《宦宠》 作者:绿药   作品简评:   世人皆知掌印太监裴徊光,奸诈阴戾,只手遮天。皇帝崩逝,人人都说掌印不会留下小太后性命。祭天大典,他于万万人面前,伏身在她脚边,为她托起宫装裙摆。他是活的邪魔,生来为了覆灭,却唯愿做她的臣。   主角形象生动又别致,男主疯狂又深情,女主善良又果敢,天造地设。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穿插细腻又动人的感情线,感人肺腑。 第1章   乌云遮月,落雪泠泠。   在这透骨奇寒时节,又过丑时,万家灯熄,唯沈府一片灯火通明。只因明日是立后大典,而这皇后人选正是沈家的小女儿。   八年间,沈家竟是出了三任皇后。   此等荣耀,沈家却无半点喜气。那掠过枯枝的凌冽寒风中,甚至夹着压抑的啜泣声。   “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魔,要这样罚我们?”沈夫人望着宝瓶里的红梅,失魂落魄,哽咽的声音里裹着绝望。   沈元宏背对着自己的夫人,站在窗前。半晌,他才沉声开口:“这是喜事,莫要哭哭啼啼!”   “喜事?”沈夫人一下子站起来,悲痛难捱,“两个儿子战死疆场,尸骨无存。阿荼以身殉国,阿菩被毁姻缘强纳入宫血枯而终。现在连阿茴也要送进宫受苦!”   沈元宏闭上眼睛,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紧。   沈夫人提高了音量,近乎嘶吼:“阿茴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了!”   “莫要再说了!明日吉时万不可拿出一张哭脸!”沈元宏握着手里的拐杖,用力点了点地面。   沈夫人跌坐回椅中,心下惶惶,无声落泪。   片刻静谧后,沈元宏拄着拐杖,推门出去。一出了屋,寒风刀子似的往他身上割。沈元宏全然顾不得,大步往外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雪天地滑,他手中的拐杖终是打了滑,整个人狠狠地摔倒了。   跟在后面的忠仆想扶不敢扶,默默低下头。   沈元宏大口喘着气,没急着起来。他抬起头,任冷雪落在脸上。   倘若还拿得动刀,今日就算是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做了反贼又如何?即使……他曾拿命来守这山河。   可是,他老了。   别说刀,就连拐杖都快要握不住了。   或者……倘若他的两个儿子还活着,今日定然也护得住他们的小妹妹。   沈家父子英勇忠烈,为国卖命一伤两亡,最后竟护不住后宅女眷。他舍命拼前程最初所为的,不过妻儿衣食无忧。假如知道最终落得今日子女一个个惨死的下场,他宁愿不曾从戎,未有战功!亦不会从小教两个儿子报效朝堂。   “父亲!”   听见小女儿的声音,沈元宏的身体僵了一下,他不想女儿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试了两下,却并没能站起来。他咬着牙,腮帮子崩得紧紧。   沈茴提裙跑来,费力将父亲扶起。然后她在父亲身前蹲下来,素白的小手仔细去擦父亲身上的雪污。   “都已经这么晚了,又天寒路滑,父亲还是早些歇着才好。”沈茴抬起头,露出一张般般入画的芙蓉面。鲜红的兜帽越发衬得她明眸雪肤,姿色天然。偏偏她年岁还小,明眸不染尘杂,带着一抹干净纯粹的稚气。   望着小女儿乖巧的样子,沈元宏将她拉起身,苦涩叮嘱:“明日莫要出差错。”   “女儿晓得。”沈茴温声回话,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沈元宏瞧着女儿无忧纯稚的样子,更是心酸。他压了压情绪,才继续开口:“陛下……喜怒无常,阿茴要保护好自己。”   沈茴点头。   她知道,这人间帝王是多么昏庸淫暴。她轻轻垂下眼睫,藏起眼中的厌恶和恨意。   “我扶父亲回去歇着。”   沈茴给父亲母亲做了小袄,千赶万赶在入宫前做好,亲自送来。   明明沈夫人为了小女儿哭了半宿,见小女儿过来,反倒立刻摆出一张慈爱温柔的笑脸,千言万语也不过嘱她照顾好自己。   实在是太晚了,没说几句话,沈茴便得回去了。   “阿茴。”   沈茴转过身,抬手扯高兜帽,抬眼望向站在檐下拄拐的父亲。雪越下越大了,落在父亲斑白的鬓边。   “陛下早年尚非如此,都怪司礼监的那群阉人……”沈元宏说得愤恨,却又叹了口气,颓然道:“莫要仗着皇后身份欺辱那群阉人。尤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   沈茴点了下头,紧接着又一次重重点头,把父亲的话记在心上。   其实,就算父亲不说,她也晓得。   ——这天下谁又敢招惹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江山万里在他脚下,皇族帝王不过他的笼中雀。   他就是人间恶鬼,是活的邪魔。   ·   翌日,天才蒙蒙亮,整个沈府挂起大红的灯笼,目之所及,一片鲜红之色。远处山雪相衬,更显得喜气溢溢。   沈茴坐在镜前,由着宫婆为她梳妆挽发。   两个丫鬟站在宝屏旁窃窃私语。   沈茴收起思绪,转眸疑惑望去。   大丫鬟沉月立刻疾步走过来,俯身在沈茴耳边小声说:“表少爷昨晚连夜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由地,沈茴眼前浮现表哥萧牧那双通红的眼睛。   “阿茴,哭什么?你的两个哥哥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吗?”   “阿茴,保护好自己。”   “阿茴,你等我。”   表哥的话再次跳进沈茴的耳中。沈茴迅速闭了下眼睛,忍下眼中的酸意。   所有人都叫她保护好自己。   她会的。   ·   凤舆在仪仗的簇拥下,穿过都城,入了宫,在正殿停下。沈茴将手搭在宫嬷的小臂上,缓步拾阶而上。   凤冠珠帘轻晃,割乱视线,沈茴望向高处的帝王。   皇帝眼底一片青色,那是重欲留下的痕迹。可即使这般,尚能瞧得出皇帝年少时的俊朗神姿。   沈茴终于走到高处,立在皇帝身侧,望向下方乌压压的人群,听着百官拜贺之声,久而不歇。   册封礼毕,在乐部奏乐声中,沈茴转身,往皇后所居的永凤宫去,最终坐在绣满金丝翔凤的大红喜床上。   她抬眼,打量这永凤宫。   这洞房之礼本该在永凤宫举行,可皇帝已多年不曾踏足永凤宫,到了吉时,令皇后沐泽之后,再往元龙殿承欢。   听说,这永凤宫是皇帝为她长姐所建。   听说,她的二姐正是躺在这张床上,流尽最后的血,耗干最后一口气。   沈茴搭在床沿的指尖颤了颤,心尖尖跟着疼了一下。她细白的手指慢慢蜷起,悄悄攥起了拳。遮面的珠帘遮住她微微泛红的眼睛。   她先前还可以眉眼含笑让家人放心,如今真真离了家独自困在这红墙深宫里,那深藏在心底的惧意才慢慢开始晕开。   毕竟,她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罢了。又因幼时体弱跟着外祖母生活在江南小镇,这京都的勾心斗角权贵嘴脸,实在是接触的不多。   宫嬷进来,毕恭毕敬行了跪拜之礼。宫女鱼贯而入,皆双手捧着一干卺礼之物。   沈茴心头一紧。   皇帝荒淫,宮嫔不尽其数,宫婢臣妻随意采撷。民间暗传皇帝早就被女人榨干,更甚有人传皇帝早晚要染了脏病,毙在女人身上。   这样的帝王,又害死了她的姐姐,即使如今遵旨当了皇后,沈茴又怎么可能欢喜温顺地侍奉?   沈茴垂眸,摸了摸腕上精致的银镯。银镯做工精良,一环一环竹骨相扣,十分别致。   “娘娘,该沐浴更衣了。”   沈茴眼睫颤了颤,将手递给宫嬷,由着宫婢侍奉着脱下繁复厚重的宫装,沐泽之后,换上一身正红的襦装常服。   从始至终,宫嬷在一旁盯着,将沈茴发间的簪子取下——侍奉君主,身上自然不得有尖利之物。收拾妥当之后,沈茴乘坐软轿,去了元龙殿。   沈茴忐忑坐在明黄的龙床边上,等着。   直到皇帝醉后归来。   ·   元龙殿响起叱喝摔砸之声,宫人跪了一地。   紧接着是拔剑之声,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就这样人头落地。人头轱轱,鲜血脏了鎏金地面。   沈茴裹在被子里,隔着屏风,惊恐地望着皇帝挥剑乱砍的身影,鲜血溅在玉石屏风的山水画上。   紧接着是宫女克制的惊呼声,然后是皇帝的咒骂声和鞭打的声音,再接着,就是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了。   帝后大婚之夜,皇帝杀了人,又隔着一道屏风宠幸了个宫女。   沈茴开始后怕。她没有想到“月事忽至”这样的小意外会引来皇帝如此的暴怒。她也不确定自己做的这点手脚是不是太冒险了。   屏风外宫女压抑的低泣入耳,屏风这一侧的沈茴紧紧攥着被子,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巴掌大的小脸泪洗一般。   原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这才晓得境况比她想得可怕得多。   她害怕。   她想回家。   谁能来救救她,带她离开这里……   听见脚步声的时候,沈茴身子一僵,惊惧地抬起眼睛。她害怕醉酒的皇帝去而复归,拿着剑来杀她!   视线早就被泪水模糊,她眨了下眼睛,眼眶里盈着的泪珠滚落了下来,才堪堪看清来人。   不是皇帝!   沈茴瞬间松了口气。   那是个身量修长的男子,红衣玉带,裹着一件月白棉氅。他从外面进来,带进来一丝凉气。   沈茴下意识地扯了扯被子,裹住着寝衣的身子,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宫里哪有旁的男子?   “娘娘受惊了。”   他平和的声线里似无喜怒,又隐约泠泠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沈茴还没有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呆呆望着他逐步走近,她一动不动,只有眼泪还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停在龙床前,距她一步之遥。沈茴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五官漂亮得世无其二,是沈茴不曾见过的白玉无瑕仙人貌。他薄唇微抿,始终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偏偏他垂目睥着旁人时,那双漆色的眸子里不含一丝情绪。   “你是什么人?”沈茴皱了下眉,警惕起来。   他忽然笑了,重重烛影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被衬得莫测起来。   “裴徊光送娘娘回永凤宫。”   裴徊光。   沈茴打了个寒颤。   对于她的反应,裴徊光毫不意外,神色不曾变过。   沈茴怔了一瞬,颤着手匆匆掀开被子下床。她想逃离这里,越快越好。即使救她离开的人是另一个恶鬼。   许是受了惊,许是腿上疼着,沈茴双脚落了地,却身子虚晃站不稳,惶惶又跌坐回床沿。她还没来得及重新起身,裴徊光的小臂已递了过来。   沈茴悄悄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小心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也不敢真让他扶着,只虚虚搭着起身。   “娘娘这竹骨镯很别致。”   银镯擦着他锦缎衣料。   沈茴指尖儿颤了一下,想解释什么,樱唇微张,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下一刻,她虚扶着的小臂离开了,她的手还僵在那里,忘了收回来。 第2章   裴徊光解了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惶惶无措地立在那儿。   裴徊光身量极高,合身的锦缎棉氅裹在沈茴身上,衣摆曳地,让本就身量娇小的沈茴越发显得不大一点。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给沈茴系着领口的系带,藏青的带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逶迤翻转,衬得他指节分明,玉白修洁。   他离得那样近,近到沈茴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玉檀香。   玩弄朝纲人人惧骂的掌印太监裴徊光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和沈茴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即使不提长相,沈茴先前也不知道掌印会是这样年轻的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是一个弯着腰一脸假笑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吗?   最初的惊讶过后,沈茴冷静地意识到裴徊光和皇帝都是一样可恶又危险之人。意识到这一点,沈茴心头怦怦跳着,垂下眼睛,藏起慌乱。   沈茴觉得漫长难熬,但实际上裴徊光动作行云流水,给她系好系带松了手,重新将小臂递放在她还半悬在那里的手下。   “娘娘?”他出声提醒,声音里隐约带笑。   沈茴动作僵硬地颔首,硬着头皮由他虚扶着往外走。   绕过屏风,沈茴看见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仔细处理血迹。沈茴匆忙收回视线,再不敢乱看,可眼角余光里瞟见的屏风上的鲜血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就这么一晃神,沈茴被曳地的长衣摆绊了一下,她虚扶着裴徊光的手下意识地用力,这才结结实实地撑在他的小臂上。   沈茴很冷,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是冰凉的。手心贴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才发觉他身上更寒些,彻骨的寒意从她的手心一点一点渗在她的身体里。   她真想将手收回来。可是她怕自己松了手,连路都走不稳。她抿抿唇,忽略这种寒意,只盼着快些逃离这里。迈过门槛的时候,沈茴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出了寝殿,沈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覆雪的甬路上。宫人跪地俯首回避,静悄悄的,耳边只有她和裴徊光踩在落雪上的声音。   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极了沈茴乱糟糟的心情。   明明是很短的甬路,沈茴望着停在不远处的软轿和自己的丫鬟,只盼着这路再短些,再短些。   软轿旁的沉月也看见了沈茴,赶忙小跑着迎上来。   “娘娘。”沉月快速屈膝行了一礼,便赶快主动去扶沈茴。   沈茴逃离似的,匆匆将搭在裴徊光的手拿开,递给了沉月。与被裴徊光扶着不同,她几乎将所有的力气都倚在了沉月身上。   她硬着头皮抬起头,望向裴徊光。   “有劳掌印了。”沈茴声音小小的,带着丝颤音。   哪有皇后跟太监道谢的?可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把裴徊光当成奴仆。   裴徊光轻笑了一声,这是应了她的这声道谢。   沈茴再不想耽搁,赶忙转身上了软轿。   月朗风寂,皑雪银装。红色的软轿尤为显眼,轿角的红色流苏随着抬轿人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晃着。   裴徊光立在原地,望着沈茴软轿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太监王来急匆匆小跑过来,弓身立在裴徊光身后一步的地方,小声询问:“干爹,陛下还没醒酒,该如何?”   裴徊光语气淡淡:“灌一碗醒酒汤,送到丽妃那里去。”   王来应了一声,赶忙去办。   ·   软轿里,沈茴僵着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看着就要到了永凤宫,软轿外的沉月忍不住心酸低语:“娘娘,马上到了。”   沈茴这才回过神来一般,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顺势带下泪来。   暂时安全了。   至少今晚安全了。   沈茴入宫只带了两个丫鬟——沉月和拾星。这两个丫鬟是亲姐妹。   拾星焦急守在院子里,远远瞧见沈茴的软轿,赶忙迎上去,规矩伴在软轿旁,直到轿子停下,和沉月一左一右扶着沈茴迈入寝殿。   屏退其他宫婢,关了寝殿的门,沈茴的身子瞬间软下来,跌坐在地。   “娘娘!”沉月和拾星赶忙一起扶起沈茴,扶着她在美人榻上坐下。   “娘娘受惊了,已经回来了。没事了没事了……”沉月红着眼睛小声宽慰着。   沈茴疼得眉心皱巴巴的,扯开自己的裙子。   拾星惊呼了一声。   在沈茴的大腿里侧,鲜血一片,现在还有血从伤口里往外流。   不用沈茴吩咐了,沉月和拾星立刻行动起来,一个喊小宫女送了热水进来,一个从柜子里翻出外伤药来。   沉月将浸了热水的帕子拧干,小心翼翼地去擦沈茴腿上的血,她红着眼睛说:“娘娘何必将伤口弄得这样深……”   那样的境况下,沈茴哪里还顾得上掌握力度?   沈茴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最是惧寒。拾星拿了棉斗篷裹在沈茴身上,然后蹲在沈茴身侧,哽咽地问:“娘娘,还疼不疼?”   沈茴侧过脸看向拾星,然后点了点头。   疼。   好疼的。   先前在元龙殿时还不觉得有多疼,此时方觉得疼得要命。她紧紧抿着唇,娇嫩的红唇泛着白。   帝后大婚的吉日是千挑万算,自然也会避开皇后的小日子。于是,向来怕苦的沈茴一连喝了三日催期的苦药,可那药竟是无用,没能让她的月信如愿提前。是以,她才冒险弄伤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避多久,可能多躲一日便是一日!   沈茴将手腕上的银镯撸下来,用力一掰,骨竹相扣处被她掰开,里面藏着一把锋利的针刀。她将玉镯递给拾星:“把血迹处理干净了。”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   沉月给沈茴处理完伤口,拿出哄小孩子的语气温声央着:“沉月给主子煮一碗姜汤好不好?这么冷的天,主子又折腾了一番,小心染了风寒。”   若是以前,沈茴定然是不会喝的。她不仅怕苦,还最厌恶姜的味道。   沈茴出乎意料地点了头。   姜汤送过来的时候,她抱着好大一碗姜汤,一口没停一股脑给自己灌了下去。   现在病不得,沈茴晓得。   沈茴幼时体弱,极度惧寒,染了风寒几次卧床不得起,差点夭折。所以她这些年才多居于江南,极少回京。   夜里,沉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悄声进来查看炭火。她习惯性地去给总是喜欢踢被子的沈茴盖被子,却发现沈茴由始至终都是一个姿势蜷缩着,未曾动过。   大雪纷纷,飘了一整夜。   沈茴醒来时,腰腹间撕裂一般得疼。那催期的苦药迟了一日发挥作用,又来势汹汹,折腾得沈茴小脸煞白。   “主子向来不会疼得这样厉害,想来是那药的影响。下个月当不会如此了。”拾星趁着旁的宫婢不在,在沈茴身侧悄声说,然后将一块蜜枣糖塞进沈茴嘴里。   沈茴倒不在意,反倒因为月信到了心里轻松不少,不过一想到一会儿要见到皇帝,她的小脸儿立刻微微发白。   ——今日,她要和皇帝一起去宗庙祭拜。   沈茴穿戴着华丽气派的皇后朝服,乘着凤辇往前殿去。那一身厚重的皇后朝服不是不合身,而是穿在带着几分稚气的她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软轿到时,皇帝已经先一步到了,神情恹恹地坐在龙舆上。   沈茴咬咬唇,小手不由自主攥得紧紧的。她悄悄呼出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撑着沉月的手下了凤辇,行至龙舆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听着细软的请安声,皇帝将视线落在沈茴身上,半晌才开口:“上来。”   沈茴只好登上龙舆,心惊胆战地坐在皇帝身侧。   出发的时候,望着不远处大开的宫门,皇帝忽然四处张望,然后问身侧的小太监:“裴徊光呢?”   小太监明显不知情,跪地回话:“奴不知,这就去问问?”   “去将裴徊光给朕叫来!快去!快去!”   “是是是,奴这就去!”   那一瞬间,沈茴清楚地感受到身侧皇帝的情绪波动。他很不安,他在害怕遇到刺客行刺吗?是了,如今敌国虎视眈眈,国内四地揭竿而起之士不计其数。大齐内忧外患,想要杀了皇帝的人多不胜数。   沈茴甚至觉得今日出宫要是真的遇到刺客把皇帝杀了,那倒是真不错……   沈茴正在胡思乱想,皇帝忽然转过头看向她。   “昨天晚上吓到皇后了?”   “没,没有……”沈茴垂着眼睛。   皇帝忽然笑起来,说:“皇后莫怕,朕不醉酒时不是那般。”   沈茴继续低着头,只无措地应了一声“是”。   “抬起头来。”   沈茴一惊,却不得不依言,硬着头皮抬头。   大抵是皇帝嫌她动作太慢了,直接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皇帝瞧了她的五官半晌,才开口:“皇后的样貌和两个姐姐相比……”   “臣妾不如姐姐……”   皇帝猛地凑近细瞧,沈茴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皇帝挑眉:“朕很吓人?”   沈茴颤颤不敢答话。   “抬起眼睛看着朕!”皇帝的语气暴躁起来。   沈茴慢慢抬起眼睛,然而没有看皇帝。她的视线越过皇帝,遥遥看见了裴徊光的身影。   他从远处走来,独自一人。   依旧是一身红衣玉带,连棉氅也无。修长,却也单薄。   沈茴赶忙说:“陛下,掌印过来了!”   皇帝果然立刻松了手,转头望向裴怀光,连下令出发的语气都变得轻快愉悦起来。   沈茴松了口气。   ·   一路上,沈茴如坐针毡。而皇帝精神不太好,一直在犯困。   到了宗庙举行完参拜之礼,已是近午时,等着用素宴之后再回宫。   日头正足,皇帝的困劲儿也过去了,他指了指山下茶水摊的民妇。   裴徊光瞥了一眼,道:“陛下新立皇后,何必要这等粗鄙妇人?”   皇帝皱了下眉,转身踏进回廊,远远能看见坐在庭院里等候的沈茴。   四周皆雪,她端坐在红梅下,朝服之外裹着身厚厚的正红棉斗篷——把自己裹得像个球似的。   一片红梅飘落在裴徊光肩头,他拾起,在指间捻弄,随口问:“或是丽妃不尽心侍奉?”   皇帝眼睛一亮。   “虽仙姿玉色却呆板木讷十分无趣,”皇帝慢慢笑了,“徊光,你可能帮朕把皇后条教成丽妃那般可心?”   皇帝记得丽妃是裴徊光送来的。   更何况,没有掌印办不到的事情,他想要什么,掌印都能送来。   原本心不在焉的裴徊光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看了皇帝一眼。   丽妃,原是妓。 第3章   “到底能不能?”皇帝语气里充满了期待,眼中亦染上了几分兴致,明显凭空虚想了些什么景儿。   落在掌中的红梅捻碎了,汁痕弄脏了裴徊光玉白素指。他皱了下眉,弃了黏残的红梅,微微偏首,小太监王来立刻递上干净的雪白帕子。   裴徊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手,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自然让陛下满意。”   皇帝开怀地笑了。   他就知道,他就算是要天上的仙女姐姐,裴徊光也能给他弄来!他就是喜欢裴徊光这一点,所以就算再多的大臣说裴徊光的坏话,皇帝也不介意。   庭院不大,方方正正,三面环着游廊。四周寂寂,皇帝和裴徊光的对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落进沈茴耳中。   听着两个人这般讨论将自己弄成什么样子,她本来就冻得发白的小脸儿,越发苍白。   听见似走开的脚步声,沈茴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正好对上裴徊光望过来的目光。   原来只皇帝一人离去,裴徊光倚靠着廊柱立在原地。   四目相对了一瞬,沈茴吓得立刻转过头来。连裴徊光是个什么表情都没有看清。   沈茴又悄悄记下来——皇帝不喜她呆板木讷十分无趣,喜欢丽妃那个样子。   那她可要好好地呆板木讷下去才好!   她又将丽妃的名字记下来,想着回去了要弄清楚丽妃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用过素宴,帝后启程回宫。归时和来时一样,不少百姓夹道相望。只是最近几年四地起义不少,想要暗杀皇帝的人更多。整个皇城戒备森严,御林军围路守卫,看热闹的百姓也只是隔得老远张望着。   沈茴不经意间抬头,一下子看见站在人群里的父亲和母亲。   沈茴不由怔住了。   拥挤的人群里,母亲搀扶着父亲,两个人正眼巴巴地望着她。   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难道是她出宫时他们便驻在路边了,且一直等到她从宗庙回宫?   父亲的腿在战场上受过很重的伤,湿寒的天气都能让他疼痛难忍,更何况是这样冷的天在外面站立这么久……   沈茴红着眼睛,差点忍不住心疼地掉下泪来。   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她,她不能哭。   指甲嵌进手心,她生生逼下眼泪。   “皇后怎么了?”皇帝问。   沈茴揉了揉眼睛,皱着眉说:“这风吹着眼睛疼!”   皇帝瞧了她一眼,见她虽眼角红红的,眸子却干净明澈的样子,便“哦”了一声,移开了目光,随意打量着沿街百姓。   沈茴转过头,望着担忧的父亲和母亲,她慢慢弯唇,摆出一个最能让父亲和母亲安心的笑容来。   很快,龙舆超过了站在路边的父亲和母亲,沈茴抿着唇,纵使再舍不得,也不能回头去望了……   沈茴明澈的眸子一瞬间黯然下去。   不过,一想到按例,立后大典之后,皇后后日要设宴,她就能见到父亲和母亲了。想到这里,沈茴一片灰暗的心里这才亮起了些微的光芒来。   帝后乘坐的龙舆消失在视线里,沈家夫妇念念不舍地转身。   “老将军!”一个武将打扮的男子追了过来。   这人叫赵畅久,沈元宏曾领军的时候相识,已认识多年了。沈元宏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赵畅久凑过来低声抱怨:“雾兰山雪崩,毁了通往边塞陈州的要道。上书的折子全部石沉大海,今天才听说全被司礼监拦了下来,根本没送到陛下面前!裴徊光这阉人当真是一手遮天!老将军,您说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沈元宏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早就走远的龙舆车队。   若是往常,他定然会和赵畅久一道呵骂宦臣弄权,筹谋如何拨乱反正。可如今他只想回家坐下来多歇一会儿,哪怕听孙女诵书,也比听这些堵心事好。   沈元宏抬头望向阴沉沉的乌云。   要变天了。   今年冬天比往常都冷,风雪也多,这天说变就变。这大齐王朝的天,谁知道何时就暗下去。   “就算折子送到了陛下面前也未必有用。”沈元宏语气怅然。   “什么?”赵畅久没想到沈元宏会这样说,更是惊讶于向来忠君护国的老将军会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   忠君护国?   沈元宏只觉得曾经忠君护国的自己像个笑话。他不是没有红着老脸,用这些年的战功、用两个儿子战死的功勋去求皇帝,只盼着能守着最后一个孩子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可是皇帝是如何说的?   他大笑着说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这是尊荣,是御赐的体面。   可皇帝害死了他两个女儿!若大女儿沈荼的死当初是形势所迫,那么二女儿沈菩呢?一想到二女儿,沈元宏的心感觉在滴血!   “老将军!”   沈元宏喟然自己再无这一腔热血,拍了拍赵畅久的肩,转身回家去。   赵畅久还想追上去理论,沈夫人开口:“赵将军,我家老爷腿脚不便不多陪了。”   赵畅久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沈元宏脚步蹒跚离去的背影。   回了沈府,丫鬟正在收拾堂厅,要扔掉宝瓶里已经枯了的红梅,沈夫人赶忙制止。   ——红梅虽枯了,却是她的阿茴前几日亲自摘的。   ·   回了宫,沈茴木着身子由着宫婢伺候着换衣。衣服被拾星放在炭火盆旁烘烤过,暖烘烘的。   拾星又拿了厚重的貂袄将沈茴整个身子裹住,再令宫婢搬了三个炭火盆放在沈茴身边。更别说暖手炉了,自然早就塞进了沈茴怀里。   沈茴一动不动地烤着火好半天,煞白的小脸儿才慢慢有了点血色。   在外面折腾了一天,沈茴觉得真的好冷好冷啊。偏偏赶上月期,腰腹间小锤敲打的疼痛折磨着她,还有腿上的伤口行动间也总是疼的。   这个架势,整个永凤宫都知道皇后畏寒了,暗想着日后要多注意些。   沈茴身子刚缓过来,就让人端了热水拿来。她接过宫婢递过来的拧干的热帕子开始擦脸,确切地说,是擦自己的下巴和两腮。   “娘娘要擦洗吗?奴婢来吧。”小宫女说。   沈茴摇摇头,一遍又一遍默默擦着。   ——她已经忍了大半日了。   ——自皇帝捏过她的下巴,她就觉得脸上皇帝捏过的地方像是粘了一层泥,脏得要命。   她皮肤娇嫩,擦得下巴和两腮都泛了红,她才有些烦闷地将帕子扔回盆中。   等沈茴彻底缓好,小脸红扑扑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永凤宫刚用毕晚膳,三宫六院的妃嫔们就陆续过来问安了。   文嫔是第一个过来的。   文鹤得知旁的妃嫔还没过来,见了沈茴,红着眼睛就跪下了,一声“三姑娘”喊得凄苦哽咽。   文鹤本是沈茴二姐的贴身侍婢。   沈茴赶忙让沉月将文鹤扶起来,请她过来坐。   “现在我们都到了宫里,不是在沈府了。没有什么三姑娘,你也不是奴籍有了嫔位。”   文鹤苦笑:“文鹤倒是希望永远做沈家的下人。”   不过她抢先第一个赶过来,自然不是拉着沈茴诉苦念旧的。她压了压情绪,再开口:“娘娘久居江南,京中人都识的不多,更何况宫里人。文鹤能帮娘娘的不多,可到底在这宫里熬了几年,知道些情况,自然愿意对娘娘知无不尽,尽无不言。”   沈茴正因为马上要有一大群妃嫔过来问安而头疼,听了文鹤的话自然高兴。她说:“来了这阴森森的宫里,能见到熟面孔本就是幸事。如今你还能多帮帮我,我心里好欢喜。”   望着沈茴弯着眼睛笑起来的样子,文鹤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主子。她的主子特别疼这个小妹妹,若是主子知道她的小妹妹也入了宫恐要走她的后路,不知道多难过。   她不能和文鹭一样追着主子去阴间伺候,如今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着,见了沈茴,反倒像是寻到了寄托一般。   莺莺燕燕的妃嫔陆续过来了。   先到的是低位的妃嫔。后宫里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来路也千奇百怪。她们第一次过来给皇后请安行礼,当然要先自我介绍一番。起初的时候,沈茴还努力记一下她们谁是谁,可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多得把大殿塞得满满当当,沈茴就实在是记不住她们了。   文鹤坐在离沈茴很近的地方,偶尔会在沈茴耳边低声说两句某个妃子的特殊之处。   丽妃过来时,本来有些快撑不住了的沈茴一下子来了精神,抬起眼睛朝门口望去。   丽妃穿着一件绛色的大袄,那么厚的袄裹在她身上,都遮不住她行动间的婀娜。更别说她一进来就带进来一股媚香。   “丽娘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丽妃跪地行礼。她声音也是软的细的像唱小曲儿似的,能让男人一听就酥了半边身子。   “坐吧。”   丽妃将酥若无骨的小手递给宫婢,起身。然后和旁的妃嫔一样,解了棉衣,到一旁坐下。   她里面穿了一条桃红色的纱裙。对,纱裙。   绛色的胸口开得极低,里面的阮肉似乎随时能跳出来。裹着肩背和双臂的衣料只薄薄的一层半透的纱。   沈茴看呆了。   她不冷吗?   她不冷吗?   她不冷吗?   沈茴攥了攥自己毛茸茸的衣领,吩咐宫女将殿内的炭火生得更旺些。   沈茴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宫人禀告四位贵妃到了。   殿内的美人们停下寒暄,都站了起来。   四位贵妃先给皇后行了礼,殿内其他人再给四位贵妃行礼。礼毕,沈茴赐了座。   沈茴心想着四位贵妃都过来了,那今晚的见面折磨应该要结束了,她刚松了口气,静妃开口了。   “没想到今日能在宫中以这种形式和娘娘再见面。娘娘还记得月莲吗?”   沈茴眨了眨眼,无辜地看着她。   沈茴这表情明显是不记得她了。江月莲一噎,先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合着自己记恨了沈茴半年,沈茴竟是连她这号人都不知道!   半晌,静妃才悠悠开口:“没想到,我们最后竟是嫁了同一个人。不过啊……”   后半句话她故意没说,只是轻叹了一声。她望着沈茴的目光也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   沈茴一头雾水,刚想开口,宫人忽然来禀——掌印过来了。   殿内的气氛有细微的诡异变化,满殿的美人们都还坐着,却好像比刚刚起身迎拜四位贵妃还要恭敬些。   沈茴忽然想起了什么,怔了怔,微微侧过脸,将目光落在了丽妃身上。然后,她慢慢拧起了眉心。 第4章   “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裴徊光走了进来,说着请安的话,只是那脊背连弯都不曾弯过一寸。   可谁会说他没规矩呢?   他在皇帝、太后面前都是不用行礼的,即使是他还没当上掌印,面对先帝时也是这个待遇。   “皇上体恤皇后娘娘今日祭祖辛苦,诸位娘娘早些回罢。”   贤贵妃第一个站起身,说:“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忘了娘娘今日奔波,还在这里叨扰。”   “的确不该再扰娘娘安歇。”端贵妃也说。   其他妃子也都起身,陆续请辞。   裴徊光看了丽妃一眼。   丽妃一愣,脚步便停下来,没走。她不明所以,却也不问,只安静地立在一旁候着。   沈茴很想回避裴徊光落过来的目光。   她心里清楚裴徊光为何过来,也隐约明白中午在宫外裴徊光知道她听见了。   ……她能硬着头皮装作中午没听见吗?   “娘娘宫中侍奉的宫婢虽多,倒没个年长的。刘嬷嬷曾教导过几位娘娘,咱家瞧着留在永凤宫侍奉娘娘最是合适不过。”裴徊光顿了顿,“也能给娘娘讲讲课。”   这是给她身边塞人?   刘嬷嬷很快进来。她身上袍子穿得宽厚,人也长了一张四方脸,宫中的嬷嬷们似乎很多都是这样的,一抓一大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声音也普普通通的。   “掌印费心了。”沈茴说着违心话。   “陛下喜歌舞,想来娘娘也愿龙颜悦。丽妃娘娘善舞,陛下多次大为称赞。咱家便做了这个主,请丽妃娘娘教皇后娘娘她自创的那支《浮惊落荷》。”   裴徊光语气淡淡。他说话时,总是这样,极少让人听出情绪。他的声线也不似宫中内宦的尖细,反而是另一种带着寒气的低沉。   丽妃心里惊了一下。   那《浮惊落荷》的确是她自创的。   那还是她在鸳鸯楼的时候,那一夜是她的開苞夜,想买她初夜的男人围坐在圆台下,她便跳了这支《浮惊落荷》。这支舞,原本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开花儿》。买下她初夜的男人给起了这么个文雅的名儿。   其实,那就是一支类似脱衣舞的艳舞。   教尊贵的皇后娘娘跳艳舞?   这……   丽妃心里虽惊讶,可她是个聪明人,脸上一点不显,笑着说:“丽娘愚拙,可担不起‘教’这个字,能给皇后娘娘讲上两句已经是莫大的脸面了!”   “掌印想的真周到。”沈茴继续一本正经地说着违心话。当然了,现在的她还不知道那是支什么样的舞。   沈茴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儿,就总喜欢往后拖,能拖一天是一天。比如现在,不管是什么规矩什么舞都以后再说,她现在只想裴徊光赶紧走。   ——他在这儿,屋里凉飕飕的。   冷。   裴徊光不动声色地望着板正坐在椅子里的沈茴,凉薄的漆眸仿佛一眼能看透小皇后的心思。   倒也懒得揭穿。   裴徊光和丽妃走了之后,沈茴将刘嬷嬷也遣下去安歇了。什么课什么舞,明儿个再说。   她揉着腰腹,急急往内殿小跑而去,一股脑跑进床榻上,鞋子一踢,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沉月望着沈茴轻盈的背影,一阵恍惚,仿佛还在江南,自己的主子还是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   “沉月!”沈茴歪着头喊她,“那个静贵妃好生奇怪,我以前见过她吗?”   沉月叹了口气,心里苦恼不知小主子何时能彻底长大。她走近,给她把鞋子摆正。   “绿荷栈道旁,浮舟上的托词,娘娘全然不记得了?”   沈茴想了好一会儿,想起来了。   那是去年在江南的事儿了。   表哥带着她穿过长长的栈道,去打藕吃。她坐在轻摇的小舟上,看莲叶接天碧色无边。暖风吹拂,万物盎然。   江月莲和表哥站在栈道上说话,暖风将他们说的话断断续续送到她耳边。   “……这次选秀,父亲打算送我入宫去。你当真没有话要对我说?”   “你怎可这样狠心呢?”   “月莲一直以为我们青梅竹马,原是我一厢情愿吗?”   “萧牧,只要你一句话。路,我自己去争!就一句话……哪怕你说对我有那么半分的心悦,哪怕是骗骗我,给我一个去争的理由……”   沈茴懵懂地听着那样的诉情衷,听出江月莲肝肠寸断似的难过。   “江姑娘错爱,只是我有心上人了。”萧牧说。   江月莲逼问。   荷叶婆娑,送来萧牧的答案。   “沈家三姑娘,”萧牧停顿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念她的名字,“沈茴。”   江月莲哭着离开,断了所有痴念,肩起家族的责任,入了宫。   萧牧忽然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沈茴,又怕吓着她,他转过身去看沈茴。   轻舟微晃,水波漾漾。木窗露出沈茴的脸,她托腮,笑得眼儿弯弯,干净的眸子里掬着璀然的凉星。   “表哥,你又推我出去当托词!”   萧牧温柔地望着她,笑着没说话。   兄长战亡时,沈茴哭得引了旧疾差点没缓过来。萧牧守在她床边,红着眼睛说:“阿茴,哭什么?你的两个哥哥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吗?”   于是,沈茴就真的把他当了亲哥哥。   沈茴幼时羸弱,十岁前不曾出过自己的屋子,一直到过了十岁,她才算“站住了”。全家把她捧在手心里珍爱,将人保护得很好,也把人养得天真纯稚。更何况,彼时本就是豆蔻年岁,不知风月。   那时候虽不懂,可后来倒也懂了。   圣旨送到江南去,她站在檐下,懵懂地听着外祖母的哭怨,也听到萧牧和姑父的争执。   她小时候病得难受没少哭鼻子,表哥笑话她,说他自己永远不会哭。   沈茴只见萧牧哭过一次。   他哭得那样凶,坐在地上颓然问她:“阿茴,我要怎么做?”   怎么做呢?   沈茴不知道。她心里也难受,也害怕。可她只能慢慢扯起嘴角,摆出让别人安心的笑容来。   就像小时候家里人为她身体担忧,她每次疼得厉害,为了不让家里人难受,都是这样笑着的。只要她笑了,家里人才会笑呀。   从江南到京都,千里迢迢,是萧牧送她来的。   她从小就喜欢见到萧牧,因为表哥总是会含笑望着她,而他笑起来那样好看,周围都跟着暖和起来。   而这一路上,萧牧再没笑过。   沈茴入宫前一天,萧牧红着眼睛对她说:“阿茴,你等我。”   沈茴弯着眼睛笑,还是那个天真纯稚的模样。   可,她没应。   “我的小主子呦,快下来梳洗过再往床上爬。”拾星进来,嗔责。   沈茴眨眨眼,收回思绪,冲拾星慢慢弯唇,软软撒娇:“就窝一刻钟,然后就去梳洗!”   她怎么能应呢?   也曾有人这样对二姐说过,二姐应了、等了。   等到死。   就死在永凤宫,这个大殿这个屋子这张床上。   不能应的。   沈茴知道,这一回,她不是摔倒了生病了,没人有那个能耐救她了。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误己不说,也误人呀。   ·   翌日。   裴徊光刚到元龙殿,皇帝就跟他抱怨。   “平南王是想造反!想抢朕的皇位!这样的反贼不该五马分尸?那群老臣竟让朕念在手足情上仁厚处理?笑话!”   皇帝气得在殿内走来走去,间或摔砸些顺手的东西。   裴徊光冷眼看着。   皇帝召裴徊光过来并不是为了这个事情,他压下烦怒,去问裴徊光:“长生丹到底何时能研出来?”   裴徊光皱眉,略显出几分难色,道:“缺一道药引,可药引奇邪,也未必真的有用。所以需另研……”   “什么药引?”皇帝的眼睛亮起来,打断他的话。   “同宗血肉骨粉。”裴徊光语气缓慢,一字一顿。   皇帝愣了一下,半晌,下定决心:“平南王声称忠君重义,这岂不是给他的最好的表忠心机会?”   裴徊光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带着嘲意的冷笑,他赞:“陛下英明。”   殿内伺候的宫人垂眸恭顺,心中皆戚戚。   平南王与皇帝,乃一母同胞。   ·   裴徊光从元龙殿出来时,已是傍晚,飘起了细雪。   王来要给他撑伞,被他拒了。   他也未要车辇,徒步往回走。   路上宫人看见裴徊光,皆大气不敢喘,或远远避开,或恭敬伏地行礼。   王来跟在裴徊光后面,望着裴徊光孑然的背影,有些茫然。   这宫里的太监,有两种。   一种是犯了罪,不得已受了宫刑。   一种是家里穷困,将孩子送进来换点米粮度日。   掌印呢?   王来不知道。   没人知道。   恨裴徊光的人很多,巴结奉承裴徊光的人更多。这些人都会努力打听裴徊光的底细,或为了知己知彼,或为了投其所好。   可谁也打听不出裴徊光的过去。   裴徊光,好像没有过去。   很多小太监们都会寻宫女当对食,有些地位的公公们会在宫外置办府邸,甚至娶妻养子。依着裴徊光如今的权势,他更该如此。皇上也曾将宫中出类拔萃的女官送给他。   可是他拒了。   他在宫外没有府邸。不曾娶妻,没有亲人,更无友人。   本来连干儿子也不会有,只是宫中认干爹的风气太重,小太监们嘴甜涌上来喊干爹。他也没显得多高兴。若是不愉时,乱叫的小太监说不定送了命。这些年也没人巴巴扑上去认爹了。   王来觉得自己根本看不懂掌印的心思。   若说他不爱权势,谁信呢?皇室朝纲皆被他玩弄。   可裴徊光又显得那么,无欲无求。   快过年了,四处有宫人在做冰雕。   王来觉得掌印就像那冰雕一样——没有温度,也没有心。   他很快摇头。   不不不,若太阳足,冰雕会融化,化成一汪水。   掌印不会的。   ·   刘嬷嬷如实禀告:“皇后娘娘不肯学。”   “丽妃娘娘跳了一遍,皇后娘娘推脱身子不畅,连舞衣都没换。老奴的课程只讲了半刻钟,亦推脱头疼。皇后娘娘高门娇养,且年纪尚小,未经人事,羞耻心重。”   羞耻心?   裴徊光迈进殿内,一眼就看透小皇后那副硬着头皮面对他的模样。   他并没有耐心在这样的小事上,直说:“陛下只给了娘娘十五日。”   沈茴又使出推延大法:“本宫今日不舒服,明日会学。时辰不早了,本宫要沐洗歇下了。”   裴徊光点点头:“咱家伺候娘娘沐洗。” 第5章   沈茴没反应过来,愣愣望着裴徊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劳烦掌印了。”她的嘴比她的脑子先一步做了反应。   “上一个被咱家伺候的还是先帝,还是皇后娘娘觉得咱家连先帝都伺候得,娘娘却伺候不得?”   “不不……”   沈茴摇头,小脸煞白煞白的。她紧张畏惧了,脸上就特别容易泛了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倒让裴徊光有点意外——这小姑娘也太不经吓了。   这才……哪到哪啊。   “本宫今晚不沐浴。”   “竟忘了皇后娘娘还在月事期,不宜坐浴。”裴徊光口气淡然,“不过血污总要擦拭洗净,才睡得安稳。”   沈茴震惊地望着裴徊光,原本的月儿眼睁得圆圆的,樱口也微张,露出白白的小牙。她原是苍白的小脸儿唰一下,变脸似的,变得通红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裴徊光冷眼瞧着她。看着她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发颤的指尖儿,他倒要看看这小皇后还要多久会哭出来。   “那便……有劳掌印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皇后强自镇静,努力藏起声音里的那点颤音。   沈茴起身往西间盥室去。   到了盥室,沉月附耳过来:“掌印没跟过来。”   沈茴重重松了口气——果然诓吓她。   不过沈茴也不敢赌裴徊光会不会突然闯进来,只好动作快些。她长这么大,头一遭动作这么“利索”。   沉月抱着寝衣,小声问她:“换吗?”   沈茴摆着口型无声问拾星:“走了吗?”   拾星皱着眉摇头。   沈茴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常服,换上了寝衣。换衣时亦是动作快得不像话,看得沉月和拾星一愣一愣的。   说起来,寝衣和常服一样,都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哪里都不露。可不管它是什么样子,只要它是寝衣,穿出去见人总是不得劲的。   裴徊光已经不在堂殿了。   沈茴已从宫婢口中得知裴徊光去了她的寝殿。她硬着头皮迈步进去,看见裴徊光站在窗下她的妆台前。   他低着头,修长的指转着她的口脂盒。圆圆的白瓷口脂盒转动,划着檀木台面,发出绵长的嘶哑声响。   轩窗半开,飘进来些凉风,也洒进来大片的月光。   沈茴给沉月使了个眼色,才走过去坐下。沉月手脚麻利地拆了沈茴发上的凤簪和步摇,乌黑的软发如瀑般铺洒下来。   沉月去拿梳子,才发现木梳已经在裴徊光手中了。她无法,只能担忧地退开。   沈茴板着脸端坐着,逼迫自己淡定。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给她梳着长发,如云似瀑的软发滑过他的掌心。他给她梳发,便真的是梳发,颇有几分认真。   木梳一路向下,梳过发尾。   他这才抬起眼睛,从铜镜去看沈茴,问:“娘娘明日会好好学吗?”   沈茴亦抬眼,在铜镜里勇敢对上他的视线,说:“明日有宫宴。”   “那宫宴之后呢?”他将木梳放在妆台上,收回手时,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沈茴的肩上。   ——沉甸甸的。   “学的。”   裴徊光俯身下来,然后侧首。这次不是从铜镜中看她,而是近距离地瞧着她,说:“若是刘嬷嬷教的不好,咱家亲自来教娘娘。”   沈茴鼻息间是淡淡的玉檀香。   他离得那样近,说话气息拂在她的脸颊。   阴恻恻、凉飕飕的。   这个人,当真是一点温度都没有,从里到外都寒透了。   裴徊光满意了。   他直起身,又将小臂递给她。冷眼瞧着小皇后硬着头皮将手搭过来,起身。他扶她往床榻去,亲自给她盖上双凤翔云的锦被。   裴徊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放下悬挂的床幔,一边口气随意地问:“娘娘明晚还要咱家过来伺候吗?”   “掌印事务繁忙,本宫这里不用掌印费心。”   裴徊光走了。   好半天,沈茴僵着的身子才放松下来,悠长地松了口气。   沉月进来问她还好不好,她声音闷闷地只让沉月熄了灯。   明日宫宴,是她为数不多可以见到父亲和母亲的机会,她得睡足了,气色好一些,不能让父亲和母亲担心才是。   可是她睡不着。   夜里又静又黑。她脑子里乱乱的。   这宫里位份低的,若要送去被皇帝宠幸,都是沐浴过后,由小太监们验了身,再用被子卷着果身,抬到龙床上去。那裹身的被子外,还会用缎带系上,待皇帝过来,像拆贡礼一般将缎带解了打开被子,尽情享用。   沈茴还未进宫就听说过这个事情,那时她就很不理解。或者说,接受不了。   她不明白好好的姑娘家在家里娇养着,遵着男女大防过了七岁连父兄都不会过密接触,怎么入了宫为了被皇帝宠幸就可以被一群太监们验身了呢?还所有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对。   跟她说这个事情的婆子向她解释:“因为太监不是男人。”   另外一个婆子笑:“太监,连人都不是。”   沈茴理解不了。   身体缺了一块,就连人都不是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她这,就又想起裴徊光来。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进宫当太监呢?   沈茴听父亲说过,裴徊光是自愿进宫的。   大大小小的男孩子们排着队等着净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哪个不是哭哭啼啼悲痛欲绝?   所以,父亲一眼就注意到了裴徊光。   十四五岁的少年,最是知道净身代表着什么意思的年纪。他站在哭天怆地的人群里,容貌俊俪,神情淡然冷漠,漆眸干净又坚定。   那可太显眼了。   登名字的老太监识字不多,琢磨了半天,忘了“裴”字怎么写。他敲了敲桌上本子,细着嗓子问他:“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不?”   父亲说,他找机会瞅了一眼那登记册子。   满页歪歪扭扭的字中,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   格格不入。   父亲说,他字迹俊逸,一看就是师从大家。   沈茴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终于迷糊睡下了。   ·   民间女子成婚之后会有归宁,今日皇后设宴请百官,亦有这个意思在里头。   沈元宏和夫人紧张得一晚上没睡好,一大早就进宫见女儿。而且长嫂骆氏带着女儿沈鸣玉也来了。   这倒是让沈茴有些意外。   自从长兄战死,骆氏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门,整日吃斋念佛,已七年了。   “若你哥哥还在……”骆氏勉强笑着改了口,“娘娘要好好的。”   沈茴便懂了。   嫂子这是替哥哥来看望她,亦是怕父亲和母亲伤心旁人照顾不好吧?她打量着骆氏的神色,也盼着嫂子早些振作起来。她还记得嫂子以前掌家理事是那么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而如今……   “若哥哥还在,定然希望嫂子和鸣玉也好好的。”沈茴由衷地说。   骆氏一怔,点点头。   公婆年岁大了,这个家如今这个样子,她似乎不能再逃避,总要站出来勉强支撑着,全当是为了他。   沈鸣玉十一岁了,刚要长大的年纪。她安静地站在母亲身边,亭亭玉立。   沈茴让人给她拿糖吃,又将原本准备的礼物赠她。   沈茴和家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在宫婢催了又催的情况下,不得不和家人一起往前面去了。   今日宴席,请来的官员不少。   沈茴还没走到,先遇到了皇帝。   闻到皇帝身上的酒味儿,沈茴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是谁?”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鸣玉。   沈茴心头莫名突突跳了两下,说:“皇上,她是我兄长的女儿。”   “多大了?”   “才十一岁。”   皇帝又打量了一遍沈鸣玉,然后又瞧了瞧沈茴,这才转身往前走。   沈茴跟着往前走了一会儿,拉了拉沈鸣玉的手,说:“给你的镯子怎么没戴?去,在桌子上,回去拿。”   沈鸣玉茫然地望着沈茴。   什么镯子?   皇上说:“让宫女取就是了。”   “花了心思选来送她,都不好好保管,这是罚她!”沈茴佯装出几分生气。   骆氏脸色微白,偷偷拧了女儿一把。   沈鸣玉这才隐约明白了什么,屈膝行了一礼,急急往回跑。   等到了前面入座,骆氏寻了个理由悄悄回了永凤宫,也不敢再留,匆匆带着女儿出宫。   沈茴得了宫女消息,知道骆氏母女出了宫,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过头望向在饮酒的皇帝。   皇帝明显醉了。   醉酒后的皇帝是什么德性,沈茴入宫那日便见过了。她心下便忐忑起来,盼着今日不要出什么意外。   果然,皇帝没过多久就开始胡言乱语。   席间慢慢安静下来,满座妃嫔和大臣及家眷都静悄悄的,怕惹了祸。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平时里昏庸好色,若他一旦醉酒,会变得残暴。   有人送了消息给裴徊光,不久后,裴徊光便到了。他去扶皇帝,说:“陛下醉了,回去歇一歇。”   皇帝拉着裴徊光的胳膊傻笑:“是徊光啊!这些大臣烦得要命,还是你最得朕意!”   皇帝“嘿嘿”笑着,又说:“上次送你的女官不得心,你要谁?你要谁朕都给你!”   皇帝晃晃悠悠站起来,胳膊乱挥了一圈:“后宫妃子你任挑!”   满座妃嫔无不变色。   裴徊光略略皱眉。   ——皇帝酒气熏天,而且将他衣袖拽皱了。   于是,裴徊光便松了手,任由皇帝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再自己站稳。   裴徊光接过王来递来的帕子,脸色阴沉地整理衣袖。   他对这个狗皇帝,已经越来越没耐心了。   皇帝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穿过百桌。他看见一个美妇人,便笑着抓过去,直接将美人扛起来往前走。   “阿娘!”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哭着要去追。   他的父亲红着眼睛赶忙抱住他,用颤抖的手去捂儿子的嘴。   皇帝没走几步,直接将肩上的美人放到桌上,俯身而上。惊得那一桌的人骇然跪地。   沈茴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幕。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屏风另一侧哭泣的小宫女。   她能做些什么?   攥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   裴徊光冷漠地看着皇帝的荒唐,厌烦地刚要宣“起帐”,就听见一道声音不大的“来人”。   他侧首,看向小皇后。   “来人!”沈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皇帝醉了,将他送回元龙殿!”   这是沈茴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大声说话。   会有人听她的吗?   侍卫、宦奴、宫女,还有来参宴的臣子。   都没动。   光洁的理石桌面映出她身上的凤。   她是皇后不是吗?   于是,所有人便看见小皇后站起了身。 第6章   沈夫人看着这一幕早就吓傻了,又看见沈茴站起来,她本能地想要护住病弱的小女儿,跟着起身想要把女儿拉到身后。沈元宏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   “老爷!”   沈元宏没说话,他望着小女儿的背影,紧紧皱着眉。   沈茴从小被保护得太好,除了家人和给她治病的大夫,几乎没有与外人接触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大声讲话,已经是破天荒了。   她有点胆怯。   可是,她还是站了起来。   没有人听皇后的命令,可也没有人敢对皇后怎么样,除了那个醉后发疯的畜生皇帝。   沈茴穿过百桌,穿过一个个低着头的妃嫔、臣子,向荒唐的皇帝走去。   那美妇人的哭声真刺耳。   沈茴的步子变快了,不由自主地,到最后变成小跑着奔过去。   她发上的凤冠沉甸甸的,珠帘晃动,在寂静的殿堂内,有婆娑珠撞之音。她跑过裴徊光身边的时候,鹅黄的披帛一端滑落,曳地拖着。   裴徊光垂目,视线追着那逶迤拖地的披帛。   沈茴拉住皇帝的手腕,微微用力,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皇帝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去看,一下子没认出来她是谁。   半晌,他才嘟囔:“阿荼,朕都当上了皇帝,你怎么还处处管制着我……”   竟是把沈茴认成元皇后,沈茴的长姐了。   皇帝醉了酒,身上又有蛮力,偏又站都站不稳。他想往桌子上爬,爬了半天没爬上去。   沈茴拉着皇帝手腕的手更加用力,使出全力来把他往后拽,小脸都憋红了。她嘴里重复着那句:“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拾星想要去帮忙,沉月拉住了她。   沉月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小主子。可是她知道今天这个境况,需要的并不是皇后身边人上去帮忙。   侍卫队有所犹豫。有人似乎想上前,但是身边的人使劲儿拽了他一把。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年初也有过一次,当众遭辱的不是臣妻,而是一位妃子的妹妹。那妃子召来内侍,将陛下连劝带架地扶走。   等第二天陛下醒来,大发雷霆,不仅将那妃子重罚,还将她的妹妹召进宫中宠幸,宠幸之后连个名分都没给,放出宫去。皇帝扬言天下女人都是他的,可他随意享用。而且还下令将那日扶他走的内侍全杀了。   也正是这件事情,气得太后几度昏厥,最后盛怒之下带着小皇子搬出皇宫,在别宫住下了。   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是那妇人的相公。   男子书生打扮,脸色灰败。跑过去脱了外杉,裹住自己的妻子。虽糟糕事还未酿成,可美妇人身上的衣裳倒也皱了乱了。   沈茴身量娇小,拉拽醉酒的皇帝实在吃力。   她觉得手腕疼极了,快撑不住了。她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最后望向站在不远处的侍卫,冷着脸大声训喝:“听不见本宫的命令吗!”   之前就想过来的年轻侍卫这下再不犹豫,推了同伴阻拦的手,疾步跑了过来,帮沈茴扶了皇帝。然后呼啦啦地,同队的侍卫又跑过来几个。   裴徊光笑了一下。   他望着沈茴,想着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人坐在龙床上围着被子哭得魂儿都没了,她望着他的目光竟像是把他当成能救命的人,用那样一种渴望被搭救的泪眼巴巴望着他。这才几天,她胆子竟变大了不少。   不过她执拗又笨拙地想要反抗的样子,倒是一如既往。   “皇后娘娘发了话,你们就是这样拖拉办事的?”裴徊光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语调缓慢,没带着什么情绪。   那一瞬间,先前不动如雕的人都活了。   沈茴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凉风一吹,她才晓得自己一脊背的冷汗。她站在那里,抿唇看着这些人。   ——扶皇帝的,请太医的,抬龙辇的,收拾残桌的……   裴徊光走过去,他弯腰捡起曳地的明黄披帛,慢条斯理地重新给沈茴搭好。然后他略略弓身,将小臂递给她。   “娘娘?”   沈茴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然后才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强忍着不发抖,由他扶着回去。   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沈茴垂着眼睛,看着鎏金地面上两个人的影子,心里想着他应该知道她的“色厉内荏”,因为她搭在他小臂上的手一直微微颤着。   没忍住……   裴徊光已经将目光从沈茴身上移开,他目视前方,漠然地扫过宴桌上的朝臣。看着那一张张或气愤或失望或畏惧的脸。   呵,真痛快。   ·   宫宴这便散了,大臣带着家眷匆匆离宫,一个个神色郁郁,间或能听见些叹息声。   今日遭殃的虽不是自己,可有这样一个君主,怎能不日日戚戚?谏臣不知被杀了多少个。也不知道今天又有多少忠良有了退隐归乡的意思。   眼看着马上走近自家的马车,沈元宏停下了脚步:“你先上车等着,我回去一趟。”   “回去做什么?这个时候再去见阿茴恐不合适啊!”沈夫人说。   沈元宏犹豫了片刻,才说了实话:“去找裴徊光。”   沈夫人吓了一跳:“你去寻他做什么?”   沈元宏也不知道眼下自己拿出当年的那点“恩情”,如今只手遮天的掌印太监是不是还会买账。   可他只有沈茴一个孩子了,为了小女儿,就算是自取其辱,这一趟也得走。   沈元宏等在裴徊光回沧青阁必经的路上。   他等了两刻钟,才看见裴徊光的身影。   沧青阁是裴徊光在宫中的住处,所在之地极为偏僻,离前殿也远。裴徊光在宫中虽然可行轿,但他大多时候喜欢沿着这红墙绿瓦,缓步而行。   王来在裴徊光身后侧半步的地方,高高举着伞。裴徊光身量高挑,王来几乎要垫着脚了。   裴徊光瞥了沈元宏一眼,脚步没停。   沈元宏努力扯出笑脸,脊背略弯了些,说:“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一盒昙金砚,听说掌印之前在寻,给掌印送来。”   裴徊光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这可不像沈老将军的作风。”   沈元宏脸上的笑便有些尴尬。   送礼这回事,的确是他活了几十年,头一遭。   眼看着裴徊光要走,他有些急:“掌印位高权重,自然一言九鼎!即、即使是年少戏言。”   这还要从裴徊光刚进宫时说起,因为他太过显眼,沈元宏注意到了他。净身这事儿,可不是都能活下来的。沈元宏随口令人赠了药。   送药的奴仆回来时带了话。   “裴徊光记下了。”   当时沈元宏只是笑笑,没当回事。后来裴徊光手中权势越来越大,陷害忠良坏事做尽,成了人人恨惧的奸宦。   沈元宏再遇到他,没少大骂斥责,更是后悔赠药之举。也不是没有当面说过当初宁愿把药送了野狗,也不该给他这阉狗保命。   如今他没了办法,竟红着脸将当年赠药一事拿出来。   路旁有一座小凉亭,架在乱石堆的假山上。裴徊光抬步往上走。   近日雪多,石阶虽日日打扫,可眼下还是堆着雪。石阶并非规整的青砖,而是山石。那坑洼处蓄着积雪。   裴徊光过分癖洁,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   沈元宏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就拐着拐杖快一步追过去,一边走一边脱了身上的棉袍,急急将棉袍铺在山石坑洼蓄雪处。   他低着头,紧紧抿着唇,看着裴徊光的靴子踏在了棉袍上,才松了口气。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裴徊光在凉亭中石凳坐下,望着远处巍峨的雄山。   “沈老将军,你心里可有恨?”他问。   沈元宏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的长子武艺超群用兵如神,令敌将闻风丧胆。他本该名留史册,可陛下听信谗言急急召退援兵,使得他困守城中战到最后一刻力竭而亡,被敌军马蹄践踏尸身为泥。”   “你的次子年少有为,不过十五岁已有军功在身。偏偏被奸臣所害,诬其谋逆,被乱箭射杀,一腔雄志未得展。”   “你的长女巾帼红颜,文韬武略不输男儿。敌国来犯,逼陛下献上皇后。她从城楼上纵身一跃,以身殉国。”   “你的二女姿色昳丽且才学卓卓。与小世子更是天作之合,羡煞他人。连天地都拜了,却被掳进宫中。苛责打骂,那张艳冠京都的美人面也被陛下烧毁。她死时那样凄惨,哑着嗓子喊爹娘。老将军和夫人长跪不起奢求进宫见最后一面,可陛下抱着新寻的美人在别宫纵乐呢。”   裴徊光语调缓慢,毫无情绪波动地说着过往。   他每说一句,沈元宏脸色便更苍白一分,不知何时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喘息都变得艰难。   裴徊光起身,他在沈元宏面前蹲下来,又凑近:“看,这就是你效忠的君主,卖命的大齐。”   沈元宏没说话,他在发抖,恨溢满了他的双眼。   裴徊光笑了。   他心里再一次生出快感来。   啊,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他起身往亭下去,沈元宏用颤抖的手拉住了裴徊光的衣摆。   裴徊光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小女年幼无知,烦请掌印略加照拂……”沈元宏说着,用力握紧拐杖,挣扎着想要起身,作势就要跪下。   裴徊光拉住了他。   沈元宏只觉得身子一飘,已经站了起来。   “老将军,咱家这种狗东西,不值得。”裴徊光笑笑,拂去沈元宏肩上的落雪,“送老将军回去。天寒,让李太医跟去,给老将军瞧瞧身体。”   裴徊光目送沈元宏走远,一个人在凉亭里坐了很久。   雪逐渐变大,又慢慢熄了,弯月高悬。   这一场复仇的游戏,他付出一切代价,不留余地,连自己也给毁得彻底。   现在啊,才刚刚开始。   裴徊光起身,走下凉亭,没回沧青阁,先去了永凤宫。   轩窗开着,沈茴坐在窗下,手中握着一卷书。桌上灯光昏黄,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眼睫拉得长长。   “娘娘好生专注。”裴徊光开口。   沈茴眼睫颤了颤,转过头,望向站在窗外的裴徊光。她慢慢弯了弯唇,灯光将她的脸颊映出几分说不出的柔暖。   “本宫说了会好好学的。”   裴徊光从窗外探手而来,拿了她手里的春宫图卷,转了个方向,重新递给她,然后略略掀起眼皮看她:“娘娘的书拿倒了。” 第7章   沈茴怔了一下,才硬着头皮去接他递过来的书卷。她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寒得她急急收手。沈茴总觉得裴徊光这双眼睛能把人看透,所有的小算计小把戏都无所遁形。她不太敢对上裴徊光的目光,把眼睛垂下去,视线便落在了书卷上。   ……画卷上的两个小人在很认真地“打架”。   裴徊光从外面绕进来,拉着椅背将椅子从妆台拖出来,木椅腿划出嘶长的声音。裴徊光就这样坐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弄着妆台上沈茴的胭脂和饰品。   沈茴低着头,听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觉得自己这皇后做得可真窝囊啊,整日被个太监吓得一惊一乍的。可又一想,亲王将帅也没几个不怕他的,权且安慰了自己。   他这是来监督自己“读书学习”的?   不去干他的大事,跑她这里监督,着实是大材小用了些。沈茴又一想,怪不得皇帝器重他,他可真是给皇帝做事尽心尽力了。   “读书当专心些。”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   妆台那里的灯光没有这边明亮,沈茴从灯下抬眼望过去,眼睛一时没适应,只觉得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那一身红衣的色泽显得更暗,染血似的,阴恻恻的。只一会儿的功夫,她的眼睛便适应了那里的光线。于是,她视线里的裴徊光逐渐清晰起来。   裴徊光抬起眼睛。烛光照亮他的五官,照不进他的眼底。   沈茴吓了一跳,立刻低了头,手指头掩耳盗铃般地匆匆又翻了一页书册。   学就学呗。   沈茴低着头认真看书,学习两个小人怎么打架。   裴徊光又坐了两刻钟,才离开。   他一走,沈茴立刻把手里的书丢了。小跑着爬进床榻,钻进被窝里。她已经提前让宫婢在被子里放了好几个热水囊。现在被子里热乎乎的。   “怎么样了?”沈茴问沉月。   沉月走过来,用被子把她围严实了,才说:“听说陛下还没醒呢。”   沈茴“哦”了一声,揪着眉心点了点头。   “娘娘今天莽撞了,都自身难保了,还……”沉月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也怕他怪罪我。可是今天那个情况,我若什么都不做,心里有罪过。”她又去拉沉月的手,“没有事的。应该惹不来杀身的祸。其他的责罚倒也没什么。反正,在这样的皇帝手下本就没好果子吃。”   她又亮着眼睛去望沉月:“那件事呢?”   沉月脸上也严肃了几分,压低声音:“听说世子爷又占了两城。”   沈茴的眼睛越发明亮,充着几分崇拜之色。   世子爷本该是她二姐夫。不不,就算到了现在,沈茴也只认世子爷是她的二姐夫。   沈茴的二姐姐沈菩还活着时,世子爷暗中筹谋,等沈菩丧命深宫,世子爷造反造得声势浩大。皇帝盛怒要抄了老侯爷家,却不想侯府人去楼空,竟是整宗都跟着小世子一起反了。   几年过去了,小世子手中的兵马已经不容小觑了。   沈茴伸长了脖子,从开着的窗户往外望去。红墙宫外的山峦,那么远,远得看不真切。   二姐姐活着时,不知道是不是也日日望着宫墙外的山河,盼着姐夫来救她。   沈茴不是盼着自己被救,而是盼着小世子当真能冲进皇城,杀了那荒唐皇帝,给二姐姐出一口气。   沈茴心里莫名激动起来。好像真的看见世子提刀入宫砍了狗皇帝人头的那一幕。   她想着,倘若自己是男儿身。不不,不需要是男儿身,倘若自己能像长姐那般自小跟着父亲学过点武艺,能拿得动刀枪。她也要投奔世子去,做个小兵上阵杀敌,可以为砍掉皇帝脑袋出一份力!   拾星端着汤药进来,说:“娘娘,今日在外面吹了那么久,快喝一碗汤药。小心染了风寒引旧疾。”   沈茴一下子垮了脸,身子朝一侧栽歪过去,所有的激动都没了。   ——可她是个病秧子。   “我好好喝药,喝双份,能把身子骨养得结实硬梆吗?”沈茴声音闷闷的。   “能能能,当然能!”   沈茴知道拾星在哄她。   沈茴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几个哥哥姐姐,年幼不懂事的时候还为这个哭过。大哥哥把她抱在膝上,笑着说:“我们小阿茴天下第一好,你就是你,不需要和别人比较。”   沈茴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的事情了。   记忆都是美好的,可惜人都不在了。越是美好的记忆,便越是苦涩了。   沈茴翻了个身,目光落在锦被上明黄的凤图上。她不能像二姐姐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手一写就能写出气死夫子的文章来。她没有大姐姐殉国的勇气,更没有两个哥哥上阵杀敌的本事。   她就是她。可她总该用她自己的方式做些什么。   ·   夜深人静,徐家府中,今日被皇帝当众扛起的美妇人掩面而哭。   “今日落得如此,我再无半分颜面,还平白拖累了你的名声。若不是舍不得孩子,只想三尺白绫了此一生。如今,你给我一道休书便是。我只盼着你能送我去尼姑庵呜呜呜……”   “芸娘!”书生抱着妻子的肩,“我明白你的苦楚。可这不是你的错!我怎能就此抛下你不管不顾?”   “相公,可是、可是……”美妇人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不要再说了!没能第一时间冲出去舍命护你,我已羞愧万分!断然不可能再抛弃你!这京城既然待不下去了,我们离开便是。继续为这样的皇帝做事,平白辱了这些年读的圣贤书!……我们去陈州!我们去投奔世子爷!”   美妇人望着自己的相公,慢慢止住了哭。   第二天一早,这对夫妻在家中夜谈的说辞,已被一字不落地送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没说什么,只反反复复认真洗着手。冬日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寒到骨子里,他偏生不喜欢热水。一双手在冰凉的水中反复洗着,手指都红了,他竟也不觉得凉。   王来察言观色,已然明白掌印这是不仅不会抓了那书生,反而要让这书生一家一路畅行无阻了。   他不禁揣摩起了掌印的想法。   见掌印洗完了手,他赶忙递上干净的雪白帕子。   王来远远看见了一个小太监疾步往这边赶。他赶忙出去,俯身倾耳,先听了禀告。   原来是宫中的孙美人到了临盆的日子。本来前日就是产期,不知怎么直到今天早上才发动。   事关龙嗣,宫里哪能不在意。   孙美人折腾了大半日,夕阳西落时,才临盆。   小太监小石子第一时间跑来沧青阁报信。他看一眼正在写字的裴徊光,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王来。见王来点点头,小石子才弯着腰迈进门槛,毕恭毕敬地回话:“生了,是位小公主。”   裴徊光没什么反应,仍旧在写字。   小石子弯着腰退下去,心道:小公主的命保住了。   小公主不会知道她能保住性命,是托了女儿身的福。   后宫嫔妃众多,龙嗣也说不好算不算昌盛。   因为……如今宫中有七十三位公主,皇子却只有一个。   ——小皇子是元和皇后冒死生下来的。   ——元和皇后正是皇帝的第二个皇后,也是沈茴的二姐姐,沈菩。   皇帝并不喜欢这个皇子。可他再如何辛勤耕耘,后宫这群女人的肚子就只会生女儿!这几年,后宫倒也不是一位皇子也没出生,只是都活不下来罢了。   至于为什么没活下来。谁也不敢明着讨论,只能在暗地里瞎猜着。   裴徊光搁了笔。   王来赶紧去给他拿棉氅。   ——皇帝一个时辰前就召裴徊光过去。   王来跟在后面咋舌。皇帝召人,还敢慢悠悠耽搁了一个时辰才过去,除了掌印,恐怕也没旁人了。   皇帝召裴徊光过去是让裴徊光帮着他批阅奏折。他实在懒得看那些奏折。这不是第一回 了,确切地说,每日如此。   ·   皇帝今日被老臣们烦了一天。此时坐在元龙殿偏殿的软塌上,一边看着几个舞姬跳舞,一边吃着静贵妃喂过来的糕点。   “昨儿个宫宴的事情,陛下也别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年纪小,又初入宫,不懂宫中规矩很正常。”静贵妃说。   皇帝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舞姬的舞蹈,随口说:“是不懂规矩,让裴徊光派人去教了。”   “掌印做事自然让人放心。可朝堂的事情都够掌印忙了,这后宫的事情也要让他来操心吗?”江月莲又将一块细点递到皇帝口边,“嗐,沈家出来的女儿哪个不是聪慧异常出类拔萃。依臣妾说,皇后只是年纪小,没经历过。也根本不用让那些老嬷嬷讲课。”   皇帝这才把眼睛从舞姬身上移开,不解地看向江月莲。   江月莲娇笑一声,身子软软靠过去,凑到皇帝耳边低声嘀咕了两句。   ·   裴徊光到了元龙殿,直接往书房去。书案上早已堆满了四地送上来的奏折。   裴徊光的脚步忽然停下来,视线落在游廊另一侧的偏殿檐下的两个小宫女身上。如果他没记错,那是永凤宫的宫婢。   “皇后过来了?”他问。   立刻有小太监过来,斟酌了语句,有些尴尬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了。   裴徊光望着偏殿的方向,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抬步穿过游廊。月白的棉氅拂过漆红的扶栏。   他走到门外,便听见了里面皇帝和舞姬闹出的动静。   门外的小太监个个低下了头。   裴徊光听了听,没听见小皇后的声音。他抬手指了指门,小太监赶忙帮他将门打开。   一道坐地十二屏隔断视线。屏风上映出沈茴挺直脊背僵坐的娇小身影。   皇帝听了江月莲的意见,命令沈茴坐在床榻前,欣赏他与舞姬的“表演”。   裴徊光走进去。   “陛下,有刺客潜进了宫中。”   皇帝吓了一跳,直接从床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躲在裴徊光身后,抱住他的腿,惊慌喊:“刺客在哪?”   “正在追查。请陛下先到正殿。”   不用裴徊光再说了,皇帝赶紧爬起来,一边喊着“护驾”,一边往外跑。   裴徊光转过身,看向沈茴。   她僵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倒还没吓哭,就是小脸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裴徊光缓步朝她走去,略弯腰:“皇后?”   沈茴眼睫颤颤,她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却还是在一开口的时候,吐了。   吐了裴徊光一身。 第8章   两个人同时一窒。   王来惊地张大了嘴,足足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我……”沈茴刚吐出一个字,胸腹间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她赶忙伸出手,双手交叠一起捂住自己的嘴。本就不大的小脸被她这样双手捂住嘴,便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来,巴巴望着裴徊光。   王来飞快向身边的小太监交代了两句,急急弓身跑进来,手脚麻利地把裴徊光身上的外衣脱了。   沉月和拾星也快步进来,一个弯着腰给沈茴抚着背,一个蹲在沈茴面前给她递水。   小太监从外面悄声跑进来,给裴徊光送来干净的衣服。王来手脚麻利地接到手里,伺候裴徊光穿上,再将玉带扣好。便又是那个洁整的掌印了。   由始至终,裴徊光没动过,只阴着脸盯着坐在圈椅里的小皇后,看着她后来又吐了一次。   她低着头,叠着厚帕子捂住自己的嘴干呕,小眉头揪在一起,大概因为呕得太难受了,眼角都泛了红。   等她终于顺了气,搁了帕子,接过婢女递来的瓷杯喝了些水。裴徊光才哼笑了一声,问:“有那么恶心吗?”   沈茴刚觉得胃里好些,听了裴徊光的话,脑海中不由又浮现了些景儿,这胃里顿时又不舒服了,小身子一颤,双手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   裴徊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冷眼看着沈茴揪着眉头一脸痛苦地使劲儿忍着,也看见她的婢女从荷包里取了糖块,拆了包纸,递进她的嘴里。她的眼睛这才弯了弯,不自觉地勾了几分小小的满足。   就在裴徊光以为她没力气吭声,他也打算先出去时,沈茴慢吞吞地开口:“是的。”   裴徊光停下脚步,侧首去看她。   沈茴身子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双眼有些空,闷声说:“不是书上那样的。真的很恶心。”   她嘴里含着的糖还没完全化尽,影响了吐字,说的话闷闷的。   裴徊光看见她软腻的雪腮一侧因含了一块糖而微微鼓起来,分明还没吃完,她又朝自己的婢女伸手,再讨一块糖吃。   裴徊光便琢磨着——这可真是个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从小被养得太纯稚,还是因为初入宫,还没染上宫中人那一身的规则和麻木。   可惜了,如今落了深宫这样肮脏又凶险的地方。染脏染臭也是早晚的事情。   他拇指指腹将食指上的翠玉戒慢悠悠地拨弄了一圈,开口:“娘娘与其讨糖吃,还不如琢磨琢磨是什么人向陛下献了这么个主意。”   沈茴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裴徊光看着她眼睛里浮现惊讶,而这种惊讶又很快消失于无形。   裴徊光敏锐捕捉着她眼中情绪变化,便把小皇后的心思一眼看透了——她定然是在惊讶之后觉得是谁出的主意并不重要,阿谀帝王之人太多,不过都是讨皇帝开心,反正事情是皇帝做的。她只是恶心皇帝罢了。   沈茴扶着沉月的手站起来,望向裴徊光认认真真地说:“今日多谢掌印了。”   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咱家不过履行职责缉拿刺客,娘娘谢什么?”   沈茴怔怔望着他,她心里想着怪不得裴徊光不爱笑,他笑起来过于好看,好看得不像个奸恶之人。   沈茴目光游移了一寸,立刻改了口:“掌印为宫中安全奔波,自然当得起这声谢的。”   顿了顿,她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还有,掌印的衣服……”   裴徊光一瞬间收了笑,脸色阴沉下去。所有的风光霁月瞬间打进了阴曹地府里。   沈茴吓了一跳,立刻住了口。   “不用赔了。令尊送的昙金砚很是好用。”言罢,裴徊光不再看沈茴,转身往外走。   “什么昙金砚……”沈茴愣愣站在原地呢喃着,隐约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事情。   裴徊光迈步出来,立刻有小太监迎上来禀告:“掌印,陛下急召您过去。”   裴徊光抬眼,望向正殿的方向。   侍卫将正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去回话,咱家要去追拿刺客,暂不过去。”裴徊光略显不耐。   裴徊光当初从先帝诸多皇子中,挑了个日后最可能歪成昏君的皇子送到龙椅上,结果也没让他失望,现在龙椅上的这位,的确将“昏君”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现在这皇帝,不过是他复仇游戏中随手抓的一枚棋子罢了。这皇位,既然是他送上去的,他自然也可以换一个人送上去。   不过,裴徊光对现在这个皇帝的昏庸还算满意。   这世间复仇的人,大多一副仇大苦深的德性。裴徊光却觉得那样太无趣。   复仇嘛,就应该是一场享受的游戏。   慢慢铺展筹划,再慢慢收获,让复仇的快感一次次席卷,真正地取悦自己。   裴徊光摘了食指上的翠玉戒指,对着檐下宫灯照落下来的光,眯起眼睛细瞧着。翠玉戒指中有一条线细的红,红如血。成了这枚戒指的点睛之笔。   裴徊光慢悠悠地捻着翠玉戒指,欣赏着这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在他指间化为灰烬。他轻轻一吹,便连灰烬也无了。   一阵风吹来,吹动高悬的红宫灯,宫灯下坠着的红穗也跟着飘动。照落在裴徊光脸上的光顿时光怪陆离起来,光影晃动,却照不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   ·   已到了夜里该歇下的时候,沈元宏却因为腿疼睡不着。大概因了今年几次受寒,这条伤腿越来越不中用了。他拄着拐杖在庭院里一步步地走着。虽然疼,但是他怕他不多走走,这条腿要不了多久就走不了了。   沈家并不大。   按理说,沈家男儿都有功勋,更别说出过三个皇后,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还是沈家出去的女儿所出,沈家应该大富大贵才对。   沈家以前倒是的确显赫。沈元宏年轻时候也曾想要荣华富贵。只是后来子女接连出事,夫妇两个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对锦衣玉食身外物反而看淡了。如今天下又不太平,百姓的日子也都不太好过,沈元宏便把曾经的万贯家财都变卖赠了百姓,如今过着只能说不算清贫的日子。   沈元宏走着走着,远远看见他的书房亮着灯。不由有些意外。   沈鸣玉看书看得太过专注,沈元宏拄着拐杖走到近处了,她还没发现。   “鸣玉,你在看……兵书?”   沈鸣玉吓了一跳,手中的书落了地。她慌忙站起来,捡起书背到身后,小声地喊了声“祖父”。   然后便丧气地低着头。   ——祖母不让她看这些。   沈元宏望着孙女,眼前莫名浮现自己的长子,眼睛立马有些酸涩。他压了压情绪,半晌才开口:“想学?”   沈鸣玉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然后又去攥他的袖子,满怀希望地问:“祖父可以教我吗?有些地方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都偷偷看了哪些书?”沈元宏板着脸问。   沈鸣玉扶着祖父坐下,献宝似地一一说了自己都偷看了哪些兵书,然后又赶忙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一直不懂的地方拿来问。   沈元宏起先还是一脸严肃地指点,到了后来,脸上到底只剩了慈爱。   夜深时,沈元宏拍了拍孙女的头,说:“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了。以后也不许熬夜看书。”   沈鸣玉忙不迭点头。这代表她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兵法史册了!说不定还可以有自己的小马、红枪和重弓!   沈元宏起身准备回房,沈鸣玉忽然说:“祖父,就算那个人是皇帝也配不上小姑姑!”   沈元宏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脸:“你这孩子不准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昨天早上我偷偷看见祖母对着阿爹的牌位落泪。我还听见祖母说若是父亲还在,定然不会让小姑姑被旁人抢去欺负。”沈鸣玉抱紧怀里重重的兵书,“先生教子承父业,鸣玉会很快长大,去做父亲想做又未做之事。等我长大了我会像父亲那样保护祖父祖母娘亲,还有小姑姑!”   小姑娘声音清脆,还是童音,却也坚定,立誓一般。   看着沈鸣玉酷似她父亲的五官,沈元宏一愣,摆了一下手,迅速转身大步往外走。他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要不成体统地在孙女面前落下泪来。   沈元宏心里凌迟一般地难受。倘若长子还在……   罢了,   不去痴想了。   ·   太后年初时一气之下带着小皇子搬出宫,后来皇帝几次去请人,都没将人请回来,反而遭训。虽是生母,皇帝也烦了,不愿再去请。如今快过年了,倒是不能不再跑一趟。   皇帝早已不是当初被各种轻视的皇子,他听惯了阿谀奉承,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天子,哪里还愿去太后面前受气。   他思来想去,倒是想了个主意。   “朕不是刚立了皇后?如今国事繁忙,怎忍抛下朝政。让皇后替朕去接太后回宫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皇帝觉得自己真聪明。他想到了这主意,立刻就下了旨。   旨意送到永凤宫的时候,沈茴立刻灿烂笑起来,眸子里星子盈盈。   能够出宫躲避皇帝这是多好的事儿呀!   天知道,她在宫里的每一日有多心惊胆战怕见到皇帝。如今能出宫去接太后,那可真是太好了呀!   而另一层欢喜,是她要见到煜儿了。   小皇子今年四岁,沈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得像不像二姐姐,也不知道他乖不乖。   ……大抵是不乖的。   沈茴陆续从父亲口中听到些小皇子的事情。听父亲说,小皇子不太像沈家人,倒是自小染上几分皇室的无法无天……她不禁蹙起了眉,染上几分愁绪。   沈茴正琢磨着,文嫔带着宫婢过来了。   昨天裴徊光对她说的话,她到底是听进心里去了。她晓得自己在宫中实在太闭塞了,就算要买通宫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是以,她向文嫔讨了人。   “可惜如今不能亲自侍奉娘娘,就把阿夏先给娘娘用着。”文鹤说。   沈茴顺着文鹤的视线,看向那个叫阿夏的宫婢。   阿夏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说:“文嫔让阿夏过来侍奉娘娘,阿夏日后定当全心全意。”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蛋。   “之所以选了她,是因为……”文鹤说到这里忽然犹豫了,看向阿夏。   阿夏一脸坦然:“奴和掌印身边的人关系近,不管是走动还是打听消息都方便。”   关系近? 第9章   沈茴琢磨着,阿夏和裴徊光身边的人是旧识,那的确是顶好的人选了,再次谢了文鹤。   文鹤哪里敢接她的谢。文鹤也有几分舍不得。宫里不是个太平地方,她又完全没有根基,这几年能平安度日,也是没少从阿夏这里得了方便。   不过,她现在手里能用的人还有旁人。比起自己,刚入宫的沈茴更需要身边有一个像阿夏这样的人。   刘嬷嬷到了,文鹤便起身告退了。   大概是因为亲眼见过了,沈茴如今对刘嬷嬷满口艳词的课反倒没那么抵触。只是她望着书卷中的淫词艳语,心想文人墨客本事可真大,明明那么恶心的一件事儿,能用文字描述地那么美妙似神仙。   文人的笔,骗人的鬼。   她按照刘嬷嬷的教导,软着嗓子去念书上的艳语,心里却一个劲儿嘟囔:呸,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刘嬷嬷打量着沈茴清亮的眸子,有点懵。之前上课小皇后双颊绯红扭扭捏捏的,今儿个怎么就……   “娘娘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吗?”   “嬷嬷问哪一句?”沈茴眸子明澈,“‘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①’还是‘欢情不耐眠,从郎索花烛。②’?”   刘嬷嬷瞧着沈茴坦然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茴弯唇,月儿似的眼睛也跟着弯了弯。她语气轻软,带着几分甜美:“嬷嬷,这几首本宫读了很多遍,已尽数背下了。要继续往下学吗?还是嬷嬷今日给个假,让本宫歇歇?”   她微微偏过头,发间的步摇跟着轻晃,晃人眼。   刘嬷嬷愣了愣神。她心里想着皇后的容貌真真是好。这样的容貌对男子笑了笑,就能将男子的魂儿勾了去,哪里需要学这些东西。   不过刘嬷嬷可不敢给假,继续讲下去,讲女子体态,讲女子如何用自己的一颦一笑勾出风情来。   刘嬷嬷又觉得惋惜。这世间女子的美有万种,皇后如今干净纯稚的美着实可贵,太早学了那些技巧,也是种遗憾。   上午听刘嬷嬷讲课,下午要跟着丽妃学舞。   比起听课,跳舞更难为沈茴。她从小身子不好,是从来没跳过舞的。她硬着头皮随意摆了两个动作,连称学不会。   丽妃也头疼,她瞧着皇后身子纤细柔软,却没有想到一丁点跳舞的底子都没有。偏偏沈茴是皇后,她还不敢多说。   还好,皇帝召丽妃过去。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傍晚,沈茴亲自去后面的梅林里摘了一支梅,打算放在妆台上。回来时,撞见几个小宫女碎嘴。   三个小宫女一边扫雪,一边闲话。   “春福姐,今儿来咱们永凤宫的阿夏,就是那个阿夏吧?”灰衣宫女问。   春福笑:“还能有哪个阿夏?可不是那个让太监们争抢的阿夏。”   另一个紫衣宫女说:“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春福立刻讲起来:“那个阿夏模样好,曾被御前的苏公公盯上了,没少欺负,就等着她自个儿送上去当对食。”   灰衣宫女叹了口气:“那帮死太监最会变着花样的欺负咱们!”   春福继续说:“都以为阿夏扛不住,谁想到那丫头不声不响地爬上了另一个太监的床哩。就是整日跟在掌印身后的王来。”   紫衣宫女茫然:“可是苏公公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那个王来也没什么官职。”   春福问:“那苏公公现在在哪儿呢?”   “去守皇陵了!嘶,还以为他在御前犯了错,难道是因了这个事儿?这可真看不出来那王来还有那么大本事!”   “怎么着,你也想找个太监当倚靠不成?”春福打趣。   紫衣宫女一怔,赶紧说:“乱说什么呢。谁要去伺候那群脏东西。我可听渺然姑姑说了,那群太监自知不是男人,在床榻上折腾起人来花样多着哩!”   灰衣宫女却是神情一黯,说:“可渺然姑姑跟了姜公公之后日子好了许多,阿夏腕子上也带着金镯子哩。不说吃的用的,至少不会被低等的小太监们欺负了。先前和咱们一起做事的玲玲,被皇上宠幸过又怎样?还不是艰难度日。我上次还看见她为了讨炭,被那一脸麻子的老太监摁在怀里……”   紫衣宫女“呸”了一声,道:“你可有些出息吧。要是跟那群太监厮混了,再别找我。脏不脏!”   “如阿夏那般,和那样残缺的人同榻,想想就瘆得慌。我只是感慨!”灰衣宫女急道。   春福去戳她脑袋,笑着挖苦:“你要是真想去,倒是可以跟阿夏讨讨经怎么哄那群阉人。最好你更出息,别找什么掌印的干儿子,直接去勾掌印啊!”   三个人笑到一起。   宝葫芦门后的沈茴听得眉头皱了又皱,刚要出去,便看见檐下一道绿色的身影,正是阿夏。   这三个宫女闲话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不仅被沈茴听见了,还被阿夏这个正主听见了。   三个宫女看着阿夏直直走过来,都是一愣。   阿夏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把宝葫芦门外的沈茴都看呆了。   “你、你打人!”   “对,我打你了。”阿夏抬着下巴,“不管是文嫔身边过来的,还是王来屋子里的,都能打你。你要是不服,倒是回手试试。”   “你……”   “你什么你?”阿夏气势逼人,“今日跪下叫奶奶我就饶了你们,要不然,我可要向你们看不起的太监吹吹耳边风了!”   春福仍不服气,低哼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上妃子了,不就是投靠了个连男人都不是的东西……”   阿夏反手又是一巴掌。   春福惊了,另两个宫女年纪小,她年岁比阿夏还大些,她凭什么?   阿夏刚要开口,看见沈茴从后院绕进来,不由一怔,跪下行礼。那三个宫女也看见了沈茴,都赶忙跪下了。   “娘娘?”沉月请示。   沈茴便看了一眼那三个跪在一起的宫女,说:“太吵了。”   沉月便让她们三个自去,爱去哪去哪儿,反正永凤宫是留不下了。   沈茴回了屋,让拾星把怀里的红梅放好。她伏在妆台上,望着红梅不由去想,家里的红梅应当早就枯了,不知道丫鬟们有没有再摘。寒冬腊月时,母亲最喜欢红梅当窗。   阿夏进了屋,直接跪下:“请娘娘责罚。”   沈茴歪过头,看向她,说:“你本可来我这里讨公道的,性子太急了。”   “娘娘教训的是。只是她们那样说王来,奴婢听了就想打人。”阿夏说得极为坦荡。   沈茴讶然。过了会儿,她才开口:“下去吧。”   “娘娘仁善不忍责罚,奴婢知错,自请罚跪。”阿夏磕头,然后自己去庭院中跪下了。   沉月问:“娘娘,就让她跪着?”   沈茴望一眼窗外的雪,道:“她想跪就让她跪吧。嗯,送件棉衣过去。”   沉月很快便发现沈茴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么。   ·   翌日清晨,沈茴一大早就穿戴好,坐上凤舆带着仪仗出宫,去别宫接太后。别宫不算近,傍晚时踩着最后那点落日的余晖才到。   太后身边的桂嬷嬷接了沈茴,禀话:“还请娘娘先到偏殿歇息,缓缓身子。”   她又解释,锦王和锐王正在太后那里说话。   赶了一日的路,畏寒的沈茴巴不得先烤烤火。她一边在偏殿里取暖,一边琢磨起锦王和锐王。   锦王和当今圣上一母同胞,而锐王也算先帝当初喜爱的一个皇子。   今上昏庸无道,四地起义造反之士众多。而原本就是皇室的亲王们,何尝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锦王和锐王来看望太后,大概都有些私心。   沈茴也盼着变天。她甚至隐约猜到离变天不远了。若问她希望谁当皇帝,她也不清楚那些亲王和义士谁会是明君。若说私心,她当然更希望二姐姐的煜儿登基为帝。虽然这个孩子如今风评并不好……   沈茴小眉头越皱越紧,不由去想……倘若煜儿像他的父皇该怎么办?   沈茴心下一沉。   “桂嬷嬷,煜儿可歇下了?本宫想去先瞧瞧他。”   桂嬷嬷目光躲闪了一下,才如实禀了。   很快,沈茴便在湖边看见了齐煜。   他骑在小太监的身上,在冰上玩耍。他一手抓着勒在小太监脖子上的绳子,一手将鞭炮四处扔砸。   桂嬷嬷走过去一些,无奈说:“殿下别玩了,过来见过母后。”   齐煜便把手里的鞭炮朝桂嬷嬷扔过去,看着桂嬷嬷躲避的样子,哈哈大笑。   “煜儿。”沈茴朝湖边走去。   齐煜上下打量着沈茴,问:“你就是新皇后?”   沈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了隆隆马蹄声。马蹄规整沉重,听着像军队。   “谁来了?”齐煜先问。   已有宫人脚步匆匆过来禀告:“是掌印带着东厂的人过来,说锐王牵扯一件大案,来捉人的!”   齐煜立马从小太监身上下来,往前头跑。   “殿下慢点!”   伺候的宫人赶忙去追。   沈茴也跟着往前面去。等到了前头,远远看见一片灯火通明。   锐王不在那里,庭院中,只有锦王面对裴徊光。   “干爹!”   小殿下清脆的一声喊,打破了庭院剑拔弩张的气氛。   沈茴惊了。她眼睁睁看着齐煜朝裴徊光跑过去,拉着他衣襟喊干爹。而裴徊光只是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和看那群追着他喊干爹的小太监没什么分别。   太后身边的另一个嬷嬷来传话,请掌印进去说话。   裴徊光的到来让太后暂时没见沈茴。沈茴暂且在别宫住了一晚。   沈茴一晚没睡。   第二天一早,她去见太后,穿过游廊时,远远看见裴徊光在大门那边,似要离开。她赶忙让阿夏去拦了人。   沈茴站在檐下,遥遥望着裴徊光。裴徊光听了阿夏的传话,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茴攥紧手中的帕子,使劲儿压下紧张。她望着裴徊光穿过庭院,一步步走过来。雪地被他踩出沙沙细碎的声响,亦有细雪悄悄飘落在他红衣肩头。   当裴徊光走到她面前石台下,沈茴忽然就不紧张了。   “娘娘叫咱家过来所为何事?”   沈茴站得高些,裴徊光抬首去看她。檐上积雪反着白光,他眯起眼睛。   “本宫有些好奇殿下称掌印干爹,掌印是什么心情。”   为了这个?   裴徊光低低笑起,道:“皇帝的儿子称咱家这种阉人为父,自然是痛快的。”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第10章   沈茴今日穿了件浅粉的织金云肩对襟暖袄,下搭着一条凤鸾云纹的灰蓝织金裙。外面裹着一件石榴红的曳地斗篷,毛茸茸的白边随着细风拂倾。她一双手大部分藏在浅粉的袖中,只露出捧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   初升的晨曦在她身后温柔洒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暖阳里,而他站在阴影里。   沈茴安静地望着裴徊光。仔细地、努力地去从他的眼睛里辨别他的情绪。可她发现这是徒劳,他漆色的眼底寒潭深深无底,她探不到。   整整一晚,沈茴都在想着怎么与他说。是按照刘嬷嬷教的眼尾略挑含羞带媚,还是学丽妃那般香风阵阵素手如勾,亦或是如书中那般温柔相待潜移默化。   可当裴徊光真正站在她面前时,她准备了一晚上的那些含着技巧的所有说辞都没有用上。   她就这样望着他的眼睛,真诚地坦然地将她的想法刨开,告诉他。   话一出口,沈茴是有些后悔的,后悔自己的笨拙。她大概做不成勾引人的狐狸精,也还没学会美人计,只能直白地做交易。   她什么筹码都没有,除了皇后的身份。   可是如今望着裴徊光的眼睛,沈茴的后悔只是一瞬。她觉得自己这样直白说出来没有错,没有什么小算计能躲得过他的眼睛。   她费尽心思去勾引恐怕在他眼里,倒像是小孩子玩笑般的伎俩。   可是他不说话,没有给她答案。   沈茴望着两个人之间的细雪慢悠悠地飘落,终落在积雪的青砖上。她的视线也跟着那细雪慢慢下移,最后垂下了眼睛。   她眼睫长而卷翘,一片细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很快化开,她的眼睫便有些湿了。   裴徊光忽然笑了。   沈茴立刻抬起眼睛去看他,到底是带着几分小紧张的。可她没有看懂裴徊光的笑。   匆忙间,沈茴看见王来在院门口张望着,大门外有许多东厂的人等着裴徊光。她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得说些什么,便说:“今日恐有大雪不宜赶路,大抵是要在别宫再留一日。刘嬷嬷没有跟来,掌印晚时得空可来授课?”   一直到许多年后,裴徊光都记得这一日的沈茴。她站在暖阳里,用最干净的眸子望他,说着最粗糙笨拙的勾引之话。   而此时的裴徊光只是笑笑,说:“咱家办了案要回宫复命。”   她“喔”了一声,垂下眼睛,情绪藏了起来。裴徊光只能看见她握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抠了抠袖炉上嵌着的白鹿浮雕。   裴徊光转身,大步往外走。白月的棉氅卷了一道凉风。   裴徊光接了王来递来的马鞭,翻身上马,带着东厂的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去。   宫中的奴,太监们挨了那么一刀,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老死宫中都算善终。可宫女们不一样,宫女到了年龄,是可以出宫的。在这宫里,宫女和太监搭伙过日子很常见。   宫女看不起太监,却被太监们欺负。   太监们呢,欺负宫女何尝不是一种同为奴,却对宫女可以出宫的嫉妒。   宫女虽看不起太监,有的却要倚靠个有本事的太监寻个短暂的庇护,她们大抵都是想先忍着和太监们过几年,到了年龄出了宫就自由了。她们出宫之后是绝对不会让旁人知道自己在宫中曾当过太监的对食。那多不光彩啊,简直是耻辱的过去。   甚至也有容貌姣好的宫女不想被皇帝宠幸,就会主动去寻个太监当对食。   不管是嫁了人的美妇人,还是沦落过的妓,皇帝都不介意。可是皇帝不会宠幸太监们用过的。   脏。   也曾有宫女巴巴往裴徊光身边凑,甚至是妃子。裴徊光想了一下,那至少是五六年前的时候,甚至更早些。如今,已经没有哪个宫女或嫔妃敢打他的主意了。   沈茴站在檐下,目送裴徊光离开。直到马蹄声都听不见了,她才抬步往太后那边去。她没有带沉月和拾星,只阿夏跟着她。   阿夏差点没压住自己心里的震惊,一路上,几次偷偷去看沈茴。这样的一个帝王,如今宫中人人自危,沈茴虽是皇后,也不见得平安。阿夏暗暗琢磨着难道是皇后前日听了那几个宫女碎嘴才有了这想法?她在心里默默觉得皇后恐怕要失策,宫里都知道掌印不好这口。   阿夏却不知道,沈茴并非受那几个宫女影响。在更早些,她已有了这个想法。   沈茴由桂嬷嬷引着,进了太后寝殿,行了礼,太后强打起精神,让她到身边坐。   太后满头华发,精神也不太好。忧虑几乎写在脸上。   沈茴刚坐下,太后与她客套了两句,就去问桂嬷嬷:“裴徊光下山去了?”   “是。带着东厂的人下山了。”   太后叹了口气。半晌,才恨恨地说:“这死阉人,简直不知哪里派来的邪魔,要毁我大齐江山!”   她又吩咐:“让锦王先回王府去。年前在府中安生待着,若无诏,无事勿出府。也不用再来哀家这里问安。”   “是。”   太后又补了一句:“让他在府里也小心些!”   “是。”桂嬷嬷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出去传话。   沈茴安静地坐在一旁。   太后这才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开口:“哀家很喜欢你长姐。皇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她便嫁了过来。那时候,皇帝很听你长姐的话。你可知道?”   “那时候臣妾年纪还小,且不住在京中,所知不多。”沈茴温声细语地答话。   太后招了招手,叫沈茴坐到她身边来,把沈茴的手放在掌中拍了拍,说:“哀家一直觉得沈家的女儿是极好的姑娘。皇帝立你为后,倒是这两年难得的一件明智事情。后宫妃嫔虽多,可那些妃子不过都是妾,只你一个是妻。你在皇帝身边要多劝着些……”   太后絮絮说了好些话,大体意思是让沈茴好好当这个皇后。   沈茴乖巧地一一应下。   当初她捧着凤印时,不是没想过好好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担着“妻”的职责,劝谏着皇帝。可在她入宫那一日,她亲眼看着皇帝的荒淫暴戾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皇帝不是她这个皇后能掰正的。甚至,她连保命都难。她不能死,不能死在父母前头。   她已经不是沈家所有人捧起护着的幺女了。   那一日皇帝打量沈鸣玉的目光让沈茴心惊。兄姊不在,父母年迈,哥哥唯一留下的女儿还小。   她已经是沈家最大的孩子了。   她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学着成长,让自己变成可以保护家人的大人。   本来她在见到齐煜的不争气时,沈茴是失望的。可是当她走近,看见齐煜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她心软了。她想着这孩子年纪还小,也许可以教好呢?他不仅遗了昏君的血脉,也会遗了二姐姐的良善宽仁啊!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杀昏君,扶幼帝,稳根基,再除奸宦!   她要做的,哪里单单是寻庇护。   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皇后的身份,还有人人都夸的样貌。   窗外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是小太监的求饶和小殿下的笑声。   ——齐煜又开始胡作非为了。   沈茴悄悄去看太后的神色,见她习以为常,似乎没有要去管制小殿下的意思。   沈茴在来别宫之前,曾以为小殿下养在太后身边一年,比在宫中强上许多,太后会教养他。   直到昨天晚上见到齐煜,沈茴才恍然,原来太后并不是真心对这个孩子。太后有没有故意养歪齐煜,沈茴不敢揣测。   可沈茴明白太后不止一个儿子。她这次来接太后回宫,不是还撞见了锦王和锐王?   沈茴起身,说:“母后,我去看看小殿下。”   太后点点头。   沈茴走到外面,立在檐下望向齐煜。齐煜已经不玩鞭炮了,他拿了个陀螺在玩。他也看见了沈茴,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玩。   齐煜开开心心地玩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沈茴还站在檐下看着他。齐煜皱皱眉,不理她,继续玩自己的。他丢了陀螺,去骑小太监“驾驾驾”。   整个上午,齐煜变着花样玩耍,每次抬头都能看见沈茴望着他。   他努努嘴。   下午,他跑去后山玩,不经意间抬头,发现沈茴坐在月门旁望向这边。   “看看看,有毛病!哼!”齐煜扔了手里的九节鞭,气呼呼地跑回房间睡大觉去。   沈茴没有再跟去了。   “我小时候可羡慕别人可以四处跑跳,我连下床都得奶娘准允。”   “娘娘如今已大好了。”阿夏宽慰。   沈茴搓了搓手,驱驱寒,扶着阿夏的手起身,往回走。她听见马蹄声,望向山下。东厂的人乌压压一大片,正往别宫赶来。   沈茴一眼看见为首的裴徊光。他那一身红衣实在显眼。风将他的棉氅朝后高高吹起,原来月白的棉氅里子是红色。马速那样快,他连马缰也不握,抱着胳膊的样子甚有几分不和谐的悠闲。   回了屋,沈茴接了沉月递来的热茶,又让阿夏去打听消息。   阿夏很快回来:“掌印直接进了太后的寝殿要人,外面的人听见太后连连怒斥放肆。掌印还在殿内,未出来。”   “去等一等,若他出来带句话。”沈茴说。   “什么话?”   沈茴皱起眉来,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必带话,等着就行了。”   他看见她身边的人过去,自然懂的。   一个时辰之后,沈茴才得了那边的消息。没想到锐王竟真的躲在太后的寝殿里,此时已被东厂的人五花大绑着带走了。   沈茴坐在窗下,忐忑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在沈茴要放弃时,她从开着的轩窗看见了裴徊光的身影。   她慢慢弯起了唇,吩咐:“沉月,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她坐在窗下望着裴徊光踏着月色而来,一步步走近。   有那么一瞬间,沈茴生起了对未来的恐惧。她很快将这一瞬生起的恐惧压了下去。   当裴徊光立在窗外时,沈茴暖起眉眼,望着他的眼睛,说:“本宫带的宫婢不够使,烦劳掌印了。”   两个小太监正抬着烧好的热水往盥室去。   裴徊光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时,屋内的沈茴已经起身。   木门被推开,“吱呀”声拉得绵长又沙哑。红灯笼轻晃,灯下的沈茴缓步朝他走过来,她抬手,等他扶。   裴徊光冷眼看她,视线渐下移落在她抬起的手,半晌,将小臂递给她让她搭。 第11章   热水一抬进来盥室,就让并不宽敞的屋子里氤氲潮湿起来。小太监搅了炭,让火生得更旺些,再仔细盖好罩子,不让炭烟熏了贵人。窗子自然已经关好,且将厚厚的棉帘垂下。如此,盥室便彻底暖起来。   小太监们做好这些,弓身退了出去。   “沉月,明日一早回宫,走得匆忙。你去小殿下那边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要打听清楚小殿下的喜好,把明日路上的细点饮物都准备妥帖了。”   沉月应了一声,偷偷看了沈茴一眼,转身出去。沈茴关心小殿下这再正常不过,吩咐她去做这些事都是寻常。可是、可是……可是掌印为什么会在这里?掌印在这里,她却走开了,她担心啊!   沈茴是故意将沉月支走的。拾星已经先一步被沈茴支开了。   沈茴晓得她们两个对她全心全意,可她们两个总把她当成小孩子。出于某种心思,她还不想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们。日子久了,等她们自己看出来。   如此,盥室里便只有沈茴、裴徊光,还有阿夏了。   沈茴听着最后出去的沉月将门关上,她往前走了一步,侧转过来面朝着阿夏,略略抬高双臂。   阿夏压下心里的紧张与骇然,来为沈茴宽衣。   冬日时,沈茴一向穿得比别人多些。阿夏为她宽衣,先是外面穿着的交领小袄,然后是石榴裙,再是中衣……乃至浅藕色的心衣,一件件褪下。   水汽氤氲的盥室里静悄悄的,唯有衣料摩挲的细小声响。   房梁上的水汽凝成了水珠,终于“滴答”一声,落进浴桶里。   阿夏转身,手脚麻利地将臂弯里沈茴刚褪下的衣物一件件挂起来。   沈茴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侧转过身来面对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在望着她。   沈茴指尖儿颤了颤,然后将手递给他。   阿夏转过身想要扶沈茴时,便看见沈茴已经搭着裴徊光的小臂,踩着踩凳,迈进了水中。   没在热水里,舒畅慢慢传开。沈茴安静地坐在热水里,裴徊光站在她身后侧。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视线下移,从她卷翘的眼睫,移到她的耳垂。女子幼时便会打耳洞,她竟然没有,小小的耳垂干净又完好。   沈茴沉默着,心里却在努力回忆刚刚撞见的,他的眼睛。   她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不同的情绪,哪怕是不好的情绪。   可她泄气地发现,他望着她时,神色淡淡,那双寒潭似的漆眸根本没有一丝的异色。   阿夏杵在那里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赶忙走到沈茴身后,将铜盆架往身前拽了拽,来给沈茴洗头发。   裴徊光走了过来。   阿夏一怔,不由向后退了小半步,让开位置。   裴徊光在铜盆架旁坐下,然后取下沈茴发间的一双步摇,递给了阿夏。他拆她的发,让她的三千丝落下来,滑过他的手掌,缓缓落在铜盆中温适的水里。   沈茴配合地向后仰了仰。   裴徊光捧了水,水的温度让他不喜。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柔软的乌发逐渐打湿,问:“烫吗?”   “不烫,很好。”沈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寻常些。其实她藏在水里的双手早就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裴徊光便没说什么,取了架子上的琼玉膏,琼玉膏很香,那味道比桂花淡一些,比梅花浓一些。琼玉膏质地细腻,色泽如雪。裴徊光用玉签挑了些抹在她的发上,慢慢揉洗,雪色的膏脂逐渐融进她乌黑的发丝间。   房梁上蓄起的水珠越来越多了。   他从容优雅,她胆战心惊。   裴徊光为沈茴洗完头发,接过阿夏递来的棉帕,简单擦了擦她发上的水,然后将她的乌发粗略地系了下,再用簪子暂且挽起。   沈茴的手在水下颤得厉害,可当她抬起手的时候,已经忍下来,看不出来了。她在水中微微侧转过身来,去拿架子上的牙木。只是她手指头还没碰到木杯里的牙木,整个木杯都已被裴徊光拿去了。   沈茴这才有些忍不住了,惊着眼睛去看他。   裴徊光睥着她这双受了惊的眼睛,这才满意了她真实的样子。他将木杯递去喂她。沈茴硬着头皮抿了口水漱口。她再转过头来时,裴徊光已经将苓膏抹在了牙木上。   她僵僵张了口,由着他给她净齿。   沈茴搭在桶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怕的。她看着他捏着牙木的修长手指,不知怎么的就凭空想象出了他动刀子杀人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专注仔细?那沾着苓膏的牙木好似也变成了剔骨的利器。   然而让沈茴意外的是,裴徊光力度掌握得极好,让沈茴没有半分的不适。直到裴徊光重新递水给她漱口,沈茴才恍然自己凭空想象的“受刑”根本不存在。   “娘娘宽心,咱家这手不杀人。”裴徊光将木杯放下。   沈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他怎么知她所想?!   杵在一边的阿夏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恨不得自己凭空消失。她绕过屏风去柜子里给沈茴取了干净的衣物,悄声绕回来,偷偷看一眼沈茴和裴徊光立马低了头,将衣服放在一侧。   然后,她又悄声地绕过屏风,在外面候着了。   认识阿夏的人都说她胆子大,她也自认如此。可是此时此刻,在盥室的氤氲潮湿里,阿夏只觉得骇得手脚发麻。她听见屏风另一侧的水声,应当是沈茴从水中出来了。沈茴没有唤她,她便低着头候在这儿,没有主动进去。   沈茴撑着裴徊光的小臂从水中出来,双足踩在铺好的棉布上。水珠滑落,她打了个寒颤。   宽大的棉巾已经从她身后罩了下来,披在她的肩上,又裹在她的身上。裴徊光双手压在她的肩头,隔着厚厚的棉巾,沈茴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寒。   大抵是心理作用吧?   沈茴攥了攥搭在身上的棉巾。   阿夏的身影映在屏风上,裴徊光在给她擦身上的水,沈茴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几次想喊阿夏进来,每次又都忍了下来。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腿侧的疤。   净去水渍,他为她穿衣。一件件。认真仔细。和奴仆侍奉主子没什么两样,偏偏又很不一样。   他的手难免会碰到她。   凉得沈茴僵颤。   她不解,不知他的手也浸了热水,怎还这样寒。   裴徊光引着沈茴在盥室内简单的妆台前坐下,拆了她挽起的发,重新仔细给她擦干,又喊了阿夏进来,将炭火移过来些。   他动作慢条斯理,又认真非常。   而她呢,已越发煎熬了。   湿漉漉的长发在裴徊光的掌中逐渐失了水分。他弯下腰,从蒙了一层薄薄水汽的铜镜去看沈茴,道:“盥室潮湿,娘娘还是先回寝屋,待头发全干了再睡,免得湿气侵寒。”   说着,他拨弄她的长发。她柔软的乌发云水般在他掌中拂过。   沈茴便也从铜镜中看他,说:“今日有劳掌印了。”   沈茴看见铜镜中的裴徊光笑了。蒙着水雾的镜面看得不真切,将他的笑容割得破碎起来。她看见铜镜中的他转过头看向她,她才惊觉原来两个人离得这样近。   “娘娘,比起宫婢,咱家伺候得好吗?”他问。   沈茴慢慢转过头:“甚得心意,恨不得掌印日日都在身侧。”   太近了。   好像她的鼻尖儿马上要蹭到他的脸侧。   裴徊光却已直起身,拿了架子上斗篷为她穿。他将小臂递给她,扶她出了盥室,还未走近她寝殿,便停下了脚步,不再跟着了。   沈茴动作自然地将手递给了阿夏,步履寻常地回了寝殿。   只是寝殿的门刚一关上,沈茴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几乎站不稳。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发白。   她低下头,墨发垂落下来,发上有琼玉膏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玉檀香。   裴徊光身上的玉檀香。   裴徊光站在阴影里,望着沈茴寝殿的方向。看着她屋内的灯光更亮了些,窗上映出她的身影。   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他停下来,又看了一眼沈茴寝殿的方向。   痛快吗?   他刚刚试过了。痛快嘛,大概是有些的。可是那丁点的痛快太浅薄弱小了。   ——远不敌忠臣怨恨皇族、各方起义造反、眼睁睁看着大齐王朝衰败下去更痛快。   宫里的太监们没有哪个不想成为裴徊光,他们大抵在暗地里做梦都想有裴徊光这样风光的一日。他们暗地里说裴徊光不正常,竟对女人安全没兴趣。   不正常?   裴徊光觉得他对女人有兴趣才不正常。   因为,他对什么都没兴趣。   除了——   毁了这天下。   他生来,就是为了复仇,只是为了复仇。   ·   翌日,沈茴回宫。不是她自己回去,不仅接了太后和小殿下,还有被东厂押解回宫的锐王。   原本昨天晚上锐王就会被裴徊光带走。太后震怒,口口声声要今日与锐王一同回宫面圣。   裴徊光笑着答允。   可太后完全没有想到裴徊光竟然用囚车压着锐王,大摇大摆地回宫。   他怎么敢!   百姓驻足,议论纷纷。   锐王从不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天寒地冻,他穿着单薄的囚衣,手足都被重重的囚链锁住。道路两旁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   “裴徊光,你这阉人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对本王!”   锐王双手抓着囚车木栏,将裴徊光做过的恶事,愤恨地一桩桩一件件翻出来翻来覆去地骂。   裴徊光悠哉坐在马背上,但笑不语。骂吧,他早就听习惯了。   不过裴徊光听着听着,发现锐王口中给他按的罪名里,有许多件并不是他做的。大概是他坏事做尽名声太差,那些找不到主的屎盆子也要往他头上扣。   倒也无所谓。   裴徊光笑笑,随手摘了路边的一支红梅,轻嗅。   嗯,香啊。   萧牧站在人群里,望着仪仗簇拥的凤舆。   萧牧望着凤舆上描金的翔凤,想象着沈茴的样子。她可穿了宫装亦或是朝服?那样繁复沉重的华服不适合她。她最是喜欢柔软又宽松的衣物,还要颜色浅些。   萧牧想过不管不顾带沈茴离开。可是他知道,他抛得下一切,她却不会。   他知道,她最是柔软,亦最是坚强。   萧牧压了压蓑帽,转身朝着离京的方向去。   阿茴,哥哥知道你能保护好自己。此去一别,再见时,没有人能阻止哥哥接你回家。 第12章   凤舆中,沈茴摊开手,望着掌中漆黑的小瓷罐。她将小瓷罐拧开,闻了闻里面雪白的膏脂,闻到了淡淡的四月晨露的清香。她仔细分辨,又隐约辨出一点草药的苦味儿。又或者,还有一丁点的玉檀香。   这是今天早上,她临上凤舆前,裴徊光让王来送过来的“药”。   王来的原话:“这药是掌印让送来的。”   她急急让阿夏去问清楚掌印的原话。   裴徊光的原话:“去,把这药送给皇后。”   没有告诉她这是什么药,她也完全不认识。她问了阿夏、沉月和拾星,她们也都摇头称没见过。   “一会儿回宫了,去问问太医不就成了?”拾星说。   沈茴垂下眼睛,将药罐盖好,握紧在掌中。她的眼尾眉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忧虑。   她……不敢去问太医这是什么药。   都说那些宦人最会折腾人,谁知道这是什么药呢?若是太医说出些……   沈茴抿抿唇,将小瓷罐小心收进袖中。   许是因为盖子已经拧紧了,那晨露的清新和草药的苦都闻不到了,可是她的袖子好像粘了淡淡的玉檀香,让她没有办法忽略。   车外传来锐王对裴徊光不停的谩骂。裴徊光的名字一遍遍飘进沈茴的耳中,她想要忽略都难。   她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穿着厚厚的宫装凤服,外面还裹着毛茸茸的斗篷,将整个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可是,明明已经穿得这样多裹得这样严实了,当她听见窗外裴徊光的名字时,偏又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   隔着厚厚的棉巾,他微寒掌心拂过的触觉,蛇信游走般挥不掉了,永远都挥不掉了。她默默拉了拉斗篷的前襟,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坐在马背上的裴徊光正瞧着刚摘下来的那支红梅,那边囚车里谩骂许久的锐王忽然弯下腰脱下自己的一只鞋,朝这边砸过来。   黑影一晃而过,东厂的人自然接下锐王砸过来的鞋,又恭敬地悄然退开。   裴徊光这才撩起眼皮看向锐王。   锐王早就骂得口干舌燥,见裴徊光终于望过来,像得了回应一样,骂得更起劲了。   “真不愧是断了子孙根的低等狗东西,没有子孙后代需要积德了是不是?丧尽天良!”   王来偷偷去看裴徊光脸色,想着要不要请示去堵锐王的嘴。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了手。   浩浩汤汤的仪仗车队便在百姓驻足观望的正街上停了下来。   沈茴忍了忍,掀开车窗边的垂帘一角,偷偷去看。   裴徊光赶马去了囚车前面,下令:“把囚车打开。”   一阵沉重的铁链撞击声后,囚车被打开了。不过锐王的手脚仍旧被铁链锁着。他不知裴徊光之意,只是看着他就又嫌恶又憎恨,“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吐出来。   秽物吐在挡在裴徊光面前的折扇上,两个东厂的人已经跳上了囚车,将锐王摁倒在地,王爷金贵的脸紧贴囚车里的地面,挤得变了形。   裴徊光神色不变,甚至带着几分浅淡的笑。   他抬手,将挡在他面前的折扇拨开,居高临下地睥着锐王,慢悠悠地开口:“咱家奉了旨意带锐王回宫。恰巧与太后、皇后、小殿下一起同行。锐王如此污言秽语,恐污了娘娘和小殿下的耳朵。只好把舌头割了。”   他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放肆!”锐王大怒,“裴徊光!你有本事杀了本王,等本……啊——”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来了。   东厂的冷面公公手起刀落,锐王血淋淋的舌头已经被放进了锦盒里。   围观百姓惊呼惧然,有的人急急去捂身边孩童的眼睛,原本只是为了看皇家仪仗,现在倒是后悔带了孩童。   裴徊光从小太监手中拿过那柄染了秽物的折扇,慢条斯理地将扇子合上。他略欠身,凑近奄奄一息的锐王,用合起的折扇拍了拍锐王的脸,压低声音:“咱家不杀齐家人,你还不配让咱家破例。”   凤舆里,沈茴颤颤放下垂帘,收回视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与毫无半分善念的邪魔做交易,可如今亲眼见了这样的场景,她心里难免惶惶的。   阿夏有些担忧地望着沈茴,欲言又止。   太后惊怒,在车上气得昏厥过去。她艰难转醒,催车队快些,再快些。她要回宫去找皇帝给裴徊光降罪!死罪!   然而车队傍晚时分回到宫中后,太后还没见到皇帝,皇帝先一步急急召见裴徊光。   裴徊光刚迈进元龙殿,皇帝推开怀里的丽妃,赶忙起身,几乎是跑到裴徊光面前,问:“锐王的血肉骨粉够不够研药?哎,按理说,锦王和朕一母同胞,用他的血肉骨粉更合适。可是锦王很是谨慎,母后也帮着他。很难像锐王这样随便编个借口杀了……”   裴徊光冷眼看着。   他不过割了锐王的舌头,就将那尊贵的王爷气辱成那般。锐王倒是不知道他的亲皇兄可是绞尽脑汁想了三天才想到怎么给他编个杀头的罪名,要抽干他的血、磨碎他的骨,来研那长生不老的药。   当然了,长生药是他在研,“同宗血肉骨粉”亦是他说的。   他不杀齐家人,只是将“利”摆出来,让齐家人自己选。   亲眼看着齐家人如何自相残杀,可真是让他痛快。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是吗?   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双手握着匕首刺进兄长的胸膛。那年他还不到四岁,哪有那样的力气?是兄长握紧他的手逼他。   兄长的热血,不止兄长的热血,烫伤了他的手,从此他的双手再也不会有温度。   “小珖,活下去。”   是啊,他活下来了。从皑皑白骨里爬起来,从此担起了万人的血债。   不死不休,死亦不休。   ·   沈茴回到永凤宫第一件事儿,就是换上宫婢为她烘烤的暖热衣服,然后凑到火旁取暖。   她真的好怀念江南。   “那些侍卫一直在外面值守挨冻。沉月,你交代下去,给那些侍卫添添冬衣。住处的炭火也都供足了。”   沉月立刻去办。   永凤宫的侍卫换了人,正是那一日宫宴上,最先听了沈茴的命令冲过去的几个人。沈茴亲自将人调了过来。这几个侍卫日后造化暂且不知,如今的待遇足以羡煞旁的侍卫了。不少侍卫都有些后悔当日没有听沈茴的令。   不仅是侍卫,在永凤宫当差的待遇都不算差。沈茴一向心善宽厚,又极大方。   沈茴只是交代了这样一句,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那儿烤火。   阿夏悄声收拾好妆台,问:“娘娘,要沐洗歇下吗?”   沈茴慢慢回过神来,望向阿夏:“阿夏,你可跟我说说你和王来的事情吗?”   她又紧接着接了一句:“若你不想说,就当我没有问过。”   语气真切,神色真诚。   阿夏先是一愣,然后不由自主眼睛里就带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旁人或觉得不堪,可奴婢是真的喜欢他,这辈子都会跟着他。”   她的眼睛里盛着光,那是只有想到心上人才会有的光。   可阿夏还没来得及说,永凤宫就来了陌生的脸孔。   传话的老太监细着嗓子禀话:“太后遗了东西,请娘娘过去问问话,请娘娘帮忙想想可看见是哪个宫人手脚不干净。”   沈茴有点懵。太后要见她,何必寻这样蹩脚的借口,直接召她过去不就是了?更何况今日锐王的事情摆在眼前,太后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要见她?   阿夏问:“刘公公要请娘娘去哪里问话?”   “沧青阁。”   “是掌印要问话?刘公公怎么不将话说明白?”阿夏瞪了他一眼。   刘公公支起眼皮瞥了一眼这小辣椒,才说:“咱家刚要禀,这不是先答了你的问题嘛。”   沈茴没有带沉月和拾星,只让阿夏跟去。   她本来已经迈出门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去,拉开妆台的小抽屉,将那个漆黑的小瓷罐握在手中。   沧青阁很远。   凤辇行了很久,沈茴掀开垂帘,朝外望去。前行的路好似不见尽头地隐在黑夜里,不算宽敞的砖路两侧栽着玉檀。   她放下垂帘重新坐好,目光虚置,想着以后。   明日,她想争取将齐煜养在身边。   凤辇到了沧青阁,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执着宫灯来引路。又行了许久,小太监停下脚步,且将阿夏也拦下来。   “掌印在六楼候着娘娘。”   沈茴压下心里的紧张,沿着环形的木质楼梯,一步步往上走。沧青阁很大,建筑很多,主建筑是一座七层的木质阁楼,也正是沈茴现在所在的地方。   阁楼里竟然没有生炭火,和外面一样的温度。   纵使沈茴将脚步放轻,她踩在木梯上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也十分明显。   沈茴终于推开阁楼六楼的门,不禁讶然。   整个六楼被打通,造成一间藏书阁,亦是书房。四壁架子上密密麻麻的书册高入屋梁。正当中摆着一张石玉长案,裴徊光正立在长案后研磨。案上摆着些染料和画笔。   他刚沐浴过,穿着宽松的绯衣,系带松散,半干的长发未束,披散着,瞧上去有几分惬意和悠闲。   沈茴偷偷打量着他,隐约觉得裴徊光似乎心情很好。   沈茴端着,问:“掌印叫本宫过来要问什么?”   “脱了。”   他连头都没抬:“咱家今日忽想描美人图。”   半晌,   沈茴低下头,开始解衣。   裴徊光悠闲地将画纸铺好,笔尖蘸了墨,抬眼打量沈茴。他目光顿了顿,忽问:“药,娘娘可用了?”   “带、带来了……”   裴徊光有些惊讶地看着沈茴动作慌乱地在地上的衣物里翻出药,攥在手里。   裴徊光搁了笔,绕过长案走到沈茴面前,问:“没用?”   沈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竟直接跌坐在长案上,结结巴巴地蚊声:“不、不知道怎么用……”   裴徊光扶了扶差点被沈茴撞倒的笔架。他从沈茴手里拿来药,指腹抹了膏脂,然后抬沈茴的腿。   当凉凉的药擦在沈茴腿侧的伤口上,沈茴懵了一瞬。那伤口还没长好,下一刻药渗进伤口里,疼得她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搭在裴徊光的肩上,攥皱他的衣料。   “是咱家疏忽,忘了告诉娘娘用法是外敷。”裴徊光近距离瞧着沈茴,顿了顿,漆色的眸底慢慢漾开笑,低声:“娘娘以为这是什么药?” 第13章   沈茴的双颊迅速烧起来。偏又天寒凉气逼人,将她困在这又热又冷的困境里。甚至,她连裴徊光噙着笑的眼睛,也不敢直视了。   “这个位置是怎么弄伤的?”   沈茴忽然想起她入宫那天晚上,裴徊光状若随意的那一句——“娘娘这竹骨镯很别致”。   他该不会当日便看出了端倪吧?   沈茴心神一动,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将腕上的竹骨镯撸下来,掰开给他看里面的小小暗器。   裴徊光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没有半分意外,就收回视线继续给她上药,将细腻的雪色药脂仔细抹在她的伤口上,及周围可能起疤的地方。   沈茴察言观色,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裴徊光慢悠悠地说:“来咱家这里也带着暗器的。”   “它伴着本宫好些年,只是习惯了。”沈茴稳着声线解释,心里却道日后过来再不会带这个。   裴徊光再没说什么,给她上完药,拿了帕子擦指上的残药。   沈茴立刻将被抬起的腿放下来,再慢慢挪着,将两条腿一点一点并起来。举着竹骨镯给他看的手也收回来,搭在身前腿上,有意无意地遮着。她问:“掌印要怎么画?”   “娘娘自便即可。”   说着,裴徊光将小瓷罐放在沈茴身侧,转身绕到玉石长案的另一侧,执了笔墨慢悠悠地调色。   沈茴的目光好奇地追随着裴徊光。   ……他真的只是要画她?   裴徊光忽然抬眼,沈茴猛地撞见他的眼睛,她怔怔不知反应,裴徊光用画笔另一端敲了敲玉石案台上,她的臀。他说:“娘娘坐在画纸上了。”   沈茴大窘,几乎瞬间从长案上跳下去。她向后退,再退,再退。   他说她自便。她便一直退到离裴徊光最远的书架前,故意将椅子转了个角度,侧坐下来。   裴徊光也没说什么,竟真的开始描绘她的轮廓。   书阁里静悄悄的。   沈茴心里煎熬,随便从身侧的架子上拽下来一本书来看。不想,她随手拽下来的书竟是《万兵奇录》。《万兵奇录》是一本兵书,她小时候看过前半本。这书她得来时便只有半本,后半本一直没寻到。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寻到了完整版的。   沈茴幼时体弱,时常连下榻都不被准允。那时家里人都以为她养不活,对于她看书这点喜好并不拘着她,她想看什么杂书,哥哥都会尽量给她弄来。   沈茴轻轻翻动书页读下去,在这样寒冷又窘迫的困境夜晚里,这本幼年遗憾的书册,藉慰了沈茴。   裴徊光抬眼看向远处的沈茴。   小皇后似乎忘了自己近乎耻辱的境况,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读起书来。他一时竟分不清她的从容是不是装的了。   落地灯昏黄的柔光照在她挺直美好的脊背上,木板地面便映出她的影子。   她就连影子,也是那样美好。   沈茴翻阅完最后一页,惊觉自己身在何处。她转过头,愕然发现立在长案后的裴徊光正望着他。   “掌印画完了?”   沈茴说着,挺直的脊背却弯了弯,将身子用椅背来遮。虽她知道是徒劳。   裴徊光“嗯”了一声,道:“辛苦娘娘了。”   沈茴慌忙起身去穿衣。   裴徊光将笔墨收拾好,抬头时,便看见沈茴低着头,捏着自己一长一短的衣摆愣神。   “果真是娇贵人,连穿衣都不会。”   裴徊光走到她的面前,将她中衣的玉扣一粒一粒解开。将她里面打了折的心衣肩带翻过来,再慢条斯理地将玉扣一粒一粒重新扣好。   沈茴尴尬不已。   她只是太紧张了,系错了玉扣,才不是不会自己穿衣……   裴徊光刚一松手,她就往后退了两步,在椅子坐下,自己去穿鞋袜。   裴徊光没再看她,而是转身回到玉石长案后面,欣赏着自己的画作。   沈茴穿好衣服,默默等在一旁许久,忍不住去看他的画。不得不承认裴徊光画工极好,画中灯下书前的女人美得惊心动魄。可画的是她,是不着寸缕的她。沈茴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脸色也微微泛了白。   她不知道这幅画会落到哪里去,会被哪些人翻看品评。她又怪起他的画工太好,好到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她。   沈茴的眼角微微泛了红,忍了又忍的耻辱感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下,不准自己哭。   才不要在这恶人面前落泪。   玉石长案旁有一个巨大的白瓷鱼缸。应该是夏日时放置,如今水面边角结了一层冰碴。里面的两条鱼翻着白肚皮,不知道死了多久。   裴徊光拿起那幅画,放进了白瓷鱼缸里。鱼缸里不甚干净的水逐渐浸透画纸。画上的美人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到最后成了乌压压的一团墨痕,连人形都看不出了。   竟是不知道他用的什么特殊画料,化得这样快。   沈茴怔怔望着画纸上化成乌漆漆的一团,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不送娘娘了。”裴徊光拿着雪白的帕子认真擦拭手指,他的指间粘了一点点画料。   沈茴得了特赦般,落荒而逃。起先还是端着往外走,刚一迈出门槛,她抓着扶手快速往楼下跑。阁楼里传来她凌乱的脚步声,回响荡荡。   ·   阿夏瑟瑟坐在阁楼一层的廊下,搓着手。她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她正低着头朝双手哈着气,一件厚重的棉衣落在了她的肩上。   熟悉的感觉让她冻僵的眉眼瞬间染了笑,她转身,动作熟稔地挽起王来的小臂,问:“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   “自然是去给掌印办事。”   灯光昏暗,阿夏还是一眼看见王来下颚处的一条细小的伤口。她想问,又忍下来,只是说:“别总想着显摆,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儿,什么前程也不能比自己的安危重要了。”   说着,她已有几分不大高兴了。   “心里有数。”王来不愿意多说。前程?他们这种人的前程可太难争了,不豁出命去,就只能被踩进泥里。他自打进宫就想成为掌印那样的人。看,掌印从来不需要亲手杀人,只要他有那个意思,多少个王来拼了命抢着去替他杀人。甚至,又有多少人渴求着离掌印近些能知道他想杀谁啊。   掌印自打进宫就是这样气派的?   那自然不是的。他们这种人,想要体面,都是从低贱的泥里爬起来,染透鲜血踩着白骨爬上去的。爬上去了,就可以把手上的血洗净了。就像掌印现在这样,再不用自己杀人了。   王来抬起头望着楼上的方向,目光中带上几分向往。   “王来,你变了很多。”   王来重新看向阿夏。她还没变,挺好的。他问:“又和别人起了争执?”   阿夏皱皱眉,有点犹豫:“给你惹麻烦了?”   “不算个事情。”王来将准备好的银票塞给她。她这性子几年不见改,他现在活着能在宫中护护她。就怕她出宫之后还这个样子。   “怎么又给我这么多?”   王来没说什么,他还有事情要办,没久留。   阿夏重新坐下来,呆呆望着手里的银票。她知道王来的意思,王来说过这是给她攒嫁妆。可她早就说过他既然一辈子困在这宫里了,那她就留在这吃人的皇宫里,陪他一辈子。这榆木脑袋,怎地就是不信?向来她说什么他都信,偏偏这件事,他却始终不信。   阿夏正胡思乱想,听见沈茴的脚步声,赶忙收起思绪,去迎沈茴。   沈茴下来时,已经神色如常了。阿夏偷偷去看,竟一时没瞧出什么来。   回到永凤宫,沈茴让宫婢煮了两碗姜汤,一碗自己喝,一碗给了阿夏。阿夏喝着热气腾腾的姜汤,想着沈茴待她真是不错,心里也跟着热起来。   ·   翌日。沈茴一早起来梳妆,她要去给太后请安,正好请示太后将齐煜养在身侧。   “娘娘,这耳夹太重了,娘娘每次戴一日耳垂都要红红的。要我说,不如早早穿了耳洞吧。”拾星说。   打耳洞这个事情,沈茴前一阵在家中时还曾说过,等天暖些就打。   沈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想起昨天晚上裴徊光从上到下打量她的目光。她记得,裴徊光目光落在她耳垂时,似乎停顿了一下?   因为她的耳朵戴了一日耳夹,留下了未消的印子?   沈茴目光闪烁,联系起裴徊光送去疤药给她,她忽然有了个猜测。   拾星为她戴耳夹的时候,沈茴阻止了她:“不戴了。这几日都不戴了。”   “那穿耳洞吗?”   “暂时也不穿。”沈茴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若有所思。   沈茴穿戴好,迎着冬日清晨的寒气,往太后的宫殿去问安。桂嬷嬷笑盈盈地迎了她。   “太后还没起,娘娘先回罢。太后说如今天寒,皇后不必日日过来问安,逢着初一十五过来看望就好。”桂嬷嬷顿了顿,“太后还说,她有意将小殿下养在皇后身边,只是这事还需皇后去问问皇帝的意思。”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   沈茴不愿意去见皇帝。她只要站在皇帝面前,就会忍不住又厌恶又仇恨,如今甚至添了见他就恶心的毛病。   可是为了齐煜,她不得不走这一趟。   她一动不动在原地立了一刻钟,才硬着头皮往元龙殿去。   沈茴刚迈进元龙殿的院门,远远看见了裴徊光。他似乎从元龙殿的书房出来,正往这边来。   沈茴压了压情绪,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的距离逐渐拉近,迎面相遇时,裴徊光颔首行礼,神色无异。只是略一驻足,就继续往前走。   仿若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错身而过,裴徊光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转过身望向沈茴:“对了,差点忘了将药给娘娘。”   又是什么药?   沈茴心头忽然跳快了两瞬。   甬道两侧跪着向沈茴行礼的宫人,沈茴还没来得及让他们起身。   沈茴转过身来,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裴徊光,问:“什么药?”   裴徊光将一个小瓷瓶递给她:“这药的用法是内服。”   沈茴接过来,却见裴徊光没走,含笑望着她,竟是等着她现在吃的意思?   沈茴的心跳越发快了。   宫人匍匐跪地,众目睽睽之下,他想让她吃什么药?   沈茴等了等,知他坚持,她僵僵着取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放进口中。   沈茴一怔,看见裴徊光漆色的眼底漾出阴邪又瑰丽的笑。   是糖啊。 第14章   裴徊光再颔首,转身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有什么好笑的。   沈茴望着裴徊光背影,闷闷地瞪了他一眼。她从小糖瓶里又倒出一粒糖放进嘴里来吃,然后将小瓶子收好,转身去见皇帝。   得了宫人的禀,知道皇帝在偏殿,沈茴不由皱了皱眉。   沈茴上次来皇帝偏殿的记忆实在是不怎么好,她硬着头皮往偏殿去,离得近了,还没等进去呢,她竟然又开始犯恶心了。   尤其是她还隐隐听见了偏殿内传来的女子娇笑声。   “谁在皇帝那里?”沈茴警惕询问。她甚至已经打了退堂鼓。   “是静贵妃和丽妃两位娘娘。”小太监细着嗓子禀告。   可沈茴听着偏殿里女子的声音显然不是静贵妃或丽妃,而且也不止一两个女声。沈茴等着宫人进去禀了,才硬着头皮进去。   偏殿内盈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女子身上都会擦些香粉,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擦着不同的香粉,如今各种香粉的气味混在一起,越发浓郁,味道也变得不算好闻了。   皇帝又在看美人舞。静贵妃和丽妃一左一右坐在皇帝身边相陪。起舞的美人衣料轻薄,满目旖色。沈茴扫了一眼,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跳舞的美人竟不全是舞姬,还有宫中的妃嫔。   沈茴收回视线,规矩地屈膝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是皇后啊。过来坐。”皇帝招了招手,那双眼睛还挂在舞姬身上。   丽妃赶忙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开。   沈茴谨慎坐下,尽量离皇帝远些。她等着皇帝举杯让静贵妃倒酒的时候,开口:“昨日见了小殿下,臣妾很是喜欢。可怜姐姐去的早,留下小殿下一个人。臣妾听闻宫中尚未有哪位娘娘养着小殿下,所以今日斗胆过来请示,想亲自抚养小殿下。”   皇帝忽然就皱了眉。   沈茴提到齐煜,让皇帝想起了沈菩。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过沈菩了,他也很久没想起过那个女人了。   沈菩可真是美啊。   皇帝第一眼见到沈菩的时候,就动了心,非要得到她不可。就算她已经和旁的男子拜了堂,他也不介意,在新婚夫妇洞房花烛时,将人抢进了宫中。   只要沈菩肯对他笑一笑,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给她。他才不管什么已嫁之身,直接将凤印捧给她。   那个女人,长着一张嫦娥面,顾盼生辉柔情似水,可性子怎么就那么烈呢?   连装出来的奉承都没有!   他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不懂事?   沈菩的长姐,他的发妻沈荼也是烈性子的。不仅性子烈,还凶。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遵了先帝赐婚旨意成了婚,整日给沈荼当孙子。   他娶沈菩的时候,他分明已经不是那个人人可欺的皇子了,这个沈菩怎地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拿火烧她的脸。其实只是吓吓她,哪忍心烧毁那样漂亮的一张脸蛋?只要她服个软对他笑一笑,他不仅不烧她,还要抱在怀里疼她宠她。可是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宁肯毁了那张脸,也不曾对他笑过!   皇帝忽然大怒摔了手中的酒杯。   起舞的美人们吓了一跳,立刻俯首跪地。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也吓了一跳。她想和静贵妃和丽妃一样起身跪下,皇帝却先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沈茴脊背紧绷。   皇帝忽然又笑了,说:“皇后这脸比你姐姐还好看些,也比你姐姐懂事。”   他瞧着沈茴这张脸,身体里开始窜火。   沈茴脸色微微泛白。宽大的衣袖遮了她攥紧的手。只有用力攥紧,她才能压住胸腔里的恨意。她越是靠近皇帝,那份恐惧反倒减弱,恨意却越来越多。   皇帝忽然想到裴徊光的话,努力克制了一下,他松了手,示意静贵妃给他倒酒。   静贵妃有些晃神,她目光复杂地看了沈茴一眼,才给皇帝倒酒。   一盏酒下腹,皇帝舒服地向后仰,又长臂一身,将静贵妃搂进怀里,点着静贵妃的鼻子,夸赞:“月莲真是朕的知心人。”   江月莲奉承地笑起来。   “哈哈哈。”皇帝笑得开心,去看沈茴,“若不是月莲总是在朕面前夸赞皇后长得跟天仙似的,朕就错过皇后了!”   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知道了答案。   沈茴本来不懂她一直住在遥远的江南,皇帝为什么会忽然降下圣旨,点了千里迢迢的她进京做这皇后。   原来竟是江月莲。   因为江月莲自己不能嫁给萧牧,所以也不想她嫁给萧牧吗?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江月莲。   江月莲心头一紧,继而一松,坦然地回望沈茴。事情是她做的,如今被揭穿了,她心里反倒轻松了。是的,是她做的。是她总在皇帝面前提起沈茴的美貌,说整个江南找不到比沈茴更好看的妙人,说没有哪个男人见了沈茴会不动心,说六宫粉黛皆不敌她半分。她还说沈茴长得像她姐姐,她还说沈茴崇拜皇帝……   她回望沈茴,想从她脸上看见她的愤恨、失态。可是,她却看见沈茴慢慢翘起唇角。   江月莲怔住。   “那可要多谢静贵妃了。若不是静贵妃,本宫可没这个机会见到皇上。”沈茴憨憨地笑,“皇上可要好好夸夸她才行呢。”   皇帝哈哈大笑,连说:“那是自然。月莲可是朕的心头肉!”   他看向江月莲。   江月莲容貌亦是不俗,皇帝瞧着江月莲的脸,刚被压下去的邪火又窜了起来。他竟是直接低下头,去亲吻江月莲。   江月莲脸上勉强挂着笑,憋下难堪。到底是规矩长大的名门嫡女,皇帝大庭广众之下的荒唐,是她不能接受的。可她又偏偏无法反抗,甚至还要赔着笑脸。   沈茴已经起身,弯着眼睛说:“那臣妾现在就去接小殿下。”   皇帝摆摆手,连头都没抬。那双手已对江月莲不规矩起来。   沈茴出了元龙殿,走了没多久,用帕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下巴,然后踩着积雪走上假山上的望月亭。   沉月怕她冷,开口:“娘娘不回去吗?”   “看看雪景呀。”沈茴笑笑,攥紧手中的袖炉。   不到半个时辰,江月莲脸色难看地从元龙殿出来,她闷头疾步往回走,撞见从望月亭下来的沈茴。   江月莲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微微偏过脸。   她的左脸和左侧脖子有大片啃咬的痕迹。她自然不愿意旁人看见。   沈茴将手里的袖炉递给沉月,解下身上的斗篷,亲自给江月莲穿上,垫着脚把兜帽给她戴上。   江月莲皱着眉,望着沈茴的目光有抵触,也有敌意。她冷笑了一声:“娘娘什么意思?故意等在这里看笑话的吗?”   “我好心将斗篷送你遮脸,你怎么好赖不知?”沈茴揪起眉头来。   江月莲怀疑地瞪着她。   “你瞪什么?”沈茴轻哼了一声,“如今都到了宫里,谁也嫁不了牧哥哥了,安生些不好吗?同为可怜人,谁也别再使绊子了不行吗?”   江月莲几乎要被沈茴气笑了。都说沈家将小女儿养的娇憨纯稚,没想到竟如此天真!   “算了。你这样的人交不了心,处不来!”沈茴转身就走。   江月莲看着沈茴的背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她这种人的确交不了心处不来,可小皇后至于当面说出来吗?有够傻的!   沈茴又走了一段,拾星忍不住嘀咕:“娘娘您就是太心善了。”   沉月看了沈茴一眼,收回视线沉思起来。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手中的袖炉有些走神。   沈家烈性人太多了,所以都没有善终。她就算做小人,也不去做那烈性人了。她可得好好活着,要不然,谁给哥哥姐姐们报仇呢?   沈茴如此对江月莲可不仅仅因为心善。   还因为,   江月莲有一个位及右丞的爹。   若哥哥姐姐知她如今满心筹谋与算计,恐怕要失望。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呀。沈茴笑了笑,等到了阴曹地府见到哥哥姐姐了,她再扮回那个天真的幺妹。   “让你偷懒!看咱家不打死你!”   远处传来宦人尖细的声音。   沈茴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太监正用鞭子抽打春福。春福是从永凤宫撵出去的。这种犯了错被撵出去的宫婢,当真是人人可欺。   沈茴走过去,两个人赶忙跪下行礼。沈茴居高临下地瞥着春福,开口:“明日起,去文嫔宫中当差吧。”   春福愣了半天,才对着沈茴远去的背影千恩万谢。   每一份微小的力量都值得被捡起,再慢慢握紧。   沈茴偏过头问阿夏:“阿夏听着像小名儿,是你以前主子起的?”   “奴婢姓夏,本名叫灿珠。和刚进宫侍奉的主子的名字犯了忌讳,主子说等她想想再赐个名儿,贵人事多给忘了。”   “灿珠挺好听的,日后就用本名吧。”沈茴笑得甜美纯稚。   其实,沈茴知道阿夏的本名。   她还知道,阿夏是罪臣之女。   ·   沈茴赶到齐煜住的华辰宫时,御前的蒋公公正蹲在齐煜面前与他说话。后日是齐煜的生辰,就算他再不受皇帝喜爱,也是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这生辰宴是不能马虎的。蒋公公正在询问他的意见。   齐煜远远看见沈茴过来。他早已知道他是要搬到沈茴那边的,他身边的嬷嬷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双手在蒋公公胸前用力一推,烦躁地说:“你去问她去,都去问她去!别烦本宫!”   说完,他转身就跑。   蒋公公年岁大了,又是蹲着,被齐煜这么一推,直接跌坐在地。他“哎呦”了一声,赶紧爬起来给沈茴行礼问安。   沈茴让他平身,说:“下午去一趟永凤宫,与本宫具体说说宴席的事情。”   “是。”蒋公公领令。   沈茴并不想齐煜的生辰宴马虎了,对此还是有些重视的。   她说完就继续往前走,去寻齐煜。她看着齐煜绕过长廊,跑到后院去了,也不用宫人去“请”人,自己去寻他。   她看着齐煜跑进书房,无奈地加快了脚步,跟过去,去推书房的门:“煜……”   沈茴迈步的动作僵在了那里,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   裴徊光坐在圈椅里。   齐煜站在他面前,去拉他的衣襟:“糖呢,我的糖呢?”   裴徊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有意无意地揉捏着他细细的脖子。齐煜的脖子那样细,好像裴徊光稍微用力,就能扭断。   裴徊光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第15章   “在你新母后那里。”   齐煜皱皱眉,扭头去看沈茴,小脸蛋上现出犹豫。   沈茴有些受不了他这双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写满不高兴,主动走过去,将那个小糖瓶递给他。   齐煜笑了。   他开开心心地接过来,去拧瓶塞,却一时没拧开。   沈茴赶忙蹲在他面前,帮他将瓶塞扯下来,把黑色的小糖豆倒在齐煜摊开的手心里。她温声细语地叮嘱:“有点甜,慢慢吃,别一下子吃太多了。”   齐煜古怪地瞪她一眼,嘟囔:“这是我的糖,我吃过好些了,比你更清楚它甜不甜!”   他明显嫌弃沈茴倒给他的糖豆豆太少,把掌心的几粒糖豆豆一股脑塞进嘴里,然后小手一伸,直接将沈茴手里的小糖瓶抢过来,然后绕过沈茴往外跑。   “小殿下!”沈茴转头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无奈极了,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喜欢跑啊,而且别看他一双小短腿,跑起来倒还挺快。   沈茴想好好和他说说话,到现在都没个机会。她又不想按照规矩真的将他“拘”在面前说话,那样于他来说就是训话了。   “娘娘下巴怎么了?”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一怔,转过头望向圈椅里的裴徊光。他没在看她,低着头,摆弄桌上的几个小瓷瓶。桌子上摆着一行色彩斑斓的小瓷瓶,款式与齐煜刚刚抢走的那个黑色的一样。想来,都是糖,不同口味的糖。   下巴?   沈茴疑惑了。   她下巴怎么了?   她站起来,环视一圈,看见裴徊光面前的檀木桌上摆着一个小铜镜,她取了铜镜翻过来,却不由呆了呆。   这个小铜镜另一面的镜面故意被敲碎了,用浆糊粘了两只粗糙的草编蚂蚱。想来,是齐煜贪玩的成果。   如此,小书房里再没有镜子了。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转眸望向裴徊光,她有了个冒险的主意,但是有点不太敢……   片刻之后,裴徊光视线里出现沈茴撑在桌面的一双手。他抬眼,就看见沈茴双手撑在桌面,朝着他俯下身来。   沈茴凑到裴徊光面前,近距离地望着他的眼睛,从他漆色的眸子里去看映出的她。   “唔,”沈茴摸着自己的下巴直起身,“刚刚在元龙殿的时候,下巴被皇上捏过。我嫌恶,擦的时候有点用力了。”   裴徊光眨了下眼睛,凝视着她。下一瞬,他忽然伸手去拽沈茴的小臂,沈茴一个趔趄,顺着他的力道俯下身来,另一只手堪堪撑在桌面。   裴徊光用蜷着的食指抬起沈茴的脸,然后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脸侧,反反复复。   沈茴皮肤娇嫩,被他这样刮摸几番,下巴竟微微泛了红。   “嫌恶吗?”他问。   “只觉得凉。”   她望着他,眼睛里萦着一汪水,那双眸子干干净净的。   裴徊光反复摩挲她下颚的指腹动作停顿了两息,才又次缓慢地捻抚。力道,却比刚刚轻了些。   他慢悠悠地开口:“其实,咱家不是很懂娘娘的心思。”   沈茴心头一跳,心里头的那根弦迅速绷紧。她晓得接下来的对话尤为重要,她的答话可不能有半分差错。   “娘娘嫌恶皇上乃人之常情。可又何必主动送到咱家手边来糟践自己。还是娘娘觉得咱家竟没有皇上可怕?”裴徊光目光凉凉地睥着沈茴。   天下人都知道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若论卑鄙险恶,裴徊光可不觉得那狗皇帝比得过自己。他也不相信小皇后会蠢到为了躲避一个恶人,去投奔另一个更恶的恶人手中。   沈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徊光摩挲着下颚的力道又加重了些,他问:“娘娘当真不惧怕咱家?”   “怕啊。”   沈茴脱口而出,没有半分犹豫。她重新抬起眼睛,正视裴徊光,再补充一句:“很怕。”   裴徊光皱了眉。   他自诩能轻易看透旁人的心思,却在这一瞬间闹不懂这小皇后脑子里在想什么。   “可是,”沈茴说,“恐惧可以克服,仇恨不能忘却!”   她的眼底,迅速攀上顽固的恨。   “我一想到要向他俯首跪地,对他恭顺对他温柔,任他揉捏骑坐,甚至生下冠了他的姓氏有着他血脉的孩子,就觉得比凌迟还要痛苦!”沈茴反手握紧裴徊光抬她下巴的手腕,用力攥紧,“掌印知道这种恨吗?”   裴徊光望着她充满恨意的眼睛,忽然一阵恍惚。   恨?   呵,那他可太知道了啊。   裴徊光低沉地笑了两声,转而收了笑,饶有趣味地盯着沈茴,道:“天下皆知今上是咱家拎上去的。娘娘是不是该连咱家一起恨才对?”   沈茴反问:“皇上是先帝和太后所生,难道本宫要连先帝和太后一起恨?先祖是女娲娘娘捏出来的,难道本宫要去庙宇砸了女娲娘娘的尊象?”   裴徊光觉得沈茴这是歪理邪说。   他盯着她的眼睛,企图辨出一丝一毫的巧言令色。   沈茴安静地回望,没半点惧他的探究。   半晌,裴徊光忽然笑了。   “娘娘的恨可真是……”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想到合适的词,“可真是不拖泥带水。”   裴徊光莫名又觉得怅然。   他的恨可没有小皇后这般简单纯粹,他做不到。   裴徊光松了手。   沈茴直起身,细细去瞧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沈茴说:“本宫去寻小殿下了。”   裴徊光略颔首,语气恭敬:“娘娘慢走。”   沈茴微微蹙眉,转了身。她是来寻齐煜的,如今在齐煜的小书房里和裴徊光单独相处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虽因了裴徊光的身份,冠不上“私见外男”的罪名,可单独相处时间久了,总是难免惹人生疑。   沈茴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向裴徊光。   “掌印。”她喊他,声音轻轻的。   裴徊光“嗯”了一声,也没抬头,拿起桌上那排小糖瓶,依次倒出几粒糖。从窗棱漏进来的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无可挑剔的五官半边陷在阴影里。   “掌印,下次什么时候想作画?”沈茴的声音不仅轻,还带着一点软。   裴徊光捻了掌中的糖豆放进口中来吃,抬起头望向沈茴。她站在门口,发白的光在她身后照进昏暗的书房。纵使他眯起眼睛,也不太看得清她的眉眼,只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镀了一层冬日的暖阳,有点灼人了。   “等娘娘身上的疤消了。”他说。   沈茴悄悄舒了口气,这才迈步走出书房。   沈茴没走两步,就看见沉月站在远处,眉间染着郁色略显担忧地望向这边。   沈茴走过去,问:“可看见煜儿跑到哪里去了?”   “往屏金公主那边去了。”   沈茴想了想,齐煜刚回宫,想去找宫中旁的小公主玩耍也正常。反正他马上就要搬到永凤宫,来日方长,倒也不急。   沈茴默默往永凤宫走,不由叹了口气。虽然她打算好好教养齐煜,可她进宫前还被家人当孩子来养,哪里懂如何教养孩子。如今颇有番焦头烂额的境况。   “孙嬷嬷可好些了?”沈茴问。   孙嬷嬷是二姐姐的乳娘,这几年一直伴在齐煜身边。   沉月解释:“听说好了些,但是还没大好。嬷嬷知道娘娘体弱,怕把病气传给娘娘,这才一直没敢过来磕头。”   沈茴点点头,心里盼着俞大夫早些进宫才好。   ·   裴徊光送来的那罐去疤药药效惊人。又过了两日,也就是齐煜生辰这日清晨,沈茴起来时惊讶地发现腿侧的疤痕一点痕迹都看不出了。   她赶忙让拾星那剩下的药收起来,等俞大夫进了宫,看看能不能照着研出来。然后她很快起来,仔细给齐煜准备生辰宴。   却说沈茴在后宫为生辰宴忙碌的时候,前朝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早朝之时,竟有老臣私藏了匕首,伺机刺杀皇帝。当然了,那老臣并没有能成功,可皇帝还是吓了个半死,众目睽睽之下竟吓得屁滚尿流,毫无半分帝王的威严。   彼时裴徊光并不在朝堂上,正在春角巷。这里可是京城的快活乡,整条巷子都飘着劣质的香粉味道。   裴徊光由皂衣青年引路,从后门进了香宝楼。一路畅通无阻,登上三楼,进到一间香闺。   女人抱膝瑟瑟躲在床角。女人叫山音,是香宝楼的头牌。   “抬头。”王来说。   山音吓了一跳,还是依言抬起头。裴徊光谪仙似的脸映入眼帘,山音怔了怔,连恐惧都忘了。   裴徊光扫了一眼她的脸,开口:“手。”   山音呆呆望着他,忘了反应,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面前男人的容貌晃了神。站在她身边的人已经先一步拉着她的胳膊,抬高她的手。   王来将一方叠好的厚帕子搭在她的脉上。   裴徊光这才探手,搭了一下她的脉,只一息就收了手。已经知道她是花柳病初期,只要略加遮掩,太医院的那群蠢货也看不出。   裴徊光接过王来递来的帕子遮了口鼻,明显嫌弃这里的味道。他转身,丢下一句:“准备一下,过几日送进宫中。”   好半天,山音才知道他是谁。她吓得打了个哆嗦。   裴徊光刚出了香宝楼,往宣庆街去买糖。宫里的小太监快步赶过来,将早朝上老臣欲刺杀皇帝的事情向他禀了。   裴徊光垂着眼睛,低低地轻笑了两声。   他拍了拍小太监的肩,小太监受宠若惊,差点跪下去。   裴徊光在宣庆街买了很多糖,他常来这里买糖吃,并不是什么秘密。糖贩们毕恭毕敬,小心翼翼。   裴徊光在一个糖铺子买糖,嫌弃这家装糖的盒子太小,直接拿了张油纸,卷成了封底的漏斗,让商家倒满。   他一边吃着一边走。   顽皮的孩童在热闹街市追逐,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他,那色彩斑斓的糖豆洒出来一些。   孩童的父亲追过来,见到裴徊光吓得脸色惨白直接跌跪在地。   热闹的街市忽然安静下来。   犯了事儿的孩童这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呆呆望向裴徊光。   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中,裴徊光诡异地弯下腰摸了摸男童的头,甚至抓了把糖果塞进他的手里。   街市更加死寂。围观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叹这孩童运气好撞上掌印大好心情。   裴徊光站起身,望着远处罩着一层暖阳的雪山,眯起了眼睛。灯下书前女人的胴体似乎也是这样白花花的,不仅白,还暖。   啧,他想画画了。   这次,换个画法。 第16章   今日是齐煜四岁的生辰日,并非整岁。所以这生辰宴,是不会惊动朝臣的,只摆在后宫,是家宴。不过宫中有着七十五位公主,除了那些咿呀学语路都走不明白的,其他公主们都要来参宴。又临近年底,各地亲王携家眷进宫朝拜,一些小王子、小世子们,今日也到了。   纵使都是些天之骄子、骄女,初时规矩着,时间一久便玩闹起来。   是以,整个御花园简直成了孩童的疯窝。   纵使沈茴做了心理准备,听着嘈杂的孩童笑闹声,还是觉得头大。   “娘娘,孙嬷嬷过来了。”拾星挑帘子进来,一位鬓角花白的老妇人跟在后面。   “娘娘金安。”孙嬷嬷屈膝行礼。   沈茴令拾星将人及时扶起,没让她真的跪下。她起身走过去,亲自挽着人在软塌上坐下,叹然:“这几年辛苦嬷嬷了。”   在沈茴的印象里,孙嬷嬷可凶一嬷嬷,脸一板,谁都怕她。她小时候也怕孙嬷嬷。可如今再相见,见她鬓间花白,苍老许多,心里莫名怅然。   孙嬷嬷抬头,望着眼前的沈茴,心情一时复杂。沈家那个人人担忧“站不住”的小主子竟然长这么大了。想着这是沈家仅剩的小主子,一时间她眉眼染上慈爱。她说:“早就该来给娘娘磕头。可彼时跟在别宫伺候,等娘娘去了别宫接太后和小殿下回宫那两日,又不争气地病倒了,一直到今日才能过来。”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想来还没好利索。   “今冬严寒,嬷嬷要多注意身体。”   沈茴话音刚落,齐煜跑进来,大声说:“嬷嬷怎么不躺着,跑这里来!”   孙嬷嬷病着时,自然也怕将病气传给齐煜,齐煜也是多日不曾见过她。听闻孙嬷嬷来了这里,他立刻追了来。   孙嬷嬷脸上的慈爱一收,瞬间板起脸。她招手:“殿下过来。”   这是沈茴头一遭看见齐煜规规矩矩地走过来,立在孙嬷嬷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沈茴的错觉,觉得齐煜连小腰杆都故意挺直了。   “皇后娘娘是殿下母后的亲妹妹,是殿下的姨母,也是殿下如今的母后。殿下以后要听皇后娘娘的话,孝敬、尊敬、爱护。”孙嬷嬷板着脸说教。   齐煜眼珠子转了转,看了沈茴一眼,又收回视线望着孙嬷嬷。他问:“是人前还是人后?”   沈茴惊了。她重新审视齐煜,好像第一次见这孩子一样。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   于是,沈茴惊愕地看着齐煜面朝她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磕头:“齐煜顽皮,这几日惹母后忧心了。日后一定好好听母后的话。”   沈茴赶紧将齐煜拉起来。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看孙嬷嬷。她还没出生呢,孙嬷嬷就在沈家做事了。若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沈茴说不定要怀疑她暗地里虐待齐煜,把这孩子吓到听话。   孙嬷嬷的脸色和缓了些,对齐煜道:“今日是殿下生辰,出去玩罢。嬷嬷要和娘娘说话。”   齐煜咧嘴一笑,转身刚走两步,又转回来,对沈茴认认真真地作了一揖,然后又对孙嬷嬷说“嬷嬷还未大好,晚间喊太医再瞧瞧”,这才跑出去玩。   沈茴怔怔望着齐煜离开的方向。   似知沈茴疑惑,孙嬷嬷解释:“娘娘,在这深宫中,眼见未必如实,真真假假不过都是自保。”   沈茴心里忽然揪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希望齐煜是真的顽皮。这孩子不过才四岁而已,就要学会真真假假地保护自己了吗?   孙嬷嬷仔细瞧着沈茴的神色,见她已经明白,点到为止,继而转了话题。孙嬷嬷问了些沈家的情况,沈茴又将话题绕回齐煜身上。她也不问别的,只是问些寻常琐碎事,问到最后不知道问什么了,她无奈地揪起眉头来,说:“嬷嬷,多和我说说齐煜的事情吧。什么事情都好。”   孙嬷嬷平时对齐煜很严厉,可如今说起齐煜这四年的点点滴滴,眉宇间却是一片慈爱。   他是沈菩的孩子,就是孙嬷嬷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命。   沈茴安静地听着,时而因齐煜的顽皮而展颜,时而又为他几次生病而皱眉。   孙嬷嬷悄悄打量着沈茴。   在她心里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那样大,几年来压得她夜夜不得眠。向来做事果决的她,如今望着面前的沈茴,头一遭这样犹豫。   在她眼里,沈茴还是个孩子呢。她能承受那样的秘密吗?那秘密,会不会吓到她?更何况,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每多一个人知道,凶险越是多一分。   可她又知道,那秘密是不可能永远藏下去的。这次病倒,孙嬷嬷开始害怕,她害怕她走了之后,煜儿就真的只是孤零零一个了。   孙嬷嬷慈爱地摸了摸沈茴的头。   很快,其他妃嫔带着公主们过来问安。孙嬷嬷也不再久留。她穿过玩闹追逐的孩童,往回走。   齐煜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拦在她面前。   “我陪嬷嬷!”   孙嬷嬷叹了口气,她蹲下来理了理齐煜的衣襟,说:“不是都说过了?今日殿下生辰,自去玩耍。”   “可我生辰就想和嬷嬷在一块!”   孙嬷嬷把脸一板,齐煜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知道了,一会儿就去前头玩!”   他又凑到孙嬷嬷耳边,小声问:“嬷嬷告诉她了吗?”   孙嬷嬷给他整理衣襟的动作顿了顿,道:“尚未。”   “她蠢不蠢?”齐煜又问。   “大抵是比你聪慧些。”孙嬷嬷忍着笑,戳了戳他的小脑瓜。   “没看出来……”齐煜一脸不服气。   孙嬷嬷站起身,道:“去玩吧。自己多注意些。”   齐煜前一刻还一脸规矩,忽然扮了个鬼脸,顽劣尽显,又是那个人人嫌的小殿下了。   ·   这边每有妃嫔带着公主们过来问安,沈茴都几句客套,就让人自便。到了后来,她让人传了话,今日都轻松些,礼节能免则免,孩子们玩得开心就好,不必都过来向她问安。   她自己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玩闹的孩童,听着小孩子们的笑声,她眉眼间不由自主染上了几分羡慕的笑意。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拾星瞧了瞧她脸色,说:“娘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沈茴这才穿上厚厚的斗篷,带着拾星迈出殿内。   一连几日落雪,今日倒难得是个晴朗的日子。路上的积雪早已被宫人仔细扫净,可道路两侧栽种的红梅枝头堆着的积雪却仍旧沉甸甸,似在昭示着春日还早,严寒也未远离。   沈茴走在红梅下,嗅着鼻息间淡淡的梅花香,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一个小太监杵在远处。第一眼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再一琢磨,却发觉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沈茴再往前走了两步,见那小太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远远地对她行了一礼。   沈茴心头一跳,忽然想起来这个小太监正是那天晚上,在沧青阁为她引路的那个。她心头颤了颤,冷静地对拾星说:“你且回去。”   拾星茫然不解,问:“自己回去?那娘娘呢?”   “去照料小殿下,让灿珠过来这里等着。”   拾星仍旧不解,却也不多问,转身回去了。   沈茴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朝那个小太监走去,默默跟在他身后,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又行了许久,走向一间小小的花房。   宫中有很多这样的花房。有些是供给宫中的花匠避风雨,有些里面摆着花匠台供花匠们修弄花景。眼前这一室,便是后者。   小太监止了步,为沈茴“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待沈茴迈步进去,又为她将木门关上。   花房建在阴处,两扇窗户关着,屋内昏暗,只在巨大的花匠台上摆了一盏灯。原本摆在花匠台上的众多盆景凌乱地放在地面,只留了一盆绿萼梅。   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后面唯一的高脚凳上,慢条斯理地调弄染料。   “娘娘过来坐。”他说。   沈茴望一眼花匠台上的染料,走了过去,停在裴徊光身侧。倒不是她不想坐,而是花房里再无第二个凳子。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恍然地“哦”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腿。   沈茴紧紧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才僵僵往前挪了半步,心惊胆战地坐在他的腿上。   “转过身来。”裴徊光没看她,认真调弄染料。   沈茴依言,慢吞吞地转了身。裴徊光伸了胳膊,绕过她的后腰,将她整个身子圈在了怀里,继续调染料。   沈茴如坐针毡,苦恼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调颜色。她望着花匠台上的诸多染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裴徊光终于将染料的色泽调试满意了,这才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他的目光落下来,沈茴心头一跳,忽然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花匠台上没有画纸!   她不敢置信地抬眼,对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他不喜欢逼迫别人,等着人主动送上门。   远处,隐约还能听见孩童的笑闹声。   沈茴攥紧的手将裙子攥出重重的印子,那精致的绣理似乎被她的指甲划烂了。她忽然又一松手,然后低下头解衣。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既是自己选的路,那就不必落泪委屈,即使头破血流,也得笑着走到底。   上衣尽数褪下,层层叠叠堆在腰侧,繁厚的衣物越发衬得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沈茴转身,取了搭在笔搭上描底子的细画笔,然后转过身来,将画笔递给裴徊光。   “掌印。”她含笑将他望着,眼尾轻勾三分娇媚。   裴徊光深看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笔。他视线下移,开始落笔,将花匠台上的那盆绿萼梅,一笔一划认真落在这世无其二的画纸上。   花房里是不会生炭火的,有些冷。   落在身上的笔墨,也是凉的。   沈茴勉强撑着,努力抵抗这种无孔不入的寒,在心里盼着这折磨快些结束。   “你等等我呀!”   “我们去花房里玩!”   “对,藏在花房里让母妃寻不见!”   外面响起几个小孩子的笑闹声,紧接着又有宫人叮嘱小主子慢些跑的声音。似乎,还掺杂着几个妃子的谈笑声。   脚步声和笑闹声越来越近了。   沈茴抬眼去看裴徊光,他手握细笔,正在描蕊,画得专注。   “掌印……”沈茴低声颤音,身子跟着一颤,裴徊光落蕊那一笔便歪了。   他皱了皱眉,重新去蘸染料,没有停下的意思。 第17章   沈茴咬唇,瞪着裴徊光的淡然。   门外的那个小太监会守着门,不让旁人进来吧?否则裴徊光为什么一点都不在意被人撞见?   不不,在意被撞见的人是她。兴许,他根本就不在意呢?   沈茴心里挣扎犹豫。   她想现在就起来,把衣服穿好,纵使惹恼了裴徊光。又忍不住赌小太监会在外面守住,不会有人进来的。   沈茴听见了推门声,却是不远处的另一间花房。   “哎呀,这里头怎么脏兮兮的!”   “几位公主,这花房里乱着呢。咱们去别处玩。”   “奴婢刚刚看见晨妃在寻公主呢……”   说话声和脚步声逐渐远了。   沈茴这才松了口气,僵硬的脊背微微软下来。她低着头,缓了半天,才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眼前的裴徊光。   从始至终,他都在很认真地描画。   沈茴眸中浮现了几许不解。都说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行事古怪非常人所能理解,沈茴觉得这话可真是没错。正常人谁能理解一个疯子的所作所为呢?   她望着他专注的样子,不由顺着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的笔尖。然后,她看见了绽在她胸口的绿萼梅。   沈茴一怔,脸上迅速攀上一抹红,立刻移开了视线,不肯再多看一眼了。   花植盆景堆满地,粉的山茶红的梅,白的玉兰紫的堇。   各色芬芳遮不住他身上淡淡的玉檀香。   花房里安安静静的。   只有偶尔裴徊光撂笔换笔的细微声响。   外面,隐约还能听见些小孩子的笑闹声,只是那声音太远,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沈茴估摸着出来的时间,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才小声开口:“掌印,快午时了。”   今日是齐煜的生辰宴,开宴讲究一个吉时。而她身为皇后,若是不到场,自然不能开宴。   今日的生辰宴,事无大小她都亲自过问,连宴桌铺什么锦缎都是亲自挑选。怎么愿意耽搁了这最重要的吉时。   裴徊光略皱眉,因为他对自己刚画的那一笔不满意。他捏着帕子一角,将刚落的一笔小心擦了,重画。   他似乎,根本没听沈茴在说什么。   “掌印?”   沈茴咬咬唇,也不敢去拉他的袖子,怕影响了他落笔,只去攥了他前襟一点点衣料,小心翼翼地摇了摇。   “要迟了……”   裴徊光垂目,瞥了一眼她怯生生攥他前襟的小手,这才开口:“没画完。”   ——这是实话。   “那、那晚上再继续画好不好?”她小声央着。   裴徊光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目光落在堆在沈茴膝上的心衣,道:“娘娘的小衣太紧,会蹭花了。”   他目光落在皑雪上的绿萼梅,思考着。   “我、我不穿它……”沈茴声音小小的,呢喃一样,攥着裴徊光前襟的力道却不由自主紧了又紧,“外面的袄宽松,蹭不坏的……”   她低着头,裴徊光看不见她的脸。想来,应当是红着脸十分委屈的样子吧?   也行吧。   裴徊光搁了笔。   沈茴劫后逃生般地松了口气。她颤着手准备穿袄,却忽然听见孩童追逐声那样近,近得仿佛只隔了一道门!   沈茴指尖一颤。   下一刻,花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沈茴想尖叫,侧坐着的她本能地转过身,埋首在裴徊光怀里。   恨不得原地消失。   与此同时,裴徊光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棉氅,劈头盖脸地罩下来,将沈茴整个人裹了。   站在门外的人群,便只看见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后,怀里抱着个人,似乎是个女人?只能看出个人形来,却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女人。   几个小公主怔怔站在门外,望着裴徊光阴沉的脸色,忘了反应。   在小公主们身边伺候的宫人却吓破了胆,赶忙将自己的小主子抱起来,快步退着走开。   沈茴僵在那里,听着花房的木门关上。罩下来的棉氅遮了光,周围漆黑一片,她一动不动,低着头,将额头抵在裴徊光胸膛。   “这是有人玩忽职守。”裴徊光说。   沈茴还是一动不动。   “没人看见娘娘。”裴徊光语气慢悠悠的,“是咱家疏忽了,一会儿就降那小太监的罪。”   他将罩着沈茴头脸的棉氅扯开,抬起沈茴的脸。他原以为会看见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蛋。却见沈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然而眼泪却是半滴也无。   裴徊光默了默,唤她:“娘娘?”   沈茴眼睫颤了颤,那双眸子慢慢聚了神采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她忽然抱住了裴徊光,十分用力地抱住了他。   她动作那样突然,又那样用力,裴徊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沈茴狠狠地、恨恨地,将那只剩几笔就要收尾的绿萼梅用尽全力蹭在他的衣服上。   裴徊光今日穿了件茶白的细布衣,纹理细腻,暗纹浅柔。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的衣料上,染着黑的绿的白的脏杂色彩。   他抬眼,望向沈茴。   她已经起身,背对着裴徊光整理衣服。   身量娇小,脊背却挺得笔直,有力量,也有骨气——裴徊光评价。   沈茴整理完衣服,走到门口背对着裴徊光立了好一会儿。以防万一,她不能现在就出去。她等了一阵,听见外面没有任何声音,显然已被他的或者她的人赶走旁人,她这才推门出去,头也不回,连木门也不关。   外面的凉风灌进来。   吹动满地的花植盆景,轻轻地晃。   裴徊光捏着干净的雪帕子,想要擦身上的污渍,手中的帕子还没碰到脏兮兮的染料,他又放了手。   这哪里擦得净?   他慢悠悠地转眼,将视线落在花匠台上的那盆绿萼梅。   啧,下回还是画红梅罢。   ·   沈茴独自走了一段,便遇见了一脸忧色的沉月和灿珠。   过来时,沈茴让拾星喊灿珠过来,没想到沉月也跟了来。   灿珠低着头,小声说:“那个小太监中途好像闹肚子离开了一小会儿。那几位小公主是从另一条路的假山后面突然跑过来的,奴婢和沉月来不及去拦。”   今日玩闹的孩子们实在是太多了。热闹,也乱。裴徊光叫人叫得突然,灿珠若突然喊太多人过去盯着,一是来不及,二是太显眼了。   沈茴没说什么,继续往前面去。   沉月忧虑地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默默将怀里的袖炉递给沈茴,暖手。   等沈茴到了前面,已经神色如常了,甚至眉眼间带着几分笑。   沈茴含笑望着齐煜,心里想着:还好,没误了吉时。   席间孩童们欢声笑语,间或逗得沈茴也展露笑颜。谁也看不出来异常,而事实上,沈茴已经隐隐觉得身子不适了,不过强撑着。   宴毕,小孩子们没有一股脑离去,仍有不少在庭院里玩闹。   沈茴抱着个新拿的袖炉侧坐在窗前的榻上,温柔望着。   她从小就羡慕肆意又自由地奔跑。   等孩子们走了大半,宴席彻底结束,沈茴才起身,由宫婢服侍着穿上斗篷,回永凤宫。   回到永凤宫,灿珠不知道去忙什么了,沉月在院子里交代宫婢琐事,拾星扶着沈茴迈步进了内殿。   “娘娘先坐一坐,奴婢去拿衣服。”拾星松了手,转身去给沈茴取热火烘烤过的暖衣。   “拾星……”沈茴喊住她。   拾星笑盈盈地转过身来,等着吩咐。   沈茴扶着桌角,慢慢在软塌上坐下来,然后将手心贴在自己的额头,虚弱地开口:“我好像发烧了。”   拾星脸上的笑瞬间僵在那里。她赶忙跑过去,去摸沈茴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吓得她手颤。   “姐!姐!”拾星转过身朝着院子大声地喊,声音都是抖的。   沈茴低下头,将手摁在胸口,喘息开始变得费力。昏过去的前一刻,沈茴在心里告诉自己:沈茴,你不能倒下啊,千万不能。   上一回去沧青阁,沈茴回来后主动喝了好些防染风寒的药。今日在那不生炭火的花房褪下上衣,显然又着了凉。   沈家一到了冬日最怕的,就是沈茴染上风寒,怕她引那旧疾。没想到,她刚进宫没多久还是着凉了。   ·   晚上,裴徊光让人去永凤宫请人。去的人很快回来,禀告皇后娘娘病了,来不了。   裴徊光望着玉石长案上的红梅,有些惋惜。他没太当回事,去忙别的事情。   第二日晚上,裴徊光又令人去请人。这次来回话的是王来。   “娘娘已昏睡了两日。”   裴徊光抬眼。   王来挑着灿珠的说辞来禀:“娘娘自幼体弱,多年靠药续命,只这两年才好些。到了冬日最怕着凉。听娘娘身边的宫婢说,娘娘上次来沧青阁的时候就冷到了。”   冷?   裴徊光疑惑。   沧青阁冷吗?   他不觉得啊。   ·   永凤宫灯火通明。太医院的人都在偏殿候着。皇帝傍晚来过一次,听太医说皇后的情况有些凶险,想着美人尚未得到过就病倒了,他顿时烦躁,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茴昏睡了两日,沉月和拾星倒是整整两日不曾合眼。   夜深了,旁的宫婢都歇下,只沉月和拾星守着沈茴。   “要不要告知老爷?”拾星红着眼睛。   沉月嘴唇颤了颤,没说出话来。她怕啊,怕沈茴和她二姐姐一样陨在宫中,老爷和夫人见不得最后一面……   不,不会的!   她会好起来的!   忽然宫人进来传话,说是偏殿的太医寻她们两个。   ·   裴徊光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睥着脸色苍白的沈茴。   “啧,还真是娇贵的小东西。”   他在床侧坐下,将指腹搭在沈茴的腕上,听她浅弱的脉。半晌,裴徊光才收了手,然后将一粒黑色的小药丸塞进沈茴的嘴里。   沈茴一直陷在梦境中。   她梦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梦中,哥哥姐姐们都还在。父亲鬓发未白腿亦康健。   在她的梦里,梦见最多的就是长兄。   小时候不能日日见到父亲,倒是长兄一直陪着她护着她。长兄年长了她十四岁,亦兄亦父,对她宠爱到极致。   那些快乐的过往一晃而过,紧接着都是长兄去后,家中的痛。   长兄的死,仿若一道门,门里门外两番天地。   这几年,沈茴不止一次的想,反正自己是个病秧子,只能拖累家里。若能和邪魔做交易,她宁愿用她的死换长兄的活。   长兄那样好,不该不得善终,他活着也比她更能庇护家人。   “哥哥……”   沈茴在梦里梦外,反反复复地哭喊着。   她也不知道是梦里还是梦外,听见邪魔在她耳边说——   “醒过来,咱家就准允你哥哥回来见你。” 第18章   一大早,齐煜站在床边,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床榻里头瞅。   他眨巴眨巴眼睛,漂亮的凤眼里浮现几许疑惑。   孙嬷嬷压低了声音:“既已看过了,该走了。”   齐煜一向很听孙嬷嬷的话,他点点头,将小手递给孙嬷嬷,牵着手往外去了。直到走出永凤宫,孙嬷嬷说话才不那么压低声音。   “殿下要来看一眼,如今看过,该去好好读书了。”   齐煜停下脚步,仰起小脸蛋望着孙嬷嬷。他皱眉,迷茫地问:“嬷嬷,她也要死了吗?”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一根根手指头探出来:“第四个了。”   在沈茴之前,宫中曾有两位妃嫔先后担着照顾小皇子的责任。那两位妃子也都曾盛宠过,距离那后位只一步之遥。可偏偏命不好,一个意外坠楼去了,一个惹怒圣颜被处死。   孙嬷嬷心里灼了一下,她蹲下来,把齐煜伸出来的手指头握回去,握成个小拳头,攥在大手里用力握紧。   “煜儿,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莫要信那些乱言殿下命硬克母的浑话。”   齐煜第一时间想反驳,可是他望着孙嬷嬷坚定的目光,把话咽了回去。他反倒是笑起来,说:“嗯,煜儿不信。煜儿只信嬷嬷的话。”   孙嬷嬷摸了摸他的头,站起来牵着他的小手继续往前走。   一高一矮一老一幼的两个人牵着手,默默前行。   “嬷嬷,等她醒了我还是不喊她母后了,喊她姨母。”齐煜低着头,将脚边的小石子儿踢开。小石子翻了两滚,落下甬路,滚进了积着脏雪的泥草里。   孙嬷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   齐煜离开没多久,沉月进了屋,走近床榻,惊讶地发现沈茴睁着眼睛怔怔望着屋顶。   “娘娘醒了!”向来沉稳的她险些将手里的药碗跌了。   她赶忙将汤药放到一侧,转身小跑着喊小宫女去只会偏殿候着的太医过来。然后匆匆走到床边俯下身来焦急询问:“娘娘觉得怎么样了?”   沈茴也是刚醒过来。   此时的她和以前每次发病一样,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虚弱地不想说话。   沉月自然知道她的情况,亦不逼着她开口,只等太医急急赶过来,重新给沈茴搭了脉。   “咦?”太医也是讶然,“娘娘的脉搏和昨日的浅弱相比,沉健许多。”   他退到偏殿去,重新调整药方。   沉月和拾星都是大喜。   拾星乌着眼睛笑:“那些经没有白念,菩萨都听见了!”   沈茴望着拾星的笑脸,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小时候发病疼得厉害,她很多次都因疼痛折磨心里想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每每醒过来看见身边的人担忧的样子,便不敢那样自私,只能一次次默默在病痛里挣扎着站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沈茴由沉月喂了两口米粥,身上才稍微有了些力气,脸色也不那样苍白了。   “我觉得还好,你们两个都去歇一歇。让灿珠过来就可以了。”沈茴缓慢地开口。声音轻轻的。   她自是知道,这两个傻姑娘一定一直守着她。   沉月和拾星也没逞强,下去补眠。换了灿珠过来照顾。灿珠早听说过沈茴体弱,却是第一次见她发病,被她毫无征兆差点送了命的架势吓了一跳,不由谨慎起来。   “太医交代了娘娘刚醒过来,不能下床。要多静养。”灿珠说。   “我晓得的。”沈茴温声答话。即使太医不这样说,她也根本没力气下床。   灿珠又感慨:“娘娘前两日着实吓人!不过奴婢听拾星听娘娘以后还有过昏迷近月的时候。好在这次娘娘没什么事儿了。”   “昨天晚上梦到仙人赐药,所以这次才醒得这样快吧。”沈茴眉心蹙起来,慢吞吞地说。   大抵是沈茴醒了过来,仿若雨过天晴,灿珠笑得也灿烂:“昨天晚上?仙人有没有赐药不知道,掌印倒是来过。”   沈茴讶然,急问:“他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灿珠摇头:“奴婢不知道,当时已是下半夜了,是沉月和拾星守着娘娘,她们两个却也被太医喊了去。听说掌印在这里待了不到一刻钟,想来只是看了娘娘一眼?”   沈茴垂下眼睛,没再说什么。   灿珠怕她累着,也不敢再拉着她说话了。   沈茴傍晚时又睡去,夜里睡得也沉。接下来几日,她都虚弱地不能下床,不过每日醒着的时候倒是一日比一日多起来。   到了第五日,沈茴已经可以下床稍微走动。   齐煜坐在绣凳上,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好啦?”   沈茴点点头,问:“殿下要在这里读书吗?”   “嗯啊。你这屋子里暖和!”齐煜晃着一双小短腿,挪着屁股转过身,去拿摊在桌上的书来读。他用手指头抠了抠书页,在心里默默嘀咕:她命还挺硬嘿。   沈茴病倒最初虽是因为风寒,如今只是那旧疾折腾她,倒也不怕将风寒的病气传给齐煜,便由着他在这里读书。   小孩子大抵都很难专注读书,没过多久,齐煜就将手里的书册丢到一旁,在沈茴的寝屋里左看看、右看看。   他跑到沈茴的梳妆台前,好奇地翻看台面上的首饰。他拿起一支步摇晃了晃,珠光耀目,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孙嬷嬷挑帘子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顿时心惊肉跳。   她脸色一沉:“殿下!”   齐煜手一抖,手中的步摇跌了。他赶忙跑到书桌前腰背挺直地坐下,重新抱起书来,认真地读。   沈茴笑笑,对孙嬷嬷柔声说:“煜儿还小呢。一直读书会累的,少玩一会儿不碍事。”   孙嬷嬷望着仍旧虚弱的沈茴,欲言又止。   沈茴哪知她的难言之隐?只能化成一道无声的轻叹。   ·   又过两日,沈茴几乎大好了,甚至看不出刚刚大病了一场。这一日暖阳四照万里无云天气甚好。   沈茴坐在窗前软塌上,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眸中又浮现了羡慕。她抿着唇,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沉月不忍心她这样,无奈地说:“虽然今日天暖,可娘娘只能出门一小会儿。”   沈茴立刻弯起眼睛来:“我要穿那件鹅黄的新斗篷!”   沈茴带着沉月和拾星出了永凤宫,也没走多远,只在永凤宫后面的梅林那一片走一走。   “娘娘累不累?要不要去前面的漱心亭歇一歇?”沉月问。   沈茴点点头,说“好”。   拾星在一旁喋喋不休:“娘娘,我听说俞大夫已经过完了手续,要不了多久就要进太医院当差了。”   “这样快的?”沈茴问。   “嗯嗯。”拾星点头,“等俞大夫进了太医院,可得让他给娘娘好好诊诊脉,把身子重新调理一番。”   沉月也在一旁说:“有俞大夫在,的确更宽心些。”   主仆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漱心亭去。拐过山石搭的双鹿景儿,漱心亭映入眼帘。一并映入眼帘的,还有坐在漱心亭里独酌的裴徊光。   沈茴脚步一顿,僵在那里。   沈茴甚至有扭头就走的冲动,可既然撞见了,哪里有转身就走的道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大不了打个招呼再走。   她刚要开口,裴徊光却忽然抬手,竖起食指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沈茴不解其意,却也依从。她静默了片刻,这才听见了隐约的议论声。她只听了一耳,就听见了“掌印”二字。   沈茴仔细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有人背后议论裴徊光,偏偏他这个当事人一边对梅独酌,一边听得饶有趣味?这大概说明,他听到的议论是好话?可旁人暗地里谈论他,会说好话?沈茴很是怀疑。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去,在裴徊光对面的石凳坐下。   “……查出来那个女人是谁了没有?啧,这都几天了,一点风声都没流出来。你不是认识在沧青阁当差的小石子?实在不行使使美人计套话呀。”   “别提了!小殿下生辰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小石子了。这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大概在宫里做事的人凭空消失太司空见惯,躲在山石下一起偷闲吃酒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也不再提小石子,继续议论“那个女人”。   “真是见了鬼了。这都多少年了,原来掌印也是喜欢女人的!稀奇,真稀奇!前几年连御前女官都不要,还真以为掌印不好这口的。”宫女去推身侧的小太监,“跟姐姐说说,你们净了身还会喜欢女人吗?”   小太监吃酒有些醉了。他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香喷喷的姑娘家谁不喜欢……掌印之前那是忙着干大事,现在终于知道姑娘家的好了呗。嘿嘿嘿……你们等着瞧,掌印尝过了味儿,要不了多久也要在外头建府养妻了……”   “我老好奇了,那个女人坐在掌印怀里是什么滋味呢?怕是不怕啊……”   还行吧,当时也不是那么怕——沈茴默默在心里回了一句。   沈茴坐不住了。她可真后悔刚刚没转身就走!   她病了多日,并不知道如今宫中早已流言四起。   几个偷偷吃酒的宫人又说了一小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不敢再偷懒,收拾了东西悄悄离去。   沈茴偷偷看向裴徊光。   他又倒了一盏酒,修长的手指捏着酒盏慢悠悠地转着,没喝。   沈茴原本也不是为了和裴徊光一起偷听才留下来,可如今听了那些话,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正坐立不安,忽听裴徊光轻笑了一声。   “咱家一世清誉,尽数毁在了娘娘手中。”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眼,愣愣看他,在心里悄悄骂了一句:厚颜无耻……   再狠狠骂一遍:   无耻!!!   裴徊光将未饮的酒盏放下,拿起漆黑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递给沈茴。   沈茴以为还是上次吃过的糖豆,毫不设防地放进口中。下一刻,却被唇舌间刹那间蔓延开的苦味熏得红了眼圈。   她红着眼睛去瞪裴徊光,苦得说不出话来,却见他懒散吃着瓶中余下的药,一粒粒,吃糖一般,竟不觉得苦。   沈茴便想,他的舌头一定坏掉了才尝不出苦和甜。   裴徊光忽然将那盏未饮的酒递到沈茴唇前。沈茴想说自己不饮酒,那冰凉的酒盏已经碰了她的唇。   他看着她,大有倘若她拒绝就给她灌下去的意思。   沈茴心里气恼,却依旧张了口。   贝齿唇舌间弥留的苦味竟神奇地瞬间散去,只余她未尝过的香。 第19章   原来那墨绿酒盏里盛着的,并不是酒。   沈茴抿唇,小心将娇嫩唇上沾着的一点“酒”卷入口中,去化口中的苦。   “娘娘无需如此勤俭。”裴徊光晃了晃玉壶,然后放到她面前。   沈茴懊恼地抬眼看他。她把原本的谢辞尽数咽回去,果真去拿那玉壶,给自己又倒了一盏。   沈茴垂眼小口喝着,心里已然明白病时梦中赠药的不是什么仙人,而正是眼前这邪魔头子。   再联想起先前裴徊光赠她的那罐去疤药,沈茴忽然怀疑裴徊光真的懂医。   天下人都知道裴徊光在给陛下炼那长生不老的药。可沈茴和很多人一样,都以为他是坑蒙拐骗哄着皇帝。   难不成,他当真懂医?   不过,这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沈茴知道裴徊光不想她死。不管这对于他是不是举手之劳,于她而言,都是日后在这宫中生存的一份潜在的筹码。   沈茴正想着,不由自主举起那玉壶,要再倒一盏。   裴徊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干净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沈茴时时抱着那袖炉,手心是暖的。他覆着她手背的掌心是一如既然的凉。他忽然送来的凉意,让沈茴僵了僵。   “这是药。是药三分毒。”裴徊光望着她,慢悠悠地说。   沈茴手一抖,提着的玉壶便跌落了,倒落在石桌上,又轻滚了两番,跌在青砖铺的地面。   玉壶“啪”的一声,碎了,打湿青砖上双鹤对鸣的纹路,慢慢蜿蜒开来。   王来从另一侧的石阶上来,看着摔碎的玉壶,心头跳了跳。这玉壶已然价值连城,里面装着的药,却是几座城池也换不了的“仙药”。如今这样碎了、毁了,权贵却不会多看一眼。   沈茴看见了王来,鬼使神差地瞬间缩回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将手藏在宽大的袖中慢慢握紧袖炉。她坐姿也板正,大大方方地目视前方,却不看裴徊光。   “掌印,车已备好。”王来禀话。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起身往亭外走。   漱心亭掩在错落的山石中,山石间却开着大片红的粉的山茶。像是和对面的梅林比艳似的,用尽全力地绽放。   一阵风吹来,山茶飘摇,抖落浓郁的芬芳。   裴徊光随手摘了一支浅粉的山茶,轻嗅。   也不知是那粉嫩的山茶衬得他的手修长隽逸,还是他皙白干净的指才衬得那支山茶异美非常。   沈茴的目光追着裴徊光,见此,正不解其意,裴徊光忽然转过头来,撞见她眼里的疑惑。沈茴一怔,还不知道要不要移开目光只当没看见,裴徊光已朝她迈了一步,然后俯下身来,将那支山茶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直到裴徊光走远了,沈茴望着桌上的山茶慢慢蹙起眉。她用手指头拨弄着那支山茶柔软的花瓣,喃喃自语:“什么意思呢……”   ·   裴徊光出了宫,往西厂去赴邀。   东厂和西厂最初互为监督,可多年前裴徊光已顺便携了东厂提督之职,西厂越发势弱,不过是群裴徊光连理会都懒得理会的东西。   此番西厂督主几番相邀,又言辞郑重,一副生死攸关的模样。裴徊光今日也无事,所以来了这一趟。   西厂正厅里,议事的桌椅尽数挪开,围成歌舞之地。   十余个老太监们聚在一起饮酒谈笑,无一不是左拥右抱。起舞的美人们和老太监们抱着的美人们一般,几乎都是半丝不挂。   肃穆的堂厅俨然一幅歌舞肉池的至娱之地。   大门打开,裴徊光看了一眼里面的场景,转身就走。   “掌印!掌印!”西厂督主张公公赶紧推开怀里的美人,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外去追。   几乎要追到西厂的大门处,张公公才追上裴徊光。他赶忙弯腰打礼,赔着笑脸:“听闻掌印刚得了美人,咱家才敢特设了今日美人宴款待。掌印不喜,便去茶室说话!”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罢。”裴徊光已有了几分不耐烦。   “马上国宴,各地郡王、亲王无不回京拜贺。咱家也是为圣上安危担忧,忠心日月可鉴呐!”   裴徊光凉凉瞥着他:“张福海,你这老东西的嘴若是只能乱扯这些废话,还是缝了罢。”   张公公脊背一寒,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是是,宫中有掌印职管自当安全无忧,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那些有异心的主儿定然逃不过掌印的法眼,若是胆敢胡来那是自讨苦吃活得不耐烦啦。不过……不过如今西箫起东吴往,北地又有胡人虎视眈眈。咱家也是想尽尽力……”   张公公啰里啰嗦地表着忠心,不过是想在即将到来的过年时,让西厂担一些实职。   “行啊。那就麻烦西厂费费心,将箫起或吴往抓到司礼监去。”裴徊光笑着拍了拍张公公的肩。   张公公脸上的笑一下子僵在那里。   箫起和吴往?   这这这……这哪个他也动不得啊!   皇室昏庸残暴,四地揭竿起义之士众多。如今就属箫起和吴往势力最大。   箫起,出生侯府,是一出生就袭了世子位的尊贵人。皇帝一朝夺妻,这京中便少了位风光霁月的世子爷,只有举旗起义的逆贼箫起。如今距离箫起谋反已有五载。五年说长也不长,可到底萧家家族底蕴丰厚,他又师出有名,已是追随者众多,如今成了众多起义势力中最强的一支。   吴往,他与箫起不同,他和皇室无甚血海深厚。他是从贫民里站出来的义士,代表的是不甘权贵玩弄的百姓民心。他举旗谋反要比箫起还早上两三年,势力却并没有箫起那般强大,不过亦不容小觑。吴往没有箫起的家族底蕴支持,有的只是一腔为民热血,真正凭借一身武艺和才智杀出的军队。   裴徊光离开西厂,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先去宣庆街买糖吃。   卖糖的商贩远远见了他,都先将他常买的几种糖准备好,毕恭毕敬地送过去。   裴徊光一边握着油纸包的糖吃,一边想起今晨听来的闲话。   嗯,在宫外置办个府邸似乎也不错。   他以前怎么没想到?   裴徊光走进一条小巷,咬着一块绿色的脆糖来吃。   不需要他多注意,就觉察到了跟踪的人。   裴徊光忽然笑了。   原来西厂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啧,   上次遇到刺杀是哪一年的事儿来着?   因为太过久远,裴徊光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新奇的愉悦来。   一道道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将小巷前后围赌。每一个人都是自小被栽培的杀手,无不一身血腥杀气。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着糖。   直到快要走到小巷的尽头,堵在前面的人身上的血腥味让他不悦,他才放慢了脚步。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随着他不紧不慢的步子,划着斑驳的小巷墙面,拂琴一般。   他横着的手慢慢转了个方向,指腹向下。   轻轻地,点了两下墙面。   一股力道悄然送进了石墙里。   然后,他动作自然地收了手,继续去拿油纸里包着的脆糖来吃。果子糖脆脆的,咬一咬,细碎的声音悦耳极了。   裴徊光继续往前走,仿佛根本看不见杀手将小巷的出口牢牢堵住。   就在他马上要走到出口时,窄长的小巷两端围堵的所有黑衣杀手瞬间倒下,无一例外。   裴徊光吃着糖,淡然迈过眼前的尸体。   这近百位杀手到死都不知道,他们是何时中了招——五脏六腑皆碎。   裴徊光走了很远,那堆在小巷两端的尸体才开始七窍流血。鲜血缓缓地流,逐渐淹没整条小巷,血腥味熏人。   当然,裴徊光已经闻不到了。   人人都说裴徊光杀人不眨眼,嗜血如命。   这话,既对,也不对。   他杀人的确不眨眼,但并不嗜血。没有太多人知道,他对鲜血是那般厌恶。   所以,他连男人也不做了,去学那邪功。   学了邪功的他,就可以斯文文雅地杀人,不见那鲜血淋淋腥臭难闻。   当然了,现在的裴徊光,很少亲自杀人了。   ·   天气晴朗,微风也好似不是冬日里惯有的寒。沈茴在漱心亭惬意地待了很久,中途还让宫婢回去取了热茶和细点过来吃过,然后才起身往回去。   她刚从漱心亭出来,宫婢禀告,皇帝带着两个妃嫔正在前面。若是沈茴现在下去,定然要撞见。   沈茴自然是不愿的。   可她见那宫婢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了详情。   “陛下昨夜睡时压了足,今日说走起路来脚腕疼痛。便让丽妃和静贵妃两位娘娘做了拐杖……”宫婢声音低下去,“两位娘娘衣衫单薄,即使天暖恐怕也要着凉的……”   沈茴原本还不理解宫婢所说的“衣衫单薄”,直到她隐在山石之后,亲眼见了。   皇帝将手一左一右搭在丽妃和静贵妃的肩上,把两位妃子当拐杖用着。而两位妃子上身竟只穿着肚兜。   身后跟着些元龙殿伺候的宫人,两位妃子身边的宫人却一个也无。   丽妃脸色还好些。静贵妃脸色灰败,隐约有了轻生的念头!江月莲是相府嫡女。这样的屈辱,怎么可能受得了!   “娘娘?”沉月忧心地望着沈茴。沉月心里不忍,盼着有人能主持公道,又怕沈茴心善真的牵扯其中。   沈茴咬唇,内心挣扎了很久。有了决断,她提裙快步往下走。   沉月望着沈茴的背影,又是早就料到的了然,又是忧虑。   “陛下。”沈茴得体地行礼。   “啊,是皇后啊。听说皇后身体大好了?”皇帝将搭在两位妃子肩上的手放下来。   沈茴谢过,然后说:“兰贵人正在生产,听太医说腹相极像皇子。臣妾恳请陛下去瞧一瞧,有了陛下真龙之气镇守。咱们大齐定然又要有皇子降世。”   “兰贵人?”皇帝显然忘了兰贵人是谁,不过他的确盼着皇子出生,果真急匆匆去了。   沈茴松了口气。   她急忙将身上鹅黄的新斗篷脱了,亲自给江月莲穿好。   若说上次帮她,出于对日后的打算,今日倒的确是同为女子的不忍。   沈茴惧寒,出门向来会多带衣物。她从拾星手里接了另一个红色斗篷,给丽妃也穿好。   丽妃惊讶地看向沈茴,颇有些受宠若惊。   沈茴晓得她们两个尴尬,也不多说,吩咐宫婢送她们两个回去,自己也回了永凤宫。   然而,她的出现的确让皇帝想起了这位皇后。   沈茴刚回去没多久,就来了元龙殿的管事太监传话,   召沈茴今晚侍寝。 第20章   沈茴神色如常,显然早已料到了。   传话公公走了之后,沈茴吩咐宫婢去静贵妃那里盯着。她瞧着刚刚江月莲神色实在不对,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她又吩咐:“悄悄与她身边的婢女说一声,最好能将事情告知静贵妃的母亲。”   沈茴在软塌坐下,顺手拿了小桌上的册子来看。这是齐煜在她这里写下的功课。   见她这样,拾星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娘娘,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沈茴抬眼,见沉月和拾星都是一脸忧虑。   “你们这是什么神情?怕我不愿侍君一头撞死吗?”   沉月和拾星心里都清楚沈茴有多恨恶皇帝。沉月沉默着,拾星小声嘟囔:“刚刚避开就好了……”   “我是皇后。即使是帝后不和,帝王初一十五都是要宿在皇后处,这是惯例。更何况皇帝本就不曾厌我。不管今日撞见与否,都逃不过。”   沈茴心里清楚,若不是病了这一场,皇帝早就召她了。   拾星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再想想两位妃子当时的样子,自己如今这样说倒是狭隘了。   沈茴拿起笔,将齐煜功课的错字圈起来。   齐煜,是她的希望。   “我若当真抵死不从是那贞洁烈女,在宫外时干干净净地死不好吗?又何必入了宫,再用皇后的身份抵死不从。”   愿与不愿,却要看怎么比。   和生死比起来,那点不愿不值一提。沈茴这样将话摊开来说,是不想她们两个总以为她要寻死觅活,为她担忧。   她可不会寻死,如她这般磕磕绊绊长大,从小就和阎王爷打交道的人,最是惜命。   当然了,侍寝这事她的确不愿。   沈茴望着手中齐煜的功课,不由出神。   她从小被家人呵护地太好,人养的娇贵精致。她也一直把自己当成弱小胆怯的人,可接了立后圣旨,她忽然就想,兴许她可以用这皇后的身份做些什么呢?   总不能白拿一回这凤印。   如今沈茴在宫中待了些时日,原本对皇帝的惧怕竟是荡然无存了。这样一个皇帝,除了至高无上的身份,他本身还哪有半分值得旁人畏惧的能力?他所仰仗的,也不过是拎他上龙椅的掌印太监。   沈茴原本那灵光一闪又遥不可及的妄念,似乎也变得没那么痴人说梦了。   不止西箫起东吴往,如今四海之内想要除昏君的义士那样多,她怎么就不能也做那义士呢?   沈茴又叹然,叹俞湛还未进太医院。   她需他诊脉养身,更需要他手里的毒。   宫婢挑帘进来,弯膝行礼,询问要不要摆膳。   原来已经快晌午了。   午膳摆上桌,沈茴接过沉月递来的银著,刚要去夹刚炖好的鲜嫩鱼肉,忽然想到了什么,眸色变了变,默默将银著放下了,只让宫婢盛了小半碗甜粥。小小的白瓷碗盛着软甜糯口的南瓜粥,味道是她一向喜欢的。虽只盛了半碗,她也没有吃完。   沉月和拾星只当是她忧虑晚上侍寝的事情,没有胃口。   午膳刚撤下去,丽妃便到了。   她是奉旨来的。皇帝守在兰贵人那边等着孩子出生,还不忘下令让丽妃过来教沈茴跳舞。言下之意,是希望沈茴今晚侍寝时可以跳那支艳舞了。   “今日多谢娘娘了。”丽妃俯身跪下行礼。   说起来,丽妃入宫前是妓,今日这样的羞辱,她本不会如静贵妃那般觉得耻辱。甚至,她站在一旁看着沈茴急忙脱了斗篷为静贵妃遮身的时候,也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她根本没有想到沈茴也会拿了自己的斗篷赠她遮身。   本不觉羞,暖热的斗篷裹身,她反倒莫名捡起了些早就丢失被人践踏的脸面。   沈茴没有提起上午的事情,让丽妃来软塌这里坐。   丽妃望一眼铺着米黄色锦缎的软塌,柔软、干净。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边角。   “刚好亲自把娘娘的斗篷还来。”   丽妃的宫婢将斗篷递给拾星。   沈茴随意瞟了一眼,说:“这好像不是我的那件。”   丽妃一直在仔细打量沈茴的脸色,闻言,这才出言指责自己的婢女:“怎么拿错了!”   “奴婢该死。是奴婢拿错了。娘娘今日穿的斗篷也是红色,拿混了。”宫婢赶忙疾步往外走,从另一个宫婢手中取了沈茴那一件过来,重新交给拾星。   丽妃是担心沈茴介意那件斗篷她穿过,会嫌脏。毕竟这宫里尊贵的妃嫔们哪个不嫌她脏?别说是她穿过的衣裳,就连她坐过的地方也是嫌弃得要命,不肯再落座的。   所以过来的时候,她带了两件斗篷,除了沈茴的那件,还有一件款式差不多的新斗篷。先递上那件全新的。若沈茴嫌弃她穿过,自会默认接了那件新的。   沈茴的疑惑只是一瞬,立刻了然了其中深意。她有心宽慰些什么,可到底心里有事,暂且揭过不提,只请丽妃吃细点,说:“本宫病了好些日子,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恐怕跳不了舞。”   “娘娘凤体比什么都重要。”丽妃自然知道沈茴根本没认真学过,只皇帝让她过来,她是不得不来。她既来了,就算沈茴不学,她也不好立刻就走,只好待下去。   丽妃一向不喜欢和宫中的妃嫔相处,因为她晓得那些妃子是如何看她。尤其面前这位是最尊贵的皇后。她望着面前的精致点心,心想只好靠吃这些糕点磨蹭一下午。   “虽不能跳舞,丽妃可以教本宫些别的吗?”   丽妃一愣,赶忙说:“娘娘太看得起臣妾了。是什么事情难为了娘娘?”   沈茴弯了弯眼睛,说:“我瞧着你妆容一向精致,听说不是宫婢描画,都是你自己描的。想跟你学学。”   丽妃望着沈茴这张璞玉般完美的脸庞,心想皇后娘娘哪里需要妆容点扮?想了想,她实话实话:“臣妾那些画法恐怕不适合娘娘,娘娘适合清淡雅致些的画法。”   沈茴便起身,亲自去拉丽妃往梳妆台去。   丽妃望着沈茴拉着自己的手,一时有些懵怔。她半晌才知道,那份陌生的懵怔叫做受宠若惊。   明明上午还晴空万里,半下午忽然起了风,紧接着就开始降雪。无风时落雪不冷,伴着风的雪才是真的冻人。   丽妃趁着雪还不大离开了永凤宫。   丽妃走了没多久,沈茴派去沧青阁盯着的人过来回话——掌印回宫了。   沈茴望着铜镜中着了妆容的自己,理了理云鬓,吩咐:“去取那件最厚的斗篷。”   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初荷待绽的娇艳容,眉心一点朱砂钿神女泪般灼目。   沈茴穿戴好,本来已经迈出了寝殿,忽然又折了回去,也没用宫婢伺候,自己重新换了衣服,乘坐凤舆往沧青阁去。   沈茴坐在凤舆内,凉风从凤舆边角间漏进来,仿佛无孔不入似的。听着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沈茴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端坐着。   到了沧青阁,迎上来的小太监很脸生,已不是之前的那个。   “掌印刚回来没多久,眼下不是在六楼就是七楼。”小太监唇红齿白,看上去只十五六岁的样子。   听了这话,沈茴忐忑一路的心,忽然就安了。   ——裴徊光知道她会主动过来。   沈茴如上次一般,让灿珠在一楼等着,独自沿着环形的木梯一层层往楼上去。凉风吹拂,吹得她小腿微凉。   裴徊光在六楼。   他回来之后沐洗过,换了一身雪衣,懒散坐在书壁前的一张扶手椅上,膝上放了一卷书册,打发时间地翻看着。   他在沧青阁的时候,大多都在六楼的书阁翻看书册典籍。即使这里所有书册,他早已倒背如流。   沈茴站在门口,遥遥望着他。她垂着身侧的手莫名攥紧了衣角,来时做了那么多心理准备,当真来了这里见到他,竟还是有些紧张。   裴徊光抬眼望过来。   隔得有些远,书阁里灯光昏黄。他望过来的眉宇不甚清晰,沈茴亦看不清他的眸色。   她说:“掌印,陛下要处死本宫。”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问:“娘娘犯了什么死罪?”   沈茴没答话,她解下身上厚厚的斗篷,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缓步朝着裴徊光走过去。沈茴无比清醒自己准备去做什么。   每走一步,他陷在斑驳光影里的五官越是清晰一分。   “娘娘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梳妆打扮准备侍寝吗?怎么到咱家这里来了?”   “侍寝是下策。”   “那什么是上策?”裴徊光问。   沈茴在裴徊光面前停下来,将他膝上的那本书拿了起来,放在一侧的三足矮几上。然后,她自己取代了那书册,坐在他的膝上:“掌印是本宫的上策。”   裴徊光笑,他抬手,扶了一把她的细腰。   他等着小皇后主动说些什么,她却垂着眼睛不开口。裴徊光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扫过,知她悉心描了妆容,连腕上也故意用了玉檀香。   裴徊光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裙摆。随着她侧坐的姿势,裙尾下露出小半截雪色的小腿。   “娘娘这是慌了手脚六神无主,以至于连里裤都忘了穿?”裴徊光俯身,拽了拽她的裙摆,将她露在凉气里的小腿遮了,怕这娇贵的小东西再受了凉。   沈茴的目光便落在他为她理裙的手上,眼睫不由颤了颤。   裴徊光的手生得极好,修长匀称,有寒玉般的精致完美,又有寒玉的润意凉泽。他食指上戴了枚骨戒,深稠的色泽越发衬得他手指干净整洁 。   裴徊光收手时,沈茴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相贴,她的纤细娇小越发衬得他手指修长。   裴徊光抬抬眼,去看她,她垂着眼睛,蜷长的眼睫半遮着眸子里的专注。裴徊光向来不是个急躁的人,他睥着她,忽然来了兴致,等着看小皇后打算如何,是软着嗓子来央他,还是自以为是地拿出筹码来交换。   沈茴将裴徊光指上那枚骨戒摘了。   裴徊光不解其意,望她的目光略深,带了点探究。   “还未谢过掌印赠药。疤已尽数消了,掌印要瞧瞧吗?”她的声音是一贯的甜软中带着点清凉。未见慌乱,亦无难堪。   裴徊光皱了下眉。   于是,沈茴握着裴徊光的手送入裙下,带着他去探那已消的疤处,又不止那疤处。   “侍寝前已非完璧,陛下会不会处死本宫?”沈茴望着他,“掌印?”   裴徊光愣住,指尖触暖意,让他向来从容的面容竟浮现几许懵怔,   还有慌乱。 第21章   沈茴自小做事喜欢拖延, 今日苦恼犹豫之事便拖到明日。那是因为她知道家里人会无限宠爱,不会真的逼她批她,即使她做不好完不成也有家人为她兜底, 没有恶果没有惩罚。   入了宫, 她再无倚靠。万事只能靠自己。短暂时日疯狂成长, 再不是那般软弱拖延人, 不得不学会果断勇敢。   灿珠等在一楼,搓着手御寒气。她抬起头望向楼上的方向, 眼中浮现了几分担忧来。她明白沈茴要做什么,既惊于沈茴的勇气,又不看好她的冒失。在这宫里头, 一点恩情足以让宫人死心塌地地卖命。文嫔于她有恩, 文嫔让她来皇后身边,命令她拿出侍奉文嫔的忠诚来待皇后,灿珠记在心里, 自是一心一意。来了皇后身边时日虽短,日子倒也舒心,灿珠更是真心盼着皇后好的。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再不准备准备往元龙殿去, 恐要迟了……”灿珠在廊下搓着手,小声嘀咕着。   六楼的书阁里, 沈茴软惫地偎在裴徊光胸膛。   那枚被沈茴摘去, 随手放在三足矮几上的骨戒, 磕碰后落了地。裴徊光目光追随着那枚骨戒, 看着它滚进书橱底下的阴影里, 直到看不见。   沈茴今日上身穿了一件粉杏的对襟软衫, 配一条质地柔软的嫣红齐胸裙。她侧坐在裴徊光的膝上, 一只腿微微抬高,裙摆下露出银红的绣鞋前尖,另一条腿无力垂着,足尖落了地。嫣红的大幅裙摆逶迤展开,绽在他的雪衣之上。   “娘娘是不是太冒失了?”裴徊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侍君前失贞是死罪,那奸夫是不是也当斩?”沈茴握着雪色的帕子,仔细擦他指上的血污。   鼻息间是淡淡的血腥味儿,是他从幼时起便厌恶的味道。他睥着她专注为她擦拭手指的模样,说:“咱家一阉人,皇后失贞的罪降不到咱家头上。”   他仔细地瞧她,企图辨出几分无措恼火,或者悔意。   沈茴却只是轻“嗯”了一声,说:“若是上策行不通,自然只能行那下策。”   “不怕被降死罪了?”   她这才鸦睫轻抬,凝眸去望他。盈盈美目含情,所谓顾盼生辉大抵便是这样的双眸。她鸦睫微颤后,眸中染上几分轻浅的勾人笑意。情绪在她的眼中像有了层次,慢慢递进,又慢慢逼近。   “本宫忽然想起来陛下爱美人,从不是那种看重女子贞操的凡夫俗子。”她微微加重了语调,“陛下圣明!”   “为了侍奉好陛下,本宫午膳只用了小半碗清粥,晚膳更是只用了一盏暖暖的花茶而已。待见了陛下,必然再不会失态地吐出来。”沈茴指尖捏住裴徊光衣襟一点,攥紧了再轻轻拉了两下。那幅度细小微弱,几不可见。   她望着他的明眸中,再次递进两分轻佻来,她问:“掌印觉得本宫可能哄得陛下欢心?”   裴徊光垂目看她,漆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深如寒潭。   沈茴腰背微微挺直,凑得更近一些,贴着他的耳,低语:“若是得了赏,还要谢掌印让本宫尝过风月滋味,于取悦陛下大有裨益。”   她挺直的脊背又软下来,温柔靠着他,枕着他的肩,噙着丝笑痕深深将他望着。   从始至终,裴徊光的目光未曾从她的眉眼间移开。   他想了一下,她在明黄龙床上展颜绽放的模样。   这样干净纯稚的美人眉心点了朱砂钿,眸中染上魅愫,什么样的欢心取不得?于是,他望着她的眼睛,徐徐开口实话实说:“就算是九霄仙人的欢心,娘娘也哄得。”   下一刻,裴徊光膝上一轻,沈茴已经起来了。   “掌印安歇,本宫要回去重新沐洗往元龙殿去了。”她弯腰,将那方沾满血污的雪帕子塞进他的手中,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转瞬松开。   她转身下楼,不回头,脚步也不留恋。   唯有搭在臂弯的藏青披帛随着她的脚步,飘出些逶迤婉转的弧度。   裴徊光依旧坐在圈椅里,听着她一步步踏在木梯上的声音,渐渐远无。他身上的雪衣干净整洁,拂了拂前摆,就连她坐过留下的皱痕也散去。   半晌,裴徊光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推开往外望去。   万籁俱寂,连风也散场,只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被玉檀相夹的窄路上堆着厚厚的积雪。沈茴扶着灿珠的手,逐渐走远,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踩过的痕迹。石榴红的斗篷将她整个身子裹着,就连柔情蜜意的云鬓也被兜帽遮了。   无星无月来相照,唯有窄路两侧玉檀间栉比的昏暗宫灯引路。天地皆暗。不久,沈茴的身影便隐在了黑暗的远处,看不见了。   裴徊光抬手。   那雪帕子是干的,未曾湿过水,自然不能将他指上的血污完全擦净,留下了一点点痕迹,那痕迹悄悄留在他指上的纹路里。   “至于吗?”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呵。你即不来,咱家也舍不得。”   裴徊光望着玉檀夹道的黑暗尽头,慢悠悠地舔了舔手指。   ·   沈茴坐进凤舆,立刻用微颤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向来畏寒,此时竟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只得用凉凉的手心来降温。   所有强撑出来的从容冷静荡然无存。   可她仍旧硬着头皮逼自己去回忆,回忆刚刚在书阁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可有纰漏。   竟,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听着抬舆人密密麻麻的踩雪声,沈茴逐渐冷静下来。   到了这一步,不管今晚侍寝时裴徊光是否来阻止,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沈茴想要的,从来不仅仅是为了避开圣宠。更重要的,是日后帝王驾崩时,裴徊光对齐煜的支持。   “娘娘,袖炉在您身侧。”灿珠在外面说。   沈茴这才将一旁的袖炉握在掌中,慢慢取暖。   沈茴先回了永凤宫沐浴换衣。   灿珠给她收拾衣物时,发现她裙里沾着的血污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她也不敢将衣物交给宫婢,亲自来处理。   沈茴收拾妥当后,元龙殿的车鸾已经过来了。沈茴神色如常地登上车鸾,沉月和拾星一路忐忑地跟着。   皇帝并不在元龙殿,还在兰贵人那边。   元龙殿的掌事公公奉承地弯腰解释:“听太医的意思,兰贵人已经发动,小殿下马上要生了。是以陛下虽耽搁在那边,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事关龙嗣,没有更重要的事情。”沈茴笑着说话,一脸和气柔和。   掌事公公也不多话,吩咐了殿内的人仔细伺候,才弓身退下去。他也没有走远,只在外间候着,等着吩咐。   于是,沈茴再一次坐在龙床上,等着皇帝归来。   只是今非昔比,她今日再来这里与初入宫那日的心情已经大不同。   初入宫那一晚,她心惊胆战,又怕又恨。她恨皇帝是天下至尊,拿他无可奈何,自己只能使些小手段残喘着微弱挣扎。她只能将恨埋在心里,哭着想要回家。念了千万遍爹娘与兄长,盼着神祇降临来救她。   而如今……   沈茴平静地端坐着,望着膝上团绣簇凤的织金纹,心里想着齐煜放在她那里的功课有错处,明日要引了经典来教他。心里想着皇帝死了之后,该如何垂帘听政助年幼的煜儿坐稳皇位,是该哄了那掌印太监辅佐,还是干脆寻机杀了他为民除害。   宫灯里的烛逐渐烧短,又换上了新蜡。   直到宫人迈着焦急的细碎步子走进来禀话,沈茴才晓得自己居然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   “兰贵人诞下小皇子,陛下心情大好。怎奈天公不作美,雪后路滑使得陛下摔了。眼下太医院的人都进了宫诊治。陛下踝痛难忍,想来、想来陛下今晚不得回元龙殿了……”   沈茴几不可见地翘了翘唇角。   她从容地吩咐让太医院的太医们仔细为陛下诊治,又让人传话给陛下道皇子降世是大喜向他恭贺,请他宽心。甚至又下令给兰贵人封赏。   周道,仁厚。   禀话的小太监垂首听着,在心里感慨:皇后就是皇后,和那些妃嫔不一样。   沈茴迈步出了元龙殿,沉月和拾星立刻迎上来。   沉月脸色如常,规矩又守礼。   拾星脸上的笑却没藏住。   沈茴看了拾星一眼,拾星立刻反应过来,她灵机一动,将脸上的笑摆得更灿烂些,说:“在这即临新岁之际小殿下降生,是陛下大喜,是大齐大喜,是双喜临门!”   垂首的沉月眉眼间亦不由染上了一抹笑。   沈茴不由也笑了。   “说的好。赏。”沈茴由着宫婢服侍披了斗篷,将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拖着曳地的裙摆抬步离开。   沈茴走进庭院里,远远看见裴徊光站在廊前。宫人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禀事。   沈茴一眼注意到裴徊光换了身衣服。   他身上不是那件宽松的雪衣,换了常穿的绯衣玉带。在暗色的夜里,火焰般挺立又耀眼。   他应该在廊前立了许久,绯衣肩头积了一点雪。   沈茴收回视线,只当没有看见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来时还大雪纷飞,此时雪已小了许多,只零星飘着点雪沫子,连遮伞都变得多余。乌云也散开,露出一轮皎月普照万里。   回永凤宫的路上,沈茴望见许多宫人往树端悬挂红灯笼,才恍惚意识到真的要过年了。   轻摇的红灯笼酝出几许年味。   沈茴慢慢弯了弯眼睛,展出笑颜。   至于以这样的方式失了身所带来的遗憾与酸涩……   沈茴轻轻摇了摇头,把万种情绪都压了下去,不准自己再想。   ·   如今之时,家家都开始准备过年。   沈家亦是。   这些年家中变故接二连三,人口越来越凋零,到底是没什么心情,不过是走走形式,凑合过。   沈鸣玉一边剪着吉庆的窗纸,一边讲着趣事,企图逗爷奶和阿娘笑一笑。   小厮急急忙忙都跑进堂厅,连敲门问安都给忘了。   “撞了鬼了?半分规矩也无!”沈元宏斥责。   小厮竟真是把规矩全然忘记,连告罪行礼都没有,呆呆站在门口,结结巴巴:“大、大爷回来了。对,大爷!就就就……就在门口!”   “谁?”沈元宏以为自己听错了。   骆氏膝上的针线篓子跌了,七彩的线团散落满地。她分明不信小厮的话,却还是双脚不听使唤,先一步往外跑去。   “父、父亲?”沈鸣玉手一抖,窗花剪坏了。 第22章   吴往挨着半日的风雪, 站在陌生的府邸大门前。他冷毅的面容难得地浮现几许犹豫,还有茫然。   吴往,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   吴往, 吴往,   没有过往。   七年前, 他一身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往的人。   他挨过了那些伤病,又机缘巧合得人相助。慢慢地,走到了今日。他亲眼目睹着百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帝王暴行不仁, 除暴安良匹夫有责。他一无所有, 一人一刀,凭着一腔热血,和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武艺和布兵才智, 慢慢聚集力量,终形成了自己的军队。   七年之后,他已威名在外。成了令朝廷也忌惮的“西箫起、东吴往”中的吴往。   此番进京, 自然是为了大事。   可是前几日忽然有人告诉他——   他叫沈霆。   父母健在, 亦有妻儿。   沈霆?他知道这个名字。整个大齐谁人不知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的沈霆?沈霆,也是为他最痛恨的朝廷效命的将臣。   沈霆死在七年前。   七年吗?吴往心下算量。沈霆战亡时, 似乎也是他醒来的时候。   他欲再追问, 报信的人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心腹劝阻:“如今大事近在眼前, 恐有人设下圈套。怕是阴谋啊!将军当万分谨慎才是!”   他也有所顾虑。   可是他还记得七年前他醒来时, 衣衫尽数被鲜血染透, 连原本的色泽也分辨不出来。可他看见破烂的里衣衣襟处, 绣着“平安”二字。   当是, 女子所刺。   他自问自己当是娶过妻吧?即使不曾成婚,也当两情相悦,才会有女子会为他绣了那二字,他应当也是极爱护那女子,才会穿上那件衣衫。   近几年,他手中的兵越来越多,权势也越来越大。也不是没有遇见意欲结亲的人家,也有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   甚至有那山头强匪以结亲为盟,邀他为婿才放心送兵相助。   每每动摇时,吴往总是会想起衣襟上的“平安”二字。几年过去,沙场征伐,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早就遗了,可他永远记得那“平安”二字。   字形隽秀,针脚细密。   绣下这二字的女子当是温柔又明丽的吧?   失了过去的记忆,他断然不敢贸然再碰旁的女子。他怕有人在远处等他归家。即使是无意,也不能怀着侥幸心理去做负心人。   更何况,虽不记得了,他隐约知道那个没有姓名不记模样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女子,一直在他心里。   他当真是沈霆吗?   父母尚在?亦有妻儿?   他不是逃避的人。   他冒着严寒顶着风雪而来,在这新岁即将来到之时,扣响紧闭的院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开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嘀咕:“谁啊这么晚来叩门。”   他还没说话。那小厮看清他的脸,忽然吓得跌倒。   吴往一怔,迈前一步想要扶人,那小厮见了鬼似的,自己爬起来转身往回跑。   吴往皱眉,对那送信人所言已信了大半。   他低着头抱着胳膊靠在门边,沉思着。即使是久经沙场对面生死也无忌惮的将军,此时心里也免不了忐忑。   没过多久,他又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匆忙又浅弱,像是女子。   他抬头,皑雪照清皎月下他的五官。   几步之遥,骆氏的脚步却僵在那里,半步也迈不得。她怕啊,她怕这又是一场反反复复做过的梦境,她怕如梦中一般再往前走靠近了他,那梦就醒了。   即使已经做了千百回重逢的梦,望着他的五官,骆氏的眼睛还是迅速蓄满了泪。   吴往望向骆氏,看清她眼里的泪时,他心里莫名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下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她的名字:“菀菀?”   话一出口,吴往自己都惊了一下。   骆氏用发颤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已不受控地簌簌落下。   望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女子,吴往心中窒痛的滋味在迅速翻腾。他往前迈出一步,骆氏却惊慌地向后退了一步。   雪天路滑,骆氏脚步踉跄着,似乎每往后退一步都要跌倒似的。   吴往只犹豫了一瞬,立刻大步往前,稳稳地握住了骆氏的小臂。   他身上的气息猛地拂来,握在小臂上的力道那样清晰,是与梦中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骆氏慢慢抬头,仔细去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嘉延?”沈老夫人不确定地颤声开口,呢喃般唤着长子的小字。   吴往抬头,视线越过骆氏望向远处立在一起的身影。老人脊背微弯拄着拐杖,沧桑的老夫人搀扶着他。还有个小姑娘,攥着祖母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一刻,   记忆还未回来,吴往已无比确定自己就是沈霆。   他松开骆氏,一掀前摆,在覆雪的甬道上郑重跪下,俯首磕头。   “是,嘉延回来了。”   骆氏望着自己空了的小臂,半天没缓过来。半晌,她转了头,望向跪地的沈霆,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快起来!快起来!进屋说话!这一头一肩的雪多冷啊屋里暖和!鸣玉,快去扶你父亲!”   沈鸣玉才回过神似的,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去扶父亲。她又在父亲看过来的时候,迅速低了头。   老夫妇二人对长子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得不顾虑着他赶了一日风雪,让他暖了身早些歇下。人回来了就好,人回来了说话的机会还有很多。   骆氏又是慌又是喜,令人快去准备热水。又亲自去给他翻找换洗的衣服。   沈霆跟进去,默默望着她。   他“死”了七年,衣橱里却一直始终整齐摆放着他的衣物,一件不缺。   丫鬟红着眼睛说:“这几年每季裁新衣的时候,夫人都会给爷做新衣的。”   沈霆摸了摸衣服的针脚,忽的就想起那斑斑血迹下的“平安”二字。他转眸望向骆氏,说:“过去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   骆氏翻找衣服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温柔地说:“人回来就好。”   “可是我记得你。”   骆氏一愣,下一刻泪如雨下,她转身埋首在沈霆的怀里,用尽全力地抱住他,将所有的眼泪和呜咽都洒在他的胸膛。   沈霆坚硬的手臂慢慢收拢,将妻子拥着护着哄着,一身铁血无情化成对妻子的温柔。   ·   翌日一早,沈鸣玉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紧张地等着父亲和母亲出来。然后,他们会一起去集市置办过年要用的东西。   原本走形式的新岁,竟隐约也有了几分团聚喜悦,有了年味儿。   沈鸣玉对父亲的记忆不太多。她小时候父亲总是不在家。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永远一身冷硬的铠甲,人也不爱笑。只偶尔会在面对母亲的时候露出几分柔和的样子。   到了年底,集市特别热闹,喜气洋洋。   沈鸣玉乖乖地跟在母亲身边,有些局促。   骆氏知道女儿的心情,揉了揉她的头,说:“鸣玉,去万福堂给你父亲买一碗热浆。”   “好!”沈鸣玉应了,赶忙朝万福堂跑去。她跑了两步,忽然又顾虑起父亲会不会不喜她这样毛毛躁躁没个姑娘家的样子?于是,她赶忙理了理头发拽了拽衣角,迈着细小的步子,假装淑秀起来。   她买好了刚煮好的热浆,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穿过喧嚣的人群,朝着父亲和母亲走去。   她满眼都是父亲,并没有注意到擦身而过的人悄悄往滚热的米浆里放了一点药粉。   当然了,即使不是她这样的孩童,就算是个谨慎的成年人,也不会发现裴徊光在那碗米浆里做了手脚。   裴徊光慢悠悠地绕过人群,走上茶阁的二楼,在窗前坐下,望着楼下街角粥铺里的一家三口。他目睹沈霆将那碗米浆喝了,才收回视线。   倒也不是什么毒药。   而是能帮沈霆慢慢恢复记忆的药罢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桌上的小小茶盏,有些嫌弃沈霆过去了七年,摔坏的脑子还没痊愈。   裴徊光并非良善人,没有救人做好事的觉悟。   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过多帮扶。   他没看走眼,沈霆果然几年时间就搞出一支反军。   裴徊光只是觉得忠臣良将反戈想让大齐王朝毁灭,很好玩。   他愿全天下的人都恨大齐王朝。   如今,一切都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不是吗?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   真愉悦啊。   ·   傍晚时分,沈茴放下手中的书册,听着宫婢的禀告,有些愣神。   江月莲死了。   她还是受不了那样的屈辱,白绫一抛,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马上要过年,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又逢小殿下出生,皇帝只道晦气,连安葬都一切从简,恨不得帘子一卷一抛,并不准宫里的人提起静贵妃的死。   甚至连江家也受了牵连,被皇帝罚了俸禄。   沈茴心下不忍,又有些唏嘘。   可沈茴知道,如今这乱世世间有太多个江月莲。一个个地救,永远都救不完。只能从根子里,把祸害除了,才能真正天下太平。   沈茴正感慨着,又有宫人脚步匆忙地入了殿内来禀话。   ——皇后长兄,进宫觐见。   ·   “娘娘,您不可以跑得那样快啊!”拾星焦急地喊。   沉月和拾星带着宫人急急追在沈茴身后。   沉月向后退了两步,拾起沈茴跑落的披帛抱在怀里,再继续皱着眉去追人。   沈茴提裙奔跑,鹅黄的裙摆向后用力吹拂。   百级石阶在眼前,她脚步不做半分停留,哒哒跑下去。一不小心摔倒了,惹得拾星在后面惊呼。可她没有半分停留,也不等宫人来扶,自己立刻起来,朝着远处的那道人影继续奔去。   直到哥哥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奔到他面前。抛却所有顾虑和规矩,沈茴像小时候那样张开双臂,用力扑进长兄的怀里。   “哥哥……”   逢霄亭建在高处。   裴徊光站在逢霄亭里,弯着腰,双臂搭在漆红的围栏上。他眯着眼睛瞧着远处的沈茴。看着她一路奔跑,跑得乱了鬓发失了披帛,像个孩童般扑进长兄的怀里。   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指间八角檀木糖盒。糖盒间或磕碰了围栏,发出声响来。他将盒盖推开,捏了一块里面的糖来吃。   不是脆糖,吃起来黏黏糊糊的。   山楂味儿的。   “啧。”裴徊光吃着糖自言自语,“抱错人了吧?”   他将口中的糖嚼尽,随手指了指,吩咐:“去,把永凤宫给咱家烧了。” 第23章   沈霆自一早去过集市, 就隐隐犯头疼。模糊的、杂乱的记忆片段在往他脑子里闯。不甚清晰,亦不连贯。乱糟糟的往上冲,冲得他头疼。   他只当是忽然见到家人才会这般, 不疑有他。   他站在石阶下, 望着沈茴在高处一点点冒头。她看见了他, 亮着眼睛朝他奔来。   那一刻,沈霆是茫然的。   在沈茴的记忆里,哥哥除了多了两分岁月的打磨,还是原本的模样——挺拔、伟岸,如松又如山。   在沈霆的记忆里,那个幺妹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沈霆记忆里的幺妹还是个病弱的小姑娘。她自幼就比同龄人瘦弱许多, 小小的一点,永远脸色苍白, 裹着厚厚的袄。她不能吹风不能着凉不能吃冷不能累着, 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被困在方寸之地。她终日乖乖地抱膝窝在床榻上, 却会在看着别人的时候弯着眼睛笑。   她拉他的衣角,仰起小脸对他笑, 软软地说:“哥哥,蔻蔻不疼了。”   她央他给她带书回来读,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小小年纪便读过许多书。   她安静地坐在他膝上, 认真地听他讲外面的事情。   她对闺房之外天地的了解, 只有书册和旁人的讲述。她巴巴望着窗外高飞的雁雀, 明亮的眸子里写满了令他心疼的渴望。   蔻蔻是他给幺妹起的小名。   因为一直为沈茴诊治的赵大夫道,若沈茴能平平安安长到豆蔻之岁, 身体就会大好, 不必再这般心惊胆战地吊养性命。   那个时候, 沈霆把幺妹放在肩上,让她巴巴去望窗外枝头的一双灵鹊。他说:“等蔻蔻到了豆蔻之年,哥哥带你游遍五湖四海亲自去看大好河山。”   她亮着眼睛问:“可以坐船吗?可以骑马吗?”   他笑着承诺:“当然。旁人可以去的地方、做的事情,咱们蔻蔻也都可以。”   可是他错过了幺妹的豆蔻年岁,他归来时她早已及笄,甚至已经成婚,穿了一身描金绣凤的厚重宫装。   ——被迫嫁给了他最恨的人。   沈霆轻轻拍了拍沈茴的脊背。   沈茴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好,她从长兄的怀里退开,仰起小脸望着高大的长兄。她即使双眸盈盈湿润,却仍旧满脸挂着笑,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   沈茴有千言万语,百转千回说出口的,却只是再唤了一遍:“哥哥!”   沈霆充满怒意的眉宇便也柔和下来,唤了声“蔻蔻”。   沈茴带着沈霆回到永凤宫说话,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兄长身侧,去问他这些年可好。他说一切都好,她便满足地笑着点头,不过多追问。   沈霆话不多,对于过去的七年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问沈茴如何进了宫、宫中日子如何,问的最多的只是她的身体。   “已经大好了。赵伯伯的医术哥哥难道还不放心吗。这回入京,赵伯伯本想跟来,可他年岁大了,我不舍得他老人家远离故土。赵伯伯竟让他外孙俞湛赴京。俞湛承了赵伯伯的衣钵,虽然没有赵伯伯那么多经验,却也医术了得。听说已在走手续,过几日要进太医院当差了……”   沈茴说着声音低下去,又补了句:“这恩情有些重了……”   “勿忧虑,勿多思。不论是恩还是债,都有哥哥还。你且安心养着身体便是。”   沈茴知道赵伯伯如此待她,是因为长兄对赵家有救命之恩,赵家都是重恩义的人。可沈茴还是觉得赵家这些年付出实在太多,有了几分感激与亏欠之意。   这个时候,齐煜忽然抱着书册跑了来。   他喜欢来沈茴这里写课业,不是第一次来了。   他亲自抱着写好的大字跑来,站在门口探头朝里面望去,眨眨眼,有点犹豫。   “煜儿。”沈茴将齐煜喊到身边来,“这是舅舅。”   齐煜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霆。   沈茴又对沈霆解释:“这是二姐姐的煜儿。”   沈霆扫了齐煜一眼,十分冷淡地“嗯”了一声。   齐煜就敏锐地觉察出来这个舅舅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喊舅舅,只“切”了一声,抱着课业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小腰杆挺得笔直。   不喜欢他就不喜欢呗。   反正也没几个人喜欢他,他才不稀罕别人的喜欢,他也不喜欢这个舅舅!   沈茴怔怔望着齐煜跑远的方向,再转头望向自己的兄长,已隐约猜到了几分兄长不喜齐煜的原因。她想辩解些什么,还没有想好说辞,沈霆已经站了起来,称要去拜见皇帝。   他进宫来,本应先见皇帝的。   “我陪哥哥去。”   沈霆下意识地想说她不能吹风在屋里好好呆着,可一回头,沈茴的眉眼映入眼帘,他才反应过来蔻蔻已经长大了,这才有些怅然地点了点头。   ·   沈霆只是让沈茴同往。到了元龙殿,沈霆却并不准沈茴跟进去,只让她在偏殿稍候。   元龙殿内,皇帝坐在龙椅上,受伤的右腿高高抬起搭在矮凳上,一个宫女跪在他脚边,正在温柔地给他揉着腿。   沈霆迈进正殿,远远看见皇帝,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腰侧的重刀。   然而他进宫时,已解了兵刃。   他缓缓将手放下,眯起眼睛打量着殿内。除了侍奉的宫女,还有一个个青衣的宦奴垂首恭顺。一个个,瞧上去卑躬屈膝一副媚态,可每一个又都是出自东厂一等一的高手。   是司礼监悉心栽培出来的人。   沈霆忽然想起前几日与心腹密谋时,一个兄弟感叹的那一句:“想杀皇帝,必先除裴狗!”   “当年受了重伤,缠绵病榻多年,今年身体康健这里千里迢迢回京,怀一腔忠君爱国热血,再报效朝廷。”   沈霆向皇帝行礼,垂首低眸藏起恨与怒。   皇帝大笑,万分开怀。   “爱卿回来了!朕的大将军回来了。天助大齐!有此神将归来,哪里还惧什么箫起吴往之辈!哈哈哈!”   “陛下谬赞。”沈霆肃然行军礼,交握的拳慢慢收拢,握紧。   “将军谦虚了!谦虚了!从即日起……呃……”皇帝想说官复原职,却觉得这事似乎应该先问过裴徊光才妥当……   他竟是连如今的上将军职是谁担着,也不甚清楚。   ·   沈茴等在偏殿,心里担忧着。她分明知道长兄不是莽撞人,可还是忍不住担忧。   她从偏殿的窗户望出去,不由一怔。   对面书房的窗户开着,裴徊光坐在窗前案后,正在批阅奏折。奏折堆满长案,也不知道是堆了几日。   他不紧不慢地拿了奏折来看。他看得也不甚仔细,只略略扫一眼,便执了朱笔随意批下几个字。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侧脸的轮廓。   她一直承认,裴徊光生得极好,他身上没有半分宫宦的卑微和谄媚,若是不说,谁也看不出他竟是最低等残缺的宦人。甚至,将仙风玉骨、风流隽逸等等夸张的溢美之词放在他身上,他的容貌也是担得起的。   要不然,初次见他时,她也不会恍惚将他认成救她走的仙人。   他端坐在那里,从容地翻阅各地送上的奏折,寥寥数笔就能决定人的生死。   沈茴竟产生了错觉,觉得远处的裴徊光,比正殿里寻欢作乐的今上更有帝王之姿。   沈茴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手指上。   沈茴一怔,隐约忆起了几分难以启齿的痛觉。她急忙将目光收回来,有些不敢看裴徊光的手。她望着脚前方寸的地方迷茫地假想,倘若哥哥早回来一日,她还会不会……   也就是在沈茴移开视线的刹那,裴徊光转过头望过来。他慢悠悠地置了笔,低笑了一声。   听见沈霆的脚步声,沈茴赶忙收起情绪迎上去。   “哥哥?”她仔细瞧着沈霆的神色,小心揣摩。   沈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时,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笑。他说:“虽如今身体大好了,也要照顾好自己。哥哥还有事,不同你回永凤宫再坐坐了。”   “好。”沈茴望着他,乖乖地应。   七年,会发生很多事情,也会将一个人改变不少。沈茴意识到哥哥还是那个哥哥,却也不完全是那个哥哥了。   出宫的路和永凤宫是相反的方向,沈霆甚至没有和沈茴同出元龙殿,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宫去了。   到了宫门,收了他刀刃的小太监崇敬地喊着“将军”,双手捧上他的刀。   沈霆接了刀,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冷风吹在他冷毅的脸庞。他紧抿着唇,策马狂奔许久,在高坡上停下,勒住马缰,转身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宫。   七年前,他困守死城,誓死效卫。   弹尽粮绝,援兵撤离时,亲卫来禀,他所效忠的帝王为了讨好鄙蛮的胡人,竟要献出皇后,皇后不允,坠于高墙。   陷于绝境的他第一次尝到痛彻心扉。   七年后,他才知道霄弟、菩妹,都不在了,都惨死在这个皇帝手中!就连蔻蔻都被困在奢华的牢笼中!   先帝虽残暴,倒也担得起“枭雄”二字。可今上是个什么玩意儿?竟辱他三个妹妹!   沈霆握刀的手颤了颤。   下一刻,重刀出鞘,狠狠刺进冰冻的山岩中,连根没入,嗡鸣不息。   ·   沈茴回永凤宫的半路上就看见了腾腾的浓烟。   “娘娘!永凤宫起火了!”宫人急急跑来禀告,“今儿个有风,火势越来越大,免得熏了娘娘,娘娘还是先别靠得太近了!”   沈茴急忙追问:“可有人受伤?”   “娘娘宽心,火是从无人的库房先烧起来的,没有人受伤。”   沈茴松了口气,吩咐扑火的人当心。   她又忍不住怀疑,永凤宫怎么会起火?按理说,宫中处处谨慎,又值年底,各处当差的人会格外仔细才对。   沈茴站在路边,望着远处的浓烟,慢慢蹙起眉。   沈茴没有在路旁等太久,立刻有管事太监赶来禀话。   “永凤宫的火一时扑不灭,即使扑灭了,也有隐患,不能让娘娘涉险。还请娘娘暂搬到昭月宫。”   宫里的人办事效率极高,月亮爬上树梢时,沈茴已经在昭月宫沐洗过,歇在新宫殿的寝殿里了。   可,沈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茴打量着寝殿。   她走到拔步床床侧的博古架面前,然后抬手推了推。   一道矮门出现在视线里。   沈茴有个猜测。   她犹豫片刻,带着灿珠走进矮门后的暗道。走了许久,渐渐闻到了玉檀香。   玉檀香越来越浓。   在宫中大面积栽种玉檀的地方,只一处。 第24章   暗道里黑漆漆的, 也静悄悄的,沈茴只能听见自己和灿珠的脚步声。实在是有点瘆人。   “娘娘,咱们这是要去哪?要不然, 先让宫人摸摸路?这路瞧着阴森森的, 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或者咱们再多带两个人?”灿珠小声说。   “灿珠,你闻到玉檀的味道了吗?”沈茴怕自己产生错觉,让灿珠来确认。   灿珠愣了愣,再仔细去闻, 果然闻到了玉檀寡淡的香气。她点头:“是, 是玉檀的味道。”   灿珠也不是个蠢笨的。显然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沈茴站在原地, 沉默着。   “娘娘?”灿珠去问沈茴的意思。   沈茴望向前方, 这条路黑黝黝地通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不知长短不知出口,但玉檀的味道无孔不入。沈茴犹豫了一小会儿,继续往前走。   当从暗道里出来, 沈茴迎着夜里的凉风眯起眼睛, 望见山与树掩映后的七层阁楼。   沈茴以前来沧青阁时, 走的是正门。   这次从暗道出来之后,穿过一片玉檀林, 那道青藤相盘的月门, 是沧青阁的西南角侧门。   小太监顺岁站在檐下候着,待沈茴走近, 弯腰打礼,他毕恭毕敬地为沈茴推开门。然后又笑着对灿珠说:“灿珠姐姐, 夜里寒, 别在这里候着了。去侧间安歇便是。”   安歇?   沈茴脚步停顿了一下, 才抬步往前走。她迈进门槛, 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继续往前走,踏上木梯时,才恍然大悟。   沧青阁从一楼开始,地面铺着白狐皮绒毯。墙上也悬着崭新的锦绣壁毯。沈茴抬手拂过墙壁,壁毯后传来缓缓的椒热。   火盆里的银丝碳徐徐烧着,温柔送上洋洋暖煦。   冰寒十余年的沧青阁,生了火。   温暖如春。   沈茴站在楼梯上,望着火盆里烧着的火焰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上六楼,望见裴徊光映在门上的身影。她推开门,却没立刻进去,只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他。   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执笔练字。他还不太适应这个温度,身上寝衣单薄,竟是夏衫。他未着袜履,长足赤着踩在柔软的雪色绒毯之上。   玉石长案旁的那个巨大的青瓷鱼缸不见了,换成了一只幼童高的羊脂玉牛雕摆件,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玉质特别的柔光。   沈茴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指上。   裴徊光等了一会儿杵在门口的人还是既不进来,也不说话。他便先开口:“娘娘今日穿里裤了吗?”   沈茴蹙了蹙眉,垂下眼睛,小声说:“疼。”   “什么?”他分明已经听见了,却还是再问一遍。   “还疼着。”沈茴微微提高了一丁点音量。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沈茴,又收回视线继续写字,道:“是娘娘硬拉着咱家的手乱戳,如今伤着了也是咎由自取。”   “你!”沈茴咬唇,脸上已开始泛了红。   她心里气恼,却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她觉察出自己脸上发烫,不愿意被裴徊光看见她这个样子。她匆忙侧转过身,将脸隐在外门的阴影里。   裴徊光忽然放下笔,大步走到门口。他捏着沈茴的下巴,转过她的脸来。他力气不小,又快又突然,沈茴身量晃了一下,足尖紧紧抵在门槛上。   裴徊光站在门内,沈茴仍站在门外。   沈茴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可裴徊光偏偏喜欢极了。他细瞧沈茴的脸,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脸从微微泛红到逐渐烧透。   他说:“咱家很失望,娘娘竟是个无信用的。”   “本宫何时言而无信了?”沈茴反驳。   “当初是谁说的要为咱家宽衣暖榻,怎只一味让咱家伺候娘娘了?”裴徊光捏着沈茴下巴的手指慢慢放轻力度,转而反复摩挲着她的脸侧。   他忽然放开沈茴,将自己蜷起的手指送到唇鼻前,颇有深意地凝视她的双眸,闻了闻手指。   沈茴望着他的举动,僵在那里。半晌,她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僵硬地说:“夜深露重,掌印早些安歇。”   言罢,她竟是转身就走。脚步急促,落荒而逃。下了两层之后,那脚步更快,已然小跑起来。   “跑了?”裴徊光有些意外地侧耳去听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长兄归家,就翅膀硬了?呵。”   裴徊光转身走回玉石长案之后,拿起笔,将最后一笔用力写完。   因太过用力,笔尖悬着的黑墨溅了一滴在字旁,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晕染开。   雪纸上,写着硕大的一个“蔻”字。   ·   翌日,沈茴坐在窗下,拿着针线亲手给长兄做护膝。她在很小的时候看着两个姐姐跟在母亲身边亲手给父亲和哥哥做衣裳,很是羡慕。她也想亲手为父亲和哥哥做些什么。只是那个时候她太过体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现在哥哥回来了,她身体也大好,终于可以亲手为哥哥做些衣物了。   沈霆的归来让她唇角始终轻翘着,喜悦尽数挂在脸上。   她专心缝制了大半个上午,宫婢过来送细点和热茶,她暂且歇歇手,接了香暖的花茶来喝。   “煜儿还没过来?”她问。   往常这个时候,齐煜都会跑过来写字。   “没见煜殿下呢。”沉月一边禀话,一边去瞧沈茴做的护膝。   原本宫中只齐煜一个皇子,他又年幼,宫中的人提到他都是称呼小殿下。可如今兰贵人也诞下了皇子。不,兰贵人现在已经是兰妃了。兰妃刚生下的皇子尚未取名,就被唤作小殿下。而齐煜则被唤大殿下或煜殿下了。   沈茴轻轻转动手中的花茶,有些烦扰。   她看得出来哥哥不喜欢齐煜,而齐煜又是个敏感早慧的孩子。她原本打算全心辅佐煜儿登基。甚至想着哥哥回来了将兵权握着,对煜儿更是大帮助。   可是哥哥不喜欢齐煜……   昨日与哥哥相见,沈茴没有过多去问哥哥过去七年的经历,可她望着哥哥挺拔的身姿,隐约意识到过去的几年哥哥应当没有放开他的刀。   她从不曾怀疑过哥哥的能力。   如今天下义士众多,那哥哥呢?哥哥又想不想自己称帝?   沈茴正胡思乱想着,拾星脚步匆忙地跑进来。   “娘娘,小、大殿下摔了腿!”   沈茴手一抖,捧着的花茶跌了,洒落的茶水湿了裙子。   ·   裴徊光正在逢霄亭里,取了信鸽腿上的信来读。   王来脚步匆匆地赶过来禀话:“掌印,大皇子摔了腿。”   裴徊光已读完了信,指腹轻捻,纸条慢慢在他手指间化为灰烬。他语气随意地问:“怎么摔的?”   “还在查……”   裴徊光看了王来一眼。   王来立刻将低着的头垂得更深,恐他怪罪。王来正心里忐忑着,忽听裴徊光轻笑了一声,他不由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神色。   裴徊光将手搭在漆红的围栏上,不紧不慢地轻敲着,他瞭望山河,随口说:“又有人要将屎盆子扣在咱家头上。”   王来察言观色,仔细分辨,却发现裴徊光并没有不高兴,甚至心情不错。   裴徊光没有猜错。   沈茴揪心地望着齐煜红肿起来的脚踝,仔细询问太医。直到太医说只是崴了脚,虽的确崴得重了,但好在没有伤到骨头,沈茴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齐煜好奇地盯着沈茴脸上的表情,又在沈茴望过来的时候,立刻扭开了脸。   “怎么那么不小心呀?”沈茴问。   齐煜揪着盖在身上的小被子,嘀咕:“玩冰的时候摔了一跤呗。”   他似是怕沈茴再不准他玩冰,急急忙忙又接了一句:“以前经常玩都没有摔。就这次不小心!”   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偏偏是在小殿下出生不久后?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谁做的?   兰妃?   兰妃这个时候做手脚,会不会太明显了些?   那……裴徊光呢?   兰妃只是个宫女出身,若是拎小殿下登基是不是更好操控?   又或者,这是个警告呢?   沈茴不确定齐煜的摔伤是不是意外,正因为不确定,她不得不多想。自打入了宫,她没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谨慎与多思已成了惯性。   沈茴好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哥哥回来的喜悦里走出来。   哥哥回来了,她那样高兴,也那样轻松。昨日她甚至觉得有了哥哥,她就有了凭靠,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万事都推给哥哥。她甚至在心里想着若哥哥早回来一日,她亦不必那般决绝地去招惹裴徊光……   该从喜悦里冷静下来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永远躲在家人后面寻求庇护呢?   她长大了,即使没有保护家人的能耐,也至少该是与家人并肩作战。   更何况,她已经把裴徊光招惹了。   眼下,她就算想脱身,也要花些心思,不是立刻可以脱身的。   “你要哭了吗?”齐煜歪着头,好奇地盯着沈茴红红的眼睛。   沈茴摸摸他的头,说:“是呀。煜儿伤了,姨母心疼呢。”   齐煜眨眨眼,再眨眨眼。   “所以煜儿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齐煜认真想了一会儿,不吭声地低下头,小小的手指头去抠着被子上的双鲤图。   是夜,沈茴再次小心翼翼地推开博古架,迈进暗道里。她缓步穿过漆黑的暗道,走得坚定又沉稳。她隐约意识到,这不是她第一次迈进暗道,也绝非最后一次走过这里。   踏进沧青阁,沈茴轻轻地推开面前的门。   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一手握着一卷书册在读,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案侧的牛雕摆件上。   给裴徊光送礼的人很多,他收的却不多。绝非清廉,而是看不上。马上新岁,又是牛年,便有人送了这座小牛摆件。玉料价值连城,做工也精湛,颇得裴徊光心意。   玉质细腻,触之温滑。   沈茴走到裴徊光面前主动开口:“人当言而有信,本宫来履诺为掌印宽衣暖榻。”   裴徊光没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   沈茴视线落在裴徊光的手搭着的玉雕上,她咬咬唇,说:“此玉虽好,彼玉却更加细腻软滑,更宜为掌印搭掌暖手。”   裴徊光勉强半抬眼。   沈茴畏寒,今日却穿了一条开胸极低的裙子。   裴徊光的视线在沈茴胸口墨绿的系带上凝了一瞬,才,再抬抬眼,去看她的脸。   裴徊光觉得小皇后最难得可贵的便是,她若下了决定绝不扭捏委屈,大大方方地明艳绽笑着。   裴徊光这才抬手,指了指楼上。 第25章   沈茴抬起双手, 将手心贴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略耻于自己刚刚竟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可,再羞耻的事情她都主动做过了,那些言语又算得了什么。   她低下头, 望向自己过分低的领口, 胸口微凉,她捏着衣料略抬了抬,双手交叠轻轻压着。然后她才打量起七楼的寝屋。   与楼下宽敞的书阁相比,裴徊光的寝屋竟显得狭窄逼仄许多。屋内陈设也十分简单。   窗下摆着一张长长的木榻, 连软垫也没有铺。另一侧贴墙摆着一个单开门的双层衣橱。屋子当中方桌旁的椅子只有一把, 并没有多出一把来, 想来除了裴徊光不曾有人进过这里。   深处的床榻也寻常, 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拔步床。这床,竟是连床幔也没有。被褥整齐地叠好贴墙横放在里侧。   这里简单的不像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住处。   沈茴走了过去,在床榻坐下才发现异常。她掀开床褥一角,看见这打眼瞧着寻常的床竟是一张玉床。   她指尖摸了摸玉料, 不由怔了怔, 继而笑自己前一刻还觉得这里简陋。更别说床榻上的玉枕更是玉料上佳。那看起来没有织金绣银的素色被褥, 入手软温,自然都是进贡的锦缎中最好的料子。   沈茴偏过身侧坐在床榻上,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上楼的脚步声。她稍微犹豫了一下, 伸手去扯叠好的被子。   这还是沈茴头一次铺床。她着实费了些功夫,才将被子平整地铺好, 将被角也理得整整齐齐的。   沈茴又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听到上楼来的响动。   暂不能宽衣, 只好先暖榻。   沈茴脱下鞋子, 一点点挪进被子里, 浑身不自在地躺下来。压在身上的被子有裴徊光身上的味道。   不是玉檀香。   是他身上另一种极浅极浅的味道, 特殊的,沈茴不曾在别处嗅到的气息。   沈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怔怔望着屋顶。她一会儿脑子里想东想西乱七八糟的,一会儿又脑子里一片空无。   过去许久,她刚放松下来,忽听见脚步声,身子瞬间又紧绷起来。   裴徊光推门进来,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   沈茴转过头来,望着裴徊光逐渐走近。   她要做点什么?   裴徊光走到床榻前时,沈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平日里沉月和拾星是怎么服侍她的,可她再仰着脸望向裴徊光的时候,却见他穿着单薄的雪色寝衣,明显已经沐洗过,不需要她帮着宽衣了。   “暖好了?”裴徊光用微屈的食指指背敲了敲她头顶。   沈茴点头,才反应过来一般立刻挪到床里侧去。她缩在床里侧,看着裴徊光动作自然地上了榻。   分明那样的事情已做过了,可沈茴想着与他同榻竟莫名紧张得要命。她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她在心里懊恼,苛责自己没有出息。   又怪自己没有使美人计的狐媚天赋,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裴徊光没再搭理沈茴。   确切地说,他躺下时已在想着寻个什么借口将这小皇后扔出去。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适应睡时身边有活人。   他正要开口让这小皇后暖完床可以走了,却听见身侧窸窣的响动。   沈茴上半身靠过来,一手撑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伸着手将裴徊光身上另一侧翻了角的被角重新翻过来。她已尽量小心,胸口墨绿的系带还是垂了下来,落在裴徊光的脸上。   裴徊光沉默着。   可沈茴浑然不觉。她实在是太紧张了,紧张地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局促地继续去整理被子。随着她的动作,落在裴徊光脸上的软丝系带轻轻抚动。   于是,裴徊光就张嘴咬住了柔软的丝带,再一扯。   缠着的结滑开,裙子也跟着滑下去。   沈茴的动作僵住。忍一忍,她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将被子最后的那点褶皱也捋平,然后才直起背来,默默转了身,在床里侧蜷缩着躺下,枕着自己的手。   床上只摆着一个玉枕。   好安静。   沈茴咬唇,反反复复思量着她还要做什么。再主动些吗?不需要了吧?只是这样等着候着?沈茴有些茫然。裴徊光……他是阉人啊!她连勾引寻常男子都没试过,这……如今向阉人投怀送抱,好似前段时日刘嬷嬷教的东西也派不上用场了……   夜渐深。   沈茴始终一动不动,身子僵僵的。   陌生的床榻,还有身侧畏惧的人,怎能安眠。   时间异常难熬。   沈茴始终没有睡意。裴徊光自然能觉察出来。而他身边躺着活人,他也无法入睡。于是,他支起上半身,握住了沈茴的肩膀,将背对着他的沈茴身子扳过来。   他刚动作那一刻,沈茴便听见了,她被扳过仰躺着,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她心里砰砰跳着,不知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裴徊光的手掌覆在她那双瞪大的眼睛上。他的拇指指腹状若随意地在沈茴的眉心压了压。   沈茴十分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眼睫轻轻抚过裴徊光的掌心。   然后,她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   沈茴醒过来的时候,很茫然。   她怔怔望着屋顶好一会儿,才真正醒来。她猛地转头,身侧空无一人,这才松了口气。   光线从窗纸渗进来,沈茴方才意识到时辰不早了。她急匆匆坐起来,被子里的衣裙乱糟糟的。她又看了一眼已经空了的床侧,才匆匆整理好衣服,小跑着下楼去。下了楼也没见到裴徊光的身影,只灿珠徘徊在檐下等着。   沈茴看了一眼高高的朝阳,越发加快了脚步回昭月宫。她昨天晚上过来也算临时起意,除了灿珠,没有告诉别人。   沉月和拾星都快要急疯了。   拾星急得要去派人寻找了,还是沉月见灿珠也跟着不见了,才将拾星稳住,硬着头皮要再等等。   等看见沈茴从里屋出来,沉月和拾星瞬间松了口气。然后拾星轻哼了一声,使劲儿转过头去,嘟囔:“娘娘现在有灿珠了……”   这是生气了。   沉月瞪了妹妹一眼,赶忙向沈茴禀事:“大殿下一早上就过来了。若不是拾星机智将人拦下来,煜殿下就钻进了寝屋。”   “他那么早过来了?不是腿还伤着?”沈茴急问。   “是被嬷嬷抱着的。”   沈茴便明白,若非拦人及   时,不仅齐煜会发现她不再寝屋里,齐煜身边跟着的那群宫人也都会看见。   沈茴忽然叹了口气。   拾星也不敢置气了,赶忙说:“今天的早膳都是娘娘爱吃的!”   沈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转身去梳洗换衣,然后用过早膳,然后去找齐煜。他伤着腿也要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即使没什么事儿,他白跑一趟,她也得过去哄哄小孩子。   凤舆还没走到齐煜住处,迎面遇见两排新进宫的秀女。   秀女们停下来,在路边行礼避让。   沈茴替这些落进宫中的姑娘们惋惜,目光一一扫过,却发现为首那个秀女的五官觉得很是熟悉。   凤舆重新往前走了,沈茴才忽然想起来刚刚那个秀女面貌十分像江月莲!沈茴向身侧的小太监询问。   “那位是右丞的小女,也是静贵妃的妹妹。是陛下钦点的名儿,这位一进宫就有了封号。如今是静才人。”   静?   居然和江月莲用同一个封号!   沈茴心里忽然堵得慌。   皇帝失了个女人,就将要其姊妹拽进宫里来,这是什么毛病!   静才人江潮漪望了一眼远去的凤舆,慢慢收回视线。她心里想着今日刚入宫事情太多,赶明儿要去皇后那里一趟才是。   ·   沈茴带了糖果给齐煜。可她见到齐煜的时候,也见到了站在齐煜身边的裴徊光。   她站在门口,抱着个硕大的糖盒子,忽然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姨母!”齐煜看见了沈茴,高高叫了一声。他爱跑爱跳,若不是伤着腿,一定跑到了沈茴面前。   沈茴只好迈进书房,将糖盒子放在齐煜面前的案角。她看了一眼齐煜正在写的字。齐煜还太小,认的字不多,写的字也不大好看。是以,裴徊光让他照着临摹的字,变得格外显眼。   裴徊光在教齐煜写字?   沈茴又去猜,这又算不算他的奖励?   “姨母,你今天早上去哪啦?”齐煜问。   沈茴正想着如何回答,忽听裴徊光开口。   “娘娘一早不在寝宫去哪里了?”   齐煜竟又跟着问了一遍:“去哪了呀?”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她打开糖盒子,拿起一块糖,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慢悠悠地剥开糖纸,将奶白的糖块放进嘴里吃。   齐煜眨眨眼,他也想吃……   沈茴这才抬起脸来,望向裴徊光,语气寻常地开口:“掌印今日清闲,竟有空来煜儿这里指点功课。”   裴徊光“嗯”了一声,道:“娘娘既来了,陪大殿下读书这事该由娘娘来做。”   他向一侧迈出一步,将位置让出来。   齐煜看看沈茴,又看看裴徊光,再看看糖盒子里的糖块。   一排宫婢双手捧着新剪裁的花卉进来,像往日那样换下屋内架子上、案角处等地昨日摆上的花。   裴徊光抬了抬手,捧着花瓶的宫婢停下来。他将白瓷花瓶里色泽最为浓郁的蕙兰扯出来,放在沈茴面前的糖盒上。然后才转身往外走。   沈茴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蕙兰,不由喊住了他。   “掌印。山茶枯了。”   裴徊光转过身来,诧异望过来,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沈茴蹙眉。   上次那支山茶被她带回去,放在花瓶里好好养着。可没了土壤,山茶根本活不久。直到那支山茶枯萎了,沈茴都没想明白裴徊光递给她那支山茶是什么意思。   山茶的用意还没猜出来,面前又多出来一支蕙兰。   裴徊光瞧着沈茴紧皱的眉心,转瞬明白过来。他一想到自己随手放下支山茶,让小皇后瞎琢磨了许久,顿时心情大好,笑着出了书房。   沈茴仍旧揪着眉心。   “好看!”齐煜拆了糖纸将糖块塞进嘴里,口中呜噜着,“花好看,姨母更好看!”   沈茴眨眨眼,再看向安静躺在面前的艳丽蕙兰,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滋味。   裴徊光走到书房外,弓指敲了敲窗棂。   沈茴吓了一跳,抬头望他。   “娘娘瞧见咱家的骨戒了吗?”裴徊光眸底染笑。   ——那枚滚进书橱底缝的骨戒,她得赔啊。 第26章   骨戒?   那枚骨戒毕竟是沈茴亲手摘下来的, 而且那时她怔怔望着那枚骨戒犹豫好一会儿,才将它摘了,沈茴当然是有印象的。那天晚上的每一幕, 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裴徊光的那枚骨戒被她摘下来之后放在三角矮几上, 然后落了地?再然后,她倒是没什么印象了。   丢了吗?   可即使裴徊光一时找不见,那骨戒也一定留在书阁里,让宫人找一找不就行了?他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不可能怀疑是她偷了去。   显然, 裴徊光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见沈茴蹙起眉开始回忆, 便离开了。   “这个字, 先写哪一笔呀?”齐煜伸出小手在沈茴面前晃了晃, “姨母?姨母!”   沈茴这才回过神来,拿了笔给齐煜示范。   她坐在齐煜身边,看着他一笔一划地练习写字。看着看着,沈茴总忍不住去揣摩裴徊光走前那话的言下之意。她甚至已经在想着, 一会儿回去之后开了库房, 寻一寻有没有相似的骨戒拿去给裴徊光。   沈茴收了收心神开始专心地陪着齐煜读书。她在这里陪了齐煜一上午, 一起用过午膳,待齐煜要午歇了, 她才准备离开。   “姨母明天还过来吗?”齐煜躺在床上, 小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去扯沈茴的衣角。   “不仅是明日。下午也要过来陪煜儿读书的。”   齐煜这才笑了。他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乖乖闭上眼睛去睡觉。将睡未眠的时候, 他迷迷糊糊地琢磨着……那他以后怎么办呀?他如果继续胡闹下去,姨母会不会讨厌他?会不会再也不来陪着他啦?   明明很困, 他小脑瓜瞎琢磨了一会儿, 竟然睡不着了。   沈茴已经离开了, 孙嬷嬷走进来给齐煜掖了掖被角。齐煜忽然睁开眼睛, 软软地喊:“嬷嬷抱……”   孙嬷嬷一怔,在床边坐下,俯下身来轻轻地抱了抱他。   齐煜小小的手将孙嬷嬷的拇指整个攥在手心里。他亮着眼睛说:“我有弟弟了。”   然后,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孙嬷嬷便也对他慈爱地笑。   齐煜又很快收了笑,小眉头揪起来。他攥着孙嬷嬷的手拉了拉,示意孙嬷嬷靠近些。直到孙嬷嬷俯下身来,他才在孙嬷嬷耳朵边小小声地说:“煜儿没用,没有把腿摔断……”   孙嬷嬷心口酸涩,又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她忍着哽咽问:“煜儿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他的脚踝肿得那样厉害,他还那么小。   齐煜使劲儿摇了摇头,反倒一脸高兴地说:“她说她心疼我!”   齐煜又茫然了。   他只是崴了脚,姨母就红着眼睛说心疼。如果他真的把腿摔断了,那她会不会哭鼻子呀?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那种呜呜哭?   姨母还说,要他保护好自己呢……   如果姨母知道是他故意摔的,她会不会也不再喜欢他了?   齐煜吸了吸鼻子,竟然害怕起来。明亮的眼睛蒙了一层水雾。   “煜儿要睡觉了!”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不想被孙嬷嬷看见他的眼睛。   许久,孙嬷嬷轻叹了一声。   ·   自从锐王的事情发生之后,锦王谨遵太后的嘱咐,回京之后一直安生地待在王府里,从未出门,甚至在王府里也让家丁侍卫仔细巡逻。当真是夜不能寐,就怕哪天忽然就遭了毒手。   今日是皇帝召见,他是不得不走出王府,进了宫。   都是皇子,从小锦衣玉食万人跪拜地长大。锦王和今上一母同胞,虽母家力量一同薄弱。可都是皇子时,他不同于今上的庸碌愚笨,没少得先帝夸赞……如今日日提心吊胆,此等落差让人心里憋了一口气。   当初先帝忽然驾崩,将所有皇子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想到最后登基的竟是……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可是那又如何?今上明显已疯魔,早已不知善恶。   锦王叹了口气。   皇后的凤舆从前面经过,锦王没有心思见礼寒暄,避到一旁假山后等着凤舆走过。他站在假山之后,目送皇后的凤舆。视线不由落在沈茴的脸上。   当初在别宫时,他是见过沈茴的。只是彼时裴徊光气势汹汹来拿人,皇后也离得遥远,他没有仔细看过皇后模样。   锦王不由一怔。   直到凤舆离开了,他才对身边的心腹小厮说:“皇兄当真是艳福不浅,竟将天下所有美人都拢进了宫中。”   那心腹小厮跟了锦王许多年,看着锦王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主子的意思。他“哎呦”一声,压低声音:“王爷,这位可是皇后。”   锦王冷笑了一声,道:“皇兄又不是没把自己的皇后往外送过。”   小厮在心里暗道一声“坏了”。如今境况,可不是想女人的时候啊我的殿下呦!皇帝送出元皇后,那是被胡人逼吓的,您有什么本事让皇帝送皇后啊?   可这话,他哪敢说啊!   若说齐家诸多皇子,本领才干的确各不相同,不乏聪颖卓绝之人。可不管有本事的还是没本事的,那骨子里的残暴和好色,倒是如出一辙。   ·   沈茴回昭月宫也睡了一会儿,甚至给齐煜留了点玩耍的时间,申时过半,才裹着厚厚的袄,往齐煜那里去。齐煜年纪还小,如今又伤了腿。沈茴哪里舍得累着他。下午只让他读书一个时辰也就够了。   当沈茴走到门口,看见裴徊光坐在齐煜对面的时候,愣神了好半天。   他……他怎么又在这啊?他掌管着整个司礼监。哦不,他把整个朝堂都给掌管了,不是应该十分忙碌才对?   “姨母,煜儿还以为你不来了!”齐煜把手里的橘子塞进嘴里。   尽管沈茴心里瞎琢磨着,她面上却是一点不显地缓步走进去。   宫人皆跪地行礼。   裴徊光起身,略略颔首,再道一声“娘娘金安”,便算行了礼。   “都起来吧。”沈茴也不去看裴徊光,动作自然地在齐煜身边坐下。她扫一眼桌上的细点和进宫的锦橘。时值年底新岁,各地进宫的东西这几日正往各宫送去。这锦橘正是今日刚送进宫的。她过来之前,还有宫人往她现在住的昭月宫送了些。   沈茴先是询问了齐煜午间睡得可好,然后才转眼望向裴徊光,神色如常地开口:“掌印是亲自过来送锦橘的?”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瞧着她一本正经装着和他不熟的样子,慢悠悠地开口:“是。挑了些符合殿下口味的亲自送了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剥着手中的橘子。   沈茴开口说过话了,就像完成任务了一般,也不去细究裴徊光的答话是不是敷衍的废话,她已经转过脸,不打算再开口了。   “干爹,你刚刚说的故事是真的吗?”齐煜歪着头,好奇地望着裴徊光。   显然在沈茴过来之前,齐煜正在听裴徊光讲故事。   “当然。”裴徊光将手中剥好的橘子放在齐煜面前的白瓷盘上。   “那然后呢?”齐煜继续追问。   裴徊光便将刚刚没讲完的故事继续讲下去。他一边讲着,一边又拿起了一个橘子,慢悠悠地剥着。橘色的橘子皮被他干净的指尖撬开,一点点皮肉相分,露出里面的橘肉。   沈茴坐在旁边,听了两句,发现是指鹿为马的故事。   她蹙眉,忍不住又开始琢磨裴徊光为什么要给齐煜讲这个故事。她一边听着裴徊光用毫无情绪的语调慢悠悠地讲述着,又看着他将剥好的橘子放在白瓷盘中,又拿起一个,慢条斯理地剥着。   “而说是马的大臣们,却个个加了官进了爵。从此文武百官皆惧怕赵高,再也……”裴徊光忽然住了口,连手中剥着橘子的动作也停下。   沈茴疑惑地抬眼望向他,见他也正在望着她。   他问:“娘娘为何一直盯着咱家的手?”   她哪里有!虽然是瞄过几次,却只是好奇他还要剥几个橘子!哪里是他说的这般、这般……   沈茴一怔,想要反驳。可屋内有许多宫人,她警告自己不能失仪,纵使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气得心里砰砰跳着,却不准自己脸上露出半点端倪,语气寻常地开口:“本宫觉得剥橘这样的事情,不需掌印来做。”   她又佯怒侧首:“你们几个还不为殿下将橘子都剥好?竟然让掌印来做。”   两个小宫女急忙快步走过来,低着头开始剥橘。   裴徊光将手中剥好的橘子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再一圈,才放在白瓷盘里,倒也不再剥了。他抬抬手,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雪帕子,仔仔细细擦指上沾染的橘汁。   沈茴心头刚缓了缓,齐煜却忽然大声说:“干爹,你的手指好长哦。”   裴徊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莫名其妙地淡淡问了一句:“是吗?”   齐煜拿起案上木尺,撑着桌面站起来,竟是要去量裴徊光的手指。裴徊光将手递给小孩子去量着玩,目光却颇有深意地落在沈茴的脸上。   沈茴低着头,望着桌上剥好的橘子,没有去看裴徊光。可即使她没有抬头,也知道裴徊光在看着她。   甚至,她都能在心里“看见”此时的裴徊光应该是个什么表情。   “哇。”齐煜惊于看见的尺度,愣愣望着手里的尺子。   “咱家还有事,不扰娘娘和殿下了。”裴徊光略略颔首,重新拿起桌上的雪帕子,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   沈茴趁着旁人都没注意到,冲着裴徊光的背影,瞪了一眼。   今日并非皇帝召见锦王。是裴徊光想要见他。裴徊光觉得安稳日子有点久了,他又想换个皇帝玩玩了。   齐煜么,太小了,没多大意思。   另一个皇子,就更小了。   人人以为裴徊光需要的是傀儡皇帝。   可他对操控朝堂兴趣并不大,他还是更喜欢看昏君暴行。皇帝太小,没法昏暴作恶啊。   于是,他就将目光落在了皇帝还活着的几个兄弟身上。   夜幕四合后,沈茴犹豫好久今天晚上要不要去沧青阁。   反正……他也没说她过去?   那就不过去了吧!   沈茴沐洗过换上一身宽松柔软的寝衣回到寝殿。她拉开床幔,却见裴徊光懒散躺靠在她床头。   “啊!”沈茴吓了一跳。   “娘娘?”外间传来沉月的声音。   “没事。”沈茴赶紧说。   裴徊光刚抬手,沈茴向后退了一步,小声地说:“还疼……”   “娘娘说谎。”裴徊光坐起,“昨天晚上咱家给娘娘翻看过,好好的呢。” 第27章   沈茴惊得呆怔在原地。   裴徊光这句话带给沈茴的惊悚, 竟然盖过了他出现在这里所带来的震惊。   昨、昨天晚上……她、她睡着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显然,沈茴现在这个愣愣的模样让裴徊光心情大好。可他神色如常,语气也不带戏谑, 一本正经地说:“咱家只是听娘娘所言打算给娘娘上药。”   沈茴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即使裴徊光压低了声音, 可她还是觉得裴徊光的声音大得惊人,所有人都要听见了似的!   “娘娘勿多虑,不得娘娘召, 咱家绝不越矩妄为……”   沈茴听见拾星和沉月在外面说话, 她瞬间反应过来,弯下腰去捂裴徊光的嘴。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 眸光盈盈,眸子里噙着的神色, 竟一时说不好是哀求还是警告。随着她的动作, 刚洗后烘干的长发缓缓垂落下来, 带下香露的好闻气味。   裴徊光回望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不理会她眼里的焦急,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将她垂落的长发掖了掖,指腹沿着她的耳轮慢悠悠地刮过。   “娘娘歇下啦?”拾星问。   “刚从盥室出来回了寝屋, 应当是还没歇下的。”沉月一边回话一边走远了。   推门声让沈茴瞬间松了手, 然后用力扯下床幔, 将坐在床榻上的人遮了。她转过身去,挡在床榻前。   进来的人是拾星。在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婢。   两个小宫婢自一进来,一个去查看寝屋的窗户可都关严了,另一个去检查炭火和罩灯。   拾星端着的热水朝床榻走去, 要将床头小几上的水换一壶。虽沈茴夜里未必会喝水, 可热水却是要早早备好的。   沈茴明明知道拾星是要去换水, 不会动床榻,还是不由错了错步子,用自己的身子遮挡了一下。   她忐忑等着拾星和两个宫女做完这些事情,目送她们离开。她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的背影,却见拾星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脚步停下来。   “对了!”拾星转过身来,甚至快步朝沈茴走过来。   沈茴眉心跳了跳,怕拾星离得近了发现端倪,只好赶快往前迎了两步,做出疲惫的神色来,问:“什么事?”   “后日是文嫔的硕淇公主生辰,娘娘是不是要提前准备小礼物呀?是奴婢按着规制自己看着办,还是娘娘有些别的吩咐?”   文嫔女儿的生辰?那的确是该格外准备点小礼物。可沈茴现在哪有心里理会这些!她揉揉眉心,让自己显得更困乏些,说:“让我想一想。明日再说。”   拾星见她乏了,也不再多留,屈膝行了一礼退下去,将房门轻轻关好。   沈茴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身,差点撞在裴徊光的胸膛。好在这回她及时忍下来,没讶然出声。   这裴徊光!竟是走路没有声音的!   宫婢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盥室就在隔壁,沈茴刚刚从那里出来,宫人还在那边收拾。沈茴忽然就想,她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影,那么外面的人会不会看见裴徊光的身影呢!   意识到这一点,她慌忙拽住裴徊光的衣袖,将他拉到床榻上去。裴徊光顺着她的力道在床榻坐下。沈茴一腿曲在床榻上,一腿立着,急急去拉床幔。   厚重的双层床幔纷纷降落,床榻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娘娘和咱家的事情,就连自己带进宫的贴身侍婢也不愿让她们知晓?”   沈茴拉整床幔的手顿了顿。   “啧。娘娘是多金贵的一个人啊,和一个阉人好上了,是挺难堪的。”裴徊光语不紧不慢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抬手,长指为梳,从上到下,慢悠悠地梳理着沈茴垂散在身后的长发。   他的指穿过沈茴柔软乌发的缝隙,轻轻滑过她的脊背。于是,沈茴第一次懂得什么叫脊背生寒。   裴徊光再一次为沈茴梳到发尾时,沈茴转过身来。她在他身边坐下,强压下心里的紧张和惧怕,用最温柔的语调:“若本宫不再是皇后,自然不会再恐旁人知晓。”   “娘娘是不想做皇后了,还是想换个皇帝了。嗯?”裴徊光摸她的头发,又捧起一把在唇鼻前闻了闻这带着甜味儿的香。   沈茴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她觉得裴徊光在引她走进一个万丈陷阱,竟一时不敢作答。   她一直想的都是借裴徊光的力量辅佐齐煜登基,自己成为那太后。竟从未想到裴徊光说的前者。   他所说的前者,沈茴一时也不知道那是好还是坏。   不再做皇后?换个身份离开宫廷,将煜儿也带走,不再管皇权争斗的勾心斗角。如此,她必然还要再依哄着身边的裴徊光。可天下男子向来既薄情又多情,而她又没了皇后身份,他要不了多久总会厌了她,她倒也不难摆脱他……   可是、可是……   昏暗的床榻里,沈茴眼前瞬间浮现很多纷杂画面。她从江南千里迢迢而来,一路见到那样多的沿乞百姓。即使离京近了,也不见减少。   她从书中读到的盛世不是这个样子的啊!天下太平阖家欢乐难道只能是书上的画面吗?!   裴徊光将沈茴的长发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煜儿不好吗?他那样喜欢掌印。”昏暗中,沈茴试探着问。   裴徊光停了动作,绕在他指上的乌发逐渐松散、滑落。他意味深长地说:“好啊。正是可惜这干儿子太好了。”   沈茴努力琢磨了一下裴徊光这句话的深意,却也一时没想明白。   ——因为她一直都没弄懂裴徊光的目的。   沈茴隐约意识到,她必须去了解裴徊光。而且这事儿迫在眉睫。   “掌印,我们去沧青阁好不好?”沈茴软软靠过去,偎在裴徊光胸膛,声渐引诱,“在所有人都知道之前。”   “所有人?”裴徊光笑了。   他觉得有小皇后拿出来的筹码越来越有意思了。难道她以为他在意这些东西?   这天下,还有什么玩意儿是他在意的?   沈茴站起身,走到博古架旁,推动了暗器。然后安静地站在矮门处等待着。直到听到裴徊光起身的声音,她这才松了口气。   裴徊光扫了一眼沈茴身上的寝衣,拿起架子上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沈茴与裴徊光一同走进暗道。可没走多久,沈茴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之前带着灿珠去沧青阁的时候,灿珠会执一盏灯。那盏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里虽然光影昏暗,可到底能指路啊!   而现在,她没有带着灿珠,竟是自己忘了这件事!而裴徊光也没有拿   灯……   沈茴走在漆黑的暗道里,盲了眼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她努力回忆,也只记得这暗道暂且还是直直的一条路。可再走一会儿,这暗道便不是直道了。   第一次走这暗道的时候,沈茴便仔细观察过。这暗道存在好些年的样子,更是许多年没人走过,不仅没灯,地面砂砾也多,坑坑洼洼的。   沈茴什么都看不见,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磕磕绊绊。   可身边的脚步声却从容得很,沈茴不得不怀疑裴徊光那双眼睛能适应这黑暗。是了,他来时便没有执灯。   沈茴再次膝盖一矮,踩进一个坑洼里,还没站稳呢,忽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她的手,她一惊,瞬间将手缩回去。   以为蛇啊蝠啊鼠啊什么的……   然后,她才意识到刚刚是裴徊光的手。   她转过头,望向裴徊光的方向。一片漆黑里,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裴徊光已将小臂递过去许久,却没想到这小皇后全然没看见。他俯身,去拉她垂在身侧的手,又被见了鬼似地甩开。   “呵。娘娘莫怕,这暗道没有鬼。”裴徊光的声音带着低笑。那浅笑在暗道里低低徘徊着。   裴徊光重新去牵沈茴的手。   沈茴的手握住掌中,裴徊光略有些意外掌中过分柔软的触觉,指腹在沈茴的手背上轻轻捻抚而过,然后将她的手放在他另一只微微抬高的小臂上,给她搭。   沈茴像找到拐杖的瞎子,握住他的小臂。她手心下是他窄袖衣料,指尖碰着的却是他腕上微凉的触觉。沈茴将手往后挪了挪,重新牢牢搭着。   暗道长而黑暗,有了凭仗,倒也能走得安稳。   终于走出暗道,一阵风迎面吹来,吹乱沈茴的长发和披风,她松开裴徊光,胡乱一边理头发一边往前走。   不远处的阴影里,沉烟惊讶地望着裴徊光和沈茴从玉檀林走出来。天色昏暗,沉烟看不清沈茴的面容。沈茴曳地披风里是寻常的寝衣,长发也未挽。身上没有标准着身份的痕迹。   沉烟认不出沈茴,却一眼可以认出裴徊光。即使是再黑,她也能从他的影子、他的脚步声,将人认出来。   沉烟看着两个人离得那样近,看着裴徊光侧过脸望向身边的女人,甚至为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原来流言是真的——沉烟在心里呢喃着。   宫里做事的人都知道沉烟心气高。她是官家女出身,入了宫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成了司寝女官。   是以,当初皇帝将她赏给裴徊光的时候,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她自认为不是以色侍人的宫妃,又不是为奴的宫婢,她是女官啊,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吃饭的人。她哪里愿意去侍奉个残缺人?   可是裴徊光不要她。   一点犹豫都没有地拒绝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起先看不上,可知道自己被人更加看不上,羞恼之后,反倒更容易上了心。   人前,她还是那个端庄周到的女官。   人后,却不自觉地去关注裴徊光。   本来所有的情绪都该继续不显山不漏水,可是宫中流言飞起——掌印身边有女人了。   竟是真的。   沉烟望着走进沧青阁的身影,不由去猜想那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   这一次,裴徊光带沈茴去了五楼的一间房。   沈茴望一眼桌子上打磨玉石的器具,有些不解地望向裴徊光,问:“掌印要本宫亲自磨一枚戒指赔你不成?”   “娘娘可知美人养玉?”   沈茴怔住。   她知道,可是她却白着脸说:“不知。”   “刘嬷嬷怎么教的。该杀。”   “知道!”沈茴咬唇。   裴徊光走到方桌前,指尖拂过盒中的几块上好玉料,说:“娘娘来挑一块喜欢的。”   沈茴心乱如麻,随手指了一块。   “换一块吧。”裴徊光的视线上下扫过沈茴,“这块的大小,娘娘不怕塞不下吗?” 第28章   起风了, 冬日里呼啸的北风叫嚣着灌在墙上窗户上。沈茴听着外面击敲窗户的风声,脸色发白,身子晃颤着。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方桌上打磨玉戒的器具。他忽然转头望过来, 说:“娘娘莫乱动,玉料滑顺, 当心不宜取出。”   沈茴果真不敢再动了,僵坐着。   她脑海当中果然浮现那块黑玉取不出来的场景。倘若取不出来了怎么办?她脑子里又浮现太医院的那群太医们一个个全部赶过来,然后……   沈茴咬咬唇, 把委屈憋回去。   她恨恨瞪着裴徊光准备打磨玉戒的背影, 从未骂过人的她在心里默默骂了句:死太监。   原来骂人的确能舒缓些愤恨。   沈茴在心里默默继续骂下去:死太监、死太监、死太监、死太监……你、你等我煜儿长大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大卸八块……   他说两刻钟。   两刻钟怎么这样久。   ·   那块和田黑玉玉料油糯细腻, 色泽浓郁,置于裴徊光清隽修长的白指间, 越发显得如墨似炭。   沈茴转过头不想看。一点都不想看那块破石头。   她整理了裙子, 生气地起身往外走。   “娘娘去哪里?”裴徊光问话时, 目光落在掌中把玩的黑玉上, 欣赏着。   “暖榻!”沈茴咬牙切齿。   沈茴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去了,把木梯踩地蹬蹬响。她一口气进了七楼的寝屋,站在屋子当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 才闷声往床榻去, 泄气一般扯开叠好的被子给铺好, 又自己钻进被子里,愣愣望着屋顶。   她捏着被角往上提,身子往下滑,将脸也埋在了被子里, 只柔顺的长发从素色的被子下露出些许来。   沈茴自然是睡不着的。她将自己藏在被子里, 胡思乱想了好一通, 到了后半夜,当真除了自己的气息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她不辨时辰,只隐约觉得似快要天亮了,终究不敌困意,睡了过去。   没有睡好。   醒来时,沈茴先是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衣裙,发现仍旧整整齐齐的,才转头望向床侧。床侧空无一人,连玉枕都是昨天晚上她摆的地方。   裴徊光一夜没有上来?   沈茴在床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挪下床往楼下去。她刚走到六楼,看见裴徊光正从五楼上来。   那个叫顺岁的小太监跟在他身后。   沈茴停下了脚步,站在第三极的楼梯上面。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便收回视线,径自去玉石长案后面的盒子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顺岁。顺岁毕恭毕敬地接过来,又脚步轻快地往楼下去了。   只远远地一瞥,沈茴看见了信封上的文字是她不认识的胡人文字。沈茴愣了一下,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裴徊光难道和胡人还有交往?沈茴觉得这可是个重大发现。奈何自己不认识胡人文字。   沈茴又将目光落在裴徊光的手指上。   那块被美人身体润养过的和田和玉已变成了一枚玉戒,套在裴徊光的食指上。   沈茴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眼,脸上就要发烧。   “看,咱家没有说错,娘娘当真喜欢盯着咱家的手一直瞧。”裴徊光缓步走过来,微微抬眼仰视着楼梯上的沈茴。他又伸出手来,给沈茴看他花了一夜打磨出来的戒指,问:“如何?”   “你、你真要戴着它?”沈茴竖眉,“我、我……本宫再赠你一枚好不好?”   裴徊光颇有深意地望着沈茴,漆眸递染上了笑意。   沈茴见他抬手,莫名就觉得他要浅嗅。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下意识地就朝裴徊光的手拍去。   她使出的力气那样大,裴徊光没躲,由着她将手拍开,她还是身量不稳,从楼梯上往下栽歪。裴徊光抬起手臂,稳稳让她撞进怀里。他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理了理沈茴睡时压弯的长发。   “娘娘当心。”他语调慢悠悠的。   沈茴强逼着自己稳了稳情绪,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被裴徊光绕进去,不能再去想什么戒指了。她努力想转移话题。   她从裴徊光怀里退开,靠在楼梯扶手上,问:“掌印脚踝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沈茴早就发现了裴徊光的脚踝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自从沧青阁生了火,一片暖意,裴徊光因不适应这个温度,便衣衫单薄,亦不着袜履,时常赤足走在铺满地面的绒毯上。是以,他脚踝上的疤痕就显得很明显。   初次见到裴徊光脚踝上的疤时,沈茴便疑惑什么人能伤了他。   闻言,裴徊光低头看了一眼,随口说:“哦,老东西嫌弃咱家学医学的太慢,就将咱家的脚筋挑断,再涂了毒,扔了书和药材。只能在毒发前自己医好,要不然就成了跛子。”   他语气那样寻常,像说着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茴皱皱眉,说:“老东西怎么这样坏。”   裴徊光抬抬眼,将食指指腹压在沈茴的唇上,说:“只有咱家能那样称呼老东西,旁人不能这样不敬。”   他语气反倒没了刚刚的寻常,带了几分认真来。   沈茴一动不动,眸子却一点点下移,视线聚在他食指上的黑玉戒上。然后,她后退着,向后又迈上一层楼梯,避开裴徊光的手。   “那掌印怎么不将疤也除了?”沈茴问。   ——裴徊光手里分明有那样厉害的去疤药。   “总要留点什么。”裴徊光答得似是而非。   沈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徊光的脸色,试探着问:“他是掌印的……父亲吗?”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声,他往上跨了一大步,瞬间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他手掌握住沈茴的后颈,将人拎到自己面前来,逼视着她,道:“皇后啊,咱家是说你聪慧呢还是蠢笨呢?”   能一下子猜到老东西是他生父,勉强算聪慧吧。   可直接说出来,又显得蠢笨了吧?   沈茴却一点都不慌,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说:“若掌印不想本宫知晓,便不会说出那疤的来历。”   裴徊光想了一下,松了手:“啧,好像是这样啊。咱家的确不会把娘娘怎么样。”   沈茴双眸明亮地望着他,继续说:“这算不算本宫知晓了掌印的一个秘密?”   “这算什么秘密。”裴徊光嗤笑。   “那除了本宫,可还有旁人知晓?”沈茴追问。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回忆了一下,才道:“好像,的确无活人知晓。”   于是,他便看着面前的小皇后笑了起来,明灿动人。   “娘娘再不回去,要让诸宫娘娘们苦等了。”裴徊光果然见沈茴神色略显茫然,又接了一句:“今日可是宫中妃嫔向娘娘请安的日子。”   沈茴脸上的笑一僵,这才想起这事来。她脚步匆匆地越过裴徊光,提裙小跑离开。   裴徊光侧转过身,望着沈茴的背影,拇指指腹将食指上的黑玉戒慢悠悠地拨转了一圈。   沈茴刚跑出门,又急急转身跑回来,在书阁里环视一圈,去捧门口红木高脚桌上的矮灯。   裴徊光笑了一声,道:“娘娘的宫婢在一楼候着。”   沈茴这才把灯放回去,转身哒哒跑下楼。   半晌,裴徊光走到窗前,将木窗推开,遥望着沈茴带着她的婢女走进玉檀林。他抬高视线,转而望向玉檀林掩映的巍峨宫殿。   世人都说裴徊光身世成谜。这十余年中,头几年没少有人去探他的底,可都一无所获。   的确,裴徊光进宫前,亲手将自己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的,让人无法探查。   可这都多少年了,竟然还是没人知晓他从哪里来、他要做什么。呵,这都是一群什么废物啊。   没意思。   他俯身,手肘搭在窗台上,嗅了嗅朔风带来的玉檀味道。   小皇后探究的眸子跳进脑海。裴徊光笑笑。终于啊,又有人要来探他的底了。   小皇后,你可别让咱家失望啊。   咱家可都帮着你作弊了呢。   ·   沈茴回昭月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按理说,六宫妃子每日都要来请安。可沈茴身体不好,前一阵病了一次,早就免了。但是因为宫中新进了一批秀女,今日却是一定要来拜见的。   沉月和拾星招待着妃嫔们入座,仔细令宫婢摆上细点和茶水。   妃嫔先到皇后后出来很寻常,可是这些妃嫔们都到齐等了好久好久,还不见皇后的身影。起先还能说是皇后要给新人们摆摆脸,可妃嫔们等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不正常。   屏风后的拾星很是焦急。若是称病,可太医过来不见人可怎么办?   沉月屈膝,向四座的妃嫔们规矩行礼,禀话:“皇后娘娘前一阵大病,今晨天还未亮时觉得头疼难忍。皇后娘娘宽厚仁慈,如今天寒,知自己是旧疾,不忍召太医冒着寒风进宫,只让宫婢按照以前的方子煮了一碗药。娘娘喝了药果真觉得舒适了些,只那药有助眠的成分,是以现在还未醒来。”   立刻有妃嫔开口。   “皇后娘娘体恤,不忍折腾下面的人。”   “今年冬日当真是天寒,也是苦了自小生活在江南的皇后娘娘了。要我说,白日里还是请太医过来瞧瞧才稳妥。”   “皇后娘娘的心善,我等都看在眼里。皆愿娘娘凤体安康。”   几个妃子又陆续开口,都是些夸赞沈茴以及愿她身体康健的说辞。   文嫔道:“娘娘凤体重要,我们先说说话便是。姐妹们聚在一起多说说话都好呀。拂嫔,本宫瞧着你今日发间的新簪子很是好看,新打的吧?”   “姐姐好眼光。”拂嫔摸了摸发间的簪子,“万珑楼新出的呢。”   女人们谈论起首饰衣服,那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怎么都说不完。   沉月退到一侧去,心里越发焦急。   她刚刚不是没想过以沈茴身体不适为由,将诸位妃子们先请回去。可是今日是有新进宫的妃嫔,没见人就回去,宫中恐要议论。这事儿传到皇帝面前,似乎会埋起隐患来。   眼看着摆上来的茶水见了底,沉月又要吩咐宫婢们再上一轮细点和茶水。   “本宫身体不适,让诸位妹妹们久等了。”沈茴从外面走进来。她已换过衣衫,重新梳妆。鎏金的双凤步摇在发间晃动。   沉月顿时松了口气。   在座的妃嫔们都起身行礼,沈茴免了礼,在首座坐下,她从容地寒暄过后,又一一见赏新进宫的妃嫔,不出纰漏地应付完今日的请安。   为了圆谎,沈茴又让人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过来,竟是俞湛。 第29章   宮嫔们陆续起身离开, 静才人江潮漪故意放慢了速度,落在最后。   沈茴望了她一眼,便知她有事。   果然, 其他妃嫔都退下去后。磨蹭往外走的江潮漪转过身来, 重新走到沈茴面前, 她将手里的袖炉递给身边的宫婢, 然后跪了下来,竟是十分郑重地行了大拜九叩之礼。   拾星望向沈茴,见沈茴没有让宫婢将人扶起的意思。   沈茴端坐着,结结实实地受了她的跪拜。   江潮漪磕完最后一个头,抬起头望向上首的皇后, 开口:“潮漪代姐姐叩谢皇后娘娘赠衣遮耻之恩。”   “不过举手之劳,静才人礼重了。”   沈茴侧首看向拾星,拾星这才疾步走过去,将江潮漪扶起来。   沈茴轻叹了一声,是对江潮漪说,也是自己感慨:“可惜人还是去了。”   到底是性命一条, 因这样的事情了结一生,的确是让人惋惜。沈茴替江月莲惋惜,又不仅仅只是为江月莲一个人惋惜。   江潮漪起身,又说:“于皇后娘娘而言是举手之劳,对姐姐却是重之又重。潮漪是代姐姐来谢娘娘,也是代家里人来跪谢娘娘的仁善之举。”   “实在言重。”沈茴说, “只是妹妹如今进了宫,万要宽心, 更要当心。”   “多谢皇后娘娘提点, 潮漪谨记。太医既过来了, 潮漪不在这里叨扰。愿娘娘凤体安康。”江潮漪屈膝,再行一礼,这才退下。   江潮漪走了之后,拾星说:“这静才人倒是比她姐姐更懂事儿。”   沈茴摇摇头,说:“她是如何想不重要。她今日如此,也未必是她自己的意思。”   说完,沈茴起身往偏殿去。刚刚妃嫔还未全离去时,宫婢已来禀告太医院的人到了,被安置在偏殿。今日迟到这样久,她必要请太医来看过做做样子。她本就体弱,倒也不怕太医诊出她装病。   拾星跟在沈茴后面努力琢磨了一下沈茴刚刚说的话,还是没想明白,转而去望沉月,向姐姐求救。   沉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才无声向她摆口型:“右丞。”   拾星愣了一下,转瞬明白过来。   她怎么忘了江月莲和江潮漪有一个右丞的爹。江潮漪今日此举恐怕是右丞的意思。之前宫中只有一位皇子,如今小殿下刚刚出生,前朝的文武大臣们蠢蠢欲动,要开始慢慢思量怎么站队了。拾星又琢磨了一下,小殿下才刚出生,还未必能站稳,右丞此番站队是不是太急了些?有这个必要吗?   她再去悄悄拉了拉姐姐的袖子。   沉月拍开她的手,没理她。   拾星只好自己继续瞎琢磨……   噢,她想到了!   是因为皇后娘娘的长兄、大殿下的亲舅舅回来了啊!   沈霆当年手中握了国中近半数的兵权,如今他归来,听说最近曾经的旧部踏破了沈家大门……   ·   沈茴迈进偏殿,宫婢屈膝行礼。俞湛也跟着一同行了宫中礼。   沈茴缓步往里走,在罗汉榻上坐下。   “娘娘觉得哪里不适?”   沈茴一怔,惊讶地望过去:“俞大夫?”   俞湛抬起头,露出一张年少的面孔。他抿唇而笑,年少俊逸的面容镀上一层如沐春风的温柔来。   他穿着太医院的炭色长衫,沈茴竟是没有一眼将人认出来。在沈茴的印象里,俞湛总是穿着一身翠竹青衫,挺拔俊逸。   俞湛走上前去,将诊搭放在榻上的木几上。   “先前听说你快要进太医院了,还以为怎么也要年后才能见到你。没想到这样快。”沈茴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在诊搭上,让他来诊脉。   “既已入京,早一日与晚一日无甚区别。”俞湛待沉月为沈茴的腕上搭了帕子,才伸手为她诊脉。   他手指搭在沈茴的脉上听了听脉,手还没收回来呢,先看了沈茴一眼。   沈茴回望他,弯起眼睛来。   她自小身体就是由俞湛的外祖父诊治调理,俞湛总是陪在他外祖父身边,后来他外祖父年岁大了,俞湛便顶替了他外祖父来为沈茴调理身体。   她的身体情况,俞湛很是清楚。她有没有装病、有没有喝药,俞湛一探便知。   俞湛收回手,道:“娘娘凤体日渐好转,只是切勿多思虑。臣给娘娘重新开一道方子,只服用一次即可。”   “好。有劳俞太医了。”沈茴将称呼给改了,“京都与江南千里迢迢,此番俞太医进宫,远离故土,实在是……”   沈茴歉意地望向俞湛。   宫婢捧上笔墨纸砚,俞湛一边提笔写方子,一边说:“山河万里风光迥异。从江南至京都,这一路得益颇丰。人非草木落地生根,能行万里路观四时景乃至幸之事。”   纸上款款落下俞湛飘逸的字迹。药方写完,俞湛提笔的手顿了顿,再落下几字——   酸棠糖,三粒。   从昭月宫出来,俞湛回到太医院没多久便出宫归家。刚入宫的年轻太医们,无不争取尽量给自己多排班。想着跟资深的老太医学本事、想着在贵人面前多露脸搏高升机会。排班之时,俞湛竟是将排班让出去许多,将机会给了旁人。   同入宫的年轻太医感激他,他欣然成了太医院排班最少,最清闲的那一个无志之人。   俞湛出了宫,等在宫门口的小厮急忙迎上去,一边替他拿了药箱,一边禀话:“张伯伯已大好了,虽说您嘱咐那药要服十四日,可老人家心疼钱,最后还是只拿了七日的药。”   俞湛点点头,没说什么。   那位老人家的病,若想去跟痊愈需要连续服药七日。可若他实话实说,老人家心疼钱只会拿三日的药。俞湛说十四日,老人家咬咬牙拿了七日的药,过了心里节俭的坎儿,也能治了那旧疾。   俞湛走进小巷,进了一家外面瞧着简陋里面却人满为患的医馆。   “俞大夫,您可算回来了!伢肚子疼得受不了,您给看看啊!”   “俞大夫,俺家男人按照你说的方子吃了三回药了,咋还不见好哩?不不,俺不是不信任俞大夫,这不是想让您再给瞧瞧嘛。”   “俞大夫……”   俞湛穿过人群,往里面走。他从袖中取了糖块递给追着他跑的孩童,又拍了拍另一个妇人怀中啼哭的孩童。   俞湛的外祖父一生钻研医学,医术精湛,在江南之地有神医之称。可俞湛并不像他外祖父那样一心苦研医术。   外祖父斥责他:“元澄,莫要辜负自己的卓卓天赋!”   “若能研   得起死回生的医术,也不过医一人。苍生普众小病顽疾需要的医者并不需神医才能医。与医史留名相比,能医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向往之,更义不容辞。”   ·   夕阳落下去,天色暗下时,又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   沈茴坐在软塌上,怀里抱着个稍大些的暖手炉。她转过头,望了望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视线后,她将手中的暖手炉放下,让宫婢取了本书过来,打发时间地阅读着。   只是,她才刚翻阅了一页,又忍不住朝博古架的方向望过去。   沈茴有点犹豫今天晚上要不要穿过这博古架后面的暗道,往沧青阁去。若是今晚也过去了,当真是自搬进这昭月宫,每夜都过去了。那岂不是成了惯例?必须每天都过去了?   她若不过去,又怕裴徊光穿过暗道,来她这里。   灿珠端着暖茶走进来时,刚好看见沈茴望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她将暖茶放下,禀话:“娘娘,掌印今日下午出宫去了。马上要过年,胡蛮是要派人进奉的。掌印忙这事去了。许是要三五日才回来。”   沈茴顿时松了口气。   很快,她又想起一事,询问:“灿珠,你这样将掌印那边的事情一一告知与我,可会有麻烦?”   灿珠愣了愣,心下一暖,才说:“娘娘体恤,沧青阁那边的事情,奴婢的确知道得便利些。可奴婢知晓的东西绝非什么机密。宫中旁的主子也有眼线能知晓。只不过奴婢知道的早些罢了。若当真是机密的事情,奴婢也不会知晓了。”   沈茴想想也是,裴徊光这个人,若是不想让旁人知道的机密,宫婢哪里那么容易知晓。   胡蛮进奉?裴徊光出宫?   沈茴忽然想到裴徊光送出去的那封写着胡人文字的书信。她将手中的书放下,说:“走,我们去沧青阁。”   “啊?”灿珠十分意外。不过她也没多问,赶忙给沈茴取了厚斗篷,执了灯跟着沈茴穿过暗道。   到了沧青阁,顺岁看见沈茴过来愣了一下,才行礼禀话:“娘娘,掌印不在。”   “那掌印可说过他不在时,本宫不能过来?”沈茴问。   “不曾。”顺岁急忙摇头。   沈茴笑着说:“本宫睡不着,去书阁翻翻书。”   沈茴说的是实话。   她有心想知道裴徊光与胡人的书信中写了什么,可偷盗书信必然不可能。若她自己能看懂胡人的文字呢?   沧青阁六楼的书那样多。她要来瞧一瞧,有没有关于胡人文字的书。若有,那便学一学。   到了六楼,沈茴在书橱密密麻麻的书册间一本本看过去,翻找着。底层的书册找完了,她从窗下推了梯子过来,提裙踩着木梯站高,去查看高处的书册。   她找了许久,终于在西南角书橱最高层挨着屋顶的地方,找到了几本胡人文字的书册!她顿时一喜,也不下来,坐在木梯上翻阅着。   第二日、第三日,她将昭月宫安排好,白日时便过来,日夜不歇地学胡人文字。   夜深了。   沈茴学得倦了,将书放在一旁,起身去窗前吹风醒醒发沉的脑袋。她不经意间一瞥,看见远处角房旁的两个人影。   灿珠和王来。   王来从角房出来,大步往外走。灿珠小跑着追出去,去拉王来的手。她使劲儿将人拽过来,踮起脚尖主动去吻王来。   沈茴吓了一跳,在心里念一句“非礼勿视”,急匆匆转身重新回到木梯顶端坐下,捧了书继续读。   沈茴慢慢拧了眉,走神了。   她不懂为什么书册上将那事写的那样美。她被皇帝逼着亲眼目睹过,只觉得恶心。形势所迫,她主动去找裴徊光,以破身之法来破局,除了羞耻与难堪,带给她的只有疼。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甘之若饴?书上所言当真都是骗人的?   她不懂。   灿珠主动去吻王来的画面浮现眼前。   沈茴疑惑地咬唇。   口舌相缠的亲吻是什么滋味?不恶心吗?   她没试过,她不清楚。 第30章   王来推开了灿珠, 转身想走。   灿珠红着眼睛质问:“所以人的确是你杀的?”   王来没说话。   “你现在怎么这样了呢?王来,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样!在这宫里呆久了,真的善恶不辨了吗!你不能竟干些不积德的事情啊!”   “积德?无根无后之人给谁积德?”王来笑了。他年少不大, 才十七。五官端正又清秀, 既伶俐又安静。只是此时他向来温和的眼睛, 染上了一丝嗜血的异色。   灿珠忽然就哭了, 她哽咽地说:“给我积德不行吗?你不管我死活了吗?我早就和你绑在一起了。你捅了旁人多少刀子,那些刀子早晚要落在我身上。你不怕死,可你造的孽都会报应在我的身上!”   她去拉王来的袖子,又一点点去攥他发颤的手。   王来猛一闭眼,狠狠心:“那日后离我远一些。”   灿珠还欲说什么, 看见了裴徊光正往这边走。她一怔,不由松开了王来,略畏惧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角房里。   王来心下一惊,立刻跪下说话:“吵扰掌印,自请责罚。”   他俯首磕头, 连干爹也不叫,换了恭敬称呼。   裴徊光垂眼睥着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杀人是什么滋味?”   王来跪在地上没动,心思转得飞快去揣摩如何回答,最后说:“胃中酸苦异常,十分不适。”   “呵。”裴徊光略弯腰, “想成为咱家这样的人吗?”   王来心中惊骇,几番犹豫, 最后说了实话:“毕生所求!”   “就这点追求。”裴徊光却轻嗤了一声, 直起身来。   王来茫然。这、这点追求?   裴徊光又开口:“那丫头……”   王来的心又立刻悬了起来, 急喊了声:“干爹!”   “若想报应不遭到她身上,那就做事干净些免去后患,把能害了她的所有人先弄死个彻底。”   裴徊光捻了雪白的软荔糖放进口中来吃,一边吃着糖,一边往楼上去。   ·   沈茴坐在木梯上,仔细读膝上的游记。她穿着齐胸长裙,最外面罩着一层嫣红的轻纱,里面是柔软的粉色棉料,再里面一层的色泽更浅,浅浅的粉白。裙子展开,渐次晕开的色彩在木梯上徐徐绽着。   书阁里胡人书籍倒是不少,可那种通篇都是胡人文字的书册,显然让完全不懂胡人文字的人无法下手。好在沈茴寻到了这册游记。这册游记近千字,用了中原和胡蛮两种文字。   沈茴揪着眉头,手指头指着书册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比对着努力去记忆。   当沈茴读完膝上书册最后一页时,站在门口看她许久的裴徊光才往里面走。   听见脚步声,沈茴抬眼看见裴徊光,吓了一跳,膝上的书册跌落,磕了木梯,落到地上。   裴徊光弯腰,月白的棉氅拂过地面。他将游记捡起来,瞥了一眼,抬首望向坐在高处的沈茴,将书册递给她。   沈茴攥了攥膝上的柔软裙料,将游记接过来放回最高的书架上。   “不读了?”裴徊光问。   “这本已读完了。”她在裴徊光的地方读书,显然她想学胡人文字是瞒不过裴徊光的,她也不遮掩。   沈茴站起来,一手撑着书橱,一手提裙,小心翼翼地往下迈步。待快踩到地面,她动作自然地将手递给裴徊光,让他来扶。   裴徊光抬抬眼看她,心想这小皇后还真把他当成奴仆。不过,他倒也将人稳妥地从木梯上扶了下来。   “胡蛮之地的巫兹人马上要到了,本宫想学学他们的语言。掌印这里可还有浅显入门的书册?”左右瞒不过他,还不如直接跟他要书。   “娘娘要是想学,咱家教娘娘便是了。”   沈茴惊讶地看向裴徊光,显然又高兴又意外。   “只是今日不行。娘娘先回昭月宫去。”   沈茴更惊讶了。她微微抬眼望着裴徊光。   “怎么?娘娘给咱家暖榻暖上瘾了,不舍得走?”裴徊光隔着裙料,捏了捏沈茴的臀。   沈茴向一侧躲开。   裴徊光将红鹤小瓷瓶里最后一粒软荔糖倒出来,塞进沈茴的嘴里。又解下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将人送到楼梯口,站在上面目送沈茴离开。   沈茴咬着嘴里的软糖,心里疑惑。她总觉得裴徊光今天有点奇怪,好像心不在焉的。   ·   翌日一早,沈茴穿戴整齐往太后那边去。虽说太后称病不愿理宫中事,可再过两日,巫兹人就要到了,听说还送上了一对双生的金瞳美人。接待之事,太后不能不过问。   今日到的都是位份高的妃嫔,还有几位王妃。   “这胡蛮人每年进奉时,总要借机显摆一番。”太后冷笑了一声,“曾经的附属小国,如今翅膀硬了。又没胆子生战事,偏偏要在小事上显摆自己的能耐。看着吧,肯定又要力士比武。说不定来个新花样,还要提出女子们下场比试。”   静嫔笑盈盈地接话:“那些未化开的蛮人怎比得过咱们泱泱大国,不过自取其辱。”   这才几日,江潮漪已从静才人变成了静嫔。   其他妃嫔也跟着附和。   沈茴悄悄打量着太后,觉得太后容光焕发的,心情也大好,完全不是上次见时的衰颓模样。   殿内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很好,沈茴心里却知道太后这话说的不对。   巫兹的确曾是附属国,可如今已不是了。再言,就算巫兹是附属国时,附的也不是大齐。王朝更迭在历史的长河中从未停止。不同于三百年的前赵、六百年的前卫,如今的大齐立国不到三十年,根基十分薄弱,要不然那些曾经的附属国也不至于一个个分割出去。   “皇后刚入宫没多久,年岁也小。接待之事,你们几个要多帮着参谋。不能出差错。”   太后说的人是贤贵妃、端贵妃、兰妃,还有锦王妃。   几个人一边赞着皇后聪慧定能处理好,一边表决心定当尽心尽力。沈茴自然郑重应下太后的交代。   再过了没多一会儿,太后称乏,各宫陆续起身告退。   刚出了门,沈茴遥遥看见树下的沧青阁小太监顺岁,不由一怔。裴徊光该不会是这个时候要找她吧?沈茴神色如常地往回走,眼角却瞥着顺岁。竟见顺岁迎上了兰妃,弯腰禀了话,然后为兰妃引路。   沈茴停下脚步,有点懵。   ·   锦王妃不是一个人进宫的。各宫妃子离开后,她转到偏殿去。锦   王倚靠在榻上,抚着手里的一块貔貅古玩。   “药可带进宫了?”他眯着眼睛,脸上残着酒后的红色。   锦王妃冷笑了一声,道:“王爷,就算您再想得到皇后,也不能在宫里强了她吧?她现在可还是皇后!”   “难道你有本事把皇后请去王府给本王幸?”锦王说,“裴徊光那阉贼就差明示年后会帮本王称帝。不仅是皇后,皇兄后宫的美人们都是本王的!”   因利益走到一起的夫妻很多,像锦王和锦王妃这般毫无感情的夫妻倒是极少。   “离过年也不到半个月了,王爷就这么急不可耐?”锦王妃努力劝着。   “你不懂。”锦王笑着晃了晃食指,“皇兄宫中美人实在是太多,顾不上皇后,寝帐上至今还没勾上皇后的名儿。真是不知道说皇兄什么好。啧,倒是多谢皇兄给本王留着了。美人的第一口,总是更鲜的。”   锦王坐起来,又倒了一盏酒来喝。   “王爷想在宫里乱来,如果被皇帝发现,就算裴徊光有心帮王爷……”   锦王大怒,摔了手中的酒盏,猩红着眼:“被发现又如何,当着皇帝的面幸他的皇后又如何!”   锦王妃有心再劝,却也不敢开口了,至少现在不敢开口。   齐家男儿都有这个毛病——   嗜酒,偏酒量差,醉酒之后就失了智,不算个人了。   ·   被锦王惦念着的皇后,此时正心事重重地抱膝坐在榻上。   她思量自己可以为了煜儿找上裴徊光,那兰妃就不能为了刚出生的小殿下去向他献好?   齐煜的名字是大臣拟上去的,刚出生的小殿下却得了陛下赐名“熔”。陛下对齐煜的不喜和对齐熔的喜爱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宫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沈茴并非追权之人,可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若退了,旁人未必会放过煜儿。皇帝的兄长有几个得善终?偏煜儿还不得皇帝喜爱。沈茴甚至担心皇帝直接立齐熔为太子,煜儿便连命都难保了。   更何况,齐熔年岁更小,早早依附了裴徊光,那大齐是不是还要继续腐烂下去?她心里,总是怀着一颗盛世之心的。   沈茴想起了哥哥。   旧部踏破沈家门槛又如何?哥哥还是没有复原职拿实权。   沈茴又开始瞎琢磨了。昨天晚上裴徊光为什么不让她留在沧青阁?莫不是将她赶了,再请兰妃过去?   “吱呀”一声推门响动,灿珠端着茶水进来。   “本宫好看吗?”沈茴问。   灿珠一愣,赶紧说:“那是当然啊。灿珠就没见过比娘娘更美的人!真心话!”   沈茴轻哼了一声。   灿珠怀疑自己听错了,稀奇地去打量沈茴。   沈茴垂下眼睛,开始懊恼。质疑自己没有使美人计的天赋。分明都豁出去了,怎么还扭捏着没将人真的哄到手?   “哼。”沈茴又重哼了一声。   灿珠这回确定自己没听错。   ·   裴徊光很晚才回沧青阁。他进了书阁,瞥向沈茴。   沈茴坐在地上铺的雪白绒毯上,云鬓松散地倚靠着身后的玉石长案。石榴红的长裙艳丽如霞,露出赤着的小足与白踝。   裴徊光不紧不慢地拨转一圈指上黑玉戒。   沈茴捧着本书轻轻压在胸口,逆着光影望过来:“掌印,本宫读到不懂的地方了。”   裴徊光自然记得昨晚说过要教她巫兹文,他走过去,坐沈茴身边坐了下来,一腿支着,一腿随意横斜。他问:“哪里?”   “本宫读到“醉深吻燥”,不是很懂其中滋味。”沈茴抬眼望他,“掌印懂吗?”   裴徊光微怔,继而笑了。   他睥着沈茴,慢悠悠地说:“娘娘年纪小小如此重欲可不好。”   沈茴松了手,捧着的书册滑落,落在石榴红的裙子上。她双手撑在裴徊光的腿上,上身前倾,一下子拉近距离凑到裴徊光面前。   “让本宫试一试,可好?”   裴徊光闻到一点清甜的气息,知她来时吃过橘子糖。   沈茴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犹豫转瞬即逝。   她先轻轻地,碰一碰裴徊光的唇角。 第31章   裴徊光的体温向来低于常人, 终年带着森森寒气。此时他方从外面进来,身上更是沾染了几分冬日朔风的凉。   丝丝冰凉的触觉,让沈茴越发清醒。   沈茴依着书里学来的技法, 先轻轻碰一碰他的唇角,离开, 再去碰一碰。雪羽拂扫般的轻触之后, 慢慢将柔软压实,从唇角辗转挪着蹭过去。   温暖缓缓递过来,压过他的寒凉,让他的唇上有了他不适应的温度。裴徊光动作细小的向后靠了靠。下一刻,沈茴却凑得更近了些, 去捧他的脸,按照在心里演练过的步骤,去启他的齿。   后背抵着的玉石长案一如既往的凉与坚, 身前却是夏日溪畔晒得发醺的暖漪。裴徊光垂着眼睛,去望沈茴蜷长的眼睫。   又, 细细去尝特殊的橘子糖的甜。   静悄悄的,安静得沈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安静又将感知衬得清晰极了。   这份清晰的安静无限延长,时间仿若流走千年。恍惚间,又惊觉一切停滞在原地。   然、然后呢?   沈茴眼睫微颤。她、她不记得技法里接下来的步骤了……她懊恼怎就忘了呢?明明默背了好些回。   技法和娇妩悄悄溜走, 只剩下笨拙又纯粹地反复。   轰然一声的惊雷炸响, 劈开天地。沈茴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身子跟着巨颤着退开。她反应过来,怔怔望着面前的裴徊光, 她知自己必然烧红了脸。下一道惊雷时, 她将脸埋在裴徊光的颈窝。   裴徊光皱皱眉, 瞥了一眼映在窗上的雷影。   他向来喜欢瞧沈茴窘迫红脸的模样,此刻却没抬她的脸让她的女儿娇无所遁形,而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沈茴今日云鬓挽得简单,一支斜横的步摇已是全部发饰。步摇轻晃,光影细碎,琉璃晃眼。裴徊光将这支步摇摘了扔到案上,让她的长发落下来,慢条斯理地轻抚她滑缎般的乌发。   倾盆冬雨砸落,哗啦啦地,天地间一片嘈杂。   沈茴一动不动,用他颈窝的凉给自己发烧的脸颊降温。   预料中粘稠的恶心感并没有来。沈茴想着,兴许是因为来时吃了整整一盒橘子糖的功效。   沈茴脸上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裴徊光终于开口。他食指抬起沈茴残留一点红晕的脸。他问:“可吻燥了?”   沈茴心跳忽然快起来。她本能地想要避开裴徊光的目光,却逼着自己语气寻常:“嗯,有一点。”   她不等裴徊光说话,垂着眼睛小声说:“本宫不喜欢……”   “嗯?”   沈茴用指尖碰碰裴徊光的唇角:“本宫不喜欢旁的女子来招惹掌印!”   她的语气是噙着小小霸道的训斥,蹙起眉心的模样却带了一丝委屈。   裴徊光侧过脸,慢悠悠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沈茴将手收回来,背在身后,轻哼一声之后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如果楼上的床榻昨晚被别人暖过了,烦请掌印换张床!”   裴徊光瞧着面前的小皇后发脾气。他笑笑:“娘娘在说什么呢?”   沈茴避开裴徊光的目光,伏在他的膝上,声音低下去:“要不然掌印昨天晚上为什么把我赶走?”   “昨天是十五。”   话一出口,裴徊光惊觉自己失言。   沈茴却已经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裴徊光轻抚沈茴后颈长发的动作停下来。他望着沈茴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微微用力,拧断她的脖子。   失言这种低级错误,他从未有过。让他出纰漏的人,不该留。   可,大概是橘子糖真的很甜。   他停滞的手掌继续向下,挑起一缕她的长发绕在指上,转移了话题:“娘娘不喜旁的女子来招惹咱家,咱家就把有这念头的女子都杀了。”   沈茴愣住了,说:“倒、倒也不必……”   裴徊光起身,抱着沈茴往楼上去。   “娘娘勿多虑。床榻旁人暖不得。即使是咱家死了,也会死前放一把火将沧青阁烧成灰,不给旁人踏入的机会。”他说得慢悠悠的,带着笑。   窗外雷雨交加,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沈茴忐忑揣摩,不知自己今日美人计成效有几分。   她躺在榻上很快就不能瞎琢磨了,因为裴徊光的手掌覆过来,她便沉沉睡去了。   ·   这场冬雨来的蹊跷。天还没亮,各宫的宫人早早起来,去铲昨夜这场冬雨遗下的冰。小宫人们窃窃私语,说忽降这样一场雨,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皇帝用了那么多好药,腿上已不大疼了。可是他仍旧阴着张脸,殿内的名贵瓷器不知道被他砸了多少。   他心情不好时爱摔砸,宫人都习惯了。   “滚!都给朕滚下去!”   殿内的宫女和小太监们快步退下去。小李子却没走,劝着:“陛下万望保重龙体啊……”   房门关上,皇帝看向小李子。   小李子立刻一边说着劝谏的话,一边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压低了声音:“千真万确。掌印的确和锦王私下见过两次。”   “滚!要你劝!”皇帝一脚踹在小李子的身上。   小李子“哎呦”一声,待爬起来,跪地连道了三声“罪该万死”,然后退了出去。   皇帝阴着脸,一动不动。   不久,细着嗓子的宦官在外面禀告丽妃到了。   丽妃带着亲手做的点心来献好。皇帝吃了两口,没什么胃口。   “陛下,昨天那场冬雨虽然突然,可却使天气暖了许多,臣妾过来的时候被微风吹得暖融融的。臣妾陪陛下出去走走吧?”丽妃软着嗓子说话。   皇帝阴着脸点点头。   他腿上虽已好了,却不愿意走路。和丽妃一起乘着龙辇,到湖边花园转转。   丽妃引皇帝去看湖景,皇帝却没什么心情。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还不让裴徊光满意了?朝政事无大小,裴徊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是他对裴徊光不够郑重了?裴徊光怎么就要开始帮锦王那个狗东西了?   越想越烦躁。   龙辇经过柳下,他顺手折了根枯枝,朝着低头候立的宫女们甩过去,泄泄火气。   “啊——”捧着花盆的宫女吃痛喊了一声,手中的花盆跌了。她慌张跪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宫女颤声求完,抬起脸来,红着眼睛怯生生地望向皇帝。   皇帝望着她的脸,那句“拉出去砍了”便没有说出口了。   他用手里的枯枝指了指她,问:“你叫什么?”   “奴、奴婢山音。”   皇帝笑了。他摆摆手,让龙辇回去。显然,美人当前,他的脑子已经不愿意去想不愉快的事情了。   皇帝显然看上了这个宫女,自有小太监扶起山音,让她跟去元龙殿。   丽妃得体地寻了个借口,从龙辇下来,没再跟去。只是,她站在原地,望着走远的山音,目光复杂。   山音,她认识啊。   “香宝楼的山音吗……”丽妃低低呢喃,有点不太相信。   ·   太医院的太医们会每隔一两日来给各宫位高的妃嫔把平安脉。   沈茴打着哈欠,将手放在诊搭上。   “娘娘昨晚没睡好?”俞湛一边问着,一边将指腹压在沈茴的腕上。   沈茴皱皱眉,不知道怎么回答。应该是睡得挺好的吧?她很早就睡着了,虽然不是自愿睡着的。她等俞湛诊完脉收了手,才开口:“马上要过年了,给俞太医准备了点小礼物。”   俞湛也不推却:“谢娘娘赏。”   他依着规矩道谢,只是眉眼含笑,一片温和。并不隐藏规矩之下的熟悉。   宫女将东西带过来。   是一个药匣,还有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的全套行医所需的针与刀。   俞湛一一看过,再说一遍:“谢娘娘赏。”   只是这一回,他不是低着头,而是抬头望着沈茴的眼睛,如“过去那般对她微笑着。   沈茴也展颜。   她笑盈盈地又问了些俞湛今年过年的打算。俞湛如实告诉她自己开了医馆。   “孤零零守岁是不可能的,只怕忙都忙不过来。”   沈茴微微偏着头,想象了一下热闹医馆的模样。她点头,说:“我晓得了。”   因他为她离乡的歉意,慢慢淡了些。   俞湛收拾东西要离开,沈茴也要准备往太后那边去了。巫兹人明天就要到了,她要过去和贤贵妃、端王妃、兰妃还有锦王妃一起商讨些小细节。   “皇后娘娘……”宫婢脚步匆匆地赶过来,“玲珑宫出事了!”   宫中妃嫔实在是太多了,沈茴努力回忆了一下,只记得玲珑宫住了四位妃嫔。具体住的是谁,竟一时名字和脸都对不上。   玲珑宫的确出大事了。   ——玲珑宫的菊嫔与太医院的陈太医私通,被同住玲珑宫的莲贵人捉奸在床。   听了宫婢禀话,沈茴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   她是皇后,自然要过去处理。   沈茴赶去玲珑宫的时候,远远就听嘈杂一片。   “菊嫔,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平日里那个端庄样子,暗地里却和太医搞到一起。亏你平日还训斥旁人要守规矩。真是笑死我哦!”莲贵人尖细的声音慢慢都是幸灾乐祸。   沈茴还没迈进院子里,守在院门口的小太监便扯着嗓子禀告。   菊嫔坐在玫瑰椅上,脸色发白,失魂落魄般,面对莲贵人的挖苦也没有什么反应。可宦官禀告皇后到了时,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忽然起身跑到院子里,朝着院子里的石狮子一头撞过去,鲜血飞溅,她用的力气那样大,当场毙命。   惊呼阵阵。   陈太医趁抓他的人望着菊嫔失神的功夫挣脱开,抓起桌上药匣里的小刀,朝菊嫔跑过去。他用锋利的刀割了咽喉,倒地时,牢牢拉住菊嫔的手。   沈茴站在院口,愣愣看着两条性命丧在眼前。   ·   许久后,沈茴在玲珑宫处理完这边的事情,一边往太后那边去,一边在心里惋惜。   沈茴叹了口气。   “娘娘?”拾星不解其意。   沈茴身边只带了拾星一个,她小声感慨:“为什么要私通呢?真的太傻了。就为了取悦男子,忍着做那么恶心的事儿。最后事情败露,还要丧了性命……”   沈茴拐过月门,差点撞在裴徊光的身上。   她定了定神,又不由在心里懊恼,恐怕刚刚的话被他听了去。   裴徊光喟然,心道狗皇帝逼小皇后观看,可真是个狗杂种。   “皇后娘娘万安。”裴徊光微微颔首行礼,然后向一侧让开一步,让开路。却又在沈茴经过身边的时候,他慢悠悠地捻着指上的黑玉戒,低语道:“娘娘只是,又不解其味啊。” 第32章   沈茴脚步僵了一下, 眼角扫过路边的两排宫人,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她走了没几步,遥遥看见齐煜骑在一个小太监身上, 手中挥舞着小鞭子,口中连连喊着“驾驾驾”。   “煜儿。”沈茴远远喊了他一声。因着巫兹人的事情, 她这两日没空过去陪着齐煜读书, 没想到他又开始胡闹了。   齐煜看见沈茴一愣,握着鞭子的小手也不知道要不要甩出去了。平日里伺候齐煜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一边口中喊着“大殿下”,一边追过来。见沈茴在这里,赶忙都跪下行礼:“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照顾齐煜起居的大宫女落筝因回去给齐煜取小袄, 跑在最后面。落筝赶忙将骑在小太监身上的齐煜抱下来,才跪地行礼。   齐煜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都退下。”   知道沈茴这是有话要单独与齐煜说, 宫人们悄声起身,疾步退远些。拾星后知后觉看别人都退开了, 她才退远。   沈茴走过去,在齐煜面前蹲下来,问:“脚上还疼吗?”   齐煜嘟囔:“不走路就不疼呗。”   “煜儿不疼了,可是被你骑着的小太监手上、膝上恐要被砂石磨破了。”沈茴温声细语地说。   齐煜嘟嘟嘴, 没吭声。   沈茴将他的小手拉过来, 握在手心轻揉。她知道齐煜年纪还小说太多大道理他也听不懂,可如今形势忍不住心里急, 她压低声音哄他:“煜儿要好好读书,以后才不会轻易被奸臣哄了, 才能做个明君。”   “我有弟弟了, 让弟弟好好读书, 让弟弟做明君!”齐煜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可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沈茴。   沈茴蹙眉,她知道煜儿还小,不能将那些道理说给他听,唯有微微加重语气地唤了遍他的名字:“煜儿!”   “吧嗒”一声,齐煜忽然就哭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重重砸落青砖上。   他这一哭,沈茴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本来面对小孩子就毫无经验。   “就不当皇帝!就不当!”齐煜狠狠地蹬了蹬脚,扔了手里的鞭子,转身就跑。   崴脚的地方好疼好疼,跑起来更疼。每跑一步,一把把细针往骨子里使劲儿扎似的。可是就算是疼,齐煜也要跑开,跑得远远的,不想站在沈茴面前听她说那些话!   沈茴捡起齐煜丢下的小鞭子,发怔。   不远处,立在原地的裴徊光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   他倒是十分想知道小皇后豁出一切,不惜把自己都送给万人憎的阉贼玩弄,最后得知她押宝的齐煜根本当不上皇帝,她会如何呢?   会哭吗?   会急火攻心引了旧疾一命呜呼?   还是再次以羸弱之躯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裴徊光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将掌中的小糖盒盖子推开,捻了一粒橘子糖放入口中,慢悠悠地嚼着。   橘子糖很甜,却又不够甜。   裴徊光微眯了眼,遥遥望着沈茴,他张口,轻含一下指上黑玉戒,再来嚼橘子糖的味道。   ·   沈茴到太后宫殿时,贤贵妃、端贵妃和锦王妃都到了,兰妃却还没到。   “娘娘万福。”两位贵妃和王妃起身福了福。   “不用多礼,都坐吧。”沈茴坐下,“你们来得这样早。”   三个人等沈茴坐下,才重新坐下。几个人面前的圆桌上,摆着些礼单和账目。   “这场冬雨降得稀奇,忽然天暖了。臣妾和贤贵妃住得近些,一早就过来了。倒是皇后娘娘如今住的昭月宫有些远了。”   锦王妃在一旁笑着接话:“我这几日都住在太后这里,若是比近,那当真是谁都比不上我了。”   说着远近的事儿,可还未到的兰妃住得倒也不远。兰妃以前是住在贤贵妃的远霞宫,她诞下皇子,刚刚搬出去,住进淳阳宫的主殿了。贤贵妃的远霞宫、端贵妃的百驹宫和兰妃的淳阳宫到这里的距离都差不多。   贤贵妃悄悄扫了沈茴一眼,才开口:“兰妃虽是母凭子贵,可如今还未出月子,让她冬日折腾倒也不好。”   世上的事情哪有十全十美?兰妃还未出月子本该好好卧床养着身体,可撑着来给太后请安,也挣来个今日能过来议事的资格。   真够拼的。   可在这宫里不是谁都有拼一拼的机会,若是一旦这机会降下来,可不是要拼命去抓紧握牢。   沈茴这才开口:“贤贵妃说的是,生养伤身,兰妃现在应该好好养着身体。今日即使不过来也是应当的。反正这些单子,我们几个瞧瞧也就行了。”   端贵妃将脸上的愤愤略收了收,也拿起了桌上的礼单来看。   没过多久,兰妃便到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给两位贵妃娘娘请安。”兰妃急匆匆赶来,行了个实礼。   沈茴赶忙让人将兰妃扶起来,让她坐。   兰妃一边入座,一边不好意思地说:“臣妾也不知怎么醒迟了。”   “无妨的。”沈茴笑着说话。   端贵妃还是没忍住,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妹妹刚生下小殿下,这是大功一件。为咱们大齐做了大贡献。咱们哪敢因妹妹迟了一时半会不高兴呢。”   沈茴默默翻着账本,不太想听宫中妃嫔言语间的使绊子。   锦王妃坐在一旁听了会儿,将话题绕回了巫兹人。贤贵妃和端贵妃也收敛了些,开始忙正事了。   其实下面的人都将事情办得稳妥,她们今日过来过目一遍,也就行了。   偏偏,沈茴看得很认真。   今年来进奉的是巫兹可汗的亲弟弟——哒古王。除了和亲之用的双生金眼美人,哒古王竟将自己的王妃也一并带来了。   账单和礼单看了大半,沈茴暂且歇歇眼。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扫过兰妃,打量起她来。   宫中女人姹紫嫣红的,兰妃当然也是美的。   兰妃连月子里都不好好养身体,这为了小殿下的拼劲儿,让沈茴十分警惕。可又一想到今天早上煜儿那个样子……   她不由蹙起眉来。   锦王妃见沈茴没在看单子,让婢女捧上一坛果子酒。   “我在王府的时候,闲来无事时就喜欢酿酿酒,这坛果子酒是我自己酿的。冬日来喝,最是暖身又暖口。”她招了招手,让太后宫殿的宫女去寻最搭果子酒的琉璃杯。   有的果子酒甜甜的,倒也不算酒。大齐的女子们多会喝一喝,甚至小孩子还会当   糖水来喝。   锦王妃酿的这坛果子酒便是这一种。   果子酒是锦王妃从王府过来的,婢女捧上来交给了太后这里的宫女。琉璃杯是太后身边的人从库房取出,酒也是太后这里的宫婢从酒坛倒进杯中。   甚至,第一个尝果子酒的人也是锦王妃。   那谁还会怀疑果子酒里放了东西,从而不敢喝呢?锦王妃看着皇后喝了一杯果子酒,含笑举起琉璃杯,让宫女再倒一盏。   至于将来事发?彼时这大齐的皇帝已换了人,而她锦王妃已成了皇后,谁还会纠结这件小事。   锦王让锦王妃在果子酒里的放的东西,倒也不是什么毒物。   而是一种妙药。   一种可以让女子逐渐患上性瘾的妙药。   因每个人体质不同,药效发挥作用的时日也不太固定。大约在初次服用十五日前后。   果子酒很甜,沈茴又喝了一杯。   锦王妃笑了笑,又让宫婢倒了一杯来喝。她自然也是真喝了这果子酒,因为她早就离不开这药了。这药能让她快活。想起家中养着的细皮嫩肉的小郎君,锦王妃脸上的笑不由妩媚了几分。   至于一并喝了果子酒的另外三位宫妃?   喝就喝了呗。   说不定她们还要谢她呢。   ·   将单子过目一遍,再听桂嬷嬷将明日的流程说一遍,一上午便过去了。太后留下皇后和几位宫妃用过午膳,沈茴才回昭月宫。   一回了昭月宫,沈茴便吩咐:“今晨起得早,又忙了一上午,现在倦得很。本宫要去多睡一会儿。没什么紧要的事儿,不要打扰本宫。”   “是。”宫婢领命。除了拾星和灿珠,其他宫婢都悄声退了出去。   拾星欲言又止,最后瘪瘪嘴,把头扭到一边去。她这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沈茴的眼睛,甚至她本来就是做给沈茴看的。   沈茴弯弯眼睛,说:“你不就是想跟我去吗?拿着灯,跟我走就是了。”   “真的?”拾星亮着眼睛,又惊讶又开心。   她比沈茴还有小半岁,身上的孩子气没有尽数褪去。又仗着和沈茴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不怎么掩藏自己的心情。她倒也不是真的好奇,而是见沈茴总带着灿珠,把她丢到一旁,有点吃味了,心里酸溜溜的,脸上也不把酸溜溜的情绪藏着。   灿珠在一旁忍不住笑。却还是在拾星跟沈茴往沧青阁走之前,将拾星拉到一旁,细细嘱咐了两句。   拾星忙不迭点头。   沈茴自然是要去沧青阁。她要将昨天没读完的那本巫兹人的书读完。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学了巫兹文有大用处。   明日巫兹人就要到了,她现在这是临时抱佛脚。   走在漆黑的暗道里,拾星瞪圆了眼睛,又兴奋又紧张。她小声问:“娘娘,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什么怪物啊?”   她……有点怕黑。   “下次还跟来吗?”沈茴笑着问她。   拾星连连摇头。   接下里的路,拾星时刻警惕着往前走,倒是一句话没再说了。   一片安静里,沈茴又琢磨起来——裴徊光分明说了要教她巫兹语的,可真是说话不算话。   就算她用两种文字对照着认了许多巫兹文字,可学习语言这回事,还是得听听声啊。   暗道里一片黑暗,一出去却艳阳高照。沈茴加快了脚步,快速穿过玉檀林。每次白日过来时,她走到这里都要脚步快一些。没有黑夜相隐,她总担心怕被旁人撞见。   到了沧青阁,拾星谨记灿珠的吩咐,只在一楼的角房里候着,绝不往楼上去。她托腮坐在长凳上,连连叹气。   沈茴提裙快步往六楼的书阁去。   玉石长案上摆着几本书,沈茴扫了一眼都是巫兹书册。她早已翻找过整间书阁,知晓这几本之前绝对没有。   书册旁边,摆了一壶茶。沈茴摸了摸,烫得收回了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热茶?   裴徊光知道她下午就会过来?   “娘娘将那本游记上的文字都记下了?”裴徊光缓步从楼上下来,翻看两页纸,那是沈茴默写的游记全篇巫兹文,竟无一错处。 第33章   沈茴点头, 颇有些小自豪地说:“默写下来的。”   沈茴从小因为病弱,很多东西碰不得。读书可以过目不忘,是她自认为的难得能拿出手的本事。虽然这本事于不能考功名的女子来说着实没什么用处, 她自己倒是一直挺引以为傲的。   裴徊光走到长案前,亲自去研墨, 说:“那娘娘再默写一遍?”   沈茴大大方方地将笔接了, 绕到玉石长案后面,发现之前的椅子换成了一条玉石长凳,上面铺了一层绒毯。   她坐下,提笔落字,洋洋洒洒。   “山河万里, 壮丽无边。此地不同于先前所访平谷山,旖丽风光平生……”沈茴笔下写着巫兹文字,口中念着的是中原话。   裴徊光倒不是不信沈茴的话, 只是有的人凭借好记忆,刚看完之后默写一遍倒也不难。却不是真正记下了这些文字。   他望着眼前翘着唇角信心满满的小皇后半晌, 视线下移,落在她写的巫兹文上。没有经过教导,她的笔顺都不太对,不过依葫芦画瓢, 最后写出来的字倒也是对的。   沈茴写着写着, 忽然被某一个字难住了。握着笔的手悬在那里,眉头紧皱思索着。   裴徊光刚走到她身侧, 她忽然就想了起来,把字正确写出来。接下来的内容, 她写得更是顺畅。   裴徊光绕到玉石长案后面, 在她身边坐下, 看着她默写。又觉得自己太闲了,他欠身,拉开身后书橱的抽屉,取出一盒橘子糖。一边吃着糖,一边看着沈茴默写。   沈茴默写得手腕酸痛,稍微停了停笔揉手腕,一回头,见裴徊光悠闲吃着糖。裴徊光正捏着小瓷盒中最后一粒橘子糖,见沈茴望过来,将举起的橘子糖塞进了沈茴嘴里。   沈茴愣了一下,才转过头来,继续写字。   橘子糖脆脆的,但是她莫名不敢使劲儿咬碎。她将动作放慢力度放小,小心翼翼地嚼碎。让那细细碎碎的声音小一点,再小一点。   被咬碎的细碎糖块散落在口中,慢慢化开。   裴徊光小瓷盒中的糖吃光了,也没将小瓷盒放下,放在修长手指间转弄着。那小瓷盒婴儿手掌大小,薄厚不敌他的手指。   沈茴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放下笔,颇为期待地递给裴徊光。裴徊光这才将小糖盒放下,将纸页接过来仔细查看。   沈茴看他一眼,稍作犹豫,低下头,翻开小袄衣角,取了悬在腰侧的荷包,又将里面不大的油纸包取出。沈茴解开深蓝的绸带,展开油纸。里面是颗粒小小的梅子糖。与裴徊光刚刚吃的橘子糖不同。这梅子糖更小些,也更软一点。   ——她想着今日要一直在这里读书,临走前带了糖。   沈茴捻了一粒梅子糖自己来吃,然后把剩下的梅子糖往裴徊光的那个小糖盒里倒去。   裴徊光听着梅子糖落进小糖盒里的响声。   小糖盒不大,装不完所有的梅子糖。沈茴将小糖盒装满,合上盖子,轻轻推到裴徊光面前。   小糖盒落入裴徊光的视线,他这才抬抬眼,看了沈茴一眼。他说:“脱离这篇游记,娘娘可还识得里面的巫兹字?”   沈茴点头:“掌印大可考考我。”   她拿了纸笔来,等着裴徊光来考了。裴徊光便随口说了几个词,她倒是都一一写下来了。   “可若是巫兹人在本宫面前说起巫兹话,一定一句话都听不懂的。”她巴巴望着裴徊光,“掌印将这篇游记读一遍好不好?”   裴徊光拿起桌上那个小糖盒,慢悠悠地转着,没说话。   沈茴去攥他的袖口,轻轻晃了晃。   裴徊光忽然问了句:“梅子糖好吃吗?”   摊开的油纸上摆着十几粒梅子糖,在书阁里,散发着梅子的清甜。   沈茴赶紧拿了一粒梅子糖递给裴徊光,可梅子糖递到裴徊光口前,他却始终没张嘴吃。   那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沈茴不由又开始使劲儿琢磨。她将手收回来,把那粒梅子糖自己吃了。然后,她又捏了一粒梅子糖放进口中。   只是这一回,她没有吃。而是凑到裴徊光面前,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然后厮磨婉转地亲吻他。   一回生二回熟,沈茴这次没有记错步骤。   当沈茴将口中的梅子糖送到他口中时,那粒梅子糖已融得只剩一点点了。   尽数融尽前送过去,便是完成了任务般,沈茴向后退了些,重新坐直身子。她神色不太自然地低着头,慢慢抿了抿唇上湿泽。   沈茴心里正惴惴乱着,忽听裴徊光拿了她刚默写的纸张,开始念起那篇游记。   “慢些!慢一些!”沈茴急说。   裴徊光顿了顿,再开口时微微放慢了速度。   沈茴努力去听裴徊光念的巫兹语,实在是听得费劲,自己再在心里去想对应的汉语又来不及,她只好翻开游记,手指头指着书上的文字,一边看一边听。   裴徊光读完了。   沈茴低着头,手指头还抵在书页上最后一个字上。她可以过目不忘,却做不到听一遍异族话就能记下呀!   沈茴轻咳了一声,直起身来坐得腰杆挺直。她望着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用严肃又认真的语气问:“掌印的戒指还需要美人再养一养吗?”   裴徊光一下子笑出声来。   他拿起游记,再次给她读。   沈茴掐了掐手心,努力把脸上的红晕憋回去,重新打起精神,来仔细听裴徊光念的巫兹语。   裴徊光又读完了一遍。   他几乎没给沈茴烦恼的时间,又重复给她读。   “前几句我晓得了,从第三句开始就好。”沈茴忙说。   裴徊光便依着她。沈茴听着听着,也学着他去读。裴徊光再次放慢了速度,每念完一句等她来重复。若她学的对了,他便继续念下一句。若她学的不对,他也不指出来,只是再念一遍,让她跟着重复,直到她念的不再有问题。   傍晚时,沈茴已能勉强将这篇游记用巫兹语念出来。   顺岁这个时候敲了敲门,询问是否要摆膳。书阁里的两个人才知道已这样晚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眼睛掉进书里的样子,也没带她下去,破例让顺岁将晚膳端进了书阁。裴徊光喜凉食,可如今是冬日,顺岁怕皇后吃不惯,特意向楼下的拾星请教了皇后的口味,多准备了两道沈茴爱吃的菜。   可沈茴明显没什么心思在吃的上面,只是稍微吃了一点,又跑到长案后面,拿起另外一本巫兹书来读。这本巫兹文的书册没有中原文字对照了,她想试试自己可以看懂多少。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着凉瓜,间或瞥一眼   伏在案上写字的沈茴。他放下筷子,让顺岁将东西都收走。   他走到一侧的高脚桌旁,捻了两粒玉檀香放进香炉里,又转身拿了斗篷裹在沈茴的身上,再去将窗户推开,散一散书阁里食物的味道。   晚膳的几道菜口味都很淡,书阁里本没什么气味,偏他对味道比较敏感。   待裴徊光觉得书阁里的味道散去了,他将窗户关了,重新走到沈茴身边,瞥了一眼她写的巫兹文字,知她这样没头没脑地学,实在费力。   裴徊光握住了沈茴的手。   沈茴正写得专注,连裴徊光走到身侧都不知道,忽得被握了手,她愣了愣,转脸望向他。   裴徊光没在看她。他拿了一张新的宣纸,然后握着沈茴的手教她写字。   他握着她的手,教沈茴的第一个字笔画很多。   “这个字是什么?”沈茴没见过这个字。   “蔻。”   沈茴茫然,追问具体哪个字。   裴徊光俯下身来,凑到沈茴耳边:“蔻蔻?”   沈茴一怔,目光躲闪,小声说:“掌印还是教些更实用的文字吧……”   “遵旨。”裴徊光慢悠悠地应了一句,果真从简单的字词开始,从头教她。   裴徊光曾以为小皇后这么几天根本学不到什么,却没想到她学得这样快。他不仅惊讶于她的聪慧,还惊讶于她的刻苦。她午时过来,除了晚膳简单吃了一口,专注地学到了子时。   “好了。”裴徊光把书册从她手里拿开,不准她再学。   沈茴揉了揉发沉的头,打了个哈欠,小声抱怨:“学得太慢了……”   “娘娘聪慧,已学得很快了。要不了三个月当彻底掌握。”裴徊光诚心夸赞。   任谁听了夸奖都要高兴。沈茴忍不住又去问他:“那掌印当初学了多久?”   “两三年吧。”   沈茴慢慢翘起唇角来,这回真的高兴了。   裴徊光当初的确学了两三年。但是,他学的时候七岁,而且同时学多族的语言。老东西总是想将他栽培得无所不能。   不过沈茴没细问,自然算不得他说谎。   “明日的事情还未尽数交代妥当,明早又要早起。本宫今晚要回去。”沈茴说道。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察言观色。   裴徊光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咱家从不拘着娘娘,娘娘自便。”   沈茴古怪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急匆匆起身往外走。   “娘娘就这样走了?”   沈茴一怔,转过身来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的手放在长案上,微屈的食指慢条斯理地叩着玉石案面,发出玉石特有的声响。   随着他的动作,食指上的黑玉戒那样显眼。   沈茴走过去,隔着玉石长案弯下腰,将他指上的黑玉戒转下来,攥在手心里,嗡声说:“明日还给掌印……”   裴徊光听着沈茴跑下楼的哒哒声,慢悠悠地推开糖盒盖子,拿了粒梅子糖来吃。   ·   第二日,沈茴跟在皇帝身边迎接了巫兹人。巫兹人与中原人不同,虎背熊腰,即使是女子也全然不是中原女子的柔软模样。他们说着蹩脚的中原话,偶尔和自己人交谈时会换巫兹语。   皇帝显得很不安。巫兹人的强壮和言语上的冒犯让他畏惧,更让他畏惧的是裴徊光不在。   裴徊光很晚才往今日招待巫兹人的万华园去,去拿他的戒指。   万华园正中是个擂台。此时中原男儿正与巫兹人比武。围观的巫兹人在喝彩,中原的朝臣及所带家眷则沉默着。   裴徊光一眼看见沈茴,她皱着眉。   捧着细点瓜果的宫人经过身边,裴徊光问:“有梅子糖吗?”   宫人赶忙将梅子糖递上去,心里疑惑昨日掌印还要了那样多橘子糖,怎过一日就换了口味?   裴徊光吃着梅子糖,走到沈茴身边,他顺着沈茴的目光望向擂台,漫不经心地说:“耍猴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第34章   擂台上的两个人正战到最关键的时刻。大齐派出的人和巫兹勇士搏斗了许久, 暂且还没有显露败迹。先前的三局比试中,巫兹人都赢了。这一局,擂台上的两个人搏斗的时间比先前的每一局都要长。大齐人无不盼着这一局上场的小将士能取得胜利,为大齐扳回些颜面。   沈茴蹙着眉看得正认真, 忽然听见裴徊光的声音。她转过头来, 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裴徊光, 认真道:“比试事小,却关乎大齐风范。泱泱疆土好男儿万万,怎能输给胡蛮之人。”   皇帝听见沈茴开口, 他转过头来, 这才看见裴徊光。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 立刻满脸堆笑:“徊光, 你怎么才来啊?”   “处理几个意图谋反的臣子, 这才来迟了。”裴徊光说着,就在沈茴身边那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万华园高台上, 皇帝坐在中央的龙椅上。太后坐在皇帝的左侧,皇后坐在皇帝的右侧。太后的另一侧是锦王。宫中位高的妃嫔和几位年纪大一点的公主,坐在稍后一点的地方。   皇后另一边空着的这张椅子是早就给裴徊光备好的。以裴徊光的身份坐在这里似不适宜, 偏就这么安排了。   裴徊光刚入座没多久, 擂台上搏斗的两个人已经出了胜负。一身兽皮的巫兹人将大齐将士扛起, 狠狠扔到擂台之下。   巫兹人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伴着中原人听不懂的巫兹土话, 还有阵阵嘘声口哨。   至于大齐朝臣,个个面色难看。有那不服气的武将,早已跃跃欲试。而朝臣的女眷们, 不少胆子小的, 见被扔下擂台的将士浑身是血, 吓得不轻。   本来今日在万华园举办的这场宴席,并不会宴请朝臣家眷。倒是今晨迎接巫兹人时,哒古王的王妃十分“真诚”地夸赞他们巫兹人最爱热闹,他们的可汗也最是喜欢和子民同庆,她真诚地提出今日这样的大宴,应该让大齐朝臣的家眷也赶来。   彼时,沈茴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不管哒古王妃的用意是什么,这是在大齐的土地,自然要按照大齐的风俗和规矩行事。哪里能因哒古王妃几句话,就改了原本章程?   可皇帝连连点头,立即吩咐下去,令朝中府邸离宫近的大臣派人回去请来女眷同乐。   皇帝对一个区区胡蛮之地的王妃言听计从的模样,站在一旁的沈茴简直看懵了,她甚至根本来不及出言劝阻。   擂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搏斗。   沈茴望着擂台上的齐国将士,知道这一局定然又要输。   今日的流程,沈茴都提前知晓。这比武环节是早就设计好的,也算是历年接待胡蛮几族的传统。在沈茴原本的预料中,这场比武应当有来有回,甚至大齐要多胜出几局才对。虽巫兹人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可大齐幅员辽阔,能人辈出,征伐疆场的将士中太多一身好武艺。   可是……   沈茴望着此时站在擂台上的那个瘦弱的齐国将士。比武已开始,从第一招开始,他就落了下风,处处回防,毫无反击的能力。   是有人故意的!   是有人故意安排了武艺不精的人上擂台!   沈茴转头,望向坐在她身侧的裴徊光。裴徊光目光落在远处的擂台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让大齐出丑,让文武百官甚至是朝臣的家眷看着大齐的将士被巫兹的勇士狠揍吗?若不是巫兹人五官面貌与中原人大有不同,沈茴简直要怀疑裴徊光是巫兹人。   难道他要帮巫兹人?   他已经将大齐的朝堂玩弄于鼓掌之间,怎么还会看得上巫兹这样曾经的附属弹丸之地?   感受到沈茴的目光,裴徊光望过来。   “本宫觉得下一局的比试,我朝将士必能挫巫兹锐气。掌印觉得呢?”沈茴压低声音,在四周的呼喝声中,只让两个人能听清:“不若掌印与本宫打个赌?”   “赌非圣人行。”裴徊光慢悠悠地又吃一粒梅子糖,“不过,娘娘的赌注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   她还有什么呢?   沈茴端起宴桌上的花茶,小小抿了一口,让带着芬芳的热茶暖进身体里。   又输了。   “哈哈哈哈,这就是大齐的武将吗?”   “我巫兹勇士是草原上的猎豹,是高空的雄鹰!”   “大齐男儿个个都是这样不禁打,真是让人失望。连这比试都看得不过瘾!不过瘾!”   巫兹人的中原话并不流畅,他们大多说着巫兹土话互相谈笑、庆贺,此时这几句话则是故意大声用中原话喊出来。   紧接着又引起巫兹人的一阵狂欢笑声。   大齐的文臣想争辩,可连输多场,他们无话可说。大齐的武将想上场,可隔在宴桌与擂台之间的禁军并没有给他们上擂台的机会。   沈茴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拿出什么向裴徊光交换了,她转过头,重新望进裴徊光的眼中,低声说:“自然是掌印想要的赌注。”   啧,真没诚意。   裴徊光收回了目光。   就在沈茴以为没有说动他时,他招了招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俯下身来,仔细去听他的吩咐。   沈茴惊讶地看了裴徊光一眼。   看着那个小太监疾步走下高台,沈茴松了口气。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喊来沉月,在她耳边低声交代两句。   这次,换裴徊光有些好奇沈茴令那宫婢去做什么。   下一局比试开始,大齐原本安排的将士偷偷换了人。   所有巫兹人都以为这一局他们还会赢,他们的勇士必将齐国的瘦猴子打得屁滚尿流!所有大齐的人都觉得这一局他们还会输,就像之前的每一局。甚至,这局应该会结束得更快。因为这次走上擂台的大齐将士……是个看上来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   擂台上,巫兹勇士鄙视地看着自己的对手。凭什么轮到他时,对手这么弱?这是不是看不起他?他用蹩脚的中原话嘲笑:“你这蔫巴巴的瘦猴子,跪下向爷爷求一求。爷爷轻点揍你,哈哈哈……”   少年没说话,只是冲着他的对手微微颔首,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巫兹勇士嘴里叽里呱啦念叨了两句巫兹话,然后挥着一双巨锤冲过来,气势汹汹,恨不得两锤子下去,就将面前的少年锤成肉饼。   然而少年只是轻飘飘地向左侧挪了半步,轻易避开。巫兹勇士一愣,再用巫兹语咒骂两句,转身冲过去。   少年又向右侧挪了半步。巫兹勇士再次扑了个空。   几次三番,巫兹勇士每一次都气势汹汹地冲上去,而那个看上去瘦弱的少年每次都是轻飘飘地挪一步,轻   易避开。   来来回回十数次,巫兹勇士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万华园,忽然安静下来。   一片寂静里,高台之上的沈茴忽然笑了一声。她笑声不大,可在这恰好静下来的一刻,显得那么明显。   引得下方的人都望过去。   高台之上一身明黄与正红相搭的皇后,貌美而高贵,正是世间最尊贵女子的模样。她望着下方擂台,大大方方地灿笑着。   “哈哈哈哈……”   下方的宴桌接二连三地爆发出笑声。只是这一次,开怀大笑的人是大齐的子民。   裴徊光望着身边好像在发光一样的小皇后,却看得出她的笑根本没到眼底。   沈茴哪里是真的笑得开怀?她望着下方连嘲笑巫兹人愚笨都不敢的大齐朝臣们,只觉得可悲!   沈茴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浅,即将尽数散去时,知裴徊光望过来,她轻挑眼尾,将脸上的笑容染上几分娇媚。她转过头望向裴徊光,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她笑着说:“掌印,耍猴真的挺好看的。”   沈茴话音刚落,擂台上一直躲避的少年终于出手。这一次,精疲力尽的巫兹勇士冲过来时,他没再躲避。他抬手,轻易握住巫兹勇士的手腕,又用力一拧,一声骨裂之音后,爆发出巫兹勇士杀猪般地嚎叫。   少年再一甩手,巫兹勇士雄壮的身躯被高高甩出去,又重重落地。一双重锤亦从高处落下,砸在他的身上。   观看的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瘦弱的少年是如何将这虎背熊腰的巫兹勇士甩得这样高?巫兹勇士落地时,那架势似乎要将擂台砸出个坑来。观看的人都跟着心颤。   少年垂眼,看向脚边的巫兹勇士。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抱歉。掌印说娘娘想看耍猴,这才没给你个痛快,让你受辱了。”   巫兹勇士看着面前一脸真诚的少年,又是一大口血吐出来,心肝肺全都在颤。   “陛下,该赏。”沈茴望向身侧的皇帝。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对对对,赏!重赏!”   哒古王冲身边的勇士用巫兹语嘱咐了好多句,大多都是让他下一局一定要赢,若是赢了许他这个又那个。   勇士重重点头,立誓一般保证一定赢回来。   然而,沈茴没给巫兹人这个机会。本来大齐与巫兹人的比武还要继续进行几场,可沈茴不愿意再冒险,做一回赢了就溜的小人,令人火速进行下一个环节。   大齐的宫人手脚麻利地冲上擂台,红毯铺落,花瓣细散,身着艳丽舞姬们碎步走上擂台,或立或蹲摆好了起舞的姿势。   哒古王傻眼。   不是啊,这怎么就不比武了?哒古王一急,忽然忘了中原话怎么说,直接用巫兹语抗议。   然而,密集的鼓点遮住了他的聒噪。   皇帝犹疑:“哒古王是不是要说什么?”   沈茴指了指起舞的美人,状若随意地自言自语:“最中间的那个舞姬长得真好看。”   皇帝果然被沈茴的话吸引去,望向台子上起舞的美人们。他慢慢眯起眼睛来,跟着曲子咿咿呀呀地哼起调子来。   “娘娘。”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莫名觉得他不会说什么能公之于众的话,她略歪了歪身子,凑过去,听他低语。   “咱家的戒指可养好了?”   沈茴一怔。目光迅速躲闪起来,全然没了刚刚的从容得体。她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糖盒,做贼似地小心翼翼放在宴桌上。   当然了,糖盒里装的可不是什么糖豆。   裴徊光倒是没沈茴那么多顾虑,大大方方的将糖盒拿过来。他将盖子推开,取出里面的黑玉戒,捏在指间细瞧着。   沈茴端端正正地坐着,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惊愕地看见裴徊光捏着那枚黑玉戒,放进了口中。 第35章   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 像嚼糖一样,让色泽浓郁的黑玉戒在他口舌间慢悠悠地翻转一圈。他合上双唇,黑色的玉戒隐在他粉白的舌齿之中。   沈茴整个人都呆了。   他、他是疯子吗!   身后的宮嫔女眷们低声说笑,声音又软又甜。下方铺着红毯与花瓣的台子上歌舞连连, 温柔的筝声间歇, 是闷闷的擂鼓声。朝臣谈笑风生, 巫兹人粗犷的声音说着异族的语言。   一切都那样嘈杂。   可是那些声音忽然变得那样遥远,遥远到不真实。沈茴好像一句也听不进耳中了。   半晌,沈茴才回过神来, 她收回视线, 重新脊背挺直地端坐着, 目视前方, 欣赏台子上的歌舞。   冬日天寒, 摆在宴桌上的热茶没多久就要凉。宫婢勤快地奔走在各桌宴席间,将凉茶替换成热茶。宫婢走到沈茴身后侧, 想要为她替换掉凉茶。沈茴却忽然抬手端起面前的凉茶,一饮而尽。   台子上的舞蹈结束,舞姬们退下去, 又换上另一台歌舞。   沈茴心里刚平复一些, 眼角的余光看见裴徊光将宴桌上的小糖盒又推到了她面前。沈茴一怔, 小幅度地微微偏头, 看见裴徊光收回去的手上并没有戴着那枚黑玉戒。   沈茴一动不动。   台子上的这场歌舞进行过半, 沈茴才悄悄去拿小糖盒。她小心翼翼地将盒盖推开一点点,赫然见到黑玉戒躺在里面。沈茴手一抖,赶忙又将盖子推上了。   怎、怎么会!   裴徊光该不会真的能尝出来, 这枚黑玉戒昨天晚上根本没有被、被……   呸。   什么尝出来!   沈茴在心里一连又“呸”了好几声!   皇帝转过头来, 问:“皇后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沈茴本来因为担心裴徊光识破她的敷衍正紧张着, 偏偏皇帝又转过头来与她说话。她说还好,又说这旧疾折磨她好些年,不是片刻能痊愈的。   沈茴正艰难应付着,裴徊光忽然在宴桌下探手而来,在她腰间摸了摸,摘了她的荷包。他慢悠悠地翻了翻,见荷包里没有糖,有些失望地又将荷包悬在她腰间。   直到裴徊光收了手,沈茴才松了口气,她坐在两个人中间,当真是焦头烂额。直到皇帝重新兴高采烈地去看歌舞,裴徊光也没再说话没有动作,沈茴才稍微放松了些。   今日的宴席,沈霆也来了。   他虽未官复原职,可失踪前有高位有兵权,也有爱戴。如今回来暂时领了个没有实权的武衔。不过,就算他现在的官职不大,一些比他位高的武将见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沈将军”。   皇帝听了哒古王妃的意见,让府邸离皇宫近的朝臣派人回去接家眷。沈府到皇宫的距离不算近,沈霆还是令小厮回去,将沈鸣玉带过来了。   沈鸣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一双眼睛却好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沈鸣玉皱着眉望向父亲。她心里有很多疑惑,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来问。   沈霆明白女儿疑惑什么,可他并不愿意解释。言语说辞总是会带上主观情绪。他今日将女儿带过来,就是想让女儿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沈霆拿起宴桌上的一块糯仁红枣软糕尝了一口,味道不错。每个锦盒里摆放着四块糯仁红枣软糕。他面前宴桌上这盒,被沈鸣玉之前吃了两块,现在只剩下一块了。   沈霆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一桌,客气问:“李将军,这盒糯仁红枣软糕能不能割爱?小女很喜欢。”   沈鸣玉却愣愣的。   她刚刚是有些饿了,才连吃了两块。这样软糯的东西,她并不喜欢吃。   “哈哈哈,我们老夫妻都不爱吃这些细点。”李将军一边笑着说,一边将没有动过的一盒糯仁红枣软糕推到沈霆面前。这显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李将军转过头,继续去看歌舞了。   沈霆道了谢,将锦盒的盖子合上。他把这盒糯仁红枣软糕放在手边,全然没有给沈鸣玉的意思。   ——菀菀最喜欢软糯的细点,带回去给她尝尝。   最后一局比武大齐的胜利,尤其是用那样戏耍的方式赢下来,显然让大齐的文武百官们心情大好。此时尝着宫中珍馐与佳酿,还能观看这样美轮美奂的歌舞,更是大悦。   然而不远处巫兹人的宴桌地,巫兹人就没那么高兴了。哒古王脸色铁青。显然是对刚刚的比武耿耿于怀!   哒古王妃也不喝宴桌上的酒,而是拿了自己的酒囊,豪饮了一大口巫兹烈酒。她将手搭在哒古王肩上,用巫兹语说:“放心,一会儿看我怎么教训大齐的这群娇滴滴的女人们。”   她爽朗地大笑着,十分有信心。   哒古王妃浓密的微卷黑发扎了个粗粗的辫子,又在脑后盘起。她穿着草原劲装,是真正马背上长大的姑娘,与中原女子差别很大。中原女子即使是出生将门的巾帼,也和哒古王妃这样的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姑娘不大一样。   又一场歌舞结束,哒古王妃站起身,从宴桌后走出来,大声说道:“中原女子歌舞的确好看,曼拉族丽也来给大家助助兴!”   曼拉族丽,是她自己的名字。   “好好好!”皇帝拍手应好。目光在哒古王妃身上上下扫过,他显然是惊奇于巫兹女子居然是另一种风情。   沈茴轻轻蹙眉,在心里埋怨一句:又找事儿!   哒古王妃一跃而起,跳上台子。   扎着双辫子的强壮勇士扔给她两条铁鞭。   哒古王妃握着双鞭,在台子上表演起来,将铁鞭甩出阵阵抽打风声,又因是铁鞭,铁链相碰,又撞出几分铁血的意味来。   但凡习武之人都能看得出来哒古王妃这可不是花拳绣腿,那充满力量的一鞭子下去,就能将人的脑壳砸碎。   像是知道观看人所想,哒古王妃手中双鞭朝台柱甩去。一声响之后,木柱出现了裂缝。   “献丑了。”   “哈哈哈,不愧是本王的王妃!”哒古王大笑。巫兹人向来以武为尊,王妃给他们挣了脸面,他们无不欢呼。   哒古王妃站在台子上没下来,她遥遥望向高台,大声问:“都说中原人擅剑术,不知中原女儿可会舞剑啊?”   这……   中原大地当然有擅舞剑的巾帼,可今日之宴上的女眷要么是宫妃、公主,要么是臣子的妻女……   哒古王妃在台子上渡着步子,再开口:“我曼拉族丽是巫兹的王妃,若你们派个小民来舞剑,那是看不起咱们巫兹!”   巫兹人附和。   哒古王妃挑衅的口气更重,目光落在高台上的沈茴身上。她很是看不过这种娇滴滴的姑娘家。她说:“皇后是你们中原女子的第一人,不可能不会吧?”   对于十岁前连走路都费劲的沈茴来说,当然不会。   万华园再次安静了片刻。   一个文臣起身,想要维护:“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你们巫兹女子擅骑射,我们中原女子所擅之事你们巫兹女子也未必精通。”   哒古王妃冷笑打断:“所以,就是不会!”   另一个文臣正要起身,高台上的小皇后忽然开口。   “这位巫兹妃子的表扬很好看。本宫与陛下、太后都看得津津有味。赏玛瑙一盒、珍珠一串、纯金头面一副,苏锦十匹。哦,这也赏了你。”沈茴摘了腕上的一个玉镯,没递给宫婢,直接搞搞抛出去。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那个玉镯,抬高,又落地。   沈茴的力气那样小,搭建的台子又离得那样远。她自然没有将玉镯扔到哒古王妃面前,那个玉镯落了地,摔坏了。   沈茴“哎呀”了一声,惋惜地瞥了一眼,又大方地说:“王妃表演得实在出色,本宫还在回味里,太激动了。”   她微微偏过头吩咐:“再补一对镯子。”   也不知道是谁,偷偷笑了一声。   言罢,沈茴转过脸,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的花茶,优雅地抿了一口,再不开口了。   让皇后上台子舞剑?   大齐朝臣们低头憋笑。他们没想到小皇后以刚刚及笄的年纪,做事竟这样沉稳,简直就差指着哒古王妃的鼻子骂——让本宫去舞剑?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徊光若所有思地审视着沈茴。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了些旧事画面。那还是小皇后第一次在宫中设宴,连在人多的场合大声说话都不敢。面对醉酒的皇帝,小皇后更是吓破了胆。   可是裴徊光也记得小皇后勇敢跑过去阻止皇帝的画面。甚至连她那日穿的什么衣衫,戴了什么发钗,垂落到地面的披帛什么触觉都记得。   这才多久?小皇后的成长让裴徊光有点意外。   哒古王妃咬咬牙,死死盯着高台上的沈茴。知暂且不能把中原的皇后怎么样,她又咽不下这口气,猛一转身望向大齐百官所在之席。   “大齐的臣子家眷中就没有人敢上来舞剑助兴吗?”   脸色难看的哒古王重重冷笑了一声:“这就是大齐的待客之道?”   哒古王说这话时,是看着皇帝的。他的目光投过来,皇帝愣了一下,顺着说下去:“谁家女眷来舞剑助兴欢迎哒古王,朕必重赏!”   沈茴被这个愚蠢的皇帝气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皇帝开了口,这事便难办了!   万华园再次寂静下来。   沈茴正琢磨着要不要悄悄吩咐身手好的女侍卫扮成臣子女眷来解围,忽听一道熟悉的女童声。   沈鸣玉站起来,声音清脆又响亮:“我们中原女子赴宴皆注重仪表,穿上漂亮衣裳梳着漂亮发髻,不像哒古王妃这样随便。免得歪了姐姐和娘子们的发钗,只好我这样的小孩子比划几下,满足哒古王妃想见识中原剑术的心愿。”   朝臣松了口气。沈鸣玉还是个孩子,她站出来,不管比划的剑术多差劲,都不会丢了大齐颜面。   沈茴惊愕地望着沈鸣玉,又望向沈霆,见后者笑着拍了拍沈鸣玉的肩膀,显然是很赞成沈鸣玉此举!   沈鸣玉接过侍卫递上来的剑。想着哒古王妃刚刚用的是双鞭,她又借了一把剑。她手握双剑,大步走上台子。   她自小就听旁人嘲笑说沈家男人死光了,将来要被吃绝户。   她不服气,她用力去读书,又偷偷去学武艺。   父亲回来了,她曾怕父亲不喜她真实的样子。可父亲并不怪她,反而教她兵法、教她练剑。   沈鸣玉站在台子中央,望向远处的父亲,握紧手中的双剑。 第36章   父亲问她敢不敢上去时, 沈鸣玉当然说敢,她怎么会不敢!   这样的场合,这么多人看着,沈鸣玉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她有些紧张地握着手中的双剑。她望着远处的父亲, 看见父亲冲她点头, 她心里的紧张忽然就散去了大半。这几年,家里什么没经历过?不过是一场表演,全当是之前的每一次普通练剑。   这套剑法, 沈鸣玉已练过无数次。当她深吸一口气, 开始舞剑, 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手中的剑上, 所有的紧张都消失了, 只想将这一套剑法挥得漂亮。   原本,宴席上的文武百官心里想着沈鸣玉年纪小, 她出来表演舞剑,不管这剑法使得怎么样都不重要。却没想到沈鸣玉这一套剑术耍得行云流水,不由就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好!”   武将自然看得出这小姑娘是自小苦练过的, 绝对不是花架子, 不由赞喝。   又有武将望着台子上舞剑的少女, 眼前隐约浮现了另一个少年将军的形象来。那还是先帝在时, 某一年新岁, 另一个胡蛮之族进奉,少年将军一个人站在擂台上,手握长枪, 将涌上擂台的骁勇胡人一个个战败。   那一声又一声的“再来”, 还有后来的那一句“一起来”, 那手握长枪的少年是怎样的年少轻狂、意气风发。   只是今非昔比。这才几年,当年连直视天子都不敢的巫兹人,如今竟是如此猖狂,居然敢出言让尊贵的皇后下场表演!   年轻的朝臣们或许心中所感稍淡,而经历过曾经峥嵘的老臣们,无不心中五味杂陈。一道道望向沈鸣玉的目光,不由转到了沈霆身上。   沈霆坦然接受那些饱含期待的目光,而他只是望着圆台上舞剑的女儿。   女儿的锋利,的确和他年少时一般无二。   他对凑过来夸赞沈鸣玉的道贺,很温和地点了点头道谢。他用手背贴了贴茶盏,试了下温度,知晓茶水偏凉。沈鸣玉舞剑下来必定会渴,舞剑又会让她一身汗,太热的茶喝不下,彻底凉了的茶水喝了也不好,这温度刚刚好。   沈鸣玉收剑。   圆台上,纤细的少女挺拔似寒梅,又有鹤的卓然。   沈鸣玉转身望向巫兹宴桌方向,朗朗开口:“你们的王妃身体强壮,若是想学我们中原的剑术,只要找到真正懂剑术的老师傅教一教,一定可以学会的!”   沈鸣玉的声音脆脆的,又有这个年纪少女的特有天真烂漫。   哒古王妃中原话并不是特别好。她努力听了沈鸣玉的话,在脑子里饶了个弯,才听明白。她还没琢磨出怎么说话。大齐的武将中有人笑着附和:“哒古王妃必能学会!”   可是这语气,怎么听上去那么像嘲讽?   “好!好!赏,重赏!”高台上的皇帝本想念两句夸赞这剑法漂亮的诗词,却词穷,只干巴巴地拍着手说了这么两句。他的目光落在沈鸣玉身上,觉得有点眼熟,偏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皇帝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过沈鸣玉。沈鸣玉上台之前,担心出门前母亲给她梳的发髻碍事,动作麻利地解了头发,只随意地绑了个高高的马尾。此时她刚刚舞剑结束,双颊红红的。   皇帝爱美人,爱各种各样的美人。   他的目光落在沈鸣玉尚且平坦的胸口,目光顿了顿。还是个孩子啊。不过……   沈茴一直心惊胆战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打量去沈鸣玉,立刻开口:“听闻巫兹族中有一对双生金眼美人此番也与哒古王同行,怎没见到人呢?”   她这话,是问巫兹的哒古王。   哒古王哈哈大笑了两声,才说:“阿古曼丽和阿古雪丽是我们巫兹的瑰宝!今日也给天可汗准备了我们巫兹的舞蹈来助兴。”   他又转头朝身边的人吩咐两句。   那两位双生的金眼美人一直坐在巫兹人的宴桌地,只是她们一直带着面纱,频频惹得皇帝望过来,对她们的容貌十分好奇。   果然,沈茴将话题绕到这一对巫兹美人身上,皇帝就没再算计着沈鸣玉,一双眼珠子跟着那对巫兹美人的身影。   哒古王看着阿古曼丽和阿古雪丽在席间起身,往台上去,心里不太得劲。这对美人是他们巫兹的瑰宝,凭什么送给中原的皇帝?偏偏他的可汗哥哥说中原地广兵多,暂且动不得。   这对巫兹美人赤足穿着皮裙,随着她们起舞,一双笔直的长腿在皮裙下若隐若现。中原的朝臣们,有的觉得非礼勿视移开视线不敢多看一眼,有的却目光如炬地盯着瞧。   皇帝眼睛一眨不眨,却皱着眉。因为这对美人脸上那层薄薄的面纱始终没摘。   沈茴趁皇帝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对异族美人,招来拾星在她耳边低语两句,吩咐她立刻将皇帝对沈鸣玉意欲不善的念头告知沈霆。   拾星悄悄绕过人群,疾步走向沈霆身后,福了福,弯腰低禀。以沈霆和皇后的关系,皇后派身边的宫婢过来递几句话,十分寻常。   沈霆略偏着头听完拾星的禀告。他转过头,遥遥望向高台上的沈茴,冲她点了点头。   沈茴望着哥哥,倒是一时不知道哥哥这是告诉她他知晓了,还是让她安心。   应当是后者吧?   沈茴莫名这样想,又真切地希望是后者。   沈茴稍微松了口气,才忽然间发现裴徊光安静了那样久。她偷偷去看他。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沈茴却隐约觉察出来裴徊光漆黑眸底的恹恹。   裴徊光心里的确不快活。   不管是聆疾刚刚在擂台上戏耍巫兹勇士,还是沈鸣玉的出彩舞剑,都为本该被胡人踩在脚底下的大齐颜面,又挣回了几分。   他心里怎么能快活呢?   大齐被曾经的附属小地嘲弄、欺凌,踩在烂泥里践踏,胡人嚣张嘲笑、大齐朝臣无地自容……他心里才能快活啊。   台子上的双生金眼美人跳舞跳到高朝处,把那遮脸的薄轻纱高高抛起,终于露出倾城倾国容。   异域风情的立体五官堪称完美,一双金瞳如妖勾媚,活色生香。   “美!”皇帝直接站起来,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搭在木栏上,望着还在继续跳舞的美人,恨不得自己离得近点、再近点!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   他想了一下,将来史册上会如何描述这位大齐的皇帝。   行吧。   他心里稍微快活了那么一丁点。   不过也只那么一丁点。毕竟他的计划被打乱了,更快活的场面没见到。裴徊光转过头,去看身边这位罪魁祸首。沈茴尚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两个人撞了个四目相对。   沈茴一怔,正犹豫着要不要收回视线。裴徊光已经先一步   移开目光,他端起宴桌上的凉茶,慢悠悠的呷了一口。待凉透的茶水流进身体里,他已不想再看接下来的歌舞表演,起身离开。   沈茴目光追随着裴徊光,带着几分茫然与探究。   裴徊光沿着石阶,缓步走下高台。宫人迎面遇了他,都退到一侧避让。待他走得远些了,那巫兹人有的已经喝醉,站在甬道上摇摇晃晃。   宫宦快步赶过去,将人扶走。从始至终,裴徊光脚步没有放缓等待过,更无改变过方向有所任何的避让。   他心情不好,很不好——沈茴心里这般想着,她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宴桌上装着黑玉戒的小糖盒。   她骗了他,敷衍了他。   并且被他尝出来……不不,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识破了。   而且,她为了能让大齐能在比武中赢上一局,求了他,给出了随他开的“赌注。”   偏偏,又赶上他今日心情不好。   沈茴怔怔望着宴桌上的小糖盒,轻轻抿唇,隐约料到今天晚上去见他不知道要吃什么样的苦头。   可她又必须去。   巫兹的双生金眼美人表演结束,哒古王言不由衷地表达了这两个美人倘若能留在宫中侍奉皇帝是她们的荣幸。皇帝自然高兴,也不顾是不是符合规矩,直接给两位美人封了妃。   宴席结束后,沈茴借口要为两位新妃子安排宫殿请辞,皇帝自然答应。接下来的活动,本来也不太需要女人参与。   为这两位异族美人准备的宫殿,自是早就安排好的。沈茴亲自将人送到双翊楼。这一折腾,本就体弱的沈茴便有些体力不支,略显疲惫地回昭月宫。   路上,沈茴惊讶地看见锦王妃独自一人坐在花厅里饮酒。锦王妃也看见了沈茴,起身迎过来行礼。   “锦王妃怎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我不爱听胡人咋咋呼呼的声音,跑到这里躲清闲。没想到被皇后娘娘撞见了。”锦王妃邀请,“皇后娘娘瞧上去有些疲惫,要不要同饮两盏果子酒。”   沈茴想起上次喝的果子酒味道的确很好,便和锦王妃去了花厅,一起喝了一点果子酒。另一方面,她也是怕今日事忙有人去昭月宫叨扰她,也想如锦王妃般,在这里躲躲清闲。   “娘娘若喜欢这果子酒,明日送娘娘一些。”锦王妃说。   沈茴说好,又道谢。   沈茴在花厅坐了好一会儿,才回昭月宫。她觉得身上乏,又怕晚上要受折磨,去睡了大半个下午,天黑时才醒来。   “娘娘,要摆晚膳吗?”   沈茴想了一下,怕自己一会儿会吐,只喝了碗花茶,然后去盥室沐洗更衣,收拾妥帖后带着灿珠往沧青阁去。   ·   沈茴攥紧小糖盒,轻推开书阁的门,朝长案后面的裴徊光走去。随着她走动,黑玉戒轻碰糖盒发出响动来。   “掌印在练字吗?”   看清纸上内容,沈茴不由愣住。   长案上摆了一张很大的宣纸,裴徊光握着笔,让浓墨将整张宣纸染黑。已没有一丁点白的地方,他仍旧反反复复地一行一行刷过去。   浓墨渗透宣纸,将下面的玉石台面都染脏了。   裴徊光抬眼看她。   沈茴向后退了一步。   “退什么?”裴徊光慢悠悠地问,语气寻常,不带情绪。   “怕掌印打我。”   裴徊光没理她故意卖巧的说辞,重新垂眼,继续反复涂抹,让视线里黑色越来越浓与纯粹。   “不该骗掌印。”沈茴说。   裴徊光没说话。   半晌,沈茴用力攥了下手里的小糖盒,小声说:“我、我自己放不进去……”   “娘娘声音太小听不见。”裴徊光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这样说。   沈茴知他故意,她也不重复,继续嗡声说下去:“也,也怕取不出……” 第37章   沈茴低着头, 眼圈一点一点红了。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声音,说着这样不堪的言词,心里一阵阵难受。   路是自己选的,一往直前不后悔, 可被荆棘扎伤了, 还是会痛的。   手里攥着的小糖盒将她娇嫩的手心都咯红了, 可她握着小糖盒的力度却越来越重。这种硌得她手心发疼的滋味,勉强能压着她胸口的酸意,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不哭, 肯定不再这死太监面前哭。   裴徊光用力置了笔。   前一刻他才刚蘸了墨, 狼毫上饱满的墨汁溅起, 溅到沈茴杏色的裙子上。   直到裴徊光走出书阁, 沈茴还没回过神来。她低头望着裙子上沾染的墨滴, 反应过来,小跑着追出去。她听着裴徊光的脚步声, 小跑着下楼,追着裴徊光进了五楼的盥洗室。   裴徊光只是过来洗手的。   墨汁在他修长皙白的手指上蹭了一点,他用凉水反反复复地洗, 直到这双手又干干净净了。   沈茴站在门口, 默默瞧着他。   裴徊光拿起干净的棉巾擦尽手上的水渍, 经过沈茴身边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出了盥洗室, 又往楼上去。   沈茴跟他保持了一点距离,又默默跟着他。她跟着他走上六楼,裴徊光脚步没停, 她便继续跟着往七楼去。   沈茴听着两个人交叠的脚步声, 在心里劝慰自己, 努力让自己笑。即使笑不出来,也不准拿出委屈的模样来。   到了七楼的寝屋,裴徊光在屋内默立了片刻,才转过身,将目光落在小皇后的身上。   裴徊光将目光望过来时,沈茴朝他走过去,停在他身前半步的距离,主动抬手环住他的腰身拥着他,她再一点点往前挪,直到将身子贴靠在他胸膛。她仰起脸来望向他,软软地撒娇:“别生气啦。”   裴徊光冷眼瞥着她。   他神情那样冷,和他身上的温度一样。   沈茴努力扯起嘴角摆出最好看的笑容,再央他:“以后不会再随便敷衍掌印了。”   沈茴只想将他哄了。至于这话嘛,自然也不是真心的。   裴徊光睥着沈茴这张假笑的脸,终于再开口:“娘娘想赢一局,咱家依了娘娘,所以娘娘的赌注呢?”   沈茴绕在裴徊光身后的手有些僵,她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说:“自是掌印说了算。”   “是吗?”裴徊光轻飘飘地问。   沈茴僵僵点头。她脑海中已经幻想了一种又一种被这死太监折腾的画面。   “哭。”   沈茴一愣,怔怔望着他,连脸上强撑出来的笑也坚持不下去了。   沈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蜷长的眼睫轻轻扫过,便带下泪珠来。她知道裴徊光看出来了,看出来她难堪得想哭,也看出来她憋得心口都疼了。   沈茴一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准在这大奸宦面前丢人的哭,一边又给自己找借口,反正哭是他说的,是她赔出去的“赌注”。   挣扎犹豫间,心口灼烧般地痛。她低下头,咬着唇无声落泪,还是不愿让裴徊光看见她泪水涟涟的脸。裴徊光也没阻止,由着她。   沈茴哭了近一刻钟,才将眼泪收了收。心口的憋痛也慢慢散去了。   “假装什么?”   忽听头顶的声音,沈茴偷偷抬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忽然想到自己脸上挂着泪,匆忙又低下头去。   裴徊光直接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让她泪洗过的脸一览无余。   “娘娘还记得当初来招惹咱家时,自己的说辞吗?”   沈茴当然记得。那可是她琢磨了好久,才最终鼓起勇气对他说的话。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娘娘最好给咱家记着,你是皇后,不是需要讨好别人的低等东西。”   沈茴望着裴徊光又困惑了。   她那说辞……不就是要凭借着皇后的身份向他卑微讨好让他痛快吗?他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她记着自己的皇后?记着自己皇后的身份又能怎么样呢?她难不成还能让他跪地伺候吗?   裴徊光推开了沈茴。他低头看着自己上身的雪色寝衣,上面落了沈茴的眼泪,也沾了她裙子上的墨汁。   裴徊光三两下解开系带,将上衣脱了,随手扔到椅子上。   沈茴急忙低头,不敢去看。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身去了榻上。   沈茴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刚刚忽然降临的难堪缓过去了。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开始懊恼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她不应该这样失态才对。   她拿着帕子闷声去蹭裙子上粘的墨汁,直到蹭不下墨痕了,她才吹熄了屋内的灯,从床尾小心翼翼地轻轻爬到床里侧。   当裴徊光的手覆来时,沈茴拉住他的手:“掌印。”   她试探:“明天要起得很早,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睡得那样沉?”   裴徊光的手掌覆在沈茴的眼睛上,沈茴轻轻握着他的手腕。一片漆黑里,两相僵持着,十分安静。   沈茴倒也不是非要早起,只是她忽然想试探一下。   “也不是不行。”裴徊光慢悠悠地松了手。   沈茴有些意外。她仔细听着身旁的响动,听见裴徊光下了床,在衣橱里翻找着什么,他很快又回来,然后拉住了沈茴的手,将她的两只手交叠放在一起。   沈茴很快反应过来,裴徊光在绑她的双手!   不仅是手,还有脚腕。   甚至,他又用她的披帛蒙了她的眼睛。   沈茴愣愣的,心想至于吗?他在防着她半夜对他动手杀了他吗?这怎么可能呢?她这样的病秧子哪有那个本事杀得了他?   安静又漆黑的环境下,沈茴又因为畅快地哭过一场,此时脑海中异常地清醒。她开始反反复复地回忆今晚见到裴徊光之后的每一个细节,细细去琢磨。她去琢磨裴徊光的每一个眼神,去推敲他说的每一句话。   夜色渐浓,时间变得没了概念。沈茴后悔下午睡了那样久,导致她此时一点困意也无。偏偏手脚被绑,不是很舒服。   她将今晚的每一幕都推敲琢磨过,隐约有了新的猜测。这猜测让她惊讶,也让她茫然。她想再试探一番身边的裴徊光,却不知道他此时是睡着还是醒着。若他睡着,她倒是不好将他吵醒。   沈茴犹豫很久,终还是决定轻声问问裴徊光可睡着了。她还没开口,身侧的   裴徊光忽然转过身来,开始解她的上衣。沈茴一怔,一片漆黑里,僵着。   沈茴后悔了,她不敢为了试探裴徊光的底线主动提出不要他像之前那样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沉沉睡去。   她轻轻咬着嘴唇,感受着锁骨下冰凉的手掌,宁愿被敲昏没有知觉。至于她刚刚打算问裴徊光的话,现在是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   夜深人静,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   沈霆骑马疾行而过。傍晚时,母亲随口说想吃栗子杏仁千层糕。他知道有一家铺子的栗子杏仁千层糕味道很好,赶了很远的路去买。等母亲明早起来便可以吃到了。   两道人影从昏暗的小巷闪出来,拦住沈霆的马。   沈霆瞥了一眼拦他的张达和刘伟奇,他翻身下马,拽着马缰跟他们两个走到角落处,问:“什么事?”   张达欲言又止。   刘伟奇看了张达一眼,开口:“咱们现在是该称呼你沈将军还是吴将军?”   他话音刚落,张达赶忙接了话,语气里有点酸溜溜的:“大哥,你现在可以领着朝廷的俸禄,带着朝廷的兵马耍威风了。再也不用跟着弟兄们担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弟兄们不能不多想啊!”   沈霆说:“沈霆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有大哥这句话,咱们就放心了!”   “咱们信哥哥,下面再有人闹事,我和张达就能给大哥处理了!”   沈霆眯起眼睛,遥望皇宫的方向,这样远的距离,仍然可以看见巍峨皇宫的一角。   他是曾经年少轻狂的沈霆,更是势要推翻昏庸王朝的吴往。   ·   沈茴很晚才睡着,她醒来时裴徊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而绑在她手脚上的绳子早已解开。她掀开被子刚要下床,看见被子里的那个小糖盒。   沈茴愣愣望着那个小糖盒很久,才将它拿起来,推开盖子,取出里面的黑玉戒,然后她拉起自己的裙子。   又过了近三刻钟,沈茴才下楼。   沈茴一楼一楼地找下去,心想若裴徊光已不在沧青阁,她便先回昭月宫,下回再将这戒指还他。却在庭院中看见了裴徊光。   裴徊光站在一棵玉檀树下,抬眼望向树端的两只喜鹊。   沈茴走过去,和他一同望向那两只叽叽喳喳玩闹的喜鹊,问出昨天晚上想问的话:“蔻蔻在掌印心里重要吗?”   她收回视线,望着他。   许久之后,树端的那两只喜鹊一前一后地飞走了。裴徊光转过身看着沈茴,他嗤笑了一声,道:“这要看娘娘自己的表现。若得了咱家的心意,就是咱家的宝贝。反之,就成了咱家这等阉人取乐的玩意儿。”   沈茴认真想了一会儿,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美人计似乎还是有些用处的。她又朝裴徊光迈出一步,去拉他的手。她将黑玉戒戴在他的指上,说:“喏,好好戴着。”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绪。他说:“娘娘怎么一会儿委屈得恨不得扒了咱家的皮,一会儿又……”   他“啧”了一声,没找到准确的词来形容。   沈茴想说那是因为自己的脸皮还不够厚,修炼的美人计也没大成。可她不能这样说,便胡乱给自己找借口:“本宫年纪还小呢。没定性。嗯。”   沈茴趁着此时裴徊光心情好,问:“昨日上擂台的那个少年是司礼监的人吗?”   “聆疾?”裴徊光语气轻缓,“娘娘看上他了?”   “嗯。”沈茴点头,“我身边没有身手那样好的人,想跟掌印讨人。”   沈茴说的是实话,她也不介意从裴徊光身边过来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她不会将人真的当心腹,而是需要时用他的武艺来护卫。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转着指上刚套的黑玉戒。他盯着沈茴的眼睛,说道:“他在禁军处当差,不是阉人。”   沈茴有些惋惜。不是宫宦,那自然不方便了。   裴徊光冷笑了一声:“娘娘既然看上聆疾了,阉了送去给娘娘使用便是。”   “不不不,不用了!”沈茴急忙说。 第38章   “娘娘脸上这表情是惋惜?咱家好心将人阉了送去给娘娘使, 娘娘惋惜什么?是惋惜断了根的人使起来没滋味儿?想使唤齐全人?”裴徊光慢悠悠地说着。   沈茴这才明白裴徊光说的“使”是哪种使用。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再问:“还是娘娘觉得齐全人才高贵?齐全人被阉割成了下等东西,惹了娘娘惋惜?”   沈茴紧张地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这话题可太敏感了。   沈茴想解释, 她露出惋惜神色时,裴徊光尚未提出要将人阉了。可裴徊光不知道吗?他自然知道的。他咄咄相逼, 恐怕她怎么辩解都不能令他满意。   眼看着裴徊光还要再开口, 沈茴直接转身。   “娘娘……”裴徊光刚再一开口,就见沈茴气呼呼地转了身。他惊讶地望着沈茴, 倒也住了口。   沈茴没有走多远, 她搬起不远处的一个半旧的小杌子,重新走到裴徊光对面, 将小杌子放在裴徊光脚前。   裴徊光不解其意, 望着她, 看她要做什么。   沈茴捏着裙子略略抬起一点露出鞋尖,踩上小杌子。小杌子窄窄, 她身形晃了一下。裴徊光抬抬手,扶了她一把。   沈茴攥着裴徊光的衣襟, 将人往眼前再拉近一点。   裴徊光忽然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慢悠悠地开口:“这是要……”   沈茴直接凑过去亲吻他, 拦了他接下来的话。   四目相望, 沈茴的眸子里映出他的样子。她眸中的自己, 让裴徊光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晨风从沈茴身后吹来,将她的裙子向前吹去, 尽数温柔抚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扶她的手没有收回来, 始终搭在沈茴腰侧。   许久之后,沈茴才结束这个绵长而又用力的亲吻。   “掌印甚是牙尖嘴利, 本宫不喜欢听, 只好堵了你的嘴。”   裴徊光望着沈茴盈盈红润的软唇开开合合, 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慢条斯理地捻了一下自己唇上的湿泽,才拖长了腔调:“牙尖嘴利?什么破词儿。”   “没有说错呀。”沈茴垂下眼睛一脸纯稚无辜,“牙若不尖,怎么会把本宫舌头尖儿给咬疼了。”   裴徊光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娘娘用这样的法子堵咱家的嘴,也不嫌恶心。”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沈茴蹙蹙眉,说:“还成吧,若掌印少说些煞风景的话更善。”   她又开口,反客为主:“所以,掌印为什么还没有送几个身手好的宫人到昭月宫去?”   裴徊光看着她。   沈茴继续:“是司礼监找不到身手好的人了,还是掌印想不到呢?若是哪日本宫一不小心掉河里了,身边连个救的人都没有。”   “差不多得了罢。”裴徊光半眯眼,睥着她。   沈茴轻咳了一声,移开视线。   “要什么样的?怎么使的?屋里用不用?娘娘小小年纪已是如此重欲,身边是该养两个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若是咱家不在,也好顶上。娘娘说是与不是?”   得,这嘴白堵了。   沈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子在晨风里如涟漪般拂在裴徊光的白衣上,缠缠连连。   “只掌印一个,便也够了。”她去拉裴徊光的手,将他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攥在手心里。   他始终要逼她说出来。不管他信不信,反正她都得说。   裴徊光摸了摸沈茴的头,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悠悠说了句:“这才乖。”   ·   沈茴本是担心今日会有事,不敢晚起。的确,她早早就醒了,可早上在沧青阁耽搁了那样久,脚步匆匆穿过暗道回到昭月宫时,比往常回来得都晚些。   她知道巫兹人今日要与皇帝和朝中武将出去狩猎,女眷皆不用同行,轻松不少。暗道里阴森寒冷,沈茴每次回来都要抱着暖手炉暖会身子。她一边暖身,一边听着沉月的禀话。   “大殿下早上来过了,奴婢说娘娘还没醒。他嚷着要进来看看娘娘,还说不会吵闹。奴婢却只能说娘娘交代过您头晕要多睡会儿不许人吵闹,这才将他打发了。奴婢瞧着大殿下走的时候不是很开心。”   她上次见到齐煜还是前天早上。沈茴琢磨了一下,倒也一时茫然,不知道那算不算不欢而散。不过忆起齐煜扭头就跑的倔强小身影,沈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待身上的寒意退了一些,吩咐宫婢去给她拿衣裳。她要换一身衣裳,去齐煜那里一趟。前日早上闹了不愉快,小孩子今天巴巴跑来了,又吃了闭门羹,沈茴可不是得过去一趟,将人哄哄。   刚哄了个大的,又要去哄个小的。   沈茴无奈地摇摇头。   她询问:“昨日陛下给了鸣玉什么赏?”   沉月就将皇帝赏赐的东西一一说了。倒是都按着规制,没什么格外值得注意的。按理说,昨日那情况,即使是臣子家眷也断然没有上台去表演的道理,就算沈茴令身手好的侍女假扮臣妻,也不算上佳。免不得要在野史里落得一笔“大齐皇帝令臣妻向胡人表演”。偏偏皇帝是傻的,直接开了口。   中原人大多骨子里都看不上胡人,尤其是巫兹。因为千百年来,巫兹实在是附属中原太久,尤其是前卫时,巫兹小地谄媚嘴脸被编进歌谣里,现在街头巷尾的孩童还有唱诵。   从结果而言,沈鸣玉上去舞剑是最好的结果。对大齐是,甚至对她来说也是。   可那有前提。   一个隐隐有了苗头,并没有几个人知晓,也不齿于宣之于口的荒唐恶念,若是没有的话,才是最好的结果。   沈茴一想到皇帝将邪念打在一个连月信都不曾来过的小孩子身上,就一阵阵恶心。   “娘娘?”沉月轻唤。   原来沈茴已经发怔了许久,而且脸色越来越难看。沉月不知沈茴心里想着沈鸣玉的事情,还以为沈茴在沧青阁那边受了屈辱。她赶紧低下头,把脸上心疼的表情压回去。   沈茴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她起身,刚打算换衣。宫婢走进来禀告司寝女官沉烟过来了。   “司寝女官?”   沈茴有点意外。   沈茴见过一两次沉烟,印象里是个端庄懂规矩的姑娘。在这宫里,能做到女官的,都有些本事。只是司寝女官?一想到沉烟所管理的事情,沈茴隐隐觉得又没有什么好事。   “禀娘娘,陛下下了旨意要为宫里的嫔妃们排好侍寝日期。”沉烟委婉了说辞,要知道皇帝当时的原话十分粗鄙不堪,“陛下事忙说得笼统,细则处只好来请教娘娘。”   宫中妃嫔实在是太多,皇帝宠幸妃子向来是凭借喜好。现在居然要把女人们排好号码,一个个来了。   “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好。”沈茴说。她可没闲心管这个事情。   沉烟当然可以自己就把事情做好。只是侍寝这事儿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很多,她过来禀了事,也是来探皇后娘娘的意思。   已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沉烟屈膝行礼,说自己定会将事情处理好,然后告退。   沈茴也没等沉烟退下,先起身往里面去换衣,心里着急要见齐煜。   沈茴经过沉烟身边的时候,沉烟愣了一下。   她闻到了玉檀香的味道。   沉烟对玉檀的味道,那可太熟悉了。   ·   沈茴急匆匆去见齐煜,等到了齐煜住处,却得知齐煜在睡觉。   宫女禀话:“大殿下昨天晚上似乎没睡好,奴婢几次进去查看时,都见他翻来覆去,今晨也比往日醒得早。大殿下一醒来就嚷着要见皇后娘娘。奴婢说皇后娘娘最近会因巫兹人事忙,大殿下执意抱着书册去找娘娘。没见到娘娘,大殿下回来闷闷不乐,将宫人都撵出去,自己蒙着被子躺下了。等奴婢再进去瞧,大殿下已睡着了。”   沈茴眼前浮现小孩子的忐忑、鼓起勇气,又失望的过程。   她吩咐宫人都不必跟着,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在齐煜的床边坐下,望着酣眠的小孩子。   齐煜睡得正沉,却貌似并非好眠,小眉头揪着。   “不、不要……”小孩子呓语,声音低低的。   沈茴俯下身来,凑过去听,听见齐煜睡梦中带着哭腔的呢喃:“不要当皇帝呜呜呜……怕、怕呜呜……”   沈茴一愣,紧接着心里被蛰了一下。   她一心想帮齐煜登上帝位,从头开始慢慢治理这腐烂的王朝。可是她这计划从未问过齐煜的意愿。   齐煜,他不想当皇帝啊!   沈茴茫然地呆坐着。   她忽然好颓然,生出几分对未来的无措失败感。   又过了好久,齐煜迷迷糊糊地醒来,睁开眼睛。   “醒啦?”沈茴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想要去帮他盖好被子。   齐煜却忽然瞪大眼睛,惊恐地抓住自己的被子,不许沈茴来碰。   沈茴一愣,收回手。   小孩子的眼睛里浮现迷茫来,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才看清身边的人是沈茴。他紧紧抓着被子的手慢吞吞地松开。   “做噩梦啦?”沈茴问。   齐煜胡乱地点点头,小声嘟囔:“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沈茴摇头,说:“最近巫兹人来啦,姨母大概会很忙,可能没那么多时间陪煜儿。”   “我知道!”齐煜低着头,小手抠被子上的绣纹。   原来小姨母真的没有生气,他慢慢翘起嘴角。他的小脑瓜低了又低,不想让小姨母看见他笑了。   沈茴在这边陪了齐煜半个上午,才回昭月宫。   一离开,沈茴脸上的笑容便收了,带上愁绪。她的视线越过高高的红色宫墙,望向远处山峦。最近几日天暖,远山顶的积雪已有些融化。她心里的积雪却结了冰。   “娘娘这是想出宫了?”   忽闻裴徊光的声音,沈茴吓了一跳。原来她一边走一边出神,裴徊光走到近处了,竟一无所觉。   “掌印这是要去哪里?”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禀话:“听闻昭月宫的内宦不够使,咱家选了两个身手不错的打算给娘娘送去。既然在这里遇见了,阿胖阿瘦你们跟娘娘去罢。”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阿胖和阿瘦从裴徊光后面走出来,规矩地打礼问安。   两个人人如其名。   阿胖是个胖子,圆润得像个球,还是个秃子。   阿瘦是个瘦子,麻杆一样比纤细的姑娘家还苗条,还缺了两颗门牙。   “掌印有心了。”沈茴轻轻拍了拍裴徊光胳膊,她的手自然下垂,指尖点下他的手背。又在经过他身侧时,烦闷一上午的沈茴终于弯了唇。 第39章   裴徊光立在远处, 目送沈茴走远。直到沈茴的身影拐过院墙看不见了,裴徊光才收回视线。他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凝了凝。   小太监顺年脚步匆匆地打远处赶过来,向裴徊光行了一礼, 然后低声禀话:“掌印, 信已送去了。”   裴徊光没说话,在原地又静立了片刻, 转了方向, 出宫去。   裴徊光让顺年送出去的信,是送到宝碧宫, 给哒古王。这是裴徊光送去给哒古王的第二封信了。   他送过去的第一封信正是沈茴当初在沧青阁见到的那封。   那第一封信里, 他只写了一句话——   令皇帝召臣子家眷赴宴, 再诱其下旨宮嫔或臣妻献舞。   大齐皇帝丢了颜面自然是越多人看见越好。就算文武百官顾念颜面守口如瓶,那样多的女眷与侍婢、家厮见了, 不用格外花心思,他们就会添油加醋地说出去。是将事情最快散播于市井间的方法。   可如今街口巷尾谈论的却是聆疾如何戏耍巫兹勇士, 还有他们的战神之女如何风姿飒爽。   这和裴徊光原本的计划大相径庭。   裴徊光拨捻了一圈指上的黑玉戒, 又望了一眼沈茴离开的方向。   这回, 他令人送去给哒古王的第二封信也写的简单——   设宴劝酒, 待皇帝醉酒哄其换妾纵乐。   哒古王此行带了两个妾奴。皇帝没有妾奴,而满宫妃嫔无不为妾。   当然了, 裴徊光送过去的这两封信并不是以他自己的名义, 而是以锦王的名义。锦王有夺位之心,巫兹有踏辱之意。于是, 许几座城池, 善也。   ·   巫兹人住在行宫宝碧宫。这宝碧宫虽是行宫, 却是前朝为了某位公主所建,所以离皇宫极近,只两道宫墙与一条窄道相隔。   沈茴刚回到昭月宫,就听说了巫兹人的胡作非为。   原来昨天晚上这群巫兹人醉酒之后,竟对大齐的宫婢动手动脚,扛起人来背回去纵乐。按理说,若是一两个醉后事件,也不算个什么大事。可巫兹人闹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些。这就不是什么醉后的意外了,分明就是用羞辱宫中宫女的方式来羞辱大齐。   “然后呢?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沈茴问。   沉月叹了口气,摇摇头。   沈茴气愤,想问宫中的禁军都去了哪里?怎么会准许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又没问出口。因为,答案所有人都知道。   如今禁军不过是个摆设,禁军男儿纵有一身本事,司礼监不发话,他们谁也不敢动。   沈茴原以为今日狩猎,要很晚才会结束。可没想到,皇帝半下午就带着巫兹人回来了。除去一来一回的路程,这场狩猎莫不是刚开始就结束了。   “怎么这么快结束?可是狩猎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了?”沈茴询问。   小梅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禀话:“也算不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说狩猎刚开始,陛下便称不舒服,也急着回来。”   小梅子是在昭月宫当差的内宦。沈茴将人收拢了,一些不方便宫婢做的事情,就让他跑跑腿。比如今日,沈茴一听说狩猎提前结束,就让小梅子跑去跟皇帝身边当差的小太监打听消息。   不舒服?   沈茴蹙起眉头,琢磨了一下,问:“陛下出发的时候可有提过掌印?”   小梅子一愣,眼睛亮起来:“娘娘怎么知晓?听说出发的时候陛下找了掌印好一会儿,最后哒古王催了又催,陛下才不得不出发。”   沈茴点点头,让沉月给了小梅子赏,再让他下去了。   沈茴入宫第二日要与陛下一同出宫去宗庙。当时坐在龙舆上,沈茴真切地感受到皇帝不见裴徊光时的紧张,以及见了裴徊光后的肆无忌惮。   没有裴徊光在身边,皇帝害怕有人刺杀他。竟怕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多人保护他,只要裴徊光不在,他就不安?裴徊光不会不知道皇帝找他,他是故意不去的?故意让巫兹人笑话皇帝的胆小如鼠?   沈茴可以想象到皇帝急着要回来时,哒古王定然又要出言挖苦了。   沈茴叹了口气。   沉月瞧着沈茴在软塌上呆坐着,神色惶惶,怕她过分忧虑,开口分散她注意力:“娘娘前几日说要给大爷做新衣,反正今天下午无事,娘娘要不要继续做呀?”   “嗯,取来吧。”   沈茴幼时体弱不能如两个姐姐那样伴在母亲身边给父亲和兄长做衣服,曾是她的憾事。如今她身体好了,哥哥也回来了,便想弥补曾经的遗憾。沈茴已经给沈霆做过一件衣裳了,这次打算再做件大氅。   拾星摸了摸衣料,说:“这料子好软,做寝衣更合适呢。”   “我就算给哥哥做了寝衣,他也不会穿的。”沈茴说。   “为什么呀?”拾星问着,眼睛却是望向姐姐的。   沉月无语瞪她一眼,不给她解释了,让她自己想。   沈茴笑笑,也不给拾星解释。   拾星自己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想明白了,大爷只会穿大夫人给他缝的寝衣……”   沉月在绣凳坐下,也拿了针线活来坐。她想给沈茴再绣几个帕子。拾星针线活不好,也不喜欢针线事,在屋子待了没多久,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傍晚时,沉月先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看一眼沈茴还在专心地一针一线缝制着,她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看看今天晚上的膳食准备得如何了。   宫里伺候的人这样多,每个人各司其职,出不了什么差错。偏沉月还和以前在沈家时一样,面面俱到地照顾着沈茴。   她与拾星并非奴籍。   小时候家里穷,虽然时常饿肚子,可还能活着。可穷人病不得,一场严重的风寒卷来,家里的人一个个病死。她只剩下妹妹了,天知道妹妹发烧的时候,她有多怕。那年她八岁,拾星五岁。她背着昏死过去的拾星走了好远的路,去求神医救命。   那样多的人排队求着见神医,她还没见到神医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拐子抱走。她根本没有去想被拐子抱走的下场是什么,满心想的都是蜷缩倒在地上的妹妹无人管会死的!   “哥哥,救救那个小妹妹。”   这是沉月第一次见到沈茴。她被沈霆抱在怀里,小小的。后来沉月才知道沈茴比妹妹还大了半岁,可她当时看上去只三四岁的样子,那么小,又那么苍白虚弱,乖乖靠在哥哥的怀里,连说话都很费力气。   她和妹妹得救了,见到了神医。她哭得语无伦次:“他、他们都说妹妹会死,她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安静偎在兄长怀里的沈茴抬起头,奶奶的声   线软绵绵的,样子却认真极了:“她会好起来的。我都能醒过来,她也行的!”   沉月站在檐下,回忆着过去。   “沉月,你在这发什么呆呢?”灿珠抱着一个坛子走过来。   沉月收回思绪,问:“这是什么?”   “锦王妃派人送过来的果子酒。皇后娘娘上次喝了很喜欢,锦王妃竟送了整整一坛子过来。”灿珠说着,就往里面走。   沉月叮嘱一句:“明儿个俞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倒一点这果子酒让他瞧瞧。”   灿珠一愣,紧接着又是一笑,说:“沉月姐,你也太谨慎了。锦王妃哪有胆子在宫里下毒呀,就算要害咱们娘娘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若这酒有问题,一查一个准。锦王妃哪有那样蠢笨。而且锦王妃也没有害咱们娘娘的理由呀。再说了,娘娘已饮过两次,若这果子酒有事……呸呸呸。”   灿珠赶紧止了自己不吉利的话。   “你说的都对,锦王妃不会蠢到明目张胆下毒。只是皇后娘娘体弱,又是常年服药的。我是怕这果子酒的配料和娘娘吃的药有什么忌讳。”沉月说道。   “还是沉月姐想得周到。”灿珠应了,抱着酒坛子进了屋。   “与沉月在外面说什么呢?”沈茴低着头缝衣裳,没抬头。   灿珠将果子酒放下,说:“锦王妃的果子酒送来了。沉月姐姐交代明日俞太医来的时候看看这酒对娘娘平日里吃的药有没有影响。”   沈茴想了一下,自己喝这果子酒两次了,倒也没觉得哪里不适。这果子酒的确美味,她本就口味偏甜,很喜欢,就让灿珠给她倒一杯。   沈茴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了,她本来是想找点事情来做平心静气,可总忍不住去想巫兹人的事情。巫兹人要留到年后初八,这么长时间,若始终坐视不理,不知要多少宫人遭欺。   这次来了三四百的巫兹人,在大齐的都城,若禁军相阻,他们必然不能生恶。可是……这就又绕到了司礼监。   “给。”灿珠将果子酒递给沈茴。她又顺口说了句:“娘娘是真喜欢这果子酒。”   “很好喝的,你尝尝。”沈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灿珠道了谢,好奇地给自己倒了一点点。果子酒入口,甜得她皱眉。她并不喜欢甜口。不过是娘娘赏赐,她还是把杯子里剩下的果子酒也喝了,说:“娘娘可真喜欢甜口。”   沈茴喝尽杯中果子酒,才说:“我身体不好,自小日日服药,吃的药比喝的水还多。嘴里总是苦的。所以对甜的东西格外心心念念。”   灿珠听得心酸。   沈茴把手中的酒盏放下,吩咐:“不摆晚膳了,去准备几道掌印平日爱吃的菜肴,用食盒提着,我去沧青阁吃。”   她知道裴徊光打定主意要让巫兹人肆意妄为,可她还是想试着阻扰。   ·   沈茴见到裴徊光的时候,他坐在藤椅里,懒洋洋地后仰靠在椅背上,正丢着梅子糖在吃。   沈茴忽然想起裴徊光很喜欢吃糖。那他又是为什么喜欢吃甜口?   沈茴将食盒放在桌上,看见桌子上有一碗冬枣,便拿了一颗来吃。紧接着,她就皱了眉,“唔”了一声,忍着没吐出来,勉强吃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问:“有那么难吃吗?”   “又苦又涩,简直是本宫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沈茴说的认真。她走到裴徊光面前来,问:“掌印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是什么?”   “乳母的肉。”裴徊光将又一粒梅子糖扔进口中。   “什么?”沈茴怀疑自己听错了。   “乳母的肉。”裴徊光重复一遍,“胳膊和腿上的,先煮一遍,再烤透,撒上酱料,滋着油沫。”   裴徊光嚼着梅子糖。   他少年时每忆起那个味道都会干呕,现在麻木得没什么感觉了。 第40章   他坐在阴影里, 懒散又悠闲。云淡风轻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固执地留在过去的阴暗天地里,不想出去, 也不准旁人走进去。   沈茴站在裴徊光面前,愣愣的。   口中梅子糖吃尽,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 看向好似被吓傻了的小皇后。   “吃糖吗?”他问。   沈茴摇了摇头。   裴徊光将递糖的手收了回来,自己把糖吃了。他将手搭在扶手上, 站起来。他本就身量极高, 身后的灯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站起的身影照得巨兽般朝沈茴笼罩下来。   沈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并没怎么在意沈茴的小动作, 他经过沈茴身边, 径自走向桌子。他掀开食盒的盖子, 瞥了一眼里面的菜肴。   沈茴快步走过去,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出来。   水煮青豆、干豆腐丝拌黄瓜、炒青笋、凉拌鸡丝, 还有一份银耳粥。   “我问过了,这些都是掌印喜欢的。”她将筷子递给裴徊光, 待他接了, 自己也拿了筷子坐在他对面。   沈茴看着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 她小口咬了一块笋块, 试探着开口:“掌印的父亲一心栽培,他若知道掌印如今的风光……”   沈茴忽然住了口。她忽然意识到这话未必对。   裴徊光的唇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来, 他看着沈茴, 漆色的眸子染上几分兴奋。他说:“老东西死了,是被咱家气死的。他听说咱家做了阉人, 吐了好大一口血, 小命呜呼。啧。”   沈茴望着面前的裴徊光, 忍不住发抖。她还记得裴徊光上次认真警告她——只有他自己能骂老东西,别人必须对他父亲敬重。   沈茴迷茫。   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眼前这邪魔人的心思。他在恨他的父亲吗?恨得那样恐怖!可偏偏又只准自己恨,旁人不能说他父亲半句不好?   沈茴努力稳了稳心神。她想着一个人的母亲总能唤起内心的柔软来,她便问:“那掌印的母亲呢?”   “当然是死了。”裴徊光口气随意。他吃着青豆,每一粒都夹得稳稳的。他本来想说他母亲不想受辱自缢而亡,可那些人连她的尸身都不放过,将她做了人彘。   可这吃饭呢,他还是别说了,怕这小皇后倒了胃口吃不下去。   沈茴望着裴徊光,蹙眉思虑。她以为自己在努力琢磨,其实脑子里很空。   “娘娘不必试探了,咱家孑然一身,没有亲人在世。狼心狗肺阴险无情没有半点善念,所以连友人也无。唯一走得近的,只是几个巴结上来喊干爹的。”   裴徊光放下筷子,去拿凉茶。   沈茴忽然握住他的手。   裴徊光抬眼,望向沈茴。   “那掌印想不想有家人?”沈茴拉过裴徊光的手贴在她的唇上,“掌印想不想本宫成为陪着你的家人?每日相见,每日都在一起,永永远远,一辈子那样久。直到我们某一个人死去才会终止。”   她的唇贴着他的指背,随着她说话,柔软的触觉温柔黏着他的手。   裴徊光却只觉得可笑。他冷笑了一声,问:“娘娘又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想要巫兹人不要再肆意妄为,想护卫那些无辜的宫人。可是她该现在说出来吗?她若现在说出来,她的情话就变得那样虚伪。可若她不说出来,他难道猜不出来吗?   裴徊光挣开沈茴的手,拿了凉茶来喝。   沈茴再开口:“我想,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他的好。即使暂且不被人知晓,也不会不存在。”   裴徊光有些不耐烦:“娘娘说话能不能直接些?”   沈茴便认真地说:“是。我有事情来求你。刚刚说的话,我知你听了不信只觉得满满算计。那倘若我努力去试一试呢?倘若我尝试着努力将掌印放在心上,把掌印当成家人来看呢?”   裴徊光嘲讽地瞥她:“娘娘是拿不出赌注了,把真心拎出来用用?娘娘以为咱家会信吗?”   在裴徊光眼里,沈茴和那些巴巴凑上来喊他干爹的小太监们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一个“利”字。   真心?   讲什么笑话呢?   有人会爱吃屎吗?哦,傻子兴许会喜欢。   有人会对他这样的人真心?那除非对方也是个傻子,傻透了那种。   更何况,裴徊光也不稀罕。   他起身,走到沈茴身侧,强势地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居高临下地睥着她:“娘娘少看些情情爱爱的戏本子,咱家对娘娘的真心不感兴趣。”   他扯开沈茴的外衣,抓了几颗碗里的冬枣,赛进她的心衣里。   “咱家只能娘娘的身体有那么点兴趣,记住了吗?”   冬枣有一点凉,沈茴忍不住颤了下,她咬唇,说:“记住了。”   “这就对了,”裴徊光又放缓了语气,慢悠悠地拖长腔调,“娘娘已经多次坏了咱家的好事,不要再让咱家破例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沈茴垂着眼睛,浓长的眼睫将眼里的情绪尽数藏起。   裴徊光垂眼看她,忽然很想看她的眼睛,弄清她这一刻眼睛里的所有情绪。可是他忍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等将沈茴心衣里的冬枣拿出来,一粒粒吃了。   ·   接下来两日,巫兹人的恶行越演越烈。   他们已经不满足苛待欺负宫中的宫女、内宦,甚至对宫妃下手。   “昨晚陛下喝醉了,下令召了几位嫔妃过去。原来是哒古王让自己的两个妾奴伺候陛下。陛、陛下就让婉才人和刘美人去服侍哒古王……现在很多大臣在大殿前跪着……”禀话的宫人声音低下去。   沈茴手一抖,捏着的绣针扎了手。   “还会有比他更混账的帝王吗?”沈茴颤声。   沉月听了也觉得荒唐气愤,却还是劝:“娘娘慎言!”   拾星小跑着进来,脸色难看地禀话:“陛下又召了几位娘娘去宝碧宫。其中有文嫔。”   半晌,沈茴转过头问灿珠:“掌印还在沧青阁吗?”   “在!”灿珠忙点头。   沈茴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畏惧压下去。她站起来,吩咐:“备凤辇,去宝碧宫。”   “娘娘,您现在不能去啊!”沉月白着脸劝,“陛下还没醒酒。那哒古王妃明显对您有恶意!”   沈茴望向灿珠。   “你算着时间,本宫到宝碧宫时,   你该已经站在了掌印面前。你告诉他……”沈茴顿了顿,“去给本宫收尸。”   沈茴翻出妆奁里的匕首,转身往外走。   “娘娘!”沉月拦在门口。   “沉月,你该懂我的。”沈茴静静望着她,“哥哥回来了,我已经不是沈家唯一的孩子了,自然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怕死。”   沉月摇头:“沉月不拦娘娘,只是让娘娘也吩咐一下,若起了意外,沉月该做什么。”   “好。”沈茴弯唇,“若赌赢了自然欢喜。若赌输了,我活不了,你们恐怕也要受牵连。既如此,若等不到司礼监行动,就飞蛾扑火一回,试着与那昏君同归于尽!”   “我也去!”拾星说。   沈茴知道若自己出事,她身边的人都会受牵连,也不阻止拾星。   不过令沈茴意外的是,屋内还有两个宫女和小太监也要跟去。等她坐上凤舆,刚刚说要去的那两个小太监,对亲近人将沈茴的想法说了,又有四个小太监也将匕首藏在靴子里,赴死般毅然同往。   ·   宝碧宫里大摆筵席,酒气熏天。巫兹人用巫兹语大声嚷嚷,他们吃着肉喝着酒,怀里搂着中原姑娘。   皇帝此时却并不在这儿一起喝酒。他酒量实在太差,此时已经醉酒在屋里面睡了。   一出了宫,若裴徊光不在他身边,他总是一千个一百个不放心。可若是在宫里,他知道裴徊光在宫里,即使不在他眼前,他也很是安心。尤其是醉了酒之后,那可真是毫无顾忌,竟能听着巫兹语呼呼大睡,全然不是出宫去狩猎时畏惧的模样。   “王!中原皇后来了!”   巫兹人都停下说笑,有些意外。   文鹤一怔,心里立刻替沈茴担忧起来。她望向门口的方向,满眼焦急,盼着沈茴不要踏进来。当她看见沈茴的身影,心里凉了一半。   巫兹人都望向出现在门口的沈茴。沈茴掐了掐手心,将那一丝丝的畏惧压回去,缓步迈进殿内。   “宫中有事,本宫来接陛下回去。”她目光大大方方地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哒古王的身上,“陛下在哪里?”   哒古王已经知道了中原皇帝的德性,所以他上下打量沈茴的目光越发肆无忌惮。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茴,也不回话。他的目光太明目张胆,又用巫兹语说了一句话,引得其他巫兹人都笑起来。   沈茴听懂了,他说:“中原皇后谁敢睡一回?”   哒古王扔了手中酒杯,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朝沈茴走过来,说:“陛下在屋里睡着。本王带娘娘去接陛下。”   他直接握住沈茴的手腕,拉着她穿过宴桌。他步子迈得那样大,沈茴被拽得跌跌撞撞跟不上,腰侧磕在桌角,一阵剧痛。   她的样子引得巫兹人大笑。   禁军的人守在院外,红着眼眶,握着腰间佩刀的手气愤地发抖。   哒古王用力一拽,又忽然松手。沈茴因着惯性,整个身子朝前摔倒,袖中的匕首跌了。   哒古王又把沈茴拉起来,往屋里拽,大笑:“走,带娘娘去接你的皇帝。”   “松手!”沈茴站在门口去抓门边,努力再拖延一点时间。   “哈哈哈,”哒古王笑,“中原皇后叫本王松手,本王就松手?”   “松手。”   这次说话的却不是沈茴。   沈茴闭了下眼睛,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赢了。   哒古王一怔,和殿内所有人一起望向门口。   裴徊光死死盯着远处的沈茴,气得舔了舔牙。他抬脚迈入殿内,一边走一边用力解身上的棉氅。   待走到沈茴面前,他这才将目光落在哒古王身上,阴森森开口:“松手。”   哒古王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重新看向沈茴,他将棉氅用力披在她身上,又略欠身,将小臂递给她:“咱家来接娘娘回去。”   沈茴望着他,没动。   “各位娘娘和各宫当差的,哪来的回哪去。”裴徊光咬牙切齿。   被钳制的妃嫔和宫人得了赦般,跑着涌出去。   沈茴慢慢弯唇,将手放在他的小臂上,让他扶。   禁军首领请示。   “一个不留。”裴徊光面无表情。   巫兹此番来京三百七十四人,除了那对双生美人,无一生还。 第41章   禁军首领岑高杰在原地呆立了片刻, 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尤其这命令还是裴徊光下的。大齐的军队已经窝囊太久。杀巫兹人?岑高杰先让人将殿内人事不知的皇帝送走,然后握紧手中的刀柄,一声令下, 带着手下的精锐禁军,将这几年的怨气尽情发泄,血洗宝碧宫。   裴徊光扶着沈茴走向她的凤辇,又亲自将人扶上去。凤辇被抬起,回昭月宫。裴徊光走在凤辇旁边,目视前方,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沈茴悄悄打量了他一番, 实在从他的神色上探不出什么, 她慢慢收回视线,垂着眼睛。微风吹拂着她身上的棉氅,沈茴望着如涟漪般被吹起的衣角, 思量着。   凤辇在昭月宫停下,沈茴走下凤辇, 将手递给裴徊光, 继续由他扶着往里走。   跟在后面的沉月和拾星对望一眼, 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担忧。刚出宝碧宫时, 沉月就吩咐小梅子赶快去请太医, 如今回了昭月宫, 她又吩咐小太监再去催一催。   望着沈茴被裴徊光扶进屋里,沉月犹豫了一下,拉住要跟进去的拾星。她冲拾星摇头, 又寻了些事情给旁的宫人做, 把所有人都支开。她站在门外, 望着紧闭的房门, 担忧地皱起眉。   只有两个人了。   沈茴原本很担忧这么逼裴徊光,会将这疯子激怒,现在到了这一刻,她心里却莫名十分平静。她将搭在裴徊光小臂上的手放下来,自己走向桌旁坐下来,倒了杯茶水来喝。去了一趟宝碧宫,她寝屋里的茶水已经凉了大半,只残了一点温度。   裴徊光仍旧站在进门时的地方,没动过。   沈茴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望过来,先开口:“我身上有伤,太医一会儿过来也不方便查看。掌印能帮本宫瞧瞧吗?”   裴徊光这才瞥向沈茴,凉凉将人瞥着,没开口,也没动。   沈茴径自解了外袄的系带,将衣襟拉开,露出里面冰蓝色的心衣。又掀开衣角,自己去查看疼痛难忍的腰侧。她肌肤娇嫩,那用力一撞着实撞得不轻,这才多久,腰侧已经显出一大片乌青。   沈茴蹙起眉头来,用手指头在乌青上小心翼翼地点了点。   “娘娘就没想过若咱家不过去呢?”   “掌印会来的。”沈茴这样说。并没有把她原本打算若裴徊光不来她要怎样的计划告诉他。没必要对他说。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走过去,在沈茴面前蹲下来,用指背敲了敲沈茴的膝,冷声警告:“最后一次,下一回再坏咱家的事情。咱家就敲碎了娘娘的腿。”   沈茴抬起眼睛,眉心蹙着,软绵绵地说:“膝上也摔了。”   裴徊光与她对视半晌,时间仿若凝滞。半晌,他拿开放在沈茴膝上的手,转而掀起她宝蓝色的裙子至膝上,又将她里面的里袴轻轻挽起。随着他的动作,沈茴湖蓝的里袴下逐渐露出她雪色的小腿,还有小腿上的擦伤。乃至里袴也被挽到膝上,果然露出沈茴摔得乌青的膝盖。   裴徊光用指背沿着沈茴的膝盖,逐渐向下轻轻抚了一遍,抚过她伤痕累累的小腿,才问:“还哪里伤了?”   “屁股。”沈茴说的一本正经,“好像没摔到,但是说不定有什么潜在的伤呢?掌印给瞧瞧?”   裴徊光被气笑了。都这个时候了,小皇后还想着撩拨他呢?他戳了戳沈茴的脑袋,力气不小,将沈茴的头戳得直朝一侧栽歪。   他有意训斥她,还未开口,沈茴整个人扑过来抱住他,她那样用力,恨不得两个人的身体融和在一块。   “松手。”裴徊光冷声。   沈茴不仅没松手,还抱着他摇了摇。沈茴歪着头,冲着裴徊光的耳朵吹吹气,她说:“如何才能哄得掌印不生气了呢?如果这样做让掌印不欢喜,本宫心里也不好受。”   裴徊光冷笑,自是不信她的谎话。他用力将挂在怀里的小皇后扯下来,冷言冷语:“娘娘哄人的时候能不能装得像一些?这鬼话,娘娘自己信吗?”   他捏着沈茴的下巴,力度收紧,声音越发冷下去:“若是不惩罚娘娘,娘娘日后恐怕变本加厉。”   “疼……”沈茴指了指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盯着她,手没动。   沈茴试探着去拉裴徊光的手,将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拉开。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下巴,那里留下他捏过的红痕。   ……还真是娇贵人。   沈茴又拉着裴徊光的手,用他的手压在她腰侧的乌青上。她皱着眉,抱怨的语气有点哼哼唧唧的味道:“真的好疼的。就算掌印要玩什么新趣味游戏……哦不不,就算掌印要惩罚本宫,那也等本宫身上不这么疼了好不好嘛。”   “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好。”沈茴认真点头,她张开嘴,将小舌头伸得直直的,然后凑过去,用舌尖轻轻戳了一下裴徊光的眉心。   “娘娘,太医院的江院判到了。”沉月在外面禀话。   裴徊光将沈茴解开的外衣整理好,他起身,扶着沈茴往床榻走去,让她去床榻上歇着。他走出沈茴的寝屋,也没让江院判给沈茴把脉,直接说了几道药问江院判可带了。   “娘娘已经歇下了,不必去诊脉了。”   江院判来前已差不多知晓皇后娘娘是怎么伤的,肩上背的药匣带着几种应该会用到的外伤药。裴徊光说的那几道药,他除了一种内服的药没带,另几种外伤药倒是都带了,直接取出交给沉月。而那种他没带来的内服药,自有昭月宫的小太监小跑着去太医院取药。   裴徊光回头望了一眼沈茴的寝屋,想起沈茴那张虚伪的脸,气得冷哼一声,提步往外走。   只是他这一冷哼,倒是时杵在一旁的昭月宫宫人个个大气不敢喘。   待裴徊光走远,沉月和拾星赶忙进了屋,去看望沈茴,将裴徊光跟江院判问药的事情说了。   “来的又不是俞太医?”沈茴问。   前日来给她诊平安脉的也是太医院别的太医,不是俞湛。   “奴婢去打听了,俞太医前几日告了假。”拾星说,“马上要过年了,俞太医也是刚搬到京中,事情忙吧。”   沈茴笑笑,说:“应该又是他亲自跑去采什么重要的草药了。”   “娘娘还能笑出来!我们都快要吓死了。”沉月皱着眉,“娘娘还是别说了,先歇息吧。”   沈茴摇摇头,说:“去将今日要跟我一道去的几个宫女和小太监都喊来,得赏的。”   那两个宫女和六个小太监很快赶来,沈茴一人赏了五百两,又珍珠玉器。   “本宫现在能赏你们的不多。”沈茴开口。   几个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本来满脸喜色,觉得这是好些钱,忽听皇后娘娘这样说,赶忙惶恐说已经很多了。   沈茴轻轻摇头,再开口:“本宫格外给你们一个赏。”   几个人都屏息静听,郑重起来。   沈茴却不直说,而是道:“待本宫能给你们时,你们自然知晓。”   几个人别的没听懂,倒是听懂了皇后娘娘这是要提拔他们,将他们归为心腹了!他们俯首,心甘情愿地许着忠诚。   小梅子笑着说:“咱们几个誓死追随娘娘。今儿个是个新开始,还请娘娘赐名。”   于是,沈茴就赐了名。两个宫女一个唤团圆,一个唤圆满。六个小太监分别改名平盛、通和、海晏、阜安、年丰,民康、分别取自太平盛世、政通人和、河清海晏、物阜民安、人寿年丰、民康物阜。   此时的他们年纪皆不大。他们只是因为一腔热血,选择追随这个时候唯一敢站出来的皇后娘娘。他们并不知道,后来他们的名字会刻在史册上。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什么意思。但是后来和阿瘦、阿胖的名字列在一起记在史册上的时候,才会骄傲自己的名字比阿胖和阿瘦有牌面多了。   而阿胖和阿瘦此刻坐在角屋里嗑瓜子儿。   此时已经天色黑下来了,沈茴询问了宫人宝碧宫的情况,简单吃了一点晚膳,又给伤处擦了药,早早躺在床榻上歇息。   暗道很长,她腿上疼着,今晚是不能往沧青阁去的。   当沈茴听见博古架响动时,并不意外,她躺在昏暗的架子床里,等着裴徊光冷脸掀开床幔。   借着床头唯一一盏灯的昏暗光影,沈茴看见裴徊光手里的东西——一个盒子,还有一捆绳子。   沈茴眼睫颤了颤,被子里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褥。下一刻,她攥着被褥的手松开,她撑着坐起来,蹙眉望他:“怎么才来?”   随着她坐起来,身上的被子滑落。   她知裴徊光会来,在他来之前,已经将自己剥干净了。   ·   傍晚时在宝碧宫的事情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不管是各种的主子还是奴才,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不知多少人因巫兹人被血洗,而激动得整夜难眠。   然而此时事情还没有传到乡野间。马上过年,今晚是年前的夜市,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沈鸣玉跟着父亲去夜市采买。要买的东西很多,沈鸣玉主动提出和父亲分开买。她欢快地跑上圆拱桥,努力穿过拥挤的人群。一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她赶忙道歉。   青柏般的少年抬起头来,摇头道:“无妨。”   沈鸣玉一怔,说:“我知道你。你是聆疾。”   聆疾默了默,才开口:“我也知道你。沈鸣玉,沈霆的女儿。”   沈鸣玉灿烂笑起来,露出一对小酒窝。   来来往往的人拥堵在圆拱桥上,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滞停在两个人身边。老人担心糖葫芦蹭了旁人衣衫,不敢往前走,就地叫卖着他的糖葫芦。   “给妹妹买串糖葫芦吧!”老人对聆疾笑。   沈鸣玉耳垂悬着小红球,像山楂一样红。   聆疾便买了一串,递给沈鸣玉。   “谢谢哥哥。”沈鸣玉大大方方地接过来,忽听父亲在岸边喊她。   沈鸣玉一跃而起,在人群惊讶的目光中,身轻如燕地踩着河面到了对岸。   沈霆牵着两匹马。一匹丑的,却是千里良驹。一匹跑得慢的,却漂亮得像马中公主。   沈鸣玉便知道丑的那个是给自己的,漂亮的是给小姑姑的。   “父亲,我遇到聆疾了,他还给了我糖葫芦!父亲晓不晓得他多大?”   “十七。”   “唔。”沈鸣玉咬一口糖葫芦,“比我大六岁。父亲,那六年后我能像聆疾那么厉害吗?” 第42章   沈霆望了一眼桥的方向。聆疾侧着身, 已经从拥挤的人群里走下了桥,消失在视线里。   “父亲?”沈鸣玉去拉父亲的衣角。   “能。”沈霆笑着说,“六年后, 我的鸣玉会比聆疾还厉害,揍得他认输。”   沈鸣玉开心了。她去牵属于自己的小马,沈霆却并没准,沈鸣玉刚开始学骑马,沈霆担心小黑闹脾气她掌控不了,而是让她坐在那匹温和的漂亮白马上,他给女儿牵着马缰。   星月之光洒落河面, 浮光掠影。   沈霆牵着女儿沿着河畔, 一路走回家,平和的心里是这些年几乎从未有过的温柔。   当天晚上,极少做梦的沈鸣玉却做了一晚上的梦。她的梦境先是稀奇古怪乱七八糟, 后来梦到了六年后的聆疾。   梦里,她拿着剑去找聆疾比武。果真如父亲说的那样, 她将聆疾揍得连连后退, 他那双冰润的眼睛望着她, 他说他认输了。   沈鸣玉笑了。梦里梦外都在笑。   沈鸣玉很多年前就一早起来偷偷练武, 早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第二天她却起迟了, 比以往迟了那样多。   骆菀一直不见女儿出来, 亲自去看她。骆菀推门进去,却见沈鸣玉不是没睡醒,而是呆呆坐在床上。   “鸣玉怎么了?做噩梦了?”骆菀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有些好笑。她这个女儿向来胆子大, 可很少因为噩梦吓着。   沈鸣玉转过头来望着母亲。她红着眼睛, 结结巴巴:“流、流血了, 好多血。从、从那里……”   骆菀一愣,紧接着笑了。   “你怎么还笑啊。”沈鸣玉委屈地瘪着嘴。   骆菀温柔地将女儿搂进怀里,说:“鸣玉长大了,以后不是小孩子了。”   沈鸣玉偎在母亲的怀里,懵懵懂懂地问:“那还能跟父亲学骑马吗?”   “今天不行。”见女儿的嘴角耷拉下去,骆菀才又说:“过几日就可以了。”   不过,就算沈鸣玉今日可以骑马,沈霆也教不了她。因为沈霆一早知晓了昨天傍晚宝碧宫发生的事情后,立刻进了宫。   ·   沈茴从繁复厚重的床幔里伸出手,去拿小几上的温水。她努力伸了伸手,却因为脚踝被绑在床柱上,始终差一点没拿到。   她泄了气,也不去拿水喝,身子缩回床里,反手推了推床里侧的裴徊光。裴徊光正低着头,将涂满药汁的手掌抚在她腿上的擦伤处。   “都绑了一晚上了,还不能松开吗?”沈茴闷声问。   裴徊光慢悠悠地开口:“咱家只绑了娘娘一条腿,又没绑娘娘的手。娘娘若是不喜欢,又不是没手解。”   沈茴不服气地匆匆瞪了他一眼,又赶快收回视线。他把她绑起来,他不发话,她要是自己解了那才是中了他的计。   沈茴又想起昨天晚上裴徊光带来的那个盒子。那个盒子现在就放在床头小几上,至今没有打开,沈茴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带了绳子把她的腿绑起来,若是她自己给绳子解了,那他是不是要拿那盒子里的东西来“惩罚”她了?   沈茴又点好奇那个盒子里装的东西是什么,却又意料到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抬了抬另一只没有被绑着的腿,用脚尖点了点裴徊光的膝盖,软着嗓子:“解了吧。掌印今日真的不去早朝了?”   裴徊光并非日日都会跟去早朝,可是昨天傍晚发生了宝碧宫的事情,沈茴猜裴徊光今日是要去的。   裴徊光刚给沈茴腿上的擦伤处涂完药,在用帕子仔细去擦拭掌心残留的药汁。他冷眼瞥着沈茴踢过来的脚,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脚踝,放在他的膝上。他捏了捏她的脚趾,又俯下身来,咬了咬。   沈茴一怔,一阵奇异的痛麻传上来,她挣了挣,没挣开。撑在床上的手微微用力攥着被子,勉强蹙眉忍受。   裴徊光松开了沈茴。   沈茴赶忙将自己的腿缩回来,藏进被子里。被子的脚趾悄悄蜷起来。   “娘娘犯了错,是必要受到惩罚的。咱家本想拿绳子狠抽娘娘一顿,想起鞭痕会留下那样难看的痕迹,颇为舍不得。”裴徊光的手探进被子里,握住沈茴的脚踝,一路向上抚过沈茴软玉般的身体。“要不,给娘娘的脚趾咬掉如何?”   他又去捏沈茴的脚趾。   沈茴觉得没有这个疯子不敢做的事情,她硬着头皮说:“缺了脚趾,那就不完整了。”   “不不,”裴徊光语气慢悠悠的,“咱家咬下来之后直接吞了。那娘娘在咱家这里还是完完整整的。”   沈茴脊背生出一阵寒意。她辨不出裴徊光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低低地轻哼了一声,反倒不高兴起来。   裴徊光“啧”了一声,继续阴阳怪气:“咱家看娘娘是真不知道境况,这个时候还撒娇使小性儿?”   沈茴垂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再抬眼的时候,望着裴徊光的目光含着点轻蔑。她说:“至于吗?不就是杀了几百个巫兹人,难道这点事情就难为了掌印?”   她不等裴徊光开口,继续说下去:“掌印这人有本事的人,偶尔被本宫坏事一回怎么了?就偶尔为本宫破例一次,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裴徊光对沈茴这话倒没多少意外,语调寻常地说:“娘娘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掌印的计划可以一次又一次,掌印的蔻蔻却只一个。”沈茴勾着裴徊光的脖子,去吻他的唇角。   有时候,沈茴会遗憾裴徊光是阉人。   若他是齐全人,兴许她的美人计会使得更方便些,不会有那么多顾虑和小心翼翼。比如现在,她身上只被角轻搭,而他衣衫齐整。每一次亲近时都是如此。沈茴每次将手搭在裴徊光腰间时都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扯了他的腰带,见了他的残缺,犯了他的忌讳。   裴徊光解了绑在声脚上的绳子,又欠身,端了水亲自喂给沈茴喝。只是他的动作并不温柔,温水从沈茴的唇角流出来,湿了绣枕。   ·   裴徊光没多久就离开了昭月宫,往前面去了。沈茴猜的不错,裴徊光今日要去早朝。裴徊光一离开,沈茴就起来了。她猜今日会有不少人来见她。   “娘娘,昨天晚上从宝碧宫出来的那些宫人想给娘娘磕个头。”拾星进来禀话,“娘娘要见吗?还是奴婢告诉她们已替他们转达了心意?”   “见。”   沈茴见了那些宫人,承了他们的郑重跪拜,然后又安抚了一通。   这些宫人离开之后,平盛笑呵呵地进来禀话:“今儿个一早,禁军首领岑高杰还过来打听娘娘凤体可安康。”   平盛是已经改了名的小梅子   。   沈茴想着那几位不幸被陛下召去宝碧宫的妃嫔今天上午也会来,可她们还没过来,宫人先进来禀话沈霆到了。   沈茴一怔,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怕哥哥唠叨她。   沈茴在正厅见了沈霆,令宫人摆上招待的瓜果。又先开口:“前几日见了鸣玉舞剑,竟不知道她何时偷学了那么大的本事。我身边有一把锋利的宝剑,一会儿哥哥回家正好给鸣玉带去。”   沈霆看着她,没说话。   沈茴叹了口气,问:“哥哥,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   “你在哥哥这里还需要有秘密?”沈霆沉声问。   沈茴让所有宫人都退下,沉月和拾星都没留。她掐了掐手心,望着失而复得的兄长,开口:“我入宫至今,没有侍寝过。”   沈霆眼中浮现惊讶。   “我的寝殿里有一条密道,直通沧青阁。”   沈霆猛地站起来,向前迈出一步,站在沈茴前面胸膛起伏。不需要沈茴再多说,他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沈茴站起来,抚了抚兄长的胸膛,说:“哥哥不要生气,也不要为我心疼。比起姐姐,我已经幸运很多了。”   她手臂环在兄长的腰侧,将脸贴在兄长的胸膛上,低声说:“我没有回头路走,也不想走回头路。”   半晌,沈霆才僵僵抬手,拍了拍幺妹的脊背。   沈茴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用脸颊蹭了蹭兄长的胸膛。她说:“哥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如果裴徊光没来,我该怎么办。”   “我认真考虑过的。我与带去的人说尝试弑君,我知道做不到。”她声音低软却有力量,“一国之母被巫兹人欺辱血洒宝碧宫,会将本就脆弱不堪的民心予以重创。若我的死,能激醒一两个浑浑噩噩的臣子、能引得百姓反心更起、甚至能使像吴往那样的民间英豪起兵多一个名号,便值得!”   沈霆终于意识到那个娇小病弱的幺妹已经长大了,只是这种在外力挤压的成长让他心里痛楚。若非当年愚忠,沈家本不必如此。   他说:“吴往知道了。”   沈茴仔细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抬起脸望向沈霆,沈霆磊落地回望。   沈霆走的时候,沈茴忽然叫住他。   “哥哥!”   沈霆站在门口,回望一身凤袍的幺妹。   沈茴慢慢弯唇,拿出几分沈霆所熟悉的乖巧模样。她说:“哥哥当知道蔻蔻想要的是什么。我并不在意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是煜儿,还是旁人。”   ·   此时,前朝上正发生着争吵。   文武百官因为昨天傍晚宝碧宫的事情争执着。   “此番巫兹进奉,若是有了错处,按着律法责罚就是,这血淹宝碧宫实在非仁善之举啊!”   “听闻巫兹可汗与哒古王关系甚好。等消息传到巫兹去,巫兹可汗必然大怒。到时候要是追究起来,说不定要引发战乱。”   “他单单巫兹还好,若是胡蛮之地其他部落以大齐不善之名联合起来,向我大齐起兵该如何啊!”   当然也有武将据理力争:“就算发动战争,咱们大齐还怕他不成!”   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快被惧战的声音所淹没。   裴徊光只觉得这群争执的臣子们吵得心烦。没怎么听。   王来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到裴徊光身侧,将一个小糖盒递给他:“这是皇后娘娘令人送过来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了一眼那个小糖盒,接过来,把盒盖往上推开。   原来真的只是一盒寻常的梅子糖。   皇帝也被臣子们吵得脑壳痛,他无助地望过来,求助:“徊光,巫兹可汗要是率兵打过来该如何啊!”   满朝文武的目光便都落过来。   巫兹?   裴徊光眼前忽然浮现沈茴腰侧的乌青。他捻起了粒梅子糖来吃。   “那就,”他拢拢手,“灭了。” 第43章   裴徊光这样说着, 心里却并不痛快。灭了巫兹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可裴徊光不愿大齐做出任何一件令人称赞的事情。   不过皇帝立刻让裴徊光心里的不痛快消散了。   皇帝急急说:“如果打起仗来,吃亏的还是黎民百姓啊!能不打还是不打吧?依、依朕看, 还是应当避战!”   他小心翼翼地去看裴徊光的脸色, 心虚地声音低下去:“要不, 迁都吧?咱们往南边去避一避?他巫兹知道咱们大齐仁心避战,也许就不来攻打了呢?或、或者还要嫌路途迢迢,不愿一路追去南边……”   想要迎战的朝臣们因裴徊光的一个“灭了”,心情激动脸上露了笑。此时又因为听了皇帝的话,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   有臣子迈出一步, 急劝:“陛下,万万不……”   裴徊光打断那个臣子的话。他望着皇帝, 认真称赞:“陛下圣明!”   “哈哈。”皇帝笑了两声。紧接着,他便发现整个大殿静悄悄的,他环顾满朝臣子,不由有点尴尬地收了笑。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弄着指上的黑玉戒,跟着轻笑了一声。   立刻有臣子跟着附和:“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   一声又一声, 久久不歇。听着这样的夸赞声, 皇帝重新笑起来,险些他自己都要信了自己的圣明。皇帝当然不愿意打仗。如果开始打仗了, 需要用钱啊!他还想为美人们建宝楼啊!他已经知道裴徊光有意帮锦王,他这皇帝还不知道能当多久,那他当然要趁着还是皇帝的时候尽情享乐啊!   裴徊光含笑望着龙椅上的皇帝。他由衷认为挑了这个人当皇帝, 实在是最明智的选择。很多时候, 皇帝的昏庸残淫之举, 裴徊光都甘拜下风。   沈茴给裴徊光送梅子糖不过借口, 她是让平盛借着送糖的缘由, 去打听早朝上的情况。平盛跑回昭月宫时,来感谢沈茴的几位宫妃正要离开。沈茴一直记得自缢的静贵妃,多多宽慰了许久,郑重让她们将性命放在第一位。   沈茴瞧着婉才人神色黯然,几位妃嫔告退时,她单独将婉才人留下来,拉着她说了许多话。   婉才人知道皇后娘娘用意,感激之余,悄悄劝告自己要坚强些,要不然对不起皇后娘娘的涉险与关切。可她总忍不住委屈。她望着面前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望着她的眸中没有轻鄙,只有关怀与心疼。婉才人忍不住红着眼睛说:“娘娘劝的都对,只是心里实在难受……”   “难受了就哭一哭。”   婉才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沈茴等着婉才人无声哭了好一会儿,情绪平稳了些,亲自给她擦眼泪。   “受了委屈可以哭,却不要因为恶人的卑劣来惩罚自己,自残不会让恶人愧疚,反而成为恶人的帮凶。”沈茴顿了顿,“若实在难受,就把委屈化成反击的恨。”   婉才人怔怔望着沈茴,离开的时候还在琢磨沈茴最后说的话。她在拐角的地方呆立着,任冷风吹在身上。她心里有了个想法,转身去见往日交好的刘美人询问意见。   沈茴心里有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前几日才生出,这几日悄悄生了根冒出小芽芽。这计划听着凶险又疯狂,也是她以一人之力完不成的,所以她要集聚力量,将每一份看似弱小的力量凝集起来。   ·   候在外面的平盛等婉才人也离开,才进去回话,将早朝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禀给沈茴。   “他真这样说?”沈茴的眼睛亮起来。   “是啊!哎,掌印都答应出兵了,没想到陛下居然提议避战。奴打听了殿内伺候的宫人,听说当时文武百官那脸色可精彩了……”   平盛以为沈茴说的“他”是指皇帝,然而沈茴说的却是裴徊光。   沈茴恨不得现在就见到裴徊光。可裴徊光现在并不在沧青阁,沈茴转身走到窗下软塌盘膝坐下,一边拿起针线活继续给哥哥做大氅,一边喊拾星再给她倒了两杯果子酒。   拾星给她递去第三杯时,说:“娘娘,您都喝了半坛了。”   沈茴皱皱眉,才发觉自己这几日不知不觉饮了这样多果子酒。她将酒杯放下了。   “不喝啦?”拾星说,“听说俞太医年前不能进宫,我用银簪子试过了,没毒!”   一旁的沉月摇头:“哪有人会明目张胆下毒?你能试出什么来?不过还是应该让俞太医瞧瞧这果子酒和娘娘平日里喝的药是不是犯忌讳。可俞太医还没看过,娘娘就要把整坛子都喝光了。”   ·   擦伤药效果很好。才一天而已,沈茴小腿上的擦痕都消得七七八八了,而且也不会再疼。只是她腰侧撞得那一下的确有点重,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   沈茴坐在窗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等裴徊光来。可是到了亥时,他也没有过来。   沈茴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把盘着的腿放下去晃了晃,确定已彻底不疼了,带着灿珠往沧青阁去。   推开博古架时,沈茴望了一眼床头小几上,那个裴徊光昨天晚上带过来,至今没打开过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她走过去,手指放在搭扣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开这个盒子,转身走进了暗道。   沧青阁一楼廊下,顺岁和顺年正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聊天。见到沈茴,他们两个赶紧起身行礼。   沈茴继续往前走。   “娘娘,掌印不在楼上。往寒潭去了。”顺岁又解释,“沧青阁西边有一汪潭水。掌印偶尔会去那里沐洗。”   沈茴望着西边,愣愣的。   ……这个季节?寒潭水?洗澡?   顺年瞧着沈茴一直望着西边,便指了指,说道:“娘娘若是想过去,沿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见,不远。”   “掌印带旁人了吗?”   “没有。”   沈茴想了想,就没让灿珠跟着,自己往寒潭去。顺年说的不错,那寒潭的确又近又好找,沈茴没走多久就听见水声。   大半个发白的月亮挂在天穹,洒下微凉的光,照亮寒潭水。   裴徊光合着眼,墨发铺伏在水面。沾着星月光影的水波映在他的脸上,缓缓流动,光怪陆离。   如妖似魅。   裴徊光睁开眼睛,所有潋滟的水波光影,尽数成了那双漆眸的陪衬,静谧匍匐下去。   “娘娘要来陪咱家共浴?”他拖着腔调。一惯微凉的声线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寒潭水,越发显得凉薄无情。   “不不不……”沈茴望着这方寒潭周边尚未消融的薄冰,连连摇头。她太了解自己的身体了,别说是钻进这寒潭里洗澡,就算只是浸了足,都要病一场。她怕裴徊光真要拉她下去,又认真辨一句:“这水太凉了!”   裴徊光重新闭上眼睛。   沈茴站在寒潭旁,默默望着水中的他。一阵风卷着寒潭的凉气轻轻吹来,吹起沈茴鸭卵青的裙角与胭脂红的披帛。她眯了眯眼,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再次睁开眼睛,瞥她一眼,然后转过身,朝另一侧潭边放着的衣服走去。湿漉漉的黑发贴在他泛着凉月光晕的皙白脊背上。水珠滴滴答答地滚落下去,沿着修长的腿,慢慢滴落。   沈茴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乱看。   在沈茴的意识里,武将都是身强体壮之人,而且因为练武,皮肤黝黑或健康的麦色。偏裴徊光不是这样,他身量极高,却不是哥哥那样浑身硬邦邦的。他皮肤也过分的白,宫中诸多注重保养的妃嫔也没有他那样肤白。   偏这样一个人武艺精湛到世人皆知。沈茴蹙蹙眉。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裴徊光练武,忍不住去猜这阉人练的恐怕是邪功。   裴徊光身上披了件宽松的红袍,又在外面用一件月白的棉氅裹着,走到沈茴身边,瞥着她:“娘娘又在瞎琢磨什么?”   沈茴抬眼看他。   裴徊光显然连身上的水渍都没擦过,就随意裹了衣衫。外面的棉氅尚好,里面的红袍却湿着贴在身上。湿发也没擦过,不断有水珠滴落,甚至一缕湿发贴在他的脸颊。   沈茴环顾四周,去拉裴徊光的手,拉着他一旁走了几步。然后她踩上半截枯树桩,终于比裴徊光高了。然后她扯下臂弯里胭脂红的披帛,给裴徊光擦湿漉漉的头发。她想幸好今日戴的披帛不是绸缎料子,而是柔软的棉纱质地。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着她,问:“娘娘又献什么殷勤?”   “本宫听说掌印有意要灭了巫兹。”沈茴手上的动作没停。   裴徊光不急不缓地说:“那要让娘娘失望了,陛下已下了旨意,年后迁都避战。”   沈茴毫不犹豫地说:“他怎么说不重要。还是掌印的想法更重要。”   裴徊光沉默地看着沈茴又给他擦了一会儿头发,才说:“娘娘别擦了,咱家回去还要冲洗一遍。”   他喜欢寒潭水的凉,却觉得这里的水不洁,每次在这里泡过回去都要再仔细冲洗一次。   沈茴一愣,望向裴徊光。他怎么不早说?   裴徊光笑了笑,转身往回走。   他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有沈茴跟过来的脚步声,不由诧异地回头望去。   沈茴低着头,一手抱着揉成一团的披帛,一手提裙,繁厚的裙摆下露出试探着去踩地面的小脚。她试探了两下,终于鼓足勇气往下跳,腿一软,直接一屁股坐在树墩上。   裴徊光不由轻笑了两声。   沈茴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裙子,端端庄庄地站起身往前走,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偏偏她走到裴徊光身侧的时候,被一个小石块绊了小脚,踉跄了一下才重新站稳。   飘动的云缓缓遮了月亮,光线暗下去,沈茴不太能看清夜路。   裴徊光略欠身,将小臂递给她,让她扶。   隔着棉氅,沈茴手心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湿凉。   回去之后,顺岁和顺年早已给裴徊光准备好重新冲洗的温水。沈茴站在门口,没跟进去。   一道屏风相隔。   裴徊光解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随手一扔,也没进水里,反而饶有趣味地望向角落里的高镜。   他站在铜镜前,欣赏着自己的残缺。   “送娘娘的东西,尺寸可合宜?”裴徊光问。   沈茴望着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茫然问:“什么东西?”   “盒子里的角先生啊。”裴徊光慢悠悠地说,“咱家量了量,那尺寸应该是对的。” 第44章   沈茴呆呆站在屏风这一侧, 反应了一下,才隐约明白裴徊光说的是什么东西。她望着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忽然就烧红了脸。   裴徊光坐进水中, 手指在桶壁慢悠悠地画着圈, 说道:“咱家按着娘娘小口的大小, 亲手做的。挑了最好的玉料,还雕了好看的云波花纹。”   氤氲的水雾绕过屏风,缓缓飘过来。   “你、你别说了!”沈茴背转过身,连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都不去看了。   屏风那一侧果然安静下来。   可没过多久,裴徊光又拖着腔调慢悠悠地开口:“娘娘怕凉。咱家凿了孔, 可以往里面灌些温水。”   “你!”沈茴跺了跺脚,再不理这疯子, 转身快步走出去。   她一股脑往前走,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廊窗前。廊窗关着,下面放了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个白瓷壶,配着一只漆黑的玉杯。方桌旁边也只有一把椅子。   这沧青阁, 处处都是孑然一人独居的痕迹。   沈茴将窗户推开一条小小的缝, 让充满凉意的微微夜风吹进来。然后她拉开椅子坐下,让微凉的夜风吹拂在她发烫的脸颊上。   过了好一会儿, 沈茴望向桌上的瓷壶,有点渴。她知壶中的水必然是凉的,还是倒了小半杯。她双手捧着漆黑的玉杯, 却忽然想起这是裴徊光用的。她捧着杯子, 喝也不是, 放也不是。   裴徊光走出来时, 便看见沈茴捧着杯子呆坐在窗前。他走过去, 正好也渴,就从沈茴手中拿过杯子来喝水。他见杯子里装的水不多,就以为沈茴已经喝过了。   裴徊光瞥一眼沈茴,见她板板正正坐在椅子上,全然没有给他腾椅子的意识,他倒也没说什么。他见沈茴身上的衣服还算厚,才将窗户全推开,让更多的夜风吹进来,站在窗前,吹吹半干的湿发。   沈茴抬眼瞟一眼他手中握着的杯子,收回视线垂着眼睛。   两个人一坐一立,就这样静默着。   半晌,沈茴又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裴徊光——他在看什么呢?她略微伸长了脖子,顺着裴徊光的目光望出去。偏她夜视能力并不好,只觉得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许久之后,裴徊光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转身往楼上走。   沈茴望着已经空了的杯子,又瞟了一眼白瓷壶,最终还是直接起身跟上裴徊光。   到了七楼寝屋,裴徊光刚一迈步进去,瞧见桌子上的包袱,不由皱了眉。   沈茴这才想起来,她只让顺岁帮她把东西拿上来,却没让他碰里面贴身衣物,想要自己收拾。她赶忙快步走进去,将包袱拆开,抱着里面的衣衫,一件一件放进屋内唯一的那个单开门双层衣橱里。   裴徊光在窗下的长榻慵懒坐下,看着沈茴忙碌收拾着。那包袱里除了几件她的衣衫,还有一个枕头,一个妆奁盒。   沈茴把衣服放好,抱起包袱里的枕头,还没去放到床榻上,先转过身看着裴徊光指了指床榻与窗下长榻中间的地方,问:“本宫能在那里摆个妆台吗?”   裴徊光抱着胳膊,瞧着她,问:“娘娘这是要搬来和咱家常住了?”   沈茴抱着枕头望着裴徊光没说话,她眨了眨眼,样子无辜极了。情绪都写在她的脸上,好像在反问裴徊光这难道不对吗?   裴徊光沉默了。   好像,这段时间他们晚上都是睡在一起的。   他望着抱着软枕的沈茴,慢悠悠地捻着指上黑玉戒。他也不知道他和小皇后的关系怎么就成了这样。   最初他帮了小皇后一把,还的确与多年前她父亲给他赠药之举有点关系。虽然那破烂外伤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扔了。   后来嘛,他觉得小皇后螳臂当车的模样有点趣味。毕竟在这由他掌握的皇宫里,万人万事在他眼里都是死水一潭。这小皇后颤颤巍巍反抗的样子,就像一片树叶翩翩飘落,滑起了那么一丝的涟漪。   所以她来招惹他的时候,他允了。   偏这小皇后还以为自己是美人计奏了效。   可笑。   他一个阉人,一个没有情绪的无心无欲人,怎么会对美色有兴趣。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沈茴仔细打量着他,抱着枕头的手慢慢收紧。   裴徊光这样思量着,可他瞥见沈茴抱着的枕头被她压出更重的褶皱时,还是徐徐开口:“娘娘身上可带糖了?”   沈茴摇了摇头,紧接着又说:“可是本宫来之前吃了糖。”   沈茴撒谎了,她今天一整日都没有吃过糖。   裴徊光瞧着她强装出来的从容,终于朝她伸了手。然后,他便看着小皇后朝他迈着小小的步子快步走过来。她披散的软发随着她的脚步,发尾晃出温柔的弧度。她来前沐洗过,云鬓也全拆了。   沈茴将手递给裴徊光,由他拉着顺势坐在他的腿上。她恍然发现怀里还抱着枕头,赶忙将枕头放到一旁去。   她猜着裴徊光的暗示,凑过去主动吻他。   裴徊光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皇后认真地吻他,视线从她蜷长的眼睫,又移到她微红柔软的脸颊。   裴徊光把沈茴推开了,略显嫌弃地悠悠道:“这都第三回 了,娘娘的吻技怎无半点进益?”   沈茴愣愣望着他,咬起唇来。显然是被他说的面上有点挂不住。   裴徊光冷眼瞧着她好像受了委屈的小模样,刚想放缓语气再开口,就听她轻轻地低哼了一声,闷声说:“本宫是不怎么会,都是从书里学的再自己琢磨。也没人手把手教过呀。要不去寻皇帝学一学?”   沈茴如愿看见裴徊光皱了眉,顺手就要打她的屁故。她扭身避开,却不小心扯到腰侧的伤,她“嘶”了一声,去揉自己的腰侧。裴徊光抬起的手,再放下时,便收了力气,垂在她后腰搭靠着。   沈茴小声嘀咕:“掌印好生没道理。本宫都没嫌掌印像个木头似的,反倒是嫌起本宫来了,掌印说这话还以为你技法多好呢……都没多少经验就一起慢慢试着练习探索学着呗……”   裴徊光被她气笑了,说:“分明是娘娘要使美人计勾引咱家。”   ——他学什么学!   沈茴继续小声嘀咕着。这回声音更低了,软糯的声音就在舌尖卷着。裴徊光倒是真的没听清。他抬起沈茴的脸,问:“娘娘又嘀嘀咕咕什么?大点声。”   沈茴就大大方方的把想法说了:“本宫是觉得掌印喜欢别人都顺着掌印,可若尽数顺着,掌印又觉得无趣,非要逼着本宫时不时翘翘尾巴。”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指腹摩挲着沈茴的下巴,道:“娘娘这话说的没错。只有把尾巴翘起来才能露出屁故,娘娘屁故生得那样好看,不露出来可惜了。啧。”   “你、你!”沈茴一结巴,气势瞬间矮下去。   得,又没说过他。   她低着头,不吭声了。   裴徊光饶有趣味地瞧着沈茴受挫的模样,心里便想——   也行吧。   反正,暂时还未觉得厌烦。   而且,长得也挺好看。   还,挺好玩。   简直是他这无趣的人生里,难得遇到的细微乐趣。   裴徊光闻着沈茴身上淡淡的香,忽然就在想,倘若他不是阉人,对待小皇后会不会不同。他惊觉自己会朝着这个方向去想。   十二年来,他可从未觉得做阉人有什么不好。   阉人大抵都是自卑的,可像裴徊光这样的人,世间万物皆没看在眼里,从来不知何为自卑。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这引得沈茴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纵使语气轻松说笑,可沈茴从来没真的将裴徊光当成谈情说爱之人。她对他,怀着目的,无时无刻不在谨慎与揣摩。   她试探着伸出手来,攥着裴徊光的衣襟,轻轻拉了拉。   裴徊光收起思绪,重新将目光落在沈茴仙姿玉色的小脸蛋上,道:“就因咱家说了一句想灭了巫兹,娘娘今日便这样欢喜?可娘娘别高兴得太早,胡蛮之地不止巫兹,巫兹只不过第一个进奉的。接下来至过年这十来日,其他几地也要陆续至京。”   沈茴心里明白此番宝碧宫之事已有震慑之用,胡蛮其他之地就算原本有什么欺压心思,也会收敛。   她也不与裴徊光辩,而是凑过去,朝着他的锁骨轻轻吹了口气。当裴徊光看过来时,又忽然在他浅浅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一下。   她亮着眼睛望过来,清软的声音里带着欢喜:“这样的勾引可还成?”   “呵。”裴徊光点点头,他用微蜷的指关节缓缓刮过酥养的喉结。然后他拉着沈茴的手送到唇前,先闻了闻,再轻轻吻了吻她的指背,最后又开始细细碎碎地啃咬她的指尖。   总得,咬回来。   沈茴安静地靠在裴徊光的怀里,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微痛觉。原本她用身体来交换从裴徊光这里换来想要的东西。然而她慢慢改了想法,她想着或许自己可以再贪心一些,将这人真正收为己用,让他言听计从!即使人是恶的,只要听她的……   沈茴被自己的贪心吓了一跳。   裴徊光松开沈茴的手,他望着沈茴被咬红的指尖,反复回忆自己唇齿间的细微感觉。   若他真的没有欲,这又是在做什么?   可他,不能有欲。   ·   随着离新岁越来越近,宫中张灯结彩,年味越来越浓。又过三日,这一日是沉月和拾星的生辰。姐妹两个的生日十分巧合,刚好在同一天。沈茴当然牢牢记得她们两个的生辰。白日里忙着新岁的事情,晚膳时才有时间为她们两个庆贺。   为了庆贺,沈茴让人摆了酒,欢喜地与她们说笑,不由谈到许久之前在江南的事情。沈茴与沉月和拾星畅谈着,心情愉悦。三个姑娘坐在一张长榻上说话,都有些微醺,也忘了时辰。   快到子时了。   裴徊光从那暗道过来都无人知晓。   “……过几年沉月到了出宫年纪,肯定给你找个好夫婿。”沈茴双颊微红,“沉月喜欢什么样的?”   沉月摇摇头不说话,她可不走。   喝醉了的拾星在一旁痴痴地笑:“我记得!去年姐姐说……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还要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沉月皱眉:“你记错了。这是娘娘说的!”   裴徊光立在雕花屏另一侧,目光落在沈茴微微翘起的唇角。   “对哦!”拾星傻乐呵,“娘娘,你说的良人好像……好像俞大夫哦!” 第45章   沈茴只喝了一点点酒, 双颊就染上了一片粉红。她歪着头,听沉月与拾星说话,反应变得有点迟钝。   “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 还要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这是她说过的话吗?   沈茴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了。是的,这是她去年说过的话。那一日是她十四岁的生辰,到了晚上,她和几个关系好的姐妹坐在月下闲聊。往日交好的芙姐姐拿话来逗她,她起先不肯说, 挨不过几个姐妹追问, 她就认认真真琢磨了一会儿, 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这不过几个小姑娘家月下闲谈罢了, 理应轻飘飘揭过。   可没想到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萧牧耳中。   日日早起去练武的萧牧,竟改了习惯。他穿起了霜色长衫, 晨起开始读书。等到日头西落,再去武场习武。   她疑惑问他:“表哥怎么改成晚上去练武啦?”   他理了理霜色袖口,一本正经地说:“练武被晒黑了还怎么斯文又清儒。”   她望着表哥, 懵懵懂懂地弯起眼睛来……   怎么就忽然想起表哥了?   沈茴垂下眼睛, 将目光落在手中轻轻转着的小酒杯上。表哥为了送她来京,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归家?可莫要误了除夕与家人守岁。   她又想起萧牧走前与她说的那些话。沈茴轻轻蹙眉, 眉宇间染上了几分愁绪。   灿珠带着团圆和圆满进来。她笑着说:“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这里吃酒呢?娘娘得歇着啦。”   “是啊,居然已经这样晚了。”沉月一脸自责地赶忙起身,作势就要收拾桌上的碗盘。   灿珠将人拦下,说:“你和拾星下去歇着吧。这些我们来收拾。”   沉月犹豫了一下, 也没推辞, 和拾星一块下去了, 留着灿珠她们收拾。沈茴打了个哈欠,把手里的小酒杯放下,起身往一旁的盥室去重新漱洗。她身体不好不宜饮酒,今日也不过喝了一点点,重新洗一把脸,便清醒了。   她回到寝屋时,旁的宫女都退下了,只灿珠还留在这儿。   “娘娘,已经这样晚了。今晚还去沧青阁吗?”灿珠低声询问。   沈茴摇摇头,声音闷闷的:“不去了,不想去。”   虽醒了酒,可身上有些倦,她不想走那么长的暗道了,现在只想躺进温暖柔软的被窝里。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绕过雕花屏,往床榻去。   “那娘娘早些歇着。”灿珠熄了屋内几盏灯,只留了拔步床外唯一的一盏落地灯,转身往外走。   沈茴打着哈欠掀开床幔,刚坐下,一只冰凉的手绕过她的细腰,将人往后带进怀里。沈茴吓了一跳,轻“啊”了一声。   “娘娘?”正在关门的灿珠出声询问。   “没事,你下去歇着吧。”沈茴急说。   听着灿珠的脚步声走远,沈茴才转过头,望向身后的裴徊光。   床外的落地灯将微弱的光透过厚重的红色床幔送进来,让拔步床里不算黑漆漆的。   “掌印什么时候来的?”   裴徊光搭在沈茴腰前的手指尖轻轻敲叩着,慢悠悠开口:“去取一盏灯进来。”   沈茴依言,走出拔步床,点燃桌上的一盏灯拿进来。她捧着灯刚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便听身后的裴徊光道:“脱了。”   沈茴望着小几上的灯,默立了片刻。   翌日清晨,宫婢候在门外等着沈茴唤人。这倒是沈茴从小的习惯了,她浅眠,不喜一早有人走到床边去唤她。进了宫之后,她晚上时常宿在沧青阁,便直接下了命令,让宫人早上都得了唤再进屋伺候。   沉月脚步匆匆过来,问:“娘娘还未唤人?”   候在门外的宫婢摇摇头。   沉月轻轻敲了敲门,小声寻问:“娘娘您醒了吗?”   沈茴听着沉月的问话,知道定然是出什么事儿了。她也没让人进屋,说:“还不想起。什么事情?”   沉月犹豫了一下,才说:“是有事情要禀。”   屋内半晌没有响动。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才说:“进来吧。”   沉月让候在外面的宫婢都退下,才自己进了屋。她关了门,刚绕过雕花屏,就听拔步床里的沈茴说:“就在那说吧。”   “苏美人刚刚派了身边的宫婢过来送消息。昨天晚上是苏美人侍寝,她听陛下说陛下打算初一那天的国宴上立小殿下齐熔为太子。”   苏美人?   宫中妃嫔那样多,沈茴对苏美人也只能说是有印象。沈茴认为苏美人这话应当是真的,而她派人送消息过来,自是一种投靠。在这宫里没有家世的人,去投靠旁人再正常不过。   “你下去吧。我再睡会儿。”沈茴隔着床幔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她的确困倦,因为整晚都不曾睡过。   沉月离开,寝屋内重新恢复安静,只偶尔的翻书声。   拔步床里,沈茴面朝床外侧跪坐着,双手捧着一本秘戏图在腹前,一页页为裴徊光翻开春旎画卷。   裴徊光一手支着上身慵懒躺靠在床外侧,另一只手在沈茴的腿上慢条斯理地抚捏着。掌下肌理,最好的羊脂白玉都不如。   沈茴翻到最后一页,低声说:“最后一页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沈茴这才将秘戏图放到一旁,和那些已被翻看过的秘戏图放到一起。她身子朝一侧歪坐下去,揉了揉发麻的小腿。   裴徊光在堆在床上的书册里翻了翻,拿了本艳淫的话本递给她:“读。”   沈茴接来,看着里面的字词直皱眉。这卷话本里的内容比半个时辰前,他让她读的那卷还要不堪入目。   沈茴把书合上了,说:“掌印,时辰不早了。”   裴徊光没说话。   沈茴把随意堆在床上的书册往一侧挪一挪,她朝裴徊光靠过来,说:“掌印看了一夜的书,不累吗?”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将沈茴主动靠过来的脸捏了捏,道:“咱家如此勤学可堪一个‘儒’字?”   这下,沈茴大概知道裴徊光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了。   心绪飞快流转,沈茴轻勾眼尾,澄明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惊奇地望着裴徊光。她软软开口:“掌印是在吃醋吗?”   “啧,娘娘说这话自己信吗?”裴徊光将额头抵在沈茴的锁骨,凑近些闻了闻。他说出的话却过分凉薄无情:“别太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沈茴痒得向后退了退,知道裴徊光惩罚她是为这个,她   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她打着哈欠躺下来,去扯被子往身上裹。   “本宫真的太困了。”她又打了个哈欠,然后用小手指去勾了勾裴徊光的手,问:“掌印不困吗?睡一会嘛?”   裴徊光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直接闭上眼睛开始睡觉。不由啧笑了一声。   ·   沈茴睡醒已是中午,而裴徊光早就不在身边了。她坐起来,发现身上已穿上了寝衣。这自然不会是她自己穿的,也不可能是宫婢进来帮她穿的。   沈茴有点诧异自己睡得那样沉,竟浑然不觉。   早上就没吃过东西,沈茴饿得不轻,赶忙喊人进来。直到吃饱了肚子,她坐在窗下,才开始琢磨起皇帝要立齐熔为太子这事儿。   沈茴当然不希望齐熔被立为太子。   齐熔还没满月呢,这么小就封太子之位,实在是欠妥。何况储君向来是立长不立幼,齐煜不仅是长皇子,还是皇后嫡出。皇帝一味避开齐煜立齐熔,前朝未必会答应,可如今朝堂中的臣子能不能阻止了皇帝还真不好说。   沈茴轻叹了一声,念叨:“也不明白陛下为何对煜儿如此不喜。”   一旁的灿珠欲言又止。   沈茴看过来,道:“有话直说便是。”   灿珠见屋内也没旁人,这才压低声音,说:“皇后娘娘知道奴婢以前是在文嫔宫里做事的。所以……听文嫔娘娘说过,陛下曾、曾怀疑过……怀疑过大殿下并非龙嗣……”   灿珠说的心惊胆战,毕竟事关龙嗣。她说完就后悔了,直接咬着唇跪下,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来沈茴身边伺候也没多久,竟真的什么话都敢说了!   沈茴听得愣住。   皇帝怀疑齐煜不是他的孩子?   是了,二姐姐是成婚那天晚上被掳进宫中的。虽细节不为外人知晓,但若皇帝起疑……   沈茴心里紧张地扑通扑通跳着,为齐煜的安危担忧着。她忽然意识到,皇帝起了这样的疑心,若不是宫中之前只齐煜一个皇子,恐早就不会留下齐煜性命!   ·   半下午,沈茴离开昭月宫,亲自去寻文嫔。   凤辇经过木棉林,沈茴不经意目光扫过,一眼看见立在高处望云亭里的裴徊光。沈茴犹豫了一下,让凤辇停下,带着沉月往望云亭去。   裴徊光早就看见了沈茴,望着她一步步走上来,待她走到身前,才敷衍一句:“娘娘万安”。   然后,他的目光便越过了沈茴,望向正往望云亭跑上来的小太监身上。他脚步那样匆忙,显然有急事要禀。   沈茴也注意到了,她顺着裴徊光的目光望过去。   小太监一口气跑上来,先给沈茴打礼请安,才禀话:“禀掌印,熔殿下夭折了。”   沈茴猛地转头,死死盯着裴徊光。   裴徊光摆了摆手,送信的小太监起身,快步小跑着退下去。   裴徊光这才瞥了沈茴一眼,笑:“娘娘可真是满心都是咱家,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儿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咱家干的。”   沈茴一怔,收回视线。   一只信鸽飞进望云亭,落在凭栏上。裴徊光取下信鸽腿上的信桶,一边拆着,一边慢悠悠地说:“咱家不杀姓齐的。”   沈茴抬眼,仔细瞧他神情。   裴徊光拆了信,读出来:“俞湛,字元澄,江南人。幼时家人死于悍匪之手,唯他和外祖父得沈霆相救。遂,视沈家恩情如山,更是全力医治沈家病弱幺女。”   沈茴刚想说什么,忽觉一阵头晕。   “皇后娘娘入宫,为凤体安康,俞湛远离故土,跟去太医院相守。现住万隆街,又于六角巷开了家医馆,因诊费极低廉,求医者络绎不绝……”   “掌印查他做什么?”   “咱家关心娘娘,自然要查查娘娘身边的人。”裴徊光一边说着,一边将信纸折弄着。   沈茴还想说话,却觉得头晕的感觉更重了。她望着裴徊光开开合合的唇,下意识地朝他迈出一步。   裴徊光凉薄的眸子望向她,沈茴瞬间清醒过来。   她刚刚为什么忽然想吻他?   沈茴愕然。 第46章   裴徊光慢悠悠的将信纸折成了一只千纸鹤, 他一边折着一边问:“咱家倒是有些好奇,如果形势所迫齐煜和齐熔只能活一个,娘娘可会因为保齐煜去杀齐熔?”   沈茴说:“总有第三种选择。”   裴徊光笑她总希望事情圆满, 道:“不,没有第三种选择,必须二选一。”   裴徊光去猜小皇后的答案。是想着倾尽全力保护齐煜的同时坚持底线必不伤及无辜,还是会为了齐煜破了她的良知去杀齐熔?   可沈茴哪一种答案都没给,她反而是理直气壮地反问:“是谁规定了只这两种选择?他又凭什么将其他的路堵死?”   她的神情太过认真与无畏,裴徊光就没舍得将那句“天真”的评价说出来。他将折好的千纸鹤塞给沈茴, 缓缓道:“可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没有娘娘这般坚守的骨气。”   沈茴低着头, 望着手里的千纸鹤。   裴徊光瞧着她这个样子, 不由再多说两句:“娘娘自小被宠爱长大, 家风亦清正。既没见过后宅的腌臜,也没遇过争宠夺利, 自然不大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沈茴蹙蹙眉,小声说:“掌印这话不对,本宫也争过宠的……”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 恰巧撞见沈茴飞快偷看他的那一眼。目光一撞, 沈茴迅速移开了眼睛。   她怎么没争宠过呢?争过的。当她误以为裴徊光把她赶出沧青阁是见了兰妃,着实认真地“争”了一下。   裴徊光飞快回忆了一遍, 瞬间明白了沈茴的意思, 不由就露了笑,再道一句:“也算吧。不过咱家说的话,娘娘是听明白了没有?”   沈茴说:“小时候读过一本书,将一富商重病, 正妻无出, 几个小妾为了争家产斗来斗去, 这个给那个下毒,那个给这个泼脏水。”   裴徊光便知她听懂了,顺势转移了话题:“啧,娘娘还真是涉读颇深。”   “那书讲的可怕,看到一半就撇开了,没读完。”   这是实话。   沈茴读那书时,不过八岁左右。那个时候的她连床榻都很少下,身边都是家人的关怀。因她身边家人全然不是那个样子,当时便觉得那书是瞎写。什么书落到她手里,她都会兴致浓浓地读完,偏那本被她扔开。   裴徊光远远看见了锦王望过来,本是该锦王来望云亭说话,可沈茴在这里,他就不大想锦王过来,自己先提步,往下面走。   “谢掌印教本宫。”   裴徊光有些好笑。这也算教?这也需要教?他只能感慨小皇后还真是被宠大的。   他没接话,也没回头,继续往下走。   沈茴目送裴徊光走远,才转头询问沉月宫中还有哪些妃嫔有孕。她被裴徊光引着去分析这后宫中女人们的争斗。分明已大致明白了,可沈茴心里还是觉得为了利残害小孩子的性命,实在是太残忍了。   宫中的确有几位妃嫔有孕,且有两位月份已经很大了,一个月内就会临盆。帝王荒唐,不顾礼法打算初一封齐熔为太子。不能阻止帝王,所以有人就要除掉齐熔。   宫中这样的地方,有些地位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布下眼线。苏美人可以带信给沈茴,那旁的妃嫔自然也可以已经悄悄知道皇帝打算立储。   沈茴将手里的千纸鹤展开,问:“苏美人可有孕?”   沉月摇摇头:“暂时还未听禀。”   沈茴又将手中的信纸沿着折痕重新折回去。她吩咐:“叫平盛往太医院一趟,拿到苏美人最近的诊录。”   沉月一怔,顿时明白沈茴这是怀疑苏美人借刀杀人,想要借沈茴的手除掉齐熔。可沈茴根本没想过要除掉齐熔,这深宫中已有人先一步动手了。   千纸鹤折好了。   沈茴转过头去,裴徊光与锦王走在一起,已经逐渐走远了。裴徊光没回头,反倒是落后半步的锦王回头看了一眼。   锦王回头望过来时,沈茴刚刚转过身,扶着沉月的手登上了凤辇。   锦王收回视线。他让锦王妃下的药,是恰好了日子的。虽说年底,他近日来频繁进宫,可在后宫走动毕竟不便。所以他算好了新岁那几日,那几日又是家宴又是国宴,还要祭拜登庙一系列琐事。越是乱的时候,越好下手。   一想到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六,没几日要他等了,他心情自是大好。   ·   沈茴见到文鹤时,文鹤刚哄睡了女儿。她的女儿灵灵比齐煜只小两个月。小团子乖乖睡在床上,睡梦里都在笑着。   若不是有了女儿,文鹤当年必然会和沈菩的其他几个婢女一同跟去相伴。   在这深宫里遇到故人,是幸运。沈茴如往常一样和文鹤闲聊着。大多都是文鹤在说宫里的事儿,沈茴默默听着。   沈茴又问了文鹤当初陛下可曾怀疑过齐煜不是自己的孩子。   文鹤明显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是曾有过几次言语中有这个意思。”   至于皇帝因为起疑而虐待沈菩的事情,文鹤便没有细说了。   回昭月宫的路上,沈茴一直眉头紧皱。若宫中皇子都活不下来是因为那些腌臜的争斗,那么齐煜为什么可以平安长到四岁?难道只是因为皇帝不喜?   回到昭月宫,沈茴听见灿珠和拾星追逐笑闹着。大概是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她们两个走得很近。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问灿珠:“怎许久没见到王来?”   灿珠一怔,收了笑,说:“奴婢也许久没见过他了。”   拾星歪头去看她,无声摆口型:“吵架啦?”   灿珠瞪她一眼,没理她。   ·   此时,王来正带着人,快马加鞭在山岭间追逃走的陈依依。再往前,过了这片山,遇到人就不好办了。   陈依依像只惊慌的鸟儿,骑在马背,一边哭着一边逃命。她再也不想被抓回东厂了!听着身后追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陈依依心里越来越绝望。她忽然看见前方有两道身影,在她犹豫要不要求救时,终于看见那人是沈霆!   “沈将军救我!”   沈霆今日带着沈鸣玉出城骑马。那匹马凶悍,免得伤人,所以带女儿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猛地听见有人喊自己,沈霆抬眼望去。只见东厂的人在追一个女人。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女人,莫名觉得眼熟。   待得陈依依离得近了,沈霆忽然想起她是谁。   那边王来见到陈依依骑着马就要跑到山下,又见远处似有人接应,急忙拉起长弓,瞄准陈依依的腿。   沈霆抓起给女儿买的珠串,猛地掷去,轻易将王来射来的箭打歪。又顺手抓了三支箭搭在弓上,射出。   陈依依劫后逃生般惊呼了一声,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躲到沈霆身后。   王来这才看清远处的人是沈霆。然而这个时候,三支利箭射过来,他身边的两个人应声倒地。而他只来得及略侧过身。长箭穿胸而过,倒也堪堪避开了心口要害。   王来压住胸口,带着人迅速退离。   沈霆没有追。他转过头,望着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的陈依依,皱着眉:“陈姑娘为何在这里?”   陈依依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心肺颤动:“爷爷、爷爷……”   ·   傍晚,王来回到沧青阁。   他用手掌压了压胸口,强撑着让迈出去的脚步稳一些。   有人送了裴徊光一只鹦鹉。裴徊光正在三楼窗前,举着笼子,细瞧笼子里欢叫的鹦鹉。   王来跪地端正,忍着疼痛,努力让声音正常:“干爹,人逃了。后被沈霆救走。”   裴徊光没回头,只是慢悠悠地说:“这是第二次办砸事情了罢。”   王来俯首,以额触地。   “起来罢。”裴徊光捏了点鸟食,扔进鸟中金镶玉的食槽里。他将鸟笼悬起,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王来立刻快步走过去,递上干净的雪帕子。   裴徊光接过来擦手,却皱了眉。   王来察言观色,知裴徊光厌恶血腥味儿,定然是他身上的血熏到了掌印,他赶忙递了帕子之后,向后退了几步。   裴徊光擦了手,瞥了王来一眼。这人用着的确顺手,可人各有志。   他重新开口:“要么安分地给咱家当儿子,要么去找伏鸦领罚。”   王来知道多少内宦羡慕他跟在裴徊光身边伺候着,又明白去找伏鸦领罚意味什么。可他还是重新跪下来,郑重磕头:“王来领罚。”   裴徊光“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重新去逗刚寻来的鹦鹉。   王来下楼的时候,遇到了沈茴。他行了礼,候在一旁,等沈茴往上走了,他才继续下楼,到了一楼,遇见陪沈茴过来的灿珠。   灿珠见了他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忽想到什么,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他。   “灿珠。”   灿珠心想真是见了鬼了,他居然先开口。她这才勉为其难地重新望过来,问:“叫姐姐做什么?”   王来抿唇看她一会儿,忽然就将人拉到怀里用力抱住。他使出的力气那样大,箍得灿珠都疼了。   “你怎么了?”   王来没说话,他闭着眼咽下一声哽咽,然后他松开灿珠,大步往外走。   灿珠站在檐下,愣愣望着王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灿珠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前身的衣裳,摸了一手的血。   ·   “娘娘来的越来越早了。”裴徊光站在三楼楼梯口。   “先前巫兹文学了一半,想过来将没读完的书读完。”   裴徊光讥她一句:“娘娘不去考功名真是可惜了。”   沈茴去书阁取了书,见裴徊光上了七楼。她捧着书跟上去。裴徊光坐在窗下长榻,她便挨着他坐下。她翻了两页书,就眼巴巴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啧”了一声,到底还是接过来,给她读巫兹文字。   沈茴一边望着书上的巫兹文字,一边听裴徊光给她念,努力记忆。向来好学的她,却莫名其妙地走神了。   “翻页了。”   “噢!”沈茴赶忙翻页。   裴徊光将这一页又念完,见沈茴还是没什么反应,他伸手翻了一页。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翻书的手指上,她忽然说:“掌印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裴徊光瞥一眼半开的窗户:“是外面的玉檀。”   沈茴摇摇头,转身去抱裴徊光,将脸埋进他颈窝,努力去嗅。   裴徊光皱眉,捏着她后衣领,将人扒拉开。“娘娘又想要什么东西?”   沈茴歪着头,弯着眼睛笑,云鬓间的步摇一晃一晃的。她软声糯语:“想要见掌印的笑。” 第47章   ——因为掌印笑起来, 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裴徊光没笑,颇为稀奇地打量着沈茴,琢磨着小皇后又耍什么小心思。他的视线落在沈茴轻晃的步摇上, 顺手将她的步摇摘了,拿在手里把玩。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那支被裴徊光把玩的步摇,心里有些不舒服——是她还不如那支步摇吗?   她想去拉裴徊光的手,她的手已经抬起了,却又茫然地僵在那里。   凉凉的风从窗外吹进来, 沈茴转过头, 朝窗外望了一眼, 脑袋里清醒了些。   可是她又忍不住去想, 她刚刚为什么要说那个话?那话脱口而出,说完之后, 她自己都惊讶。   外面的风稍微大了些,将半开的窗户慢慢全部吹开,灌进来的凉风更多了些。她重新低下头去看腿上的书, 遇到不认识的巫兹文字, 又去请教裴徊光。   裴徊光瞥着她,忽然就想起白日里她一本正经跟他道谢的模样。他问:“来的巫兹人都死光了, 娘娘还学这个做什么?”   “既然已经开始学了, 那就学完呀。”沈茴说。   “那其他几地的不学了?”   “学是要学的,一个个来嘛……”沈茴惊讶地抬眼望向裴徊光,“掌印还会不会其他胡地语言呀?”   望着沈茴充满期待的眸子,裴徊光没答话, 他收回视线, 将那支步摇重新插到沈茴的发间。   步摇亮晶晶的, 却没有她的眼睛明亮。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变天。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抬手将窗户关上了,怕她着凉。   裴徊光起身,出去了。沈茴目送他走远,听着他的脚步声下楼去,好半晌才重新低下头去读书。   没他在身边给她念读,巫兹文字变得更加难学了。书页上歪歪扭扭的文字看得她犯困,沈茴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明知道只剩下最后几页了,却还是反常的将书放到一旁,不读了。   沈茴来前已沐洗过,每次过来都会如此。她起身,走到单开门的高衣橱前,从里面拿出自己的寝衣。她换上了一身柔软的浅杏色寝衣,打着哈欠转身往床榻上去躺下了。   裴徊光再进来时,惊讶地发现沈茴已经睡着了。   看着睡在玉床上的沈茴,裴徊光心里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好像自己的领地遭到了入侵。分明不是沈茴第一次睡在这里,他却是第一次有了这感觉。难道是因为这是头一遭他还没上榻,她便先睡着了?   裴徊光默立了片刻,吹熄屋内的灯。   裴徊光刚躺下,身边的沈茴便转过身来。裴徊光因为药物的关系,即使是再黑的环境,也大致可以看清。他转过脸,看着身边的小皇后面朝他转过身来,又慢吞吞地朝他挪蹭着。她搭在身侧的手摸了摸,摸到他的衣袖,她将他的衣袖攥在手心里,整个侧蜷着的小身子还在继续朝他挪蹭着,整个身子软绵绵地靠过来。好像还不满意似的,仍要往他怀里钻。   裴徊光目睹着她一系列的小动作,直到整个人贴上来,才不动了。裴徊光伸了伸手,将因她乱动弄乱的被子重新盖在她的身上。   沈茴身上的被子是她自己从昭月宫带过来的。粉粉嫩嫩的颜色,像她每次羞窘时发烧的双颊。   裴徊光将沈茴身上的被子整理好,收回手。他望向她,低声询问:“娘娘睡熟了?”   沈茴没说话,也没睁开眼睛。她蹙着眉,寻声抬了抬头,然后将自己的唇凑过去,贴在裴徊光的下巴上。   不对,地方不对。   裴徊光便感觉到怀里的小皇后又开始挪动了。她软软的唇也慢慢挪上去,终于在一片漆黑里找到了他的唇。她开心地弯了弯唇。   裴徊光冰冷的唇角感受得她翘起了唇角。他甚至在眼前能够浮现她弯着眼睛满足笑着的甜美模样。   她轻轻碰一碰,再亲一亲。   她熟稔地吻他,和之前的那三次一样。后来,变得和之前那三次,又有了许多不同。   裴徊光飞快地回忆着,去想之前几次小皇后都从他这里要了什么东西。直到舌被阮阮裹住,舌尖又被轻轻细咬传来微浅的痛觉,才打断了裴徊光的思绪。   昏暗的安静里,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小皇后。她闭着眼睛,安静又专心。   他摸了摸她的脸,又慢悠悠地将她凌乱的鬓发轻轻掖到耳后。   沈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有了意识,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一片漆黑里,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   也就是在沈茴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合着眼的裴徊光忽地睁开眼,静静凝视她。   意识与感知慢慢回归,缠绵的亲吻却并没有结束。沈茴努力回忆这个吻的开始,终于明白不是自己在睡梦中回应裴徊光,而是她在睡梦中主动吻了裴徊光!   这个意识让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呆呆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凝视着她,见她困倦迷茫的眸子瞬间亮起来,似一片漆黑里忽降的星光耀耀。   下一刻,沈茴的脸颊瞬间红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含着裴徊光的唇,将他向来冰凉的唇含得发烫。她惊慌地退开,受了惊般飞快转过身去,用被子将自己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被子里,她双手交叠用力压在的心口,去感受自己一声快过一声强烈的心跳声。也不知道是将那颗心的跳动频率压慢了,还是稍微适应了些,她慢慢抬起一手来,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烫的唇。   怎、怎么会这样呢?   沈茴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许多书中读来的诗词。难道她喜欢上这大恶人了?这、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   沈茴心里正乱着,身后忽然传来裴徊光的声音,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一片寂静里,他忽开口,沈茴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轻颤了一下。   裴徊光用指腹擦了下唇角被沈茴咬出的一丝血,问:“娘娘今日吃过糖没有?”   “啊?”沈茴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说:“苹果糖。”   她脑子里乱乱的,分明是漱洗之前吃过的,而且只吃过一颗,怎么就被他尝出来了呢?她笨拙地解释:“就吃了一颗,还是漱洗前吃的……”   声音低下去。   她懊恼地揪起小眉头来。责怪自己解释这个做什么呢?   莫名其妙。   裴徊光探手,拿了床头桌上的雪帕子,认真擦了擦指腹,又将帕子折好放回去。   沈茴仔细听着身后裴徊光发出的声响,猜他的动作。又忍不住去想他会怎么想她?不能往下想,沈茴把被子往上再拽一拽,眼睛也藏进去,全部藏进被子里!   ·   沈茴不知道自己再次睡着是什么时候,应当是许久许久之后了。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一点,昨天晚上是唯一一次裴徊光没有点她的睡穴,也没把她绑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发现裴徊光不在床外侧,这才松了口气。她起身下床,去隔壁盥室梳洗,见裴徊光刚在里面漱洗。沈茴默默走进去,也不开口,径自整理着自己。她自小被人照顾着,起初自己来做这样简单的事情都笨拙,如今倒是也能算顺手了。   她看着裴徊光收拾完,走出去,赶忙加快了速度,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梳理过,就跟了出去。   裴徊光下楼,她就捏着裙角跟着下楼。   裴徊光无奈停在门口,问:“咱家要去撒尿,娘娘也要跟进去一起?”   沈茴这才注意到走到了哪里,她懊恼地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   裴徊光推门进去。他扯开腰带,转头望向门外。   沈茴立在楼梯三四阶的地方,一手提裙角,一手搭在扶手上,怔怔望着门上映出裴徊光站立的影子,发怔着。   直到看见里面的裴徊光好像转头望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匆忙转过身去。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洗了手,连手上的水渍都没擦,便走出去。他一步跨上去,站在沈茴面前,将人抵在墙壁上。   “娘娘如此反常到底想做什么?”裴徊光似笑非笑地将她瞧着。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她自醒来一直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她慢吞吞地开口:“想事情……”   裴徊光用湿漉漉的手拍了拍她的脸,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开口:“在认真思考我是不是喜欢上掌印了。”   若是美人计还没成功,先搭上自己的心,那可赔大了啊。沈茴像倾家荡产的守财奴,颓丧地垂着眼睛。   裴徊光偏捏着沈茴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脸,细瞧她脸上的表情。   “呵,”裴徊光忽然轻笑了一声,“天气越来越暖,猫儿要叫椿,娘娘心里也痒痒了。”   沈茴不知道怎么反驳,无措地耷拉了嘴角。   若不是喜欢,为什么会在睡梦中主动去吻他?难道真的什么猫儿叫椿?她是人,又不是动物……   裴徊光细瞧着小皇后的沮丧,说道:“与其相信什么春心荡漾,不如想想娘娘心里藏了什么难事儿打算求咱家,才半睡半醒都要来勾引咱家。”   是这样的吗?   沈茴细细琢磨了一下,那她心里的事儿可太多了。   裴徊光这样说,便是这样想的。他从不认为小皇后会喜欢上他。只当小姑娘年纪小,连什么是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   这世上是不会有人喜欢他这种人的。   他也不屑于。   裴徊光松开沈茴,迈到下面,说:“咱家要出宫几日办事情,这几日娘娘不必过来了。”   “去做什么?”沈茴望过来。   是杀几个忠臣良将玩玩。不过裴徊光并没说出来。   沈茴也反应过来裴徊光不可能告诉她,她再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裴徊光望着楼梯之上几步之遥的沈茴,心里生出奇异的滋味来。   居然会有人问他归期。   即使随口一问,或者别有目的。   连问了两个问题,都没答复。沈茴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除夕会回来吗?”   本来是不确定的事情,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轻轻颔首,说:“大概吧。”   裴徊光这就走了。   ·   沉烟有时候会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走进玉檀林。她什么又不做,只是待一会儿,让浓郁的玉檀味道将她包裹“。   这天早上她也来了。   当沉烟要离开时,看见了沈茴。她整个人呆在那里。   “掌印身边的那个女人竟是皇后娘娘!”她惊得差点站不稳。 第48章   沉烟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她仍然记得当初得知陛下要将她送给一个阉人时, 她那种被羞辱般的愤怒。后来不必去做阉人的对食,身边的姐妹跑来恭喜她, 那个时候她分明也笑得开心。   那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有了这样令人不齿的想法?三年了,她躲在暗处守着那个不算男人的男人三年了。即使,他们从没有交集,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就算有时候因正事要禀话,她都会想法子让身边人顶了她,所有人都以为她因为当初的事情避讳罢了。   藏起来的情感最压人。这三年的所有情感快要把沉烟逼疯。   她回了司寝处,重新调看寝录。   果然她没有记错。皇后自入宫,不曾得幸。   这不是笑话吗?   是的, 这是笑话。   身为司寝处掌事, 她必须结束这样荒唐的错误,让皇后履行自己的职责,为大齐绵延龙嗣!   ·   此时的沈茴刚回昭月宫, 听了宫人的禀话,得知苏美人是从宫女爬上来的,家里早就没什么人了,在宫中也安分。关键是从太医院探听得知她并未有孕, 且月期刚走不过几日。   “猜错了?”   沈茴因为猜错, 反而松了口气。   不多时,宫人进来禀告苏美人求见。这是沈茴第一次认真打量苏美人, 发现她年纪很小,五官稚嫩孩子气。   苏美人俯首跪拜:“嫔妾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是在煜殿下的生辰宴上, 娘娘是唯一站出来阻止陛下当众辱臣妻的人。巫兹嚣张挑衅, 是娘娘出言打压。碧玉宫辱乱, 亦是娘娘前去阻止。”   她抬起头, 露出一双小鹿般明亮灵动的眼睛。她跪行到沈茴脚步,带着稚气的声音坚定异常:“陷在这深宫里当不成人。那嫔妾宁愿给皇后娘娘当狗!”   沈茴听的一愣一愣的。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忙烹调。   这是陈依依躲在沈家的第四天了。经过这几日,她终于缓过来些,不是刚来时时刻坐立不安的样子,可也总是担心东厂的人随时会来把她抓走!   先帝创立江山时,身边有八员猛将。陈依依的爷爷陈良翰正是其中之一。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八员悍将理应德高望重锦衣玉食荫庇万代。可现实总不尽如人意。比如陈良翰,已俞古稀之年,却在本该阖家团圆的新岁时流亡。   沈家男儿都是武将,自然认识陈家人。   陈依依去厨房见到骆菀正在亲自下厨,沈鸣玉在一旁帮忙。陈依依说:“我能帮忙做些什么?”   “陈姑娘是客,哪里要你做事。”骆菀温柔笑着。   陈依依站在门口没走。她望着忙碌的骆菀,想起如今担惊受怕的处境,心里挣扎起来。   一笼流沙包出锅,骆菀望过来,说:“陈姑娘来尝尝。这流沙包刚出锅时最甜。”   陈依依走过去,骆菀用白瓷碟盛了一个流沙包递给她,再叮嘱一句:“陈姑娘小心烫。”   陈依依怔怔望着流沙包,忽然下定了决心。她红着眼睛去求骆菀:“大夫人,把我留在沈家吧!我、我不想再被东厂的人抓走了!”   骆菀犹豫起来。这人是沈霆带回来的,是陈家的嫡孙女。她并不清楚东厂的人为什么要抓陈依依,这牵扯到陈家的事情,她断然不敢轻易许诺的。她只好说:“陈姑娘是客,若想多留些时日自然可以的。”   陈依依摇头。她若是用客人的身份留在沈家,必然不能长久!   “大夫人,求求您许沈将军纳了我吧!我、我会好好服侍您和沈将军的!”说着,陈依依直接跪下去了。   骆菀愣住。她完全没想到陈依依是这个意思,她去扶陈依依,说:“陈姑娘快起来。你是侯府嫡女,哪有轻易给别人做妾的道理。陈姑娘是这几日受惊吓坏了。”   “不不不……”陈依依不肯起,“我不做什么侯府嫡女了,大夫人赐个名就是了。”   骆菀见她执意不肯起,也不再扶了。她摇头:“陈姑娘想留下做客我们沈家欢迎,至于做妾一事莫要再提了。”   陈依依立刻解释:“大夫人,我会听话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绝对不争宠,不惹您厌烦!沈将军只有一个女儿,也需要子嗣啊!”   骆菀听了这最后一句话立刻皱起眉。她倒是不在意陈依依如何说,只是沈鸣玉在一旁,怕女儿听了这话不高兴。   “陈姑娘掐了这心思吧。”   “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准。”总是温温柔柔的骆菀脸色沉下去。   沈鸣玉气得翻白眼,她刚想骂人,从厨房窗户看见父亲迈进院门口。她赶忙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爹,你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欺负娘!把阿娘摁在地上打!阿娘要被她欺负哭啦!”   骆菀无语追出去:“鸣玉,不要乱说。”   沈霆根本不信沈鸣玉的话,他拍了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胡扯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骆菀觉得头疼。沈鸣玉以前至少表面上乖巧讲规矩,如今沈霆回来,女儿这是彻底暴露本性了。偏沈霆纵着她。   “怎么了?”沈霆望向骆菀。   骆菀便将刚刚的事情说了,还没说完,沈霆忽然变了脸色,推开抱着他胳膊的沈鸣玉,冲进厨房。   陈依依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沈霆检查了陈依依脖子上的伤口,知道是东厂的人干的。   裴徊光要谁死,谁就得死。   没商量。   ·   一个小村子里,本该是欢庆新岁的时节,家家炊烟袅袅,孩童欢闹。然而此时,村子里的人都被赶了出来,挨着站在一边。人群瑟瑟,紧张地盯着东厂的副督主伏鸦。他烧毁了半张脸,瞧上去可怖非常。   裴徊光先为东厂督主,后位司礼监掌印。虽仍旧提督东厂,却将东厂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伏鸦。   伏鸦渡着步子等候,直到远远看见漆金雕鹰的轿子,他脸上的阴戾顿时收敛,迎上去。   “掌印。”   卑躬屈膝。   裴徊光下了轿子,缓步往前走,东厂的人跟在身后。   小太监搬了椅子。   裴徊光也不坐。他扫过村子里的百姓,慢斯理地开口:“咱家听说反贼陈良翰藏在这个村子。”   村长仗着胆子:“没、没看见人!”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一刻钟之内咱家要看见人,否则只好屠了这村子。”   死寂。   裴徊光知道,这些自诩良善人开始犹豫了。他捏着一方雪帕子,慢悠悠地擦着黑玉戒,再施舍一刻钟的耐心。   伏鸦渡着步子,忽然将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抱起来。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儿子!在、在枯井里!”   伏鸦咧嘴一笑,被烧毁的脸阴邪可怖。他放下男童,带着人一拥而上,顷刻间将藏在枯井里的陈良翰带上来。   陈良翰干瘦又苍老,满头白发,再无年轻力壮时的悍将之态。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被抓了来。   “你这阉贼会遭报应的!”陈良翰气得花白胡子都在颤。   “咱家的报应老天爷早就提前拿走了。”裴徊光不甚在意地笑笑,在椅子坐下,朝那受惊的男童招了招手。   男童是村长的独孙,算村子里条件好的,又是过年,才能捧着糖吃。   “吃的什么糖?”裴徊光问。   孩子的家人心惊胆战。   “苹、苹果糖。”小孩子眨眨眼。   “苹果糖好啊。没有橘子糖那么甜,也没有梅子糖那么腻。”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一声,“口味不错。”   “掌印,怎么处置?”伏鸦猩红着眼睛,一脸兴奋。   裴徊光近几年极少亲自取人性命。伏鸦还记得掌印上一次兴师动众亲自出宫拿人时,让人将那老将军剁成了肉泥做成人肉包子,再对他的几个儿女下令:“谁吃的包子多,咱家就让谁活命。”   恐惧笼罩在陈家父子三人头上。可他们知道到了这一刻,这阉贼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性命,所有的恐惧都变成了谩骂和诅咒。   陈良翰跪地长叹:“老将一生忠诚,竟被你这阉人污蔑陷害!你这狗东西就该下地狱!”   地狱?   裴徊光笑笑。   他本来就在地狱里,一刻未曾走出。   小男孩跑开,被他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乳母。   他自一出生,钟鼓馔玉锦衣玉食。直到那些人想饿死他,他第一次知道饥饿滋味,难受哭啼。忽然第二日开始日日可以吃到肉,只是那肉和他以前吃过的都不一样。他抱着乳母哭要去寻母亲,小小的手掌全是血。他懵懂地撸起乳母的袖子。   原来是乳母日日割自己的肉喂活他。   人人都说裴狗定然从未被爱过,才成了狼心狗肺的邪魔。   不不不……   他被爱过的。被很多很多人用尽性命地爱过。   可他只恨自己变邪魔太晚,不能拉更多人下地狱。   滥杀无辜?   裴徊光扫过一张张畏惧的面孔。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那群士兵的家人、后人呢?又或者,他们也曾为那几个将军欢呼过,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将擦干净的黑玉戒重新套上修长的食指,侧首问:“今儿个腊月二十几了?”   “禀掌印,腊月二十九。”   该回宫了。   ·   夜深了。沈茴躺在床上,难受得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她蜷缩着抱着被子,又将被子夹在腿间。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磨晃着,皙白的小腿从裙子里探出来。   她踉跄下了床,去衣橱里翻找了许久,终于在最下一层翻到那件月白色的棉氅。她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床榻上,将棉氅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去嗅上面残留的玉檀味道。   她难受地转个身,面朝床里侧。眼前不由浮现许多旖旎的许多画面,想起那双微凉的手掌抚过身体的感觉。   她想他,疯狂地想他。   “我怎么了……”   不对,这不正常!   沈茴用尽全力坐起来,丢开怀里的棉氅,费力地下了床,艰难地跑到窗前,将窗户用力推开,让外面的凉风猛地灌进来吹在脸上。   她双手压在窗台上,低着头,用力喘息着。直到灌进来的凉风将她额头细密的薄汗吹去。沈茴才稍微清醒些。   渴。   她又开始觉得渴。她想喝水。不,是想喝果子酒。   沈茴转过头,望向架子上的那坛果子酒,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酒……有问题……”   一阵寒意袭过脊背,沈茴靠着墙壁勉强站稳。她低着头,望着怀里的棉氅。   他说除夕会回来的。 第49章   年儿三十这天, 又忙碌又热闹。   宫人陆续来昭月宫禀事,六宫的妃嫔也时不时往这边过来,还有那些半大的公主们也要跑来讨糖吃。更别说齐煜更是一早就过来, 黏在沈茴身边。   沈茴强打起精神, 即使擦了胭脂,也难以藏起苍白的脸色。宫里人以为皇后娘娘本来就身体不好,早已见怪不怪。   “小姨母,你不舒服吗?”齐煜爬上软塌,凑到沈茴身边。   沈茴微笑着将他揽进怀里, 说:“只是有点困。”   “那小姨母睡一会儿!”齐煜扭头找了找,爬到软塌一头, 把靠枕摆好。   沈茴又困又乏,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而且脑子里也混混沌沌的不清醒。她想了想, 今日既有午宴又有晚宴,会很忙,不如趁着现在先休息一会儿, 便吩咐下去, 暂且不让人进来打扰, 在软塌上躺下来小睡半个时辰。   “煜儿陪你!”齐煜本来一点都不困, 可是瞧着小姨母躺下来,他也靠过去, 躺在沈茴怀里。   沈茴本来还想让齐煜自己出去玩不必陪着她, 可是她脑袋刚放在软枕上, 阵阵倦意袭来,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转眼就睡着了。   沉月进来唤她时, 唤了许久才将她唤醒。   沈茴迷茫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像一层茧将她裹住,挣脱不开,深深无力。   齐煜担忧地望着小姨母:“小姨母,你是不是生病了?”   齐煜这话提醒了沉月,沉月询问:“娘娘要不要请个太医过来?”   沈茴想了想,说:“俞太医明日就要回来当值了,明天一早让他过来一趟。”   她让沉月扶着起身,去重新补妆,再往合华殿去。齐煜规矩地坐在绣凳上,好奇地瞧着小姨母补妆,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瞧。   午宴时,都是后宫的妃嫔和皇子公主们。宫中妃嫔多,公主也多。一眼望去姹紫嫣红坐满合华殿,争奇斗艳。   皇帝坐在上首,吃着山音喂过来的橘瓣,望着满殿美人,赏心悦目,心情大好。   “皇后娘娘到——”   热闹的宴席安静下来,除了高座上的皇帝,所有人起身,望向门口。   沈茴穿着正红与黛蓝相搭的宫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广袖轻垂,只在袖口和曳地的裙摆绣着精致的金丝凤。她难得梳了朝天髻,戴着掌长的鎏金凤首十二坠步摇,随着她的行走,流光熠熠。   为遮苍白的脸色,沈茴妆容也浓。眉心一朵火焰般灼灼的花型花钿,檀口朱红双腮胭脂好颜色,轻轻挑起的眼尾亦描了一点微红。偏偏一双眼睛妩媚只是初显,仍不失少女的纯澈。   本就是负气含灵仙姿玉色的容貌,如此着红妆,似仙子初入红尘,如鲜花由蓓蕾怒放的刹那,美得不可方物。   皇帝望着逐渐走近的沈茴,只觉得满殿宮嫔黯然失色。沈茴每走近一步,他眼里的红灿越鲜活一分,满殿宮嫔越黯然一分。   不过才一个月左右,那个被他评价无趣呆滞孩子气的小皇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令人想要摧毁的诱人貌。   沈茴拖着长长的宫装裙摆走进来,福身行礼:“臣妾来迟了。”   “不不不,不迟。离开席还早,是朕上午没事过来早了。皇后快来坐!”皇帝满脸堆笑。   沈茴咬唇,压下眩晕困顿的感觉,踏步往前,在座位坐下,接受了殿内宮嫔、公主和宫人的行礼,她从沉月手里接了凉茶喝了两口,才觉得好受些。   皇帝凑过来,满眼都是沈茴:“皇后最近身体觉得如何了?这段时间是朕冷落了皇后。”   沈茴忍着身体和心里的双重恶心:“臣妾身体一直是那个样子。”   苏美人举起酒杯离席,拽着裙角朝皇帝跑过去,拉着皇帝的袖子撒娇:“陛下怎么知顾着和皇后娘娘说话,把咱们都忘啦?陛下刚刚说的戏法呢?皇后娘娘已经到啦,怎么还不让他们来表演呀!”   “对,让他们上来表演。”皇帝笑呵呵地说。   他以前宠幸宮嫔全凭心情,前几日让司寝处给妃嫔们排了日期。按照规矩,皇帝初一和十五都要宿在皇后处。是他觉得一个女人一个月要睡两次实在无趣,才把十五那日的排期安排给旁人。如今看着坐在身边的皇后,他真后悔这个决定。   沈茴坐在身边,皇帝现在心里就开始犯痒。一想到明日就是初一,这才好受些。至于今晚嘛,今晚他要花些花样,不适合皇后参与……   午宴并不只是一顿饭。沈茴要在这里待到半下午,然后与宫中妃嫔再随皇帝往前面的永岁殿,直接参加守岁晚宴。晚宴会有皇亲国戚参加。   沈茴将杯里的凉茶都喝了,又让沉月继续给她倒了一杯。她觉得若不是用凉茶吊着,自己随着能睡过去。   更何况……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身体开始变得异常。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只能苦苦挨着,等到宴席结束。等到明天的到来,盼着俞湛快些进宫给她医治。   异常难熬。   沈茴始终面带微笑,努力不让别人看出端倪。她想着在永岁殿摆的晚宴是在室外,有凉风吹着兴许会好些。正是这想法让她继续撑下去。   后来到了永岁殿,凉风一吹,沈茴果然觉得好受许多。渴求淡下去,然而疲惫的感觉却赶不走。   来了永岁殿,皇亲国戚又要反复行礼、寒暄。沈茴应付着,烦不胜烦。唯一能让她好受些的,便是皇帝不知道搂着美人去了哪里,皇帝不在她身边了,让她那种犯恶心的感觉减轻不少。   沈家也在宴席之上。   沈茴担心关心她的家人瞧出她的不寻常,不愿在俞湛瞧过她中了什么毒之前,让他们知晓,让他们担心。所以也只是与家人说了几句话,便借口离开。左右今日人多事也多,她本来就要接待很多亲王的家眷。   璃雅水环绕皇宫而流,最动人之地正绕着永岁殿。夕阳沉落,天色暗下去,烟火一束束接连升起。年幼的公主们奔跑追逐着,欢声笑语,将一盏盏许愿花灯放进璃雅水。须臾,精致的一盏盏花灯在璃雅水上渐渐飘满。   沈茴沿着璃雅水缓步往前走,努力克制身体里奇异的渴求。   “皇后娘娘,您看见煜殿下了吗?刚刚跟我要果子吃,一眨眼就不见了。”苏美人捧着一碟果子,笑盈盈的。   “好像往前面跑去了。”沈茴说。   苏美人“哦”了一声,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和沈茴一起往前走。她指了指前面的假山,说:“娘娘,咱们去那边吃果子吧!”   沈茴想着午宴时苏美人出言相帮,那假山也不远,便允了。等绕到了假山后面,她看见早就候在那里的锦王。   “皇后娘娘。”锦王笑着逐渐走近,   “听闻娘娘身体不适,可要人帮忙?”   沈茴脸色沉下去。她心里觉得当真是荒唐至极。堂堂王爷让自己的妃子给皇后娘娘下药?今日?年宴!在宫中?   到底是谁疯了!   似猜到沈茴所想,锦王低低地笑着:“娘娘以为这皇后还能当几日?再过三日,这龙椅上就要换人。如果娘娘今日能伺候得本王满意,三日后仍留你在宫中享福。否则的话……呵呵。”   当锦王继续往前走,走到沈茴面前时,沈茴高高举起手,一巴掌打下去,厉声:“放肆!”   锦王一点都不觉得疼。他笑着说:“娘娘身体已经撑不住了。让本王带娘娘赴极乐不好吗?”   沈茴不愿意再听他的污言秽语,扶着沉月的手转身就走。   锦王迈了一大步追上去,低声警告:“娘娘的身体很快会被药物影响彻底失去理智。要么留下来让本王为娘娘纾解,要么继续往前走,当着千人的面自解衣衫荒唐呜叫。哈哈哈哈……”   沈茴不回头,继续往前走。她咬唇,咬了一口腥甜,努力拉回理智,颤声吩咐沉月:“快、快回去!”   然而这里离昭月宫那样远,又因为守岁宴人多,今日并没有什么马车,都是步行。   沈茴耳畔不断回响着锦王最后警告的话,害怕地红了眼角。她心里想着,就算是实在挨不过这邪药,宁肯跳进璃雅水。   因为今日来永岁殿不能用车鸾,所以沈茴绕过假山,一眼就看见了那唯一一顶漆金雕鹰的黑轿。   “掌印……”   话一出口,沈茴才知道自己的声音那样低且颤。   裴徊光下轿,周身带着一股极浓的煞气,让周遭的温度都降下去。他每次亲自出宫处理当年犯事的仇人,归来时都是这样一身的煞气。   “裴徊光——”沈茴大声喊出来。   她声音那样大,似乎带着怒。在这宫里,没人敢当面连名带姓地称呼裴徊光,欢闹的宴席都静下来,惊讶地望向沈茴。就连追逐的小孩子都停下来。   裴徊光抬抬眼,看向站在璃雅水上游的沈茴。   夜,将至未至。东边已卷来大片的黑色,西边却仍残留着落日余晕的红霞。盛大的烟火一束束升起,在沈茴身后的天幕绽放。流动的璃雅水上映着沈茴纤细又旖丽的身影。   裴徊光沿着璃雅水走上去,走到沈茴身边,笑问:“娘娘有何吩咐?”   沈茴低声:“带我走,快……”   裴徊光听出她的虚弱与颤抖。他微微蹙眉,再踏前一步,略弯腰,将小臂递给她。待沈茴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裴徊光立刻感觉到她手心的滚烫。   裴徊光脸上的笑,淡了。   沈茴几乎将所有的重量都倚在裴徊光身上,努力保存最后的理智。可是痛苦的感觉越来越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昭月宫的路这样远。   “还、还要多久……”   裴徊光瞥一眼前面丽妃居住的芙蓉阁,直接扶着沈茴进去。   丽妃没去守岁宴,赶忙迎上来。   裴徊光吩咐:“皇后娘娘倦了,借偏殿歇一歇。”   进了偏殿,沈茴强撑着神色如常地在美人榻端正坐下。   裴徊光瞥一眼门口的铜盆架子,吩咐:“打一盆净手的清水。”   顿了顿,他又改了口:“温水。”   沈茴一直端坐着,直到宫婢送了水又关门出去,她整个人才软软地栽歪在美人榻上,气息都乱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心里有几分不愉。以往对小皇后都是怀着逗弄甚至玩弄的心态,如今却是要去伺候她。   行吧。   裴徊光“啧”了一声,摘了指上黑玉戒,放在隔架上。然后仔仔细细地洗手。 第50章   锦王本来落后三两步, 慢悠悠地跟在沈茴身后,跟着她从假山后面绕出来,他不觉得皇后娘娘能挨过那药的折磨。他甚至在心里数着小皇后迈出的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算着小皇后还要几步会回过头来求他。   他在心里算计着,就算小皇后硬气宁肯当众失态也不求他也无妨。那他就和众人一起欣赏着高不可攀的皇后娘娘如何当众失态。   至于得到她?锦王反倒没有半个月前那样急迫了。反正再过三日, 这天下都是他的,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是他的, 他又何必急于今日用强, 到时候被药物彻底摧毁神志的皇后娘娘自然会跪着求他。   锦王摸着被沈茴打过的脸, 满心想着三日后的快活。直到皇后娘娘大声喊了裴徊光的名字。   他的脚步生生顿住。   锦王和参宴的众人一样,都觉得皇后娘娘是疯了!这阉人的名讳是能这般轻易呼来喝去的?皇后娘娘被药折腾得脑子都坏了,去喊那人过来?   直到看见裴徊光沿着璃雅水往上走, 锦王莫名心里一慌,悄悄向后退开, 退进阴影里, 皱眉看着裴徊光扶着皇后娘娘离开。他听着席间的议论,懵怔着。   沈元宏低声叨念:“阿茴怎么回事,去唤那阉人?”   沈夫人担忧地摇头。   沈霆想起幺妹对他说过的话, 脸色沉了沉。   ·   裴徊光将双手仔细洗过, 嫌架子上的帕子是旁人用过的,也不擦手上的水渍, 转身朝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栽歪在美人榻上, 十分难受。她视线里是逐渐靠近的裴徊光,随着他的那双长腿每一次迈步, 长衫前摆被微微碰起, 再服帖地重新垂落贴在腿上。待裴徊光在她身侧坐下, 她努力撑着坐起来。沈茴望着裴徊光, 想解释,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下一刻,她视线下移,落在裴徊光水珠滴答的手上。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颤颤去拉裴徊光的手。   “急什么,还没擦呢。”裴徊光拍开沈茴的手,从她袖中扯出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沈茴的手垂落下来,落在美人榻上,她望着自己的指尖,指尖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碰到裴徊光堆在美人榻上的衣摆。她就那样攥住了他的衣摆,一点一点攥在手心里。   当裴徊光擦净了手上的水渍,望过来的时候,沈茴红着眼睛望着他,她咬唇一句话也不肯说,却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这双眼睛里。   “委屈?”裴徊光啧了一声,“咱家都没觉得委屈,娘娘这个被伺候的还要觉得委屈?”   沈茴脸上本就火辣辣的,听他这话,忽然就觉得好丢人,眼泪直接掉下来。   “啧啧。”裴徊光直接掐着她的腰,将人放在腿上。沈茴涂了鲜红的口脂,那被咬着的唇上口脂和咬破的血丝混在一起,黏糊糊粘在唇角。裴徊光颇为嫌弃地乜着她,用帕子给她擦净口脂与血渍,露出娇唇原本的模样。沈茴原本的唇色是极浅的粉色,如今被抹去口脂,仍旧残着一抹诱人的鲜红。   残存的理智让沈茴拼命绷着,整个身子都是僵的。她垂着眼睛,所有的委屈和忍受变成凝出的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落在裴徊光缎面的窄袖,湿泽逐渐打湿晕开。   裴徊光屈起的食指指背敲了敲沈茴紧绷的脊背,说:“又不是头一回了,娘娘紧张什么?”   沈茴将额头抵在裴徊光肩头,咬着唇一声不吭,只簌簌落着眼泪,执拗地去拉他的手。   她说不出口,可是她知道这一次和上一次是不同的。   裴徊光将人结结实实地摁进怀里,立刻便听到压抑的一声低唤。他凑到沈茴耳边,低声说:“娘娘若还像上回那样使劲儿拉着咱家的手乱戳是快乐不起来的。”   他低沉的声音入耳,混着玉檀的微凉气息拂来,沈茴脑子里一空,觉得有什么东西要炸开,她僵声:“掌印……”   “刚刚喊名字不是喊得气势汹汹?现在喊什么掌印。”裴徊光将沈茴发间的鎏金凤首十二坠步摇摘了。   “裴、裴徊光。”   “裴什么裴,”裴徊光不满意,“咱家又不是真的姓裴。”   裴,亦赔命的赔。   他给自己取这个姓,就是要找人赔命的。   沈茴的理智让自己记下裴徊光这句话,可是理智快要拉不住,只得依着他,小声唤了句:“徊、徊光……”   裴徊光这才满意了,他再次凑过来,慢悠悠地添了一下沈茴的耳垂,声线更低:“放松。”   好像每一根发丝都感受到了这一刹那的湿凉之触,沈茴一口咬在裴徊光的肩上,免得自己叫出声来。   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了裴徊光。   沈茴一会儿觉得自己跌进了地狱,一会儿又觉得踩在了云端上。   半个多时辰后,沈茴软软躺在美人榻上,噙着餍惬的困倦和疲惫袭来。她看着裴徊光握着棉斗篷俯下身来给她披盖时,肩上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团。她蜷长的眼睫颤了颤,最后的视线里,是裴徊光站在门口铜盆架旁洗手的身影,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茴睡着了。   沈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是这几日睡得最安稳的一回,她迷糊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裴徊光坐在不远处交叠在一起的长腿。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页膝上的名册,开口:“娘娘睡好了?”   沈茴点点头,有点不敢看裴徊光,小声问:“什么时辰了?”   “还没到子时。”   沈茴听了听,外面的鞭炮烟火声一直没熄。她恍惚,没想到自己在这样吵闹的情况下会睡熟。   今晚是除夕啊。   她暂时离席,总要在子时守岁前赶回永岁殿的守岁宴。她慢吞吞地坐起来,身上的棉斗篷滑落,露出她身上弄皱的宫装。   “娘娘能自己换衣服吗?还是叫宫婢进来?”裴徊光随手一指三足高桌上摆放的衣物,也没抬头。   沈茴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小声说:“可以自己换的。”   半晌,裴徊光才抬眼,看向跪坐在美人榻上,背对着他换衣的小皇后。等她开始穿外衣,他才开口:“知道自己着了谁的道儿?”   沈茴低着头,正在系袖子上的绸带,闻言,心头一酸,委屈地小声说:“是我不好……”   裴徊光皱了眉,顿时不大高兴。他将手里的名册随手一放,起身走到沈茴面前,将背对着自己的沈茴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茴低着头,神色失落,懊恼又忏悔。   “锦王、锦王妃、苏美人,或许还有别人……”她每说一个名字,就掉一滴泪下来,“是我不好,是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沈茴是真的知道错了。   裴徊光觉得好笑。这什么人啊,第一反应不是生气不是报仇,竟是反省自己。他本想说什么,见她低着头无声掉眼泪,反倒把原本的说辞咽下去,改了口:“不怪娘娘,是咱家太纵着那狗东西,让他胆大包天。”   沈茴好像没听见裴徊光的话,只是闷闷地小声说:“再也不信旁人了。”   裴徊光无语地瞥着沈茴好一会儿,弯下腰,拉了她的手过来,亲自给她系拢袖的绸带。然后又扶着沈茴到一旁妆台坐下,亲自给她乱糟糟的头发拆了,重新给她挽起朝天髻。又唤了宫人送水进来,伺候她擦洗了脸。   胭脂水粉摆在妆台上,裴徊光翻了翻。   沈茴看他一眼,说:“原本的妆是沉月化的。”   她想着,她离席那样久,如今再回去时换了宫装,若是连妆容也变了,会不会不太好?她有心让沉月重新描原先的妆。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调着黛粉,说:“那妆太浓了,不适合娘娘现在这身衣裳。”   沈茴低下头,望着身上的襦裙。白月色的对襟襦,搭着浅淡的杏红裙,的确不太适合之前那样的浓妆。沈茴也不知道这身宫装是沉月取过来的,还是裴徊光挑选的。她局促地攥着手指,解释:“脸色不太好,才着那妆的。”   “娘娘现在脸色好得不得了。”裴徊光探手过来,“抬头。”   沈茴抬起脸来,由着裴徊光为她描眉。她眼角的余光却不由偷偷去瞅铜镜中的自己。   裴徊光没有骗她。   她的脸色不是之前苍白的模样,不需胭脂涂抹,已娇妍如绽。   她又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裴徊光。他一手抬着她的下巴,一手握着细笔,专注地给她描眉。   好像这样盯着他瞧不太好……沈茴刚想收回视线,裴徊光的目光却撞进来,他问:“娘娘怎么就非要等咱家?”   沈茴眨眨眼,没听懂他的意思。   裴徊光靠着妆台,停下描眉的笔,盯着沈茴:“这宫里眉清目秀的小太监那样多,娘娘怎不找旁人?”   沈茴愣住了,仔细思考着裴徊光的问题。是啊,她为什么不找旁人?   见沈茴蹙着眉,竟真的认真思索起来。裴徊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问:“如果没看见咱家,娘娘打算找哪个小太监伺候?也不止小太监,今儿个守岁宴这样多的人,还有齐全人任娘娘挑选。”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说实话吗?   沈茴实话实话:“就、就是出来的时候,一眼看见掌印了。”   “那要是没看见咱家呢?”裴徊光的音量顿时高了起来。   没看见裴徊光的话,她会怎么办呢?   “那自然是先回昭月宫去。反正不信宫里的太医,原本想等着明日早上俞太医进宫当差的时候再让他诊治。那只好派人出宫请他连夜进宫一趟……”   “俞湛,俞元澄。”裴徊光阴着脸。   沈茴惊慌地高声解释:“不是这样的!是让他进宫诊治而已!”   裴徊光笑了。   “咱家只是念了俞太医的名字,娘娘紧张什么?”他弯下腰来,无尽温柔地摸了摸沈茴的脸。然后他握着手里的眉笔,也不给沈茴描眉了,而是慢悠悠地在沈茴的脸上画了个叉。   沈茴愕然望着裴徊光无限温柔的眸子,一动不敢动。   裴徊光直起身来,食指一弯,折了手里的眉笔。   沈茴的身子跟着一颤。   裴徊光将折断的眉笔塞进沈茴手里,迈步出去,大步往永岁殿去。他挥了挥手,吩咐:“去,让锦王那狗东西到摘星亭候着。” 第51章   沈茴让沉月重新净了脸, 描了妆。   “娘娘……”沉月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沈茴刚刚的确被裴徊光吓到了。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里, 裴徊光刚刚曾温柔地抚过,也曾面无表情地拿笔画了叉。   沈茴收了收心思, 反过来安慰沉月:“没事了。掌印……就是那个样子的,他唬人的。也没真的伤我什么……”   她本是想安慰沉月, 说着说着, 反倒是半信半疑地安慰了自己。   沉月努力摆出笑脸来, 说:“娘娘,快子时了,我们得回前面了。”   沈茴点点头, 带着沉月从偏殿出来。   坐在正殿愁容满面的丽妃赶忙迎上去。   “丽妃不同去吗?”沈茴神色如常,让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臣妾有些不舒服, 也不爱热闹, 就不往前面去了。”丽妃也换上一张笑盈盈的脸,收起原本的愁绪。   沈茴本就是随口邀约,丽妃不去, 她也不多说, 带着沉月往前面去。   “恭送娘娘。”丽妃微微屈膝。   丽妃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微微皱起眉来。她因为出身, 知道宫中妃嫔都不喜欢她。若是以前得宠的时候, 她必然得陪在皇帝身边,可皇帝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 如今和她同调调的山音更得陛下欢喜, 丽妃已不如之前那样受宠。她这样的出身, 一遭了冷待, 旁人更是看不上。   所以今日的年宴,她只是过去点个卯,就寻个借口离开了。要不然,她留在宴席上,自己不痛快,旁人也不痛快,没有必要。她早就没有家人了,对除夕守岁这样的节日也没什么感触,只和身边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同桌吃吃饭罢了。   所以,裴徊光扶着沈茴过来借偏殿歇息的时候,她才会在宫中。   沈茴被裴徊光扶着迈进芙蓉阁的时候,旁人瞧不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偏丽妃是从那样的地方出来,对各种稀奇古怪的“妙药”都有接触。是以,她敏锐地猜测了皇后娘娘恐怕……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住了。   皇后娘娘因身体不适借偏殿歇息,没有请太医,反而是掌印留在偏殿中许久。这连起来,就不由让人多想了。   但是沈茴神色太寻常了,又让丽妃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   沈茴到了永岁殿,立刻感受到了新岁的热闹。人群的欢笑比她离开前还要多。烟火一束束升起,四处都是欢声笑语。   沈茴感受到了年味。   她先去见了沈家人。   “阿茴,是不是不舒服了?怎么突然离开那么久。”沈夫人一脸担忧。桌桌都是欢声笑语,偏沈家一直记挂着忽然离席的女儿。   “我没事。只是昨天晚上没睡好,有些困。躲躲懒罢了。”沈茴温温柔柔地解释。   沈茴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从来不说谎话。她这样说,沈夫人便信了。沈夫人继续问:“那你怎么唤裴……”   沈霆打断母亲的话:“母亲,快子时了。蔻蔻现在是皇后,不能总拉着她说话,她还有事情。”   沈夫人怔了怔,赶忙点头,只是那双望着女儿的眼睛满满都是不舍。   “我陪蔻蔻往前头走一会儿。”沈霆说。   沈元宏点点头,拉了拉想挽留的夫人。   沈茴与沈霆一同沿着璃雅水往前面去。   “蔻蔻……”   “哥哥,我挺好的。”沈茴直接打断哥哥的话,抬起脸来,弯着眼睛对哥哥笑。   沈霆压了压情绪,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盒递给沈茴,说:“你嫂子身体不舒服今日不能来,鸣玉也留在家中陪她了。这是她亲手给你做的奶糖。”   沈茴将小木盒推开,望着里面一粒粒小白兔形状的奶糖,真心笑了出来。她捏了一块奶糖来吃,弯着眼睛说:“嫂子总把我当小孩子呢。”   一块糖还没吃尽,沈茴便看见裴徊光独自一人站在远处的璃雅水旁边,望着水面飘着的花灯。好像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又因为他在这里,旁人都尽量远离。   “哥哥回吧。”沈茴说。   沈霆也看见了远处的裴徊光,他眯起眼睛来,夜色藏起了他眼底的情绪。   “哥哥,去陪父亲和母亲吧。”沈茴又说了一遍。   沈霆这才收回目光,望着沈茴点点头,语气也柔和:“有事不要自己担着,告诉哥哥。”   沈茴笑着点头。   沈霆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裴徊光,才转身离开。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自己被风吹拂的裙摆,脸颊上浮过裴徊光握着眉笔划过时的触觉。她硬着头皮朝裴徊光走过去。   ——总要先哄了这疯子,可别让他真的找俞太医麻烦。   “掌印独自在这里赏河景?”沈茴走过去,距离裴徊光一步之遥,她也侧转过身去,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飘着的盏盏花灯。   裴徊光没开口,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正僵持着,齐煜从远处跑过来。他喊着“小姨母”,去拉沈茴的手。   临近子时,烟火越来越多,一片嘈杂。   齐煜扯着嗓子大声说:“小姨母别忘了许愿!”   “好。”沈茴摸摸他的头,笑着地将一粒兔子奶糖塞给他吃。   这是习俗。   子时到来时,烟火漫天,花灯璀璨,闭上眼睛诚心许愿,定会心想事成。   守钟宫人在子时到的那一刻,敲响宫钟,低沉的声音在整个皇宫中缓缓荡开。前一刻还热闹非凡的永岁殿顷刻间安静下来。信的,都闭上眼睛诚心许愿。不信的,也微笑着沉默下来,留下大片的安静时刻。   “小姨母快许愿!”   齐煜说完,自己闭上眼睛。   “好。”沈茴弯唇,她望着随水波飘动的盏盏花灯,闭上眼睛诚心许愿。   齐煜偷偷看了沈茴一眼,又闭上眼睛,在心里无声地说:希望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小姨母都不会对我失望。   裴徊光转过头,望向沈茴。   清风温柔地吹拂着,沈茴面朝璃雅水,诚心许愿,许久不曾睁开眼睛。   裴徊光冷哼一声,等沈茴睁开眼睛,他开口:“娘娘许了什么愿?”   沈茴犹豫了一下。她刚刚许了好些愿望,显然其中很多愿望不大方便对裴徊光说。于是,她便只说了一条:“希望新的一年将身体养得结结实实的。”   裴徊光颇为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就这?   沈茴问:“那掌印可有许愿?”   话一出口,沈茴自己都觉得好笑,像裴徊光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许愿的吧。   “咱家从未许愿过。不过既然娘娘希望咱家许愿,那就许一个。”裴徊光顿了顿,“愿天下大乱、伏尸百里,该死的一个都逃不掉,不该死的死得痛快些。”   沈茴檀口微张,怔怔望着裴徊光。   瞧着她这样,裴徊光这才心满意足。   伏鸦从远处走过来,禀话:“掌印,锦王已在摘星亭候着了。”   摘星亭建在璃雅水旁的假山之上,地势极高。   裴徊光作势就要走。   “掌印!”沈茴喊住他。   裴徊光勉为其难地回过头瞥她,问:“娘娘又缺伺候了?”   沈茴抿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她低声问:“掌印真的要帮锦王称帝吗?”   裴徊光没理她,走了。   ·   锦王听说裴徊光要见他,立刻带着小厮赶来了摘星亭。听着烟火爆竹的嘈杂声音,他心情有些复杂。   三日后,他真的会登基为帝吗?   这有些不敢想。可他又一想到,今上那个德行都可以当皇帝,他为什么不行?就算他没有明君之智,但比起皇兄,除了女人少些,再没有比不过的。这么一想,他心里舒坦多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很不安。没缘由的不安。   裴徊光缓步拾阶而上,登上摘星亭。   “掌印,这个时候见本王是有什么急事?”锦王摆着笑脸。他心里不齿对一个阉人谄媚,可又明白大事能不能成全看三日后裴徊光帮不帮他。   裴徊光没答话,反而是慢悠悠地说了句:“咱家从不杀姓齐的。”   锦王笑着说:“掌印说笑了。皇兄即使退位,也该好好养着。”   裴徊光没看他,随意摆了摆手,道:“转过去。”   然后,裴徊光一脚踹了过去,直接将锦王从摘星亭踹下去。锦王的身体撞在山石上,又弹开,跌进璃雅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因子时许愿,整个永岁殿仍沉浸在安静宁和里,巨大的水声那样明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茫然望过来。   伏鸦呆滞地望着这一幕,连反应都忘了。他印象中的掌印就算是杀人都是斯斯文文的。这……至于吗?   裴徊光阴着脸,扯了扯洁整的衣领,吩咐:“去,看那狗东西死了没。”   伏鸦这才回过神来,一路小跑着下去,把水边的锦王拖出来,大声回话:“禀掌印,还有一口气。”   裴徊光一跃而起,从摘星亭跳下去。走进璃雅水,拎起锦王的后衣领将他的头往岸石上撞。   “狗东西,咱家的宝贝你也敢肖想!”   激起的水浪打湿了裴徊光的衣服,水珠溅落在他阴恻恻的脸上。   这处的动静实在不小。有人捂住了小孩子的眼睛,不准去看这样残忍的一幕。   隔得远,又是夜里,纵使烟火盛漫天,也看不清那个被打的人是谁,可裴徊光的身影倒是极好认出来。   沈茴知道那个是人锦王。她站在璃雅水边,怔怔望着远处,甚至不由自主往前小跑了两步。   “娘娘!”沉月出声提醒。   沈茴脚步停下来,听着风吹河的声响,压着被风向后吹起的披帛,长久地凝视着远处裴徊光的身影。   血腥味让裴徊光作呕。他松了手,让锦王的尸体飘在水上。   王来从远处快步赶来,用断了指的手,给他递上帕子。   裴徊光没接。   他从璃雅水里走出来,吩咐:“剁碎了喂狗。”   “是。”伏鸦领令。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远处的沈茴,和她望过来的目光相撞。他的眼里浸了一点璃雅水,有点难受。他停下脚步,伸手,等王来递上帕子。然后他认真地擦手上沾的水和血。   他改了口:“收拾干净送到沧青阁去,咱家自己剁。”   伏鸦愣了一下,才再应一声:“是!”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皇帝衣衫不整地从远处跑过来,伸长脖子朝摘星亭张望着。   立刻有小太监跑过来,颤着声禀话:“掌印把锦王给砸死了!”   皇帝愣了半天,乐了。   嘿,这俩内讧了!掌印不帮锦王抢皇位了!他可以继续当皇帝了! 第52章   片刻之后, 守岁宴上的人都知道了,裴徊光拎着后衣领砸撞的人是……锦王。   一个太监,在宫中,当着皇亲国戚的面儿, 亲手杀了王爷。   除夕的喜悦好像一下子淡去, 只剩下人人自危。   如今还活着的皇室王爷, 便只剩下了锟王、铸王和玥王。这三位王爷封地距京很远。如今京中为多事之秋, 铸王和锟王也是前天才到京城。亦打算, 过了年, 早早回封地。   铸王和锟王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愤怒和畏惧。愤怒于一个阉人将皇室的颜面踩在脚底下,霍乱天下。偏又知无力抵抗,不得不畏惧,担忧自己也会是锦王的下场。   玥王今日没来。玥王是先帝最小的皇子,自幼体弱多病, 借着身体不愉, 已三四年不曾入京。   裴徊光从璃雅水走出来,膝以下的衣裤和靴子尽数湿透。立刻有内宦捧着干燥的棉巾疾步赶过去, 跪在他脚边, 快速为他吸了吸腿上的水渍。   裴徊光脚步只是一顿,由他们简单擦过,就继续往前走,走到皇帝面前,不紧不慢地说道:“得了密报,锦王有行刺谋反之心, 欲押往昭狱拷问, 锦王反抗, 只好就地正法。”   寂静的宴席上,裴徊光淡淡的声音飘进众人的耳中。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皇弟竟有这等心思,还好有徊光在啊!”   忽然有一姓赵的武将站起来,高声质问:“敢问东厂可有拿人的证据?锦王意欲谋反行刺难道全凭你一张嘴!”   裴徊光将擦过手的湿帕子随手一团,递给身边的内宦。他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再开口:“东厂拿人自然有证据。咱家不仅有锦王谋逆的证据,还怀疑赵将军与锦王谋反一案有牵连。还请赵将军往东厂走一遭,调查清楚。”   “你含血喷人!”   裴徊光招了招手,伏鸦立刻带着东厂的人一拥而上,将赵姓将军堵了嘴,带离宴席。   沈茴站在远处默默望着这一幕,心里并没有多少锦王死去的欢喜。   本就到了守岁宴结束的时候,又恰巧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这宴席也就散了。   ·   裴徊光回到沧青阁的时候,沈茴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坐在沧青阁三楼的窗前,逗着笼子里的鹦鹉。   “咱家!咱家!咱家!”   鹦鹉忽然开口,沈茴吓了一跳。她赶忙把鸟笼挂在悬钩上,转过头来望向裴徊光,想说什么,又琢磨了一下,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裴徊光一眼看透,道:“娘娘想说什么直说。”   沈茴这才垂着眼睛,小声说:“掌印不该那样做。”   “娘娘可真没心肝,又不识好歹。”裴徊光语调淡淡,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茴抬起眼睛勇敢地望着裴徊光,说:“他犯了罪,理应带去刑司,按律处置。”   她没想饶过锦王,可不赞成裴徊光用这样当众残杀的方式。若律法不妥,就当从源头改变律法,而不是擅自用私刑。   知她不是无底线的良善,裴徊光才说:“行啊,下回拉去刑司。”   沈茴皱眉。人都死了,还哪有下回……   “还有……”沈茴犹豫了一下,“赵将军……”   “娘娘。”裴徊光直接打断沈茴的话,“就算没有今日的事情,他也活不下来。要怪就怪他年少时参与了不该参与的战役。”   沈茴蹙眉望着裴徊光,仔细琢磨着他这话。   裴徊光“啧”了一声,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他做事向来不会向人解释,这种向人解释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心里的烦躁渐浓,裴徊光的脸色也沉下去,他眸色深深地望着站在窗口的沈茴,莫名其妙地慢悠悠说了句:“娘娘应当庆幸你父亲没参与过。”   沈茴心思飞快流转着。参与?战役?参与什么战役?   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裴徊光不想再和沈茴废话,转身打算离开。   “还有……”   刚转身的裴徊光脚步停下来,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然后才开口:“娘娘还有什么正义要申?”   “谢谢……”沈茴声音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声音低低的。   裴徊光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脚。   “还有……”   裴徊光叹了口气,瞬间转过身,朝着沈茴大步走过去,他几步走到沈茴面前,掐着她的腰,将人拎起来让她坐在窗台上。   沈茴惊呼了一声,恐坠到窗外。一手抓着窗棂,一手抓住了裴徊光的衣襟。   笼子里的鹦鹉也跟沈茴一样吓了一跳,咋咋呼呼地挥动小翅膀,尖叫着:“掌印!掌印!掌印!”   沈茴盯着裴徊光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朝一侧挪了挪,靠着一侧窗框。   裴徊光俯下身来,将沈茴逼到角落里。他低着头,逼视着沈茴,漆色的眸子里隐隐有火气,偏偏抚着沈茴脸颊的动作温柔腻人。   “娘娘,还有完没完了?”他慢悠悠地问,那不紧不慢的语气可是一点都听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沈茴咬唇望着他,没吭声。   裴徊光便拍了拍她的脸,说:“说啊,又想说什么咱家不爱听的鬼话。”   “新岁了。”   裴徊光拍她脸的力气加重,语气也加重:“给咱家说人话。”   “我带了年夜饭过来。”沈茴攥着裴徊光衣襟的手又收了收,手心攥的衣料再多些。今天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她在宴席上什么都没吃,也注意到他也没有吃过东西。   远处,还能隐约听见一点烟火爆竹燃放的声音。   裴徊光沉默了。   半晌,沈茴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没做什么呀,怎么就又惹掌印不高兴了……”   裴徊光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年夜饭娘娘自己做的?”   沈茴目光躲闪。她轻咳了一声,说:“我不会……”   沈茴连水都不会烧,哪里会做什么年夜饭。   裴徊光掐着沈茴的腰,将人从窗台拎下来。沈茴下意识地栽歪了一下,撞进裴徊光的怀里。   裴徊光垂眼瞥她:“娇贵人连站都站不稳。”   沈茴却惊于裴徊光身上的湿。她垂着眼睛,望向裴徊光湿透的衣服。她抬手,去解裴徊光腰间的系带。   裴徊光向后退了一步,避开。   沈茴怔了怔,赶忙解释:“掌印衣服都湿了,虽然掌印不怕冷,还是换一身吧。”   “放心,湿气染不到娘娘身上。”裴徊光转身往楼上走,去五楼的盥室沐浴更衣。   沈茴站在原地,望着裴徊光的背影,心事渐重。   ·   灿珠等在一楼的角屋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宿在这里,对这里已十分熟悉了。她卧躺在长榻上,手指头点着枕头。半晌,她从长榻上跳下去,快步走出角屋,去寻坐在一起嗑瓜子儿的顺岁和顺年。   “是夏姐姐啊。要不要一起吃些果子?”顺岁笑嘻嘻地说着站起来。   顺年也跟着站了起来,说:“快坐。”   “不了,我不坐了。还请两位把这个交给王来。”灿珠顿了顿,“也不用劳烦两位故意跑一趟,就什么时候看见了送给他就行!”   灿珠递上一双包裹着的鞋子,软底千层靴,是她亲手做的。   顺年没接。   顺岁嬉皮笑脸地说:“姐姐怎么不亲自给王来?”   灿珠皱皱眉,随口敷衍:“他忙,我见不到人。”   顺岁抬了抬下巴,笑着说:“姐姐一回头就能见到了。”   灿珠一怔,惊讶地转过身去,果然见到王来站在院子里,正望着她。灿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眉心一拧,把原本要送给王来的靴子抱在怀里,转身就走,气呼呼地一股脑走回角屋。   王来快步跟上去。   灿珠迈进角屋,转身就要关门。王来抬手,抵在门上。   “松手!”灿珠刚要去踹王来,视线落在王来缠着纱布的手上,愣了愣,她关门的力道轻了,嘴里也忍不住问出来:“怎么又伤了?”   “没什么,被剁了几根手指头。”王来走进来,将房门关上。   那边顺年和顺岁探头探脑往这边瞧,笑嘻嘻的。顺年随口说了句什么,一阵爆竹声响来,盖过他的话。等没了声儿,两个人一起回屋,顺岁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新的一年了,也想要个软乎乎的小媳妇儿。”顺年说。   顺岁哈哈笑了两声,又锤了他两拳,一同走进屋去,继续吃着瓜子儿,说着宫里宫外的趣事。   ·   裴徊光从盥室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沈茴坐在楼梯最上面一层,歪着头,困得都快要睡着了。   傍晚睡了两个多时辰,又困了?   裴徊光抬步往上走,一直走到沈茴面前,沈茴还是闭着眼睛耷拉着小脑瓜,浑然不觉。   裴徊光踩住沈茴垂落在地的披帛,向后扯了扯。沈茴的身子跟着一晃,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仰起脸望着裴徊光,软软开口:“抱抱……”   她朝裴徊光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襟。   裴徊光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重新审视着她。   沈茴眨眨眼,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猛地一惊,身子都跟着颤了一下。她笨拙地想要找借口掩饰刚刚的话,可是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怎么圆过去。索性不解释了,她慌忙扶着楼梯扶手站起来,说道:“我们去吃年夜饭吧。”   说是年夜饭,按照习俗,只是水饺而已。   吃水饺的时候,沈茴也显得很困,始终没什么精神。   乃至后来去盥室净脸泽口,都是裴徊光帮她。   “娘娘又困了?”裴徊光问。   大概是净脸的水是凉的,拂在她脸上为她驱了驱倦意,人也稍微精神了些,没有刚刚那样困了。   “很晚了,该歇息了。”裴徊光慢悠悠地去牵了沈茴的手。   沈茴点点头,跟着裴徊光往楼上去。   裴徊光悄悄将指腹压在沈茴的脉上,片刻之后,蹙了眉。他偏过头,望向身侧的沈茴。   沈茴浑然不觉,她走到了寝屋,打着哈欠倒在床榻上。   裴徊光立在床前静默了片刻,转身走到窗前,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让凉风悄悄吹进来一缕。   他们回来时,已是子时的尾巴。如今距离天亮也要不了多久了。初一还有更重要的国宴,会比年三十这日更忙碌。   裴徊光出去了一趟,取了些东西回来。他熄了屋内的灯,再慢悠悠地解腰带,躺在沈茴身侧。   一个时辰之后,沈茴磨蹭着凑过来吻他的时候,裴徊光毫不意外。   那药,让人嗜性成了瘾。 第53章   天, 早就凉了。   灿珠在一楼的抄手游廊里走来走去,今日事情很多,皇后娘娘应当早些回昭月宫梳洗着宫装,一早要跟着皇帝在永岁殿接受朝臣的跪拜恭贺, 然后再与皇帝一起率朝臣前往宗庙祭拜。   虽说昨天晚上是年三十, 睡得很晚。可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 是万万不能贪眠的。灿珠心里想着皇后娘娘做事向来有分寸, 断然不会在今日懒床。莫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偏她不能轻易上楼去。   再说了, 俞太医已经在昭月宫候着了。   她在抄手游廊里渡着步子走得是越来越快了, 心里也是越来越着急。   七楼的寝屋里, 沈茴怔怔坐在床榻上,眼睛红通通的。她攥着被子的手在发颤,她用力扯着被子裹住痕迹斑斑的身体。   “我、我怎么会……”   大片凌乱的记忆冲进脑海,她难以想象那些不堪的画面里,是她。   可的的确确是她。   裴徊光从衣橱里取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送过来, 去拉沈茴裹在身上的被子。沈茴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攥着被子的手更用力。   “啧。娘娘这身体,咱家哪里没看过、没咬过?”裴徊光将她的衣服扔给她, “再呆坐在这里回味昨晚的快活, 误了时辰可别哭着求咱家想法子。”   沈茴仰着脸望着裴徊光,双颊泛了红,眼睛也跟着一红,快要哭出来了。   裴徊光窒了窒。   得,这小皇后只会夜里风流,天一亮又变成委屈巴巴的纯稚少女了。   裴徊光走到窗前, 将窗户彻底推开, 望着远处的玉檀林。   沈茴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初一, 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赶忙欠身去拿裴徊光扔过来的衣服。奇异的心理让她不忍将痕迹斑斑的身体从被子里露出来,她耷拉着唇角,将衣服拿到被子里来穿。   一不小心摸到一个东西,沈茴好奇地把东西从被子里拿出来,铃铛发出响动来。   是一个有点特殊的铃铛。   ——缅铃。   沈茴怔了怔,才想起这是什么东西。她脸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她拧着眉,匆匆将东西重新放进被子里。又掩耳盗铃般将缅铃往被子深处藏了藏。   立在窗前的裴徊光背对着床上的沈茴,他听着她手里缅铃发出的细微声响,眼前可以浮现她略略歪着头,望着捧在手心里缅铃的懊恼模样。   直到那铃铛的声音消失了,裴徊光笑了笑,他慢悠悠地用指腹捻了捻自己的嘴角。又用舌尖顶了顶唇角。铃铛脆脆的声响很动听,可还是昨天晚上在人身体里时的声音更好听些。   沈茴从暗道回昭月宫的时候,裴徊光出乎意料地陪着她。   沈茴目光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她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脚步匆匆地走在暗道里。   灿珠也不上前,故意落后几步。   “娘娘在想什么?”裴徊光问。   沈茴抿了抿唇。她在想俞湛也不知道有没有查出果子酒里的东西,她在想快些见到俞湛让他诊治,彻底驱了她体内的毒。   她怔怔望着暗道前面的昏暗,心里生出恐惧来。   她不是个胆子大的人,从小到大怕的事儿不少,可是全然比不过这次的恐惧滋味。这种不能控制自己身体和情绪的感觉,真的太可怕了。   “娘娘的身体很快会被药物影响彻底失去理智。要么留下来让本王为娘娘纾解,要么继续往前走,当着千人的面自解衣衫荒唐呜叫。哈哈哈哈……”   ——锦王的话忽然跳进沈茴的耳中,沈茴心头一紧,紧跟着剧烈跳动着。   昨天晚上……   自己哭着去求裴徊光的样子,真的太难看了。   沈茴惶惶往前走,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锦王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她当真会被那药物彻底影响?会不会有一天,她会彻底失去了神志?随便拉着个男人就……   恐惧狠狠握住了沈茴的心。   不,她不准这样的事情发生。俞大夫一定可以治好她的,一定可以的。沈茴胡思乱想了一通,到最后也勉强安慰了自己。   她胡思乱想了这样多,全然没有听见裴徊光的话,更没有回答。她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裴徊光一直侧首望着她。   暗道里漆黑黑的,裴徊光的眸子亦是沉沉的墨色,让人看不透情绪。他视线下移,落在沈茴搭在他小臂上的手。她的袖口有一点皱。他抬起另一只手,动作慢条斯理地将她袖上的褶皱一点点捋平。   ·   昭月宫和沧青阁之间的这条暗道不算短,偏时辰不早了,沈茴故意加快了脚步。到了昭月宫,本就身体不太好的她,不由气喘吁吁,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娘娘稍微歇一会吧。”沉月担忧地说。   沈茴犹豫:“还来得及吗?”   “不管来不来得及都得稍微歇一歇,要不然娘娘还有力气去永岁殿吗?”沉月说,“而且什么也比不过身体。俞太医早就到了,已经看过了酒坛里剩下的果子酒,现在在偏殿候着,等着过来给娘娘诊脉呢。”   沈茴想想是这道理,她这双腿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且不让俞湛给她诊过脉,弄清楚她到底吃了什么药,心里总是不踏实的。她由沉月扶着到床榻上去稍微休息个一两刻钟。   裴徊光没走,他站在一旁听着主仆两个的对话。待拾星快步走出去请俞太医,裴徊光抬抬眼看向床榻上沈茴苍白的脸色。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昨天晚上沈茴许的那个愿望——“希望新的一年将身体养得结结实实的。”   昨晚他还对小皇后的愿望嗤之以鼻,如今却觉得小皇后许这愿望时恐怕是真心实意的。他问:“果子酒在哪里?”   “禀掌印,在偏殿里。”   裴徊光直接往偏殿去。   他跟过来,本来就是为了弄清楚小皇后体内是什么鬼药。   ——他不想整夜伺候小皇后了,闹腾。   拾星带着俞太医从偏殿出来,迎面遇见裴徊光。   俞湛有些意外在这里遇见裴徊光,颔首行了宫中礼。裴徊光扫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脚步没有停留。   沈茴看见了俞湛,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她没先问果子酒里的名堂,而是先关心他:“俞太医这几日可是有什么事情?”   “新研了一种治传染性风寒的汤药。不好拿病人实验,便自己吃了些。怕那药有害,不方便进宫了。”俞湛说道。   “俞太医又以身试药了。”沈茴蹙眉。见俞湛神色寻常,知他一直如此,劝也无用,只好再说一句:“俞太医还是要当心身体的。”   “有数的。”俞湛温和笑着。   他在沉月搬来的凳子坐下,等着沈茴伸手。沈茴将手递过来,放在小方枕上。   俞湛刚刚在偏殿时,已大致知道那果子酒里是什么药,如今忧虑的便是沈茴到底服用了多少的量。   沉月早就下去准备早膳了,送俞湛进来的拾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俞湛等了等,自己拿了一方帕子覆在沈茴的腕上。   即使隔着一层帕子,俞湛的指腹还是能够感受到沈茴腕上的滚烫。他微怔,这才知道沈茴刚刚状若神色如常地微笑与他说话,实则身体已经不适了。   而俞湛指腹的微凉隔着帕子递到沈茴的腕上,沈茴不由蹙了蹙眉。她眼睫颤了颤,眼前又浮现了些昨天晚上的画面。于是,她纤细的指尖颤了颤,再往前探一探,轻易勾住了俞湛仍为她诊脉的手。   两个人同时一愣。   沈茴瞬间清醒过来,她猛地将手收回去,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俞湛抬手,拉下悬挂的床幔,让厚重的床幔一瞬间降落下来,将两个人之间彻底隔开。   沈茴庆幸,降落下来的厚厚的床幔遮住了这样失态的自己。她爬起来,一点点往后缩,直接缩在墙角,用力抱着膝,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   许久之后,床幔外传来俞湛一向温和的声音:“娘娘生病了,和小时候一样,只是生病了而已。”   沈茴咬唇,眼睛红红的,却不准自己哭出来。她缓了缓,才小声地问:“那会医好吗?”   “这些年,娘娘多次病危能都站起来。这次也不意外。这药是麻烦了些,可远没有娘娘的旧疾可怕。”俞湛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有力量。   昏暗的床幔里,沈茴轻轻点头,即使俞湛看不见。   半晌,沈茴重新从床幔里探出一只手来,声音也变得寻常,甚至带着她平日里说话时的温软含笑:“有劳俞太医了。”   “臣自当尽全力。”俞湛重新将指腹搭在沈茴的脉上,认真诊着。   俞湛的心慢慢沉下去。   怎……怎么这么重的量……   裴徊光站在雕花屏旁,面无表情地望着俞湛的背影,他的视线又越过俞湛,望着床幔垂落四合的床榻。想象着此时躲在床幔之后的小皇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也不知道哭了没有。   自俞湛进了沈茴寝殿,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裴徊光都听见了。裴徊光将食指上的那枚黑玉戒摘下来,再慢悠悠地套上去,再摘下来,再套上。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拾星脸色发白地站在一旁。拾星并非失职自己跑开,而是被裴徊光叫到了一旁,不准她上前,亦不准她出声。沈茴去拉俞湛的刹那,拾星快速跳动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她不管怎么打量裴徊光的神色,都看不出他的情绪。   俞湛诊了脉起身收拾东西,说:“需再给臣些时间。”   沈茴应声,喊人进来送俞湛。她神色如常地掀开床幔,正好看见裴徊光走进来。沈茴一怔,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沈茴赶忙让宫人进来服侍她梳妆。她梳妆时,裴徊光就立在一旁。拾星没有机会把刚刚的事情告诉沈茴。   走出昭月宫的时候,沈茴有些意外裴徊光仍旧陪在她身侧。他真的要和她一起去永岁殿吗?   “掌印不先去前面吗?”沈茴微蹙着眉,有几分不解。   裴徊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在走神。过了一会儿,他才“嗯?”了一声,侧首望过来。   他神色那样寻常,什么都瞧不出来。   甚至,沈茴疑惑望着他的时候,裴徊光还对沈茴温柔地笑了一下。   沈茴怔怔回望着他。她觉得,若不是这么多宫人跟着,裴徊光许是会凑过来咬她的耳垂,又温柔地蹭蹭她的脸。 第54章   沈茴到永岁殿时, 皇帝还没到。她站在白玉高台上,等候着。高台之下,已候立着朝中许多文武百官。片刻之后, 皇帝姗姗来迟。   满朝文武跪拜, 长诵恭贺祝词。   皇帝哈欠连天。   沈茴偏过头,望向身侧的皇帝, 见皇帝眼下乌青, 想来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皇帝悄悄往沈茴身边凑一凑,小声开口:“昨天晚上没有陪着皇后一起守岁,皇后莫怪朕冷落才好。”   下面臣子的长篇祝词还在继续。   沈茴赶忙说:“臣妾不敢。”   “嗐, ”皇帝摇摇头,“皇后仁心大度不计较,可朕心里过意不去。不过没关系,今儿个是初一,是新岁的第一天。今晚朕定然好好陪着皇后。”   沈茴一怔, 瞬间想起沉烟前几日见她时说的妃嫔侍寝要排班的事情。她当时没有过问,后来司寝处还是按规矩将单子呈上来。她知道那侍寝名录上, 初一那天是她的名字。   自从昨天晚上锦王死了, 皇帝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继续说个不停:“说起来……的确是朕不够好。自皇后娘娘搬去昭月宫, 还没有过去仔细看看。皇后住在那里可还舒心?哎, 那昭月宫是前朝时某个太妃的住处,给皇后来住,也不算合适。皇后可有喜欢的宫殿?只要皇后喜欢的, 就算已经住了人,把人赶走了, 让皇后住进去!”   白玉高台之下的朝臣用没有声调的语气长篇诵读枯燥的颂词, 身边的皇帝喋喋不休说着讨欢心的昏君话。   沈茴静静地听着, 视线却越过皇帝,望着站在皇帝另一侧不远处的裴徊光。   似有所感,裴徊光侧首,目光落过来。   沈茴凝视着裴徊光,轻轻翘起唇角,掬着星子的澈眸笑意嫣然,妍姿动人。   皇帝望着皇后,笑呵呵地眯着小眼睛,继续说:“依朕看,应该为皇后建一座金殿宝宫才配得上朕的皇后啊!”   沈茴收回目光,规矩回话:“昭月宫很好,臣妾极喜欢。不需要劳民伤财再建宫殿了。”   裴徊光也收回了目光,他慢悠悠地笑了一下。   小皇后隔着皇帝暗送秋波,又向他使美人计了。啧,不就是因为今天是初一,不想晚上侍寝吗?这美人计也太拙劣了吧,也太临时抱佛脚了。   不过……   裴徊光收起眼底那抹微弱的一丝笑意。   虽然小皇后夜里细碎的眼泪和断续的呜咽太过销魂,但她站在暖阳之下,带着一丝小小俏皮的勾引,好像更勾人一点。   裴徊光抬抬眼,重新望过去。   然而沈茴没有再望过来,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视前方,繁复的宫装裹着她,娴静又美好。   裴徊光“啧”了一声,很想将她身上端庄的宫装撕烂。   ·   到宗庙有近两个时辰的路。帝后共乘一车,文武百官跟随其后。到了宗庙,沈茴与皇帝一同迈进大殿,按照祖制跪拜祭祀。   然而大齐建立不足三十年,需要祭拜的祖宗实在是少。满打满算,只有开国的先帝与其元皇后。先帝草寇出生,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他称帝之后想要追封自己的父母也找不到人。   大殿内香木缭绕,一片寂肃。   裴徊光长久地凝视着大齐开国皇帝的牌位。   大齐这位开国皇帝以草莽之身开疆辟土创立大齐,的确是有些本事。古往今来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如今的史册上自然对这位开国皇帝称赞连连。   野史上,对这位开国皇帝有褒有贬。那些夸赞之词的最后,总是要这样说——   大齐开国皇帝有勇有谋、雷厉手段、一代枭雄,乃天铸帝王之才,可惜称帝后被无上的华荣迷了眼,晚年受奸宦所惑沉迷于长生不老药,荒于朝政。   那个奸宦,自然就是裴徊光。   裴徊光伸手,接过宫人递来的香火,为这位开国皇帝上了一炷香。   裴徊光面无表情,观赏着这柱香一点点燃尽。   他轻轻一吹,香灰也四散。   ·   因回宫路不算近,帝后与朝臣的晚膳要在祖庙用。出门前还是欢喜热闹庆祝新岁,到了这里必是要收敛,安静肃然起来。午膳用的也是素食。   皇帝喜欢喝酒吃肉,向来不喜欢素食。看着满桌的素菜,胃口全无,胡乱吃几口,就撂了筷子。   “皇后呢?皇后去哪了?”皇帝不高兴地问。   沉月低眉顺眼恭敬禀话:“回禀陛下,娘娘体弱有些乏了,在房中暂歇。”   “那也得用了午膳再歇啊!”皇帝烦躁地挥了挥手,“去去去,把皇后喊来陪朕用膳。告诉皇后,用了膳立刻回宫。等回了宫再歇。”   “是。”沉月屈膝行礼,依令转身去寻皇后。   可沈茴根本不在房中休息。   祭拜礼仪刚结束时,沈茴便觉得身体开始不舒服。她想着离开香雾缭绕的殿内,去外面走一会儿,被凉风吹一吹,就会好受一些。   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风不够凉爽,还是在闷热的殿内待了太久,沈茴一点都没觉得好受。   她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有花,偏偏没有什么屋子。可以供人歇息的屋子必要经过前面摆着一张张膳桌的地方。那里坐满了朝臣,还有皇帝。   “娘娘感觉如何了?”拾星晃了晃手中的水囊。姐姐让她准备一水囊的凉水,可水已经被沈茴饮尽了。   明明是严寒的冬日,沈茴却觉得身上滚烫,后脊沁出的薄汗湿了里衣。她抬头,望着灰白的天。今日的云很厚,说不定要下雪。   沈茴心里也是一样的颜色。   沈茴颤着指尖,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洞林。让拾星扶着自己走过去。石洞林雕着微妙微妙的雄狮与猛虎,又绿木环绕。走进石洞中,孔隙可见外面天地,其内小洞穿叠,迷宫一样。   沈茴后辈抵着山石,缰声吩咐:“去,去找他……”   不需要她说清楚,拾星也知道沈茴说的人是谁。她担忧地问:“留娘娘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吗?”   沈茴点头。   拾星咬咬牙,心想一定要快点跑去找到掌印。然后她刚一转身,就看见有人堵在洞外。拾星心里一惊,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耳朵先一步听见裴徊光的声音。   “出去。”   石洞内狭窄逼仄,裴徊光低头迈进来。   沈茴咬唇望着逐渐走近的裴徊光。她的身体在欢喜,可是她的心里在绝望哭泣。   石洞空隙漏进来一缕又一缕的光,那些光照在地面,和阴影的地方形成了反差。光   与暗落在沈茴的脸上,让她的面目也变得模样了。   “掌印,把我弄昏吧。随、随便寻个借口,就说我摔了、病了……怎么都行……”理智让沈茴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的手已经颤颤攥住了裴徊光的衣襟,用尽全力一般。   她觉得自己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争斗着,都想要霸占这个身体的主导权。   沈茴后背抵在石壁上坚持着,才能让自己的身体不滑下去。可是玉檀凉薄淡香诱着她往前走,想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果然,她刚刚离开倚靠的石壁,整个身子就无力地倒下去。   裴徊光掐着她的腰,用力一带,就将人带进自己的怀里,让他的胸膛给她靠。   “咱家带娘娘回前面静室里休息。”   “不不……”沈茴惊慌地摇头。从这里到前面的静室,要经过摆着宴桌的地方,满朝文武都在那里。她根本做不到面色如常地穿过宴桌,她做不到!   裴徊光解了身上的棉氅,轻轻一展,劈头盖脸地罩下来,沈茴的视线便彻底黑下去,紧接着她的身子也跟着悬空。沈茴一惊,下意识地攀着裴徊光的肩。   “咱家抱得动,娘娘把手收回去。”   沈茴怔了怔,知道了裴徊光的用意。虽然仍觉得不妥,她还是依言,将着凤服的衣袖藏进他的棉氅里。   裴徊光今日穿了一件暗红的棉氅,芙缎的料子,柔软又锦华。裴徊光身量极高,他将沈茴整个人裹藏在棉氅里,严严实实。   走出石洞外,迎着照下来的一缕耀目的光,裴徊光眯了眯眼,他低下头凑到沈茴耳边低声说:“娘娘忍一忍,可别乱叫。”   沈茴咬唇,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双足没有踩在地面,整个人都好似飘着,一点着落感都没有。朝臣的说话声越来越近了,沈茴偷偷攥一点点裴徊光的衣襟,将发红的脸埋进他的胸膛。   正在用午膳的朝臣看见裴徊光抱着个女人从远处走来,不由愣住。宗堂祖庙祭拜先帝之地,这个阉人,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个女人?   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抱着沈茴缓步穿过一张张宴桌。   沈茴紧张地全身僵着,她能听见倒茶的水声、放筷的磕碰声,甚至近在耳边的咳嗽声。自然也有被压得极低的“恬不知耻”、“不像话”、“疯了”……   她用力攥着裴徊光的衣襟,他芙缎的料子都被她攥得跑了丝。   “徊光?”皇帝惊讶地看着远处的裴徊光。皇帝一直认为女人是个好东西,当初也是真心想送女人给裴徊光。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窝囊,可皇帝自己心里清楚,当年他正排队给沈荼买包子呢,被东厂的人抓去,直接拎到龙椅上。裴徊光就是他衣食父母啊!   皇帝忽略裴徊光不合礼仪地抱着个女人,笑呵呵地说:“徊光快来一起用膳。”   裴徊光略颔首便算行了礼,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内人身体不适,带她去休息,不陪陛下用膳了。”   沈茴听得心惊胆战。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心惊肉跳,这般刺激滋味,竟让她体内的药物作用都减弱了几分。   裴徊光继续穿过一桌桌膳席,往前面的静室去。   右相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沉声指责:“掌印如此痴疯行径也太不像话了!可把礼法放在眼里?可把先帝亡灵放在眼里!”   又有一胡姓武将重重放下茶盏,冷哼道:“内人?竟不知道你这阉宦何时娶妻成家了!简直是简直是……简直是笑话!”   裴徊光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给,一边走一边说:“放心。大婚的时候,准允胡将军给咱家夫人磕个头。”   裴徊光的脚步根本没停,他略抬高了手臂,又低下头,隔着棉氅,用下巴蹭了蹭沈茴的头顶。然后,他感受到了沈茴的颤抖。   裴徊光皱眉,这才抬抬眼,看向刚刚开口的右相和胡姓武将。   “内人胆子小,安静些罢。” 第55章   静室里, 燃着悠悠的木兰香。木兰的味道很浓,将裴徊光身上的玉檀味道都冲淡了一些。   静室简陋,床榻也是最简单的木板床。   裴徊光坐在木床边。握着沈茴的脚踝, 放在他的腿上, 给她穿鞋袜。   沈茴偏着头,安静地望着他。   “还要吗?”裴徊光问。   沈茴红着脸摇头。   裴徊光为她穿好鞋袜, 把她的腿放下去, 站起身来。   沈茴急忙拉住了他的衣角。   裴徊光回头看她。   沈茴却始终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攥着裴徊光衣角的手上。她又慢吞吞地松了手。   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食指上的黑玉戒,也不开口询问, 也不离开,只是望着沈茴等候她再度开口。他也大致摸出了小皇后的性子。她经常会这样,想说什么,却又因为各种各样开不了口的缘由闭了嘴。可这小皇后心里一旦有了什么主意,那是憋不住的, 要不然多久,她自己思想斗争一番, 还会把原本想说的话说出来。   果然, 没过多久, 沈茴再次去拉裴徊光的衣角。然后, 她抬起头来,仰望着裴徊光。   “杀了他吧。告诉天下人你的内人是当今皇后,也是日后的太后。”她目光灼灼, 眼角还沾着一点刚刚哭时细碎的泪花。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说:“娘娘还是先想想今晚怎么侍寝吧。”   “不要。”沈茴站起来, 攥着裴徊光衣角的手沿着他的腰身慢慢向前, 两只手环过裴徊光的腰, 拥着他。   她将脸贴在裴徊光的背上,软声细语:“一会儿回了宫,本宫直接从暗道去沧青阁,赖在白玉床上,哪里也不去。就算宫里因为皇后不见了而乱了套,本宫也不管。”   裴徊光擒着沈茴的小手,将她拉到身前来,他居高临下睥着她:“早上还对咱家抛媚眼,现在直接开始耍赖了,娘娘还要不要脸?”   “不要了,”沈茴轻轻摇头,双颊染上几分娇憨,“本宫只要掌印了。”   裴徊光眯眼盯着沈茴好一会儿,挑了下眉。   他心里清楚这不是小皇后的心里话,不过是些哄骗的说辞,而且还是最没技术含量的哄骗。   可是裴徊光没有如往常那样开口奚落逗弄揭穿她。   ·   回了宫,沈茴倒是没有真的直接从暗道往沧青阁去。而是先见了俞湛。今日早上,俞湛先匆匆回了太医院,查阅了一些医书,又取了些药材,在沈茴回宫之前,他已经先一步先到了昭月宫,在偏殿一边等候沈茴回宫,一边亲自熬药。   “娘娘服用这药时日长久,毒物在娘娘体内日积月累,不是一碗汤药就能除根的。臣给娘娘开了方子,每日一早一晚服一碗汤药,慢慢将毒从体内逼出去。”   沈茴点点头,迫不及待地从宫婢手中接过好大一碗的汤药。她双手捧着药碗,一口一口往嘴里灌药,一口气将碗里的汤药全都喝了。   几个宫婢站在一旁看着沈茴喝药,都觉得苦得慌。   沈茴自打出生,还没断奶呢,就开始喝药。这药虽苦,对于她来说,倒也不算难以忍受。   俞湛见沈茴将药都喝了。他斟酌了言语,才说:“娘娘可还记得小时候,臣外祖父常常叮嘱娘娘的话?”   “当然记得呀。”沈茴点头,“神医说医人治病,针药是一方面,病人自己的意志力更重要。他还夸我意志力强呢。”   俞湛点头,说:“这回也一样。娘娘此番顽疾与戒酒亦有相似之处,需娘娘凭着意志力克服。”   沈茴一怔,明白过来俞湛的意思,有些不自然地胡乱点点头。   俞湛也不方便在这种事情上多说,起身告退。他走出昭月宫,没想到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   俞湛回望昭月宫,叹了口气。   他没在飘雪中久站,很快往太医院去。他之所以对沈茴说要她自己克服,也是因为他清楚那汤药的作用十分有限。他急着回太医院,重新去研新药方,可以彻底除毒的药方。他心里隐隐有了法子,可那法子缺一道不可能得到的药引,急需他去翻大量医书,找到一种替代物。   俞湛走在雪中,忽然就想到了外祖父的话。   外祖父斥责他:“元澄,莫要辜负自己的卓卓天赋!”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若能研得起死回生的医术,也不过医一人。苍生普众小病顽疾需要的,并非神医才能医治。与医史留名相比,能医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向往之,更义不容辞。”   可如今,凉凉的碎雪落在脸上,俞湛竟头一回怪起自己的医术不精,不能治想医之疾。   ·   晚上,沉月焦虑地询问:“娘娘,要准备迎驾吗?”   “陛下不会过来的。”沈茴说地笃定。   沉月再问:“那……还是去沧青阁吗?”   沈茴想起俞湛的告诫。她摇摇头,也不去。她走到妆台前坐下,拉开下面的小抽屉,取出放在里面的一个小木盒。   那是昨天晚上沈霆带给她的糖。   沉月看了一眼,说:“大夫人又亲手给娘娘熬糖块了。”   “嗯。”沈茴点点头,拿出一块兔子奶糖来吃,驱一驱嘴里残留的汤药苦味。   这个小盒子里面一共装了十块奶糖。昨天拿到手后,沈茴当场吃了一颗,然后又大方地给了齐煜一块。现在里面只有七块了。沈茴将盖子合上,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她打算每日吃一颗。   沈茴自小锦衣玉食,即使是沈元宏变卖家产赠贫民,也不曾委屈了沈茴一星半点,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她什么都不缺,所以对别人亲手做的礼物格外看重。   沈茴睡前故意开着窗户。可是到了夜里,她体内的怪药果然又开始作祟。沈茴记着俞湛的话,她抱着被子咬唇努力克制着。   虚汗湿透寝衣。   沈茴双手交握藏在枕下,努力克制着,僵着身子,不准自己动弹。寂静的夜里,每一刻都变得异常难熬。   长久的煎熬忍耐之后,沈茴踉跄下了床,她从床头小几的抽屉里,翻出角先生。她走到桌前,抖着手将温水灌进角先生中空的孔洞中。   温水洒出来,落在她的手上。   “我、我在做什么……”沈茴跌坐在地,手里的角先生落地,温水湿了她的裙摆。   她双眸空洞地望着落在地上的角先生,几次想要伸手去拿。   “不,不行。沈茴,你不可以这样……”沈茴反反复复呢喃着对自己说。   她转过头,望向博古架的方向。她的眼中   是渴望,也是绝望。   那黝黑的暗道通往的地方,是极乐之地,亦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不可以。   沈茴艰难地站起来,晃颤着走到窗下的长榻前,她抖着手在针线篓里翻找着,颤颤握住剪刀,对准自己的小臂。   沈茴怕疼。好怕好怕。   可是……   沈茴咬咬牙,握紧手中剪刀,还是朝着自己的小臂划了下去。鲜血在剪刀刃两侧溢出,又一点点涌出,一滴一滴的血珠滚落下来。   痛,好痛好痛。   可是沈茴虚弱地弯了弯唇。   ——痛觉让她身体里的渴求淡下去了。   接下来的三日,沈茴都没有离开过寝屋。她每天乖乖地谨遵医嘱,一早一晚服用一大碗汤药,晚上吃一颗奶糖,然后在床头备好饮用的凉水,便早早躺下。即使,她根本夜不能眠。夜里的每一刻都是煎熬。她牢牢记着俞湛的话,只当自己在凭着意志力戒酒。   实在忍得难受,她就拿出藏在枕头下的剪子,用尖利的刃去划自己的小臂。   光洁雪肌的小臂,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这三日,裴徊光似乎知道沈茴的打算一般,也一直没有出现在沈茴面前。   沈茴原本乐观地想着身体的怪异会一天比一天减弱,她定然能重新成为正常人。可是到了第四日的晚上,小臂上的痛都不能止住身体里的渴求。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儿缓解不了任何,彻底没了作用。   沈茴痛苦地蜷缩着。   沈茴神志不清地拿了盏灯,推开暗门,连鞋子都没穿,跌跌撞撞地走进暗道里。   暗道灰暗又漫长,只她手里的一盏灯有着微弱的光。   沈茴走啊走,一心想要见到裴徊光,可当她真的看见裴徊光的身影出现在暗道远处时,却忽然清醒了。   不,不能前功尽弃!   她用最后的理智,转身就跑,跌跌撞撞。   沈茴摔倒了,手里的灯落了,灭了。她哭着胡乱摸索着,怎么都找不到引路的灯。黑漆漆的,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沈茴听见裴徊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的身体越来越欢喜,可是她的心里越来越绝望。她哭着说:“离我远一点……求你了……”   可是在沈茴最后的记忆里,是她站起来摸索着去找裴徊光,发了疯一样地去亲吻他。   一片漆黑里,裴徊光垂眼,看清沈茴混沌的眸中噙着的绝望。   ·   沈茴醒来的时候,是从来没有过的清醒。   她转过头,望着睡在身侧的裴徊光好一会儿。然后,她悄悄下了床,踩着凳子爬上窗台。   若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控制,生不如死。   从小被病痛折磨的她,无数次有过轻生的念头,每一次都能被理智拉回来。这一次,她又站在了悬崖边上。   凉凉的风吹拂在脸上,让她脸上的泪都在发寒。   远处玉檀林之外,是巍峨的宫殿。   不可以的……   沈茴空洞的眼眸逐渐又有了神采。她不可以这样自私。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家人要多难过啊。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还有失而复得的哥哥、远在江南的外祖母、待她如姊的嫂子、鸣玉、煜儿……还有她身边的沉月、拾星……   越来越多的面庞浮现在眼前,沈茴心里的生念越来越浓。   到最后,她的眼眸重新亮起来,碎着星河。   沈家没有懦夫。她就算是要死,也当死得有意义。倘若真的活不下去,那还不如跟俞太医讨来羌毒,用这日渐不受控制的身体为饵,杀了那狗皇帝,与他同归于尽!   对,就算是要死,也该拉着那淫暴昏君同归于尽!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沈茴望着远处的宫殿,目光坚定决然。   “你给咱家滚下来!”裴徊光的声音异常尖利,又藏着一丝颤抖。   裴徊光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忽然出声,让沈茴吓了一跳。沈茴轻“啊”了一声,腿一软,身子跟着直接栽歪出窗外。失重感让沈茴前一刻还满意毅然的眸子迅速攀上惊慌骇然。 第56章   沈茴的视线里, 浮现裴徊光站在窗前阴沉的脸色。她本能地伸出手胡乱抓着,与此同时不停倒退的景色让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挣扎的手本该什么都抓不到,可却有什么柔软的缎料擦过了指尖。沈茴一怔,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失重的感觉竟消失了, 紧接着是她所熟悉的玉檀味道。   呼啸的风吹来, 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拂在脸上。   她没有睁开眼睛, 而是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然后轻轻转头, 将脸埋在裴徊光的胸膛。   “发生什么事情了?”顺岁和顺年被惊醒, 披着外衣从屋里出来。然后他们看见身着暗红寝衣的裴徊光抱着皇后娘娘, 赤足立在青砖路上。披散的长发半遮着他阴恻恻的脸。   顺岁和顺年对视一眼, 又齐齐低下头,不敢乱看。他们悄声退回房中, 倒也不会再继续睡, 而是等着吩咐。   裴徊光垂眼,看着怀里的小皇后。   不断吹来的风, 吹乱他的发, 拂动的长发切割了他望着沈茴的视线。他盯着沈茴的眼角,有一抹暗红。   裴徊光感受了一下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他深吸一口气, 再呵笑一声,阴着语气:“咱家准娘娘死了吗?”   “没有,本宫没想死……”沈茴小声地辩解。她颤颤睁开眼睛,在裴徊光怀里仰望着他, 愕然见他眼里的红色。   裴徊光舌尖抵了抵唇角, 他阴森森地低笑一声, 抱着沈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娘娘最好记住了。在咱家没准允之前,娘娘的命是咱家的。你要是敢死……”   裴徊光停下来,低下头,垂落的长发擦过沈茴的耳畔。   “娘娘要是敢死,咱家把娘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屠了。然后把他们烧成灰,来给娘娘做坟!”   沈茴望着裴徊光,吓得身子都颤了。   本就是劫后余生吓了个半死,还被裴徊光恐吓一番,沈茴瞬间红了眼睛,连声音都哽咽了:“你干什么呀,我都要下来了,是你吓我我才摔了。你现在又来凶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她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声音低下去,小声地哭着。她又嫌在裴徊光怀里哭太丢脸,扭过头去,把脸埋在裴徊光的胸膛,把眼泪也尽数蹭到他衣服上去。   裴徊光在檐下默立了片刻,胸口窒闷。他又用舌尖抵了抵唇角,抱着沈茴上楼去。他一边走一边吩咐:“备水!”   裴徊光直接将沈茴抱去了五楼盥室。   他把沈茴在长凳放下,然后自己在沈茴对面坐下,一句话不说,死死盯着她。   沈茴已经不哭了。她低着头,也一声不吭。   安静的盥室里,两个人相对而坐,僵着。   长久的沉默之后,沈茴慢慢从惊魂未定的状态里缓过来。好像终于找回了感知,知道自个儿身在何处了。她空空的眸子逐渐聚了神,落在自己光着的一双小脚上。她从暗道过来时,穿的是一身杏色的寝衣,当时神志不清没换衣裳,没穿外衣,也没穿鞋子。   那暗道里的路可不平整,先前是受那药物影响浑然不觉,此时沈茴才隐隐感觉到脚底的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脚向后挪了挪,脚趾微微蜷起。   裴徊光煞神一样坐在对面,沈茴莫名不想这个时候抱起自己的脚去检查脚底的伤。   死死盯着沈茴,连眼神都没动过的裴徊光,这才略略向下移了移视线,瞥了一眼沈茴微蜷的脚趾。   紧接着,两个人都听见了顺年和顺岁哒哒上楼的声音。   两个人提着水上楼,弯腰低头走进盥室,将装满热水的木桶放下,稍微等了等,也没等到裴徊光吩咐如何放水,两个人便有悄悄退下去,将盥室的门带上。   低着头的沈茴用眼角的余光瞟见放在门口的木桶,想起小臂上自己划下的斑驳伤痕,她小声说:“不洗澡……”   “呵,娘娘该不会以为咱家被娘娘气了一回还会耐着性子伺候娘娘沐浴吧?”裴徊光站起来,走到门口去提装满热水的木桶,然后将水倒进木盆里,再兑一些凉水。他伸出手,伸进水中试了试温度。   他向来不喜欢热水,盆中水的温度让他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他迁怒般侧首睥了沈茴一眼,才端起木盆走到沈茴面前放下。   沈茴愣愣看着面前的一盆水,再看着裴徊光在她对面重新坐下。   她忽然就想起来那天晚上,她跪坐在床榻上,一页页翻着秘戏图给他看。其中有一页的荒唐画面是女子褪下衣裤,坐在一盆水里……   不了不了不了吧……   于是,裴徊光去拉她脚踝时,沈茴赶忙攥着膝上的裤料,保护自己的裤子!可刚刚的裴徊光实在是太凶了,她满心拒绝的话都不敢说出来了,唯有僵着身子。   直到她的脚被裴徊光放进热水里,沈茴怔了怔神。紧接着,热水浸着她脚底的伤口,她不由“嘶”了一声。   裴徊光欠身,慢条斯理地将沈茴的裤腿向上挽了起来,免得浸了水。   沈茴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的神情,他垂着眼,看不出情绪,不过沈茴觉得他好像没有刚刚那样吓人了。   裴徊光刚要将手进盆中的水里,忽想到什么,他收了手,将指上的黑玉戒缓缓转下来,侧转身放在一旁的搁架上,然后才将手探进水中,捧起了沈茴的小脚。他将沈茴湿哒哒的小脚抬起来,搭在桶沿,再捧了水冲洗上她脚心的伤口。   长长的暗道让沈茴的脚心不仅脏兮兮的,还划出了好几道小口子。甚至有细碎的小石头嵌在肉里。   随着裴徊光的清洗,脚心的痛觉越来越清晰。沈茴双手压在身侧的长凳上,缩着肩,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脚收回来。   “没清理干净,乱动什么?”   裴徊光神态已如常,声音却还噙着些冷意。   沈茴抿抿唇,不吭声,也不敢乱动了。   那细小的石头粒嵌在沈茴脚心的肉里,裴徊光想要将它拨出来,指腹刚碰过去,便压了伤口,血渍粘了他的指腹。而那石头粒又往肉里面藏了藏。   裴徊光嫌恶地皱了眉。他再抬抬眼,去看坐在对面的沈茴。她揪着小眉头,眼睛红的不像话。   “啧,有那么疼吗?”   沈茴没逞强。她带着哽咽地“嗯”了一声:“疼……”   裴徊光嗤笑了一声,拖着沈茴的脚跟,将她的腿抬高一些,然后凑过去,用舌尖去舔走嵌在她脚心阮肉里的石头粒。   沈茴睁大了眼睛,怔怔望着他。   裴徊光却已经松了手,侧转过头,将粘在舌尖上的石头粒吐出去。   沈茴愣愣看着他,他忽然松了手,她也忘了收力度,被他放开的脚落下去,激起木盆里掺着污渍的洗脚水,   溅在裴徊光的脸上。裴徊光堪堪闭上眼睛,才免得污水入了眼。   沈茴缩了缩脖子,畏惧地身子向后退了退。   僵持了片刻,沈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手心去蹭溅落在裴徊光脸颊的洗脚水。裴徊光没什么动作,由她擦完收回手。然后他重新抬起木盆里沈茴的另一只脚,查看她脚心的伤口。   还好沈茴这一只脚的足底只划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没有别的什么伤口了。   裴徊光给沈茴处理完足心的伤痕,又换了一盆水,重新给她洗了脚。然后拿了悬挂在一旁的棉帕,仔细吸去沈茴双足上的水渍。   裴徊光将棉帕随手一放,起身往外走。   沈茴默默听着裴徊光逐渐走远的脚步声,半晌,她抬起自己的脚,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她将脚心翻过来,呆呆望着脚心的伤口好一会儿。略作犹豫,沈茴伸出手来,用手指头尖儿,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裴徊光刚刚舔过的地方。   一阵怪异的酥痒,沈茴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收回手去。   紧接着,她又听见了裴徊光的脚步声。   沈茴一惊,做贼似的把脚放回来,像刚刚裴徊光离开时那般端正坐好。   裴徊光拿着外伤药走进来,重新在沈茴对面坐下。他抬起沈茴划伤比较重的右脚,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将药酒倒在左手手心里,再两手相握轻轻磨压,将药酒匀称的粘在右手掌,再用沾了药酒的手掌,轻轻去压沈茴的脚心。   有点凉,还有点痒。   沈茴双手搭在膝上,悄悄用力攥着裤子上的布料,抵御自脚心传来的阵阵异样感觉。她又悄悄抬起眼睛,去看坐在对面的裴徊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掌印在想什么呢?   沈茴略略偏着头,迷惑了。   从给沈茴洗脚清理伤口开始,裴徊光便没有再抬眼看过她。给沈茴处理完脚心的伤口,裴徊光起身走到屏风旁的洗手架旁,仔仔细细地洗手,将不小心沾染到的那点血腥味彻底洗去。   他洗手时不紧不慢的模样,好似忘了沈茴还在这里。   沈茴偷偷看他一眼,见他在洗手,立刻收回视线,规规矩矩地目视前方,过了一会儿,她又偷偷抬眼再看他一眼,见他还在洗手,她只好再次收回视线。   洗、洗手干嘛呀。   她、她……她现在不想……   裴徊光擦了手,将帕子随手一搁,转过身来,这才将目光重新放在沈茴身上。沈茴的脊背立刻崩紧了。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将人直接抱起来,转身往楼上去。一直走进七楼的寝屋,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将沈茴放在床榻上。   然、然后呢?   沈茴偷偷看了他一眼,刚好撞见裴徊光落过来的目光。她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目光,身子挪了挪,一直挪到床里侧,蜷缩着侧躺下来。   天还没亮呢。   沈茴的视线里,是裴徊光转身的身影。   裴徊光直接走到窗下正对着玉床的长榻坐下,一腿抬起踝处搭在另一条腿的膝上,一条胳膊伸展开,搭在贴着墙的靠背上,另外一只手随意放在木榻上,微蜷的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点叩着。   他望着沈茴。   沈茴被他盯得不自然,动作小幅度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寝屋内的窗户关着。自上了炭火和椒热,裴徊光一直都不太适应,胸腔里发闷。裴徊光点叩的动作停下来,抬手将暗红的衣领扯松一些。   收回手时,裴徊光这才发觉哪里不对劲。   他起身,快步下楼,走进五楼的盥室,寻到搁架上的黑玉戒,将它慢悠悠地重新套在了食指上。   高镜映出他墨发披散的模样。他看见镜中忘了穿鞋的自己。   裴徊光扯了扯唇角,辗转一声呵笑。 第57章   裴徊光快步下楼时, 沈茴还没睡着。可等裴徊光重新回到七楼的寝屋,沈茴已经睡着了。折腾了一整夜,她困得厉害。   不不, 确切地说,她已经足足四个晚上没有好好睡个安心觉了。   等沈茴再醒过来时, 已是日上三竿。   沈茴惊讶地坐起来, 转头望向从窗户照进来的明媚阳光。她的目光不由一顿。   ——窗户被两根木板斜着钉上封了。两根木板之间的缝隙, 她可钻不出去。   “什么时候钉的……我怎么睡得那么沉,一点都没听见呀。”沈茴小声嘟囔着。   她又忽然想起来, 自己昨天晚上神志不清是自己一个人跑过来的, 连灿珠也没带。今天早上沉月她们若是发现她不见了, 应该会担忧吧?她们大概能猜出她是从暗道来了沧青阁。可一上午不在昭月宫, 若是有什么人去寻她,被发现了端倪可不好。   再说了, 俞湛可说过那汤药一早一晚每日要服两回的。如是缺了一顿, 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减了药效。现在已经迟了,她应该早点回去才对。   沈茴赶忙起身, 可她双足刚放到地面, 脚心立刻传来一阵疼痛感。   “嘶……”   沈茴的小眉头立刻揪了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沈茴寻声抬起头,撞见裴徊光落过来的目光。   “娘娘睡足了?”裴徊光神色寻常,声音也如常, 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沈茴眼前浮现昨天晚上裴徊光猩红着眼睛的模样。她很快将脑海中的画面赶走,对裴徊光点点头,说:“竟然睡到这个时候,本宫得回去了。”   沈茴这才反应过来, 她光着脚踉踉跄跄跑过来, 此时这里自然也没有她的鞋子。   “娘娘睡得踏实, 那是咱家伺候得好。”裴徊光走过去,俯下身来,双手压在沈茴身侧的床榻上,靠近了她,与她平视。   沈茴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她不喜欢药物控制的自己,哭着求欢的样子太难看了。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身体的愉悦。   “本、本宫要回去了……”   其实,今天一早沉月进了沈茴寝屋发现沈茴不见了,博古架后面的暗门开着,自然知道她是来了沧青阁。沈茴还睡着时,沉月就和灿珠拿着沈茴的衣物,赶来了沧青阁等着伺候。   不过,裴徊光没告诉沈茴。   他直起身时,将沈茴抱了起来,抱着她下楼,送她回昭月宫。   那长长的暗道高低不同,有些地方,裴徊光要低着头才能通行。   沈茴勾着裴徊光的脖子,软声说:“本宫可以自己走的。”   “娘娘没有鞋。”裴徊光垂眼看她,漆眸深深,温和中甚至带着笑意。   沈茴没吭声,视线越过了裴徊光,看向跟在不远处的沉月和灿珠。沉月的怀里,明明抱着她的鞋子……   接下来的路,沈茴没有再出声。她安静地缩在裴徊光的怀里,由他抱着穿过长长的暗道。   裴徊光可以看清暗道里的路,没有用引路灯。执着灯的灿珠又走在后面,沈茴身边黑漆漆的。黑暗的环境,往往能让人的心静下来。   沈茴默默听着裴徊光的脚步声,她在他怀里抬起头,在一片黑暗里去望裴徊光的轮廓,慢慢陷入了沉思。   她在想,兴许她这美人计歪打正着又成功了两分。   ·   回到了昭月宫,拾星立刻将煮好的汤药递给沈茴。沈茴将汤药接过来,大口大口地一股脑喝光。   裴徊光将沈茴放在床榻上之后,没有离开,而是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   拾星见裴徊光在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禀话:“俞太医很早就过来了,一直在偏殿里候着呢。”   沈茴想起来了,昨天俞湛曾说要给她换一种药,一种更有效的药。   沈茴立刻笑了起来,说:“快请俞太医过来!”   候在偏殿的俞湛进了寝殿,先守礼地行礼问安。   “俞太医无需多礼。”沈茴悄悄打量俞湛的神色,见他眉宇间一片郁色,隐约猜到新药方恐怕还没有研成。   她脸上的神色只是黯然了一瞬,立刻重新乐观地笑起来。   见裴徊光在这里,俞湛收起心里的讶然,禀话:“先前给娘娘开的方子只能是辅助作用,慢慢帮助娘娘排毒。这邪药本来还有一道特效除根的解药,只是那解药需要一味难以得到的药引。”   沉月在一旁焦急追问:“是什么药引?”   “赤骨狮的热血。”   寝殿内的几个人都是一脸茫然,显然没有听过这种狮子。别说是什么赤骨狮,他们大多根本没见过狮子。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转着指上的黑玉戒。   俞湛继续解释:“一种十分凶悍的雄狮,只生活在姣雨林一带,数量稀少。距离京都千里迢迢。而且作为药引,必须是刚斩杀的赤骨狮,仍有温度的鲜血拌进煮好的汤药里。”   沈茴听得直皱眉。   京都不会有赤骨狮,就算派人去擒获一只,别说凶险艰难,就算成功生擒,千里迢迢活运回京也要很长的时间。   沈茴垂下眼睛,顿时沮丧极了。   俞湛见之不忍,急道:“臣努力寻找替代之物,暂时仍没有主意。便想着,先剔除这药引,将其他的药熬了。不过臣亦不知没了这药引,这汤药的作用还有几分。”   俞湛的眉宇间又染上了几分歉意。   沈茴却弯着眼睛笑起来,说:“好呀,试试嘛。兴许有用呢。”   望着沈茴乐观的样子,俞湛又恨起自己的医术不精。他点头,接过宫婢的纸笔,开始写药方。   沈茴眉眼含笑安静地等候,等俞湛停了笔,她才再开口:“俞太医,再给本宫开一点划伤的外伤药。”   “什么东西划伤的?伤口如何?”俞湛询问。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说:“剪子。”   俞湛抬头,望向沈茴。   小臂上的划痕,都是沈茴意识模糊时划下的,等她清醒的时候,见了那些伤痕自己都害怕。她心里清楚将小臂上的伤口露出,俞湛一定会明白这些伤痕是怎么来的。可是担心伤口感染,不敢瞒下去。   她略作犹豫,将袖子往上抬了抬。   拾星惊呼了一声,手一抖,手里捧着的药匣差点跌了。沉月眼睛一红,在心里责怪自己对皇后娘娘太粗心了,竟然浑然不觉!   裴徊光盯着沈茴血痕斑斑的小臂。自送沈茴回来一直沉默着的他,忽然开口,他盯着沈茴,问:“就那样恶心?”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旁人都没听懂。   沈茴惊讶地望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沈茴心里一惊,想要辩解——不!真的不是嫌他的碰触恶心!不是的!   可是宫婢在这里,俞湛也在这里。沈茴檀口微张怔怔望着裴徊光,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裴徊光忽然笑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身来,他走到方桌旁,将桌上的药方转过来,浏览一遍。他看了眼笔墨,抬手。灿珠赶忙将笔递给他。   裴徊光接了笔,将原本药方上的药材划去两种,又写下了几种药。   俞湛快步走过来,好奇地去看裴徊光修改他的药方。   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洋洋洒洒地改完药方,放下笔,将药方递给灿珠,吩咐:“去煎熬。现在。”   俞湛皱眉开口:“可是……”   “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裴徊光打断他的话。   沈茴心惊肉跳,担心会殃及俞湛,急忙说:“俞太医,你先退下吧!”   她那样焦急,声音也不寻常。   裴徊光垂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慢悠悠地敲着桌面。   俞湛深看了沈茴一眼,作揖行礼,退了下去。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俯下身来,凑近她的耳朵,低声:“娘娘每次找人纾解都是寻咱家。是因为娘娘知道若是被别人碰过了,便不好向咱家交代,更不利于从咱家这里讨好处。”   沈茴想开口,裴徊光的食指却抵在她的唇上。   “嘘。娘娘假话说的太多,咱家不是很想再听。”   裴徊光垂眼望着沈茴,眼里带着温柔的笑。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皇后拙劣的投奔一切都是一个“利”字。她对他,是利用。兴许还有厌恶与憎恨。   这些,他从一开始都知道。   没什么可在意的,这样才正常。   他也不介意。对于正常的事情为什么要介意呢?对,不介意。这些都不重要。裴徊光慢悠悠地摸着沈茴的脸颊,动作无限温柔。   她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   不管是利用、厌恶又或者憎恨,通通不重要。只要他知道自己想得到她就足够了。   待宫婢捧着煎好的汤药送进来放在桌上,裴徊光问:“娘娘用哪个剪子划伤的?”   沈茴打量着裴徊光的神色,他越是温柔笑着的,她越是觉得毛骨悚然。她伸手进枕下,取出藏在枕下的剪子递给裴徊光。   于是,裴徊光用这把剪子割了自己的手指。鲜血如注,滴进刚煮好的汤药里。   沈茴惊愕地望着他。   他垂眼望着滴落的血珠,闻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不急不缓地说:“赤骨狮那等劣兽哪有资格给娘娘做药引。”   裴徊光将指上最后一滴血珠抹在沈茴娇嫩的唇上,如口脂般慢悠悠地给她涂匀,让沈茴的唇一片鲜红。   他抬手,接过宫婢递来的汤药,将混着他的血的汤药,亲自喂沈茴喝下去。   寝殿里,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出声,连喘息也变得轻微。   然后,裴徊光转身离开了昭月宫。   裴徊光缓步离开昭月宫,走到外面,被外面的凉风吹拂着,这样的温度才让他觉得舒适。只是胸腔里的闷重感越来越重。   喉间微痒,他侧首轻咳,口中立刻一股腥甜。   裴徊光停下脚步,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迹,眼中浮现茫然。他向来掌握全局,对一切了如指掌。可是这一刻,对于咳出的血,他竟难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胸腔里的闷重感更浓,他弯腰,吐出好大一口血。   视线里,青砖上逐渐聚成一汪血,那么刺眼。   远处的宫人看见这一幕,惊骇地避开。裴徊光觉得那些人大概以为他这作恶多端的奸宦终于遭了报应,盼着他吐血而亡。   裴徊光将手掌压在胸膛,去感受着陌生的心跳。   半晌,他卷舌抵了抵唇角,自嘲地笑了:“卫珖啊卫珖,你真的疯了。”   他眯起眼睛,望着普照的艳阳刺眼的光。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嗤。 第58章   裴徊光捏着雪帕子慢条斯地擦净唇边的血迹, 然后沿着的深宫红墙,缓步而行。殷红的窄袖锦服,用雪白的玉带来压。挺拔的身形, 是最玉质瑰魄的仙姿模样。他面无表情,安静回忆, 这段时日的桩桩件件点点滴滴细琢磨。   又, 不止这段时日。   回忆拉长, 红与黑的过往,徐徐无声慢放。   暖阳下的风,依旧凉薄拂面。   裴徊光不到十四岁入宫, 年十六东厂督主,十七掌控司礼监, 又一年,开国帝王玩弄于鼓掌间, 毁其晚誉, 凌虐致死, 紧接着扶今上继位, 至此, 整朝堂皆由他肆意摆布。   这一切,源于老东西对他近乎凌虐般的十载栽培,他训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老东西左腿人连根砍断, 右腿萎缩如孩童。他永远坐在轮椅上, 用烧断手指的双手夹着棍棒鞭挞他。   老东西用挖去一、烧毁五官的可怖面目斥骂他,对年幼的他翻来覆去讲那一场场噩梦, 仇恨反反复复种进他的心里。   然后温柔告诉他:小珖,你是枉死的万人唯一的希望啊。   老东西自成了那模样,复仇无望, 便把所的希望寄托在裴徊光身上。   父,是裴徊光这一生的至亲至尊至爱。可在那十年黑暗里,年少的他,难免心中生出难以启齿的、不该出现的,恨。   是以,他选择自毁修邪功,何尝不是对老东西的报复。老东西他气得吐血而亡时,裴徊光心里到底生出了几分快感来。   那是裴徊光昏暗十年里,第一次的愉悦感。   当然了,裴徊光选择修炼邪功,可不只是了报复老东西。那深藏在心底的恨是真的,尊与爱更是真的。   老东西对他近乎凌虐的栽培,是复仇心切与自无能的碰撞下产生,亦是急于求成的本性。   裴徊光的身体里流着与老东西相的鲜血,他自然承认自与老东西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也是急于求成的人。   所以,修炼邪功是他走的捷径。他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取得今日成就,这邪功的帮助可不小。   世人皆知裴徊光修炼邪功,武艺深不可测。却没人到,这世间所的捷径都要付出代价。   邪功让裴徊光的身体不能适应温暖,永远只能活在冰寒里。亦封起他的情绪,让他失了大悲大喜情绪波动,麻木又无情。   初时,裴徊光觉得这样的代价根本不算代价。   这些年他早就麻木不仁,情绪不会悲喜所扰。就连复仇所带来的痛快,也是缓慢的、细微的、温柔的。   所以,裴徊光看着自吐出的这一汪血时,竟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两日胸腔里的闷重感,其实早就提醒了他,是他忽略了。   ——是,惧怕啊。   老东西死后,裴徊光彻底一无所,他以自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直到,他看着小皇后站在窗台上。黑夜里的风鬼魅般吹起的衣袂与发梢。   裴徊光现在才知道,彼时沈茴纵身消失于视线里那一刹那,他心里的滋味,是惧怕啊。   那陌生的情绪潜藏在他心里,他本能地压下去,悄悄潜伏。直到今日,沈茴对俞湛笑靥甜甜,从不会对他这样笑。直到今日,沈茴拉起衣袖,露出皙白小臂上可怖的斑斑血痕。   他知沈茴惧他,甚至厌他憎他。   他怎么会不明白小皇后只是不药物控制自的身体?裴徊光这样的人,早就习得了人看透的本事。   裴徊光扯了扯嘴角,笑了。   他冷笑质问沈茴,甚至口不择言,故意扭曲的心意。不过是了,掩饰那一刻忽然了悟的,对失去的惧怕。如今细,他竟自品出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   他指上的黑玉戒摘了,放进口中,含咬着。   大片大片的玉檀出现在视线里,沧青阁的影子浮在玉檀林尽头。   幼时,老东西嘶哑着嗓子对他说:“小珖,你看见没?每一株玉檀,就是一条枉死的性命!”   裴徊光轻嗅玉檀的淡香,他走进玉檀林,血仇的味道辗转沾满身。   ·   不过半日,裴徊光吐血的事情就在宫中传开了。甚至,心人消息送出了宫,递给京中一些位之人。   伏鸦前来请示,要不要封锁消息。   彼时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浏览一份几千名字的名单。他一手握着名单,另一只手在一侧的抽屉里摸索着,寻到小糖盒,捏了一块苹果糖来吃。   “不必。”   他名单放下,一边嚼着苹果糖,一边拿了朱笔,在编号九百四十七的名字上面,打了叉。   伏鸦瞥一案上密密麻麻的名单,收回视线,规矩的行礼告退。   转身离开之后,伏鸦的前还是案上的那份名单。轻飘飘的几页纸,却无形地浸了鲜血的味道。天下之人都以东厂裴徊光效命,裴徊光取谁的性命,知会一声,自人帮他捧上人头。可却鲜人知道,裴徊光手里一份名单,那名单上的每一人,都会惨死在掌印手中。   东厂是什么地方?伏鸦干的就是玩弄性命的勾当。可他每次起那些死在掌印手中的人的惨状,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名单上的几千人,遍布大齐。他们的成了威风凛凛的才,的成了文臣官,的从商敛财,还更多寻常的百姓。   若说相之处,便是这些人年轻时都曾从戎。   ·   沉月担忧地守在沈茴床边。   自沈茴饮了那碗混着裴徊光的血的汤药,不多时便昏睡过去,又过了一会儿,昏睡中的开始发烧。   沉月只得善做主张,次派人去请了俞湛回来。彼时俞湛刚回到太医院,见了昭月宫的小太监,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又急急赶过来。   俞湛细细给沈茴诊了脉,脸上的焦急淡下去,反倒是松了口气。他说:“这是娘娘体内余毒逐渐排出的迹象,不必担忧。”   “竟是这样,太好了。这毒实在是害苦了娘娘。”沉月这才笑了,“劳俞太医折腾又跑回来。”   俞湛起裴徊光改过的药方。他大致能看得出来裴徊光改了几味药,是了配合药引发挥作用。他一琢磨,根据裴徊光改的药方可以看出来,他调整要配合的药引当是与赤骨狮之血相近的东西。   他不由询问:“我走之后,掌印可是又在汤药里格外加了东西?”   沉月点头,蹙眉说:“掌印……自的血滴进了刚煎好的汤药里。”   俞湛讶然。   他眉峰拢皱,不是太明白裴徊光的血什么会与赤骨狮相近的效果。   “俞太医,这汤药可是服用一次即可?”沉月问出担忧来。   俞湛摇头:“至少三日。”   “这……”沉月茫然了。怀着侥幸的心去问:“剩下两日的汤药不需要加药引了吧?”   俞湛的沉默让沉月的心凉了半截。   然而沉月的担忧并没持续到第二日的这时候。   沈茴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中间陆续喊渴醒过来,沉月心疼地喂喝了水,便继续沉沉睡了过去。到了第二日半上午,沈茴迷茫地睁开睛。   “娘娘要喝水吗?”沉月赶忙问。   沈茴睁着睛,怔怔望着屋顶,半晌,忽然呜哼了一声。   沉月自然知道,这是沈茴自小的习惯了,自小生病难受得厉害,都是这样委屈地小声呜哼着。沉月赶忙跑去妆台拉开抽屉,取了一颗奶糖来,喂沈茴吃下去。   沈茴慢慢尝着晕开在口中的甜味儿,待整颗奶糖都在口中化尽,才挣扎着坐起来。   “咚咚咚。”   博古架后面传来一阵轻叩。   沈茴和沉月都吓了一跳。   沈茴转头,望向博古架的方向,知来人必不会是裴徊光。若是他过来,他才不会敲门。   沉月开了机关,打开藏在博古架后面的暗门。   顺年笑得露出小白牙,他站在门外,又不迈步进来,而是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沉月,禀话:“给皇后娘娘送药。”   说完,他规矩行了一礼,也守礼地不敢往寝屋内乱看,便转身沿着暗道离开了。   沉月急急忙忙暗道的门关好,提着食盒回来。打开食盒,里面浓稠的汤药捧给沈茴。   “娘娘快些喝下。俞太医说要服用三日呢。”   沈茴接过来,怔怔望着碗里的汤药。   还没喝呢,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粘稠的汤药贴着白瓷的地方,隐约可见鲜血的红。   沈茴前浮现裴徊光割了手指,鲜血滚落进汤药里的情景。   “娘娘?”沉月催促。   沈茴回过来,捧起白瓷碗,里面混着血腥味的汤药慢慢喝尽。竟不觉得这药多苦,大概是血腥味压过了药的苦。   第三日这时候,顺年又穿过长长的暗道,给沈茴送了药过来。   沈茴药喝完,俞湛把了脉,然后又开了一道药方,要每日服用一碗调养这段时间身体的亏虚。   而这时候,沉烟望着寝录发怔。   按照寝录名单,初一那日,本该是皇后侍寝。可是那天晚上皇帝傍晚时开始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天亮,根本没离开元龙殿。   沉烟指腹轻轻抚过寝录上,镀了金的“皇后”二字。   黑眸猛地一缩,抱起寝录,快步往元龙殿去。沉烟见到皇帝,行礼之后,禀话:“启禀陛下,按照寝录,今日当贤贵妃侍寝。只是昨天晚上贤贵妃夜里着凉,着人递了话过来今晚恐不能侍寝。”   “可惜了。朕已经好些日子没往贤贵妃那里去了。”   沉烟色如常,递主意:“陛下,皇后入宫月余,尚未泽君恩,六宫非议,于皇后娘娘执掌六宫不宜。不如陛下今晚移驾昭月宫。”   “好主意!”皇帝笑了,“沉烟这主意好!”   沉烟恭顺俯首:“陛下谬赞。”   天还没黑,皇帝便起驾昭月宫。了宠幸皇后,皇帝事先郑重沐浴一番,令宫婢在他身上涂满香料。   然而,皇帝还没到昭月宫的时候,沈茴已经执着一盏提灯,穿过暗道。   “娘娘万福。”顺年行礼。   他笑出一对小虎牙,说道:“掌印在三楼逗鹦鹉哩。”   沈茴莞尔,提灯递给顺年,提步往楼上去。   裴徊光坐在窗前,逗弄鹦鹉。沈茴刚走出玉檀林时,他便看到了。听着哒哒的上楼声,他转过头来。 第59章   窗前的两片幔帘放下来一片, 金色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光影将地板切割成一半明亮, 纤尘隐约可见,一半晦暗幽幽。裴徊光正坐在阴影里, 从窗外照进来的光, 只照亮了一点点他的膝头。   他开口, 依旧是慢悠悠的语调:“娘娘怎么过来了?”   沈茴忽觉恍惚,他这般寻常,好似那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沈茴朝窗口望过去, 先是被照进来的光晃得眯起眼睛。她的双眸稍微适应了一些,才捕捉到坐在幔帘下的裴徊光。她静默地伫立在楼梯口, 默默望了裴徊光一儿,视线渐渐下移, 落在他捏草的手上。   笼中鹦鹉似是觉察到了这种过分安静的氛围。它扑腾了两下翅膀, 尖尖地叫:“皇后!皇后!小皇后!”   沈茴的视线被笼中鹦鹉所吸引。她看了一眼拍翅膀的鹦鹉, 收回视线, 朝裴徊光走过去, 踩在一半明一半暗的影子上。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吹动垂落的幔帘。那被夕阳切割的光影落在沈茴的身上,轻轻晃动着, 让她整个人一时显在暖阳下, 一时陷于阴影里。   裴徊光望她逐渐走近。   沈茴在裴徊光面前停下来,说:“这几日睡得昏昏沉沉, 脚下也疼得厉害。才有力气走这样远的路来看掌印。”   裴徊光认真地听她说话,待她说完,他轻轻点了下头, 收回视线,继续捏着一根毛茸茸的长草,逗弄笼中的鹦鹉。   沈茴再往前迈出一步,浅紫色的裙子若有似无地贴在裴徊光的腿。她将一只手搭在裴徊光的肩上,微微弯腰,去看放在窗台上的笼中鹦鹉。   “掌印念了多少次本宫,才让它学会说皇后?”沈茴问。   她声音轻轻的。裴徊光细细琢磨了一下,没有从她的语气里品出什么不寻常。   沈茴等了一儿,仍是没有等到裴徊光的答,她转过头来望向裴徊光,堪堪撞上他凝视她的眼睛。   沈茴安静地回望他,心里却有些茫然。她不懂裴徊光的喜怒,她做好接受他玩弄的打算,却出乎意料地见到一个心平静的他。   过了一儿,沈茴有些受不了这样漫长的四目相对,先移开了视线。她站直身体,攥着裙子往上提高了一点,露出里面的鞋子。她低头望自己的鞋尖,说:“脚底的伤口差不多都长好了,可走了这样远的路,开始疼了。想坐一儿。”   她抬起脸,对他笑。   裴徊光放在腿上的手,便抬了起来。   沈茴顺势坐在他的腿上,软软地靠在他胸口。   裴徊光将手放下来,动作自然地搭在沈茴的腰侧。   沈茴望裴徊光捏着毛茸茸长草的手有一儿,确切地说,是望他用纱布缠裹的食指。她抬起手,取走他指间捏着的长草,然后捧着他的手,隔白纱布,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手指。   裴徊光半垂眼睥着她,漆眸深深,藏起一切。   裴徊光的平和,让沈茴很不适应。这与她来前所料想的完全不同。她尝试也用平和的语气来开口:“为什么掌印的血有那样的功效?”   “咱家年少时吃过不少那劣等兽。”裴徊光随口说。   沈茴蹙蹙眉,有些不太理解。   裴徊光所说的“吃”自然不是奴仆烹调好捧上来的美味,而是老东西将他和赤骨狮关在一起。他不仅要在饥饿的赤骨狮面前活下来,而且他想活只能吃赤骨狮的肉,喝赤骨狮的血。   他四岁时兄长的热血灼烫了他的手,从那之后他就开始极其   厌恶鲜血的味道。老东西自然也知道,可老东西不准他有弱点,仍逼他去饮血。   沈茴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她在裴徊光的腿上挪了挪,偏转过身体,望向裴徊光,问:“掌印在想事吗?”   “是啊。”裴徊光仍旧用着极其平淡寻常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咱家在认真思索,娘娘究竟哪里好,值得咱家自愿走进娘娘那拙劣的美人计圈套。”   他“啧”了一声,似不甚满意。   沈茴愣愣望他。没有想到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面对他这样的答复,沈茴反倒呆呆地,不知怎么接话。她缓了缓,才笨拙地说:“本宫哪里不好,怎么就不值得了……”   裴徊光呵笑一声,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神态傲慢:“那娘娘倒是说说自己有什么好。”   沈茴忽然就沮丧了。难道她要说唯一让她自己引以为傲的优点——爱读书可以过目不忘?这好像和美人计关系不大。   裴徊光松了手,握住沈茴纤细的手臂,将人从怀里拎起来,轻轻一推。他双臂环抱,慢悠悠地说:“咱家腻了,娘娘日后不必不过了。明儿个,就让人把暗道堵了。”   沈茴杵在一侧,半天没吭声,也没动过。   久到笼子里的鹦鹉歪着头,看看裴徊光,看看沈茴,然后尖细地吱哇乱叫:“皇后!皇后!掌印!掌印!”   半晌,沈茴才憋出绵绵长长的一句:“真的呀?”   裴徊光便也拉长腔调“嗯”了一声。   过了半晌,沈茴低头,再憋出一句:“假的。”   裴徊光没再搭理她。他将手搭在窗台上,裹着白纱布的食指微蜷,轻轻敲叩着。   过了一儿,沈茴再度开口,声音闷闷的:“也行吧。”   裴徊光敲叩的动作停下来。   “但是,掌印能满足本宫一个心愿吗?最后一个。”沈茴去拉裴徊光的袖子。裴徊光穿着殷红的窄袖锦服,窄窄的袖口裹在腕上。沈茴便只能捏了一点他的袖口衣料,轻摇。   裴徊光抬抬眼,瞥她。   沈茴鼓起勇气来。   “本宫今天晚上可以留在这里吗?”沈茴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药让人脑子里懵懵的。醒来之后记忆也乱糟糟的。只、只隐约记得身体的愉悦,具体的内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裴徊光嗤笑了一声,问:“娘娘偷喝果子酒了?”   “没有……”沈茴低声音反驳。   “那是娘娘想拿一夜销魂的法子来勾咱家一阉人的心?”裴徊光再冷声。   沈茴低下头,企图藏起烧红的脸。   裴徊光毫不客气地羞辱:“要是娘娘欠伺候,去烟花地寻小倌儿,他们伺候女人的手法更厉害些。定然能把娘娘伺候地舒舒服服。”   “好!”沈茴转身就走。   裴徊光凝视沈茴气呼呼的背影,数着她的步子,猜测小皇后再走几步会停下来。   一步两步三步……   沈茴果真停下了脚步。她低头,也没转过身来。   裴徊光从她的背影里读出小孩子式的泄气。   沈茴望自己轻动的裙摆,发怔。她怀目的投奔裴徊光,用自己的身体来交换利益,这是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事。   她想起裴徊光那日说的那句——“嘘。娘娘假说的太多,咱家不是很想再听。”   许久之后,沈茴才再度开口。   “本宫只是想试试,若是清醒时会是怎样的滋味。”她望被踩在脚底的影子,迷茫的双眸逐渐聚起神采,装满坚定。   “既然掌印不愿意,本宫不敢勉强。掌印当知道,你是本宫的上策。如今上策被堵死,正好心无旁骛地行下策。本宫只愿掌印念在欢好过一段时日,日后善待齐煜,留他一条性命。”   沈茴抬脚往前走,脚步再不迟疑,迈下楼梯。   “沈茴。”   沈茴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指尖轻颤了一下,她压下眼底的湿意,转过身,望向窗前的裴徊光,慢慢弯起眼睛。   裴徊光“啧”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偏过视线,道:“娘娘也太不经逗弄了,还没鹦鹉有趣味。”   说着,他捡起窗台上的长草,去戳笼中鹦鹉的脑袋。   然后,他听见小皇后跑过来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似的。   沈茴俯下身来去抱裴徊光,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裴徊光望向窗外漫天的火烧云。晚霞慢慢降下去,夜幕逐渐四合。光明彻底散去,整个未燃灯火的楼层彻底暗下去。   他用指背敲了敲窗棂,向楼下院中扫枯叶的顺岁吩咐:“备水。”   “是。”顺岁先领令,然后抬头朝楼上望去,只来得及看见晃动的幔帘。   窗户关了,另一片幔帘也放下来,裴徊光偏过脸来,咬了咬沈茴的耳垂。他伸手去解沈茴胸口的绸带。沈茴却急忙握住他的手。   “怎么,娘娘不要咱家伺候了?”   沈茴略羞赧,低声说:“才觉得身上有力气就巴巴跑来见掌印,几日没沐泽了。本宫要先沐浴……”   裴徊光“哦”了一声,慢悠悠地问:“那娘娘需要咱家伺候沐浴吗?”   沈茴点头说好,一副女儿家的顺娇模样。   备水还要些时间。沈茴偎在裴徊光的胸口,等顺岁准备烧水。一片静谧里,人难免胡思乱想。沈茴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裴徊光鄙夷地说没心伺候她沐浴时的样子。紧接,沈茴眼前浮现裴徊光弯腰给她洗脚的模样。   足心被他舔过的触觉,隔几日,莫名其妙再次传来,从脚心开始,慢悠悠地传递上来,在她的心上湿了一下。   沈茴鞋子里的脚趾微微蜷起,她小心翼翼地将脚往后挪了挪。   她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裴徊光的目光,他垂眼瞥她细微晃动的裙摆。   “怎么了?”他问。   沈茴目光躲闪,不愿说实,而是说:“烧水还要好久。”   裴徊光“嗯”了一声,显然知道沈茴是岔开题。   沈茴在他怀里仰起脸来,嫣然向他,说:“还要那样久,是不是可以先做些别的?”   裴徊光不解其意,静候淡淡瞥着她。   沈茴欠了欠身,凑过去亲了亲他。   “掌印尝得出本宫来前吃了什么糖吗?”沈茴问。   裴徊光舔了舔牙齿,说:“葡萄味的。”   然后,沈茴重新去亲吻他。   在一片黑暗的楼层里,她闭上眼睛,专注地亲吻他。   直到顺岁和顺年提热水上楼的脚步声,才将两的人的绵长亲吻终结。   ·   与此同时,沉月和拾星,硬着头皮接待了忽然来到的皇帝。   “皇后呢?皇后怎么不出来接见啊?”皇帝没走多久的路,就觉得疲惫,额头上甚至沁出汗来。一进了屋,他直接在椅子上坐下,随口询问着,目光扫过沈茴宫殿的宫婢们。   沉月与其他宫婢一起行礼。 第60章   沉月冷静地开口禀话:“启禀陛下, 今日天气暖和,皇后娘娘晚膳用得多了些,带着宫婢往梅林消食赏景去了。”   扑了个空, 皇帝不大高兴。   “天都快黑了, 还往梅林里钻什么钻。”皇帝不满意地抱怨一句, 他瞥一眼低着头的沉月, 然后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将碗里的茶都喝了。他还是觉得热, 又让宫婢给他倒了一碗喝。三碗温茶入腹, 他满头的汗才消了消。   皇帝明显是要坐在这里等皇后回来的意思。   昭月宫其他宫婢不清楚, 可沉月和拾星心里明白, 沈茴根本没有去什么梅林。远远看见圣驾,沉月已吩咐机灵的小太监往沧青阁送消息去了。   可沉月心里还是担忧。她既盼着沈茴回来, 将暗道之事瞒下去, 又不盼着沈茴回来,她心里很清楚沈茴对皇帝的厌恶。若是真让沈茴侍寝, 沈茴必然是难以忍受的。沉月又忍不住盼着沈茴能让裴徊光解今日之围, 就像前两次一样。   沉月正胡思乱想着,皇帝却等得不耐烦了。他站起来, 挥了挥手, 说:“朕觉得闷热, 也想出去散散步, 刚好去梅林寻皇后。皇后从哪进的梅林?给朕带路。”   皇帝说着,就抬步往外走。   “皇后娘娘绕着西南角的蔷薇亭方向去的。”沉月说着, 起身跟上去。   沉月说沈茴去了梅林, 并非随口瞎编。而是因为昭月宫后面有一大片梅林, 绵延半个山头。若是皇帝派人去寻找皇后, 也需要一些时间。   可沉月没有想到皇帝会亲自来梅林寻皇后。   沉月悄悄打量皇帝的神色,猜着皇帝亲自来寻皇后,还是含着点兴致的意味。可是寻了半天还不见皇后的身影,皇帝脸上的兴致便淡去了。再加上他走得久了气喘吁吁体力不支,便越来越不耐烦。   “朕的皇后究竟跑到哪里去了!”皇帝不耐烦地抱怨。   拾星小心禀话:“梅林这样大,娘娘兴许是走累了在哪里歇着呢。”   皇帝懒得理拾星的解释,摆摆手下令:“来人啊,去去去,派人把皇后找出来!”   沉月心头一跳,这是要搜梅林的意思!她不由心里惴惴不安。沉月不知道遍寻不见皇后的后果会怎样,兴许虚惊一场?可也兴许是既毁了名节又失了性命。哪怕是万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打心底不愿沈茴涉险。   一直低着头的沉月慢慢抬起脸来。   “陛下走了这样远的路,累了吧?”沉月握着帕子,动作温柔地去给皇帝擦拭额上的虚汗。   皇帝这才看清沉月的脸。   ·   顺年脚步匆匆,一路小跑着跑上五楼。他站在盥室外,轻叩了两下,垂着眼低声禀话:“掌印,昭月宫来了小太监传话。”   此时,裴徊光正扶着沈茴迈进热水里。   顺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陛下去了昭月宫。”   沈茴下意识地一惊,紧接着又松了口气,也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睛来,不慌不忙地望向裴徊光。她知道,他会给她解决的。   裴徊光握着沈茴的长发,他慢条斯理地将沈茴的长发轻轻挽起,再用玉簪别在脑后,免得她的长发被桶里的水打湿。   沈茴望向对面的高镜,里面映出裴徊光认真为她挽发的身影。他半垂着眼,目光落在他掌中捧着的鸦发上,神情专注。   虽然知道裴徊光必然不会让她回去陪那狗皇帝,沈茴还是会忍不住去猜测,裴徊光这次要用什么法子呢?   一次让皇帝摔了腿,一次直接药晕了皇帝让他睡到日上三竿。那么这一次呢?   将沈茴的头发挽好,裴徊光才慢悠悠开口:“去告诉皇帝,咱家跟他要了皇后。”   水中的沈茴猛地转身,激起水花来。她不敢置信地仰起脸,睁大了眼睛望着裴徊光。裴徊光正侧着身,去拿身侧架子上的香料。他转回头,迎着沈茴的目光,眨了下眼睛。   门外的顺年也吓了一跳。他勉强压下震惊,回禀一声“是”,转身小跑着下楼去。   裴徊光摘了瓶塞,将小瓷瓶的香粉倒进水中一些。他俯身,瘦长的手探入水中搅了搅,让粉色的香料在水中晕开。然后,他转过头,近距离地望着沈茴的眼睛与她平视,他用湿漉漉的指背蹭蹭沈茴的脸,问:“娘娘对咱家的回答满意吗?”   沈茴轻缓地舒出一口气来,将心里的惊愕慢慢消化。感受着脸颊上湿漉漉的指背磨蹭,她往前凑去一点点,将浅浅的吻落在裴徊光的眼尾。   柔软的唇压过他的眼睫。   裴徊光闭了下眼睛。   沈茴的轻吻一触即分,裴徊光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她低着头,捧着木桶里的水在嬉玩。裴徊光笑笑,他挽起右袖,将右臂探入水中,慢悠悠地为沈茴转洗。   沈茴一怔,捧着水的手一抖,清水从她的指缝间滴落。   大概是氤氲的水汽太浓,又或者盥室内太温暖,沈茴偏过去的脸慢慢烧红。可偏偏视线正对着高镜,蒙了一层水汽的铜镜上,朦朦胧胧地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沈茴慌张觉得,这双眼睛真是无处可放。蜷长的眼睫颤了颤,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脑子是清醒的,那果子酒的余毒就算尚未全消,也不能再将她弄成神志不清的模样。她合着眼,仔细去感受。耳边只有细微的水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许久之后,裴徊光扶着沈茴跨出木桶。他拿了棉巾仔细吸去她身上的水,担心她冷,动作倒是没了一惯的慢条斯理。   给沈茴擦干水渍,裴徊光随手从衣橱里扯出一件他的殷红寝衣来,裹在沈茴的身上。他的寝衣穿在沈茴的身上,衣摆贴着她的大腿上。裴徊光目光下移,打量沈茴纤细笔直的雪腿,问:“娘娘自己还能往上走两层楼吗?”   沈茴攥着衣摆往下扯了扯,她摇头,声音软绵绵地:“能走也不走。”   她不仅不肯自己走,还要往裴徊光身前凑了凑,纤细的肩头抵在他的胸膛。裴徊光手臂探到她膝下,将人抱了起来。   沈茴被抱起来的时候,还在拽衣摆。   到了七楼寝屋,裴徊光将沈茴放在没有床幔相遮的白玉床上。他转身熄掉屋内一盏又一盏的灯,寝屋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直到彻底陷进一片黑暗里。   忽然的黑暗让沈茴的眼睛不能适应。她茫然地转过头,将目光虚虚落在裴徊光的方向。   她听见裴徊光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知他在床边坐下。一片黑暗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来。   “等娘娘不觉得臊了,说一声,咱家再给娘娘掌灯。”裴徊光探手,摘了沈茴别发的玉簪,让她柔软的云鬓缓缓垂落下来。   她在一片漆黑里,伸手在床榻上摸索。   裴徊光垂眼,瞥着她摸索的细细手指头,他将搭在身侧的手朝着她摸索的指尖挪了挪,让她能够找到。   沈茴寻到了裴徊光的手,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声音又软又低地开口:“留一盏灯吧……”   “嗯?”裴徊光那只被沈茴拉着的手,略转了角度,用拇指在她的手心拨弄了一下。   略作犹豫,沈茴实话实说:“说好了想、想更清晰地感受。那得瞧得见掌印才行。”   裴徊光恼羞成怒地胡言,他自己心里清楚怎么回事,可沈茴哪里知道呢?她不知道他的心口不一,所以她得来解释。有些话,用言词说出来太苍白没有诚意,那只好用行动来证明。   沈茴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得在一片光明里拥抱他,让他看清她在没有药物作用时的眼睛,她得用清醒时的欢愉告诉他——   没有,没有厌他。   一片黑暗里,沈茴堪堪看得见裴徊光的轮廓,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可裴徊光看得见她明亮的眸子,一片澄澈。甚至,好笑地夹杂了一股子赤城。   裴徊光觉得好笑,便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笑着低下头,额头抵在沈茴的眉心。那低低的笑,便传给了沈茴。沈茴疑惑地缩了缩肩,向后退了一下。   裴徊光说好,起身去掌灯。   床头的一盏灯刚点燃,裴徊光却转过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沈茴不解其意,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她等了又等,不久后听见了脚步声。   顺年重新叩门,再次禀话:“昭月宫的宫婢急匆匆跑来送消息。陛下先前去梅林寻皇后,后来回元龙殿的时候,带走了一个昭月宫的宫婢。”   沈茴脱口而出:“沉月!”   裴徊光转眼看她,问:“娘娘怎知被带走的是哪一个?”   “一定是沉月!”沈茴望向裴徊光,“救救她!救救她!”   裴徊光却只是慢悠悠地说:“咱家可不是个好人,从来没有救一个小小宫婢的闲心。”   沈茴望着裴徊光好一会儿,慢慢将心里的惊慌压下去。   裴徊光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再度开口:“或者娘娘说说好话,把咱家哄高兴了,兴许会为娘娘破例一次。”   沈茴抿抿唇,收回望着裴徊光的目光,她直接下了床,赤着一双脚小跑到衣橱前,用力拉开衣橱的门,翻找到自己的衣服。她将裹身的寝衣脱下来,直接扔到地上,迅速穿好自己的衣服。转身往外走。   裴徊光注视着沈茴穿衣,手掌压了压身侧的床榻,感受榻上的湿意。这点湿意,是沈茴未擦净水渍的手染湿的。   啧,他怎么就忘了这小皇后可是个有骨气的。哄人只能一时,让她永远娇滴滴地服软,有点难啊。   裴徊光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门口,睥着跑下楼梯的沈茴,问:“娘娘真不需要咱家帮忙了?”   沈茴没理他。   她在心里重重地轻哼了一声,在心里嘀咕:不用你帮忙,本宫也能将人救出来!   顺年偷偷看了一眼,见皇后娘娘脚步连停都没停一下,他小声询问:“掌印要不要去看一眼?”   裴徊光凉凉地扫他一眼。顺年赶忙规规矩矩地低下头。   不过,见着掌印终究还是下楼跟去,顺年咧着嘴笑了。   ·   皇帝坐在香榻上,回忆着刚刚沧青阁来的内宦带过来的话,在愣神。   宫人禀告皇后过来,皇帝意外极了。   沉月在偏殿沐洗过,正进来。她听着宫人禀告,惊讶望向门口。   “陛下万安。”沈茴行礼行得极其敷衍。她气冲冲拉拽沉月,一巴掌打下去,手心火辣辣的疼。   “贱婢!日日和太监鬼混,今日又来染指陛下!” 第61章   裴徊光站在石亭旁, 听着内宦禀告元龙殿里的情景,笑了。   ——皇帝爱美人,只要长得美就得他心意, 不管是人妇还是妓人都不挑嘴。可他许是嫌脏, 许是嫌忌讳, 从来不会碰太监碰过的女人。宫中本来就不乏貌美的宫女大张旗鼓地给自己找对食, 就是为了避开皇帝宠幸。   裴徊光摆摆手,让递消息的内宦退下, 漆眸深处藏着一抹笑意, 望向元龙殿门口的方向, 直到看见沈茴从元龙殿出来。   而那个她想救的宫婢, 低着头跟在沈茴身后。   沈茴从元龙殿出来,回昭月宫, 必要经过裴徊光所在之地。他候在那里, 看着月色下,逐渐走近的小皇后。   沈茴脸色不是很好, 气呼呼的, 连脚步也变得比以往更快一些。她快步往前走,离得裴徊光很近了, 才看见他。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 稍微收了收脸上愠色。   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从元龙殿追出来, 嘴里念叨着:“皇后娘娘等等, 您帕子掉了!”   小太监一路小跑,跑到沈茴身边, 规矩地行了礼, 将手里的帕子递给拾星, 说:“娘娘遗的帕子。”   那并不是沈茴的帕子。   小太监看了裴徊光一眼, 犹豫起来。   沈茴瞥一眼那帕子,寻常语调的一声:“赏。”   然后又压低声音,再道一句:“说吧。”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   “谢皇后娘娘赏!”小太监高声道谢。然后他又小声地飞快说了句:“陛下临时去昭月宫是司寝女官递的主意。”   言罢,小太监转身就走。   沈茴蹙眉。她回忆了一下,才想起司寝女官长什么样子。   沉烟掌管皇帝司寝事宜,在皇帝面前递主意,引导皇帝去哪个妃嫔宫中简直就是份内之事。这样的分内之事,根本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真的只是巧合吗?   沈茴侧首,低声吩咐跟在后面的平盛:“一会儿去一趟司寝处寻玲珑,让她得空来昭月宫一趟。”   平盛颔首称是。   裴徊光更讶然。他慢悠悠地询问:“娘娘何时在宫中有了这样多的眼线?”   沈茴觉得自己那些眼线早晚瞒不过东厂的眼,都会被裴徊光逐一得知。与其等着他自己摸清她的底细,还不如她当着他的面说出一部分,还能显出几分“诚意”来。   她实话实说:“在这宫里,总要有些眼线才妥当。”   裴徊光点点头,自然赞同。“咱家只是好奇娘娘如何收拢的人,威逼还是利诱?”   裴徊光打量着面前的小皇后,在心里琢磨着以小皇后的人品大概干不出威逼的事情,说不定是许了什么诺,拿了多少好处收买人。   ——也不知道她手里银子花出去多少,还够不够花。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司寝处的玲珑是菊嫔生前的贴身侍女,从宫外跟进来的。刚刚元龙殿的那个小太监,有个对食,巫兹人来时被派去宝碧宫使唤。”   宫人抬着凤辇到了,沈茴回头瞪了沉月一眼,也不理沉月想要扶她的手,转而看向裴徊光。裴徊光上前一步,略欠身,递出小臂让沈茴扶着,登上凤辇。   裴徊光留在原地望着沈茴渐渐远去的凤辇,琢磨着沈茴最后说的话。   菊嫔?   裴徊光想了一下,倒是记起这人来。前一阵和太医院的陈太医私通,被同宫的妃嫔举报,捉奸在床,两个人殉情而亡。裴徊光还记得沈茴当时撞见两人殉情的场景,颇为惋惜。   裴徊光招来内宦。片刻之后,内宦禀来后续——   “皇后娘娘仁心,令人送去菊嫔遗物归家,菊嫔双亲年迈,皇后娘娘又赠了钱银与宅院。”   裴徊光挥了挥手,将内宦撵了。   他好奇沈茴怎么收买了人,是威逼还是利诱,却独独没想到——恩情。   这可怪不得他,毕竟这些年裴徊光手段用尽,唯独从未用恩情收买过人。可这恩情收买的人,往往更加死心塌地。是威逼与利诱所不能得的忠心。   裴徊光忽然就想到,沈茴当日在宝碧宫救下不少人。这些人中就算绝大部分不是个东西忘恩负义,剩下的一些人若是记着沈茴的恩情,那沈茴如今在宫中的眼线可不止刚刚那两个了啊。   呵。   裴徊光立在月下,吹着夜里的凉风,望着沈茴早已消失不见的方向。   他慢悠悠地拨转着指上的黑玉戒,低声自语:“怪不得翅膀硬了啊……”   若小皇后翅膀硬了,娇滴滴哭唧唧跑来求他的次数必然越来越少。裴徊光不高兴。   可是,裴徊光回忆了一下沈茴气呼呼扔下他的寝衣,穿了衣裳,转身就走把楼梯踩得踢哒响头也不回的模样……   啧,怪好看的。   裴徊光闭上眼睛,用力嗅了嗅黑玉戒上的残香。   味道淡不可闻,还没他指上沾的味道香甜可口。   ·   皇帝一直呆坐在香榻上,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忆着沧青阁内侍递过来的话——“掌印说,他跟陛下要了皇后。”   皇帝把这句话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是,他一直把裴徊光当做再生父母。他深刻明白,没有裴徊光,他根本不能当皇帝。若不是裴徊光将他拎到龙椅上来,他现在应该日日活得像个懦夫,听沈荼的训话,别说纳妾了,连斗鸡赌钱都不能。   道理都明白。   可毕竟是踩着天下,当了八年皇帝的人,尝遍了尊荣。   人啊,有时候理智和情感是相逆的,自个儿跟自个儿拧巴。   半晌,皇帝佝偻着在香榻上侧躺下来。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小臂上传来的麻痒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他抓了抓发痒的小臂,朝远处的小李子招招手。   小李子急忙跑过来。   皇帝鬼鬼祟祟地环视寝殿内,确定只小李子一个人,才做贼般压低声音:“裴徊光真的吐血了?”   “千真万确!宫里好些人看见了哩!”   好一会儿,皇帝才“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小李子退下去。   皇帝愣愣望着烛台上的灯火,思绪飘得很远。他开始想如果裴徊光死了会怎么样?如果裴徊光死了,他是不是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了?不再这么窝囊连自己的皇后都要让给一个阉人?   下一刻,皇帝惧怕地缩了缩肩。   不不不,如果裴徊光死了,他应该也当不了这个皇帝了吧?箫起、吴往会杀进京城来。还留在京中没有回封地的铸王和锟王立刻会有动作,就连病秧子玥王说不定也想取而代之!   他、他哪个也惹不起啊!   皇帝孤零零地抱着胳膊睡着了。睡梦中,他一会儿盼着裴徊光死,一会儿又怕裴徊光死……   ·   沈茴回到昭月宫,仔细询问了皇帝来后的情景。听了拾星的禀,她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往上涨。   果然,她没猜错。   “谁准你善做主张了!”沈茴训喝,气得脸颊涨红。   沉月不知道为什么会惹了沈茴生这么大的气,她一边跪下去,一边软着声音求:“娘娘别动怒,对身体不好……”   沈茴心窝绞痛。她随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帛,朝沉月身上抽。   “问你话呢!谁准你善做主张的!”   在元龙殿时,沈茴那一巴掌已经把沉月打懵了。此时见沈茴又来抽打她,沉月立刻红着眼睛,手足无措地说:“是奴婢错了,是奴婢不该善做主张!娘娘别动怒,娘娘千万别动怒啊!”   她求着求着哭出来,一边簌簌落泪,一边说:“您是主子,沉月就一奴婢,不值得您这样动怒。您要是生气,要打要罚,让旁人来,别自己动手。若能护了娘娘,奴婢就算是死了也是值得。”   沈茴喘了两口气,气呼呼地说:“满口主子奴才,你到是懂规矩!”   沉月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哭着说:“您是主子,沉月若是连‘忠仆’二字都担不得,对不起主子。”   “我不要你这样的忠仆!”沈茴气得重新用手里的披帛去抽打沉月,“你给我记着,你是奴之前,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自己喜怒人生的、活生生的人!草根淤泥里的男儿有争前程的雄心,宫里的阉人也会想着往上爬。你,一个并非奴籍的人,凭什么要把自己困在奴仆的身份里!难道你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照顾我、保护我,打算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护主。从不能为自己谋划些什么吗?”   沈茴一口气说了那样多的话,气喘吁吁。压抑了太久的泪滚落下来,她声音瞬间软下去,带着柔软的哭腔:“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呀。”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亲人。   “沉月知道错了!”沉月哭着去抱沈茴的腿,“别伤心,别哭,别哭!沉月以后一定保护好自己!”   裴徊光很早就来了,他在雕花屏的另一侧,欣赏着小皇后难得的气势汹汹的火气。他瞧着沈茴用尽全力地握着披帛去抽打婢女,他的视线便追着沈茴手里的披帛,荡起,又落下。   就算她用尽了全力,那落下的披帛总觉得没什么力度。   裴徊光目光追随着披帛抛起又落下,不由去想若这披帛落在他身上是什么滋味。不过这不大可能,他应该不会惹小皇后生这么大的气,小皇后也不敢抽打他。   他见多了沈茴温柔端庄的模样,忽然见她大发雷霆,十分新奇地欣赏着她生气的样子,越看越好好玩。   他拉开沈茴妆台的抽屉,果然找到一盒糖。他推开盒盖,见里面是做成兔子形状的奶糖,还有三颗。他不由皱了皱眉。   裴徊光不大喜欢奶糖的味道。   雕花屏的另一侧,传来沈茴高声训斥沉月的声音,正说到“阉人也会想着往上爬”,裴徊光没看见妆台上还有别的糖,免为其难地吃起奶糖来。   沈茴哭过,板着脸不理沉月,让她下去敷药、休息。她打了沉月,心里到底是心疼的。   她低着头,沮丧地绕过雕花屏,这才看见坐在她妆台前的裴徊光。   他正在吃小木盒里的兔子奶糖。   那盒……骆菀亲手熬做,沈霆带进宫来,沈茴不舍得一口气吃完,每日只吃一颗的奶糖。   沈茴每次吃一颗,都会去数盒子里还剩下几颗。小木盒里应当还有三颗奶糖。   而现在,她眼巴巴看着裴徊光将小木盒里最后一颗奶糖放进口中。   沈茴怔怔抬起头,望向裴徊光。她刚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   裴徊光便看见她湿红的眼眸逐渐浮满心疼。 第62章   奶糖的味道在口腔里晕开, 原本不算喜欢的味道,就着沈茴噙着心疼的湿红眼睛,立刻变得多出一丝滋味来。   裴徊光辗转尝了尝, 这奶糖的味道似乎也不错。   沈茴别开眼睛, 安慰自己只是三块糖而已, 这满脸心疼的样子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   裴徊光将装着奶糖的小木盒慢悠悠地转了两圈, 放回妆台上,说:“明日赔娘娘几盒便是。”   沈茴心想这盒糖不大一样, 买来的糖可替代不了。可她并没有说出来, 因这样的小事也不值得说。   从外面绕进来的拾星看见裴徊光吓了一跳。她不是第一次在沈茴寝屋里见到裴徊光了, 可每次见了都要吓一跳。她规矩禀话:“娘娘, 盥室里的水已经备好了。”   沈茴哭过,要重新洗洗脸。   沈茴“嗯”了一声, 说:“一会儿便过去。”   拾星便绕过雕花屏, 避开。   沈茴朝裴徊光走过去,瞥一眼妆台上空了的小糖盒, 藏起心疼来。她伸出小手指来, 勾勾裴徊光的拇指,软声细语:“本宫要去重新漱洗, 一会儿就回来。”   她自然记得今天晚上在沧青阁被人中断的事情。   可沈茴洗了脸换了寝衣回来, 裴徊光已经不在她寝屋里了。   裴徊光回了沧青阁。   顺年低声禀话:“陛下三年前曾将司寝女官沉烟送给掌印, 被掌印拒绝。”   裴徊光皱了皱眉, 对“沉烟”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顺年低声恭敬地继续细禀:“曾有人见她几次躲在玉檀林里。不过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玉檀林默立。像是心情不好时, 随便找个僻静的地方待着。”   裴徊光搭在白玉长案上的手指轻轻敲叩着。   他不开口, 顺年也垂首静立在一旁, 察言观色地等着吩咐。   过了一会儿, 裴徊光忽然冷笑了一声。   顺年隐约猜到掌印恐怕是打算除掉沉烟了。他猜测着,不管沉烟是否做了什么,只要是让掌印起了疑,那她的性命就会悬了起来。他悄悄打量裴徊光的脸色,试探着询问:“掌印,可是要处理掉这女官?”   裴徊光垂着眼,瞥着指上的黑玉戒,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口:“再留一日性命。”   他决定再留这个女人的性命一天,他想看一看小皇后的眼线到底靠不靠谱。他给小皇后留一日时间,等着小皇后行动。若小皇后什么也没查出来,那他可得拎着小皇后的耳朵嘲笑她,还要扯了她的披帛,将她摁在美人榻上,抽她屁股。   “是。”顺年低着头,退着出去。   裴徊光又忽然开口:“把沧青阁里的糖都换成奶糖。”   顺年脚步一顿,愣了一下,再应一声“是”,转身出去办,心里却狐疑起来。   沧青阁里,每层楼每间裴徊光常去的屋子里,都在顺手的地方备了糖。前几日掌印吩咐将沧青阁每个糖盒里备上苹果味的糖。刚刚裴徊光跟着沈茴离开前,他特意吩咐将楼中所有糖盒里的苹果糖换成葡萄味儿的。   这,掌印出去一趟不到一个时辰,再回来怎么又要把葡萄味儿的糖块,换成奶糖了?   顺年在心里琢磨着掌印换口味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等等,掌印不是不喜欢奶糖吗?   ·   三年前,皇帝开口要把沉烟送给裴徊光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包括当时沉烟本是不愿,得知裴徊光拒绝之后松了口气,这些细节也都不是秘密。   是以,第二天沈茴见了玲珑,轻易知道了这些事情。   沈茴微微走神,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测。   沈茴行事向来不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她必是要刨根问底,将事情弄清楚。所以,她召见了沉烟。   沉烟俯首跪地,规矩地行礼,表情、姿态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沈茴笑着让她平身,且赐了座。   沉烟规矩地先谢了礼,再在椅子上坐了个边儿,依旧是最守礼规矩的女官模样。   沈茴细细打量着她,满意地笑着,温声细语:“本宫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端庄又守礼,模样也长得好。”   沉烟起身,福了福:“娘娘谬赞,沉烟不敢当。”   “本宫今日召你过来,是想给你指个婚。”   沉烟神色一怔,立刻说:“多谢娘娘体恤,只是沉烟忙于司寝处大大小小的事宜,实在是没有成婚的想法。”   她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头:“请娘娘收回成命。”   沈茴温温柔柔地笑,问:“你都不好奇本宫要将你指给谁?”   沈茴几乎没有给沉烟回话的机会,慢悠悠地说下去:“本宫觉得掌印大人忙于朝政,身边没个体己人真是可惜。见你规矩懂事,想让你到掌印身边伺候。”   沉烟懵了。她张了张嘴,怔怔望着皇后,一时失声。她想说话,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拒绝吗?理智告诉她她该拒绝。可是、可是……可是心里偷偷噙着一丝侥幸……   她是女官,阉人配不上她。若是皇后凤命,她不得已去阉人身边伺候,于颜面上,她是被迫的,别人会替她惋惜……   沉烟心里乱糟糟的。   那悄悄压在心底三年的情感,碰撞着,几乎快要压不住了。   惧怕?犹豫?恐怕更多的……是欢喜啊!   沈茴仔仔细细瞧着沉烟的神色,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沈茴的眉眼间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可是她心慢慢沉下去。   她忽然轻笑了一声,满面少女的娇憨。她亲自去拉沉烟,眸子灿烂如星辰。她说:“本宫逗你呢!”   沉烟望着面前的沈茴,抿起唇,努力去压心里翻滚的复杂情绪,同时努力保持微笑得体的表情。   “本宫当然知道陛下当初出过这主意了,你们都不愿。本宫怎么会再强人所难呢?沉烟这样好的姑娘可不能委委屈屈地嫁给宦人。”沈茴笑得天真烂漫,“本宫想给沉烟个好姻缘倒是真的,连懿旨都拟好了。沉烟这样规矩懂事的好姑娘,该帮本宫协理六宫才是。所以,本宫决定封沉烟为……先婕妤位吧。再高的位份可要你自己去争了,至于封号还是要先请示陛下才妥帖。”   沉烟慢慢从天翻地覆的情绪里回过味来,惊愕地望着面前小皇后笑意盈盈的脸。   沈茴视线越过沉烟,望向门口的沉月。她又说:“‘月’字如何?月婕妤。”   沉烟终于从沈茴的嫣然笑脸里,品出了端倪。皇后……皇后知道了她动的手脚!皇后是在报复她!   月?这个封号在提示她、警告她。   ——沉月,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牵扯到了沉月。   沉烟望着面前对她笑的沈茴,脊背生寒。   在她眼里的皇后,是个病弱的、娇滴滴的,虽一腔正气却没有太大本事的胆小姑娘,永远温温柔柔地说话,走不了多少路就喊累。她甚至从未见过皇后惩治过宫人。皇后的头一遭“惩治”,竟被她幸运地撞上了。   沉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昭月宫的,她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从仙界掉进了地狱里。   沉烟走了之后,沈茴悄悄去望沉月的脸。她昨天使的力气可不小,不知道沉月的脸还疼不疼,可当沉月怯生生望过来时,沈茴轻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转了身,抓了一把脆糖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咬着吃。   ·   消息很快在宫里传开,有人恭贺沉烟,也有人替她惋惜。两种心情出于不同的角度,倒都是真心的。不过很快人们都知道这是皇后娘娘亲自下的决定。   这就不得不引起宫中妃嫔的思量。   皇宫这样的地方,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谨而慎之,每个人也都要对别人的一言一行仔细揣摩。   正如沉烟眼里的沈茴,她自入宫,只干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当初皇帝酒后当众辱臣妻,唯有皇后跑上去阻止。第二件事则是巫兹人挑衅,她不仅于接待宴上大方回击,而后来又在血洗宝碧宫之事上出了力。   除了这两件事,宫里人们眼中的皇后是个病弱的小姑娘,从不过问后宫事宜,连妃嫔的请安礼节都是能免则免。   这,好似是她第一回 主动插手后宫事儿。后宫的人免不得揣摩来揣摩去,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便带着贺礼,想要去沉烟这里撬出端倪。   沉烟本就心烦意乱,还要应付这些不断上门的人,烦不胜烦。   ·   事情传到裴徊光耳中时,他正立在朝堂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朝臣议事。   西北角又生了草寇,大臣们正在商讨举兵讨伐之事。不过是小乱,算不得动摇根本的大战役。只是在领兵的人选上有了争议。   沈霆如今并没有实权,他曾经的旧部在给他争取这个机会。   顺年悄声走进殿内,立在裴徊光身后,踮起脚来,小声禀了沉烟的事情。   裴徊光挑挑眉,忽然轻笑了一声,打破了正僵持的朝堂。引得臣子们都朝裴徊光望过来。   右丞犹豫一番,仍旧开口:“令沈将军率兵出绞西北草寇,掌印觉得如何?”   右丞心不甘情不愿地问了裴徊光的意见,可他明白,这事儿,必须得裴徊光点头。   裴徊光“哦”了一声。   大殿有一瞬间的寂静,都有些意外。   裴徊光慢悠悠地接了句:“提前贺沈将军凯旋。”   沈霆望着站在龙椅旁边的裴徊光,神色晦暗。他忍不住去想裴徊光为什么会同意,是不是……   草寇的事情终于敲定了,皇帝急不可耐地问:“迁都之事你们商量的怎么样了?”   迁都劳民伤财不是小事,大部分的臣子自然不愿意。可陛下开了口,他们又不敢一味阻扰。只好委婉提出不若暂时先到南边的行宫短住。   “哪个行宫?”皇帝问。   “臣等商议过,关凌城的行宫最合适。”   本是心不在焉的裴徊光,忽然抬了抬眼。   那种浓稠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从内至外,再由外卷内,在他胸腔里撞击着,令他作呕。   朝臣还在商讨着,裴徊光手掌压在胸口,感受到情绪的波动,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满庭哗然。   裴徊光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捏着雪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慢悠悠地说:“继续。”   ·   裴徊光回到沧青阁时,远远看见了沈茴。她坐在三楼的窗前,正在逗弄笼中的鹦鹉。手里捏着的逗鸟草掉进笼子里,她打开鸟笼去捡,鹦鹉却先一步从笼中飞出来,扑腾着翅膀飞出窗外。   “呀,”沈茴讶然出声,“遭了!” 第63章   沈茴双手压在窗台上, 探身出窗外,目光追随着黄羽鹦鹉,眼睁睁看着它飞进玉檀林里, 小小的身影逐渐看不见了。   她还没来得及缩回身子,袖中的一方帕子慢悠悠地飘落。待沈茴觉察时, 那方帕子翩翩落在裴徊光的手中。   浅粉色的丝帕, 只在一角绣着一株海棠。   裴徊光捏着帕子闻了闻, 闻到少女的清甜。   沈茴小眉头揪起来。若是没有被裴徊光当场抓获, 她还可以装傻充楞全当不知笼中鹦鹉是如何逃的。可如今被抓了个正着,狡辩都不行。   “才晌午,娘娘就过来了?”裴徊光抬头, 仰望着窗口的沈茴。   “一个人用膳孤零零的, 来和掌印一起吃。”沈茴甜甜地笑。大抵是弄丢了他的鹦鹉,有些心虚。脸上的笑容甜得宛如抹了蜜。   裴徊光将帕子收进掌中,上楼。   当裴徊光看见桌子上摆的午膳时,奇怪地瞥了沈茴一眼, 问:“娘娘饮血上瘾了?”   满桌的菜肴里,裴徊光一眼注意到鸭血碎菇汤、煎猪血、麻辣鸭血、血豆腐……   沈茴捏着勺子, 小口尝了一点鸭血碎菇汤, 状若随意地小声说:“给掌印补补血呀。”   在一旁伺候的顺岁欲言又止。   ——掌印不碰这些东西。他不仅不吃,连膳桌上摆着这些东西都不太能接受。   当然了,除了这几道动物血块的菜,还有另外几道补血功效的菜肴。顺岁不动声色地盛了一碗南瓜红枣放在裴徊光面前,再用小碟布菜,放置了些鹌鹑蛋炖桂圆、葡萄干蒸枸杞、   即使, 裴徊光对这些也不太喜欢。可也只是不太喜欢, 还不至于像动物血块那般, 一口不碰。   裴徊光没说什么,安静地吃着。   沈茴发现裴徊光并没有碰过她特意叮嘱厨房做的补血大菜。她抬起眼睛,偷偷看了一眼裴徊光的神色,隐约猜到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她低着头,沉默着小口小口吃饭。   裴徊光便看见坐在对面的沈茴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么。   沈茴的确在瞎琢磨。   她在反思自己。她悄悄打听过,知道裴徊光饮食向来清淡简单,可那样日复一日的饮食应当对身体不好吧?更何况,他拿自己的血当药引来医她。沈茴仍记得那盖过药苦的血腥味儿,他在汤药里放了多少血呀?   而且裴徊光两次吐血之事,宫里人尽皆知。沈茴自然也是晓得的。   本来就割了手,放那样多的血来医她,又吐了血。这个时候给他补补血不是应该的吗?   沈茴觉得自己做的没错,甚至见裴徊光对那些血块食物根本不动筷,有心劝谏。   可是她再一琢磨。   她不喜欢吃葱姜蒜,别人说不吃葱姜蒜对身体不好劝她吃,她乐意吗?她喜欢吃糖,别人说吃糖多了对身体不好不准她吃,她乐意吗?   碗里的红枣羹,一点都不清甜了。   她轻轻放下勺子,脚尖从裙子里探出,在桌子下面,轻轻碰了碰裴徊光的小腿。   裴徊光抬眼,看她。   “我吃好了。” 沈茴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杵在一旁的顺岁。   裴徊光本来就不怎么想吃了,他让顺岁收拾了东西,退下去。   等顺岁一走,沈茴立刻从座位起身,几步走到裴徊光身边,抬起他的手,顺势坐在他的腿上。她软软靠在裴徊光的胸口,声音低低软软:“我错了。再不会擅做主张准备掌印不喜欢吃的东西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将手搭在她的腰侧,只是“嗯”了一声。   沈茴仔细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神色,紧接着把声音放得更低更软一点:“掌印手指被割破的地方还疼不疼呀?那去疤药掌印手里还有吧?可别留下疤呀。”   说着,她捧起裴徊光的手,放在嘴前,轻轻地吹着。   裴徊光“啧”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沈茴,问:“娘娘肚子里又藏了什么坏水?”   沈茴眨着一双无辜的明澈眼眸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本宫在关心掌印呀。”   裴徊光数了一下,这一会儿工夫,小皇后软着嗓子蹦出三个“呀”。啧,是不是长得漂亮的小姑娘天生就会撒娇。   “咱家谢娘娘关怀。去疤药还有,留不下疤痕。”裴徊光停顿了一下,再慢悠悠接一句:“留下疤痕也挺好,转蹭时说不定更舒服些。”   沈茴一怔,闹了个红脸。她本能地想要从这死太监怀里起来。可她忍了下来,反而弯着眼睛,摆出更甜美的笑脸。声音呢,倒是低软中勾了一抹娇媚。她说:“掌印分明不用左手的呀。”   “是吗?”裴徊光呵笑一声,他拽拽沈茴的耳朵,凑过去,低声说:“下次。”   下次什么?   他有时会故意不把话说尽,引得沈茴低着头自己去胡思乱想。   不过这一次,裴徊光并没有如愿在沈茴脸上看见太多的羞耻感。她软着声音说好。然后沈茴靠过来,将脑袋搭枕在他的肩上,继续说:“所以鹦鹉飞走了,掌印也不会生气是不是?”   啊,这事儿啊。   啧,裴徊光被一桌的“血”膳唬得差点都忘了。   他用指背温柔地蹭了蹭沈茴的脸蛋,说:“无妨的。反正有娘娘。”   三日后,沈茴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玉床对面窗下的长榻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一个纯金打造的巨大鸟笼。   沈茴呆呆望着眼前纯金的鸟笼子,已隐约猜到了裴徊光用意。   “那样多的能工巧匠日夜不休花了三天三夜造出来的。娘娘觉得好看吗?”裴徊光从沈茴身后绕到她面前,慢悠悠去解她的衣带,将她身上的衣裳脱下来。又亲自为她穿上一件鹅黄的羽衣。   那只飞走的鹦鹉,正是这样明艳的鹅黄色。   裴徊光拉着沈茴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然后将人推进纯金的笼子里,再将笼子的搭闩叩好。他径自走到白玉床上坐下,望着对面纯金笼子中的羽衣美人,心情舒畅地欣赏着。   “这纯金的鸟笼贵气有了,却有点俗气。”裴徊光语气愉悦轻缓地点评。“也是没法子,时间有限。过了正月十五,就要陪着狗皇帝去别宫,来不及做更好的样式。不过到了关凌,咱家再令人给娘娘烧一个琉璃笼。”   裴徊光想象了一下琉璃笼的样子,想象着小皇后坐在流光闪烁的鸟笼中,对他一声一声喊“掌印”的模样。   沈茴站在纯金鸟笼里,睁大了眼睛瞪着裴徊光。听了好一会儿他的胡言乱语,她轻哼了一声,纤细的手臂轻易穿过鸟笼中间的缝隙,将搭闩拉开,走出鸟笼   。她快步朝白玉床走去,抱起自己粉嫩的一床被子,连枕头也一并抱着,重新走回鸟笼里。   鸟笼里本来已铺了几层厚厚的绒毯,沈茴坐下,身子都要往下陷一陷。沈茴将粉嫩的小被子扯开,裹在身上躺下。   哼,睡觉。   裴徊光饶有趣味地瞧着沈茴做完这一切,见她躺好一动不动了,才开口:“娘娘忘记关门了。”   沈茴静默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从柔软的绒毯里坐起来,伸长胳膊将鸟笼的门关上,然后重新背对着裴徊光躺下来。   “娘娘倒是喊几声掌印啊。”   沈茴才不要。她无声地摆口型:死太监、死太监、死太监!   裴徊光起身,将寝屋里的灯熄了。   大概是纯金鸟笼里铺的绒毯太柔软,沈茴也没有想到她很快就睡着了。   裴徊光坐在床边,一条腿抬起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上,悠闲地望着鸟笼中睡着的沈茴转过身来,雪白的小臂从粉嫩的被子里探出来。   裴徊光长久地细瞧沈茴酣眠的容颜。   ·   翌日清晨,裴徊光走出寝屋,走到楼层尽头,推开廊窗,吹一会儿凉风会让他身体更舒适些。   灿珠早就起来了,早早候在院中,等着沈茴吩咐。   裴徊光抬抬眼,看着远处王来和顺年站在一起说话。两个人说了没几句话,王来便朝灿珠走过去。   王来如今在东厂做事,已不似之前那样日日伴在裴徊光身边,自然也从沧青阁搬走了。   裴徊光垂眼,看着王来走到灿珠面前,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塞给灿珠。灿珠起先不要,不知王来说了什么,她才点了头,不过她只留了一张银票,另外一张银票强硬地塞回给王来。   裴徊光极少关注小人物琐碎的日常。他瞥了两眼就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寝屋。   沈茴已经睡醒了,在纯金的鸟笼中,坐在柔软的雪白绒毯上,娇娇软软地伸懒腰。   “啧。娘娘睡得挺舒服。”   沈茴摇头,揪着眉头:“有点太软了。”   她捏了捏身下几层的雪白柔毯,抱怨:“中间夹一面棉褥更好些。”   裴徊光走过去拉开鸟笼的门,伸出手去,将沈茴扶出来,沈茴冲他软软地打哈欠,他脱口而出:“娘娘缺银子吗?”   沈茴缓慢地眨了眨眼,望着裴徊光好一会儿,双眸中的迷茫睡倦散去,逐渐清明起来。她慢慢弯唇,笑着点头。   ·   今儿个已是正月初九,过了正月十五,宫中高位的妃嫔就要随帝搬离京都前去关凌城的玱卿行宫。是以,宫中各处都十分忙碌。不仅要忙着庆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还要准备离宫之事。   此番离京,名义上说的再好听,实际上都是皇帝怕巫兹打过来,带着妃子们往南方逃。   宫中妃嫔众多,只有正四品以上的美人位妃嫔才能跟着陛下去行宫,虽然战事还没有影儿,那些不能伴驾同行的妃嫔们,心里难免惶惶。尤其如今宫中忙乱,这种忙乱更是能让人心里跟着乱起来。   沉月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收拾行礼时,俞湛如常过来请平安脉。   “娘娘身体恢复得很好。上次开的药方暂时可以停了。”俞湛说道。   沈茴笑着说:“多亏了俞太医这样好的医术。”   坐在窗下阴影里的裴徊光瞥了俞湛一眼。   俞湛似已习惯了会在沈茴身边看见裴徊光,他语气如常:“十五之后启程去关凌,那地方更温暖些,于娘娘身体大有益处。”   沈茴点点头,说:“小时候在书上见过这座海棠城,听说四季如春,是个好地方。没想到真的能过去亲眼见见那里时时开放的海棠。”   俞湛一边收拾药匣,一边温声说:“娘娘的表兄未曾向娘娘说过那里?听说萧公子母亲的娘家在关凌城附近。”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从小糖盒里取了颗奶糖吃。 第64章   俞湛收拾好东西, 起身告退。   他离开昭月宫,回到太医院,收拾了东西, 也不多留,直接离了宫。惹得旁的太医连连摇头, 在心里鄙夷俞湛不思进取。   这次沈茴去关凌城, 他自然也要跟去。所以, 他必须要在余下几日, 将医馆里的病人都处理完,也想尽全力在接下来几日多医一些贫民。出宫去医馆的路上,俞湛顺便去铺子买了个简单的鸟笼。   一直忙到深夜, 俞湛才提着鸟笼回到简陋的住处。   “皇后!皇后!皇后!”鹅黄色的鹦鹉从衣柜顶端飞下来, 落在他的手中。   俞湛目光柔和地望着它,摸了摸它的头,喂它吃了些粮,再将它放进鸟笼中。漂亮的小鹦鹉吃饱了, 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献好似的尖着嗓子叫:“皇后!皇后!掌印!掌印!小皇后……”   寂静的夜里, 鹦鹉尖细的怪异声音不停地叫唤着。   半晌, 俞湛叹了口气。   这只鹦鹉飞到太医院前面的松树林,被俞湛捡到。他听它喊皇后,以为是沈茴养的小宠,还没来得及送去给沈茴,就听它紧接着一声接一声地喊:“掌印!掌印!掌印!”   于是,俞湛将这只鹦鹉带了回来。   俞湛望着笼中的鹦鹉发怔了一会儿, 他将鸟笼放下, 转身出去洗手换衣。可当他再次回来时, 那只漂亮的鹦鹉已经死了。它瞪着小圆眼躺在笼子里,脖子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鸟笼里,又从鸟笼的缝隙滴落在地上。   ·   沈霆将那匹通体雪白的漂亮小马送进宫来。这匹名“踩雪”的小白马长得优雅,性格也十分温顺。   “之前繁事绊身,一直没机会进宫把这匹小马带给你。明日就要离京去西南那片剿匪,今日正好进宫来,把它带给你。”沈霆说道。   “真好看!”沈茴望着漂亮的小白马,眼睛亮晶晶的。她让身边的小太监牵着小马去安顿,和沈霆一起往屋里走。   “即使是随口说的话,哥哥也总记得!”沈茴弯着眼睛笑。   她自小就羡慕健健康康的人可以随意跑跳,也曾梦想着走万里路亲自去看河山湖海,当然在她的梦想里若是能骑着马就更好啦。只是她从小病弱,一直都没有学骑马。   “以前还说等你过了豆蔻之年教你骑马,没想到一直耽搁下来。眼下也没机会亲自教你。好在这匹踩雪性格温顺。此番去关凌的行宫,路途遥遥,若是一直坐在马车里定然不舒服。若是累了,就趁着暖和的时候,骑骑马。让内宦拉着踩雪,也不奔跑,当无碍的。”   沈茴听着听着,眼前浮现自己在蓝天白云下坐在踩雪身上吹暖风的场景,心里慢慢溢出欢喜来。她像小时候那样,黏着长兄撒娇:“哥哥真好!”   沈霆冷毅的五官不由柔和了下来。他声音也放得更温柔一些:“等蔻蔻身体再康健些,哥哥教你真正的骑术,在大草原上奔跑。”   “好!”沈茴开心地应着。   失而复得本就是至幸。   不需要沈霆说什么,只要看到哥哥,沈茴心里便觉得欢喜。甚至有时候只要一想起哥哥还活着,她心里都是甜的。   “哥哥今日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情刚好要请哥哥帮忙。”   沈霆颔首,等着沈茴继续说下去。他心里又觉得好笑,不知道幺妹又要跟他讨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我想给鸣玉准备一份生辰礼物。可我在宫中置办不便,只能我出钱,再请哥哥出力。”沈茴说。   沈霆有些意外,他笑着说:“给鸣玉的生辰礼物?丫头生辰不是还有好几个月?”   沈茴点头,说:“是还有好几个月,可我给她准备的这礼物,现在开始筹备都可能来不及。”   沈茴去拉沈霆的袖子,摇一摇哥哥的手臂,继续撒娇:“好不好嘛?”   “这有什么?你想让哥哥做什么,说一声便是。”沈霆无奈地摇摇头。   其实沈茴知道哥哥必然会答应帮她,她只是喜欢对哥哥撒娇。   “哥哥。”沈茴弯着眼睛笑,“你能回来真好。”   她又小心翼翼地说:“这次去剿匪,应该会平平安安的吧?应该会很快回来吧?”   沈茴心里到底是记着沈霆出征一去不回的过去。彼时她正病着,家里人先瞒一瞒她,后来也没瞒住。沈茴愣愣听着母亲对他说哥哥如何被困在城中守城到最后一刻,又如何被敌军冲进城中的马蹄践踏尸身。   那时候小小的她把脸埋进母亲的怀里,小声地哭,不停地做噩梦。   即使如今沈霆回来了,每次想起小时候整夜的噩梦,沈茴还是会心悸。   “只是些不成气候的草寇,不必担心。要不了多久就能了结。你们往关凌去,速度定然比不上军队。说不定等你到了玱卿行宫没多久,哥哥也解决了西南的事情,赶过去了。”沈霆想像幺妹小时候那样抱抱她,到底念在她已长大,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而将一个小糖盒递给她。   “菀菀又给你做了些糖。”   奶糖!   沈霆告退,沈茴将人送了好远。她攥着小糖盒,开开心心地回到昭月宫,进了寝屋绕过雕花屏的脚步都比往常轻盈不少。   只是,在她看见裴徊光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不由一僵,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小糖盒藏在了身后。   裴徊光不过刚到。   他瞥着沈茴这德性,“啧啧”两声,鄙夷开口:“娘娘穷酸至此?”   沈茴刚要反驳,眸光闪动,委屈地改了口:“是,穷酸得很。”   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动作慢吞吞地推开小糖盒的盖子,拿出一块奶糖来送过去,喂给裴徊光吃。   “喏,吃你吃。”   此时此刻,沈茴心里想到一句俗语——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裴徊光瞥一眼放在妆台上的盒子示意沈茴。沈茴急忙打开,见到里面厚厚的银票时,她的心里立刻浮现欢喜。这就对了嘛,宫里的小太监哪个不给对食买糖钱?裴徊光竟是才给她!可是下一刻,沈茴心里又生出几分愧疚来。   ……总觉得自己像个骗钱的。   沈茴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又是皇后,自然是不缺钱的。可这不缺钱是指她自己的吃穿用度完全不缺。她需要一笔钱,这笔钱数目不小,她的确有点拿不出来。   于是,她狠狠心,又从糖盒里取出一颗奶糖来,喂给了裴徊光。   这次的奶糖不是小白兔形状的,骆菀十分用心地做成十二生肖的样子,一共十二颗奶糖,微妙微妙地摆在糖盒里。   沈茴还一颗没有尝过呢,就捏了第三颗奶糖去喂裴徊光。   裴徊光   凉凉瞥着她这不情不愿的德性,慢悠悠地开口:“不吃了。”   沈茴捏着第三颗奶糖已经抬起的手,立刻收回来,她自己也不吃,而是把糖放回去,连小糖盒的盖子都盖上了,严严实实的。   裴徊光俯下身来,拎了拎沈茴的耳朵尖,凑过去,低声说:“娘娘要是真想谢咱家,就喂咱家吃另一种糖罢。”   沈茴疑惑地望过去。   她心里隐约觉得裴徊光定然是又要出坏主意。可,又隐约觉得不会坏到哪里去。   裴徊光牵着沈茴的手,穿过长长的暗道。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宫中十分热闹,晚上还有宴席。眼下不过是下午,四处已经燃起了烟花爆竹。   沈茴走在暗道里,也能隐约听见从头顶地面传来的,外面的烟火鞭炮声音。   裴徊光带她穿过暗道时,从来不会执灯。   沈茴在一片漆黑里望向身侧裴徊光的身影。   在两个人交叠的脚步声中,沈茴忽然开口:“明日就要启程。日后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裴徊光没说话。   沈茴径自絮絮说下去:“一会儿要去元宵宴,等元宵宴结束,再回沧青阁。等明天早上再从这里回昭月宫……”   算了算,还要走三回。   这暗道很长,沈茴觉得这样折腾似乎有些麻烦。她本来就不喜欢走那样多的路。沈茴在心里想着,还不如今天晚上让裴徊光留在昭月宫……   她正瞎琢磨,裴徊光忽然开口:“咱家今晚有事,娘娘不必宿在沧青阁。”   沈茴“哦”了一声,不再吭声了,默默往前走。   沈茴隐约意识到,从明天开始,她再也不用走这条又长又黑的暗道了。她心里应当是欢喜的才对。可她忍不住打量起这条道路。   明明走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这条暗道。   可惜沈茴一到了夜里,眼睛并不能看清这样黑的暗道。她只好收回视线,垂下眼睛来,由裴徊光牵着往前走,默默听着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脚步声。   走出暗道,沈茴的眼睛一下子可以看清了,她望向身侧的裴徊光,慢慢蹙起眉心,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上个月十五,裴徊光和她说过一样的话。将她从沧青阁赶出去。第二日,她看见裴徊光身边的人去找兰妃说话,她手忙脚乱地以为裴徊光将她赶走是因为要见兰妃,于是她笨拙地精心打扮一番,跑去勾引他……   今天晚上,裴徊光又将她赶走,不准她留在沧青阁里?   又是十五,难道只是巧合吗?   “啧,又琢磨什么坏主意呢?”裴徊光捏了捏沈茴的耳朵尖。   “想着明日启程要带的东西有没有遗漏。”沈茴随口瞎编。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显然不信。   沈茴便软着身子靠过去,抱着他的胳膊,用软软的声音撒娇:“在瞎猜掌印晚上要去哪里呀。明日就启程了,谁知道掌印是不是要跟留在京中的老相好告别呢!”   裴徊光又呵笑了一声,只是这次脸色倒是不错。   沈茴跟着裴徊光进了五楼中的一间屋子。沧青阁里有很多屋子,不过若不是裴徊光带着她,沈茴并不会贸然进房间。   比如,裴徊光现在带她来的这间屋子,沈茴以前就没有来过。沈茴刚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极其好闻的甜味儿。   这间屋子里的布置十分简单。沈茴一眼看见屋内正中摆放的方桌上,摆了一个很大的光口白瓷罐。   裴徊光朝方桌走过去,他用指腹沾了一点罐里的糖浆,放进口中尝了尝。还算满意。   “还愣着做什么,脱衣服啊。”裴徊光拿起一个柔软的刷子,将刷子探进白瓷管里的糖浆中,慢条斯理地搅了搅,让浓稠可口的糖浆填满刷子所有缝隙,将刷子柔软的刷毛裹上满满甜口美味的糖汁。 第65章   “总是让咱家伺候娘娘, 娘娘是不是也该取悦咱家一回。啧啧,咱家一阉人,快活的法子是特殊了些。”   裴徊光手里握着柔软的刷子, 刷子上浓稠的汤汁一滴接着一滴,不紧不慢地复滴进白瓷罐里, 和里面的汤汁逐渐融和。   “娘娘自己来?”   沈茴怔怔望着不停滴落糖汁的刷子。   这……这得多黏腻腻的啊。   可是沈茴想起了满满一盒子的银票。她特别没出息地说:“掌印给的银子太少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向沈茴, 继而被她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望着杵在门口一脸气呼呼模样的沈茴, 他特别想捏了捏她的脸, 甚至想把她脸上的阮肉咬下来一块。   他噙着一抹奚落的嘲笑,睥着沈茴,说:“娘娘说什么玩笑话呢?钱银这等身外物, 咱家的, 都是娘娘的。”   沈茴愣了一下,大步走过去,扯了衣服,就去拿他手里的刷子。   沈茴想着, 这样粘稠的糖汁刷满身,一会儿去沐浴的时候, 一定要费些力气才能彻底清洗干净。   然而她多虑了。   等沈茴去沐浴的时候, 发现身上已经没有留下多少糖汁了。望着微微晃动的水面上映出自己微红的双颊,沈茴走神了。在她的眼前,莫名浮现裴徊光慢条斯理舔舐的专注神情。   她坐在浴桶里的身子矮下去,把烧红的脸埋进水里。   一会儿工夫,她又立刻坐起来,激起水花朵朵。沈茴呛得直咳嗽。她咳了好一会儿, 把脸咳得更红了。   ·   沈茴赶去元宵宴的时候, 已经很晚了。   妃嫔坐满席位。   沈茴刚一坐下, 齐煜小跑着赶过来。   “小姨母,你怎么才过来?”齐煜爬上沈茴旁边的椅子,规规矩矩地坐好,朝沈茴咧着嘴笑,“小姨母吃元宵了没有?”   “还没有呢。”沈茴弯腰凑过去,摸了摸他娇嫩的小脸蛋。   “咦?”齐煜小眉头揪起来。他拉住沈茴的手,捧着使劲儿闻了闻,好奇地问:“小姨母身上怎么甜甜的呀?就像……就像什么好吃的糖哩!”   他的一双小手捧着沈茴的手不放,继续絮絮说着:“小姨母袖子里藏了糖是不是?”   沈茴目光躲闪,不由心虚起来。   她怔怔望着齐煜翻她的袖子,眼前莫名浮现刚刚在那间屋子里,裴徊光垂着眼睛,慵懒舔糖的样子来。   沈茴轻咳一声,说道:“原本是在袖子里放过糖。可是已经吃光了。下次给煜儿带糖吃。”   “喔!”齐煜重重点头,开心说好。   沈茴温柔地岔开话题,询问:“煜儿吃没吃元宵?”   齐煜摇头,说:“还没有吃哩。要等小姨母一起!”   沈茴望着齐煜和二姐姐十分相似的凤眼,笑着弯了弯眼。她吩咐拾星去拿来元宵,也不用分食,只端来一大碗。里面装着各种馅儿的元宵。   小孩子吃的少,沈茴被裴徊光喂了不少糖,眼下也吃不了太多。   一碗,足够两个人吃了。   齐煜眼睛亮晶晶的。他“哇”了一声,高兴地说:“咱们吃一碗呀?”   “对,咱们吃一碗。”沈茴用勺子装了一个元宵亲自喂给齐煜,齐煜将小嘴儿张得大大的,将整颗元宵含在了嘴里,烫得揪起小眉头。   “满点吃,谁让你一口全吞进嘴里啦!”沈茴软着声音责怪。   齐煜软软的两腮动了动,慢慢将嘴里的元宵吃了。他一口咬过来,是不想小姨母一直抬着手抵喂他,小姨母一直抬着手累着了可不好。   他将嘴里的那颗糯糯的元宵慢慢咬碎吃着,吐字不清地说:“花生馅儿的!”   沈茴也咬了一颗元宵,刚刚咬了一小口,黑色的芝麻馅流出来。她赶忙用舌尖将流出来的芝麻浆粘舔,甜味在唇齿间慢慢化开。   沈茴品着口腔里蔓延开的甜味儿,不由又走了神,不知道裴徊光舔进口中糖汁儿,是不是也这样甜。   “小姨母?小姨母?”齐煜去拉沈茴的袖子。   沈茴的思绪赶忙生拉硬拽地扯回来,她再盛一颗元宵递给齐煜,说:“这次不许一口吞了,要慢慢吃。”   齐煜这次乖乖听话,吃了一口郁香的玫瑰馅儿。   齐煜一共吃了三颗元宵便嚷着吃饱了,不肯再吃。而沈茴也同样只吃了三颗,便放下了。   “我这样小,吃三颗。小姨母这样大,怎么能也吃三颗?吃不饱的!”齐煜捏着勺子,费劲地装了一颗软滑的元宵,伸长小胳膊递给沈茴,要喂给她吃。   沈茴见齐煜小手捏着勺子颤颤巍巍,十分担心勺子里的元宵会掉下来,赶忙握着他的小手,把那颗糯糯的元宵吃了。   文嫔牵着女儿的手走过来,笑盈盈地说:“本来亲手做了元宵,可瞧着娘娘是吃不下了。”   沈茴赶忙让沉月将文嫔送来的元宵收下来。   “若是文嫔亲手做的,那自然还吃得下。元宵宴这样长,等一会儿就吃。”沈茴笑着说。   沈茴还记得小时候二姐姐经常夸文鹤厨艺好,说她煮的元宵火候最好。沈茴小时候也吃过,很是喜欢。此时文鹤送元宵过来,沈茴没有立刻吃,并非真的一口吃不下。而是果子酒的事情在她心里埋了根,倒不是怀疑文鹤,若是旁人在某个环节动了手脚呢?   沈茴已经不会再轻易动别人送过来的东西。刚刚她与齐煜吃的那碗元宵,都是昭月宫里的人准备的,心腹人盯着,没有经过旁人的手。   文鹤的女儿跑过去拉齐煜的小手,齐煜转过头去与她说话。   沈茴将文嫔请到身边坐下,闲聊着。   元宵宴开始之前,皇帝派人送了话。皇帝身体不适,今日不会过来。因皇帝不会过来,这场元宵宴反倒更加惬意自在了。   元宵宴,美好又热闹。   兰妃从阴影里走出来,悄无声息地靠近。她的目光落在沈茴身上,随着一步步逐渐走近,她视线下移,望向坐在沈茴身边的齐煜。   她就那样冲了过去,手中的匕首在夜色里泛着森森寒意。   沈茴与文嫔面对面说话,沈茴背对着身边的齐煜,文嫔刚好能看见坐在沈茴另一侧的齐煜。她看着兰妃冲过来,尖叫了一声,起身想要去挡。   然而,一道影子比她更快一步。   文嫔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极其消瘦的身影从阴影里一跃而起,将齐煜抱开。   另一个胖子一脚踹过去,将兰妃踹倒在地,她手里的匕首跌了。她想要去捡,匕首却被   阿胖踩在脚底。   何处的意外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侍卫鱼贯而入,将兰妃围住。   齐煜心有余悸地喘了好大一口气。   沈茴也是轻轻舒出一口气,从阿瘦怀里接过齐煜,把他抱在怀里,手心轻轻拍着他的小肩膀,安慰着他。   齐煜比沈茴想得坚强。只是一会儿的呆怔,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在沈茴怀里仰起小脸蛋,咧着嘴角笑,他说:“小姨母,煜儿没事啦!”   沈茴也回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然后才看向被押着的兰妃。   兰妃面色灰败,今日之事,她本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自从齐熔死后,她再没有笑过,这个儿子是她在这深渊般的皇宫地狱里唯一的希望。齐熔死了,她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这些年宫中没有一个皇子活下来,倒是齐煜平平安安长到四岁。   她理直气壮地以为是齐煜身边的人杀了她的熔儿。是谁不重要,但是若齐煜死了,想要帮齐煜的人自然也会尝到这样的痛苦!   沈茴大致能猜到兰妃的想法。她望着兰妃,开口:“你就没有想过真正的凶手躲在暗处有多开心?”   说完,沈茴就移开了视线,下令:“带下去,安律处置。”   兰妃被带走的时候,自齐熔死后,她遥遥望着沈茴的身影,眼中第一次浮现疑惑。若……真的不是齐煜身边的人呢?   齐煜在沈茴怀里睁大眼睛,好奇地问:“小姨母,她会死吗?”   “会。”沈茴指了指夜幕,“煜儿,看,烟火开始了。”   齐煜顺着沈茴的手望过去,果然见到整个夜幕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烟花,好看极了。   “哇!”他眨巴着眼睛,新奇地望着夜幕。   沈茴垂眼望着怀里的齐煜,捏捏他娇嫩的小手。   二姐姐,你拼死也要生下煜儿,我一定会帮你好好照顾他、保护他。   兰妃的小插曲,像是给沈茴提了个醒。危险永远都在身边,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沈茴低下头,轻轻地亲亲齐煜的头顶。小孩子身上带着好闻的奶香。   专心观看烟火的齐煜转过头来,眯着眼睛凑过去,用软软的脸蛋蹭蹭沈茴的脸,又急匆匆地转过头,继续去看烟火。   整个皇宫的夜幕绽放着璀璨的烟火,瑰丽无比。   沧青阁却是另一种安静与暗黑。   沧青阁的地下暗室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地下暗室里,十分空旷,只在屋子正中央的地方摆放了一张棺木。   此时,裴徊光正睡在棺木中,了无生息。   鲜红的雾气将他幽幽笼罩。   ·   沈茴很晚才回昭月宫,她身边的人在做最后的检查,怕落了什么。   “那对翠鸟簪可瞧见了?”沉月问。   “我去偏殿找一找。”灿珠说着,小跑进偏殿,仔细翻找。那对翠鸟簪没瞧见,灿珠倒是在架子上看见了那坛果子酒。   果子酒早就被沈茴饮尽,只在坛子里残留了一点,俞湛曾在这里仔细检查。后来这坛子一直放在这角落。   灿珠愣神。   “灿珠,回来吧。寻见了!”外面传来沉月的声音。   “好。”灿珠应了一声,目光复杂地望一眼果子酒的空坛,转身跑出去,继续收拾东西。   ·   沈茴见到裴徊光时,他站在皇帝的龙舆旁。   沈茴走过去,裴徊光动作自然地迈前一步,略弯腰,抬起小臂,让她搭着踏上龙舆。沈茴终究还是没忍住,再次问:“掌印昨天晚上去哪儿啦?”   坐在龙舆的皇帝竖起耳朵。   “娘娘不是觉得咱家该补血吗?咱家去补了些。”裴徊光慢悠悠地说完,扫了一眼皇帝。   “今日有风,别着凉。”裴徊光弯下腰,将一条薄毯仔细搭在沈茴的膝上,然后将沈茴的手从薄毯里拉出来,放在她了的膝上。   他抬手,接过宫婢递来的袖炉,放进沈茴手中,含着深意的用拇指在沈茴的手背轻抚而过。   皇帝眼角余光瞥着,缩缩肩。   沈茴悄悄打量裴徊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觉得他气色好得不像话。 第66章   是以, 龙舆行出宫没多久,皇帝就让沈茴乘单独的马车。他自己宣了两个爱妃来龙舆上相伴。   “多谢陛下恩典。”沈茴弯膝行礼,诚心道谢。   沈茴本就极厌恨皇帝, 自那回的事儿,她只要一靠近皇帝就犯恶心。这趟南行路途遥遥, 若一直与皇帝同乘, 那可真是遭罪。   如今能自己坐一辆马车, 想想就兴,一兴,沈茴脸上立刻添染几分笑意神采。她下意识想要遮掩欢喜。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指腹蹭了蹭手背,其上残留着裴徊光拇指拂过的触觉。   好像, 没有必要遮掩欢喜。   沈茴下了龙舆,往单独的马车走去。皇帝望着沈茴娉娉婷婷身影, 咽了口口水, 垂涎之意溢于言表。这年, 他想要什么女人都能得到。这还是头一遭遇到吃不到嘴里的女人。偏偏这个女人, 还是他的皇后啊!名正言顺的皇后啊!   皇帝不禁后悔, 倘若当初不是嫌皇后年纪小呆滞木讷无趣,让裴徊光帮他调教……   “唉!”皇帝叹了口气,他的皇后啊!   得召的两位美人笑脸盈盈地登上龙舆, 一口一个“陛下”, 紧挨着皇帝坐下。本是宫中出类拔萃的容貌,颇得皇帝喜欢, 可皇帝眼前飘着沈茴的脸,再身侧的这两位美人,越越觉得难看。   此番南行, 宫中妃嫔没有尽数带走。皇帝着实舍不得,昨天晚上将没能跟去的妃子们全召到元龙殿,挨个摸摸小手亲亲小嘴。   “唉!”皇帝又叹了口气。   “陛下怎么了?是不是奔波不适,劳累了?”   “陛下可是心情不好?嫔妾愿为陛下分忧……”   自个儿天仙似的皇后碰不得不说,大量美人还遗留在宫中不能带走……皇帝心里不畅快啊!等到了行宫,他要立刻选秀,广纳美人才行!   ·   沈霆所料不错,连续几日坐在马车里赶路,的确是件挺痛苦的事情。十几日下来,沈茴懒懒靠在车壁,随着马车颠簸,她的身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纵使坐了好些层柔软的垫子,也觉得坐得不舒服。   沈茴想起了踩雪。   “当真温顺得很?像本宫这样从来没骑过马的人也不要紧?”沈茴掀开垂帘一角,望向面,与阿胖和阿瘦说话。   阿瘦笑嘻嘻地说:“娘娘放心。奴瞧过那小马,肯定不会出差错。温顺得呦,迈蹄子都斯斯文的,坐在上头定然稳当。”   沈茴心痒了。   阿瘦看出来,摆着笑脸说:“娘娘就放一百个心,奴给娘娘牵着踩雪,保准万无一失。”   阿瘦爱说话,语速也快,捡豆子似的。阿胖相反,整日沉默寡言。   沈茴犹豫了一下,指了指阿胖,要阿胖来牵马。   ——阿胖的大体格子应该更能稳得住踩雪吧……?   裴徊光长指掀掀车窗垂帘,望着不远处的沈茴。   她站在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旁边,一手扶着沉月的小臂,一手提着裙角,跃跃欲试地踩在小凳子上,可是望着面前的马背,犹犹豫豫就是不敢迈腿坐上去。   阿瘦小跑着又搬来两个小凳子。先用一个小凳子放在摆在马侧的踩脚凳上,再将另外一个小凳子放在地面上,简陋地摆了个两层梯。他笑嘻嘻地说:“娘娘,这回够了。您放心踩上去。”   车队行得不算快,可也是往前走的。一妃嫔的马车已经超过沈茴往前边去了,她还杵在原地,不敢迈腿。偶尔有妃子掀开车窗前小帘,好奇地望过来。   沈茴为自己一时的心痒,后悔了。   踩雪瞧着温顺,都说它稳当,可是到底是活物呀!   灿珠看出来她露了怯,忍笑说:“虽然眼下晴空万里,保不准一会儿要起风。还是坐马车稳妥。”   沈茴刚要顺着说,忽觉得扶着自己的沉月松了手。   她疑惑望过去,撞见身后的裴徊光。   裴徊光摸了摸踩雪的鬓毛,说:“上马。”   不停有马车经过,往前走。沈茴轻咳一声,小声地说:“本宫忽然发觉这裙子实在不适合跨坐在马背上。”   “侧坐。”   侧坐?沈茴眼前顷刻间浮现自己从颠簸的马背上滑落下来,结结实实坐一腚墩的可笑样子。她疑惑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到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不愿与裴徊光有太多目光交碰。   不停有马车经过,沈茴实在不想杵在这儿耽搁太久,只好硬着头皮,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踩着梯凳上去,终于侧坐在马背上。   不得不说,单是“坐上去”这一步,侧坐的确比跨坐要简单。只是刚一坐上去,沈茴紧张地整个身子都紧绷了。   往前一点,担心滑下去。往后一点,担心仰过去。   沈茴不明白为什么都说这马稳当,身下的踩雪分明在动啊!她眼睁睁着裴徊光扶她上马之后,向后退了一步,她脱口而出:“掌印给本宫牵马!”   裴徊光半抬眼,不咸不淡地瞥着她。   那表情似乎在说:啧,让咱家牵马?也不怕折寿。   实在是杵在这里耽搁太久了,前面皇帝的车鸾都要不见了。又有一辆马车经过,沈茴竖眉,压低声音快速喊一句:“裴徊光!”   阿胖和阿瘦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裴徊光再抬抬眼,这才从阿胖手里接了马缰,为她牵马。   终于往前走了,踩雪很开心。   沈茴今日穿了雪色的对襟衫滚着海青的边儿,衣尾藏在蓝色的齐胸裙里。蓝色的柔软长裙覆在雪白的马背,清风徐徐,被吹动的裙摆宛若漪浪轻漾。   沈茴眯着眼睛,望着前面的景色。天尚寒,绿色未染,山峦与路边的积雪却已开始慢慢消融。   任清风拂面,纵使隔着面纱,也觉得惬意。沈茴细细感受着骑马的新奇。初时的紧张慢慢淡去。   她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迅速收回视线。   阿瘦要给她牵马,她觉得大体格的阿胖更能让她安心。   可、可裴徊光分明不是胖子……   沈茴正想着,裴徊光忽然开口:“十几日不曾同榻,娘娘这样惦记咱家?”   分明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沈茴还是顿时紧张起来,担心被别人听了去。她小声敷衍:“是是是,掌印说什么便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裴徊光又慢悠悠地开口:“啧,跟着大部队各种不便。若是娘娘想的话,咱家单独带娘娘去关凌。”   沈茴惊讶地望着裴徊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是皇后,此番南行,皇帝不仅带着宫妃,还有一要的京中官员也一并跟去。她,堂堂皇后,要怎么跟他一起离开?   “掌印说笑了。”沈茴说。   裴徊光侧首,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的面纱上。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这次去行宫,宫妃无不戴着面纱,难道裴徊光要找个女人假扮了她塞进皇后马车里?反正皇帝不会再找她……   这……   他不会真这样大胆吧?沈茴望向裴徊光,目光噙着探究。然而裴徊光没有再多说,没有表情的面容,亦是让人无探知他的想法。   踩雪走得很慢,皇室的马车都超了过去,落入朝臣的车队中。   傍晚的风稍微大了,迎面吹来,将沈茴脸上的面纱紧贴地拂在面颊,完美的轮廓一览无余。   贤贵妃和端贵妃坐在一辆马车上。   端贵妃放下垂帘,说:“没有想到掌印居然还会给皇后娘娘牵马。这……掌印是有意辅佐煜殿下的意思?”   “难以揣摩。”贤贵妃饮一口茶,也不多评论。可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掌印当真需要用为皇后娘娘牵马这样的行为向朝臣暗示他要帮煜殿下?   有点……不至于。   那么掌印此举究竟是为什么?   贤贵妃没有思绪,暂且不再想。多日坐马车,坐得腰酸背痛。贤贵妃吩咐内宦牵马,也走下马车,骑马去了。她出身将门,自小便会骑马。其实她早就想骑马了,到底见皇后先骑马,她才好也去骑马。   所有人都在揣摩裴徊光此举,联想到齐煜,甚至联想到沈霆。不仅是宫妃,还有后面的朝臣。   贤贵妃的弟弟周显知坐在马背上,听着身边人的小声议论,目光越过人群,好奇地望向坐在踩雪上的皇后娘娘。   他听家里人曾说过皇后娘娘如何仙姿神貌,早就对皇后十分好奇。在他眼里,姐姐已是艳冠六宫,当真有人比姐姐还好看?如今望着远处的皇后娘娘,虽她轻纱遮面,却也遮不尽天的美姿。周显知莫名觉得家里人说的……兴许是真的。   周显知正探究去望,一阵风吹来,将沈茴的面纱吹起。   周显知看清了沈茴的脸。   她随风吹动的蓝色裙摆如波似浪地温柔击拍在他的心上,让他的心随之一荡。   风沙入了眼,周显知连眨眼都忘了。   轻薄的面纱缓缓向后飘去,被周显知握在了手中。   人头攒动,遮了沈茴的身影。好半晌,周显知视线下移,怔怔望着掌中水蓝色的柔软面纱。   他还在犹豫如何处理这面纱,一个细瘦的内宦快马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细嗓开口:“不劳烦周小将军亲自给皇后娘娘还过去哩。”   说着,阿瘦朝周显知伸出手。   周显知只好将面纱递还过去,掌心空落落的。   ·   南行的路上,有晚上不得已,会像今晚这般,扎起帐篷。   沈茴沐浴净去一日的风与尘,换上棉厚的寝衣。还不太困,她就窝在兽皮搭的柔软被褥上,握着画本子故事。   她带了好些书,就为了路上解闷。   夜深了。   裴徊光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沈茴的帐中,读书的沈茴浑然不觉。   沉月和拾星对视一眼,悄悄起身退出去。   “娘娘在读什么书?”裴徊光坐靠过去,动作自然地将柔软的小人儿拉进了怀里。   沈茴惊愕地抬头,这才发现沉月和拾星已不在帐内。她松了口气,也不挣脱,略调姿势坐得舒服,说:“《焚英记》,讲花魁和书生的故事。”   裴徊光拿了软枕,舒适地倚靠着,问:“讲到哪儿了?”   “讲到花魁欢喜书生来瞧她,嘴里咬着一枝花,给书生跳舞。”沈茴裴徊光身侧歪坐着,想象着美好的画面。   裴徊光也想象了一下。   他拖长腔调“嗯”了一声,慢悠悠地说:“上下两张嘴,也不知道这花被哪张嘴咬着。”   好半晌,沈茴将手里的书,愤愤掷到他身上。 第67章   掷过来的书卷软绵绵落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神色淡淡, 没什么表情。他将书卷捡起,慢悠悠地翻页,找到沈茴说的那页, 快速扫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说:“哦, 原来是上面的嘴。”   沈茴愤愤瞪着他。所有在故事里感受来的美妙情绪, 都被裴徊光的胡言乱语如小锤子般敲碎了。   他辱了那么唯美的故事!   裴徊光拉拉沈茴的手, 把书还给她。   “娘娘就不懂了。写书人为了能让故事印刷传开,戴着镣铐行笔,下笔总有所顾虑。者, 言一半遮一半,留白才能让观者瞎琢磨。就比如故事, 写的是上面的嘴里咬着花跳舞。可那姑娘是个花魁,花魁是做什么的?青楼又是什么地方?那姑娘懂的玩法必然多。她心悦书生, 纵使卑于妓人身份, 有心遮掩, 藏不住骨子里的媚。初时端庄跳舞, 跳着跳着, 总是要衣衫尽落,上面的嘴里咬着的花也换到下面的嘴里。啧,或者换点东西咬一咬。”   裴徊光懒洋洋地靠着软枕, 在柔软的兽皮软垫上斜倚着。   他此时穿着一身黛蓝的窄袖缎衣裹身, 交领处露出只一指多宽的殷红里衣。腰带是黛蓝色的缎料,在腰前用雪白的玉带钩相扣。   璞玉般的面容神色浅淡, 成就高贵疏离的高不可攀仙人貌。   可,偏偏满口浑话。   沈茴望着他开开合合的唇,心想若是将张嘴缝了, 该有多好。   裴徊光忽地望过来,一瞬间,深寒的漆眸里跳跃出一丝来。他说:“娘娘深闺娇养自不懂些,改日带娘娘去青楼转转。娘娘便懂了。”   他还想带她去青楼转转!   听着帐篷外的脚步声,沈茴去推裴徊光:“快些走吧!别在本宫的帐内赖着了。”   此番南行,人数众多。帐篷搭得密,很多妃嫔都是同住一帐。沈茴虽自己住,可她的个宫女都要安歇她的帐内。沈茴总不能让避出去的宫女在外头站一夜。惹人诧异不说,她也舍不得。   沈茴推了推,没推动。反倒是被裴徊光将手搭在她的腰身,轻轻一带,将沈茴重新拉进了怀里,伏在他身上。   沈茴动作轻微地挣了挣,没挣开。她索性不挣扎,软软伏在他胸膛,不吭声了。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说:“十日不曾同榻,还以为娘娘想咱家了。”   见沈茴不吭声,裴徊光手掌下移,拽拽她的耳朵尖儿,慢悠悠地自言自语:“让咱家想想上次和娘娘亲近是什么时候来着?”   他不必说,沈茴已顷刻间想起了满身糖汁的甜腻感觉,以及紧接而至的异样体味。她伏在裴徊光身上的小身子僵了僵。   紧接着,沈茴听见裴徊光低笑了一声。   沈茴轻哼了一声,软着声音说:“掌印回自己的帐篷吧。夜里凉,本宫的个婢女无处可去太可怜了。而且……掌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了吗?”   裴徊光瞥向她。沈茴慢慢挑起眼尾,勾出一抹笑来。   她垂着眼睛的时候,乖乖的。   她抬着眼睛的时候,端庄的。   她轻轻挑起眼尾的时候,那眼尾轻扬的弧度里便有了一把钩子。   裴徊光没说话,他抬了手,用拇指指腹沿着自己下唇轮廓,慢悠悠地捻了一遍。   于是,沈茴跪坐的膝往前挪了挪,凑过去,主动去亲吻他。她只是将柔软的唇贴在他的微凉的唇角,不动作,反而软糯软糯地说起话来:“十日不曾同榻亲近,掌印是想本宫了吧?”   裴徊光呵笑一声,刚开了口要出言挖苦笑话她,满口被柔软蜜情堵住。   他有一下没一下拽着她耳尖的手,便绕到了她的耳后,轻轻搭在了她的背上,又将她柔软的长发挑起一缕,一圈一圈,慢慢缠绕指上。   灿珠端着些水果回来,看见沉月和拾星站在帐篷外面,着说:“你们两个怎么在外面站着呀?取了好些水果回来呢!”   “帐里闷热,们出来吹吹风透气。”沉月说着,拉住灿珠的手腕,给她使了个眼色。   灿珠脚步一顿,立刻明白了过来。她笑着说:“是哦,如今天气越来越暖和,又是往南行,一日比一日暖,还有些不适应呢。喏,吃着橘子。”   “是呢。”沉月顺着说。她和拾星都各拿了个橘子来吃。   灿珠便不进帐内,望着天上的星与月,让夜里的风吹拂在脸上。天气一天天变暖,不知道王来的伤口这个时候是不是开始发痒?必然痒得厉害,十分难受吧?此次南行王来没有同行,灿珠自然一直没有见到他。   一想到王来连根被砍断的三根手指,灿珠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好像那伤口在她心上似的。她恨不得替王来断指。   帐篷里,沈茴听见了外面灿珠与沉月的说话。她手肘撑着柔软的兽皮垫坐起身,离开裴徊光,挪着到那一侧,去端小木桌上的凉茶,小小抿了一口。   “走吧……”她声音低低软软的,央求里含着点残留的蜜意。   裴徊光的手指顺着沈茴的长发慢悠悠地一路向下滑,最后用指腹磨蹭着她的发梢。他说:“过日到了容阳,就要改成水路从运河南下。到时候会安排婢女假扮娘娘。”   原来他白日时说的话是认真的?真的带她离开大部队,单独去关凌?   沈茴垂着眼,犹豫着。   可沈茴觉得裴徊光根本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掌印要向本宫保证煜儿的安全。”   她急急又加了一句:“还有本宫身边宫人的安危。”   裴徊光抬抬眼,朝她伸出小手指。   沈茴愣愣望着裴徊光探出的小手指好一会儿,才犹疑地伸出小手指,与他相勾。   ——拉钩。   “沉月。”   站在帐篷外说话的沉月、拾星和灿珠,听了沈茴唤,掀开帐帘走进去。见沈茴懒洋洋地靠在兽皮毯上,手中握着那本话本子在读。   裴徊光已不在帐篷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从哪里离开的。   ·   又过两日,就到了容阳。   如今天下不太平,各地百姓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容阳相比之下,还算富庶一些。当地官员接驾跪迎。   马车里,拾星着说:“段日子一直在赶路,总有各种不便。到了容阳倒是可以好好歇一下。儿还有行宫呢。”   灿珠在一旁接话:“应当歇不了多久,就两三日吧。不过紧接着咱们就要走水路了。到了船上,总比马车、帐篷什么的舒适多了。不说别的,洗澡总会方便许多啦。”   沈茴默默听着她们个说话,心想她得跟裴徊光单独离开,未必是乘船,可能走陆路。距离兵分两路,没几日了,便直接将事儿告诉了她们三个。   “……”沉月顿时担忧起来,“只娘娘自己跟着掌印离开?连一个宫婢都不带?”   沈茴点头,闷着声音说:“掌印是这个意思。”   沉月整颗心都揪起来了。她怎么放心得下啊!沈茴自小身边离不得人,事事都要身边人伺候着。沉月着实担心没了她跟着,沈茴会吃不好睡不好……   马车已经停靠,沈茴下了马车。沉月浑浑噩噩地跟下去,脑子里还是浑浊的,满满都是对沈茴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担忧。   容阳这里有一处小型行宫,地方不大,可到底是行宫,给皇室的人短暂挤住两三日正好。至于同行的军队和官员,则安排了军营和一些驿馆和客栈中。   当地官员早在皇帝启程之前就开始筹备,如今圣驾到临,一切都已安排得十分妥当。   沈茴下了马车,先量了一番前方不大的行宫。当地百姓,站在两道两排,隔着路隔,遥遥望着从京城来的车队,好奇地瞻望圣容,又伸长了脖子去瞧一个个戴着面纱的宫妃。   皇帝比沈茴先一步下了马车。沈茴收回视线,望向站在她前边不远处的皇帝。皇帝哈气连天,被身边的小李子扶着。一路奔波疲惫,他竟能夜夜召不同妃嫔到马车上伺候。   当地官员说着恭敬迎贺之词,皇帝听了句就显得极不耐烦,摆了摆手,说:“舟车劳苦,快安排进住。”   皇帝样说了,自然没有耽搁的道理。便入了行宫。自有内宦分别为宫妃引路,带去早就排好的住处。   忽然起了一道风,迎面卷起尘土来。   裴徊光嫌恶地皱皱眉,将脸偏到一侧,虚握的手放在唇前,轻咳了声。   一个年轻人藏在看热闹的百姓人堆里,盯着裴徊光,见裴徊光侧着脸咳嗽,立刻面露喜色,悄悄退开一些,待远离了人群,顿时飞快跑回去报信。   ——京中传来的消息是真的!裴阉贼遭了天谴,修炼邪功走火入魔,日日咳血,命数将尽!刺杀之事可行!   ·   沈茴住下的地方叫做拂风院,不大的院落,却干净整洁得很。院中栽种着大量四季常青的绿植,让整个院落看起来生机盎然。   眼下不过刚过了年,季节不太对。沈茴已然可以想象得到这小院落到了春夏之时,该是如何惬意舒适之地。   到行宫时已是傍晚。沈茴刚到了住处,在椅子里坐下。她有心想要好好沐浴一番,洗去一身疲乏尘土,却得了前面小太监的禀告,一会儿有接待宴。   是,马上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若先沐浴恐来不及。沈茴只好先去参宴,回来再沐浴歇下。   她带着宫婢走出拂风院,远远看见一个眼熟的妇人带着两个姑娘往设宴之地去了。沈茴略一回忆,便想了起来,妇人正是刚刚接驾的郡守夫人。   郡守夫人领着的两个姑娘,一个着白衣,清新典雅;一个着红衣,身姿袅娜。虽只远远一瞥,可见不俗的容貌,好看得很。   皇帝爱美人,他走到哪里,当地的官员都要想法子送上美人。   沈茴只替这两个姑娘觉得惋惜。   到了设宴之地,沈茴发现皇帝并不在。平盛在她身边小声说:“娘娘,陛下不舒服,今晚的接待宴不来了。”   “娘娘万福金安。”在座之人都起身行礼问安。   沈茴缓步朝上首座位走去,入座后,才道一声“平身”。   沈茴环视堂内,视线落在那一红一白的两个姑娘身上。白衣姑娘清清冷冷端坐着。红衣姑娘却娇滴滴地抬头,风情万种地偷看……裴徊光。   沈茴愕然。   两个姑娘不是送给皇帝的? 第68章   沈茴入座前不久, 裴徊光也是刚到。   上首那个原本该是皇帝所坐的座位空着,沈茴坐在椅子的左侧,裴徊光坐在空椅子的右侧。   沈茴将打量红衣姑娘的目光收回来, 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裴徊光。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个小巧的翠玉酒杯,漫不经心地转着。   当地的官员说着客套话, 侍女鱼贯而入端上膳食。开宴没多久,当地郡守站起身, 笑着开口:“小地方有一种特殊的舞蹈。今日,小女有幸能为掌印助助兴, 实乃幸事。”   他说这话时,将“特殊”二字咬得极重。   红衣姑娘起身离席, 走到围宴中央。琴声起时,她开始跳舞。   沈茴观看着, 倒没发现这支舞蹈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红衣姑娘人长得漂亮,身段也纤细柔软, 舞姿的确曼妙,十分动人。可这支舞蹈跳的虽好,却十分寻常,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沈茴觉得她跳的这支舞, 还没有丽妃跳舞时更令人赏心悦目。   沈茴正想着,琴声的调子忽然加快。起舞的红衣姑娘抬起双臂,旋转起来。她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不仅是沈茴,在坐的所有人的, 都逐渐被旋成一朵娇艳的花儿似的红衣姑娘吸引去了目光。   沈茴不会跳舞,可她观看着红衣姑娘这令人炫目的旋姿,莫名觉得……这支舞蹈的特殊之处,似乎马上要显露出来。   沈茴忽然想到这个美人是想要送给裴徊光的。她再一次,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裴徊光。   裴徊光和宴席之上的其他人一样,也在观赏这支舞蹈。只是,他神色淡淡,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令人猜不出他的态度。   琴声的调子快到极致时,起舞的红衣美人忽然动作干净地停下来。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小手段,她身上层层叠叠的红色舞衣,竟在顷刻间落去,落英般渐渐堆在地上。   一件珍珠衣裹在她皙白纤细的身体上,莹莹泛着奶白的光泽,晕晕照人。掌宽的珍珠条带,从玉腿缠上,贴着细腻的肤,再渐渐分开成两条细带,遮了双胸,绕过纤细的脖子,扣在颈后。   这支舞的确是当地特有之舞。当地的官员并不陌生,可今日宴席之上从京城过来的官员们,望着这一幕,不由吸了口凉气。   红映香汗淋漓,纵使心里再紧张,仍旧摆出最娇媚的笑容,望着坐在上首的那个,不算男人的男人。   她自小住在郡守家中,是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为了今日的献舞,当地郡守,明明是他姨夫,却认她作女,给了她“女儿”的名分。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是她能选择的。姨母还是将她说动了,既然都是以色侍人的下场,选择最最最位高的人,有什么错呢?没有错的。即使他不算个男人。只要能给她荣华富贵就足够了。   沈茴呆呆望着这一幕。   这……   这比当初裴徊光逼她跟丽妃学的那支艳舞还……吓人。   宴席静下来。有些失态的臣子意识到这是当地官员送给裴徊光的玩意儿,都低下头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偏偏,裴徊光没什么反应。   有些人好奇,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的神色。见他的的确确是望着红映的,只是裴徊光的目光深深,那目光像在打量红映,又好像没在看她。   郡守向红映使眼色。   红映知道今日之举,已然付出所有,若她败了,颜面踩在脚底,她这辈子也就没有什么以后了。她扭着细腰朝裴徊光走过去。   红映逐渐走近,离得越近,心里越慌张。   类徊光之恶名,天下人尽知。第一眼看见裴徊光的时候,红映惊讶不已,全然没有想到臭名昭昭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会是这样清风霁月谪仙模样。   他明明看着自己,可是红映打量着裴徊光漆色的冷眸,心里竟生出莫名的恐惧来。等到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裴徊光虚置的目光逐渐相凝落在她身上。   只是一个眼神而已,红映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她终于意识到,裴徊光刚刚并没有在看她!   裴徊光冷笑了一声,将修长手指间夹弄的翠玉酒杯放下。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酒杯落桌的声音也不大,可那细微的声音还是击在参宴之人心上,让人随之脊背一寒。   他慢条斯理地拿着雪帕子,擦了擦夹弄过酒杯的手指,开口:“这就是容阳的风气?”   当地郡守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赶忙起身离席,跪下请罪:“是小臣安排欠妥当!”   裴徊光没接他的话,慢悠悠地径自说:“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堂内,只有他清清冷冷的凉薄声音。   这回,沈茴没有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裴徊光,而是侧过脸来瞧他。不得不说,裴徊光一本正经说这些话的样子,着实……一身正气。   沈茴赞他不落淤泥不同流合污之举,只是心里隐隐又觉得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有一点怪怪的。沈茴一时没琢磨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跪地的红映身子颤抖不已,脸上却烧红了,被裴徊光说的羞愧不已,竟真的生出几分自己的行为亵渎他人眼的想法。   裴徊光将擦了手的雪帕子放下,这才将目光落在跪地的当地郡守身上。他忽然笑了一声,漆色的眸底渐次晕开一抹瑰丽。   “送女人给咱家一阉人,你这狗东西是什么居心?”   郡守冷汗大颗大颗第滚落下来,结结巴巴地解释:“都、都说掌印娶了妻。小、小臣才、才、才……才想着……”   他磕头,用力磕头。   裴徊光身子后仰,靠着椅背,他继续笑着,只是神色逐渐阴恻恻下去:“怎么着,非得咱家杀几个人玩玩,你们这群狗东西才能不惹咱家烦?”   这下,当地的所有官员都起身离席跪了下去。   至于从京中来的臣子,虽仍坐在席上,却无人再敢动筷。怕这邪魔奸宦真的动了杀念。   沈茴拿起勺子,去盛碗里的鱼肉丸子。鱼肉丸子又圆又滑,沈茴试了好几下,才将一颗圆圆的鱼肉丸子装进勺子里。   瓷勺与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来,在死寂的宴席之上,异常清晰。   沈茴终于盛到了这颗鱼肉丸子,略探身,小心翼翼地将鱼肉丸子放进口中吃了。她转过头,隔着一张空椅子望向裴徊光,说:“这鱼肉丸子味道鲜美,掌印也尝尝看。”   裴徊光的目光也落了过来,隔着那张空椅子,与沈茴的目光相遇。   漆眸深处的瑰丽逐渐淡下去,恢复平静的深寒。他望着沈茴,再度缓缓开口:“咱家不喜欢女人,莫要有人再擅做主张,来污咱家的眼。”   然后,裴徊光盛了一颗鱼肉丸子尝过,评价:“味道的确不错。”   他放下碗勺,道一句“你们继续”,便起身离席。   宴席之上的众人皆松了口气。   沈茴望着失魂落魄跌坐在地的红映,唤人给她披了宽大的衣服,也寻了个借口离席了。   沈茴回到拂风院,询问:“热水可都备好了?”   她好早前就想舒舒服服泡个澡。   宫婢还没回话,屏风后传来裴徊光的声音:“一会儿去温泉池。”   沈茴绕过屏风,看见裴徊光,他坐在窗下,手里捏着一支她的步摇,把玩着。在他面前的方桌上,放着一个长长的木盒子。   沈茴问:“掌印怎么过来了?”   “给娘娘送个礼物。”裴徊光指了指面前桌上的木盒子,“娘娘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沈茴走过去,好奇地将木盒子打开。第一眼,满目珍珠的柔软荧白之色。沈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盒子里装的东西,类似于刚刚那个红衣姑娘身上穿的珍珠衣!   沈茴飞快地将木盒子的盖子盖上,瞪了裴徊光一眼,恶狠狠地说:“你休想!”   裴徊光站起来,说:“温泉池还在收拾,约莫着两刻钟之后就可以用了。一会儿让顺年带娘娘过去。”   他瞥了一眼桌上装着珍珠衣木盒子,说:“沐浴之后,穿上给咱家看看。”   沈茴咬唇,粉嫩的娇唇被咬出一道月牙白印子。她凶巴巴地瞪他:“掌印不是不喜欢女人!”   裴徊光俯下身来,隔着方桌,凑到沈茴的耳边,几乎贴着她的耳:“咱家是不喜欢女人。可是满脑子都是娘娘被撕烂衣衫的样子。这可怎么办啊,蔻蔻?”   他喊着她的名字,咬咬她的耳朵。   沈茴耳朵痒痒的,心里也生出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她慌张地向一侧躲开,目光也移开。   她终于知道宴席之上的裴徊光哪里不对劲了。什么一身正气,什么不落淤泥不同流合污,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沈茴就没有遇见过比裴徊光更无耻的好色之徒!   “娘娘嘟囔什么呢?”裴徊光瞥着她。   沈茴转身,望向裴徊光。她双手软软搭在裴徊光的肩上,声音低软里带着娇媚:“温泉池好不好?掌印和蔻蔻一起洗吗?”   知裴徊光在她面前永远衣衫齐整,沈茴赌他的忌讳,必然不会和她同浴。   沈茴所料不错。   裴徊光笑笑,用指背温柔地磨蹭沈茴的脸颊:“咱家喜欢看着娘娘出浴。”   沈茴脸上的无限娇媚僵在那里。   ……这和料想得不太一样。   半晌,她松开裴徊光,抱怨似地呜哼一声,转身出去,往温泉池去。身后传来裴徊光漫不经心的声音:“娘娘把珍珠衣忘了。”   ·   温泉池方方正正,从外面引了温泉水进来,池水雾气缭绕。砌得方正的池子四周,用白纱与木屏风相遮,又摆了三两张离地只有一掌高一点的木榻,供人暂歇。   此时,裴徊光正躺在木榻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着温泉池里沈茴弄出的细微水声。   他太久没有动作,这里又这样温暖,沈茴以为他睡着了。是以,沈茴从池水里走出来的时候,放轻了脚步,也尽量让水落的滴答声小一些,免得将裴徊光吵醒。   裴徊光躺着歇息的木榻就在池边。   沈茴踩着温泉池里的石阶,一步步走上来,走到裴徊光面前,低头看他时,裴徊光忽然睁开了眼睛。   沈茴吓了一跳,瞬间背转过身。然而脚下湿漉漉的,她转身的动作那样快,打了滑,向后跌坐。   ——跌坐在裴徊光的脸上。   沈茴惊呼一声,慌张地跑开。   半晌,裴徊光摸了摸自己的嘴。 第69章   方方正正的温泉池不远处有一个不大的木屋。只用木板简单四面相围, 里面置一条可躺卧的长凳,再一张极小的三足圆桌。乃供人换衣和短暂休息之地。   沈茴低着头抱膝坐在长凳一角,身上裹着一条棉巾。这条棉巾是她落荒而逃时, 匆忙将从架子上随手拿了, 胡乱一裹。她未及擦去身上的水渍,便拿棉巾将身子裹缠。湿漉漉的水渍将雪白的棉巾打湿了许多。长发湿乱地披散着,不断有水珠滴落下来。   她一动不动,抱膝蜷坐在角落里好些时候了。   小木屋只四面相围,上面没有遮挡。温泉的水汽绕进来, 又因狭窄逼仄,倒是一点不冷, 反倒有些闷热。   裴徊光推门进来。   沈茴抱膝的指尖颤了颤, 强撑着不抬头看他。只用耳朵悄悄去听他的行为。她隐约听见裴徊光将什么瓷质东西放在了三足小圆桌上,然后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了。   在沈茴的眼角余光里,只能看见长凳另一端上裴徊光的殷红衣摆一角。   好半晌, 裴徊光也没什么动作。沈茴忍不住好奇偷偷望过去一眼, 惊讶地看见他正在吃葡萄。沈茴只匆匆瞥了一眼,立刻重新低下头去。   是、是在吃葡萄吧?   沈茴再次抬头望过去。   是的,裴徊光端了一碟葡萄进来。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他修长泛白的指腹捏着酱紫的圆葡萄,仔细将葡萄皮撕下来, 再将晶莹的葡萄送入口中。味美汁浓, 酱紫的葡萄将沉紫的色泽染在他雪白的指端。   沈茴默默望着裴徊光剥葡萄吃了好一会儿, 她将随手系在腕上的拢发绸带解下来, 团了团,朝裴徊光扔过去, 掷在他摊落在长凳上的衣摆。   裴徊光瞥了一眼, 继续吃葡萄, 问:“娘娘也要吃?”   沈茴踩在长凳上一双小脚轻轻挪蹭了两下,才嗡声问:“鼻子疼不疼?”   跌倒的时候,虽然她急急忙忙地扶了一把,没有完全坐实。可是……也坐了个半实。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裴徊光的鼻子压歪?   他鼻梁那样挺,若是压坏了骨折了,会歪得很厉害吧?沈茴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裴徊光歪鼻子的模样。   只剩最后一块酱紫色的葡萄皮裹覆在剔透的葡萄肉上。裴徊光撕葡萄皮的动作顿了顿,将最后一点葡萄皮扯下来,将葡萄放进口中吃了,才说:“没压到鼻子,娘娘坐咱家嘴上了。”   裴徊光舌尖慢悠悠舔舐了一下牙,回味一下葡萄的甜。   沈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嘴、嘴上?   沈茴将泛红的雪腮贴在膝盖上,将头转到另一边去,不吭声了。   裴徊光侧首瞥向她时,便只能看见她湿漉漉的后脑勺。   裴徊光又拿了一粒葡萄,慢悠悠剥皮剥到一半的时候,动作停下来,忽然不耐烦地将葡萄扔进白瓷盘里,抱怨一句:“一点也不甜。”   裴徊光拿起白帕子擦指上染的葡萄印子。葡萄鲜汁留下的印子本就极难擦净,何况他身上带着的帕子还是干燥的,自然擦不净。他重新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然后起身朝沈茴走去,手指侵入她裹身的棉巾,略一扯,便将她身上染湿的棉巾扯了下来。   沈茴一僵,抬头望向他。   裴徊光垂着眼,用潮湿的棉巾一角,认真擦拭着弄脏的指端。   沈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后又把嘴巴紧紧抿上,把脸重新贴在膝上,双臂环着膝,抱着自己。   裴徊光擦了又擦,手指端的葡萄染印淡去不少,残留的那些微浅薄痕迹再擦不去。他松开锦巾,手臂探入沈茴屈起的双膝,轻易将人抱了起来。   沈茴身上仅搭的那一点棉巾,在她被抱起的时候,缓缓落地。   “裴徊光!”沈茴声音低低的,却凶巴巴的含着色厉内荏的警告。她以为还会听见裴徊光漫不经心的浑话,却听他轻飘飘地轻叹了一声,他目视前方,并没有看她,随口说了句:“总得把身上的水擦干。”   沈茴愣愣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对他忽然而至的正经,反倒有些不适应。   沈茴还在呆怔间,裴徊光已经将她放下来。他拿了另外一条干燥柔软的棉巾,给她擦净身上残留的水痕。然后他转身,将她一整套工整叠好的衣服送过来。   沈茴匆匆瞥她一眼,自己飞快地拿了衣服来穿。   见此,裴徊光也不执意帮她穿衣,让她自己穿。沈茴将衣服穿好,连头发也不擦,转身小跑着往外走,她困在尴尬里,暂时没有脸面对裴徊光。别开眼时还好些,倘若望向裴徊光,沈茴的脸总忍不住发烧,也总忍不住想起那一刹那身体接触的奇异感觉。   裴徊光并没有阻拦沈茴。   沈茴一口气跑到温泉池门口,她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转过身望向裴徊光。   他低着头,站在水盆架前,反反复复仔细洗指上残留的葡萄印子。   温泉池室内悬挂的轻纱轻轻拂动,吹起的纱角擦过他的腿,温柔贴了贴,又缓缓离开。   沈茴迷茫地望着站在水汽缭绕里的裴徊光,心里突突跳了两下,莫名联想到凄清、寂寥,甚至是落寞这样的词汇。这样本不该用来形容裴徊光的词汇。   裴徊光转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沈茴瞬间移开目光,转身小跑着落荒而逃。   ·   翌日。   皇帝坐在床榻上。他身上穿着很厚的衣裳,可他还是觉得很冷,冷得他浑身发抖。随行太医刚给他诊了脉,他正在等答复。   等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皇帝开始不耐烦,他隐隐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烦躁地质问:“到底能不能诊出来?废物!朕养你们这群太医有什么用!”   两个太医相继给皇帝诊了脉,他们小声议论过,早就有了结论,只是、只是……   “陛下恕罪!”两个太医跪下去,胆战心惊地禀了实情。   “陛、陛下染了花柳之疾……”   果然。   皇帝双目愣怔。虽然早就猜到了,可真正由太医说出来,他那颗原本存了一丝希望的心彻底凉下去。   “混账!别让朕揪出来是哪个贱人!”他用力一拂,将桌上的瓶瓶罐罐尽数拂到地上,室内立刻响起一阵清脆的声响。   屋内几个贴身伺候的内侍,赶忙也都跪了下去,俯首。   两个太医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自然不清楚是谁将这脏疾染给了陛下。可照着陛下人尽皆知的纵欲之行,所御美人数量之多,他染上脏疾是迟早的事。   “给朕开药!开药!”皇帝气愤地朝两个太医的肩头踹过去。   “是是是……”太医赶忙说,“陛下如今只是花柳症初期,只要按时服药,定然能够痊愈。只是、只是……只是为了龙体安康,陛下在接下来这段时间应当节制。最好不要宠幸妃嫔。”   “什么?”皇帝眉毛一竖,让他不能碰女人?这可凌迟有什么区别?   太医不得不硬着头皮劝:“到关凌还要两个多月,舟车劳碌,陛下为了龙体着想,这一路应该好好调养龙体。”   “这一路上都不能碰美人?到了玱卿行宫才能碰美人?”皇帝问。   其实太医也不太确保到关凌的行宫之前,能否将陛下的花柳症治好,只能勉强说:“差不多……”   另一位太医也大着胆子开口劝:“此症虽不致命,可传染性极强。若陛下继续宠幸宮嫔,也会将此疾传给宮嫔。女子体弱,会先在面颊上腐烂落疤。”   皇帝一想到宫中的爱妃们漂亮的脸蛋上腐烂落疤……嘶……他舍不得。   皇帝叹了口气。   两位太医很快下去,没多久内宦捧着煎好的汤药。皇帝闷头一股脑喝了,然后挥了挥手,将所有人遣退。他佝偻着躺下来,因为发冷,打了个哆嗦。   他忽然又想起沈荼了。想起他还没有当皇帝之前的日子。本是圣上赐婚,他不喜欢沈荼强势的性格,沈荼也看不上他……那时候沈荼管他多严啊……根本不准他纳妾。他忍不住出去偷香,被沈荼发现了,还差点被她打了个半死。那么粗的棍子了,全往他身上敲……那么大的劲儿……   皇帝最近总是想起很多没当皇帝之前的事情。他回忆着缩着头过日子的过往,孤零零地慢慢睡着了。   ·   皇帝被诊断染上了花柳之症,顷刻间传到了裴徊光耳中。   正如两位太医所想,皇帝的荒唐,染上脏疾是迟早的事情。裴徊光安排山音进宫,不过是等得不耐烦了,不想等他自己染上,助力一把。   裴徊光捏着一条小金鱼的尾巴,让它大头朝下。他垂目,欣赏着离水的小鱼金拼命挣扎的可笑模样。   他吩咐:“将陛下染病的事情,悄悄递给三五个宫妃。”   “是。”顺年转身去办。   裴徊光盯着挣扎的小金鱼好一会儿,直到它彻底不动弹死透了,才松了手,让它跌进鱼缸里。回到水里的小金鱼已经死了,终于回到了死前那般渴望的水中,然而小金鱼已经感觉不到了。小金鱼在水里慢慢翻转,露出白肚皮。   裴徊光拿着帕子擦着小金鱼落水时,溅在指上的水滴。   宫中帝王染上脏疾是很容易在初期发现的,脏疾种类繁多,山音传给皇帝的这一种脏疾,并非不治之症。   裴徊光根本没想过让这低等的脏疾夺取皇帝的性命。   他可不想杀姓齐的。   但是他要把皇帝染上脏疾的事情传出去。只需要将消息递给三五个宫妃足够,这世间没有什么秘密可以保守。很快,皇帝染上脏疾的事情就会在后宫传开,在朝堂传开,又在天下传开,人尽皆知。   他不要狗皇帝的命。   染了脏疾的皇帝,才能坐实淫暴昏君的罪名啊。啧,想想百姓用鄙夷的口吻谈论皇帝,裴徊光心里便觉得快活。   没几日就要离开容阳,容阳这地方,刚好有几个名单上的人。这不是巧了吗?   裴徊光推开门,缓步走出去。   甬道于院墙之间,栽着一排杏。杏花初开,试探着绽出雪白的花儿。   裴徊光远远看见了沈茴。齐煜拉着她小跑,衣袂与裙摆轻扬,披帛险些落了。   啧,连个小孩子都跑不过。   裴徊光随手摘了雪白的杏花。   沈茴拉着齐煜停下,低头与他说话。   齐煜视线越过沈茴,大声喊了句:“干爹!”   沈茴回首,讶然裴徊光就在她身后。裴徊光抬手,将初绽的雪白杏花,斜斜插在她云鬓。 第70章   裴徊光收了手, 沈茴迅速环视四周,怕有人看见这一幕。   这个小行宫地方实在是小,很多宮嫔都挤在一处暂住。又因为只是短暂住两三日, 马上要启程, 也都不怎么注重规矩,人多眼杂。   齐煜眨眨眼,机灵地说:“干爹是不是要跟小姨母说话呀?你们说,煜儿自己去玩!”   说着,他迈着一双小短腿飞快地跑开了。   沈茴急忙喊:“煜儿你去哪里?”   “亭子里!就去亭子里!”齐煜一边跑, 一边指了指不远处假山上的小亭子。   他刚刚就和沈茴坐在小亭子里说话,他身边的宫婢还在小亭子里。   沈茴看着齐煜跑远的背影, 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裴徊光一眼, 仍记得昨天晚上的尴尬,飞快将目光收回来。   沈茴轻咳一声,努力把尴尬忘记, 担心被旁人无意间撞见她的不寻常, 她拿出正经的表情来,端着声音询问:“掌印这是要出去?”   “是。既然娘娘不喜昨天的珍珠衣。咱家听说容阳还有一种晶莹剔透的鲛纱心衣,去给娘娘买几件穿着玩。”   他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压低。就用他那一惯凉薄低沉的声线, 不紧不慢地说着这样的混账话。   沈茴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立刻收回目光, 目视前方, 又是端庄的模样。   裴徊光品味着她端庄的样子。   沈茴却在心里抱怨:这死太监怎么还不走,杵在她身边干什么?那边又有宫人经过, 也不知道望过来没有, 如果望过来会不会发现什么?   两个站在一起的人, 心里想的东西南辕北辙。   不远处的小凉亭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沈茴一怔,急急抬头,便看着齐煜不知道怎么从凉亭旁的假山上脚底打滑,摔了下去。   纵使离得那么远,沈茴还是下意识提裙,慌张地朝那边跑过去。   一道身影一跃而起,稳稳将齐煜抱住,再双脚稳稳落地,将怀里的齐煜放下来。   还在远处的沈茴,这才松了口气。她仍旧快步走过去,还没走到,便唤着“煜儿”。   “煜儿,怎么摔下来的?有没有磕碰,怕不怕?”沈茴蹲下来,拉着齐煜的小手,仔细检查着。   角度的问题,她错看成齐煜跌落的时候小手划到了枯枝。   “小姨母,我没有事。没有摔着。”齐煜心里后怕,却还是乖乖地朝沈茴摆出笑脸来。   见齐煜的一双小手并没有磕伤,沈茴这才松了口气。   小凉亭上的侍女急忙跑下来,跪地请罪,怪自己没看护好齐煜。   齐煜心虚地给自己的宫婢求情:“是煜儿不好,不关她们的事。”   幸好齐煜没真的伤到,沈茴浅罚了一番,严辞让她们日后多加注意。两个宫婢连声称是,庆幸皇后仁慈,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必要更加用心照看煜殿下。   沈茴这才看向刚刚救下齐煜的男子。   男子玉树临风,一身锦缎华服,一看就不是内宦或侍卫。可因为他穿的是常服,并非朝服,也看不出官衔来。这两日行宫人多事杂,沈茴并不知他是谁。   沈茴训罚两个宫婢时,周显知一直怔怔望着沈茴,听着她的声音。   ——原来皇后娘娘不仅人长得姣容出尘,连声音也这样好听。   沈茴的声音不是过分甜腻的软糯。而是甜软中蕴着一种清凌凌的脆音。大概,这就是神女仙子说话时的动人声音吧?——周显知如是想。   沈茴望过来的时候,周显知瞬间回过神来。他不敢直视沈茴的眼睛,恭敬地行礼,然后才自我介绍自己的名字、官职。又生怕皇后娘娘怪罪他会出现在这里,再解释:“臣的姐姐是贤贵妃。家母令臣过来给姐姐送些用的东西。”   沈茴轻轻颔首,浅浅地笑着夸赞:“周小将军身手很好,今日多谢你救下大殿下。”   周显知刚想开口,裴徊光却先一步开口。   “身手的确不错,不在军中施展着实可惜了。”裴徊光语气淡淡,“去西南随沈霆剿匪罢。现在就启程。”   周显知望向裴徊光。又喜,又意外。能去军中自然是他所愿。他却不太敢置信裴徊光会忽然让他去西南,他疑惑地问:“现在?”   “是。现在就骑马去追沈霆。半刻钟之内在咱家眼前消失。”裴徊光面无表情,心下烦躁,快速地拨转着指上的黑玉戒。   周显知又看了沈茴一眼,行了礼,转身快步离去。他要快些将这消息告诉父亲。   沈茴琢磨了一下裴徊光的用意,待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他转身往外走的背影。   ·   一条逼仄的安静小巷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两个中年男子,相互搀扶着慌不择路,显然忘了这条小巷是个死胡同。   这两个中年男子是亲兄弟,哥哥断了一条腿,弟弟缺了一只眼。都是在沙场上留下的陈年旧伤。两个人身穿粗布衣,多处打着补丁,显然平时日子贫瘠。   “哥,你踩着我的肩膀翻过墙去!”弟弟说。   “不不不,我缺了一条腿,根本就跑不快。你别管哥了,快跑!”   “哥,我绝对不可能扔下你不管!”   兄弟两个自小感情很好,就连从戎都是一起,在战场上拼命的那几年互相保护,生死与共,兄弟情越来越深。兄弟两个到了这个时候,都不愿意自己逃命,若只能有一个人活命,都希望自己是牺牲的那一个。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第一千二百一十六。”裴徊光念着这两个人的编号,缓步走进小巷。   互相搀扶的兄弟两个,惊惧地抬头,望向出现在小巷口的男人。那人红衣玉带,面无表情的面孔是最高不可攀的仙人貌。   “我们兄弟二人种田度日,平日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交恶,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非要赶尽杀绝!”   “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交恶。”裴徊光啧笑了一声,漆眸深处漾出一抹瑰丽,谪仙似的容貌顷刻间阴恻恻。“不记得了?努力回忆一下罢。”   兄弟二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显然根本不知道裴徊光在说什么。他们使劲儿地回忆,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在村子里安安分分地过着清贫的日子,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而且面前这样高贵的人,岂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得罪的?   哥哥忽然跪下来,求情:“不管我们无意间做错了什么,你取我一人性命就是,留我弟弟一命!”   “啧啧啧。”裴徊光低声笑起来。他低沉的笑声阴恻恻的,带着瘆人的寒气。   “当真是兄弟情深,让咱家不由想起自己的兄长来。”   兄弟两个人刚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喜悦,瞳孔立刻放大,无声地倒下。   裴徊光挥了挥手,乌鸦群掠过高墙,发了疯似地俯冲下来,拼命啄食着兄弟两个人的尸体。   裴徊光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裴徊光兄弟姐妹很多,嫡亲的兄长只那一个。兄长自幼失去了双腿,被疾病折磨,可他永远对他温柔地笑。   血流成河的宝殿,哥哥从轮椅上跌下来,爬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握紧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   那些恶鬼将他们圈起来,哈哈大笑着,那群恶鬼说——   只有杀了自己手足至亲的人,才能出去。他们甚至非常“慷慨”地说:“哈哈哈,不多不多,杀一个就行!”   他跌跌撞撞地趟血走出去,浓稠恶臭的鲜血湿透了他的裤管。   乌鸦飞走了。   裴徊光悲悯地瞥着巷子里残留的骸骨与染血破衣,温柔地笑了。   一共三千七百四十六个人,一个也逃不掉。   若,他还没来得及去取名单上人的性命,那人便死了。那他只好去取其子孙、亲朋的性命,总要有一个人来偿命。   没有将名单上这些人身边的所有人屠尽灭其九族,已是他卫珖最大的慈悲。   裴徊光缓步离开阴暗的小巷,穿过一条又一条街,走进了街市,身边逐渐热闹起来。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   裴徊光买了串糖葫芦,一边吃着,一边走进一家成衣店。   店里的绣娘抬眼看见裴徊光,不由愣神,觉得自他进来,昏暗的店内刹时明耀起来。她赶忙迎上去:“公子要买什么?”   “鲛纱心衣。”裴徊光咬着糖葫芦。   绣娘一怔,脸上发红,继而失望——这样俊美隽逸的郎君居然已经成家了。绣娘又红着脸乱想,他的夫人穿上鲛纱心衣一定非常好看,不知这公子意乱情迷时又是怎样醉人的昳俊。   ·   听说天亮之后,沈茴就要跟着裴徊光离开大部队,沉月忧心不已,她与拾星一起,一夜未眠,给沈茴整理行囊。   这个必须带着,那个也必须带着。到最后竟是整理了整整两箱的东西。   “是不是该问问娘娘要不要再带几本话本子?”拾星问。   沉月说:“让娘娘安睡着。明早再问也不迟。”   然而,翌日清晨。沉月轻手轻脚走进寝屋时,沈茴已经不在床榻上,被裴徊光带走了。   沉月身形一晃直接跌坐在地。   “娘娘的药没带,一件换洗衣服没带,连、连月事带都没带!”沉月脸色发白。她在心里算着日子,沈茴的月事已许久没来,若是忽至,娘娘知道去哪里买那东西吗?“不不不……娘娘会买东西吗?”   ·   沈茴还没睡醒时,就被裴徊光带走,什么也没带。   一间普通的客栈客房里,沈茴坐在床边。她瞪了作画的裴徊光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虽早已猜到了鲛纱心衣应当是薄纱的料子。可真穿到身上,才知其通透之度,和没穿也没什么区别。   裴徊光放下笔,在沈茴身边坐下,拿了画作给她看。   “娘娘瞧瞧咱家的画技可进益了?”   沈茴敷衍地扫了一眼,却不由愣住。   画上的人的确是她,可并不是她此时端坐在床边的模样。画中的她摆出秘戏图里的姿势,不堪入目。   最近这段时日,沈茴由衷觉得裴徊光的无耻行径越演越烈。她终于将忍了许久的话一股脑说出来:“裴徊光,你无耻、下流!”   裴徊光却对她气呼呼红脸的样子十分满意,温柔地用指背蹭蹭她的脸。   沈茴恨不得咬他,再重复:“无耻!下流!”   裴徊光凝视着沈茴。   齐全人的快活,他体会不了。   裴徊光凑过去,用鼻尖更用力些去蹭沈茴烧红的脸颊。   他眸色暗下去。   无耻下流,可否让娘娘忘记咱家是个阉人的事实? 第71章   沈茴渐次受着脸颊上的蹭抚力度, 虽猜不透裴徊光情绪的转合变幻,她却敏地觉察到了他情绪的细微不同寻常。她将虚挡在身前的手放下来,端坐的身子软下来, 软软靠在裴徊光的胸膛。   她把睛垂下来,是一副乖巧温顺、任人揉捏的模样, 安安静静地偎在裴徊光怀里。   裴徊光眸色暗深, 沉默地凝视着她。   裴徊光样的人, 即使第一次动心,不会犯毛头小子的低级错误。他比清楚自己的内心。他可以清晰得受到自己心里对沈茴的每一次转变。   他比谁都了解自己。   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一直肩负着万人的血债与期望。偏偏亲父非人的凌虐般栽培, 让他的心性慢慢长歪,与常人大相径庭。他仍记得那些种在心里的血债、期望, 却换了种扭曲的方式来完成。   他从不觉得为了毁灭之途更顺畅些从而选择邪功有什么不对。更从不觉得身为阉人,与寻常男子有什么不同。他永远, 那样骄傲。即使身体残缺了一块, 即使世人对阉宦轻鄙之, 他亦从不在意世人光, 永远身姿挺拔, 骄傲地睥睨着嘈嘈凡尘。   男之间的旖蜜情爱从不在他的计划里。能让他快活的,只有杀人偿命的刹那间心里升腾出的一丝缓缓痛快。   沈茴打断了裴徊光的思绪。   他垂垂,着偎在他怀里的沈茴轻微动了动身子, 她在他怀里侧转过身, 将胸口贴在他冰凉的胸膛,纤臂环过他的腰。   ——她在拥抱他。   然后她抬头来, 逐渐凑近,小心翼翼地亲吻她。   先,她弯着睛对他笑。   大抵, 他漆色的深眸没有给她回应,她心里到底是惧的,蜷长的睫颤了颤,慢慢闭上了睛,继续温柔地亲吻着他。   裴徊光的视线落在沈茴轻颤的睫尖尖儿。   他在心里揣摩她猜到什么了?是觉察出他情绪不对劲了罢。   她每次都是样,若是觉察出他的不愉,便拿出乖巧的样子来温柔地吻他。裴徊光很清楚,个候的沈茴会有多乖,不管他对她做什么,她都会乖乖地配合。   因为,她怕他。   她只能吻他了。   裴徊光视线下移,望着沈茴规规矩矩攥着他衣襟的小手。她就连攥着他的衣襟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即便是绵长的亲吻让她双颊微红中迷离,她的小手会规规矩矩,不碰触不该碰触的地方。   除了主动亲吻,她做不得别的。   因为他不是齐全男子。不能与她真正颠龙倒凤。   大抵是裴徊光对沈茴的献吻太冷漠,他觉察出沈茴的局促来。怀里的沈茴,娇软的身子开始有一点僵。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开始回应她。   然后,他如愿受到怀里的小人儿刚发僵的身子逐渐缓和下来。   裴徊光笑笑,将沈茴身上存在极低的鲛纱心衣解下来,动作不算温柔地抚捏,带着些玩弄的意味。   裴徊光心里清楚,他开始用卑劣的放浪与下流,去遮掩心里那一丝刚刚生出的卑与憾。是极好的遮掩方式,他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   ·   沈茴穿上裴徊光给她准备的粗布衣。   灰褐色的粗布衣,一点都不合身,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她高束的云鬓放下来,只挽了个极寻常的妇人髻,用一根木簪在脑后轻轻一别。   沈茴从未穿过样的衣服,她拧着眉照着镜子。心里想着下是要跟裴徊光单独去关凌,要遮掩身份,那扮成普通百姓应该更方便些。   沈茴说服了自己。   她转过身来,望向裴徊光:“我们什么候出发?”   裴徊光上下打量着沈茴。沈茴的容貌太过出众,要是再穿着她离开的绫罗衣,在路上太惹了。不过……   裴徊光发现样灰褐色的粗布衣并不能掩饰她的姣好面容,甚至将她那张出尘似仙的脸衬得更皎皎若月,发光一样。   “咱家怎么觉得娘娘比刚入宫的候变得好了许多?”   “长大了?母亲说姑娘家的容貌是要慢慢长开的。”沈茴居然真的在一本正经思考个问题,“不过下距离刚入宫的候,没过多久呀。就两个月多一点。”   她明眸在黑白分明的眶里转了转,流转出一丝笑来。沈茴将脸凑到裴徊光面前,弯着睛说:“兴许本宫的面貌从未变过,是掌印更喜欢本宫了,所以才觉得本宫越越好!”   “啧。”裴徊光捏捏沈茴的脸,“要点脸吧。”   裴徊光将杵在他面前的沈茴推开一些,绕过她往外,一边一边说:“暂不,现在容阳住几日。咱家出去一趟,娘娘在客栈里安生待着。”   容阳地方不小,在里还藏着几个名单上的人。裴徊光会将剩下的几个人解决了,再带沈茴启程。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背影,疑惑地问:“掌印就样出去吗?”   裴徊光已经到了门口,他转过身来,问:“不然?”   “本宫是问掌印不需要乔装打扮一下,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   “咱家不需要。”裴徊光推开门,了出去。   沈茴蹙着眉,觉得裴徊光说的不对。他觉得她长得好太惹人注目,难道不知他自己更是长了一张惹人多瞧的脸?   裴徊光离开之后,沈茴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连侍不在身边,让沈茴颇为新奇。楼外街道的热闹隐隐约约从窗户传进来。沈茴好奇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市井的热闹扑面而来。夹杂着烟火气息。   间客栈临街而建。沈茴从开着的窗户,可以见对街的酒肆、茶馆,露天摆的摊位,还有拉着小小独轮木板车,沿街叫卖的小贩。   沈茴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睁大睛望过去,想要弄清楚他们都在卖什么东西。那些商贩卖的东西,她有些认识,有些竟是从未见过。   沈茴站在窗前累了,她拖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偏偏坐下之后,不见外面的热闹了。她便双腿跪靠在椅子上,手肘搭在窗台,饶有趣味地往下望去。   牵着小孩子的婆婆买刚炸出来的丸子,絮絮与小贩讨价还价。   卖豆腐的摊主是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糙汉子过来买豆腐,笑嘻嘻地摸了她的手。老板娘大骂他混账东西,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三个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的四五岁小男孩手牵手沿街跑跳。沈茴仔细一,三个小孩子不仅穿的衣裳一样,竟是连五官是一模一样。三胞胎?可不常见。沿街的商贩显然都认识他们,他们经过的候,都会塞点小零嘴送他们仨。   沈茴望着窗外的热闹,慢慢弯睛来。   对面酒楼的一扇窗户忽然被推开,里面的人目光落过来。沈茴一惊,赶忙将窗户关了。跪着的腿一歪,软软地坐下来,免生麻烦,不再往外瞎瞧了。   沈茴饿了。   沈茴长么大,头一回饿肚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沈茴听见了脚步。她欠身,侧耳去听。逐渐靠近的脚步轻快,并不是裴徊光的脚步。   那脚步停下来了。沈茴警惕地着房门映出的人影。   “客官开开门,送午饭哩!”   送饭的?   沈茴摸摸自己的肚子。她从椅子里身,刚了两步,退回去,老老在椅子里坐下。   门外的敲门响个不停。   沈茴小眉头揪来,心里好烦。外面的人当真只是店小二?若是拐子怎么办?陌生人送进来的东西真的可以吃吗?有毒怎么办?   不行,她不能开门。   沈茴望着房门,忽然惊讶发现房门只是随手关上的,并没有插上门栓。她顿紧张来。   店小二敲门许久,见没人回应以为屋里没人,便了。   沈茴赶忙轻手轻脚地到门口,将门栓拉上。门栓很细,还是木制的。沈茴想了想,去搬了个椅子,将门抵上了。不行,有点轻。沈茴跑过去,使出全力去推方桌,费劲地将桌子推过来,将房门抵上了。   做完些,沈茴才松了口气,慢吞吞爬上床,在角落里抱膝窝着。   沈茴像个父母不在,头回独自守家的小孩子,害怕遇见拐子。   好饿。   间得那样慢。外面偶尔能听见脚步,关上的窗户能隐隐约约传来外面的音。   “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沈茴呜哼了一,小身子朝一侧栽歪过去,摸到身后的枕头,抱在了怀里。   裴徊光傍晚才回来。   他推了推房门,没推开,知房门从里面锁了,便敲了敲门。   “谁?”   过了一会儿,房中才传来沈茴警惕的询问。   “蔻蔻。”   听见裴徊光的音,沈茴松了口气,赶忙跑下床,趿拉着鞋子跑过去开门。她先拽着方桌,努力往后挪。   裴徊光侧耳,听了听房中的动静。他将手搭在门上,一股力道送进去,轻易将门栓折断,然后推门进去。   沈茴急急向后退。   裴徊光瞥一桌椅,把目光落在沈茴乱糟糟的头发上,不知道她在床上打了几个滚。   裴徊光本想嘲笑她胆子小,瞧她可怜样子,改了,夸赞:“自我保护意识不错。”   沈茴吸了吸鼻子,别委屈地说:“衣服穿得好难受。肚子好饿。我要沉月,拾星行……”   他欺负她,她都不哭。下因为半日没吃好穿好,竟红了睛。   裴徊光反手将房门关上,到沈茴面前,将她的衣领扯开,惊讶地发现沈茴的锁骨处微微泛红。   再寻常不过的衣裳,竟只是因为料子粗了些,就将她的身子磨红了。   真是娇贵的小东西。   裴徊光笑了:“娘娘今日没出门,衣服穿着不舒服不知道自己换回去?非要咱家给你更衣?”   “昨天穿的衣服?还没洗过呀。”沈茴音闷闷的。   穿过的衣服,还没有洗过,怎么能继续再穿?   裴徊光有些语地说:“左右人,娘娘就不能把衣服脱了光着如何,若是冷就用被子围着。”   光着?   怎么可以。   “那要是坏人闯进来怎么办?”沈茴说出顾虑。她拧着眉瞪裴徊光:“分明是你准备的衣服不好!”   长么大,头一遭被饿了一天。沈茴好生气,甚至想跟他吵架。   “啧。”裴徊光呵笑了一,用力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行了。现在赶紧脱了罢。” 第72章   最后, 沈茴身上的衣服还是被裴徊光扒下来的。从里到外,一整身。沈茴缩进床角,用被子将自己裹住。   眼看着裴徊光要出去, 沈茴急了:“你要去哪呀?”   “咱家伺候不周,免得娘娘降罪。自然是给娘娘重新买衣服。”   “不行!门栓都被你弄坏了……”   这下连锁门都不行了。她连衣服都没穿,裴徊光要将她独自丢在这里?   裴徊光沉默了。   原来不带下人, 自己带个女人这么麻烦的?   裴徊光站在床边,俯下身来, 凑到沈茴耳边,低声说:“娘娘再烦咱家, 咱家就把光溜溜的娘娘用一根绳子绑着,从窗户吊出去。”   “你吓唬我。”   裴徊光不咸不淡地啧啧两声。   沈茴手臂从被子里探出来, 直接抱住裴徊光,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小声呜呜:“已经好害怕了,别吓我了。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   裴徊光神色微顿。   他视线下移, 落在沈茴原本皙白的脊背上。雪白光洁的背,如今有几块粗布擦出的红痕。   裴徊光不由抬了手,将手掌贴在沈茴的脊背轻轻拍了拍。   最后, 他拿了一身他的衣服,给沈茴穿上。又喊店小二上来, 换了一间门栓完好的房间,带沈茴过去。   裴徊光的衣服穿在沈茴的身上实在是太大了,行动又不便。沈茴觉得有些失仪, 不愿出门。即使只是几步之遥,也是裴徊光抱过来的。纵使没人认识她,她也要把脸埋进裴徊光的怀里, 藏起来。   裴徊光将缩在怀里的沈茴放下来。等店小二将饭菜端上来,陪沈茴吃了些。沈茴的确是饿了,小口小口吃个不停。   裴徊光瞧着她即使动作快一些也依旧优雅的吃饭姿态,开口:“若是咱家半路将娘娘丢下,娘娘恐怕连三天也活不下去。”   沈茴琢磨着裴徊光这话。她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活不下不至于,但是的确很容易落得不好的下场。最后,沈茴得出结论——这一路可得把裴徊光好好哄着!   她去摸摸裴徊光的手,挑着眼尾对他温柔地笑:“掌印一会儿出去多穿件外衣,小心着凉。”   裴徊光略嫌弃地瞥了瞥沈茴贴在他手上的小手。倒也,没推开她。   裴徊光一直等到沈茴吃完东西,让店小二上来收拾了,才再外出一趟,给沈茴买衣服。沈茴仍旧是在裴徊光离开之后,立刻锁了门,又拉着桌椅将门抵上。   不多时,裴徊光便回来了。比沈茴预想得快一些。她巴巴迎上去,去看裴徊光给她买回来的衣服。寻常的布料衣衫,倒也不是粗布。   裴徊光不仅给沈茴买了衣服,还带回来一瓶药。虽然她身上粗布擦出的红痕过一晚就会消了。但裴徊光不太能忍受她完美的雪肌之上有那些痕迹,要立刻除掉。   “一会儿洗个澡,给你上药。”   沈茴犹豫了一下,拒绝:“不想洗澡……”   裴徊光瞥她一眼,顿时了然。她定然是嫌弃客栈的东西不是全新的,不愿意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他还打算在容阳再停留几日,可沈茴明显很不适合人来人往的客栈生活。看来,明日得买个私宅。   “行,那把衣服脱了。”   沈茴视线越过裴徊光,见房门落了栓,才朝床榻走去。裴徊光的裤子穿在她身上,长长的裤腿堆在地面。她拽拉着裤子,走得磕磕绊绊。   裴徊光走到一旁去拿摆在桌上刚买来的药,他将瓶塞扯去,回过头时,便看见沈茴已经将身上的衣服尽数除去,此时正趴在床上等着他来上药。   大概是饿了一日终于填饱了肚子,满足又惬意,沈茴悠闲地抬起一双小脚,脚踝相交,慢悠悠地晃翘着。   裴徊光一步步朝床榻走过去,停在床榻旁边时,半晌没有动作。   趴在枕上的沈茴,疑惑地抬起头望向他,对上他阴沉沉的目光。沈茴心里一怔,不明裴徊光为何忽然又这样,她赶忙坐起来,去拉裴徊光的手,想将他拉得坐下。   裴徊光顺着她的力道,在床边侧坐下来,毫无温度的目光将沈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莫名其妙地说:“娘娘在咱家面前脱衣当真是毫无顾虑。”   沈茴眨眨眼,茫然地望着裴徊光。   顾虑什么呢?   她在他面前,脱过多少次衣裳了?过分亲密的事情已经做过了。他要给她上药,她要有什么顾虑?   好吧,沈茴承认是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即使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可终究……终究是怀着羞臊的。可是一开始是她主动来招惹他,献上自己的身体取悦他。沈茴不是扭捏的人,纵使每次亲密都怀着羞臊,都会努力克服。   今儿个饿了一天的经历,让沈茴深刻意识到这一路她都得哄着裴徊光,才能少吃点苦头。这关节,他好心给她上药,她还要因为那点羞臊,扭捏着不成?   裴徊光忽然笑了:“很好。”   然后,裴徊光将药倒在掌中,动作温柔地给沈茴身上的红痕擦药。   沈茴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见裴徊光神色如常,刚刚的阴沉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不,他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值得深究。   沈茴趴在裴徊光的怀里,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一边由着他将药轻轻擦过后背上的红痕,一边慢慢反思与揣摩。   裴徊光的动作停下来。   因为,咱家是不男不女的阉人,所以娘娘根本不在意在咱家面前宽衣罢。   裴徊光垂目,望着沈茴纤细雪白的肩头。然后低下头来,慢慢啃咬着她的肩,细细碎碎地啃咬,力道逐渐加重。   沈茴眉心轻蹙,忍受着肩上传来的阵阵痛觉。   半晌,裴徊光松开了沈茴。他冷漠地将沈茴推开,用指腹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说:“睡吧。”   的确已经很晚了。   沈茴看着裴徊光转身去熄屋内的灯,她慢吞吞地面朝床里侧躺下来的刹那,屋子里彻底黑下来。   “因为喜欢。”   一片黑暗的寂静里,忽然传来沈茴轻软的声音。   沈茴攥着被角,软声主动说起敏感的话题:“本宫的寝殿从来不用内宦伺候。本宫也从来不觉得内宦缺了些什么,便不再是男郎。”   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沈茴心惊胆战。她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掌印于本宫而言,摒除所有的算计和利益,事实上……也是本宫的男人。”   沈茴的整颗心都揪紧了。她紧张得不行,不知道这样说出来,是对还是错。这实话,是会安抚了他,还是反而激怒了他。   她用耳朵仔细去听,听裴徊光上了榻来。   他在床外侧躺下,手臂拦着沈茴的细腰,将她整个身子带进怀里。   “娘娘刚刚说喜欢什么?”裴徊光问。   沈茴仔细去分辨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是一惯的冷漠和淡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喜欢被掌印像这样抱在怀里。喜欢掌印的手抚在身上的感觉。”   沈茴撒谎了。她天生畏寒,最喜欢火炉。可裴徊光身上像冰一样。   “娘娘骗人的技法还应该再修炼修炼。”裴徊光凑过去,轻轻亲了亲沈茴肩上他刚刚留下的咬痕。   他又咬了咬沈茴的耳朵尖,慢悠悠地说:“啧,混得连饭都吃不饱了。把本宫的自称咽回去罢。”   沈茴闷闷“哦”了一声,果真开始惦记明天能不能吃饱饭的问题。   ·   翌日清晨,沈茴在陌生地床榻上起来。和裴徊光一起吃过早饭,裴徊光又把她独自留在屋里,自己出去了。   沈茴把头扭过一旁,特别有骨气地不去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出乎沈茴的意料,裴徊光半个时辰多一点,就回来了。   裴徊光将沈茴拉到桌前坐下,开始给她化妆。   “我可以自己来的。”沈茴果真将“本宫”的自称改了。沈茴话音刚落,偏发现裴徊光手里拿着稀奇古怪的东西。   “娘娘长得太好看,咱家不喜欢别人瞅着娘娘的脸瞧个不停。”   裴徊光将皱巴巴的东西粘在沈茴的脸上。沈茴望向镜子,自己的左边脸,就像一大片火烧后的丑陋疤痕。   沈茴好奇地摸了摸,那东西的质地软软的,贴在脸上倒没觉得不舒服。   “走罢。”裴徊光满意了,站起身来。   沈茴一边摸着自己的左脸起身跟上裴徊光,一边在软着声音叨叨:“我知道啦,我是你的小丑妻。”   她主动去拉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侧首,瞥了她一眼。   离开了客栈,走进热闹的人群里。人群熙熙攘攘,这样近的距离接触这样多的人,沈茴有些不适应。拉着裴徊光的手还不够,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贴上,双手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   裴徊光又瞥她了一眼。   初时,沈茴还不适应这样连面纱也不戴,走进拥挤的人群。时间久了,她想到没人认识自己,她现在还变成了丑女,心里种种顾忌放下来,反倒对这种头一次的新奇体验,产生了奇妙的兴趣。   裴徊光买了个宅院。虽然他只会在容阳住个三四日。   宅院不大,却是新建没多久,干净整洁。宅院里的所有用具,都是全新的。   沈茴站在小院门外的时候,惊讶地问:“咱们要常住吗?”   “不。”   沈茴在心里嘀咕这大奸宦可真有闲钱,住个三四日都要买个宅院。下一刻,沈茴亮着眼睛望向裴徊光:“那也有侍女使吧?”   裴徊光用指腹蹭蹭她的脸,温柔地给她浇一盆凉水:“咱家忽然发现亲自伺候娘娘这个大麻烦十分有乐趣。接下来直到关凌,一个下人都不会有。”   沈茴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怀着一丝侥幸:“掌印说笑了,掌印总不可能给我洗衣裳吧?”   裴徊光俯下身来,额头抵在沈茴的眉心,低声说:“能给娘娘洗贴身小裤,咱家心向往之。”   裴徊光买的这个小宅院的隔壁,住着一家镖局的人。镖局的人在外面刚回来,遥遥看见隔壁空的宅院住进了人。   “呦呵,空院子搬人进来了。是对恩爱的小夫妻。大白天的亲亲我我。”   松桃眼睛一亮,直说:“好俊俏的郎君。”   松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姐,你又想抢男人了?这郎君明显有妻子啦。”   “那又怎么样?本姑娘看上的男人还没有抢不到手的。”松桃抬抬下巴,“而且,你们没看见他妻子那张吓人的脸吗?这么俊俏的郎君,居然有个这么丑的妻子。” 第73章   裴徊光买下的这处宅院的隔壁, 住着的这家镖局叫万顺镖局。走江湖的,私下也称呼这家镖局为七朵金花镖局。镖头是个一辈子没成家的五大三粗的糙汉,名赵三旺。赵三旺自小家贫, 也长得丑, 娶不上媳妇儿。他不大点跟着大人走镖, 后来自己成立了镖局, 遇见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 就收到身边来,给镖局做事。虽然他平时对这群捡来的孩子并不和善,可到底是养活了这群野孩子。   他收养小孩并不拘泥更适合走镖的男娃, 也会收养女娃。女娃子一共有七个, 平时也跟着押镖。干镖局这一行当的, 几乎没有姑娘家。倒不是这七个女娃多厉害, 只是物以稀为贵, 走江湖的才会又称万顺镖局为七朵金花镖局。   如今镖局中的人, 都没有血缘关系, 却都以兄弟姐妹相称。赵三旺并不准这群捡来的孩子叫他爹, 时常敲着棍子训斥:“别他妈瞎叫,耽误老子娶媳妇儿!”   沈茴看见一大群人大摇大摆的走过来,她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刚要拉着裴徊光进院。对面的人先开口打招呼了。   “新邻居?我们就住隔壁。这小院一直空着, 没想到有人搬进来了。”   沈茴寻声望过去,开口的人是个穿着紫衣的姑娘。这姑娘和她身边的男郎一样, 穿着干净利落的裤装,怀里还抱着把剑。她和她身边的人一起往这边走, 一边说话。说话的声音也响亮。   这不由让沈茴好奇, 小院隔壁住的是什么人。   “是。才刚搬过来的。”沈茴语气疏离, 倒也温声得体没有敷衍。她晓得她与裴徊光都是隐姓埋名,明显不该与外人多接触。   可偏偏住在隔壁的这群人十分自来熟。   “难得有了邻居。咱们今晚烤羊腿,一起过来吃吧!咱们万顺镖局招待一下新邻居。”这次说话的是个年龄男子。在一干糙汉中,显得稍微秀气一点。他叫赵宝平,是赵三旺的侄子。   沈茴还从未遇见过这样不懂避险的盛情邀约,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拒绝。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先前的紫衣姑娘又开口了。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呢?”松桃问。她的目光在沈茴的左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再落在裴徊光的身上。   显然,裴徊光根本懒得理会这些人。他神色冷漠,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给这群人。   沈茴忽然想到裴徊光略抬下巴,趾高气昂地开口,一口一个“咱家”的模样。就算他不用“咱家”的自称,沈茴总觉得裴徊光只要一开口,保准露馅!他根本扮不好寻常百姓!   是以,沈茴急急抢先一步说:“夫君姓沈。嗯……我夫君有哑疾,不会说话。”   裴徊光侧首,瞥了她一眼。   松桃一怔,望着裴徊光的目光凝住。这么俊俏的郎君,居然是个哑巴?她的视线再次扫过沈茴丑陋可怖的左脸,顿时了然。   ——也对,怪不得这样俊俏的郎君会有一个这样丑陋的妻子。定然是因为有哑疾,才不得已娶了个丑陋的媳妇儿。不过嘛,松桃觉得这样俊俏的郎君,即使是个哑巴,娶个丑妻也可惜!   “行。晚上置办好了羊腿,咱们来喊你们小夫妻,别忘了!”松桃说完,和身边的人一起浩浩汤汤地推门进了自家院。   沈茴还没想好怎么拒绝呢,这隔壁邻居都进了院,且把院门给关上了。   她回头,见身边的裴徊光转身往院子里去,她急急追上去,挽着他的胳膊,软着声音解释:“我这是为了隐藏身份呐!掌印不说话才好掩饰一些,不像我一装就像……”   沈茴以为自己扮演贫民百姓扮得很好,殊不知,隔壁的人回去坐下之后是这样谈论她的。   “一看就是富家千金,遭了难。”   “对,一开口就知道是金贵人。不不,不用开口,往那一站就知道和咱们不一样,在蜜罐里长大的。瞧着本来挺漂亮的,可惜毁了半张脸。嘶,我刚刚都没细看,怪吓人的。”   “照我说,还是少打交道比较好。说不定有什么仇家。咱们押的这趟镖数目可不小,歇几日就该往南边去了。”   “嘻嘻嘻。不打交道不行呀。松桃姐看上那俊郎君了。嘻嘻嘻,不过那郎君长得真俊啊。好家伙,我长这么大就没看见过这么俊的郎君。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嘿,还得是大画家画的画哩!”   有一个黄衣女子忽然开口:“是挺俊的,刚刚离得那么远,春桃说的时候我还没在意。等离得近了,才发现这男人俊得发光。姐姐我也开始馋了!”   松桃细美一瞪,指着她说道:“松菊,你又想跟我抢男人!”   松菊“呸”了一声,笑呵呵地白她一眼,掐腰嚣张:“怎么,都一天看上的。怎就你抢的,我抢不得?”   “想跟我抢,你先打过我再说!”松桃直接拔剑,气势汹汹地去追松菊。松菊也不接招,绕着满院的兄弟们跑,哈哈笑着。   松莲和松梅挽着袖子从厨房出来,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松菊和松桃追着打闹。   “有那么俊吗?比刘员外的儿子怎么样?”松莲问。   松杏连连摇头,说:“刘员外那儿子和隔壁的郎君没法比!提鞋都不配!”   松莲把手里的瓜子塞给身边的松梅,拍了拍手,笑着大声嚷嚷:“呦呦呦,比刘员外的儿子还好看?那不能只你们两个抢,我也得抢一抢啊!说不定人家看不上你俩,跟我好了呢!”   “人家有媳妇儿的……”松梅嘟囔一声,摇摇头,转身进了厨房,继续忙去了。   两个院子就隔了一道墙。在镖局长大的这些人,大部分性格都大大咧咧的,说话嗓门也大。他们在这边笑闹、嚷嚷,大部分的谈话都越过了院墙,飘到了裴徊光买的小院中。   沈茴尴尬地站在裴徊光身边。直到一墙之隔的隔壁院落不再谈论裴徊光,开始说别的话了,沈茴才小心翼翼地去瞥了裴徊光一眼。   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提步进了屋。   沈茴还杵在原地。   她转过头,望了望隔壁院落的方向。沈茴从未见过隔壁镖局中这样大大咧咧性格的姑娘们,竟是将抢男人的话头挂在嘴边,这样明目张胆,大大方方。   沈茴又是头一次发现,原来裴徊光单凭一张脸,就能引得那些那些姑娘们笑闹争抢。   沈茴回过神来,快步跟上裴徊光进了屋。   她看得出来屋子里的东西几乎都是全新的,不过还缺一些贴身用具。裴徊光和沈茴在小院里转了转,大致知道缺了什么,便一起出门去前面热闹的街市买些用具。   临出门前,裴徊光啧啧两声,阴阳怪气:“咱家成了哑巴。买东西的事情就交给娘娘了。”   买东西有什么难的?   出门前,沈茴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到了热闹的集市,沈茴望着栉比的摊位,竟茫然起来。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自己买过东西……   裴徊光冷眼瞥着沈茴,见她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睛一刻不停。   啧,也不怕累着眼睛。   裴徊光非常好奇,沈茴转悠了这样久,第一个买的会是个什么玩意儿。   沈茴在一个卖扇子的摊位停下来。   裴徊光在心里冷笑——果然竟会买些没用的玩意儿。   “喏,拿着。”沈茴将一个折扇递给裴徊光。   裴徊光拢着手,不咸不淡地瞥着沈茴递过来的折扇,没接。   沈茴凑到他身边,将扇子塞到他手里,拉着他的手将折扇展开扇了扇,弯着眼睛回头冲他笑:“这下更像俊俏的玉面书生啦。”   商贩笑着说:“这扇子真适合娘子的夫君!”   “嗯嗯。”沈茴附和点头。   裴徊光嫌弃地瞥着手里廉价的破扇子,又瞥了沈茴的笑脸一眼,用指腹磨蹭了一下沈茴的手背,才勉为其难的将扇子握在了手中。   沈茴又买了全新的棉巾,还有净口的齿刷。然后她站在热闹的街头,开始不知道要再买什么东西了。   她回头求助地望向裴徊光。裴徊光并没有理她。   不远处包子铺飘出肉香。隔壁是一家酒楼。   沈茴晓得了。她得买吃的!   自从发生了果子酒的事情,她没有再吃过来路不明的东西。虽然街市卖吃的东西不少,可是沈茴犹豫了一下,还是买点菜自己回去做吧?   虽然她从来没有下过厨房。但是……应该不难吧?   买什么呢?   沈茴环顾四周,看见了街角的豆腐摊。她昨日在客栈里从窗户往外望的时候,曾见过这家豆腐摊。老板娘长得很好看,肌肤白白嫩嫩,像她做的豆腐。   沈茴去买豆腐了。   “小娘子要多少?”老板娘瞥了一眼沈茴的脸,有点惋惜。   沈茴也不清楚要多少,稀里糊涂地比量了一下。   切豆腐的,并不是老板娘。而是老板娘的妹妹。老板娘的妹妹瞧上去还未出嫁,和她姐姐长得很像,是个娇滴滴的美人胚子。   “小娘子拿好了。”小美人递上豆腐。   沈茴还没伸手去接,小美人的视线里出现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手。她愣了一下,视线慢慢上移,落在裴徊光的脸上。   小美人手一抖,手里提着的豆腐差点跌了。   老板娘咳嗽了一声。   小美人回过神来,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将豆腐递到裴徊光手里。   沈茴问:“多少钱?”   老板娘还没说话。她那个小美人妹妹脱口而出:“不要钱!”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   小美人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她双手没地方放似的,攥着身上的围裙,软着嗓子说:“两位不是容阳人吧?远、远来是客,尽地主之谊你们吃了!”   沈茴正想着这样不好吧?她回头望向裴徊光,裴徊光已经提着豆腐转身走了。偏偏沈茴身上没有钱,她只好匆匆道了谢,小跑着去追裴徊光。   她走在裴徊光身边,重新观察起身边的人。   不管是来来往往的人群,还是沿街的商贩,但凡有人的目光落在裴徊光的脸上,都要多停留一会儿,甚至在收回目光之后,又把目光移回来。   一个穿金戴银的富家姑娘盯着裴徊光走了神,差点跌一跤,她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脚,掩唇娇笑。   沈茴抬起眼睛,好像第一次认识裴徊光一样,细细打量着身侧的他。   原来,若他不是裴徊光,竟这样招惹姑娘家们心仪? 第74章   沈茴转回头, 目视前方,小声嘀咕了一句:“掌印可真是惹人眼,就该也给你脸上粘片吓人的疤。”   沈茴等了半天没等到裴徊光的回话, 她转头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嗤笑了一声, 冷眼瞥着沈茴, 指了指自己的嘴。   是哦, 她让他扮个哑巴。   沈茴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裴徊光翻看着手里粗糙廉价的折扇, 心里并没有对那些姑娘家们的抛媚眼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若是这些人知道他是大齐第一奸宦,还会向他抛媚眼?怕不是吓得魂飞魄散四散逃命, 还咒他一句快点死。   嗤。   裴徊光睥着身边的沈茴。   大抵, 只有她暂时不是盼着他死。因为他对于她来说, 还有利用价值。   对, 暂时。   啧, 真是个心思卑劣的小皇后。   裴徊光又生气了。   想踹她皮股。   圆圆的, 软软的, 香香的, 皮股。   ·   沈茴和裴徊光傍晚时回家,刚将新置办的东西放下,院门就被隔壁镖局的人敲得哐哐响。   “怎么才回来啊?刚刚过来敲过一次门了,你们不在家!快来喝酒吃肉!再晚肉就不好吃了!”   沈茴努力拒绝:“多谢你们好意。只是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没事啊!吃过了再吃两口肉撑不坏!”松菊和松桃直接去拉沈茴的手, 拽着她就往隔壁去。   沈茴求助似的回头望裴徊光,却见他低着头, 正在翻来覆去地瞧着手里的折扇,一脸嫌弃。   沈茴想了想, 去也行吧。这样寻常百姓的日子, 她还没有体会过。反正她现在不是什么皇后、什么沈家女儿。   万顺镖局的小院里, 拥了好多人,热热闹闹地正在烤肉。   “来来来,快坐下!遇见就是缘分,何况还能当邻居!”赵三旺发话。他本就是好客的人,听说了隔壁住进了一对小夫妻,镖局的人想请隔壁的小夫妻过来吃肉喝酒,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他很赞成。走江湖嘛,多交几个朋友没什么坏处。   “多谢啦。”沈茴紧挨着裴徊光坐下,有点拘谨。   她还从来没有和那么多陌生人一起吃东西,而且还是一群镖局的糙汉。这……若是以前,她连想都不敢想。   镖局的人,她以前只在书里见过。没想到今儿个真的见到了镖局里的人。沈茴最初的紧张散去一些,逐渐又升起了好奇。她打量着镖局的人,觉得他们的确和她以前接触的人不大一样,有着书里的豪爽。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又和书里的冷血凶悍不太一样。   “小兄弟怎么称呼啊?”赵三旺望向裴徊光。   沈茴急忙说:“夫君姓沈,他身患哑疾,不能说话。”   赵三旺呲呲牙。他在心里琢磨着,哑巴就哑巴呗?还哑疾?害得他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文化人这话啥意思。   松杏递给沈茴一个苹果,问:“那你叫什么呀?咱们走江湖的姑娘可不喜欢‘谁谁家媳妇儿’这样的称呼。姑娘家也是有自个儿姓名的。”   沈茴多看了松杏一眼,才弯着眼睛说:“我姓……裴,单名一个茴字。”   裴徊光终于把目光从手中的折扇上移开,瞥了沈茴一眼。   松桃走过来,将苹果递给裴徊光:“给!先吃个苹果,羊肉还得烤一会儿。”   裴徊光连头都没抬。   松桃不由在心里犯嘀咕:难道这样好看的沈家郎君,不仅是哑巴,也是聋子?   沈茴赶忙说:“我夫君不喜欢吃苹果。”   “那你吃啊。”松杏说。   沈茴愣了一下,才说好。她望着手里这个圆圆的苹果,竟不知道如何张嘴下口。她自然是吃过苹果的,可她从小到大吃的苹果,都是婢女切好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小碟里,再端给她的。   沈茴正愣神,手里圆圆的红苹果被裴徊光拿走了。   裴徊光终于将折扇放下,拿起桌上的一把小刀,先瞧了一眼上面的水珠,知是刚洗过的,才开始削苹果。   他动作慢条斯理,指宽的红色苹果皮被一点点削下来,贴着他修长莹白的手指,缓缓延展。   沈茴悄悄打量着小院里的人。   院子里的姑娘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望向裴徊光的手。竟也有男子盯着裴徊光的手瞧。   裴徊光的手,自然是长得极好看的。沈茴从第一眼见到裴徊光的时候,就知道。   “不用削了!”沈茴忽然转过身,将裴徊光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抢过来,一口咬下去,咬了好大一口。   挂在苹果上的红色长条果皮,仍旧坠着,轻轻飘晃着。   沈茴将坠着的果皮条扯下来,再咬一口苹果,吃了,再咬一口,使劲地咬。   诶?沈茴惊讶地发现整个的苹果和切好的苹果吃起来,味道好像不太一样?错觉吗?她眨眨眼,默默将整个苹果都吃了。   “羊肉烤好了!”赵三旺呵呵笑着。   这么多人,火架子上烤着不止一只羊腿,甚至不止是羊腿,还有兔子、野鸡和半只猪腿。   沈茴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拿着刀在烤好的肉上砍下一大块,然后用筷子扎着,就这样大口咬着吃。   沈茴看得目瞪口呆。   她自然也吃过炙肉,可她以前吃的那些炙肉,同样都是或撕或切成极小的小块,再在每一块上插着银签。   “给!”松杏递给沈茴一大块羊腿。   “谢谢。”沈茴赶忙接过来,新奇地望着这么大一块肉。她偷偷打量了一会儿旁人吃肉的样子,做些心理建设,才试探着咬了一口。   没这样吃过烤肉的她,显然经验不足,油腻腻的酱与油粘了满唇,甚至脸颊。引得镖局里的人哄堂大笑。   “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家!”   沈茴有点不好意思。   松菊看出来了,笑呵呵地说:“妹子,这烤肉啊,就是要大口吃才好吃!就要是吃得满脸都是,那证明咱们这肉烤得香!”   沈茴回味了一下。她认真点点头:“嗯,是好好吃!”   她弯着眼睛笑,继续吃。暂且忘记了自己是沈茴,把自己当成裴茴。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着她。他以为娇生惯养的小皇后会嫌弃这些人粗鄙,还要委屈地哭鼻子,没想到适应地这样快。   松桃说:“妹子,别顾着你自己吃啊。你相公坐在一旁一口没吃呢。”   沈茴知道裴徊光口味清淡,她犹疑了一下,才转过头望着裴徊光,问:“你要吃吗?”   裴徊光瞧着沈茴满是油光的小嘴,和嘴边也沾了油腻酱汁的小脸蛋,他皱皱眉,拿了帕子,给她擦嘴。   “呦吼!”有人吹了个口哨。立刻又引来其他人起哄。   松桃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越来越亮了!她发自内心地感慨:这位沈公子的媳妇儿,都丑成这样了。他居然一点不嫌弃,又是削苹果又是擦嘴。哎呦呦,真是好男人!深情的男人最迷人了!   赵三旺望着裴徊光,叹了口气。他嚼着香喷喷的烤肉,在心里感慨:连个哑巴都能娶到媳妇儿,他四肢健全还能开镖局,咋到了不惑之年还娶不上媳妇儿哩?唉!   沈茴后知后觉,原来这些人望过来的目光,叫做艳羡。   她闷闷瞧着面前这个,面无表情给她擦嘴的人,想起他的人面兽心来,简直是……有口难言!   “来,吃肉怎么能不喝酒!”松莲给沈茴倒了一碗酒。   沈茴推辞不过,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沈茴在心里想着若这酒里有毒怎么办?   下一刻,烈酒呛得她一阵咳嗽。她不好意思让这么多人瞧见她被呛红的脸,扭过头去咳嗽,几乎把脸埋在裴徊光胸口。   裴徊光瞥她一眼,抬抬手,给她拍拍背顺气。   沈茴忽然就想,应该是不会有毒的。若是有毒,裴徊光定然可以发现,不会让她吃肉喝酒的。而且就算有毒,他也医得好。   沈茴又往裴徊光身边挪了挪,靠得他更近些。   ·   沈茴虽然只喝了一口酒,可回了家,脸上的红晕还没消退。她听着院墙另一边的谈笑声,小声抱怨:“哼,你也不给我拦一拦。”   “啧,咱家可是个哑巴。”裴徊光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进了厨房。   “你干嘛去呀?”沈茴追问。   “给你烧洗澡水。”   沈茴想了想,小跑着追过去。她站在厨房门口,好奇地打量着裴徊光生火、添水、添柴……   灶火飘出些烟,锅里的水也渐渐升腾起水汽。   裴徊光的身上,好像也沾染了烟火气息。   裴徊光忽然转过头来,望向杵在门口的沈茴,“啧”了一声,道:“娘娘就这样看着咱家生火烧水?什么也不做?”   沈茴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也是哦。她也应该帮忙做点什么。可是她能做点什么呢?她环视厨房,问:“我做些什么?”   “比如,把衣服脱了给咱家跳个艳舞?”他又阴阳怪气地啧啧两声,“真是可惜了,珍珠衣和鲛纱心衣都忘了给咱家的大宝贝带着。”   沈茴抿唇瞪他,轻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这人为什么不是真的哑巴啊!!!!   ·   许是因为去集市里采买劳累了一天,许是那一口烈酒的作用,也可能是睡前的热水澡实在是太舒服了。沈茴这一晚睡得那样香甜。她在被子里蝉蛹般慵懒挪动着,慢慢凑进裴徊光的怀里,乖乖地窝在他怀里弯唇酣眠。   裴徊光拔了一根她的眼睫,她都浑然不觉。   裴徊光将那根长长的眼睫含在嘴里,用唇舌细微地感受了半晌,再面无表情地吐了出去。   身边躺着个活人,裴徊光睡不着。尤其还是个不停往他怀里钻的活人。裴徊光几次想将年糕一样粘人的小皇后弄昏一了百了,几次想下手时,想起以前他下手那一刻,她轻轻蹙起的眉心,又忍了下来。   罢了,凑合睡吧。   直到,裴徊光闻到了他最讨厌的血腥味儿。   ·   沈茴坐在床上,怔怔望着床褥上落下的血迹。她怎么就睡得那样沉,一点都没感觉到呢。   她小心翼翼地转头,望向身边的裴徊光。   裴徊光坐在床边,捏着个湿帕子正在擦他裤子上粘的血迹。   那血迹自然是她弄的……不仅弄脏了衣裤,弄脏了床褥,还把血迹弄到他身上去了……   好丢脸……   沈茴呜哼一声,沮丧地耷拉着头。   裴徊光瞥着她,说:“咱家大人有大量,不跟娘娘计较了。”   沈茴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小声嘀咕:“我要那个……”   “嗯?”   “就是、那个东西……”沈茴攥着被角。 第75章   沈茴抬起眼睛, 有点不好意思地偷偷去看裴徊光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东西。   裴徊光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连皱皱眉表示不明白的神情都没有。   那裴徊光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   应、应该是不知道吧?   沈茴急了。   “就、就是那个呀!”沈茴攥着被子的一双手抬起来,笨拙地瞎比划。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比划才能让裴徊光明白, 只是十分努力地比划出一个长长的轮廓来。   反正……她说不出口。   裴徊光的脸上终于有表情了。   他眼里流露出些微嫌弃的意思, 说:“不就是垫屁股的布袋子,娘娘瞎比划什么呢?不知道的, 还以为你要棺材呢。啧。”   “我……”沈茴想辩解怎么就比划出棺材了?可是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她脸上一红, 到底还是有点羞臊,别说辩解了, 连继续和裴徊光对视都觉得心虚。她移开视线, 重新低下头去。   裴徊光瞥了瞥自己的裤子,显然拿着湿帕子擦不净血迹。一想到床上的血迹,他就头疼。他拽着沈茴围在身上的被子掀开些,瞥了一眼床褥上的血污,说道:“娘娘可真是个大麻烦。就该给娘娘喂点药, 堵了这血。”   沈茴小声嘟念:“要是能一碗药喝下去,以后每个月都不来烦人了, 巴不得呢……”   裴徊光嗤笑一声,问:“真是个蠢东西。那还要不要生孩子了?”   生孩子?沈茴没想过这件事情, 她低着头, 还在琢磨着裴徊光能不能给她弄来月事带。   裴徊光的目光却一瞬间阴沉下去。他开始想象沈茴生儿育女的模样?一个娇娇软软的奶娃子, 小姑娘或者小郎君,有着和她极其相似的五官眉眼。   她总是心善又心软,连齐煜都那样喜欢。若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定特别疼爱吧?   她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她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呢?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希望有自己的子女吧?毕竟如他这样决绝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裴徊光的目光死死凝在沈茴身上, 一寸一寸沉下去。   不, 她不会有生儿育女的机会。他怎么可能准许她为旁的男子生儿育女。他不仅不能接受别的男子碰触她,连有人多看她几眼心中生出肖想,都该死。   偏偏沈茴浑然不觉,她一直低着头,又试探着小声嘀咕:“还、还要桂圆红糖水。以前每次沉月都给我煮的……”   裴徊光半晌没理她。沈茴这才压了压脸上的红晕,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他,裴徊光阴沉的脸闯进她的视线里。   沈茴顿时有些心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麻烦了。不仅要他去弄那个东西,还要他给她煮桂圆红糖水。   其实……她还想让他帮忙烧热水的。   这……   沈茴不敢再开口了。   裴徊光黑着脸出去了。   沈茴等他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自己偷偷仔细查看弄脏的床褥和裤子。小脸瞬间垮下来。   她应该现在就清洗,再换上干净的衣裳和床褥。可是没有月事带啊!换了新衣服也会弄脏的……   沈茴小身子一歪,在床榻上栽歪下来。   她又开始想沉月了。若是沉月在的话,一定都可以给她安排好。说不定这个时候甜甜热热的桂圆红糖水已经喝进肚子里了。   沈茴不得不开始琢磨,裴徊光真的能给她弄来月事带吗?   沈茴以前用的,都是身边婢女给她缝制的。这个东西,大部分都是自己做的。会有铺子卖吗?沈茴拧着眉,努力回忆了一下。她隐约记得某个侍女曾说过也会有极少的胭脂铺子卖这个东西,不过的确不常见。   那……裴徊光能找到吗?   沈茴又想起丫鬟们谈论寻常百姓用的月事带,里面是塞的草木灰。她还听说,有些姑娘家用的只是最简单的布条,垫上几张很糙的厚纸。还有用干草树叶、树皮的……   沈茴想得越多,眉心拧得越紧。   也不知道裴徊光会给她带回来什么样子的。   遭罪。   她翻了个身,软绵绵地伏在枕头上。沈茴本就体弱,每次来月事,身上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走路都觉得累。   沈茴等啊等,终于把裴徊光等回来了。可是并没有等回心心念念的月事带。她坐在床榻上,用被子围在下半身,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向逐渐走近的裴徊光手里的东西。   裴徊光将准备的东西放在沈茴身边。   一把剪子、一盒针线、一些棉花,还有一摞殷红色的棉布。   这是要她自己做?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向裴徊光。很快,她又安慰了自己——这样私密的东西,应该很不容易买到吧?而且裴徊光身为男子好像也不方便去买这些东西。   沈茴把自己说服了。她去拿身边的红布,小声说:“这些很好啦。我可以自己做的。”   “这就对了。”裴徊光弯下腰来,动作温柔地摸摸沈茴的头,“胭脂铺里卖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低贱的人缝的,又被多少人摸过。啧,怎么能拿来给娘娘垫宝贝屁股呢?”   沈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怔怔望着手里摊开的殷红色棉布。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棉布,而是裴徊光他自己的寝衣。   裴徊光的话飘进沈茴的耳朵,沈茴咬咬唇,小声抗议:“掌印可否注意点言词,别、别整日把屁股挂在嘴边……”   裴徊光瞥着沈茴烧红的脸,心想这小皇后也太爱脸红了吧?他出门前她红着脸,他都买了东西回来,她的脸不仅仍旧红着,反而更红了。   “也可。”他修长的食指与中指指背在沈茴的下巴反复轻轻磨蹭。他凑得更近些,微凉的唇贴着沈茴的耳垂,语速缓慢:“那就放在嘴里咬一咬?”   他凉磁的声音入耳,耳垂亦传来若有似无的软凉。沈茴心尖尖一颤,紧抿的樱唇不由微张。她的眼前,莫名浮现裴徊光用指腹捻过他自己唇线的模样。   真是莫名其妙!   沈茴缩了缩肩朝一侧退开一些拉开距离,又使劲儿去推裴徊光,要将人赶走:“出去,出去,你出去!不要偷看我缝东西!”   他在这里,沈茴心里便乱糟糟的,真怕细针扎了手。   何况是缝制这样私密的东西……   裴徊光迈过门槛时,沈茴又忍不住低着头小声嘀咕:“给我烧热水……”   她声音低低的闷闷的,也不管裴徊光有没有听见。   过了一会儿,沈茴才开始自己   缝制月事带。她以前从未做过,便努力回忆了一下用过的那东西的样子。   “应该是不难的。”   沈茴信心满满地拿起剪子,刚要将棉布裁开,望着裴徊光的寝衣,不由又拧了小眉头。   “干嘛要用他的寝衣……”沈茴轻哼了一声,一边抱怨着,一边用力将裴徊光的寝衣裁了。   毕竟是不大的东西,沈茴又心急,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就弄好了一个。一个月事带明显是不够她用的。可她暂时不想继续再做。只想先解决眼下的困境。她这才下了床,别别扭扭地回头看自己的裤子。又不好意思就这样出去,她犹豫了一下,才拿了架子上裴徊光的外衣,胡乱系在腰上。然后将刚缝好的月事带藏进干净的一套衣裳里,抱着出了寝屋。   小院的盥室不大,虽在寝屋的隔壁,却并没有用小门连着。得出了寝屋的门,再走进旁边的小盥室。   沈茴抱着衣服站在寝屋的门口,张望了一番,没有瞧见裴徊光的身影。她才往盥室去,先探头探脑一番,打量盥室里的情况。   裴徊光并不在盥室里。   盥室浴桶旁边摆了个两个小木桶,里面都装满了水。沈茴走进去,将干净的衣物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后好奇地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这两个木桶里的水,一桶里装着温水,一桶装着刚烧好的热水。   还有一个干净的全新木盆放在一旁,木盆虽是全新的,却刚用烧开的热水烫过一遍,盆里还残留着水迹。   昨儿个,两个人一起去了街市置办用具。所以沈茴知道这个全新的木盆应该是裴徊光刚刚买回来的。   “裴……沈光?沈光?”沈茴喊了两声,一直没有听见裴徊光的回应。以为他又出门去了。她快步走到盥室的窗口,望向小院的院门,见院门也关着。她才退回来,兑着水调试温度。   总归不是自己的闺房,身边也没个侍婢替她守着门。沈茴心里着急,动作很快地清洗收拾妥帖,然后又急急去拿刚抱过来的干净衣服。   “诶?”   沈茴懵了。   她过来的时候太急了,以为衣橱里一格就是一套,也没仔细检查就抱了过来。没想到……她抱过来的这堆衣裳里,有贴身的心衣、对襟短襦却是两件,她以为的裙子竟是一件广袖对襟的宽大外衣。   没带裤子!   沈茴真心忏悔,四年前有一次丫鬟给她拿错衣服,她不该不高兴的。   沈茴心想幸好寝屋就在隔壁。她拿起刚刚过来时拿的那件裴徊光的外衣,在腰上系上,小跑着回到隔壁的寝屋。   寝屋的门关上,沈茴松了口气,后辈抵在房门上。下一刻,她看见屋里的裴徊光时,脸上的表情不由一僵。   裴徊光弯着腰,一条腿笔直站立,一条腿屈着抵在床榻上,正在更换被沈茴弄脏的床褥。   一旁的方桌上,摆着一碗刚煮好的桂圆红糖水。   听着沈茴不太寻常的凌乱脚步声,裴徊光抬头望过来,目光扫过围在沈茴腰上的,他的外衣。   裴徊光的目光凝了凝。   沈茴以为他要生气了,赶忙解释:“你就给我买了两套衣裳。昨天穿的还没洗过,另外一套今天要穿。就只能先拿你的衣服用一下了……”   沈茴声音低下去,有点心虚。   裴徊光沉默了片刻,忽地笑了一声,他含笑望着沈茴,慢悠悠地开口:“听说娘娘会给父母和兄长亲手缝制衣服。就娘娘这针线活……敢问娘娘见过双亲和兄长穿过你缝制的衣物吗?”   沈茴懵懵地望着裴徊光,不知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她只知道裴徊光一向深邃的漆眸里笑意越来越重。   裴徊光指了指沈茴脚边。   沈茴不明其意,顺着裴徊光的指,慢慢低下头,望见掉在脚边的东西。   她眨眨眼,忽然呜哼一声,蹲下来,哭了。   “别哭,别哭。”裴徊光走过去,屈起的指背敲敲她的头,“咱家给娘娘缝。” 第76章   沈茴生无可恋。   她发誓, 她的针线活真的真的还是可以的!刚刚只是太急了,而且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月事带而已!!!   她僵僵站在裴徊光腿侧,面无表情地用手心贴着月事带前后的布条, 将其服帖地压在身上。   裴徊光手里捏着根细针, 正在将月事带后端断开的地方重新缝起来。他拍拍沈茴的手,说:“松开些, 要刺到肉了。”   沈茴抿着唇不吭声。紧紧压着月事带的手也并不松开一点,一点都不合作, 任由裴徊光费劲地扯着布边来缝。   “好了。”裴徊光说。   沈茴松了口气,赶忙给他递上剪子剪断线头。裴徊光瞥了一眼递过来的剪子, 没接。他弯腰, 凑过去,慢悠悠地将线头咬断。   裴徊光转身,抬手去拿一旁的裙子,亲自给沈茴穿好。   沈茴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等裴徊光帮她把裙子穿好, 她转身就要走,却不想裴徊光掐着她的腰侧, 用力一带,就将她带进怀里, 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喝了。”裴徊光把那碗煮好的桂圆红糖水递给她。   沈茴并不接裴徊光递过来的桂圆红糖水。她耷拉着嘴角, 吸了吸鼻子, 声音闷闷地说:“裴徊光,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脸面吗?”   “啧。”裴徊光把桂圆红糖水放下来了,“沈茴, 是你自己手艺不精把事情办砸了。那东西当着咱家的面掉下来, 咱家没说你居心不良, 你倒是咱家怪起不给你脸面来了?咱家要是不给你留脸面,早半夜掰了你的腿儿给你洗干净了。”   他、他居然还想过……   “你别讲话了!”沈茴抬起手来,用手心使劲儿捂住裴徊光的嘴,然后把整张脸埋进他胸膛的衣襟里。   裴徊光勉为其难地闭了嘴。   好半晌,沈茴觉得自己的脸上不烫了,才板着脸从裴徊光怀里离开,然后端起桌上那碗桂圆红糖水,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地喝着,一股脑把一整晚都喝光了。   “娘娘……”   沈茴忽然双手交叠,捂住裴徊光的嘴,将他还没开口的话堵回去。   裴徊光望着沈茴气呼呼的眼睛,慢悠悠地舔了舔她的手心。   手心一痒,沈茴立刻松了手,双手背到身后去。   “咱家就想问问娘娘中午想吃什么?”裴徊光冷笑了一声。   到了中午,隔壁镖局的松桃又要敲院门。她站在院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大声说着来意,原来是又要请沈茴和裴徊光过去一起吃肉喝酒。   沈茴身上没力气,自然是会过去的。她甚至连走到院门口礼貌谢绝松桃都觉得会累,更何况她心情很差,趴在床榻声,下巴垫在枕头上,发呆着。   裴徊光更懒得理会院门外敲门的松桃了。   松桃又敲了一会儿门,还是没见回应,以为这小夫妻俩不在家,也不再敲门,回去了。   下午,裴徊光出去了一趟。   沈茴也没问他去哪儿。她懒懒躺在床上好一阵,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拿了针线,开始继续缝月事带。   月事带这东西,寻常贫苦的百姓家女子用不得。家里条件好些的女子才舍得用这玩意儿,这东西却不是一次性的,通常情况下是要反复洗过,多用几次。   沈茴以前就不愿意反复来用,所以她得现在再继续多做几个。   “这次一定缝得结结实实,哼!”   ·   晚上,松桃又来了。   她坐在院墙上,远远瞧着裴徊光从街角回来,她立刻从院墙上跳下来,整理整理裙子,趁着裴徊光开院门的机会,冲站在院子里的沈茴使劲儿招手。   “你在家啊!”松桃直接快步走进院子,热情地去找沈茴。   沈茴还记得那顿烤肉和烈酒的招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身体不太舒服,今天都在家里睡着了。”   “不舒服?可有请大夫看过?”   沈茴微笑着说:“没有什么大事,睡一会儿就好多了。而且我夫君就懂医,不需要再请大夫过来瞧了呢。”   “沈公子还懂医术?”松桃惊讶地望向走进屋里的裴徊光。她的眼中先是惊讶,惊讶又很快被惊喜掩盖。   ——哇,这个男人给她的惊喜越来越多了呢!   沈茴不太喜欢松桃打量裴徊光的目光,她语气疏离地询问:“松桃姑娘是有什么事情吗?”   松桃回过神来。   她点点头,开口:“对。我是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嗯,也和你夫君商量。”   “松桃姑娘请说。”沈茴站得久了,腿有点酸,转身走进屋子里,在桌旁坐下了。   松桃大大方方地跟进去,还没开口,目光先追随着裴徊光。裴徊光回来之后,将买回来的晚饭放在桌子上,然后就站在房门东侧的洗手架旁,摘了指上的黑玉戒放在隔架上,开始慢条斯理地洗手。   松桃稀奇地睁大了眼睛,盯着裴徊光溅满水珠的手。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手可以生得这样好看,只要是多看一眼,就忍不住生出几分别的荡漾心思来。   她走过去,挖空心思想着要说些什么。她看见搁架上的那枚黑玉戒,笑着开口:“沈公子这枚戒指真别致。”   说着,松桃伸手就要去拿搁架上的那枚黑玉戒,想要细瞧。   一直警惕盯着松桃的沈茴一怔,赶忙起身,想要抢先一步夺到那枚黑玉戒,不想让松桃碰到。   一时间,三只手同时伸过去,都想要去拿狭窄搁架上的戒指。   当然,裴徊光离得最近,最先将那枚戒指拿到手里。他面无表情,直接将黑玉戒放进了口中,然后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拿起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水渍。   松桃眼睁睁看着裴徊光将戒指含进口中,有点懵,她不明白裴徊光为什么这么做,却觉得……他这个样子好好看啊!   天仙似的俊俏郎君越是面无表情越是让人心神驰荡。松桃甚至忍不住在脑中痴想着这样不染尘埃的冷面郎君,在床笫之间动了情会是怎样的模样。   松桃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沈茴走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裴徊光面前。地方狭窄,她硬挤过去,后辈几乎贴着裴徊光。她冷漠地再次询问:“松桃姑娘有什么事情?”   松桃爽朗一笑,大大方方地说:“裴茴,我看上你夫君了。”   沈茴睁大了眼睛,满眼不可思议。她以为镖局的这些姑娘大大方方地互相说笑抢男人已是了不得了,居然还要跑到人家妻子面前这样说?   沈茴脸色冷淡:“松桃姑娘这样说话不好吧。”   松桃脸上仍旧挂着爽朗的笑,似乎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说话有什么不对。她说:“我这人行事坦荡,不愿意像旁的女子那样使些暗地里的手段,心里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你夫君长得好看,我第一眼瞧见的时候,就喜欢。所以我过来问问你愿不愿意主动离开他,让这件事情皆大欢喜。你放心,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不会将你赶出门去。如今这乱世,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可以继续留在我们镖局。”   “我要是不愿意呢?”沈茴问。   松桃仍旧是笑着的,她将右手里握着的剑放到左手里,说:“先礼后兵,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只能抢了啊。”   沈茴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平和得体的语气:“松桃姑娘这话说的不对。你要抢夺有妇之夫,即使拿行事坦荡做借口,仍遮掩不了卑鄙无耻之行。你又拿自以为是的坦荡,鄙踩同样目的却暗地里使手段的人,更是错上加错。旁的女子看上有妇之夫暗地里做手脚,那是因为她们至少知道那是错的。而你,却是是非不分,连那点自欺欺人的脸面都没有。”   松桃听着沈茴的话,颇为意外。短暂的接触之下,在她眼里的沈茴是个年纪不大性格软乎乎的小娘子。她来之前甚至想过她在表达了来意之后,这毁了容貌的丑娘子会委屈地哭鼻子,她甚至想过要好好安慰她,给她擦擦眼泪。   却全然没有想过她会这样说。   沈茴声音不大,更不是恼怒吵架的语气,初时听上去只是寻常地讲道理。可是松桃听着、听着,竟是听出了几分不怒自威的高高在上的训斥意味。   沈茴板着脸,慢悠悠地再接一句:“不像话。”   其实她想骂松桃不要脸。可沈茴不愿意说脏话。   “你……你不知好歹!”松桃反倒是恼了,她跺了跺脚,“我本来还考虑着你毁了容已经很可怜了,还为你筹谋了以后。只要你愿意,我们万顺镖局里的男人那么多,肯定有愿意要你的。我来时还听我们镖头的侄子夸你,说你性格好,声音也动听,身材也不错。除了被毁了半张脸,哪哪都好,要是娶回去做媳妇,他也是愿意的。咱们江湖人没那么多从一而终的破烂规矩,我还想着帮你和他牵媒……”   沈茴沉默着,连道理都不想讲了。她心里又忍不住有点失望。因为她在书里看到的江湖中人可不是这样的。这哪里是没有那么多破烂规矩?分明是乱来!不像话!   裴徊光将含在嘴里的黑玉戒拿出来,沉着眸色,忽然开口:“谁?谁看上她想娶她回去当媳妇儿?”   碎碎念叨着的松桃一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向裴徊光:“你、你不是哑巴?”   “你们镖头的侄子?”裴徊光点了下头,“很好。”   裴徊光转身就走。   松桃冷在原地,还在回味着裴徊光低沉清泠的声线。   沈茴却是吓了一跳。她赶忙小跑着去追裴徊光,在他走出院门前使劲儿拉住他的手,小声急急说:“咱们在乔装打扮寻常百姓呀。别杀人,千万别杀人!何况这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事儿呀,咱们再过两天不是就要启程了嘛!”   裴徊光动作缓慢地舔了舔牙齿,确认一遍:“她刚刚说的是镖头的侄子,不是什么儿子孙子,是侄子,对吧?”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呆了呆。下一刻,她用力扑进裴徊光的怀里,使劲儿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口,软软地呜哼一声,委屈地说:“肚子好痛啊,又胀又酸。而且也好饿哦……”   裴徊光拎着沈茴的后衣领,想要将怀里人扯下去。   沈茴环着他的腰身紧抱的手越发牢固,用脸在他胸膛蹭了蹭,软着声音哼哼唧唧:“肚子真的好痛好痛哦,要徊光亲亲才能好。”   松桃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一幕。 第77章   前一日沈茴与裴徊光去街市采买贴身用具时, 曾遇见个穿金戴银的姑娘。那姑娘盯着裴徊光走了神,差点跌一跤,最后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脚, 掩唇娇笑。   她叫崔宝灵, 是容阳郡守催多则娇养的小女儿。   崔宝灵开开心心地穿过游廊,去敲红映的房门:“红映, 红映,你在不在?”   不多时, 丫鬟过来开门,请她进来。   崔宝灵走进屋, 才发现白霜也在屋里。   ——白霜与红映, 正是那一日郡守打算送给裴徊光的那一身白与一身红的两个女人。当日,红映当众献舞,最后没有被裴徊光收下,颜面尽失,如今已是心如死灰, 只等几日后郡守的生辰宴结束后,离开这里, 去尼姑庵一辈子吃斋念佛。   白霜却要幸运些,在红映被训斥之后, 郡守并没有再敢将她送给裴徊光, 侥幸回来。她与红映一样, 都是借住在郡守家中的表姑娘。   对于郡守的亲女儿崔宝灵,白霜与红映一向是恭恭敬敬的,而且是哄着她, 万万不敢得罪一星半点。   “宝灵怎么得空过来了?快坐。”红映勉强扯出笑脸来。   崔宝灵双手托腮, 一脸憧憬:“母亲说整个容阳的男郎, 我可以自己挑夫君!”   白霜与红映对视一眼,自然都有些羡慕。然后说了些祝福的讨巧话,甚至又提了几个容阳贵公子的名字。   崔宝灵可以自己选夫君这事儿,白霜和红映之前就知道。她们两个还知道崔宝灵眼光很高,挑三拣四,并没有哪个郎君真的入了她的眼。   “表姐是不是有心仪的人了?”白霜问。   崔宝灵红着脸笑了笑,才说:“我昨天傍晚遇见一个人。那个人站在人群里,所有人都变得像乞丐一样难看。你刚刚说的王家四郎站在他身边,给他提鞋都不配!”   白霜和红映都有些意外崔宝灵会这样评价一个人,又不由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眼高于顶的崔宝灵这样高的评价。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反正……反正那人矜贵、俊逸,就像站在云端上的神一样高不可攀,让人忍不住想要仰望的存在!”崔宝灵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惊鸿一瞥见到的仙姿郎君,她急得跺了跺脚,“你们能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吗?”   白霜和红映没说话,可是听着崔宝灵的形容,两个人竟是同时在眼前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只是那个人虽高不可攀,却是高高在上踩在云端上的……玉面恶鬼。   两个人沉默着,绝对不敢提那个一面之缘的人的名字。好像提一提那个人的名字,都要畏惧打颤。   红映更是因为想起那天宴席上的经历,脸色开始微微泛白。   崔宝灵还在一脸憧憬地继续说着:“我已经派小厮去盯着了,知道了那个郎君的住处。可惜了,居然娶了妻。但是他的妻子好丑的,小孩子只要看一眼就要被吓哭的那种丑!所以也没什么关系,等我把他那个丑八怪妻子处理了,再让父亲给我安排这门亲事……”   ·   沈茴闷头吃着晚饭,偷偷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裴徊光,又收回视线,低下头继续吃饭。   松桃已经离开了。沈茴也用无耻的手段,将裴徊光拦了下来,没让他去隔壁找万顺镖局的镖头的儿子还是侄子什么的算账。   “咱们什么时候启程离开?”沈茴找一个话题。   “后天早上。”裴徊光只吃了一点东西,就把筷子放下了。   裴徊光脸色不太好看。   他都已经把沈茴故意扮丑了,脸上贴了那么大的一块疤,居然还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啧。   沈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能猜到裴徊光的想法。她在桌子下的小脚,轻轻蹭了蹭裴徊光的小腿。一边给自己夹花生豆,一边一本正经地说:“就算本宫毁了容也有人觉得本宫好,这证明掌印选择本宫选对啦,更是证明掌印的眼光很好呀。”   嗤。   裴徊光瞥着她,语气不咸不淡:“娘娘又说玩笑话。从一开始就是娘娘来招惹咱家,之后像块狗皮膏药似地黏着咱家不放手。啧,是娘娘赖着咱家,可不是咱家选中了娘娘。”   沈茴握着的筷子夹着花生豆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瞪了裴徊光一眼,说:“住口吧您,还让不让人吃顿顺心饭了!”   她闷闷将花生豆塞进嘴里,使劲儿地咬。   裴徊光以手支颌,饶有趣味地欣赏着沈茴气呼呼的样子。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茴越来越频繁地顶嘴忤逆他,甚至是斥责他。而他,竟越来越觉得这个样子的沈茴,该死地好看。   好看到,想咬。   天色很快黑下来。沈茴梳洗过后,重新换过干净的月事带,揉着小肚子往寝屋去。她担心昨天晚上那样丢脸的事情再发生,多穿了一条寝裤,还是不太放心。   沈茴拘谨地坐在床边,望着裴徊光走进来。她试探着说:“掌印,今天晚上分开睡吧?我肚子痛呢,怕影响你也跟着睡不好呀。”   裴徊光在沈茴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瞥着她,问:“娘娘傍晚的时候说肚子疼得厉害,要咱家怎么样才能好来着?”   沈茴不吭声了。   她坐着,裴徊光站着。她的目光自然地落在裴徊光的手上——空无一物的手。   沈茴愣了一下,才问:“戒指呢?”   她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望着裴徊光,再问:“戒指呢?”   她指着隔壁的方向,将一双明眸瞪圆:“是不是被她偷走了?”   裴徊光默默听她问了三遍,他望着沈茴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呀。我问你戒指呢?”沈茴轻轻去推裴徊光,第四次问他。   裴徊光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沈茴身侧的床榻上。随着他俯身的动作,纤细红绳坠着的黑玉戒从他服帖紧身的殷红衣襟里滑落出来。   忽然出现的黑玉戒,在沈茴的眼前,轻轻地晃荡着。   “娘娘的东西怎么可能被旁人拿走?”裴徊光噙着温柔的眸子凝视着沈茴,他抬手,修长莹白的手指捏着黑玉戒,重新藏进衣襟里。   “日后,别人连看都不能看一眼。”他说。   沈茴怔怔望着裴徊光的胸口,目光凝在他殷红衣襟下,藏着黑玉戒的轮廓。好半晌,她才将目光不自然地移开。她将规矩放在腿上的双手拿开,放在身侧撑着床榻,不小心碰到了裴徊光的手指,她急急忙忙将手缩回来一点。她撑着床榻,身子慢慢往后挪,从裴徊光的笼罩下,向后逃开,一点点挪到床里侧,躺了下来。   沈茴心里乱糟糟的,听见裴徊光转身去熄了屋内的灯。瞬间黑下来的环境,反倒让沈茴稍微松了口气。黑暗里忽然又传来裴徊光的声音。   他在床外侧躺下,声音贴着沈茴的耳朵。   “啧啧,娘娘这紧张的模样,也太像少女春心漾动了,还真把咱家当夫君了。”   沈茴硬着头皮说:“接下来两个月,大到性命安危小到吃饱穿暖,全要倚靠掌印。本宫自然要好好守着掌印。”   裴徊光用指背慢条斯理地磨蹭着沈茴的脸颊,没有说什么。   他对沈茴的回答一点也不意外,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切好似,本该如此。   沈茴心里乱得一塌糊涂。仿佛降了一场雨,又被动物的小爪子踩了个泥泞不堪。她将自己的心衣向上掀开一点。摸索着拉到裴徊光的手腕,摇了摇,嗡声说:“小肚子疼。”   “好。咱家给蔻蔻亲亲就不疼了。”裴徊光摸摸她的头。他果真凑过去亲亲她的小肚子,他颈上的黑玉戒滑落出来,落在沈茴的身上,带来一丝他身上的凉意。   ·   沈茴担心自己做的月事带不够好,会半夜酣眠时再弄脏床褥。这一晚,她睡得不是很踏实。也不像往常那样于深眠时会软着身子小幅度地挪动磨蹭,反而是规规矩矩地,一整夜几乎没怎么动过。   身边睡的人规矩起来,像个“死人”了,按理说,裴徊光该睡得更安心些。   可,他反倒没怎么睡好。   他觉得,这可能是因为鼻息间总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儿。他总是对血腥味儿,极其敏感的。   一片漆黑里,裴徊光睁着清明的眼眸。半晌,他探手进棉被,摸索了一下,轻轻一拉,将沈茴腰间系的月事带解开了。   ·   沈茴这一夜没怎么睡好,她在睡前告诉自己要早点醒来,免得再将床褥弄脏。她也的确醒得比以往早一些,天还没大亮就醒了过来。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时间还早,不要吵醒身边的裴徊光。她揉着眼睛,慢吞吞地坐起来,动作小心翼翼的,争取不发出一点动静来吵到裴徊光。   她揉了一会儿眼睛,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床榻外侧是空的,裴徊光并不在她身边。   “这么早就醒了呀……”沈茴呢喃自语了句,动作慢吞吞地掀开被子,想着要去隔壁盥室换月事带。她习惯性地去检查床褥,却在见到床褥上的血迹时,瞬间清醒过来,困倦全无。   “怎么又弄脏了!”沈茴前一刻还睡眼朦胧的迷茫眸子,慢慢睁大、瞪圆,满满不敢置信。   她慌忙去检查,才发现系在腰上的带子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   “怎么会这样……”沈茴快哭出来了。她再看一眼身边空了的床榻,心里好委屈。难道是因为她又把床褥弄脏了,所以裴徊光才嫌弃地早早起来?   沈茴眼前甚至浮现裴徊光黑着脸摔门出去的模样。   沈茴沮丧地低着头,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圈下了床。她不能再呆坐着,得把床榻收拾干净才行。   她低着头,先走出寝屋,去隔壁的盥室,打算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回来收拾床榻。她闷闷走进盥室,发现盥室里亮着灯。   裴徊光背对着门口,坐在长凳上,在他面前摆着木盆,他正在洗着什么,弄出的水声在天光未大亮的清晨,异常显耳。   沈茴心里一惊,难道自己昨晚又把裴徊光身上的衣服弄脏了?   虽然她连帕子也没洗过的,可是既然是她弄脏的,就该她来洗呀!   沈茴红着眼圈小步挪过去,小声说:“你、你洗什么呀?还是我来洗吧……”   她甚至回忆着婢女样子,挽了挽袖子。   ……直到沈茴看见盆中淡红污水里的,月事带。   沈茴整个人懵怔在那里。 第78章   裴徊光也没想到沈茴会这么早醒来。   他昨夜解了她腰间的系带, 所为的,不过是早上醒来,看她又发现自己弄脏了床褥, 红着眼睛懊恼的模样。   为此,他提前起身, 来到了盥室,洗……   洗这脏玩意儿。   没办法,他知她从小病弱又娇养, 别说这东西,恐怕她连自己洗脸的次数都少之又少。   就这样被沈茴撞见, 裴徊光亦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似乎不太符合他奸诈阴戾只手遮天阴恻恻大齐第一奸宦的身份啊。   不过既然被她看见了,那就……   “娘娘要是能多做几个, 咱家也就能少洗几个了。”裴徊光神色十分淡然。他将水中的月事带捞起来,放在旁边的空盆里,起身舀水。清水倒进盆中,溅起些水珠来。   沈茴向后退了一步。她低着头, 望着裴徊光修长的手握着月事带,仔细将上面滴滴答答的水拧干。她几次想开口自己来,可是双唇好似黏在了一起, 让她开不了口。   她默默站在一边,望着裴徊光将洗净的月事带拧干, 悬挂在窗下的横绳上。窗户开着, 凉风吹进来,悬挂在横绳上的两条月事带轻轻地晃着。   沈茴迅速收回目光, 小声说:“那、那我去做早饭……”   说完, 她落荒而逃般跑出盥室, 往厨房去。   沈茴自然不会做饭。可是她想着, 裴徊光何尝不是养尊处优的人?他的吃穿用度何尝不是身边内侍仔细准备妥帖?他都能一早起来给她洗、洗……洗那个东西,那她也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到了厨房,沈茴惊讶地发现灶台下燃着火。锅里已经在煮着东西了,热气腾腾的热气从锅盖的边缘缝隙往外跑。   沈茴想看看锅里是什么东西,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找到灶台上的抹布。她将抹布折了折,即使只是用来防止烫手,沈茴也将这一方抹布折得方方正正,才隔得老远,将抹布扔到锅盖上。   如此,她才试探着伸手,隔着抹布,去掀锅盖。她动作小心翼翼地,站得离灶台很远,伸长了胳膊,生怕从锅盖四周缝隙流出来的热气烫了手。   锅里是寻常的白粥。   “娘娘要做什么?”裴徊光站在厨房门口。   沈茴吓了一跳,偏锅盖也重,手一抖,锅盖从手里落下来,她急急向后退,后肩撞到了架子。架子上悬挂的腊肉,被她撞得晃个不停。沈茴回头看见了,赶忙伸手扶了扶。然后,沈茴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想着……我也得做点什么。”   她急急又补充一句:“真正做点有用的,不跳什么艳舞……”   裴徊光迈进厨房,经过沈茴身边,拿了长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白粥,说:“糖。”   这是让她帮忙?   有事情可以做,让沈茴更安心些。她急忙应了一声“好”,快步走过去,在灶台贴墙那一侧的调料架子上翻找,将一个个松木调料盒的盖子翻开查看里面的调料。   沈茴端起一个装着白色细碎调料的广口罐,刚要递给裴徊光。忽想到什么,她用指腹沾了一点调料,放进口中尝了尝。   咸的!是盐!   好险……   沈茴赶忙将盐罐放回去,又翻找了一会儿,端起另一个同样装着白色碎末的调料罐,同样用指腹粘了一点尝一尝。   甜的,是糖。   沈茴这才将白糖递给裴徊光。   裴徊光看了一眼沈茴翘着的手指头,才接糖。   裴徊光没有再安排沈茴做什么事情,沈茴茫然站在厨房里,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对厨房实在是太陌生了。没有事情做,她不由将目光落在裴徊光的身上。   锅里的白粥还要再熬一会儿,裴徊光立在窗下的案板旁,正在切菜丝。红的、白的、绿的菜和瓜被他修长的指压着,另一只手握刀,将其尽数切成细丝。   落在案板上的切割声,哒哒哒哒,十分整齐。   沈茴走过去,瞧着案板上被切成毫发般细的菜丝瓜丝,夸赞:“没想到掌印的刀工这样好。都说熟能生巧,掌印以前竟是时常自己下厨吗?”   裴徊光开始切豆腐。软软的白豆腐在他的刀下,唰唰唰,被切割得薄如蝉翼。   他“嗯”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没错,熟能生巧。咱家以前切人骨、切人皮切多了,刀工自然好。就像人身体不同部位的切割方法和力道不同,这切割不同食物的方法和力道也不同。”   沈茴本是弯着眼睛,心里怀着点崇拜的心情望着裴徊光。听了裴徊光这话,沈茴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   偏偏裴徊光说完之后,侧首望过来,看着她笑。他手里的动作切没停,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切豆腐,即使不用眼睛看着,他切出来的每一片豆腐,依旧薄如蝉翼。   哒哒哒,落刀声一下接着一下,不急不缓。   对着裴徊光的笑眸,沈茴尴尬地僵在那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   此时,隔壁的院落里正在说起昨天傍晚的事情。   昨天傍晚,松桃过来时,隔壁镖局的人都知道。他们没跟过来,但是都很好奇松桃能不能将人抢到手,一个个躲在院墙墙角偷听,将当时的情景偷听了个七七八八。偷听的那几个人再将事情在镖局内说一遍,镖局里已经传开了。   松桃丢了个大脸。   有人挖苦:“哈哈哈,让你动不动就抢男人,这下栽了吧?”   一个年轻的小伙笑嘻嘻接话:“抢男人不算什么,主要是松桃每次抢了男人都不负责到底,玩玩就将人甩了。老天看不过眼,这下跌跟头喽!”   松桃将手中的剑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气愤地说:“你们说够了没有啊!是,我松桃凭本事抢男人,腻了就甩。怎么了?凭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我就得从一而终?看不过眼,来干架啊!”   松梅坐在院墙角的小板凳上,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小声嘀咕:“竟胡掰掰。男人三妻四妾,还知道把小妾养到底哩。男人抢别人媳妇儿也是要被骂的。一码是一码,胡扯什么哩……整日气势汹汹的,给自己冠个潇洒美名……”   松桃望过来:“松梅,你在那边嘀嘀咕咕什么呢?是不是又在说我坏话?”   “好了!”赵三旺冷着脸。   院子里嬉闹地人都站了起来,脸上神色也恭敬几分。   赵三旺黑着脸,他望向松桃,问:“隔壁那个郎君是装的哑巴?”   “是啊。我亲耳听见他讲话了。”   赵三旺觉察出不寻常。他沉声说:“咱们这趟押的镖可是大单子。平平安安将镖压到关凌,赚的银子够   咱们吃一辈子了。”   院子里的人想起这笔胆子的酬金,脸上都有了喜色。   赵三旺看一眼隔壁院落的方向,再继续说:“以防万一,收拾东西,今天晚上咱们连夜离开容阳。”   他转身进了屋,一直走到自己睡觉的里屋,将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画扯下来,推开暗门。原来这间屋子里面还藏了一间狭小的密室。   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睡在密室的窄床上。   万顺镖局这次押的镖,不是什么重要财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天晚上,万顺镖局的人押着镖,连夜离开了小院。就算是原本满心想着抢男人的松桃,也以大事为重,只是多看了一眼隔壁的院落,然后握紧手中的剑,跟着镖局的人一起悄声离开。   原本裴徊光打算第二天早上带着沈茴启程起来容阳,却因为沈茴忽至的月事,决定又多停留一日。   ·   傍晚,沈茴已不觉得腹痛腰酸身无力,她坐在院中的长凳上,望着天际的晚霞。想着明天就要离开容阳,离开这简单的寻常小院,竟生出几分不舍的情绪来。   沈茴回头,从开着的窗户,望向站在屋里的裴徊光。   一刻钟之前,一只信鸽飞进小院,将密信送给裴徊光。沈茴还没来得及送来的信上写了什么东西,便眼睁睁看着裴徊光捏着信晃了晃,变戏法似的,信鸽送来的信便燃了,成了灰。   “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走?”沈茴问。   “上午。”   沈茴点点头,回过头来,重新仰起头来,望向满天的火烧云。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头望向屋里的裴徊光,问:“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还没等裴徊光回答,沈茴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明天早上吃什么?嗯……赶路的时候要准备的干粮可都准备了?”   裴徊光将写好的信塞进信鸽腿上的信筒里,将信鸽放飞,然后瞥向沈茴,道:“娘娘想出去转转,就直说。”   沈茴弯起眼睛来,冲他笑。   ·   沈茴终于还是买了街边露天的包子、米粉、烤肉,还有糖葫芦。这些她之前觉得很不干净的东西。   寻常百姓都是这样吃的,那么她应该也可以吃,不会吃了生病才对。   “还要什么?”裴徊光瞥着身侧的沈茴,产生了质疑。身边这个样子的沈茴,还哪有半分养尊处优小皇后的模样。   “吃饱了。”虽然沈茴还想吃街角那家的烤鸭脖,可是她实在是吃不下去了。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沈茴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   “真惨啊,老张老来得子,还是三生子,竟没有机会享福了。”   “唉。也不知道老张得罪了什么人。你们可没看见,老张死状太凄惨了。”   “可不是吗?都没敢让他的家人去看。听说尸体被切成一块一块的,太吓人了!”   “也可怜这三个这么可爱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父亲……”   沈茴听着身边人的议论,望向前面经过的送葬队伍。走在三面的三个小男娃,伤心地哭着。他们一般高,长得也一模一样。   “我之前在客栈的时候,从窗口望向瞧街市的热闹,见过这三个小男孩。”沈茴说。   裴徊光敷衍似地“嗯”了一声,望着被人抬着往前走的棺木。   沈茴叹了口气,声音闷闷地说:“不知道谁那么坏……”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瞥向蹙着眉头的沈茴。   谁那么坏?   咱家啊。   裴徊光笑笑,口气随意:“该回去了。”   裴徊光把沈茴带回去,然后独自一人又出去了,因为在容阳还有一个名单上的人,等着他去取命。   裴徊光走了之后,沈茴坐在院中望着天边的红色一点点退下去,天色慢慢黑下去。她还是琢磨裴徊光去做什么。   凌乱的脚步声,将沈茴从思绪里拉了出来。   崔宝灵带着郡守府中的家丁,来了。 第79章   最初, 沈茴还以为是隔壁镖局的人回来了,直到那些人开始敲门。   住在客栈的时候,店小二上来敲门送饭, 沈茴宁肯饿肚子都不开门。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陌生人来敲院门, 她怎么可能理会。   崔宝灵等得不耐烦了:“踹门!”   沈茴站在院墙下,她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把切菜的窄刀。在她身边的院墙, 搭着一个木梯,可以通过这木梯攀到院墙另一侧的小院里。在这些人踹门闯进来之前, 沈茴刚费劲地将梯子挪过来。   当然了,不管是用手里的窄刀拼死反抗, 还是踩着木梯越墙,都是下下策。沈茴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知之明。   她得先弄清楚来者是什么人。   院内燃着石灯,闯进来的崔府家丁手中也举着火把,将院内照得灯火通明。   沈茴视线扫过小院, 一眼看见了穿金戴银的崔宝灵。   沈茴的目光只在崔宝灵的身上凝了一瞬,瞬间想起自己曾见过这张脸。记忆片段在沈茴脑海中飞掠而过,她很快捕捉到了记忆影象里, 崔宝灵的影子。   毕竟,热闹的街头里人山人海, 她穿金戴银一身富贵, 却有点艳俗。   毕竟,她盯着裴徊光瞧个不停导致自己差点跌了, 又羞恼地跺了跺脚。那个样子, 让沈茴多看了她两眼。   沈茴自幼喜欢读书, 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其实, 这本事不仅是读书,识人也是。   一个穿金戴银的姑娘,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人家。晚上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闯进这里。再联想到她一脸娇羞跺脚的样子……   再有松桃的例子摆在眼前。   答案呼之欲出。   几乎是认出崔宝灵的那一刹那,沈茴已经将一切理通了。她顿时有些无语。先前心中的紧张荡然无存,沈茴缓步往前走去,先开口问:“敢问姑娘是哪位官员家的千金?”   崔宝灵不由愣住。她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抓人,对方难道不是应该先吓哭吗?她仔细审视沈茴的脸,除了丑陋,绝无半点畏惧。   崔宝灵偷偷打量着沈茴丑陋的左脸。她今日本不该亲自跑一趟,够跌份的。可是她心里实在是太好奇了,一个面目丑陋的女子,究竟为何会得到那样天仙一样的郎君?崔宝灵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是生气,生气她看好的男人曾被旁的女子染指弄脏了!   “你怎么知道本姑娘的父亲是当官的?”   沈茴但笑不语。   崔宝灵问完这个问题,又觉得自己这么问不对。她堂堂郡守家千金,那通体的气派可是寻常女子能比的?   “哼。”崔宝灵扭头,端出郡守家千金的派头来。   她身边的家丁,狗仗人势:“放肆,居然连我们郡守崔大人的千金都不认识!”   沈茴点点头,说:“原来是容阳的郡守。让他自己去司礼监领罪吧。”   “你在说什么浑话?”崔宝灵娇眉一竖。   沈茴慢慢弯起唇,望着崔宝灵,说道:“因为你不识好歹,看中了不该看中的人。”   崔宝灵眼前又浮现裴徊光的脸来。她重新琢磨起沈茴的话,不由在心里揣测裴徊光的身份。   沈茴并没有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她盯着崔宝灵的眼睛,直接说出答案:“崔姑娘看中的郎君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   崔宝灵懵了。   好半晌,她才瞪大了眼睛,气冲冲地用手指着沈茴:“你胡说!”   不可能!她长这么大唯一一次动心的郎君,怎么可能是……是、是是个阉人!   “我有没有胡说,崔姑娘回家问问令尊便知晓了。”   崔宝灵呆在原地,而她带来的那些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是听见裴徊光的名字,便吓破了胆。   “你、你胡说!”崔宝灵恼羞成怒,“他那样好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阉人!不、不可能的!”   沈茴的视线越过裴徊光,望向归家的裴徊光。   崔宝灵受了打击。她料想到过仙人貌的郎君不喜欢她,她不在意。她也料想过这美貌郎君最后得不到。可是她万万接受不了对方是个低贱的阉人!她的芳心,绝对不可能给一个阉人!   “胡说!”崔宝灵指着沈茴,语气恼怒,“本姑娘看中的人怎么可能是个低贱的阉人!”   听着崔宝灵的话,沈茴心头一跳,她莫名不想裴徊光听见这些话。她不想再让崔宝灵说下去了。   “徊光,你回来了。”沈茴轻声说。   院子里的人都顺着沈茴的目光,转头望向院门口,他们上上下下打量着裴徊光。在心里合计着,这个人真的就是裴徊光?   裴徊光迈进院门,缓步穿过人群,朝沈茴走过去。   沈茴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迎上去。她走到裴徊光面前,主动去拉他的手。他身上温度总是很低,又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的手像冰一样。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了沈茴一眼,脚步却没有什么停留,牵着沈茴继续往前走,走过院门通往主屋铺的砖路,裴徊光停在檐下时,才转过身来,冷淡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慢悠悠地开口:“还赖在这里不走,是打算献出人皮给咱家做人皮灯笼挂满庭院?”   他一开口,院内的人竟将沈茴的话信了大半。   崔府的家丁,有了逃命的心。可仍旧残留的怀疑,以及崔宝灵没发话,让他们不得不继续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裴徊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崔宝灵摇头,“虚张声势对不对?哼,天下阉人低贱肮脏,怎么可能……”   “住口!”沈茴声音冷冷的,“我不想再听她讲话了。”   裴徊光垂下眼看着她,呵笑了一声。他略弯腰,凑近沈茴的耳朵,低声道:“娘娘生什么气?她说的是事实,世人眼中的阉人就是低贱肮脏的东西。”   “我说我不想再听她胡说了!”沈茴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望着裴徊光。若不是隐藏身份,她头一回想动用私刑,将人拉下去掌嘴。   “好好好。”裴徊光随意挥了挥手,砂石平地起,朝着崔宝灵及她带过来的人扑面而去。崔宝灵气得张着嘴,还要再说话,就吃了一嘴的砂石。崔宝灵再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卷着砂石的力道轰过来,将院内的这些人尽数震出院门外数米远。   风动之后,院门重重关合。   “邪功!是邪功!真的是裴徊光!修炼邪功的裴徊光!”崔府的一个家丁惊呼地乱喊,他爬起来,转身就跑。   其他人听了他的话,更是四散,逃命一般。   崔宝灵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关上的院门。半晌,她捂住自己的脸开始哭。怎么会这样,她   第一次喜欢的人怎么可以是个低贱的阉人……   院内,沈茴板着脸。   裴徊光啧啧两声,笑话她:“娘娘怎如此不讲道理?娘娘为求自保,搬出咱家的身份吓唬人。用咱家的名讳把人吓唬到了,自己反倒不高兴了?”   沈茴闷声:“反正容阳当地的官员本来就知道你没有随皇帝乘船南下。”   初时,沈茴不明白裴徊光为什么要用那样丑陋的疤痕粘在她的脸上,让她隐姓埋名。偏偏他自己毫不遮掩。   略一想,沈茴就想明白了。   往关凌去的一行,宫妃都用面纱遮面,平日里躲在船舱里极少抛头露面,只要皇帝不去找沈茴,找人假扮沈茴很容易遮掩过去。   可裴徊光不行。   他没有随船南下,所有人都会知道。当初刚到容阳,当地官员也都是见过裴徊光的。想来,这几日他在容阳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当地官员的眼。他留在容阳,恐怕容阳当地的官员无不胆战心惊,实在盯着他的举动。要不了多久郡守就要知道自己的女儿闯了祸,他必然要被自己女儿的愚蠢行为吓一跳。   从始至终,隐姓埋名的只有沈茴一个。   裴徊光用指背蹭了蹭沈茴的脸颊,问:“娘娘气什么呢?”   沈茴打量着裴徊光的神色,见他对崔宝灵的那些话毫不在意,她心里更不舒服了。她推开裴徊光的手,向一侧迈出一步,闷声说:“怪我抬出你名讳?本宫还没怪你将本宫独自留在这里,掌印这是置本宫的安危于不顾。”   “顺岁、顺年。”   沈茴一愣,她再抬眼,就看见顺年和顺岁出现在面前。两个人跪在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娘娘万安。”   沈茴咬唇。   原来裴徊光从一开始就在暗处安排了人。根本就不是只单单他们两个人。是了,他这样的人,做事自然周全。   裴徊光弯腰,凑到沈茴脸侧,说:“娘娘可是咱家的心头肉掌心宝,咱家怎么会置娘娘的安危于不顾?”   沈茴心里闷闷的,这个时候尤其不喜欢听见裴徊光的声音。她再次推开裴徊光,转身往屋子里去。   裴徊光挥挥手,吩咐:“备水。”   “是。”顺年和顺岁应了一声,立刻快步往厨房赶去。   刚走进屋子里的沈茴蹙了蹙眉,疑惑地转头望向跟进来的裴徊光。她问:“顺年和顺岁既然一直跟着,掌印为何要自己烧水煮饭?”   裴徊光笑笑,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他倒了一杯凉茶,慢悠悠地喝着,没答话。   沈茴仔细打量着裴徊光的神色。   裴徊光将杯中的凉茶喝了,朝沈茴招招手,待沈茴不情不愿地朝他走过去,他将沈茴拉到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气什么呢?”裴徊光捏捏沈茴的耳朵尖,“是气咱家没有将事情都向娘娘禀告清楚?还是气那丫头半夜闯进来坏了娘娘的心情?”   沈茴垂着眼睛,不吭声。   裴徊光将手压在沈茴的小肚子上,问:“不疼了吧?娘娘受了惊是咱家的不是。一会儿咱家好好伺候娘娘沐浴梳洗。明天就离开这里。”   沈茴抬起眼睛来,望着裴徊光。她问:“她那样说,掌印听了不觉得生气吗?”   裴徊光淡然的表情回答了沈茴。   裴徊光越是浑然不在意的表情,沈茴心里越不是滋味儿。他如此不在意,那便是听得多了,多到他听得麻木了。   沈茴的身子软下来,靠着裴徊光,她将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上,闷声说:“现在再补一个除夕愿望还来得及吗?”   除夕夜,她许了好些愿望,都与他无关。她现在再许一个与他有关的愿望,还来得及吗?   “这都二月了。也太迟了些。”裴徊光摸摸她的头,“过几日是花朝节,跟花神许愿罢。” 第80章   沿着运河南下的船只上, 沈茴身边的宫人每日无不心惊胆战。担心皇后偷偷离开之事被人发现,更担心沈茴跟着裴徊光离开的路上会吃不好穿不暖睡不踏实。   “唉……”这几日,沉月已不知道叹息了多少次。   团圆踩着船板进来禀话:“沉月姐姐, 俞太医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了。”   沉月暂且将对沈茴的担忧收回来,让人将俞湛请进来。   俞湛进了船舱里间皇后住处, 规矩行了礼,他听着沉月的声音让他免礼,暂且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沉月替皇后娘娘开口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可是当他站起身,看着穿着一身凤服宫装的沉月时, 不由愣住。   他环视周围,沈茴身边的几个婢女都在这里, 可唯独不见沈茴的身影。   沉月站起来,有些无奈地开口:“俞太医,皇后娘娘没有跟着我们一起上船。”   俞湛惊骇。   这是沈茴离开之前交代过沉月的。   随行太医每隔几日都会按照规制来给宫妃请平安脉,尤其沈茴身上仍有旧疾, 俞湛来给她请平安脉更是比其他宫妃更频繁。倒也不是不能想法子瞒着俞湛,可让他知晓,让他帮着遮掩, 更善。   沈茴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愿意相信俞湛。   沉月再开口:“船队到关凌时, 娘娘会回来。这路上的两个多月,娘娘请求俞太医帮忙遮掩。”   好半晌, 俞湛慢慢舒出一口气。   不该问的, 他从来不会多问一句。   他颔首, 道:“谨遵娘娘懿旨。”   只是, 俞湛想到了药匣里的那封信。   那封,萧牧千辛万苦递过来,拖他交给沈茴的信。   “灿珠,送俞太医。”沉月道。   坐在船窗边望着外面的走神的灿珠回过神来,赶忙笑盈盈地起身送俞湛出去。   俞湛走出了沈茴的船舱。他站在船头,听着水浪击打船身的声音,眯起眼睛来,望着不断向后倒退的容阳景色。   她去哪里了?   是……被裴徊光带走了吗?   俞湛望着运河岸边的人群,眼前浮现很多片段的画面。总是出现在沈茴身边的裴徊光,沈茴中了瘾药的毒后,是去找了裴徊光吧?那只鹦鹉,那只会喊裴徊光和沈茴名字的鹦鹉,也是裴徊光养的吧?也应当,是裴徊光追到他家中,杀了那只鹦鹉吧?   俞湛在船头立在好一会儿,才踩着搭木,回到自己的船上。他避开同船的人,走进最里面自己住处,刚一开门,乔装打扮成内侍的萧牧从阴影里走出来,急急问:“可将信带给她了?”   俞湛不动声色地将药匣放下,说:“带给她了。”   “那、那她可有说什么?”萧牧忽然紧张起来。   俞湛低着头,望着桌子上的药匣,语气寻常:“她身边有人,没有当场拆信。”   萧牧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又立刻说:“应该的。她如今的处境,的确应该谨慎些。”   “若萧公子这样想,又何必费心潜入船队,再送信给她。”俞湛道。   萧牧却笑笑,眉宇间显得很自信。他说:“无妨的。那信即使落到了旁人手中也无妨。”   想到了只有沈茴才能看懂那封信,他眉宇之间难得染上了几分笑意,说:“若那信落到旁人手中,只会是一张白纸。这世间,只有我和她才能让那白纸显出字迹。”   俞湛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问:“萧公子打算何时下船?下次宫人下船采买的时候?”   萧牧脸上的表情慢慢凝重。他以为自己会忍住不来见她,却没想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们一起长大,从未分开过这样久。   “俞大夫,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一个忙?”萧牧恳切相求,“我想见她一面。我保证不会连累你,我在信上没有告诉她我在船上,在与她这样近的距离。带我去见她一面,我不与她说话,只远远地看她一眼!”   俞湛摇头:“我不能。”   “俞大夫!”萧牧掀开衣摆,直接在俞湛面前跪下来,“帮帮我,让我远远看她一眼。让我知道,她还好好的……”   俞湛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再松开。他垂着眼,仍旧用一惯清儒的声音说:“我为她诊脉,进她的住处必有宫人仔细搜身,只我自己能进去,并没有带人进去的法子。就算有,也过于冒险了。”   俞湛顿了顿,再道:“更何况,萧公子现在见她一眼,于你有饮鸩之用,于她却除了危险别无它用。”   俞湛弯腰,将跪在面前的萧牧扶起来。   “萧公子,若你没有能力将她从邪魔身边带走,就不要靠近他。”   ·   齐煜再一次来找沈茴,再一次被沈茴身边的宫婢拦下来。   灿珠蹲下来,拿出哄小孩的语气:“煜殿下,您知道的,娘娘身体一直不太好,上船之后娘娘有些晕船,又引了旧疾,如今很不舒服,每日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床上睡着的。娘娘吩咐了,她如今得了俞太医的新药方,要每日都睡够了才能真正起药效,所以不让旁人进她屋子打扰她。奴婢这样说,煜殿下听明白了吗?”   齐煜紧紧抿着唇,不吭声。   灿珠只好再继续编下去:“奴婢知道煜殿下想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知道煜殿下的心意。只是娘娘如今的身体状况,要每日睡得越多才能将身体养得更好。所以煜殿下为了皇后娘娘的身体着想,并不会去进去打扰娘娘对不对?”   齐煜咬着牙说:“我就进去看看她,不吵她!”   “不行的。”灿珠摇头,“娘娘服的这药呀,睡得越多对娘娘身体越好,偏偏这药让人特别精神,很不容易入睡。所以只要有一点响动就能将娘娘吵醒呢。奴婢都两日没见到娘娘啦。”   齐煜闷闷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孙嬷嬷站在齐煜身后,无奈地摇摇头。她不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见齐煜,可定然有皇后的理由。她板着脸,朝齐煜说:“好了。回去做功课。”   齐煜红着眼睛又闷哼了一声,然后也不往前走,朝孙嬷嬷伸出一双小小的短胳膊。孙嬷嬷终究是不忍心,弯腰将齐煜抱在怀里。   “别整日黏着皇后娘娘,要真是盼着皇后娘娘好,就听皇后娘娘的话,回去好好读书。”孙嬷嬷板着脸训话。   齐煜没吭声,把垮了的小脸蛋埋进孙嬷嬷的怀里。   等孙嬷嬷抱着齐煜走远了,拾星笑着对灿珠说:“灿珠,真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哄小孩子的。”   灿珠刚想说话,胃里一阵翻滚。她急急跑到船侧,望着裹着船身的运河水,一阵干呕。   拾星赶忙端了酸梅汁递给她,皱眉问:“你最近怎么总干呕啊?”   灿珠喝了好些酸梅汁,等胃里的翻滚好受些了,才白着脸说:“有点晕船。”   “那给你的晕船药,你怎么不吃啊?”拾星嘟囔一句,见婢女端着东西进船,她赶忙也跑过去帮忙了。   灿珠转过身来,望着波痕荡漾的水面,微微走神。   凉风拂面,将她的头发吹乱了一些,挽起的一缕发垂落下来,在她眼前轻轻地飘。好半晌,她才将这缕头发掖到耳后。她低下头,用手指头在船侧的扶栏上,一笔一划地写——王来。   一笔一划,反反复复,将他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千回百转。   ·   沈茴仔细翻看着包袱里的东西。她被裴徊光连夜带走时,连身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可没少吃苦头。   沈茴翻东西的动作一顿,不由又想起来月事那几日的窘迫。她赶忙收回思绪,重新检查带的东西。这次再从容阳的小院里启程,沈茴提前收拾了行囊,势必不要再什么都不带了。   “娘娘找什么呢?”裴徊光走进来。   沈茴一边检查,一边说:“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可总觉得落了什么,但是又想不起来……”   “行了。缺了什么,再买便是了。”裴徊光看了顺年一眼,顺年赶紧悄声快步走过来,将沈茴收拾好的包袱系好,背在背上。   沈茴随裴徊光走出小院,看见停在院门外的马车,不由松了口气。   裴徊光身边明明安排了顺年和顺岁,他还要自己亲自烧水、煮饭,这让沈茴临出门前还都在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安排一趟苦行之旅,折腾他自己,也折腾她。没看见这马车前,沈茴甚至怀疑,裴徊光会拉着她步行、骑驴、赶客船。   “上来了。”裴徊光立在马车前,望向沈茴。   沈茴回过神来,提裙快步走过去,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她刚要抬脚踩在小杌子登上马车,忽然想到忘了什么东西。   “等等,我回去取个东西!”沈茴转身往回跑。   裴徊光抬抬眼,望着沈茴纤细的背影。他的目光在沈茴的细腰上多停留了一瞬。   沈茴跑进了盥室,没多久又重新出来,走到裴徊光面前,搭着他的手登上马车。   裴徊光跟着坐进马车,问:“落了什么?”   “没什么,一个帕子而已。”沈茴目光躲闪,拽了拽袖子。   “那帕子呢?”裴徊光问。   沈茴将收着衣服的包袱拿过来放在膝上,将藏在袖子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塞进包袱里。她胡乱敷衍:“不常用的帕子,塞进包袱里就好啦。”   裴徊光握着合上的折扇压在沈茴膝上的包袱上,啧啧两声,说:“该不会是万顺镖头侄子送的信吧?”   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呢?她连镖头的侄子是谁都不知道!   “给你!”沈茴将往包袱里塞了一半的几个月事带拿出来,重重拍在裴徊光的腿上,“给你用吧!”   裴徊光挑挑眉,他将折扇放下,拿起一个月事带来,举到与视线相平的高度,悠哉端详。   沈茴脸上发烧,伸手去抢。   裴徊光抬手,不给她。   “咱家的寝衣做的,娘娘又说给咱家用了,岂有再要回的……”裴徊光忽然住了口。他手臂一伸揽住沈茴的细腰,将人带进怀里,旋身起身,从车顶而出,带着沈茴立在树上。   沈茴刚刚站稳,低下头去,就看见刚刚乘坐的马车被万箭射穿。   坐在前面的顺年和顺岁皆敏捷地跳车避开。而马也受了箭伤,嘶鸣狂奔。马车沿山而行,一面是树林,一面是悬崖。马匹受惊,车厢朝一侧倾歪,车厢里的东西尽数朝悬崖倾倒。   “扇子。”裴徊光忽然说。   沈茴没听清,回头看他。   裴徊光却已纵身一跃。 第81章   沈茴眼睁睁看着裴徊光随着那倾翻的车厢一起, 跃下悬崖,殷红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沈茴的心,忽地一紧,被攥着提起, 悬在那里。   理智告诉她, 裴徊光自然有把握才会跃下悬崖, 天下人皆知他自幼修炼邪功, 一身武艺可敌万军。他定然不会有事。   可沈茴望着裴徊光纵身一跃的地方, 眼睛一眨不眨。   时间凝住,漫长无边际。   直到裴徊光的身影重新出现,沈茴松了口气, 那颗悬起的心才又有了跳动。   沈茴后知后觉地扶住树枝,免得从树上跌下去。她朝下望去,只能看见风吹起她的裙摆。   这、这么高的吗?   再下一次风从身后吹来, 将沈茴蓝色的裙摆吹成浪摆时, 沈茴好似真的站在了海浪上, 眼睛发晕, 双腿一软,直接脚底一滑, 摔下去。   裴徊光遥遥望着沈茴从树上摔下来, 他左脚微微向一侧挪动,一股力道送过去。   树林里的枯叶忽地腾空而起, 一边飞旋着相互凝聚, 一边朝沈茴而去。   裴徊光离得那样远,沈茴已做好了摔下去的打算。身子悬空的时候, 她甚至想着幸好这树不算太高。运气好些, 只会摔疼而已。运气差些, 摔断了胳膊腿儿。运气差到家了才会摔死……   沈茴心思千回百转,事实上不过瞬息间。   她料想的疼痛并没有来。   后背碰到东西,传来干草的味道,明显不是坚硬的地面。感受到下坠的速度在降落,沈茴懵懵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慢,沈茴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悬在半空。   是停半空吗?   那身下的东西又是什么?   沈茴侧过头,眼前出现几片枯叶,还有逐渐走近的裴徊光。沈茴怔怔望着一身殷红锦衣的裴徊光,一步步走近。   他手中握着那把折扇。   那把沈茴在路边摊随手买来的,连题字落画都没有的,空白折扇。   裴徊光挥了挥手,凝聚枯叶的力道刹那散去。聚集在一起的枯叶一瞬间落地。沈茴身子没了倚靠,再次失重朝下摔去。   然后摔进裴徊光的怀里。   沈茴下意识地攥着裴徊光的衣襟,近距离地望着他。她闻到他身上细微的玉檀气息。大抵是离开了沧青阁,没有那样多玉檀树相围,他身上玉檀的味道已经淡去很多。而此时,沈茴再一次清晰地闻到了玉檀的淡香。   沈茴望着裴徊光,裴徊光却没有在看她。   他侧首,微眯了眼,望着远处的树林,箭矢射来的方向。   沈茴压了压紧张的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顺着裴徊光的目光望过去,分析眼下的情况。在马车经过这样狭窄的悬崖旁边的路上,射出这样密集的箭雨,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沈茴正这样想着,又一阵箭雨迎面而来,蝗虫过境般,密密麻麻。   “啊!”沈茴瞳仁缩了缩,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   裴徊光低头看了沈茴一眼,然后,沈茴听见裴徊光含着鄙夷地轻笑了一声。   枯叶平地起时,沈茴压下心里的惊颤,忍不住好奇地望过去,她心里甚至在想着难不过这些枯叶能像接住她一样,变成一道盾墙?   显然,沈茴想错了。   枯叶没有变成盾,而是成为最锋利的矛,迎面而上。每一片小小的枯叶都可以拦住急速射来的利箭。不,不仅是拦住。所有碰到枯叶的利箭,顷刻间化为了灰烬。   藏身在树林深处的刺客,无不惊出一身冷汗!   ——说好的裴阉贼修炼邪功遭到反噬日日吐血呢!!!   沈茴呆呆看着这一幕。   她胳膊上一紧,臂弯里雪白的披帛被裴徊光扯了出来。裴徊光将扯出的披帛扔给沈茴,说:“把自己眼睛蒙上。”   沈茴深看了裴徊光一眼,默默接过披帛,听话地将自己的眼睛蒙住了。披帛是柔纱的雪纱,覆在眼上,沈茴眼前雾蒙蒙一片。   她什么都看不见,在一片雾色里,听见裴徊光的声音——   “狗东西,吓到咱家的小娇娇了。”   好半晌,沈茴才知道自己正是裴徊光口中所说的小娇娇。   裴徊光抱着沈茴,踩着厚厚的枯叶,一步步朝树林深处走去。他双手抱着沈茴,探在沈茴膝下的手里,还握着那支折扇。   箭雨断断续续射过来。然而没有一支箭可以近身,尽数在空中被折断。积攒了一秋又一冬的枯叶安静卧在地面。这些利箭甚至连枯叶都不曾碰触,就那样凭空折断。   躲在暗处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生出惧意。   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都会说裴徊光用长生不老丹哄了一代枭雄的大齐开国帝王。这些年,人们不怎么能见到裴徊光亲手杀人,便忽略了他真正能站在这个位置,正是以这可敌万军的邪功。   因为这世上,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也是因为裴徊光修炼邪功遭反噬的谣言四起,今日才会有人起了必杀之心。   “咱家不喜欢杀人。你们非要自己送上门来。”裴徊光握着折扇的手轻晃,指腹捻过扇子,将折扇展开,再慢条斯理地扇动折扇,温柔的风混着玉檀的淡香,对面手握暗器的人还来不及将暗器投放,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在同时粉粹。   裴徊光垂眼瞥了一眼手中的折扇。   啧,用她送的折扇来杀人,还挺有趣味的。   裴徊光继续往前走,所过之处,黑纱遮面的青衣人尽数倒下。   沈茴的软纱蓝裙温柔吹拂在他殷红的衣衫上,沈茴蒙着眼睛的雪色披帛一端轻垂,一端拂过他的肩。   在又经过一个黑纱遮面的青衣人时,这个人一口血吐出来,鲜红的血溅出一点在沈茴雪色的披帛上。   裴徊光皱了皱眉,漆色的眼底浮现浓重的嫌恶。   死都不能死得干净点?   废物。   裴徊光将沈茴溅了血滴的披帛扯了,随手一扬,雪色的软纱披帛随风轻扬,拂过树枝,又落过地,再扬起,最终再被风慢悠悠地吹下悬崖,抚过挂在悬崖下倒在横斜陡坡上的马车箱,再缓缓垂落。   悬崖之下,是一条小溪。冬日离去,春已到来,溪流破了冰,欢快地流淌着。雪白的披帛落在溪水中,被水中的石头绊住,终于止住了漂泊的脚步。溪水不停冲刷,将披帛一端染的血滴冲淡,又彻底消失不见,干净如初了。   在溪流的对面,躺着四具尸体,三男一女。正是前两日快马加鞭经过此处的万顺镖局中的人。他们押的这   趟镖,不仅酬金高,危险也高。   ·   裴徊光抱着沈茴走了很远,远到树林里的那些尸体一起开始七窍出血时,腥臭的味道不会传过来。   裴徊光抬眼瞥瞥天上的乌云。他今日之所以会带沈茴坐马车,正是因为天气不好,也不知道要落雪还是落雨。   前方有一处老旧的破庙,裴徊光抱着沈茴进去,在那里等顺年和顺岁重新弄马车过来。   破庙从外面看又小又破烂,里面倒是干净正经,向来当地人还会时常来这里上香。   裴徊光把沈茴放下之后,饶有趣味地瞧着她,等着沈茴蹙着眉张嘴说话。他已经迫不及待听她讲大道理。   沈茴的确蹙着眉。她皱眉瞪着裴徊光,问:“跳下去做什么?”   裴徊光神色明显有些意外,没想到她先问这个。他直接将疑惑问出来:“娘娘难道不该指责咱家乱杀无辜?”   “是他们要杀咱们,怎么就乱杀无辜了?”沈茴一脸的莫名其妙。   裴徊光默了默,再开口:“可咱家记得娘娘曾说过犯了罪,自然要按律处理,旁人都没有替天行道的权利。”   沈茴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可是……”沈茴琢磨了一下,“他们刺杀当朝皇后,按律当斩。你身为司礼监掌印,自然应该按照律法所写,就地正法。”   沈茴再琢磨了一下,又说:“若这条律法不对,可以商榷如何更该。如今这样写了,自然就可以这样做。”   好半晌,裴徊光吐出一句:“书呆子。”   沈茴回过神来了,她重新问:“不要绕开话题,为什么要跳下去?就一个破扇子!”   裴徊光在寺庙内慢悠悠地渡着步子,目光在寺庙内环视。   “问你话呢!”沈茴加重语气。   裴徊光背在身后的手捡起案桌上的一块石头,朝着自己握着折扇的手心,用力划去。   沈茴隐约意识到自己这样问,显得自己关心他?沈茴忽然目光躲闪,也不去看裴徊光,声音闷闷地辩解:“从这里到关凌还要那样久,本宫不会照顾自己,身上没钱,连路也不认识。若掌印当真摔死了,本宫可怎么办才好……”   沈茴声音慢慢低下去。明明起先是想告诉裴徊光,自己不是担心他的死活,她分明盼着这大奸宦摔死为民除害,她只是怕他死了,自己也没法活着走到关凌。可说着说着……沈茴莫名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劲,怎么好像好像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的样子……   是这样的,又不是这样的!   不是那个活不下去啊!   沈茴正纠结着怎么辩解,裴徊光将鲜血淋漓的手掌递到她面前。   他望着她,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沈茴呆了一瞬,才捧起他的手,眉心揪揪着。她檀口微张,想说什么,又咬了唇,将从心尖上沁出的心态,悄悄压回去。   重新出口的话,就变了。   她轻哼一声,抱怨:“取个扇子都能把手划成这个样子,掌印那邪功也没学完吧!”   裴徊光倒是点了头,似真似假地说:“那邪功一共十一重,咱家的确只学到第九重。”   沈茴在心里合计——那邪功练到第九重都这样厉害,若真是让他练到第十一重,还不反了天了?这人间都不够他折腾了。   沈茴来不及多想,低头找自己的帕子,想要给裴徊光擦血、包扎。   然而她身上并没有帕子,帕子落在马车里了。沈茴又想起自己柔软的披帛,一低头,才想起披帛也不在身边了。   沈茴蹲下来,用力去撕自己的裙摆。   裙摆柔软,料子却结实。沈茴用力地扯拽,拽得跑了丝,却没能如愿撕破。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手上。娇娇的小手,因过分用力,关节微微发白。   沈茴一边继续用力撕,一边尴尬岔开话题:“不是说花朝节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去哪?”   “逛窑子。”裴徊光蹲下来,帮沈茴把裙子撕了。 第82章   沈茴不敢置信地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熟视无睹她的惊骇,将撕下来的裙子布条塞给沈茴,然后再次把手递到沈茴面前。   他说笑吧?   沈茴心里这样想着, 默默接过他递来的蓝色布条, 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去裴徊光掌心伤口附近的血迹, 然后再动作轻柔地为他包扎。   默默将裴徊光的手包扎好,沈茴刚将裴徊光的手放下,轰然的雷直接劈下来。炸响之音,让沈茴打了个哆嗦。她抬头朝窗户望去, 窗户开了半扇。   倾盆大雨如灌浇, 哗啦啦。倾斜的雨线灌进庙里。   沈茴赶忙小跑着过去,费力将窗户关上。她动作虽快, 却还是让灌进来的雨水打湿了身上衣。   沈茴低头望着胸口,衣服料子不显水渍,看不出来什么,双手压在胸口,却能感受到湿潮一片。   “过来。”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转过头去,就发现裴徊光不知何时将庙里的长木凳当了柴, 在庙正中生起了火。沈茴转回头望了眼慈祥的菩萨, 才走向裴徊光, 在他身边坐下来,烤着火。   不多时, 寺庙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初时, 沈茴还以为是顺年和顺岁过来了。可再听一耳,沈茴便知来者不是顺年和顺岁。即使外面倾盆大雨, 他们两个就算再怎么焦急, 也不会是这样凌乱无礼的脚步。   难不成又是要刺杀裴徊光的人?沈茴不动声色地朝裴徊光身边挪了挪, 靠得他更近一些。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老老小小,瞧上去像一大家子。一位鬓髪皆白的老妪,一个中年男子,两个十六七的年轻姑娘,还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这一大家子的人看见庙中的沈茴和裴徊光,明显愣了一下。中年男子笑着开口:“避雨,避避雨!”   一家人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寻了个角落坐下。他们坐下没多久,小孩子开始抱怨这雨有多烦人。然后两个姑娘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这庙这样小,沈茴不需要故意去听,那两个年轻姑娘的话轻易飘进她的耳中。沈茴随便听了听,就将这一家子的事情听了个大概。   这一家人住在距离容阳不远的小镇子,平时经营一家包子铺生活。可当地的一个地方官看中了姐妹两个中的姐姐。一家人不想好好的女儿送过去被欺负,也惹不起当地的官员,只好放弃经营了十几年的铺子,全家连夜离开小镇,打算换个地方生活。   “都怪我连累了大家……”姐姐低着头,很难过。   妹妹说:“姐姐不要这样讲,咱们都是一家人!”   “萤尘……”姐姐红着眼睛,拉着妹妹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先前一直抱怨这场雨将一家人浇成落汤鸡的小男孩,换去脸上的不耐烦,摆出笑脸来,说:“姐姐放心,等我长大了也当官儿!到时候就能保护姐姐了!”   沈茴低着头,望着徐徐燃着的火焰,有些走神。   她想起了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的日子。她自幼生活在江南,除了长兄,其他人倒是常年生活在京都。兄弟姐妹四个人一年中聚少离多。即使相聚的日子不多,可毕竟血浓于水。   沈茴又不仅想到了家人。当地官员欺压百姓,何尝不是朝廷的不作为。她出身好,没有吃什么苦头,可普天之下更多的人是寻常百姓。天下不太平,苦得是寻常百姓,让他们中的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这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多时,雨便几乎歇了,只零星落着雨滴。避雨的一家人明显急着赶路,也不等外面的雨彻底停下来,就离开了小庙,继续赶路。   他们走了之后,沈茴还是望着徐徐燃着的火堆愣神。   裴徊光瞥着她,问:“娘娘又在瞎琢磨什么?”   过了许久,久到裴徊光以为沈茴不会开口时,沈茴说:“我前十岁困在闺房里,连下床都极少。除了家人与大夫,我见不到外人。我总是好奇窗外的天下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读好多好多的书,想从浩如瀚海的书籍中认识外面的天地。慢慢的,山河湖海天地万物,便真的从书籍中走出来,在我心里有了模样。”   沈茴停顿了一下,才再开口:“可是书上都是骗人的。什么太平盛世歌舞升平清正廉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都是骗人的。我从房中走出来,见到的人与事与书中完全不一样。”   沈茴转过头来,望向身侧裴徊光的眼睛。她问道:“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还可以见到大齐的繁荣盛世吗?”   “不会。只要咱家还活着,大齐就不可能有这一天。”裴徊光的语气一点温度都没有。   太平盛世歌舞升平清正廉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天下,曾经有过,以后也会有,但是大齐永远不可能。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复,可沈茴听裴徊光亲口说出来,眸中还是忍不住黯然下去。那不该出现的失望,还是悄悄爬上心头。   沈茴别开眼。   外面的雨彻底停了,檐下的雨滴却仍旧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沈茴望着不远处案桌上的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上,沾了一点血迹。沈茴怔了怔。她收回视线,将目光移到裴徊光受伤的手上。   感受到沈茴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裴徊光抬抬眼,对上沈茴的目光,露出询问的意思。然后,他便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一脸黯然失落的小皇后,慢慢勾起眼尾,展露笑颜。   她这样笑时,简直要人命。   裴徊光“啧”了一声,睥着她:“娘娘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沈茴凑过去,将轻轻的吻,落在裴徊光的唇角。她抬起眼睛来,将裴徊光的样子印进眸底,然后勾勒出千娇百媚的笑靥。   裴徊光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语气听不出情绪:“娘娘又偷喝果子酒了?”   沈茴没答话,反而是捧起裴徊光捏她下巴的手。她捧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再吻一吻他修长的指。然后,她将裴徊光的手放下来,软下了身子,枕在他的膝上,明澈的眼眸望着徐徐燃着的火焰。   裴徊光皱眉,审视着伏在膝上的纤细身影,不由将手搭在沈茴的腰上。   只要你活着,大齐就成不了太平盛世。   那么,如果这天下不姓齐呢?   沈茴抬手,娇手覆过去,纤细的手指穿进裴徊光的指缝,在裴徊光的漆眸审视下,主动与他十指相扣。   她不是第一次冒险了,自入宫,一直都是走在悬崖峭壁边缘,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又怎惧再赌一场。   既然你为盛世阻,而我又无除掉你的能力。   那么,为何不试一试降你为臣。   更何况,这世间不会有比你更锋利的刀。   沈茴望着远处案桌上染血的石头,慢慢弯唇。   再强大的敌人都有会弱点。我已经是你的弱点了,不是吗?   裴徊光慢慢品着沈茴的细微不寻常,他抬抬眼,望向不远处案桌上的石头。   哦,原来露馅了啊。   裴徊光皱皱眉,继而嗤笑了一声。   那又,怎么样呢。   裴徊光俯下身来,咬咬沈茴的耳朵尖。双齿相扣,辗转磨咬。   ·   二月十二,花朝节这一日,裴徊光带着沈茴到了云洲镇。   马车停下来,坐在车里的沈茴和裴徊光却并没有下来。   顺年和顺岁诧异地回头望过去,只见车门上隐约映出里面两个人交颈的影子。顺岁和顺年赶忙收回了目光。   裴徊光手掌沿着沈茴纤细的腰身抚过,压着她的腰封,将玉带扣好。他满意地点点头,说:“不错,有个小郎君的模样了。”   一直贴在沈茴脸上的丑陋疤痕撕去了,可她却换上了一身霜色的男儿装。沈茴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故意用低沉的语调开口:“我真的像个富家小少爷了?”   裴徊光理了理她的衣领,敷衍似地说:“差不多。”   沈茴不太相信,她推开车厢的门,去问外面的顺年和顺岁。   顺年和顺岁回头,望着沈茴,呆了呆,才夸赞他像极了娇养长大的富贵人家小少爷。只不过,实在是太过分俊俏了……   的确,沈茴和裴徊光下了马车,走进人群里,立刻引来了无数的目光。这些目光看得沈茴不太自在。若是女儿身时,这些目光足够冒犯,可偏偏她现在假扮公子哥儿。   忐忑之余,她又忍不住想起了在话本子里,看过的那些女扮男装的故事。   怎么才会更像一点?   沈茴环视四周,看见裴徊光手里的折扇,她赶忙将裴徊光手里的扇子抢过来,“啪”的一声展开折扇,放在胸前,慢悠悠地扇着。   裴徊光轻笑。他凑到沈茴耳边,低声说:“刚开春,还没到扇扇子的时候,耍帅过头了。”   沈茴一怔,闹了个红脸。她急忙将手里的折扇合上,塞回给裴徊光手里,在心里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   “咦,那你手里握着把扇子就不奇怪了?”   裴徊光全当没听见,指了指前面:“前面在拜花神。”   今日是花朝节,云洲镇地方不算大,却很热闹。家家户户几乎都跑出来热闹过节,拜祭花神,祈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   沈茴挤着人群穿过石桥,望向被百姓祭拜的花神象   花神象两侧有很多商贩,正在叫卖着。   最为显眼的,莫属花神象不远处的那株挂满五色彩纸的祈愿树。   沈茴快步走过去,在树下的摊贩买了个红红的灯笼。小贩坐在木梯上,待沈茴付了钱,他立刻踩着木梯上去,将沈茴选的红灯笼高高挂在树梢。   沈茴仰着头望着随风飘动的红灯笼,闭上眼睛诚心许愿。   裴徊光可还记得,沈茴说要为他许一个愿望。他没有上前,隔着悬挂在架子上等人挑选的摇晃红灯笼,望着认真许愿的沈茴。   等沈茴睁开眼睛,裴徊光才一边朝她走去,一边开口:“许了什么愿望?”   风将两个人之间悬挂的红灯笼吹得摆来摆去。沈茴歪着头,避开晃动的红灯笼望向裴徊光弯起眼睛:“许愿你能改邪归正,当个好人。”   裴徊光笑了。颇有些嗤之以鼻的意思。有些人,活该下地狱。根本无法改邪归正。   他走到沈茴面前,牵起她的手:“走吧。”   “去哪?”沈茴望着不远处的卖糖小摊。   “逛窑子啊。要不然为何给你穿男装。”   沈茴愣住了,裴徊光说的是真的? 第83章   人潮拥挤, 沈茴紧跟着裴徊光,逆着人群而行。很快,沈茴跟着裴徊光走进了一条热闹的街巷。这条街巷十分热闹, 只是这种热闹与前街的热闹完全不同。   “呦, 赵老爷怎么才过来啊?我们春香一直等着您呢!”   “这位书生面生, 头回来吧?姐姐保准给你挑个善解人意懂风雅的!”   “咱们的姑娘个个貌美,客官真的不过来瞧瞧吗?”   “来来来,进了我们美人窝,一定不后悔!”   “切, 就这点钱?您还是去街尾那间吧, 那儿的老妪们才是这个价儿……”   “……”   沈茴靠得裴徊光更紧了,抓着他的窄袖。   一间间挂着红灯笼的楼宇, 竟都是青楼勾栏之地。描眉施黛的姑娘们,穿着惹人浮想联翩的裙装,或站在门前揽客,或倚着凭栏、窗口,往下挥着手里的香帕子。   郁香在整条街荡着。   分明清楚裴徊光不会让她涉险,可一迈进这条街, 听着女子们的娇笑揽客声还有男子的谈笑, 沈茴还是浑身不自在。   她不明白裴徊光带她来这里做什么。她忍不住小声问出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是女子, 又不能……”   甚至,你也不能。   沈茴有些怀疑地审视身边的裴徊光。   她自然知道, 不仅是有权势的大太监会娶妻, 就连宫中一些不起眼的小太监兴许都有对食。裴徊光以前身边没有女人,不代表他会一直没有。若他如今产生了兴趣, 打算来这里找点新鲜玩法……   那也不应该带她过来啊!   莫非要她学学勾栏女子如何卖弄风情?沈茴拧着眉头, 望向一座青楼二楼的窗户。一个身穿绿衣的妓人, 朝着楼下经过的人招手,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的肚兜,肚兜薄薄的一层,又紧紧勒在身上,美好的轮廓完整拓出来。她风情万种地朝楼下的人抛媚眼,又将手里的帕子丢下去。   沈茴火速红着脸低下头,她忽然明白之前自以为做了好大牺牲没脸没皮地勾引,根本不算什么。她自以为是的风情万种,也……一点都不媚!   沈茴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一阵打骂声。她寻声望过去,看见一个纤细的小姑娘从一间青楼跑出来,那家青楼里的打手们,握着棍子,骂骂咧咧地在追她。   小姑娘一边哭一边慌张地逃命。   她从远处跑来,经过沈茴身边的时候,晃动的灯笼照清她的脸。   沈茴一下子叫出她的名字:“萤尘。”   萤尘慌乱绝望中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转过头去,望向刚刚经过的人,没认出女扮男装的沈茴,却一眼认出了裴徊光。   前日在庙中避雨,庙门被推开,萤尘看见裴徊光的那一刹那,就惊了惊,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这样容貌出众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惹人多看两眼。   追她的人越来越近,萤尘在惊恐中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很难甩开那些人,一旦被抓回去,她这辈子就完了!瞬息间,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转身跑回去,跪在裴徊光脚边,哭着求:“公子救命!萤尘给您做牛做马了,求求您救命!”   她快速地磕头,额头碰在地面磕出血来。可是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面前颜如谪仙的公子面色如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心思流转,转头望向站在裴徊光身边的沈茴。   沈茴虽是女扮男装,可是萤尘在庙中见过女装的她。隐约猜到了她是女扮男装。   女人家的心总是更柔软和善良,不是吗?   萤尘立刻转了目标,跪行到沈茴面前,抱住沈茴的腿。姑娘?夫人?还是公子?萤尘在对沈茴的称呼上犹豫了一瞬,才哭着开口:“好心人,您救救我吧。求求您了。我家里人遇到了山匪,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了,如今又被掳到了这里。求您发发善心救救我。我会赚钱的!我一定会努力赚钱,日后报答您!”   追萤尘的人已经赶到了。   “我要买她,多少钱?”沈茴开口。   来追萤尘的人上下打量着裴徊光和沈茴,从他们身上的衣服瞧出必是有钱人,不由说:“这丫头模样好,可是咱们店里花了重金买来的。小郎君你要是看中了,怎么着也得一百两。”   萤尘一听,吓傻了。抓她的山匪将她卖过来的时候,分明就卖了二两银子!   沈茴没有钱……   沈茴拽了拽裴徊光的袖子。   裴徊光瞥着沈茴,指腹慢悠悠抚着折扇,没什么反应。   沈茴便只好压低声音求他:“当我借的好不好?会还你的。”   眼看着那些人就要拖走萤尘,沈茴也不等裴徊光答复,自己去他腰间摸,从他的荷包里没摸到那么多银子,只好拿了张银票,将萤尘买下来。   从山匪手中买下萤尘的人没想到一日不到,一转身,赚了这么多,接了银票,乐呵呵地走了。   萤尘整个人瘫坐在地。家里人惨死的凄悲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淌。可她心里明白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她重新跪在沈茴脚边,反反复复地道谢。   “你起来吧。不用再跪了。”沈茴说。   “这样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你想每个都救不成?”裴徊光开口。   萤尘听着裴徊光凉薄的声音,生怕自己再被卖。她紧张地低着头,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忐忑自己的命运。   “我知道。可到底撞见了……”沈茴垂着眼睛。她知道救一个人于这乱世并不能改善什么,可却会改变被救下的人一生。   沈茴驱走心里的烦闷和无力感,弯着眼睛对裴徊光笑。她说:“这一路,我是真的太缺个侍女了。”   “是咱家伺候得不好了?”   “那不一样啦。”沈茴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也怕累着你呀。”   萤尘听着裴徊光“咱家”的自称,心头一震,紧接着,她朝着沈茴跪下,说:“奴婢会好好做您的侍女,一辈子伺候您!”   沈茴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经过石桥,会看见一辆马车。赶车的人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见了他们两个,说是我让你过去候着的。”   “是!”萤尘起身,沿着沈茴说的路找过去。   听着耳边喧嚣热闹,她却想起惨死的家人,泪流不止。她浑浑噩噩走了很远,看见了沈茴说的马车,才终于切真感受到自己是真的逃过了一劫。   ·   裴徊光真的带沈茴走进了一家青楼。进门前,沈茴看了一眼高悬的“香蜜楼”牌匾。   琴声悠扬,女子的娇笑声不断。   沈茴心惊胆战地掀开挡路的奇怪珠帘。珠帘半悬,每一根坠着一个比婴儿拳头还小些的瓷人摆件,坠在与人视线差不多相齐的地方。每根绳子上坠着的瓷人都不一样。沈茴不由多看了一眼,才发现悬挂的半截珠帘上串着的,竟都是男女欢好不同姿势的小瓷人。   裴徊光瞥她一眼,问:“喜欢这姿势?”   沈茴一惊,瞬间松了手。有些生气地瞪着裴徊光,低声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办正事。”裴徊光牵着沈茴的手,带着她上楼。   今日是花朝节,就算是青楼这样的地方也比平日热闹很多。香蜜楼里人很多,往日里花言巧语揽客鸨娘不知道去哪里招待,没顾上沈茴和裴徊光。   裴徊光牵着沈茴上了二楼,穿过搂搂抱抱的人群,直接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推门进去。进了屋里,他又用手中的折扇敲了墙壁三下。   片刻之后,墙壁滑动,出现一道暗门。   沈茴一怔,这才相信裴徊光所说,他当真是来办正事的。   裴徊光牵着沈茴走到暗室,候在里面的人恭敬地递上一个小册子。沈茴打量了一眼这个人。   裴徊光翻开小册子随意扫了两眼,就将其合上了。   沈茴也跟着扫了两眼,只知道是份名单。每一页写着一个名字,下面是住址等详情。古怪的是,每个名字旁边都有个编号。   拿了东西,裴徊光牵着沈茴离开。   沈茴忍不住念叨:“既然是办正事,掌印自己来就好了,为何拉我过来?”   裴徊光漫不经心地说:“因为咱家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蔻蔻。”   沈茴在心里回了一句——傻子才信你的鬼话。   ·   来时,鸨娘没顾上迎接裴徊光和沈茴,他们两个出去时,却被鸨娘撞个正着。   “哎呦,怎么来了两个这么俊俏的郎君,我竟没有看见呦!罪过罪过!来来来,游戏马上开始了,可不能错过啊!”   沈茴拘谨地身子贴着裴徊光,小声说:“走啊!”   裴徊光却望向楼下,吩咐:“备雅间。”   “好咧!”鸨娘眼睛一亮,立刻将人请进雅间里。   雅间沿着二楼的环形凭栏而建,坐在雅间内,可以看见一楼大厅里的情景。   此时此刻,一楼大厅里正进行着花朝节特殊的游戏。   ——今儿个来的客人,抱着美人正在拥吻。拥吻时间最长的客人,即为胜出者。   “胜出者可免去十日的嫖银。”裴徊光说。   沈茴古怪地看向裴徊光,说:“你懂得倒不少。”   裴徊光用折扇指向对面高挂的红布,上面写着游戏规则。他慢悠悠地说:“但凡娘娘认识字。”   沈茴刚要开口,鸨娘带着四个姑娘推门进来。   四个姑娘鱼儿入水般,分别朝裴徊光和沈茴扑过来。沈茴赶忙站起身,在原本坐在对面的裴徊光身侧,紧挨着他坐下。   鸨娘掩藏笑:“哎呦,小公子莫不是个雏儿?不要这么拘谨嘛,放开了才能快活。”   鸨娘上前一步,将一个瓶子里的药倒进桌上的酒杯里。   “什么东西?”沈茴皱眉。   “自然是能让小公子不再拘谨的妙药!”鸨娘给几个姑娘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了。   妙药,让沈茴眼前浮现了不好的记忆画面。   她从裴徊光那里拿出四张银票,拍到桌子上,冷声说:“一人一张,拿了钱立刻出去!”   四个姑娘见钱眼开,娇笑着拿了钱就走。   包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沈茴松了口气,她望向裴徊光,问:“掌印还有事情没办完吗?”   她发现裴徊光望着桌上酒杯,在走神。   他忽然问:“娘娘也会帮咱家吗?”   “帮什么?”沈茴茫然不解。   然后,她惊愕地看着裴徊光嘴角扯出一道古怪的弧度。他欠身,端起桌上掺了药的酒,自己喝了。 第084章 疯子   【第八十四章 】   沈茴目瞪口呆, 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两位客官慢用。要是想要姑娘,随时招呼!”香蜜楼的伙计又敲门进来,送上来瓜果小食。   带头的伙计长了一双绿豆眼, 小黑眼珠滴溜溜滚一圈,发现沈茴一直盯着裴徊光瞧,他赶忙又笑嘻嘻地接了一句:“如果想要小郎君伺候, 也是有的哦……”   尾音拉长,九曲十八弯。   他说完了还要等着夸似地滴溜溜转着眼珠, 快速地在沈茴和裴徊光两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   “有奶糖吗?”裴徊光问。   伙计头子愣了一下,问:“什么奶?人奶的?嘿, 做成糖块咱们还没试过,不过客官要是想喝新鲜的, 咱们倒是有法子。”   裴徊光摆了摆手,将人撵出去。   “有事儿您再吩咐!”伙计笑呵呵地退着出去, 将雅间的门关上。   说是雅间,其实就是一个个很小的隔断, 屏风所围。所谓的门,也简单得很。外面锁不上,里边挂着一条绸带, 可以系在另一边的悬钩上。里面摆着一张方桌,方桌两侧是相对的长凳。沈茴与裴徊光进来时, 相对而坐,因先前妓人进来,沈茴才换了位置, 挨着裴徊光坐着。   在门相对的地方,开了一扇窗户,可以看见一楼大厅里暧昧的热闹。起先, 沈茴以为这窗户设计成苹果的形状,她还觉得有些新奇讨巧。可她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窗户哪里是设计成苹果的形状?分明是美人臀。   送瓜果点心的人已经出去很久了,沈茴已不再盯着裴徊光瞧。她低着头,目光落在桌上的水果,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裴徊光,观察他的神色。   那药……想要起药效是需要一段时间吧?   沈茴记得当初那果子酒,她可是断断续续喝了十来日,小半月后才发挥效果的。不过那果子酒里掺进去的药十分少见,青楼这样的地方的应该不会有那么稀奇的药吧?再者说,鸨娘当着他们的面儿,往酒水里放东西,那肯定也是希望药效很快发挥作用,客人能在店里……快活。   沈茴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再次偷偷瞥一眼身侧的裴徊光。   他低着头,修长的指慢悠悠地转着折扇。   “那样劣质的药,掌印会有办法的,对吧?”沈茴小声试探着问。   裴徊光好似没听见一样,神色未便,亦不答话,仍旧慢悠悠地转着折扇,偶尔,扇子一端碰到桌子,发出点不大的声响来。   沈茴咬了咬唇,声音闷闷地再说:“掌印这是何必呢……”   他们两人之间,倘若他要,她还能不依吗?他这样的行为,简直不可理喻!   雅间完全不隔音,隔壁的雅间里传来靡靡之音。又不止隔壁,整个青楼每一处地方都在飘着纵乐的欢愉之音。   裴徊光太久没理她,沈茴有点急了,她瞪着裴徊光转弄的折扇,闷声质问:“掌印这是在做什么?”   转扇子有用吗?   “等药效。”裴徊光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将折扇往桌子上一放,身子后仰倚靠着,然后闭目养神,真的开始等药效发挥作用。   “你!”沈茴愤愤然,倒是被他的荒唐激得无话可说。   时间缓慢地流走。楼下的游戏不停有人败下阵来。本就是为了花朝节设的小游戏,取乐之用,能赢最好,输了也无妨。败下阵的客官都是笑着的,他们搂着怀里的美人,直接往楼上的房间钻,去探索更有趣味的游戏。   裴徊光修长的指捏着殷红的衣襟,慢悠悠地松开一些。   沈茴心头一跳。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吗?   那、那……那她要怎么做?   沈茴心里正乱着,闭目养神的裴徊光忽然睁开眼睛,含笑望过来。沈茴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他的眼尾勾了一抹红。   分明一片嘈杂,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却觉得天地之间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声。   他问她愿不愿意帮她,是因为他介怀她中毒的时日里,他对她的“伺候”吗?所以,他要她像他当初伺候她那样,“伺候”他吗?   沈茴紧紧攥着衣角,用理智逼自己去回忆。   他当初是怎么做的?   沈茴凑过去,主动去吻他。   她吻过他那么多次,且他们的亲吻,每一次都是她主动。这对于沈茴来说一点都不难。   然后呢?   他当初是怎么做的?   慌乱中,沈茴学他之前的动作,将他的衣襟扯开一些,黑玉戒露出来。沈茴深看了一眼那枚黑玉戒,然后将亲吻慢慢下移,落在他的锁骨。   不知道是哪个雅间里的客人点了曲子,妓人嗓音婉转地唱着艳词,蜜蜜靡转,惹人遐想。不,并不是惹人遐想,歌词那样大胆,简直在教沈茴接下来怎么做。   只要听着那小曲儿,就让沈茴双颊绯红。   沈茴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摸到裴徊光的腰带。手指头搭在玉带扣上,只要轻轻一拨,就可以将玉带解开。   裴徊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   沈茴本就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动作停下来,没敢再继续。他在她面前永远衣衫齐整,他的避讳,沈茴也从来不敢碰触。可是今日此情此景,还是不行吗?   那这疯子又何必自己吃那怪药!   沈茴好生气他的荒唐胡作非为。她看向裴徊光,可是裴徊光低着头垂着眼,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怎么办?   沈茴在心里紧张地问自己。   她忽然挣开裴徊光的手,站起身来,走出雅间,在门口大声喊人:“准备最好的房间,快!”   “客官稍等!马上给您安排最好的房间!”   香蜜楼里的伙计四处溜达等着客人唤,来玩的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喊着要上房。这无疑是好事儿,赚的钱更多呀!   裴徊光抬起眼睛,冷若寒潭的漆眸望着沈茴站在门口的背影。他面无表情,眼底也没有半分情与欲。   他又扯了扯嘴角,轻笑了一下,没带什么温度。   ·   房间很快安排好,店里的伙计给沈茴和裴徊光引路,往三楼的房间去。沈茴和裴徊光两个人的穿戴一看就不是穷人,更何况刚刚沈茴几张银票扔出去,店里的伙计直接将人送去仙字房。   伙计将人送进房间,十分有眼力见地转身就要走,沈茴却将人喊住了。   “送盆净手的温水。”沈茴吩咐。   温水很快送过来,倒进门口洗手架里的铜盆里。   沈茴又说:“把鸨娘喊来。”   伙计一听,以为是客官要点姑娘了,说不定还要点花魁级别的,赶紧去喊人。不多时,鸨娘就赶了过来。   “两位客官面生,想来对咱们香蜜楼的姑娘也不熟悉。你们想要什么样的姑娘?苗条的还是丰腴的?美艳的还是清秀的?花样多的还是雏儿?或者……”   沈茴直接打断她的话:“我要你刚刚往酒杯里倒的药。”   老鸨一听,愣了愣,重新打量起沈茴。难不过这个年轻的小公子是里面那位冷面爷养的小倌儿……   不过呀,只要点了仙字房,就有了大把的银子,就算不点姑娘也无所谓。   “好好好,都给小公子了!今儿个刚拿的一瓶,除了刚刚给两位公子助兴倒了一点,还剩下好些呢!”老鸨直接将袖子里那瓶药,直接递给了沈茴。   沈茴接过来,直接将门关上,又把房门上了锁。   裴徊光坐在椅子上,望着正锁门的沈茴,皱皱眉。   沈茴锁了门,转过身来,她没有直接朝裴徊光走过去,而是走到洗手架旁,将上面挂的半旧帕子挪到一旁,将自己干净的帕子搭在上面。   然后她才朝裴徊光走过去,倒了一杯茶,将小瓷瓶里的催情药倒进茶水里,倒了那样多。   “啧,”裴徊光嗤笑了一声,“怎么?娘娘怪咱家太矜持连裤子都不肯脱,所以要帮咱家加点药量?”   沈茴晃了晃茶杯,让药彻底融进茶水里。   她赌气似得瞪着裴徊光,轻哼了一声。然后,她一仰头,在裴徊光的注视下,将掺了药的茶水自己喝了。   裴徊光怔住。   他脸上的那点嗤笑,凝在那里。   沈茴放下空茶杯,用指腹蹭了蹭沾了茶水的嘴角,然后朝房间内那张特别大的床榻走过去。她直接在床榻上仰躺下来,也不看裴徊光,而是目光虚置地望着床顶。她说:“若掌印不想宽衣,那……可以等我体内的药也开始发挥药效。我记得之前那果子酒的作用,让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到了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药,应该也会有差不多的效果吧……”   沈茴的声音低下去,到底有些不自在。   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闷闷地再补一句:“明天我不会记得的……”   裴徊光望向门口的洗手架,她知他会嫌弃原本的擦手帕别人用过,竟周到的将自己的帕子搭在那里。   裴徊光转回头,望向双手交叠搭在身前的沈茴。他起身,朝沈茴走过去,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沈茴看他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   裴徊光垂目望着她,半晌才低沉开口:“娘娘不是极其厌恶身体被药物操控的感觉吗?宁肯划伤自己,宁肯去跳楼?”   沈茴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小声说:“若掌印还是有顾虑,可以再像之前那样点了我睡穴,让我彻底昏睡过去……”   然后,便随你。   裴徊光视线落在沈茴交叠在身前的手上,她的指尖在发抖。他在沈茴身边坐了下来。   “娘娘可真聪明,想到法子巧妙,准备的也周到。”说着,裴徊光又扫了一眼门口的净手盆。   沈茴双颊绯红,耳朵尖也在慢慢变红变热。她觉得尴尬,笨拙地小声接话:“我一直挺聪明的……”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声,他俯下身来,咬咬沈茴刚开始发烫的耳朵尖儿。   “咱家是阉人,催情药这玩意儿对咱家根本没有用!”裴徊光咬牙切齿,“娘娘这样聪明,竟然想不到?”   沈茴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与她对视。   四目相对,沈茴看见裴徊光眼底的清明。   一瞬间,被欺骗的委屈袭来,偏偏药效开始起了作用。沈茴愤愤推了裴徊光一把,生气地转过身去,面朝床榻里侧。   眼泪一点点氤起,模糊视线。一片模糊里,沈茴才看见床里侧墙壁上竟画着各种姿势的秘戏图,不堪入目。 第85章   裴徊光如沈茴的愿, 在她为他准备的温水里,仔细净了双手,然后用她搭在架子上的帕子, 擦净手上的水渍。   裴徊光回头望了一眼背对着他,蜷缩侧躺在床榻上的沈茴。他一边将擦手的帕子收进袖中,一边朝沈茴走过去,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转身往外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沈茴惊讶地望着他。   这人不会那么过分吧?她可是……又想帮他又顾虑他的避讳, 才主动吃了那破药。他现在想不管她了吗?就这样把她带走?   裴徊光没说话,抱着沈茴走出房间,又直接往楼下去。   店伙计迎上来拦人:“客官要走了?您点了仙字房, 还没付钱哩!”   “桌上。”   店伙计跑着进屋去看,发现放在桌上的银票, 这才放心地笑了。   裴徊光抱着沈茴下楼, 穿过热闹的人群。一楼大厅里的欢闹气氛更浓, 已经换了个新游戏。穿着清凉的美人们蒙着眼睛, 被人群围在中央,她们踩着越来越快的鼓点旋转起舞, 天旋地转。最后一个站稳不跌倒的姑娘,可以自己挑选今晚的恩客。向来都是客人挑选姑娘, 头一回可以姑娘自己挑选客人, 这些姑娘们跳起舞来更加卖力,惹来阵阵叫好声。   又一个姑娘旋转得没了方向, 身子栽栽歪歪地出了红绸分出的跳舞区。一位书生在她跳舞时一直盯着她瞧,见这姑娘要跌了, 赶忙上去扶着, 一边将人揽进怀里, 一边念着刚做的悦人词……   沈茴红着眼睛。   看看!看看!素不相识的客人都知道扶一把要跌倒的美人!偏偏她前一刻还为他担心的死太监,此刻抱着她离开香蜜楼,根本不管她的感受!   太过分了!   她以后,再也再也不要管他死活了!   出了香蜜楼的大门,沈茴被外面的凉风一吹,偏她身体里是热的。一冷一热相撞,滋味新奇。身体里的热被冲淡一些,沈茴十分冷静地说气话:“烦请掌印将本宫放下,本宫要去找楼里的小郎君快活去!”   裴徊光低头,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那床脏,傻蔻蔻。”   沈茴本来还因自己刚刚说的话不和分寸而后悔,忽听他这话,不由小口微张,呆了。   “好清俊的郎君……”   “可惜抱着个小公子,竟是这种癖好……”   路边人的议论传入耳中,沈茴后知后觉他们说的人是裴徊光。沈茴犹豫了一瞬间,将脸埋在裴徊光的胸膛,只露着雪白的颈。   裴徊光抱着沈茴穿过热闹的街市,走过石桥,直接走到马车旁。顺年和顺岁坐在马车前面,萤尘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拉车的两匹马无聊地蹄儿乱踩。   萤尘最先看见沈茴和裴徊光,她赶忙迎上去,等着吩咐。   出乎沈茴的意料,裴徊光并没有把她放进车厢里,而是直接将她放在马背上。   沈茴下意识地拉住马缰,生怕跌下去。   裴徊光动作干净利落地解下这匹马,然后自己翻身上马,手臂环过沈茴的身子握住了马缰。他丢下一句“你们先回院子”,便打马扬长而去。   起先路上人多,马速很慢,后来到了郊外,马儿撒欢一样撩着蹄子一路狂奔。剧烈的颠簸,几次三番将沈茴的身子直接抛起再落下,沈茴从未骑过这样快的马,不由惊呼阵阵。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敢看。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沈茴紧紧闭着眼睛,大声喊。   呼啸的风声里,传来裴徊光不紧不慢的声音:“赏月。”   有病!!!   裴徊光带着沈茴快马离开小镇,一路往郊外去,又沿着盘山路往山上去。盘山路不好走,马一路狂奔也累了,速度逐渐慢下来,最后长长的马腿踩在草里,一步步往山上走。   沈茴终于敢睁开眼睛了。   这一路,让她小脸煞白,偏偏眼尾和双颊还残着点绯红。随着身下马的速度慢下来,颠簸也小下来,沈茴的紧张慢慢平复之后,药效才开始再次悄悄卷来。这药的效果和她之前喝的果子酒完全不同,那果子酒几乎让她失去甚至除了性渴,什么都不想要。而她今日在香蜜楼吃的药,却只是勾起了一点旖旎的春心。   “月色很美,夜风也温柔。”裴徊光语气淡淡。   沈茴转过头去,蹙眉望向身后的裴徊光,撞上他的目光。他笑笑,问:“娘娘不想对咱家做些什么吗?”   他分明知道她刚刚吃了药……   沈茴使劲儿咬下了唇,又很快松开,白印子在娇唇上浮现,又消失。沈茴一手攥着马鞍前端,一手攥着裴徊光的衣襟,主动去吻他。   他总是这样,永远衣衫齐整,甚至必须由她主动,他才会慢慢给与回应。   山路崎岖,马背略颠簸。沈茴学不会放松身体,和这不算颠簸的颠簸拧巴着,甚至舌尖磕了裴徊光的齿,传来细微的隐隐痛觉。   沈茴轻轻蹙眉,正感受着舌尖上不小心磕到的疼痛,裴徊光手指从她腰间的衣襟滑了下去。   轻拢慢捻抹复挑。   马儿歇息够了,又开始沿着盘山路奔跑起来。   沈茴后背倚靠着裴徊光的胸膛,她微眯了眼,仰起头来,望向夜幕。虽不是满月,今晚的月亮却明亮得很,在群星闪耀的点衬下,在这一方天地洒下温柔的盈盈月光。   沈茴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撒谎:“徊光,我冷。”   裴徊光甩了下指上的水渍,然后才解了外衣,罩在沈茴身上。   沈茴裹在他的衣服里,悄悄闻了闻上面极其浅淡的玉檀淡香。她朝山下小镇望去,隔得那么远,还能看见小镇的灯火和热闹。   黎明时,星和月都不见了踪影。远处河流上飘着的一盏盏花灯,倒是在一片暗黑里格外显眼和美好。   沈茴指了指河面上飘着的花灯。   裴徊光转了方向,朝飘着花灯的河流去,让驮着两人的马沿着河边,慢慢地往回走。   天光乍亮时,裴徊光带着沈茴到了一处小庭院。这里是他刚买下来的,要住个两三日,再继续启程。   马背上的沈茴转过头,望着东方天际的鱼肚白。夜幕像被撕扯开,白光漏出来。沈茴的眼睛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光明,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转回了视线。   萤尘跟着顺年和顺岁回来之后,根本没有睡过,一直等着。她想得很清楚,若是被丢下,定然还要被镇上的恶人再抓回去。听到马蹄声,萤尘赶忙跑出屋子。她看见的确是裴徊光和沈茴回来了,她琢磨了一下,想着自己应该机灵些,急急忙忙准备去烧热水,却见顺年已经将热水烧好了,她又跑去厨房,发现顺岁已经煮了早饭。   顺岁冲她笑了笑,说:“两位主儿都是不喜欢被打扰的。没吩咐,自个儿安安静静的,甭惹事就成。最好让主子忽略掉你的存在。可你也不能真的跑一边去,时刻警惕着,待唤的时候立刻赶去眼前等着吩咐,不能迟啦。”   “多谢提醒,我会记住的。”萤尘退出去,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外。   ·   沈茴坐在床边,身上围着裴徊光的衣服。裴徊光朝她耳侧伸手,沈茴向一侧躲避他的碰触,拧着眉小声说:“你先去洗手。”   “啧,娘娘这是什么毛病?看着咱家洗手能让娘娘爽?”   沈茴红着脸,把脸扭到一边不去看他,嗡声说:“我困了,要睡觉。”   说着,她直接爬上床,面朝床里侧躺下来,果真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沈茴的确困了,脑袋搭在枕上没多久,就沉沉睡着了。连顺岁准备的早饭,也一口都没来得及吃。   她一直睡到快午时,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人一醒过来,虽有一点点饿,却还是先叫水,洗了个澡。   她坐在氤氲水汽里,垂着眼睛,闷闷不乐。   裴徊光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她没精打采的样子,“醒了?”   沈茴没吭声,不是很想回答他的废话。   裴徊光自然感觉得到沈茴自从一回来,情绪就很低落。不,不是从回来开始,黎明时,还未回来时,她便是这样闷闷不乐。   裴徊光便不再开口,冷眼睥着她。   沈茴低着头,望着微漾的水面,有些走神。她陷在沉思里,竟也忘了裴徊光还在一旁。   说是沉思,其实她也没有想很多事情。   先前她因那果子酒,主动去找裴徊光纾解。可那药让她失了神志,第二天醒来,只隐约记得身体上的愉悦,具体过程一概记不得。但是昨天香蜜楼里的老鸨给她的药,却全然不是这样的!   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   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她都记得。不仅是记得,那药竟将她的感知变得格外清晰。即使她睡了一觉,到了这个时候,只要她一细想,所有的细节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沈茴不愿意再去想,拧着眉,呜哼一声,生气似地随手一拍,激起水花来,溅到裴徊光脸上几滴。   沈茴抬眼看他,竟好像才想起来他在这里,吓了一跳。她站起身,转身拿了架子上的干净棉帕去擦裴徊光脸上的水渍。   她身上的水珠沿着她的纤细,慢慢滴落,滴滴答答。   擦去裴徊光脸颊上溅落的水珠,听着水珠从她身上重新滑落进浴桶的水中,沈茴这才觉得气氛过于莫名暧昧。她有些尴尬地向后退了一步,从浴桶里迈出来,背对着裴徊光,用棉巾快速擦拭身上水渍。   即使背对着裴徊光,沈茴也知道他的目光定然落在她身上。她加快速度,很快擦干身上的水,拿起架子上的衣服来穿。沉默让这种暧昧的气氛变得更明显,沈茴一边穿衣,一边胡乱找个话题。她用寻常的语气问:“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沈茴纤细的手臂穿过袖子,穿了浅粉的对襟衫,衣摆落下来,遮了娇臀,视线被遮,裴徊光这才半抬眼,说:“十六早上。”   “这两日留在镇上有什么事情吗?”沈茴抬腿迈进柔软的齐胸长裙里,急急提起穿上,又去摸系带。   “挖坟。”裴徊光说。   沈茴一怔,回过头望他一眼。   裴徊光走上前去,手掌慢慢覆在沈茴的手背,将她刚套上的裙子褪下去,他说:“还是先穿里裤更妥当些。”   粉色的裙子落地,围在她的脚边。   先穿哪个又有什么关系……沈茴心里反驳,却没说什么,去拿架子上的里袴。裴徊光的手却先一步将她浅粉的里袴拿在手中。 第86章   萤尘像棵树一样安静地站在院子里等着吩咐。她知道女主人一醒来就去了盥室沐浴, 然后男主人也走了进去。   再然后……   再然后,两个人半下午才出来。这……洗澡水早就凉透了吧?萤尘一直等着吩咐,可盥室里的两个人一直没要再续热水。   两个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 她看见裴徊光想要将手搭在沈茴的腰上,却被沈茴避开了,沈茴小声抱怨了句什么……手脏?   ·   傍晚,沈茴才有空将萤尘喊过来说几句话。   萤尘第一次见沈茴, 沈茴半张脸贴着丑陋的疤痕。昨天晚上第二次见沈茴, 她又是男儿装。如今沈茴换上正常的女儿家装扮,萤尘只看了一眼便看呆了。这世间竟有这样好看的美人,让同是女子的她都忍不住被惊艳。那是随意一瞥, 就会被吸引的美貌,诱得人忍不住将目光凝在她的眉眼间, 等回过神来, 又急急忙忙移开了视线, 好似这样的容貌贪恋地多看一会儿都成了亵渎。   明明萤尘与姐姐也是听多了夸赞的美人, 可是站在沈茴面前,所谓的“姿色”瞬间暗淡下去, 比对之下,只落得个五官端正。   萤尘为自己的失仪闹了个红脸, 赶忙规矩地低下头。   沈茴开门见山:“在这院子里, 另外三个人都是宦人。”   萤尘愣了好半天,才明白沈茴说的宦人是什么意思。怪不得顺年和顺岁给她的感觉有些怪怪的!但是……   等等!   这个院子的男主人也、也是……   这怎么可能呢!   萤尘眼前浮现裴徊光的脸, 震惊地张大了嘴,连反应都忘了。昨天晚上, 她分明亲耳听见裴徊光“咱家”的自称, 可她坚持认为自己听错了。这样风光霁月的一个男子, 怎么可能是个残缺人……   沈茴的确觉得身边带个侍女更方便些,裴徊光和顺年、顺岁平时说话也不遮拦,想瞒也瞒不住。不如直接告诉萤尘,她之后做事也会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好半晌,萤尘才望向沈茴,问:“那……夫人……”   萤尘又弄不懂了。难道男主人不是男主人,夫人不是夫人?可是她分明听见顺岁称呼眼前这大美人为夫人啊!   萤尘忽然想到阉人的对食。虽想到了,可她完全不敢相信。   沈茴坦然地弯唇展颜,说:“是,我是他夫人。”   萤尘懵了,一瞬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惋惜?为谁惋惜?为眼前的夫人惋惜,还是为那个清隽俊朗的男主人惋惜?   裴徊光推门进来,正好将沈茴的最后一句话收进耳中。   沈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微笑着与萤尘说话:“我们要往南边去。这一路上,我身边的确缺个侍女。若你愿意,可随我南下。到了地方,你可自去。若你不愿,可拿些盘缠,现在就离开。”   萤尘一听,几乎没有犹豫,直接跪下来,红着眼睛说:“萤尘的家人都不在了,愿意一辈子侍奉夫人!”   “好,你先下去吧。”沈茴说。   “是。”萤尘起身往外走,走到裴徊光面前,动作不算熟练地行了个奴仆礼。   沈茴有意在这一路寻个侍女,可到了玱卿行宫,是不是会继续带着萤尘,却不一定了。   她望着裴徊光走过来,在心里默默又念了一遍关凌那处行宫的名字。   玱卿行宫?   ……沧青阁?   沈茴朝裴徊光伸手,将人拉到身边,她软着身子靠在他肩头,抱着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试探:“有点怀念沧青阁了。”   “因为里面的话本子多?”裴徊光随口说。   沈茴说:“总觉得沧青阁很特别,和皇宫别的地方建筑不大一样,有点南方建筑风格的影子。是按照掌印的喜好建的吧?”   “不,那阁楼有些年头了。”裴徊光道。   沈茴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又状若随意地说:“名字也好听。是掌印自己提的字吗?”   问完,她仰起脸来,含笑望着他。   裴徊光笑笑没说话。   沈茴心里一直有一个猜测,玱卿行宫和沧青阁名字的相似,好像给那个猜测又盖了一个章。   第二日,裴徊光白日不在家。沈茴寻到裴徊光从香蜜楼里拿回来的小册子,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然后将小册子放回去。   她坐在檐下,合上眼,借助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将记下的名字从头到尾捋一遍。然后,开始艰难地寻常这些名字的相同之处。   编号、姓名、所在地,还有子女的名字。   这些人遍布在大齐各个地方,身份迥异,看上去根本没有共同之处。沈茴闭着眼睛将小册子上的内容复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隐约找到了相似之处。   ——都是男性,而且都是不算年轻的男性。这些人身份地位各不相同,当了官的、做生意发了财的,五湖四海的百姓……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   小册子上的这些人中,但凡是当官的,几乎都是武官!   她知道了!   这份名单,是一支曾经的军队!军队里的士兵年纪有老有少,可这份名单里人有的做了曾爷爷……那么也就是说,这支军队是很多年前的编制。   ……很多年是多少年?   “娘娘在想什么呢?”   忽然听到裴徊光的声音,沈茴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叫出来。她睁开眼睛,望着立在面前的裴徊光。   暖阳在他身后,逆着光,沈茴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整个人站在一片白光里。暖阳没有给他带来温暖,反而是他将白日的暖阳镀上了冷意。   沈茴怔怔望着裴徊光的轮廓。   如果玱卿行宫和沧青阁两地名字的相似之处,不是巧合。   一支军队,在很多年前,在关凌的玱卿行宫做了恶。   即使那个时候沈茴还没有出生,她也隐约知道那件事。   即使普天之下的百姓被封了嘴,谁都不许再提起那件事,提之杀之。   先帝的“枭雄”之称,何尝不是用鲜血浸泡出来的。   沈茴慢慢抬起手来,在发白的光影里,去拉裴徊光的手。她攥着裴徊光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她说:“在想你。”   裴徊光俯下身来,距离一下子拉近,沈茴这才终于看清了裴徊光的脸。他摸了摸沈茴的头,冷眼问:“又想要什么?”   “好几天没有吃到糖了,想吃糖。嗯……特别甜的蜜糖。”   “一会儿   让顺年去买。”   沈茴弯起眼睛来,笑着点头,乖巧满足。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起身往屋里去。   裴徊光转身之后,沈茴脸上的笑瞬间散去。她抱着膝,目光虚置,微微发怔。一瞬间,她想起裴徊光曾漫不经心地说:“咱家又不是真的姓裴。”   沈茴神色怔怔,她在心里喃喃自问:他……姓卫吗?   可是怎么可能呢?   这天下,已经没有这个姓氏了。   沈茴打了个哆嗦。   裴徊光走进书房,他面无表情地拉开抽屉,冷漠地瞥了一眼抽屉里的名单册子,漆眸深如寒潭,没有什么情绪。他将抽屉合上,然后抬抬眼,从开着的窗户,望向坐在外面的沈茴。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   又过两日就是二月十五,吃过晚饭,裴徊光让沈茴自己歇着,他有事要出去。沈茴温顺地点点头,倒出一粒他买的蜜糖来吃。   裴徊光带着顺年离开了。   沈茴将萤尘喊来,问:“你知道镇子里的坟地都在哪里吗?”   萤尘说:“在西山上。这镇子很小,只有那一处坟地。”   黎明前,沈茴让顺岁去拿木梯。她踩着木梯,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   顺岁和萤尘在下面张望着,不停让她当心。   沈茴在屋顶面朝西方坐下。   天亮时,沈茴果然看见裴徊光从西边归家的身影。   离得很远时,裴徊光就看见了沈茴坐在屋顶上的身影。他加快脚步回去,站在小院里,抬起头望着屋顶上的沈茴,问:“在做什么?”   沈茴指了指天上,笑着说:“数星星呀。”   “那数清了吗?一共多少颗。”   沈茴双手托腮:“只有一轮圆月,星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沈茴想要下去了,她站起身,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小步小步挪着往一侧走。   裴徊光抬着眼,望着月下的她。   她身后的月光温柔,却因她,而黯淡。   裴徊光走过去,在梯下等她下来,扶着她。沈茴多看了裴徊光一眼,笑着说:“掌印气色真好,不知道躲在哪里睡饱了一觉。”   裴徊光没接话。   沈茴弯着眼睛。上次裴徊光气色这样好是什么时候?在他连续两次吐血之后,元宵节第二日,正月十六。   今天,是二月十六。   沈茴清楚的意识到,不是自己敏感。事实上,每个月十五,裴徊光都会有事避开。   是因为那邪功吧?   裴徊光慢悠悠地开口:“娘娘最近越来越容易走神了。”   “嗯,慢慢长大了,心事也多了。”沈茴声音软软的。她瞧见裴徊光眼睫上沾了一点纤尘,拉着他的衣襟让他弯下腰来,想要用指腹蹭去他眼睫上的纤尘。却没想到直接将他的那根眼睫拔了下来。   而她刚刚以为的睫上纤尘,不过是光影照耀下的影子。   沈茴望着皙白指腹上的那根纤长眼睫,愣愣的,小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徊光瞥了一眼,“啧”了一声,才慢悠悠地说:“无妨,全当还娘娘的。”   还?   沈茴茫然不解。   显然,裴徊光并不打算解释。   中午时,沈茴跟着裴徊光继续启程。一路走走停停,在临近三月十五时,裴徊光如沈茴所料,再次在一个小镇停留下来。   奔波一路,见路边有茶水摊。沈茴和裴徊光下了马车,在茶水摊坐下。旁边那桌的人,喝着酒,骂骂咧咧地议论。   “真没想到,皇上能染上花柳病!皇帝啊,多尊贵的人,竟然也能染上那样的脏病。早听说他爱美人,没想到……”   “唉,真他妈的丢脸!丢我大齐的颜面!”   “就是啊。这事儿传到别的小国,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咱们大齐!”   “唉,这事儿早就传开了,哪个不知道?就连小娃子,都知道皇帝得了低贱人才会得的病……”   “唉……”   摊主苦着脸,小声地求:“几位爷慎言啊!”   “我呸!慎言奶奶个腿!现在谁不都在议论这事儿!”   沈茴惊讶极了。   她忍下惊愕,望向裴徊光。   “拿些酒来。”裴徊光说。   他本极少饮酒。   裴徊光在笑,漆色的眸底是近乎疯狂的快感。 第87章   沈茴看着裴徊光喝了一杯酒, 她犹豫了一下,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点。   裴徊光掀掀眼皮, 诧异地瞥着她。   沈茴以前只喝过各种甜酒、花酒, 当糖水喝的。这种烈酒,她每每闻了味道就觉得不喜。   她没敢倒太多, 只倒了一点点, 试探着喝了一小口。烈酒的辛辣刺激得她整张巴掌大的小脸拧巴起来。   裴徊光笑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路边茶水摊的酒, 自然不是什么好酒。   沈茴花了好些时候,才让口中的辛辣稍微淡去一点。与此同时,她身体里生出另一种热气腾腾的感觉。   酒能暖身,果真不假。   她自小惧寒,忽然升起的热意,倒是让她觉得有些舒服。   沈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握着酒杯,碰了碰裴徊光手里的杯子,才喝。   “怎么想着喝酒?”裴徊光望着她。   沈茴硬着头皮将第二口粗酒咽下去, 缓一缓,才说:“就忽然想试试。”   人生一世, 若总按照条条框框行事,永远规规矩矩, 何况不是一种枯燥。她之前因为身体不好很多事情做不得,也同样是因为养在深闺习惯了规矩, 一旦有了机会,她也想自己的人生里可以有一次又一次, 或小或大的破例。   一对身穿红衣的小夫妻路过, 在茶水摊坐下喝喝茶再赶路。小地方的人基本都认识, 旁边那桌的人前一刻还在气愤地谈论今上,见了他们两个立刻笑哈哈地打趣。   “呦,陪媳妇儿回门呐?”   “三竹,你瞧你,紧挨着你媳妇坐。眼珠子掉你媳妇身上了。酸牙哩!”   “去去去,俺八抬大轿娶回去的媳妇就是喜欢怎么着!”叫三竹的小伙子直接搂着媳妇的腰,一点不避讳人。当真是把对自己媳妇儿的喜欢,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倒是他媳妇儿抹不开脸,羞答答地低着头,将他推了推。   打趣的几个人笑了几声,知道新娘子脸皮薄,也不再打趣,转而说起寻常的家常。   沈茴收回视线,手指捏着酒杯,慢悠悠地转着。酒杯里还剩的那一丁点酒水轻轻晃着。   裴徊光从来不会这样对她。   不是说他会将她藏着掖着,沈茴知道他其实根本不避讳让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顾虑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公之于世的不是他,是她。   而是,裴徊光从来不会用那样满是爱意的眼睛望着她,也不会亲昵地搂抱她。他永远衣衫齐整腰背挺直,甚至眉目清朗。   怎么说呢……   以前两人亲密时,很多细节都被沈茴忽略了。可是上次在香蜜楼中,她吃了鸨娘的药,意识格外清晰。在泽泽水声中,她将烧红的脸埋在他胸膛意乱情迷时,无意间撞见他的眼睛。   他的漆眸比往日温柔些。   却,仍旧一片清明。   沈茴心事重重地端起酒杯,手腕却被裴徊光握住。他说:“想尝试喝酒,到镇上酒楼去再喝。这酒太劣。”   “好。”沈茴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乖乖地对他笑。   今日是三月十三,沈茴知道他们必然要待到过了十五,最早十六才会继续启程。   ·   东厂。   王来低着头,正在给裴徊光写信,禀事。   铸王和锟王刚对裴徊光有了杀心时,裴徊光就知晓了。裴徊光顺水推舟,等着这兄弟俩联手派江湖上的杀手对裴徊光动手。   当然,刺杀必定会失败。失败的刺杀会让锟王和铸王乱了手脚。裴徊光越是不做反应,他们两个越是会胡思乱想,时间一长,更是稳不住。这个时候,是最好的趁机而入的机会。裴徊光趁这时刻,派人轻而易举地挑拨。   皇帝染上花柳病的事情传开,铸王和锟王难免会想这正是夺位的好机会。   “陛下没多久就要死了,天下不可一日无君。”   “皇上只有一个皇子,偏偏不得宠爱。如今更是年仅四岁,成不了气候。”   “那裴徊光纵使有天大的本事,既非皇室,又是阉人,注定不能称帝。玥王是个病秧子,眼下最大的竞争对手……”   王来放下笔,吹了吹信上的墨迹,待墨迹干了,将信卷起放进信筒,绑在鸽子腿上,将鸽子放飞。   在王来写下这封信之前,铸王和锟王已经派了人,几乎是同时对对方下手。   裴徊光不动声色地给了两位王爷一点便利,让他们寻到的江湖高手的确身手了得,从不失手。   他们既然那么想取对方的性命,裴徊光这样心善当然要如他们的愿啊。   伏鸦走进来,看着鸽子飞远,才开始拍马屁:“掌印远在南边,就把这边的事情办妥。当真是料事如神、兵不血刃啊!挑拨了两位王爷的关系,就算失败了也省去不少麻烦!借助两位王爷的手,机智!机智!”   王来觉得副督主这马屁拍的不对。   干爹是怕麻烦的人?不,干爹有时候在杀人这件事情上是十分热情的。干爹想要杀的人,从来不怕麻烦,更不屑于借别人的手。   掌印的目的,恐怕正是让两位王爷兄弟之间自相残杀。而他,高高在上品味着这种手足间的自相残杀。   “这里的事情办完,我明日要启程去关凌。”王来说。   伏鸦点点头。他视线落在王来的左手,轻咳一声,说:“王来,别怪我。”   王来笑笑,说:“副督主说笑了。本来就是我没有把事情给办好,您已经法外开恩了。”   伏鸦拍了拍王来的肩膀。   王来心里明白,东厂的责罚制度十分严苛。若真按照裴徊光当日之意,按规矩行刑,他整个左臂都不会留下。只剁掉三根手指,伏鸦到底是看在王来喊裴徊光一声“干爹”的面子上。   头些年,巴巴迎上去喊裴徊光干爹的小太监不少。可人呢?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是否还活着都不一定。裴徊光的干儿子里,便只有个王来了。   伏鸦当然得网开一面。   王来离开东厂,去了常去的铺子买了几块绿豆糕吃。他不喜欢吃绿豆糕,可是灿珠喜欢。两个人离得这样远,他就算再快马加鞭,也不能买了带给她,所以自己吃了,就当她也吃到了。   他路过一个路边摊,推车上摆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他一眼看见一条红色的手串,坠着红色的小辣椒。他摸了摸,确定小辣椒的尖端不会划了手,才将东西买了。   不是值钱的东西,可是他就是觉得适合灿珠,她也应该会喜欢。   王来咽下最后一口绿豆糕,收起手串,翻身上马,一路快马加鞭,去关凌。   ·   裴徊光半下午回到小院,他看见沈茴懒洋洋侧坐在檐下的长凳上,依靠着凭栏。她穿着一身月白的柔软裙子,微微屈起一条腿踩在长凳上,露出只穿了绫袜的小脚。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起风着凉,她拿了一件裴徊光的殷红外衣,在身前围搭。   她当是刚刚沐浴过,坐在这里晒干绸缎般的长发。   她手里拿着本书在读,很专注,连裴徊光走近了都未觉察。   裴徊光走得近了,才发现沈茴身侧的长凳上还摆着一小坛酒。   一缕乌发垂落,落在沈茴手中的书卷上,她抬手将这缕发掖到耳后,在身侧摸了摸,摸到小巧的酒坛,喝了一小口。   辛辣的酒香在口腔中蔓延,沈茴微眯了眼,似乎享受了这一口香甜。她将小酒坛放下,再翻一页书。   竟是最后一页,没有了。   沈茴看着空白页,有点懵。她从故事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裴徊光站在檐下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弯起眼睛:“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的关系,她的双眸不是往日的明澈纯稚,而是一种春色的慵懒。   “刚回来。”   “我看故事看得正高兴,竟然没有了。你陪我去书铺子找找下册好不好?”   沈茴刚来这小镇时,十分惊讶地发现这镇子很小,却有一家有些年头的贩书铺子,里面的书还不少。   裴徊光“嗯”了一声,在沈茴面前蹲下来,拉住她的脚腕,手掌将她的绫袜捋平,给她穿上鞋子。   ·   沈茴找到了今日读的那个话本子的下集,又多买了几本。她想着很快就要到关凌,应该给身边的人准备些小礼物,就拉着裴徊光逛了逛铺子。   可惜这小镇子里卖的东西没什么能看上眼的,沈茴有些失望。   “上船之前会经过繁华些的地方,到时再给你身边的宫人挑选。”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她拉着裴徊光逛铺子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他竟然猜到了她要给身边的人买些小礼物。   “好。”   两个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去了一家药房。   沈茴的身体虽比起小时候已是大好,可每隔一段时间仍要服药。平时都是身边的人去买药,今日正好路边,便自己去买。   将要离开时,沈茴无意间瞥见药铺掌柜正在看的书——《范路伤寒标注》。   这本书,俞湛找了好久!   沈茴一喜,赶忙问:“掌柜的,可以将这本书卖给我吗?”   掌柜的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多少银子都不卖。这可是我父亲生前留给我,让我好好学的。唉。”   这本书极难寻得。听掌柜这样说,沈茴想了想,说:“掌柜,您可否借我两日?两日后我必定归还!”   药铺的掌柜也不是小气的人,听沈茴这样说,自然答允,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归还。   沈茴不想强人所难,所以她决定誊抄一本,再带给俞湛。   “那是必然!多谢掌柜了!”沈茴弯起眼睛,诚心道谢。   裴徊光扫了一眼沈茴弯着眼睛笑的脸。   ·   裴徊光将沈茴送回去后,又出去了一趟,有几个人顺手杀一杀。   沈茴坐在窗下,快速誊抄着《范路伤寒标注》这书。到底是借来的书,她想着早日归还,更何况他们在这里也不会停留太久。   沈茴抄了很久,直到夜深,期间有时候累了,手腕发酸,就喝一点酒。   说来奇怪,她原先并不喝酒。这几日开始饮酒,竟是品出了一点烈酒的美妙。尤其是烈酒带来的暖意,常常让她觉得很舒服。   至于那点微醺的感觉,倒是不错。   将尽子时时,裴徊光才回来。   见他回来,沈茴也不再抄写。起身迎上他,动作自然地去拉他的手,问:“晚上吃过东西没有?要吃些东西吗?还是直接歇下?”   裴徊光瞥一眼桌上还未收起的笔墨纸砚,再瞥一眼沈茴微醺的双颊。 第88章   “吃过了。”裴徊光将手中的折扇放下, 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书册,然后转身去了盥室。等他回来时,沈茴已换了寝衣, 跪坐在床榻上, 欠身拽下床幔。   裴徊光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本《范路伤寒标注》, 见它又往后翻了一页, 知沈茴在他去盥室时,又誊抄了半页。   裴徊光回头, 朝床榻走去。   床幔已经放下,沈茴一手擎着床幔一角,在等他。她耷拉着眼角,软软打着哈欠,显然是困倦了。   裴徊光想说的话,便收了回去。他吹熄了灯,上了榻。他刚一上来,沈茴又打了个哈欠, 缩在被子里躺下。   天气日渐暖和,沈茴畏寒, 习惯性地,还没有换上更轻薄的寝衣。只是睡得深了, 身上开始觉得热,她迷迷糊糊地扯了扯衣襟。   待第二日醒来, 沈茴才发现自己的上衣不知怎么被滚乱了,就连里面的心衣也歪了些。她急急将歪了的心衣扯正, 才望向睡在身侧的裴徊光。   昨夜睡得晚, 眼下已经不早了, 没想到裴徊光还没醒。沈茴安静地瞧着裴徊光的睡颜。   她忽然,又想起刚来这小镇时遇到的那对小夫妻。   ·   沈茴站在衣橱前,翻找着春装。她将一身绯红的纱裙拿出来,在身前比量,问萤尘:“好看吗?”   萤尘说:“夫人。顺岁说您畏寒,万不可着凉,还不能穿春装呢。”   “不冷了呢。”沈茴将纱裙抱出来。这是执意要穿了。   她又问:“萤尘,你会梳复杂点的发髻吗?”   萤尘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小声说:“我试试?”   萤尘不会,可是顺岁会。   顺岁笑出一对小虎牙:“夫人就放心吧!顺岁没别的本事,也就这双手还算巧了!”   萤尘站在一旁,伸长脖子仔细地瞧着,在心里想着自己也要学会才成。   沈茴让顺岁给她梳一个倭坠鬓。乌发垂倒一侧,宛如蔷薇低垂欲拂。   她年纪小,眉眼也娇嫩,尤其是一双眸子纯澈无辜。平时除非正式场合穿宫装凤服时会挽高髻,平时并不会梳这样妩婉款式的发髻。   沈茴在首饰盒里挑了一会儿。她离开时什么也没带,首饰盒里的首饰都是她在路上买的。这一路上经过之地的首饰铺子卖的东西自然和京中没法比。这首饰盒里的首饰并不多。   裴徊光的衣服颜色并不多,左右不过月白、殷红、藏蓝和玄色,其中最多的是殷红。他应当喜欢红色吧?   沈茴在为数不多的首饰里挑了挑,勉强选了一对嵌着红宝石的葵形华胜递给顺岁,让他插在她发间。   沈茴打开妆匣,对着铜镜,自己上妆。   “夫人真好看!”萤尘看呆了。她几次赞叹沈茴的出尘姣容,见她上了妆,没想到竟是另一种瑰丽如魅的惊艳。   沈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却不是很满意。她闷声问:“还会显得年纪很小吗?”   萤尘愣住了。还有姑娘家不喜欢自己年轻的?   沈茴将眉笔放下了。有点不大高兴。她看了那么多话本子,故事里擅长美人计的狐狸精都是妩媚的女子。   沈茴又问:“他走前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萤尘不知道,顺岁倒是知道,他说:“主子走前交代了,说他晚上才会回来。夫人不必等他一起用晚饭。”   沈茴点点头,反倒松了口气。正好可以利用裴徊光不在的时候,将那本《范路伤寒标注》誊抄完,归还给药铺掌柜。她不希望裴徊光知道她是给俞湛誊抄的。   ·   裴徊光傍晚时才回来,他先去盥室洗净了一身恶臭的血腥味儿,才回房。   他回屋时,沈茴正懒懒倚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在读。绯红的纱裙,蔷薇一般绽在美人榻上,纤细的白足从花心探出来,还有一小截雪白的脚踝。紫檀色的披帛挂在臂弯,一端搭在腿上,一端垂落下来,曳到地面。   “你回来了。”沈茴转过脸来,灯光下的面庞瑰姿艳丽。她眼尾挑了红妆,双颊染了些酒后的微醺。   裴徊光走过去,将她的裙摆放下扯了扯,盖住她的雪踝和玉足。他拿起沈茴身侧小方桌上的酒壶摇了摇。   “最近怎么总饮酒?”裴徊光的目光复落在沈茴的脸上端详,“醉了?”   沈茴轻轻点头,手中的书卷滑落下去。她反应了一下,才弯着腰去捡掉落的书册,随着她的动作,锁骨下的沟壑藏在绯红的齐胸领口,若隐若现。   她动作明显慢吞吞的,的确带了几分醉意。   沈茴将书卷捡起来,也不再读,随手放在一侧。然后她轻轻挑起眼尾,勾出几分旖色,就这样安静地望着裴徊光。   邀约之意,溢于言表。   她懵懂羞臊时,裴徊光没少挖苦她小小年纪却重欲,如今她的盛装邀约,裴徊光反倒沉默了。他笑笑,朝沈茴伸出手,软软的人儿立刻偎过来,拥着他。她带着几分醉意,迷乱地亲吻裴徊光的眼睛。她握着他的手给她宽衣,同时将亲吻落在他微凉的唇。   裴徊光垂眼凝望着沈茴。他依着她给与回应,又不仅仅是回应。他总是能将沈茴的身体伺候得无微不至。   裴徊光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酒,细细思索沈茴从何时开始饮酒。   ——自从那日在茶水摊见过那对小夫妻。   他以为的无微不至,对她而言当真是无微不至?裴徊光冷眼睥着沈茴蹙眉合眼的旖容,听她唇齿间发出的细微声喘。   她要的只是这些吗?兴许,她想要的是与真正男子的欢好。他所不能给她的欢好。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渐次染上了红色。   沈茴残存的理智让她想睁开眼睛,望一望此时裴徊光的模样。她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双眸。可是裴徊光先一步抬手,用微凉的手掌覆在她的双眼,不准她看他眼底不正常的猩红。   扑闪的眼睫柔软划过裴徊光的掌心,裴徊光手掌僵了一下。   沈茴忽然觉得很泄气。   沈茴在裴徊光的怀里睡着了。   裴徊光低着头,他的双眸又恢复了往日的一片寒潭漆色,不带情绪。他目光虚置,沉默了一会儿,才抱起睡在怀里的沈茴往床榻去。   沈茴刚一离开裴徊光的怀抱,不太舒服地嗯哼了一声。裴徊光面无表情,用蜷起的指背敲了敲沈茴的脸颊,低声说:“让你再喝那么多酒。”   沈茴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呜哼着。   裴徊光弯腰,凑过去拎着她的耳朵尖,将轻浅的声线送进她的耳朵:“娘娘折腾什么呢,嗯?”   裴徊光只能从沈茴口中隐约听见一个“失败”。   他用微凉的唇角蹭了蹭沈茴的耳朵尖,声音放软,诱着逼问:“什么失败了?”   “美人计……”   沈茴整个小眉头都揪了起来。耳朵好痒,她不舒服地躲。   裴徊光啧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娘娘觉得美人计失败了?娘娘还想怎么样才算成功?咱家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双手捧给娘娘当球踢,在娘娘眼里才算成功?”   沈茴红红的小嘴微微张着,睡得渐酣。   “啧,熊心豹子胆的小东西。”裴徊光剐了她一眼,熄了灯,放下床幔,在沈茴身边躺下来。   沈茴委屈的细小声音忽然飘进裴徊光耳中。   “怎么才能让他更快乐些呢……”   裴徊光整理被子的动作顿住。半晌,他重新整理好被子。在一片漆黑里,他转过头,望向身侧的沈茴。   原来她饮酒、换妆,是想换个微醺妩媚美人的风格,来……取悦他吗?   裴徊光的眸色柔和下来。他用指背动作轻柔地蹭蹭沈茴的脸。   傻孩子,不可能的。   男欢女爱的欲,裴徊光不知道别的阉人是否有。   于他而言,从未有过。   裴徊光拉起沈茴的手,攥在掌中。他在一片漆黑里,凝望着酣眠的沈茴。   傻孩子,若你不觉得遗憾,就好。   不过……   裴徊光眸色渐次浓暗下去,带着点疯痴。他拉着沈茴的手,轻轻啃咬她白软的指尖。   傻孩子,就算你遗憾,也得给咱家忍着。   要是你忍不住去找别的男人尝鲜,看咱家怎么把你身上的小骨头敲碎成千万块,再一块块嚼碎了吃进腹中。   裴徊光啃咬的力道逐渐加重,睡梦中的沈茴觉得疼,她哼哼两声,拧着眉头把自己的手抽开,还不小心打了裴徊光的嘴。   裴徊光笑笑,舌尖舔了舔沈茴打过的唇角。   ·   沈茴与裴徊光虽然是离开皇帝的船队,可是一直保持着差不多的速度。到了三月末,皇帝船队停靠在安昌城河岸。   安昌城是到关凌前最后一个落脚地。   皇帝船队停在这里时三四日后,沈茴和裴徊光也坐着马车到了这里。   此地繁荣不输容阳,沈茴觉得正是给身边几个宫人挑选礼物的好时机。她不仅要给身边的人挑选,更要给家人选礼物。   因为皇帝的船队停在这里,沈茴担心宫人上岸采买东西时撞见,又在脸上贴了丑陋的疤痕,扮起了小丑妻。   沈茴和裴徊光去铺子买了些糖果,才回裴徊光半个时辰前买下的新院子。萤尘在打扫房间,顺年和顺岁都不在院子里,到街市买些全新的用具去了。   沈茴刚和裴徊光坐下,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吓了一跳。   裴徊光冷眼扫过去:“不会走路?”   东厂来的人脸色一白,直接跪下去了:“掌印恕罪。”   “说。”   见裴徊光没有避讳沈茴的意思,禀话人才开口:“前日陛下遭遇了行刺。”   沈茴惊讶望过去,很想在心里问一句:死透了没?   虽然她晓得必然没有。否则不会这样太平。   皇帝遭到行刺,被人挡剑救下。为皇帝挡剑的人,是萧牧。   “谁?”沈茴在心里想着当是同名同姓的人。   可禀话人说的详细,正是沈茴的表兄。   沈茴懵了。   这怎么可能呢?表哥为什么会在安昌?再言,表哥心里当是恨皇帝,以前没少听他大骂皇帝的昏庸淫暴,他怎么可能会为皇帝挡刀?   除非……这本身就是苦肉计。   裴徊光冷眼瞥着沈茴,将她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禀话人继续说:“陛下直接让萧公子担了左丞一职。”   “荒唐!”官员调度任免,是这样随意的?沈茴被皇帝的荒谬之举气得拍了桌子,震动桌上茶器嗡响。   裴徊光朝一侧歪了歪身,免得桌上茶碗里茶水溅到身上。他慢悠悠地说:“担就担了呗。区区左丞。”   区区左丞?沈茴目瞪口呆。 第89章   沈茴忽然想起原本的左丞, 她急忙问:“原来的左丞苏大人呢?”   禀话人一直在宫外做事,不怎么在宫中走动,之前就没怎么见过沈茴, 如今沈茴脸上又贴着疤痕, 更是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听着沈茴又是拍桌子,又是气愤问话, 犹豫了一下, 偷偷去看裴徊光的表情,然后才继续回话:“当日陛下带着几个大臣上了岸, 打算逛逛安昌。刺客行刺时,左丞离陛下最近。陛下责怪左丞没有第一时刻站出来护驾,将左丞大人……罢了职贬为庶民。”   沈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半晌,又拍了下桌子,闷声再道一遍:“荒唐!”   可是当今圣上,什么荒唐事情没有做过?满朝文武竟然都阻拦不了皇帝的荒谬行径?思及此处,沈茴更是感于如今朝堂的荒诞无用。   裴徊光摆摆手,让禀话人退下。   禀话人行了礼悄声退下, 离开小院后还在琢磨掌印大人的这位对食。如今都知道掌印身边有了女人,只是身份不明。他之前听东厂的人说掌印夫人面目丑陋, 他并不相信。掌印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怎么可能挑个丑八怪。今日亲眼所见夫人那张可怖的脸,他才信了传言。   现在回想起夫人的面貌, 他竟也想不起来。只知道夫人左边脸全烧毁了,那样的疤痕不仅是丑陋, 更是骇人。他只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也不知道掌印大人每日是如何对着这样一张脸……   这夫人不仅人长得丑, 胆子还大, 居然敢在掌印大人面前拍桌子!   他当时都要吓傻了, 生怕裴徊光一怒之下将夫人掐死,他也要受到牵连。他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再一琢磨掌印大人望着夫人的目光……   禀话太监小声嘀咕一句:“没想到掌印大人好这一口……”   ·   庭院里,沈茴板着脸,还在生气呢。   “消消气。”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递给沈茴,“左丞是皇后娘娘的表兄来担,这于娘娘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娘娘气什么呢?”   沈茴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喝,听裴徊光这样说。她皱眉摇头:“这话不对。这样随心所欲的任命毫无规矩可言,还如何政治清明?这说明如今官职任免有极大的问题。再言,表哥年纪尚小,更无从仕经验,如何直接担任左丞这样的高位?纵使他有一颗清正的心,也没有坐在这个位置上理事的能力啊!”   裴徊光却不甚在意地喝着茶,甚至心情带着点愉悦。   沈茴抿了口茶水。   最初的气愤之后,她又想到另一方面。这事太不同寻常,她不相信萧牧当真会那么巧忽然出现给皇帝挡刀。这只能是一个阴谋。   那么,表哥成了谁的棋子?   沈茴眼前忽然浮现表哥望着她痛苦落泪的样子。   沈茴已经很久不曾想到萧牧,如今再忆起旧事,忆想向来爱笑的表哥悲痛无力的神情,沈茴的心情不由低落下去。   低落的情绪一层层涂抹,她好像整个人都陷在了闷人的暗处。   她记得,表哥红着眼睛让她等他。   沈茴低下头来,双手捏着茶杯,将碧绿的茶杯在纤细白皙的指间慢悠悠地转着。气愤与低落之后,沈茴的心里逐渐升起了担忧。   是谁将表哥当成棋子送上这样危险的位置?   很多事情没有头绪,可是沈茴心里清楚,萧牧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有人在利用他,这当是一步险棋。身为棋子的他,必然危机重重。   “娘娘想什么呢?”   耳边忽然传来裴徊光的声音,沈茴一怔,抬起眼睛,对上裴徊光含笑的漆眸。四目相对,沈茴盯着裴徊光眼里的笑,忽觉一阵冷意。   裴徊光起身。   沈茴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   裴徊光回头,瞥向她。   沈茴的整颗心揪紧了,她心里产生了剧烈的挣扎。有些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在第一时刻抓紧,可这样的机会又太过冒险。   裴徊光神色莫名,慢悠悠地说:“咱家只是要去买几盒糖吃。”   沈茴僵僵松手,裴徊光回过头,继续往外走。   沈茴心中瞬间做了决断。她说:“若我没有得到封后的圣旨,过两年会嫁给他。”   裴徊光停下脚步,慢悠悠地问:“定过亲了?”   沈茴咬咬唇,她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的背影,强迫自己用十分寻常的语气解释:“没有定亲,可这是两家几年前就默认的事情。因我身体不好,所以长辈没有将事情定下来。我家怕连累萧家。表哥家里也是极好的人,他家里人担心我体弱不宜过早生养,打算等我过了十七再议亲。”   裴徊光“哦”了一声。   简简单单的一个“哦”,沈茴实在是听不出裴徊光的情绪。   “他送我入京,在我入宫前一日离开。他离开前……”沈茴声音低下去,“他离开前让我等他。可是我没有答应他!”   “为什么不答应?”裴徊光慢悠悠地询问,语气仍旧让人猜不透。   沈茴垂下眼睛。   为什么不答应?表哥一家都是极好的人,为人和善,对她也好。沈茴也曾想过日后嫁到萧家细水长流的顺遂日子当是美好又惬意的。   二姐姐入宫前,二姐夫也让她等他救她出去。可是二姐姐一直等到流干身体里的血,绝望死去。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沈茴不想做等待的人。是死是活,她只想自己去争。她也不想连累萧牧,他该拥有一个更健康的妻子,和和美美一生喜乐。   沈茴走上前去,捏着裴徊光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她认真地说:“萧牧只是个无辜的人。在我幼年失去两个师兄的年岁里,给与我太多兄长的庇护。他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控制不了。可我日后定然不会和他有牵连。”   所以,不要伤害他……   裴徊光先垂眼,看着沈茴捏他袖子的手,然后他才视线逐渐上移,落在沈茴发红的眼睛里。心里有些烦躁,他说:“娘娘心虚什么?他的事情,咱家也是刚刚和娘娘同一时间知晓的。”   沈茴愣愣望着他。   ……真的与裴徊光无关吗?   沈茴相信以裴徊光的做事风格,他定然早就将她与萧牧的过去查了个清楚。她主动说出来,总比让猜忌埋在他心里要好。   裴徊光摸摸沈茴的头,说:“船队启程前,送你回船上。待再停靠,就到了关凌。到时候,娘娘就可以见到外祖母了。”   沈茴猛地睁大了眼睛,她松开裴徊光,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盯着裴徊光的表情。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道:“知晓娘娘要去关凌,老人家想见你。人是你父母接的,咱家不过消息灵通,提前知晓,将事情告诉娘娘而已。”   他摊了摊手,笑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咱家没有抓老太太的癖好。”   好半晌,沈茴重新坐下来,呆呆望着阳光穿过枝叶间落下的斑驳影子。她侧过脸,望向方桌上的折扇。   裴徊光走的时候,忘记拿了。   沈茴将折扇拿到手里,慢吞吞地展开。粗糙的扇面雪白一片什么都没有。要不,她在扇子上题字?   引什么诗句呢?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沈茴小声喃喃自语,“还有什么好的诗句让他日日看着能陶冶情操呢……”   ·   皇帝这次停在安昌城的时间要比以往停留时间都多一些,稍微一打听就会知晓,皇帝在安昌又看中了两个美人。   他染上花柳病之事,人尽皆知。   宫中妃嫔想方设法地避宠,就算避不过去,侍寝时也不如往日尽心。皇帝自然能够觉察。这使得他气得不行,没少责罚宫中妃子。这时候,刚从安昌得的两个小美人,对他可是全心全意的侍奉,他自然高兴,怕两位美人离乡不舍,就在安昌多停留了一阵。   皇帝新得了这一双美人,被封了心美人和意美人。   此时,皇帝正懒洋洋地由着两位美人服侍更衣。   心美人说:“嫔妾两个几日没有拜见皇后娘娘,是不是不太好呀?”   皇帝皱皱眉,有些烦躁地敷衍过去:“皇后身体不好。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礼节。”   “是。”   意美人将皇帝身上的寝衣脱下来,再拿了衣服服侍皇帝穿上。她纤细的指尖抚过皇帝后腰上的旧伤,心疼地说:“陛下,您后腰怎么有伤呀?嫔妾见了好是心疼。”   “沈荼拿鞭子抽的。”皇帝随口说。   意美人惊讶极了:“元皇后怎么敢……”   “那时候朕还不是皇帝。”皇帝抓了抓发痒的胳膊,也不再解释了。他一想到沈荼就心里不舒服。总是忍不住想起沈荼从城墙上纵身一跃的场景。   到底是发妻,每每想到那一幕,皇帝心里都有点发堵。   不过也只是一点罢了。   那时候沈荼管他那么严,他在外面偷偷养了房外室,被她发现了,差点没被她抽死……   越想越烦,皇帝不愿意去想没当皇帝之前窝囊的经历了,他抱着身边的美人,用力亲了一口。   ·   船队离开安昌的前一日,沈茴让裴徊光陪着,去热闹的街市商铺,最后挑选一次礼物。挑选得差不多了,往回走时,沈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看见了万顺镖局的人。   沈茴不由多看了两眼。发现万顺镖局的人少了许多,他们的脸色不太好看,似乎还有人受了伤。   怕被认出来,沈茴也没多看就收回了目光,和裴徊光一起回去了。   今天晚上,她要回船上去。   “夫人,您要走?把萤尘带上吧!萤尘一辈子伺候夫人!”萤尘红着眼。   “我有别的差事交给你,可能办好?”   “什么事?萤尘必定赴汤蹈火!”   沈茴将装着银票的荷包塞给萤尘,弯着眼睛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在我回来前,替我照看好这宅子。”   萤尘使劲儿点头。   直到沈茴走远了,萤尘才反应过来——夫人是既给她银子又给她房子!   她莫名觉得夫人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她既然答应了夫人,就一定要好好看守这宅院!   ·   沈茴听见水声时,掀开垂帘看向运河上的皇家船队。她偏着头,悄悄望向马背上的裴徊光。   似有所感,裴徊光转过头望来。   沈茴知道,属于裴茴和沈光的这一段旅途,结束了。 第90章   岸边船队悬挂的灯笼随风轻晃, 将河面照出潋滟的红色光影。   裴徊光赶忙到马车旁,说:“还要沿着运河往上游走一段才到娘娘的那只船。”   “我想骑马。”沈茴说。   她从马车上下来,搭着裴徊光递过来的手, 上了马背, 坐在裴徊光身前。裴徊光也不握马缰,双手环过沈茴纤细的腰身, 慢悠悠地摆弄着沈茴胸口垂下来的系带。   两人一马, 沿着河边,慢悠悠地往上游走。   ·   夜已经深了, 沈茴那只船上的宫人竟大多都没睡。   沉月瘦了一大圈,愁眉不展地倚靠在窗下的长榻上。这两个半月,她每日都提心吊胆,吃不好更睡不好。   拾星年纪小,平时里爱玩闹,性子活泼,长了一张圆脸。这两个半月,她也收了不少玩心, 逐渐稳重下来。她和姐姐一样,每日都担心着沈茴。她坐在姐姐对面, 没精打采地翻着书,小声念叨:“娘娘好几年前就劝我要多读点书, 多认点字。这一路上,我看了好些书呢……”   沉月心里想着事情, 没有回话。   灿珠默默坐在妆台前的绣凳上,低着头在做针线活。她有些走神, 听见了拾星说话, 可是拾星的声音飘来又飘走, 她也不知道拾星说了什么,没什么心情答话,她低着头,继续做针线活。   “唉。”沉月叹了口气,“娘娘走前说过,等咱们到关凌的时候,她就回来了。在这里担心也是没什么用处。这样晚了,都歇着吧。拾星,别晚上读书。还有灿珠你也是,晚上灯下做针线活,多伤眼睛啊。”   沉月话音刚落,三个人都感觉到船身轻晃了一下,紧接着,又听见了脚步声。   “都这样晚了?怎么回事?我们去看看。”沉月立刻警惕起来。   三个人都起身急急往外走。沉月走在最前面,她拉开房门,望着站在门口的人。   里面灯火通明,外面光线昏暗。一时间,沉月、拾星和灿珠的眼睛没有适应,没能看清站在外面的人的脸。   沈茴将斗篷上连着的兜帽脱下来,与此同时软着声音低低说:“我回来了。”   还没看清沈茴的脸,先听见沈茴的声音。   沉月一怔,眼睛迅速红了。她抬手去拉沈茴,握着沈茴手腕的手都是抖的。   沈茴走进来,灿珠急忙将门关上。   屋里一片明亮,沈茴弯着眼睛,对她们微笑着。   “娘娘,你可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啊!”拾星第一个开口,一开口就带着哭腔。   沉月没忍住,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她赶忙擦了擦眼泪,忍下酸涩,用寻常的语气说:“回来了就好,快坐下。”   “娘娘这两个多月是不是吃了好些苦啊?我们都说娘娘一定会瘦一圈,说不定还会生病……”拾星吸了吸鼻子,上下打量着沈茴。   三个人都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茴。   然后,房间内安静下来。   灿珠“噗嗤”一声笑出来,率先开口:“原来咱们都白担心了。瞧瞧娘娘哪里瘦了,分明是胖了一圈。”   可不是,四个姑娘站在一起,三个瘦了一圈,唯独沈茴胖了一些。   沈茴瞧着她们三个这样,心疼地说:“让你们担心了……”   “回来了就好。”沉月说,“这样晚了,先不说这些了。该收拾收拾顺便歇下了。”   三个人立刻忙起来,铺整床铺、准备盥洗热水、翻出寝衣,沉月又交代了外面的团圆,把明天的早膳都点好了。   沈茴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望向河岸。   裴徊光居然还没离开。   他站在河边,半垂着眼,将目光落在潋滟红色灯火的水面。马在他身边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听见细微的推窗声音,裴徊光抬抬眼,望向远处的沈茴。   这样远,沈茴看不清裴徊光脸上的表情。   风大了些,高悬的红灯笼又被吹得乱晃,光影落在裴徊光脸上的一刹那,沈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娘娘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拾星小跑着进来,笑盈盈地问。   沈茴转过头冲她摇摇头,说:“不用了。不饿的。”   拾星又跑着出去了,沈茴重新望向窗外,只见裴徊光拉着马缰,牵着那匹马,慢悠悠地走远了。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晚,沈茴没睡好。   沉月问:“娘娘没歇好吗?”   “许是不适应歇在船上吧。”沈茴说。   “没事,反正不要多久咱们就到了关凌。哎呦,在船上呆了两个半月,实在是待够了。”   沈茴更衣梳妆时,沉月将沈茴不在时发生的事情挑着重要的说给她听。   沉月最先说的,正是萧牧的事情。这事儿,沈茴已经知道了。再就是皇帝染了花柳病,这病反反复复,还未好。   “荔嫔快要生了。”沉月说。   拾星在一旁接话:“别的倒也没什么了,就是煜殿下时常来找娘娘。他那样小,咱们也没办法对他说实话,只好一直瞒着。对了,俞太医还是每隔一日过来请平安脉,今日应该会过来。”   灿珠将自己编来哄齐煜的说辞,告诉了沈茴。   沈茴一一听了。别的事儿都没放在心上,唯觉得齐煜的事情比较要紧。小孩子的心,最简单干净,也极容易受伤。更何况,齐煜磕磕绊绊长大,关爱本就很少。沈茴想着,梳洗过后,立刻亲自去找齐煜。   知俞湛今日会过来请平安脉,沈茴吃过早饭就没立刻去见齐煜。这次私自离开,俞太医也帮忙遮掩。沈茴应当谢谢他。   不多时,俞湛按照往常的时间上了沈茴的船。   往常他来时,为免别人起疑,会在船上稍待一会儿,再离开。今日,他如常由小太监引路,迈进屋内。进去之后,他将肩上背着的药匣放下,直接坐下来。只待坐个一刻钟,离开便是。   “俞太医不是来给本宫请平安脉的吗?”沈茴笑着开口。   俞湛一怔,猛地抬头,望向屏风上映出的身影。   沈茴从里面走出来。   俞湛赶忙起身,行了一礼:“娘娘万福。”   “快别多礼了。”沈茴笑着在玫瑰椅坐下,将手搭在桌上,等着他来给她诊脉。   俞湛直起身,他将目光落在沈茴的眉眼,仔细分辨她的神色。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取出药匣里的小枕,让沈茴搭手,然后认真给她诊脉。   没有,没有气色差,也没有体虚。她的旧疾渐好,这两个多月,应当也没有着凉生病。   一切都很好。   俞湛收回手,含笑温声:“娘娘身体一日比一日好。旧方子可以减一减用量了。”   “真的呀?”沈茴的眼眸明亮起来,满是欢喜。   病弱的人对健康更加渴望和珍惜,能够养好身体,本就是沈茴的心愿。   俞湛望着沈茴欢喜的模样,他含笑的眸子亦多了几分温和暖善。   沈茴又说:“这次多谢俞太医啦。”   她说的,自然是在她离开这段时间,俞湛替她遮掩之事。俞湛微笑着轻轻颔首,不多言。他将小枕收回药匣,视线在药匣的暗格里多停留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将药匣盖子扣上。   “臣告退。”   “俞太医慢走。”沈茴又让拾星去送一送俞湛。   俞湛离开沈茴的船,低头望着自己的药匣。在这药匣的暗格里,藏了一封信,是萧牧拜托他送给沈茴的信。彼时他还没来得及将信送给沈茴,沈茴就已经悄悄离开了船。   萧牧追问时,俞湛为了帮沈茴隐瞒她不在船上,撒谎已将信交给了沈茴。   刚刚,俞湛本该将这封藏在他药匣暗格里两个多月的信交给沈茴。可是他将手搭在药匣时,忽然想起萧牧特别自信地说这信上字迹涂了药,这世间只有他与沈茴可以让信纸现出字迹。   俞湛鬼使神差没有将信交给沈茴。   下次吧,他想。   ·   俞湛请平安脉离开没多久,沈茴本该将给大家准备的礼物送出去。可是她昨夜回来时,一个人不方便拿。她准备的礼物都还在裴徊光那里。她在等裴徊光将东西送过来。   不多时,两个小太监抬着个箱子送过来。正是先前沈茴挑选的礼物。她展颜而笑,说:“给你们买了些礼物。不过我得先去煜儿那里一趟,回来再告诉你们哪个是给谁的。”   听说有礼物,小宫女小太监们都很欢喜。   沈茴在箱子里翻了翻,找到给齐煜准备的礼物,便起身离船,踩着搭板,往后面齐煜住的船去。   齐煜身边的两个宫女坐在船头说话,看见沈茴都有些意外,赶忙屈膝行礼。   “起来吧。这些是给煜殿下的礼物,你们收着。”沈茴询问,“煜儿在哪儿?”   “禀娘娘的话,煜殿下和成芜公主在船后玩陀螺。”   宫女话音刚落,船后头立刻响起了水声,紧接着还有宫人惊呼的声音。   沈茴心里一惊,立刻提裙小跑着赶过去,惊骇地看见齐煜落了水,一双小手在水面挥舞着。   成芜公主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救人!快救人!”   宫人陆续跳进水里,费力朝齐煜游过去。都是北方人,擅水性的人不多。   沈茴整颗心都揪紧了。看着那些人还没游过去救下齐煜,沈茴恨不得自己跳进水里去救人。可是理智阻止了她,她清楚自己不会水,跳下去只能添乱。   在水中挣扎的齐煜望着船上的成芜公主,眼中的震惊之后,是咬牙切齿地愤恨。紧接着,他听见了沈茴的呼救声。   齐煜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姨母已经好久不理他了,已经不喜欢他了不是吗?居然还会关心他的死活吗?   很快,齐煜被宫人救上来。   沈茴瞧见齐煜没什么大事,松了口气。她顾不上别的,直接把齐煜抱在怀里,急急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吩咐:“快去请太医,再去烧热水、准备干净衣服!”   齐煜抿着唇盯着沈茴紧张的眉眼。   孙嬷嬷说过,人的眼睛不会骗人。看,小姨母是真的担心他呢!   沈茴直接将齐煜放回船舱里的内房,将人放在长凳上,直接去解他身上湿漉漉的衣裳。   齐煜忽然回过神来,使劲儿去推沈茴:“你别碰我!”   “别闹了,会着凉的!”沈茴心里急,使蛮力将人拉回来,去脱齐煜的裤子。   齐煜身上只剩了小裤。薄薄的小裤湿透了,覆在身上,和没穿没什么区别。   沈茴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一心辅佐齐煜。   可煜儿竟是……女儿身。   沈茴身子慢慢滑下去,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第91章   齐煜呆呆望着沈茴, 看着小姨母跌坐在地上。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湿漉漉黏在腿上的小裤子,好像才明白怎么回事似的。   他忽然朝一侧跑去, 猛地拉开抽屉, 翻出里面的小刀。他一双小手紧紧攥着小刀,红着眼睛盯着沈茴。   沈茴望着他,眉心一点一点蹙起。   “所、所有知道的人……都、都得死!”齐煜结结巴巴, 他声音在发抖,使劲儿握着小刀的一双小手也在发抖。   他,   她睁大了眼睛, 死死瞪着沈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沈茴没有说话, 安静地望着她。   “可是……”齐煜的小手一抖, 手里的小刀无力地落在地上。   可是她不能对小姨母动刀子,她做不到呀。   “煜儿!”孙嬷嬷慌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她一路疾跑, 毕竟上了年纪,心里本就急跑得快了,气喘吁吁。她直接推门进来, 震惊地看见屋内的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赶忙脱下自己的外衫, 将齐煜整个小身子包起来。   “娘娘, 老奴先带殿下去穿衣。”孙嬷嬷勉强忍着发抖的声音, 抱着齐煜,朝屋子最里侧的床榻跑去。   齐煜的小手攀着孙嬷嬷的肩,使劲儿伸长了脖子, 望向小姨母的背影。   小姨母还坐在地上, 一动不动。   怎么办呢?   小姨母知道了……   她小小的手慢慢攥紧小拳头。她吸了吸鼻子, 不想哭,把泪水涟涟的小脸埋在孙嬷嬷的肩上。   沉月之前按照沈茴吩咐先令小太监去请太医,没有第一时间跟进来。她交代完,赶过来时,就看见沈茴坐在地上,像被抽了魂儿似的。   “娘娘怎么坐在地上?”沉月赶忙小跑过去,将沈茴扶起来。   沈茴默默站起来,垂着眼睛。   孙嬷嬷手脚麻利地擦干齐煜身上的水,又赶忙颤着手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将苦守多年的秘密拼命遮掩。   “阿嚏!”齐煜打了个喷嚏。乍暖还寒,河水还是凉的。   小小的喷嚏声,将沈茴回过神。她问沉月:“太医去请了?”   沉月点头:“娘娘放心,都安排妥当了。太医一会儿就能过来。热水、姜汤都在准备了。”   听见沈茴开口说话,齐煜偷偷抬眼看了沈茴一眼,又飞快地低着头,耷拉着小脑瓜。   沈茴走到床榻前,蹙眉审视着低着头的齐煜。   孙嬷嬷叹了口气,她朝沈茴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才开口:“皇后娘娘,这件事情,老奴也曾很犹豫要不要对您如实说出来。”   孙嬷嬷还要再开口,就听见了脚步声。   宫女端着姜汤进来,又禀告太医马上就过来了。   事关重大,眼下这情况人多眼杂,孙嬷嬷张了张嘴,无论如何不能继续说下去。   “先起来吧,之后再说。”沈茴声音里带着点疲惫。   她在床边坐下,朝齐煜伸出手。齐煜下意识地向后躲,避开了。齐煜低着头,咬着嘴唇不吭声。   沈茴将手收回来。   她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也乱着。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努力用寻常的语气问话:“怎么摔下去的?”   齐煜愣了一下,这才惊讶地抬起脸,好奇地打量着沈茴。小姨母居然问她这个?紧接着,她亮亮的眼珠子瞬间暗淡下去,嗡声说:“成芜姐姐推我……不不,哼,我再也不会喊她姐姐了!”   她重哼了一声,紧接着打了个哆嗦,又打了个喷嚏。   沈茴扯了扯床榻上的被子,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起来。她欠身,理了理齐煜身后的被角。   沈茴靠得近了,齐煜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眼睛一红,又吧嗒掉了颗眼泪。她刚刚居然第一时间想杀了小姨母。她怎么可以那样混蛋呢?悔意在她心上碾压过来,她想道歉,可是一张嘴,只发出来一个哭嗝。   紧接着又是一个哭嗝。   她开不了口,只低着头掉眼泪。   不行,不能哭。她扭过头去,藏在被子里的小手紧紧攥着小拳头。   太医本来就在邻船上为宫妃请平安脉,听说这边煜殿下落水,不多时就赶了过来。身后起身,给太医让开位置。   灿珠匆匆赶进来,瞧着沈茴脸色不太好,还是如实禀话:“娘娘,荔嫔早产了。”   沈茴对宫中的妃子实在接触不多,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把荔嫔这封号和这人的模样对上。   “怎么就早产了?太医可赶过去了?”沈茴询问。   “本来就临近产期,太医一直没断过。眼下好几个太医在荔嫔那边。”灿珠瞧着沈茴脸色,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娘娘担心煜殿下,只是荔嫔那边还是过去看一眼,才妥当。”   ——沈茴是皇后。   沈茴点点头。她回头望了一眼床榻上的齐煜,太医正在给他把脉。沈茴收回目光,走了出去,打算去荔嫔那边看一眼,再回来。   出了船舱里的屋子,踩在船板上,被凉风一吹,一阵凉意袭来,沈茴脑子里的浑浑噩噩散了散。她说:“若我没记错,成芜公主只有七岁吧?”   “是。娘娘没记错,是七岁。”   沈茴蹙蹙眉,吩咐:“把她召到我的船上等着。”   “是。”   ·   沈茴刚踏上荔嫔的船只,就听见了荔嫔的喊叫呼痛声。   很多宫妃为表关心,都赶了过来,在外面候着。   沈茴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已两个半月不曾露面,见了她,宫妃都急忙起身行礼。文嫔和其他妃嫔一起给沈茴行礼,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沈茴的气色,见沈茴气色还好,不像病重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都起来吧。荔嫔如何了?怎会早产?”沈茴询问。   “皇后娘娘,我们也是刚到。听说荔嫔不知道怎么说腹中,也没磕着摔着,就忽然早产了。我们担心龙嗣,都立刻赶了回来。”贤贵妃说。   沈茴点点头。   荔嫔凄厉的喊声一声盖过一声,听得令人头皮发麻。   沈茴本是惦记着齐煜的事情,听见这样凄惨的喊叫,忍不住动容。也不知道太医们过来了几个,人手够不够用。她进了船舱,打算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见皇后进去,其他宮嫔自然也都跟了进去。   产房之地,不方便进出。皇后和其他妃嫔也都没进到产房,只进了外间。太医和宫人看见沈茴和其他宫妃进来,赶忙停下手里的事情行礼   。   “都免礼,各忙各的事情。”沈茴又问太医,“荔嫔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等必当尽力而为。荔嫔娘娘虽是早产,可产期本就只剩七八日,应该无碍的。”   当大夫的,向来把话说的模棱两可。沈茴自小跟各种大夫打交道,这太医这样说,那荔嫔应该是不会有事的。沈茴不由松了口气。她刚出去,宫人禀告皇帝到了。   两个多月不曾看见皇帝,再次看见皇帝,沈茴发现皇帝瘦了一圈,脸色不太好看,眼底的青色很明显。   沈茴与宫妃一起向他行礼。皇帝免了礼,才看见沈茴。皇帝明显愣了一下,他皱皱眉,也不说其他,大步往产房里去。   沈茴看见皇帝经过的地方,宫妃们皆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   里间与外间的门并不隔音,皇帝进了产房之后说的话轻易传过来。   “朕的小皇子出生了没有?”他问。   荔嫔还在痛不欲生地喊叫,他这话明显是废话。   “皇上,皇上……”荔嫔泪眼婆娑地望着皇帝。   “放心,你会没事的。一定能给朕成功诞下小皇子。”皇帝耐着性子哄了两句。   他来时想着要赶过来,用真龙之气守护,保佑小皇子出生。可是到了产房,浓重的血味儿让他作呕,荔嫔不雅观的样子和喊声,更让他十分厌恶。   他在产房里陪了一会儿,对小皇子降临的期待,让他忍受呆在这里的不适,逼迫自己继续呆在这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望着用力生产的荔嫔,心里忽然产生了怀疑——这一胎,当真会是皇子吗?   他太想要一个皇子了。   他至今不敢确定齐煜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理论上,应该是的。可是真的是吗?皇帝又不确定了。这几年,他一直反复问自己。   皇帝已经有七十七个女儿了。诚然,他很清楚后宫的腌臜手段,有几个小皇子的确夭折于后宫的争斗中。可是,他也不能忽略他的孩子里十几个中才会有一个男孩子的事实。   难道他真的生不出儿子来?   皇帝知道自己没有当皇帝的本事。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皇帝坐在那琢磨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个词叫德不配位。   这八年,他心里明白自己不是个好皇帝。   是不是上天惩罚他?不准许他有后人?   ——这个想法藏在他心里很多年,他从未说出来,一次次在心里反驳,可不管怎么反驳,这想法仍旧藏在心里最深处。   皇帝也说不清是不是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可能有后人了,所以看着齐煜平安长到四岁,越发觉得他不是自己的骨血。   身上又开始痒了,皇帝难受地抓了抓胳膊、抓了抓腿。太医说,他在花柳病初期被发现是可以治愈的。可是要他禁欲。   他没有听话。   不让他碰女人实在是太难了。皇帝想着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他忍不住不去宠幸那些美人。   身上越痒,心里越烦。   不行,他是天子,才不是生不出儿子的窝囊废!   皇帝猛地站起身,走向床榻,双掌压着荔嫔的肩,咬牙切齿:“快给朕生!快生出来!朕的儿子!要是没把朕的儿子平安生出来,朕灭你九族!”   外间的沈茴听着皇帝的逼迫声,皱起眉。   不多时,婴儿的啼哭传来。   产婆颤声禀话:“恭喜陛下,是、是位小公主……”   “废物!废物!”   产房里传来惊呼声,有荔嫔绝望的喊叫,还有宫婢压不住的惊呼。   沈茴一怔,推门进去。   皇帝将刚出生的小公主用力摔到地上,一脚一脚踹在自己的亲女儿身上。   他眼睛猩红,已经不再是人。   沈茴脸色苍白,扶着墙,才支撑着没有倒下。   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沈茴眼前浮现二姐姐的样子,二姐姐总是对她笑,眉眼温柔。   二姐姐产后血流不止,残喘几日,流干身体里的血而亡。   她被囚一年,生前受尽凌虐,死前到底又经受了怎样的恐吓与威逼?   沈茴闭了下眼,咽回泪。再睁开眼,死死盯着皇帝。   一道声音在她心里疯狂叫嚣——   杀了他!杀了他!   沈茴,去杀了他啊! 第92章   太医给齐煜开了方子, 以防她染了风寒。齐煜吃了煎好的药没多久,就睡着了。梦里,她紧紧皱着眉。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被角, 呈现一种保护自己的姿态。   孙嬷嬷坐在床边, 守着她。宫人都退下了,只她一个人守在齐煜身边。   孙嬷嬷望着齐煜酷似沈菩的眉眼,慢慢红了眼。眼泪落下来, 打在她的手背上。孙嬷嬷一愣,赶忙把眼泪擦干净。   眼泪没有用,她必须坚强起来。   可是她每次望着齐煜酷似沈菩的眉眼, 都忍不住挖心一样地痛。她是沈菩的奶娘,看着沈菩长大。把沈菩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琴棋书画诗酒茶, 无一不精。既写的出让夫子称赞的文章, 也针线巧妙、厨艺上佳。她会跟着长兄读一点兵书,甚至连浅显的医理也知。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会把自己的零花钱拿出来接济穷人, 也会在有人笑话沈茴是个病秧子活不久时,拿着鞭子上门去抽人。   人长得也漂亮,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她对你笑时, 好像一汪春水潺潺流动,暖人心窝。   孙嬷嬷伸出手, 不由想要摸摸齐煜的眉宇, 又担心吵醒她, 将手收回来。孙嬷嬷想起沈菩的眉眼来。沈家三个姑娘都长得天仙似的,各有各的灵韵。齐煜还是个奶娃子,若说起来, 沈茴倒是和她二姐姐有五六分相似。   三个姑娘都貌美, 沈菩最看重自己的脸。若是不小心弄脏了脸, 她都要不开心好久。偏偏这样看中自己的脸的她,被皇帝烧了脸。   孙嬷嬷不太愿意回忆那一年梦魇一样的日子。   她眼睁睁看着沈菩如何从天上被欺凌进泥里,那么爱笑的温柔姑娘,再也没了笑脸。她软软抱着孙嬷嬷的脖子,委屈地问:“他真的会来救我出去吗?”   “能!世子爷一定会来的!”孙嬷嬷重重地说。   沈菩轻轻摇头,小声呢喃:“来不及了,我熬不下去了……”   每每想起箫起时,沈菩的眉眼会温柔起来,她蹭蹭孙嬷嬷的肩,软声说:“阿嬷,他还是别来了吧。把我忘记,好好地过日子……”   眼泪落下来,心都碎了,可是她弯着眼睛笑着的,眼泪也是热的。   画面一晃,换到了沈菩生产那一日。   皇帝醉了酒。   宫里人都知道,莫要惹怒醉酒后的皇帝。   他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嘴里嚷着什么“生不出儿子的窝囊废”,他用力掐沈菩的脖子,瞪眼了眼睛逼骂:“废物,你要是不能给朕生出儿子,朕杀了你全家!灭你九族!废物!你这废物!”   他骂骂咧咧,脚步踉跄。终因醉酒,还没等到沈菩生产,醉得昏睡过去。   没有人会当他说醉话。他什么荒唐残忍的事情没有做过?   沈菩意识已经涣散了,她泪洗过的脸,苍白柔弱。她望向孙嬷嬷,已经说不出话了。   “是、是皇子!”孙嬷嬷听见自己这样说。   假扮皇子这件事情,是孙嬷嬷出的主意。   她知道这样冒险。简直是疯狂的举动,随时都会被揭穿。可是她不忍心啊,不忍心沈菩带着对家人的担忧离去!她已经这样苦了……   自那一日起,四年来,孙嬷嬷时刻担心事情败露,一日不曾沉眠。   脚步声将孙嬷嬷从回忆里拉回来,小宫女走进来小声禀话:“皇后娘娘过来了,让嬷嬷到前面说话。”   孙嬷嬷擦了擦眼角的泪,慈爱地望了齐煜一眼,才轻手轻脚地离去,将房门轻轻关上。   房门关上好,缩在小被子里的齐煜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红红的眼睛。她怔怔望着床顶。   她没有睡着,知道孙嬷嬷哭了。可是孙嬷嬷平日里总是板着脸,应该不想她看见吧?她只好闭着眼睛一直装睡。   齐煜从有记忆开始,孙嬷嬷就会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地告诫她要穿好自己的裤子,不能让所有人看见她光着身子的模样。   否则,她被拉起杀掉,孙嬷嬷也会和她一起被砍掉脑袋。   那时候她还不懂事,懵懵懂懂地听着孙嬷嬷的话,看着她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哇哇大哭。   孙嬷嬷很凶,可是对她真的很好。她从小就很依赖孙嬷嬷,每日都要黏在孙嬷嬷身边。   从她有记忆起,就被孙嬷嬷反复叮咛,让她过早懂事知道要隐瞒。   这个秘密让她过早地懂事。   孙嬷嬷说,她是宫中如今唯一的皇子。若是能侥幸平安长大,远离皇宫去封地做个闲散王爷,便是最大的平安。   可若真的成了太子,会有更多的眼睛盯着她,会让她瞒不下去。   所以,她乖乖听话,扮演让皇帝厌恶的皇子,调皮捣蛋,让宫里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看见她恨不得躲远一点,这样没人和她近亲,就不会有人想扒她的裤子。   齐煜和孙嬷嬷比谁都盼着宫中有皇子降生,最好还要早早被封为太子。她们两个等呀等,等到兰妃剩下齐熔,她们是那么高兴。孙嬷嬷在皇帝身边安插的眼线送回消息,说皇帝有意立刻封齐熔当太子,她们是那样欢喜。   可是那不合规矩,朝中很多大臣反对。   怎么办呢?   齐煜爬上树,狠狠心,勇敢地跳下去。皇帝不会立一个瘸子当太子,说不定会立刻封齐熔为太子!   诱人的龙椅宝座,于她而言却是更大的危险。   可是她好没用,只是摔得扭伤,委屈地将脸埋在孙嬷嬷胸口。   齐煜翻了个身,侧躺着,睁大了眼睛。她小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好多事情,一点也睡不着。   拾星见她醒了,走进来问话:“殿下不睡了吗?要不要先泡个舒服的热水澡?”   齐煜摇摇头,再转个身,面朝床里侧。   四年了,她从来没有好好泡过澡。每次洗澡都是孙嬷嬷帮她,每次动作都很快,生怕发生什么意外,会有人闯进来撞见。   见此,拾星以为齐煜还困,给她盖了盖被子,悄声退出去。   ·   沈茴坐在矮凳上,默默听完孙嬷嬷的解释。   “……娘娘刚进宫的时候,老奴曾想过要不要告诉您。可是您进宫没几日就病倒了。您身体不好,老奴不想您担心,也怕给您添麻烦。”这秘密压在心里太多年,孙嬷嬷一股脑对沈茴说出来,声音里满满是疲惫,“这几个月,老奴和煜儿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对您说这件事……”   沈茴沉默着打量房间里的布置。   这间屋子不大,在船上这一路,被收拾出来当成齐煜读书的地方。这里的东西都是齐煜平时用的。   一点小姑娘地盘的影子都没有。   见沈茴半晌没说话,孙嬷嬷皱着眉再开口:“娘娘?”   沈茴轻轻点头,说:“我知道了。”   她这态度,孙嬷嬷反倒是不知所措了。   宫女在外面敲门,禀话:“煜殿下醒来了,嚷着要见孙嬷嬷。”   “你去罢。”沈茴说。   孙嬷嬷重新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这才起身离开,脚步匆匆地去了隔壁齐煜的房间。   沈茴一个人在这里呆坐了许久,她起先杂七杂八的想了好些东西,到最后,只变成了对姐姐的想念。   又过了一会儿,沈茴才起身离开,去了隔壁。她到隔壁时,齐煜正抱着个碗,大口吃着里面的元宵。   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半湿半干。   显然是孙嬷嬷过去之后,匆匆帮她洗了个澡。   见沈茴过来,齐煜愣了一下,她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将含在嘴里的元宵咽下去。明明是甜糯的元宵,可这一刻却变得又噎又腻。   沈茴走过去,在床边坐下,问:“好吃吗?”   齐煜低着头,没吭声。   “折腾了大半日,我也饿了。”沈茴欠身,握着齐煜捏着勺子的小手,舀了一颗元宵,吃了。   齐煜的小手抖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来,元宵节那日,她也曾和小姨母一起吃同一碗元宵!   齐煜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哭着说:“我、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会去拿刀子呜呜呜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茴眼睛一酸,赶忙将元宵递给一旁的孙嬷嬷,将齐煜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辈。   因为,深埋在骨子里的畏惧。   沈茴低下头,轻轻亲一亲她半湿的头顶,温柔地说:“可是煜儿把刀子放下了,没有关系。”   没有说出口的对不起,却已换来了没关系。   齐煜心上筑起的坚固城墙瞬间倒塌。她哭得更凶了。将脸使劲埋在沈茴的怀里,一双小手亦使劲儿攥着沈茴的衣袖。   沈茴没有阻止齐煜,任由小孩子在她怀里哭个够。   “蔻蔻,你若实在身体难受就哭出来,在姐姐面前强撑着,你憋得难受,姐姐也心疼。”——这是二姐姐教她的。   斯人不在,话犹在耳边。   沈茴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落在齐煜柔软的头发里。   孙嬷嬷看着抱在一起哭的两个人,心中悲恸,她转过身去,无声落泪。   三个人哭了好一阵,才都止了泪。   孙嬷嬷犹豫开口:“那以后……娘娘,以后怎么办?娘娘可有主意?”   虽说,之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沈茴,可如今既然沈茴已经知道了。孙嬷嬷不由朝她问主意。   这个秘密,她强撑了四年,真的太累了。   她好想沈茴可以靠过来,给与个主心骨的力量。   齐煜也抬着头,可怜巴巴望着沈茴,像个等着宣判的小犯人。   沈茴用纤细的手指慢慢拢着齐煜乱乱的头发,她微笑望着齐煜夸赞:“以前瞒得很好,以后也可以继续瞒下去。等到了行宫,煜儿搬到小姨母身边,姨母帮你一起瞒。”   齐煜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抓住了重点——到了玱卿行宫,她就可以跟小姨母一起住了!   “那瞒到何时?”孙嬷嬷叹气,“皇家至今没有别的皇子……”   沈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不会再有皇子出生了。”   齐煜仰着小脸,疑惑地望着沈茴。她并不懂小姨母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有皇子再出生了?那怎么办?她不能当太子呀!孙嬷嬷说过,当了太子、皇帝,她假装男孩子的事情就瞒不住了呀!   沈茴望着齐煜的眼睛,觉得她的眼睛真好看。   ——简直和她记忆里二姐姐的眼睛一模一样。   沈茴弯下腰,视若珍宝般温柔地吻了吻齐煜的眼睛。   天色暗下来时,沈茴才离开。她踩在搭板上时,下意识望向岸边,看见了裴徊光。 第93章   裴徊光身边还有几个男子。裴徊光侧立在河边, 若所有思地望着正随风轻晃的灯笼。   天色太黑了,沈茴看不清站在裴徊光身边说话的那几个人是谁。   沈茴收回视线,默默往回走。   恨意, 让她开始筹谋如何杀掉皇帝。可是理智告诉她, 她不能凭借一腔恨意行事。她必须考虑更多的事情。   皇帝死了之后该怎么办?   这个烂到根子里的王朝,要如何从头治理?她在反思自己有没有这样的佐政能力。   她,会不会成为裴徊光手中下一个傀儡?   “娘娘, 成芜公主已经等了很久了。”小宫女团圆迎上来。她以为沈茴忘记了,提醒着。   沈茴并没有忘记成芜公主,是故意将小姑娘留在这里待了一日。   ·   船上的房间, 除了主要的几个,其他房间都不大。   成芜在小房间里呆坐了一整天。期间有宫婢送上来吃的, 她也没什么胃口。随着时间的推移, 她越发坐立难安,脸色苍白。   齐煜落水的那一幕总是浮现在眼前, 成芜低下头,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一颗接一颗掉下来。   听见“吱呀”一声推门响,成芜身子一抖, 颤颤抬起头, 用蒙了一层泪雾的眼睛, 望着走进来的沈茴。   沈茴走进来,扫了她一眼,在靠窗的长椅坐下。今晚有风, 风吹河面, 水浪拍打船身的声音从窗户缝漏进来。   “听说和别的公主比起来, 煜儿找你一起玩的次数更多一些。”沈茴缓缓开口,语气听上去温温柔柔的,没有什么怒气的意思。   她越是这样的语气,成芜脸色越发苍白。好半天,她才哽咽地问:“弟弟还好吗?”   沈茴的目光落过来,成芜脸上一红,瞬间低下头,不敢看沈茴的眼睛。她小手紧张攥着裙子。分明她在今天早上亲手将齐煜推下水,现在再问他好不好,太虚伪了。小姑娘为自己的虚伪脸红。   她站起来,朝沈茴跪下来,也不为自己辩解:“皇后娘娘,是我做的。是我推了弟弟。请皇后娘娘降罪。”   她俯首,额头抵在地面,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下来。   她觉得自己没有脸哭,使劲儿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告诉本宫,为什么?”   成芜不明白皇后娘娘的语气为什么听起来一点都不凶?难道不是应该盛气凌人地打她,让人把她抓进牢房里去,甚至杀了她吗?   成芜小身子抖了抖,抬起头望向沈茴。   沈茴静静看着她。   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哪来那样大的恶呢?这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推一个小姑娘出来做这事,说不定拿出怎样的恐吓。   当然了,白日时,沈茴已经派人去调查。去调查的人也已回来,正在隔壁候着。但是沈茴没有立刻听人禀告,而是先来了这里,想先听听成芜公主的解释。   成芜望着沈茴,犹豫了。   沈茴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移回视线望着成芜,问:“饿不饿?”   成芜怔了怔,小声抽噎着,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荔嫔!是荔嫔逼我这么做的。呜呜呜我要是不听话,她就打我母妃,还要把母妃从船上扔下去呜呜呜……”   成芜哭着说了好些话。   她的母妃原本是荔嫔身边的宫女,一朝得了皇帝宠幸,被封了灵婕妤。荔嫔本就十分不喜身边的下人成了妃嫔,平日里对灵婕妤又打又骂,不尽苛待。   宫中的公主实在是太多了,除了几个母妃娘家势力大的,其他的公主都得不到太多的重视。荔嫔将成芜放在身边养着,何况不是对她又打又骂。母女两个在荔嫔身边每日都心惊胆战。   宫里人都传,皇帝快死了。   马上要临盆的荔嫔看了那么多大夫,有宫里的太医,也有她让家里人找的民间隐婆子。这些人都说她怀的这一胎定然是个男儿。   皇帝不喜齐煜,宫里的人都知道。只要他生下皇子,岂不是很可能继承大统?可是齐熔和兰妃的例子摆在眼前。荔嫔忍不住想要先下手为强。   想要当皇后、太后的执念,让她近乎疯狂。本就不是良善人,冲动之下,用灵婕妤的性命逼了成芜。   事发?   事发就事发吧。   身怀六甲的荔嫔眼中迸出疯狂。反正她已从太医口中得知皇帝得了那病,治病的药,让他不能再让宫妃受孕了。   若齐煜死了,她肚子里的皇子就是皇帝唯一的继位人!何况,皇帝本就不喜欢齐煜,只要她生下皇子,皇帝根本不会在意齐煜的死活!   “吃些东西吧。”沈茴将白瓷碟里的糕点递给成芜。   成芜看着沈茴的脸色,小心翼翼接过来,却也不敢吃。   沈茴起身离开这里,去了隔壁。沈茴派去打探的人禀告沈茴的内容,和成芜公主说的大方向不差,不太一样的小细节倒也不重要。   早上眼睁睁看着齐煜掉进水中,沈茴气得心想若是知道是谁害了齐煜,定然不会放过这人!   荔嫔……   沈茴眼前浮现荔嫔绝望看着自己女儿被摔死的一幕。   沈茴再次进去,成芜把糕点放下,胆战心惊地望着沈茴:“娘娘要把我关进大牢里吗?”   沈茴说:“煜儿应该还没有睡。怎么责罚你,她说了算。你现在就去问她。”   成芜呆住。半晌,低下头,小声地哭。   沈茴回了歇息的寝屋,一整日折腾下来,十分疲惫。刚一进屋,她就软软地坐在美人榻上,神情恹恹的模样,好似筋疲力尽。   沉月赶忙吩咐宫婢给沈茴准备热水,想让她泡个热水澡,快些歇下。   伺候沈茴沐浴时,沉月轻叹了一声,说:“没想到荔嫔看上去这样和善的一个人,竟是蛇蝎心肠。今日之事也算是她的报应了。”   沈茴沉默了一会儿,说:“等她出了月子,以谋害皇子之罪,赐三尺白绫。”   沉月愣了一下,抬眼看向沈茴。   沈茴整个身子泡在氤氲的热水里,合着眼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好。我记下了。”沉月说。   因果报应之说太过玄妙。沈茴相信上天必然坚守正义。可是上天太忙了,上天赐予的因果报应是上天的事情。按照律法奖赏惩治,是人的事情。   两不相干。   ·   许是这一日折腾得狠了,沈茴本就身体不太好。这一晚她睡得很沉,   第二日日上三竿才睡醒,醒来也不太舒服。   船队已经离岸启程了。   沈茴觉得身子沉重,脑子里也晕沉沉的。她坐在船边,想要吹吹风。凉风拂面,沈茴望着漾动的水面,沉思着。   因为有点头疼,她反应有些迟钝,想事情总不能专心。   脚步声,将沈茴从沉思里拉回来。   她以为是回去帮她拿薄毯的沉月,一抬头,看见萧牧跨过了两只船之间的搭木。   萧牧这几日都在皇帝所在的船只上,他坐在船舱里,从窗户遥遥望着沈茴已经好一阵了。他知道不太合适,还是没忍住,跨过了两船之间的搭木,走上来。   犹豫要不要过来见她的每一刻,都是那样艰难。   萧牧站在船头,含笑望着沈茴,一如曾经。   沈茴愣了好半晌,才猛地站起来。搭在膝上的轻薄外衣缓缓滑落。沈茴将脑子里关于皇帝和齐煜的事情暂且赶离,曾对萧牧的担心又冒了出来。   沈茴的视线越过萧牧,望向前一只船船舱的一扇窗户。   她看见了裴徊光。   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慌张一闪而过。沈茴压下心里的慌乱,反倒是朝萧牧走过去,在距离萧牧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她用寻常的音量开口:“表哥,不要做别人的棋子。”   萧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他望着沈茴,将千言万语转成了一道温柔的笑。他凝望着沈茴,慢慢点头,用着以前最寻常的语气,温声说:“哥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茴的眉心蹙起,再展开。   她的目光再次从萧牧肩膀飘过去,遥遥望向裴徊光。   萧牧有所感,顺着沈茴的目光回过头,也看见了裴徊光。他收回视线,重新将目光落在沈茴的身上。   萧牧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过来跟沈茴说一句话。自小一起长大,他从沈茴蹙眉坐在船边的样子,瞧出她又不舒服了。   他的千言万语,变成了一句废话:“不舒服吗?有没有让俞太医看过?”   沈茴看见船舱里的裴徊光站了起来,片刻之后,裴徊光的身影出现在船舱外。沈茴惊愕地看着裴徊光朝这边走过来,她的心忽然紧张地悬起。   望着裴徊光逐渐走近,沈茴压了压心里的慌张,说:“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   萧牧说:“那还是让俞太医过来看一看才好。”   他怕沈茴又引了旧疾。   小时候,沈茴每次引了旧疾,都会昏昏沉沉睡过去,他连见都见不到她。不仅见不到她,还要日夜担心她再也不会醒过来……   萧牧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看见了裴徊光。   “为什么没睡好?”裴徊光语调慢悠悠地问,听不出情绪。   裴徊光在萧牧身边停下了,他望着沈茴,嘴角噙着一道若有似无的浅笑。沈茴再一深看,又不见了他唇角的那抹笑。   “因为……”沈茴望着裴徊光,“陌生的床睡不习惯。”   萧牧担忧地皱眉。陌生的床?这一路两个多月了,她还没有适应?是不是住在船上让她很不适应?他想问,却不能再深问。   “是吗?”裴徊光轻笑了一声,手指慢悠悠地推着个小糖盒推拉式的盖子。   沈茴的目光在裴徊光和萧牧两个人之间扫过。虽然理智告诉她不可能,可她还是莫名担心裴徊光会忽然一脚将萧牧踹进水里!   沈茴再开口:“掌印随本宫来,本宫有事要问你。”   裴徊光推捻小糖盒盖子的动作顿了顿,“哦”了一声,慢悠悠地经过萧牧身侧,踏上沈茴的船。   “风大船晃,娘娘当心。”裴徊光略欠身,抬起小臂送到沈茴面前。   沈茴硬着头皮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由他扶着转身回船舱。   刚迈进船舱,沈茴听见一道水声,她惊讶地回过头,看见萧牧不知为何落了水,船上的宫人正招呼着救人。她猛地转头,望向身侧的裴徊光。   “这就是娘娘所说的日后不会再有牵连?”裴徊光笑笑,他从小糖盒里取出一粒糖,塞进沈茴的嘴里,然后抽出沈茴臂弯里的披帛,慢悠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缠了两圈。 第94章   荔枝的甜味在唇齿间慢慢化开, 沈茴嘴里含着裴徊光塞过来的糖,却没有立刻咬了吃。   “只是说几句话而已。”沈茴小声辩驳。她嘴里含着块硬糖,吐字有些不清楚, 带着几分奇异的糯音。   裴徊光没说话, 而是又慢悠悠地将披帛在手腕上绕了一圈, 然后握在掌中。他垂着眼, 视线落在掌中的披帛上。   沈茴的视线越过了裴徊光, 看见落水的萧牧从水中爬上船, 小太监给他递上棉巾擦水。这样远的距离, 裴徊光是怎么让萧牧落水的?沈茴可不相信萧牧是自己掉进水里的。见萧牧走远, 沈茴收回视线,将目光重新落在裴徊光的身上。   几个小宫女端着新鲜的水果鱼贯而入。   沈茴心虚地不想和裴徊光杵在这里。   “随本宫进去说话。”沈茴说完,转身快步往里走。   裴徊光跟了上去。   沈茴进了房中, 裴徊光跟进去之后, 倒也没往里走,只站在门口,摆弄着掌中柔软的披帛。鹅黄的颜色, 过分鲜艳娇嫩。   沈茴让其他宫人都退出去。房门一关, 她快步走到裴徊光面前, 语速又快又低:“我与表哥一共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内容, 掌印都听得清清楚楚。又何必……”   “不对啊。怎么能是糖给娘娘吃,披帛绑咱家?”裴徊光抬起眼睛来冲沈茴温柔地笑,慢悠悠地说:“反了。”   沈茴一怔,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却忽然抬手,手掌搭在沈茴的后腰, 将人往面前一送, 让沈茴柔软的身子撞在他的胸膛。   裴徊光用缠着披帛的左手捏住沈茴的下巴, 轻易让她张开了樱口。然后另一只手修长的指探进她湿软的口中,寻到只融了一点的硬糖,取出来,慢悠悠地放进自己口中。他望着沈茴,将硬硬的糖块一点点嚼碎,吃了。   “刚熟的荔枝捣碎了弄成浆,昨儿个刚做出来的糖块。”裴徊光点头,“还行,挺甜的。”   他抬抬眼,欣赏着沈茴此时脸上的表情,慢悠悠地说:“可惜是最后一块了,等明儿个让宫人送过来一些。”   沈茴双手抵在裴徊光的胸口,她轻轻推了推,想挣开。可裴徊光缠着她的披帛的手掌扶在她后腰,亦是将她禁锢在他怀里。   裴徊光直到将口中最后的一点荔枝味儿的甜消化殆尽,才拉住沈茴的手,让她的手双手交叠放在身后。他用披帛的另一端将沈茴的双手绑了起来。   沈茴不服气:“本宫做错什么惹掌印不高兴了,要这样罚我!”   “罚?”裴徊光笑笑,他低下头咬住沈茴的耳朵尖轻轻磨了磨,用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娘娘做事光明磊落,没有做错任何事。更何况咱家也没有生气。不过是两日未见娘娘,心生思念。思念……成疾。啧。”   他拉着沈茴绑在一起的手,朝床榻走去,让沈茴在床边坐下。他一边环视屋内布置,一边语气随意地说:“娘娘的这自称一会儿一变,听着不大得劲。”   过了片刻,裴徊光又说:“听着也没很不得劲。啧,也行吧。随娘娘欢喜。”   他走到沈茴的妆台,在抽屉里翻找着。他左手手腕绑着沈茴的披帛,另一端绑在沈茴的手上,幸好妆台离床很近。纵使这样,沈茴还是不得不被他拉得身子朝一侧栽歪。   裴徊光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一支雀羽簪。孔雀羽毛耀如蓝宝石。沈茴觉得太浓艳,并没有戴过。   裴徊光拿着这支雀羽簪缓步朝沈茴走过去。   沈茴蹙蹙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她心里好奇裴徊光想要做什么,却紧紧抿着唇,并不问。她甚至将脸扭到一边,不去看他。   直到裴徊光捏着簪子一端,用宝蓝色的柔软雀羽,轻轻扫过沈茴的脸。   有点痒。   沈茴缩了缩脖子,身子忍不住向后躲。   裴徊光弯下腰,去解沈茴胸口的系带。他动作斯文,语气也斯斯文文:“娘娘昨天晚上没睡好,可是因为咱家不在身边伺候?”   齐胸的裙子落下来,堆在沈茴的腰间。   裴徊光用指背反反复复温柔磨蹭沈茴的脸颊,感受着指背的细腻,他忍不住凑过去,用鼻尖也蹭了蹭。   光天化日之下,还是船上,这让沈茴浑身不自在。她朝一侧躲避,匆匆往床上去。   裴徊光拉住沈茴的脚腕,将人往前拉过来些,一边脱她的鞋子,一边说:“娘娘,穿着鞋子到床榻上去,可不是端庄姑娘的所作所为。”   他把沈茴的鞋子脱了放下,沈茴已经再次往后挪了挪,后背抵在床榻里侧的墙壁。裴徊光拽了拽两人相连的披帛,略抬下巴,说:“转过去。”   沈茴盯着他,没动。   “咱家现在不想看娘娘这张脸,转过去。”   沈茴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转过身,面朝雪白的墙壁。   裴徊光视线下移,落在沈茴纤细的腰身,凝在她后腰的腰窝上。他很早前就注意过沈茴后腰的腰窝,那轻轻陷下去的地方很难不吸引人的注意力。   也不知道痒不痒。   这般想着,裴徊光便用手里的蓝宝石色雀羽轻轻扫过沈茴的腰窝。   沈茴的身子剧烈颤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一脸惊愕地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慢慢勾起了唇角,他像是找到了十分好玩的事情。他又靠近些,一条长腿屈起,膝盖抵在床上。他缠着披帛的手握住柔软的鹅黄披帛,一圈又一圈缠握在掌中,逐渐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当裴徊光再一次用雀羽轻扫沈茴的腰窝,沈茴终究是忍不住笑出来。她又急忙咬着唇,不准自己笑出来。   裴徊光欣赏着她要笑不笑的样子,满足地摸了摸她的头,说:“这就对了,娘娘板着脸做什么呢?还是笑起来好看。”   裴徊光逐渐掌握了技巧,知道该如何用手中的雀羽伺候沈茴后腰腰窝的痒肉。   沈茴耳边隐隐约约的水声,提醒她这是在船上。她强忍着不笑出来,免得被外面的人听见。   可是……   可是是太难忍了!   呜呜呜……   沈茴忍得都快要哭出来了,眼泪含眼圈。   裴徊光凑到沈茴的脸前,瞧她湿了的眼角,低声慢语,带着诱音:“笑啊,笑出来给咱家听听。”   沈茴口中憋着的笑声似乎马上就要憋不住了。   沈茴无法再忍下去了,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终于张开嘴。然后,发泄一般吻上裴徊光的唇,将忍了半天的笑声变成低低的哽咽与细喘。   裴徊光一怔,捏着雀羽簪轻扫的动作微顿。   她被绑在身后的手摸了摸,找到裴徊光的手,扯了他手里的宝蓝雀羽簪,扔到一旁去,怕他再去捡簪子,使劲儿攥着他的手。   半晌,裴徊光用指腹擦去沈茴眼角的泪花。   沈茴离开裴徊光,向后退开一点。她吸了吸鼻子,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认真说:“裴徊光,你就是混账东西!”   裴徊光用绕手的披帛擦了擦嘴角的湿,并未因为沈茴这句话脸上露出半分不悦。   沈茴终于当面骂出来了,心里升起一阵舒爽。这种舒爽让沈茴忍不住再重声重复:“你就是个混账东西!听见了吗?混账东西!”   “咱家不聋,自然听见了。”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渐次染上几分兴趣盎然的笑意,“娘娘骂人的样子真是动人。”   沈茴咬咬唇,抬起脚来踢在裴徊光的胸口。然而她力气那样小,裴徊光纹丝不动,反而是捉了沈茴的脚腕。他的视线下移,落在掌中的小脚上。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有了害怕。   别呀。   她的足心可比后腰怕痒多了!   她使劲挣了挣,终于将自己的脚抢回来。她身子继续往后挪,她缩着一双脚到身后,又用乱糟糟的裙子藏起自己的脚。   裴徊光在床榻上扫视了一圈,没看见那只雀羽簪。   “把簪子拿来。”他说。   沈茴后辈抵在墙壁上,气势汹汹地瞪着裴徊光:“你休想!”   “咱家保证不拿那东西挠娘娘的脚心。”裴徊光在床边坐下。   沈茴怀疑地打量着他。   莫名地,他说不会,沈茴便是信了。   裴徊光再次拽连着两个人的披帛,一边拽一边说:“娘娘把坐在屁股下来的雀羽簪拿来。”   他怎么知道她趁乱坐在身下了?   沈茴身后的双手握着那支簪子,瞪着裴徊光,板起脸来:“你再挠我痒痒,我真的要生气了!”   “原来娘娘还没生气?”裴徊光挑挑眉。   “你!”   裴徊光忽然低笑了一声,说:“咱家保证不再用羽毛碰娘娘的痒肉。”   他将沈茴拉过身边,手臂环过沈茴的腰侧,摸到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雀羽簪。裴徊光低头,凑到沈茴的耳边,低声说:“碰碰另外一个地方。”   沈茴怔怔由着裴徊光将手里的雀羽簪拿走了。她缓慢了眨了下眼睛,忽然就明白了裴徊光在说什么。   “混账东西!”   裴徊光叹了口气,尤其悠闲又无奈:“娘娘怎连骂人都不会。换个词罢。”   沈茴吸了吸鼻子,让自己哭出来。   “我不舒服,生病了。你不关心人的。呜呜呜……”   裴徊光垂眼瞥向她,看着沈茴低着头,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来。   委委屈屈。   “不就是没睡好?那么娇气的?啧。”裴徊光一边嫌弃地说着,一边手臂环过沈茴的腰,将她绑在身后的一双手解开。   沈茴不理他,低着头,小声哽咽地哭。一瞬间,因为二姐姐和煜儿的心疼憋着的眼泪,一股脑都跑出来,一颗接着一颗掉下来。   裴徊光手掌覆在沈茴的额头,确定人没发烧,再将指腹搭在沈茴的手腕摸了摸她的脉。然后将沈茴堆在腰周的裙子理了理,给她重新穿好。   沈茴瞪了他一眼,赌气似地扯来披帛,将裴徊光的一双放在一起,一圈又一圈地颤着,最后使劲儿打了个死结。   裴徊光没拒绝,由着她发泄,反而问:“不适应睡在船上?晃吗?还是水声太吵了?”   沈茴也不说话,睁大眼睛瞪着裴徊光好半晌,才慢慢软下身子。她凑过去一些,双臂软软地抬起抱住裴徊光,她将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上。   她用湿漉漉的脸颊在裴徊光的脖侧蹭了蹭,在他耳边软着声音地说:“因为掌印不在身边,所以睡不好。”   裴徊光慢慢收起嘴角的浅笑,眸底的光影凝了凝。   不太想去分辨沈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第95章   裴徊光一动不动。   他在等。   在等小皇后软着嗓子用撒娇的语调向他讨东西。   耳侧安安静静的, 只有沈茴轻拂的气息,还有船外不时的水声。沈茴的沉默,让裴徊光不由去猜测, 去猜她这回想要什么东西?她这样久没有开口, 想来胃口不小, 想要的东西有点过分。   裴徊光自然知道沈茴从一开始招惹他时, 是打的什么主意。从始至终, 她都想借助他的力量, 辅佐齐煜登基。   所以, 她这般撒娇讨好是想要他帮她杀了皇帝?   沈茴终于开口了。   “我想跟掌印要一样东西。”沈茴双手勾住裴徊光的脖子, 小手在他颈后轻轻勾着。她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裴徊光的眼睛。   裴徊光没什么反应。他望着沈茴近在咫尺的脸,视线落在她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泪珠。   沈茴欲言又止,眉心轻轻蹙起。   裴徊光凉薄地看着她。   沈茴身子挪了挪, 由侧坐变成跪坐的姿势, 这样可以让她更高一点。然后她将额头抵在裴徊光的眉宇之间,声音低软柔糯:“给我一件你的衣服吧……”   “什么?”裴徊光愣了一下。   沈茴撒娇般嗯哼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 她重新抱住裴徊光, 将脸埋在他颈窝里, 小声说:“还要几日才能到关凌, 船上多有不便。就算到了关凌的行宫,也没有暗道了……”   沈茴的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沮丧。沈茴唇角弯了弯,她轻轻亲了下裴徊光脖侧,小小的口一半落在他微凉的颈,一半隔着他殷红缎领。   “我想把掌印的衣服缝在被子里。”   裴徊光手腕微转, 腕上刚刚被沈茴缠了又缠打了死结的披帛瞬间断裂, 他抬手, 略用力地捏住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审视。   掌中巴掌大的小脸,嘴角微微勾着点甜甜的弧度。雪颊亦沾了点少女娇羞的红晕,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干净澄澈里含着一点零碎的欢喜。   裴徊光用指腹轻轻磨蹭着沈茴的脸,慢悠悠地说:“若娘娘想,再砸一条暗道便是了。”   裴徊光的目光凝在沈茴的眼睛上。他在等,等她眼里一瞬间的黯然,又或者她脱口而出的真实想法。   然而沈茴只是弯着眼睛对他笑。   她脱口而出的是,是尾音拉长带着丝甜味儿的——“好啊。”   裴徊光忽然呵笑了一声,松开手,与沈茴对视的目光也先一步移开了。他起身,说:“既没睡好,补补眠。别出去吹风了。”   裴徊光走了。   沈茴目送裴徊光走远,脸上的笑慢慢淡下去。她身子一歪,软软地躺在床上。空空的目光虚放了好一会儿,最终被那抹耀眼的宝蓝色的雀羽吸引了。   沈茴拿起那支宝蓝的雀羽簪,轻轻晃了晃,嘴角轻轻翘起。   裴徊光以为她是想求他帮忙杀了皇帝吗?   不是的。   沈茴比裴徊光想的贪心,她想要的东西更多。   她要裴徊光做她的臣,对他言听计从。   沈茴转了个身,仰躺着。她将那支宝蓝色的雀羽簪轻轻放在心口。   ·   萧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推下水的。确切地说,他没看见有人动手。而且当时他周围根本没有人。   他回到房间刚换了身干净衣服收拾妥当,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就过来传话。皇帝要见他。   萧牧皱了皱眉,强压下心里的厌恶,才去见皇帝。   皇帝坐在一张长凳上,心美人和意美人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一个给他清唱江南小调,一个剥开荔枝笑盈盈地喂他吃。   两位美人虽然青衫轻薄,但还算整齐。皇帝已经衣衫不整,整个屋子里飘着一股媚味。   萧牧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慢慢攥紧。他一想到表妹嫁给了这个一个荒唐的皇帝,心里又恨又苦。   “你们都下去!都下去!”   皇帝将所有人都赶下去。他朝萧牧招了招手,压低声音:“爱卿过来说话!”   萧牧强忍下心里的愤怒和仇恨,抬脚走过去。   皇帝偷偷环过四周,看见东厂的小太监站在窗外。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用仅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询问:“朕的长子当真还活着?”   萧牧点头,同样低声禀话:“臣已派人一路护送大皇子去关凌。过几日到了关凌的行宫,陛下就可和大皇子父子团聚。”   皇帝笑了。   “爱卿,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听说今日落水了?可影响了伤口恢复?”皇帝笑呵呵地问。   “多谢陛下关怀,臣无事。”萧牧垂着眼。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了三声,“下去休息吧。”   人人都笑话皇帝因萧牧替他挡刀而直接封了左丞。其实不然。皇帝将左丞这个位子给了萧牧,是因为萧牧告诉他,他还有个儿子在世。   萧牧离开之后,皇帝在长凳上躺下。他总觉得疲惫,坐久了就会疲惫地想要躺一会儿。   这些年,皇帝拼命地生孩子。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他生不出儿子来。他怎么就生不出儿子了?分明是宫里这群女人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他拼命地找女人生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努力寻找一个有用的肚子。   原来他早就有儿子了!   他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儿子!   可是……   那个孩子真的是儿子吗?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了,并不知道那个孩子的性别,甚至连那个孩子有没有出生都不知道。   因为这些年宫里的妃嫔几乎生的都是女儿,皇帝又开始怀疑了。他真的能生出儿子吗?   当年他养的那房外室,真的给他生了个儿子?   一想到那房外室,皇帝就觉得后腰疼。那是被沈荼用鞭子抽的。哎呦喂,那种疼劲儿啊,他现在想想都觉得疼。   当年,他壮着胆子偷偷养了房外室。最后还是被沈荼发现了。皇帝觉得沈荼若不是因他皇子的身份,就她那个臭脾气兴许真的会活活把他打死。   皇帝打了个哆嗦。   当年被沈荼发现的时候,那房外室已经有了身孕,七个多月了。当时皇帝满心都是被沈荼发现的惊慌,根本顾不得那个女人。沈荼说替他“安置”了,他连连点头,不敢过问一句。   皇帝一直觉得,沈荼所说的“安置”,应该不会留下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   命。难道沈荼让那个女人生下来了?   皇帝愣愣地想着沈荼生气的样子。好半晌,叹了口气。   ·   接下来几日,一路顺风顺水,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四月初八这一日,船队十分顺利地到了关凌。   这一行中,很多人都是北方人,极少坐船,甚至有人是第一次坐船。近三个月的水上行程,让很多人都十分不适。若一路畅行,本不用这样久,正是因为考虑到很多会不适应,走走停停,没少在沿岸州城落脚、采买,甚至是观光。   到了关凌,才算是彻底结束了这一程。   船只都已停靠,不过还没有安排下船。不管是宫妃还是后面跟着的臣子,甚至是宫人,都对下船十分迫不及待,频频往前面询问何时可以下去。   最近这几日齐煜晚上都睡在沈茴身边,今天船只停靠后,她也没回自己的船,乖乖跟在沈茴身边。她坐在一旁安静又好奇地望着宫女给沈茴梳妆。   今日要下船,沈茴自然又要穿凤服宫装挽高髻描胭脂。   因在旅途中,少了很多争奇斗艳的机会。今儿个下船,很多宫妃都一早起来精心打扮。女子大多都是爱美的,也喜欢被人夸赞长得美。   关凌当地的官员和百姓早早赶来,站在河岸边张望恭迎。   “皇家的船就是不一样,真气派哦。”   “就是就是……快看,宫里的妃子下船了。都说皇帝爱美人,将天下美人都网罗到宫中。这么多美人儿真是艳福啊!可惜了,这些妃子都是讲究脸面的,个个戴着面纱,这也看不清啊。”   “就算戴着面纱也遮不住天家的气派,那优雅端庄的气质,就连官家女也是比不上的呦。”   “她们穿的裙子真好看!”   “可惜了,皇帝得了那脏病,不知道是不是糟蹋了这群天仙似的美人儿……”   “咳咳,你小点声。今儿个可不能乱说话……”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不敢再妄议皇帝的病,至少今日在此地不敢再多说。   “那个是皇后吧?沈家出了三个皇后,想必一个比一个貌美。可惜了,也遮着脸……”   岸边的百姓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茴。   沉月从后面快步走上来,在沈茴耳边低声禀话:“咱们还没离京的时候,陛下已经下令张罗选秀之事。奴婢刚刚听说秀女都已经送进行宫了。”   沈茴蹙眉:“皇帝得了那病还要选秀糟蹋人?”   “听说这次选秀,大臣也不舍得把好好的女儿送进宫里去,人数比以往少了许多,其中不乏滥竽充数之人。”   滥竽充数之人也是人。   沈茴拧眉。   沉月轻叹了一声,又说:“奴婢让平盛去弄了名单,看见了丁家四姑娘的名字。”   说着话,到了地方。沈茴率领宫妃停下等候,也不再与沉月详说了。   ——皇帝还没睡醒。   站在河边等候时,沈茴不由担忧起无辜送进宫的秀女们。她原先住在江南的外祖母家时,认识了丁家的几个女儿。丁家四姑娘是庶出,平常不怎么出门。沈茴与她相识却不算很熟,倒是和她姐姐更熟悉一些。   很快,皇帝睡醒,懒踏踏地下了船。   其他人这才能跟着一起登上马车,浩浩荡荡,往玱卿行宫去。   一路上,百姓驻足观望。   玱卿行宫并不远。   到了地方,车队停下来。车门打开,沈茴扶着沉月的手下了马车,抬眼打量起面前的玱卿行宫。   不由被其华美所吸引了目光。   关凌被称作海棠之城,沈茴曾猜想这行宫之中必然种着大量海棠。深处何样不得知,站在外面望过去,不见海棠,只见大片郁郁葱葱的玉檀。   当地官员和百姓跪地叩拜。   一片安静里,忽然响起了几声咳嗽。   皇帝刚要让人平身的话不由咽回去,他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裴徊光。   裴徊光捏着雪白的帕子压在唇上,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玱卿行宫大门外,安安静静,诡异地只有他的轻咳声。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行宫,漆色的眸子寒潭深深。   星星点点的红逐渐染透裴徊光手中雪白的帕子,又逐渐染湿裴徊光苍白的指。 第96章   裴徊光所修炼的邪功, 让他冷心冷情,不能有大悲大喜,过分浓烈的情绪波动都会引起身体里五脏六腑的强烈不适。   裴徊光冷眼望着眼前的行宫。   二十多年过去了, 这里又变成华丽漂亮的地方。仿佛在这里发现恶是一切只是人的臆想, 没有存在过。   裴徊光的视线越过行宫红色的宫墙, 望着里面葳蕤茂盛的玉檀。   南北相殊。生长在这里的玉檀比京城的玉檀更加粗壮, 颜色也更加翠绿。一眼望过去, 一大片绿色郁郁葱葱, 生机盎然。   胸腔里炸裂般的悲汹涌而来。裴徊光俯身, 一口血吐出来。他的手压在膝上, 紧接着又是一大口鲜红的血呕出。   所有人呆滞地望着这一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沈茴遥遥望着这一幕,捏在手里的帕子皱了,像她被捏紧的心。她遥遥望着裴徊光, 很想跑过去, 扶一扶他。   可是她不能。   沈茴轻轻咬唇,脸色逐渐发白。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不知道多少人盼着裴徊光就这样吐血而亡。偏偏他面无表情吐血的场景又太过诡异, 又惹得不少人莫名惊骇。   近一刻钟后, 裴徊光直起身。   随着他直起身, 所有人的心不由跟着一颤。   而裴徊光只是接过身边小太监递过来的帕子, 擦了擦嘴上和手上的血。血迹难擦,他的唇角与指缝间留下些殷红的血印子。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陛下忘了让他们平身。”   他的语气是一惯的冷漠寻常,不带情绪。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颤声说:“平、平身,都平身!”   沈茴随着人群往行宫走时, 回头望了裴徊光一眼。他微微仰着头, 略眯着眼望着高高的玉檀。他似乎不含情绪地轻笑了一下, 然后抬步往行宫里走。   裴徊光迈进行宫的大门,脚步顿了顿。   他低头,确定自己的裤管没有被鲜血染透,才抬抬眼,继续往里走。   他本可以阻止这趟南行,或者将目的地改到别的行宫。这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他也很清楚重新回到这里,他的身体会发生什么。   可是他自虐般地回来了。   裴徊光合上眼,嘴角微微上扬,细品自虐带来的快感。   ·   宫中妃嫔所住的宫殿早已提前安排妥当。   沈茴的住处是一座四层的阁楼。   “浩穹月升”四个题字,龙飞凤舞。   虽然早已吩咐宫人收拾过了,沈茴身边的宫人进来之后免不得还要再收拾一遍,也要把这次带来的行礼都收拾妥帖。   “娘娘,今日必定都乱着。您到寝屋歇着吧。”拾星说。   沈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提裙往楼上走。她踩着一层层的楼梯,不由想起远在京都的沧青阁。   上楼到一半的沈茴停下脚步,转首望向楼下。   宫人有条不紊的收拾着,身影杂多。   没有栉比的书橱,没有那张白玉长案,也没有面无表情站在长案后面的人。   沈茴收回视线,抬抬头,楼梯上面,也没有那个冷眼瞥她的人。   沈茴抬手,指尖拂过墙壁。南方温暖,墙壁之下也不会传来椒热。   裴徊光吐血的场景总是在她眼前晃着,沈茴又想起用他的血要药引的汤药。猩红的血染红了白瓷碗边儿。   “灿珠。”沈茴喊。   灿珠站在门口,听见沈茴唤,她快步走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他住在哪里?”沈茴问。   灿珠想了一下,猜到沈茴问的人是裴徊光。她小声禀话:“听说他不住在行宫,在外面有宅院。”   不住在行宫里吗?   沈茴点点头,继续往楼上走。她的寝屋在四层。她上了四层之后,没有立刻进寝屋,而是走到廊窗前,推开窗户,望向红色的宫墙之外。   她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寝屋走。   今日事情繁多,沈茴身边的宫人都在忙,她也没用别人陪着,自己进了寝屋。   进了屋,沈茴不由一怔。   这间寝屋里的布置,竟和她在宫中的昭月宫一般无二。宫人竟然这样用心?沈茴继续往里走,绕过与昭月宫那寝屋中一模一样的雕花屏,想要去床榻上小躺一会儿。   可是当她走到床榻前时,不由呆住。   面前并没有床,而是一个……用琉璃烧成的巨大笼子。色彩斑斓晶莹剔透,耀耀光影梦幻炫目。   沈茴不由朝琉璃笼走去,抬手轻抚滑凉的琉璃。   她忽地想起裴徊光曾经慢悠悠对她说——“纯金的鸟笼贵气有了,却有点俗气。也是没法子,时间有限。过了正月十五,就要陪着狗皇帝去别宫,来不及做更好的样式。不过到了关凌,咱家再令人给娘娘烧一个琉璃笼。”   裴徊光竟然真的给她准备了琉璃烧的笼子!   沈茴环顾寝屋,确认寝屋里没有别的床。她重新打量起面前的琉璃笼,琉璃笼中铺着厚厚的柔软毯子。被褥和枕头也都备齐了。   沈茴蹲下来,将最上面的一层毯子掀开一点,果然看见两侧毯子之间铺了一床褥子。   她曾经对他说过——“有点太软了。中间夹一面棉褥更好些。”   沈茴蜷缩着在琉璃笼中躺下来,她闻到一点玉檀的味道。沈茴用脸颊蹭了蹭雪白的柔毯,轻轻合上眼睛。   如果他不是裴徊光该多好。   ——沈茴忽然这样想。   ·   沉月、拾星几个在下面忙完,上来进了寝屋,看见这流光闪烁的琉璃笼,不由都愣了好一会儿。   沈茴一直没睡着,她安静地躺在笼中,睁着眼睛。   见她睁着眼睛没睡着,沉月才问:“娘娘,这摆床的地方怎么会是个笼子?娘娘当真要睡在这笼子里?要不要吩咐宫人换个床过来?”   “不用换,挺好的。”沈茴声音慢吞吞的。   听沈茴这样说,沉月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娘娘晚膳想吃什么?”   沈茴没吭声。   沉月带着几个人上来本是想看看寝屋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除了这个古怪的琉璃笼,见这里和皇宫里住处的寝屋一模一样,倒是不用收拾了。   沉月瞧着沈茴情绪不太好,她让其他宫人都退下去。她打量着这琉璃笼,有点别扭地在开着的笼门前蹲   下来,询问:“娘娘吃不吃糖?”   沈茴没说话。   沉月等了又等,见沈茴始终没反应,正想着自己也退下,沈茴声音低低地说:“我想见他……”   “娘娘想要见谁呀?沉月去给娘娘把人喊来。”沉月不太明白沈茴说的是谁。   沈茴不吭声。   沉月第一个想到的是萧牧。沉月也想不通萧牧为什么会在途中突然出现。可是她知道若沈茴没有忽然被封为皇后,再过两年是要嫁给萧牧的。再次看见萧牧出现,沉月不由替沈茴唏嘘。   “娘娘想见表公子吗?”   沈茴不吭声。   沉月蹙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沈茴,压低声音:“娘娘想见掌印?”   沈茴还是不吭声。   沉月以为自己又猜错了。   沈茴才轻轻“嗯”了一声。   沉月微微张着嘴,脸上的惊讶一点都藏不住。她望着蜷缩在琉璃笼中神情怏怏的沈茴,心里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从始至终,沉月一直以为沈茴主动去找裴徊光,都是形势所迫的逼不得已。那走过长长暗道之后的遭遇,都是屈辱。   她偷偷为沈茴的屈辱哭了那么多回。   在沈茴通过长长的暗道去沧青阁的夜里,她心疼得整晚睡不着。   好半晌,沉月小声问:“娘娘……娘娘是喜欢上掌印了吗?”   话一出口,沉月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的?她的主子那样好,可是裴徊光……   她太清楚沈茴喜欢什么样子的人。不管一个人的容貌与家世,沈茴最看中的是这个人是否正直善良。   裴徊光……   怎么可能呢?裴徊光和“正直善良”哪有半点关系?简直是笑话啊!   怕沈茴不高兴,沉月赶忙说:“奴婢胡说的!奴婢胡说的!”   沈茴再次软软地“嗯”了一声。   “啊?”沉月张大了嘴,一脸的不敢置信。表情夸张极了。   沈茴抬起左手,五指分开,然后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左手小手指的最前端的关节,闷声说:“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吧。”   她拧着眉,盯着自己的手指头,觉得不太对。右手拇指和食指再往前挪一点,再挪一点,最后捏着小小的一点指甲盖。   “就这么一点点吧。”   耳畔忽然传来裴徊光慢悠悠的声音——“就那么一点点啊?”   沈茴怔了怔,一下子坐起来,寻声望去。   不远处摆放了一个博古架,和在皇宫中她的寝屋床榻旁的那个博古架一模一样。此时,博古架朝一侧歪着,露出里面的暗门。而裴徊光正站在博古架旁边。   是了,这里的布置既然和昭月宫的寝屋一模一样。她为什么没有试试这一模一样的博古架之后,也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暗道?   沉月咽下心里的惊讶,又看了沈茴一眼,她起身,悄声走出去,将房门轻轻关上。   沈茴躺了许久,头发有点乱糟糟的。她坐在琉璃笼里雪白的柔毯中,怔怔望着裴徊光。知他换了身衣服,嘴角和手指间都干干净净的,血迹都已经擦净了。   裴徊光“啧”了一声,阴阳怪气:“娘娘这什么毛病,当真是贼心不改,又盯着咱家的手瞧。”   沈茴抿了下唇,嗡声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想看看娘娘睡在这琉璃笼中好不好看。”裴徊光缓步朝沈茴走过去,最终停在琉璃笼门前。他站在那里,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瞧着沈茴。   他望着她,慢悠悠地说:“倒是没想到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沈茴仰着脸,望着他。   她忽轻哼了一声,说:“偷听人说话实在非君子所为。要是早知道掌印偷听,那本宫一定要说可喜欢可喜欢掌印了。”   她张开双臂比量了一下。   “那么那么喜欢。”   裴徊光的视线跟着沈茴比量的手,落在沈茴刚刚比量的指甲盖上。他弯腰,走进琉璃笼,在软毯前蹲下来,握住沈茴的手腕。   他将沈茴刚刚比量的左手小手指放进口中,咬了咬她喜欢他的那点指甲盖。   “啧,应该把这块指甲盖咬下来,慢慢嚼碎了吃。”   沈茴挣了挣,没挣开。紧接着,她小手指上果真传来了隐隐的痛觉。   沈茴也不挣了,安静地凝视着裴徊光,问:“你不会死吧?”   裴徊光没理她,继续啃咬。   她就再问一遍:“不会真的吐血吐死吧?” 第97章   不仅是这一次, 在京城时,已经有了很多流言。那些人不敢大大咧咧明面上议论,都在背地里嘀咕。他们都说, 像裴徊光这样的人必然要遭报应。他练那逆天的邪功, 有违天道,必然会遭到反噬。那些流言里,认定了没人能取裴狗性命, 可是上天马上就会来取他的命,让他不得好死。   沈茴认真问了两次,裴徊光这才放开她的手,认真想了下杀人速度, 算一算名单上的人还要多久才能杀完。   他说:“一年内应该死不了。”   “一年?”沈茴睁大了眼睛, 死死盯着他,“你随口胡诌的吧?”   裴徊光笑笑。   他是否会死于那邪功的反噬, 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根本没考虑过死期。只要在他活着的时候能把名单上所有人虐杀一遍, 不漏一个,便就行了。   裴徊光自然知道这天下太多的人想取他的性命。等他做完想做的事情,谁来取他的性命都无所谓。兴许,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取他的性命。   裴徊光望着眼前一脸震惊的沈茴, 猜测她现在在想什么呢?震惊之余,是不是还有欢喜?就连小皇后,也是想让他死的。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用她那拙劣的美人计一步步利用他。   她乖巧温顺地躺在他为他准备的琉璃笼中,软着声音说着那一丁点的喜欢, 都是做给他看的吧?   裴徊光开始猜测沈茴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过来了。是她对那婢女诉说着那一点点的喜欢的时候?还是她那个婢女问她是不是想见她表哥的时候?   因为知道他在这里, 所以她不敢说她想见她的表哥?裴徊光反反复复想起沈茴说过若非陛下的封后圣旨, 她在两年后会嫁给萧牧的话。她应该也是很想嫁给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吧?   裴徊光眸光渐渐暗下去。   回到玱卿行宫, 裴徊光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阴沉的戾气。本就是偏执人,在这过分阴恻恻的情绪里,想法越发偏执下去。   沈茴望着裴徊光眸中的神色,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他是不是以为她故意那样说给他听的?   沈茴飞快地心思流转,琢磨着。对策没有想出来,她反而是对裴徊光说:“我不相信只有一年。掌印骗人的。”   语气笃定。   在沈茴心里,裴徊光过分强大,像无法跨越的万丈深渊。这种强大就算有弱点,也不该是毁灭式的!   真的是这样的吗?   沈茴心里又不确定了。那些流言真的是假的吗?他说的一年也是假的吗?   裴徊光没有回答,他欠身,在琉璃笼中雪白的软毯坐下,修长的手指为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沈茴压乱的长发。他一边给沈茴梳理长发,一边问:“等咱家死了,娘娘和天下人普天同庆之余,可会施舍点善心为咱家收尸焚骨?”   沈茴拧眉。她侧过脸来望着裴徊光,说:“掌印是故意在气我吗?掌印想听什么回答?”   她推开裴徊光为她理发的手,在琉璃笼中站起身,垂眼看他。   “你这死太监简直是莫名其妙!旁的男子听见姑娘说喜欢他,断然不是你这个鬼德行。本宫要收回刚刚的话了!”   沈茴气呼呼地转身往外走,却忘了琉璃笼的门要矮一些,忘记了低头,流光溢彩的琉璃横栏磕在了额头上。她“唔”了一声,手心贴在自己的额头揉了揉,脚步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往外走。   她直接走到窗下的矮柜前,蹲下来,在柜子里翻了翻,找到剪子。然后她用力一剪,将左手小手指蓄长的指甲剪断了。   “没了!那点喜欢没了!”   沈茴“啪”的一声,将剪子放下,剪子落在矮柜上,发出不小的动静。她重新走到琉璃笼前,朝裴徊光的膝盖上踢了一脚,然后将琉璃笼的门用力关上。   沈茴转身往外走,再不看裴徊光一眼。她出了寝屋,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吩咐:“沉月,我晚上要吃红烧狮子头、四喜丸子、九珍玲珑汤、叫花鸡、东坡肉、栗酥肉、清蒸鲈鱼……还有、还有……再来好大一碗荔枝!不,一盆!”   坐在琉璃笼中的裴徊光抬抬眼,望着被关上的笼门。   他抬手推门,笼门却没推开。沈茴离开前摔门太用力气,将上面的横闩摔下来,笼门从外面锁上了。   裴徊光若想出去,倒是可以轻易将琉璃笼的笼门折断。可是这琉璃笼是他亲自设计的,有点舍不得。   裴徊光在雪白的柔毯上躺下来,他侧脸闻了闻柔软的枕头。枕上有一点泛着甜味儿的香,是沈茴柔软乌发上的味道。他平时用玉枕,可沈茴不喜欢,她总喜欢这样软的枕头。   裴徊光闻着这点泛着甜味儿的香,忽然笑了。   ·   沈茴在楼下饱餐了一顿,吃得比往常多了很多。吃得太撑了,她下了楼,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又惦记齐煜,不知道她刚搬过来身边的人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有心将齐煜放在身边养。只是今日才搬过来,给齐煜准备的房间还没收拾好。明日或者后日,就可以让她过来住了。   沈茴带着两个宫婢,去了齐煜的住处。去看看齐煜那边的宫人是否安排好了,也要将明日或后日就让齐煜来她身边住的事情告诉齐煜。   到了齐煜的住处,沈茴陪着她玩了好一会儿,天色彻底黑下去之后,她才回自己的浩穹月升。   回来之后,沈茴要了一大碗荔枝上楼回寝屋。荔枝是她晚膳前要的,只是她晚膳实在是用得太多了,那时候没有肚子再装荔枝了。眼下去了齐煜那里一趟,想起荔枝的甜味儿,她又想吃荔枝了。   刚搬过来,身边的宫人都忙。沈茴也没让她们跟着伺候,自己抱着一大碗荔枝上来。   当她绕过雕花屏,看见睡在琉璃笼中的裴徊光时,不由呆住了。   他没走?还直接在琉璃笼中睡着了?   沈茴快步走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无意间将笼门锁上了。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睁开眼,就看着沈茴抱着好大一个碗呆呆站在琉璃笼外,望着他。   “开门。”他说。   沈茴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又抱着那一大碗荔枝转身朝窗下的软塌走过去。她将那碗荔枝放在软塌上的小方桌,然后在软塌上坐下来,慢悠悠地剥着荔枝壳,吃荔枝。   一颗颗圆润的荔枝,晶莹剔透,被她纤细的指捏着。她将荔枝放进口中,将软肉轻轻咬开。瞬间,荔枝特有的清甜在她唇齿间化开。榴齿咬下阮肉,她抬手,将黑棕色的核取出来,放在一旁空的小白碟上。   黑棕色的荔枝核被荔枝的甜汁裹着,水渍晶莹。   裴徊光躺在琉璃笼的雪白柔毯上,看着沈茴吃   了一颗又一颗的荔枝。慢慢的,他的目光凝在沈茴放在白瓷碟里的荔枝核。   沈茴一口气吃了十来颗荔枝,才硬着头皮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走到琉璃笼前,也不开门,隔着色彩斑斓的琉璃笼望着里面的裴徊光。   “我不是故意把你关在这里的。”沈茴一脸无辜。何况她说的本来就是实话,而且她相信裴徊光也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裴徊光慢悠悠开口:“所以娘娘打算把咱家关多久?”   “我是想着我刚刚骂了你,你左右又要想点坏事情对我。所以把你再关一会儿也没什么。”   裴徊光坐起来,说:“娘娘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   “是呀,我总是很喜欢说实话的。”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语气又轻又慢。   四目相对片刻,裴徊光缓声问:“旁的男子听见姑娘说喜欢他,会是什么德行?”   “会开心啊。说不定还要送礼物。”   “行吧。”裴徊光点点头,“明日送娘娘礼物。”   ——不管是真是假,既然你想要个礼物,那咱家送你个礼物便是。   沈茴将琉璃笼的笼门打开,她向后退,看着裴徊光走出来,这才有点紧张地说:“掌印,我真不是故意关了门。”   “不早了,洗洗睡吧。”裴徊光说。   洗澡?   沈茴小心翼翼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在心里猜着他又要玩什么古怪的把戏。沈茴又多看了裴徊光,而裴徊光却已走到窗下软塌去吃荔枝了。   沈茴这才走出寝屋,去隔壁的盥室沐浴。   整个身子泡在氤氲的热水中时,沈茴还在琢磨着一会儿裴徊光又会对她做什么?裸身读艳词?挠痒痒?总不能荔枝的甜汁涂在她身上让他吃吧?   沈茴琢磨着,不如先发制人!   然而当沈茴换上寝衣回到隔壁的寝屋时,裴徊光已经不在那里了。沈茴蹙蹙眉,在软塌上坐下。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发现小方桌上那个白瓷小碟里的荔枝核不见了。   一颗也不见了。   沈茴知道宫婢没有进来过。那这些被她吃了荔枝肉吐出来的核去哪儿了?   沈茴狐疑地望向博古架的方向。   ·   裴徊光的院落离玱卿行宫不远,隔着一道红色的高高宫墙,再一片茂密的海棠林,便是他的院落。   裴徊光站在阁楼的窗前,冷眼望着院中。   有人送了他一份礼物。   几辆囚车里塞满了人,每个人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一共四百五十六个人,由掌印尽情享用。”顺年禀话。   四百五十六个名单上的人。   顺年继续说:“送他们过来的人只带了这一句话,然后几个人立刻服毒自尽,没有活口。”   裴徊光冷笑。   看来有人查到他的身份了。这算献好?   搞笑,送上门的人头砍下来还有什么趣味?   啧。   裴徊光神色莫测地望着囚车里的人,侧身对顺年吩咐了几句。   顺年一愣,立刻下楼去办。   裴徊光下令把囚车里的人都放了。   顺年传话:“一会儿开了囚车的门,你们就自由了。但是最后一个走出这院子的人会被抓出来做成人彘,再扔进蛇窟。”   囚车的门打开,里面的人怀着对生的希望,一窝蜂地冲出去,乱糟糟的。这些人满心欢喜往外冲,好像跑过院门就获救了。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一个个还会再被裴徊光抓到手里,折磨致死。   裴徊光只是不屑于别人将他们送上门,他要猫捉老鼠,慢慢享用。   裴徊光弯腰,手肘搭在窗台,饶有趣味地欣赏着这一幕。   随着他的动作,衣襟里的黑玉戒滑出。   他望着逃命的人阴恻恻地笑,又捏着黑玉戒,轻吻。 第98章   裴徊光沉眼看着那些群恶虎相追般疯狂逃命。这院落是后院, 在朝西开着的院门前,还有一道窄窄的宝葫芦门。这些人冲到宝葫芦门前,推搡拥挤着往外逃命。运气不好的不小心跌了,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 后面的人踩着他往前涌。   裴徊光的视线有些恍惚。   一个人很难拥有四岁时完整的记忆。可是裴徊光四岁那年发生的所有事情, 因为太过印象深刻,牢牢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些往外逃的人, 好像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卫氏人。   那一年, 那些恶鬼逼着卫氏手足相残。   裴徊光永远都记得兄长从轮椅上爬下来, 握着他的手将匕首送进自己的胸膛。那一幕的猩红,是裴徊光无数个梦魇中的初罪。   他和许许多多个被逼残杀亲人的卫氏人一起, 灵魂里都染满鲜血,趟着鲜血湿了裤管, 浑浑噩噩地往外走,逃离那个院子。   然而守在外面的恶鬼哈哈大笑地嘲讽。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活命?哈哈哈哈……”   假的。   这些身穿盔甲的人, 只不过是想看着卫氏人自相残杀,看着他们痛哭流涕地犯下罪恶,再看着他们得知就算依言杀了亲人也不能活下去时的绝望。   裴徊光眯起眼睛,盯着下方拼命奔跑的人。   这些人已经老了。   被以同样的方式相待,他们会不会想起曾经犯下的恶?当时,他们可曾也疯狂地大笑过?   裴徊光倒是认不出他们的脸。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 这些人每一个都长了一张恶鬼相。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三五个人在争最后的无妄生机。落在最后的几个人要么太老了, 要么腿上有疾。   其中两个人互相搀扶,一瘸一拐地朝着宝葫芦门跑去。他们两个回过头,发现后面再没有人,脸上出现了挣扎, 最后几乎是在同时将对方推开,朝着生机奔去。   裴徊光指腹慢悠悠轻捻颈上黑玉戒,果不其然地笑了笑。   顺年走上楼来,禀话:“掌印,落在最后的一个人已经被扣留下来了。”   办完事情的顺岁和顺年一起上来,站在顺年身边。   裴徊光站起身,将黑玉戒再转捻了一圈,才将它放进衣襟里藏好。他问顺岁:“给娘娘送去的礼物可送到了?”   “已经送去了。”   裴徊光走向墙角的三足高脚桌。在三足高脚桌上,放了一个红胆葵口大碗,里面盛满清水,浸泡着十来颗荔枝黑褐色的核儿。   裴徊光修长的手指探入清水,将每一刻荔枝核儿放在指间轻捏了一下,再放回。裴徊光收手,顺岁递上来干净的雪帕子,他没接,而是轻轻甩了下指上的水滴,然后朝另一侧墙壁前的柜子走去。   这这里,摆着各种各样杀人的小玩意儿。   裴徊光打开拉开柜门前犹豫了一下,目光在自己湿漉漉的指间停留了一瞬。他抬手,用湿漉漉的指背沿着自己的唇线缓缓蹭过,然后又接了雪帕子,将手指擦干净,才拉开柜门。   他在柜子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只是拿了一把小刀。   小刀在他修长的白指间转成一朵花。他眸色沉冷,似乎在考虑今儿个怎么杀人才快活。   ·   顺岁按裴徊光的吩咐,将东西送到浩穹月升时,沈茴并不在。她去了齐煜那儿,盯着宫婢给齐煜收拾东西。她原以为给齐煜准备的房间不会那么快收拾好,但是又一想,屋子都是干净的,缺的东西可以慢慢布置。她一想到孙嬷嬷说过她们两个是如何心惊胆战地隐瞒四年,就不想再等下去,只想快些将齐煜接到身边。   齐煜听沈茴说现在就要带她走,她高兴地笑起来,拉着沈茴的手使劲儿抱在怀里。   “小姨母!”   “嗯?”沈茴摸摸她的头。   “小姨母!小姨母!小姨母!”齐煜抱着沈茴的手,一声一声地叫着。   她在心里想着,怎么没有早点遇到小姨母呀!   在齐煜这边用了午膳,沈茴才牵着齐煜的手往回走。地方不远,天气也晴朗,沈茴没坐凤舆,打算走回去。   还没走回浩穹月升,远远看见一队禁军的人脚步匆匆,护送着一顶软轿。因为聆疾也在这队禁军中,所以沈茴才多看了两眼。   实在是当日巫兹人来挑衅,聆疾在擂台上的表现太过显眼。沈茴远远看见了他,才多注意了两眼。   拾星在一旁顺着沈茴的目光望了一眼,说:“是他呀,听说已经当上了指挥使。年纪轻轻可真了不得。”   沈茴却没有再看聆疾了,而是望向被禁军护送的轿子。那轿子灰扑扑的颜色,一看就是宫外的轿子,也不知道里面坐着什么人。   莫不是皇帝又从宫外挑中的姑娘?   一想到皇帝,沈茴皱眉,心情顿时不大好了。   自打沈茴停下脚步,齐煜就一直敏感地盯着沈茴的表情,见她皱眉,她问:“小姨母,你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沈茴揉揉齐煜的小手,牵着她继续往回走。   沈茴想要杀了皇帝的想法一日强过一日,可是她很明白,弑君绝对不能草率。杀一个人容易,可是之后呢?   她不介意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污点骂名,可辅政的太后不能有弑君的“污点”,即使大多数人对皇帝的死拍手称快,可总会有不轨之人冠冕堂皇地拿出“污点”借机生事。   如今这乱世,想要谋逆篡位之人太多了,皇帝驾崩,必生大乱。沈茴不觉得朝堂和民间会服一个四岁的帝王和一个十五岁的太后。   若是盛世便也罢了。可如今整个朝堂的官员,早已烂了大半。朝臣不服,必将怠慢。徇私庸政官官相护。继而百姓受苦,苦不堪言之后再生反意,然后就是流寇贼匪越来越多……   沈茴恨不得立刻杀了皇帝,可是皇帝的死,能雪沈家的恨,却不能免去天下千千万万个家族之后会走上沈家的悲。   皇帝的死,必须摆在恰当的节点。   沈茴必须尽情所能地将后续铺展。   至少,她要等兄长回来。   沈茴轻叹了一声,她任由清风拂面,心里再生一点犹豫。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可是这点犹豫一闪而过。   ——左右不会更烂了。   沈茴牵着齐煜回到浩穹月升,带她去了给她准备的房间。齐煜赶忙问沈茴的房间在哪,当得知她的房间离沈茴的寝屋很远时,嘴角立刻耷拉下来,有点失望。   沈茴拨了一颗荔枝塞在她的嘴里,说:“接你过来住,可不是要整天陪你玩的。你给姨母乖乖的,好好读书。”   齐煜皱眉看她,小声问:“小姨母,你、你是想让我当皇帝吗?”   “是。”沈茴回答的一点都不犹豫。   她将齐煜拉到面前,望着她的眼睛,收起脸上的笑容,换上郑重的语气:“煜儿,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母妃吗?”   齐煜眨了下眼睛,红着眼圈点头:“因为生我……”   “不。因为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个无耻之徒。你本来应该出生在一个寻常人家,父母疼爱,平安喜乐。你不必假扮男儿,不必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你可以穿漂亮的小裙子,戴粉嫩的珠花。”   齐煜愣愣望着沈茴。   “如果龙椅上的人不对,这天下就会有很多个像煜儿一样可怜的孩子。煜儿,去当那个龙椅上的人,努力让这天下少一些可怜的孩子。”   齐煜小嘴张着,惊讶地望着沈茴的眼睛。小姨母的声音那么温柔,却缓缓对她说着这些郑重的话。这些,齐煜从来没有从别处听来的话。   小小的她仔细琢磨着,有些听得不太懂。可是她听懂了如果她努力一点勇敢地坐上那个位置,就可以让这天下少一些父嫌失母的孩子。   齐煜想起了孙嬷嬷对她说过的话——如果有人发现了她女扮男装,就会被掐死。若当了太子、皇帝,更容易被发现!   齐煜点头。   她说好。   就算被发现了女儿身,就算会死。如果她勇敢一点去当皇帝,可以让这天下少一些像她这样的小孩子。她愿意。   齐煜搂着沈茴的脖子,小声说:“可是煜儿会不会做不好呀?”   沈茴何尝没有自问过这问题?沈茴不想骗小孩子。她用脸颊蹭蹭齐煜的小脸蛋,软声说:“小姨母也怕做不好。咱们互相打气,一起努力好不好?”   齐煜眼睛亮晶晶的。她眨眨眼,望着小姨母,使劲儿点头。   平盛从楼下上来,敲了敲门禀话:“娘娘,年丰从安昌城回来了。”   沈茴没让齐煜避开,直接召见了年丰。   年丰行礼之后禀话:“已经将信送去给苏大人了,可是苏大人还是推脱自己年纪大了,只想告老还乡。”   沈茴有点失望。这已经是她送去的第二封信了。   齐煜好奇地问:“是前一个当左丞的苏大人吗?”   沈茴有点意外:“煜儿知道这人?”   “听小宫女嘀咕过。”   她不太和别的公主玩,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听身边宫人闲聊各种宫里宫外的事儿。皇帝荒唐地免去苏大人左丞之职,让年少的萧牧补上,宫里没人不议论。   “是。姨母打算让他做煜儿的先生。”   沈茴收起失望,才两次而已。她让宫人拿了纸笔,打算再写一封信送去。书信到底不能尽言,可惜她在深宫不能亲自去诚心拜见。   沈茴将书信写完交给年丰,年丰退下去之后,齐煜到底是个四岁的小孩子,坐不住,在沈茴的屋里左看看右看看。如今沈茴知道她的女儿身,她可以尽情坐在沈茴的梳妆台前,稀奇地打量沈茴亮晶晶的首饰。   沈茴也算得了空,让两个小太监把她之前在安昌带回来的礼物箱子搬来,一个个分下去。宫人们得了礼物,开心极了。   角落里的《范路伤寒标注》吸引了沈茴的目光,她这才想起忘了将誊抄的书交给俞湛。   “咦?小姨母。这个盒子里什么呀?可以打开看看吗?”   她见盒子盖着,规矩地先问沈茴准不准看。   沈茴扫了一眼,也没见过那个檀木长盒子。   沉月赶忙说:“奴婢给忘了,这是顺岁一早送过来的。”   裴徊光送过来的?   沈茴一怔,这才想起昨天裴徊光说过今日要送她个礼物。   得了礼物的宫人们也好奇地望过去。   “没什么。”沈茴预感不太好。   沈茴有点心虚,起身抱起那个盒子脚步匆匆绕过雕花屏,放进琉璃笼的枕头下面,藏着。 第99章   宫人们分了礼物, 开开心心地退下去。一边走一边互相询问自己收到了什么礼物。他们原本以为收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见了东西才发现每个人的礼物都不同。   团圆爱美,得了一对翡翠簪子, 是她喜欢的碧绿色。圆满本名里有个“梅”字, 她得的一对金镯子上雕着精致的梅。   平盛开心地摸着金算盘,惊讶地问民康:“呦呵,你的赏怎么是套老太太的头面?”   民康腼腆笑着没答话。海晏撇撇嘴:“娘娘知道他是个孝子,给她母亲的呗。反正赏了他什么, 他都要想法子变成钱寄给他娘。”   拾星头两年有一对镶满银星星的珍珠华胜,被磕坏了,她心疼了好久。沈茴寻到了一套一模一样。她好奇地看姐姐手里的匕首, 狐疑问:“姐姐,娘娘赏你一把匕首?”   “还有几本书。”沉月摸着手里的匕首,琢磨着上次被沈茴红着眼睛抽打时, 她对她说过的话。   灿珠提着一个箱子, 一直没吭声。旁人都过来问她是什么,她笑着搪塞,也不说。   “走吧,听说栗子煮好了。咱们下去吃栗子!”拾星冲灿珠笑, “灿珠就别去了,咱们赶路几个月都被折腾得瘦了, 偏灿珠姐姐胖了一圈。灿珠再吃那么多,旧衣裳都要穿不下喽。”   灿珠提着箱子的手紧了紧,勉强笑了笑。   箱子里, 是一套精致的全绣红嫁衣。   ·   宫人们欢欢喜喜地得了礼物离开,沈茴坐在软塌上,终于也要拆她的礼物了。   沈茴承认, 在打开盖子前,心里难免生出几分拆礼物的期待式小忐忑。   盒子打开,沈茴的神色僵了僵,她皱着眉将躺在盒子里的雕琢的钰手拿出来,仔细端详。   没错,盒子里装着一只羊脂白玉雕的人手。   沈茴拨了拨玉手上的手指头,惊讶地发现这个玉雕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都是会动的!可以向前可以向后,可以向左向后的分开三指,也可以将三指并在一起。沈茴拨了拨手指前端,玉指的关节也可以微微蜷起。   沈茴茫然了片刻,还不懂裴徊光为什么送给她这么个玩儿。她盯着这只玉雕手越瞧越熟悉越瞧越眼熟……   她摸了摸滑腻的玉料,伸直自己的小手比量了一下,顿时发觉这只玉雕手的大小和裴徊光右手一模一样!   裴徊光不是第一次雕刻东西送她。之前不是还雕了个角先生?他这回竟是照着自己的手雕了只钰手送她!   这东西……   沈茴脸上一白,紧接着又慢慢染色一抹醺色。隐约意识到裴徊光送给她的这只钰手是做什么用的了……   沈茴愣愣望着这只玉雕琢的手,温凉的玉料握在手中竟莫名觉得有些烫了。博古架发出响动,沈茴竟愣神得没有听见。   裴徊光今天杀了不少人,心里……又阴沉又快活。   本来今晚他应该赶去一个地方再杀一个人取乐,可是天色暗下来之后,他忽然疲于骑马奔波,沿着暗道来到这里。   他推开暗门,迈进来时,便看见沈茴红着小脸捧着他送来的那只玉雕手,在发怔。瞧上去有点乖乖的,又有点呆。   裴徊光悄声走过去,站在沈茴背后。他弯下腰,一缕发拂过沈茴的耳朵。有点痒,沈茴摸了摸耳朵。她后知后觉地转过头,看见裴徊光,她下意识想要将玉雕手收起来。   然而裴徊光先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贴在沈茴捧着的那只钰手上。   “瞧,和咱家的手一模一样。”   他开口时望着沈茴捧着的钰手,话音尚未落下,已侧首望向沈茴。   沈茴红着脸,匆忙将精致的玉雕手放进盒子里,又有些慌乱地合上盖子。裴徊光相拦,长长的指搭在盒沿,盒盖落下时夹了他的指。   沈茴“呀”了一声,赶忙将盒盖打开,捧着裴徊光的手瞧,指背上果然压出一道浅浅的红印子。裴徊光肤色极白,浅浅的一道红印子衬得那样明显。   他长指抚过盒中照着他的手雕的钰手,慢悠悠地问:“娘娘不试试吗?”   “不。”沈茴扭过头。   裴徊光在沈茴身后坐下,手掌自然搭在沈茴身侧,指端慢条斯理轻叩着,带着几分闲适自在。   沈茴奇怪地瞧着他,问道:“掌印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杀了几个人,是挺痛快。”   沈茴一怔,眸中闪过黯然,小声问:“几个?”   “七八个?”   沈茴欲言又止,可是她忍了很久最终还是说了出口:“掌印这般以杀人为乐,就不怕遭报应死后下地狱吗?”   “什么是人间,什么是地狱?咱家不是一直在地狱吗?”裴徊光不甚在意地笑笑。   他长指捏着沈茴胸口系带的一端慢悠悠地扯拽。   “先前亲手雕的角先生,娘娘不喜,一次也不肯用。也是,娘娘最喜欢咱家的手。所以咱家投其所好,仿着咱家的手又给娘娘雕了这个东西。娘娘现在试试可否灵活用得可心,咱家在这里瞧着,哪里不好用,咱家拿回去给娘娘再改。”   裴徊光眸色微远,有点想念沈茴眸色迷荔雪颊上泛红的模样。   “不,我不用!”沈茴拽回自己的系带,使劲儿系好。   沉月急匆匆上楼,敲敲沈茴的门。   “在外边说吧。”沈茴说。   “娘娘!小秦子急急跑来送消息。咱们今儿个瞧见禁军护送的轿子里是大皇子!陛下未登基前,还有个儿子!”   沈茴惊了。她一下子站起来,疾步走到门口打开门,多询问了几句详情。她转身回来的时候,还在蹙眉思量着。   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见他悠闲地转着一个空茶盏。   “掌印很久前就知晓此事?”   “无关紧要。”   裴徊光随口一句,让沈茴不甚明白他的主意。   沈茴安静地望着裴徊光好一会儿,才捏起他臂上的一点衣料,摇了摇。   裴徊光斜眸瞥着她,说:“咱家今日心情好,娘娘别让咱家扫兴。”   什么意思,让她主动用那只玉雕手吗?   沈茴不愿意。   沈茴垂下眼睛,思量了片刻。她再望裴怀光一眼,在他的一条退上坐下,一点点往前磨蹭上去,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近得不能更近。   她拉裴徊光的手,指尖在他的手背轻轻地点啊点。她娇娇地说:“真品在这儿呢,本宫不要赝品。”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她来找他,拉着他的手破身时决然的样子。   沈茴抱住裴徊光,将下巴搭在他肩窝,又用软软的脸颊去蹭他的颈侧,低声软语:“有掌印在,我为什么要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只要掌印……”   裴徊光没说话。   沈茴抿抿唇,声音更低,呢喃一样:“就算要用,那也得掌印来,不喜欢自己来……”   裴徊光闭了下眼睛,很快又睁开。他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说:“娘娘这是又使美人计了。”   他看不见沈茴脸上被揭穿的窘迫,反而对上一双澄澈的眸子。   “是呀。向掌印使美人计不可以吗?”她轻轻将眼尾挑起一点,勾出一抹少女调皮的娇。偏云肤红口,唇角微扬,是明目张胆的诱。   裴徊光忽然扣住沈茴的手腕,转身将她圧在身下。   他动作那样快,沈茴后辈抵在软塌上,才反应过来,怔怔望着裴徊光。以前亲近时,他会衣衫齐整地坐在她身边,偶尔也会让她坐在他退上,从未将她这样圧在身下。   裴徊光盯着沈茴的眼睛,漆眸中光影烁起,侯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漆眸中烁起的光影又湮灭。   他问:“娘娘喜欢咱家的手?”   “是、是……是!”   因为,他只有手了吗?   裴徊光用指背蹭了蹭沈茴的脸,他沉着声音说:“来,来吻咱家。就现在。”   沈茴敏感地觉察到了裴徊光情绪的不对劲,她双手环着裴徊光的腰身,主动去吻他。不用那些她学来的技巧,只是温柔地轻吻他。   裴徊光准许自己这一次闭上眼睛。   他撑在沈茴耳侧软塌上的手慢慢攥紧,骨节凸出白色的印子。   半晌,两个人分开。   沈茴睁开眼睛。裴徊光已将所有的情绪收起。   裴徊光缓声:“娘娘大可不必如此。咱家说过了,无关紧要。不管龙椅上坐的人是谁都无关紧要。”   沈茴安静望着他,没有说话。可是她没有松手,仍旧保持拥着他的姿势。   裴徊光忽又啧笑了一声,说:“宫中女人多,宫妃越多身在其中危机感越重。这群女人为前程地位拼杀。今上登基八年,所出虽绝大部分都是公主,可也生了几个皇子。只是那几个皇子都枉死在后宫女人的争斗中。”   裴徊光眼中染上几分嘲讽,他说:“呵。齐煜,一个没有母妃庇护的孩子。还是娘娘觉得没有咱家盯着,他能活下来?”   一个女扮男装的皇帝坐上龙椅,接受文武百官跪拜叩首。   裴徊光倒是对小姑娘当皇帝没什么感觉。可他清楚等他当众揭穿皇帝是女儿身时,那群老臣会如何悲愤,定然觉得受了天大的侮辱。   啊,只要想起那群臣子得知天大的愚弄时精彩的表情,裴徊光心里就觉得痛快。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出来。   可当他撞见沈茴的眸子时,忽觉心里的痛快消失了。他收了笑,起身朝博古架走去,打算回去了。   沈茴拉住他的手。   “这、这么晚了,别走了……”沈茴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沈茴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执意留下他,大抵是微妙的直觉。   裴徊光眼里还噙着疯痴的笑意,转头看她。   沈茴望着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别走了。”   裴徊光笑笑,问:“缺伺候了?”   半晌,沈茴点头。   裴徊光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娘娘真是个小可怜儿。”   裴徊光没走,留在琉璃笼中。   琉璃叠彩炫目迷醉。沈茴抓着琉璃栏仰起小脸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惊愉闯进脑子里,横冲肆撞。可她望向裴徊光,却撞见他眸中的悲悯。   沈茴眼睫轻颤了颤,红了的眼角悄悄洇出一点泪。   夜渐深。   沈茴背对着裴徊光窝在他怀里,身下是柔软的雪白毯,身后是弥漫凉意的他。流光耀耀的琉璃笼,将他们关在温柔窝。   慢慢地,沈茴睡着了。   裴徊光却睁着眼睛,寒潭般的漆眸虚无,像穿过琉璃的绚丽光影,望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动作小幅度地靠近,用他的残缺,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贴着她腰下。   一夜未眠。 第100章   玱卿行宫树木花草繁多, 鸟雀也多。天才蒙蒙亮时,雀儿已从窝中钻出来,站在枝头叽叽喳喳, 将清晨吵醒。   裴徊光安静地听着从窗缝漏进来的雀儿叽喳声。又过了许久,裴徊光听见宫人晨起推开房门, 打着哈欠。因为时间太早, 怕吵醒主子们,晨起的宫人轻手轻脚地忙碌着。   裴徊光合着眼,默默听着那些细小的声响。   直到怀里的沈茴嗯哼了一声,开始小幅度地挪动,裴徊光才睁开眼睛。他垂着眼静静端详着沈茴慢吞吞地转了个身, 由背对他的姿势逐渐转过身来。   起先沈茴枕在他的胳膊上,裴徊光尚能看见她蜷长的眼睫和奶白的脸颊,可她小小的身子再挪蹭一会儿, 整个人都钻进了他怀里,软软的小脸蛋也贴在了他的胸膛,看不见了,只能看见黑色的头顶。   裴徊光的视线便遗留在沈茴的头顶。   裴徊光动作细微地凑过去, 想要轻轻地在她头顶落下一吻。却又在将要碰到沈茴头顶时,停下动作, 没有再近一步。   沉静的眸子一片虚空,他如何一点一点凑过去,再如何一点一点离开, 最后只用掌心轻轻摸摸她柔软的发顶。   裴徊光的视线越过沈茴, 望着囚着两个人的琉璃笼。这炫目的琉璃笼再如何精致璀然如迷离的梦,到底还是个笼子。   就像,   就算他如何疼惜她, 他到底是裴徊光。就算天长地久,她对他生出那一丝一点的喜欢来,也改变不了她心中所念的善良且正直的人。也只有和她一样善良又正直的人,才配得上她,才能得到她十分的心悦。   他不是。   裴徊光合上眼,将自己的所有思绪都抽离,将一切都放空。   怀里的沈茴再次小幅度挪动了一点,先用脸颊在他的胸口蹭了蹭,然后撒娇一般呜哼一声。她藏在被子里的一双小脚相互贴着蹭一蹭身下的毯子。   裴徊光才再次睁开眼睛。   他知道,沈茴再过一刻钟就要醒过来。别看她现在不安分地又是哼唧又是磨蹭,偏是睡得正沉的时候。裴徊光放心地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悄声起身,弯腰离开琉璃笼。他知道这个时候离开,是最恰当的时机,不会将沈茴吵醒。   裴徊光打开博古架后面的暗门,沿着那条他令能工巧匠日夜不休打造三个月的暗道,离开行宫。   这条暗道也是他给沈茴的一个惊喜,只是看来她目前还没来过知道,尚且不知晓。   ·   当裴徊光在博古架后的暗道里走了大半时,琉璃笼中的沈茴揉了揉眼睛,眼睛还没睁开,先坐了起来。   她垂着头,安静地呆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醒过来。   沈茴望向身侧,发现裴徊光已经离开了。她皱皱眉,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她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哭了。   “小姨母!小姨母!”齐煜迈着一双小短腿在楼梯上跑得哒哒响。她早就醒了,还跑到楼下玩了一会儿,约莫着小姨母醒过来了,才又跑回来。她快跑到沈茴寝屋门口时,放轻了脚步,垫着脚尖走到门口,小声问:“小姨母醒了没有?”   “醒了。煜儿进来。”沈茴的声音噙着点刚睡醒的软糯。   齐煜乐了,开开心心地推开门跑进去。   沈茴和齐煜一起用了早膳,齐煜嚷着自己的玩具没有全搬过来。沈茴恰好也无事,便决定用完早膳,陪她一起去刚到玱卿行宫时,齐煜的住处。小孩子总有些旁人觉得可以扔掉,偏她自己觉得特别重要的东西。   “娘娘,丁家三姑娘托人送了信给您。”拾星等沈茴吃完了早膳,才将信递过来。   沈茴放下银杯,将信接过来拆了看。   叙旧之余,丁家三姑娘丁千云在这封信里详细写了家中如何不愿女儿入宫,偏又圣命难为,不得不将庶出的四姑娘丁千柔送进宫。丁千云在信的末尾希望沈茴能够多多照拂丁千柔。   至于是哪种照拂?这倒是不好说了。   沈茴将信放下,说:“听说丁家姐姐快要成亲了?”   “是。”拾星笑盈盈,“奴婢知道娘娘必是要问的,拉着送信的人多问了几句。丁家三姑娘的婚期在四个月后,正是刘家五郎。娘娘小时候您还说过憨憨可爱的那个刘家五郎。”   沈茴也笑了。她点点头,说:“小时候胡说的。刘家五郎是个正直的人,千云姐姐这婚事挺好的。”   沈茴给丁千云写了封回信,然后才陪齐煜回去取东西。   齐煜一对浅眉拧巴着,诧异地问:“可是嬷嬷说一会儿太医要过来给小姨母请平安脉呀!咱们不等太医来再走吗?”   沈茴对她解释:“太医今天快中午才会过来。”   昨天沈茴让小太监往太医院跑了一趟,告诉俞湛今日快中午再来,且要留他用膳。   ·   四月,正是温暖明媚的好时节。沈茴和齐煜走在路上,看见无云的湛蓝天上从不同地方飘着风筝。   沈茴多看了两眼。   齐煜悄悄打量沈茴的神情,见小姨母盯着风筝,她翘着嘴角:“煜儿也想放风筝!”   “好。”沈茴摸摸她的头,“等让宫人准备了风筝,过两日就和煜儿放风筝。”   两人带着宫婢在齐煜昨日的住处磨蹭了好一会儿,将齐煜的东西都带齐了,回浩穹月升。回去的路上,正好迎面遇见进宫的俞湛。   “俞太医。”沈茴牵着齐煜的手停下来,微笑着与俞湛说话。   俞湛守礼地垂首弯腰行过礼,再抬头含笑望向沈茴,说:“娘娘的事情可办好了?若是还没办好,臣先过去候着。”   沈茴派人告诉他快中午再来,他自然以为沈茴上午是有事要办。   “办好了。这就回去。”沈茴弯着眼睛笑,继续往前走。   俞湛跟上去,落后个半步的距离,一同往浩穹月升去。   经过蔷薇园时,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叫嚷声。   “有蛇啊!有蛇!”   “啊啊小邓子被蛇咬到了!”   俞湛脸色一怔,立刻快步跑过去。   宫人已经将从花丛中跑出来的蛇抓住了,免得惊扰宫中贵人。只是第一个跑过去抓蛇的小太监被蛇咬了一口,此时跌坐在地,压在自己的腿,哼叫个不停。   俞湛瞥了一眼被打死的蛇,道:“剧毒。”   围在这里的宫人都一阵慌乱。   俞湛已走到小邓子面前,挽起他的裤腿,查看伤口。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立刻俯下身来,一口一口将浓黑的毒血洗起吐出。   小宫女和小太监们围在这儿,担忧地望着小邓子。   沈茴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立刻吩咐宫人去准备漱口的清水。当宫人将清水递来时,她亲自接了,递给俞湛。   俞湛接过来,迅速簌了口,然后从肩上背的药匣里取了小刀,开始处理小邓子小腿上的伤口,尽量不让一点毒残留在他体内。   俞湛松了口气,道:“等下找人去太医院寻我,再开一副药,不能有一点毒残留。”   “多谢俞太医!”小邓子红着眼,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感激的。   沈茴见小太监应该是没什么事儿了,也跟着松了口气。担心他身上没什么钱,吩咐身边的小太监一会儿取了药直接送过去。   不远处,裴徊光望着这一幕。   他将目光落在俞湛身上。   她少女心动初时,心里喜欢的那种人,应当正是俞湛这样的吧?斯文清儒,善良又正直。每一条都符合。   是恰好符合吗?   还是她先认识了俞湛,别人问起她喜欢什么样子的男子,她眼前浮现了俞湛的样子呢?   裴徊光垂目默立了片刻,转身离开。   ·   俞湛给沈茴摸过脉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询问:“娘娘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留臣用饭?”   “自然是担心俞太医忙碌,忙到忘记吃一碗长寿面。”   俞湛愣了愣,算了算日子,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不由无奈一笑。   沈茴望着他的目光却有几分歉意。若不是因为她,俞湛也不必背井离乡,甚至生辰日也没有家人相伴。   “娘娘有心了。”俞湛长揖。   为了免去麻烦,午膳直接摆在庭院里。齐煜也乖乖地坐在沈茴身边。   俞湛不饮酒,也少食,倒是多吃了一些那碗长寿面。   用过午膳,宫女端上来水果时,沈茴让拾星将那本她誊抄的《范路伤寒标注》拿给俞湛。   她说:“无意间在一家书铺子寻到的,想起俞太医似乎寻了这书许久,便买下来了。俞太医看看,可是这本?本宫没记错吧?”   俞湛看着书名,微怔之后眼中露出喜色。   “是,正是这本!风寒这样的病,说不上凶险,却每年都能夺取许多百姓的性命。值得多研究多研究,制出更便宜的药,让百姓都用得起。”俞湛将书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翻看。   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清隽的字迹,微凝了片刻。   他认识沈茴的笔迹。   可,沈茴大概并不知道他认识她的笔迹。   俞湛不动声色地将书合上,道谢:“多谢娘娘。”   齐煜坐在石凳上吃了好些荔枝,一直插不上话,到底是小孩子,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嚷嚷着让沈茴陪她下棋。   沈茴一点都不喜欢下棋。齐煜又让俞湛陪她下棋。   纵使沈茴不准她黏人,俞湛倒是说下午没什么事情,陪齐煜玩了一会儿五子棋。   裴徊光站在沈茴寝屋的窗前,冷眼望着楼下的院子。目光长久地凝在石桌上那本《范路伤寒标注》,忽然笑了一声。   他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自己的府邸,他拿起桌上的劣质折扇,将其展开,好笑地看着上面沈茴写下的——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   “呵。”   ·   翌日晚上,裴徊光穿过暗道来到沈茴寝屋。   她慵懒坐在软塌上,在读一卷书。   裴徊光缓步走近,一边走一边说:“娘娘昨日留俞太医用膳。”   沈茴一惊,急忙解释:“昨天是他的生辰。”   裴徊光笑笑,在沈茴对面坐下,拿起小方桌上的荔枝剥开吃,没再说话。   沈茴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许久后,见他仍悠闲吃着荔枝,只当这事揭过了,弯着眼睛软声问他:“掌印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昨天啊。”裴徊光随口说。   沈茴呆住。   裴徊光咬开荔枝的白肉,清甜漾开。他又将荔枝核儿也咬碎了吃。他望着沈茴,努力在她脸上捕捉那一丁点的歉意,心里生出自虐式的快感来。 第101章   荔枝核的涩苦和白肉的清甜混在一起, 变成一种奇异的滋味。   沈茴抿着唇,她问:“掌印骗人的吧?”   裴徊光笑笑,又剥了一颗荔枝, 喂给沈茴吃。荔枝白肉的甜汁粘在她的唇上一点,让她的浅红小口也变得晶莹起来。   他“嗯”一声, 浑然不在意地说:“随口说的。”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沈茴嘴里含着颗荔枝, 吐出的字也不甚清晰。问完,她才将裴徊光塞过来的荔枝咬了吃。   她正要吐出荔枝核儿,裴徊光的手掌递过来。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将口中的荔枝核儿吐在裴徊光的掌心。   “不太记得了。等咱家回去翻翻史书,说不定哪本边角地方会记录。”裴徊光语气随意, 没什么情绪。他修长的指捻起沈茴吐在掌心的荔枝核儿,放进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   沈茴怔怔望着他, 连他这荒唐的举动都忽略了,反复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这话,几乎已经是对沈茴明示。   裴徊光瞧着她呆呆想事情的样子,觉得好看。他笑笑, 用指背蹭蹭她的脸。让她脸颊上的滑软递在他的指上,又慢慢传过来。   裴徊光又吃了几颗荔枝便走了。   前前后后, 只在这里停留了一刻钟多一点罢了。   裴徊光刚走,沈茴立刻喊来沉月,让她去寻前卫的史册。   “前卫?”沉月吓了一跳, 脸上跟着白了几分, “娘娘,这可不好寻啊。”   沈茴也晓得不好寻。关于前卫的许多书册都已烧毁。她便说:“行宫中自是不可能有。你让平盛想法子在宫外打听打听,即便是民间先生编的野史也成的。”   沈茴交代完沉月, 重新回到软塌上坐下。   她望着桌上的荔枝,走神了。   裴徊光唇角的笑总是浮现在她眼前。   片刻后,她复又拾起裴徊光来前,她在读的书——《焚英记》,那个花魁与书生的故事。   这本书,她在京城时的时候便在读,只差最后一点结局就要看完,皇帝下旨搬去关凌的行宫。宫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按照沈茴交代带上这本书了。可惜还没等上船,沈茴就在夜里被裴徊光带走了,连换洗衣服都没带,自然也没带这本书。   辗转至今日,沈茴才能将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尾看完。   许久之后,灿珠悄声进来,见沈茴将书放下了,问她要不要沐浴换衣歇下。   沈茴望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说:“不。让灿珠过来,陪我出去。”   拾星自然懂她是要去见裴徊光。   沈茴本想让灿珠跟着,可是拾星说灿珠很早就睡了,好像不太舒服。沈茴点点头,嘱咐拾星明天请太医过来给灿珠瞧瞧身体。   “别忘了提灯,暗道可黑了。”沈茴说。   沈茴蹙蹙眉,还记得那种走在长长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拾星也记得走在黑暗的暗道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带着回音的脚步声,那种感觉多可怕。是以,她不仅没忘了提灯,还一手一盏,提了两盏灯。   沈茴带着拾星打开博古架后暗道的门,沿着窄窄的楼梯下楼,直接走进一楼尽头的库房,从那里走进暗道。   一进了暗道,沈茴和拾星都愣住了。   夜明珠铺满地面,散发着温柔的浅蓝色的光。名贵的东海珍珠嵌在夜明珠之间的缝隙里。白玉贴满墙壁,又以琉璃为顶。   沈茴蹲下来,摸了摸嵌在地面的夜明珠和珍珠,辨出每一颗都价值不菲,没有一颗鱼目混珠。   好半晌,沈茴才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她提提裙,看着踩在脚下的夜明珠和珍珠,不忍心踩下去了。   用这样的夜明珠和珍珠铺路。这、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裴徊光不知道什么暴殄天物,只记得她怕黑。   ·   裴徊光沿着暗道离开行宫后,却没有直接回家。   走出暗道,周围是一大片海棠林。他回头,眯着眼睛望着行宫的方向。   若非沈茴在那里,他并不想再踏入行宫。   纵使踏入,也选择从这暗道穿过,直接到沈茴的身边,陪她一会儿,再从地下的暗道离开,不太愿意踩在玱卿行宫的土地上。   他总觉得行宫的地面有擦不去的鲜血。那些血浸进青砖,又把下面的土壤染透。不管如何风吹雨打日晒又雪埋,都除不掉。   裴徊光胸口隐隐有了闷重的感觉。他皱皱眉,不再望向玱卿行宫,转身离开。不过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俞湛的家。   ·   已经很晚了,俞湛并没有歇下。寝屋的灯没有亮。书房的灯亮着,窗户映出俞湛读书的身影。   裴徊光瞥了一眼窗上的人影,直接推开书房的门。   读书正专注的俞湛吓了一跳,他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裴徊光,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裴徊光为什么会忽然来这里,可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裴徊光扫了一眼俞湛手里的书,正是那本沈茴誊抄的《范路伤寒标注》。   “那本书和你的命,选一个送给咱家。”裴徊光慢悠悠地开口。   房门开着,夜里尚凉的风被他带进来。书房里明亮温暖,一门之隔却是一片黑暗。裴徊光站在门口,绯衣玉带,站在明与暗之间,冷眼睥睨。   仿若索命的邪魔。   这样的事情他干的多了。   ——悄无声息地走到一个人身边,笑着取人性命,细品心中的痛快。   俞湛紧抿着唇,与裴徊光对视。   惧意?   应当是有的。满朝文武,不,这全天下的人遇到夜临的掌印大人,恐怕他不用开口,就没有人会不惧。   一瞬间,俞湛想起远在故土的外祖父,想起宫中沈茴还未去根的旧疾,想起来找他看病的那几个病人,想起他研了一半的方药。   俞湛朝裴徊光走过去,将《范路伤寒标注》递给他。   裴徊光似乎有点意外,垂眼望着这卷书,没有立刻接过来。他眼前不由浮现沈茴熬夜誊抄的样子。   他盯着这卷书,慢悠悠地说:“俞大夫就这样将它转送他人,难道不觉得对不起赠书人。”   裴徊光将《范路伤寒标注》接过来,指腹拨动书页,一页一页往后翻去。他倒是一个字没有看进去。   俞湛这样轻易将书交给他,这让裴徊光心里生出几分奇异的高兴。   “因为我是正常人。”俞湛说。   啧。也对,咱家不是正常人。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握着这卷书离开。   半晌,俞湛坐回书桌前。他静坐了许久,轻轻叹息一声,化进浓夜。   ·   夜色沉沉,裴徊光沿着凌河缓步而行。水声流动的声音在耳畔缓缓。裴徊光停下来,将那本沈茴誊抄的《范路伤寒标注》卷起握在掌中。   选择这条路,是想将它扔到凌河水中,让河水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冲刷掉,不留一点痕迹,乃至最后纸页也腐烂掉。   裴徊光翻开书页,瞧着书页上沈茴清隽的字迹。   啧,忽然有点不舍得扔了。   正常人有什么好?正常人这样轻易把你的心血送人了呢。   若是送他这疯子的,他宁愿选择不要这条命,也绝不准允别人碰一下她送的东西,多看一眼都不行!   月色下,裴徊光望着手中书卷上沈茴的字迹,诡异地露出些微笑意。   可是,这不是送给他的。   一瞬间,他又收了笑。   ·   裴徊光回到家时,远远看见沈茴坐在院门前的石阶上。她双手托腮,低着头若有所思。月光落下来,在她的头顶照出一圈温柔的光影。   裴徊光愣了一下,下意识将手中的那卷书展开藏在了衣襟里。然后才缓步走过去,立在沈茴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着她。   “娘娘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回家呀。”沈茴嗡声说。   话音刚落,她小声打了个喷嚏。   裴徊光弯腰,握住沈茴的肩膀,将人拉起来,冷声说:“大半夜坐在这里着凉了怎么办?”   沈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裙摆,不吭声。   裴徊光压了压情绪,换上寻常一点的神态。他抬手,摸摸沈茴的脸,却摸到一把泪。裴徊光皱眉,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巴掌大的小脸,泪水涟涟,不知道呆坐在这儿无声哭了有多久。   “哭什么?”裴徊光声音冷冰冰的。   沈茴挣开裴徊光的手,重新低下头,用手背胡乱蹭了蹭脸上的泪。她一边蹭,一边嗡声说:“我把《焚英记》看完了。掌印还记得那个故事吗?讲一个书生和花魁的故事。”   “记得。”裴徊光语气平淡,“花魁给书生跳舞的时候哪张嘴咬着花儿来着?”   沈茴脸上还泪津津的呢,闻言,抬起眼睛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笑笑,拉住沈茴的手腕,牵着她回家。   顺岁和拾星悄声跟上去。   裴徊光吩咐:“准备沐浴的热水,再烧一壶热茶。”   “是。”顺岁立刻去办。   拾星想了一下,也跟着顺岁去帮忙了。   裴徊光拉着沈茴上楼,一边走一边说:“故事的结局不好所以娘娘哭了?”   “花魁死了。”沈茴闷声说。   “这种故事都差不多。要么书生发达了抛起花魁,要么双双殉情。”裴徊光有些轻鄙,不想沈茴会因为一个俗套的故事哭成这样。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   裴徊光让沈茴坐下,他拿了雪帕子,弯下腰,凑到沈茴面前,仔细去擦她的泪。   沈茴吸了吸鼻子,望着裴徊光:“哭也不全是因为那故事。”   裴徊光“嗯”了一声,态度有点敷衍。   沈茴噙着泪的眼眸乖乖地望着眼前的裴徊光,她说:“还因为……掌印不高兴。”   裴徊光为她擦泪的动作顿了顿。   四目相对。   “或许本就想哭,故事的结局是个引子,把眼泪勾出来了。”沈茴软软的声音有一点小小的委屈。   裴徊光眼睁睁看着沈茴的眼里再蓄起一汪泪,那汪泪越来越多,终于不堪于框,滚落下来。随着那滴泪的坠落,裴徊光的指尖颤了一下。   沈茴双手搭在腿上,两只娇娇的小手相互攥拨着手指头。说出来似乎有些难,她得酝酿酝酿。   可是望着裴徊光没有情绪的漆眸,沈茴很怕他并不给她酝酿的机会。   裴徊光直起身时,沈茴急忙拉住他的衣角,仰脸望着他,急急说:“以后我都听掌印的,用那些工具!”   如果,她以为的美人计,所有的亲密只能带给她一人欢愉,于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那么,不要再这样了。   再也不要了。   裴徊光垂着眼睛,沉默看着她。 第102章   沈茴有些担忧。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戳穿什么。有些话, 她当真可以说出来吗?   她忐忑地望着裴徊光,有点担心她这样说会让他不高兴。   她脸上还挂着泪,瞧上去怪可怜见的。   许久之后, 裴徊光才开口。   “也不是。”他说。   沈茴的眉心一点一点蹙起来,仔细去琢磨裴徊光这简单的三个字。   裴徊光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压了压自己修长的手指, 慢悠悠地说:“其实阉人的快活法子五花八门。床上折腾人的花样多得不得了。不过娘娘尊贵, 咱家下不去手。”   他垂着眼睫, 真真假假的情绪都藏了起来,无人可探。   沈茴惊讶地轻“啊”了一声,不太相信地瞥了他一眼。阉人快活法子五花八门, 他下不去手?他的花样还少了?   裴徊光抬抬眼,饶有趣味地品着沈茴此时脸上斑斓的情绪。   好半晌, 沈茴才慢吞吞地说:“有多折腾人?嗯……你、你仔细说说看。兴许……”   兴许, 可以试试?   沈茴五官揪起来,怎么看怎么拧巴。   裴徊光觉得好笑极了。他说:“可能会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说不定还会缺胳膊断腿。”   “唬人的。”沈茴知道他这话纯属胡说。   裴徊光含笑望着她。因她真的考虑要尝试, 心里的阴沉莫名散去一些。   这个时候顺岁在外面敲门,送来了热茶。   裴徊光让顺岁将热茶送进来,亲自倒了一杯递给沈茴, 说:“暖暖身。娘娘金贵, 再别干些半夜坐在门口等人的蠢事。”   沈茴接过来, 嫌烫没立刻喝。她仰起姣丽的小脸蛋, 望着裴徊光说:“我在话本子里看的。故事里的姑娘等在家门口, 她夫君远远看见她,心里暖融融的,又觉得妻子坐在门前月下的样子特别好看。”   她弯起眼睛, 带出几分小小的调皮:“掌印远远看见我的时候,觉得我好看吗?”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   他说:“娘娘就这样把小算计说出来,显得所作所为太故意,也太不聪明了。”   沈茴嘟起嘴,吹吹还烫的茶,然后用一双明澈的眸无辜望着裴徊光,说:“因为在乎掌印,所以才绞尽脑汁呀。”   裴徊光拢了拢手。   顺岁去而又返,在门外恭敬地低声问:“掌印,沐浴的热水现在就送去盥室吗?”   “送去罢。”裴徊光道。   顺岁立刻转身快步走下楼梯,去提热水送上来。   沈茴嘟着嘴,将茶盏里的茶吹得不那么烫了,才试着小口喝了一点,暖意从口中而来,一贯入腹,身子顿时暖和起来,舒服极了。   虽已是四月,又是偏南温暖的关凌,即使夜里也很暖和。可沈茴倒是还有惧寒的毛病。   她又接着小口地喝了几口热茶。   裴徊光看着沈茴将一盏茶一小口一小口尽数喝光了,才慢悠悠地说:“咱家今天晚上没什么胃口吃得少,眼下有些饿。”   “那让顺岁去准备呀!”沈茴急忙说。   “吃不下,只想咬咬东西。”裴徊光一侧的嘴角慢悠悠地扬起,扯起一丝危险的弧度。他俯下身来,凑到沈茴的耳边,低声说:“娘娘一会儿沐浴时,把皮股洗干净些。”   沈茴一怔,紧接着脸上一红,羞恼地推了裴徊光一把,直接起身往外走,先一步去了盥室。   裴徊光随口胡说的。   他总喜欢看沈茴红着脸羞恼的样子,这让他身体和心里都莫名地愉悦。   等沈茴先一步出去了,裴徊光走到书橱前,将藏在衣襟里的书收进书橱最里面的抽屉里。他将抽屉上了锁,然后捏着抽屉的钥匙微微用力。那把钥匙慢慢化成了灰。裴徊光捻了捻指腹,让指尖的灰渣掉落。   这日夜里,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安静地共枕棉。   沈茴将睡未睡时,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手背不小心碰到裴徊光微凉的手。即使是如今暖和的天气,裴徊光身上依旧这样凉。   手背上碰到的微凉触觉让刚要睡着的沈茴略清醒了一瞬,她又转身,仰躺着,两只脚腕交叠放着。   迷迷糊糊中,她还在想着刚刚手背上的触觉。   她在被子里摸了摸,摸到裴徊光的手。她胡乱攥了他的一根手指在手心,慢慢睡着了。   沈茴睡着了,裴徊光却没有睡着。   这些年,他本来就睡得少,一丁点响动都能惊醒他。此时他虽合着眼,却无半点睡意。   感受着指上温软的触觉,裴徊光想着沈茴落泪的模样,又想着她居然苦恼不能让他高兴。   裴徊光觉得好笑。   这不是高不高兴的事情。那点床笫之间的男欢女爱并没那么重要。   他的烦躁来自于他清楚的知道他和沈茴不是一种人。   她关心他在意他,甚至如她自己所说对他生出一丁点的喜欢来。   可那又如何呢?   他们不是一种人。   她沉默着微笑,心里却永远不会赞成他卑劣的所作所为。   他不忍心折断她的翅膀。   可总有一天,当她有了能力,对他的所作所为不会再微笑着沉默。   她会开始想法设法地阻止他的疯恶行径。   他知道,沈茴会的。   即使飞蛾扑火浑身是伤,她也会的。   ·   沈家也跟着皇家船队来到了关凌。只是他们稍微落后一些,晚了两日才到。沈霆虽去了西南剿匪,却已事先将家里这边安排好,在关凌这边提前置办了府邸,买了奴仆。   沈家人到时,府中一切收拾妥当,处处干净整洁,纤尘不染。   这倒是令沈夫人和骆菀松了口气。本就是奔波了那样远的路,若是到了地方还要再张罗置办东西收拾住处,可是够麻烦够劳累的了。   一家人草草梳洗过,急急睡了。   任谁在船上住了那样久,都会不舒服。终于回了自己家,能够舒服地睡在这里的床上,一个人睡得很香很沉。   沈霆深夜归来,进了屋,悄声掀开床幔,望着骆菀的睡眼,一路的奔波都瞬间散去了不少。   骆菀睡得很沉,沈霆在床外侧躺下拥着她,她只是蹙了蹙眉,也不知是不是对沈霆的怀抱太熟悉,没有醒过来。   几个月不见,沈霆有心亲近,可骆菀睡着,他不忍心吵醒她,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   翌日,骆菀醒来发现身边的沈霆时,着实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醒我的?”骆菀瞪着他,带着点嗔意。   骆菀醒得有些迟,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欠身拉开床幔,想要起身了。   “别拉起来。”沈霆拉住骆菀的手腕,转身一压,将骆菀拥着。他懒倦没有睁开眼,只是有些依恋地拥着骆菀。   人生能有多少个七年之久的分别?   或者说死别。   因为经历过,变得更加珍惜。   “太晚了,该起来了……”骆菀推了推,并没有能将沈霆推开。她侧过脸,温柔地望着他的五官轮廓。   死而复生的人就在身边。虽然他已经回来很久了,可骆菀总是时不时有一种不敢置信的彷徨。   她轻轻拥着他,小心翼翼的。   若这是一场梦,她宁愿永永远远都不要醒来。   她温柔地说:“没想到我们刚到,你也回来了。”   “嗯,有些事情耽搁了。要不然会比你们更早回来。”   骆菀又问:“这一路可辛苦?有没有受伤?如果……”   沈霆笑着去吻她,她想说什么他都知道,将她所有未尽的言语吞进口中,辗转品琢。   ·   因为奔波了近三个月,沈家一家人都醒迟了。家仆准备了早膳,可谁都没吃。梳洗之后,干脆直接去用午膳。   沈家人因为沈霆也这个时候剿匪归来,都很高兴。   虽说大家庭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吃这顿午饭时,却乐呵呵地你一言我一语。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倒是温馨十足。   用过午膳,沈霆带着沈鸣玉出门了一趟。   “去哪儿?去骑马还是射箭?”沈鸣玉十分高兴。   沈霆敲敲她的脑袋,说:“月底要过生日,礼物既然提前准备好了,现在就送你。”   “父亲要送我礼物!”沈鸣玉高兴地跳起来。   “你呀,稳当些呀。”骆菀望着女儿皱眉,眼里却是带着温柔的笑。   “不算父亲送你的,算你小姑姑送你的。”沈霆道。   听父亲这样说,沈鸣玉更惊讶了,十分好奇小姑姑要送她什么东西。   “等一下,我要拿上小姑姑送我的剑,再跟父亲出门!”沈鸣玉身影轻盈,跑起来像一阵风。   沈茴送她的那把剑,她可宝贵了。   父女两个骑马出门,快步半个时辰,到了一个偏僻的村子。沈霆带着沈鸣玉一个从外面看起来很大的庭院。   沈霆推门进去,坐在门口的一个小姑娘立刻紧张地站起来。   “让她们都出来。”沈霆说。   小姑娘使劲儿点了点头,转身往里面跑,一边跑一边把两指放在口中,吹了个口哨。她大声地喊:“出来!都快出来!沈将军来了!”   很快,几十个小姑娘从各个角落钻出来,排着歪歪扭扭地队伍站好。这些小姑娘有大有小,有的六七岁,最大的有十七八了。   沈霆看着她们站的队伍这德行,瞬间皱了眉。他一皱眉,这群小姑娘都有些害怕。   “两个月了,让你们学学排列,都没学好?”沈霆沉声问。   小姑娘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吭声。   沈霆在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训兵向来严厉。那群男子在他面前都瑟瑟发抖,更别提这群小姑娘。纵使沈霆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口吻不骇人了。   见这群小姑娘这个样子,沈霆也不再多说。反而是转头望向自己的女儿,将手搭在沈鸣玉的肩上,说:“这就是你小姑姑送你的礼物。这些人都是你的兵。日后,还会有很多流离失所的小姑娘送到这里来。她们都是群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片子,能不能把她们训成一支像样的兵,全看你自己的了。”   沈鸣玉眼睛亮晶晶的,看了看站满院子的小姑娘们,再看看父亲,高兴地大声说:“小姑姑真好!”   沈鸣玉跑进那群女孩子中间,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能把她们训练好,让她们不比父亲的兵差!”   沈霆大笑。   ·   丁千柔看着浩穹月升送过来的东西,知道应该是姐姐给皇后娘娘写的信送到了,她松了口气,这几日的畏惧稍微淡去一点。   “双喜和出喜,带着我亲手做的糕点,咱们去皇后娘娘那儿一趟,表表心意。”   丁千柔不算令人惊艳的大美人,却很乖,也很耐看。 第103章   丁千柔昨天备好料, 今天一早起来就钻进了小厨房,忙了半上午做了几道点心,酥黄独、枣泥酥、茯苓夹饼, 还有如意荔香卷。前几道糕点都很常见,最后一道却是她花了心心思自创的。眼下正是吃荔枝的时节,她花了点心思, 用荔枝酿做了最后一道糕点。   不得不说, 丁千柔的厨艺是真的好。身为庶出, 她生母从小教她要擅烹调。姐妹们都在读书的时候,她却会去专心研究怎么做出一碟好菜,或者怎么将帕子上的鸳鸯绣好。   “才人, 都准备好了。”双喜和出喜将糕点装好。   这两个丫鬟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也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主母不是苛待庶女的人, 府中两个庶女的吃穿用度一概不缺。她也和嫡姐一样, 从小有机灵的丫鬟。主母还让姐妹几个自己给丫鬟起名。   丁千柔听见姐妹给贴身丫鬟起的名儿都是各种诗词典故,很是羡慕。偏她从小不爱读书, 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且她那时候年纪还小, 字都不认识几个。恰逢新年,处处挂着喜和福,她憋了半天, 想起红纸上的出门出喜、双喜临门等喜庆词儿, 就给这俩丫鬟起了这样的名字。   丁千柔还记得当时主母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捏着衣角, 有点脸红。   到了浩穹月升, 丁千柔娇娇滴滴地福身行礼,抬起怯生生的眼睛,开口:“昨儿个就开始准备膳食材料打算亲手做些糕点送给娘娘尝尝。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让娘娘先送了东西。嫔妾这些糕点反倒是成了回礼。”   丁千柔声音低低软软的,寻常说话的调子都像唱小曲似的,有着江南水乡小女子的弱柳扶风。   沈茴笑着说:“和千柔这些亲手做的糕点相比,本宫送去的那些东西算不得什么了。”   沈茴令人送过去的东西,不过这些首饰和绸缎。东西不重要,主要是做给宫里的人。宫中女人太多了,宫人忙不过来总难免怠慢。如今宫中这个情景,沈茴也帮不上别的,能稍微提点两句,不让她被宫人欺负也是好的。   “那娘娘尝尝吧?嫔妾进宫前问过姐姐的,这几道糕点娘娘都很喜欢。”丁千柔眯起眼睛笑起来。她又温声细语将最后一道如意荔香卷是如何花心思自创。   沈茴的确很喜欢甜甜的糕点。不过她笑着说:“刚刚陪煜殿下吃了不少糕点,眼下是一口都不吃了。”   她又笑着温声吩咐团圆:“将糕点收起来,晚膳时摆上来。”   丁千柔有一点失望。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皇后娘娘嫌弃她做的糕点?不过她很快又不这样想,兴许娘娘真的是吃不下了呢。   沈茴不是吃不下,更不是嫌弃。只是从果子酒之事开始,她再也不会碰不是身边人亲手做的食物。   沈茴又有些恍惚,觉得这样说也不对。在她不是皇后娘娘,而是裴茴时,倒是吃了不少“来路不明”的东西,不是多精致上佳的食物,却吃起来很是美味。   “小姨母!小姨母!”齐煜跑进来。   丁千柔赶忙屈膝行礼。齐煜也没注意到丁千柔,她直接跑去拉沈茴的袖子,嚷嚷:“小姨母到底什么时候陪我去放风筝?春桃已经从库房里翻出风筝了!”   “今天这天气不适合放风筝呀。”沈茴揉了揉她的小手,“喏,你自己趴窗口瞧瞧去。看天上有风筝没有。”   齐煜果真跑过去,自己搬了小凳子放在窗下,站上去往外望。今天的天一点也不蓝,乌戚戚的,而且风也很大。果真不能放风筝。   齐煜耷拉着小脑瓜趴下小凳子,有点沮丧。   “如果明天天气好,小姨母明天就带煜儿去放风筝。”沈茴说。   齐煜这才笑了。开开心心地说好。   沈茴望了一眼安静站在一旁的丁千柔,想起自己刚入宫时无依无靠的情景,于是对她说:“若天气好,明日一起过来放风筝吧。”   丁千柔受宠若惊,急忙点头说好。   沈茴琢磨了一下,吩咐沉月:“一会儿你亲自跑一趟,去请丽妃和文嫔也来。”   沈茴顿了顿,又说:“也去请贤贵妃。”   丁千柔又坐了一会儿,沈茴多问了几句她姐姐丁千云的婚事。丁千柔怕打扰到沈茴,也没久留,过了一会儿主动告退。   主仆三个回去的路上,小声议论着。   “没想到皇后娘娘是这样和善的人。”双喜说。   出喜捂嘴笑:“怎么啦,说的好像第一次见皇后娘娘似的。咱们在江南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皇后娘娘。她一直都是很和善的人呀。”   见丁千柔蹙眉,神情黯然。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也跟着情绪有点低落。以前,陛下也没少对妃嫔粗暴,甚至宠幸时要了妃嫔的性命。本就没多少女子愿意入宫,更何况如今陛下染了那会传染人的脏疾。宫中女子人人自危,生怕被陛下点了名字。   主仆三个沉默地走了一段,双喜小声劝着:“才人别担心。听说新进宫的这批秀女,陛下一个也没召唤呢。整日都是路上封的心美人和意美人伴驾。”   这岂是说不担心就能不担心的?到底是高悬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下来。丁千柔胆子小,根本不敢深想,一想起若自己染了脏病……丁千柔眼圈红红,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家里也不是没有帮着阻拦,第一回 用称病的借口躲着。后来上头再次下了命令,实在是不得不送出去一个女儿。前头三个姐姐要么已成婚了,要么已定亲,下头一个妹妹年纪还小。只能是她被送进宫来。   出喜黒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小声说:“奴婢倒是听说过一个法子。”   丁千柔红着眼睛望过来。   出喜挠挠头,说:“奴婢听说宫里有很多太监找对食,而陛下从来不会碰被太监碰过的。上回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婢都被陛下领走了哩,就因为曾和太监有染,又被送回去了!”   双喜戳了戳她的头,瞪她:“蠢的你!你也知道你说的是宫女!咱们主子现在是才人,若真和阉人有染,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哩!”   “呸呸呸,出喜乱说的!”出喜急急解释,“再说了,咱们主子也不可能去找个阉人糟践自己!”   ·   齐煜枕在沈茴的膝上午憩,而沈茴则懒懒靠在美人榻一端,手中握着一卷书在读。这本书讲的是关于播种水稻的农科书,很是枯燥。她勉强看完,将书卷放下,侧首问一旁的拾星:“对了。让你给灿珠请太医,太医怎么说?”   “灿珠说她昨天只是吃坏了肚子,没让奴婢去帮她请太医。”拾星说道。   沈茴“哦”了一声,见齐煜揉眼睛,担心吵醒她,也没再说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枕着软枕躺下,也小睡了一会儿。   这天晚上,裴徊光没有从暗道过来。   沈茴想了想,也没有去找他。反而是挤出些时间,多读了一本农科相关的古书。   ·   翌日,是个大晴天。齐煜一睁开眼,就问孙嬷嬷今天天气好不好,可不可以放风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困顿的她立刻从床上跳下来,一股脑跑去隔壁的小书房,开始做功课。她要早早把昨天小姨母给她留的课业都写完,再去找小姨母一起出去放风筝!   虽说小姨母想要让前左丞苏大人当她的先生,可齐煜还是更想小姨母教她……   沈茴刚用过早膳,俞湛按照惯例过来为她把脉。   沈茴的脉象一如往常,说不上好还是坏。她总比旁人体弱些,永远畏寒,这辈子都离不开苦涩的汤药,不过最近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这对她的身体是好事。   俞湛琢磨着如何调整沈茴的药方。   俞湛犹豫了一下,一边收拾药匣,一边状若随意地说:“前天晚上掌印来到臣家中,将娘娘赠给臣的那本《范路伤寒标注》要走了。”   沈茴怔了怔。   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瞬间都有了答案。   俞湛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用十分寻常的语气,继续说:“知道掌印大人也擅医,倒是不知他也对伤寒有所研究。”   他抬起眼睛,安静地观察着沈茴脸上的表情。   沈茴抿唇,轻轻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   俞湛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浅笑。他也点点头,颔首行礼告退,缓步离开。他走出浩穹月升,回头又望了一眼。   齐煜写完了课业,跑来找沈茴。沈茴让她在下面等着,自己回寝屋去,换一身衣裳。   沈茴进了寝屋,有些意外地看见裴徊光居然在这里。他正坐在榻上,随手翻着昨天晚上沈茴读的书。   沈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弯弯唇,朝他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掌印来的正是时候,我正想去寻掌印呢。”   裴徊光没接话,反而说:“没想到娘娘还喜欢看这种书。啧,这是为日后做日理万机垂帘听政小太后做准备?”   “我本来从小就喜欢读各种书。这书十一二岁的时候便读过,不过是想再翻一翻。”   裴徊光这才将手中的农科古籍放下,抬抬眼,瞥着沈茴,问:“娘娘要寻咱家什么事情?”   “当然是遇到了难题,要请掌印帮忙呀。”沈茴弯起眼睛来,含笑地将他望着,“刚刚俞太医过来诊脉。我这才想起来,他也算为了我背井离乡,从江南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关凌的行宫。”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瞥着她,他一手搭在榻上的小方桌上,指尖有一点没一点地轻叩着桌面。   沈茴弯着的眼睛里升出一点歉意来,声音低下去:“他跟着奔波,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得。所以我想着,他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他顾不上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若帮他参谋参谋。只怪我从江南来,对京中、关凌的贵女所知不多。掌印可知道些适龄的端庄姑娘?要性子好的,心肠也好的。”   裴徊光安静望着沈茴,轻叩着桌面的动作渐渐停下来。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沈茴欠身,隔着小方桌上的一套茶具,勾勾裴徊光的手指头,蹙着眉问他:“帮不帮呀?”   裴徊光垂眼,瞥向沈茴勾着他的纤细手指。   沈茴细瞧他一眼,在他目光下将手收回来,软着声音嘟囔:“算了。这事儿似乎问你也不合适。一会儿我去问问静贵妃。”   裴徊光眼睁睁看着沈茴收回手,不动声色地略略低笑。 第104章   裴徊光缓缓抬起眼, 不动声色地将那一抹浅笑收了,又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刚刚唇畔漾出的那一抹笑并不存在过。   他望着沈茴,缓声道:“娘娘有心了。”   有心?有什么心?   沈茴细细推敲了一下, 去琢磨裴徊光这话是说她对俞湛的事情是有心,还是说她变了花样委婉解他的心堵是有心?   沈茴不过只是琢磨了片刻,又眉眼含笑地皱皱眉, 带着嗔意地说:“要不然还是算了。媒人可不好当。我在江南的时候有个表姐, 她嫁人之后和夫君总是吵架。每次和表姐夫吵架, 她都要骂媒人坑害她。罢了罢了,我还是不做讨人厌的媒人了……”   沈茴眉眼温柔地说着旁人闲事,带着几分小姑娘的娇憨纯稚。   她悄悄观察裴徊光脸上的表情, 见他也跟着笑了一声,她才站起身, 走到一旁的衣橱去翻找衣服。她一边找衣服, 一边说:“一会儿要陪煜儿去放风筝,就在蔷薇园里。”   裴徊光目光落在沈茴的背影上, 瞧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他知她体弱, 也不太能奔跑,他问:“娘娘还对放风筝有兴趣?”   “小时候是挺喜欢的。现在倒是觉得没什么趣味。煜儿喜欢,主要是陪她去的。我约了几个宫妃一起吃茶点。”   沈茴选了一条鹅黄色的裙子。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像鹅黄色给人的温暖感觉。她又选了一条很薄的杏色对襟上襦来搭。   沈茴稍微犹豫了一下, 也没避讳裴徊光在这里。就算知道他在望着她, 她也动作自然地解了胸口的系带, 将身上的长裙脱下来, 又脱去了上衣。她刚要拿起刚选的杏色对襟短上襦来穿,忽然注意到自己身上颜色很深的藏青色心衣。   天气暖和,这件杏色的短上襦衣料单薄, 若穿在身上这见藏青色的心衣外面,肩带恐要显出来一点。   沈茴双手背在身后,勾住心衣绑在后背的两根系带,扯开活结,将身上的心衣解下来,放在一旁。拿出一件雪白的心衣。   裴徊光坐在软塌上,目光一刻也为未沈茴的背影离开。   他看着蓝色的长裙落地,沈茴也不捡起裙子,落地的裙子将她的一双小脚围了一圈。   他看着沈茴脱下身上的短衣,也小手背在身后将心衣的两个系带解开。没有坠着的系带相挡,那对蝴蝶骨似乎真的能长出翅膀来。   他看着沈茴抬手在衣橱里继续翻找心衣。裴徊光的视线从她后背的蝴蝶骨往前移,落在她抬起的手臂下那一点柔软的弧度。   他看着沈茴将一件雪白的心衣套过头,她低着头,伸手在颈后整理了一下颈带,雪色的后颈勾勒近乎完美的弧度。她将身前的心衣服帖地贴在身上,一双小手又从腰侧,向后探去,细细的指尖勾住了系带,她动作忽然停下来,回头望向他。   “徊光,来帮我一下。”   裴徊光轻轻合了下眼,她话音刚落,他已起身,却仍旧迈着缓步的步子朝她走过去,立在她身后,接过她细白手指勾着的心衣带子,为她将后背的两条带子系起。   沈茴双手压在胸口,含笑回头望他,说:“松一些,太紧了。”   裴徊光望了她一眼,将贴在她蝴蝶骨上的系带松开一点点,慢条斯理地给她系了个蝴蝶结。   沈茴等他将下面的的带子也系好,自己去拿衣服来穿。然而她的手还没有碰到杏色短上衣,那衣裳已落在裴徊光掌中。   裴徊光半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拿了衣服给沈茴穿上,又将裙子也帮她穿。他修长的指捏着长长的带子沿着沈茴的胸口裙处,慢悠悠地缠了两圈。沈茴转过身来,让他将系带在她胸口系好。   “好了。”他说。   沈茴点点头,走到一旁的梳妆台前,补一点胭脂。   裴徊光弯腰,捡起沈茴仍在地上的裙子。   沈茴一边在雪腮上补点浅红的胭脂,一边随口说:“对了,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去一家药铺子买药,我看中了老板的书,出多少钱他都不愿意卖我。我没有办法只好跟他借了书,拿回去誊抄一本。”   裴徊光将捡起的裙子放在衣橱放的柜子上面,缓步朝沈茴走过去。   “记得。”裴徊光立在她身后,从铜镜中望着她。   “那本书是给俞太医抄的。”沈茴补完了胭脂,打开一个嵌着宝石的木盒子,从一堆口脂里挑选,“我还以为我抄得多好呢,结果刚刚俞太医说书里有好些错处,甚至有落页,内容乱了,很多地方看不懂。掌印能不能帮忙寻到一本原籍呀?不过这本书好像很难寻……”   沈茴转过身,一手捏着一个口脂盒轻轻晃了一下。她仰着小脸,眉眼温柔地对他笑:“这两个颜色哪个好看?”   裴徊光随意瞥了一眼,说:“浅红。”   他眼里的沈茴蹙了蹙眉,有点不高兴,似乎他选错了。   “别的女子若这样问夫君,她的夫君该说夫人姿色天成,涂什么口脂都好看!”沈茴闷闷的声音里带着点娇憨。她又抬起脚,用脚尖轻轻碰碰裴徊光的小腿,板着脸问:“学会了没有?”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视线跟着沈茴的脚尖移走。   他略弯腰,手掌掐着沈茴的腰侧,轻易将她拎起来,放在妆台上。沈茴急急看了一眼妆台上乱七八糟的口脂盒,见没有压到哪个,也没有哪个跌到地上,才放心。   “煜儿还在等着我呢!”   裴徊光没说话,而是将沈茴手里浅红色的那个口脂盒拿过来。他用指腹蹭一蹭口脂,慢条斯理地涂在自己的唇上。   沈茴惊讶地望着他。   口脂有点香,也有点甜,不知道混了什么果子浆。   裴徊光指腹沿着唇线捻了一圈,再蹭一些口脂,又反复蹭了一圈。反反复复地涂抹,使得浅红的口脂也变成异常鲜红的色泽。为他的容貌添了一抹奇异的昳美。   裴徊光皱了下眉,有点嫌弃这种粘稠的感觉。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指腹,指腹也沾了黏黏糊糊的口脂。他转身走到衣橱前,拿了沈茴刚脱下的那件藏青色心衣,一边用力擦指上的黏糊口脂,一边朝沈茴走过去。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沈茴身侧,望着沈茴的眼睛,说:“舔干净。”   沈茴摇摇头,一脸嫌弃地用帕子胡乱擦了下他唇上的口脂。口脂擦了一些,却还有一些残在他的唇上。沈茴这才轻轻勾着他的脖子,凑上去。先用自己的唇小心翼翼地贴上去,蹭一点口脂在自己的唇上。让她娇软的唇也有了色彩,然后再闭上眼睛,悠闲地亲吻他。她脚腕相叠,轻轻地晃悠着,扯动鹅黄色的裙摆漾出温柔的波浪。   至于那点掺杂其中的小算计,裴徊光决定不跟她计较了。   ·   沈茴带着沉月和灿珠去了蔷薇园。蔷薇园里虽然有蔷薇,却并不多,反而是其他花卉生得更好。   沈茴牵着齐煜的小手,远远望向蔷薇园,没看见其中设宴的蔷薇亭,入眼倒是一大片姹紫嫣红。   因沈茴回寝屋换衣时耽搁了一会儿,她到蔷薇亭时,贤贵妃、丽妃、文嫔、静妃和丁才人已经到了。   沈茴浅笑着入座,一边和几个妃嫔说话,一边看着齐煜在小太监的帮助下放风筝。   天气很好,正是放风筝的好时机。今日也有别的几个小公主跑出来放风筝,沈茴远远看见了飘在天上的风筝,令人去问问都是哪几个公主,让她们过来跟齐煜一起玩。   丁千柔小心翼翼地问:“皇后娘娘昨天晚上可尝过那几道糕点了?味道怎么样?”   “尝过了,都很好吃,尤其是枣泥酥,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好好吃的。”沈茴说。   沈茴将糕点按照惯例让俞湛检查过,的确尝过。   听她这样说,丁千柔顿时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知道今日过来的几位妃子位份都很高,哪个都得罪不起,和她们坐在一起都胆战心惊。昨天晚上又连夜做了些糕点带过来,献好似的请其他几位宫妃来尝。   “你又做了些?早知道我就不带了。”沈茴笑着说。   灿珠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两个小太监都提着食盒,他们走过来,将食盒里的糕点和水果一一摆在桌上。这几种糕点中,正有昨天丁千柔送过来的那份枣泥酥。   丁千柔望着沈茴拿了枣泥酥来吃,又陆续吃了些别的她身边人带过来的糕点、水果,而沈茴过来之前桌上摆上的糕点和水果,沈茴都一下都没碰过。   丁千柔终于明白了……皇后娘娘是碍于当着她的面儿试毒不好看,而未试毒的东西一口都不会碰。   想明白之后,丁千柔心里更加忐忑畏惧。就算是身为皇后娘娘,在宫中也要这样谨慎吗?   一阵风吹来,正在吃荔枝的沈茴偏偏脸避开。她的视线不由落在静立在远处的灿珠身上。   轻风吹拂裙角,将灿珠身上的衣服向后吹去,贴在身上。灿珠略略向一侧挪了半步侧过身,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沈茴一怔,目光落在灿珠的肚子上。   宫妃们凑到一起,说说笑笑地谈起首饰裙子。沈茴说:“你们坐,本宫去看看煜儿。”   沈茴拿起桌上一盒山楂糖,朝灿珠走去,说:“陪我去找煜儿。”   “是。”灿珠跟上去。   齐煜和几个小公主一边放风筝一边跑,早就跑出了蔷薇园。   沈茴捏了一颗山楂糖放在口中吃,说:“我记得你家人之前落了罪,可还有亲人在?”   “有是有,只是不怎么走动了。”灿珠如实说。   沈茴点点头,随口说:“我刚进宫时,多亏文嫔将你送到我身边,帮了我不少。眼下倒是不像刚入宫时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若是你想出宫探亲告假几个月也不是大事儿。”   沈茴看她一眼,温温柔柔地笑着:“以前沉月也请过三四个月的假呢。”   灿珠低着头,眸色复杂。   沈茴笑笑,又说:“对了,听说宫人的小太监都偷偷喊你小辣椒,不好惹。”   灿珠勉强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奴婢脾气是不太好。在这宫里,也是因为这性子,才不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沈茴点点头,状若随意地说:“可若真被人欺负了,也可以来找本宫撑腰呀。”   她又捏了一颗山楂糖吃,然后将剩下的糖递给灿珠:“喏,这些你吃吧。”   沈茴已看见齐煜,往前去寻她。 第105章   齐煜看见了沈茴, 高兴地大声嚷嚷:“小姨母你快看呐!风筝飞得好高喔!”   沈茴笑着点头,她仰起头,眯着眼睛望着飘在天上的风筝。她在心里想着若是能将风筝做的大一些, 再大一些,将人带着飞到天上去,倒是蛮有趣的。   她在书里看过的。   只是当时虽心生向往,却又觉得不现实。更何况,风筝飞得更高, 还是有一根绳子牵着它。不管飞得多远, 绳子拉一拉, 就能让自由翱翔的风筝扯回来。若风筝执拗不肯回, 落得个绳断的下场, 风筝会落了地,牵着它的绳也同样没了意义。   “娘娘要不要试试?”小宫女握着线板,笑出一对小酒窝。   沈茴点头, 接过小宫女递来的线,徐徐放着风筝。   不多时, 贤贵妃、静妃、丽妃、文嫔和丁千柔都过来了。天气好, 皇后在这边放风筝,她们也不愿意在蔷薇亭里干坐着了,都赶过来一起放风筝。   沈茴不太会放风筝,有些费劲地控制着细线。偏偏天上的风和她作对,两种力量较劲似的。不多一会儿,风筝的线就扯断了。   手中的力道一空, 沈茴愣愣望着天上的风筝,先是自由地嚣张飞了一会儿,然后又一头栽下去。   看来, 不仅是风筝向往自由不愿归会将线扯断。若扯线的人不懂力度,也会将二者相连的线扯断。   看见皇后娘娘的风筝断了线,几个小宫女赶忙跑过去捡风筝。   沈茴等了一会儿,可他们回来的时候,手中空空如也,并没有那个风筝。沈茴蹙眉询问:“没寻见吗?”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了远处的裴徊光。他手中正拎着那个自由了一会儿的风筝。   小宫女屈膝禀话:“奴婢们寻到风筝时,风筝落在树上,好不容易将皇后娘娘的风筝取下来,又被掌印大人要去了。”   还有一句话,小宫女没说。其实是裴徊光听见了她们几个叽叽喳喳说这是皇后娘娘的风筝,才会跟他们要来。   沈茴点点头,目光已落在朝他走过来的裴徊光。   她晓得裴徊光不喜欢来行宫,自搬来玱卿行宫,他极少极少进宫来,不知为何今日会来行宫。   看着裴徊光走过来,几个宫妃都收了脸上的笑,下意识地向后避开一些。更别说刚刚还灿烂笑着的小宫女、小太监们,他们个个低着头,规规矩矩地侯立。   丁千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奇地望向裴徊光。只一眼,她就惊讶地微微张开嘴,不敢相信宫中还有这样俊隽容颜的男子。紧接着,她忽然意识到逐渐走过来的人是谁,本就胆子极小的她,脸上迅速泛了白,她赶忙畏惧地低下头。   “娘娘的风筝?”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   “嗯。”沈茴点点头,将裴徊光递过来的风筝接过来。她垂着眼睛翻来覆去打量这个风筝。风筝虽然落了地,却没有什么破损,除了沾了一点草叶子,一切好好的。   沈茴将风筝递给沉月,轻轻望了他一眼。   她有些好奇裴徊光为什么会来行宫。她悄悄琢磨了一下,知道最近皇帝一意孤行想要将刚认回来的长子立为太子。只是立储之事非同小可。这个孩子忽然被送进宫,纵使皇帝一口咬定就是他的孩子,旁人也要质疑是不是真的皇子。满朝文武都在阻止皇帝将这个忽然出现的孩子立为太子。   难道裴徊光来行宫是为了这事?   沈茴正狐疑着,裴徊光沉着脸开口:“娘娘可有空,有些事情要与娘娘说。回娘娘的浩穹月升说话?”   “好。”沈茴点头。   沈茴离开了,其他几位妃子也都各回各的住处。齐煜和几个小公主倒还是在放风筝玩耍。沈茴走前交代了阿胖和阿瘦照看好齐煜。   丁千柔往回走的时候,腿还在发软。   偏两个丫鬟在乱出主意。   出喜一双黒黑的眼珠亮晶晶的,拉着丁千柔到一旁的角落,小声说:“才人,奴婢有了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呀?”丁千柔好奇地问。   双喜也好奇起来。   出喜压低声音:“奴婢听说皇帝以前曾当众说宫中妃嫔任掌印挑选!才人不如去投奔掌印大人?那样皇上必然不会召幸才人了!”   “什、什么?”丁千柔声音颤颤抖抖,纤细的身子也跟着颤颤抖抖。   “奴婢是说让才人去投奔掌印大人呀!去给掌印大人做对食!既能免去被皇帝召幸染病,又有了靠山哩!”   丁千柔听懂了。她眼儿一番,腿儿一软,直接吓晕了。   ·   沈茴和裴徊光回到浩穹月升,沈茴吩咐宫人都不要来打扰,谨慎地和裴徊光走到寝屋。她将房门关上,转身跟着裴徊光。   裴徊光已在软塌上闲适地坐下。   沈茴快步走到他面前,问:“什么事情呀?好像很重要的事情?”   裴徊光“嗯”了一声,却没具体说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呀?”沈茴又追问了一遍。   裴徊光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从殷红的衣领里翻出那枚黑玉戒。他稍微用力,就将拴着黑玉戒的红绳扯断了。他将断了的红绳随手放到一旁,将黑玉戒套在食指上,慢悠悠地捻转着。   沈茴一直盯着他,见他莫名其妙的动作,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来。难道是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就在她打算第三次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时,裴徊光开口了。   “娘娘从暗道离开去寻咱家的时候,经过那条暗道,觉得咱家给娘娘修的那条暗道如何?”裴徊光问。   沈茴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她眼前瞬间浮现那条用夜明珠铺成的路,她点头,说:“好看的,整条暗道被温柔的浅蓝色光晕笼罩着。又因为隙间有珍珠,壁上贴白玉,琉璃顶颜色虽浅淡,也泛着些斑斑色彩。”   裴徊光扯起一侧的唇角,轻笑了一下。他抬抬眼,望着站在他面前的沈茴,说道:“刚刚咱家离开,走在那条暗道中时,忽然就想,看看蓝色的月亮。”   沈茴整个眉头揪起来,越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裴徊光却已经起身,拉住沈茴的手腕,说:“走吧。”   沈茴愣愣跟着裴徊光从博古架后面的暗道下了楼,她已经弄明白了。假的,哪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说?没有的!   裴徊光一直牵着沈茴走进夜明珠铺满的暗道,望着不见尽头的温柔浅蓝色的前方。他这才松开沈茴的手,说:“把裙子和里袴都脱了。”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他,质问:“你又要做什么?”   裴徊光慢悠悠地坐下来,双手撑在身侧,抬头望着沈茴那张气呼呼的小脸儿,说:“咱家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十五的月亮了。所以想看看另一种月亮。”   沈茴咬咬唇,瞪着他。   裴徊光含笑望着她,也不急,也不逼,只是安静地等待。   好半晌,沈茴低下头,气呼呼地扯开胸口的系带,她依裴徊光所说脱下来,然后使劲儿扔到裴徊光的脸上。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两声,将脸上的裙子拿下来,说:“转过去。”   沈茴转身,望着不见尽头的浅蓝色海洋。   淡淡的蓝色光影经过琉璃与白玉的反射,水波般映在她身上,让她身上的雪白慢慢浸上一抹会流动的浅蓝色光影。   裴徊光望着漂亮的蓝色月亮,他抬手握住沈茴纤细的腿,慢慢上移。摸了摸蓝月亮。   他慢悠悠地开口:“娘娘可还记得上回如何往咱家的嘴上一坐?”   沈茴脸上有点红,她咬着唇,小声说:“你别折腾我了。”   裴徊光啧笑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有点古怪:“娘娘不是想让咱家高兴吗?来,坐下来,让咱家咬咬蓝月亮。”   沈茴眯着眼睛望着浮动的浅蓝色光影,忽然有点茫然。   裴徊光低低地笑着,他拉了拉沈茴的手。沈茴触到了黑玉戒的凉意。沈茴回头望了他一眼,认真地说:“裴徊光,你真的不是正常人。”   裴徊光笑得更厉害,他问:“娘娘才知晓?”   沈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把衣服脱了,本宫就依你。”   裴徊光收了笑。   两相僵持,四目相对,谁也没再开口。   好半晌,沈茴打破了这份怪异的安静。她说:“上衣也不行吗?”   裴徊光想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双臂。   沈茴笑了。浅蓝色夜明珠温柔光影的映照下,她的笑容也跟着变得梦幻令人痴迷。她蹲下来,翘起唇角去解裴徊光的上衣。   然后,她贴上去,轻轻抱着他。   她撒娇一样软声细语:“终于真正抱到了。”   裴徊光垂垂眼,眼睫遮着情绪。他又略偏了头,望向沈茴。   有时候,他宁愿她心里一点都没有他。那样就不会有希望,没有希望,将来被她放弃时,就生不出不该生出的情绪。   ·   裴徊光是从浩穹月升正门进来的,即使他不太愿意踩着玱卿行宫里土地,还是从得浩穹月升正门离开。   他缓步下楼,穿过庭院,将要走到院门时,他转过身,望向四楼寝屋的窗口。   沈茴侧立在窗前,微微低着头,正在用手整理弯起的云髻。   好似有所感,沈茴转过头,从窗户看出去,望见立在院门口的裴徊光。远远的距离,她瞪了他一眼,也不再管还未挽好的云髻,气呼呼地将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   啧。   高高兴兴红着脸的是她,软着声音撒娇终于真正抱了他的是她,因为他咬了咬蓝月亮而生气瞪人关窗户的也是她。   “掌印。”顺年从外面赶过来,立在裴徊光身边禀话:“王来从京城回来了。”   裴徊光没说话,目光仍凝在已经被关上的窗口。半晌,他移开视线,看向龙飞凤舞的“浩穹月升”四个字。   裴徊光收回视线,出了行宫回家去。   “你跟我上来。”他对顺年说着,脚步不曾停,一直往楼上走。   到了书房,他展开一张白纸铺在长案上,然后研磨提笔,写下清隽又有力的“浩穹”二字。   他交代:“去,重新做牌匾。从今日起,皇后娘娘的浩穹月升,改名浩穹楼足矣。”   浩穹月升过于画蛇添足。   浩穹楼里,已经住着最好的月亮了。   “是。”顺年收起掌印的题字。   “罢了,让陈太傅重新题字。”裴徊光又说。   裴徊光的笔迹太好认出。若他的题字出现在沈茴的住处,她未必会欢喜。裴徊光眸色晦暗。 第106章   顺年捧着裴徊光刚写好的题字, 有些不明所以。他笑着说:“掌印的字好看得紧,陈太傅哪里比得上。”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顺年立刻收了笑禁了声, 再不敢多言一句。他小心翼翼地将捧着的题字放下,转身下楼去办事。   他的笔迹那样好认,若皇后娘娘所居的阁楼由他题字,难免让有心人非议。若当真有人猜出了端倪,于她名声有损, 恐非她所愿。   裴徊光拨弄着指上的黑玉戒静立了一会儿, 走到柜子前, 翻了翻, 寻到红绳, 然后将指上的黑玉戒再次转下来,用红绳系好,重新挂在颈上。   他又走过去, 看葵口碗里浸泡的荔枝核儿。皙白修长的指探入水中,一颗一颗, 挨个捏了捏。知晓这些荔枝核儿浸泡得差不多了, 他将种子捞出来放在雪帕子里,拿着下楼。裴徊光在庭院里打量了一会儿,在西南角阴凉的地方,将这十来颗荔枝核儿种下去。   这些种子会发芽,慢慢生长,再结出一粒粒饱满的荔枝。这些种子经了皇后娘娘的口, 将来长出的荔枝一定更加清甜味美。   裴徊光满意地望着埋着荔枝核儿的土壤。   顺岁出去买东西,刚回来。他经过裴徊光身边时,裴徊光喊住他。   “将咱家的床褥床幔都换个颜色, 天黑前弄好。”裴徊光停顿了下,“换成浅粉、水蓝、鹅黄,还有藕荷淡紫。”   顺岁心里惊讶极了。不过他可不敢多问,脸上也不敢摆出惊讶的表情来,规矩地应了一声“是”,立刻去办事。   纵使顺岁掩藏得再好,裴徊光还是一眼看透。   他拢拢手,抬步往楼上去。   将房间改成这样是因为沈茴的闺房就是这样粉粉嫩嫩的,也因为沈茴今天晚上会过来。   然而,沈茴今晚并没有来。   ·   萧牧行色匆匆,走过很多街巷,最后在一处不起眼的农家宅院停下。他敲了敲门,在院门外等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小院里的人将院门推开一条缝,看见来人是他,才将院门打开,让萧牧进去。   “李先生等着萧公子呢。”   萧牧点点头,迈进院门,快步穿过庭院,进到堂厅里。堂厅里坐了五六个男人,其中坐在上首的老头子须发皆白,正是刚刚那个人口中所说的李先生。   “李先生寻我什么事情?”萧牧问道。   李先生开口:“主上的意思,是想让萧郎除掉齐煜。如今将你送上高位,你是最容易下手的人。”   萧牧皱眉。   李先生继续说道:“咱们已经将大皇子送到陛下身边,陛下也有心立大皇子为太子,只是可惜如今朝臣皆不允。事情停在这不上不下的位置。若要事情出现转机,唯有除掉宫中唯一的皇子,齐煜!”   萧牧摇头,他冷颜开口:“李先生说笑了。齐煜,他的生母是我的表妹,他是我的表外甥!你居然让我去杀了这个孩子?这怎么可能!”   “萧郎,莫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别说他是我沈家表妹的儿子,就算没有这层亲戚关系在,他也是无辜的孩童!岂能为达目的乱杀无辜?”   李姓老者摇头叹气,说道:“你这样心慈手软,如何成大事?古往今来上位者哪有双手干干净净的?萧郎,不要让咱们的大事功亏于溃。若不能将小主子送上龙椅,如何向主上交代!”   “不要再说了。我萧牧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萧牧愤然转身。   萧牧离开之后,堂厅里的几个人继续商议着。   “这可如何是好?”   “我当初就说了,萧家这位公子不靠谱。过于年少稚嫩了。”   “也不知主上怎么就选中了他,将他捧上左丞这样的位置。若是咱们当中换了任何一个人坐在左丞的位置上,小主子早就被立为太子了!”   “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还是要商讨一番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幸好咱们也并非只能靠他……”   李先生起身,转到里屋去,先给主上写一封信,将这边的事情汇报过去。   ·   下午阳光明媚,沈茴坐在庭院中的一棵柳树下,手里握着一卷书在读。之前天冷,她总窝在屋子里,一步也不肯出门。如今天色暖和,倒是很享受坐在庭院中任轻风拂面恭读古籍。   之前沈茴回来给身边每个人都准备了不同礼物,沉月的礼物中有一本书。她犹豫了一会儿,回屋取了书出,也在院子里读起书来。   许是受沈茴影响,她身边的几个人也都寻了书,真真假假地读着。   沈茴坐在院子里偏南一点的柳树下,而在对面又偏后一点的地方,几个宫女围坐在石桌旁,都在读书。她们很多都识字不多,遇到不认识的字互相询问,声音小小的,怕吵了旁人。   阿瘦和阿胖下来迟了,就搬了小凳子在石桌便坐着。还有几个小太监干脆坐在台阶上。   齐煜本来想要玩小木马,她从楼里跑出来,就看见小姨母和一大群宫女、太监坐在庭院四处,都在读书,像模像样的。   齐煜挠挠头,也不玩木马了,小声让她的两个小太监回去将她的小书桌搬下来,她握着笔,认认真真地练习写大字。她小腰杆挺得直直的,立志要练出一手漂亮的大字,像小姨母那样好看!   沈茴又翻了一页书,眸子轻转,扫过庭院里的这些人,唇角慢慢爬上了几分欢喜的笑容。   很多时候,讲道理远不敌以身作则和耳濡目染。   平盛气喘吁吁跑回来,他迈进庭院刚要大声嚷嚷,看着院子里的人一个个皱着眉看书的样子,把原本的话变成了低低的一句“好家伙……”   他稀奇地走进庭院,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看大家都在看什么书。   灿珠皱眉,说:“让让,你挡光了。”   “嘿。”平盛低声说,“又不是故意的,凶什么嘛,语气温柔点呀我的好姐姐。”   灿珠瞪了他一眼,抓着他的衣襟,直接上手把他拽到一边去。   平盛整理了一下衣服,笑嘻嘻地说:“啧啧,看这小眉头皱的。我回来的时候,可看见王来了。正要往这边来哩。啧啧,我就不该告诉你。”   灿珠一怔,握着书卷的手抖了一下。她急忙问:“你在哪看见他的?”   “就在前头,要不了多久就过来啦。”平盛笑嘻嘻的。   灿珠放下手里的书卷,急忙站起来快步往外跑。她心急地跑了七八步,果真远远看见了王来的身影。她又忽然想到自己不能跑得太快,慢下步子,压了压衣角,才继续快步朝王来走过去。   沈茴从书卷中抬眼,若有所思地望着灿珠的背影。她的眸中又隐隐泛了一点担忧。   王来也看见了朝他奔来的灿珠,不由加快了步子。   两个人终于走近,王来尚未来得及开口,灿珠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   王来怔了怔,总觉得当众搂搂抱抱不好,有心想将灿珠推开,至少私下去说话。可是他刚握住灿珠的手腕,就听见了灿珠委屈地哽咽道:“就抱!”   王来无奈地笑了。他轻咳一声,语气里带着了宠哄的意味说:“那就一会儿哦。”   本要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开,王来的手却轻轻移到灿珠的手上,将她的手轻轻攥在掌中。   庭院里,平盛伸长了脖子,笑着酸言酸语:“大庭广众,这也太不像话了哈哈。”   阜安摇摇头,说:“你逗灿珠做什么,也不看看她是谁媳妇儿。”   “王来的呗。”   阜安再提示:“那王来是谁儿子?”   平盛眨眨眼:“啥玩意儿啊。咋着?那按你这么说灿珠还成了掌印儿媳妇?”   沈茴虽然在读书,可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几个已经压低了声音的谈话,听到这儿,她愣了一下,紧接着被“掌印儿媳妇”这个名堂逗笑了。   阿胖把手里的书往桌子上一放,皱着眉说:“叽叽喳喳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看书了!”   阿瘦和阿胖平时话都不多,但是皆力大无穷身手了得,又因为是从东厂出来的,这群小太监都有点怕他俩。平盛缩了缩脖子,在阜安身边坐下,随手抓起一本书来读。   阜安忍了笑,歪着身子指着书上的一个字去问沉月:“沉月姐姐,这个字念什么?”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   沈茴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望向西沉的落日。余晖洒满天地间。   她想着该收拾收拾出宫去裴徊光的府邸,却忽然得了小太监的禀告。   ——她的外祖母已住在了沈家,托人给她送了封家书。   细碎的家常密密麻麻写满信笺,一页又一页。沈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眼前不由浮现外祖母慈爱温柔的眉眼,她的眼角不由泛了红。她将这封家书足足读了三遍,才依依不舍地将其放下。与这封家书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件藕色的小棉袄、一件红色的棉斗篷。外祖母惦记她的身体,必是自她离开,外祖母就开始为她做这些了……   沈茴泛红的眼圈里带着笑。她摸着棉袄与斗篷上细密的针脚。   她想现在就回家见外祖母,扑到她怀里软软的撒娇。外祖母一定会一边笑着一边皱眉,用手指头戳戳她的头,说:“我的小娇娇呦!”   沈茴要见外祖母。   现在立刻马上。   其实她大可走程序回沈家,可是她天马上就黑了,她等不及那样繁琐的程序,更无心用皇后的身份回家。   是以,她动了歪心思。想要从通往行宫外的这条暗道,悄悄回沈家。   “啊?”拾星皱着眉,“可是娘娘不是说今晚要去掌印那里吗?娘娘忽然不去了,掌印会不会生气的?”   沈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回沈家。她让阿瘦往裴徊光那里跑了一趟,告诉裴徊光自己今日不能过去了,且将缘由也说清楚。她还让阿瘦带了一句话,说她明日、后日、大后日都过去。   若这样事先与他解释了,他还要生气的话……   沈茴蹙蹙眉,那他气就气吧。   有一句话沈茴藏在心底,没好意思深想——反正,不难哄。   沈茴带着阿胖和拾星从那条夜明珠铺地的暗道,悄悄离开了行宫,很快坐上平盛先一步准备好的马车,赶回沈家。   马车上,沈茴低头打量着身上的裙子。她穿了一条浅粉色的裙子,头上的首饰也不用金银宝石,只有一支桃花珠花。   ——外祖母总喜欢把她打扮成粉粉嫩嫩的样子。 第107章   自从沈茴得了圣旨被封为后, 千里迢迢往京城去。箫家老太太日日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每天都在担心她的小娇娇进了宫中要吃苦头。毕竟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外孙女, 看着长大的。而且沈茴从小就很懂事,很能哄得她欢心。   可她年岁大了,江南到京城,千里迢迢,她这一把身子骨可受不了。是以,当得知皇帝下旨暂时迁都到关凌,萧家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 说什么都要赶到关凌来, 看看她的小心肝外孙女。   幸好关凌也不算远, 萧家人一商量,也不好一味阻拦老人, 也是担心老人心里过分记挂闹了病。   因为沈元宏腿脚不好,只能派人去接。幸好沈霆及时从西南回来, 他刚到家第二日就出门去接老太太。萧家也没让老太太自己过来,让家里没有官职的两位孙辈陪着老太太过来。一个大房的四公子箫林, 一个二房的六公子萧材。前者是大房最小的嫡出公子。后者是二房的嫡子, 也是萧牧的亲弟弟。   沈霆将人接回来, 刚好是快要用晚膳的时候。厨房只几道热菜还没下锅,等着人到了才开始烹调。   沈霆与萧家的两位表兄弟说话,萧家老太太则是拉着女儿问长问短沈茴的事情。   “母亲别担心了,已经派人去行宫将您到了的事情告诉阿茴了。她听说您过来,一定心里欢喜得很。只不过如今到底是身为皇后, 出入恐不方便,等明日咱们再进宫去见她。”沈夫人说道。   “好好好。”老太太连连点头。她又心酸地叹了口气。不管女儿如何说,她心里还是担心她的小心肝不好受。   沈霆环视周围, 没有看见骆菀的身影。虽然知道她应该是在忙碌着晚膳之事,可从外面归家见不到她,他心里便像缺了一块。   他寻了个借口,往后厨去。还没走进去,他就从开着的房门看见了骆菀的身影。他刚毅的面庞上不由带了几分笑,快步走过去。   “下人都能准备妥帖,不必件件事情都盯着。何况都是自家人。”沈霆说道。只要面对骆菀,他的声音就会不由低软下去。   “我只是过来看一眼,正要往前面去呢。”骆菀笑着说。   婢女端着一碗汤药过来递给骆菀,骆菀接过来,蹙着眉将碗里的汤药喝下去。沈霆站在一旁都能闻到那种苦味儿,他皱着眉问:“怎么在喝药?生病了?”   骆菀将空碗交给丫鬟,还是用温温柔柔的语气:“没有,养养身体的补药罢了。”   说着,她走出厨房要往往前面去。老太太过来时,她只见了一面,就赶来这边张罗,现在得过去相陪了。   沈霆快步追过去,追问:“什么养身体的补药?你身体怎么了还需要补?”   “你小点声。”骆菀瞪他一眼,低声说:“都是些女子调理身体的药罢了,没什么的。”   她又对他笑了笑,快步往前面去了。   沈霆立在原地,皱着眉。   骆菀往前走了几步,知他没动。她回过头来:“快走呀,两位表弟还等着你说话呢。”   沈霆这才继续往前走。   晚膳一一端上桌,正要用膳时,府里的家仆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话:“皇、皇后娘娘来了!”   “什么?”   “蔻蔻回来了?”萧家老太太赶忙站起来,“快快,快扶我出去。”   萧家老太太身边的婆子赶忙走过来要扶人,沈夫人倒是先一步扶起了母亲,和母亲一起往外面去。毕竟,沈夫人也好些日子没见到女儿了。   其他人也都赶忙放下筷子起身出去相迎。   影壁遮了门外的视线,焦急的几个人即使伸长了脖子,也什么都看不见。   沈茴下了马车,急急迈过高高的门槛,绕过了影壁。如此,她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家人,刚刚还在议论着她的家人也看见了绕过影壁出现的她。   “真的是我的小心肝呦!”萧家老太太掐了沈夫人一把。   沈夫人手上有点头,却笑着说:“是是,是咱们的阿茴回来了。”   庭灯照出沈茴笑盈盈的脸。她弯着眼睛,眼尾掬着灿烂的笑。她欢欢喜喜地喊一声:“姥姥!”   她声音糯糯的,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江南特有的软糯,又因为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听上去也更加甜。   萧家老太太“哎呦喂”一声,这是终于又听见她的小心肝这样喊她了。外孙女软软的一声“姥姥”直接喊在她心坎上。   沈茴提着裙子,快步朝外祖母跑过去。   萧家老太太一边说着“慢点跑,慢点跑”,一边推开女儿的手,快步去迎她的外孙女,直到临得近了,张开双臂,让她的小心肝扑进怀里。她轻轻拍着沈茴的脊背,低声说:“终于真的抱到我的小蔻蔻喽……”   苍老慈祥的声线里,隐隐藏着几分伤感。   沈霆看了一眼沈茴身上的衣服,又瞥了一眼跟着沈茴回来的几个人,他皱眉问:“你偷偷跑出来的?”   沈茴把脸埋在外祖母的怀里,声音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霆立刻担忧起来,道:“你怎么能偷偷跑出来?没有被人发现?等明天自然可以……”   “好了!”萧家老太太瞪了沈霆一眼,“你话怎么那么多,别吓唬我的蔻蔻。”   她低头望着怀里的沈茴,立刻变得眉开眼笑,她牵了沈茴的手,声音也完全变了音,哄小孩子的语气:“外面凉,咱们去屋里说话。”   “嗯!”沈茴点点头。她冲萧林和萧材点点头,乖乖喊了表哥,然后满心欢喜地和外祖母进屋。   沈霆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萧林和萧材也都含笑望向沈霆。显然兄弟几个早就习惯了老太太的瞬间变脸。老太太平日里对这群孙辈都很严厉,谁小时候没被老太太打过板子呢?偏偏只要小表妹伸出胳膊缠着老太太要抱抱,老太太立刻眉开眼笑。   日子久了,萧家这群孩子没谁不哄着沈茴这个娇娇的小表妹。有时候想要什么了,知道自己开口了也没用,就让沈茴开口。   ——百试百灵。   看着沈茴被老太太牵着进屋,沈霆倒是没跟进去,而是去问了拾星几句,然后才进去一起吃饭。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饭,老太太就拉着沈茴回屋去说话,像有问不完的话似的。   沈茴乖乖地一一答话,倒也并非全部说实话。她总是报喜不报忧的。或委婉措辞避开不谈,或巧妙地转移话题,若是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追问,她只好说一些小小的慌话。若实在不行,她还可以抱着姥姥,弯着眼睛软软地撒娇。   虽然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老太太年纪大了一路奔波,到底是体力不支,实在是不能久撑,撑了又撑,最后还是挨不过疲惫和困倦。   “姥姥,咱们明儿早再说话呀。”   沈茴软糯的声音钻进老太太的耳中,老太太点点头,沉重的眼皮落下来,就这样睡着了。   沈茴小心翼翼地给外祖母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双手托腮望了外祖母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虽然她已出嫁,还是入宫为后。虽然沈家这府邸是后置办的,沈霆也给她准备了宽敞的房间,甚至房间里的布置和用品都和她以前的闺房一模一样。   已经是半夜了,沈茴也十分困倦。她打着哈欠回房间去。闺房里备着小盥室,拾星已经将热水给沈茴都准备好了。   沈茴懒懒地一边解衣服一边对拾星说:“太晚了,你去休息吧。这里明天早上再收拾就好。”   拾星应了,把沈茴的寝衣放在架子上,转身退出去。   沈茴解了衣衫,将困倦的身子没进热水里,舒服的感觉立刻无孔不入地袭来,舒服得让她闭上眼睛,飘飘然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茴听见开门声。她懒洋洋浸在热水的舒服怀抱里,舍不得睁开眼睛,慢吞吞地低声说:“拾星,不是说了让你去休息。不用等着收拾了嘛……”   困倦让人的感知变得有些迟钝。   过了一阵,沈茴才意识到不对劲。她睁开眼睛,对上裴徊光的目光。他站在她对面,正在看着她。   沈茴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被裴徊光的突然出现吓过好些次了,还是氤氲的水汽中让困倦的她反应便迟钝了。这次短暂的意外之后,沈茴倒是没如之前几次惊呼出声。   裴徊光双手撑在沈茴的浴桶边缘,他缓缓弯下腰,凑近沈茴的脸,盯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娘娘很舒服嘛。”   沈茴将困倦逼退,心思飞快流转。她猜测着难不成裴徊光当真因为她今天晚上没有过去而生气,竟要找上门来?   “嗯。”沈茴点点头,实话实说。   裴徊光盯着沈茴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问:“娘娘还有几个表哥?”   沈茴愣了一下,猜到裴徊光应当是好早前就来了。水中的她,身子往前挪了挪,手肘压在浴桶边缘,凑到裴徊光脸前,认真地说:“萧家有七个表哥。今天跟姥姥一起来的是四表哥和六表哥。”   裴徊光垂目,瞥着她一点都不自觉的小脸蛋。   偏沈茴眼角勾出一抹调皮的小狡猾来。她继续说:“姥姥疼我,表哥们也对我都好。姥姥以前还说过七个表哥,蔻蔻随便挑夫君呢!”   她拉长尾音,最后的一个“呢”字,咬也重重的。   “啧啧。”裴徊光直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瞥着她,“娘娘可真是受欢迎。”   随着裴徊光直起身,望着他眼睛的沈茴目光追随着他,慢慢仰起小脸来。她脸颊上沾了一点水珠。   裴徊光用指背慢条斯理地蹭了蹭她的脸,将那几滴水珠在她柔软的脸蛋上捻开,弄湿她满张小脸蛋。   他又用湿漉漉的指背,慢条斯理地蹭了蹭自己的脸侧。   沈茴已经泡得差不多了,她在热水里站起身,带起一身水滴的哗啦啦声响。   “啧。”裴徊光将凉凉的目光凝在沈茴水珠不断滑落的身子,“娘娘现在这样不羞不臊了吗?”   沈茴没说话,而是伸手去拉裴徊光腰间的系带。   裴徊光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抬手阻止她的动作,他看她一眼,知她当有分寸,将略抬的手又放下。   沈茴扯开他腰带,让他的衣襟松散开,殷红的衣襟下胸腹若隐若现。沈茴湿漉漉的纤软小手沿着他的腰线在他后腰相勾。沈茴将湿哒哒的身子凑过去紧紧拥着他,软声撒娇:“贴贴。” 第108章   裴徊光陷在湿哒哒的柔软与温脉中。他的唇角不由略略扬起一点。很快, 他又将这一细小的弧度压下去。若是正常男子,现在应当有了反应, 直接将她摁进水里疯狂宠爱。裴徊光垂垂眼睛,视线落在沈茴的肩背。目光随着她身上的水珠儿慢慢向下滚落,滑过蝴蝶骨与腰窝,又滑过那片柔软。再往下?那片鼓囊的柔软隔了视线,裴徊光并不能看见那滴逐渐变小的水珠最终滚落哪里。猜也是落进了水中。   裴徊光的视线落在围着沈茴的水。水面没在她雪色的腿,漾着细微波纹,上面飘着新鲜采摘的花瓣。   “起来。”他说。   她果真不听话, 不仅不起来, 还抱着他的腰身, 好好贴一贴。   裴徊光叹气,他说:“娘娘把咱家的衣裳都弄湿了。”   沈茴在他怀里仰起小脸, 湿漉漉的小脸蛋上有一双莹润的眸子。她软声撒娇:“我不嫌弃。”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别开眼。他的视线落在架子上装着齿木的桃木杯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又重新将目光移回来,垂目望着她。   沈茴对他笑, 笑容乖巧又纯稚。   裴徊光差点就要以为她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而不是哄骗。他握住后腰沈茴的小手, 将她相勾的小手分开。他向后退了一步,多看了一眼沈茴的身子,然后去给她拿擦身的棉巾,他说:“出来擦干净该去榻上睡了。”   沈茴偷偷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神色,好似不是生气的样子, 她才软软“哦”了一声,双手撑着浴桶,抬腿迈出来, 先踩着浴桶外面的脚凳。   许是时间太晚了,拾星准备的时候忘了给她铺好踩脚的棉帕子。沈茴站在脚凳上,没看见落脚的帕子,茫然了一下,才想去踩着自己的鞋子落脚。   然而小盥室里湿滑,她“哎呦”了一声,没踩到鞋子,反而摔了一腚墩。   裴徊光回头,就看见她揪巴着一张小脸,呆呆坐在地上。脚凳被她弄翻了,那两只鞋子也远远被撞开。   沈茴转过头,耷拉着嘴角瞪他:“怎么还不来扶我呀。”   她样子表面凶凶的,里子委委屈屈,说出来的话却软绵绵的,一点气势都没有。   裴徊光笑了一声,才走过来掐着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沈茴拉起来。沈茴揉了揉摔疼的屁故,又扭着脖子朝后去看自己的屁故。   “弄脏了……”沈茴拧着眉。   倒不是说地面会有多脏,可光着身子摔个结实,她还是觉得刚洗的澡白洗了。   裴徊光拿起盛花瓣的小木盆,盛满浴桶里的热水,让沈茴过来。沈茴一边揉着屁故,一边乖乖地走过去,背对着裴徊光站好,双手搭在浴桶上。   裴徊光将小木盆里的热水顺着沈茴的肩倒下去,浇在她的身子上,温水流淌,哗啦啦,逐渐落地,在沈茴脚边聚起一小汪水渍来。   “弯腰。”裴徊光说。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弯腰。   裴徊光又用小木盆盛满温热的水浇在沈茴的身上,然后拿过来一方雪色的棉帕,工工整整地叠好。他将叠好的棉帕放在沈茴的肩上,手掌压着棉帕慢慢向下擦洗。雪色的棉帕还未移到沈茴的腰窝时,棉帕从她湿滑的后背与他的手掌间滑落,落在地上。   裴徊光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雪色棉帕,也没弯腰将它捡起来,继续用掌心沿着沈茴的腰窝下移,为她擦洗。   湿凉的触觉,让沈茴身子忍不住僵了一下。裴徊光瞥她一眼,动作并不停,一边又用小木盆舀了温热的浴水倒在她后身,一边用手掌轻轻为她擦洗。   裴徊光刚刚舀过水,浴桶里的水面还漾着涟漪,水面上飘着的花瓣晃啊晃,若无所依。沈茴望着水面映出自己的脸,水面漪动,她的面容也跟着颤晃,看不太清了。可是却能看见她的脸颊随着裴徊光擦洗的动作,逐渐泛了红。   沈茴知道,发烧的脸颊绝对不是因为小盥室里的热。   好半晌,沈茴才小声呢喃般:“好了吧……”   裴徊光收了手,另外一只托在沈茴前腰的手也将她放开。他用小木盆里的水冲了冲自己的手指,然后拿起一大块柔软的棉巾,将其展开,把沈茴整个身子包起来,为她擦干她身上的水痕。   沈茴转过身来面对裴徊光,偷偷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她嘟囔:“你快些,我困死了……”   “啧。”裴徊光慢悠悠地说,“咱家伺候人的次数着实不多,娘娘莫嫌。”   他弯腰将沈茴腿和脚上的水渍都擦干净了,又去拿了她的寝衣过来。沈茴看着他展开她的小裤端详了一会儿,沈茴立刻伸手抢过来自己穿上。其他的寝衣也不用裴徊光帮忙,自己快速穿好。她踩着一双干净的新鞋子,快步往外走。   她实在是太困了,现在就想到床榻上的躺着,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好好地睡一觉!   裴徊光望着沈茴懒洋洋走出去的背影,倒也没立刻跟上去,而是重新走到浴桶旁,他拿起架子上装着齿木的桃木杯,把里面的齿木拿出来,然后用桃木杯盛了一点浴桶里的洗澡水。   ——喝了。   裴徊光用指腹蹭了蹭沾湿的唇角,奇异地笑了。   小皇后不仅自己身上是香的、甜的,就连她的洗澡水也是香的、甜的。   裴徊光将桃木杯放下,走出小盥室,朝床榻走过去。随着他的走动,敞开的衣襟向后拂动着,黑玉戒坠在锁骨间。他的衣衫已湿了大片。   裴徊光掀开浅粉色的床幔,惊见沈茴已经睡着了。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被子里,被子盖到下巴。睡梦中的她眼睛弯弯的,又乖又甜。裴徊光立在床边端详了一会儿她酣眠的样子,才在她身侧躺下。他钻进被子中,被子里全是她身上香甜的气息。   裴徊光凑过去,上下牙咬住她的耳朵,轻轻磨咬了两下。   酣眠的沈茴皱了皱眉,身子朝一侧躲。不是因为裴徊光把她的小耳朵咬疼了,裴徊光根本没有用力真的咬她。而是裴徊光身上湿了大片的衣衫蹭到她身上,湿凉的感觉让她不高兴。   “啧,娇气的小东西。”裴徊光颇为嫌弃地拔了一根她的眼睫含在口中,然后将身上染湿的上衣脱下来,放在枕侧。   他刚重新躺好,睡着的沈茴翻了个身,朝他磨蹭过来,一点一点钻进他的怀里,乖甜的眉眼里又多了一点小小的满足。   裴徊光垂眸静望了她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她身上的衣服扒了。   啧,你不是想真正贴贴嘛?   ·   这人要是上了年纪,很多人都会变得少觉。萧家老太太便是睡眠不多的那种老人家。就算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今天早上也还是天还没亮呢,就醒了。   她草草梳洗过,就急冲冲往沈茴的屋子去。   “老祖宗,这个时候皇后娘娘还没睡呢。昨儿个折腾得那么晚,娘娘肯定不如您起得早呢。”萧家老太太身边的周嬷嬷笑盈盈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蔻蔻贪眠,我能不知道吗?不碍事的,我去看看她,也不吵她,就坐在她床边看着她。”一想到沈茴乖巧的样子,平日里总是板着脸的老太太眉开眼笑,“再说了,以前在萧家的时候,多少回我早上过去喊她起来,她懒床不肯起。我就躺在她身边,再陪她睡一会儿。”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往沈茴的房间走去。   周嬷嬷想了想,倒也没劝了。以前在萧家的时候,全家从主子到奴才都知道老太太疼爱表姑娘。正如老太太所说,老太太每日起得早,她起来了若是无事也时常去表姑娘房中,抱着软乎乎的小姑娘再睡一会儿。   这一方面,是老太太实在喜欢表姑娘,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表姑娘的身体,总担心她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   老太太过来的时候,拾星也是刚醒。她打着哈欠穿衣服,听见脚步声,赶忙三两下把衣服穿好,跑出去看见是老太太过来。她刚想说娘娘还没醒呢,反倒是老太太竖着眉,将食指放在唇前不准她出声,怕她吵醒沈茴。   老太太直接推开沈茴的房门,走了进去。   拾星想了想,以前在萧家时,老太太时常一大早过来找沈茴,倒也没什么。她打着哈欠,又回了屋。   老太太怕别人吵着沈茴,也没让周嬷嬷跟着,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她一边悄声走路,一边小声笑着问:“蔻蔻没醒吧?”   房门推开的那一刹那,沈茴的确还睡着,裴徊光将她推醒了。   “姥姥!”沈茴一边慌张地穿衣服,一边应了一声。   老太太停下脚步,有些意外:“蔻蔻醒了呀?”   沈茴只来得及将胳膊穿过袖子,系带都没来得及系好。她掀开被子,脸色发白地看见自己的裤子不见了!听着姥姥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只隔着厚厚的床幔,她赶忙将头探出床幔,又用手在胸前拽着床幔,遮挡其他,只将脑袋探出去。她一边又另一只手给裴徊光打手势,让他帮她系上寝衣的系带、穿上裤子,一边笑盈盈地问萧家老太太说话:“姥姥,你怎么现在就过来啦?也不多睡一会儿呀。”   裴徊光抬抬眼,慢悠悠地将她寝衣的系带系好。然后他坐起来,在被子里翻了翻,找到沈茴一里一外的两条裤子。他拉住沈茴的脚腕,将她的腿伸直,方便他帮她穿裤子。   沈茴整颗心都揪起来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惊胆战。   “你又不是不知道姥姥睡不了那么多的觉。”萧家老太太看着沈茴心里欢喜,“你呦你呦,只露着个脑袋在外面做什么?看你淘气的哦!”   裴徊光拍了拍沈茴另外一条腿。   沈茴小幅度挪动,从侧坐变成跪坐的姿势,好方便裴徊光帮她把裤子穿上。她一点一点挪动腰和腿,还要保持探出床幔的脑袋不动,努力不让外面的姥姥看出端倪。   沈茴听着姥姥的话,弯着眼睛笑,用寻常的撒娇语气:“姥姥,我睡得不老实,把衣服都弄乱啦。不想让姥姥看啦。”   “哎呦,你的小娇娇!”老太太用手指头戳了戳沈茴的眉心,“衣服乱了不好意思让姥姥看见?这是什么歪道理!你可是姥姥带大的哦!”   沈茴的两条小腿都套上了裤腿,她脸上保持着笑,心里却急疯了。 第109章   裴徊光敲敲沈茴的左腿, 沈茴略微将左腿膝盖抬起一点,让裤腿越过抵着床榻的膝盖, 再将右腿的膝盖抬起一点,让裤腿也越过了膝盖。   为了分散姥姥的注意力,沈茴一边小幅度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一边找话说:“姥姥,你过来的时候看见拾星了吗?”   “看见了。那丫头刚醒,连脸都没洗呢。”   “这样呀……”沈茴呜哼两声开始撒娇,“姥姥我渴啦, 给我倒杯水喝好不好呀……”   “好好好。”老太太宠溺地望了沈茴一眼, 转身走到桌旁, 晃了晃水壶里的水。她又是对沈茴说,又是自言自语:“这水放了一夜太凉了吧?”   “对对!”沈茴赶忙说, “姥姥,那水太凉了。我想喝温水。不不, 我要喝蜂蜜水!”   “好好好。”老太太往外走,推开房门去吩咐候在外面的周嬷嬷。   沈茴赶忙将穿了一半的裤子提起来, 与此同时将探出床幔的脑袋收回去, 恶狠狠地瞪着裴徊光, 一字一顿无声摆口型:“以后休想再偷偷脱我衣服!”   她扯着嘴角,呲呲牙,凶他。   瞧着她奶凶奶凶的样子,裴徊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冲动——直接将人摁在身下,用力咬咬她的嘴和牙。   听着姥姥已经跟周嬷嬷交代好了, 沈茴暂时不跟裴徊光计较,再瞪他一眼,她赶忙从床榻里出来, 坐在床边。也不能将床幔拉开,而是将床幔往后面推了推,她背在身后的小手还扯了扯两扇的床幔相交处,免得床幔露出一丁点的缝隙来。   她几乎坐在堆在床榻上的床幔下端。   沈茴一边将身侧的床幔也往后推了推给姥姥腾地方,一边说:“姥姥过来坐。”   萧家老太太笑盈盈走过来。   沈茴的脸上的神色却一僵。她将身侧的床幔往后推了推,竟露出裴徊光放在枕侧的衣服一角。   沈茴迅速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惊呼了一声:“蜘蛛!姥姥有蜘蛛!”   “哪儿呢?哪儿呢?”老太太急忙顺着沈茴的目光转身,又疾步往前走了两步,眯起眼睛来找蜘蛛。   衬这功夫,沈茴赶忙拿起裴徊光的衣服,又使劲儿扔在裴徊光低笑的脸上。   “是我看错了……喏,只是从窗户照进来的光映出的窗棂影子而已诶。”   萧家老太太松了口气,一边笑着在沈茴身边坐下,一边说:“不是蜘蛛就好。我的蔻蔻最讨厌那些小虫子了。”   老太太回头,望了一眼没有打开的床幔,似乎想将床幔扯开。   沈茴赶忙歪着头靠在姥姥的肩上,又抓了姥姥的双手握在手中,软着声音撒娇:“半年没见了,姥姥想不想念蔻蔻呀。”   “半年?你是去年九月离开萧家的。现在都四月中旬了。七个半月了!”老太太又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姥姥心里总是挂念着你这孩子……”   “蔻蔻也想姥姥。”沈茴捧着姥姥的手,声音软乎乎的,“姥姥不用担心我,我好好的呢。瞧瞧看,是不是气色好好?”   沈茴仰起小脸蛋,给姥姥看自己的脸。   老太太脸上的愁容淡去,慢慢笑起来。这几个月,她总担心沈茴受苦。担心她和沈家上头几个孩子一样短命,何况她本来就从小体弱,多少次差点夭折。就算留下性命,入了深宫那样的地方,偏又是这样的一位今上,老太太怎么能不担心她的蔻蔻呢?   不过现在看见了沈茴,至少她的小娇娇瞧上去气色不错,也没有消瘦郁郁。嘴巴可以撒谎,神色也可以伪装。可沈茴因为病弱,若是过得不好,定然不会有这样红润的脸色。   老太太稍微放了放心。   老太太是个豁达乐观的性子,担忧散去后,她开始筹谋以后了。她说:“俞湛那孩子可还在你身边照顾着?”   “在的。他入了太医院。”沈茴顾虑裴徊光在这里,有点不太想提起俞湛。   幸好老太太也没再提俞湛,而是说:“你要照顾好自己。万事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如今皇帝染了脏病,后宫的女人最危险。你得注意些。”   知老太太担心什么,沈茴赶忙保住:“姥姥放心,我不会染上那病的。皇帝不喜欢我,并不会召我。”   实话自是不方便说的,沈茴只这样胡乱搪塞。   “如此最好不过。”老太太又笑起来,“左右就你我两个,姥姥也不防说些不敬的话。皇上得了这病,必不能长寿。如今又是乱世,不管是皇家、还是世家、乡野,想要造反的人那可太多了。蔻蔻,你得给自己想想后路呦。”   沈茴好奇姥姥是怎么想的,她仰起头,眨着眼睛望着姥姥。   “若你能保你二姐姐的孩子登上皇位,日后你就是太后。可这条路一点都不好走。那孩子年幼,你也还是个孩子的年纪。满朝文武都会变成吃人的恶兽!除非……除非皇帝能拖上几年再归天,齐煜那孩子再长大点,家里也好多些时间养精蓄锐培养些人力,日后在朝堂中帮扶。”   沈茴认真地听着,知道姥姥说的都对。她也这样想的。   这条路很不好走,祖孙两个沉默了一会儿,老太太摸了摸沈茴的手,笑着说:“要是成了,咱们蔻蔻以后就是威风的太后,可就享福喽!”   沈茴也跟着笑了笑。她倒是从未想过要用什么太后的身份享福。   老太太看向沈茴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惜。在沈茴很小的时候,老太太就开始给沈茴提前挑选夫家,谁曾想……   老太太又乐观起来。她拍着沈茴的手,笑着说:“到时候,咱们蔻蔻多养几个面首。唇红齿白长得漂亮的,还要性子好会哄咱们蔻蔻高兴的!倒是比嫁人好多了!”   沈茴心里一惊。她可记得裴徊光还在床榻上呢!   她赶忙说:“我不会的!姥姥,别说这个啦……”   老太太全当她的小娇娇年纪小不好意思了,果真不再说什么面首,而是说:“这另一条路,就是不理宫中乱七八糟的事儿。甭管是别的皇子还是旁人造反成功,咱们蔻蔻都不能好好享福。不如早早筹谋,离开皇宫那地方!找俞湛!不不……他未必有那药,去找他外祖父你赵伯伯,他手里一定有那种能假死的药!”   假死药?   沈茴听得一愣一愣的,在心里佩服姥姥可真能想呀!   老太太还在絮絮说着:“等你偷偷出了宫,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到时候姥姥给你挑个好夫君!知道这回为什么让你四表哥和你六表哥过来吗?老大老二成亲了,老三长得太丑,老七又太笨!本来是看好老五牧郎那孩子的……不过你可以也看看你四表哥和六表哥,都可以参谋参谋,多个选择多条路!”   裴徊光听了半天老太太的絮叨,不仅没有不耐烦,还听得挺有趣味的。听到这里,他舔了舔嘴角,隔着床幔,捏起沈茴屁故上的阮肉,捏了一把。   沈茴身子不由一颤。   老太太感觉到了,她赶忙问:“怎么啦?是不是冷啦?”   “有一点……”沈茴尴尬地笑了笑,“主要是饿了。姥姥,我们去用早膳吧!蔻蔻想喝热乎乎的南瓜香米粥!正好用早膳的时候喝蜂蜜水!”   “好!”老太太眉眼带笑,装满慈爱。   “那姥姥先出去,我换衣裳。”   老太太笑了笑,知道小姑娘大了,虽然有点酸酸的,还是摸了摸沈茴的头,说:“好,姥姥在前面等你。”   “嗯!”沈茴弯着眼睛使劲点头。   看着姥姥走出去,将房门关上。   沈茴赶忙抬腿进床幔,免得裴徊光因姥姥的话不高兴。她先发制人,气呼呼地瞪裴徊光,还用手指着他,压低声音:“过分!”   “啧啧。”慢悠悠语气慢悠悠的,“娘娘是打算以后当了太后作威作福养一堆乖巧的面首,还是假死离宫隐姓埋名嫁个好夫君?对了,四表哥、五表哥和六表哥,娘娘最中意哪一个?”   沈茴知道若顺着裴徊光的话说下去,他定然越想越多。偏时间紧迫,姥姥还在前面等着。她想了想,双手用力在他的胸前一推,将他推倒在柔软的床褥上,然后夸坐在他腰上。   沈茴慢慢俯下身来,她抬起一手压在裴徊光的脖子上,拇指指腹轻轻压在他的喉结。她用另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一双睁圆的明眸使劲蹬着他。   她压低声音训斥:“你掐我!昨儿个刚摔的地方还疼呢!你又在那里掐一把!混账东西!”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裴徊光饶有趣味地品着她气呼呼的小脸蛋。   沈茴脸上气呼呼的表情一点点松垮下来。睁圆的眼眸渐渐变柔和,乃至半垂了眼睫耷拉着眼角,软软的唇抿了一下,继而轻嘟。所有的气势仿佛一下子散去。她身子也软下来,慢慢趴在裴徊光的胸膛。   她将脸埋在裴徊光的颈侧,哼哼两声,一边用软软的雪腮轻慢地蹭了两下裴徊光的颈侧,一边用软乎乎的声音撒娇:“还不给我揉揉……”   偏偏她搭在裴徊光喉结上的拇指轻轻拨动了一下。   裴徊光望着床榻顶端粉色的幔帐,眸色深深。在这一瞬间,他好像不是裴徊光了。   他放在身侧的手,修长的指慢慢蜷起,逐渐握成了拳,力道在逐渐加重,然后再一点点松开。他抬手,将手掌贴在沈茴的后脑,轻轻压了压,让她靠得更近些。   “呵,”裴徊光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声音也比往常低一些,他说:“娘娘相信前世今生吗?”   沈茴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她摇头,随着她的动作,柔软的脸侧轻轻蹭着裴徊光的颈侧。她不答话,反而是抓了裴徊光的手,送他去给她揉一揉。   真的很疼。   虽然看不见,可沈茴觉得昨天晚上跌的那一跤不轻,说不定青淤了好大一块。   裴徊光慢悠悠给她揉摔疼的地方,他随意地笑了笑,说:“若有上辈子,娘娘一定是只道行颇深的狐狸精。”   沈茴一怔,赶忙坐起来,拧眉嗔他一眼,轻了哼一声:“果真从掌印嘴里就吐不出好话来!不与你说了,我要去陪姥姥了。”   沈茴下了床,踩着鞋子去衣橱里找衣服。家里人用心,即使没想过她会回来住,衣橱里也备着她的衣服。   不是好话吗?裴徊光坐起身,凝望着沈茴换衣的身影。   总有本事在咱家心里挠痒痒,还不算溢美好话? 第110章   萧家老太太起得早, 没到往日里家里用早膳的时候,虽然大家都起来了,老太太还是没和大家一起用, 只和沈茴两个人吃。以前在萧家的时候便是这样,她并不和一大家子的人一起吃,只和沈茴一起。用她的话说,担心家里那些皮孩子用膳不文雅、人多吵闹让沈茴吃得不静心。   原本如今从江南过来,理应一起用。老太太也给推了,只说中午在一起吃。   用早膳的时候, 老太太自己没吃几口,倒是始终眉开眼笑望着沈茴吃东西。看着她捏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将南瓜香米粥送进口中, 老太太觉得比自己吃进肚子里还香。   她看着看着, 心里隐隐开始发酸。   沈茴自小那病, 一个不经意就能夺了性命,家里无不时时为她担忧。老人家就想着病人倘若胃口好了,那就代表身体好。沈茴从小的时候,她就盼着沈茴每一顿都吃得饱饱的。偏偏这样再寻常不过的念头却是奢望一样, 她的蔻蔻总是吃不下, 吃多了还要吐, 更别说发病时昏睡多日什么都吃不了……   萧家老太太轻叹了一声。   “姥姥怎么啦?”沈茴望过来。   萧家老太太笑笑,一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红烧鱼递给沈茴,一边笑着说:“没事没事。”   沈茴这才继续吃。直到她吃饱了,刚放下筷子, 老太太立刻端起蜂蜜水递给她:“多喝些。这晨起就该多喝些温水, 你喝的太少啦!”   “好。”沈茴乖乖地应了,双手接过来,捧着一口气喝了好些。   用过早膳, 两个人出去散散步消食,还没走多远,远远看见沈霆寻过来,沈鸣玉跟在父亲身后。   “外祖母,老五知道您过来,一早赶过来,在前厅候着。”沈霆说。   老太太皱皱眉,她现在恨不得一日十二时辰一直和她的小娇娇在一起,哪里愿意现在去见萧牧。不过也只是这么一想,事情不能这么干。她点点头,对沈茴说:“你就别跟着姥姥过去了。不方便!”   “好,我听姥姥的。”沈茴弯着眼睛笑,是姥姥最喜欢的乖巧模样。   沈茴和长兄目送姥姥离开,她转过头对沈霆闲话家常:“哥哥这一趟去西南可都还顺利?”   “顺利。”   沈茴笑着点头,很快将目光落在沈鸣玉身上。沈鸣玉也快步走到她前面,高高兴兴地拉着沈茴的手,说:“姑姑你送我的礼物我好喜欢!”   沈茴含笑问:“那鸣玉能做好吗?”   “能啊!当然能!”沈鸣玉眼睛亮亮的,一片坚定。   “训兵训得怎么样啦?”沈茴询问。   “挺好呀!都挺好的!我正在给她们准备盔甲、武器。只是可惜能寻到的成品都是男子用的,不太合适她们。我得想法子找人专门给女子打造合适的盔甲和武器。”   沈茴听她很有思路,略宽心。知道这是很大的一笔花销,即使这次出来她偷偷带了一盒子银票打算一会儿给沈鸣玉,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鸣玉,我和你小姑姑要单独说几句话。”沈霆开口。   沈鸣玉点点头,冲沈茴摆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像阵风似地往前面去了。   “哥哥?”沈茴望向长兄。   沈霆直接问:“他走了吗?”   沈茴一怔,脸上乖乖的笑容僵在那里。   沈霆看她一眼,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蔻蔻,哥哥还不至于无用到有人潜进自己家里还不知道。”   沈茴抿着唇沉默了一阵,才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他走没走……”   “陪哥哥走一会儿。”   沈茴点点头,默默跟着哥哥身后。后院有一处静湖,两兄妹沿着镜湖沉默地散步。一阵风迎面吹来,沈霆朝一侧迈过一步,挡在沈茴身前。他停下来转身,望着沈茴。他沉声问:“委屈吗?”   沈茴低着头,盯着自己随风拂动的裙摆,一时没答话。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乃至于沈霆忽然这样问她时,她茫然不知。   沈霆也不催,耐心地等着。   沈茴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初时的委屈都已因习惯而消散不见了。可是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家里,长兄轻轻问的这一句,她忽然心里有点难受。   有些豆蔻年岁里对未来的美好畅想,她这辈子都错过了,再不可得。   可是没有回头路。   “哥哥。你帮帮我。”沈茴抬起眼睛望向失而复得的哥哥,决定将早些时候想好的话今日都说出来。   “你说。”沈霆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要平静很多。   “上次在宫中,我曾说过我不在乎以后坐在龙椅上的人是谁。”   沈霆点头。他自然明白沈茴想要的是什么,她要她从书中读来的盛世。   沈茴顿了顿,继续说:“那日之后我想了好些。若今日旧事重提,我希望哥哥可以帮帮我和煜儿。”   沈霆沉默着了好一会儿,才问:“蔻蔻是觉得,你和那孩子,会比哥哥做得更好?”   沈茴轻轻摇头,小声说:“不是的。总觉得这条路好难好难,总担心自己做不好。”   沈茴眸中浮现了犹豫,她犹豫要不要告诉哥哥煜儿其实是个小姑娘。煜儿女儿身的变故,让本就艰难的前路,更加凶险。她还没有想好说不说,沈霆已再一步逼问。   “所以为什么?”   沈茴没有回答,反而认真地问:“哥哥,若我里应外合助哥哥登上九五之位,哥哥何时会选秀封妃填六宫?又打算如何在皇子中挑选太子之人?”   沈霆根本没有想过这么遥远的事情,听沈茴这样问,不由怔住,他眼前浮现骆菀温柔的眉眼。他说:“蔻蔻,在你眼里兄长是抛弃发妻的人?”   沈霆本就是个严肃的人,说这话时再添了几分严厉。   “哥哥,我知道在这样的大事上不能纠于细节,这样过于狭隘。可是我有我的自私,我舍不得嫂子再受委屈了!长嫂如姊,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姐姐,怎么忍心她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再受委屈……”   沈霆皱眉:“我也不会让她受委屈。”   沈茴使劲儿摇头:“哥哥,除非你再寻旁人,否则鸣玉很可能是你唯一的孩子了。”   有什么东西在沈霆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起骆菀喝的汤药。她说,那是调理身体的补药。   “你离开的七年,家里真的很不好过。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欺负人。”沈茴说着便落下泪来。   “谁,你一个个告诉哥哥,都谁欺负你们了!”   沈茴没有细说那些过往,而是说回嫂子。她说:“嫂子娘家人都说沈家接二连三出事,说留在沈家就是沾一身晦气。他们要嫂子归家,让她给无所出的表兄做续弦。嫂子不愿,他们几次三番上门来闹,破口大骂沈家不放人,甚至带着一群家仆上门抢人。”   沈霆想象了一下家中老弱妇孺面对那些人的场景,不由脸色铁青。   “所以,嫂子故意把自己身体药坏了。”沈茴抬起眼睛,盯着长兄脸上的表情。她语速缓慢,平淡说着些难过的过往,“嫂子本就病着,她脸色苍白却挂着释然的笑,她说在这世间很多人眼中女子的绝大部分价值就是传宗接代的肚子,她说她药坏自己的肚子,那些人就不会再来打她的主意,她可以安心地守着鸣玉了。”   长久的缄默。   在那群狼虎视眈眈等着吃绝户的七年里,一家老弱病残相依取暖相偎前行。那些不舍和誓言悄悄埋在心里,身边这些亲朋,是她永远的私心。   脚步声打断了兄妹之间长久的宁静。   “娘娘该回宫了。”裴徊光望着沈茴泪水涟涟的脸。   他不喜欢她哭。   他经过沈霆身边,快步朝沈茴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要将她带离这里。   现在就走?不与姥姥说一声?沈茴心里不舍得,可是裴徊光脸色好差。他握着她的手腕,拽着她就走。   沈霆将目光凝在裴徊光的背上,他忽然问:“告知我身份的黑衣人是你派去的?”   裴徊光没理沈霆,他拉着沈茴直接回到她闺房。沈茴环顾四周,松了口气。还好今日家中有客,府里的下人都在前面,没有人看见。   她低下头,使劲儿把脸上的眼泪擦掉。   回到闺房,裴徊光扫了一眼沈茴,拿起她的一件薄薄的春日斗篷给她披上,将兜帽给她戴好。   沈茴闷声说:“我还不想走。”   “京里送消息,太后崩了。”   沈茴愣了一下,心道是得回宫去。   裴徊光牵着沈茴走出闺房,从西面的侧门离开。刚出了侧门,他却停下了脚步。沈茴伸手掀着兜帽边边,抬眼疑惑望着他。   “所以委屈吗?”裴徊光问。   沈茴平静地说:“你又偷听。”   裴徊光睥着她,虽然知道她就算撒谎也会说不委屈,可还是想听她说。   沈茴松了手垂下眼睛,闷声说:“我在江南时,身体病成那个样子,还是有好些人想要娶我。在我刚十岁时,就巴巴来说媒。掌印知道为什么吗?”   沈茴脸上勉强笑了笑:“不是因为我有多好,而是因为他们都想吃沈家的绝户,娶了我再盼着我早早病死,好拿着沈家的家财升官发财娶妻生子。家里不愿,甚至有人动了歪心思,想先坏我名节,逼家里答应婚事。幸好父亲发现,拿着拐杖将人打走了。父亲很生气,他把家财尽数散去全部接济了穷人,那些怀着歹心的人才不再让媒人上门。”   沈茴脸上挂着乖乖的浅笑,语气也是一惯的温软平和。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你希望我向你软软地撒娇,你希望我对你说跟着你我一点都不委屈。因为哥哥问我时我沉默了,所以你在等我哄你。”她慢慢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平静地说:“可是我现在心里也好难过,没有力气去哄你。”   裴徊光安静地听她说。   等沈茴说完,裴徊光轻轻点了下头,没有表情的五官辨不出情绪。然后,他朝沈茴伸出手,缓缓说道:“那娘娘过来,让咱家哄哄。”   沈茴一愣,怔怔望着裴徊光。   她盯着裴徊光递过来的手好半天,才迟疑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掌心上。她朝裴徊光小小地迈出一步,离得他更近些。   她懵懵地望着裴徊光似乎探不见情绪的漆眸,直到裴徊光将她拉到怀里,沈茴僵硬地将脸贴在裴徊光的胸膛时,她还在深深怀疑——裴徊光真的会哄人欢心吗? 第111章   沈茴由着裴徊光拥她在怀, 她轻靠在他胸口。两个人相拥而立。   好久好久之后,沈茴仍旧保持着靠在裴徊光怀中的姿势,她终于率先开口:“该不会……这样就是掌印的哄一哄?”   “对。”   是要说他根本不会哄人, 还是说他糊弄人呢?沈茴在他怀里仰起小脸, 抿着唇去看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裴徊光垂垂眼, 对上她瞪圆的眼睛, 缓声说道:“沈茴,若是娘娘来哄咱家, 所有的花言巧语都不敌这样抱一会儿。”   沈茴愣了一下。   裴徊光却轻轻笑了一下,他摸摸她的头, 渐渐柔软的眸色深处藏着一丝不肯外露的心疼。他的小皇后永远乖乖地温柔笑着, 用最干净纯稚的眼眸望这破碎山河, 即使她从小就经历了那么多苦难, 见到了那么多的丑陋嘴脸。   他原以为她从小被娇养才会善良纯稚,却不想她经历这一切,仍然保有一颗热血的良善之心。   于是, 这颗良善之心,变得更加可贵又纯粹。   不像他, 卑鄙又肮脏。连雨后踩烂的泥都不如。   裴徊光轻抚沈茴后脑的手掌一僵, 忽然有点不敢碰触般,慢慢将手放下。   倘若非生在这样的乱世, 沈茴一定生活在千万份的宠爱里, 不会经历那么多心酸与苦难, 不会微笑着诉说被欺负的过往, 而是真正欢欢喜喜地笑到眼底。   而这乱世,他虽非因,却是助力。   战事一起, 这世间会有很多个家庭失去父亲、丈夫与儿子,会很一场又一场的悲。沈家,不过是这乱世中无数个可悲家庭中的一个罢了。   裴徊光并非不知善恶,他只是毅然选择了恶。   为了目的,他从不在乎那些无意间伤害的无辜人。   世间万万人,在他眼中都是蝼蚁!   可是,伤了她啊。   “沈茴,你一定是来向咱家讨债的。”裴徊光云淡风轻地说着。   他又说:“走罢。”   沈茴点点头,与他已经离开。   可是她刚转身,就看见了萧牧。沈府西门外,是一处僻静的小巷,平时几乎不会走人。而此时,萧牧站在远处,这望着这边,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沈茴怔了怔,双眸中瞬间闪过慌乱,脚步也僵下来,再迈不开步子。   萧牧回过神来。   他应该避开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看着沈茴拥着裴徊光,在裴徊光怀里抬着脸望着裴徊光说话的样子,他整个人恍恍惚惚,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直到裴徊光和沈茴转过身来看见了他。   萧牧长长地舒了口气,缓步朝沈茴走过去。他的目光实在凝在沈茴的脸上,好似拼命地想要从她脸上找到他想看见的情绪。   越来越近了。   萧牧终于走到了沈茴面前,他停下来,有些艰难地扯起一侧嘴角笑了笑。他晃了晃手中的糕点,说:“祖母喜欢吃绿豆糕,我知道有一家铺子的绿豆糕味道好。抄近路去给老太太买一些……”   他轻声说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说到后来,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沈茴早已从慌乱中缓过来,在萧牧一步步朝她走近时,她心里已经想得十分明白了。就算是为了保住表哥的性命,她也必须将事情做得更果断些。   她主动去拉裴徊光的手,又向裴徊光挪过去一些,几乎贴着他的手臂。她望着萧牧,认真地说:“表哥,既然你看见了,自是没法再瞒你。还请表哥帮我瞒着,不要让老人们知晓。我这样的身份与徊光在一起,他们会担心的。”   萧牧忽然笑了,他眼眶中盈着一点泪。   “蔻蔻,你以为我会信什么两情相悦?表哥只会心疼你的无奈。”萧牧声音低下去,他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亦努力撑着不让盈于框的泪当众落下来。   沈茴偷偷看了一眼裴徊光,他神色淡淡,没有什么情绪,好似置身事外,对沈茴与萧牧的对话不感兴趣一般。   “不是表哥想的那样。”沈茴蹙眉。   “不然呢?”萧牧笑了,“你要让表哥相信你是真心甘情愿和一个阉人在一起?好,就算你真的会喜欢上一个阉人,也绝对不可能是这样一个无恶不作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萧牧用手指着裴徊光,眼睛却始终盯着沈茴的眼睛。他一字一顿十分肯定:“因为你心里对这世间的恶是不可能接受的!”   裴徊光终于看过来。   当他将目光落在萧牧的身上时,沈茴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一瞬间,她想起那些刺杀裴徊光的人,她从心里开始惧怕,惧怕表哥下一刻就要七窍流血而死!   而裴徊光只是淡淡说了句:“把指着咱家的手放下去。”   然后,他略弯腰,凑到沈茴面前,眼里带着几分随意的笑,他说:“咱家现在把他阉了或者杀了,娘娘会不会气得想杀了咱家?”   沈茴没有回答,而是使劲儿拽着他的手,红着眼睛望着他轻轻摇头:“不要……”   “好。”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她的兜帽,“咱家听娘娘的。”   沈茴疑惑地瞧着他。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摸透了他的喜怒,她又会发现自己也不能完全看透。   “那现在回宫好不好?”裴徊光又慢悠悠地问。   “好。”沈茴使劲儿点了点头。   裴徊光笑笑,他直起身,牵了沈茴的手,经过萧牧,也没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萧牧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听着沈茴和裴徊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乃至再也听不到了。他紧绷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松散无力,那包被他攥坏的绿豆糕落在了地上。   其实,他今日的确是为了拜见祖母。可到了沈家之后,听说沈茴偷偷回来了。所以他才跑出去,抄近路买了绿豆糕。这碎了脏了的绿豆糕,原本是给沈茴买的啊……   ·   沈茴跟着裴徊光走在暗道中,铺满前路的夜明珠散发着温柔的浅蓝色光影。   沈茴忽然停下来。她慢慢蹲下来,抱着膝,蜷成一小团。   裴徊光低头望了她一会儿,说:“娘娘别费心思想着怎么哄咱家了。咱家没生气。”   ——都是真话,有什么可气的。   沈茴不太相信地抬起眼睛望着他。   夜明珠温柔的光影浮在她雪色的脸颊。一抹浮动的光影荡在她的眸子上,让她干干净净的眸子看上去像蒙了一层不真实的仙雾,不真实。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掉眼泪呢,低浅的声音里却带着点小小的哽咽。她仰着头望着裴徊光,说道:“我怕你不高兴。又担心你要杀了表哥。我不知道是要先哄你欢心,还是先求你不要杀人……”   她朝一侧软软跌坐着,沮丧又无措。   “刚刚在沈家时,娘娘似乎对咱家的哄法不太满意。那咱家换个哄法哄娘娘。”裴徊光在沈茴面前蹲下来,指腹轻轻捻着她被自己咬红的唇,缓缓说道:“咱家许娘娘一个诺。不会杀娘娘身边任何一个人,五服内的亲人、下人,哪怕是娘娘家里养的鸡鸭猪牛。”   他笑笑,似真似假地说:“就算是娘娘家里养的狗冲上来咬,咱家也不回手。行吗?”   “不行。”沈茴摇头,“自保还是很重要的。”   从沈家,到马车,再到这里,沈茴憋了那样久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落在夜明珠铺着的地面。   沈茴大颗大颗眼泪掉落,哭起时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不连贯起来:“你、你要是被狗咬了,很可能得狂犬病。得、得了狂犬病再传染给我怎么办。我……我不要得狂犬病发疯……”   她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好蠢,蠢得把自己逗笑了。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又哭又笑。   裴徊光也跟着笑了笑。   是他一惯的笑不及眼底。   眼泪将视线弄乱了,沈茴望着裴徊光,想起他说的那句“沈茴,若是娘娘来哄咱家,所有的花言巧语都不敌这样抱一会儿。”   沈茴凑过去,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去拥抱他。她将下巴搭在他的肩窝,湿漉漉的小脸轻轻蹭了蹭他的颈侧。   “就抱一会儿哦。”她软软地说。说完,还吸了吸鼻子。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将手掌贴在沈茴的后腰,将她娇娇的身子往怀里推了推。他搭在她后腰的手捏一点她的衣料,在指腹间反反复复地摩挲。   ·   裴徊光将沈茴送回她的浩穹楼。他并没有从暗道里出来,而是站在一片柔和的浅浅蓝色中,目送沈茴往楼上去,又看着她将暗道的关合。   白日的光瞬间湮灭,他的周遭只有无边无际的蓝色。他站在这片蓝色里,听着沈茴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到最后,隐约可以听见她喊了宫婢。距离那么远,她喊了什么,他却是不能听清了。   裴徊光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府邸。   顺岁立刻迎上去,讨巧地笑着:“掌印早上可吃过了?可要用早膳?”   裴徊光自然没有吃过东西。   顺岁赶紧下去置办,不早不晌的时候,厨房里没有备好的热食。顺年赶忙让厨房手脚麻利些,越快越好。   不多时,早膳送上去。裴徊光却不在楼上,他正蹲在西南角那片中了荔枝的地方,查看荔枝种子。时日还短,他并没有能够看见嫩绿的小芽冒出土壤的盎然情景。   裴徊光站起身,往楼上去了。他仔仔细细洗了手,慢条斯理地开始吃东西。吃到一半时,他让顺岁把顺年喊上来。   自从王来不在他身边伺候,顺年和顺岁就顶了上来。起初他们两个做的事情差不多。时间久了,顺岁更多是伺候裴徊光起居,而顺年则偶尔会被裴徊光派出去做一些事情。   顺年很快赶过来。   “去查一查沈霆出事之后,向皇后娘娘府中提亲的人家。”   “是。”顺年也不多问,转身就要去办。   “等等。”   顺年停下来,疑惑转身。   裴徊光皱了皱眉,放下筷子。   他说过不会再杀她身边的人。   裴徊光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   顺年和顺岁感受到了,一凛之后,茫然地对视一眼,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忽然,裴徊光怪异地笑了。   ——可以向沈茴提亲,必然已出了五服。   他拿起一方雪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才缓声交代:“查到之后,直接杀了。”   顺年愣了一下,赶忙收起惊讶的表情,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脚步匆匆地下楼,去办。 第112章   宫里最是姹紫嫣红的地方, 可是因着太后的崩逝,所有的好颜色都在瞬间消失。往日里繁华多彩的皇宫变成大片的黑与白相交。   因惹到了巫兹人,皇帝胆小, 不敢在京城坐以待毙, 所以有了这次的南行。然而太后并没有同行。   皇帝的残暴, 毫无人性地接二连三残害手足, 这让太后大病了一场。生病的老人家不适合长途跋涉,更何况太后早已心如死灰, 又不愿意跟着折腾这一趟,所以并没有跟来行宫。   没想到皇帝这边刚到了玱卿行宫没多久, 就传来了太后的哀讯。   身为皇后, 即使不在京中, 沈茴也免不得要忙碌起来。一回到寝屋, 她立刻换来宫婢,梳洗更衣。   这样枯燥的忙碌里,沈茴却总是心不在焉的。   她一会儿琢磨着巫兹人为何毫无反应, 连写信责怪都没有。这很不对劲。她总觉得巫兹恐怕在暗地里筹谋着什么。沈茴有点担心巫兹和其他几个胡满之地的族落联合起来。只要一起战事,必有伤亡。大齐早已千疮百孔, 她自然不愿打仗的。可若胡蛮之地当真来犯, 却不可能退让。   她一会儿又琢磨女兵之事。她让沈鸣玉开始训练女兵,一方面是个尝试, 另一方面也是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孤女。穷苦的世道, 若农家养不起孩子, 被抛弃的总会是女儿。而被抛弃的姑娘们在乱世中会是什么下场, 没人不知晓。若这尝试取得了善果,沈茴想要的可不止这一支女兵。还会有更多。   也不仅是女兵。   女子体弱,除了疆场, 应该有更多更适合的地方。不需要非要在弱处与男儿争抢。   比如,从文入仕。   在那些关在闺房里,只能读书的日子里,沈茴很小的时候就不明白为何女儿不能科举。   可沈茴也明白,连温饱都没有解决、性命都不能无虞,想让这世间的女孩子开始读书简直是痴想。   如今这天下,穷人家的孩子,别说姑娘家,就算是男郎也读不起书。   而这天下读书识字的姑娘家,不过千万分之一,几乎又都是读着《女戒》长大的高门贵女。读着这些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教条长大的淑女们,她们衣食无忧平安顺遂,就算考过科举,真的可以为民安乐着想吗?   好像,有点难。   也不仅是读书科举入朝为官。沈茴所希望的,是姑娘家们不会一身束在后宅,靠男人养活。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让女子安身立命。   沈茴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女子不靠父、兄、夫、子,也能安身无虞。不至于家中没了男人,就要被人欺凌等着吃绝户。   “娘娘,您想什么呢?在这边呆坐了好半天呢。”拾星走过来,将一杯温温的蜂蜜水递给沈茴。   沈茴回过神来,将蜂蜜水接过来喝了一口。温与甜,让整个身体都松缓下来。   她问:“哥哥还是没有派人送信来吗?”   拾星摇头,说:“娘娘,什么信呀?沈家离得也不远呀。反正咱们有暗道。您可以偷偷回去,有什么话当面说呀。”   沈茴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上次回沈家,她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长兄。她在等长兄的回复。世间有雄心的男儿都会对皇位有渴望吧?她不清楚长兄心中对帝位的渴望有多少。可是她听说过吴往起义攻城时,嚣张地那句:“杀了狗皇帝,准你们向老子磕头!”   她不是不能再回沈家当面问哥哥。可是她怕逼得紧了,问出的答复不是真心的。   沈茴起身,走到窗前,视线越过大片的玉檀,再越过高高的红墙,朝东边望去。裴徊光的家,就是那个方向。   ·   沈霆站在一旁,看着沈鸣玉和萧林比剑。他看着自己女儿越来越凌厉的剑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不打了不打了。”萧林摆摆手。   萧家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指责:“你瞧瞧你个窝囊的样子,竟然被鸣玉逼成那样。”   萧林弯着腰,双手压在膝盖上,连连摇头。他笑着说:“是是是,是我窝囊。真不行了。再比划下去,今晚睡觉能浑身疼!”   他走到沈霆面前,略压低声音,道:“表哥,你怎么把女儿养成这样?当儿子养了啊。想要儿子再和表嫂生一个嘛。”   “你说你挥剑软绵绵的,也没看出来怎么用力,怎么还一身臭汗。”沈霆嫌弃地朝一侧挪开,摇头大笑。   恰好下人过来禀告午膳准备好了,一行人都收拾了一下往回走。   沈鸣玉凑到沈霆身边,小声问:“父亲,表叔是不是说我坏话啦?”   “没有。他夸你厉害。”   “那是当然!”沈鸣玉挺了挺胸,一脸骄傲地点头,然后快步往前面跑去了。   沈霆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浮现了一抹骄傲。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举国服丧,许多乐事不得做。一家人用过午膳,都回屋小憩,偏沈鸣玉不肯睡,跑出去府,去看她的那些女兵。   “该准备夏衣了。”骆菀拿了尺子过来,示意沈霆站起来,给他量身。   沈霆张开双臂,让骆菀量。他望着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画。那是沈鸣玉在船上时无聊画的山河图,骆菀让人裱起来,挂在了两人的屋中。   沈霆说:“你把鸣玉教得很优秀。”   骆菀摇头:“她练武都是偷偷学的。以前在家人面前总是装乖,是你回来之后,才彻底本性暴露了。不过有时候……我又觉得她这样很好替她高兴,又担心她这个样子长大些会惹麻烦。”   沈霆没顺着骆菀的话,而是顺着自己的夸赞,继续说下去:“可她越是优秀,我便越是心疼你。”   骆菀惊讶地抬眼看向他。   身为父亲,他缺失了七年,纵使骆菀总是说她没教鸣玉什么,可沈霆知道她的辛苦。他低头望着她,问:“你量好了没有?”   骆菀愣了一下,才说:“好了。”   沈霆把缠在腰上的软尺扯开,随手一放。他在椅子上坐下,斟酌了言语,才再开口:“缺失的七年,好像怎么都补不回来。”   骆菀赶忙说:“你不要这样想。你回来,鸣玉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开朗了不知道多少。你能回来已经足够了!你不知道……”   “菀菀,”沈霆打断她的话,“别再喝药了。”   骆菀咬唇,眸中浮现了犹豫。   向来不苟言笑的沈霆难得说了玩笑话:“那么苦,我亲你的时候舌头都是苦的。”   骆菀怔了怔,脸上迅速泛了红。因沈霆从不说玩笑话,骆菀甚至真的开始思考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沈霆低低笑出来。他拉起骆菀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蹭着。   骆菀从开着的窗户看见丫鬟往这边走,她抽了抽手,没有抽开,才软声低问:“做什么呀?松手……”   沈霆没松手。   他将骆菀拉近些,轻轻吻了吻她的指背。骆菀不自在极了,她低低央着:“你快松开。别闹了!”   她不知道沈霆怎么了。他这样的沉默冷面人,从不会白日里这样亲近她。   沈霆不仅没松开,反而将骆菀拉到腿上。他埋首在她胸口,说:“还好可以用一辈子补偿。只你,只鸣玉,一辈子。”   骆菀一直推着他的手僵了僵,慢慢放下了。   第二天,沈茴就得到了她等待多日的信件。   沈茴急急拆了信。   信笺上,只写了一个字。   ——臣。   沈霆写下苍劲有力的这个“臣”字时,想起的是那没有过往的七年里在泥里摸爬滚打的日子。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   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没有记忆的他茫然地觉得熟悉,即使是失去记忆,他也记得沙场上生死无常。   他当然想抢下皇位自己当皇帝,在他失去记忆的那七年,也在那守城“身死”的那一刻。   他姓沈。齐煜那个孩子登基比他篡位要容易一些。大概,真的是有些累了。在他不再是吴往,重新当回沈霆,回到家人身边。   那么,为什么不选择相信他的幺妹?   他不喜齐煜,这个身体里流着狗皇帝血脉的孩子。可是他的幺妹站在那个孩子那一边。   也行吧。   ·   天气一天天转热,本就是炎热的地方,才五月初,白日里日光流火般烤着人。   举国守丧,宫里连抚琴唱曲听戏打牌的消遣都不被准许。宫妃们被逼得难受,更别说皇帝了。   他翻了些新入宫的秀女的牌子,可因为这次送进宫的秀女质量实在不怎么好,他越来越烦躁。就连前一阵特别得心的心美人和意美人都不能让他满意。   他有心再次选秀,可因为在孝期,自是不可能。   “还要守丧到什么时候!活着的时候看不上朕,死了还要给朕添堵!该死的老太婆!”皇帝骂骂咧咧,污言秽语,好像忘了太后是他的母亲。   皇帝生气地在寝宫内摔砸东西,摔砸这些死物不能让他消气,他又拿了鞭子开始抽打身边的宫人。   消息很快送到沈茴耳边。   沈茴皱了皱眉。   按制,要给太后守丧三年。但是她觉得皇帝不可能守那样久,若他一意孤行再次选秀……   这些进了宫的秀女实在是可惜。沈茴不愿意再进宫一批可怜的姑娘。若皇帝当真一意孤行再次选秀,沈茴有个冲动,想要将计划提前。   “娘娘,丁才人到了。”   沈茴让丁千柔过来,教她做糕点。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茴硬着头皮学了很久,勉强做出一盒糕点来,让拾星提着,从暗道离开了行宫。   走到暗道里时,沈茴随口一问:“怎么今天眉眼看见平盛他们几个?”   拾星想了想,才犹豫解释:“娘娘知道刷茬吗?宫里的小太监每年开春都要去检查,若是当初的刀师父没切好,日后再长出来,是要再挨一刀子的……”   拾星说得别别扭扭的,有点不好意思。   沈茴一怔,忽然就在心里想——会有人检查裴徊光吗?   沈茴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裴徊光脱了裤子,让别人检查的情景……   沈茴赶忙摇头。   不可能的。   这样的场景根本不可能发生。   ·   沈茴见到裴徊光的时候,裴徊光正站在院中西南角,望着那片种着荔枝核儿的土壤。终于有一点点绿色从黑色的土壤中钻了出来。   “我给你带了糕点。”沈茴说。   “刚吃过,不饿。”   沈茴拧着眉,轻哼了一声,待裴徊光诧异望过来时,她才说:“我自己做的!” 第113章   裴徊光狐疑的目光从沈茴的脸上轻轻扫过, 又逐渐下移,最后落在她手里提着的食盒上。   来时都是拾星提着,到了裴徊光的家, 沈茴开始自己提着食盒了。   裴徊光的目光再次慢悠悠地上移, 重新落在沈茴的脸上。   因是孝期, 沈茴身上穿得色泽极其浅淡,雪白的对襟薄衫和浅杏色的长裙。挽起的髻歪歪朝一侧扭着,乌黑的云鬓间只戴着一支细细的白玉簪。   裴徊光又不是没有跟沈茴朝夕相处过, 虽说她已经长进了不少,至少自己穿衣服的时候能把衣襟对齐了, 挽发也不会落下一缕了。甚至她不用自己沾一点放在嘴里尝,也能用眼睛分出糖和盐了……   但是这做糕点嘛……   裴徊光颇有深意地笑了。   见他这样, 沈茴眉心轻蹙,佯装生气地小声念叨:“掌印这是不信我自己能做出糕点来?”   “没有。”裴徊光轻咳了一声,眼中带着笑。他朝沈茴迈过去一步,动作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食盒,然后带着沈茴穿过月门, 去了后院。   沈茴瞥一眼裴徊光手里的食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身后。   裴徊光带着沈茴在被一大片海棠树包围的望景亭坐下。   顺岁看见皇后娘娘给掌印带了糕点过来,他略一琢磨, 快步回去端茶水过来。   裴徊光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抬手去拿开盖子。他正要打开盖子的手一顿, 忽然抬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沈茴。沈茴赶忙低下头, 长长的眼睫将眸中小小的期待尽数藏起来。   裴徊光拿开食盒的盖子, 扫了一眼,依次将里面的几碟糕点取出来。   一碟芙蓉糕,一碟玫瑰香饼, 一碟灯盏糕,还有一碟应季的荷花酥。四碟糕点摆在石桌上,味道尚且不知,样子倒是好看得很。   裴徊光修长的指,悬在四碟糕点之上,犹豫挑选。他最后选了一块绽成荷开的荷花酥,尝了一口。   沈茴眼巴巴地看着他。   荷花酥入口,裴徊光愣了一下。他慢慢将含在口中的那点荷花酥慢条斯理地吃了,才说:“竟真是娘娘做的。”   说完,他继续吃手中那块荷花酥。   “你怎么尝一口就信了是我自己做的?”沈茴懵懵问完,自己顿时想明白了!他定然以为她命旁人做了糕点假借自己的名义拿过来。眼下他吃了,觉得味道不好吃,所以才信了是她做的?   “哼!”沈茴使劲儿拍了下石桌。   石桌,不是木桌。她不仅不能把桌子拍得邦邦响带出气势来,反而把自己娇嫩的手心拍疼了。   裴徊光却一眼看见她被纱布颤着的左手小手指。他将荷花酥的最后一口吃了,一边又拿起一块芙蓉糕,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娘娘的手怎么了?”   沈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头,迅速把手放在桌子下,贴在自己的腿上。她闷声说:“做灯盏糕的时候烫着了……”   裴徊光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芙蓉糕放下,去拿了块灯盏糕来吃。其实他不太喜欢灯盏糕,觉得这种糕点有些油腻。   他神色淡淡地吃了一口。   ——嗯,比荷花酥还难吃。   裴徊光沉默地将这块灯盏糕吃了,才又拿了块芙蓉糕吃。他吃东西的时候,向来斯文,即使吃着最寻常不过的白米饭时,也因这份斯文,在旁人眼中不像“吃”,而像“品”。   沈茴很早之前,就喜欢裴徊光吃东西的样子。她将手肘抵在石桌上,双手托腮望着裴徊光。她问:“好不好吃呀?”   “嗯。人间至味。”裴徊光面无表情地说着违心话。   沈茴一双眼睛弯起来:“既然如此,那掌印多吃一点呀。”   刚好顺岁端着茶水过来,裴徊光将吃了一半的那块灯盏糕暂时放下,先喝了两口凉茶,也没接沈茴的话,又将那块灯盏糕拿起来,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   沈茴弯着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笑。   其实,沈茴知道这糕点做的不怎么样。她还不至于做完糕点自己都不尝一口就巴巴送过来。她向丁千柔学了三日,今日做的糕点比起前两日不知道要强了多少。至少从外表来看,样子精致,看得过眼了。至于味道……嗯……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和不擅长的地方。就像沈茴一直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略略骄傲。可她也很清楚自己有很多缺点,不会、不懂很多事情。比如烹调,真真是一窍不通。   沈茴望着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将那块灯盏糕吃完,又拿了块玫瑰香饼吃。   “我知道味道很是一般。可是我学了好久呢。”沈茴皱皱眉,“做这些东西真的好麻烦。”   “娘娘下次可以让厨子故意拿出三四分的技法做糕点,然后说是自己做的便行了。”裴徊光说。   “不可以。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不能拿这事情骗人。”沈茴慢吞吞地摇头。双手托腮的她,随着摇头的动作,手心相托的娇妍脸蛋像绽出的花儿。   沈茴温温柔柔地笑着,说:“书上的小娘子们,总是要给心上人送亲手做的糕点。我也要给掌印做。”   裴徊光吃着因糖放得太多乃至甜得发苦的玫瑰香饼,默默听着沈茴的情话。   顺岁站在一旁,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哎呦喂,他是要杵在这里继续等着伺候,还是麻利闪人啊?   裴徊光没说话。好像并没有将沈茴的情话听进耳中。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玫瑰香饼吃了。如此,沈茴带过来的四种糕点,便都尝了一块。   他没有再继续吃下去的打算,而是端起了凉茶喝了一口,才语气十分随意地问:“娘娘想要什么?”   沈茴抿着唇望着裴徊光好一会儿,才把眼睛垂下去,一时没吭声。似乎因裴徊光理所应当的以为她有所求而心里不太得劲。   可是裴徊光错了吗?   没有。   沈茴的确有所求。   裴徊光瞥她一眼,声音再放缓一些,道:“糕点味道不错,咱家心情很好。娘娘想要什么快些说。过时不候。”   沈茴再抬起脸时,已收起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沮丧,又是一张灿烂笑着的脸。她说:“一块糕点一千两!”   杵在一旁的顺岁,惊愕地转过头,又硬逼着自己收起脸上的表情,继续当一根柱子。他却在心里忍不住嘀咕:皇后娘娘太惨了吧!已经穷困潦倒乃至于要做糕点换钱了?   裴徊光也愣了一下。好半晌,他才缓声开口:“娘娘缺钱了?”   沈茴也不说话,只是弯着眼睛对他使劲儿点头。   原来只是要钱。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他又拿起一块玫瑰香饼,慢悠悠地说:“一块糕点一千两,娘娘宽厚,不贵。”   说着,裴徊光开始继续吃玫瑰香饼。不止这一块玫瑰香饼,他将这一块玫瑰香饼吃完后,又继续去拿小碟里的糕点。   一块又一块。   沈茴始终安静地坐在对面,亮着眼睛望着裴徊光吃糕点,随着四个小白碟里装着的糕点越来越少。沈茴忍不住说:“掌印也别吃太多了,小心撑着了呀。”   “刚好有点饿。”裴徊光又拿了块荷花酥。   四个小白碟,装着四种糕点,每种糕点都有六七块。   不远处的顺岁看得目瞪口呆。   ——掌印向来少食。今日府里换了厨子,手艺不错。掌印午时用得本就比平常多一些。皇后娘娘过来时,掌印刚用完午膳,下楼消食的……   顺岁略沉吟,赶忙悄声快步走开些,吩咐一个恰好路过的小太监去厨房准备酸梅汤。   沈茴看看小白碟里的糕点,再看看坐在她对面的裴徊光。随着小白碟里的糕点越来越少,他却始终是斯文的吃相。实在是看不出他有没有吃饱……但是……   “掌印,等我们午憩醒后再吃吧。”沈茴急急又补了一句,“说不定到时候我也想吃呢。”   “府里瓜果糕点还不至于供应不上娘娘。”裴徊光说。   二十六块糕点,一块不剩。   沈茴望着空了的四个小白碟,有些情绪在心里慢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知道她送了亲手做的糕点过来,他会吃的。可是她没有想到裴徊光会将这些糕点都吃了——在她说了一块糕点一千两之后。   沈茴伸出手指头,用指腹压在小白碟里灯盏糕的碎屑上,沾一点灯盏糕的碎屑,放进口中吃。   又咸又硬。   嗯,她知道的。她来前尝过的。其实她做了七八种糕点,勉勉强强在那些糕点里选了这四种。沈茴后悔了。分明灯盏糕也应该刷下去。   她说:“虽然这次没做好。可是下次会进步的,一次比一次进步,总有一天我也能做出像御膳房的厨子那样美味的糕点来。一年不行,就十年。到时候再做给掌印吃。”   一阵风吹来,吹落一片粉色的海棠花瓣,落在沈茴柔软的云鬓间。裴徊光瞥着那片海棠花瓣,说:“啧。娘娘还是早些进益为妙。十年后,咱家是不是还活着都未知。”   裴徊光拉过沈茴的手,用雪帕子给她擦了擦刚刚沾过灯盏糕的手指头,然后又将这方雪帕子折了折,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嘴。   他将帕子放下,起身拉起沈茴,说:“走吧。去楼上午憩。”   两个人从这里往前面去,要经过一大片海棠,两个人就在海棠林里散步了一阵。午后的风是暖的,带着海棠花的芬芳。暖风迎面抚在脸颊,沈茴整个身体被暖着,十分舒适。   然而这种暖风,却让裴徊光很不适。   走出海棠林后,裴徊光顺手捻起落在沈茴云鬓间的那片海棠花瓣,放进口中吃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沈茴每日午后都要睡一会儿。回到楼上的寝屋,沈茴刚在软塌躺下,就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困倦温柔卷来。她转了个身,很快睡着了。   裴徊光因为天气越来越热,身体越来越不适,并无睡意。他倚坐在软榻一端望着沈茴,等沈茴睡着了,他才俯身,小心翼翼拉过她的左手。一边轻轻拆开她小手指上的白纱布,一边打量着沈茴担心将她吵醒。   白纱布一层层扯下来,露出被烫伤的小手指。   裴徊光慢慢弯下腰,轻轻地、轻轻地吹了吹,又视若珍宝般轻轻落下一吻。   沈茴忽然呜哼一声,侧躺的身子挪动着。   裴徊光一惊,慌张地松了手。他抬眼去看沈茴,见她唇角带笑还在酣眠,才缓缓松了口气。 第114章   萧牧坐在书房里, 正在给沈茴写信。他写了一封又一封。每次写完了一封信,又觉得写得不好,烦恼地将信揉成一团扔开, 再拉来一张信笺, 重新给她写信。   被他揉成纸团的信笺扔满地。   这几日, 他一直都很后悔那一日的莽撞。他思来想去,知道如今的自己根本动不了裴徊光。他从昨天晚上开始想这封信该如何落笔。昨天夜里,他在床榻上想了半夜, 思来想去,一无头绪。后来后半夜他干脆从床榻上爬起来, 来到书房,开始研磨执笔。   如今已经过了第二日的中午, 他还在跟这封写给沈茴的信作斗争。   分明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妹,自小无话不谈,言无禁忌。没有想到到了今日,竟到了提笔要斟酌言词的地步。   萧牧手中握着笔,怔怔望着空白纸笺。   这几日, 沈家西门外,沈茴和裴徊光相拥的样子,魇咒般总是晃在他眼前, 怎么都挥之不去。   天下不公,竟如此苛待她。   她有没有哭?   萧牧知道沈茴一向最勇敢。她应该不会软弱地哭鼻子, 而是顽强地想法子摆脱困境。那么, 她是不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从而去讨好一个阉人?   “讨好”这个词像一把刀子在他心上生生捅出一个血窟窿。   他的表妹不该卑微地去讨好一个人,而是应该被人捧着哄着,好好相待。   萧牧又忍不住去想裴徊光会怎么对待沈茴。   宫中的阉人偷偷寻对食不在少数, 有的小太监是和小宫女搭伴过日子互相取暖,有的阉人却是有了些权势挑中貌美的宫女用“对食”之名,苛待大骂尽情侮辱,以满足其扭曲。   裴徊光?   萧牧握笔的手抖了抖,一滴浓黑的墨汁滴在雪白的信笺上,将白纸然脏了。   裴徊光是什么样的人?死在他手里的人,哪个得了全尸?萧牧只要一想到他的小表妹和裴徊光共处一室,就忍不住心颤。   他,也曾将那些阉人们的手段用在她身上吗?   萧牧“啪”的一声掷了笔,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   他一动不动呆坐了许久许久,才重新放下手。他将弄脏的信笺拿开,又拿了一张信笺,开始认认真真地写字。   写着他的歉意。   萧牧开始想,他那日的莽撞可否给沈茴带来的麻烦?裴徊光那阴暗的阉人可会因为他的指责,而将怒火迁怒在她身上?   这一回,萧牧很快将这封信写好。待墨痕干透,他然后又从抽屉里取了药,轻轻仔细地涂抹在信笺上。不多时,信笺上的字迹尽数消失不见。他将信笺放在窗台上,让暖风吹一会儿,让信笺上的药水痕迹消息不见,他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信封中。   他起身,却因为一夜未眠,又坐在这里太久,一阵眩晕。他赶忙伸手扶着桌面,待漆黑的视线逐渐又了光亮,眩晕感消失,他快步走出去,去了俞湛家中。   ·   “还请俞大夫帮帮忙。”萧牧将攥了一路的信放在桌上。   俞湛看了一眼,温声说道:“萧公子将信拿回去吧。”   明明心里难受得很,萧牧还是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来。他说:“俞大夫放心。这封信和上次那封信一样,都被涂了药水,就算落到旁人手里也没有办法将字迹显形。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   俞湛垂着眼,沉默地望着桌上的那封信。   上一封?   上一封萧牧拜托他送给沈茴的信,还在俞湛的药匣暗格里。   俞湛沉默了很久。   “俞大夫?”见俞湛沉默这样久,萧牧忍不住再次开口。   俞湛收回视线,然后他在桌边坐下,只是再说了一遍:“萧公子将信拿回去吧。”   萧牧皱着眉,不理解俞湛为什么不愿意帮他了。分明他上次愿意帮他送信,这次又不愿意了是为何?   萧牧急说:“可是上次拜托俞大夫送信,阿茴说了些什么?”   俞湛沉默地将药匣打开,从暗格里,取出那封藏了几个月的信,放在萧牧放在桌上的那封信旁边。   “这……”萧牧懵了。   俞湛坦言:“初时不得机会,后来忘记了。萧公子一并带回去吧。”   他神色坦然,光明磊落,无可指责。   萧牧张了张嘴,静默了片刻,也不愿意强人所难。他将两封信收起来,说:“之前多有麻烦,既然俞大夫不方便,便罢了。还是要说一声多谢。”   萧牧轻轻颔首。他将那两份送不出去的信郑重放在衣襟里,转身离开。   俞湛垂着眼,脸上挂着一向和善的浅笑。   只萧牧和沈茴才知道让信笺隐藏的字迹显形?   俞湛微微笑着。   不。   可以让字迹暂且隐形的法子,是他教沈茴的。   ·   最近沈茴每日午后都要小睡一会儿,许是因为今日用过午膳后来了裴徊光的府中,耽搁了一阵,让她睡得比往常晚一点,所以睡得也比往常更久些。   还没睁开眼睛呢,她先懒洋洋地坐起来。她耷拉着脑袋,静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   困顿和迷糊都散去,沈茴后知后觉这里不是玱卿行宫里的浩穹楼。   她转过身,望向空空的身侧,发现裴徊光并不在身边。她又呆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往楼下去。   沈茴最初来这里时,这里还是寻常的南方府邸样貌。可是随着裴徊光住得久了,这里的样子也慢慢发生了变化,逐渐有了沧青阁的影子。   沈茴刚下了一层,听见脚步声,她转头望向书房的方向。没见到裴徊光的身影,原来是顺岁在裴徊光的书房里打扫。   沈茴走进了书房。   “娘娘怎么过来了。”顺岁赶忙行礼。   “你忙,我只是随便看一看。”沈茴说。   顺岁笑着说:“奴没什么要忙的,将下面的送来孝敬掌印的东西放下就行!”   他想了一下,又赶忙接了句:“掌印出去了一趟,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沈茴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走到书橱前,指腹一一抚过书籍,想找一本书来看。很快,她的目光被一个瓷瓶里卷起的墨宝吸引了目光。   若是名家大作,自然应该精致地裱起来。这张只是随意卷起的白纸,和旁边的几卷画卷放在一起有些格格不入。   很好好奇地将它拿起来,放在桌子上,慢慢展开。   “浩穹楼”三个字映入眼帘。   沈茴愣了一下。   她原来住的楼阁叫做浩穹月升,忽然有了一天宫人禀话掌印要将楼阁的牌匾换了。原本龙飞凤舞的“浩穹月升”四个字,变成了飘逸的“浩穹楼”三个字。   沈茴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书法大家陈太傅所写。   沈茴并不清楚裴徊光怎么忽然有兴致要改了她住处的名字,也没怎么留心。   沈茴看见裴徊光亲手所写的“浩穹楼”三个字,慢慢蹙起眉。   顺岁扫了一眼。大抵是因为沈茴性子温和,平日里很好说话。他犹豫了一下,说:“原本掌印说要用他的题字做匾,不知道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让奴去请陈太傅题字。”   沈茴略一琢磨,倒是明白为什么。   她细细软软的手指头,沿着白纸上的笔画轻轻抚过,然后才让顺岁帮着收起来。顺岁依言收了之后,不再打扰沈茴看书,悄悄退下去。   沈茴没有看书。   她坐在裴徊光的书案后面,两条腿脚踝交叠,轻轻地晃悠着。她想象着裴徊光平日里在这里读书写字的模样。她偏过脸望向窗外,又想象着裴徊光读书累倦时,是不是也坐在这里从窗外望向外面那一大片的海棠林。   沈茴的视线悠闲地飘呀飘,飘过了海棠林,看见了玱卿行宫里的那一大片玉檀林。楼阁一角,在玉檀林之后若隐若现。   沈茴一怔,隐约辨出来那玉檀林后面的楼阁一角正是她住的浩穹楼。   脚步声打算了沈茴的思绪。   她转过身来,望着裴徊光逐渐走近,一双脚踝交叠的腿仍旧悠闲地晃悠着。   裴徊光手垂在身侧,一边朝沈茴走过去,一边微屈的指漫不经心地轻叩着腿侧。直到裴徊光走到她身前,她张开双臂要他抱。他漫不经心轻叩的指端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望着沈茴温柔对他笑的样子。   发自内心地感慨——这可真是这世上最温柔的陷阱。   他俯下身来,由着沈茴一双手环过他的腰,轻轻拥着他。他侧首,垂眼望着脸侧的沈茴,他凑过去一些,咬咬沈茴的耳朵,低声问:“娘娘醒来发现衣衫齐整,咱家也不在身边,是失望了?”   耳朵好痒,沈茴缩着肩朝一侧躲。躲无可躲,她就把脸埋在他胸口,嗡声细细软软地“嗯”一声。   “那现在脱。正好试试下面那群狗东西孝敬咱们的玩意儿好不好用。”裴徊光慢悠悠地说。   沈茴不明所以地在他怀里仰起脸望着他。   “娘娘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没看见顺岁刚刚搬过来的东西?”裴徊光问。   沈茴慢吞吞地摇头。   顺岁是说送东西上来,可沈茴没怎么在意。裴徊光是下面的人送给“咱们”的?沈茴松开裴徊光,视线在书房里缓缓绕了一圈,看见了放在书案旁边的箱子。   这箱子那样明显,因她先前并未好奇过,所以也没有注意到。   “什么东西?送给咱们?”沈茴拧着眉。   沈茴将裴徊光推开,一边在心里合计着下面的人会送什么东西给掌印和皇后,一边蹲在箱子旁,将箱子打开了。   一箱子玉器。   沈茴懵了一瞬,顿时反应过来。这不是送给掌印和皇后的,而是送给掌印和他的对食的。   沈茴顿时尴尬起来。   怎么就当着裴徊光的面,她就将箱子打开了呢?   这里面很多东西奇奇怪怪的玉器,沈茴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用途的。毕、毕竟也是逛过青楼的人了。   沈茴的视线落在一个古怪的玉器上。   一根红色的绳子,两头各拴着一个小小的玉葫芦。   沈茴不管是在青楼里还是秘戏图里,都从来没见过这中东西。她不由有点好奇,伸出手来,想要拿起来研究一下。   她的指尖还要一点点就碰到那个古怪的玉器时,裴徊光忽然拍开她的手。   沈茴吓了一跳,不由轻轻颤了一声,手背吃痛,赶忙收回手。她一边用另一只揉着被裴徊光拍疼的手背,一边生气地瞪着裴徊光,不解他为何拍她手。   裴徊光却顿下来,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声线低缱:“娘娘要是喜欢这个,咱家给娘娘雕。别碰别人雕的,脏。” 第115章   “不过, 娘娘确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裴徊光将沈茴好奇的玉器从箱子里的那堆玉器里拿出来,随着他的动作,红绳两端的玉葫芦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沈茴好奇地望了一眼, 才发现这玉葫芦里塞进了炫彩的琉璃珠, 轻轻动一下,圆圆的琉璃珠在玉葫芦里轻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来。   沈茴说:“我只是没见过这东西……有点好奇……”   原来只是好奇吗?   “娘娘好奇心倒是重。”裴徊光慢悠悠地将两端拴着玉葫芦的长长红绳在自己的手掌上缠了一圈。   沈茴对未知的事情向来有好奇心。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好奇心太重似乎不是好事……她也不希望裴徊光那样想她。她低低地说了句“才没有……”,然后低着头不吭声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将手中的红绳朝一侧的书橱扔过去, 一端的玉葫芦在书橱的格子间卡住。   裴徊光起身,朝一旁的书案走去。   红绳在他的手掌上缠了一圈, 随着他走动,将红绳慢慢扯直, 缠在他手掌上的红绳也跟着慢慢移滑。   直到他被红绳缠着的手碰到另一端的玉葫芦,他慢悠悠地将缠在手掌上的红绳松散开。他饶有趣味地握着另一端的玉葫芦, 看向沈茴, 说:“娘娘站起来。”   沈茴一直奇怪地瞧着他的动作,完全不明白裴徊光在做什么。闻言,她狐疑地望了裴徊光一眼,还是依言站起身来。   裴徊光的视线在沈茴的腰胯间打量了一下, 然后扯了扯红绳, 将红绳另一端卡在书橱格子间的玉葫芦往下拽了拽, 略微调整了一下红绳的高度。他随手在书案上拿了几本书摞起来,再将红绳放在书上, 用沉重的砚台压住红绳。   两端拴着玉葫芦的红绳高度调平了。   裴徊光收了手。   不停响着的玉葫芦终于安静下来。   沈茴揪着小眉头看裴徊光做完这一切,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我以前在一本志怪故事里看过, 狐狸精晚上睡觉的时候是睡在拴在树间的一根绳子上……”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她,说:“这叫走绳。”   沈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就算望字生意,她也没猜出来这绳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裴徊光修长皙白的手指拨了拨红绳,拴在两端的玉葫芦立刻发现清脆悦耳的声响来。因裴徊光的动作不大,彩色的琉璃珠碰着玉葫芦内壁的声响也小,细细碎碎的。   玉葫芦发生的碎小声音再次停下来时,裴徊光已走到了沈茴身边。他俯下身来,贴着沈茴的耳朵,低声说:“是让娘娘光着屁故跨在这红绳上走路。”   沈茴震惊地转过头,一不小心,柔软的唇擦过裴徊光微凉的脸侧。她怔了一下,脖子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避开一点点。   裴徊光用指背慢悠悠地蹭了蹭脸颊上被沈茴软软蹭过的地方,他侧过脸,对上沈茴的目光,问她:“娘娘要试试吗?”   沈茴使劲儿摇头。她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研究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裴徊光望着沈茴开始泛红的脸颊,有点犹豫。   片刻之后,裴徊光忽然笑了一下,揉了揉沈茴僵僵的脖子,说:“咱们不玩这东西。这玩法会给娘娘弄伤的。咱家不喜欢,娘娘还是挑挑别的。”   他凑过去咬咬沈茴的耳朵。沈茴每次脸上泛了红之后,耳朵尖才会有一点点发红的迹象。他就喜欢咬磨她发红的薄薄耳朵尖。   “谁要和你玩了!”沈茴声音低低的,气势一点都不足。她别开眼,不去看裴徊光。眼前不由浮现那些迷离痴醉时他漠然的神情,和他一点温度都没有的眼眸。   沈茴神色一黯,脸颊上的绯红也淡去一些。她蹲下来,有些慌乱地想要将箱子合上。   裴徊光弯下腰,抬抬手相挡,阻止了她的动作。他衣摆碰到了悬横的红绳,两端的琉璃珠在玉葫芦里唱小曲儿。   “不玩了。”沈茴声音闷闷的。   她蹙着眉望着裴徊光的眼睛,样子认认真真。   裴徊光将指腹压在沈茴的眼尾下方,沿着她下眼线的轮廓,慢慢朝她眼角温柔捻过。他说:“娘娘重新挑一个。”   沈茴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会儿,松开他。他从箱子里挑了个玉器,问沈茴:“这个如何?”   沈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   裴徊光问的玉器也是一根红绳两端各拴着一个玉葫芦。只不过两端的玉葫芦要更小一些,而且拴着这俩玉葫芦的红绳也更短更细,不过两三掌长。   ……这绳没法走了吧。   裴徊光注视着沈茴的神情,见她恐怕又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玩的的。他将小小的玉葫芦放在掌中把玩,慢悠悠地说:“与上回给娘娘用过的缅铃差不多,塞的。”   ……可是两个玉葫芦。   沈茴狐疑地望了裴徊光一眼,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板起脸来。端端正正的小脸蛋一本正经,心里却在合计这红绳好像长度不太够呀……   裴徊光啧笑了一声,复贴到沈茴耳边,低声说:“咱家之前说错了。上下不止两张嘴。”   沈茴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眨眨眼,再眨眨眼。   裴徊光瞧着她这个样子,声音软下来:“决定要这个了?娘娘若是选好了,咱家现在就给娘娘雕一个出来。左右已给娘娘雕过几个小玩意儿了,娘娘当放心咱家的手艺。”   沈茴算是弄明白了。   裴徊光这是技痒难耐,非要让她选一个,他好练雕工。   “不,不要这个!”沈茴转过头,望向那一箱子稀奇古怪的东西,打算选一个看上去比较复杂的东西,让裴徊光今日雕不完!   于是,沈茴的目光落在一个镂空的小玉球上。   她瞧着那个精致的玉球半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圆孔,半边是复杂的镂空花纹。似乎能够打开,里面还有暗层。不说别的,就这写镂空的花纹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雕完的。   沈茴指着这个玉球说:“我要这个。”   裴徊光皱皱眉,将那个玉球拿出来,端详。   沈茴诧异地望着他,问:“掌印也不知道这个是怎么用的?”   说着,沈茴的目光逐渐移到裴徊光手中的玉球上,好奇打量着。玉球刚刚放在箱子里和其他的玉器摆在一切,沈茴没怎么看清,如今离得近了,沈茴才看见原来这个中空的小玉球里面居然放了薄薄的刀片!   沈茴一惊,顿时认为自己选错了!   也就是在看见镂空的小玉球里面嵌着的刀片时,裴徊光瞬间明白过来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了。他用指腹蹭了蹭玉球上的空洞,说:“好,就这个。”   裴徊光站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去,一眼看见正在下面扫落叶的顺岁。他吩咐:“去,准备雕玉的东西。”   顺岁应了一声,放下扫帚,赶忙去准备。   沈茴急了。她站起身,疾步追到裴徊光身边,追问:“这个到底是做什么的?”   “过两日,娘娘便知晓了。”   沈茴欲言又止。   不行,不能再追问了。要不然好像她多感兴趣似的。   “哼。”   沈茴轻轻地低哼了一声,再瞪他一眼,转身出了书房,快步往楼下去。她一边提裙亏快步往下走,一边喊拾星,打算回行宫了。   裴徊光没阻止沈茴离开,他正端详着掌中的玉球,琢磨着如何雕刻打磨。这玉球上镂空的花纹太粗俗,换什么样子的才好呢?   沈茴刚走到楼下,裴徊光在在窗口喊住她。   “娘娘忘了东西。”他说。   沈茴仰着脸,疑惑地望着裴徊光。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没带走?   很快,顺年一溜小跑从楼上下来,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沈茴。   小木盒不重。   沈茴抱着小盒子摇了摇,没听见什么稀奇古怪的声响来。她仍旧担心盒子里穿的东西不能见之于人,也不立刻打开,而是拿着小盒子快步转身离开。她走了一小段距离,待拾星在她身后落后一些,沈茴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推开一点点,去瞧里面的东西。   沈茴愣住了。   她将木盒子的盖子完全推开,看着里面的银票。   ——木盒子里装着二十六张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   沈茴转过头,逆着半下午还很耀目的暖光,望向站在窗前的裴徊光。她弯着眼睛笑,大声说:“下次还给掌印做糕点吃!”   像担心裴徊光拒绝似的,沈茴说完立刻心虚地转身,紧紧抱着一盒子的银票,脚步匆匆。   ·   沈茴带着拾星离开裴徊光府中,穿过一大片海棠林,走进了暗道,一瞬间,视线里都是温柔的浅蓝色。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了,拾星还是在一旁感慨:“真好看呀!娘娘,虽然见了好些回了,可是每次走到这里都感觉这里不是人间,是仙界呀!”   沈茴将手里装满银票的木盒郑重递给拾星,说:“你先回去,把这盒银票也带回去。然后叫阿瘦和阿胖过来。我忽然想去拜访右丞。”   拾星应了,将沉甸甸的木盒子抱在胸口,快步往回跑。   沈茴站在原地等着。等待枯燥,不久后,沈茴蹲下来,用手指头戳了戳地面的夜明珠。   想起两个人在这里时,裴徊光曾温柔许过的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慢慢翘起来。   然而片刻之后,她脸上的表情却一僵。   不知怎么就想起他满口胡言让她在这里宽衣,说什么夜明珠浅蓝色的光影照在她身上有多动人,说什么他从来见不到十五的月亮,他要她扯了裙子咬咬蓝色的月亮。   说不上好与不好的记忆,想起总是忍不住心口怦怦。沈茴将手心贴在自己的心口,闷闷软软地低骂一句“死太监……”   流光旖旖的浅蓝色光影照在沈茴的手背上,沈茴忽然明白裴徊光为什么将她的浩穹月升改成了浩穹楼。   月呢?   因为,她是月吗?   听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知拾星带着阿胖和阿瘦过来了。沈茴赶忙收起杂思,她用双手手背紧贴在发烫的脸颊,降降温。   等他们几个过来时,她已经站起身,端庄垂目而立。   视线里是铺满地的夜明珠,沈茴忽然有了个想法——   好像……她不需要再绞尽脑汁地“骗钱”了,这里每一刻夜明珠都价值连城!她每天挖一颗,偷偷拿去换了钱银,能买多少粮草与战甲兵器啊! 第116章   沈茴带着人偷偷去拜访了右丞这事儿, 很快就传到了裴徊光耳中。几乎是沈茴刚到右丞府外大门时,眼线已经回去送消息了。   因为沈茴不可能莽撞地直接去敲门,要先斟酌了言语, 先让身边的人上前去敲门。所以等沈茴终于被请进右丞府中时, 消息已经传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略一琢磨,挥了挥手,让送信的人下去。然后,他继续在一箱子刚送上来的上好玉料里挑选。他要选一块最好的玉料给沈茴雕剃球。   至于沈茴去见右丞?   裴徊光浑然不在意。他本来就知道小皇后不安分,人看上去娇娇小小的, 可是心里大得很。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也好, 小皇后本事越来越大才好。这样,将来就算他不在了, 她也能保护好自己。   ·   沈茴在右丞府中待了不过两刻钟左右,便离开了, 又从暗道悄悄回到了玱卿行宫里的浩穹楼。   一回去, 沈茴就问拾星,她的钱呢。   拾星忍不住笑:“娘娘如今好生看重钱呀!”   分明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沈茴笑着“嗯”了一声,她将木盒子里的银票拿出三张,然后将剩下的两万三千两交给了海晏, 让他瞧瞧送出行宫, 交给沈鸣玉。   然后沈茴将民康叫过来, 郑重吩咐:“从明日开始,你每日夜里瞧瞧去暗道里, 挖一颗夜明珠。要在边角的地方下手,让人看不出来。”   民康还不知道什么密道。听沈茴这样交代,他先点头表示一定会做好!   沈茴让拾星带民康见见那密道在那里。拾星立刻带着民康下去了, 还低声交代了民康旁的几句。   沈茴又让沉月拿来纸笔,她给萤尘写了一封信,并三千两银票一并交给平盛。她告诉了平盛萤尘的住址,让平盛将这封信和钱银带去给萤尘。   沉月早先听沈茴说过萤尘。沉月皱着眉,疑惑地问:“娘娘这样信任那个姑娘?”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呀。”沈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娘娘就不怕三千两打水漂了。”沉月说。   “什么事儿都有风险呀。”沈茴笑着,“好沉月,我渴。”   沉月赶忙将一盏花茶递给沈茴,沈茴接过来小口喝了一口,身子顿时舒畅起来。身体的舒适向来会让从小病弱的她十分欢喜,这份舒适让她五官都在温柔地笑。   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她不能总是跟裴徊光要钱,得自己想法子钱生钱。除了打家劫舍,来钱最快的道子便是从商。   士农工商。沈茴身边没有一个从商之人。她思来想去,便想到了萤尘。即使,她家里出事前,只是开着不算大的铺子。   沈茴忽然问:“灿珠呢?”   “一早就没见着人。”沉月笑笑,“这不是王来回来了,许是去找王来了吧。”   沈茴皱皱眉,她不太明白灿珠为什么还没有来找她。她没有帮旁人做选择的喜好,也向来不喜欢对旁人的选择褒贬赞责。她已经将话暗示得那样明白了,若灿珠需要帮助应当会来找她。   可是灿珠没来。   日子拖下去,她肚子一日一日大下去,再想瞒,可就瞒不住了。   不管灿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宫女有孕,除非是被皇帝宠幸,否则就要案上一个淫乱后宫的死罪。   可沈茴觉得灿珠应当不会是被皇帝幸过,否则皇帝身边的人都会知晓。   沈茴忽然想起了果子酒。   沈茴一怔,脸色一瞬间白了,猛地站起身。   “娘娘怎么了?”沉月吓了一跳。   沈茴整个人怔怔的。是她曾经让灿珠尝过一杯果子酒!她听俞太医说过果子酒里面加的药,服用越多对人的影响越大。因为她嗜甜,所以喝了那么多果子酒,才造成整个人神志被果子酒影响。   她原以为灿珠只是喝了一点点,不当有问题。且灿珠每日在她身边,她也没有觉察出灿珠的异常来。   难道当真是因那果子酒?   若真是因那果子酒,灿珠犯下糊涂事,连她自己事后不记得了……   若当真如此,沈茴心里一揪,非要把自己自责死。   沈茴身子一软,慢慢跌坐下来。   “娘娘您怎么了呀?哪里不舒服?”沉月吓坏了,又是探手去摸沈茴的额头试温度,又是喊人快去请太医。   ·   灿珠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个颜色鲜红的手串,上面坠着通红的小辣椒。正是王来离京那日给她买的手串。   这里是王来的小屋子。   宫里的太监们,大多在各宫做事。不在各宫主子身边做事的宫人,就住在西边这一片阴暗的长房里。一间一间屋子紧挨着,每间屋子里摆放的床数量也不固定,有摆两张床的、四张床的、八张床的,甚至还有摆着十六张床的大通铺。   王来这间小屋子虽是两人间,却只住了他一个。   屋子不大,隔音也不好。   灿珠能听见外面一群小太监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从今儿个开始,宫里的太监们要按照惯例去验身。因宫里的太监们数量多,且不能耽误了为各自的主子办差,也不全赶在这一日过去,五日内过去便行。   那边自然有名单,经了验证,就在名字后面划个朱红的勾。   灿珠正胡思乱想,王来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食盒。   灿珠抬眼看着王来逐渐走近。   王来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把里面的鸡汤小心翼翼地端出来,说:“熬了好些时候,现在喝正好,不烫的。”   他将汤匙递给灿珠,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虽然以前也经常下厨,可没怎么熬过鸡汤。你尝尝看味道如何,若是能提点意见最好,下回肯定改正。”   他低着头,温柔地望着灿珠。   灿珠刚想说话,胸腹间一阵难受。她立刻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侧过身子,一阵干呕。   王来脸色顿时变了。他赶忙轻轻拍着灿珠的脊背,又手忙脚乱地去倒水。他一边倒水一边说:“是不是不喜欢鸡汤的味道?你要是不喜欢就不要喝。”   他蹲在灿珠面前,将温水递给她。   灿珠没怎么吃过东西,根本吐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呕。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接过王来递来的水杯。   木质的杯子在她手心里慢吞吞地转动着。   眼泪忽然落下来,掉进杯子里的水中。   王来慌乱手脚,赶忙将灿珠手里的杯子拿开,他想要去抱灿珠,又颤颤将手收回来。他红着眼睛看灿珠无声哭着。   好半晌,他别开眼,哽声低语:“对不起……”   明明想着,她在宫里的时候好好照顾她、保护她。等她到了年纪出宫,他会给她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让她出嫁,让她做一个普通姑娘家该享有的生活。让她正常地出嫁、生子。   两个人在一起做对食的两年,他连亲吻她都不敢,就怕毁了她的清白,让她出宫之后不能好好寻一门亲事。   可是……   王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起来,攥成拳。   越是想保护的人,越是伤害了。   他紧紧抿着唇,相咬的齿将腮线崩得紧紧的。压抑的情感积在胸腔里,似乎随时都能炸裂开。   “对不起。”他再次艰难开口,“你……不应该留这个孩子这样久的。”   已经五个月了,再堕胎,太危险了。   可是若留下这个孩子……   王来不太敢想。   “别哭了……”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步,通红的眼睛始终憋着泪,脸色已苍白如纸。   谁会愿意给一个阉人生下孩子呢?这个孩子日后长大了,也不想有这样一个卑贱的父亲。   灿珠抬起泪水涟涟的脸,蒙着泪雾的眼睛生气地瞪着王来。她脱下自己的鞋子,直接朝王来砸过去,恼怒地哭:“王来你就是混蛋,你居然让我去堕胎!”   “我就不应该来找你。这孩子跟你没有关系了!”灿珠生气地站起来,一只脚穿着鞋子,一只脚光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她一边走一边说:“我这就去自首,让他们给我降罪!判我死刑!把我直接绞死!”   “别……”王来慌张地拉住她,“灿珠,不要冲动。千万别这样!若、若你想要这个孩子,我送你出宫去。好不好?”   他询问着,卑微的。   灿珠不理他,生气地往外走。   王来在她身后抱住她,又不敢压着她的肚子,只要去抱她的双臂。他几乎用乞求的语气:“你想让我怎么办,告诉我……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办?就算你想让我去死,我也去。别哭,别闹,别伤害自己,求你了,灿珠……”   眼泪终究还是流下来,落在灿珠的脊背上。   灿珠慢慢停下挣扎的动作,她转过身来,望着王来。她说:“我哭,是因为身体难受。还因为不想你去再挨一刀。”   王来别开脸,不去看灿珠。他十分不喜欢自己在灿珠面前落泪的样子。   灿珠去拉他的手:“我、我听说净身很容易丧命。越是年纪大的,越是有风险。是当年给你净身的师父刀工不好,凭什么让你白白再挨一刀呢?我、我、我……我害怕……”   灿珠抖着双肩,开始一阵一阵地哭。   王来不知道怎么哄她,只是一边又一边地说:“别哭,你别哭,别哭!对身体不好……”   “王来。你抱抱我好不好?”   灿珠哭得五官扭着一起,一点都不好看了。自从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她每日都要陷在矛盾的情绪里。   王来心里猛地颤了颤,将被一把刀子捅来捅去。他赶忙小心翼翼地将灿珠拥进怀里,双臂环着灿珠的身子,力道在慢慢收紧,终于由轻拥变成了紧紧抱着她。   灿珠在王来的怀里,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哭着,把委屈都哭出来。   这段时日,灿珠一会儿因有了和王来的孩子而欢喜,一会儿又因为未来茫茫而畏惧。   若她想生下这个孩子,就必须离开皇宫,偷偷将孩子生下来。那样,她再也见不到王来了。   若是不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她怎么忍心呢?   这个孩子的到来太过神奇,简直像是上天的恩赐。灿珠小心翼翼地保护肚子里的胎儿,每日都在盼着王来的归来。   她既盼着王来得知她有了身孕后,会高兴的样子。又担心他会因为种种顾虑,让她堕掉这个孩子……   两个可怜人紧紧相拥许久。   许久之后,灿珠已经不再哭了。她在王来的怀里睁开眼睛,泪眼中慢慢有了坚定。她说:“王来,我只问你一句话。” 第117章   莫名地, 对于灿珠将要问的问题,王来心中生出一丝畏惧来。   她问:“你想不想跟我过一辈子?”   王来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想与不想, 说与不说,作用究竟有多少?他不想向灿珠许诺。他最是知道灿珠的性子, 若他承认,这死心眼的姑娘当真就死心塌地了。   不然呢?   王来惶惶。   事情已然发生。他原本的打算必然成不了真。这世道, 即使吃不饱穿不暖, 也仍要格外在意女子的贞操。   若他现在放手, 他的灿珠以后的日子大概要在非议中过活……   王来长久地沉默。   灿珠一点都不意外。他总是这样,有千千万万中的顾虑。偏偏这些顾虑,都要冠上“为她好”的名头。即使并不是她所想要的。   灿珠心里忽然生出一中心灰意冷来。一段感情里, 总若是一方拼命坚守,另一方隐忍躲避,是人都会慢慢疲惫。   灿珠忽然就笑了。她问:“你什么时候去再动刀子?我放心不下,总要等你动了刀子之后,确定你还活着, 我再走。”   “走?”王来声音发涩。   “皇后娘娘为人仁和, 我只与她是我自己一时糊涂和侍卫有了孩子,求她给她几个月的假。她会准许我出宫的。”   好半晌,王来再低声问一句:“然后呢?”   灿珠将王来推开,她说:“我出来好久, 得回去了。虽然娘娘和善,可我不能总这么旷差。”   灿珠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推门出去,快步往外走。   刚去做了检查回来的两个小太监迎面看见她,笑嘻嘻地打招呼:“小嫂子过来啦。”   若是往日, 灿珠定然笑盈盈地与他们说话,此时却什么都没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快步往外走。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冲房里的王来大声嚷嚷:“怎么把小嫂子惹生气啦?”   王来好像没听见一样。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只当小两口吵架拌嘴,也不再多嘴,各忙各的去了。   王来默默望着灿珠快走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拐过了院门看不见了。他才将房门关上,转身回到床边,捡起灿珠落在枕旁的手串,然后在灿珠刚刚坐在的地方坐下。   屋子里飘着鸡汤的浓香,那份王来起手熬了许久的鸡汤,灿珠到底是一口都没有喝。王来不觉得熬了这么久浪费东西,只是担心灿珠身体营养不够。她总是这样,若是心情不好,就不想吃东西。   许久之后,王来长叹了一声。他弯下腰,双手交叠贴着自己的额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日这个样子?   那段时日,他有心结束和灿珠的关系。反正她在皇后身边做事,再不会轻易被人欺负。正好那阵子,他有心不再在掌印身边照顾起居,想要到外面闯一闯,开始领东厂派出的差事。他出宫去为掌印办差,最后追杀一个叫陈依依的姑娘时,中了箭伤。彼时,他是泄气的。觉得自己当真是没有用的废物。   可他不服气。   他不愿意再做一个端茶倒水递帕子的内宦。箭伤很重,他只能抹了一层又一层的止血药,再用纱布一层又一层紧紧地缠住,一刻也不敢耽误,回到掌印面前领罪。   是他没有办好差事,什么样的责罚,他都认。   可心里的沮丧和失败感也是真实存在的。他颓然从楼上走下来,正好遇见陪皇后娘娘过来的灿珠。   他分明已经下定决定,断掉和灿珠的关系。   可是那一刻,他喊住了她。   “灿珠。”   轻轻的一声,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意外。   他望着灿珠,从她的眼睛里也看见了惊讶。她还在生气呢,低低地轻哼了一声,责怪她:“叫姐姐做什么?”   王来忽然就走过来,将灿珠抱在怀里,紧紧地箍着她。   “你怎么了?”灿珠惊讶地问他。语气里满满都是紧张,好似两个人这段时间的冷战都不存在了。   王来咽下一声哽咽,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他怕自己再停留下来,会失态地红了眼角,也怕胸口的箭伤让他支撑不下去,在她面前昏过去。   ——已经那样低贱了,怎么还敢在她面前连站立都不能。   当日他去东厂领了罚。伏鸦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几句,下手的时候到底念在他是掌印的干儿子,只是剁了他三根手指。   除夕夜,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养伤。   小太监送了饭过来,可是他根本连下床都不想。就连喘息都会扯动胸口上的箭伤。   灿珠忽然过来。   他看她一眼,想将她赶走,想着除夕夜,她也没有家人,到底是什么都没说。灿珠坐在床边,一边嘴里不闲着许许多多地骂他不知道保护好自己,一边喂他喝水、吃饭。   王来不吭声,听着她的责骂,一口一口吃她送过来的东西。王来向来喜欢灿珠的声音,她声音并非软糯甜音,而是脆生生的调子,而且说话的语速特别快。   王来觉得,她骂人真好看。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后来她解开他披在身上的衣服,将被血污染透的纱布一层层揭开,给他上药。   到这里,也很正常。   再后来,外面爆竹烟花声不断。灿珠打着哈欠躺在他身边睡着了。可她睡了没多久,就开始吭吭唧唧地喊难受。   王来看着灿珠泛红的脸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只是个阉人罢了。   她哭着蹭过来拥抱他亲吻他,他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这不是灿珠第一次来亲吻他,以前他大多时候都会避开,这一次她这个样子,他怎么避开?他忍着眼底的湿意,回应她。甚至准许她来解他的衣服。   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能好受一些,我怎么都可以。   直到现在,王来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都软绵绵的玩意儿那一日会有了反应。他更不明白,被割空的子孙袋为什么会让灿珠有了身孕。   复阳。   这词儿,在宫里做事的小太监都不陌生。平日里大家私下里玩笑,偶尔会说到“假使有朝一日复阳……”,分明是极其少见的情况,王来没有想到有一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王来缓慢地躺下来,目光虚空地望着屋顶。他将那串灿珠忘记带走的手串放在胸口,压在心脏的位置。   时间缓缓流淌。   静默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的王来忽然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   灿珠回去之后没多久,团圆就来喊她:“灿珠姐姐可回来啦。娘娘下午还寻你来着。她让你回来之后得空过去一趟。”   团圆在“得空”这个词上咬得格外重一些。这是沈茴的原话,团圆觉得沈茴这次用的奇怪,转达的时候也不敢略过这次,着重提了一下。   灿珠哭过,脸色不太好看。她去洗了把脸,才去见沈茴。   沈茴坐在书房里。桌子上摆着她最感兴趣的志怪故事,可是她一眼也看不进去,望着桌子上的花瓶发怔。   “娘娘,您找我。”灿珠福了福,直起身朝沈茴走过来,脸上带着笑。   沈茴望着灿珠逐步走近。她先打量灿珠的神情,再视线下移在灿珠的肚子上扫了一眼,重新望着她的脸,说:“你哭过了?”   虽然洗了把脸,也不能遮住灿珠哭红的眼睛。灿珠也不隐瞒,她点点头,说:“娘娘,奴婢有事来求您。”   终于要主动对她说了吗?沈茴稍微坐正一些,语气有些急地说:“你说!”   “其实……娘娘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奴婢的确有了身孕。”灿珠动作有些尴尬地攥着衣角。毕竟是没出嫁的姑娘,未婚先孕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儿。她低声说:“奴婢来向娘娘讨几个月的假。”   说完,她作势就要跪下。沈茴哪敢让她跪着,立刻扶住她。沈茴拉着灿珠到一旁的软塌坐下,说:“可以给你假,给你身锲永远放你出宫都是可以的,但是你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本,沈茴并不想多问旁人的私事。可若真是那杯她让灿珠喝下去的果子酒引发的坏事,她便不能置身事外。   灿珠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茴。   起初,沈茴蹙着眉头脸色发白地听着。可是听着听着,她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发白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又逐渐变成惊愕的表情。   “复、复阳?”沈茴愣愣的,显然第一次听见这中说法。   她想了千万中可能,最好的猜测是灿珠早已和王来分到扬鞭,她又和旁的男子私定终身。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灿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居然是王来的!   “那你哭什么啊?”沈茴反应过来了,惊奇地望着灿珠,“这不是好事吗?”   灿珠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像娘娘这样身份的人,自然不会知晓他们这些宫人的难处。   “娘娘若没有这个孩子,我还能留在宫里做王来一辈子的对食,这辈子都和他在一起。可有了这个孩子,我必然要出宫去,并且决不能让别人知晓这个孩子是王来的……灿珠低着头眼睛又红了,“娘娘,善心仁厚,奴婢感激不尽。还请娘娘再收留几日。等王来重新净身,让奴婢照顾他几日,知晓他没有性命之虞,奴婢再离宫去……”   她前面说了那么多话,都神色如常,可一提到王来要重新净身,她就瞬间落下泪来。   灿珠迅速别开脸,擦了擦眼泪。   沈茴转瞬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好半晌,她轻声自言自语般:“净身是挺危险的。”   沈茴之前隐约听小太监说过,十个人走进净身房,就有两个再也出不来。   “娘娘……”   沈茴弯了弯唇角,她说:“我都知晓了。这几日你不要多思多虑,一切以身体为重。明天早上俞太医过来给我请脉之后,给你也瞧瞧。你放心,他不会乱说的。”   “娘娘……多谢娘娘!”   怀孕五个月,身在宫中,灿珠担心事情败露,一次也没有找大夫瞧过身体。如今沈茴这样说,她就想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悬了几个心稍微踏实了一些。   “回去歇着吧。兴许,事情不会想你像的那样坏。”沈茴说得坚定。   她有了个想法。   当然了,她暂时没有这样指鹿为马的本事。可是……裴徊光有啊。他若说黑,天下无人敢说白。   左右不过他的一句话。   可,怎么让他开口?这有点难度。 第118章   残阳终于落山, 隐于山后。天际只残着有点落日的一点红色余晖,而东方已经是一片黑暗,甚至爬上了星与月。   西边残着的最后那一点落日余晖被黑夜吞没时, 萧牧敲响院门,迈进上次来的院落, 去寻那位鬓髪皆白的李姓老者。   “萧公子?”李先生似乎有些意外。   “我答应帮你们里应外合。”萧牧脸上没什么表情。   议事厅里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很诧异萧牧会忽然改变主子。   “萧公子不是说宫里的那位皇子是你表妹的儿子, 是你的表外甥。你下不去手?你还说就算没有亲戚关系, 那不过是个四岁的无辜孩童,你不愿意乱杀无辜。”   有人将萧牧当初的说辞阴阳怪气地叙述了一遍。   萧牧木然的眼中终于浮现了一丝情绪,那丝情绪来得快, 去得也快。他再度开口:“李先生说的对。心慈手软不能成就大事。古往今来上位者没有双手干干净净的。萧牧愿听主上差遣,助主上荣登九鼎,拨乱反正。”   议事厅里的几个人似乎都对萧牧忽然的改变态度,持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反倒是李姓老者点了点头,说:“你能如此想, 甚好。再过几日便是河神节, 那是最好的下手时机。若你能在行宫中里应外合,是将煜殿下劫走的最好方式。”   “劫走?不是杀了他?”萧牧皱眉。   “主上来信,计划有变。最好能生擒,若生擒不得, 再杀了那个小皇子。”   ·   本来,沈茴让灿珠下午休息之后,她就想去找裴徊光。可是齐煜过来缠着她说话。她就把齐煜抱到软塌上,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又给她讲些志怪故事, 等齐煜睡着了,沈茴才让孙嬷嬷小心翼翼地将齐煜抱回去。   她收拾了一下,带着拾星走过暗道,离开了行宫。   走进那条暗道时,沈茴一直低着头,四处打量着。一直走到暗道的尽头,沈茴也没有看出来她吩咐的小太监到底在哪里挖了一个夜明珠。   不明显,看不出来。很好,很好!   沈茴不由略微放心了些。   沈茴到了裴徊光的府中时,已是半夜,裴徊光还在专注地雕刻玉球。沈茴走进书房,扫了一眼几箱子的玉料。   “娘娘来早了,这玩意儿还没雕完。”裴徊光也没抬头,一手握着一块玉,一手捏着一个尖头细刀,正在专注地雕磨玉料的一侧。   沈茴走过去。   裴徊光的屋子里,用具向来都是单份。唯一的一张椅子被他坐着,沈茴左看看右看看,将书案上的雕刻玉石的器具朝一侧推了推,然后坐在桌边,认真地瞧着裴徊光雕刻。   裴徊光将手中的尖头小刀放下,在桌子上那堆小刀里挑选更顺手的。他修长的指在一把把小刀上抚过,慢悠悠地询问:“说吧,又什么事情。”   若非有事,她不会深夜过来。   沈茴没说话,先绵绵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瞥向她。她在打哈欠,张着嘴,露出雪白的齿和湿红的舌。在沈茴合上嘴的前一刻,裴徊光忽然将两根手指递了进去。   沈茴合了嘴,贝齿咬在他的指上。她怔怔望着裴徊光,显然被唬住了。   裴徊光微凉的指腹夹了下她的舌尖,又轻轻蹭了一下她的齿。   怪异的感觉让沈茴很不自在,她赶忙身子略向后仰,又将裴徊光的手推开,小声抱怨:“干什么呀……”   裴徊光拿起桌上的一方雪帕子递给沈茴,又将自己的手递给她。   沈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垂下眼睛,接过他递来的雪帕子,给他擦他指上的……她的口水。   “整日拿我取乐子,哼。”沈茴轻哼了一声,有点不太高兴,手下给他擦手指的力度也不轻。   “娘娘深更半夜过来,必是又有事情来求咱家。许不是小事,咱家取取乐子又如何?再言,娘娘最会用自己的身体在咱家这边换东西。若这回娘娘想要的东西很重要,一会儿不必咱家说,娘娘指不定又要拉着咱家的手乱戳。”   沈茴抿抿唇,将手里的雪帕子一摔,生气地瞪着他:“你就这样想我,我就不能有了好消息,巴巴跑来告诉你!”   裴徊光神色不变,淡淡地瞥着她,想听她要怎么编。   沈茴抿唇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四目相对半晌,沈茴从桌子上跳下来,转身往外走。她说:“没什么事情了,掌印就当本宫今晚没有过来。”   “娘娘。”裴徊光开口喊她。   沈茴脚步没有任何停留。   “沈茴。”裴徊光慢悠悠地摸转着手里的玉料。   沈茴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继续往外走,已经走到了门口,抬手去拉门。   裴徊光忽然轻笑了一声,他将手里的玉料放在桌子上,然后随意地摆了摆手,房门的闩木落下来,又折断,卡在锁扣里。沈茴拽了拽,根本拽不动。   “你!”沈茴转过身,拧眉瞪他。   下一刻,沈茴就感觉到一阵风袭来,她的身子好像不能受自己控制了一样,被一道看不见的力量,朝裴徊光的方向拉拽而去,直到她踉踉跄跄地走到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手掌掐在她的细腰,将人放在腿上。他双臂环过沈茴的身子,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掌中,慢悠悠地抚弄着。   “啧,娘娘翅膀越来越硬,就变得越来越不听话了。”裴徊光慢条斯理地抚弄着沈茴柔若无骨的酥手,“娘娘还是收敛些罢。别企图一个疯子永远都心情好讲道理。小心咱家一时想不开,把娘娘的翅膀折了。”   他语气轻慢,漫不经心的调子,却是听上去让人莫名毛骨悚然。   沈茴脊背一僵,紧接着又慢慢放松下来。她在裴徊光的腿上挪了挪,挑了挑位置,侧坐在他腿上,抬眼望着他,又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说:“那样我会哭的,天天哭。掌印会舍不得的。”   裴徊光啧笑了一声,脸上的神情让人辨不出喜怒,瞧不出真假。   沈茴慢慢垂下眼睛,望着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手,闷声说:“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身边的宫婢怀了王来的孩子。”   裴徊光沉默了一会儿,问:“谁怀了谁的孩子?”   “我身边的宫婢灿珠,怀了王来的孩子。王来,你那个干儿子呀!”沈茴被裴徊光攥在掌心里的小手翻转过来,主动攥着裴徊光的手。   她急急解释:“掌印还记得果子酒吗?我……我当初给灿珠尝了一点。后来她怀了身孕,我一时误解,以为是我赏她的那杯果子酒害了她,好生自责。没想到她告诉我,她怀的孩子竟是王来的!这样也挺好的呀。是好事,是喜事。我想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若放他们两个双双出宫吧!掌印说好不好?”   沈茴絮絮说了好些,裴徊光沉默地听着。   灿珠那边,沈茴可以自己做主。可王来是裴徊光的人。沈茴便想着,王来是裴徊光的干儿子,裴徊光应该也替他们两个高兴才对。   可是,她仔仔细细瞧着裴徊光脸上的表情。越是什么情绪都辨不出来,沈茴心里越是有点没谱了。   “是好事,是喜事,有情人终成眷属。”裴徊光慢悠悠地重复着沈茴说过的几个词。   沈茴心里一沉,莫名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好事,是喜事,有情人终成眷属。”裴徊光再次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   分明还是重复同样的话,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可是裴徊光说一遍的时候,莫名有了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沈茴的心已经彻底沉下去。   不怕恶人发怒,就怕疯子温柔地犯病。   沈茴飞快思索着可能要发生的一幕幕,又慢慢琢磨着如何应对。   裴徊光笑笑,手掌伸进沈茴的裙下,逐渐靠近。他漫不经心地问:“娘娘很高兴?”   沈茴垂着眼睛,努力让声音平和一些。她低声说:“旁人的事情,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只是果子酒是我给她的,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也有责任。总不能看着一对苦命鸳鸯犯难……”   “那娘娘想不想也怀个孩子,嗯?”裴徊光冷眼睥着她。   沈茴眉心揪着,小心答话:“我自幼身体不好,本就很难有孕。更何况,掌印将我护得这样好。除了掌印,我也不会接触到旁的男子,不可能有有身孕。”   沈茴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隐约听见裴徊光轻笑了一声。   “那要是咱家也复阳,让娘娘怀上几个孩子,娘娘是欢喜还是不欢喜?”裴徊光又问。   沈茴愣了一下。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仅没有想过裴徊光有没有可能像王来这般神奇地复阳,也没有想到她自己有朝一日当母亲,毕竟她还不到十六岁。   裴徊光望着沈茴愣神的模样,低低地笑了。他凑过去,咬咬沈茴的耳朵,微微用力地撕磨。他说:“恐怕要让娘娘失望了。咱家的残缺可不是刀师父割出来,而是自己切的。啧,娘娘应当相信咱家的刀工。”   沈茴惊愕地转过脸,震惊地望着裴徊光。裴徊光脸上挂着诡异的浅笑,漆色的眸底带着几分疯狂。   沈茴心里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好似裴徊光回忆起阉割自己的经历是美好的,好像切割自己,也像雕琢玉器一般,在他眼里都是艺术品。   沈茴心里却忽然像是被一把小锤子轻轻敲了一下,先是隐隐约约的疼,然后这种细微的疼痛慢慢散开来。   裴徊光的脸色却在瞬间冷下去。   “咱家要给娘娘雕取乐的小玩意儿,没时间陪娘娘,回罢。”裴徊光将腿上的沈茴推起身。   沈茴怔怔站在他面前,柔软的裙料贴在他腿上,裴徊光看着烦,又推了她一把。   失神的沈茴脚步踉跄地向后退,竟是被自己的裙摆绊倒了。她下意识地胡乱伸手去抓,将桌子上的一组花瓶碰倒了。   三个一高两矮的花瓶先一步跌落,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沈茴跌坐在地,蹙着眉,呜哼了一声。   裴徊光一怔,瞬间坐正了些。   沈茴不可思议地望着裴徊光,怔怔望着他好一会儿,呢喃般开口:“你打我……”   裴徊光搭在桌上的手紧了紧。   沈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手心沾着血。她红着眼睛重复:“你打我……”   裴徊光被气笑了,他舔舔唇,起身将沈茴抱了起来。 第119章   书房里杂乱, 裴徊光抱着沈茴往楼上的寝屋去。到了寝屋,裴徊光将怀里的人在软塌放下。   沈茴蹙着眉,小心翼翼地跪在软塌上, 扭头往自己身后看。   碎了的花瓶将她划伤了,血迹染红了浅杏色的长裙。她拽着裙子,想看看流了多少血。她嘴里还念叨着:“看看, 看看。掌印打我都打出血了。”   “啧。”裴徊光笑,“怎么着, 是不是要找几个听众来听娘娘数落咱家的罪。”   说着, 裴徊光走到一侧的柜子旁,拉开抽屉, 在里面翻找着, 寻了两瓶伤药, 重新走到沈茴身边。   沈茴已经心安理得地乖乖趴下了,枕着自己交叠的小臂,她偏着脸,看着裴徊光,嘟嘟囔囔:“要最好的药,不要有疤, 一点疤都不要有。”   裴徊光在沈茴身边坐下,将她层层叠叠的罩纱裙掀开, 尽数堆在她的后腰上。瞥一眼被血迹弄脏的里袴, 裴徊光皱了下眉, 他放轻动作, 小心翼翼地将沈茴的里袴褪下来一些。雪肤上的伤口周遭都是血迹,让伤口也看得不太清楚。   裴徊光捏着帕子,仔细将沈茴后臀上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去。   “嘶!”沈茴顿时出声, 软弹的肌肤也跟着有些紧绷。她委屈地哼唧:“疼……”   裴徊光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看她一眼,才继续手下的动作,将她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净一些。   伤口倒是不深,却有小手指那样长。裴徊光处理伤口附近的血迹时,仍不停有血珠子从伤口溢出来。   鲜血的味道让裴徊光胸腔里隐隐不适,年代久远的记忆被连皮带骨地拉扯着。   裴徊光的视线落在沈茴的伤口上,看着一滴血珠子是如何一点点凝聚,在慢慢从伤口一角滚落下来。又一颗血珠子从慢慢凝结,将要滚落之前,裴徊光忽然抬手,用指腹接了那滴血珠子。   放进口中尝了尝。   鲜血的味道在唇舌间蔓延,腥甜好像一瞬间在脑海中炸裂开。   沈茴隐约觉察出不对劲,她转过头望向裴徊光,见他半垂着眼,她连他的眼睛都看不见,更无从去分辨他眼里的神情。   沈茴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裴徊光的袖子,待裴徊光抬抬眼望过来,她软声说:“疼……”   “先给娘娘涂点止疼的药。”裴徊光收起情绪,从那两个小药瓶里拿出一个来。他将小药瓶的塞子扯开,刚要上药,动作忽然停下来。   沈茴一直小心观察着裴徊光神色,忽见他诡异地笑了起来。   他漆色的眸底染上几分异色,他望着沈茴,莫名其妙地说:“那碎了的花瓶要是有毒就好了。”   沈茴眨眨眼,在心里拼命琢磨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毒死她?不,他不可能是这个意思。   没有头绪,沈茴便说:“那……掌印就当有毒就行了呗。”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两声,道:“娘娘金贵,连血都是甜的。咱家想尝尝。娘娘说,好还是不好?”   沈茴愣愣望着他,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该不会是希望被她蛇咬了,他好给她吸毒吧?   沈茴将这种古怪的想法从脑子里立刻赶出去。   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他漆色的眸子带着笑,还带着点期待。那一丝不易觉察的期待,忽然就戳动了沈茴。让她莫名心软了。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小声答允:“好……”   裴徊光慢慢笑起来。竟有几分乖谧之感。可因为他是裴徊光,这种慢慢绽出的乖谧笑容反倒有一种诡异的疯狂之感。   裴徊光慢慢俯下身来,张口含住伤口,让那些不断从伤口里凝出的血珠子一滴一滴流进他口中。   他向来不喜鲜血的味道,每每靠近,那种自幼便有的胸腔炸裂之感,令身体十分不适。   可是,她是沈茴啊。   他应该爱她的一切,就算是她的血。   鲜血的味道将裴徊光整个人都淹没,极其痛苦的滋味席卷而来,他强逼着自己将这种炸裂般的痛苦变成异样的快感。   啧,如此倒是并非不能接受。   裴徊光已经不再满足那鲜血一滴滴慢慢凝成血珠子,他开始吮取,更多地求索。   “疼,疼……疼!”沈茴用一只手的手肘支撑着,别扭地撑起身子来,另一只手去推这疯子。   裴徊光放开了沈茴。   “你又打我!”沈茴软绵绵的声音里含着丝不高兴。   裴徊光重新直起身,用指腹蹭了蹭唇上沾染的血痕。他瞥着沈茴,慢悠悠地说:“娘娘似乎分不清打、推,和咬。”   他抬手,朝沈茴没有伤口的另一边略微用力拍打了一下。   “啪”的一声脆响,雪肌颤动。   “这才叫打。”裴徊光慢悠悠地将药粉倒在沈茴的伤口上,“娘娘既然说咱家打了娘娘,不能让娘娘平白无故冤枉一回。要不然咱家多冤屈。”   沈茴怔怔望着裴徊光,巴掌大的苍白小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轻颤的雪肌恢复平静,裴徊光捏了捏。他拿了干净的雪帕子,将沈茴伤口附近多出来的药粉蹭掉。待药粉彻底融进伤口里,他再打开另外一瓶药,将里面的膏脂涂抹在指腹上,仔仔细细地给她再涂在伤口上。   第一瓶药粉是止痛的,这第二份药才是真正治疗外伤的妙药。若非用用了止痛药,直接涂抹第二种药,裴徊光觉得小皇后一定要疼得哭鼻子。   这边想着,他伸手捏了捏沈茴的鼻子。   沈茴飞快地转过脸,避开了他的动作。裴徊光也不执意,反而是顺手摸了摸她的头。   沈茴过来时已经半夜,折腾到现在,时候属实不算早了。她将脸埋在臂弯里软软地打哈欠。原本伤口的疼痛让她困意全无,可是裴徊光给她上的药药效属实好得不得了。她觉得臀上隐隐发麻,在这种发麻里,伤口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甚至,连裴徊光拍下来的那一巴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止痛药的作用,沈茴也没觉得有多疼。   裴徊光瞧着她蔫蔫的样子,知道药效起了作用,她开始困了。他站起身,拽着沈茴的手腕,将她拉起来,将她身上染了血的裙裤脱下来,然后手臂探过她膝下,将人抱了起来,往床榻去安顿。   裴徊光将她放下的时候,她还在生气地哼哼唧唧。裴徊光给沈茴小心翼翼盖了盖被子,尽量避免压到她伤口。裴徊光没有直接在沈茴身边歇下,而是转身出去洗手。将手上沾的血迹,反反复复地清洗干净。   裴徊光离开前,沈茴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趴在床榻上。等裴徊光回来,她还保持着一样的姿势。   裴徊光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可,片刻之后,原以为睡着了的沈茴挪过来,往他怀里钻。   “啧,咱家打了娘娘,娘娘还往咱家怀里钻?”   “别说话了,睡觉。”沈茴困倦地软绵绵嘟囔着,她蹙着眉,从被子里伸出手,在裴徊光脸上摸了摸,找到嘴在哪里,用手心捂住他的嘴。   半晌,裴徊光将沈茴的手拿开,小心翼翼地放回被子里。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裴徊光身体越来越不适。偏沈茴从小畏寒,到了天暖时节,她自己觉得舒畅着,她的身子却变成了一个小火炉。   怀里抱着个小火炉,这让因邪功所累,本就不能忍受炎热的裴徊光更有些难捱。   可他没有将沈茴推开,反而收拢了手臂,将怀里的沈茴抱得更紧一些。   在痛中,体会快感。   ·   天蒙蒙亮时,沈茴还在酣睡着,裴徊光听见顺岁的脚步声逐渐走近,他不等顺岁来敲门,先轻轻放开沈茴搭在他胸膛的小手,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床,走了出去。   “掌印,浴水已经准备好了。”顺岁压低声音禀话。   裴徊光用手掌压了压不适的胸膛,缓步往楼下的盥室去。   浴桶里早已装满了水,却并非适合沐浴的热水。而是刚从井中打出来的凉水,且在水中放了很多冰块。   整个盥室都充盈着一股森森寒意。   顺岁搓着手离开。   裴徊光解了衣服,坐在浴桶中的冰水里。寒冷无孔不入穿进他的身体里,让他身体里火烧板的五脏六腑开始慢慢有了舒适之感。   裴徊光缓缓合上眼睛,默念邪功,逐渐驱离周身属于人类的温度。这邪功奇邪无比,往常他只需要每个月十五修炼,并不会过多的修炼。可是随着天气越来越热,随着他的身体日渐一日地染上人的温度,他不得不在每两个十五之夜中途,再念那邪功。   黑色的雾气在裴徊光周身缓缓萦绕。   所谓邪功,赐予他不属于人的力量,自然也要将他变成非人的鬼。   ·   裴徊光在冰水中泡了半个时辰,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漆色的眼眸毫无情绪波澜,玉白的面庞,没有表情时仿佛也没了属于人的悲喜。   他从冰水中迈出来,并没有急着去擦身上的水渍。   而是任由湿漉漉的水滴沿着他的肌理,缓缓滴落。   裴徊光扯开布帘。布帘之后是一面可以照全身的高瘦铜镜。   阉人大抵都羞于自己的残缺。   偏裴徊光不管是在京城的沧青阁,还是来了这里,裴徊光都交代人在盥室里准备这样一面铜镜。   每每沐浴之后,立在镜前欣赏着自己的残缺。   沈茴半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往楼下走。她的裙子弄脏了,于是从衣橱里翻出裴徊光的一件大氅裹在身上,衣摆长长拖在地面。   她走到盥室面前,见里面亮着灯,知裴徊光在里面。她眯着眼睛还很困顿地委屈开口:“撞到床角,又扯到伤口了。”   她好像在怪他半夜将她丢下,不陪着她睡。   裴徊光好像没听见一样,目光仍凝在铜镜上。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推开了盥室的门。   “吱呀”一声响,屏风隔了视线。   沈茴望着屏风上映出裴徊光的身影,隐约辨出他未穿衣。屏风一边隐约可以看见铜镜一角。   ——他在看自己?   沈茴惊讶地檀口微张。   屏风另一边传来裴徊光漫不经心的声音:“娘娘羡慕自己的婢女吗?”   沈茴慢吞吞地抿起唇,想起昨晚裴徊光说的话——“恐怕要让娘娘失望了。咱家的残缺可不是刀师父割出来,而是自己切的。啧,娘娘应当相信咱家的刀工。”   好半晌,沈茴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她往前走,站在屏风面前,伸手去摸屏风上他的影子,低声问:“疼不疼呀?” 第120章   听着沈茴的询问, 裴徊光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打量着铜镜中的身体,目光长久地凝在永远也不能像正常男子使用的残缺。   时至今日, 他依然感激邪功给他带来的这一切。能够让他比当一个正常人,能够更早更快更方便地杀人。   一定很疼吧?   沈茴偷偷去查过。她知道净身很危险,连活下来都是幸运, 更别说活下来的那些人也很可能染上一辈子的残疾。沈茴曾经见过宫里一个老太监,走路的时候永远弯着腰, 已经再也直不起来了。若是阴天下雨的时候, 他就会咿咿呀呀地喊着骨头疼。   净身时的疼痛,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要将人绑起来, 还要在嘴里咬着东西来抵抗疼痛。听说刀师父一刀子下去, 人都会疼得昏死过去。偏偏还不能像普通伤病那般躺着养伤。会被人推醒, 被强逼着在屋子里忍痛走路。有的人走着走着又疼死过去,还会被再次弄醒。   这样的疼痛折磨,常人所不能忍受。   更何况是自己向自己动手呢。   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那样狠呢?怎么就能忍受那样的疼呢?   除非,心里有更深的痛。   沈茴抬手,指腹上移,轻抚屏风上裴徊光影子的眉宇之地。   她轻声说:“掌印上次说把自己的生辰给忘记了。让我去史册里寻找。我已经找到了。”   “嗯, 娘娘查得挺快的。”裴徊光神色淡淡。他拿起架子上的棉巾,慢条斯理地擦拭身上的水痕。   沈茴慢慢弯唇, 说:“如果我没有查错的话, 我们生辰好像在同一天。”   这倒让裴徊光有点意外, 他擦拭水痕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才又继续。他琢磨沈茴猜错的可能性,又在努力回忆自己的生辰。可到底是时日久远,他实在记不起自己的生辰, 只记得那一日还挺暖和的。   “卫珖?”沈茴试探地叫出这个名字。   裴徊光笑笑,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将手中的棉巾放下,拿了衣服开始穿。等他穿好衣服,绕过屏风,看见沈茴的时候,却见她一张小脸蛋泪水涟涟。   裴徊光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啧啧两声,道:“咱家记得娘娘不大喜欢哭,最擅长憋眼泪。这怎么了?划伤屁股蛋儿就哭成这样?”   沈茴推开裴徊光的手,把脸别到一旁去,有些慌乱地去抹脸上的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   “走吧,回去给娘娘看看伤口。娘娘能自己走吗?”   “能。但是不想。”沈茴吸了吸鼻子,哽咽地小声说。   “啧。娇气。”   裴徊光便将她抱起来,抱着她重新回到楼上的寝屋。他将身上裹着大氅扯开,去查看她身上的伤口。见那伤口果然扯开了一些。他又给她抹了些药。   沈茴趴在床上,犹犹豫豫地说:“伤口不是都要包扎的吗?”   “娘娘也不看看自己伤了哪儿。”裴徊光目光环过扫着,“娘娘教教咱家怎么包扎?”   沈茴不说话了。她伸手摸索着去扯被子,想把自己光着的下半身遮上。被子落下来,压在伤口上。明明是柔软的薄被子,压在伤口上还是觉得好重,沈茴瞬间拧了眉。   裴徊光伸手一扬,将沈茴扯到身上的被子扯开,说:“不冷。不用盖。光着吧。”   看见裴徊光转身,沈茴急急去拉他的手,说:“不许走。陪我再睡一会儿。”   “啧。”裴徊光想讽她几句,又觉得没意思,最后什么也没说,在沈茴身边躺下。   沈茴抓来他的手臂,抱在怀里。   裴徊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娘娘现在是彻底不知道害臊了?若是以前,这个时候只会想法子将咱家赶走。啧。”   沈茴没有回话。她抱着裴徊光的手睡着了。   裴徊光侧过脸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视线落在她抱着他手臂的一双娇嫩小手上。她平日里都蓄一点指甲,在上面涂着娇妍的色彩。如今因为孝期,她指甲上往日的艳丽不见了踪影,反而贴着雪色的梨花。   她左手小手指的指甲很显眼,因为不像别的指甲那样稍微蓄一点,而是剪到了根部。   裴徊光眼前浮现沈茴气呼呼地握着剪子将左手小手指指甲剪去的一幕。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染上了几分温柔。他用指腹抵在沈茴左手小手指顶端,轻轻厮磨。   就那么一点点的喜欢?   裴徊光慢慢勾起一侧的唇角,勾勒出的温柔笑意暗藏了一点疯狂。   就那么一点点的喜欢哪里够呢?   就算咱家是一个阉人,也要让娘娘疯狂地喜欢。   对,发了疯一样地喜欢咱家。   才行。   ·   沈茴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躺靠在她身侧的裴徊光。他一只手拿着一卷书在读,而他另外一只手,正被她双手抱在怀里。   沈茴慢吞吞地将他压在自己胸口下的手推开,她想坐起来,却顾虑身上的伤。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去摸,摸到了伤口周围,先压一压,并不觉得有多疼,手指头再慢慢往前移,摸到伤口。   她惊奇地发现,伤口居然已经愈合了。而且她伸手试探着压了压,竟然也不觉得疼了!   裴徊光仍旧在看着手里的书,他徐徐开口:“娘娘就这样当着咱家的面儿摸自己的屁股,是不是不太好。”   沈茴脸上一红,下意识地伸手去拉被子,胡乱将自己的身子给遮了。   若非裴徊光提起,她竟也没察觉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下一刻,沈茴心里忽然一揪,敏感地胡思乱想起来,担心她这样的举动,被裴徊光误会成不把他当男子来看。   沈茴眼眸转动,偷偷去看了一眼裴徊光的神色,又匆匆收回视线,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想不通,她泄气地嘟囔一句:“好烦……”   裴徊光抬抬眼,瞥过来,打量了一眼她拧巴在一起的五官,问:“娘娘又胡思乱想什么?”   怎么成了她胡思乱想?明明是担心他胡思乱想!沈茴望着裴徊光,张了张嘴,有口难言。   裴徊光瞬间了然。   他将手中的书慢悠悠地卷起来,敲了敲沈茴的头,说:“娘娘胡思乱想不是很可爱。”   沈茴垂着眼睛,小声回一句:“不管是谁整日胡思乱想都不可爱。”   裴徊光默了默,又笑了笑,道:“起来吃东西。”   他欠身,将摆在床头柜上的衣服递给沈茴。   沈茴一边穿衣服,一边由衷感慨:“那药是掌印自己研制的?掌印学的医术可真好。”   “错。咱家没怎么学过医术,钻研的一直是毒术。”   裴徊光将手的书合上,将首页在沈茴面前晃了晃。   沈茴在晃动的字迹里分辨出书名——《论,从猪身上提取洇毒的可能性。》   ·   沈茴弯着眼睛喝下碗里最后一口红枣莲子香米粥,满足地将空碗放下来。   起得太晚,肚子空了太久,沈茴吃了好些东西,空落落的肚子里还好些。饱腹感,让她整个身子都充满了一种满足的舒适感。   她总是对这种细微的小满足,感受到十分的幸福感。   与沈茴不同,裴徊光向来少食,吃的东西也简单,极少对某种食物有过分的喜好。在他眼中,食物能够果腹足矣,多吃的食物不过解口舌之欲,毫无用处,也是浪费。   顺年走上来禀话:“掌印,王来一大早就过来了。听说您未醒,一直在角房里候着。”   沈茴立刻抬起眼睛去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裴徊光接过顺岁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道:“让灿珠过来。”   “是。”顺年立刻下去去办。   沈茴实在是好奇裴徊光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因顺岁还在一旁候着,她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扯裴徊光袖子,只好桌子下的脚往前挪,贴了贴裴徊光的鞋侧,用一双好奇的眼睛,巴巴望着他。   殊不知,从顺岁的角度,刚好将沈茴桌子底下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顺岁低着头,神色不变。他要是连装看不见都装不好,那岂不是太废物了?   裴徊光抬眼。   沈茴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灿珠是本宫身边的人,掌印可不要越俎代庖。”   裴徊光端起凉茶,慢悠悠喝了一口。他挑挑眉,有些意外地看向顺岁,问:“这茶是王来煮的?”   “是。是王来煮的。看来奴平日里煮茶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顺岁挠了挠头,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了。   顺岁能够在裴徊光身边做事这样久,成为裴徊光使得最顺手的人,顺岁由衷感激王来。因王来提点他颇多,才能让他平平安安在这边做事,一直没出什么差错。   ·   灿珠很快被带过来。   王来一直在楼下角房里等着见裴徊光,得知裴徊光召了灿珠过来,他不得不紧张起来,也不等着裴徊光召唤,跟着灿珠一起上楼去。   “掌印叫我来做什么的?”灿珠白着脸,紧张地问。   王来脸色微凝。他摇摇头,亦是不知道。   灿珠心惊胆战地跟着顺年上了楼,进去之后,看见沈茴也在那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稍微放心了那么一点点。   她规规矩矩地向沈茴和裴徊光行了礼,然后低着头。   “过来。”裴徊光开口。   灿珠硬着头皮走过去。真的站在了裴徊光身边,灿珠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仅是她,王来何尝不是仅仅抿着唇,担忧着。   “手。”裴徊光再开口。   灿珠抬起手的时候,整个手都是抖的。虽是暖和的天气,她的后背也被冷汗打湿了。衣裳贴在脊背上。   裴徊光将指腹搭在灿珠的脉搏上,压了压。   冰凉的触觉压来,灿珠的手剧烈抖动起来。   裴徊光瞥她一眼,冷声道:“再抖,把手剁了。”   灿珠一惊,强逼着自己不要发抖。   王来赶忙跑过来,紧张地扶着灿珠的手臂。   “啧,是个男孩。”裴徊光收了手。   他视线落在灿珠的肚子上,然后慢吞吞地抬手,将手掌压在灿珠的腹部。   沈茴盯着裴徊光的动作,见此,她皱了皱眉。   裴徊光收了手,这才看向王来,道:“西厂提督一职空缺许久。你去担罢。”   王来愣住了。   ……这怎么莫名其妙就升了职,竟要和伏鸦平起平坐了?   裴徊光挥了挥手,这是让两个人都退下。   “等等。”裴徊光指了指灿珠的肚子,“照顾好咱家的孙子。”   王来和灿珠退下之后,裴徊光看向沈茴,却见她生气地瞪着他。 第121章   裴徊光诧异地瞥沈茴一眼, 一时之间没摸准她为何不高兴。他端起茶壶,缓缓倒了一盏茶。他知沈茴畏寒, 平日里都是饮热茶。可如今天暖,偶尔饮一杯凉茶当也无妨。   在茶水落盏的泠泠声中,裴徊光开口:“王来泡茶的手艺一向不错。娘娘尝尝咱们干儿子的茶。”   裴徊光将茶盏递给沈茴。   沈茴略犹豫,将茶水接过来,却没喝,抿着唇将茶盏放下来。她垂着眼睛, 盯着茶盏里微微晃动的水面。   裴徊光一手搭在桌上,长长的指微蜷,轻叩着桌面。   片刻之后, 裴徊光再次主动开口:“娘娘尝尝这茶罢。”   沈茴这才慢吞吞地将茶盏端起来。   裴徊光瞧着她这心不在焉的模样, 道:“若娘娘不想让灿珠出宫, 让她留在身边也可。”   沈茴蹙蹙眉,略微用力地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杯盏中的茶水溅出一滴,落在她皙白的手背上。   她抬起眼睛瞪着裴徊光,语气不善:“掌印为什么要摸灿珠的肚子?”   裴徊光一怔, 语气理所应当:“咱家摸摸孙子怎么了?”   沈茴本来自己缓一缓,也就不生气了。可她说出来,裴徊光这幅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反倒让她心里那一丁点的生气一下子变大了。   “摸孙子?哼,你看谁家当公公的会摸儿媳妇的肚子?”   话一出口, 本来还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有点心虚,可沈茴把自己说服了。对呀,旁人家的公公的确不会这样,所以不是她小题大做,她更不用心虚。   “我嫂嫂怀鸣玉的时候, 我父亲就没摸过嫂嫂的肚子!父亲那么关心,也只是嘱咐母亲仔细照顾着。他何时自己去摸儿媳妇肚子了?还有还有……我在姥姥家住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见过去摸儿媳妇肚子的公公!呵,明明就是你行为不端。”   裴徊光皱皱眉。   沈茴又生气地说,“你还摸她的手!”   摸手?   “呵。”裴徊光上半身略微向后仰靠着椅背,慢悠悠地,“咱家不过探探她的胎象。如果这就叫摸手,那俞太医摸了娘娘的手几百回几千回几万回?娘娘数得清吗?”   “胡说!俞太医给本宫诊脉的时候都垫着帕子的!你垫了吗?”沈茴气呼呼地拍了一下桌子,茶器轻动,里面的凉茶又溅落两滴。   在茶器晃动的清脆声响里,一旁候着的顺岁吓傻了。他漆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吓得不知道要不要立刻避出去。这场景,是他能看的吗?这场景,他看了之后还能活命吗?   “咱家探探孙子的胎象,娘娘便这般不高兴。俞太医身为医者,医病救人不知对女患者有多少身体接触,娘娘不照样对其心悦不已,喜欢得紧。”   沈茴听着他的话,眼睛越睁越大。她怔怔望着裴徊光,问:“你说什么?”   “咱家说错了?啧。”裴徊光端起茶盏,用茶盖慢条斯理地拨动着茶面。他又抬抬眼,瞥向坐在对面的沈茴。   沈茴缓缓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地舒出来。   “啪!”沈茴双手压在桌面,桌上的茶盏再次晃动,颤颤巍巍响个不停。   顺岁缩了缩肩,他觉得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还是先躲了吧?他不由自主悄悄向后挪着。   “裴徊光你就是个混账东西!本宫说了多少次喜欢的是你,你偏不听!是不是非要我真的喜欢上俞湛你才满意!好呀,我知道啦。不喜欢你啦,本宫去喜欢别人去啦!这天下又不是只俞湛一个人!”沈茴气呼呼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正向后挪的顺岁身上。   顺岁脚步一僵,心里莫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沈茴手指头果真指过来。   顺岁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朝他勾勾手指头。   “本宫瞧着顺岁就不错,过来。一会儿跟本宫回浩穹楼去。”   “不、不、那、那……那个……”顺岁欲哭无泪。   而当裴徊光顺着沈茴的手指瞥过来。猛地对上掌印冰寒的眸子,顺岁打了个哆嗦,冷汗跟着下来了。   “滚出去。”裴徊光冷声开口。   “是是是!”顺岁再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外跑。他刚跑出去,迎面想要遇见上来向裴徊光禀事的人。他赶忙将人拦下,一句话不说,先拉着人走了老远,避开楼上可怕的场景。   房间里,沈茴一股脑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心里畅快之余,她慢慢开始觉得这个样子不太好看,显得失仪。她轻咳一声,动作不太自然地将鬓发往耳后掖了掖,然后端起桌上那茶。   茶盏里的凉茶几次三番的折腾,溅出去许多,余下的已不多了。沈茴小小地抿了一口,自言自语地夸赞:“王来泡茶的手艺是挺好的嘛。”   再喝一口。   沈茴忽然觉得凉茶也有凉茶的好处,至少可以消消火气。   “原来娘娘吃味儿是这个样子。”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两声,再抬眼望着沈茴时,极少显出波澜的漆眸里都带着笑的。   沈茴掀起眼皮不甚高兴地瞥着他,说:“怎么啦?不好看吗?”   “好看。”裴徊光笑着点点头。   “那是自然,本宫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沈茴垂下眼睛,双手捏着茶盏慢慢转动着,她从轻晃的盏中水面看见自己偷偷翘起了唇角。   沈茴松了手,她用手背在自己的脸颊上贴了贴,说:“我要回去了。不理你这人。”   她起身往外走,步子不快也不慢。她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裴徊光喊她。   “沈茴。”他叫她的名字,声音轻缓,似乎没带什么情绪。他低着头,视线没有追随着她,好似真的只是随意地喊了她一声。   可叫她的名字,似乎本身就带了某种情绪。   沈茴转过身,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用微蜷的小手指勾着颈上的红绳,将藏在衣襟里的黑玉戒扯出来。他漫不经心地捏了捏黑玉戒,又将手指随意地黑玉戒中反复穿插着。   他终于抬起脸,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也就是目光落在沈茴身上的那一刻,他忽然就笑了。玩弄的黑玉戒被他松开,被红绳坠着的黑玉戒垂落下来,贴在他殷红的衣襟上。他松开黑玉戒的手朝沈茴伸过来。   沈茴抿着唇瞧了他一会儿,才双手背在沈茴,渡着步子似地一步一步朝他挪过去。直到走到裴徊光面前,她刚将手搭在他的掌心,裴徊光微微用力将她一拉,就将沈茴拉到了怀里。   沈茴坐在裴徊光的腿上,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角。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裴徊光也正在含笑望着她,静谧中带着极其少有的温柔。   四目相对,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望着对方的眼睛。   好半晌,裴徊光缓缓开口:“娘娘知道咱家想说什么吗?”   沈茴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了。她知道他并非想说什么,而是现在想与她亲吻。   可是他从来不会主动亲吻她,他要她主动。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慢慢挑起眼尾来,一张明艳的小脸蛋,明被艳压了过去。沈茴凑过去,柔软的唇贴在他微凉的唇角,贴贴左边唇角,再贴贴右边唇角。感受到裴徊光唇角微微扬起,她才张了小口,偷偷用舌尖探一探他的唇缝间,却又在他张开嘴的瞬间,她收回去,复弯着唇去贴他的唇角,先贴贴左边唇角,再贴贴右边唇角。   她抬起手捧着裴徊光的脸颊,手心是如玉的温凉。她就从裴徊光的唇角移开,软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她要亲亲他的脸颊,先是左边,再是右边。   她睁开眼睛,看着裴徊光凝视着她。她便笑着去亲吻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把眼睛合上。   娇娇的身子在他怀里越发柔软下来,她软软躺靠着他的臂弯,攥着他的衣襟,让他俯下身来,然后再去亲吻他,辗转蜜意。   裴徊光长指从沈茴的发中穿过,托着她的头,亦是将她紧箍在怀里。   “唔嗯……”沈茴皱皱眉,在密不可分的亲吻里吐字不清地说着自己伤口还疼。裴徊光低沉的一声轻嗯,手掌滑进她身下,微蜷的掌将她的伤口和他的膝相隔。   裴徊光醉在她酿的温柔陷阱里。   他想,大抵这世间很多成功的美人计,都是男子心甘情愿,就算死也甘之如饴。   ·   沈茴傍晚时才回到浩穹楼。回去之后,她换了身衣裳,想要去问问齐煜的功课。到了地方,才晓得齐煜出去玩了。沈茴翻了翻齐煜桌子上的功课,粗略检查,也都没有错处,字迹也比前几日进步了不少。   齐煜的进步,让沈茴有些意外。   她放下齐煜的功课,带着沉月和团圆下了楼,去寻齐煜。她刚下楼,远远看见回来的齐煜。齐煜看见了她,开开心心地喊了一声“小姨母”,飞快地朝她奔跑过来,钻进她的怀里。   沈茴摸摸她的头,牵着她的小手,一起往回走。两个人一起用了晚膳,沈茴像往常那样给齐煜讲了几个典故趣事。   待齐煜睡着了。沈茴才问齐煜身边的宫女:“殿下今日也是自己跑出去玩的吗?”   “不,煜殿下和成芜公主一起出去玩的。”小宫女禀话。   成芜公主吗?   沈茴皱了皱眉。   沈茴离开齐煜的房间,回到自己屋子,沉月才忍不住说:“那个成芜公主之前还在船上推了煜儿殿下。娘娘上回让煜殿下自己处理,殿下只是罚成芜公主抄书。现在又到一块玩了,会不会不太好?奴婢有点不放心。”   沈茴也说不准。虽然知道成芜当初之事是逼迫的,小姑娘年纪也小,一时走了歧途,如今迷途知返也是可能的。但是到底不能十全十的安心。   她说:“过几日寻个机会,挑个伶俐的小宫女到成芜公主身边做事。”   沉月应下。   沈茴很快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她又想偷偷溜回家去见姥姥了。沈茴身子朝一侧歪着,将软软的枕头抱在怀里。只要一想到姥姥,她就欢喜地弯了弯眼睛。   沈茴打算明天早上醒来将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就回家去。   可第二天一早,丰年告诉了一个沈茴一件事。   沈茴一心想请前任左丞苏大人做齐煜的老师,也是有心在日后再将其官复原职。偏苏大人心灰意冷拒绝了。   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因为苏大人的母亲八十大寿,而他母亲跟长子同住,正在关凌。   写信既不行,沈茴想亲自跑一趟。 第122章   苏翰采没有想到沈茴会亲自过来。   这些年, 他身处左丞高位,在这淤泥一般的朝堂里, 一边努力自保,一边努力做些对得起良心的事情。他只能说自己问心无愧,如今落得个罢官的下场,他心里最后那口气儿好像灭了。反正这大齐已是如今这个德行,他身在其中也做不了什么。反正也一大把年纪了,还不如远离朝堂的纷争, 在余下的日子里好好陪伴家人。   他被免官之后的日子,不少昔日同僚劝说他不要放弃。这些同僚,如他往昔对这朝堂还有一颗热血之心。可苏翰采这次是真的觉得身心疲惫, 每每笑着一一回绝。可他没有想到, 皇后娘娘会几次三番偷偷送信给他。   他自然明白, 皇后娘娘这是为了煜殿下谋后来。只是就算龙椅上换了人,这大齐当真能好起来?四岁的帝王,刚及笄之年的太后,还不是更容易被司礼监当成傀儡操纵?   他心中有偏见, 沈茴派人悄悄送去的信,他只是将第一封信拆了草草扫了个开头,后面的两封信连拆都没拆过。   苏翰采将沈茴请到雅室,闲谈间说到如今朝堂。从胡人说到河渠,又从官职的举荐与科举说到孝期。   皇后会亲自过来, 苏翰采将心里的轻视收了收。言谈之间,至少要做到敬重得体。一番交谈之后,苏翰采认为皇后娘娘的很多想法都太过天真,天真到天方夜谭不切实际。可偏偏那种想要这天下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心,灼灼炽热, 是苏翰采在腐烂的朝堂之中许久都不曾见到的。   一壶好茶饮尽,沈茴起身告辞,并没有再多提请苏翰采出山的话。她知道要给对方多一些考量的时间。朝堂之上的站队,从来都是谨而慎之,一步走错尸骨无存。   沈茴设身处地地思量,倘若自己是苏翰采,也不大会信任她。   “送娘娘。”苏翰采亲自送沈茴出府。   “苏大人不必再送了。”沈茴说道。   因为出宫方便行事,沈茴今日穿了一身男装。苏翰采弓身颔首,他打量着沈茴身上的男装,心里琢磨的却是皇后娘娘是如何做到从宫中偷偷溜出来。   沈茴迈过门槛,还未登上马车,忽然看见一顶软轿在苏府大门前停下来。沈茴本来没有注意,可是目光一扫,竟见从软轿中下来的人是俞湛。她不由一怔。   “俞大夫。”沈茴开口。   并非她主要拆穿自己的身份,而是俞湛也看见了她,虽然她穿着男装,显然不可能瞒得过相熟的人。   俞湛看见她在这里,也是一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沈茴打算要登上的马车。他的目光在那两马车的车厢停留了一瞬,再收回视线,他轻轻颔首,眉眼含笑,也不多问,只是温声说:“刚巧来苏府给苏家老夫人问脉,没想到这里遇见了。”   送沈茴到府门的苏翰采迎上来,笑着说:“俞太医终于过来了!家母恭候多时了。”   沈茴冲两个人笑着点点头,转身朝马车走去,搭着沉月的手,钻进了马车里。马车朝着沈家而去,沈茴垂着眼睛,心里却闪过狐疑。   ——俞湛当真是来给苏家老夫人诊脉的?   ·   “蔻蔻,你又偷偷从宫里溜出来了?这……宫里不是该戒备森严吗?”萧家老太太紧紧皱着眉,眼中浮现担忧来。她的小心肝可莫要为了回家见家里人,冒这么大风险哦!   沈茴枕在姥姥的胳膊上,弯着眼睛软声说:“姥姥,这里不是皇宫呀。若是在皇宫,想偷偷溜出宫当然不容易呀。可是这里是行宫,而且刚刚搬过来,哪里就能立刻处处戒备了?再说了,宫里女人多,皇帝也顾不上我。姥姥就放心吧,我将那边安排妥当偷偷跑回来不要紧的。”   ——就算被狗皇帝发现了也没什么。   当然了,这话沈茴不能对姥姥直说。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老太太还不忘嘱咐,“如果是刚搬到行宫导致守备不严,慢慢就要逐渐步入正轨了,到时候不要再冒险哦。”   “嗯嗯!蔻蔻都知道的!”沈茴用软软的脸蛋在姥姥的胳膊上凑了凑。   沈夫人在一旁坐着,心里何尝不是担忧着?她听了沈茴的解释,心里也略微放心了些。可也只是一点点罢了。她瞧着母亲和沈茴两个腻在一起说话,她起身往外边去,寻了正在说话的父子俩,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   沈元宏皱着眉,一时没有头绪。   说起来,沈家的几个孩子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就连看上去最温柔的沈菩也不是对长辈言听计从的面团子。他对子女也不会过多的管制。原以为小女儿是最听话的那一个,可随着小女儿身体逐渐康健、慢慢长大,他现在倒是觉得小女儿恐怕骨子里和她几个哥哥姐姐一样。   沈霆开口:“蔻蔻会有分寸。不必担心。”   “父亲!小姑姑回来了是不是!”沈鸣玉从外面跑进来。   沈霆笑着瞪她一眼:“见了你姑姑比见了爹还亲。”   沈鸣玉咧着嘴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围坐在一起吃了午饭,老太太觉得疲惫,要回去午歇。沈茴也很犯困,可她没睡,而是跟着沈鸣玉去见了她的女兵。一去一回要花些时间,若她午休,可能会来不及。   ·   裴徊光今日要去行宫一趟,办些事情。办完事,他不愿在行宫里久留,步子也比往常快一些。   王来远远看见他,疾步追上去,又默默跟在他身后。   “有事情?”裴徊光问时,脚步并没有停。   “干爹,我会好好做。不让干爹失望。”王来说。   裴徊光将合拢的折扇轻轻叩击另一只手的掌心,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不去上任,还留在行宫做什么?”   西厂,仍在京都。   王来愣了一下,面露难色,低声道:“一会儿去重新净身,等伤口稍好能起身了,立刻赶回京都……”   裴徊光折扇轻叩掌心的动作一顿,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瞥着王来,冷声道:“啧,把西厂交给你,还要等你阉割之后卧床养两个月再去赴任?”   王来张了张嘴,无措地望着裴徊光。   不、不然呢?   总不能伤口还淌着血,就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吧……   裴徊光用合拢的折扇敲了敲他的头,缓声道:“复阳这样稀罕事儿既赶上,也算喜事一桩,不用再去挨刀子了。日后做事不进后宫便是。如今天下都在为太后守孝。等孝期过了,去把那姑娘娶了,给个名分。亦不必遮掩那孩子身份。”   王来听得惊在那里。半晌,他跪下,以额触地,声音沉沉:“干爹恩德,王来没齿难忘!”   裴徊光居高临下地瞥着他,接受王来感恩戴德的跪谢,他眼中却没有什么情绪。   念在王来叫他一声干爹,所以他对这干儿子多加关照?   呵,怎么可能呢。   王来的确用得很顺手,但是裴徊光不可能为他多上心那么一丁点。他没那个心。   裴徊光知晓王来对那个叫做灿珠的姑娘的痴心,也知晓那个灿珠是如何得沈茴心意。只要那个姑娘还忠于沈茴,王来便有一半是沈茴的人。   王来,算是裴徊光给小皇后安插一个日后可用之人。   若有一朝一日,他不在了,沈茴能控制住司礼监那群因残缺而心思不正的阉人们吗?兴许她会有这个能力,可能提前给她做点什么总是好的。   王来是裴徊光挑中的人,日后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他的位置由王来顶上,总比旁人来坐,更好些。   对她好一些。   裴徊光摆摆手,让王来退下了。他独自沿着行宫里的人造河渠景儿,快步地往外走。风吹来玉檀的味道,这过分熟悉的味道,让他不想在这里久待。   丽妃约了丁千柔今日出来放风筝,丁千柔在宫中没有熟悉的人,丽妃来寻她,她很是高兴。两个人欢欢喜喜地放风筝许久,直到两个人都有些倦了,才结束了今日的放风筝,各回各的住处。   丁千柔手里攥着风筝,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来到行宫里这么久,也没交到什么朋友,今日丽妃能够约她出来,她心里很欢喜。   她心里想着回去之后要亲自做些什么糕点送去给丽妃才好,这般想着,人就走了神,直到迎面遇见了裴徊光,离得很近了,她才将裴徊光认出来。   眼看着裴徊光正往这边走,丁千柔的脸色瞬间一白,也不知道是继续往前走好,还是避开好。她僵在那里,握着风筝的手抖一抖,手里攥着风筝落了地。   裴徊光瞥了一眼落地的风筝,脚步没有停留。   见裴徊光望了过来,丁千柔心里更是慌得要死。她慌忙蹲下来将风筝捡起来,因为手太抖了,竟是伸手捡了三次,才终于哆哆嗦嗦地将风筝握在手里。等她站起来时,裴徊光已刚好走到她身边。   是、是不是要说点什么啊?   不对啊,他是臣,她是宫里的才人。她好像不需要像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行礼啊!   她整个人僵在那里,整个身子抖得厉害。   “丁才人,您怎么还在这儿呀。您落了衣裳,丽妃让奴婢给您送来。”远处一个小宫女抱着件外衣,朝这边小跑过来。   丁才人?裴徊光有点印象。沈茴似乎说过她是跟着宫里一位丁才人学的做糕点?   裴徊光不由多看了丁千柔一眼。   天生噙着凉意的眸光落过来,丁千柔觉得自己魂儿都要吓没了。她手里的风筝再次落了地,畏惧地小碎步连连往后退。   在她身后是行宫里绕着整个行宫的人造河渠。丁千柔一脚踩空,惊呼一声,整个身子朝后跌去。   裴徊光皱皱眉,想着她是沈茴的人,勉为其难地抬手拉了一把。   丁千柔睁大了眼睛望着裴徊光握着自己的手腕,身上抖得更厉害了。   裴徊光的目光落在自己拉着丁千柔手腕的手上,他忽然就想起沈茴不喜欢他碰别的女人。   哦。   裴徊光松了手。   “砰”的一声,丁千柔整个人跌进水中,激起巨大的水花。   赶过来送衣裳的丫鬟见了这一幕,愣愣站在那里看着丁才人在水里挣扎,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高呼救人。   裴徊光拿出雪帕子,嫌恶地擦了擦手。   听说小皇后今儿个一早就出了宫,去了好几个地方。啧,跑那么多地方偏不去他家。那他只好去沈家找她了。 第123章   丁千柔被人救上来之后, 整个人都被吓傻了。她坐在地上,身上裹着宫人递过来的袍子,样子呆呆的, 脸色苍白如鬼。   她今日和丽妃相约到后山的万姿园放风筝, 本是带着出喜和双喜两个侍婢。不过出喜闹肚子,先一步离开了。丁千柔打算回去的时候, 有事吩咐双喜提前一步先回去。是以, 她遇到裴徊光的时候,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出喜和双喜得了消息,赶忙放下手里的事情, 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接她。回去之后, 又是烧水温身,又是煮预防风寒汤药。好一番折腾,丁千柔苍白的小脸才逐渐有了点红晕。   那个为了送袍子目睹了丁千柔落水那一幕的宫婢, 也跟着一并过来了。出喜和双喜从这个宫婢口中打听了情况, 才让人回丽妃那儿。   出喜和双喜从那个宫婢口中打听来的, 也不过一句:“我只看见丁才人不知道怎么脚下一滑身子朝水里跌,掌印大人拉了丁才人一把。可是再一看,掌印大人又、又松了手。然……然后丁才人就掉进水里去了。”   没头没脑。   出喜和双喜一头雾水, 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瞧着丁千柔脸色终于缓过来了,两个侍女赶忙围过去,关切地询问。   丁才人小声将事情经过说了,竟和丽妃身边那个宫婢的说辞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多了一句:“我见了他就害怕, 软着腿想躲, 就摔了……”   出喜眼睛一亮,忽然说:“才人,只是好事呀!”   丁千柔和双喜都愣愣望着她。   “见你要摔, 掌印大人居然肯伸手拉一把。这难道不是掌印大人对才人另眼相看吗?”   丁千柔使劲儿摇头:“不不不不……”   她那颤颤的双唇,好像除了一个“不”字,再吐不出别的话。   双喜无语地瞪了她一眼,说:“你别瞎说了成不成?若掌印大人当真对咱们主子有意思,怎么又松了手?”   “这……”出喜皱着眉,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好半天,一拍大腿:“我晓得了!这叫欲擒故纵!为了吸引咱们才人的注意力啊!”   双喜加更无语了,小声嘀咕一句:“就你这脑子,就算不做丫鬟了,出了宫说不定还能编故事写话本子当营生……”   出喜却觉得自己聪明极了。她挨着丁千柔坐下来,亮着眼睛说:“主子,您的好日子到啦!奴婢听说芳才人昨儿个被陛下召去了呢!今儿个一早她回来哭哭啼啼地喊着找太医。要是主子您真的能勾了掌印大人的魂儿,就不用日日担心染上那脏病了呀!”   双喜实在是听不过去了,她说:“出喜,我觉得你人又聪明脸蛋也好看。勾引掌印这事儿,我看你来做倒是不错。到时候,掌印大人一句话,咱们主子也不用到陛下面前伺候。”   出喜愣住了。她望着双喜,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一会儿,她说:“其实你也挺好看的。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总有一个能成功的嘛。”   她看见丁千柔古怪地看着她,她立刻笑着说:“都是为了主子好呀。咱们这叫舍身求义!”   “你自己去吧,我惜命。”双喜说道。她又望向丁千柔,恭恭敬敬地说:“主子,奴婢下去小厨房一趟,您落了水,今儿个晚膳得多注意些。”   丁千柔点点头。她用被子将自己裹住,虽然已经被从水里救出来许久了,她还是觉得好冷。   什么勾引这个勾引那个,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想不明白这些事情。丁千柔吸了吸鼻子,她想回家。   ·   沈茴跟着沈鸣玉去见了那些女兵。很早前,沈茴就安排了这件事情,可是她一直在深宫里,不方便出来。这倒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高高矮矮的姑娘们,全部穿着利索的窄袖衣、束腿裤,没有一个人穿着姑娘们平时穿的裙子。   她们站在一起,一排又一排。因为年岁大小不同,个子高矮不一,一眼看过去,倒不怎么整齐。   “都操练去!”沈鸣玉将她们散开。   沈茴瞧着一个高扎马尾的姑娘吹了个口哨,那些姑娘们立刻四散跑开,拿着棍子像模像样地比划着。   沈茴站在高台上,十分有兴趣地瞧着她们。   沈鸣玉有点不好意思,说话的气势也有点低:“小姑姑,比我想得难多了……”   “哦?”沈茴的目光仍落在那些姑娘们身上,“可我怎么听说有人把大话都说了,要训出一支比你父亲的兵还厉害的女兵?”   听沈茴这么说,沈鸣玉顿时更不好意思了。她低着头,有点沮丧:“她们底子太差太差了!有些人以前在家里的日子过得不错,后来落了难,现在来了这里,还是走路都小碎步子。有的人倒是从小流浪,和乞丐抢吃食,可是没有过好日子,人就面黄肌瘦皮包骨头一样……”   沈茴也看出来了,下面操练的姑娘们,身子都太纤细了。不是姑娘家爱美保持的娇细身材,而是饥饿多年营养不良的病瘦。   “伙食别省,都是受了苦的,日日必有肉食。”沈茴说,“现在还是悄悄练着她们,等她们能看得过去了,你再招兵买马时,至少也让那些受苦的姑娘们知道来了这里能吃饱穿暖。”   “这我知道!”沈鸣玉又乐观地笑起来,“小姑姑,我才不是说大话。这才是刚开始呢。多给我些时间,我肯定能把她们练得比父亲的兵要好!”   “也别只顾着操练她们的身体,”沈茴用手指头戳了戳沈鸣玉的脑袋,“你得让她们脑子里认同自己做的事情。不然,她们里面会有很多人仍旧认为女子舞刀弄枪不好,等着日后找个良人嫁了。”   “这……”沈鸣玉愣住了。   沈茴说:“你不是说她们有人是一遭落了难吗?这些人为什么落难?她们心里兴许有恨有怨,也有美好的向往。种种情绪都可以利用起来。”   “利用?”沈鸣玉愣住了。她怔怔望着小姑姑,忽然觉得眼前的小姑姑和以前不太一样。   沈茴含笑望着沈鸣玉,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说:“若是兵,只需一腔赤城。可若为帅,才能与真诚远远不够。”   沈鸣玉慢吞吞地点点头,像是懂了,也像是才懂了一半。   下面操练场忽然出了意外。沈茴和沈鸣玉都望了过去。   刚刚吹哨子的高马尾姑娘指责另一个姑娘:“春玲你又偷懒是不是!你连这木棍子都拿不动,将来给你真的家伙,你拿得动吗?你还怎么上阵杀敌,将那些坏蛋打死!”   说话的姑娘长了一双圆圆的眼睛,不过十岁出头的样子,说起话来,却很有气势。被她训斥的那个唤作春玲的姑娘,已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弱柳扶风的样子。被当众训了话,她眼睛红红的,倒是一句话没说,立刻甩了甩发酸的手腕,蹲下来去捡木棍。   沈鸣玉赶忙向沈茴解释:“其实她没偷懒,她也挺想做个像样的女兵的。但是……但是她真的好娇弱……”   这样的情况早就在沈茴的意料之中了,要不然她也不会悄悄开始安排人经商。一旁就有一直红缨长木仓,沈茴走过去,伸手去拿。   很重,她拿起来觉得很费力。   “小姑姑?”   沈茴将红缨长木仓放下了。她重新望向下方操练的女孩子们,说:“严格培养固然是对的,日复一日的操练之下,很多不合格的人也会变得合格。可若真的不行呢?鸣玉,你想过吗?”   沈鸣玉点头,说:“我想过的!小姑姑,我想请几个大夫,让那些根本不能上战场的劣兵去学医!医兵也是兵呀!我觉得姑娘家们心细,若是她们去学医,必然不会比男军医差在哪儿。若是还不行……哼,那我沈鸣玉也不养无用之人!”   沈茴满意地笑了。   她点点头,又说:“鸣玉,女兵从体力上不如男兵,何不试着从兵器上下手呢?”   “我已经着人去打造适合姑娘家们用的兵……”沈鸣玉忽然懂了,“我知道了!也不是非要用长木仓、大刀!可以让她们练习射箭,拉弓射箭所要的体力远比举着刀枪厮杀要小许多!倘若箭无虚发,练成一支神箭队,纵使敌兵一身蛮力也不能近身呀!”   沈茴笑着轻轻摇头,说:“弓箭可,弩更善。”   “对对对……弩由机关发力,弓箭却需臂力!弩更善!”   “不仅是弩,兴许还有更合适的武器。不过这个姑姑就不知道啦。得你自己想啦。”沈茴笑着往下走。过来看一眼,她就要回去了。   沈鸣玉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才跑着去追沈茴。她跑到沈茴身边,说:“一定还会有更合适的!就算没有,那就动脑子造出来!”   沈鸣玉眼睛里有一团火。在被嘲笑欺凌的那些年里,这团火焰被死死压着。今朝,再不需遮掩,她纵情让这团火燃起来。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她一定要做的很好很好,才能让那些年岁里,那些曾经笑话沈家没男郎便是无后的人,心服口服。   沈鸣玉正一腔熊志,嘴里忽然被沈茴塞了东西。她愣愣望着沈茴,后知后觉小姑姑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糖。   沈茴蹙着眉,小声说:“你母亲好久没亲手做糖了。”   “我知道啦。会不着痕迹暗示的!”沈鸣玉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她牵着小姑姑的手,一起高兴地回家去。   ·   回了沈家,两个人分开,各回各的住处。今日有风,一来一回地折腾,身上都沾了些风尘,要回去先洗换。   沈茴推开寝屋的门,绕过桃花屏,看见裴徊光躺靠在她的床上。   “你怎么来啦?”沈茴立刻问。她问完才发现裴徊光竖起食指抵在唇前,暗示她不要出声。   沈茴怔了怔。   怎、怎么了?   直到下一刻,身后传来姥姥的声音:“谁来了?”   老太太从桃花屏绕过来,第一眼看见沈茴立刻眉开眼笑,下一刻看见躺靠在床榻上的裴徊光,她皱起眉来,狐疑地问:“蔻蔻,这男子是谁,竟在你的床上?”   老太太午时睡醒,得知沈茴出去,一直巴巴等着她回来。沈茴刚回府,她得了消息立刻赶过来。几乎前后脚跟着沈茴进来。丫鬟要告诉沈茴,她笑着使眼色,还想玩给蔻蔻个惊喜的幼稚把戏。   不曾想,没给沈茴惊喜。她自己倒是得了个天大的惊喜。 第124章   沈茴整个人僵在那里, 懵了。   裴徊光倒是显得淡然许多。他过来已许久了,沈茴没回来之前,他懒散倚靠在床头, 手里拿着一卷沈茴看了一半的书, 随意翻看着。   如今被沈茴的外祖母撞见,他略作犹豫, 稍微坐正一些。又将手里的书翻回沈茴看到的那一页, 如他来时那般, 倒扣在沈茴的枕头上。   他神色淡淡地瞥着沈茴,似乎有几分想要看笑话的意思。   老太太紧紧皱着眉, 一边打量着裴徊光, 一边往前走。她走到沈茴身边,瞧瞧沈茴的脸色,最后又将目光落在了裴徊光身上。好像她那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 能将人的祖宗八辈都打量出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 老太太略一琢磨, 让丫鬟都退下,且把门关上。   沈茴身边的拾星也跟着沈茴绕过了桃花屏,而老太太起先担心太多人跟着, 被沈茴听见脚步声,达不到她所想的惊喜效果,所以让她的丫鬟离得远一些。那俩丫鬟,也没跟进屋, 都在屋外, 自然也没看见裴徊光。   “不说话是不是?哼。”老太太在窗下的罗汉床上坐下,将手搭在小几上,把脸一沉。   虽她疼爱沈茴, 一见了沈茴就眉开眼笑慈爱得不像话。可倒是是萧家的当家祖母,将全家都管得服服帖帖的。如今她沉了脸,着实有几分严厉。   沈茴深吸一口气,还没说话呢,眼圈先红了,用一双红红的眼睛委屈地望向老太太。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姥姥,蔻蔻做错事了……”   裴徊光抬抬眼,稀奇地瞥向她。   老太太眼皮跳了跳。   她瞧着沈茴眼睛红红小嘴一扁的样子,她就心疼。   可是姑娘家的床上躺了个陌生的男人!这是天大的事情啊!不行,她不能心疼!老太太把心一横,继续沉着脸。   沈茴低着头,双手攥着一起,互相拨攥着手指头。她一点点挪到老太太身边,在老太太身边坐下来,娇娇地去拉姥姥的手。   老太太板着脸,将她的手拍开,沉声说:“说正事的时候不许撒娇。”   沈茴才不听。她身子挪了挪,然后枕在老太太的腿上,软着嗓子说:“姥姥上次不说等蔻蔻当了太后,养几个面首也是使得的吗?呜呜……蔻蔻现在就养了一个……”   裴徊光将手搭在身侧的床边,修长的指微蜷,食指轻叩着。他瞧着沈茴跟她姥姥撒谎又撒娇的样子。   老太太伸手在沈茴的胳膊上扭了一把。她整个五官都拧巴起来,像是使了好大的劲儿去拧沈茴的肉,可在最后也只拧了沈茴的袖子。   她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对,再愤愤朝沈茴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气愤地说:“胡闹!皇帝还没死呢!”   “所以蔻蔻说自己做错了嘛……呜呜呜……”沈茴用脸蛋蹭蹭姥姥的大手。她甚至故意换上了南方水乡姑娘特有的地方糯语腔调。   老太太觉得自己又拧了又拍了,也算公正了。她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裴徊光的身上,不悦地问:“所以你能几次偷偷溜出宫,是这个……面首帮你?”   沈茴赶忙顺着姥姥的话,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是这样的!”   “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做事的?能帮着你出宫,难道是在禁军中当差?”   “姥姥,他……”   老太太沉着脸瞪了沈茴一眼,打断她的话:“没问你!他是哑巴吗?你养了个哑巴当面首不成?”   沈茴心里乱糟糟的。生怕裴徊光嫌弃姥姥话多,根本不愿意搭理姥姥,甚至姥姥将他惹怒,他直接拧断姥姥的脖子。一想到这个场景,她就心里发毛。她甚至真的在心里琢磨,要不然真的骗姥姥裴徊光是个哑巴?她正胡思乱想着,裴徊光慢悠悠地开口了。   “咱……我叫沈光,姥姥聪明,的确是在禁军做事。”   沈茴惊愕地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却没有看向沈茴,还是含笑望向萧家老太太,神色恭敬又温和。儒雅得甚至……有点文质彬彬的味道。   老太太不停地打量着裴徊光。见人还挺有礼貌,而且声音也很好听,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不过她仍旧板着脸,问:“居然也姓沈,倒是巧了。”   裴徊光忽然想起同姓不婚之说,他温声道:“姥姥听错了。申光,申时的申。”   “别乱喊。”老太太板着脸。   裴徊光竟然规规矩矩地含笑温声说了声:“是。”   沈茴还枕在姥姥的腿上。横着的视线里,怔怔望着裴徊光,竟是稀奇地从此时的他身上感受到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如沐春风。   老太太沉着脸不准裴徊光乱喊,可是这声“姥姥”,倒是真好听。   老太太目光凝在裴徊光身上,有点不舍得离开了。多俊的一个小郎君呀,配她的蔻蔻刚刚好!她在沈茴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沈茴物色好夫君,可是看来看去,谁也没看上,见了哪个都觉得不是有这个缺点,就是有那个麻烦,谁也配不上她的蔻蔻!   ……眼前这郎君,倒是真不错。   模样是真俊啊,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人似的。老太太一大把年纪了,这辈子什么好看的人没见过?以前觉得看上去俊俏的公子哥儿们,倒是都不如眼前这小郎君的一分半点。   声音也好听。这嗓子对她的蔻蔻说情话,那得多动听啊!   也难怪她乖乖的小心肝竟然胆子这么大哩,皇帝还活着,就开始养面首了!   “唉!”老太太忽然叹了口气。   都怪那天杀的狗皇帝,将她的小心肝抢进宫里去!她的蔻蔻找了这么个可心的俊俏郎君,竟然只能偷偷摸摸的。   这小郎君长得这样俊俏,若是挽着胳膊拉出去溜溜多长脸啊?偏偏天杀的狗皇帝活着,就只能偷偷摸摸的养着!   “唉!”老太太又叹了口气。   沈茴赶忙坐直身子,拉着姥姥的手摇了摇,软软的声音拖长了腔调继续撒娇:“姥姥……”   她知道姥姥最受不了她撒娇的。   老太太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外孙女养的面首有点不合适,她收回视线,望向沈茴,教训:“年纪小小,胆子倒是不小!”   “是是是,姥姥说的是……哼哼呜呜……”   老太太瞧着沈茴这个委屈吧啦的样子,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她用手指头戳了戳沈茴的脑门,最后沉声教训:“注意着点!要是被发现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沈茴忙不迭地点头,紧接着一怔。咦?这事儿算这么过去了?   “不仅是你的脑袋,还有他的脑袋“!”老太太又指了指裴徊光。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了老太太一眼。   “看什么看!”老太太又隔空戳裴徊光脑门,“要是惹我蔻蔻生气,看我拿着拐杖敲碎你脑壳!”   沈茴吓了一跳,赶忙拉住姥姥指着裴徊光的手,努力不动声色地将姥姥的手抱在怀里。   裴徊光却只是温和地微笑着,说:“姥姥放心,我不会惹蔻蔻生气的。”   沈茴如坐针毡。她遥遥望着裴徊光,总觉得他不太正常,好像被旁人俯身了。   老太太狐疑地瞥了沈茴一眼。她惊讶于裴徊光对宝贝外孙女的称呼,居然不是毕恭毕敬地称呼“娘娘”,而是直呼小名?   这俊俏的小郎君莫非不是她的小乖乖养的面首,而是两个人两情相悦?   嗯,挺般配的。   老太太点点头。   她脸上刚带着点笑,又忽然皱了眉,抱怨一句:“天杀的狗皇帝怎么还不病死!”   沈茴瞧着姥姥的神色,稍微松了口气。她紧接着又软软地凑过去,把姥姥的胳膊抱在怀里,继续用娇娇的调子撒娇:“姥姥,本来蔻蔻没想瞒着姥姥这件事的。这回将他带来,就是想主动告诉姥姥!”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心里最后一口气闷也消了。   ——她的小心肝,就应当什么都不瞒着她才对!   “可是……”沈茴拧着眉,面露难色,“哼哼,父亲和母亲知道了一定要训我。训我不要紧,可是他们会担心的。呜呜,蔻蔻不想他们为我担心。姥姥帮我瞒着好不好呀?求求姥姥啦。姥姥最疼蔻蔻了!蔻蔻亲亲姥姥,姥姥最好了!”   沈茴凑过去,在姥姥的脸上吧唧吧唧地用力亲了两口。   裴徊光看着沈茴向她姥姥撒娇的样子。   啧,原来她以前向他撒娇不过才一层功力。她真正撒娇,是这个样子啊。   啧,虽不是向他撒娇。可是他看着沈茴这个样子,听着她软着嗓子的糯音,他脊背上传来丝丝缕缕的酥麻快感,这种快感无孔不入,很快传遍了他全身。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手,用拇指指腹压了压自己的唇角。他凝望着沈茴的漆眸里渐次传上一抹旖色。   “好了,好了。帮你瞒着就是了!”老太太终于彻底露了笑脸,“不过你自己也要当心。别大大咧咧地将人带回来,自己不注意。下回再被别人撞见了!”   “嗯嗯!”沈茴忙不迭点头。   她心里当然明白呀。她说的不是真话,她所担心的是姥姥知道裴徊光的身份。姥姥从江南过来,整个沈家,也只有姥姥一人认不出裴徊光。   若姥姥知道她指着的人正是她以前骂了多少次的奸宦裴徊光,那……   沈茴简直不敢想。   “好了。不与你说了。这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的。快去梳洗换衣,一会儿要用晚膳了。”   “我送姥姥。”   “嗯。”老太太拖长了音。   她回头望向裴徊光,裴徊光站起来颔首温声:“申光就不送姥姥了。”   老太太板着脸拽沈茴往外走。将要到门口,老太太压低声音:“你只养了这一个面首?”   “当然就一个!”沈茴赶忙说。   老太太又问:“所以上次你回来,躲在你床上的那个人也是他?”   沈茴呆住了。   “欺负姥姥老眼昏花?记住了!下次藏人的时候把鞋也藏起来!”   “是……”沈茴耷拉着双肩,脸上有点泛红。   “不用送了。”老太太放开她的手,推门往外走。   沈茴在门口杵了许久,才转身回去。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膝盖抵在床上,慢吞吞地扑进他怀里,将下巴搭在他肩上,嗡声抱怨:“吓死我了……”   “啧。”裴徊光一边伸手解沈茴的腰带,一边慢悠悠地问:“咱家演得好吗?”   好半晌,沈茴长裙落地时,她才低落开口。   “也许,你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卫珖。” 第125章   这是沈茴第二次唤他的真名。   裴徊光恍惚了一下。   这个名字,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别人喊过,慢慢堆积出陌生感。仿佛自己和这个名字早已割断,没有什么关系了。   也许, 卫珖根本不应该活下来。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噩梦里,这个名字应当和其他卫氏人一起消失。   何苦于, 做这世间唯一一个卫氏人。   裴徊光将手搭在沈茴的腰窝上, 长指逐渐下移, 品琢般细细抚弄着。掌心所触不仅细腻, 还有蜜香般的柔软温度。   他一边抚弄,一边缓声道:“娘娘与其想这些不切实际的假象,不若想一想咱家今日如此屈尊配合, 娘娘打算怎么报答咱家?”   说着,他另一只手将沈茴后腰上的系带扯开, 将她紧箍在身上的心衣扯得松松垮垮, 却并不解开她心衣外面那层薄薄的春日外衫,隔着春衫, 将脸埋在她锁骨下, 用力嗅了嗅。   他的鼻梁硌得沈茴胸口有点疼。她身子向后仰了仰, 又朝一侧软软栽歪过去,从裴徊光的腿上,坐到床榻上。她趁着裴徊光松开的时候,快速地屈膝往床榻里侧爬进去, 一直爬到床榻的最里侧。   裴徊光拉住她的脚腕,将她的一只小脚放在掌中细细把玩。沈茴拽了拽,没能成功挣脱。   拾星在外面叩门,禀话:“娘娘,府里送浴水的人过来了。”   “让他们进来。”沈茴一边说着, 一边又挣了挣。裴徊光这才将她的脚松开。沈茴跪起身快速挪到床边,将床幔放下来。在床幔落下的前一刻,她匆匆趴在床上,伸手去够落地的裙子,将裙子收进了床幔里。   桃花屏外传来下人进屋的脚步声。   下人进来送水,有桃花屏遮挡视线,并不会看见桃花屏后面的床榻,直接送进了小盥室。可沈茴还是心虚地将床幔放下了。   她侧着耳,听下人的脚步声。   身子一重,却是被裴徊光压在了柔软的床褥上。   隔着一道桃花屏,往小盥室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好似响在耳边似的。沈茴下意识地侧过脸,望向门外的方向,分明绣着大片白色山茶的水蓝色床幔隔断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感受到裴徊光慢条斯理在她身上作恶的手掌,沈茴含着嗔意地瞪了他一眼。然而裴徊光并没有看见她带着警告的小表情。他正一边回忆着她撒娇的样子,一边溺在她的柔软旖香中。   沈茴心口怦怦跳着。   虽然她心里明白,府里的下人将几桶热水提进小盥室,就会规矩地退下去。别说掀开这层床幔,他们就连那扇桃花屏都不会跨过半步。可沈茴心里还是惶惶的,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最大的意外莫过于压在她身上的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忽然用力将她弄疼了?沈茴正这样想着,没觉得疼,反倒是耳边一软,绒羽扫过般地痒。沈茴迅速抿着唇,就怕自己的嘴里一不小心发出什么响动来。   情急之下,她推着裴徊光的肩,将他从身上用力推下去,然后一转身,压在他身上。   裴徊光瞥着她。或者说,饶有趣味地欣赏着她红着脸紧张兮兮的小模样。   下一刻,沈茴探手到自己身后,将裴徊光作恶的手掌巴拉下来,她又摸索到裴徊光的另一只手,将他的两只手手腕交叠在一起,压在他头顶,然后俯下身用香吻将他可能出声的嘴也给堵了。   府里的下人将几桶水都送进了小盥室,低着头往外走。尚未走到门口,忽听到桃花屏里面床榻上传来细微的晃动声响。   打头那个下人好奇地朝桃花屏方向望了一眼。   拾星咳嗽了一声,那个人立刻低下头,又是一副乖顺恭敬的样子,再不敢乱看。   “都下去吧。”拾星目送这些送水的人离开。她自己也跟着这几个人往外走。迈过门槛,她望了一眼被桃花屏遮住的床榻方向,将房门轻轻关上。   房门关合,最后一缕风溜进屋内,轻巧地飘过桃花屏,温柔扶过水蓝色上的床幔,其上惟妙惟肖的白色山茶像是活了一般,在微风中轻盈绽舞。   美妙的静谧猛地被打破。   ——只因床榻里的沈茴忽然拉开了床幔。   被扯开的水蓝色床幔下,露出衣衫不整的美人。沈茴双颊绯红,怒放般娇艳欲滴。身上的衣衫早已落得七七八八。心衣不见了踪影,外面薄薄的浅红春衫倒是挂在身上,却也只套了一条胳膊,薄衫向后坠着,只一侧衣角搭在了左胸前。随着她扯开了床幔,将手放下来之后,那唯一套在胳膊上的袖子也跟着一并软软滑在腕上。   沈茴将搭在腰上的被子一角扯开,急忙起身下来床。站起身时,她才注意到挂在腕上的薄薄春衫。   春衫坠落,从床边慢慢朝地面滑落。沈茴将仍旧套在腕上的春衫褪下来,又弯腰将曳地的部分拽起来。她将薄薄的春衫团了团,转身朝裴徊光的脸上扔了过去。将他那张含笑的脸,彻底盖上。   裴徊光笑笑,将落在脸上的春衫扯了下来。   沈茴却已经不再看他,脚步匆匆往小盥室去了。距离用晚膳也没多久了,她要快些梳洗,然后往前面去,总不能让家里人等着她。   不多时,小盥室里传开了水声。   裴徊光静躺在沈茴的床上,手里摆弄着她离开前扔过来的春衫,兴趣盎然地听着从小盥室里传来的水声,在脑海中想象着沈茴这个时候在做什么。纤柔的小手捂着自己发烫的脸蛋?还是捧起热水,往自己身上洒?又或者,和他一样合起了眼睛?   裴徊光没有再摆弄沈茴的春衫了。他将她的春衫展开,轻轻搭在自己的身上。   小盥室里,沈茴双肘压在浴桶的边缘,望着对面铜镜中的自己,有些走神。小盥室里水汽氤氲,铜镜上覆了一层水珠儿,什么都看不清。   沈茴安静地在热水里坐了一会儿,也不多呆,便起身从浴桶里迈了出去。她拿起架子上的棉巾,匆匆擦拭身上的水渍。   片刻之后,沈茴擦身的动作逐渐慢下来。   她忽然就想起来,当初的自己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才敢主动去招惹裴徊光。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寻他前,想了一阵夜的台词,到最后,也不过笨拙地说了一句实在算不上巧妙的话。   那个时候,她痴心想着对他使美人计。所有的伎俩都是那样笨拙。她第一次主动勾引他,也不过是明目张胆地邀请。她那个时候实在太笨了,只会将他邀进盥室,主动褪了衣衫进浴。她偷偷去看他,他的目光分明是落在她身上的,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出浴时,他才拿了帕子,为她擦身。   隔着棉巾,他手掌第一次在她身上抚过的触觉。沈茴记得,当然记得。   羞耻与委屈,是有一些的吧?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好像自己的美人计得了回应,取得了胜利一样。   沈茴不由弯了弯唇。紧接着她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她赶忙加快动作,将身上的水渍都擦干净,匆匆换上干净的衣裳,转身走了出去。   围着床榻的两扇床幔,一扇挂起,一扇垂落。从沈茴的角度,只能看见裴徊光仍旧躺在床榻上,似乎仍旧是她离开前的姿势。   沈茴走到窗边,将悬垂的床幔微微挑起一点,惊讶地发现裴徊光睡着了。   沈茴愣了愣。她打量了裴徊光一会儿,确定他睡着了,才在床边坐下。她也没什么动作,只是安静地望着裴徊光。   不多时,候在外面的拾星算着沈茴沐浴的时间,在外面叩门:“娘娘可收拾妥当了?”   敲门声响的刹那,沈茴蹙了蹙眉。她打量裴徊光的神色,见他还没有睡醒,她松了口气。她也不回拾星的话,而是站起身,将另一扇床幔也放了下来。她垫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沈茴没让下人进去收拾小盥室,而是嘱咐拾星把阿瘦喊来,守在这里,不准旁人进去,也盯着不要让下人在附近喧哗。   左右也快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沈茴交代完之后,也不再回屋,而是直接去找母亲说话去了。   ·   晚膳本来应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可贤贵妃的弟弟带着几个同僚上门拜访沈霆。   当日裴徊光随口一句话,将周显知撵走,让他跟着沈霆去西南剿匪。这趟西南之行,周显知和沈霆熟稔起来。周显知年纪不大,武艺与才智倒是都不错,人也一腔少年熊志,颇得沈霆赞赏。   此番剿匪之事结束,周显知因事落后了几日才到关凌。回来之后,又为贤贵妃的事情奔波了几日,今日才腾出功夫,和这趟去西南结识的几个武将一同来拜访沈霆。   是以,沈家父子便带着萧家过来的两个公子在前院宴请了来者。沈家女眷则在后院一起用晚膳。   一家人近亲,倒也不讲究什么座次。不管是在沈家,还是在萧家,所有人都知道,沈茴必然是要挨着老太太坐的。   老太太招招手,让沈茴靠过来些,在她耳边低声询问:“你养的那个面首可走了?”   从姥姥口中听到“面首”两个字,沈茴眼前浮现裴徊光冷着脸的模样。她又觉得别扭,又觉得想笑。她凑过去,小声说:“姥姥,他还没走,睡着呢。”   老太太点点头。   半晌,老太太又皱起眉头,重新凑到沈茴耳边询问:“给你养的小面首准备晚膳了没有?”   沈茴惊于姥姥还惦记着裴徊光。她凑过去,低声回话:“姥姥,我一会儿回去的时候会给他带东西吃的。”   “这就对了。”老太太把沈茴的手攥在掌心里,苦口婆心地小声叮嘱:“蔻蔻啊,男人都要面子。他躲在暗处见不得人,心里已经很不得劲了。你得对他好一点,让他心里觉得暖烘烘的!他才能对你死心塌地,想法子哄你欢心!”   沈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姥姥沉沉的目光落过来,沈茴硬着头皮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老太太又有了主意,凑到沈茴耳边嘀咕:“在宫里的时候要瞒着这个瞒着那个,够辛苦的。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多陪陪那孩子!马上要河神节,最近晚上都热闹得很。一会儿呀,你带着他出去转转。听见了没有?”   沈茴抿着唇垂下眼睛,想起裴徊光总是没有喜怒的面孔。 第126章   见沈茴沉默地低着头, 老太太轻抚着沈茴手背的动作加了力道,拍了她一下。   沈茴这才凑过去跟姥姥咬耳朵。她用撒娇的语气说:“蔻蔻平时见他的时候好多呢。好不容易回家了,蔻蔻想陪姥姥。”   老太太霎时心窝里一暖, 顿时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她望着沈茴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喜欢。   “哎呦喂我的小心肝呦!”她凑过去笑着说, “这有什么?姥姥和你们一块去呀!”   “啊?”沈茴愣住了。   “怎么了?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太太眉头一拧, “姥姥这几天本来也想晚上出去逛逛, 只是一时懒着不爱动弹。唉, 上了年纪,老胳膊老腿的,走不多久就会觉得乏。很多事情都是有心无力了……”   沈茴最听不得姥姥说这样的话!   老太太年纪很大了, 就算再如何康健,也是走到末年的老人家了。沈茴一想到将来有朝一日会失去姥姥, 她心里就难受得厉害。她赶忙说:“蔻蔻陪姥姥去看花灯, 放孔明灯!”   老太太瞬间就露了笑脸。   沈茴答应之后,心里顿时后悔起来。若是一会儿要和姥姥一起出门, 沈家人自然也会跟去, 沈家人可没有不认识裴徊光的……   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母亲、嫂嫂, 还有鸣玉,偷偷向姥姥暗示。沈茴凑过去,又开始哼哼唧唧地撒娇:“姥姥,答应替我保密的……哼哼……”   “这有什么?不带他们去!”老太太说。   沈夫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笑着将筷子放下, 望着儿媳和孙女,说道:“你们看看这两个人当咱们三个不存在呢!”   骆菀和沈鸣玉母女两个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骆菀和沈鸣玉跟萧家老太太接触不多,不是很熟,只是笑着,没有接话。沈夫人自己又接了句:“瞧着咬耳朵的样子, 简直就是嫌咱们三个碍事呢!”   “对,就是嫌弃你们碍事。”老太太慈爱笑着,“一会儿啊,我还要带着蔻蔻去河边转转。也不带着你们!”   “隔代亲也不是这个亲法呀,我才是您亲闺女啊!”沈夫人佯装生气地打趣。   骆菀和沈鸣玉这才接着说了几句玩笑话。   沈茴弯着眼睛跟着笑,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和裴徊光一起陪姥姥出去玩?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没谱。   ·   用过晚膳,沈茴又和家人闲聊了一会儿。老太太拼命向她使眼色,沈茴凑过去,听姥姥焦急地小声说:“快回去送饭,别饿着那孩子!”   “好。”沈茴忍了笑。   沈茴站起身,说道:“现在时候还早呢。姥姥,我回去换身衣服,等天黑了过来接您。咱们一起去放孔明灯!”   老太太笑着点头:“好,姥姥不急!”   ·   其实沈茴也不太确定,她回去的时候裴徊光会不会还在她的屋子里。她甚至已经提前打算好了,倘若她回了闺房发现裴徊光不见了踪影,那只好骗姥姥他突然有了差事,必须立刻离开。   蹲在墙角的阿瘦远远看见沈茴回来,赶忙站起身迎上去。   “掌印走了吗?”沈茴低声询问。   “没有,掌印一直没出来。也不曾吩咐过什么。”阿瘦笑嘻嘻地说。   沈茴点点头,让拾星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她。她没让拾星跟着,自己进了屋。她先将食盒放在桌上,才绕过桃花屏,走向床榻,小心翼翼地将床幔拉开。   看见裴徊光还在睡着,沈茴不由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中,裴徊光就算夜里都极少眠,白日里更是不会贪睡。   沈茴隐隐觉得不对劲,她提裙角,在床边坐下,小声唤:“掌印?”   没有回应。   一点声息都没有。   沈茴呆呆坐了一会儿,朝裴徊光伸出手,可是她的手还没碰到裴徊光,悬在那里僵了一会儿。沈茴回过神来,她将手背贴在裴徊光的额头,顿时被他额上的滚烫灼得她的手颤了颤。   他身上永远像一块冰一样,没有什么属于人的温度。   突然的热度,让沈茴惊在那里。   裴徊光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沈茴失魂落魄的样子。   沈茴望着裴徊光睁开眼睛。两个人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沈茴才轻声问:“你、你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漂浮的,那样不真实,就像刚刚灼在手背上的温度一样不真实。   若是普通人,发烧自然是因为生病了,生病了就要喊大夫来诊治。   可是,他是裴徊光。   他会发烧吗?   即使他额上的温度烫了她的手背,她还是无措地望着他,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病。   她再小心翼翼地问一遍:“你怎么了?”   “拿些冰来。”他说。他甚至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然后抬抬手,摸了摸沈茴的头。   沈茴忽然拉住裴徊光想要放下的手。   她细细感受了一下,他的手上还是如玉的温凉。是她熟悉的温度。那一瞬间,沈茴一下子松了口气。   “这就去!”她像是瞬间回过神来,赶忙起身快步出去吩咐。   吩咐了拾星之后,沈茴甚至没有立刻转身回去,而是站在门外,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有心逃避着什么。   冰块很快送过来。沈茴将盒子接过来,急忙转身。她似乎忘了自己站在门外,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她急急扶了一把门边的墙壁,才没摔倒。   “娘娘?”拾星快步过来,想要扶她。   “没什么。”沈茴笑了笑,松开拾星的手,没让她跟进去。   她绕过桃花屏,看见裴徊光已经起身。他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手里慢悠悠地转弄着小几上的茶盏。他的神情竟有几分悠闲。   沈茴快步过去,将一盒子冰块放在小几上。   裴徊光推开盖子,瞟了一眼,然后随手拿起一块冰块,长指轻压,将冰块捏碎,然后慢条斯理地嚼着吃。   沈茴怔怔望着他,没想到他是要吃冰。   虽然天气日渐暖和,可也没有到炎热的夏季。沈茴瞧着裴徊光一口接着一口将冰块嚼碎了吃下去,她都觉得冷。   沈茴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淡然地吃着冰块。好半晌,她才闷闷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裴徊光抬抬眼,诧异瞥着她。问:“什么怎么了?”   沈茴抿唇望着他。她垂在身侧手微微蜷起,似想要举起,又放下。她攥了攥裙子,再松开。然后,沈茴朝裴徊光再迈出去小小的一步,终于将手抬起来,轻轻覆在裴徊光的额头。   沈茴愣住了。   没有,没有烫人的温度。一切如常,他还是那个浑身如冰的裴徊光。好像刚刚灼了她手背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是她的幻觉一样。   沈茴慢吞吞地将手放下来,拧眉望着他。   她低声说:“你没有染风寒。”   裴徊光笑笑,神色中带着几分轻嘲。风寒?他怎么可能染上这种玩意儿。他没有继续吃冰,他轻轻甩了甩长指上沾的水渍,然后拿了雪帕子,认认真真地擦手。   沈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终于问出口:“是因为掌印修炼的邪功吧?”   “算是吧。”裴徊光语气平平,说不上是浑然不在意,还是随口敷衍。   沈茴眉心一点一点蹙起来,她问:“你真的会像他们说的那样遭到修炼的邪功反噬吗?”   裴徊光忽然来了兴致。他问:“娘娘都听到了什么样的说法?”   “他们说……他们说,就是你修炼的邪功有朝一日会反噬于你,让你……让你不得好死……”沈茴咬起唇来。   原来还是这样的说法。裴徊光还以为如今又流传了什么稀奇的说法呢。他将擦了手的雪帕子重新工工整整地叠好,放在小几上。然后才开口:“那不好吗?啧,无恶不作只手遮天的第一奸宦暴毙于自己修炼的邪功,届时恐怕要普天同庆。”   裴徊光笑笑,指了指沈茴,道:“这样也符合娘娘心中所要的盛世,没了咱家为非作歹,娘娘也当放心了。”   沈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低声说:“听上去是挺美好的。”   她慢慢抬起眼睛,望向面前的裴徊光的侧脸。   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起世人对他的怨与恨。浑然不在意自己不被这世间人所喜,更不在乎生死。   “这世间没了你,理论上是挺美好的……”沈茴慢吞吞地说。   感受到沈茴情绪的低落,裴徊光转眼望过来,瞧着她蔫头耷脑的模样。他伸手拉住沈茴的小臂,将她拽得弯下身来。他手掌渐渐上移,顺着沈茴的手臂,一路往上,乃至最后分开的长指抵在她的后颈,将她的脸带到面前来。   裴徊光说:“怎么,不舍得咱家?”   他问这话时,眼底甚至带着戏谑,实在瞧不出什么认真的情绪。   沈茴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在他的掌中缓缓点头。   她用低落的语气说:“未来的事情,实在是说不准。我也不晓得若你当真忽然死掉了,我会怎么样……应当会不舍的。因为现在你让我想象这个假设,我心里就已经不舒服了。”   裴徊光眼底的戏谑慢慢淡去了。他审视着面前的沈茴,辨出她说的是真话。   沈茴蹙着眉,脸上的五官揪起来,有点不大高兴。她不高兴于自己此时此刻心里难以言说的难受。她将裴徊光勾在她后颈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她站直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裴徊光,闷闷不乐地说:“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沈茴却抿起唇,什么都不肯说了。她转身去拿了食盒过来,说:“姥姥嘱咐我带给你,她担心你饿着。等一会儿天黑了,你得陪我出去看花灯。不仅是你我,还有姥姥要一起去。”   她语气寻常,好像刚刚所有的烦心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她眉头仍旧轻蹙着,染着一层郁色。   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拉扯蜜意里,很多情感也变得难以准确地分辨出真假。她准许自己对他有那么一丁点的心动。她准许。   可是她不准许自己对他的这点喜欢堆积得太多,堆积得太多了,放手时总要难以割舍。她不准许。   因为,他是裴徊光。   沈茴安静地望着裴徊光。裴徊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垂着眼,长长的眼睫遮了眼底的情绪,沈茴什么都看不到。   沈茴心里生出不忍。她转过头,不去看裴徊光,努力将那丝不忍切割而去。   裴徊光却忽然笑了。 第127章   “尝了一口便知晓不是娘娘亲手做的。”裴徊光说道。   沈茴转过眼睛, 瞧着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吃东西。沈茴在一边坐下,闷声说:“我不会做这些。”   她只是去跟着丁千柔学了如何做糕点,还属于临时抱佛脚的性质。若说真正洗手烹调, 那是真的不会。   大抵今晚心里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绪。沈茴垂着眼睛说:“若你想吃,若以后得空了, 我再去学学这些。”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厨房里的油烟。油腻的锅、冒烟的灶、乱七八糟味道混在一起的调料,还有各种从生肉上流出来的血水、绿色菜叶子里冒出来的小虫子……   这一切都让她难以忍受。   “啧, 一块糕点一千两。等娘娘学会了真正烹调, 一道菜怕是要吃进去一座城池。”裴徊光说着。   沈茴一怔, 没有想到裴徊光这样说。   她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将脸扭到一旁去, 闷声说:“本宫刚刚说的玩笑话, 掌印可千万别当真。”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睛,细品她不高兴的侧脸。他扯了扯嘴角,长指夹握的银箸牵起一块炸好的红红花生,放进口中, 慢慢地、慢慢地嚼碎。   过了一会儿,沈茴还是将头转回头,瞧着裴徊光吃东西。她问:“府里的厨子手艺好似不如你身边厨子清淡,你吃着还行吗?”   “没吃出来什么区别。”裴徊光说。   他说的是实话。裴徊光是喜欢清淡一些的菜肴, 但是同一道菜,若是出于不同厨子之手,在他眼里味道都差不太多。   他本就不是什么享受口欲之人。食物于他而言,果腹的作用更重要些。   沈茴坐在一边打量着裴徊光。他不懂享受美食,可他优雅用膳的模样倒是令观者赏心悦目。让观看他用膳成了一种享受。   沈茴本来已经吃饱了,瞧着裴徊光慢悠悠地吃东西, 分明这些东西,她刚刚都吃过了,还是又有了馋意。   食盒里的东西只是给裴徊光准备的,食具也都是一份,并没有准备多余的一份出来。沈茴坐在一旁犹豫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碗莲子甜粥上。裴徊光刚刚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勺子一半没进奶白的甜粥中。奶白的甜粥上,撒着点玫瑰的碎瓣。好看又诱人。   他既然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那证明他不喜欢。对吧?   沈茴终于伸出手来,旁若无人地将那碗莲子甜粥端到面前来。她低着头,也不去看裴徊光,捏着裴徊光用过的勺子,舀了一点莲子甜粥,放进口中吃了。   奇怪。分明晚膳时,她也吃了一点。当时怎么不觉得这样甜?   裴徊光瞥着她的动作,开口:“那勺子是咱家用过的。”   沈茴仍旧低着头,眉心慢慢拧了起来。她在心里把裴徊光骂了一句。这人说话真是气人。谁不知道是他用过的?非得说出来吗?   可恶!   沈茴神色如常地“哦”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又盛了一口莲子甜粥放进口中,细品般吃了。她抬着眼睛,瞥着裴徊光,理直气壮地问:“怎么?掌印还有这讲究,你用过的旁人不准用?”   “嗯。”裴徊光点点头,慢悠悠地说:“也是。反正娘娘最是喜欢吮咂咱家的口水。”   “你!”沈茴气得胸口起伏。只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被堵地说不出来话。   裴徊光又吃了一点东西,将银箸放下,不再吃了。   当裴徊光吃完,沈茴终于想到反驳的话了。她轻哼了一声,低着头叨叨:“说的好像你不喜欢似的……”   裴徊光擦拭唇角的动作一顿,抬抬眼望向沈茴。他视线落在她蜷长的眼睫上,看着她是如何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又是如何轻轻蹙起眉。   裴徊光将帕子放下,朝沈茴伸出手去。   “你干什么?”沈茴下意识地想要朝一侧躲开。他抵过来的手指那样凉,正验证了她的脸在发烧。   沈茴警惕地瞥着裴徊光,又在心里懊恼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反驳之词,似乎不该那样说。   裴徊光手指停顿了一下,再往前,拇指压在沈茴的眉心,轻轻抚了抚,缓缓道:“娘娘今天晚上皱眉了太多次,再皱下去,就要像你姥姥一样了。啧,一笑,满脸褶子。”   沈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阻拦裴徊光的动作。她垂着眼睛,细细感受着他指腹抚过的触觉。   裴徊光收回了手,偏又接上了沈茴刚刚说的话。他说:“娘娘说的不对。”   沈茴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裴徊光这是反驳她的话,是说他不喜欢吮……   沈茴瞪着裴徊光,把想说的话写在明澈的眸子里——哼,有本事做,别没本事不承认啊!   裴徊光修长的指转着小小的一个瓷盏,里面只剩一点点茶水里。他垂着眼,瞥着瓷盏里晃动的那点茶水,举起茶盏,将其喝了。他用指腹慢悠悠地压了压唇角,望向沈茴,神色认真。   裴徊光朝沈茴招招手,让她过来。   因他冷颜漠目,沈茴竟隐约觉得他似乎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沈茴站起身,疑惑地朝他走过去。裴徊光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到腿上坐着,他的手臂环过沈茴的腰。微蜷的指背,隔着她的春衫,轻轻抚划着她的腰窝。   沈茴觉得有点痒,偏又是那种若即若离的痒,倒也不至于难以忍受想要逃开。   裴徊光捏捏沈茴的耳朵尖,凑过去,微凉的唇摩挲着她的鬓边,将低沉又严肃的声音送进她耳中。   “咱家分明更喜欢吮咂娘娘另一张嘴流出的口水。”他用最漠然的语气、最无欲的神色,说着最下流的话。   沈茴呆了一瞬。他的话好像还萦绕在她耳边,她在心里默默将他说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可思议慢慢爬上沈茴一双明澈的眸子。这双干干净净的眸子里,便渐渐染上了几分蜜旖。   她惊愕地望向裴徊光,盯着他那张仙姿俊貌的脸。   她以为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很生气。她应该将裴徊光推开,甚至责骂他的无耻下流。可是……   沈茴将手心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   抛开那些所谓的理所应当,她试着努力接受自己真实的想法。   她压在心口的手慢慢软下去,挺直的脊背也跟着柔软下去。她垂下眼睛,视线落在裴徊光的衣带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喝了果子酒,心里脸上都在发烧。她想将裴徊光的衣带解开,她想亲吻他。   这,便是欲吗?   沈茴惶惶不安,似乎得知自己有了不好的邪念。她因心里生出的邪念,而不安,而无措。   裴徊光瞥着沈茴的沉默,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   “啧,娘娘要脸不要?这个时候应该举起手,朝咱家的脸狠狠甩巴掌。”裴徊光抓了沈茴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微凉的触觉传到手心,沈茴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板起脸,声音闷闷地教育人:“不许胡说!”   这口吻,倒是有点平日里教育齐煜的感觉。   裴徊光盯着沈茴的脸,细瞧了片刻。他诧异地皱了眉,问:“娘娘该不会是真想试试吧?”   “胡、糊糊胡说!”被揭穿的窘境让沈茴的舌头打了结。   裴徊光将沈茴垂落下来的一缕发慢悠悠地掖到她耳后,缓声道:“等咱家将剃球做好了,好好陪陪娘娘。”   “你别乱说,更别乱想!你脑子里想点好的事情吧!”沈茴低声警告。   门外,拾星这时敲了敲门,恭敬地小声禀话:“娘娘,老太太那边来人问什么时候出发。”   沈茴一怔,这才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天黑了,是该出发了。她赶忙对门外的拾星说:“回话说就说我马上过去。”   “是。”拾星应了一声,脚步轻盈地快步走到院门口,去回话。   屋子里,沈茴已从裴徊光身上起来。她走到梳妆台前,重新整理有些乱了的头发。她一边整理着,一边询问:“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和我姥姥去?若你不想去,我去与姥姥说你有事情要做也行的。”   裴徊光本来今晚应该要去杀个人。那个人如今卖些小玩意儿当营生,若是同去,中途拿出点时间将人杀了也可。   他点头,道:“去啊。姥姥诚心相邀,咱家怎么好意思拒绝。”   沈茴从铜镜望向坐在远处的裴徊光,她心里却有点犯难。听说因为马上来的河神节,最近晚上河边都很热闹。那么多人会不会将人认出来?   沈茴心里清楚她的样子女扮男装一点都不像,根本不能瞒人。既然如此,那她还不如穿女装,再戴面纱遮面。   如此想着,沈茴站起身,在衣橱里翻找着衣服。   因为举国要为太后守丧,若是在家中,倒也可穿着颜色艳丽的衣衫,反正外人也见不到。可到了外面,自然是要换一身颜色浅的衣裳。沈茴换了一条黛蓝的长裙,因是夜里,她担心夜风太凉,挑着这样一条有些厚的裙子。   沈茴换好衣裳之后,又犯难地望向了裴徊光。   京中无人不识裴徊光。自从来到关凌,裴徊光极少在人前楼面,就连早朝,也几乎没有去过。可就算如此,从京中跟过来的臣子家眷也是认识他的。关凌的百姓兴许也还记得当日船队到关凌时的那一面。   女子出门戴面纱是为了避讳,男子出门倒不能戴面纱。   沈茴从衣橱里翻了翻,翻到一个黑色的半边面具。她拿着面具走到裴徊光面前,踮着脚尖,亲自将面具给他戴上。沈茴之前没少琢磨着怎么伪装,所以她的衣橱里会有一些面具、男装之类的东西。   黑色的面具遮了裴徊光半边脸。戴了面具的他,那双眼睛似乎更让人觉得深与寒。   沈茴一边打量着裴徊光的脸,一边一步步向后退去。   她总觉得,若是在外面撞见裴徊光,即使他戴着这张面具,她还是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沈茴有点担心裴徊光戴着面具还是会被旁人认出来。若是被旁人认出来,又当众揭穿该如何?她自然是不希望姥姥知道裴徊光的身份。   沈茴转念一想,如今是晚上,黑漆漆的,河边那样多的人,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裴徊光。   “先这样吧。”沈茴说。   沈茴带着裴徊光往前面去接姥姥,一路忐忑。她不仅担心到了河边后,旁人会认出裴徊光,也担心沈家里的人将裴徊光认出来。 第128章   因为沈茴纠结怎么给自己和裴徊光乔装一番, 已不被旁人认出来,着实耽误了一阵子。以至于萧家老太太还是比沈茴先一步出了屋子。   “您当真只带着阿茴出去?旁人都不让跟着?母亲,您这样, 咱们也不放心啊。”沈夫人皱着眉。   骆菀也在一旁附和地点头,温柔地说:“至少也要带一些家仆才稳妥呀。若实在不喜欢家仆跟着, 让嘉延跟着也好呀。若是买了什么东西,还能让他帮忙提着。”   沈霆在一旁点头,跟着附和。   骆菀之所以提出让沈霆跟着, 而不是让萧家送老太太过来的两位表兄弟跟去, 是担心沈茴不大方便。   萧林和萧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知道自己同去恐怕有所不便,也跟着说让沈霆跟去照顾。   老太太有一瞬间的犹豫。可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她可答应了蔻蔻, 要帮她保密的。怎么可能连这样的小事都说服不了这些人?   老太太板起脸来, 冷声说道:“你们一个个的,有什么不放心的?阿茴从宫里出来,身边是带着人的。怎么着,你们是怀疑她身边的那两个内侍不顶事?”   沈元宏想了一下, 他知道阿胖和阿瘦都是从东厂出来的,身手自然了得,保护祖女两个倒是也无妨。   “都说了,老太婆只想带着蔻蔻出去转一转!你们自己都在家里安生待着!”老太太皱起眉, 脸上已经有几分不高兴了。   这下,旁人都不再劝了。倒也的确是被老太太说服了,他们心里想着沈茴身边的人应该是可靠的。   这边正说着,沈茴带着拾星脚步匆匆地赶过来。   老太太一眼看见沈茴,板着的脸立刻带着几分笑,她的目光又越过沈茴, 在她身后搜寻了一番,没有看见想看见的身影,老太太有点失望。   “姥姥。”沈茴走过来,亲昵地挽起姥姥的手。   老太太又在心里安慰了自己,兴许是年轻人有事情要忙呢。   她的小心肝声音甜甜的,直接甜到心口里。老太太不由重新笑起来,拍着沈茴的手,说:“都收拾好啦?你带着的人呢?”   “嗯嗯。马车都备好了。他们都在府外候着咱们了。”沈茴悄悄冲姥姥眨眨眼。   老太太顿时明白了。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声,笑着和沈茴一起往外走。   沈家人跟着送了一段,直接送到大门外。一辆马车停在外面,阿胖和阿瘦坐在车厢前。见人出来,阿胖和阿瘦立刻跳下来,毕恭毕敬地候着。同时……也在硬着头皮接受沈家人的打量。   沈茴先扶着拾星的手登上马车,她从车厢的门缝往里望了一眼,见裴徊光垂目坐在车厢里。她迅速收回目光,朝姥姥伸手,将姥姥也扶上来。   沈茴只带了阿胖和阿瘦两个,没让拾星跟着。   其实,若是为了安危着想,阿胖和阿瘦也是不需要带的。带他们两个也是为了让家里人放心些。   “阿茴。”骆菀快步走过去。   沈茴掀开车窗的垂帘一角,诧异地望过去:“怎么啦,嫂子?”   骆菀将一个小盒子塞给她。   沈茴疑惑地望了一眼。熟悉的蓝白色的小瓷盒,还没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的是糖!   沈茴弯着眼睛冲骆菀笑起来,像极了得到糖豆豆的小孩子满足的笑靥。   “若是遇到卖糖的,别挑着颜色好看的就买。想吃什么糖对嫂子说就行。”骆菀说。   “好!”沈茴甜甜地笑,“嫂嫂做的什么糖都好吃!”   “去吧。”骆菀向后退回去。   沈茴将车窗前的垂帘放下来。坐在前面的阿胖粗沉的一声“驾”,拉车的两匹马奔跑起来。   沈家人和萧家两位公子站在院门口,望着马车逐渐走远。   沈夫人皱着眉,终于说出疑惑:“那两个人,一个瘦成麻杆似的,一个肥胖若个球。当真靠谱?”   这不仅是她的疑惑,也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主主仆仆们,很多人心中的疑问。   “祖母,我听说过这两个人!他们是东厂调到姑姑身边做事的!本事很大哩!”沈鸣玉说。   “也是,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沈夫人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马车消失在视线里,一家人转身回去了。   ·   马车里,老太太拉着沈茴的手说话。两个人说的都是最寻常的家常,大多都是老太太询问,沈茴乖巧地回答。   沈茴一边与姥姥说话,一边将走前骆菀递给她的糖盒打开,拿出里面的莲子糖来吃。糖块入口,沈茴便知是嫂嫂今天刚做好的糖!   口中的莲子糖化尽了,沈茴又拿了一块莲子糖放进口中。   老太太轻咳了一声,冲沈茴使了个眼色,眼角的余光扫向坐在两个人对面的裴徊光。   沈茴与姥姥闲话家常时,裴徊光一直神色淡漠地坐在对面,好似在听两个人谈话,又好像什么也没听,事不关己,神游世外。   因是车里,他也没戴面具。黑色的面具被他随手放在一旁。   沈茴愣了一下,才推开小瓷盒的盖子,取出一块雪白的莲子糖,朝裴徊光递过去:“喏。好吃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过来。漠然的神色忽然染上几分温润和善。他将糖接过来放进口中,语气温缓:“很甜。”   老太太在沈茴的腿上拧了一把,待沈茴转过脸,她凑过去在沈茴耳边低声说:“这就对了!别连两块糖都舍不得。”   沈茴嘟嘟嘴,没说话,只是又拿了一块糖,慢吞吞地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她又偷偷抬起眼睛,望向坐在对面的裴徊光。没想到他正望着她。忽然对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了一瞬,沈茴飞快将目光移回来。   她推开小糖盒的盖子,又捏了一块糖来吃。   老太太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笑了。半晌,她心里倒是觉得有点遗憾,又无声轻叹了一道。   ·   到了河边,这里果然热热闹闹。   因为举国守孝,这里的热闹也遮掩起来。比如飘满水面的河灯与飘在夜幕中的孔明灯都不是往年的红色,大部分换上了浅浅的黄色。出门玩闹的姑娘和孩童们,衣衫也都是素色。   沈茴倒是觉得,在火光的飘曳相伴下,这种黄色,更加温柔。   下了马车,沈茴戴上了面纱,裴徊光也不情不愿地将那黑色的面具戴上了。沈茴与姥姥手挽手往前走。裴徊光走在沈茴另一侧。阿瘦落后几步跟在后面。至于阿胖,他并没有跟过来,而是守在马车那儿。   “已经好些年没有出门瞧热闹了。”老太太感慨。   沈茴望着姥姥满头华发,心里一酸。她温柔笑着,说:“那以后蔻蔻多陪姥姥出来逛逛。”   老太太笑笑,没接话。她知道她的蔻蔻有这份心,可如今她已经是皇后了,陷在深宫里。连出门都十分不易,今日出来也要尽量遮掩,还哪有那么多以后一起出来闲逛的机会?   老太太年岁大了,走了没多久,就觉得累得慌。沈茴瞧出来了,扶着姥姥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歇歇。   河边有很多这样的石头,都是人为搬过来的,供人暂歇之用。   今夜热闹,处处都是人。沈茴挑选的这地方,因为路边高悬的灯笼照不到,有些暗,所以没什么人。   阿瘦见人在这里坐下暂歇,赶忙买了两个很大的花灯,摆在沈茴脚边,以供照明之用。   老太太看了一会儿远处热闹追逐的人群,有些感慨地说:“这些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也就能在一些节日时出门热闹热闹。”   沈茴顺着姥姥的目光望向远处,眉眼间慢慢浮现笑容。她说:“好日子会越来越多的。”   老太太却叹了口气。她想起今日临出门时,瞥见女婿一瘸一拐的身影,想起沈家不得善终的几个孩子。伤感忽然就涌上了心头,与伤感同时涌上来的情绪,还有怨愤。   她说:“这样的世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沈茴一怔,转头望向姥姥。她瞬间了然,姥姥定然是想起了两个姐姐还有二哥哥。   万家灯火,热闹一片,偏偏失去的人再也不能回来。   沈茴抿着唇,心里也有些伤感起来。可是她很快缓过来,去笑着拉姥姥的手,用软软的嗓子去喊“姥姥”,向姥姥撒撒娇,哄老人家开心。   “今上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老太太心头发酸,“怎么舍得逼你长姐从城墙上跳下去?人人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你长姐可是他原配的发妻啊!”   “姥姥,咱们不说这些……”沈茴宽慰。   “好,就算情势所迫,他怎么就黑心到把你二姐强抢进宫中日夜虐待!在大婚之日强进宫去,这是人的所作所为吗?他是个人吗!”   沈茴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劝。   老太太想起旧事,心里发苦。   “还有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裴徊光,更是个该杀千刀的东西!”   沈茴一怔,立刻抬起头望向裴徊光。   她和姥姥一起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而裴徊光却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望着河面上飘的河灯。   沈茴急忙说:“姥姥,人多眼杂,咱们在外面不说这些事情。”   老太太顺着沈茴的目光,望向裴徊光,说:“这里也没旁人,只你与我,还有小光。难道这些话当着小光不能说?”   裴徊光微怔,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望向老太太。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老东西在那些年里掐着他的脖子,用嘶哑的嗓子饱含期盼的那一声声:“小珖!小珖!”   紧接着,长兄、乳母、母亲、姐姐们带着笑的语气唤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隔了二十多年,在这一瞬间重新在他耳畔响起来。   他慢慢转过身,望着老太太,温声说道:“姥姥说的对,都对。”   “就是嘛!”老太太皱皱眉,“那死阉人就该被千刀万剐!”   裴徊光淡笑颔首,温声跟着重复:“是,那死阉人的确该千刀万剐。”   沈茴慢慢挺直脊背,身子有一点僵。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沉静的眸子将复杂的情绪努力压着。   老太太骂过了,心里舒服了些。紧接着,她又叹了口气,说:“到底只是个臣。若今上不是骨子里的昏淫残暴,怎么可能让下面的臣有可趁之机?这天下人啊,怕被砍头,不敢大大方方地骂皇帝,反倒是拿一个阉人撒气。嗐,阉人嘛,平白就比人矮了一头……”   “姥姥别说了!”沈茴忽然大声打断姥姥的话。 第129章   老太太一愣, 下意识地转头四处打量,还以为周围有旁人在,沈茴才出声提醒她。灯火阑珊的热闹都在远处, 就连阿瘦也站得很远。周围不过他们三个人而已。难道这些话, 当真不能对小光说?   老太太疑惑地望向裴徊光, 开始揣摩他的身份。沈茴说他是在禁军中当差。禁军,到底是为皇家做事。   裴徊光皱皱眉,瞥向沈茴,指责:“怎么对姥姥说话的?”   沈茴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 又扫了一眼裴徊光,忽然就笑了。她说:“好好好, 不说这些, 咱们说些别的。不如蔻蔻与姥姥讲一讲,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沈茴飞快地望了裴徊光一眼,她稍微坐直了身子, 轻咳了一声, 认真说道:“有一回宫中设宴,我的披帛落了,正好落在他面前。他将披帛捡起来,毕恭毕敬送还给我。唔, 蔻蔻貌美, 他盯着我的脸瞧,走了神红了脸。从那之后时不时出现在我面前。又是摘山茶,又是送红梅,还会时不时送些精致的糖果。”   老太太认真地听着,笑着问裴徊光:“真的呀?”   裴徊光认真点头, 慢悠悠地说:“是,不仅送花送糖果,还时常雕些玉器送给娘娘把玩。”   “呦,小光还会雕玉呐?雕的都是什么?玉佩还是簪子?”老太太笑盈盈地追问。   沈茴却脸色不太自然地嗔视他。   裴徊光没立刻答话,而是先将目光轻轻移过来,对上沈茴的目光。他说:“都是能讨娘娘欢心的小玩意儿。”   “好啦,不说这些啦。”沈茴站起来,去拉姥姥的手,“姥姥歇好了没有呀?咱们去买些孔明灯呀,一会儿要去放孔明灯啦!”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远处卖孔明灯的摊位。   ——那个摆摊的男人,正是他今晚要杀的人。   他说:“我去买,你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也好。”老太太把沈茴拉到身边坐下,“刚好姥姥还想问问鸣玉的事情呢。”   裴徊光朝着卖孔明灯的摊位走过去,一步步从昏暗的河边里走出来,走进重重灯火的热闹街市。人人手里都提着花灯,将无星无月的夜晚照得明亮璀然。裴徊光缓步穿过人群,花灯折出的彩色光影照在他黑色的面具上。   “老板,要两盏孔明灯。”他说。   “要哪个?摆的这些随便挑!”男人笑着说道。他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疤,愈合的伤疤让皮肤扭曲,连带着他的嘴也变得有些歪。样子实在是有点不太好看。他也知道自己相貌丑陋,大多时候都低着头,怕惊扰了客人。   他与裴徊光说话时,正接过另一个客人递过来的铜板。他开心地用指腹在铜板上摩挲了两下,然后放进腰间拐着的口袋里。   裴徊光瞧着他的笑脸,默默在心里琢磨着赏赐他什么样子的死法。卖孔明灯为生?啧,那将他的人皮剥下来,做一个孔明灯徐徐升上夜幕,如何?这样还能让他在死后飞到天上去摸摸星星、踩踩云朵。也算是恩赐了。   男人将钱收好了,这才发现裴徊光站在那里没动,没有自己去挑选孔明灯,诧异望过来。入眼,是裴徊光脸上的黑色面具,还有那双冒着森森死气的眼眸。男人一怔,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恐惧来。   当他意识到这种恐惧,很快在心里安慰了自己这只是错觉。   “想要什么样子的?我瞧着这个很不错。那边那个也很受大家的欢迎!”他摆出笑脸来,下巴上的疤痕让他笑起来时,五官显得格外扭曲。   人来人往,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的各种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在这份嘈杂里,裴徊光分辨出沈茴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他将漆色眼眸里的疯狂压下去,垂首在悬在横杆上的孔明灯中挑选了两个。他将钱扔给男人,拿着两个孔明灯转身,刚好撞见沈茴和姥姥手挽手走过来。   他当做才知她们过来,问:“不多坐一会儿了?”   “已经坐了很久了。”沈茴说。   老太太笑着接话:“走吧,我瞧着那边热闹。人们都在那边放孔明灯呢。咱们也过去把孔明灯放飞。”   沈茴望了一眼远处最热闹的地方。她有点担心人多的地方,有人会将她和裴徊光认出来。她目光飞快地环视周围,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说:“姥姥,我觉得在山上看孔明灯在才好看呢。要不然,我们去那边放吧?”   “也好。”   去山上,倒是与人群逆流而行。起先逆着人群走路,还有些拥挤。裴徊光将刚买的两个孔明灯递给阿瘦,然后他往前迈了一步,紧挨着沈茴,手臂在沈茴的后腰轻轻搭着,免她被人群挤着。   老太太笑眯了眼,又假装看不见。   继续往前走,彻底远离了人群。视野倒也空旷了起来。老太太年岁大了,体力不支,一路上歇了好几次。沈茴心里有点愧疚,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老太太倒是心里很开心。身上冒些汗,她心里也痛快。   走走停停,好了好些时候,才走到了那座不算高的小山丘上。到了山上,阿瘦手脚麻利地将一处可暂坐歇息的石台子擦干净。老太太有点累,沈茴也同样觉得有点累,没有立刻放飞孔明灯,都先坐下来歇一会儿。   “姥姥你看!”沈茴指着前方。   河边热闹的人群陆续放飞了孔明灯,一盏又一盏孔明灯徐徐升空。整片夜幕,被一盏盏黄色的孔明灯温柔侵占。河边还有人不断放飞手中的孔明灯,温柔还在继续。那些人群的欢笑声离得很远,随缥缈,却很真实。在这一刻,那些战乱与穷苦,伤痛与欺凌都被暂时抛开。每一盏被放飞的孔明灯都带着一个人的美好心愿。   无星无月的漆黑夜幕,被人为摆出一条许愿星河。   这一幕实在是温馨漂亮得不像话,沈茴怔怔望着满天的灯火,慢慢弯起唇,明澈的双眸中渐渐染上了几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裴徊光对这样的景象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脸,安静地凝视着沈茴充满憧憬的眸子。对未来有所憧憬是什么滋味,他不知晓。他只知晓沈茴此时的眼眸真好看。   老太太也同样面带微笑地望着飘满夜幕的孔明灯,苍老的眼眸中好像恢复了少女时期的生机,想起了年少时安稳甜美的日子。   老人家已是快七十的年纪了。她经历得多了,有时候莫名会被某些情景触动,扯出几分过往的旧思,勾出几分沧桑的感慨来。   她温声开口:“蔻蔻啊,你还记不记得《繁京一梦》。”   “记得呀。”沈茴笑着说,“那可是我小时候启蒙读的第一本书。在那本书里,人人安居乐业、长命百岁,路不拾遗邻里和睦,没有苛税没有战火。百花团盛,歌舞升平……”   想到如今的天下,沈茴眼中慢慢染上黯然。在困在闺房的十年里,她从书中了解外面的山河天下。可当她能够走出闺房,却发现书中都是骗人的。   沈茴轻叹一声,颇为感慨:“怪不得叫《繁京一梦》,想来是著者将心中所愿的美梦描绘出来。偏偏被人当真了。”   “不。那都是真的。姥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下就是那个样子的。帝王仁心,百官和善,文人风骨……”大抵是眼前灯火满天远处人群笑声太温馨的缘故,勾扯出老太太几十年前的记忆。   沈茴疑惑地望着姥姥,眸中染着懵懂。姥姥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那可实在是太久远了。   一直沉默着的裴徊光忽然开口:“还不是灭国的下场。”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努力想从他的眉眼间分辨出情绪。可面具遮了他的脸,夜色也掩了他的眼。   老太太一怔,回过神来,皱着眉说:“不提前朝了……”   那是先帝的命令,天下人不得再提前卫。提之,杀之。那一年,不知多少人在自己家中悄悄谈论,亦被兵士从家中揪出来,手起刀落人头一颗。又有多少人,在那一年借机公报私仇互相揭发,枉死之人无数。   即使已经过去二十年多了,即使先帝早已驾崩不在人世。如今就算再谈起,也不会有官兵冲进家中抓人。可,余威仍在。无人再敢提。   先帝率兵横扫天下之举,实在是人中龙凤。开国功勋,无可匹敌。可偏偏,只可开国,不可守国。其人实在太过暴戾残忍。不仅是他,他的几个儿子,不管能力如何,骨子里的残暴如出一辙。   一阵沉默。   半晌,老太太再度笑着开口:“来,咱们把孔明灯放飞。好好许个愿望!”   她视线落在阿瘦放在一旁的孔明灯,愣了一下,问裴徊光:“小光,你怎么只买了两个?”   裴徊光买了两个,自然是姥姥和沈茴一人一个。   老太太问:“你就没什么愿望?”   “事在人为。”裴徊光不信什么许愿。   “不行。”老太太摇摇头,“你这孩子别拧哈。老太婆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知道许愿呢。快,再去买一个!”   老太太指了指阿瘦。   裴徊光犹豫了一下,让阿瘦留下来守着,他自己下山去买。   沈茴从石台起身,望着裴徊光逐渐走远的背影。   裴徊光有所感,回过头。   她站在点亮夜幕的孔明灯下,轻纱拂面,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是随时就要乘风去。   裴徊光望着她,这才品琢出几分漫天灯火的美。   ·   沈茴坐在姥姥身边,一边与姥姥说话,一边等待裴徊光回来。   “蔻蔻,我怎么听见下面有人尖叫啊?”老太太问。   沈茴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有些远,看不清。她说:“玩闹吧。”   老太太点点头,又笑着继续与沈茴说话。   过了一会儿,裴徊光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盏孔明灯。   沈茴这才拉着姥姥起身,一个捧着一个孔明灯,将其放飞。沈茴目光追随着逐渐升高的孔明灯。   “小光,你手上怎么有血啊?”老太太问。   沈茴一怔,赶忙望过去。   因为,裴徊光刚刚剥了一张人皮。   裴徊光瞥了一眼,捏着雪帕子仔细擦手背上的几点血迹,慢条斯理地解释:“沾了刷灯笼的染料。”   他又接过阿瘦手里的披风,将其展开,披在沈茴的肩上。   “夜深风凉,别冷着。”他修长的指为沈茴将领口的系带打个漂亮的蝴蝶结。 第130章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瞧着裴徊光仔细给沈茴穿披风, 在她眼里,这俨然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可, 她转瞬一想, 这两个人一个人戴着面具, 一个人戴着面纱……都要遮掩自己的身份,并不能正大光明地携手站在人前。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觉得有点遗憾。   她抬起头,在天幕中寻到自己放飞的那盏孔明灯, 诚心许愿自己的子孙后代这些孩子们都能平安顺遂, 一生喜乐。   老太太开口:“小光,快, 把你那盏孔明灯也放飞, 别忘了许愿!”   裴徊光弯腰,提起那盏昏黄的孔明灯,慢慢将其放飞。   至于许愿, 还是算了吧。   他小时候也曾跪在佛前虔诚许愿, 后来发现佛祖根本不理他。所以他将慈悲的佛像砸碎了。   从此只信自己,再不信佛陀。   “许一个愿望吧。”沈茴忽然开口。她好像知道从裴徊光手中放飞的这盏孔明灯寄了一个空愿望。   裴徊光笑笑,说:“那就愿娘娘刚刚许的愿望能成真罢。”   沈茴惊讶地望着他,一双眼睛明澈动人。她说:“糟了。我刚刚许的愿望也是盼着你的心愿能成真呢。”   她掬了一把钩子的眼睛里带着笑, 偏又皱起眉心:“平白浪费了两个愿望呢。”   这一刻, 温柔的灯光下,向来能一眼看透旁人心思的裴徊光,忽然有些摸不准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老太太弯着眼睛笑。   意识到姥姥在笑话她,沈茴脸上一红,赶忙朝裴徊光走了两步, 小声询问:“你能不能把天上的孔明灯摆出一个字来?摆一个‘安’字!”   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明白沈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必然是记得他那邪功,有着隔空将她拉到身边的本事。他瞥着沈茴期待的目光,抬起手来。   忽然,山上便起了风。   “怎么了这是?怎么忽然就起风了?”老太太诧异地问。   沈茴赶忙走过去,为姥姥拉了拉衣领,询问她冷不冷。老太太摇头,笑着说今天不冷,夜里的风都是暖和的。她反而因为沈茴惧寒的毛病,关心她冷不冷。   两个人互相关切了一番,待沈茴再次抬起头时,满天飘着的一盏盏孔明灯竟真的在中间摆出一个“安”字。   “姥姥你看!”沈茴指着满天的灯火。   “哎呦,这是怎么回事?真神奇呐!”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这是好兆头!好兆头!”   山下河边的人群似乎也发现了天幕上的“安”字,一个个互相指着看,欢笑惊呼。   沈茴仰着小脸,欢喜地望着灯火围绕的“安”字。她又转过头,冲裴徊光灿烂地笑起来。   安,是平安,亦是心安。   裴徊光瞥着她嫣然眼眸,也跟着随意笑了笑。   可……沈茴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裴徊光每一次动用那邪功,都是对他自身的极大消耗。   ·   几个人在山上又坐了一会儿,老太太开始不停地打哈欠。老人家熬到现在,已经有些不容易了。沈茴也不再耽搁,决定回家去了。   老太太说:“姥姥走得慢,你让你身边那个内宦陪着我就行。你们先下山去,还能在街市逛逛。咱们一会儿在马车那边汇合。看看有没有什么小孩子玩的东西,买一点回去带给鸣玉。”   老太太有心给两个人制造点单独相处的机会,后一句话将鸣玉扯出来,也是给沈茴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沈茴有点犹豫。   老太太瞪她一眼,催促:“快去。也去看看有没有卖桂花糕的,给姥姥买一点!”   “好。”沈茴这才答应了。   老太太看着两个人一起离开的背影,再提点一句:“小光啊,我们蔻蔻怕黑。下山路没灯太黑了,你牵着她走!”   沈茴哪里还听不明白姥姥的用意?她刚垂下眼睛,眼角的余光便瞥见裴徊光转身对姥姥说:“姥姥放心,我一定好好牵着蔻蔻。”   说着,他竟真的来牵沈茴的手。   沈茴小声嘟囔一句:“演技越来越好了……”   裴徊光已经转过身来,牵着沈茴往山下走,他慢悠悠地说:“娘娘这话有点没良心。咱家何时没将娘娘牵好过?不管是牵着娘娘走暗道去私会,还是牵着娘娘去宽衣沐泽,又或者牵着娘娘去床榻上厮磨,咱家可都牵得稳稳当当。”   沈茴皱皱眉,小声抱怨:“你这话说得怪怪的……”   话音刚落,沈茴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跤,身子跟着踉跄了一下。裴徊光伸手一扶,将人拉稳身子。   沈茴轻哼一声,轻飘飘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好似在怪他没有将她牵稳。   裴徊光弯腰,手臂探过沈茴膝下,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你干嘛呀!”沈茴顿时紧张起来,“姥姥还在后面看着呢!”   沈茴推了推他。   裴徊光慢悠悠地说:“姥姥只会夸赞咱家懂事儿。”   “你胡说!你快放我下来!”   裴徊光没理她。   远处的山头上,老太太伸长了脖子,望着裴徊光将沈茴抱起来往山下去。她笑着笑着,眼里带着点唏嘘的泪花。   要是她的蔻蔻没进宫,没当上皇后,能够正大光明地嫁给一个喜欢的人,那该多好哇!   老太太又忍不住在心里奇思妙想,将她的蔻蔻假死送出宫去的可能性。她再一琢磨,如今除了宫中的齐煜,还有忽然被送回来的大皇子,没有旁的皇子。若是齐煜登基,她的蔻蔻一定舍不得离开。   那,若是从今上的几位兄弟中挑选?   可如今还活着的皇室,只有铸王、锟王,和玥王。铸王和锟王也没个仁君的模样,玥王从小是个病秧子,多少年不曾进京了……   ·   一直到山下平坦的道路,裴徊光才将沈茴放下来,也没让人自己走,还是将人牵在手中。   沈茴沿着街市逛了逛,买了几种糕点。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人群围着一个巨大的孔明灯,不停有人在孔明灯上写着愿望。下面的灯面上写满了,有人就拿了木梯,踩在木梯上,在高处写心愿。   “希望阿姆长命百岁。”   “哥哥要早点平安回来!”   “今年一定能风调雨顺,田里的麦子棵棵长得好!”   “囡囡要开心。”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灯面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字迹,写满寻常百姓最简单的心愿。   承载着许多人平凡心愿的巨大孔明灯慢慢升空,将他们的心愿带给天上的神仙。   沈茴仰着头,努力分辨孔明灯上一个又一个心愿。她说:“如今不管什么节日,人们都喜欢许愿。把心愿写在河灯上、花灯上、孔明灯上、挂在树上、飘在纸船上,又或者对着各路神仙来许愿。”   裴徊光侧过脸,望向沈茴有些低落的眉眼。   他知她所想——因生活不圆满日子过得苦,人们才会想法子借着各种由头来许愿。   他知道,但是他没接话。   “走吧,我们回去了。”沈茴笑了笑,将心里的低落扫去。   她与裴徊光一同朝马车走去,经过之前那个卖孔明灯的摊位。一阵风吹来,将横杆上悬挂的孔明灯吹起乱晃。最外边的孔明灯被吹落,却没人将其捡起来。   沈茴好奇地多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摊位,发现卖孔明灯的男人不见了踪影。   “还有莲子糖吗?”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转过头来,将小糖盒推开,捏了一粒莲子糖递给裴徊光。她说:“只给你这一块,剩下的三块不给你了。真的不给你了。”   裴徊光笑笑,嚼着莲子糖。   虽然两个人在热闹的街市买了些东西耽搁了一点时间,可是他们两个还是比萧家老太太先一步赶到马车停靠的地方。   裴徊光将沈茴先扶上马车,然后他才跟着上去。   车门关合,阿胖在外面坐下,等着老太太过来。   一进了车厢里,裴徊光将脸上的面具摘了,随手一放,然后朝沈茴伸出手。沈茴犹豫了一下,才挪到对面的长凳,在他身边坐下。   裴徊光将沈茴脸上遮面的面纱摘下来,然后他望着沈茴,用拇指慢慢压了压自己的唇角。   沈茴一怔,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已经关上的车门,然后她拧着眉冲裴徊光摇头。   裴徊光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沈茴抿抿唇,才凑过去,敷衍似的亲了亲他的唇角。一触即离,飞快退开。她再去偷偷看裴徊光的神色,撞见他显然不满意的眼神。   沈茴暗示裴徊光阿胖还在外面,偏他不为所动,静默等候。   沈茴泄气,又朝他挪过去一些,勾着他的脖子,在车厢外的人群热闹喧嚣声中,去亲吻他。   车外的喧嚣,逐渐远离。   似有一道屏障,将两个人罩在其中,外面的喧嚣都不再能入耳,不再能打扰。   直到,裴徊光伸手扯着沈茴的后衣襟,将千娇百媚的人从怀里扯下去。   紧接着,沈茴听见了姥姥与阿瘦说话的声音。她赶忙慌乱地挪回对面的长凳上,低着头,用手背贴在自己发烧的脸颊。   裴徊光欠身,用微凉的指背蹭蹭她的脸,给她降降温。   沈茴抬眼看他,近距离对上他染着几许温情的漆眸。   明明听见姥姥正被阿瘦扶着登上马车,沈茴却在一片杂乱的心跳声中,忽然凑过去,亲了一下裴徊光的眼睛。   裴徊光微怔,望向沈茴。   她已端正坐好,冲着推门进来的萧家老太太,甜甜地喊:“姥姥回来啦!”   裴徊光笑笑,跟着转头,恭敬温声:“姥姥。”   ·   马车将要回到沈家时,沈茴拉着姥姥的手,对她解释,自己偷偷出宫一日,得回去了。   “一会儿送姥姥回去,我们回去换身衣服就得走啦。”   老太太虽然不舍,也知道不能留她。   “等下次蔻蔻再回来看姥姥!”沈茴甜甜地笑。   “好好好。”老太太笑着。   虽然已经很晚了,可是沈家人都没睡,都在等着老太太和沈茴回来。守在院门的家丁看见马车远远驶过来,赶忙回去禀告。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裴徊光率先下了马车,朝沈茴伸出手,将她扶下马车,然后又将连连打瞌睡的老太太扶下来。   围在厅中说话的沈家人走出来迎人。   “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母亲要多转转。”沈元宏笑着说,“不过这么晚了,也该歇了。下次再逛便是。”   沈元宏目光不经意一扫,视线扫过裴徊光,再转回来,凝在裴徊光身上,猛地怔住。   裴徊光从马车下来前,忘了戴面具。 第131章   萧家的两位公子已经歇下了, 沈鸣玉也同样早早睡下。只沈元宏夫妻两个并儿媳妇骆菀等着老太太和沈茴回家。原本沈霆也在,可忽然有了急事,匆匆出了门。   沈元宏发现扶老太太下马车的人是裴徊光时, 其他人也都将裴徊光认了出来。   “裴、裴徊光!”一个年纪不大的婢女惊呼出声, 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夜色里,摇晃的灯笼照出她眼中的惊恐。   老太太愣了一下,诧异地望向那个婢女, 又顺着她的目光慢慢移到裴徊光的身上。紧接着, 她又重新望向站在院门外的人。   女儿、女婿、外孙媳妇儿, 脸色都有点奇怪。不仅是他们,就连站在他们身后的家仆们也个个脸色难看。   马车停下来,拉车的两匹马有一下没一下地抬蹄踩着地面。   无人不识裴徊光, 除了老太太。   “你……是裴徊光?”老太太疑惑地问出来,眉头慢慢皱起来, 沧桑的眼中逐渐浮现不敢置信的神色。   裴徊光没说话,冷颜漠目。只是他的神情再也不是温润守礼的小光,变成了那个人人畏惧又嫌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   老太太怔怔望着裴徊光,神色凝郁。   沈茴心里乱糟糟的,茫然地扶着姥姥。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写对策, 完美解决眼下的困境。可是她心里是乱的, 脑子里是空的, 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在她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幕是早晚都要经历的。这世间, 本就没什么永远的秘密。   沈元宏反应过来, 他疑惑望向裴徊光,即使不喜,也仍旧勉强拿出恭敬的语气询问:“掌印可要进府一坐?夜深露寒, 饮杯茶也好。”   裴徊光没理沈元宏,他抬抬眼,望向了沈茴。他慢悠悠开口:“娘娘意下如何?”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努力从他的眼中搜寻着什么。没有意外,没有慌乱,他眸底沉静,好像对一切早有所料。沈茴抿了抿唇,脸上慢慢开始泛了白,她木然开口:“夜深了,就不留掌印小坐了。”   她在赶他走。她在拼命遮掩,本能地做着垂死挣扎。   “呵。”裴徊光忽然就笑了,“咱家陪着娘娘演了一日的乖孙子,现在倒是毫不留情地要赶咱家走。啧,娘娘刚刚不是说回去换了衣裳要和咱家一起走吗?怎么,娘娘骗姥姥的?”   他语气缓慢,是一惯慢条斯理的调子。   沈茴心口怦怦跳着,睁大了眼睛望着裴徊光,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么他疯了,要么他想把她逼疯!   沈夫人和骆菀对视一眼,有些畏然。两个人快步走到沈茴身边,神色都有些担忧。沈夫人低声询问:“怎么回事呀?”   沈茴抿着唇盯着裴徊光,没有说话。   老太太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这欢喜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张了张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元宏打量着小女儿苍白的脸色,心里有点心疼。他赶忙摆出笑脸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裴徊光走过去,拿出讨好的语气:“小女顽皮,偷偷溜出宫来,是她的错。她这就回宫去,再不会乱跑。恳请掌印大人高抬贵手……”   望着父亲卑微的样子,沈茴心里一阵酸涩,眼睛里也慢慢溢出一层水雾。   “沈老将军说笑了。咱家怎么会批娘娘的错。”裴徊光垂着眼,视线虚无空置,眼睫藏起的漆色眸底浮现一丝犹豫。   沈元宏不明白裴徊光为什么这样说,他也不敢多问,只是陪着笑脸说:“感谢掌印大人。”   裴徊光的唇角慢慢勾出一道浅薄的弧度。   一直盯着他的沈茴心里生出一中不好的预感。   裴徊光慢慢抬起眼睛,望着眼前这位年迈的老父亲,他用无情的语气说:“沈老将军客气了。当初是老将军来求咱家,又是锦袍铺地,又是送昙金砚,还要拿出十几年前赠药的旧事,就为了让咱家对皇后娘娘多加照拂。”   沈元宏一身刚正不阿,从不求人从不送礼,当日相求之事他瞒着所有人,如今被裴徊光当众提起,他脸色有点难看。他咬着牙,腮线崩得紧紧的。偏偏还要勉强笑脸迎人。   沈茴抿唇望着父亲,泪盈于睫。   裴徊光转过头,望向沈茴。分明已经决定的事情,可是瞧着她伤心的模样,裴徊光心里生出几分不忍来。   他将这份不忍压下去。   他望着沈茴,用最凉薄无耻的语气:“咱家记得老将军的嘱咐,一直对皇后娘娘好生照拂,一不小心照拂到床榻上去了。”   “什么?”沈元宏愣住了,整个人呆在那里。他脸上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也慢慢不见了。   沈夫人用发颤的手拉住沈茴,声音也是抖的:“阿茴,他欺负你了?”   沈茴紧紧抿着唇,她死死盯着裴徊光。盈满眼眶的泪珠忽然就落下来。   沈夫人晃神,脑子里一片空白。下一刻,她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本能地挡在沈茴身前。   沈元宏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盯着面前的裴徊光,想说什么,却双唇颤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满腔的怒火,快要将他烧尽。理智不再存在,他只是身为一个父亲,狠狠地朝裴徊光的脸打下去。   清脆的巴掌声,炸裂一般。   即使理智归来,沈元宏知道这个人是恶鬼裴徊光,他还是不后悔那一巴掌。相反的,他扔了手里的拐杖,一手抓住裴徊光的衣襟,抬起另一只手继续想要去打他。   沈茴一瞬间清醒过来。   “父亲!”她冲过去,使出全力去拉拽父亲。明明沈元宏瘸了一条腿,本就是老弱之人,可沈茴使出全力,也没能将人拉开。   沉默许久的老太太哽声开口:“快,把他拉开……”   沈夫人和骆菀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跑过去,将沈元宏拉开。   沈茴深吸一口气,将模糊视线的眼泪飞快蹭去。她慢慢转过身,望着裴徊光,一字一顿地念他的名字:“裴徊光。”   裴徊光侧着脸,还保持着被沈元宏打偏了脸的姿势。居然只是被打了一巴掌,裴徊光有点失望。听见沈茴叫他的名字,他笑了笑,用指腹压了压微疼的唇角,重新望向沈茴。   坦然地望着她。   沈茴望着裴徊光冷血的眼眸,在这一刻,她心里生出恐惧来。她惧怕裴徊光会忽然出手,然后她敬爱的父亲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倒下,再也醒不过来。在这一刻,沈茴面前的裴徊光是模糊的,好像变得不认识了,好像又有一道声音在她心里告诉自己眼前的他才是裴徊光真正的样子。   可是,是这样的吗?   这大半年的相处中,他的温情与退让,还有那些细微的改变,难道都是不存在的吗?   “你要做什么?”她问出来。   裴徊光微微笑着,是没有人能够看懂的情绪。   “你要做什么?”沈茴望着他被父亲打红的面颊,再问一遍。   “啧。”裴徊光移开目光不再望向沈茴,他看着府门前轻晃的灯笼,慢悠悠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把美好的表面撕裂,让娘娘瞧瞧里面的真实。”   裴徊光朝沈茴走过去,视线越过她,望着她护在身后的沈元宏,他说:“让开。”   沈茴心里忽地一紧。莫名有一道声音在她心里告诉她裴徊光不会伤害她的父亲,他答应过,他答应过的!   可是沈茴站在原地没动。她不敢啊,她不敢拿自己父亲的性命做赌注!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抬手,探过沈茴的肩,手掌飞快压在沈元宏耳后。   “你这阉……”沈元宏责骂的声音忽停,身体无力滑落。   沈夫人尖叫了一声,紧接着裴徊光的手掌也压过她的耳后。再然后,是骆菀。两个人如沈元宏一般,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沈家的家丁们惊恐地想要转身逃,可是府门在他们面前关合。紧接着,他们便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像是灌了铅,再也不能挪动半分。再然后,裴徊光的手一次压过他们的耳后。   最后一个家仆倒下,裴徊光望向唯一站立的老太太。他朝老太太走过去。   “小光……”老太太疑惑地皱着眉。   裴徊光漠然的脸便慢慢浮现几分清儒的浅笑,他温声说:“夜深了,姥姥好好睡一觉。”   他手掌压过老太太的耳后,在老太太昏迷之后,及时将人扶着,没让她倒地。他面无表情地吩咐阿胖和阿瘦:“将这些人扶进去。”   “是。”阿胖和阿瘦脸色发白,一句话不敢多说,立刻去办。   裴徊光将扶着的老太太交给阿瘦,然后他朝沈茴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从袖中翻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沈茴。他说:“倒入水中,让他们服下。他们会忘记一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情。”   沈茴怔怔望着手里的纸包,沉甸甸的眼泪落下来,落在手中的纸包上,迅速将暗黄的纸染湿晕开。她第三次问:“你要做什么啊……”   她声音轻轻的,不像是在问裴徊光,反倒像是在问自己。   裴徊光俯下身来,凑到沈茴耳边,平静开口:“为了让娘娘早日认清现实,让娘娘知道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沈茴慢慢转眸,婆娑的泪目近距离地凝望着他。   裴徊光任她打量,他望着她泪水涟涟的脸,将心口的闷痛强压下去。他再度开口,微凉的气息拂来。他问:“娘娘对咱家的喜欢还是那么一丁点吗?”   沈茴望着他红肿的脸,紧紧抿着唇。   “啧。咱家做见不得的情人太久,烦了。”他用微蜷的指背蹭了蹭沈茴的脸,“不过娘娘可想清楚了,今日娘娘家人的记忆可以消除,改日可就未必了。”   裴徊光收了手。他含笑望着沈茴,缓缓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开。转身的那一刻,裴徊光眼中的笑尽数淡去。他抬手,用掌心压在心口。   他要做什么?他怕小皇后脑子不清楚,他得明白告诉她,他是怎样的恶鬼。他要逼她,他要她在痛中做抉择。   他开始贪。   他说过,他要她发了疯一样地,深爱他。   若她做不到,那他就,那他就……   沈茴,这是给你最后的抉择机会。   裴徊光将颈上的红绳扯断,将黑玉戒紧紧地握在掌中。   沈茴望着裴徊光逐渐走远。她低下头,怔怔望着手中染了泪渍的药包,喃喃自语:“若你是鬼,我手中就不会有这包药。” 第132章   拾星慌慌张张地从府里跑出来, 她一直没睡,等着沈茴回来,听见响动, 立刻从沈茴的小院出来, 远远看见阿瘦和阿胖将一个个人扛进正厅中。拾星吓白了脸,赶忙跑出来,见沈茴好好站在院门外发呆, 她顿时松了口气, 快步跑过去:“娘娘, 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茴回过神来,她将手中的药包握紧,转头望向裴徊光离开的方向。裴徊光已经离开很久了, 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娘娘?”拾星焦急地又唤了一遍。   沈茴望着阿胖和阿瘦将最后两个家仆扛起来送进厅中,沈茴快步跟着走进去。正厅里, 每个昏迷的人都被扶到了椅子上,身子软软靠坐在椅中。   沈茴的视线从家人蹙眉忧虑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她握紧手中的小药包,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心里艰难地做着抉择。   抉择, 让她焦虑, 让她痛。   片刻之后, 她吩咐:“拾星,你和阿瘦一起悄悄将他们送回各自房中。”   阿瘦愣了一下, 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沈茴:“可是……”   只开了一个头, 他立刻闭了嘴,不再多问。   沈茴转身,提着裙角, 快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喊正要扛人的阿胖跟她出去。她坐上了马车,让阿胖驾车带她去追裴徊光。   裴徊光已经走了很久了。   “快一些。”沈茴几次催促。   沈茴猜着裴徊光应当是要回家去,他离开的方向似乎也是那边。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错,只好先试着朝裴徊光府邸的方向追去。   已是下半夜,寂静的夜里,只有马车驶过的匆忙声音,还有阿胖口中时不时蹦出的赶马声。   沈茴挑开车窗旁的垂帘,探头望出去。   马车颠簸,哒哒的马蹄声像踩踏在她的心上,将她心里踩得又乱糟糟的,又隐约拉扯般的疼。   终于,马车即将快要到了裴徊光的府邸前面那一大片海棠林时,沈茴望见了裴徊光形单影只却又永远挺拔傲然的身影。   葳蕤的海棠郁郁葱葱,道路狭窄,马车不得过。   “娘娘,这边的这条路通不了马车,要不要换大路去掌印府上?”阿胖询问。   “停车。”   “吁——”阿胖立刻拉紧缰声。马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飞奔的步子被猛地制止。   裴徊光听见了。他停下脚步,抬抬眼,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开到绚灿的大片或红或白海棠。没有转过身。   沈茴从马车上下来,吩咐阿胖:“你回去帮他们两个,若他们两个将事情都处理好,接他们回来。”   “是。”阿胖重新跳上马车,驱着还在躁的两匹马,让它们又奔跑起来。   沈茴轻轻舒出一口气。她望着海棠林里裴徊光的身影,一步步朝他快步奔过去。她从可通车马的砖路上逐渐迈进海棠林。夜里温柔的凉风吹拂,吹落几片红色的海棠,也吹来了一点海棠的雅香。   沈茴停下脚步,她遥遥望着裴徊光的背影,大声说:“同我回沈家。”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道:“娘娘说什么玩笑话。”   半晌,他没听见沈茴再开口。他慢慢转过身,隔着几枝斜生的海棠,遥遥望向沈茴。她正低着头,望着自己摊开的手心。裴徊光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手中的小纸包上,慢慢蹙起了眉。   装着能够消除短暂记忆药粉的小纸包,被沈茴的眼泪打湿了,又被她攥了一路,皱巴巴的。   沈茴将心里最后的一丝挣扎剪断。她将皱巴巴的小纸包拆开,轻轻一扬,里面褐色的药粉被扬进了风中,逐渐消失不见了。   裴徊光漆眸中浮现了错愕,向来从容的他,竟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他瞥望沈茴,缓缓开口:“娘娘扔了药当真是愚蠢至极。”   “既然已经发生的事情,又何必掩耳盗铃。你说的对,这世间没有永远的秘密,他们早晚都会知道。既如此,又何必辛苦地艰难继续隐瞒。”沈茴说。   裴徊光沉默地望着沈茴,惊于她将药扔了,虑于沈茴将药扔掉的后果,思于现在追去沈家给那些人抹去今晚的记忆是不是还来得及。   沈茴望着他,大声说:“同我回沈家,去向我父亲道歉。去告诉他,你说的不是真话!”   道歉?   裴徊光嗤笑了一声,他这一生还不知何为道歉。   “呵,”裴徊光漫不经心地笑,“娘娘想让咱家陪你回去又演哪一出戏码?想让咱家告诉你父亲什么?”   然后,裴徊光听见沈茴明朗的声音。   沈茴望着他,大声说:“去告诉我父亲,你并非强迫欺辱我,而是我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   裴徊光将这个词慢慢在心中无声重复了一遍。他遥遥望着沈茴,透过飘落的红色海棠,去望她的眼睛,去在心里慢慢描绘这一刻她的眉眼。   裴徊光侧过脸移开了视线。他垂目,视线落在飘了一地的红色落英之上。温柔的风将死气沉沉的落英又轻轻吹起。   好半晌,裴徊光再度开口,声音低沉:“沈茴,咱家给过你逃走的机会了。”   终于说出来,沈茴心里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遥遥望着裴徊光,慢慢弯起眼睛,长长的眼睫上仍沾着一点湿润的泪。   她眉眼间噙着笑,温柔地问他:“我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要逃?   有脑子的人都明白他不是人,是最卑劣的鬼,怎么可以不逃呢?有脑子的人都应该逃。   他知道自己早就疯了。可是他现在觉得沈茴才是真的疯了。   裴徊光慢慢抬眼,一边将目光凝在沈茴的眉眼之间,一边用微蜷的指背,缓缓地沿着唇线轻轻压过。   像咱家这样鄙脏的鬼,几次三番给过你逃走机会。你既天真地不逃,那可就别怪被咱家拽进地狱里。   裴徊光朝沈茴大步走过去,踩着满地的红色落英。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她,胸腔里是多年不曾有过的强烈偏执。   他清楚地明白——   沈茴,你没有机会后悔了。   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毁天灭地,你也逃不掉了。   裴徊光步子越来越快,大步迈向沈茴。他走到沈茴面前,手掌扶托着沈茴的后颈,偏拇指抵在她的喉间,隐隐有着掐的意味。他逼迫着沈茴向后退了几步,直到沈茴的后背撞在一株高高的海棠树上。枝叶晃颤,簌簌飘下红色的海棠花瓣。   沈茴睁大眼睛,望向裴徊光,直接望进他眼底的旖色。那是她曾很多次身处至愉中想要寻得,却见不到的情愫。   沈茴心里一酸,忽然有点想哭。   原来他要的,竟是这样简单。   下一瞬,裴徊光俯下身来,强势地吻上沈茴。   沈茴惶惶,怔在那里。   ——徊光,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主动亲吻我。   很快,沈茴就没有心力再去胡思乱想。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亲吻是这样的强烈霸道,甚至他永远微凉的气息里也卷进火烤般的炙灼。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无数次,她主动去亲吻他时,又或者他命令她去亲吻他时,他都是温柔的,像是在慢条斯理地品琢。   沈茴后背紧紧抵在海棠树上,身前是他的冰坚与压迫。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朵云,可以被随意挤压揉捏,又好像是风雨中飘曳的花,随时都会被折断。   可是云在天上,花是绽着的。   红色的海棠慢悠悠地飘落,沈茴被箍在裴徊光的怀里,在他越来越强势的深吻中,她觉得像有什么东西,要在她的心里炸裂开。   双腿好像没有力气站稳,她的身子软下来。不得不伸手攥着他的衣襟,让好似虚浮的身子有所凭靠。   她在他疾风骤雨的深吻间隙里,喘息着轻轻唤他,带着点将要呼吸不畅的浅浅央求:“徊光……”   他便停下来。   沈茴低着头,一声接着一声地轻喘着,慢慢纾解着胸口的窒感。   裴徊光俯身垂首,额头抵在沈茴的眉心,安静地倾听怀中带着微微哽咽的细喘。   沈茴用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温声问:“你应当有小字吧?我想知道。”   小字?   裴徊光当然有小字。老东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给他起了小字。可他觉得老东西给他起的小字,就像个笑话。   裴徊光沉默了一会儿,将下巴抵在沈茴的头顶,沉声说:“就当没有吧。”   就当?   沈茴在裴徊光的怀里仰起脸,望着他。   裴徊光低头,细细瞧着沈茴绯红的脸颊,还有娇艳欲滴的红唇。她的唇红得似乎马上就要破开,滴出血来。这是被他弄的。他用长指指背轻轻压了压她的唇,说:“就叫徊光吧。”   沈茴的视线却落在裴徊光的脸上。父亲打过的痕迹,还没有消退。她小心翼翼地抬手,用手指头轻轻碰了碰,蹙着眉问:“疼不疼?”   “疼。”裴徊光说。   沈茴轻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红着眼睛狠狠瞪他一眼,用带着点生气的语气说:“活该!”   像是不解气一般,她又提高了音量,再重复一遍:“活该!”   然后,她又踮起脚来,用自己柔软的脸颊与他轻轻贴了贴脸。   荒谬地企图将他的疼痛分来一半。   沈茴将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窝,望着远处黑夜里的海棠林。厚重的云遮了一晚的星与月,此时竟然慢慢散开,露出了夜幕中永恒的星与月。柔和的光芒从夜幕洒下来,罩在红色的海棠林,温柔慢慢铺展。   沈茴轻轻拥着裴徊光,慢慢感受他身上永远的寒凉。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喜欢上一个恶人。她不知道前路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眼前的海棠林一样,在黑暗里慢慢明媚起来。   她也不清楚自己心里对这人人恨惧的奸宦的喜欢到底有几分。她量不出,那便暂且不量了。   她知道他惧什么。可是她坚信自己不会被他拉进地狱里。相反,她想试一试,试试将他从地狱里拽出来,让他也能做一个人。让他的身上,不再这样寒凉,可以逐渐染上人的温度。   裴徊光略微松开沈茴,侧过脸,朝海棠林外的方向望去。   沈茴愣了一下,疑惑地望向他。裴徊光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可是她什么都没听见。   裴徊光说:“你哥哥过来了。”   沈茴惊讶地檀口微张,顺着裴徊光的视线,望过去。一想到接下来的麻烦事,她蹙起眉,烦扰地瞪了裴徊光一眼,在心里软绵绵地抱怨一句——以后少发疯吧!   裴徊光目光忽然落下来。 第133章   沈霆骑着马, 踏进海棠林,远远看见了沈茴和裴徊光亲昵相拥在一起的身影。他继续前行,踩着一地的落英, 朝沈茴走过去。俊朗的五官紧绷着,带着几分他于战场领兵时的严肃冷意。   从街市赶回家中, 得知了发生的事情, 沈霆立刻骑马追来。沈霆原本以为自己会发怒, 可是当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沈茴,竟然发现自己心里一片平静。   沈茴侧着脸,抿唇望着哥哥逐渐走近。她将搭在裴徊光腰间的手慢慢垂放下来,她从裴徊光禁锢如牢笼般的怀中走出来。然后, 她挡在裴徊光身前, 抬起脸望着马背上的哥哥, 乖巧地喊他:“哥哥。”   沈霆坐在马背上,审视着主动挡在裴徊光面前的幺妹。他的目光落在沈茴沾着泪珠的眼角还有娇红的面靥。   好一会儿, 沈霆才沉声开口:“蔻蔻,哥哥接下来的话不好听。你要他也在一边听着?”   沈茴目光闪烁,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要!”   她朝沈霆走过去,离得近了, 发现哥哥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沈茴心里顿时生出一丝尴尬来,她低下头, 用手背蹭了蹭唇角。   沈霆移开了目光。他从马背上下来, 将马缰缠在手腕上,牵着马,和沈茴朝一侧走去。沈茴回头望向裴徊光,他站在原地, 正在望着她。沈茴抿抿唇,她收回视线,默默跟着沈霆往前走。   兄妹沉默地走了一段,沈茴主动小声开口:“哥哥……”   沈霆停下来。他望着远处山峦,叹了口气。他说:“本来今天晚上哥哥也会在家中等着你回来。可是河边街市出了人命,出去了。”   沈茴微怔,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忽然对她说这个。   “死的人是一个卖孔明灯的商贩,尸体在荒僻的小巷里找到。这人死于五脏六腑碎裂,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被生生剥了人皮。在他的脚边摆着一个血淋淋的孔明灯,正是用他的人皮所做。”   沈茴惊愕地微微张着嘴。眼前浮现的恐怖画面让她脸色有些发白。   沈霆转过来,深深望着她。他问:“蔻蔻,你觉得是谁做的?”   沈茴茫然地望着哥哥,不解哥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拿这件命案来问她。她开始琢磨哥哥此时此刻说这件事情的目的。   不知怎么的,裴徊光手背上那几滴血,忽然浮现在眼前。紧接着,那个空了的卖孔明灯的摊位也闯进她的脑海,横木上晃动的孔明灯。还有那盏落地无人拾,代表希望的孔明灯。   沈茴神色慌张,惶惶向后退了一步。   沈霆死死盯着沈茴的眼睛,逼问:“蔻蔻,你喜欢他什么?”   沈茴紧紧抿起唇,不吭声,向后再退一步。   沈霆便朝她迈出一大步,再次逼问:“你的良知当真允许你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沈茴脸色煞白。   沈霆闭了下眼睛,努力克制一下自己的语气,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蔻蔻,不要被情爱中的甜蜜陪伴所蒙蔽。睁开你的眼睛看一看,扯开情爱华丽的外衣,暂且忘记那些心动。你看一看这个人的品质你是不是真的能接受。他卑劣又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最敬畏的生命,在他眼中不过草芥。”   沈霆继续咄咄相逼:   “如果他做的事情是你所不喜,你要阻止,还是装作不知道?”   “如果你拼尽全力追逐一生的梦想,被他嗤之以鼻。你要说服他,还是避而不谈孤独独行?”   “原则不同,永远努力避开互不关注?还是争吵与争斗?又或者互相妥协,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自己的原则,将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   卷着海棠雅香的风轻轻地吹,将沈茴的披风缓缓吹起。沈霆伸手,将沈茴身上被风吹到身后的披风整理好。   沈茴垂下眼睛,望着披风胸口的蝴蝶结。   他为她温柔系结扣的手,也曾沾满无数鲜血。   沈霆望着妹妹,心里压抑着疼痛。他的妹妹本来应该怀着少女心事,温柔笑着出嫁,慢慢长大,慢慢在被宠爱中尝得情爱滋味。   蔻蔻,哥哥怕,怕你年纪小走了歧途,困在情爱的欢愉里,忘了本我。   “蔻蔻,人与人是会互相影响的。难道你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变得对生死没了敬畏,对善恶没了分辨?”   沈茴的眼眸慢慢明亮起来。她望着沈霆,认真点头。她说:“哥哥说的对,人与人是会互相影响的。但是哥哥为什么笃定变的那个人是我?为什么不能是他开始对生死有了敬畏,对善恶有了抉择?”   沈霆微怔。他沉沉的目光望着沈茴。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说沈茴是那样天真。可偏偏,天真与无畏相伴,就成了生机盎然的乐观。   这就是她,不是吗?   沈霆怅然。   他本该知晓,他的幺妹一直都是这样,不管身处怎样的困境,即使飘摇于生死一线间,也永远怀着一颗乐观勇敢的心。   沈茴朝前迈出一步,伸出手来,攥住沈霆的袖子一角,轻轻摇了摇。她前一刻还明澈的眼眸,慢慢爬上了柔软。   “哥哥,我喜欢他。”她说。   沈茴声音软软的甜甜的,带着往日里闺中讨糖吃时的撒娇。又带着点少女初长成情丝裹缠的柔软。   呵,合着他说了这么多,最后只换来她这样一句话。沈霆板着脸盯着沈茴,声音沉沉:“有多喜欢啊?”   沈茴扁了扁唇角,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可以一辈子都不吃糖了。”   沈霆一下子笑出声来。   那是在沈茴很小的时候,她踩着小凳子在抽屉里偷糖吃,被沈霆发现了,训斥她要坏掉所有的牙。他板着脸训她:“怎么才能不吃糖?”   小小的她,将糖块攥在手心里,一双小手死死背在身后。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用最软糯的声音抗议:“怎么都不可以!”   沈霆的视线越过沈茴,望着远处正朝这边走过来的裴徊光。   兄妹两个在这边说话说了太久,裴徊光显然等得不耐烦了。   沈茴还没有听见裴徊光的脚步声,她仍攥着哥哥的袖子轻轻地摇晃,软软的声音里既是撒娇又是求助。   “哥哥你得帮我呀。父亲会不会拿拐杖打我的?母亲要是罚我怎么办?比起被母亲罚抄书,我更怕她哭……”沈茴吸了吸鼻子,“哥哥……”   裴徊光眯起眼睛,凝望着沈茴的背影,在她的声音里努力分辨她的情绪。   裴徊光逐渐走近,沈茴终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她怔了怔,立马住了口,不吭声了。   沈霆长叹一声。   他重重地冷哼一声,盯着沈茴:“自己闯的祸自己负责。我来寻你前,母亲正哭着要见你。”   沈茴心里顿时搅在一起。她有心想说什么,可是知道裴徊光在身后,她将所有的焦虑和难过强压下去。她用寻常的语气开口:“嗯。我知道了。我这就跟哥哥回去见母亲。”   她努力用寻常的语气,来证明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可以解决。   沈茴转过身,望向裴徊光。分明原本打算带他一同回沈家,可是沈茴现在又觉得不该这样莽撞。若现在带他回去,她竟猜不准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会不会受到刺激,心里更加愤怒与伤心。她也不知道愤怒的父亲会对他说出怎样伤人的话。似乎,需要些时间调润。   于是,她望着裴徊光笑着说:“我要跟哥哥回家一趟,你先回家吧。”   裴徊光瞥着她,没说话。   三个人间一阵长久的沉默。   沈茴蹙着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朝裴徊光走过去。她拿出蓝白色调的小瓷盒,推开盖子。里面还剩下三颗莲子糖。   她拿出一颗莲子糖递给裴徊光。裴徊光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弯下腰,任由她将莲子糖送进他口中。   沈霆冷哼一声,转过头,不耐烦地说:“上马!”   “这就来!”沈茴将糖盒的盖子合上,转身朝哥哥快步走过去,扶着哥哥的手,踩着马镫,坐在马背上。沈霆紧接着翻身上马,手臂护过沈茴的腰侧去拉马缰,调转马头,回沈家。   沈茴努力转过头,望向站在后面的裴徊光。   沈霆很快将马转了方向,他的身体挡住了沈茴的视线,沈茴只来得及看了一眼裴徊光的身影,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更别说分辨出他脸上的情绪。   裴徊光站在大片大片的红色海棠林里,望着兄妹两个离开的背影。他慢慢将沈茴走前塞给他的莲子糖咬碎,让糖块的甜味一点一点在唇齿间蔓延开。在沈茴和沈霆已经走远看不见了,裴徊光才抬脚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而去。   ·   黎明前最是黑暗。   沈府堂厅里灯火通明。沈元宏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朝着远处张望着。沈夫人和儿媳坐在一起,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老太太也没睡,也在一旁坐着。她低着头,目光落在地面,无声轻叹着。   远远看见沈霆将沈茴带回来了,沈夫人和骆菀赶忙起身迎出去。沈元宏腮线紧绷,手掌用力握着拐杖,像是不认识了沈茴一样,仔细打量着她。   倒是萧家老太太仍旧坐在椅子里,没什么动作。   沈霆翻身下马,再小心翼翼将沈茴扶下来,他将马缰和马鞭递给家仆,目光落在沈茴踌躇的面颊上。   沈茴小声说:“哥,一会儿父亲要是打我,你帮着拦一拦……”   沈茴悄悄递给沈霆一块莲子糖。   沈霆被沈茴的贿赂气笑了,无语地说:“你自己吃吧!”   “阿茴!”沈夫人急急忙忙奔出来,心疼地拉着女儿。   沈茴露出乖巧的笑脸来,小声问:“姥姥还好不好?”   她看见父亲站在门口,并没有看见姥姥的身影,有点担心姥姥得知了裴徊光的身份,接受不了。   “你姥姥在屋里呢。”沈夫人哽咽地说。   沈茴点点头,跟着母亲进了屋。   沈元宏让几个下人都出去,下人退出去之前,将房门关上。   “阿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别怕,告诉娘啊。”沈夫人满眼忧虑,声音里是强压的哽咽。   沈茴急忙打量了一番姥姥,见姥姥低着头并没有看她。她将视线收回来,轻轻推开母亲拉着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低着头跪下来,诚恳开口:“女儿不贞不贤,与他暗中勾缠多时。”   裴徊光旁若无人迈进沈家庭院。看见裴徊光的家仆,都被他禁了声。   他站在门外,望着沈茴。 第134章   “什么?”沈夫人不敢置信地踉跄向后退了两步, 懵声问着:“他不是这样说的啊。他、他……他说是他欺负了你啊。阿茴,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娘的啊。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受了委屈不要自己扛着好不好?”   沈元宏呆怔着, 不敢置信地望着小女儿。   骆菀快步朝沈霆走过去,用目光询问他。沈霆却没有说话, 而是皱着眉望着跪在那里的幺妹。   沈茴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裙子, 又忽然松开, 她再次坚定开口:“不是他说的那样。是我不贞主动去找他,是我主动向他自荐枕席。”   “你再说一遍!”沈元宏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邦邦响着。   沈茴抖了抖肩,越发大声地说:“是我主动去勾引他, 我们暗中偷情很久了……”   沈元宏大怒, 愤怒地举起手中的拐杖。   沈茴身子颤了颤, 闭上眼睛。   沈元宏整个人都在发抖,高举的拐杖却怎么也舍不得落下来。   沈霆大步走过去, 挡在沈茴面前,他望着父亲,低声开口:“父亲,蔻蔻还小, 您消消气。”   老太太终于抬起脸, 心疼地望着沈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不不……阿茴, 你怎么会……”沈夫人簌簌落着泪不信小女儿的话, “他不是说的,他是不是逼你啊……”   沈茴慢慢睁开眼睛,努力扯出一丝笑容来,她说:“因为他就是担心你们责怪我, 才将骂名自己担了。不怪他的……”   ——这是沈茴能够想到的,对裴徊光的疯行最好的辩驳。   门外,裴徊光的目光从门缝落进去,死死凝在沈茴跪在那里赎罪的纤细身影。他抬起手,指腹抵在门上,隔空想要抚摸她红红的眼角。   这,是维护吗?   呵,原来有朝一日,又有人开始维护他。原来会维护他的人还没有死光啊……陌生的感觉隔着二十多年,汹涌卷来,压得他心口窒闷,像是随时都能逼得他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想将门推开,大步走进去,将跪在那里的沈茴拉起来,护在怀里。他不忍再看她跪在那里赎罪,等着别人宣判,即使是她的家人。   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是裴徊光。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又能怎样?只能更浇一把火。只要他还是裴徊光一日,他的存在,于她而言,都是不堪。   是他,将她逼到了这样的地步。   沈元宏红着眼睛,将手中举着的拐杖放下来,发泄怒火般用力敲击着地面。他嘶哑着嗓子大声质问:“你这是在维护他?为什么?这狗阉贼身上哪有半分优点值得你如此!”   骆菀潸然泪下。她蹲在沈茴身边,心疼地说:“阿茴,宫中险恶,你是逼不得已,不是真的喜欢这恶人,对不对?”   沈夫人也哭着问:“是啊,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门外,裴徊光盯着沈茴的眼底渐渐染上了几分猩红。   他们是完全相反的人。她善良正直,勇敢又乐观,柔软却有力量。他痴迷于她不管陷在何样的困境里都能笑着站起来反抗的模样。在她身上,他看见了悄悄生长的柔软生机。这是他死气沉沉的生命里,缺少的东西。   而他身上哪里有半分优点值得她喜欢呢?他的身上只有恶,根本没有优点。   喜欢裴徊光什么?沈茴慢慢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问题,刚刚沈霆问过她。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沈茴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沈茴慢慢弯起唇角,大声说:“他勇敢、坚韧、执着、顽强。他天资卓绝又异常刻苦。他冷静、聪颖,又温柔、周到。他漫读浩瀚书卷,知用兵善谋权,精于武学通于医毒。即使被仇恨逼上歧途,他有他的担当。他重孝重义。又……重情。”   眼泪轻轻滑过,沈茴抬起眼睛,望着家人,认真地说:“他当然有优点,很多很多的优点。他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裴徊光的手僵在那里。   他猛地闭上眼睛,努力克制着胸腔中漫卷的血腥苦涩。   他不去分辨沈茴说的话是对还是错,他不想分辨这些。他只知道,心里撕裂般的疼痛。   密封的地方,就这样被她用力闯进去。   他向来最厌恶旁人揣摩他的心思,他厌恶一切靠近他的人,享受着高高在上的独来独往,用睥睨的视角嘲笑世人的悲欢喜怒。   现在,有人闯了进来。   原来,有人闯进来将他看透的滋味,陌生的,奇异的,甚至令他生出那么一丝恐惧来。可是,他竟然并不想将这种滋味掐断。   一直沉默着的萧家老太太,再次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沈茴的沧桑眼中溢满心疼,她颤声开口:“孩子啊,别说了,别再让姥姥心疼了……”   “姥姥……”沈茴赶忙起身跑过去,手足无措地去抱着姥姥。   沈元宏哈哈大笑了两声。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指着沈茴,“你说了这么多,那你想过以后吗?你跪在这里为那狗阉贼说话。对对对……不仅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还是个阉人!你这般替他说话,他在哪里?啊?你知道吗!你在这里替他说话的时候,他会不会正在哪个地方杀人取乐啊!”   沈元宏手里的拐杖重重敲在地面上。   裴徊光将门推开。   沈茴一怔,转过身望着出现在门口的裴徊光。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望了过来,将目光凝在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身上。屋子里一片安静,谁也没有出声。就连沈茴也有点懵。她不知道裴徊光为什么会跟过来。好,就算他会跟过来。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他要做什么说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该出现吗?   沈茴心里明白家里人一时接受不了。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她本就打算将她和裴徊光的事情隐瞒一辈子。   今日裴徊光的疯行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承认,她握着那包药的时候内心挣扎了很久很久。可是最后,她还是选择将这一切都坦白。   她可以向天下人隐瞒,可是她不想再向家人隐瞒。   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不是吗?   沈茴站起来,用挂着泪珠的眼睛望着裴徊光。   所有人都望着裴徊光,神色各异。提防、怀疑、嫌恨。裴徊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任由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这一生,本来就不在意世人的目光。甚至,世人将他的恶行骂得更凶,好似他距离自己的复仇目标就越近一些,心里就越痛快一些。   可是现在,他开始在意了。   裴徊光望着哭红了眼睛的沈茴。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可是她的眸子澄澈又明亮,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裴徊光轻轻扯起一侧唇角,递过去一丝浅浅的笑意。   然后,裴徊光将目光落在沈元宏身上。他一步步朝沈元宏走过去,最后站在沈元宏面前,抬抬眼,瞧着这位盛怒中的老父亲。他开口,慢悠悠的语气:“怎么,咱家给沈老将军做女婿,沈老将军不满意?”   “女婿?”沈元宏握紧手中的拐杖,既想砸下去,又不能砸下去。他望着面前的人,咬牙切齿。   裴徊光又转身,朝着萧家老太太走过去。他蹲在老太太身前,俊朗的面颊慢慢浮现温润的浅笑。他问:“姥姥,也对小光不满意吗?”   老太太皱皱眉,望着蹲在面前的裴徊光,还没开口,沈元宏在后面愤怒地说:“什么女婿,简直胡说八道!我的女儿是宫中的皇后!而你,裴徊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怎么做我的女婿!”   裴徊光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等皇帝死了,阿茴就不再是皇后了。”   他慢慢抬起眼,望向站在身边的沈茴,刚好撞见盈于沈茴眼中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下来,缓缓滑过她的脸颊,忽地落下来。   裴徊光伸出手来,用拇指指腹压了压自己的唇角。然后他站起来,朝沈茴迈出一步,站在她面前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眸色暗下去。他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音量说:“别哭。你若再哭,咱家要忍不住发疯杀人。”   沈茴怔怔望着他,抬起手来,用手背使劲儿去蹭脸上的泪痕。   老太太再次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蔻蔻,你什么时候回宫去?”   沈茴转过头望着姥姥,不知道姥姥为什么这样问,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老太太站了起来,心疼地摸了摸沈茴的头,缓声说:“孩子啊,回宫去吧。你出宫这样久,宫里头可都安排妥当了?可别出了什么意外。”   沈茴反应过来姥姥是想让她和裴徊光先离开,给家里人一点时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需要缓一缓。   沈茴努力摆出乖巧的笑脸来,勉强压下去声音里的哽咽,尽量用平缓寻常的语气说:“原本说着天亮前要回去的。再晚一些,也不知道沉月那边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沈霆说:“那先回去吧。”   “好。”沈茴偷偷望了父亲和母亲一眼,再将目光落在姥姥的身上。   “走吧。过两日,我和你母亲进宫去看你。”老太太慈爱地说着。   沈茴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老太太重新在椅子里坐下,陷入沉思中。沈元宏还接受不了陷在震惊里。沈夫人也失魂落魄地用手绢抹着眼泪,哽咽哭着:“我的阿茴怎么这样命苦,竟和一个阉人勾缠起来,还是裴……”   骆菀坐在一旁,蹙眉揪心地陪着婆婆。   沈茴从沈府出来,除了沈霆,没有人送她。   站在沈府大门外,沈茴回头,望向哥哥发沉的脸色,她抿抿唇,小声说:“哥哥这几日要多留心他们的身体……”   “我都知道。去吧。”沈霆说。   沈茴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登上马车。   裴徊光也跟着沈茴登上了马车。   黎明前的黑暗里,马蹄声哒哒。   车厢里,沈茴和裴徊光两个人一路无言。直到穿过海棠林,裴徊光为沈茴打开了暗道的门。   沈茴垂着眼睛,神色黯然地迈进暗道里。她沉默地往前走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抬起眼睛望着将她包围的温柔蓝色。   她望着身边的裴徊光,有些讶然他跟来。   “后悔吗?”裴徊光问。   在夜明珠铺路的浅蓝色暗道里,沈茴慢慢弯起眼睛。她的眼睫沾着泪,可是她笑着摇头。 第135章   “何必呢。”裴徊光喟然。他习惯了高高在上, 习惯了睥睨人间世,习惯了将一切掌控在手中。   这条复仇路,他走得顺风顺水,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行进。   也,走得死气沉沉。   今夜的意外忽然降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咱家自认行事疯邪,今日才知娘娘疯起来,才真是不计后果。”   “掌印才知我疯吗?”沈茴弯着眼睛,声音轻轻的。   裴徊光的视线凝在沈茴微红的双眸。她总是这样, 若是哭过了,眼睛周围要红很久很久,尤其是眼角晕开的红痕。   瞧着,就让人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开始疼起来。   裴徊光抬手, 用指腹轻轻抚着她殷红的眼角。是啊, 她本就是这样决然的人。孤注一掷, 勇往直前。   看上去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往往又在某些地方, 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裴徊光却还是觉得惋惜。   他说:“这就是娘娘要的不破不立?用这样凶猛的姿态将一切表面的平和扯破,将里面丑陋不堪的内在揭示人前。娘娘若是听从咱家的方式,日后用更温柔的手段,也不至于陷于如今困境。何必这样惊吓他们逼迫他们。”   裴徊光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更清楚世人眼中的他是个什么鄙脏的玩意儿。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茴会用这样决然的方式,将两个人的关系在家人面前坦白。她的家人不可能认同她的疯举。   若他有女儿,也不会准许她被恶鬼染指。   他们的关系应该隐瞒。应该永远隐瞒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不应该让世人眼中干干净净的她, 被他染脏。   “第一,作为一个女儿,向自己的父母说出自己的芳心, 这再应当不过,更非丑陋不堪。”   “第二,破而后立不仅是对我的家人,也是对你。”   裴徊光略皱眉。   沈茴温温柔柔地笑着,她望着裴徊光,轻声问他:“今夜过后,掌印有没有更喜欢蔻蔻一些呢?”   裴徊光盯着她半晌,失笑一声,问:“娘娘还想咱家有多喜欢娘娘,嗯?”   沈茴轻轻摇头。她说:“不够呢。”   裴徊光殷红着眼角盯着她,声音低沉地问她:“那娘娘呢?”   沈茴朝裴徊光迈出一步,更靠近他一些。她轻轻抬手,将手心小心翼翼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们的开始,始于她的图谋。   在最初隐约得知自己动了心的时候,沈茴也曾茫然过。她曾告诉自己,在这场美人计中,万万不可让自己也陷进去。   可是后来,在真真假假的情蜜相处中,到底生出了几分心动。   沈茴的犹豫很短暂。   她从小心中所向——是光明磊落行事坦荡,图一个问心无愧。承认自己的心,也应当坦然无惧。   沈茴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小手指上,说:“是比以前多了一点点吧。嗯,再多短短一小关节吧。”   “啧。”裴徊光低笑一声。   沈茴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沉静的明眸里是勇气,是坚定。她说:“这与多少无关。不管是十分喜欢,还是一分喜欢。只要这份喜欢滋生出来,每一分都应该被尊重,被认真对待。”   裴徊光审视着她认真的眉眼。   沈茴压在裴徊光胸口的手慢慢柔软下来,纤细的手指蜷起,轻轻攥住他的衣襟,将他衣襟锦滑的料子攥在手心里。   她望着他,坦荡说着自己的野心:“徊光,我比你想得贪心。”   ——既然我已经动心,那么我想要的也变得更多。我要你发了疯地深爱痴恋。为我杀人不够,我要你为我开始救人。为我疯魔不够,我要你为我从地狱里走出来,开始当一个人。   ——我既要天下太平繁京非梦,也要所爱在身边,日夜厮磨。   裴徊光望着沈茴,她明澈的眸越发明亮,升起一团炽热火焰。   沈茴攥着裴徊光衣襟的手松开,她的手心轻轻抚着他锦缎衣料上的绣纹,慢慢上移,直到勾着他的脖子。她眼中明灿的火焰渐渐淡下去,逐渐漾出温柔。   然后她踮起脚尖,凑到裴徊光唇边,将柔软的轻吻浅浅落在他唇角,一触即分离开他。   裴徊光手掌搭在她后腰,将人紧紧禁锢在怀中。他深望她,看着怀里的她慢慢绽出笑颜。   沈茴微微侧首,枕在裴徊光胸膛。她望着他,嫣红的眼角轻轻挑起。   她命令他:“吻我。”   裴徊光微蜷的指背反复摩挲着沈茴柔软的脸颊。指背触暖意。他低下头去亲吻她,用他的方式疯狂亲吻她,如她所愿。   沈茴闭上眼睛,勾起的眼尾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   未来的路,不会自己变光明。她要自己执灯,照亮前途,谋一个她想要的未来。   ·   沉月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因为沈茴离开前说过今日天亮前会回来,所以她一直没有睡沉,等着沈茴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好立刻起身过去服侍。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困得昏昏沉沉的,却也睡不着。沉月听着从窗缝漏进来的远处玉檀枝叶间的鸟儿晨起叫声,决定还是起身。她简单梳洗过来,来到沈茴的寝屋。走到博古架面前,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迎沈茴。就算是从这暗道下到楼下的库房里守着也好呀!   沉月没有犹豫多久,就隐约听见了脚步声。她再等了等,终于等到博古架后面的机关启动声音。   沈茴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被他扶着从暗门后走出来。   “娘娘,您终于回来了!”沉月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她目光扫了一眼沈茴身边的裴徊光,又往沈茴身后望去,发现拾星和阿胖、阿瘦都没有跟着。   沈茴点点头。她垂着眼睛,到底折腾了一夜,一点没睡,她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和困顿。她说:“昨夜没睡好,我想再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是。”沉月多看了沈茴一眼,见她红着眼睛,顿时心里有些心疼。   “至少洗个脸。”裴徊光说。   沈茴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她知道自己脸上有泪痕。她点点头。   沉月犹豫了一下,才说:“娘娘要不要干脆泡个热水澡?那样睡起来会更舒服些。热水都有,不用现烧。”   沈茴点点头,说:“好。”   沉月立刻退出去,飞快安排了宫人,将小盥室里的浴水准备好。她瞧着沈茴精神实在不太好,蹙着眉问:“娘娘要不要奴婢伺候?”   “不用。”开口的是裴徊光。   沉月不敢反驳,只是望着沈茴的目光里仍旧是忧虑。她从小就在沈茴身边,知道沈茴的身体有多弱,时刻担心着她会引了旧疾。   沈茴瞧着沉月的脸色,笑着柔声:“昨夜去河边玩,玩得累了而已。你一定守了一夜,下去好好补个眠。”   沉月这才心里略松了口气,转身退出去。退出去之后,沉月又仔细吩咐浩穹楼的宫人们噤声,莫要喧哗。   ·   沈茴双腿一软,裴徊光立刻扶了她一把。沈茴顺势将头靠在他胸口,慢慢合上眼睛,说:“我没有力气了……”   裴徊光弯腰,手臂探在沈茴膝下,将人抱起来,朝盥室走过去。   她抱在怀里很轻。   裴徊光垂眼,视线落在沈茴身上。她合着眼睛,脸色有点发白,她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应当是真的倦累了。   到了小盥室,裴徊光将沈茴放下来。双足落了地,沈茴眉心轻轻蹙了蹙。她靠在裴徊光怀里,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裴徊光一手撑在她后腰扶着她,一手解开她身上的衣衫,将她抱进浴桶里。   身子没进温热的浴水中,沈茴舒服地轻“唔”了一声,她的唇角满足地弯了弯。   裴徊光将寒凉的手探进水中,让热水将他的手浸泡着,染上些温度,才伸出手来,轻轻摸摸她的脸。   沈茴虽然一直疲惫地闭着眼睛,可是并没有睡着。她感觉到了裴徊光轻抚的指背,她动作小幅度地用脸颊蹭一蹭他的指背。动作轻轻的,也软绵绵的。   裴徊光又拿了棉帕,浸了热水,再将浸帕上的热水拧干,小心翼翼地为她擦着脸上的泪痕。   沈茴觉得置身在温柔窝里,温暖的感觉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这种包裹的温暖中,渐渐睡着了。甚至连后来她被裴徊光抱出水中,又给她擦干身上的水渍、穿上寝衣,她也都一概不知了。   ·   自沈茴离开,沈家人都没有睡。   沈夫人担心母亲的身体,毕竟马上要七十岁的老人家了。她勉强挤出笑脸来,将母亲扶到屋中歇下。可当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中,却忍不住捂着脸低低哭起来。   “母亲。”骆菀坐在她身边,温声劝慰着,“您别难受了。也许没有咱们想得那么差呢?阿茴她……”   “母亲,祖母?你们怎么了?”沈鸣玉揉着眼睛走进来。   她每日清晨起得特别早,因为要练剑。   她迷迷糊糊地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和祖母在垂泪,清晨没睡醒的困顿一下子散去了。   骆菀立刻起身,拉着沈鸣玉的手,带她走出去。   女儿年纪还小,骆菀不是很想让她知道这些事情。她望着女儿,有点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说:“鸣玉长大了,快有母亲高了。”   沈鸣玉扯开嘴角笑。紧接着,她神色一僵,再问:“母亲,你和祖母怎么啦?”   “没什么。别人家的事情。一想到鸣玉长大了,以后也是要嫁人的,也不知道鸣玉将来会喜欢上什么样子的人……”   沈鸣玉一愣,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太自然。她红着脸说:“母亲你胡说什么呢。我还小呢!我才不会喜欢上别人,只喜欢母亲!”   骆菀微笑着摇摇头:“你呀,可从来都不听母亲的话。”   她以前从不觉得女儿有主意有什么不好,现在倒是有了几分担忧。   沈鸣玉皱眉,在心里合计着莫非母亲因别人家孩子不听话而感慨?她笑着说:“母亲放心。鸣玉可听话啦!以后嫁的人一定会是母亲满意的!”   骆菀知道女儿哄自己开心,便跟着露出笑颜。她无奈地说:“好了,去吧。练剑之前先吃些东西。”   “好!”沈鸣玉转身快步往外走,迎面遇见父亲。她眼睛一亮,高声喊了父亲一声,待离得近了,发现父亲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沈鸣玉皱皱眉,总觉得家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迈出院门的沈鸣玉,脚步停下来,狐疑地回望。   “父亲怎么样了?”骆菀迎上沈霆,忧虑询问。 第136章   沈霆摇摇头, 说道:“我从外面刚回来,还没有去见父亲。先过来问问母亲和祖母这边如何了。”   骆菀叹了口气,忧愁地说:“母亲很心疼, 一直在落泪。倒是祖母那边好一些,老人家还吃了些粥,听说已经回床榻上躺下歇着了。”   沈霆视线越过骆菀,望向房内的方向。   骆菀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沈霆,总觉得他过分冷静。她将心里的疑惑问出来:“嘉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算是吧。”沈霆并不隐瞒。他用指腹压了压眼尾, 压下心里的烦躁。他刚从吴往变回沈霆的身份时,沈茴就向他坦白了她与裴徊光的关系。可是这层关系发生了变化。他的妹妹对那阉人生出了感情。   “所以,你一直在帮她瞒着?”骆菀蹙着眉,眼中浮现不解。   沈霆不知如何解释, 心中却生出自责来。在这个家中, 他是最早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所以, 是不是他应该在更早些的时候主动做些什么?也不至于今日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   “嘉延?”骆菀焦虑地望着他,打量着夫君为难的神色。   “我能怎么办?”沈霆疲惫地长叹, “她说她喜欢他。她说她喜欢他……她说她喜欢他!”   沈霆摊了摊手,踌躇地转了转身。像有一腔的怒火压在心里面,可是他发不出来,堵在胸腔里难受得要死。   幺妹从小体弱,所有人都说她活不久。她想要什么东西,他都尽全力满足她。把她的每一日当成最后一日,把她的每一个心愿当成遗愿。她喜欢什么人不好, 偏要喜欢这样一个人?   骆菀攥了攥手,跟着揪心。   沈霆长舒一口气,一家子老弱妇孺, 他不能再乱了阵脚。他收了收情绪,转过身来面对骆菀,放缓了语气:“你也一夜没睡,吃些东西,回去歇一歇。”   骆菀蹙着眉摇头,说:“母亲不吃不睡,我哪里能歇着。”   沈霆想了想,点头说:“好。那你多费心陪陪母亲。我去父亲那边看看。”   骆菀点头。她站在原地目送沈霆离开,然后去吩咐下人去煮了晨粥,亲自端进去,努力劝婆婆用一点。   ·   沈霆在后院凉亭里找到了父亲。   沈元宏一个人坐在凉亭里,身躯佝偻着,望着远处平静的湖面。拐杖被他随意一放,跌落在脚边。   本就是年迈病弱的老人家,一夜之间又添华发。   沈霆走过去,无声在父亲身边坐下。两个男人沉默着。   好半晌,沈元宏长叹了一声。   “是我这个父亲,护不住她啊……”话到后面,多了颤音,苍老的男人忽然就落下泪了。   到底不愿在儿子面前落泪。沈元宏抹一把脸,把脸转到另一边。   知父亲用意,沈霆低着头,也不去望父亲伤心的模样。   “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后悔年轻时离乡参军。若说更后悔的事情,就是太由着你们几个孩子,让你们都生出那样刚烈的性子。”沈元宏将哽咽咽下去,缓了好大一口气。“我多希望你是个逃兵,不会死守城中。多希望二郎不要一腔清正,多希望阿荼性子软一些不要跳下去。又多希望阿菩懂得蛰伏隐忍……”   沈元宏闭上眼睛垂下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低下去:“我以为阿茴最乖顺。怎么也走了这样一条凶险的路。难道她不说,我就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这腐烂的乱世,哪是那么容易掰正的。傻孩子……”   沈霆喉间微哽,他勉强笑笑,说:“因为我们都是您的孩子,继承了您的风骨。”   沈元宏摇头,沧桑道:“我老啦。天下父母心,想要的只是儿女平安。”   沈霆转过头,望向身边满鬓华发的父亲。在他少年时,父亲很少在家。那时候的父亲高大康健,挺拔又骄傲,总是穿着一身盔甲,剿匪迎敌,勇往直前。他教他们勇,教他们刚正良善,教他们无愧于心。   父亲不知道,他一直都是兄妹五个的骄傲,是他们的英雄,和一生效仿的人。   父亲老了,开始有了怕。   怕孩子们再伤亡,怕再失去他们。   “嘉延啊……你不知道父亲看着她进宫心里有多难受。她还那样小,身体又那样差。我甚至痴想着世子何时能率兵打进京中,或者是别的谁造反成功。曾经为这齐氏江山而征战,现在却可笑地盼着龙椅上的皇帝早点驾崩。”沈元宏苦涩地笑了笑,“父亲甚至偷偷想过,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她弄出宫来。不不,也不是偷偷地想。很多次和你母亲夜里说过。她还那样小。我和你母亲忍不住去盼以后,不知道她会不会再遇到对她好的男人,可以好好疼爱她的人。”   “裴……”沈元宏搓了一把脸,“我的阿茴知道喜欢人了,多好啊。可是怎么会是裴徊光呢?啊?怎么会是裴徊光呢?”   沈元宏去问沈霆,也在问自己。他已经问了无数次。   ——怎么就是裴徊光呢?   只要是他的阿茴喜欢的人,不管是家贫的还是相丑的,哪怕是她身边那两个奇形怪状的内侍,只要她喜欢。   可是,怎么就是裴徊光呢?   “罢了,罢了。”沈元宏弯下腰,努力捡起脚边的拐杖,支撑着用力站起身,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沈霆望着父亲逐渐走远的苍老背影,心下不忍。他垂下头,闭上眼睛。   不久后,沈霆觉察到了异动。他皱皱眉,猛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的裴徊光。   他怎么来了?   沈霆一下子站起身,遥遥盯着裴徊光的一举一动。   沈元宏手里拄着拐杖,低着头,浑浑噩噩地一瘸一拐往前走。就连裴徊光迎面朝他走来,他都浑然不觉。一直待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挡了他的路,他还以为是什么家仆。他皱着眉抬起头,看向这个挡路的家仆。   沈元宏发现自己的视线里是一身红衣。   太后孝期,谁人会穿一身红?   沈元宏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的视线里慢慢出现裴徊光的脸。   “你!”沈元宏呆怔片刻,向后退了一步。他紧紧抿着唇,腮线紧绷着。他握着拐杖的手用尽了全力一般,苍老的肌皮上凸着青筋。   沈元宏长长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着牙发问:“掌印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裴徊光半垂着眼,慢悠悠开口:“阿茴睡着了。小婿左右无事,过来看望岳丈大人。”   沈元宏紧紧抓着拐杖的手强烈地颤了颤,教养让他不要骂得太难听:“草民没有您这样了不得的小婿!掌印还是莫要乱喊岳丈!你……”   “沈元宏。”裴徊光打断沈元宏的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咱家这女婿,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你、你、你……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沈霆大步追过来,站在父亲身侧,望向裴徊光:“家父年迈,掌印有什么事情尽可与我说。”   裴徊光没立刻接话,而是将手中的折扇慢慢展开。   沈家父子视线不由下移,落在扇面上,看着上面的题诗——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   “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沈元宏念出来,继而带着嘲意地冷笑了一声。   就他?   紧接着,沈元宏神色一僵,视线重新落在扇面上的题诗。认出来这是沈茴的笔迹。   沈元宏瞪圆了眼睛盯着裴徊光。这人什么意思?拿着女儿送他的定情信物在这里瞎炫耀什么?为了气死他?   沈元宏再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万不可着了这阉贼的道儿,决不能被他活活气死。   “掌印大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沈元宏握着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将青砖路敲得梆梆响。   裴徊光视线下移,落在沈元宏用力敲着地面的拐杖上。他缓声道:“阿茴每次见了岳丈大人一瘸一拐的狼狈德性,都心疼得揪着眉头。”   “怎么?”沈元宏又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你这狗阉贼还想把我的腿砍了不准我走路了不成!”   到底,教养没拦住,还是骂出来了。   沈元宏用拐杖敲着地面,拐杖却在青砖上打了滑,没了拐杖的支撑,他的身体跟着朝一侧趔趄。   裴徊光扶了一把。   沈元宏重新站稳身形,发现自己扶着裴徊光的小臂,立刻愤怒地甩开,向后退了一步,用手中的拐杖重新支撑着站稳。   裴徊光也不介意。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上被沈元宏压出的褶皱,然后才慢悠悠开口:“岳丈大人误会了,小婿来给您治腿的。”   ·   沈茴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她肚子空空的,还没睁开眼睛,先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她慢慢睁开眼睛。入眼,是琉璃笼炫目的光影。   沈茴这才意识到身在何处,她手肘支撑着坐起身,朝身后望去,发现裴徊光并不在身边。她低下头,望着身上的寝衣,慢慢回忆昨天晚上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不由地,眼前浮现家人为她心疼和担忧的模样。她的心里慢慢酸涩泛滥起来。   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沈茴才发现自己哭了。   “娘娘醒啦?”沉月走进来,“可终于醒了。睡了一上午呢。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是不是立刻起来,且让他们摆了午膳?”   沈茴匆忙擦干眼泪,扶着琉璃笼站起身,身子却晃了晃。   沉月惊了,立刻走过去扶她,下意识地去摸她的额头,去探她有没有发烧。   沈茴微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事啦。就是睡得太久,肚子好饿。”   没有发烧,沉月这才松了口气,扶着沈茴在梳妆台前坐下,一边为她简单梳理一下长发,一边说:“俞太医一早过来请平安脉,知道您睡着,一直在楼下候着呢。等会用了膳,正好让他给娘娘把把脉。”   说着,沉月已经将沈茴睡乱的长发整理好。扶着她往楼下去。   俞湛?   沈茴恍惚了一下。正好,她也要寻俞湛。   在很早很早之前,在俞湛还没有进太医院的时候,沈茴就盼着他进宫。不仅是需要他调理身体,更需要他手里的药。   不,是毒。   ·   “我想要合欢鸠毒。”沈茴温声说。   俞湛猛地怔住。向来温润从容的面容出现震愕,他站起来,盯着面前的沈茴,细细分辨她脸上的表情。半晌,才压抑着低声问:“何至于此?”   沈茴温柔笑着说:“俞太医勿多虑,我现在不用。” 第137章   合欢鸠毒, 以身为饵,糜愉之致,共赴黄泉。   这毒奇邪, 是同归于尽的法子。沈茴并不意外俞湛的反应, 她微笑着, 继续解释:“深陷宫中, 偏又这样的乱世。日后兴许会用得上,不过提前准备着。”   俞湛慢慢将脸上的震愕收起来,沉默地凝视着沈茴。   只是以备不时之需?俞湛不太相信沈茴的说辞。他总觉得她现在不用这毒兴许是真的,可她心里应当有了某个计划的轮廓。   俞湛重新坐下来, 将搭枕从药匣里取出来,平静地说:“世间毒物千万, 若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未必要这一味毒。”   沈茴眉眼间挂着浅浅的笑,并不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 俞湛抬眼, 重新望向坐在对面的沈茴挂着笑的眉眼,他心中已明了。   这世间坚强与柔软往往不能只看表面。他见多了她从小与病痛抗争的模样, 知晓她温柔乖顺表面下的毅然。   他将叹气浅藏, 颔首道:“臣会给娘娘准备。”   沈茴笑起来, 这才将手腕放在搭枕上, 说:“虽然你在太医院做事, 可每日出处宫中也都会有搜查。所以俞太医还是要谨慎些, 莫要给自己惹来麻烦。”   “娘娘宽心。这合欢鸠毒所需的材料并非罕见, 不过是方子繁复些。臣大可在太医院中悄悄研炼。”俞湛说。   “那就太好了呀。”沈茴笑。   这合欢鸠毒的大名,略懂医毒之人都知。可研炼的过程极为麻烦,药方更是寻常人不得见, 这十分难寻的一种毒。   偏偏,这合欢鸠毒是俞湛的外祖父研制出来的。   俞湛听着沈茴声音里噙着的那点浅浅的笑,却心里沉沉。待沉月在沈茴的腕上搭了帕子,他恭敬地探手诊脉。   静听她浅浅的脉搏。   俞湛愣了一下。   他抬眼望向含笑的沈茴,问出来:“娘娘最近觉得身体如何?”   “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沈茴想着今晨回来后的疲惫和困顿,可那是因为她昨晚一夜没有睡,不算什么特殊的状态。   可俞湛紧接着就问出来:“可安眠?”   沈茴弯着眼睛说:“这都被俞太医诊出来了吗?昨天晚上是贪玩了些,睡得很晚,起得也很迟。”   “娘娘身体与常人不同,要多注意休息。”俞湛斟酌了言语,“更是勿要忧虑,万望宽心。”   “我晓得的。毕竟是从小听着赵伯伯那句‘多笑多开心身体才好’长大的呢。”沈茴顿了顿,又问:“俞太医,我身体是又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还好。”他说。   还好?这用词倒是有些古怪。沈茴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俞湛垂眼收着药匣,一边收拾一边说:“一会儿给娘娘的药方再改两味药。”   “好。”沈茴点头。   她服用的药,时常会根据她身体的状况来调整。   俞湛又告诉沈茴一件事情:“这里离江南已不远。外公不日会来关凌。到时候让外公再给娘娘重新理一理药方。”   “赵伯伯要过来?那真是太好啦。”沈茴笑脸上顿时又浮现点不好意思,“我小时候太娇气,还凶过赵伯伯呢。”   忆起沈茴三四岁时一看见他外公就哭着喊“坏人”,俞湛的眉眼间也勾出了几分笑来。   俞湛到隔壁写完新的药方,又嘱咐了宫人几句,背着药匣下楼离开。他刚走出阁楼,远远看见裴徊光迈过院门,正侧着脸,跟浩穹楼里的小太监说话。   俞湛略一犹豫,换了条路,从侧门离开浩穹楼,避开了正面遇上裴徊光。   ·   俞湛离开之后,沈茴起身回到了寝屋。昨夜到底折腾得伤了身,她身上的懒倦还没完全散去。倒也不困睡不着,她在窗下的软塌懒靠着。   窗户开了半扇,温暖的风轻轻吹进来,温柔吹拂在她的脸颊上,让她的几许发丝拂在雪色的面颊上。   她打量着窗台上的那瓶插花。百花怒放的时节,宫中不乏巧手的人摆弄出一瓶瓶精致的插花,摆放在各个角落。一眼望去颜色艳丽,且伴着清香,不由让人心旷神怡,心情大好。   “这红胆瓷瓶里的花是谁插摆的?”沈茴询问。   “是奴婢弄的。让娘娘看笑话了。”灿珠笑着说。   沈茴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望向灿珠。她视线下移,落在灿珠的肚子上。她不需要再隐瞒身孕,也就不再故意穿过分宽松的衣服。如今天气暖热,衣衫也单薄。她的肚子就很明显了。   沈茴赶忙说:“不是说过让你好好养身子吗?怎么忙起这些事情了?”   沈茴不仅免了灿珠平日里各种当值,还派了个十二三岁的伶俐小宫女到她身边照顾着。   灿珠大大咧咧地说:“娘娘,奴婢没那么娇贵。被免去夜里当值已经足够足够了。其他的事儿,奴婢还是能做的。就是……若是跟在娘娘身后出入,恐怕惹人眼给娘娘带来不方便。其他那些事情,奴婢都能做的!”   沈茴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到身边坐。   “我身边又不缺人,没有那么忙。若是真的闲不住,来与我说说话就好。”沈茴好奇地瞧着灿珠的肚子。她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可是又有点担心,怕碰坏了,蹙着眉把手收回来了。   她忍不住好奇:“会动吗?我记得我看过一个故事,里面提过几笔胎动。说小孩子会在母亲肚子里拳打脚踢?”   灿珠笑着说:“还早呢!偶尔会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家伙在动。可像娘娘说的那种,估摸着还得再等两个月呢。”   沈茴点点头。   平盛从外面进来。   “娘娘,出事了!铸王和锟王死了!”   沈茴讶然,立刻追问:“怎么死的?”   “说来也奇怪。两位王爷一向交好。咱们先前在宫中时,他们两位还常常同出同入。等咱们跟着皇帝来关凌,两位王爷本该各自回封地去。可不知两位爷产生了什么过节,竟是同时找了江湖上一等一的刺杀组织,向对方下手。铸王回封地的路上遇刺,当场毙命。而锟王受了重伤,慌忙逃往封地,深夜悄悄归家,竟是被他的儿子当成蛮贼,一剑穿了个窟窿!”   沈茴蹙眉听着平盛的禀话,细细琢磨着。   坐在另一边软椅里,跟着姐姐学做针线活的拾星把手里的针线活一扔,扒拉了一会儿手指头,说:“先帝一共有十九位皇子。嘶,就没一个好命长寿的。”   沉月瞪了她一眼。   “我说错了吗?”拾星向来在沈茴面前说话不避讳,她也知道屋里几个人都是可信之人,继续说下去:“皇帝得了那脏病,谁知道能活到什么事情。现在铸王和锟王也死了。算来算去,就只剩下一个玥王。玥王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听说不过吊着口气,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沈茴听着拾星的话,不由想到了玥王。她自然不认识玥王。听说玥王的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宫女,且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而他也从小体弱,从小不得看重。年少时离京去了封地养身,却一直不见康健,每年新岁各地进宫觐拜时,他也因病重不能入京。是以,朝间与乡野提到王侯时,往往会忘记这位小王爷。   大抵,同为从小病弱的人,沈茴生出几许感慨来,只希望这位病弱的小王爷能够一直在封地安分的养病,莫要参与到朝堂的争斗中。   沉月记得沈茴今晨回来时极差的脸色。她柔声询问:“娘娘要不要再小睡一会儿?”   “不用了。上午睡得很好了。”沈茴稍微坐正一些。她瞧着沉月和拾星都在做针线活,而自己没有事情做,心里难免虑起家人而心烦。所以她吩咐宫人去给她拿些书来。平盛询问拿什么书,沈茴也没什么想看的,不过是希望借助读书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也没点明什么书,让他随意拿几本过来就好。   瞧着沈茴要读书,身边的几个宫婢不想打扰她,都退了下去。   ·   楼梯狭窄,沉月和拾星并肩下楼。灿珠和平盛一起跟在后面。平盛笑嘻嘻地退后一步,打趣玩笑:“灿珠姐姐您先请,小的可不敢磕碰了。”   灿珠瞪他一眼,跟着笑起来。   她将手搭在腹部,眼中却浮现几许愁绪。明明一切很顺利,她也不知道最近几日为什么如此心焦。就像她原本打算今晨插摆的海棠,忽然被麻雀叼了一口,莫名让她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来。灿珠摇摇头,笑话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竟变得敏感起来。   “啧啧,天大的喜事降临,咋还愁眉苦脸的啊。”平盛继续笑嘻嘻地打趣,“我知道了。王来明儿个就要回京。灿珠姐姐是舍不得了吧。”   “就你话多。”灿珠搪塞。   走在前面的拾星回过头来,笑着询问:“王来什么时候回京呀?”   “明天。”灿珠说。   拾星还想说什么,听见楼下裴徊光与内宦说话的声音,立刻噤了声,规矩地转过身去。   四个人快步走下去,在一侧恭敬垂首地候着,给裴徊光让开路。   “娘娘可还睡着?”裴徊光询问。   “娘娘醒来好些时候了,闲来无事正在屋里看书。”沉月恭敬禀话。   裴徊光握了握手中的折扇,往楼上去。   沈茴打发去拿书的宫人不认识几个字,随便拿了几本书,竟都是沈茴读过的。她懒懒靠在软塌上,随手拿了卷随手翻一翻。   裴徊光一进来,沈茴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   “娘娘在读什么书?”裴徊光走到沈茴身边,将手中的折扇放在小几上,顺势坐在她身边。   沈茴目光还落在书卷上,身子已软软靠过来,倚在他怀中。她没说话,让他自己看她手里的书卷。   “《离骚》?”裴徊光低笑了一声。   本就倒背如流的内容,沈茴还还是一字一句看下去。她再翻一页,随口问:“你去哪儿啦?”   顿了顿,似乎不想让他误会她追问他的行踪。她再添一句:“醒来你不在身边怪不习惯的。”   裴徊光侧首看她,将暖风吹乱的发丝一根一根从她脸颊捡起归拢。他慢悠悠地说:“闲来无事,送上门去让人骂一顿。”   沈茴转首打量了他一番,问:“那掌印被打了吗?”   “那倒没有。”   “哦……”沈茴拖长腔调,“怪可惜呢。”   “啧。咱家怎么觉得娘娘欠打了。”裴徊光将书卷从沈茴手中拿来,然后卷起来握在掌中,再慢悠悠地去挑她衣带。 第138章   腰侧的衣带尚未挑开, 卷起的书卷轻磕着腰侧的软肉,沈茴只觉得好痒。她忍不住笑出来,一边笑着一边向后去躲。   沈茴笑着抓住裴徊光的手腕, 阻止他慢悠悠的动作。为了岔开他的举动, 她随口问他:“掌印最喜欢这书中的哪一句?”   裴徊光瞥了一眼手中的书卷, 道:“没什么喜欢的。”   他已将这本《离骚》随手一扔, 手掌沿着沈茴的腰线抚在她后腰上,拇指轻压在她的腰窝里,慢悠悠地打着旋儿般地玩弄品味。   还是有点轻轻浅浅的痒,不至于忍受不住, 偏酥麻的一种痒。沈茴伏在他怀里,继续岔开他的注意力追问:“那掌印猜猜本宫最喜欢哪一句?”   裴徊光瞥眼, 视线落在沈茴期待的目光上。她的眼中有一汪水, 正盈盈望着他。裴徊光想了一下,道:“余亦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茴一双盈盈明眸瞬间亮起来。她惊讶地望着他, 惊喜询问:“掌印怎么知道?”   裴徊光轻嗤了一声。   他拍开沈茴攥着他的小手,去解她腰侧的系带。微凉的手掌轻易探进她的心衣中, 顿了顿, 再沿着细细的腰, 绕到她腰后, 去解沈茴心衣背后的带子。随着他的动作, 他俯身靠过来, 长指一边抽解系带, 一边慢悠悠地说:“是是是,娘娘心中有着海晏河清天下大治的追求。这些都是娘娘心之所善。只不过咱家可不想听娘娘的志向,只想和娘娘快活。”   沈茴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 慢慢翘起唇角来。她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承认他所说。她又略挺直了脊背,凑到裴徊光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裴徊光解她心衣的动作顿时停下来,碧绿的系带仍缠在他修长的白指上。   裴徊光垂目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娘娘刚刚说什么?”   沈茴抵在他耳边的软唇轻轻移走,沿着裴徊光的脸颊,慢慢地移到他唇角。她贴着他的唇,再重复一遍:“掌印也是本宫心之所善。”   她低软的声音好似带着蛊惑,更别说她贴在他唇角的唇更是香软至诱人。   挂在裴徊光长指上的系带终于滑下去,连带着沈茴身上的心衣也缓缓落下去。外面薄薄的春衫衣襟敞垂着,旖色温柔。   裴徊光忽然低笑了一声。   他捡起落在两人之间的碧绿色心衣,他将她的心衣展开,细细欣赏了一番上面的海棠绣纹。他又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心衣上胸口处双层的面料。然后他将这件心衣压在沈茴的身上,长长的碧绿色系带绕过沈茴纤细的腰。他双手环拥着她,再将刚刚他解下来的系带重新系上。   沈茴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给她穿衣。她将裴徊光推开一些,又用力将身上系了一半的心衣扯开。她望着裴徊光,说:“不穿。”   “啧。”裴徊光瞥着她,“娘娘要点脸吧。”   沈茴拉住裴徊光的手贴在胸口。她慢慢勾起眼尾,声音也低软下去。她问他:“不好看吗?”   “好看。”   沈茴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靠在他的怀里,随着她的动作,一双未着袜履的雪足从裙下探出来。   团圆在外面敲了敲门,恭敬地禀话:“娘娘,煜殿下写完了功课,要拿来给您看呢。您见不见呀?还是暂且推脱了?”   沈茴想起来了,是她给齐煜留了功课。打算将她的功课拿去给苏大人瞧一瞧。   沈茴坐直了身子,开始整理衣服。上衣刚整理好,沈茴推了推裴徊光,低声说:“白日宣淫乃大不善。你快些走吧!”   裴徊光弯腰,握住沈茴的脚腕。   沈茴轻轻挣了挣,没有挣脱开,她便不再挣脱,望着裴徊光,望着他俯下身来,吻了吻她的脚背。   脚背上传来酥酥的麻痒,脚趾忍不住微微蜷起来。裴徊光看见了,他的指腹便轻轻抚过她的每一个脚指头,又在她最小的圆润小脚趾上轻轻咬了一下。   异样的酥麻感觉渐浓。沈茴将另一只脚从群中探出,轻轻踢了踢他的腿,暗示他差不多得了!   裴徊光明了她的用意,他将沈茴的脚放下来,又捉了她另外一只踢他的脚,将两只皙白阮嫩的小脚挨着放在一起,再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沈茴身上的裙子,抚平褶皱,将她的一双足覆在其内。   他说好,   他说晚上再来宣淫。   沈茴把脸偏到一边去,不去看他,假装也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裴徊光离开前,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忽然想起今晚有事,这淫宣不得。”   他俯身,轻轻含了含沈茴的耳朵尖,温声:“明晚。”   ·   裴徊光回到府里,换了身衣服。   他漠然打开衣橱,在里面挑了一套纯白的衣衫。长指解开玉带,绯衣落地,换上这一身雪衣。   然后,他在对面的柜子里翻找着器具。   这柜子里装着的,都是虐杀的工具,五花八门,能够给人带来极大的痛苦。这些新奇的杀人工具,很多人连见都没有见过。这里面的东西,不少都是裴徊光自己设计出来的虐杀玩意儿。   裴徊光冷眼扫过这些冰冷的器具,最后什么也没拿,转身往外走。到了楼下,要了顺年手里的剑。他将长剑从鞘中拔出,冷漠地打量着剑身银光。   “掌印,今晚有什么想吃的?”顺岁追出来询问。   “不归。”长剑回鞘。裴徊光握紧这把剑,大步往外走。   他要杀人。   这一夜,关凌死了很多人。   有的人正在家中酣睡,莫名失去了头颅。有的和家人正在商量明晚的河神节要做什么美味打牙祭,却在瞬间被一柄长剑分了身。有的人做工忙碌一天,趁着夜色疲惫归家,听得脚步声,吓得躲进死胡同,再一转身,瞳孔猛地睁大,一双放大的眼珠子被一柄剑一分为二。   热闹的青楼里,富商一边左拥右抱,一边谩骂老鸨不送最美的姑娘过来。   “尽拿这些劣等货糊弄……”富商僵住,怔怔望着出现在面前的雪衣人。分明他之前还在抱怨身边的人不够美,这一刻却见到了这样美的谪仙人。然而,也是生命的最后一刻。   硕大的人头滚地,瞪大的眼珠子死不明珠,还噙着惊艳。   姑娘们惊呼,四处逃窜。更有胆小的直接吓昏了过去。   裴徊光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獠牙面具。这里刚刚正在跳舞,这个面具也不知道是哪个起舞的美人遗失的。   裴徊光指腹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面具,然后将面具戴在脸上,头一次遮住他这张作恶的脸。   鲜血染红他一身雪衣。   他从小厌恶鲜血的味道。他学那邪功所为的,甚至也是可以轻巧优雅的杀人,不让那脏臭的血染满身。   可是这一回,他没用动用邪功,也没有故意避开那些脏臭的鲜血,任由鲜红滚烫的血喷溅在他一身雪衣之上。   下一个地方,是一个山贼窝。   名单上的四个人如今已经是这座山上的土匪头子。裴徊光执剑,剑尖滑过石头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   土匪涌上来,企图顽抗。   他慢悠悠地念了那四个人的名字,难得慈悲一回,不杀旁的无辜人。   然而没人信他的话,那些土匪涌上来,万众一心一般想要先将他杀了。   “啧。咱家给过你们机会了。”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一步杀一人,血流成河,腥脏的浓稠鲜血染透他一身雪衣。   一滴灼烫的血喷溅到裴徊光的眼中,裴徊光略略侧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擦。却发现自己的手上也染满了鲜血。   动作停顿在那里。   半晌,裴徊光抬眼,漠然望着夜幕中的月亮。他毫无温度的漆眸里这才略微染上了些微的温柔。   他很快收回视线,握紧手中的剑,朝着名单上的下一个名字奔去。   快一些把这些人都杀了,用一双干净的手与她厮磨。   卫珖,快一些,再快一些。   ·   清晨,灿珠站在檐下,担忧地望着远处的王来。他正在与伏鸦说话。今日与伏鸦做过交接,他就要离开关凌,回京城去了。   路途遥遥,再次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伏鸦笑着拍了拍王来的肩,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将来是有大出息的,幸好没真把你的手砍了,那可结下梁子了!”   “督主又提此事了。”王来笑着说,“您是遵从掌印的命令,就算真的剁了我的手,我也不敢怪督主。”   “别别别,可别再一口一个‘您’了,咱们以后算是平起平坐了。”   王来望向伏鸦。   他因为烧伤,半边脸被毁,看上去十分可怖。更何况他为人本就凶狠,整个东厂的人都怕他。可王来仔细去瞧他的另一边脸,却发现伏鸦原本也有一张俊朗的面孔。   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多年的疑惑:“督主这脸到底是怎么毁的?”   伏鸦随口说:“年少不懂事,妄图从火中救人。人没救下来,反倒把自己的脸还给毁了。”   他笑笑,神色忽然就凝重下来。不过他转瞬又收起情绪,笑着说:“行了。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你也去和你的小娘子说话吧。小娘子站在那边瞅你半天了。”   王来顺着伏鸦的目光望过去,看见檐下的灿珠。遥遥望见她,他的眼中便落了笑。   别了伏鸦,王来朝灿珠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询问:“怎么在这里站着?不回屋里歇着去。”   “我没有那么娇气的。”灿珠说。   “嗯。”王来应一声,从自己的腕上解下红色的手串套在灿珠的腕上。他说:“你生产的时候我未必能回来,你要自己多注意,多当心。”   提到此,王来皱了皱,脸上明显有了自责之意。   “放心吧。我一个当宫女的,又不是宫里娇气的主子,哪那么娇贵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他的。你都放心!”   王来却不赞同灿珠这话。她本是官家女,家中落了难,才沦落到奴籍。   灿珠又说:“倒是你,要好好保护自己。我还是那句话,多大的能力办多大的事儿,万万不可逞强。”   “好。”王来答应。   “王来。你可记着,现在不是以前了。你以前总想着我日后能出宫嫁人。现在你再不能这样想。你得为了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好好保护自己。听见了没有!”灿珠忍不住蹙眉,用手指头戳了戳王来的头。   “好。”王来笑着再答应。 第139章   这是沈茴第一次见到大皇子。   她清晨醒来没多久, 大皇子过来给她请安。   沈茴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孩子,五官面貌上没有多少皇帝的影子,安安静静的, 不太爱说话, 看上去还有些胆小。   沈茴赏了些礼物,再关怀叮嘱几句, 那孩子就想离开。沈茴也没留人,让他离开了。   当初得知皇帝还有个长子忽然被寻回时, 沈茴首先是质疑,她总觉得这孩子忽然出现有点蹊跷。她也询问过母亲,皇帝还未登基时那个外室的消息。可长姊向来有自己的主意, 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母亲, 母亲一点都不知晓此事。沈茴再想从长姊身边的人入手。可是几年过去了, 那些人都各自归乡。沈茴派人去探查, 又因时日还短, 派去的人一时之间尚未回来。   沈茴不是没有想过辅佐这个孩子登基。至少,他是个男儿身。不像齐煜自小女扮男装, 到底埋了个凶险。   可到底是来路不明的孩子, 背后必有指使之人, 目的不纯。沈茴想过去询问表哥, 可她总觉得表哥未必会与她说实话。更何况, 与他相见也有诸多不便。   沉月从外面走进来, 说道:“娘娘,陛下身边的小林子递消息过来。陛下最近两日有心回京。”   “回京?”沈茴讶然。   “是。”沉月点点头, “陛下没少抱怨行宫中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还念叨着几位京中皇宫里没有跟来的妃嫔们。”   沈茴被气笑了。   当初皇帝因担心惹怒巫兹引战事,急急忙忙地想要迁都, 多少朝臣跪求阻扰,偏他一意孤行。皇室与朝臣走了近三个月才到关凌,如今在行宫中也没安顿多久。他是见巫兹不声不响,没起战事,又想回去了?   回京是早晚要回去的。只是折腾来一趟本就劳民伤财。现在就启程回去,再劳民伤财一番?   照着皇帝这折腾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库里的金山银山已经塞不下了呢。可事实上国库亏空,年年增税来补。   拾星带着两个宫女进来,笑盈盈地说:“娘娘,宫里送了早葡萄过来。没想到来了这边,可以在这么早的时节吃上葡萄呢。”   沉月打量着沈茴轻蹙的眉心,温声劝着:“娘娘尝尝看这早葡萄味道可好?”   沈茴这才将目光落在宫女捧着的葡萄上。   ·   裴徊光回到府邸时,身上的一身雪衣被鲜血染透。甚至有些地方的血迹已经干了,衣料都变得硬邦邦的贴在身上,十分不适。   浓稠的血腥味道让裴徊光的脸色十分阴沉。   扫落叶的顺岁看见归来的裴徊光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握着扫把的手抖了抖。他很快反应过来,将扫把放在一旁,小跑着回去给裴徊光准备浴水。   顺岁在浴桶里灌满凉水,又跑去地下抱了些冰块上楼,将冰块一并放进浴桶里。   裴徊光脚步停下来,死气的眼眸转动,逐渐落在院中西南角栽种的荔枝。荔枝长出来一大截,碧绿碧绿的。   裴徊光望了一会儿,阴恻恻的眸中才渐渐染上那么一丁点的活人气息。   他步履缓慢地往楼上走,将手里的剑随手扔给迎上来的顺年。他迈进盥室里,顺岁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待裴徊光进来,顺岁悄声走出去。关门时,顺岁从逐渐关合的房门瞥了一眼掌印的背影。   他浑身沾满鲜血,一身煞气,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   门外,顺岁和顺年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立刻拿了帕子跪着去擦地面的血迹。裴徊光回来时,靴底印下的血迹,还有衣襟上滴落下来的鲜血。   两个人手脚麻利地将一切收拾妥当,缓缓松了口气。   “那是不是督主?”顺岁眯着眼睛望向远处。   顺年跟着望了一眼,点头道:“应当是。他昨儿个晚上到了关凌,今日是该来拜见掌印。”   顺岁瞬间有了个主意,快步朝伏鸦跑过去。   他觉得掌印今日脸色实在太可怕,纵使贴身伺候了一段时间,早该习惯,还是被裴徊光身上的阴森死气骇到了。他觉得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得想法子让掌印开心起来。显然,他觉得自己没这么大本事。   可是东厂督主伏鸦一定行!   他可记得伏鸦总是有很多新奇的杀人法子,能让掌印开怀大笑!   顺岁跟着伏鸦一起往这边走,一边走一边絮絮说着自己的想法。伏鸦听了之后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咱家最会帮掌印找乐子!”   “都督厉害!”顺岁竖起大拇指来。   伏鸦听了顺岁的话,又得知裴徊光在沐浴,他也没留下等着,反而是出去了一趟,抓了个名单上的人过来,打算帮掌印找点乐子。   裴徊光在盥室里呆了很久,中途唤顺岁上来换了四次水。他总觉得鲜血的味道还是没有洗净。最后他终于从冰冷的水中起身,水珠从他苍白的肌肤上滑落下来。长腿从浴桶里跨出来,他习惯性地走到铜镜前,对着铜镜擦拭身上的水渍。   铜镜中映出他的苍白。   裴徊光总觉得看得不清楚。他走近些,面无表情的脸几乎贴在铜镜上。他盯着铜镜中自己的眼睛,企图看出点人的生机。   他再退后一步,扔了手中擦身的棉巾,张开双臂。让自己的身体在铜镜中完全展露,凝视良久。   裴徊光穿上干净的衣裳,服帖地裹在身体上。   铜镜中的人,仿佛稍微有了点人样子。   他推开盥室的门,一脚迈出去,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回了盥室,站在洗手架旁,开始反反复复地洗手。   ——用力地擦拭根本不存在的血迹。   一双玉白的长手被洗得发了红。   他这才走出盥室,去了书房。书房的长案上摆着一些雕玉的器具,他雕了一半的剃球安静地躺在木盒中。   裴徊光瞥了一眼香炉,长指挑开抽屉的搭锁,取出一包玫瑰香,慢悠悠地倒进香炉里。一时间,玫瑰的浓香从铜炉密密麻麻的镂空孔洞中飘出来,浓香扑鼻。   裴徊光冷眼抬起双手,烤烤手。让这一双寒冰一样没有温度的手,沾上点玫瑰的郁香。   一刻钟之后,裴徊光收了手,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小巧的刻刀,开始专心地雕钻。   顺岁叩门进来,说:“掌印,粥煮好了。吃一些再忙吧。”   裴徊光长指捏着细细的圆刻刀,小心翼翼地剐刻着手中玉球上的镂纹,将这一面的线条打磨圆润,才将其放下,面无表情地起身,往楼下去。   裴徊光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粥。他刚放下银箸,伏鸦抓着人回来了。   伏鸦瞧了一眼裴徊光几乎没吃几口的清粥,笑着说:“掌印,伏鸦最近研究出一种新鲜的玩法!”   裴徊光瞥他一眼,无所谓地颔首。   知他默许,伏鸦咧嘴一笑,让两个小太监将人带上来。   男人双脚都被绑着沉重的铁链,早就被吓坏了。两个小太监将他带上来,刚刚松了手。这男子竟也没过逃走,而是本能地跌坐在地,瑟瑟发抖。   伏鸦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小太监又将准备好的木架子搬进来,将这人摆成一个大字,绑在木架子上,再将他的上衣剥了。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救命……救命啊!谁能来救救我!”男人吓得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声音也跟着变了音,吐字都变得难以辨认。   伏鸦嫌他吵得难听,将一块帕子完全塞进他嘴里,让他连呜噜呜噜的声音都发得艰难。   伏鸦这才从小太监手中取来工具。   那是一个中空的铁球,铁条从中穿过,再固定在把手上,所以才能让这个铁球滚动起来。铁球十分不寻常,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倒刺,银光森森。   伏鸦阴森笑着,向掌印献宝。   他握着把手,将铁球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就这么轻飘飘地一滚,立刻将男人的胸膛卷下血肉来,一大片血肉模糊。   男人尖利地喊叫。可惜他的嘴被堵上了,尖利的声音撞击在堵嘴的帕子上,发不出来,再咽回去。   伏鸦回头去看裴徊光的表情,却见掌印面无表情,似乎往日的痛快神色。伏鸦一愣,立刻又笑着说:“这还没完呢!掌印接着看!”   他向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个小太监立刻将瓶中的蜂蜜倒在铁球上。伏鸦笑着再次用铁球滚在男人身上,卷下了皮肉,也蹭上了蜂蜜。   小太监拿起另外一个瓶子,扯下塞子,将里面的蚂蚁倒在男人的肩上。蚂蚁闻到蜂蜜的香甜,一窝蜂爬过去,朝男人血肉模糊的胸膛爬去,钻进他的血肉中。   顺岁和顺年在一旁看得睁大了眼睛。   伏鸦很是骄傲。他转头再去看裴徊光,发现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的恹恹神色,一点兴趣都没有。   伏鸦不由疑惑了。他很多虐杀的法子都是从掌印那里学来了。他虽不知那名单上的人都有什么来头,可他知道掌印每次虐杀名单上的人时,寒潭似的漆眸里会染上亮色,是带着快感愉悦的。   今日这是怎么了?   伏鸦不死心,试探着问:“掌印试试?”   裴徊光像才回过神来般,抬了抬眼,瞥向极度痛苦的男人。   这些年,他死气沉沉的人生里,好似只有报仇才能给他带来点令人愉悦的痛快。可是他望着面前鲜血淋淋的男人,心里已经体会不到那种带着疯甜的快感了。   没意思。   许是昨夜杀了太多的人?裴徊光已品不出快活,只剩了义务。   “给他个痛快罢。”裴徊光转首,望向窗外盛开的海棠。   伏鸦正琢磨着哪里不对劲,忽然发现坐在窗边的掌印笑了。伏鸦一愣,定睛再看,确定不是自己眼花。掌印真的笑了!不仅眉眼间露了笑,还怪异地有了那么一丝温柔。   “娘娘怀里抱着什么?”裴徊光望着院中朝这边走来的沈茴。   沈茴抬起头来,望向二楼窗口的裴徊光。阳光刺眼,她眯着眼睛笑:“宫里送了早葡萄,好甜的。带来给你吃。”   裴徊光视线下移,落在沈茴怀中。一小篮早葡萄,她怕颠了,里面垫着锦缎。又怕被晒坏了,篮子外面用一大块绸布裹着,紧紧抱在怀里。   裴徊光低笑,说:“娘娘说笑了。咱家这里怎么可能缺了这玩意儿。”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吃呀。”沈茴望着他笑,弯着眸。   暖阳下的她,好像发了光一样。 第140章   沈茴抱着怀里一小篮的早葡萄, 笑着往楼里走。   裴徊光拿起桌上的一根银著,手腕一扬,朝着被绑起来的男人掷去, 穿透他的咽喉, 让他连呜噜呜噜的低闷声音都不能再发出来。   裴徊光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冷声吩咐:“处理了。”   “是。”顺年和顺岁齐声应下。   裴徊光下了楼, 在一楼迎上沈茴,带着她去了后院。   后院有一株高硕的红海棠, 其下摆着石桌石凳。不过往日里裴徊光很少过来。裴徊光带着沈茴在这里坐下。   沈茴这才将抱了一路的早葡萄放在石桌上。她解开绸布,瞧着里面的早葡萄,见都还完好, 这才翘了翘唇角。   绿色的早葡萄颗粒不大, 颜色却剔透得很。   沈茴拧下来一粒早葡萄, 小心翼翼将上面碧绿的薄皮撕下来, 让盈盈汁水的葡萄放进口中。含着一点点浅酸的甜味儿瞬间在唇齿间蔓延开, 沈茴品着舌尖上的甜,双眸弯了又弯, 一副十分满足的模样。   裴徊光望着她将葡萄吃了, 才慢悠悠开口:“啧。娘娘大老远抱着早葡萄过来, 竟自己吃。”   沈茴将口中的葡萄籽儿吐出来, 放在帕子上。然后纤细的手指头又拧下来一颗早葡萄, 将上面的薄皮剥去大半, 只剩一点点沾着葡萄肉的剥皮被她捏在指间。她欠身,将剥好的早葡萄递到裴徊光面前:“喏, 给你。”   “这还差不多。”裴徊光低头,张开嘴将她递来的葡萄吃了。   吃了这一粒沈茴喂过来的早葡萄,裴徊光这才满意了, 他抬起手来,开始剥葡萄。也就是他伸了手时,沈茴立刻擦干净手上的葡萄汁水,把一双小手放在膝上,不再碰篮中的早葡萄,乖乖等着吃剥好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向她,沈茴立刻冲他甜甜笑,裴徊光啧笑一声,也没说什么,只是把刚剥好的葡萄肉递进沈茴的口中。   沈茴弯着眼睛张开嘴,含了汁甜肉嫩的葡萄,也轻轻含了一下他的指腹。她又动作很快地用舌尖抵在他指上,轻轻往外推了一下。然后,她合了小口,认认真真地吃着葡萄。   裴徊光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笑笑,继续给她剥葡萄。又剥了几颗葡萄喂给沈茴,裴徊光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娘娘身边是缺剥葡萄的宫婢了?”   沈茴珍惜地舔了舔唇上沾的甜味儿,认真地说:“自是不缺的。我就是想来见见你。”   裴徊光剥葡萄皮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眼望过来深望她含着灿笑的明眸,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娘娘最近的情话张口就来,都哪儿学来的?”   沈茴将手心贴在自己的心口,悄声说:“它教我这样说的。它还教我说……”   裴徊光将指间晶莹剔透的又一粒葡萄塞进沈茴的口中,阻止她惑心的妖言媚语。   过了一会儿,顺岁端着食托过来,将上面的茶水和甜点依次摆在石桌上。裴徊光便知道阁楼里的男人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沈茴乖乖盯着裴徊光剥葡萄的时候,目光随意一落,望着顺岁将甜点依次摆上来。很快,沈茴注意到了顺岁腕上有一条红绳,红绳上坠着块小石头,上面雕着“平安”二字。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不精此道的人刻下的。不像是买的东西,倒像是家人自己做的。   沈茴随口说:“还挺别致的。”   顺岁将最后一碟点心摆上来,乖顺地回话:“进宫前,阿爹给弄的。让娘娘看笑话了。”   沈茴弯着眼睛摇摇头。家人真心实意寄托希望的东西,有什么可笑话的?沈茴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眸中瞬间一黯。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很快又将情绪收起来,用笑盈盈的脸望着裴徊光,等他继续剥葡萄。   虽只一瞬,却也没逃过裴徊光的眼。   裴徊光假装没看见。   沈茴又吃了一些,就不再吃。她问裴徊光为什么不吃,裴徊光便也吃了两粒,便带着沈茴上了楼。   经过二楼的时候,沈茴吸了吸鼻子,问:“什么味道,怪怪的。”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说:“顺岁杀鸡要中午炖鸡。”   “不是呀。”沈茴摇头,“是甜的,好像是蜂蜜的味道。”   裴徊光没再说什么。   沈茴侧首望他一眼,悄悄伸出手去攥他的衣角。裴徊光袖子窄窄裹腕,她只能攥一点点衣料。   裴徊光瞥了一眼她的小手,目光凝滞了片刻,手腕轻转,将她的手牵在了掌中。掌中的小手不太安分地挪动着,像是想要挣出来一样。裴徊光刚要松开她,不过是紧握的力道刚松开一些,她细细软软的手指头便滑进了他的指缝里。   十指相扣。   裴徊光慢慢收拢长指,握得更紧些。   偏沈茴浑然不觉,她问他:“去哪呀?”   “咱家有事想请娘娘帮忙。”裴徊光说。   沈茴惊讶地望着他。他居然有事要找她帮忙的一天?神奇。沈茴心里又生出点好奇来,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裴徊光带着沈茴进了寝屋,便松开她的手,朝衣橱走去。他一边打开衣橱,在里面翻找衣服,一边说:“脱了。”   沈茴一直好奇望着他,忽听裴徊光这样说,怔了一下。她那双装满好奇的明亮眸子瞬间变得十分一言难尽。   裴徊光从衣橱里取出一套雪衣,转身朝沈茴走过去。见她低着头,手指头卷在垂在身前的系带子,磨磨蹭蹭。   裴徊光将雪衣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亲自动手,将沈茴身上的衣服剥了。   沈茴一直觉得裴徊光做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的,偏为她宽衣这件事动作很快,不管是冬还是夏,那一件件一层层的衣衫总能在他指间轻易落地。   裴徊光将沈茴剥了个干净,然后在沈茴惊讶的目光中,将他自己的那身雪衣穿在她身上。   他低头,修长的指灵巧地系好她腰间的系带,完成最后的穿戴。   沈茴蹙起眉,问:“然后呢?”   裴徊光抬了抬下巴,看向床榻的方向,道:“去滚一滚。”   沈茴沉默地看着他。   “呵。”裴徊光轻笑了一声,手掌搭在她的后腰轻轻拍了拍,又动作自然地下移,轻抚了一下,再捏一捏,说:“娘娘身上香,给咱家的衣裳熏一熏。”   沈茴觉得这话好生荒唐。可是她望向裴徊光,对上他沉静的漆眸,却发现他说这话是那样认真。   沈茴抿抿唇,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手指头娇娇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裴徊光失笑,倒也依了她,俯下身去,将轻吻落在她唇角,再吻一吻她的眼睛。沈茴这才往床榻走。裴徊光身量极高,他的裤子穿在她身上并不合身。沈茴攥着裤腿往床榻走。   躺在床上,沈茴穿着他的衣衫滚了一圈,问他:“今日是河神节。傍晚要出发去拜河神,掌印去不去?”   她又滚了一圈,然后趴在床榻上,仰头望向裴徊光。一双小腿轻翘,慢悠悠晃着,裤腿滑落在膝腕。   裴徊光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杀了名单上的所有人,完成他的义务。他说:“咱家等娘娘回来。”   “好。”沈茴应着,又在他的床榻上慢悠悠滚了一圈。   拾星小跑着上楼,在门外敲门。敲门声有点急促。   “娘娘,老爷和夫人进宫了!”   沈茴怔了怔,赶忙坐起来,问:“父亲和母亲?”   “还有老太太也一并来了。正在浩穹楼中候着呢。姐姐说您去别的妃子住处小坐,让人赶忙过来通知您回去呢。”   沈茴急急忙忙从床榻上下来,一边往前走一边去解身上的衣服,换回自己的衣服。她有点急,手忙脚乱的,连心衣都差点穿反了。   裴徊光走过去帮她,将她的衣裳一件件穿好。   ·   回去的路上,沈茴脚步很快,几乎快要小跑起来。虽然当日离开时,家里人就说过过两日会进宫来看她。可她没有想到家里人来得这样快。   那一日家人为她担忧的样子还在眼前,沈茴想起他们的样子,心里就开始发酸。穿过长长的浅蓝色暗道,沈茴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劝慰和说服家里人。   可是当她回到浩穹楼时,却不想家人的态度和她想的完全不同。   “母亲想好了。你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子了。若你真的喜欢他,母亲也管不了你什么,只希望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沈茴愣愣地转头去望父亲。   沈元宏脸色有点难看。沈夫人给他使了个眼色,沈元宏才叹了口气,说:“其实这人也没那么差。只要他对你好就行。”   沈茴惊讶极了。好像不认识自己的父亲了一样,简直不相信这是父亲说的话。父亲最看重一个人的品德,讲究一个清正无愧。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茴茫然地望向姥姥。   老太太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说:“这些年蔻蔻想要的东西,姥姥什么时候阻止过?你若真的欢喜,那便是最好的!”   沈茴觉得这一切特别不真实。   沈夫人又笑着拿出一盒糖来,递给沈茴,说道:“你嫂嫂有事情走不开,托我将这糖带给你。”   沈茴怔怔将糖盒打开,望着里面做成鸳鸯的软糖。   河神节是夜里的活动,宫里的人傍晚就要启程出宫。沈家人和沈茴又说了一会儿话,也没久留,便离宫了。   沈茴亲自送他们,送了好长一段。   别过沈茴,沈茴一家人继续往前走,直到出了玱卿行宫,朝沈家的马车走去。   裴徊光立在一旁,温润地笑着。   沈元宏冷哼一声,别开眼。   裴徊光拍了拍沈元宏的肩,笑着说:“岳丈大人台词念错了。后加的第二句有点假,不如咱家原本写下让岳丈大人背下的那句。”   “你干脆杀了我!”沈元宏气得脸色涨红。   裴徊光给每个人写了台词,让他们背下来说给沈茴听。他不想她想起家人时,总是忧虑。即使骗她。沈家人自然不愿,他便吓他们,若是不依,就把他们都杀了。   “岳丈大人说笑了。阿茴说过咱家重孝。小婿孝顺您还来不及怎么能如此大逆不道。”裴徊光含笑说道。   沈元宏甩开裴徊光的手,扶着小厮的肩,费力地登上马车。   沈夫人跟着沈元宏登上马车,经过裴徊光身边时,下意识地绕了一下。   萧家老太太没立刻登车,站在原地望着裴徊光。感受到她的目光,裴徊光转眸瞥过来,却望见一双饱经沧桑的眼里慈爱的暖意。 第141章   裴徊光向一侧退开一步, 将登车的路再让开些。   “我们家蔻蔻很聪明。”老太太说。   “自然。”裴徊光应和。他知老太太这话是想告诉他,沈茴早晚会识破这出戏。不过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他觉得这法子简单粗暴, 简直妙极。   老太太笑着, 又接了一句:“蔻蔻内里远比她的外在坚强一千倍一万倍。”   言罢,老太太颇有深意地望了裴徊光一眼,然后扶着身边老嬷嬷的手,登上了马车。   裴徊光立在一侧,目送马车离开。   马车行驶了一段,沈夫人立刻问老太太:“母亲, 你刚刚与那阉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夫人敏锐地觉察出来母亲似乎并不像家中旁人那般为沈茴担忧。完全不是责怪的意思, 而是诧异。因为毕竟人人都知道老太太最疼沈茴。   老太太抚了抚袖子,说:“事已至此,一味的劝阻阻挠也没什么用处。反正蔻蔻这孩子一单拿定了主意, 旁人忤不了她的决心。”   “那也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啊。”沈元宏叹气。   沈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她好奇地向老太太询问:“母亲,当初您比我们先知道这事儿。可那个时候您不知道他是裴徊光, 还一同去了河边放孔明灯。这……当日是什么个情景啊?”   沈夫人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幺女和那样无恶不作的阉贼在一起时, 是怎么个样子。   老太太“嗯”了一声, 说:“是啊。当时的确是不知道他是裴徊光,蔻蔻这孩子撒谎,随便拿了个名字糊弄我。还说了段特别……美好的相遇、相恋的故事。”   “啊?”沈夫人皱着眉张着嘴, 脸上的表情有点夸张。她怎么想, 也想象不出自己的小女儿和那阉贼亲亲我我的情景。她忍不住小声问:“……他怎么对蔻蔻的?凶她吗?总不会打她吧?不不不……既然您在场,兴许那人会稍微收敛一点……”   沈夫人像是询问母亲,更像是自言自语。   老太太掀掀眼皮,用沉静的嗓音说:“人后什么样子不清楚, 我在的时候,对蔻蔻好着呢。”   “真的?”沈夫人不相信。   就连生闷气的沈元宏也望了过来。   “啊,是啊。”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给蔻蔻买糖吃,买孔明灯玩,怕她冷给她穿披风。”   老太太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蔻蔻鞋子脏了,他就跪在蔻蔻脚边给她擦鞋。”   沈夫人手里正攥着个帕子,听着老太太这样说,吓了一跳,手一抖,捏着的帕子跟着落了地。她也不管什么帕子了,仔细盯着母亲,眼中满满不敢置信。   沈元宏亦是一脸震惊的神色。   老太太坐得板板正正的,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严肃,还是寻常。反正……瞧着让人觉得不像说谎话的样子。   “蔻蔻嫌他没把鞋擦干净,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羞愧地低着头,连声道歉了十遍。”老太太叹了口气,“羞愧得都快哭了。蔻蔻不再怪他,他才高兴起来。”   沈元宏和沈夫人对视一眼,夫妻两个同时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这个情景。   这……怎么越想越觉得惊悚啊?   老太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女儿女婿,再把目光收回来,老神在在地端坐着。编故事的人把故事当成真事儿,听故事的人也会跟着信七分。   更何况,老太太说了四件事,前面三件都是真的。那四舍五入一下,她说的大差不错,小差不重要。   对,所以她说的是事实。   老太太端着小桌上的温茶,喝了一口润润喉。   沈元宏和沈夫人沉默了很久,沈元宏才皱着眉说:“阿茴是不是想深入虎穴,擒贼先擒王啊?”   沈夫人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夫君:“你的意思是,她要牺牲自己改变掌印,拯救大齐王朝?”   夫妇两个又朝着这个方向,越想越深。   老太太皱眉听着,想了想,也没反驳。   “我的阿茴啊……”沈夫人眼圈红了。   沈元宏没了主意,望向老太太,询问:“母亲,依您看蔻蔻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正喝茶的老太太眼皮跳了跳。所谓言多必失。尤其当你说了一个谎话时,若继续说下去,难免要用其他谎言继续圆下去,导致谎话越来越多,被揭穿得也就越来越快。   所以,老太太不打算说这个事情了。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来,慢悠悠地说:“来年就整七十岁了。”   沈元宏急忙接话:“母亲高寿。”   “贤婿啊,你可知母亲高寿的秘诀啊?”老太太问道。   沈元宏愣了愣,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再抬眼望向老太太,老太太给了他一个很有意思的目光,然后她合上眼睛,教育:“多宽心,少管他人事。”   老太太不再多说,面带微笑地开始闭目养神。   ·   裴徊光确保沈家去行宫见沈茴之事没出什么纰漏,转身回了府邸。他走进寝屋,朝床榻走去,捡起床榻上的雪衣。   沈茴刚刚穿着打过滚的那一身雪衣。   裴徊光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这身带着点沈茴身上香甜气息的雪衣,然后握着剑下楼。   去履行他的义务。   这一身雪衣,不染透不归。   ·   傍晚时,宫中车队开始启程,去参加河神节的祭拜。   身为皇后,今日必然要与陛下同去。不仅是皇后,还有十几位妃嫔,也跟着一同前往。齐煜年纪还小,本可以不去。没想到皇帝平日里向来不喜齐煜,几乎忽略掉这个皇子的存在,今日也让她同去。   沈茴让齐煜跟自己坐在同一辆马车上。   从小在深宫中长大的孩子,难得出来过节,看什么都新奇。虽然已经天黑了,可是因为河神节的缘故,灯火通明。   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跑出来凑热闹,洒下温柔的凉光。   齐煜坐在窗边,一只小手抓着垂帘抬高一些,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掉到了车外。她对什么都好奇,一双凤眼一刻也不闲着,什么都不肯错过,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她满心都是外面的热闹,保持一个姿势许久,也不嫌累。   沈茴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替她将垂帘掀开些。   齐煜这才发觉自己举着垂帘的小手竟然已经酸了。她甩了甩手腕,不好意思地冲沈茴笑了笑。   “如果觉得冷就说一声,穿件外衣。”沈茴将她的小手握在掌中,轻轻地攥着。   “嗯嗯!冷会说的。现在不冷!”齐煜说完,张大小嘴儿打了个哈欠,又朝外望去,好奇地瞧着外面。   齐煜现在有点后悔昨天晚上那么晚才睡。因为沈茴给她留了功课。虽然功课并不多,可是她想把字写得更好看一点,写了一遍又一遍,所以睡迟了。今天中午也贪玩没有午休,现在有点困了。   南方水多桥多,桥的种类五花八门,有些地方的桥很窄,为了不绕路。车队再往前行了一阵,就换成了软轿。   “小姨母,煜儿能还和小姨母坐在一起吗?”齐煜问道。她就是喜欢坐在小姨母身边,一点都不想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顶软轿里。   “当然好呀。煜儿不肯,都不行。”沈茴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齐煜瞬间眼中迸出灿烂的笑容。   一路上,齐煜对外面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时不时还要指着外面的东西朝沈茴嚷嚷。有些东西她认识,有些东西却是她以前在宫中没见过的。沈茴非常有耐心地给她讲着。   两个人笑了一路。等真到了地方祭拜,就变得没什么趣味了。一切都要按照规矩,繁复无趣。   齐煜规规矩矩地跪拜祭祀,再安安静静地听着大臣念贺词。她揉了揉眼睛,开始犯困了。她盼着祭祀快些结束,她还想回软轿里从窗户往路边的热闹,那可比在这里祭拜有趣多了!   齐煜盼啊盼,终于盼到了祭典结束。   可是回去的路上,她已经困得不行了。她眯着眼睛望河边的花灯,一双眼睛越睁越小,小脑袋也成了瞌睡虫。就在她的小脑门差点磕到轿子上时,沈茴急忙伸出手垫了一下。沈茴将齐煜小小的身子拉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睡。   齐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望着沈茴,奶声奶气地喊:“阿娘……”   沈茴摸摸她的头,温声说:“睡吧。”   齐煜听见了小姨母温柔的声音,可是她实在太困了,都没有听清沈茴说了什么,就合上眼睛睡着了。   沈茴拿起一件小斗篷,搭在齐煜的身上,免她着凉。   轿子里不似马车那样宽敞,齐煜虽小小的一个人,枕在沈茴的腿上时间久了,再遇颠簸,沈茴的腿有点麻。   在下一次车队停下来时,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让齐煜自己躺在长凳上睡着。担心把睡着的齐煜抱回她自己的软轿,会让她吹风着凉。沈茴将自己的软轿让给齐煜,从轿子里出去,朝后面走去,坐进原本给齐煜准备的空轿子。   车队再次出发,沈茴懒懒歪着头靠在一侧,也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了。她蜷长的眼睫逐渐低垂,一双眼睛也合上了。   外面的热闹声响逐渐远离,听得不太深切。不多时,沈茴进入到了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   意外发生的时候,她茫然不知所措。她陷在困顿里,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忽然发生的意外是真实的,还是梦中。   直到颠簸让她的头撞在轿子上,疼得她蹙起眉。疼痛也将她脑中的困倦驱离,让她清醒过来。再听得外面的惊呼和兵器碰撞声,沈茴彻底清醒过来。   她急急掀开轿子窗边的幔帘往外望去,她惊愕地发现皇室的车队已经离得很远,跨过宽宽的河面。宫中侍卫想要追来,黑衣人堵在拱桥上,阻拦侍卫。   怎么会这样?   阿瘦和阿胖去了哪里?   沈茴心思飞快流转。   不对。她坐的是齐煜的轿子。这些黑衣人想要掳走的人不是她,是齐煜!   等等……   疑惑浮现在沈茴的眸中。皇家车队,侍卫护送。在她打盹的时候,这些黑衣人是怎么做到成功掳走这顶轿子的?原本的车夫呢?   沈茴疑惑地朝河另一边的皇家车队望去。   一到了夜里,她的眼睛就看得不太清楚。偏偏今夜河神节,灯火重重,远处侍卫手中的灯光,照出皇帝浑然不在意的表情。   皇帝的确不在意齐煜。可是遇到埋伏这种事,向来胆小的皇帝怎会是这个反应? 第142章   “什么?”皇帝得知皇后被掳走了, 惊在原地。好半天,他才指着皇后的凤轿,质问:“皇后为什么不坐在自己的轿子里?”   齐煜已经醒了, 她揉着眼睛从轿子里下来, 听着身边的几个小太监碎语,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   齐煜茫然地望着前方,然后看见皇帝瞪过来的嫌恶目光。皇帝正在生气,看见了齐煜,火气找到了突破口, 他指着齐煜当众破口大骂。都是些“混账”、“王八蛋”、“废物”、“怎么不去死”……这样十分难听, 却没头没脑的话。   齐煜垂在身侧的小手颤了颤,紧紧抿着唇望着自己的父皇,向后退了一步。   孙嬷嬷从后面挤过来, 把齐煜抱起来,在她耳边宽慰:“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齐煜将脸埋在嬷嬷的肩窝里, 低声说:“煜儿没事的。”   听着小主子忍着哽咽的话, 孙嬷嬷顿时心头一酸。   凭什么呢?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要被自己的父亲这样当众谩骂?更别说这几年从未得到过父母的一丝一毫宠爱。   孙嬷嬷不敢深想,只要一深想,她心里撕扯般得心疼。   出了这样的意外, 车队要尽快回宫。孙嬷嬷抱着齐煜钻进了轿子里, 她也没把齐煜放开,仍旧紧紧抱在怀里。   齐煜也不吭声,安安静静地趴在孙嬷嬷的怀里。好半晌,她的小脑瓜终于想明白了。她问出来:“被劫走的是煜儿的轿子。”   “是。”孙嬷嬷说。   “他们要劫走的人, 不是小姨母,是我。”   孙嬷嬷再点头,把小主子抱得更紧些。   齐煜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埋在孙嬷嬷怀里的小脸抬起来,用一双红红的眼睛望向孙嬷嬷,问:“小姨母什么时候回来?”   “这……”孙嬷嬷不知道怎么回答。   今儿个的事情太过蹊跷。   皇后娘娘真的还能回来吗?就算能够回来,一个被歹人掳走过的皇后,就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亦是于名声有损。   这世间,总是不乏用恶意枷锁抨击旁人的人。   ·   皇家车队刚回行宫,今夜伴驾的几个臣子没有回家,跟进行宫商讨今夜之事。当朝皇后当街被掳可是大事,自然要紧急商讨。   皇帝听着臣子们的议论,心烦气躁。他心里甚至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明明……他只是想顺水推舟将齐煜弄死而已啊!   他不确定齐煜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份不确定让他一向不喜齐煜。如今长子找了回来,那个孩子和他当年养的外室长得一模一样!他知道自己的皇帝随时都可能当不下去,一心想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儿子立为太子。   可是所有人都反对!   如果齐煜死了,他的长子就成了唯一的皇子,那时候自然没有人再反对!   在这勾心斗角的后宫,多少皇子枉死。偏偏齐煜这个没有生母庇护的孩子长到现在。皇帝心里明白,有人在背后保着齐煜。   有这么大本事的人,自然只可能是裴徊光。   皇帝打心底不敢招惹裴徊光,并不敢去动齐煜。所以,当有人提出可以帮他除掉齐煜,辅佐他长子时,皇帝犹豫之后答应了。就算失败了,也可以将责任推给反贼,把自己撇个干干净净。他极尽所能地里应外合,甚至将皇后身边那两个身手了得的内宦也支开了。   万事俱备,怎料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纰漏?   皇帝也不是没有想过齐煜很可能真的是他的亲骨肉。可是这样无法证明的事情,到底如鲠在喉。   ——宁肯错杀,不肯放过。   大殿内,臣子们焦心商议着。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目的。竟敢当街掳劫皇后娘娘,真乃……”   一阵尖利的划刺声,打断了这位刘姓大臣的话。   殿内议事的朝臣诧异地寻声望去。皇帝也跟着抬头,当他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裴徊光时,下意识地缩了缩肩。   裴徊光缓步从殿外走进来。他一身雪衣几乎被血染透,手握长剑,剑尖划过理石地面。剑刃上的鲜血已经干涸。   他阴沉着脸,周身散发着伴着血腥味的阴森死气。   有老臣看不过眼,沉声说:“掌印如此形容,实在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皇帝越发缩了缩肩,下意识地替裴徊光辩解:“徊光定然是去捉拿反贼去了……”   裴徊光根本没有理会,他走到刚刚说话的刘姓臣子面前,冷眼盯着他。那大臣是个文官,被他这样盯着,脊背立刻沁出一层冷汗。   “刘大人说错了。”裴徊光阴森开口,“被掳走的不是皇后,是江贵人。”   一阵寂静之后,殿内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后宫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江贵人。   刘大人皱着眉说:“掌印此言差矣!被掳走的分明是皇后娘娘!”   裴徊光扯了扯一侧唇角,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他再度开口:“被掳走的是江贵人。”   又是一阵死寂。   这一回的沉寂要比刚刚更久,针落可闻。   皇帝搭在膝上的手不安地反复擦了擦上面的冷汗,轻咳一声,结结巴巴地开口:“是啊。被掳走的人是江贵人啊!皇后自幼体弱,今儿个根本没有出宫!”   裴徊光面无表情,冷冷的视线扫过殿内的几个朝臣。   一滴冷汗从额角滚落下来,刘大人匆匆擦去,艰难开口:“希望早日将逆贼捉拿归案,将江贵人平安带回来!”   裴徊光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掌中的鲜血印在刘大人身上的朝服,弄脏了白鹤刺绣的眼睛。他收了笑,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冷的声线缓缓说道:“东厂自会将娘娘平安带回来,亦会将这群反贼尽数捉拿,凌迟处死,一个不留。”   ·   掳走沈茴的人,掀开轿帘,发现坐在里面的人不是齐煜,而是当朝皇后时,也懵了。人已经掳来了,只好暂时将人带上山。   “怎么会这样?”   “先别纠结原因。关键是要怎么办?这可不是寻常的妃子,是当今皇后啊……”   “真是麻烦……”   几个男人商量着。   沈茴安静地站在一边,悄悄打量起周围。她知道这里是一座山上,像是个土匪窝。可是面前的几个人可不像土匪。   掳她过来的人个个身手了得,必然是经过了专业的培训。而屋子里的这几个男人,每个人看上去都不像土匪地痞之流,相反,更像是一群读过书的人。   沈茴的目光落在坐在上首的老者上。那老者鬓发花白,有些年纪了。   “李先生,皇后怎么处理?”   “要我说,一刀杀了便是!皇帝的女人留着作甚!”   沈茴垂着眼睛,努力从这些人的对话里搜寻有用的讯息。她隐约听明白最后一个开口的人对皇帝的怨恨。   如今四地起义不少,难道是一些起义的豪杰?   一直沉默着老者终于开口:“罢了。免生麻烦,拉下去处理了。”   沈茴刚要开口,忽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蔻蔻?”   萧牧脸色大变,从大门冲进来,挡在了沈茴面前,他恼怒不已,责问:“你们要做什么?”   “计划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要问也该问狗皇帝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连轿子里换了人都不知道。事已至此,难道要把皇帝的女人送回去?开什么玩笑!”   先前口气最差的男人暴躁地说:“皇帝最喜欢抢别人的娘子。他的皇后落了咱们的手上。按我说,就该也让他尝尝自己的妻子被人侵占是什么滋味。呵,把堂堂皇后扔进窑子里万人骑,才真他妈地解恨!”   萧牧听不得这样的污言秽语,瞬间拔剑。   其他开始劝。   李先生皱眉道:“好了。莫要起口舌之争!林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非事事可用。皇帝淫暴,他是畜生。我们是人,不能做他做的事情。”   沈茴有点惊讶地悄悄打量说话的老人家。   林虎张了张嘴,最后烦躁地挠了挠头,说:“我就随口说说!”   李先生再看向萧牧,说道:“萧公子,我知道你与沈家姑娘的关系。可是如今大事在前,一切以主上大业为重。你不能,我们也不准你因为男儿情长再生枝节。这个女人,不能留。”   萧牧抬臂挡在沈茴面前,沉声说:“只要我活着,就不准你们动她一根手指头!再者,既然你们事事都以主上为重,这样的事情为何不先请示主上?你们可别忘了主上和沈家的关系。”   李先生怔了怔,眉宇之间浮现几许犹豫。   沈茴细细品着萧牧的话,对他们所说的主上好奇起来。   屋子里的几个人正沉默思索时,一个男人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   “东厂的人把这里包围了!”   “伏鸦这么快找过来?”李先生有些意外。不仅是他,其他人也都很意外,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为了甩开追兵,绕了路。路线都是事先设计好的,若非熟悉路线的人,极易迷路。   而他们劫着皇后回来还不到一刻钟。   “不,不是东厂督主。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亲自来了!”送信的人一路跑上山,一句话说话,大口喘着气。   众人皆哗然。坐着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他怎么来了?不是他自然来了关凌不再过问政事,连早朝都从未去过?”   “今日河神节,他也没跟去啊!”   沈茴垂着眼睛,悬了一路的心缓缓放下去。这一路,她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努力思考对策,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知他来了,虽还未见,拉成满月的弦便松下来。僵挺的脊背,也轻轻软下来。   萧牧似有所感,他转过头来,静静瞧着沈茴的神色。   “裴徊光说、说……”送信的人喘息稍缓,才又开口:“不要跟他比杀人的速度。”   屋子里的人立刻商讨起来,神色染上焦虑。   “裴、裴徊光上来了!”有人惊呼了一声。   屋子里人迅速涌到门口、窗前,朝山下望去。所有人在看见裴徊光上山的血色身影时,都不由骇住。   衣衫仿佛被血水浸泡过,手执长剑,冷颜寒目大步往这里走来的人,哪里还是个人。   沈茴感觉到这些人神色的怪异,她也想要去门口,可是她刚走了两步,萧牧拉住了她的手腕。   “表哥?”沈茴望向他。   犹豫在萧牧的眼中一闪而过,他握紧沈茴的手腕,转身朝后门跑。 第143章   等沈茴反应过来, 也完全没有挣脱的力气。萧牧攥着她皓腕的手那样用力,将她攥得都有些疼了。   “萧公子,你要带她去哪儿?”有人发现了, 高声质问。   站在门口和窗前的人纷纷回头,萧牧已抓着沈茴跑出后门, 用力将放后门关上, 再直接将外面的重锁落下去。动作一气呵成。   “表哥, 你放开我。你听我说,带我回去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萧牧紧抿着唇,攥紧沈茴的手腕, 快步往前走。沈茴被她拽得脚步踉踉跄跄。沈茴心里焦急, 不停絮絮说着让萧牧放开自己。   “表哥!我是在救你!你难道真的要他冲来杀了你吗?”沈茴脸色发白, 她开始心里没谱。担心倘若事情耽搁得久了,她根本保不住萧牧的命。   “他不会追来的。”萧牧着了魔一样,用力撬开井盖。一条陡峭的石梯出现在视线里。萧牧拉着沈茴走进黑漆漆的暗道。   这条暗道穿过这座山的山腹,是最快下山的路。   暗道里漆黑一片,沈茴什么也看不见。偏萧牧拽着她走得那么快,她脚步磕磕绊绊,几次踩到自己的裙子,差点跌倒。暗道粗糙简陋,地面只是泥地,甚至在有些地方有些奇怪的水坑。弄脏了沈茴的绣花鞋和裙角。   沈茴听着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 心中焦虑。   “表哥,你要带我去哪里?”沈茴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开口。   萧牧望着前方,沉默许久才开口:“带你离开这一切。”   沈茴用力挣了挣萧牧的手, 根本挣脱不了。她叹息, 质问:“表哥, 你以为你在救我吗?我不需要这些。我现在只想回宫去!”   萧牧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一下子转过身,在一片漆黑里死死盯着沈茴的脸,他问:“回宫去?回去做什么?去做狗皇帝的皇后,还是去做一个阉人的对食?”   萧牧心口凶猛地窒痛。他眼前浮现裴徊光浑身染满鲜血,执剑上山的鬼样子。他不敢去想想沈茴是如何与这样一个恶人相处。   不不不……根本不用去想象床笫之间的事情,单单是想象一下表妹和这恶鬼共处一室,萧牧心里就受不了。   他红着眼睛望向沈茴,怔怔说着:“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掉进地狱里。”   “表哥,你不要这样偏执。我现在只想回去。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为了所有的命。带我回去!”   萧牧已经不再听沈茴说的任何话,偏执地握紧她的手腕,一往无畏地往前冲。他带着沈茴从暗道里出来,面前是一大片杨树林。一匹马拴在最靠外面的一棵树上,正是他赶过来骑的那一匹。   萧牧解开马,将沈茴带上马。   沈茴朝后面的山上望去,急说:“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表哥,你冷静一些好不好!”   都这个时候了,沈茴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她还是愿意相信表哥不会伤害她。可是她开始担心除了她之后,其他很多人的性命。   萧牧没说话,用力拍马,朝着南边一路狂奔。马儿马蹄高扬,跨越前面一切障碍物。本就是一匹良驹,奔速不凡。   这样快的马速,萧牧也不再担心沈茴会跳马,没有再抓着她,双手握紧马缰,用力全力地奔逃。好似要抓紧每一刻的速度,他一心只想着快一些快一些再快一些……离开这里,去乘船,去岛上隐居,远离这里的一切。他的表妹不应该经历这些,就该永远被娇养着,永远无忧无虑!就像他们小时候说过的那样,去海边,去看潮起潮落,去听风卷浪涌……   马速越来越快,狂风迎面用力吹来,打在脸上。   沈茴将手压在胸口,胸腔里的不适,让她身体越来越不适,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起来。   萧牧的双臂护在身侧,可是每一次身下的马纵身将她抛起时,她都会惧怕自己被甩下马去。   胸口的窒痛感觉越来越重,好像每一个下一口气,都很可能接不上来。   沈茴再也承受不了。她在颠簸的马背上,费力地侧转了身,去拉萧牧的袖子,用力拽了拽。   “我不会带你回去的!”萧牧目视前方,还没有注意到沈茴的异常。   沈茴张了张嘴,迎面拍来的狂风灌进口中,她再也发不出一个音。她用尽全力抓住萧牧的手腕,指甲用力嵌进他的皮肉。   “我说了,不会……”萧牧终于低下头看向她,说了一半的话生生顿住。   “吁——”萧牧立刻拉直马缰。狂奔中的马匹猛地被制止了步伐,前蹄高高扬起。萧牧费了些力气,控住还在躁的马,终于将马停下来。   他惊愕地望着沈茴苍白的脸色,颤声:“阿茴……”   沈茴张了张嘴,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萧牧整个人懵了。半晌,他慌忙跳下马,手忙脚乱地拿了悬在马鞍旁的水囊。他晃了晃,水囊里却早就空了,一滴水都没有。   沈茴伏在马背上的身子一软,直接滑落下去。   “阿茴!”   水囊从萧牧手中跌落,他赶忙奔过去想要去扶沈茴,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沈茴时,生生僵在那里,竟不敢去碰她。   沈茴双手压在心口,低着头,痛苦地用力喘息,每一声都若呻啼。   萧牧脸色苍白如纸,强烈的自责快要将他逼死。他怎么就忘了,沈茴的身体连跑得快一些都受不了,他怎么可以带她坐这样快的马……   “药,我的药……”沈茴使出全力说出的话,声音低得仿若呢喃。   药!   萧牧僵在那里。他现在要上哪去给她拿药?他第一个想到俞湛,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我带去你去找俞湛!”   可是他又无措起来。他怎么带沈茴去找俞湛?再让她坐马吗?   远处隐隐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萧牧以为是东厂的人追来了,可是下一刻,他却听到声音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而且听起来是马车。   马车声音由远及近,他站在沈茴身前,握紧手中的佩剑。   “萧公子,就是这样办事的?”   萧牧一怔,再一看赶车人是主上身边的闫富,惊愕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急急冲马车里的人开口:“主上!我、我得带表妹去找大夫。她不能再骑马,还请主上帮帮忙!”   沈茴在急促沉重的喘息中抬起头,望向面前的马车。马车的门被推开,沈茴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紧接着,马车里的人走了下来。   闷痛让沈茴的意识变得脆弱,她仿佛暂且没有心力去管其他,手用力压着胸口,费力地喘息着。   视线里出现一只手,递给她水囊的一只手。   沈茴望着这只手腕上戴着的菩提手串恍惚了一下,她艰难再次抬起眼睛,望向蹲在面前的男人略显熟悉的面孔。   男人也在打量她。在她抬起眼睛的那一刻,男人愣了一下,古怪的神色在眸中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正常。他扬起唇角和善地笑了笑,拉过沈茴的手,将水囊塞给她。他收手时,轻轻拍了拍沈茴的肩,说道:“阿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他比量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追忆:“那时候,你才这么高。”   随着他比量的动作,他腕上的那串菩提手串轻轻晃动着。   沈茴有些失神地望着他手腕上的菩提手串,压了压气息,才低声开口:“姐夫……”   箫起微怔,诧异地转首望过来,似乎因沈茴对他的称呼很意外。紧接着,他又笑笑,带着丝不可言说的嘲意。他落在沈茴脸上的温柔目光,却长久不曾移开。他企图从沈茴酷似沈菩的五官上,慢慢追忆亡妻的眉眼。   萧牧站在一边,万分焦灼。他急急开口:“主上,阿茴的身体得立刻去找俞湛!”   箫起这才将凝在沈茴脸上的目光移开,他抬眼,目光一寸寸上移,带目光落在萧牧身上时,再无半分和善与温柔,完全是另外一幅狠厉的神情。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沉声责备。语调里不见多少愤怒,那隐藏的不悦却带着浓浓的威压。   萧牧脸色苍白,他不想辩解什么,眼下只是替沈茴着急。他焦急地想要再开口,惊见箫起迅速侧身,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一柄染血的长剑擦过沈茴的耳畔,朝箫起原本的位置掷来,因箫起的躲避,长剑射中马车的车厢,拉车的两匹马受了惊,长鸣嘶叫。   沈茴怔怔望着插在车木上晃动的长剑,立刻转过头朝身后望去。   一身血衣的裴徊光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星月在他身后瑟缩。   “麻烦。”箫起低低自语一句,瞥向萧牧的一眼,明显带着烦躁与嫌恶。   看着裴徊光一步步走近,箫起再次看了沈茴一眼,说道:“娘娘心善,想必定有法子阻止裴徊光杀人再生恶障。”   沈茴长长舒出一口气,说:“快走。”   箫起诧异地瞥了沈茴一眼。只是这样?略作犹豫之后,箫起转身走向马车让闫富调转马头,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不过,箫起并不见慌乱,也没有让闫富快些赶马。马车还是来时那般,慢悠悠的速度。他合上眼闭目养神,指腹轻轻捻过腕上菩提珠,唇角轻轻勾出一丝略带冷意的笑。   沈茴转头望向还杵在一旁的萧牧,冷声说:“不想死,立刻骑上你的飞马,飞得越快越好。”   萧牧紧紧抿着唇望着沈茴一动不动。   “我让你滚,听不懂吗?”沈茴咬牙。   萧牧这才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裴徊光,这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上马,离开这里。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今日这样阴错阳差的机会,都没能够将沈茴带走。那么以后呢……   沈茴摸了摸腰间与袖口,发现身上并没有带帕子,她只好低着头,急忙将袖子翻过来,用里面来擦唇角的血迹,在裴徊光走到她面前之前。   脸色藏不过,血迹总要擦去,不想他看见。   裴徊光并没有管朝着两个方向离开的人,他的目光一直凝在沈茴的身上。   赶了那么多的路,终于找到她,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跌坐在地上,那样脆弱,好似琉璃打造的小人儿,一不小心就能磕碰摔坏。   裴徊光俯身,朝沈茴伸出手,想要将她扶起来。可是他的手不过才略略抬起,忽微僵了一瞬,再落下。   他的手,沾满血迹。   他整个人身上都沾满腥臭肮脏的鲜血。   长指慢慢收拢、握紧,不敢再碰她。 第144章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   四目相对。   裴徊光不知道此时沈茴眼中的他是个什么鬼样子, 可是此时他眼中的她虚弱得不像话,她的脸颊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即使被她急急忙忙擦过了, 可是唇角还是粘着点血迹。那一丁点的血迹,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刺眼。   胸腔里猛地一窒, 剔骨剥皮的情绪波动使邪功的影响再添一重。他抿唇, 将所有的情绪尽数收起、隐藏。   半晌, 裴徊光冷漠开口:“能自己走吗?”   沈茴望着他,缓缓摇头。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沈茴再次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来, 去拉裴徊光的袖子。裴徊光克制了一下, 才没有躲开。沈茴捏到了裴徊光的袖子, 衣料上的血弄脏了她皙白的指腹。   沾在指上的血是凉的,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儿也是浓稠厚重的。   沈茴忍了忍,攥着裴徊光袖子的手再往前一点,握住他的手腕,勉强支撑着,想要自己站起来。可是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一双腿好像也失去了知觉。她挣扎了一会儿,竟是没能站起来。   她仰起脸,望着裴徊光,眼睛瞬间红了一圈。   被劫持时, 她没有哭。引了旧疾痛苦难捱,也没有哭。可是他不肯扶她,他的冷漠, 让她瞬间委屈地红了眼圈。   她吸了吸鼻子, 嗔责的瞪着他。   紧接着, 她难受地用手压在胸口,低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咳。   裴徊光指尖颤了颤,这才在沈茴面前蹲下来。他朝沈茴伸手,可是血迹斑斑的手还没有碰到沈茴,又悬僵在那里。   太后孝期,她穿着雪色的对襟春衫,雪色的柔纱长裙。   皑皑如雪,洁白得不染尘杂。   沈茴忽然凑过来,整个人扑进他怀里,用力地撞进裴徊光胸膛。她抱着他,让他身上未干涸的血浸染她身上干净的雪衣。   她在他的怀里小声地哭。哭得委屈又心酸。   裴徊光这才抬手,将手掌压在沈茴的后背,温稠的力量缓缓从他掌中渡进她的体内。他没有说话,任由沈茴在他怀里小声地哭。他安静地听着她的委屈。   沈茴哭了一会儿,才声音低低地说:“你再这样,我要不喜欢你了。”   裴徊光笑笑。   是啊,喜欢他这样的人,应该很累吧。   即使知道沈茴说的是假话,明明噙着撒娇抱怨的意味,可是裴徊光一直坚信这一日早晚会到来。   早晚有一天,她会从情爱蜜意的蒙蔽中幡然醒悟,转身离开他这性格古怪作恶多端的阉人,不再留恋。   可是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准许她来去自如呢?   裴徊光俯首,轻轻含了含沈茴的耳朵尖,然后抱着沈茴起身,带她回家。   沈茴乖顺地偎在裴徊光怀里。她闭着眼睛,努力平复着身体的不适。这么多年了,她对自己的身体已很了解。她知道这次回去之后,俞湛肯定又要给她加药量。看来她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又要恢复到每日服药了……一想到那些苦涩的汤药,沈茴眉心微蹙,还没喝药呢,唇舌间已经本能地觉得苦。   她想吃糖。   她睁开眼睛,望向裴徊光。然而裴徊光并没有在看她,他目视前方,眸色深深。   沈茴攥住他的衣襟,轻轻拽了拽,迫他垂眼望向她。裴徊光果真垂眼看过来,视线落在沈茴红红的眼睛上,他忽地笑了笑,说:“娘娘啊……”   竟,没了后半句。   沈茴等了又等,都没有再等到裴徊光的下半句话。   他若不想说,她也不想逼问。她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臂弯,安静地望着他,等了一路后半句话,一直等到裴徊光抱着她走进林中一处寒潭。   江南水乡,水多。这样不大的清潭之地,在山林间有很多。   裴徊光已经受不了身上的血腥味了。   杀人时,他让鲜血染透雪衣,让这些恶臭的鲜血明晃晃地告诉他,他真的在复仇,真的取得了成果。每一颗人头,每一滴血,都是有意义的。   可他分明那样厌恶鲜血的味道。除了仇人的血,就算要杀人,也不会让非名单上的人的血落在他身上。连靠近,都嫌厌烦。   而此时,这些逼他发疯的鲜血不仅刺鼻难闻到使他想要呕吐,还将怀里的人弄脏了。尤其看见沈茴皙白的脸颊上也沾了血迹,裴徊光越发觉得刺眼。   裴徊光将沈茴在清潭旁放下,留下一句“不要乱动”,然后合衣缓步走进潭水中。随着他的动作,清澈的潭水逐渐被染红。在月色下,泛着森然诡异的粼粼红光。   沈茴望着裴徊光好一会儿,才挪了挪身子靠近清潭。弯腰去洗手。她的一双手上,也沾了裴徊光身上的血。她用力去蹭手上的鲜血,总忍不住去想,这是谁身上的血。   她将乱糟糟的翩想赶离,再用潭水清洗裙角上的污泥。   那暗道里水坑众多,将她雪白的裙角都染上了脏兮兮的痕迹。   裴徊光在水中望向沈茴,瞧着她的一系列动作。她明显没有自己洗过衣服,一双小手搓着裙角的动作那样笨拙。   明明陷在沉重的情绪里,可裴徊光瞧着沈茴笨拙洗衣的动作,唇角竟是不由自主微扬,勾起了一丝温柔的浅笑来。   他笑她这样的境地时,还会在意裙子脏不脏。   他笑她这样的娇贵,连洗衣都不会,动作笨拙惹人发笑。   又或者,她在身边,就足够让他有了笑起来的理由。   沈茴再往前挪一挪,去够更多的水。随着她的动作,她脚边的一块小小的石头滑进水中,初时只是激起一点水波。可是很快一层又一层涟漪缓缓漾开,漾动的水波从她那里一点一点递到裴徊光面前。   他死气沉沉的生命,也曾被人轻飘飘地丢进一块小石头。彼时不在意,觉察时,才知千层浪起,波涛汹涌。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所有,都不能再让寒潭保持死寂。   裴徊光雪衣上的鲜血逐渐散去,隐约露出些衣衫原本的雪色。可血迹难除,不是这样经了水,就能轻易漂干净的。   裴徊光在潭水中呆了没多久,就朝着岸边的沈茴走去。水越来越浅,他湿漉漉的身体也逐渐显露出来。   他站在沈茴面前,去看沈茴脏兮兮的鞋子。   沈茴敏感地用裙子遮了遮,不想让他去看这双沾满淤泥的鞋子。   裴徊光抬手摸摸她的头,带着沈茴所熟悉的亲昵。   他的手湿漉漉的,可是不再有那样多的血迹。   裴徊光从潭水中彻底走出来,也不曾去拧身上的衣衫的水渍,重新将沈茴抱起来,带着她回家。   离开清潭没多久,顺年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将一件宽大的袍子披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面无表情,甚至连脚步都不曾停顿。   他身量极高,顺年垫着脚吃力地为他披衣。   沈茴赶忙攥着衣襟,为他拽了拽。   裴徊光低头瞥了她一眼,说:“咱家不知道冷。”   不远处,顺年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   裴徊光抱着沈茴登上马车,马车离开调转方向,回城去。裴徊光并没有直接送沈茴回玱卿行宫,只是将她带回了他的府邸。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来,裴徊光将仍旧虚弱的沈茴抱下马车,一边上楼,一边吩咐顺岁去给沈茴准备热水和派人去厨房煮沈茴的药。   顺岁赶忙应下,立刻去办。可是他再一看裴徊光身上的湿衣服,知裴徊光每次在外面的寒潭里沐浴过之后,都会嫌外面的水脏,归家之后再重新用干净的水沐泽一回。   是以,没用裴徊光吩咐,顺岁也知道要给裴徊光准备沐泽的水。他沐身的水自然与沈茴不同。常人都是烧了热水来洗澡。裴徊光即使是冬日沐浴时也凉水,更别说如今暖和的天气。   热水需要烧,凉水却是时刻有的。   顺岁吩咐了下面的小太监去烧水之后,手脚麻利地将盥室里收拾妥当,然后去请裴徊光先沐浴。   裴徊光将沈茴放在软塌上,为她倒了热茶,说:“水还在烧,等一会。”   沈茴点头,接过裴徊光递过来的热茶,小口地喝了一点。   裴徊光瞥了一眼仍旧在滴水的衣衫,目露嫌恶,仿佛忍受已经到了极限。也不再多留,转身离开,去了盥室。   每次这样染了一身鲜血回来,洗一次是不够的。   顺岁给裴徊光换了三遍水,浴桶里第四次装满水后,裴徊光才眉宇间舒展开,在浴桶中坐得稍微久了些,慢慢合上眼睛。   盥室的门被推开,裴徊光仍旧合着眼,开口:“出去。”   沈茴站在门口,没动。她望着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犹豫了一会儿,继续朝前走过去,每一步迈得很小,也很慢。   当她终于绕过屏风的那一刻,早就知道是她进来的裴徊光终于睁开眼睛,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沈茴仔细分辨裴徊光脸上的表情,却又撞见他不动声色不准旁人品鉴的神情。沈茴柔声开口:“我等了好久了。”   裴徊光“嗯”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是咱家疏忽了。明日在隔壁再给娘娘造一间盥室。”   沈茴没接裴徊光的话,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小声开口:“我不想等了……”   裴徊光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沈茴再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点,更靠近他一些。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和你一起洗。”   沉默,   亦或是僵持。   沈茴再往前迈了两步,脏兮兮的鞋尖抵在浴桶上。她更近距离地深望裴徊光的眼睛,越发坚定认真的语气:“我没有力气自己洗,也不想等你洗完。我要和你一起洗。”   她再重复:“我要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还是没有开口。   沈茴蹙了蹙眉,随着她蹙眉的细微动作,长长的眼睫也跟着勾勒出些许委屈的味道。她换了语气,不再用那样认真坚定的调调,还是软了嗓子,用撒娇似的语气,反反复复地呢喃:“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终于打断她:“别念叨了。”   沈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向他,小声反驳:“就说……”   裴徊光忽然很想捏捏她的脸。   “顺岁。”裴徊光扬声。   在外面候着的顺岁赶忙进来。   “添热水。”裴徊光吩咐。   沈茴仍旧低着头,只是轻轻翘起了唇角。   顺岁愣了一下,再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沈茴,顿时明白了! 第145章   顺岁手脚麻利地舀出一些浴桶中原本的凉水, 再将木桶里的热水兑进桶中。他知裴徊光不喜热水,也没让浴桶里的水过热,而是将一桶热水拎到浴桶旁备着, 若需要,待裴徊光自己再添。   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皇后娘娘, 顺岁有了主意,他将编篮中的玫瑰花瓣倒一些在水中。   红色的花瓣翩翩降在水中,在水面上轻飘。   裴徊光皱眉, 瞥了顺岁一眼。顺岁顿时收了手,不敢再撒花瓣了。他有些尴尬地将编篮放在一旁,蹲在地上,将踩脚棉帕铺好,然后立刻弓身退了出去, 将盥室的门关好。顺岁站在门外琢磨了一会儿,总觉得这里一时半会用不到他,免得听见些响动,他也不在这儿傻站了, 哒哒踩着楼梯下楼去。迎面遇见正要上楼的顺年。   “掌印可在书房?”顺年一边往上走,一边询问。   顺岁摇摇头, 直接拉着顺年往楼下走。   顺年摸不着头脑, 询问:“怎么了这是?东厂的人还都等着掌印下令呢……”   “熬药!走走走。”顺岁直接将顺年去了厨房,去盯着小太监给皇后娘娘熬药。   ·   直到顺岁和顺年的脚步声远了, 沈茴低着头, 提起裙角, 将满是淤泥的鞋子脱下来。看着鞋子上的脏渍, 沈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觉得碍眼得很。她拿了帕子垫着, 才拿起这双脏兮兮的杏色绣花鞋,走向屏风,将它们放在屏风外面去。   裴徊光瞧着她好笑的动作。   沈茴低着头,望着自己染满淤泥的裙角犹豫了一下,也不回去,站在屏风这里开始宽衣,将沾满污泥和血渍的外衣脱下来,放在屏风外面的搭桌上,然后才折回去,朝裴徊光走过去。   她一边朝裴徊光走去,一边双手从腰侧探到身后,拉开心衣下面贴着后腰的系带。她走到裴徊光面前时,心衣下方的系带蝴蝶结散开,杏色心衣的下摆立刻松垮下来。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转过身去。皙白的脊背贴在浴桶外壁。   裴徊光抬手,去扯贴在她蝴蝶骨上的系带,滑顺的缎带慢慢从结扣里散垂。沈茴将褪下来的心衣放在一侧,弯腰褪下里袴,然后慢慢转过身来,踩着脚蹬,跨进浴桶中。才刚跨进去一条腿,沈茴就皱了眉。   单人沐泽的浴桶,对于两个人实在是狭窄逼仄了些。   犹豫只是一瞬,沈茴很快将另外一条腿迈进温水里。足心落到实处,不是浴桶底部,却是裴徊光的腿。沈茴赶忙向一侧挪了挪,重新在温水里站稳。   沈茴半身没在水中,她近距离站在裴徊光面前,一时僵持,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势落下来。似乎意识到这样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沈茴向后退了退,靠着桶壁。   还是很近。   她别别扭扭地在水中蹲下来,让温水没到她的锁骨。她的手在水中抵着桶壁摸索着,身子也跟着小幅度地挪动,找寻坐下的舒服姿势。她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去看裴徊光的表情。可他垂着眼,静默地一动不动。好像忽略掉了她的存在。   沈茴水中的手摸到裴徊光的脚踝。她愣了一下,想要收回手,却碰到他脚踝上的伤疤。沈茴便没有把手收回去,她轻轻用指腹蹭了蹭他脚踝上的伤疤,然后慢慢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的腿朝一侧拽了拽,又去摸索着去拽他另一条腿。在他身前腾出一小心地方来,她终于慢慢坐下来,曲着膝,双手抱着自己的腿。   裴徊光这才抬眼看向面前蜷缩抱膝而坐的人。他问:“水凉不凉?”   沈茴摇头。   裴徊光垂眼,又瞥了一眼她抱膝的姿势,低笑了一声,道:“瞧娘娘这委屈样子,像咱家欺负你似的。”   这样狭窄的浴桶,她竟然真的能寻到这样一个角落,让两个离得这样近的人,没有半分身体接触。   沈茴后背抵在桶壁上,倚靠着。她望着裴徊光,想开口,又垂眼沉默,带着泄气的沮丧。   见她欲言又止自己与自己挣扎的模样,裴徊光便也不再开口,只是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抱膝的双手,一只手慢慢垂下去,没进水中,在身侧摸索找寻,找到裴徊光的脚踝,用手心去反复磨蹭他踝上的旧疤。   裴徊光转身,去拿架子上的糖盒子。   方方正正的瓷盒子,里面一横一竖,分割成了四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了一种糖。他取了一块梅子糖放进口中,一边吃着,一边慢悠悠询问:“梅子糖、橘子糖、奶糖和荔枝软糖。要哪一种?”   “奶糖……”   裴徊光便把一块奶糖递过去,喂给她吃。   奶糖不是橘子糖那般脆脆的,也不是荔枝软糖那样柔软,带着点嚼劲儿,她慢慢咬一口。让奶糖的甜味在唇齿间漾开,同时又有奶糖特有的鲜纯奶香。   美好的味道跑进身体里,沈茴鼻子一酸,忽然就掉下泪来。一滴眼泪落在水面,水波轻颤,其上飘着的玫瑰花瓣也跟着悠悠晃了晃。   在沈茴再掉下一滴眼泪时,裴徊光及时伸手接住她的泪,将指腹上的这滴含在口中,尝了尝。   裴徊光开口:“咱家记得娘娘以前不爱哭的。怎么跟了咱家以后,频频落泪?”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指腹在她柔软的雪腮上轻轻捏了捏,带着点哄人的温柔:“别哭了。嗯?”   沈茴用指腹蹭去眼角的湿润,重新抬起头,脸上的甜美乖巧又满足的笑容。她终于开口,声音里是少见的沮丧与脆弱:“从我记事起,便知道自己不是久寿之人。随时都可能一朝沉睡,再也不能醒过来。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家里人便教我要不留遗憾的活着,将每一日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尽力做到无悔。”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去做很多事情。   裴徊光用指背反复磨蹭着沈茴的脸颊,默默地听着她说这些话。   沈茴拉住裴徊光的手,将他的掌心压在她的心口,让他去感受她的心跳。又让自己的心跳从他的掌背,传到她覆在他掌背上的手心里。   她慢慢弯起眼睛笑起来:“这两年身体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是困在闺房的十年,可以去做很多事情了。”   她带着笑的眼睛里,终是蒙着一层落寞。这层落寞源于对生的敬畏,对死的畏惧。   许是今日忽然而至的引发旧疾,又将她埋在心里深处的敬与畏拉扯出来。让她再一次急躁起来。她开始怕,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想做,她不想忽然有朝一日再也醒不过来。   她柔软地问他:“我今天吐血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当时怕他看见,慌乱去擦眼角的血迹,此番又坚定地想要亲口告诉他。   裴徊光点头。   他知道。他看见了。就算没有看见,他也很清楚她这身体是如何的脆弱。   “那个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就这么死了怎么办。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那么多的理想,那么多的雄心壮志。”她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眼睫上沾着泪,“可是我又一想,那些事情就算我不去做,这世间总会有人去完成。那些我所想要的盛世,既然曾经出现过,就算没了我,以后也总会有人再创造出来。”   沈茴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慢慢收了笑。她问:“可是你呢?”   裴徊光笑笑,口气随意:“这世间人都会死,等咱家死了,盛世总要归来。”   沈茴缓缓摇头。她说:“我舍不得你啊。”   裴徊光眸色渐深,渐沉,凝视着她挂着泪的眼眸。   “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世间。我还没有带你看过人世间的美与善,也没有让你活成更轻松快乐些。”   盛世可以有别人来推进。即使是她在意的家人,除了她,也还有别的家人。只有他,他只有她。   她不能就这样死去,她不能给了他希望,再扔他一个人。   裴徊光转过头。浴桶外紧贴着摆放的木桶里装满热水,水汽氤氲,不断向上飘着。他望着这些水雾,再问一遍:“水凉不凉?”   沈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声音软软地说:“抱抱我好不好,也哄哄我吧,像个情郎一样说些好听的情话哄哄我吧。”   裴徊光转过头来,望向她:“娘娘想听情话?”   沈茴点头,再软声重复:“哄哄我吧……”   “过来。”他说。   沈茴一下子就哭了。再也不用在这狭窄逼仄的浴桶里蜷成一团,躲避着。她朝裴徊光扑过去,手臂环过他的脖子,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晃动的水面上,红色的花瓣晃颤着。   裴徊光抬手,掌心抚在她的脊背,将人往怀中压来。他去抓她的脚踝,将她跪着的双腿掰挪,让她坐在他腿上。他听着怀里的人小声的啜泣,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他说:“娘娘蠢钝,竟将心放在咱家这样的人身上。甚至企图咱家这样的人像个正常人一样说情话哄你。啧。可笑不可笑。”   他笑,笑极眼底。   他凑过去,凑到沈茴的耳畔,声色低哑:“阿茴,你是咱家的宝贝,是咱家的心肝肉。”   他含了含她的耳,再低声:“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风吹,吞进腹中怕你疼,只能在心里凿一个窟窿,好好把你供着。”   沈茴低低地笑出来。分明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泪呢,却开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身子跟着轻颤。她从裴徊光怀里退开一些,用笑出泪花的弯眸去深深将他望着。   裴徊光脸上神色淡淡,很难不让人觉得他真的只是随口说来哄她,没几分认真。裴徊光用微蜷的指背蹭了蹭她的眼角,没能把她眼角的泪花蹭去,反而指上的水渍落在她的眼角。   他面无表情地问她:“好听吗?”   沈茴使劲儿点头。似动作还不够,必要说出来,她认真地说:“好听,特别好听。可好听了。”   她轻轻凑过去,将柔软的唇贴在他的唇角,也不是亲吻,只是磨蹭般地蹭了蹭。她说:“还想听,好不好嘛……”   声音软软的,娇娇的,完全的撒娇意味。   裴徊光叹息。   他长指抵在她的下巴上,将她挂满笑的脸抬起来。视线落在她湿漉漉的眼角,他说:“卫珖很喜欢沈茴,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他低头,将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再从她的眼眸,渐渐下移,吻至她的娇唇上,辗转吻磨。 第146章   沈茴有一瞬间的懵怔。   她知他是卫珖。她也知他故意留下线索, 让她探知。她曾唤过他的真名,每一次,他都沉默不答, 不应她,也不否认。   这是头一回, 他在她面前用自称真名。   她有些骄傲地用软唇蹭蹭他的唇角,欢喜地说:“真好呀。”   “嗯?”裴徊光轻轻去吻她。从眼睛到脸颊再到唇上,再从唇上到脸颊再道眼睛, 反反复复地轻吻着。   周身都是水,他抬她脸的指上也是。沈茴被他亲得有些痒。她向后退一点,抬起手来,双手去捧他的脸。她的手在水中放了一会儿,湿漉漉的, 还带着热气。弄湿了裴徊光的脸颊,甚至指间沾了一片花瓣,贴在他的脸上。   见了贴在他脸颊上的花瓣,沈茴弯了弯唇, 笑得好开心。   裴徊光在脸上摸了摸,寻到她指间的花瓣, 拿到眼前瞥了一眼, 放进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   沈茴向来喜欢看裴徊光吃东西的样子,觉得样子优雅得很。她望着他吃那片花瓣, 微动的唇线。   她小小声地说话, 声音压得低低的, 像是在说只有两个人才能知晓的秘密:“以后也要常常跟我说这样的话哦。”   裴徊光终于将那片花瓣吃完, 唇齿间有些涩。他望着眼前这双明灿的眸子, 无声摆口型——做梦。   沈茴瞬间瘪了嘴, 小声呜哼了两声,样子委屈得像要哭出来一样。裴徊光不理她,她便再加重一点点音量,再呜哼两声。   裴徊光那双漆眸里渐次晕散几分笑来,他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心肝宝贝,咱家的小祖宗。”   沈茴就知道他会如她的愿,装出来的委屈顷刻间散开。即使他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着这些动人的话,她也心满意足地翘起唇角。   下一刻,裴徊光低下头凑近她,轻轻在沈茴带笑的眼睛上落下一吻,然后动作缓慢地后退一些,略微偏着头,将微凉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裴徊光近距离地深望近在咫尺的沈茴,他眼底的笑意再浓三分,唇角也跟着微微上扬,整个人的气质悄然发生了转变。冷淡与疏离都不再,换上凝视情人时的温柔与痴迷。   更别说他的语气也全然换了调子,再不是那样没有波澜被人逼迫似的空洞语气。而是用低哑又温柔的语气唤她:“宝宝。”   唤她一声,便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再唤她一声,再落下一吻。   反反复复。   一声又一声。   沈茴初时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欢喜笑容,可他低沉的一声又一声的亲昵唤她,还有唇上若即若离的一次又一次的轻吻,让她逐渐变得不太自然起来,脸颊上也慢慢染上了红晕。   “你、你别说了……”她小声地抗议,声音隐隐藏着一丝颤。   她甚至想移开目光,不敢再望裴徊光的眼睛。   然而裴徊光并不肯再如了她的愿,她的脸刚刚侧转过去,他便捧着她的脸,迫使她转过脸。沈茴眼睫轻颤,躲避似地想要闭上眼睛。   他亦不准。   他怎么可能准呢?   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好不容易准许自己坠落一次,哪里还准许她有半分的逃离躲避。   沈茴逐渐变得不安局促起来,身子也跟着不自然地挪蹭着。她织了一张绚灿的网,网线粘稠,网住了他,也将她裹束其中,挣脱不离。   直到,直到沈茴的腿碰到了不该碰到的地方。   沈茴怔了怔,一瞬间从温柔蜜乱中回过神来,立刻去看裴徊光的神情。他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就是在沈茴看过来的那一刻,他又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角。   ……好像,浑然不觉。   沈茴眼中浮现了犹豫。在裴徊光再一次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角时,她在水中紧握的手松开,终于有了决定。她主动问出来:“可以吗?”   水中,她的手心贴着他的胸膛,慢慢下移。又停下,停在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   她在等待,等一个答复。   安静。   沈茴小心翼翼地望着裴徊光脸上的表情,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又,不得不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忐忑。   沈茴觉得自己等了半辈子那样久,就在她快要将手收回来的时候,裴徊光忽然转了身,他长臂一伸,去翻浴桶外架子上叠好的干净衣物。他翻了翻,从里面扯出沈茴的披帛。一条黑色柔丝的披帛。   他将这条柔软的披帛从那堆衣服里扯出来,随着他的动作,架子上工整叠好的衣服被扯乱,最上面的一件薄薄春衫慢慢滑落,翩翩飘落在地面。裴徊光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将那那条披帛扯过来,然后慢悠悠地在自己的手掌上绕了一圈。   裴徊光似乎在犹豫。   沈茴安静地望着他,等着他。   裴徊光的犹豫很短。又或者,在他将这条披帛扯过来时,就已经有了决定。他用这条披帛,蒙住了沈茴的眼睛。   沈茴乖乖地闭上眼睛,由着他的动作。   披帛系在沈茴的脑后,再慢慢垂落下来。柔丝的料子很轻薄,落在浴水中,飘在水面,和那些玫瑰花瓣伴在一起。   然后,裴徊光握着沈茴的腿,给她换了个姿势,让她跨坐在他身上。让她整个人紧紧贴上残缺。   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片黑暗里,沈茴正因为裴徊光还是不准她看而心里略有失落,下一刻,又因为紧密相贴,而僵住。   片刻之后,沈茴的身子慢慢软下来。她在一片漆黑里拥抱裴徊光。她再努力往前挪一挪,再挪一挪,更用力地拥抱他,再无缝隙。   水面晃动,卷在黑纱披帛里的玫瑰花瓣跟着飘摇。   裴徊光垂着眼,一丝一毫地去感受沈茴挪蹭的动作。然后,他再慢慢地低下头,将下巴搭在沈茴的肩窝,缓缓闭上眼睛,在静谧的温柔里,一分一寸地去感受去体会。   一片漆黑里,沈茴弯了弯眼睛,她侧过脸,用柔软的脸颊蹭一蹭裴徊光的颈侧。   没有关系的。她向来耐心很好,也向来习惯了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下一次,或者下下次,总有一日,他不会蒙起她的眼睛,在一片明灿灯火里拥抱她。   ·   沈茴坐在床边,接过裴徊光递过来的药。蹙眉只是一瞬,便乖乖地开始喝药。   裴徊光知碗中的汤药已经凉了,他问:“要不要再重新煮一份?”   “不要。喝了就想睡了。”沈茴摇头。   沈茴说完,就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喝药。她从小就开始喝药,这些年,从未真正停止过服药。对于汤药的苦涩,是厌恶,但是也习惯了。不大一会儿,一整碗浓稠的汤药就被她全都喝完了。   她动作自然地将空了碗的递给裴徊光。   原本准备上来接碗的顺岁脚步生生顿住。他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如此自然地指使掌印,皇后娘娘可当真是头一位。   裴徊光又递过来一杯温水,让沈茴喝了半杯,才拿糖给她吃。   沈茴捧着小糖盒,低着头吃糖,一颗又一颗,再一颗。脆生生的橘子糖,她吃得很快,并不等糖块在口中化开,而是用贝齿将每一颗糖块咬碎了来吃。   一口气吃了七八颗橘子糖,沈茴感觉到口中的苦味儿不见了,才不再吃糖。她将糖盒子递给裴徊光,软软地打了个哈欠。   顺岁也不多留,赶忙将东西收拾了,退出去。   又是只有两个人了。   沈茴抬起眼睛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假装自己没有偷看他。只是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去。净了口再回来睡。”   “不要。”沈茴小小声地拒绝。   裴徊光站在她身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说:“快去,要坏了牙。”   沈茴晃了晃腿,垂着眼睛小声说:“走不动……”   裴徊光将她抱起来,带她去净口。沈茴乖乖地坐在凳子来,并不接裴徊光递过来的木杯子。裴徊光笑了笑,掰了齿木,给她净齿。   沈茴实在是过于体弱,漱口之后,眼睛便合上了。待裴徊光来抱她,她软软地靠在他胸口,不等回到床榻,就已几乎进了梦中。   裴徊光小心翼翼地把沈茴放在床榻上,为她盖上被子。   他长久地立在床边,深深凝望着美好的她。   竟,在她酣眠的床榻旁,静默地深深望着她,直至天光大亮。   ·   清晨,箫起站在书案后面,执笔描绘山河图。   闫富快步走进来,询问:“主上,那些人怎么办?”   那些,参与此番劫持齐煜,却阴错阳差劫持了皇后娘娘的人。   闫富继续说:“东厂的人围而不动,许是裴徊光因事绊住,还没有下令。”   箫起继续描绘锦绣山河图,他问:“你说,裴徊光若想杀这些人。我们能阻止吗?”   闫富面露难色,犹豫片刻才开口:“有些艰难……”   箫起笑笑,他将朱笔放下,再换了支浸了绿色染料的画笔,开始仔细描绘每一片枝叶。他一边饶有趣味地作画,一边说:“那就把人亲自送去给他杀来解气。”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送人去给裴徊光杀。既然他抓了名单上的人送去给他,他不买账。今日,便换一些人送去。   闫富愣住。半晌,他再问:“那萧公子呢?”   箫起作画的笔停了停。   萧牧?   箫起犹豫了一下,才再开口:“这人留着还有用。倒也不必维护,咱们不管这人,裴徊光未必会杀他。”   “是。”闫富应一声,立刻转身往外走。   箫起继续画画,在给一片叶子着色时,忽然画歪了一笔。他皱了皱眉,眉宇间露出不悦的神情。分明这很不起眼的一笔,很容易再画一片叶子遮过去,可因为并没有符合他原本的设想,他便弃了这张认真画了多时的山河图。   箫起放下笔,拿起书案上的菩提手串,放在手中捻了捻,再戴在了腕上。   他将被弃了的山河图拂去,换了一张新纸,开始根据记忆,去描绘沈菩。   许久之后,身形姿态已画完,五官却空着。   已经过去五年多了,沈菩曾刻在他心里的面目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箫起悬笔,长久地凝视着画面上空着的五官。他不敢轻易落笔,因为他宁可不画她的眉眼,也不像画错她的样子。   箫起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见到的沈茴的脸。她长得倒是像沈菩。箫起重新落笔,去填满画卷中美人空着的五官,按照昨夜所见,沈茴的五官轮廓。 第147章   沈茴醒来时, 已经快晌午。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身上的懒倦还没有尽去。她动作缓慢地翻了个身,确定裴徊光并不在身边。   也是, 已经这样晚了。   沈茴慢吞吞地坐起来,想要下床。她刚将一双腿挪到床下, 踩在鞋面上,忽听得推门声,她抬起眼睛, 看见裴徊光走进来。   “醒了?”负于身后的手将房门关上,裴徊光缓步朝沈茴走过去。   沈茴望着他逐渐走近,明眸中逐渐染上欢喜。下一刻,忽又目光躲闪地别开眼,小声说了句:“早。”   声音不仅低柔, 还有刚睡醒的迷糊糯音。   裴徊光已经走到她面前,他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后望着她的眼睛, 低声回一句:“早。”   绯红的回忆自己跑上来,赶都赶不走。沈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侧了侧眸。可也不过一瞬间, 她又重新将一双温柔欢喜的眸子望过去,微微抬着下巴凑过去, 亦在他的唇角落下轻轻的一吻, 软声再说一回:“早。”   裴徊光垂眸, 睫下藏着笑。他手掌搭在她的后颈, 掌心轻轻抚着她软滑的玉颈, 再将轻吻落在她另一边的唇边, 声音低瓷:“早啊,宝宝。”   沈茴一下子红了脸。她抬起手来轻轻在他的胸膛推了推,用近乎呢喃的软语低低警告:“以后不准白日里这样喊我!”   “啧。”裴徊光将她鬓间压乱的一缕发轻轻掖到耳后理顺,“这可就由不得娘娘了。”   他再将轻吻落在沈茴的眉心。   沈茴的肚子忽然就叫了一声。她瞬间皱起眉,五官跟着揪起来。她不高兴地将双手压在自己的肚子上,也不隐瞒,反而是哼唧了两声,软着声音说:“饿了……”   裴徊光直起身,又恢复了寻常的语气:“既醒了,就别懒着了。下楼去梳洗用膳。”   沈茴小小声地“嗯”了一声,踩在鞋面上的小脚挪了挪,探进鞋子里穿上,站起身来。然而她才刚往前迈了一步,顿时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身子略歪,扶着床边又坐了下来。   裴徊光垂眼,瞥着她的腿。   沈茴抬起眼睛偷偷望了他一眼,小声嗔怨:“都怪你。”   “娘娘身上没力气也怪到咱家身上来?”裴徊光摸摸她的头,掌心逐渐下移,长指夹了夹她的耳朵。   “本来就是你昨天晚上老掰我腿……”沈茴重新站起身来,冲他软哼一声,才往外走。   她不想,不想让他知晓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也不想真的再回到过去困乏的日子里。   ·   沈茴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一口接着一口。别看每一口都吃的不多,可因为一直没闲着,不过片刻间,已经吃了好些。   她是真的好饿。   膳桌摆在窗前,温柔的初夏暖风吹进来,吹在她雪色的柔软脸颊上。   裴徊光一如既然少食,不过吃了一点便放下了银箸,专注地瞧着沈茴认真吃东西的样子。她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模样很是认真。   不,她做每一件事情都很认真。   顺岁端着温茶上来,毕恭毕敬地将茶水放在裴徊光面前。然后便退着向后走,离得远远地候着。   他抬抬眼,偷偷打量了一下坐在窗下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儿个这顿饭,两位主子竟是十分安静,谁也没怎么开口闲聊。可是顺岁竟是在这种相对无言中品出了点岁月静好的柔美来。   顺岁很快将脑子里的想法赶走。他总觉得这词儿放在掌印身上,实在是太不合适了。   裴徊光端起桌上的温茶随意地喝了一口,他略显意外,转首问顺岁:“这茶是谁泡的?”   顺岁立刻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笑着说:“是灿珠姐姐泡的茶。她说她是跟王来学的。听说掌印喜欢王来泡的茶,她等着娘娘时就去厨房帮忙,给掌印泡了茶。掌印若觉得这茶不错,灿珠姐姐必然高兴。”   裴徊光没说什么,继续悠闲地喝着茶,直到沈茴吃饱。   沈茴打了个嗝。   顺岁立刻收起脸上的笑,把低下头,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沈茴别开眼,用手心蹭了蹭自己的脸。   裴徊光欠身拿开沈茴的手,沈茴诧异地转眸望过来,只见裴徊光微蜷着长指,用指背去蹭她的脸。   沈茴立刻转头望向一旁的顺岁。   顺岁把头低得再低一点,只准自己看着自己的鞋尖。   沈茴身子朝一侧躲了躲,将裴徊光的手推开,然后去拿裴徊光面前的那盏茶。杯子里的茶水被裴徊光喝了大半,剩得不多了。沈茴捧着杯子,将里面不多的温茶喝了。   “是挺好喝!以前灿珠也给我泡过花茶。她泡的花茶也很好喝。下次让她泡来给你尝尝。”   “好。”裴徊光言简意赅。   顺年快步从下面上来,进了屋,见窗前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已经吃完了,才上前去禀话:“掌印,箫起把这次参与劫持皇后娘娘的人都派人送了过来。”   裴徊光神色淡淡,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又倒了一杯茶,却不是自己喝,而是递给了沈茴。   沈茴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神情,心下略犹豫一番,才开口:“把这些人交给我吧。”   裴徊光没应,他转首望向窗外。从他的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院中西南角那片种着荔枝的地方。他遥遥望着在微风中摇晃的绿色嫩芽,心里想着该浇水了。   沈茴转头望向顺年和顺岁,说:“你们两个出去。”   顺年和顺岁颔首,恭敬地退下去。完全不会再等裴徊光的命令,好似他们两个已经习惯了有两个主子。   等顺年和顺岁将门关上退下去,沈茴起身走到裴徊光身边。她拉起他搭在桌上的手,身子一软在他怀里坐下,再顺势将拉着的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侧。她在裴徊光的腿上小幅度地挪蹭着,双臂环过他的腰,紧紧拥抱着他。她也不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些软软的呜哼撒娇之靡靡。   裴徊光将置于窗外的目光收回来,落在怀里美好的人身上。他摸摸她的头,动作温柔,语气却是平淡:“就这样?”   沈茴顺着裴徊光的思绪琢磨了一下,还要怎么样才行。不过她也只是琢磨了一下,立刻打住了思绪。她抬起眼睛,蹙眉瞪着她。不悦中带着撒娇,柔软中带着嗔怨,她声音仍旧低低的,语气却也重重的:“就这样!”   裴徊光笑笑:“也行吧。”   “这还差不多。”沈茴慢慢展露笑颜,凑过去,奖赏似的亲亲他的唇角。   ·   不多时,沈茴见到了那些人。   原来裴徊光这看上去寻常的府邸,竟还有地下一层。不是什么库房,而是牢房。   裴徊光并没有将人押上来,而是让顺年带着沈茴去了地牢。没有瞒她地牢的存在。这还是沈茴头一次来这样阴暗的地方,一双眼睛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她心里也很忐忑,不知道会不会看见什么残忍的场景。   顺年笑着说:“娘娘别担心。这牢房一直空着,几十年没关过人,更不会对犯人行刑。这回押过来的人不过也是临时带过来。”   沈茴点点头,这下打量起周围的目光更大胆了些。   很快,沈茴在牢房中见到了箫起送来的人。其中好几个人,沈茴昨天晚上见过。   箫起送来的人全关在一间宽大的牢房里,三十多个人关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死气沉沉。   又或者,心灰意冷。   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些人心下一沉,绝望之余,倒也并不意外。   牢门被打开,关在里面的这些人抬起头望向门口,看见站在门口的沈茴时,不由有些意外。   沈茴的目光逐一在这些人脸上扫过。她的目光是平和又寻常的,没有愤怒,更没有仇恨。她温和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在鬓发雪白的李先生面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后收回时,眉眼之间甚至浮现了一层慈悲的微笑。   “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   这是她开口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这也是昨天晚上被掳到山上之后,她原本想对他们说的话。   关在这里的人不由微怔,有些意外地将各异目光重新落在站在牢房门口的小皇后身上。   沈茴看向坐在角落的老者,微笑着开口:“我小时候拜读过先生的文章,尤其喜那一句‘疮痍山河,仍不负不枉,更不悔’。”   老先生惊讶地望过来,可沈茴已经移开了视线,在人群中寻到了林虎。   林虎脸色霎时一白,昨天晚上他污言秽语说了那样多大不敬之言,他知自己必不得善终。   “家父曾赞过林将军之英勇,还将林将军当初羌门关之战编成睡前故事,讲给家中姐妹来听。”沈茴顿了顿,再柔声接一句:“林夫人在宫中一切尚好。”   若说沈茴的前一句还不能打动林虎半分,后一句却让他整个人僵在那里,魂魄抽离般,忘了身在何处。   同为发妻被强纳宫中的遭遇,让他毅然离京离军,转而投奔箫起。只是仇恨未得伸,已被当了弃子。   ·   沈茴立刻地牢,重新见到裴徊光的时候,他正站在院中西南角,手中握着个铜水壶,慢悠悠地给荔枝芽儿浇水。   沈茴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朝他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从泥土里钻出来的绿芽。   “这里种的是什么呀?”沈茴好奇地询问。   沈茴吃过好些荔枝,可是送到她身边的荔枝都是摘下来的果子。若指着荔枝树问她,她也是不认识的。   “荔枝。”裴徊光道。   沈茴有些好奇地蹲下来,细细打量荔枝芽儿,柔软的裙摆伏地。她询问:“原来荔枝小时候长这个样子的。”   她又问:“它们都会慢慢长大,变成荔枝树,再结出好吃的果子吗?”   “种下十颗种子,只发芽了这三株。”裴徊光说。   沈茴又看了一眼从泥土里钻出来的绿色小芽,觉得它们能在裴徊光的手中长大也是很稀奇的事情。她问:“掌印怎么想着亲自种荔枝了?”   她仰起脸,含笑仰望身侧的裴徊光,继续说:“倒是不知道你那么喜欢吃荔枝,喜欢到要亲自来种。虽然只三颗种子发了芽,可它们既然已经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必然会长大结果子的。”   裴徊光“嗯”了一声,将手中的水壶放下,漫不经心地说:“到时候将荔水涂在娘娘身上,再洒点蜂蜜。想想就美味。” 第148章   从暗道回行宫的路上, 沈茴垂着眼睛,心里因为昨天晚上被掳走这件事儿,想着之后的打算。虽然她被带走之后, 很快就被裴徊光带回来。可是这世间就是对女子的清誉过分苛刻。男子纳妾养婢,甚至押妓也不过无伤大雅。女子与男子说几句话,被人瞧见了也要指指点点,批一句有伤风化。   就是这样不公平。   就算世间就是这个样子, 也不代表这样是对的。   沈茴只是略微担忧了一瞬可能遇到的麻烦, 就不再多想。反正她也不要什么贞洁牌坊,女子活一世若被人称赞的只是贞操, 才是真的可悲。她想要的东西那样多。而她想要的那些东西,需要的是能力或者其他, 反正不是贞操能帮上半点忙的。   “娘娘想什么想得这样认真?”裴徊光侧首看向沈茴。   沈茴转过眸子望过来,瞬间苦了笑,抱怨似地说:“一会儿回去了, 太医肯定又要给我加药量。”   停顿了一下, 沈茴顾虑跟在后面的灿珠和拾星, 再压低声音接一句:“你都不给我买糖。”   “买, 咱家送娘娘回去了,一会儿就出宫去买。”   沈茴这才笑起来。   铺满地面的夜明珠柔和的光照拂在她温柔的眉眼之上。   不多时,就到了玱卿行宫中,沈茴的浩穹楼。裴徊光停下脚步, 没有继续往前走。沈茴将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放下来, 带着灿珠和拾星从库房往楼上去。   裴徊光站在一片蓝色里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 又侧耳听了听沈茴与身边侍婢说话的声音。她在担心灿珠的身体, 告诉灿珠若是觉得乏, 不必跟着她走动。   裴徊光笑了笑。她总是竭尽全力地关心身边的人, 分明她自己的身体已是那样羸弱。再也听不见沈茴的声音了,裴徊光才转身。他没直接去给沈茴买糖,而是先去沈家一趟。   ·   沈茴回去之后,立刻没什么力气地坐下来,捧着沉月递过来的热茶喝一些。   “娘娘,俞太医一早过来,在楼下候着呢。”   沈茴点点头,她没让俞湛立刻上来,而是让自己平复了一下,感觉自己心跳不是那样快了,才令沉月去请俞湛。   俞湛为沈茴搭了脉。   俞湛有些惊讶地抬眼望了沈茴一眼,才慢慢将眼中的惊讶收起来。明明沈茴过了十三岁后,身体日渐康健起来。怎么最近又……   俞湛用寻常的语气开口:“娘娘的药方要再改一改。”   沈茴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也不焦急询问,而是微笑着说:“好,都听俞太医的。”   俞湛顿了顿,又道:“外公过两日就会到关凌。只是他不太方便来行宫给娘娘诊脉,不知娘娘可否借归宁之名回沈家一趟,到时候外公在沈家为娘娘重新诊脉。”   俞湛说着,眉宇间染上点遗憾。他的医术终究是不如外公。   “好。”沈茴点头,“等我寻机会出宫去,再让身边的人告知俞太医。”   俞湛琢磨了一下沈茴的话,她说的是“寻机会出宫”,并没有说回沈家。俞湛的眼前浮现裴徊光的身影。   他不多问,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温声道:“好。”   ·   俞湛刚走,团圆跑上楼来,将萤尘送过来的信交给沈茴。沈茴匆匆看过,也不耽误,立刻让沉月研磨,给萤尘回了一封信。   写好的信刚交给团圆,沈茴便起身去寻齐煜。   ——昨天晚上,煜儿一定也吓坏了。   齐煜房间的门开着,沈茴只带着拾星往里走。远远看见齐煜和孙嬷嬷紧挨着坐在一起,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殿下一整晚都没有睡,去睡一会儿。”孙嬷嬷依旧是冷硬的语气。她对齐煜一向说不上温柔。   齐煜摇摇头,并不吭声。   孙嬷嬷心里着急。才多大点的孩子,从小艰难度日,遮掩这个隐瞒那个,本就比寻常孩子心事重。她不仅是心疼小主子,也是担忧长此以往,也是对孩子身体不好。   “煜儿。”沈茴开口。   齐煜小肩膀抖了一下,惊讶地扭过头。她望着沈茴的样子有点呆呆的,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一刻,她果真伸出小手,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她并没有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的圆润,一双小手也细细的。   她再睁开眼睛,还是看见小姨母站在身后对她温柔地笑着,她这才恍恍惚惚地明白这不是梦。   “娘娘,您回来了!”孙嬷嬷急急忙忙起身,欣喜的声音里带着颤。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倒是性格使然,让所有的话堵在了嗓子眼,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连孙嬷嬷也看见了小姨母,那这就证明站在眼前的小姨母是真的!不是像她昨天晚上一次次眼前出现的幻觉!   齐煜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猛地站起身来。因为抱膝坐了太久,猛地起身,她的小身子跟着栽歪了一下。不过她很快稳住身子,开开心心地朝小姨母奔去。   沈茴弯着眼睛蹲下来,张开双臂迎接她,将柔软的小孩子抱在怀里。   齐煜把整张小脸蛋埋在小姨母的胸口,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簌簌落下来。   沈茴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温声安慰:“小姨母有些乏,想再睡一会儿,煜儿陪小姨母一起睡好不好?”   “嗯!”齐煜在沈茴的怀里使劲儿点头。   沈茴抱着齐煜起身,朝床榻走去。   拾星快步走过来,帮沈茴扶着齐煜,担心沈茴没力气抱着齐煜。   沈茴抱着齐煜到床榻上躺下来,让宫婢将床幔放下来。孙嬷嬷正心疼小主子一晚上没睡,亲自放了床幔,温柔地望了一眼床榻上相偎的两个人,悄声退下去。拾星也悄声退出去,将房门关好。   齐煜要强,并不想让沈茴看见自己泪水涟涟的小脸蛋,一直把脸埋在沈茴的怀里。沈茴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哄着她,和她一起同眠。   齐煜起先躲在沈茴的怀里小声哽咽地哭。她哭着哭着,又翘着唇角笑起来。   她知道自己克母,并不听话去唤沈茴母妃,而是执意地喊她小姨母。看呀,小姨母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果真不喊她母妃,就不会也把她克死了……   齐煜在心里夸自己好聪明。不多时,开开心心地沉沉睡着了。   沈茴等怀里的齐煜睡着了,才缓缓轻叹一声,她没松开齐煜,一直抱着她,自己也睡了一会儿。直到睡了一个多时辰,沈茴醒来见齐煜还睡着,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一旁,给她盖好被子,再悄声离开。   沈茴离开齐煜的房间,走出去没几步,拾星迎上来,说:“娘娘,我正要去找您呢。丁才人过来了,抱着她新调的花蜜酱。”   沈茴点点头,带着拾星回去。上次他跟丁千柔学做糕点的时候,丁千柔说过这种花蜜酱,没想到今日带过来了。   原本沈茴今日还想跟丁千柔学学怎么调这花蜜酱,只是她身上乏,没什么力气,只好改天。   丁千柔也瞧出来了,笑着说:“还有一种用荔枝调的甜酱,做很多糕点的时候放一点,味道都会不错。下次一起教娘娘。”   沈茴怔了怔,想起裴徊光喜欢荔枝。她笑着点头,说好。   丁千柔本来想告退了,她犹豫了一下,询问:“娘娘知不知道江贵人怎么样了?”   “江贵人?”沈茴茫然。她怎么不知宫中有什么江贵人?   “对呀,昨天晚上被歹人掳走的江贵人呀!”丁千柔蹙着眉,“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歹人,居然会胆大包天去劫妃子!”   昨天晚上皇帝去参拜河神时,带了几个妃子,丁千柔位份低,连承宠都没有过,自然没跟去。她今天一早听宫里的宫婢都在说昨天晚上,一个妃子被歹人掳走了。她吓了一跳,有些庆幸自己没去。   “我来宫中时日不长,宫中又这样多的妃子。竟是完全对这位江贵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丁千柔再叹息一声,“好可怜啊……”   好半晌,沈茴才回过神来。   所以,在他一身鲜血赶去救她前,还将这等小事也安排妥当了?   沈茴慢慢垂下眼睛,蜷长的眼睫遮了眼底的一丝温柔浅笑。   ·   沈家。   沈夫人犹豫劝着:“这药,你真不吃?若裴徊光给的这药对你的腿真的有帮助呢?”   沈元宏直接将沈夫人递过来的药往地上一扔,小瓷瓶碎裂开,里面的黑色药丸四散开来。   沈夫人叹息:“不吃就不吃,你摔东西做什么?”   沈夫人也不确定这药到底有没有用。毕竟……是那样一个人送过来的。那样一个从来只知杀人,从不救人的人。   可是她心里又含着一丝侥幸。   她低着头,视线惋惜地追随着四处滚落的黑色药丸。她的视线跟着滚到门口的黑色药丸,视线里出现一双靴子。   沈夫人一怔,抬头看见迈进门槛的裴徊光,脸色顿时一白,畏惧地拽了拽沈元宏的袖子。   沈元宏也看见了裴徊光,他把脸转过一旁,并不理会裴徊光。   裴徊光弯腰,慢悠悠地捡起一颗药丸,他缓步朝沈元宏走过去,开口:“沈元宏,谁准你摔咱家的药?”   沈元宏脸色阴沉,并不开口。   若说骨气,沈家人就没一个软骨头。   “啧。”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忽然拔剑,银色的剑刃抵在沈夫人的肩上。沈夫人的双肩下意识地颤了颤。   “你!”沈元宏怒目而视。   裴徊光将药丸递到沈元宏面前,慢条斯理地开口:“岳丈大人把药吃了。听话。”   沈元宏咬牙切齿。   ·   裴徊光离开沈家,去见了萧牧。   萧牧早有所料,知他会找上门来。萧牧沉着脸,脸上并无畏惧。他望着缓步迈过门槛的裴徊光,冷笑一声,道:“来杀我的?”   “不,给萧公子寻了个好差事。兰平起匪,萧公子去剿匪最合宜不过。”裴徊光缓缓拉开椅子,慢悠悠地坐下。   萧牧盯着裴徊光,冷声问:“想让我死在剿匪中?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我!”   裴徊光笑笑,从小糖盒中取出最后一块奶糖放进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才开口:“咱家不做会破坏和宝宝之间感情的事情。所以不亲自杀你。”   萧牧愣了好长时间,结巴反问:“宝、宝宝?”   “对。蔻蔻求着咱家喊她宝宝。”裴徊光低低笑着。   他笑够了,又瞬间阴沉了脸:“现在死,或死在战场上。你选。”   他不亲手杀他,只是让他有去无回而已。   啧。 第149章   如果只是把人掳了便也罢了。可偏偏带她骑那样快的马。   裴徊光闭了下眼睛, 眼前浮现沈茴跌坐在地,用手使劲儿捂着胸口的纤细身影。她抬起脸望过来,雪色的脸颊上沾着没有蹭尽的血迹。   “你不该不顾虑她的身体, 让她旧疾复发。更不应该让她回忆起困在房中的时日,让她又开始怕。”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小糖盒。   那些人,他都可以放过。   萧牧,不可能。   他不会亲手杀他, 更不给沈茴求情的机会。   萧牧脸上顿时一白, 急忙问:“她怎么样了?她、她……她可还好?”   “这不是你能过问的。”裴徊光站起身,缓步往外走。   萧牧僵在原地片刻, 立刻想要去追裴徊光。然而他还差一步就要迈出门槛时,房门在他面前猛地关上, 卷进一道劲风。   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力量敲在胸膛,萧牧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才终于稳住身形。   裴徊光站在原地, 背对着关合的房门, 没有回头。他忍下现在就想把萧牧剥皮抽筋喂狗的打算, 阴着脸抬步离开。   然后, 裴徊光去给沈茴买糖。   沿江的热闹街市中,商铺一间挨着一间。一整条街上,不乏卖糖果的铺子。   去哪一家好呢?   裴徊光想起名单上的一个人正在这儿开了一个糕点铺子,兼卖糖果。   啧, 那就去这家。   “喜乐糖铺。”裴徊光站在门前, 缓缓念出这家铺子的招牌。   这家铺子地方不大, 也不是显眼的地方, 纵使卖的糕点和糖果味道很好, 平日里客人也不多。更何况眼下的时辰, 街市上的客人本就不多。   喜乐糖铺里一个客人没有,老板看见了裴徊光,立刻笑呵呵地迎上来打招呼:“客官要什么糕点糖果?快进来看看!”   裴徊光慢悠悠地走进去。   男人打量了一番裴徊光,惊讶这样的人物,不知是怎样的权贵背景。皇帝暂且将关凌当成了京都,朝中许多大臣同往。是以关凌出现了很多生面孔。男人在心里已认定了裴徊光是这回从京随帝来此的达官显贵,忙不迭地介绍着店里的东西。   “咱们喜乐糖铺的桂花糕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味道,客官尝尝?”男人递过去一块桂花糕见裴徊光并不接,赶忙将桂花糕放下,又说:“眼下荷花遍开,这个时候的荷花酥味道最正!”   “有什么糖?”裴徊光问。   “原来是要糖啊!”男人立刻将裴徊光请到另一边,向裴徊光一一介绍着柜台上的糖果。   裴徊光点了几种糖果,男人手脚麻利地包起来。   男人装糖果时,裴徊光的视线又落在另一处的串糖上。五六块糖果串在一根竹签上,每种糖果都是不一样的颜色,想来也是不同口味。看上去有点糖葫芦的意思,只是每一颗糖果都要比糖葫芦的山楂小一些。串着糖果的竹签也更细一些。   裴徊光拿起一串。   男人立刻笑呵呵地说:“客官买了这么多的糖,这串送您了!这是咱们关凌的特色。瞧着您不是关凌人,应当没尝过。”   裴徊光咬了最上面的一颗糖果,细细地品味。   裴徊光的确不是关凌人,可是他小时候在关凌生活过几年。这种串糖也吃过。   初时,是宫人千挑万选了食料再做成最精致的串糖送上来。   后来,饭都吃不饱自然也没了糖吃,他便只能看见那些人将卫氏的人头串起来。还要带来给他看,笑着问他想不想吃。   裴徊光笑笑,再咬下一块竹签上的糖块。   当他吃到竹签上的第三块糖时,男人终于将裴徊光要的几种糖都包好了。   “都装好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先付给他钱。   男人收了钱,立刻眉开眼笑,想着一会儿去买斤牛肉,回去给孙子吃。他一边想着一边将装好的几种糖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向裴徊光。   裴徊光一手接过来,然后将手中的串糖刺进男人的咽喉。   细细的竹签在他手中锋利入针,直接将男人的咽喉刺穿,男人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却已瞬间放大,他想呼救,可是卡在咽喉的索命竹签,让他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门外,隐约传来别的商铺的叫卖,间或夹杂着客人买东西时的讨价还价。   一个母亲牵着女儿的手,在门前经过。小姑娘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走起路来也不规矩,一蹦一跳的。经过喜乐糖铺,小姑娘好奇地朝铺子里张望。   “阿娘……”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她只撒娇喊一声,然后去拉母亲的手,也不说自己想吃糖。   妇人摇头拒绝:“不行,不许吃那么多糖了。家里也没钱买糖吃了。咱们是要去买米的。”   小姑娘瘪瘪嘴,虽然仍旧还想吃糖,可也不再执意要糖吃,乖乖跟着母亲离开了。   裴徊光松了手,男人的身体滑下去,无力地躺在地上。他还没有死,睁着眼睛清清楚楚地感受身体里的鲜血汩汩涌出来,切实体会自己是如何慢慢死去。   小小的竹签穿过男人的咽喉,成了他索命的枷锁。竹签一侧还留着两块糖,一块粉色,一块绿色。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拿着刚买的糖离开。再往前走一条街,他又看见了那对母女。妇人正拿出几年的交情和米贩讨价还价,小姑娘乖乖站在母亲身边,正低着头好奇地瞧着地上的蚂蚁。   裴徊光经过,随手将一包糖塞到小姑娘手里。   小姑娘惊讶地抬起头,一双圆眼望着裴徊光,她想告诉母亲,却见裴徊光竖起的食指抵在唇前。   小姑娘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没有告诉正在与人讲价的母亲,她将这包糖偷偷藏在袖子,再去看裴徊光,他已经走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小姑娘眨眨眼,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神仙知道她想吃糖,下凡来给她送糖啦!   裴徊光并不知道小姑娘的想法,也浑然不在意。他急着回家去,去雕那颗还没雕好的剃球。   ·   沈茴蹲在衣橱面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个带锁的盒子。盒子外面瞧上去很寻常,里面装着的,是她令身边的小太监每日去挖一颗的夜明珠。   沈茴双手捧着这盒沉甸甸的夜明珠,有点舍不得。   不舍赶离,她唤来民康,将这盒夜明珠交给他,让他寻机会将这盒夜明珠送出宫,送到沈鸣玉手中。   沈茴略一琢磨,又说:“再帮我带两句话给鸣玉。”   正要出去的民康赶忙折回去,仔细听着沈茴的吩咐。   沈茴让沈鸣玉挑选几个身手好的姑娘送进宫来。她身边有阿胖和阿瘦,可他们虽然是内宦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到底不如女子方便。而且他们两个都是裴徊光送过来的人,她要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当然了,她给自己寻身手好的宫婢只是顺便的。她最想要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放在齐煜身边。   “娘娘,您想什么想得走神啦?”拾星问。   沈茴怔了怔,回过神来。她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去看外面的天色。   “娘娘该不会又觉得乏,想睡吧?”拾星有些担心地询问。   沈茴摇摇头。她慢吞吞地低下头来,心里想着交给民康的那盒夜明珠。每日挖一颗,看起来不起眼,可是时日久了,总要被发现吧?   一想到这事儿早晚有一天要被裴徊光发现,沈茴的眉头立刻揪起来。   拾星赶忙又说:“娘娘您别皱眉头呀!俞太医都说让你宽心勿焦虑啦!”   “拾星,你跟我去暗道查看一番!”沈茴站了起来。   她想去亲自看一看,这条暗道现在被挖成什么样子了!虽然今天中午刚从那里回来,可彼时她完全没有注意过地面的夜明珠。   “带着两盏灯笼!”沈茴再叮嘱。   虽然暗道里被夜明珠照亮,可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沈茴格外又带了照亮的灯。   拾星赶忙拿起一件披风,裹在沈茴身上,再提两盏灯,跟着沈茴从博古架后面的暗门下去。   走在暗道里,沈茴走得很慢,一直提着灯笼,低着头,目光从铺满地面的每一颗夜明珠上扫过,努力分辨民康是从哪里下手的。   初时,拾星还不知道沈茴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立刻想明白了,也跟着盯着地面,仔细查看。   主仆两个,慢吞吞地开始了地毯式搜查。   裴徊光远远看见了沈茴低着头找东西的模样。她一手挽裙一手提灯,柔和的黄色灯光照在她身上。在一片冷色调的淡蓝色光影里,是唯一的温柔。   沈茴专心搜找,拾星比她先一步听见前方的脚步声。拾星拽了拽沈茴的袖子。沈茴茫然地抬起头,停下脚步,望向前方。   远处,裴徊光立在一片温润的蓝色浮光里,正望着她,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沈茴怔了怔,心里跟着心虚地一慌,手里的灯笼便落了地。   沈茴回过神来,赶忙蹲下去,去捡落地的灯。可惜灯中的烛火已经熄了。沈茴蹙了蹙眉,慢吞吞地站起来,将这盏已经灭了的灯递给身后的拾星。   看着裴徊光缓步朝自己走过来,沈茴犹豫了一下,对身后的拾星说:“你先回去吧。”   拾星点头,临走前,将她手里的那盏还亮着的灯递给沈茴。   沈茴提灯,一步步朝裴徊光走过去。   “娘娘在找什么?”裴徊光问。   “一支步摇丢了。”沈茴声色如此。   “哦?”裴徊光语气淡淡,“不过丢了一支步摇,就要亲自来找。也不知哪个情郎送的。”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对方面前。   沈茴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手中提着的那盏灯,温柔的灯火上。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是可以让宫人来寻。可我就想自己来找,说不定有什么惊喜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染上几分欢喜:“这不,果然遇到了心上人。”   “啧。”裴徊光低头,将脸凑到沈茴的脸前,盯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询问:“娘娘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沈茴不回答,而是望着他慢慢抬起眼。她说:“我想你了。”   裴徊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娘娘中午从咱家府中离开,分开不过才两个多时辰。”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眉眼弯弯带着笑的样子。她语气认真:“本不知有多想念。见了你整颗心开始欢喜,才知不见时一直相思。”   原来不是怕他知晓,而是怕他知晓后不开心。 第150章   沈茴望着身旁倾倒的灯笼。这盏灯笼更幸运些, 虽也跌了,却没有像刚刚那盏一样跌了之后熄了里面的灯火。这盏灯里的火焰还在温柔燃着,通过薄薄的琉璃灯罩, 散发出温柔的光芒。   她想伸手想要将这盏灯笼扶正,伸出的指尖还差一点点就要碰到,身子却一轻,被裴徊光换了个姿势, 离那盏远了, 碰不到了。   沈茴在裴徊光的怀里重新坐好,偎在他怀里。她有些苦恼地将眉头揪起来, 低声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裴徊光随口询问。他捡起落在地上的里袴,再抓了沈茴的脚踝, 将拢在一起的裤腿套在她的脚踝,再捉了她另外一只小脚,把裤腿套上, 最后拢着裤腿的长指松开, 将她的里袴慢慢往上提, 动作温柔地给她的里袴给她穿好。   沈茴不吭声, 沉默地由着他帮她穿里袴。她低着头,瞥了一眼裴徊光身上的衣服。他只衣襟被她扯乱了些,其他衣服干净整洁。沈茴拽了拽裴徊光的衣襟,将被她拉乱的地方, 再整理好。再用手心压了压上面的褶皱。   裴徊光瞥她一眼, 沈茴挽起的头发有些乱了, 其中一缕垂落下来, 因了汗浸贴在她雪色的脸颊上。他下意识地抬手, 想要将贴在她脸上的柔软发丝拂开。   沈茴却瞬间身子一歪, 躲开了他的手,并且红着的脸一脸警惕。   “你、你手脏……”她低低软软的声音里满是慌乱和窘意。   裴徊光侧首,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沈茴不准他盯着自己的手瞧,她拉住裴徊光的手腕,用帕子仔细给他擦手。越擦,她的脸上越红。   裴徊光瞧着沈茴这样又羞又急的模样,神色淡淡,慢悠悠开口:“手碰过,娘娘嫌脏,不准碰娘娘的脸。那咱家要是亲了,娘娘也嫌脏不准咱家再亲娘娘的脸了?”   沈茴整个人呆住。她缓了缓,才恶狠狠地瞪了裴徊光一眼,色厉内荏地警告:“休要胡说八道!”   裴徊光俯身凑过去,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眉心,低声说:“娘娘等着。”   “不理你了!”沈茴推了推裴徊光,在他腿上起身,拿起一旁的灯笼,转身就往回走。   裴徊光并没有拦沈茴。他笑笑,漫不经心地说:“不继续找民康在哪里挖夜明珠了?”   沈茴的脚步一下子停住。   糟糕,他知道了。   沈茴慢吞吞地转身,望向裴徊光,仔细打量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没瞧出他的不高兴,沈茴磨蹭着挪到裴徊光面前,低着头,也不吭声,只盯着自己手里提着的灯。   裴徊光笑笑,站起身来。他拂了拂衣襟,说:“挖便挖了,只是别挖太多。省得咱家以后咬的圆月亮不蓝了。”   沈茴蹙蹙眉,腰下下意识地开始犯痒,好像又被人咬了。   她望着手里提着的灯,小声说:“黄月亮也挺好的……”   偏偏这个时候,琉璃灯里面的蜡烛燃尽了,最后一点温柔的火光在琉璃灯罩里缓缓熄灭。   沈茴有些尴尬地住了口。   裴徊光想了想黄月亮的样子,说:“也行。”   ·   又过了两日,沈茴见到了俞湛的外公。并不是在沈家,而是在裴徊光的府中。   沈茴这个时候还不想回沈家,不想本就为她担心的家人,再知晓她的旧疾又有复发的迹象。   赵大夫年纪不小了,可能因为自己是精通医理的人,人看上去很年轻,一根白发也没有。他认真给沈茴诊脉,手搭在沈茴的脉上许久都没收回来。   俞湛站在外公的身边,觉察到外公这次探脉时间格外长,不由心里略焦虑。   许久之后,赵大夫收了手。   他笑呵呵地开口:“小阿茴是不是没听话。”   沈茴也跟着他笑起来,说:“赵伯伯,也不是我不听话,是发生了点意外,才被迫骑了一阵疯马。”   沈茴也不隐瞒,继续说实话:“当时是心跳得很快很难受。也吐了一点血。就一点点。”   赵大夫摇摇头,说:“不说这件事,你也没有听话。”   沈茴惊讶地望着赵大夫,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听话了。这些年,她一向很在意自己的身体,即使如今天气炎热,宫中人衣衫渐薄,她穿的也总比常人多一些。   “不是叮嘱过你勿要忧虑,莫要心事太重,莫要郁结于心。”赵大夫含笑望着沈茴。   这辈子,他医人救命无数。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患者,沈茴倒是他遇到的患者中,难得坚强又听话的。   说实话,这小姑娘能平安活到这么大,他已经挺意外的了。既然一切已经开始好转,他就更不舍得沈茴再被这顽疾夺去性命。虽,他心知肚明沈茴必不是长寿之身。   沈茴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半晌,沈茴重新笑起来,弯着眼睛对赵大夫说:“赵伯伯,身在其中,总有许多身不由己。”   俞湛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赵大夫琢磨了一番沈茴说的话,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叹了口气后才道:“晓得了。一会儿重新给你写个方子。先每日晨时一碗,十日后再调药量。”   沈茴的笑脸一僵,顿时苦了脸,闷闷不乐地说:“赵伯伯,非要晨起喝吗?一早起来就是一碗苦药,这一整日要怎么过呀。”   “也不是非要晨饮,每日定时即可。”赵大夫慈爱地笑着摇摇头。心想还是个小姑娘呢。   沈茴这才重新欢喜地笑起来。   赵大夫再叮嘱:“忌焦忌悲忌冷,更忌剧烈运动。”   沈茴弯着眼睛忙不迭点头。她自小就被赵大夫治病,很是熟悉。他是她的大夫,也是她很敬爱的长辈。   赵大夫写了方子交给沈茴,便带着俞湛告退。沈茴体乏,没有亲自送他们,让沉月替她送一送。   沈茴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绕过屏风,朝床榻上的裴徊光走去。   他倚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卷书。   俞湛带着他外公过来,他不想见,避开了。   “掌印居然在看书。”沈茴朝他走过去,踢了鞋子,动作自然地爬到床上,绕过裴徊光身侧,在床里侧躺下。   待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她才拉了他的手,说:“困了。”   她又困了。   裴徊光将手里的书在床头小桌上一放,在沈茴身侧躺下来,沈茴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身子挪了挪,窝在裴徊光的怀里合上眼睛。   她用带着困倦的声音低语:“你睡不睡呀?”   “和娘娘一起睡。”裴徊光挥了挥手,床幔无声降落,将床榻温柔包裹。   待沈茴沉沉酣眠,裴徊光睁开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探手到床幔外,在床头小桌上摸了摸,将那卷书重新拿来读。   那是一卷医书。   裴徊光自幼被老东西逼着学医,可他对救人没兴趣,转而学了毒。医毒相通,就算他专精用毒,也医道颇深。只是他的医术远不及他的毒。   他开始看医书了。   既然别人都医不好她,他来。   ·   天气日渐转热,从北方京中来的人都有些不适应,衣衫越来越薄,冰块不断送到宫中四处。偏偏浩穹楼从不用冰,也不像别处一直门窗大开。   转眼到了八月初,灿珠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走路也变得艰难很多。沈茴劝她多歇歇,可灿珠总说孩子很懂事并不闹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还是要做一做的。   沈茴正和几个宫婢坐在屋子里,一边说话,一边给灿珠快要降生的小孩子做小衣服。   平盛快步走进来禀事:“娘娘,今儿个早朝上说起战事来。沈将军要出征了。”   沈茴蹙了蹙眉,握着针的手缓缓放下来。   其实这几年一直都在打仗,战事从未消停过。不,也不是这几年,自从前卫覆灭,这二十多年一直战事不断。   “哥哥什么时候出发?”沈茴询问。   “世子连攻三城,形势不太妙,沈将军明日就要领军出发。”平盛禀话。   沈茴点点头,眉心继续紧紧皱着。   她想到了箫起。   还未入宫时,甚至刚入宫时,她日夜盼着二姐夫谋反成功,摧毁这腐烂的大齐。后来,她选择辅佐齐煜登基时,曾茫然过好一阵,担忧日后与二姐夫站在不同的立场。   可是当箫起将自己的手下押送给裴徊光的时候,沈茴便再也没了犹豫。权势迷人眼,多年过去,她心中风光霁月重情重义的二姐夫,竟也变了模样。   沈茴心中惋惜,不由轻叹了一声。   沉月轻轻敲了敲桌面,皱眉说:“勿要忧虑!”   “好。”沈茴弯着眼睛笑起来,样子甜美纯稚,“犯愁今晚吃什么好吃的都不行吗?”   沈茴刚说完,裴徊光从走上楼,问:“所以娘娘今晚这里吃什么?”   屋里的几个宫婢都站起身来。   沈茴诧异裴徊光从正门进来,她弯着眼睛望着他,问:“在这里吃吗?”   裴徊光颔首,缓步走进来,将一盒糖递给沈茴。   沈茴立刻将糖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颗糖来吃。糖的甜味儿在唇齿间晕开,她弯着的眼睛里,笑意再浓三分。   几个宫婢立刻有眼力见地退出去。   沈茴想了一下,喊住灿珠:“若你方便,去煮一盏花茶来。”   她曾对裴徊光说过灿珠煮花茶的手艺很不错,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让裴徊光尝尝。   “方便的!我这就去!”灿珠笑着说完,扶着后腰往外走。经过裴徊光身边的时候,裴徊光瞥了一眼她的肚子。   “还要多久出生?”裴徊光随口问。   灿珠有些意外他会询问,赶忙说:“回掌印的话,还有不到两个月了。”   裴徊光没再说什么,已经在沈茴身边坐了下来。   灿珠出去之后,立刻忙着煮花茶。跟着裴徊光过来的顺岁笑嘻嘻地说:“灿珠姐姐,你刚刚对掌印的称呼错了。”   灿珠诧异地望过去:“怎么错了?”   “你可是王来过了明面的媳妇儿,就等着孝期一过成婚。那你应该跟王来一起称呼掌印干爹啊!”   灿珠吓了一跳,捧着花茶的手抖了抖,手心里的花瓣落下去几片。她连忙摇头,急说不敢。   顺岁笑嘻嘻地帮着烧水,也不再打趣。   楼上,沈茴和裴徊光面对面坐在窗前,悠闲地一边吃着盒子里各种口味的糖,一边等着灿珠的花茶。   沈茴望着远处的玉檀,说:“这里的玉檀长得真好。”   裴徊光顺着沈茴的目光瞥了一眼,颔首赞同,道:“那是自然。毕竟每棵玉檀下都埋着一颗卫氏的人头。” 第151章   沈茴吓了一跳, 怔怔望着裴徊光,而他只是慢悠悠地吃着糖。   沈茴慢慢抿起唇来,隐约猜到他说的恐怕不是吓唬她的假话。谁会用族人的性命拿来玩笑?沈茴偏过头,望向窗外大片绿色的玉檀。   以前在京中时, 整个皇宫只有通往沧青阁的地方种着玉檀。沧青阁里也燃着玉檀香, 这让裴徊光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玉檀味道。   可是自来了关凌, 裴徊光的府邸再也没有用过玉檀香。他的府邸周围栽种的, 也不再是玉檀,而是海棠。   整个玱卿行宫种满玉檀,玉檀的淡香无处不在,偏他身上再也没有。   沈茴望着远处微风里晃拂的大片玉檀,轻声问:“你既恨齐氏,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皇帝,早些终结旧恨呢。”   这世间,很多人困在仇恨里。他们的痛苦在于有仇不得报,可裴徊光不一样, 是他选择留下仇人的性命。   “杀了?”裴徊光嗤笑, 漆眸深处藏着嘲讽:“世间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区别。既然所有人都逃不过死去的结局, 早死算什么报复。”   没意思。   名单上的三千余走卒, 虐杀便罢了。对待齐氏, 取其性命哪里够。这不是他满意的报复方式。   好半晌,沈茴才再低声开口:“前几日北阳关的将士粮草断绝, 败于外族凉蛮, 掌印可知为什么会断了粮草?”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睛望着沈茴,但笑不语。   沈茴便懂了。   ——果然是他。   “你非要这大齐遭番邦外族欺凌?”   “是。”裴徊光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咱家知道娘娘想让皇帝死, 辅佐齐煜登基。可是娘娘真的希望齐煜变成第二个昏君?不管齐家谁坐在龙椅上, 他都必是昏君被千古谩骂。”裴徊光顿了顿, “只要咱家还活着。”   沈茴搭在膝上的指尖颤了颤,她缓缓舒出一口气,她望着窗外的玉檀,把心里苦涩的难受压下去。沈茴想起了那天晚上,哥哥追到海棠林,追问她的一连串问题。   指责和阻止裴徊光近乎疯狂的复仇,她莫名不忍,也不能。   坐视不理裴徊光继续让无辜的人枉死,她心里更不忍,更不能。   这是一个死局。   她本可以转身,可因为心里那分情动,选择不回头。前路?死局没有前路,不过垂死挣扎勉强拖延走到悬崖的时刻。   裴徊光凝视着沈茴蹙起的眉头,道:“娘娘又心中郁涩了。”   沈茴转过头来望向裴徊光,温声否认:“没有。”   既然已经选择了迈进这一局,不走到终点怎么知道没有别的路呢?   沈茴向来不信命。如果她信命,困在闺房的十年里早已早夭。如果她信命,入宫之后乖乖做皇后不会来招惹裴徊光。如果她信命,不会以病弱之躯,倾尽全力地暗中谋划。   她望着眸色沉沉的裴徊光,慢慢笑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欢愉和少女的软悄:“掌印是本宫选的人,本宫得为掌印负责。”   裴徊光皱皱眉,不是很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甚至觉得她这话有点可笑。   她?她能对他负什么责?   他带着轻视地笑,问:“如果杀了咱家,可以救一万人的性命。娘娘会杀了咱家吗?”   沈茴刚要开口,裴徊光再说:“没有第三种选择,娘娘只能二选一。”   沈茴不答,说:“我没有杀你的本事。”   “假设你有。”   二选一的问题,必须选一个。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沈茴温柔回望他,明眸里带着笑。   “会。”她说。   裴徊光脸上的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他对沈茴的答案并不意外。这样也好,这样证明她还是她,她没有如她家人所担忧的那样被他染黑带坏。   裴徊光很满意。   对,很满意。   沈茴平静地再接一句:“然后和你一起死。”   裴徊光盯着沈茴的眼睛,一动不动。   若原本对她的选择很满意,如今心里溃烂般的疼痛,又是什么呢?   “救了万人性命,也算功德一桩,正好给你下辈子积积福。”沈茴微笑着朝裴徊光伸出手,“把手给我。”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桌上的手,将手递给她。   沈茴将一根红绳,系在他的腕上。   很普通的三根细细的红绳,用很普通的编法编在一起。因为每一根红绳本就很细,三根红绳编在一起,细密的结扣相缠,整体仍是细细的一条。   “什么鬼东西?”裴徊光皱皱眉。   “我自己编的。”沈茴说。   裴徊光看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娘娘倒是串个平安福、玉扣、哪怕串个佛珠。这就单独一条红绳?”   “我编它的时候,每打一个结扣念一遍你的名字。心诚则灵。我诚心盼你平安喜乐,比任何一个高僧开过光的平安福都好用。”沈茴握着小剪子,将系好的红绳多出的一点线头剪断。   裴徊光多看了一眼腕上的红绳,拂了拂袖,将其遮了。   “我原本身体日渐好转,可自然招惹了掌印,竟又越来越不好了。听说一个人造了孽,是会连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无辜人不敢报复掌印,会不会迁怒我呢?”   裴徊光拂袖的动作僵住,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面前的沈茴。   她对他浅浅地笑着。   她能温暖他疮痍的心窝,浓情翻滚。也能往他心里捅刀子,血肉模糊。   裴徊光忽然觉得很可笑,自己的喜与怒痛与痴,都被沈茴轻易牵扯。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她手里的玩偶,任她摆布。   沈茴抬手,去抚摸裴徊光的脸颊。她弯着眼睛眉眼间带着笑,只是眼睛却是湿的。她温柔抚着裴徊光微凉的脸侧,低声说:“不要难过哦。你若心里难受,我也想哭的。”   裴徊光握住沈茴的手腕,死死攥住她。他咬牙切齿:“你是不是疯了!”   她知她这样说,他会难过,她更知他难受了她自己也难受。那又何必这样互相折磨,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收手吗?   可是,不行。   他的性命染满卫氏万人的鲜血。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覆灭,疯狂地报复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就像名单上三千余性命。他本可以在很早之前将这些人全部杀掉。可他舍不得,他要慢慢玩味虐杀的快感,名单上的人死一个少一个,都杀光了,那多无趣啊……   现在,他已经开始加速解决名单上那些人的性命,用最简单的方式。   可是齐……   不行。   沈茴垂下眼睛,忍下心里撕扯般的难受。他捧起裴徊光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背,然后抬起眼睛温柔地望着他。她轻易转了话题,说:“下个月就是咱们两个的生辰了,掌印记得给我准备生辰礼物。”   裴徊光习惯性地问她:“娘娘想要什么?”   沈茴不满意地蹙眉:“哪有送人礼物还去问人家要什么的?你不会自己想吗?”   裴徊光深看了她一眼,原以为她要借机跟他要什么东西,难道不是?   “能和你是同一日的生辰,可真好。”沈茴弯起眼睛笑着,好像刚刚两个人言谈间的暗流都不存在,又是一副望着情郎的少女模样。   裴徊光手腕转了转,将她的手握在掌中,问:“那娘娘会送咱家礼物吗?”   “当然呀。”   裴徊光颔首,道:“咱家等着。”   “不过在那之前,我父亲要过寿了。就在后天。”沈茴晃了晃裴徊光的手,“陪我一起回去吧。”   裴徊光想了一下沈元宏每次见了他的表情,说:“啧,娘娘确定那老头见了咱家不会添堵?”   沈茴板着脸说:“没办法呀。丑女婿早晚都是要见岳丈的。”   “娘娘说谁丑呢?”裴徊光去捏她的脸。   灿珠带着团圆带着煮好的花茶上来,见她过来,沈茴和裴徊光暂时停了交谈。团圆依次将托盘上的四种花茶摆上来,清香扑鼻。   “尝尝看。”沈茴说。   裴徊光拿起一盏大菊茶,品了一口,点点头,道:“是不错。”   灿珠立刻松了口气,脸上也带着几分笑。   裴徊光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肚子上。孕妇的肚子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尤其灿珠本来身量纤细,她又显怀很明显。她走动时,别人很难不注意到她的肚子。   “现在会踢人了?”裴徊光问。   灿珠谨慎答话:“偶尔会的。”   裴徊光瞥了一眼灿珠的脸,又回忆了一下王来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长得会像谁。灿珠和王来模样都不错,应该生不出丑东西来。   裴徊光没再说什么,继续慢悠悠地品着茶。   见没别的吩咐了,灿珠悄声带着团圆退下去。   沈茴说:“灿珠怕你,在你面前不敢说。她在我面前提过,她与王来商量过,若你喜欢,这孩子以后就养在你身边,孝敬你。”   沈茴回忆起灿珠与她这样说时,把裴徊光当成老祖宗孝敬的神情,不由笑了笑。   “咱家对小孩子没兴趣。”裴徊光顿了顿,抬眼望向沈茴,缓声问:“娘娘呢?娘娘想不想要一个有着自己骨血的孩子?”   沈茴正在喝玫瑰茶,她将郁香的茶水咽下去,琢磨了一下裴徊光的问题。若是以前,她免不得要先去猜测裴徊光希望她怎么回答。可是现在她不再去琢磨他希望的答案,而是单纯地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裴徊光静默地望着她。   沈茴叹了口气,揪着眉头说:“也想,也不想。”   裴徊光皱眉。   “若我是男子,兴许会希望有一个亲骨肉,反正不用自己生。”沈茴眼中流露出几分嫌恶,“大着肚子好难看,还有一大堆的麻烦事,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不是不能吃这个,就是吃了那个还要吐。更别说生的时候那么那么那么那么……痛!流血而死还是很可能的。还有产后一大堆的毛病。我听说……”   沈茴说着说着,脸色开始发白。竟是想象一下自己体会那种折磨,就把自己给吓着了。   “行了,别说了。”裴徊光站起身,“本来是进宫办事,得离开了。”   沈茴从自己的想象里回过神来,去拉他的手,问:“不是说晚上留下一起用膳吗?”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含住她娇娇的耳朵尖,轻轻咬蹭,低声说:“夜里再来吃。”   “夜宵吗?夜里想吃什么?我得提前让他们备着。”   “蔻汁。”   沈茴晃晃他的手,疑惑:“什么东西?”   “茴汁。”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 第152章   “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沈茴怔怔问出来。紧接着, 又惊于自己真的问出口了。   她脸上一红,立刻紧紧抿着口,恨不得忘掉自己说了什么。   裴徊光一手搭在沈茴身后的椅背上,俯下身来, 去细细地吻啄她。   沈茴愣愣的, 回应也变得有些迟钝。她满脑子都在想着蔻汁和茴汁。   裴徊光离开她时, 她还是一副红着脸呆呆的模样。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两声, 望着沈茴的眼睛,低声道:“看来娘娘很期待?”   沈茴望着裴徊光,眼眸转了转,样子有点呆傻。不过转瞬间,她反应过来,立刻摇头。使劲儿摇头。   裴徊光见了她含羞呆怔的模样,觉得好看极了,凑过去再亲亲她的眼睛。   “走了。”裴徊光摸摸她的头,收起脸上的表情转身往外走。待走出去, 脸上的所有温情蜜意都散去, 又是面无表情的裴徊光。   沈茴还坐在椅子,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嘴, 再摸摸被他亲吻过的眼睛。她侧转过身, 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目光落在茶盏上的双鹊花纹, 有些走神。   若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世间只她与他两个人,该有多好呀。   那么, 她会准许自己更喜欢他, 拼命喜欢他, 用尽全力地去喜欢他。   ·   傍晚时,俞湛过来为沈茴诊脉。   因沈茴身上的旧疾复发,俞湛已不是每隔一日晨时来给她请脉,来得更频繁一些。   俞湛照常给沈茴诊了脉,他收了手,说:“比之前好了许多。”   沈茴弯着眼睛笑,开心地说:“好好养了两个多月,哪里不敢去,膳食一直仔细,药一碗不缺。总算有些成效了。”   俞湛望着沈茴,心里感慨她的乐观。他知她从小便是如此,每好了那么一点点,就欢喜得不行。瞧着沈茴的笑脸,俞湛也跟着眉眼间带出几分笑意。   他没有如往常那样立刻离开,而是侧首看了一眼屋内其他的宫人。   沈茴了然,寻了个借口,将其他人都支了出去。   俞湛犹豫了一番,从药匣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通体雪白的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道:“娘娘要的毒。”   合欢鸠毒。   沈茴望着桌上的毒,神色微怔,她很快回过神来,笑着道谢:“麻烦俞太医了。”   “娘娘客气了。”俞湛抬眼望向沈茴,有心劝些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俞湛告退之后,沈茴望着桌上的雪白小瓷瓶发呆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将它拿起来,起身回到寝屋。她绕过屏风,朝后面的琉璃笼走去。   她喜欢软枕,可宫中的主子们也都备着玉枕。   玉枕,也是一种箱枕,可在其中放私密之物。   沈茴走进光影斑驳的琉璃笼,在柔软的雪毯中慢吞吞坐下。她呆坐了一会儿,才打开箱枕,将合欢鸠毒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和里面的东西放在一起。   在这箱枕中,原本还要两件玉雕。   一个角先生,一个玉手。   都是裴徊光雕给她的。   沈茴望着里面的三件东西好一会儿,才将箱枕关上,锁好。   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用这毒。   沈茴慢吞吞地躺下来,枕着箱枕,身子逐渐蜷缩着,缩成小小的一团。   等他来。   ·   俞湛离开浩穹楼,背着药匣回到太医馆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回家。   这里是行宫,这里的太医院远不如京中的太医院宽敞,幸好跟着皇帝过来的太医也并非全部的太医,倒也不算逼仄。   “听说陛下最近一直在朝堂上提议搬回京都。过于折腾了。”   “要我说,朝臣一直不准陛下二次选秀,陛下才想着回京。免得劳民伤财,就让他再选秀一次又如何。”   “这话……一看就是家里没闺女!”   “得,是我胡言乱语。”老太医再叹一口气,“陛下那病发现时很早,明明可以根除痊愈,谁知陛下……唉……”   俞湛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听两位老太医闲聊。历朝历代,都避讳议君。如今宫中的太医们竟然也敢这样议论帝王了。   俞湛垂着眼,将东西收拾好,背着药匣往外走,迎面遇见钱太医。   钱太医和他同期进太医院,比起俞湛的“偷懒”,钱太医就要勤劳许多,许多不是自己的差,也要抢着去值。   宫中的每位太医,大多固定会给几位宫中的贵人请平安脉。钱太医这是刚从丽妃那里回来。   俞湛颔首,与其擦身而过。   俞湛缓步离开玱卿行宫,回到家中和外公一起开的小医馆,放下药匣,为病人忙碌着。祖孙两个一直忙到很晚,才忙完。也没什么力气和心情吃东西,相对而坐,吃着病人送过来的青菜包子。包子是中午送过来了,早就凉了。幸好如今天热,吃着并不觉得凉。   赵大夫询问:“你表哥托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俞湛摇摇头,淡淡道:“不想参与。”   赵大夫欲言又止,继续吃着青菜包子。   ·   裴徊光失约了。   他犹豫了一番,夜里还是没有去浩穹楼。他将颈上的黑玉戒摘下来,再将腕上的红绳摘下来,一起放在枕侧,然后脱下身上的一身绯衣,换上被沈茴穿过的雪衣。   拿了剑,去杀人。   原本要慢慢品杀的人,现在他想尽快解决。   鲜血染透雪衣时,他抬起头,望一望高悬的月亮。   名单上还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了。   天光大亮时,裴徊光拖着被鲜血染透的身体回到家中,仔细洗泡了三四次,才换上干净的衣服。   然后他去浩穹楼寻沈茴,陪她一起回沈家。   然而浩穹楼的宫人告诉他,沈茴一早就从暗道离开了行宫,此时应该已经快到沈家了。   啧,没等他吗?   ·   今日是沈元宏的五十整寿。   自从沈霆归家,朝中的文武臣子又重新和沈家热络起来。今天这个日子,自然也要带着贺礼来贺寿。   可沈家经历的生死多了,对于过寿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刚好又是太后孝期,沈元宏正好提前送出消息,并不庆贺。他不庆贺,旁人就算顾虑太后孝期,人不能过来,礼也是要送的。   沈元宏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只让管家客气收下,简单查看一番,没什么问题的东西暂且收进库房,过分贵重的东西或是特殊的物件标记一番。   而沈家人,则是一家人吃一顿饭便罢了。   “小姑姑今天会不会回来?”沈鸣玉询问母亲。   骆菀也不知晓。   自从上次的事情,两三个月了,沈茴一直没有回过家,只偶尔令宫人送些东西回来。骆菀忍不住去猜沈茴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心里难免担忧。   和她同样想法的人,沈家不止她一个。   沈鸣玉又问:“父亲这次什么时候回来?”   骆菀仍旧不知晓。她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说道:“团聚没多久呢,又去打仗了。真希望永远没有战事。”   沈鸣玉想了想,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骆菀笑着捏捏她的脸,说:“自己去前面玩吧。虽然饭菜都是厨子做。可长寿桃,母亲得亲自给你祖父蒸。”   “好!”沈鸣玉应了一声,立刻跑到前面询问了祖父在哪里,又跑去寻祖父。   沈元宏正拄着拐杖,低着头走路。看见沈鸣玉跑过来,沈元宏将手里的拐杖递给她,尝试着不用拐杖,艰难往前迈步。   他不得不承认,这瘸了的腿,真的在好转。   可是沈元宏心里并无欢喜。   沈鸣玉说:“祖父,今天是您寿辰,您得开心一些才行。”   沈元宏刚要说话,家仆过来禀告,沈茴回来了。   沈元宏脸上顿时一喜,他又很快将脸上的喜色收起来。   “拐杖。”他说。   沈鸣玉赶忙将手里的拐杖递给祖父。   沈元宏借了拐杖的力道,快步往前走,去见他心心念念的幺女。   沈茴并非以皇后的身份离开行宫给父亲拜寿,而是从暗道悄悄回来。她知道父亲必然也不喜欢看见皇家的车队停在府门外。   沈元宏因练习走路,离前院远,他和沈鸣玉赶到前面时,萧家老太太和沈夫人已拉着沈茴在花厅里坐下说话。   沈元宏急急走到门口,目光有些焦灼地往屋内望去,一眼看见沈茴。   瘦了。   沈元宏皱了皱眉。   沈茴也看见了父亲,她赶忙站起身来,乖巧地喊了声:“父亲。”   “回来了啊。”沈元宏移开视线,抬步往里走,语气寻常。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沈茴心头顿时一酸,她赶忙快走两步,一边去扶父亲,一边说:“祝父亲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沈元宏没说什么,任由沈茴扶着走进去,在椅子坐下。   “蔻蔻,姥姥怎么瞧着你瘦了啊。”老太太揪着眉头,“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沈茴弯着眼睛走过去,笑盈盈地说:“天气太热了,时常吃不下,所以瘦了些。等天气冷起来,忍不住贪嘴,就要再胖一圈啦。”   沈夫人向身边的婢女吩咐:“去把大夫人屋子的糖拿过来。”   丫鬟屈膝应一声,立刻去办。   沈夫人再对沈茴解释:“你嫂子给你做了糖。本来打算给你送进宫去,想着你父亲生辰,你许是要回来,就等了等。”   “嫂嫂总是对我那么好。”沈茴笑着环顾四周,“嫂嫂呢?”   “她在给你父亲蒸长寿桃,看着火候一直走不开。一会儿就来了。”   沈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重新将目光落在父亲身上。沈元宏低着头,沉默着,好像没在听女人们的唠家常。   老太太摇摇头,再朝沈茴招手:“过来,到姥姥这里坐。”   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絮絮问了些问题,沈茴乖巧地一一回答。回到家里,她总是会变成稚乖的幺女。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温情却在蔓延。   沈元宏一直没说话,默默听着小女儿乖顺含笑的声音。   直到,家仆禀告裴徊光来了。   “掌印带着贺礼,来给老爷拜寿了!”家仆禀告。   对,坐着他那辆独一无二的玄漆马车,大摇大摆地来拜寿。   花厅里的几个人纷纷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沈茴神色自若,拿着小碟里的点心,小口小口地吃。   “要……去迎一迎吗?”沈夫人踌躇地询问。   “不去。”   沈茴和沈元宏异口同声。   沈元宏愣了一下,诧异地望了沈茴一眼。   裴徊光缓步迈进门口,温声缓语:“小婿来给岳丈大人拜寿。”   沈茴专心吃着糕点,看也不看他一眼。 第153章   沈夫人看看这个, 再看看那个,有些尴尬地站起来,不太自然地说:“掌印有心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才道:“咱家自然对岳丈大人有心。”   沈元宏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对沈鸣玉说:“鸣玉, 走, 陪祖父钓鱼去。”   “好!”沈鸣玉快步小跑到沈元宏身边, 扶着祖父往外走。   裴徊光再瞥沈茴一眼,她还是低着头专心地吃着糕点,全然忽略掉他的存在。裴徊光转身去追沈元宏,动作自然地扶着沈元宏的小臂,慢悠悠地说:“小婿陪岳丈。”   “不必了!”   裴徊光掌下微微用力,沈元宏便想推都推不开他。他还欲再说话,裴徊光冷冷望过来一眼,带着他往外走,颇有几分挟持的意思。   免得在这样团聚的日子血溅三尺, 沈元宏只好咬牙忍着。   直到裴徊光和沈元宏走远了, 沈茴才抬起头望过去, 目光先是在父亲一瘸一拐的腿上停留了一会儿, 再落在裴徊光的身影上。   她望着他的背影, 使劲儿用力咬一口蜜菊糕,好像贝齿咬的不是蜜菊花, 而是某个失约的混账东西。她心里的气恼便随着这用力一咬, 消去了那么一丁点。   老太太仔细瞧着沈茴的脸色,饱经沧桑的眼中慢慢浮现了几分笑。   沈夫人一直皱着眉, 唉声叹气。   老太太说:“你今日回来正好, 姥姥给你准备了点东西。走走走, 回姥姥屋里,拿给你。”   “什么好东西呀?”沈茴问。   “一会儿见到就知道了。”老太太给了沈茴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站起身,朝沈茴招手。   沈茴赶忙跟着起身,扶着姥姥。她再对母亲说:“母亲,我陪姥姥回屋一会儿。”   沈夫人点头:“去吧去吧,知道你们两个又要嫌旁人碍眼,只想躲起来说悄悄话。”   “没有的!”沈茴赶忙说。   沈夫人笑着摆摆手:“去吧,午膳之前回来。”   “好。”沈茴乖乖迎着,拉着姥姥的手离开花厅,去姥姥的屋子。   花厅里只剩沈夫人一个人了。她呆坐了一会儿,看见沈鸣玉从外面进来。   沈鸣玉皱着眉说:“他们让我回来。”   沈夫人点点头,随口说:“去玩吧。”   沈鸣玉没走。她站在沈夫人面前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祖母,我、我无意间听到了。”   “你听到什么了?”沈夫人诧异地望过来。   沈鸣玉低着头,纤细的手指头互相绞着,难得出现这般模样。她小声说:“小姑姑和那个大太监在一起了……”   沈夫人叹了口气,心道一定是儿子和儿媳谈论时被沈鸣玉听见了。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板着脸说:“这些事情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过问的。你看看你,自从你父亲回来整天舞枪弄棒往外跑,还哪里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沈鸣玉低着头,不吭声了。   沈夫人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瞧着沈鸣玉低着头的模样,顿时心里又心疼得后悔。   好半晌,沈鸣玉才小声反驳:“我都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重新打量起站在面前的沈鸣玉,沈鸣玉自小比同龄姑娘个子要高。不过小半年,个头又窜了窜,现在和沈茴站在一起,竟比沈茴还要高了。就算是和一些矮个子的成年男子来比……   不说别人,似乎已经比跟在沈茴身后的那个胖胖的太监还要高一点点。   沈夫人说:“嗯,十二岁大姑娘了,是不是要开始准备给你找夫家了啊?”   沈鸣玉吓得立刻抬起头,望着祖母使劲儿摇头,瞬间改了口:“我还小呢!”   沈夫人被她前后不一的言词逗笑了,她摇摇头,说:“自己去玩吧。祖母得去你母亲那边看看。”   沈鸣玉没走,反而乖乖跟在沈夫人身边,小声说:“祖母,您不疼鸣玉啦?”   她又去拽拽祖母的袖子,难得软着声音央求:“鸣玉还小呢。”   “你呀!”沈夫人也不再逗她,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眉心,无奈地说:“咱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了,哪舍得你那么早嫁人。”   沈夫人想了想,怎么着也得再留个十年。   八年也行。   沈鸣玉开心地笑了:“那鸣玉不嫁人了,一直陪着祖母!”   ·   沈茴跟着姥姥回到房间,老太太让下人都退下去,拉着沈茴往床榻上去。   沈茴弯着眼睛笑:“姥姥在床上藏了什么好东西要给蔻蔻呀?”   “嘘。”老太太将食指抵在唇前示意沈茴噤声,然后她松开沈茴的手,在床边坐下,弯着腰去床头柜子里翻找着。   沈茴望着姥姥认真翻找东西的模样,弯着的眼睛里洇满温柔。   姥姥是个很勤俭的人,不管是能用的还是不能用的东西,都不舍得扔,总喜欢把各种物件规整收集起来。姥姥也很喜欢收拾东西。分明可以由下人来做的事情,她却觉得收拾东西很有乐趣。她身边的东西总是很规整。用绳子串起来的镯子必是由粗到细摆好,衣橱里的衣裳也必然按照同样颜色和同样质地摆放……   沈茴含笑望着姥姥在柜子里翻找的模样,思绪一下子拉到小时候。   在她卧床的十年,下床是极少的次数。难得有力气能下床了,必要在炎炎夏日里也裹着厚厚的袄,由嬷嬷抱着去寻姥姥。就像现在这样,她乖乖坐在床边,看着姥姥翻找着要塞给她的宝贝。   姥姥这里永远都有很多宝贝。   姥姥还会小声对她说:“偷偷拿好了,别让你表哥们知道!”   她会抱紧姥姥塞给她的东西,认真点头,又在心里觉得有点自责,好像自己多分了一点偏爱。   姥姥永远偏心她。   后来她才知道,姥姥的偏爱并非隐藏,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情。表哥们也不生气,反而想法子弄来好玩的送给她。   她无以为报,只能大口大口地喝苦药,努力在想哭的时候笑出来,又在疼得睡不着的夜里一遍遍跟天上的神仙求着让她快点好一点,她不想死,不想自己的死让亲人们难过。   “给你这个。”姥姥从柜子里捧出一个檀木盒,放在两个人之间的床上。   “什么东西呀?”沈茴望着姥姥用钥匙开锁的模样,好奇起来。   箱子打开了,沈茴望着箱子里的东西,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一截玉藕,几颗缅铃,一个银托子,还有几瓶不知道装着什么药的药瓶。   老太太拍拍沈茴的手,语重心长:“蔻蔻长大了,这些事情也没有必要忌讳。本来你出嫁前,你母亲应当都教过你男女欢好之乐。不过很多事情,也不必要指望男人。总得寻着法子让自己舒服起来。蔻蔻聪明,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怎么用了。就算猜不透,盒子红绸布下面还有个小册子。”   沈茴胡乱点头,红着脸将盒子盖上,不去看里面的东西。   老太太望着沈茴脸上的表情,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是慈爱地笑着。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望了姥姥一眼,再迅速低下头去,她再缓一缓,轻咳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寻常了许多时,才重新抬起脸来。她身子一歪,朝姥姥靠过去,亲昵地挽着姥姥的手,还要软软地撒娇:“姥姥……”   老太太笑着应一声,摸摸外孙女的脸蛋,问:“和小光吵架啦?”   “没有。”沈茴垂着眼睛,小声嘀咕:“我们从不吵架。”   “呦呦,从不吵架看把你骄傲的。”老太太笑着去戳沈茴的头,沈茴轻易侧了侧脸躲过去,反而用脸蛋去蹭蹭姥姥的胳膊,软声说:“姥姥真好!”   “那蔻蔻也得好好的。”老太太有些心酸地反复摩挲着沈茴的手,声音有点低落:“蔻蔻要照顾好自己,万事以身体为重。”   沈茴心头一沉,知道姥姥猜到她这么久不回家恐怕是身体出了问题。如果姥姥猜到了,那父亲和母亲呢?   老太太又说:“头些年找了个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说姥姥高寿,能活到一百岁呢!”   “姥姥肯定能活到一百岁!不不不,不止一百岁!”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所以蔻蔻要争气,莫要让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茴轻轻闭上眼睛,翘着唇角说:“蔻蔻也争气,也和姥姥一样能活到一百岁。”   “那就好!”老太太拍着沈茴手背的力道微微加重,“既然回家来了,下午咱们去寺里上上香吧。”   “好。”沈茴一口答应。   ·   沈元宏钓鱼钓得心不在焉,多少次鱼儿咬饵了,他还浑然不知,任由湖里的鱼将鱼饵吃光再逃走。   再又一次没有注意到鱼竿晃动时,裴徊光伸手,替他握住鱼竿,将鱼儿拉上来。   沈元宏回过神来,欲言又止,将上钩的鱼扔进鱼篓里。继续沉默地钓鱼。   直到下人禀告午膳准备好了,沈元宏才丢开鱼竿,站起身来。   湖边路滑,他手中的拐杖打了个趔趄,身形跟着晃了晃,裴徊光抬手扶了一把。   沈元宏这才看向裴徊光,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问出来:“你做了什么惹我女儿不高兴?”   他的女儿他最了解,脾气好得不得了,若是小事,她才不会气成那个样子。   “是,小婿的确做了错事惹她不高兴。”裴徊光颔首,神色认真道,“阿茴让咱家亲亲她的眼睛,偏咱家没忍住亲了她的嘴。”   “你!”沈元宏一下子被他的态度气炸了,抬起手中的拐杖顺手朝裴徊光的腿上抡过去。   当真的打到了裴徊光,沈元宏反倒愣住了。   他没想到裴徊光会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不躲啊!   沈元宏惊愕地抬眼望向裴徊光,裴徊光却只是慢悠悠地拂了拂衣料,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可理喻!”沈元宏转身,拄着拐杖快步往花厅去。   裴徊光几步追上沈元宏,慢悠悠地说:“小婿扶岳丈大人。”   沈元宏欲言又止,叹息一声。   ·   两人到花厅时,其他人已经入了座。几个都起身,待沈元宏坐下,再重新坐下。   自然给裴徊光留了位子,就在沈茴身边。   裴徊光拉开椅子,也坐下了,下人们开始上茶水。   沈茴侧转身子,背对裴徊光,望着姥姥。   花厅里静悄悄的。   裴徊光神态自若地抿了一口茶,开口:“这茶味道不错。”   再将饮过的半盏茶递给沈茴:“宝宝,尝尝这个。”   正铁青一张脸喝着茶的沈元宏一口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154章   沈茴惊愕地转过脸来, 不可思议地望着裴徊光,而他神色如常,好似说着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沈茴很快反应过来, 赶忙离席, 走到父亲身边, 轻轻抚着父亲的脊背。   沈元宏偏过脸用力咳嗽了一阵才终于缓过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裴徊光一眼, 重新低下头, 紧紧抿着唇。   沈茴带着嗔意地瞪了裴徊光一眼,才重新回到位子坐下。   气氛有一点尴尬。   骆菀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沈鸣玉立刻站起来, 对沈元宏说:“祖父, 鸣玉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元宏努力缓了缓脸色,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来,对沈鸣玉说:“鸣玉乖。”   沈鸣玉紧接着立刻说:“祖父快吃寿桃。这是母亲一直守在厨房亲手蒸的呢。母亲说刚蒸出来的才最好吃。”   “儿媳有心了。”沈元宏说这话倒不是客套。骆菀入门十几年一直很孝敬公婆,尤其是在沈霆不在的那几年, 儿媳妇是真的将他们二老当成亲生父母来看待, 他们也同样将骆菀当成亲闺女看。   “应当的。”骆菀笑着吩咐女儿, “鸣玉,你给大家切。”   沈鸣玉自然应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刀,将硕大的寿桃小心翼翼地切成一块一块。席间的人好似努力让自己忘记裴徊光刚刚说的惊人语,都将目光落在沈鸣玉手下粉色的寿桃上。   裴徊光转了转手里的茶盏, 将其放在桌子上, 然后慢悠悠地朝沈茴推过去。   沈茴也跟家人一样望着沈鸣玉正在切的寿桃,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裴徊光推过来的茶盏, 视线在茶盏中轻晃的水面凝了凝。   她慢吞吞地将放在膝上的手抬起来, 端起这盏茶,将里面剩下的半杯茶喝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沈鸣玉切寿桃,可是所有人好似都长了第三只眼,都在悄悄瞥着沈茴,眼睁睁看着她将裴徊光递过去的那半盏茶水喝了。   “哼。”沈元宏重重地闷哼一声。   裴徊光却眼尾略略勾出几分笑来,望着沈元宏,慢悠悠地开口:“小婿也祝岳丈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元宏只觉得这大太监是在咒他死。   沈元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夫人拼命向他使眼色,他只好暂且闭了嘴。全当什么也没听见。正好沈鸣玉切了一碟寿桃双手递给他。沈元宏笑着接过来,   吃!   寿!   桃!   沈茴硬着头皮将半盏茶喝了,她将空了的茶盏放下来,手也再次放下来,重新搭在膝上。   裴徊光的手很快覆过来,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先是捏了捏沈茴的手指头尖,再沿着沈茴的指腹慢慢向上捏上去,辗转反复,十分有趣味。最后再用修长的指穿进她的指缝,慢慢与她交握。   沈茴一动不动,任由他桌下的小动作。直到下人们开始端上热菜,沈茴才挣开他的手。她也不再将手搭在膝上了,而是放在桌面上,握了银箸。   菜肴一碟碟端上来,逐渐摆满桌,大家开始吃东西了。   骆菀琢磨了一会儿,努力忽略掉裴徊光的存在,像说家常一般点评着菜肴的味道。沈夫人跟着她附和,也将话题绕到菜肴味道上。   “这莲子羹是不错。可总觉得不是小时候在母亲身边时的好吃。”沈夫人笑着说。   萧家老太太摇头:“味道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记着小时候。”   “也是。”沈夫人笑着说。   话题一绕到吃上,就很容易维持下去。   “我多放了些糖,蔻蔻会喜欢。”骆菀亲自盛了一碗递给沈茴。   沈茴刚要伸手去接,裴徊光先一步抬手。   骆菀愣了一下,才将这碗莲子羹递给裴徊光。   裴徊光帮着接过来之后,动作自然地放在沈茴身边,又拿了一个小勺子,放进碗中。   沈茴犹豫了一下,让拾星再拿一个空碗过来。   一家人好奇她要做什么,好奇地瞧着她端起那碗莲子羹,往空碗中倒了一半。   沈元宏开口:“吃不了就吃不了,何必……”   他眼睁睁看着沈茴将分出来的半碗推给裴徊光,后半句生生憋了回去。   沈茴神色如常的用帕子擦了擦指上沾的一点莲子羹,微笑着抬起脸来,望着家人温温柔柔地说:“徊光也喜欢吃甜食。”   裴徊光微微侧首,望向沈茴。   ——细细地品尝被温柔维护的感觉。   好不容易通过品评美食打开的话题又僵住,气氛再次微妙下来。   裴徊光神态自若地拿起勺子,舀一点莲子羹来尝。一片安静里,瓷勺磕碰碗壁的声音,也显得那样明显。   好半晌,沈元宏大声开口:“把那盘辣子鸡端过来!”   老太太慈爱地笑着,说:“佳婿啊,少吃些辣。对身体更好。翠珠,给你家老爷也盛一碗莲子羹。”   翠珠赶忙应下,盛了一碗莲子羹放在沈元宏面前。   沈元宏望着这碗莲子羹,哪里吃得下去啊!   沈夫人和骆菀婆媳两个,又费了些周折,再次将话题引到美食上。骆菀说新厨子的松鼠鱼味道很不错。沈夫人说新厨子做的栗子鸡不如京中万香楼的厨子做得好吃,   一顿饭,终于吃完了。   午后天气炎热,老太太要午休。便各回各方暂歇,待太阳不是那么足了,再一家人启程去万福寺上香。   “掌印什么时候离开?”沈茴主动开口说了今日对裴徊光说的第一句话。   正起身往各自屋子去的人,都停下脚步,望过来。   “咱家陪娘娘。”   沈茴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只是点点头,便朝花厅外走去。   裴徊光跟上去。   沈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明明该商讨一番,最后谁也没说话,各自回屋午憩去了。   ·   沈茴回到闺房,裴徊光缓步跟进去。   拾星停下脚步没跟进去,轻轻将房门关上。   在房门关合的吱呀声响中,沈茴转过身来,她望着裴徊光身后的房门逐渐关合,门外的艳阳白光也跟着逐渐被关离。直到最后的门缝也挤上,门外的耀目光明彻底隔绝,屋子里暗下来,是另一种从窗纸透进来的,柔和的光明。   沈茴这才将目光落在裴徊光身上,而裴徊光一直望着她。   本是面无表情的神情,却在沈茴望过来的那一刻,他向来冰寒的漆眸里漾出几分柔和。   “掌印大人事务繁忙,家父寿辰这样的小事还劳烦您走一趟,真是辛苦。”沈茴慢悠悠地说。   裴徊光新奇地瞧着沈茴阴阳怪气的模样,他眼底的温柔又深了几分。他朝沈茴迈出一步,更靠近她。   他几乎是习惯性地抬起手,用微蜷的指背蹭蹭沈茴的脸。   靠她近些,再近些,然后还想想法设法地摸摸她亲亲她,已然是心之所向。   沈茴将脸偏到一侧,不仅避开了他的手,还避开了他的视线,不去看他。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他手掌抵在沈茴的后腰,将她软软的身子推进怀里,拥着她抱着她紧箍着她。然后他俯下身来,凑到沈茴的耳边,似想说什么,又止了话,反而是低头,用微凉的脸颊蹭一蹭沈茴香香的玉颈。   “他们都不喜欢我。”他说。他声音低低的,是一惯的语气,又好似不是往常的语气。   沈茴怔了怔,心里忽然有一瞬间的慌乱。她明明将手抵在他紧箍着她的手臂上,想要将他推开。可是她推他的动作僵停在那里。   好半晌,她小小声地近乎呢喃:“我喜欢你。”   裴徊光垂着眼睛,他慢慢笑了,漆色的眸底深藏了几分得逞的意味。他小幅度地侧首,吻了吻沈茴的颈侧。   颈侧的凉意让沈茴顿时回过神来。   她还在生气呢!   她赶忙将裴徊光推开,轻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向窗下的软塌,气呼呼地坐下来。   裴徊光仍站在原地。   沈茴等了等,没等到他过来。她才拧着眉抬起头瞪他,再说出来:“我还在生气!”   “嗯。”裴徊光含笑望着她。   沈茴搭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拍了拍软塌,再气呼呼地重复一遍:“我还在生气!”   裴徊光这才朝她走过去,他站在沈茴面前,俯下身来。   望着裴徊光近在咫尺的眼,沈茴转过头。   裴徊光手掌抵在她的后颈,禁锢着她,不准她躲开不看他。   然后他动作温柔地吻了吻沈茴的眼睛,低声说:“不生气了,嗯?”   “生气!就生……”沈茴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唇舌已被侵占。所有的不高兴都被裴徊光吞入腹中。   沈茴退却裴徊光的手慢慢软下来,转而攥上他的衣襟。   她沉浸在两个人的浓情里。半晌,又带着迷茫地睁开眼睛,望向裴徊光。   他合着眼,吻得专注。   ·   日头不是那样烤人了,沈家的车马也准备稳妥,去了万福寺。万福寺建在山上,有一段上山路并不能通行马车,只能步行。马车在山脚下停下来,沈茴下了马车之后,提着裙子去扶姥姥下马车。   老太太拍拍沈茴的手,慈爱地说:“你们先往前去吧。姥姥想在后面慢些走。”   “蔻蔻陪姥姥。”沈茴立刻说。   老太太摇头,说道:“你母亲一直念着你,你去陪陪你母亲。”   沈茴想了一下,点头说好,又说:“那我让鸣玉来陪姥姥?”   老太太再笑着摇头,说:“你父亲那腿脚,哪里离得开鸣玉搀扶。”   沈茴抬头,果然看见沈鸣玉正扶着父亲。父亲一瘸一拐往山上走的身影,她瞧着就觉得心酸。   “小光,你来陪陪老人家行不行?”老太太含笑望向裴徊光。   “当然。”裴徊光温和地回应。   沈茴多看了姥姥一眼,顿时明白姥姥是故意将她支开,要和裴徊光单独说话。沈茴望向裴徊光,叮嘱:“姥姥年纪大了,走不了太久的上山路。走一段,就陪姥姥歇歇脚。”   裴徊光颔首,人已经走到了老太太身边,伸出小臂来,让老人家搭着。   沈茴再多看了一眼两人,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母亲。   裴徊光扶着萧家老太太走得很慢,也如沈茴说的那样,每走一会儿,裴徊光就陪老太太停下歇一歇。   老太太望着沈茴的背影,说:“沈家满门忠烈,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对蔻蔻好,没有用。”   老太太灼灼的目光望向裴徊光:“姥姥不知道蔻蔻有多喜欢你,可她越是喜欢你,越会痛苦。因为,她会把你做的孽,当成自己的恶。”   “她还会不忍与你说,慢慢压在心里。” 第155章   裴徊光莫名想起沈茴笑着对他说过的话——   “我原本身体日渐好转, 可自从招惹了掌印,竟又越来越不好了。听说一个人造了孽,是会连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无辜人不敢报复掌印, 会不会迁怒我呢?”   明明是炎炎夏日, 明明是最喜严寒的他, 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彻骨的冷意。   老太太又告诉了裴徊光一件事情。   “沈家的孩子因为从不贪生怕死, 都早早送了性命。当初封后的圣旨送给蔻蔻, 沈家原本准备了毒酒, 决议举家共赴黄泉。”老太太轻叹怅然,“蔻蔻,到底是从小跟老天借性命的孩子, 过一日少一日。彼时又是沈家最后一个孩子了, 怎么忍心呢。”   老太太不愿意在沈茴的病上多说。   “勉强来让自己被沈家人接受很难吧?”老太太望着裴徊光的目光里,温柔中带着慈爱。   她又缓缓摇头,说:“不可能的。就算将来有朝一日面上过得去了,沈家人也永远不会从心里认同你。”   裴徊光沉默地听着。   “北阳关连连溃败, 是你从中作梗。这不仅是战败, 更是无数将士死在沙场上, 无数个家庭失去丈夫、夫君和儿子。你无所谓这些人的生死,可是蔻蔻都记在心里。沈家人也记在心里。沈家父子一生从戎,奔赴北阳关的将士们,有他们的旧识、旧部。”   “别怪姥姥说的话直接。姥姥这么大岁数的人啦,也懒得说话弯弯绕绕。”   “沈家人也自笑愚忠。可穿上那一身盔甲, 纵使帝王昏庸, 亦要死战外敌。因为守卫的并不是齐氏皇族, 而是脚下的土地, 是身后一个又一个普通的家庭!”   老太太絮絮说了很多。   裴徊光面上挂着温润的浅笑, 只是眼底依旧漠然。   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   “这世间善恶都有因果。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果,又何尝不是种下另一场因。你就不怕……”老太太眼中浮现心疼,声音里带着惋惜。   裴徊光含笑望着老太太,声色也温和:“姥姥,咱家这一生就是万人恨的下场。理该如此。”   他说的轻飘飘的。   他知道啊。他从来不认为沈家会真正接受他,分明隔了那么多的血命。   老太太皱着眉,凝视了裴徊光好一会儿,忽然问:“小光,除了杀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开心吗?”   裴徊光望着远处的山颠云雾,缓缓摇头:“没有。”   老太太不太高兴,再问:“连我的蔻蔻抱你亲你,你也不开心?”   裴徊光微怔,诧异地望向老太太,完全没想到老人家说话这么……   老太太不高兴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往前走了。   裴徊光走上去扶她,老人家很不给脸地推开他的手,执意自己走。   ·   万福寺里的人并不多。   裴徊光和萧家老太太赶到山上的万福寺时,并没有看见沈家其他人,只看见沈茴一个人跪在高大的佛像前,缓声诵着忏经。   坐在解签台后面的高僧垂着眼,捻着腕上的佛珠。他听着沈茴虔诚诵着忏经许久,终于睁开古井无波的慧眼。   “这位女施主为何事而忏?”   沈茴合着双眸,将剩下的两句诵完,才缓缓睁开眼睛。她抬着脸,仰望着佛像慈悲的笑,说:“为死去的无辜亡魂而忏。”   “阿弥陀佛——”高僧摇头,“这位女施主生了善相,做了何事枉害无辜人?”   沈茴仰望着慈悲的佛子,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他做的,便是我做的。”   裴徊光站在门外,遥遥望着沈茴跪地的纤细身影。   他轻笑一声,带着嘲意。   只觉得沈茴傻得令人发笑。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因为她的荒唐傻行,而窒闷难捱。   老太太无声轻叹缓缓摇头。她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抬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开口:“蔻蔻,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都去了哪里?”   沈茴赶忙起身迎上去。   “他们都在后面。”   沈茴扶住姥姥的手臂,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偷偷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姥姥累不累?去后面歇一歇吧。”沈茴低声说。   “姥姥上一炷香就过去。”   沈茴点头说好。   老太太从小僧手里接过香火,朝佛像走过去。   沈茴没有跟着,她站在裴徊光身边,悄悄问他:“姥姥没有唠叨你吧?”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脸上,多看了她一眼,才说:“倒也不算唠叨。”   沈茴觉得哪里怪怪的,侧首打量着裴徊光。而裴徊光却抬起眼睛,望着寺内庄严的佛像。   佛能渡谁呢?   可笑。   沈家在寺中用了斋饭,才启程回家。到了沈家时,天色已经黑下来。   沈夫人拉着沈茴的手,担忧地说:“奔波这样久,今晚能不能多留一晚?母亲担心你再折腾身体会吃不消……”   沈夫人很犹豫,她担忧沈茴偷偷从宫中溜出来的行为会给她带来麻烦,又担心女儿的身体受不了继续马车颠簸折磨。   沈茴的确累了。   她笑着点头,说明天早上和家里人一起用了早膳再回去。   一家人都很欢喜。   萧家老太太纵使有很多话想拉着沈茴说,可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也不让她陪着了,而是敦促她回房之后好好泡个澡,早些躺下歇着。   沈茴一一应下。   沈元宏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直到沈茴离开,他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目光又落在沈茴身边的裴徊光身上。   “他不走?”沈元宏终于问出来。   然而谁也没接话。   裴徊光在的时候,拾星已经习惯将盥室的东西准备好之后,悄声退出去。   沈茴解着衣带的动作停下来,她转过身走出盥室去找裴徊光。裴徊光站在沈茴的梳妆台前,正在摆弄梳妆台上沈茴的一只手串。   听见脚步声,裴徊光回头望过去。   沈茴打着哈欠朝裴徊光走过去,她去拉他的手,软绵绵地晃了晃,低声说:“没有力气,你帮我。”   裴徊光看着她困倦的脸,没动。   沈茴就扯着他的手再晃一晃。她再朝裴徊光走一步,另一只手攥着他腰侧的衣襟,整个身子软软地贴过来,软软地靠着他。   裴徊光手掌习惯性地搭在她的后腰,感受着掌下的脆弱。然后将人抱起来,抱到盥室去,为她脱衣,帮她沐洗。   沈茴还坐在浴桶里的时候,就体力不支,合上眼睛睡着了。她将脸偏到一侧,抵在浴桶边儿上,蹭了一点水。   裴徊光将人从浴桶里抱出来,用宽大的棉巾给她擦去身上的水,再动作很快地给她穿上宽松的寝衣,将她抱出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沈茴已经睡得很沉了,被裴徊光放在床榻上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   裴徊光立在床边凝望了她一会儿,才悄声上了床,在她身边躺下,将沈茴轻轻拥在怀里。   沈茴越来越容易疲惫。   她的身体,的确一日不如一日。   ·   翌日,沈茴醒来时,裴徊光已不在身边。   她打着哈欠坐起身,望着身侧空着的床榻发了一会儿呆,才掀开被子下床。沈茴和沈家人已经用了早膳,便带着身边的人离开了沈家,回行宫去。   用早膳时,谁也没有询问裴徊光去了哪里。甚至也没有提到裴徊光这个名字,家里人只是反复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沈茴都甜甜笑着一一应下。   回行宫之前,沈茴又去了一趟苏家。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   沈茴刚从暗道回到浩穹楼,平盛急匆匆地迎上来,脸色有些焦急。   沈茴远远看见他的脸色,心知恐怕发生了什么大事。平盛平日里爱笑,很少露出这样焦急的脸色。   “娘娘,昨儿个您不在宫中。陛下召了些大臣进宫来……”平盛顿了顿,有些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沈茴蹙眉追问。   她在心里猜测着皇帝又想干什么荒唐事。   平盛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继续说下去:“陛下自来了关凌,一直想二次选秀和搬回京中。可是朝臣以劳民伤财国库空虚为由,齐力劝阻。陛下想了个生钱的法子……陛、陛下昨日在宫中设宴,让、让几位妃嫔相伴……”   平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声音低下去:“陛下逼进宫的几位大臣扮演嫖客的角色,挑选宫中妃子。一晚上一千两……”   沈茴搭在桌上的手,颤了颤。她缓了口气,盯着跪地的平盛,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   平盛明白皇后娘娘听懂了,只是一时震惊,他低声说:“陛、陛下昨晚一共赚了万两黄金。”   她搭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攥成拳,质问:“没有人阻止?”   平盛红着眼睛,颤声说:“陛下不满臣子阻拦选秀、回京,这是故意跟朝臣们对着干。大臣们忽然被召进宫,卸了兵甲还能如何阻止?倒是有位孙大人因愤怒大骂,被陛下下令斩了人头。”   沈茴恍惚了一下。   昨天?她在万福寺中诵忏经的时候?   沈茴紧攥成拳的手缓缓松开,她僵直的脊背也慢慢无力地软下来,靠着椅背。   站在一边的沉月犹豫了一下,才说:“娘娘,还有一件事情……”   沈茴抬眼望过去。   “昨儿个丁才人过来送糕点,闲聊中得知她的姐姐丁千云所嫁的新婚夫婿这次也应征,去了北阳关。”   沈茴幼时病弱,极少出门,闺中密友极少,丁千云倒是一个。一瞬间,她想起年少时,和丁千云促膝笑谈的时光。   她的抽屉里,还有丁千云写来的信。在信里,丁千云用新婚的欢喜笔触告诉她,她夫君对她很好,婆婆妯娌都很好……   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   “沉月,你把军事图拿来。”   她几乎是跑着奔过去,将军事图摊开。发颤的指尖在地图上寻找到这次哥哥剿匪的地方。她再用颤抖的手,指向北阳关。   竟,快马加鞭只需三日。   北阳关粮草断绝连连溃败死伤无数。哥哥会去吗?会的。   可,裴徊光让北阳关成了有去无回的地方。   他要干什么啊!   沈茴瞬间白了脸。   他早就告诉过她了……   他要天下大乱,伏尸百里。   沈茴用手压在心口,心脏快速跳动着,一口血吐出来,溅在羊皮纸的军事图上。   “娘娘!”沉月大惊,立刻让平盛去请俞湛。   沉月心疼地说:“娘娘,要不您去求求掌印?”   沈茴缓缓摇头,凄然而笑:“我在他心里没有那么重要。” 第156章   俞湛得到消息的时候, 正在和钱太医商讨一道方子。得知沈茴身体有恙,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收拾了药匣, 快步往外走。   钱太医望着俞湛的背影, 起先是皱着眉,紧接着, 仿佛想到了自己,他无声轻叹一声, 摇了摇头。   俞湛见到沈茴的时候,沈茴正坐在窗前, 临摹一幅古人的山水图。   俞湛瞥了一眼沈茴正在描绘的图画,说:“娘娘觉得身体怎么了?”   “最近总是心口疼。”沈茴说着时,还在临摹。她将整条长线条画完,才放下笔, 走到另一张桌旁坐下来, 主动将手放在桌上。   俞湛走过去, 在沈茴面前坐下来, 专心地给她诊了脉。收了手后,俞湛问:“娘娘最近可有咳血?”   沈茴想了一下,才说:“没有咳, 都是直接吐出来的。”   俞湛张了张嘴,有心指责什么, 最终还是沉默下来。他颔首,平静地说:“好。”   就一个“好”字。   俞湛接过沉月递过来的纸笔,认真写下方子。所谓方子, 不过是沈茴一直在吃的药。可是这药要根据沈茴的身体情况, 不停做着更改。   写完药方, 俞湛收拾了东西,起身道:“臣告退。”   沈茴没有看俞湛,她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大片玉檀。   俞湛看她一眼,也不再多留,转身离开。   “俞湛。”沈茴声音轻轻的。   俞湛怔了怔,脚步瞬间停下来。他转过身,深望着沈茴,温声询问:“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沈茴的目光仍旧落在窗外大片的玉檀上,她轻声问:“我还可以活多久?”   俞湛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   沈茴小时候病得最重时,也不曾问过这问题。   沈茴缓缓将目光移过来,微笑地望着俞湛,再温声询问:“还有十年吗?”   俞湛依旧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   沈茴璀然一笑,她点点头,心里明白了。   俞湛心里却忽地一紧,声色干涩地说:“娘娘会长命百岁。”   沈茴温柔笑着:“这些年,让你和赵伯伯操心了。”   俞湛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很多时候,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望着沈茴再次转过头望向窗外,他在原地静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再深鞠一躬,转身离开。   直到走到楼下,俞湛才知道沈茴并不是望着窗外的玉檀。而是齐煜在树下玩一个陀螺。   她在记挂这个孩子吗?   她在担心等不到齐煜长大吗?   俞湛搭在药匣肩带上的手忽地收紧。   他在原地静立了很久,久到齐煜感觉到他的存在,诧异地望过来。   俞湛收回神,颔首行礼,大步离开。   齐煜的目光一直盯在俞湛的身上,看着他走远了,她才问身边的宫婢:“他又来给小姨母治病吗?”   “应当是吧。咱们浩穹楼,除了皇后娘娘,也没旁的主子呀。”   齐煜眨眨眼,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小殿下,您怎么不玩了呀?”小宫婢询问。   “不玩了!”齐煜将手里的陀螺塞给宫婢,快步朝楼上跑去。她个子小小的,跑起来一直都很快。   她一口气跑到小姨母的房门前,刚要推门,听见房中的小姨母谈到了她,她不由停下想要推门的动作,好奇地听了听。   “再把煜儿的功课拿来给我看看。”沈茴说。   “娘娘不是已经看过了?”   “忽然想起来有个字第一次没给圈起来让她重写,实在不像话,就该对她要求严格一点……”   小姨母温柔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齐煜抿抿唇,也不推门了,转身朝自己的书房跑过去。跑到一半的时候,她的宫婢追上来,笑嘻嘻地问:“小殿下,咱们去楼下玩呀!”   “我要去读书,谁跟你玩!哼!”   房间里,沈茴听着齐煜的脚步声远了,她唇角慢慢挂出一丝很浅的笑来。   沉月蹙眉说:“娘娘,要不要回去再躺一会儿?”   沈茴摇头,说:“我要去见皇帝。”   沉月赶忙说:“陛下这个时候也在午歇呢。娘娘睡一会儿,醒来再去见他好不好?”   “好。”沈茴起身,朝床榻走去。她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刚在床边坐下,再吩咐沉月:“你让平盛回沈家一趟,叫鸣玉进宫来。我有些话要亲自对她说。”   “是。”沉月一边应着,一边帮沈茴将床幔放下来。她转身悄声走出去吩咐平盛。她回忆着沈茴交代的语气,莫名觉得有些交代遗言的感觉。她鼻尖顿时一酸,立刻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平盛吓了一跳,急忙问:“沉月姐,你这是作甚?”   “有蚊子。”沉月胡口搪塞着。   沉月转身往外走,浑浑噩噩地走到沈茴房门前,想起沈茴这个时候在睡着,她不能进去吵醒沈茴,又悄声离开。   她心事重重地走到楼下。   厨房的门开着,她看见灿珠在厨房里忙碌着。   沉月走进去,看见灿珠在泡茶。沉月蹙眉说:“都这么大的月份了,怎么还往厨房里钻?天气正热呢,你瞧瞧你头上这些汗。”   说着,沉月拿出帕子来,小心翼翼地给灿珠擦了擦。   灿珠笑着说:“哎呀,你们都担心我这肚子。其实这孩子真的很乖,一点都不闹人。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挺好的呀。”   灿珠一边说着,一边将刚泡好的茶水倒掉。   沉月不解,询问:“怎么又倒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掌印平时饮食不是很挑剔,却很喜欢王来泡的茶。王来走之前,特意教了我。我得多练练,等什么时候能和他泡的茶一样了,才好端上去给掌印。”   “你到是有心了。”沉月说。   灿珠笑着说:“我这个人嘛,没什么大是大非的观念,狭隘得很。只想着身边的人好,那就好!我知道天下人都恨掌印,可是若没有掌印,就没有王来的今天。王来不在这里,我总要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我孝敬掌印,就是王来孝敬他干爹呀。”   灿珠低着头,温柔地望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   有些话,挺不好意思开口的。但是她和王来是真的盼着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能养在掌印和皇后娘娘身边。既然两位主子已然是无后之人,那就让这个孩子来孝敬他们两个。   灿珠又有点不好意思,心想主子们兴许看不上哩。   ·   沈茴没具体交代让沈鸣玉从正门来行宫,还是从暗道直接来浩穹楼。平盛自己琢磨了一下,那条暗道是掌印大人偷偷修建的,那自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所以他带着沈鸣玉从玱卿行宫的正门进来。   皇帝心里明白今日早朝上,必然要被千骂万骂。所以他今天根本就没去早朝。   这群大臣不准他选秀,不准他回京。   那没有办法啊,那他只好想歪法子,从这些朝臣手里挖钱啊。不是国库空虚吗?他想了个绝妙的赚钱法子。   胭脂巷的青楼赚钱最快。宫里这么多女人,他怎么就不能拿这些女人来赚钱充盈国库了?平日里好吃好喝地养着这群女人,他病了,这群女人见他如猛兽不肯陪他,那他就让这群女人去陪别的男人。还能赚钱,一举两得。   皇帝冷笑。   他笑着笑着,又因为身上奇痒难耐而心情瞬间沉入谷底。那些病斑已经遍布全身,甚至在他的下巴上也有了两处。   最初,他这病被发现得很早。他也想听从太医的话,将这病治好。他这病,治疗时不能再碰女人。   可是……   他喝醉了啊!   喝醉了之后,女人爬上了他的床。   那个女人真的是自己胆大包天爬上他的床吗?   炎炎夏日,皇帝站在外面的烈日下,打了个寒颤。他知道那个女人是别人送过来的。   谁?   还能是谁?   皇帝缓慢地抬步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其实他一直不懂裴徊光到底要干什么。   他能称帝全靠裴徊光将他拎到皇位上。他想要什么,裴徊光都能给他弄来,简直是最好的臣子。   可裴徊光是臣吗?   不不不,皇帝心里一清二楚,裴徊光根本不是他的臣。   就算是阉人身,裴徊光若想称帝,也是轻而易举。   可是他没有。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皇帝已经在心里琢磨了好些年。他隐隐觉得裴徊光并无心权势,他只是站在山巅上,随意摆弄蝼蚁的生死。   裴徊光任由他胡作非为,从不阻止。   裴徊光高高在上,看戏一样。   或者说,看笑话。   皇帝想起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裴徊光发自内心的笑,脊背生寒。   拐过圆拱门,皇帝抬起头望向远处的花墙,忽见沈荼的身影一闪而过。   皇帝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再去看。发现只是个十二三的高瘦小姑娘,跟着一个内宦从花墙经过。   那个小姑娘,是沈鸣玉。   皇帝多看了沈鸣玉两眼。   这是皇帝第三次于不经意间注意到沈鸣玉。   本就不是个多情的人,三宫六院美人不计其数。他时常分不清自己的女人谁是谁,能三次注意到一个人,实在罕见。   当初,江月莲自以为是自己的多言,才让皇帝将封后的圣旨送到江南给沈茴。   不是的。   皇帝一直在等沈茴长大。   他犹豫了那样久,最终还是没忍住,在沈菩大婚之日将她抢进宫中。可是他很失望,沈菩一点都不像张扬爽朗的沈荼。   一点都不像!   他等着沈茴长大,沈茴偏偏五官轮廓像极了她的二姐姐,并不像长姐。   沈家为什么再生不出第四个姑娘呢?像沈家长女那样的第四个姑娘。   沈家第四个姑娘,出现了。   半年的肆意生长,让原本只是五官轮廓略像沈家长女的沈鸣玉,养出了张扬挺拔的气质。   皇帝快步往前追了两步,又猛地停下脚步。   “沈家……”   他犹豫了。   可是他又很快笑了起来。   沈霆不是出征了吗?沈霆不在家啊。   沈家,又没有男人在了。   ·   高亭中,裴徊光垂目,凉薄的目光追随着皇帝,看着他如何像个小丑一样在炎炎烈日下疯疯癫癫。   他阴沉的目光追随着皇帝,跟着皇帝的目光投落在沈鸣玉身上。   一眼看透狗皇帝的心思。裴徊光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狗皇帝,卑劣荒唐之举真是从来不让他失望。   裴徊光从糖盒里取出一块糖,放进口中,慢悠悠地嚼碎,品尝甜味晕开的快感。   顺年拾阶而上,小跑过来,禀话:“掌印,浩穹楼送来消息,皇后娘娘今日吐血了。”   口中的糖,瞬间不再甜。 第157章   沈鸣玉跟在平盛身边, 低声询问:“你可知道我小姑姑喊我进宫来所为何事?”   平盛笑着摇头:“沈姑娘,小的这就不知了。”   沈鸣玉本是随口一问,平盛说不知, 她也不追问, 一边默默跟着平盛往前走,一边忍不住自己瞎猜小姑姑寻她什么事情。莫非是女兵的事情?可小姑姑分明昨天还回了沈家呀。   “沈姑娘!”平盛低声提醒了一句。   沈鸣玉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自己想事情走了神,竟没注意迎面走来的一队禁军。要是再往前走几步, 真真要迎面撞见了。她赶忙收了脚步,朝一侧挪了挪, 和平盛一样站在路边让了让。   她又忍不住看向迎面走来的这队禁军,发自内心觉得这些男儿穿着禁军的窄袖褐服,走路带风似的,好生威风。   沈鸣玉一眼看见了聆疾, 下意识脱口而出:“哥哥。”   话一出口, 她惊觉失仪, 瞬间低下头, 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见。她没有遁形的秘诀,只好盼着聆疾并没有听见。   不过才大半年而已, 曾经主动笑盈盈跑到人家面前喊哥哥的日子已经飘走很远。小姑娘长大了,这一声“哥哥”, 不再合适了。   并没能如了沈鸣玉的愿,聆疾听见了。他停下脚步,转眸望向伫立在路边的少女, 沉静的眸中浮现疑惑。   沈鸣玉听见聆疾停下了脚步。她低着头等了一会儿, 或者说只是一瞬, 便再次抬起脸来,大大方方地对上他的目光。   站在沈鸣玉身边的平盛赶忙朝前走了一步,恭敬地说:“指挥,这位是……”   “是你。”聆疾已经认出了沈鸣玉,眼中的疑惑瞬间散去,浮现另一抹亮色。   他惊奇地多看了沈鸣玉一眼,向来寡言的青柏少年难得多言了一句:“才大半年不见,长高了好多。”   沈鸣玉莫名觉得自己受到了表扬,心里漾起涟漪般的欢喜。她慢慢翘起唇角,望着聆疾灿烂地笑着说:“我还能继续长个呢!”   聆疾眼中便也跟着勾起了一丝山间云溪般的浅笑。不过他也不再多言,而是轻轻颔首。沈鸣玉略屈膝,回了个淑女礼。   聆疾抬起头,带着身边的禁军离开了。   沈鸣玉重新站直身子,转身朝浩穹楼去,翘起唇角去见小姑姑。   ·   沈鸣玉赶到浩穹楼的时候,沈茴正在齐煜的小书房里,坐在小桌子旁,看着齐煜写字。   “小姑姑!”沈鸣玉开开心心地推门进来,看见齐煜的时候,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有些茫然地屈膝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给殿下请安。”   齐煜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沈鸣玉。   她自然见过沈鸣玉,也知道她的身份,可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话。她不知道小姨母为什么让她过来,她将落在沈鸣玉脸上的目光移开,疑惑地望向小姨母。   沈鸣玉也不知道小姑姑为什么召她进宫来。   沈茴朝沈鸣玉招招手,待沈鸣玉走到身边了。沈茴拉着沈鸣玉的手,望着齐煜对她说:“这是你的表姐。”   齐煜犹豫了一下,把手里握着的毛笔放下来,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沈鸣玉面前,认认真真地喊一声:“表姐。”   沈鸣玉刚想回应一句,沈茴的目光落过来,也打断了她原本想说的话。   沈茴望着沈鸣玉,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表妹。”   “表……”沈鸣玉愣了愣,震惊地转过头望向沈茴,这个人懵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甚至在心里想着是不是小姑姑口误说错了?   齐煜脸色也瞬间变得很难看,整个小身子绷紧了,进入最原始的戒备状态。   沈茴赶忙弯腰,将齐煜拉过来,抱在膝上,双臂环着她小小的身子,将整个人护在怀里。她抬手轻轻拍着齐煜的脊背,温柔地哄着抚慰,直到小孩子紧绷的脊背慢慢软下来。   齐煜寻求庇护般,将脸埋在沈茴的怀里,用软软的脸蛋在小姨母的怀里蹭了蹭。   沈茴这才重新看向仍陷在震惊里的沈鸣玉。她问:“鸣玉,你上次对小姑姑说,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沈鸣玉有点木讷地开口:“鸣玉不想一生困在后宅,我也想像男儿郎一样穿上铠甲保卫家国。我要做女将军!”   木讷散去,最后一句只剩铿锵。   在被虎狼环伺等着吃绝户的年少时,她一次次地问自己,凭什么因为自己是女儿身,别人就能来欺沈家?因为……因为她没有男儿郎有用,一生只能困在后宅相夫教子吗?那么,她偏要用女儿身闯出一番男儿郎也未必有的天地!   沈茴温柔地望着沈鸣玉,她温柔的眉眼里却偏偏有另一种汹涌的力量。   她说:“你可以做女将军,煜儿当然也可以做女皇帝。”   齐煜慢慢抬起脸来,仰望着温柔的小姨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懵懂中,又隐约注入了什么。   沈鸣玉呆怔了好一会儿,勉强咽下齐煜是女儿身的秘密,然后她又反复琢磨着小姑姑最后这句话。   她觉得小姑姑的想法太疯狂了!太疯狂了!   女皇帝?   这太疯狂了!   可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蠢蠢欲动。如果她可以做女将军,那么为什么……为什么龙椅上的皇帝一定要是男儿郎?   凭什么世间最尊贵的人,一定要是男儿身?   可是……理智将她从激动的情绪里拉回来。她明白这很难很难。   她不确定地问:“小姑姑,你想辅佐表妹当女皇帝?”   沈茴垂下眼睛,温柔地摸摸齐煜的头,说:“现在还不行。煜儿是女儿身的秘密若被揭穿,没有人会支持她登基。甚至她连性命也难保。她只能先以男儿身穿上龙袍。”   “那、那表妹要一辈子装男子吗?”沈鸣玉问出疑惑来。她觉得似乎只能这样。可她心里又隐隐觉得这不是她所希望的。   “不。”沈茴垂眼望着齐煜,“我们要做出一番政绩来,让这满目疮痍的山河恢复原本繁华昌盛的模样。届时,再昭告天下,为子民带来这一切安康喜乐的帝王,是女皇帝。”   齐煜怔怔望着小姨母的眼睛,听着小姨母的期许,她懵懂地点头:“煜儿会好好做的!”   童声稚嫩,却也坚定。   沈茴弯唇,望着身边的两个姑娘,轻声说:“十年,我们以十年为期。那个时候我们煜儿也快到了及笄的时候。就选在煜儿及笄那一日。”   沈鸣玉将心里的澎湃下去,她问:“小姑姑,这件事情我之前想也不敢想!小姑姑,你、你总是那么敢想!等会儿我回家去了,要不要告诉祖父?”   沈茴将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低声说:“这是咱们三个女子的秘密。”   “好!”沈鸣玉一口答应下来。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对沈鸣玉说:“如果有一天小姑姑不在了,煜儿还小。你要帮小姑姑照扶煜儿。”   沈鸣玉愣了一下,急忙问:“小姑姑你为什么会不在了?”   沈茴轻松地眨眨眼:“傻孩子,小姑姑本来就比你年纪大,一定会比你早走呀。”   沈鸣玉这才松了口气。   齐煜小声地问:“我什么时候当皇帝呀?”   沈鸣玉也反应过来了,她们想得很好,可是皇帝还活着啊!下一刻,沈鸣玉惊愕地听见小姑姑说——   “五天后。”   “五天后?”沈鸣玉琢磨了一下,“五天后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呀。”   “对。十五。”沈茴轻声说。   她抬起眼睛,从开着的窗户望向外面的乌云。   明明早上还晴空万里,这就爬满了乌云,要变天了。   她知自己与煜儿都年幼,如今朝中情况复杂,自己手中力量还不够。她总想着将一切事情准备得妥当些、更妥当些,再扶齐煜登上帝位。若不将一切准备妥当,每个细节中,总有人要无辜丧命。   可是她不想等了。   她不想再等那个万全的时机。她要开始冒险。   孤注一掷。   ·   沈鸣玉离开浩穹楼,沈茴向沉月询问昨天晚上那些被皇帝荒唐典卖的妃嫔可好。皇帝荒唐,旨在和朝臣作对,从他们手中要钱。   被抓进宫的大臣不得不掏钱。钱掏了,可底线还在,并不会真的去动被关在一室的妃子。皇帝只想要钱,钱要到了,也不可能闲的令人将大臣的裤子扒了。   可,纵使那些妃子们并没有真的被朝臣嫖乐。流言就是最好的刀。更何况这样荒唐的世道,人心惶惶。   这些妃嫔里,有许多都是名门贵族娇养的姑娘。一个想不开,就是毒酒一杯白绫高抛。   “今日园中百花开得好。本宫这里做了百花饼,请诸位妃嫔过来小坐。”沈茴吩咐沉月。   她并非请了所有妃嫔,而是请了昨夜被典卖的妃子,新岁时被皇帝送给巫兹人作伴的妃子、宫婢。   她还格外请了贤贵妃和静嫔。   不多时,住在各宫的妃嫔陆续朝浩穹楼来。她们不知道向来因生病极少在人前露面的皇后娘娘为什么会忽然设花宴。   婉才人和刘美人并肩走在一起,比起旁人的小声议论,两个人要沉默许多。   她们两个,在当初巫兹来时,被皇帝送出去过一次。这一次,皇帝很自然也将她们两个的名字写了上去,再卖一次。   一路沉默的婉才人小声说:“这几日,我总想起皇后娘娘当初劝我的话。”   刘美人偏过头望向她。   “皇后娘娘曾劝我——”婉才人停下脚步,“受了委屈可以哭,却不要因为恶人的卑劣来惩罚自己,自残不会让恶人愧疚,反而成为恶人的帮凶。若实在难受,就把委屈化成反击的恨。”   刘美人也跟着停下来。当初沈茴对婉才人说了这些话后,婉才人曾将这话说给过刘美人。刘美人也一直记得。   半晌,刘美人压低声音:“皇后娘娘这次还会救我们吗?”   婉才人咬咬唇,乖顺了前半身的淑女,也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她说:“也许,我们也可以自救!”   ·   设宴虽是托词,可浩穹楼的确要准备着。宫人脚步匆匆地忙碌接待从各宫来的妃嫔,在所有人没有到齐之前,沈茴并没有下楼。   她蜷缩侧躺在斑斑光彩的琉璃笼里,闭目小憩。   沉月脚步匆匆跑上来,声音里满是焦灼:“娘娘!鸣玉从离开这之后,还没出宫,就被皇帝派人接走了!”   沈茴瞬间睁开眼睛。 第158章   因是夏日, 一楼大厅的门窗大开,五颜六色的鲜花盆景摆满窗台与桌上,整个大厅一片生机盎然之感。大厅里坐满了妃嫔。   只是, 因宫中人心惶惶, 这些向来八面玲珑的妃嫔们聚在一起,并不像往常相见时那般客套, 所有人都沉默着。思忖这惶惶无依的人生,琢磨今日皇后娘娘召她们过来所谓何事。   因为新岁巫兹人来挑衅时, 皇后娘娘曾出面相帮。   坐在这里的妃嫔们心里隐隐埋着一颗叫做希望的小芽芽。小芽芽埋在坚硬黑暗的泥土之中,随时都在等着破土而出。   这一次不是胡人番邦, 是大齐的皇帝。所以那埋在厚土之下的小芽芽,不敢冒出来。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焦急时,终于等到了皇后娘娘下楼。只是皇后娘娘脚步匆匆,脸色也不好看。   所有人都起身, 毕恭毕敬地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沈茴停下脚步, 缓了口气, 平缓开口:“你们先坐。本宫去皇帝那里说几句话, 便回来与姐妹们一起吃花饼。”   沈茴说完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浩穹楼。   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这些妃嫔们心中更是疑惑,不明白皇后娘娘将她们召来之后, 为什么又突然走了?   妃嫔们重新坐下来。   沉月沉着地让宫婢送上来茶水和点心。妃嫔们安静地坐着,却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在这些茶水和糕点上。   大厅重新安静下来。   不多时, 在座的妃嫔们听见了稚童的读书声。童音稚稚,每一句却咬得吐字清晰。   是齐煜。   是了,皇后娘娘自来了关凌, 就将小殿下养在了自己身边。   宫妃们听着楼上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隐约想起来已很久不曾看见小殿下在宫中骑着小太监为非作歹了。   ·   沈鸣玉坐在皇帝面前, 警惕地望着皇帝。她还不清楚皇帝为什么将她叫过来,更不明白皇帝把她叫过来之后又为何一句话不说,还让宫女端了点心和水果给她吃。   沈鸣玉没吃。   “不想吃吗?”皇帝难得换上一副柔和的嗓音。柔和的,近乎卑微。这种语调,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   沈鸣玉摇头。   沈鸣玉望着对她笑的皇帝,心里想着的,是父亲拼死守城时,皇帝是如何担心另外一族攻打京中,胆怯地将援兵和粮草调回去,让父亲死守的城成了弃城。   所有的悲痛,从那一日开始。从那之后,沈家的厄运一遭接着一遭。   她那个时候年纪小,站在门外,扒着门缝望向祖父,看着心目中高大的祖父如何拖着瘸了的腿,在佛像前跪下来,抱着父亲的衣衫痛哭。   沈鸣玉望着面前对她笑的皇帝,心里的愤怒几乎要压不住。   可她不是个冲动的人,不会去做以卵击石的事情。她知道皇帝身边有很多厉害的侍卫,就算她拼着鱼死网破也未必能取狗皇帝项上人头,更别说她入宫根本不能带兵刃。   皇帝并不怎么在意沈鸣玉的态度,他抓了抓瘙痒的胳膊。偏偏病斑越抓越痒,他又隔着衣料多抓了两下。于是,病斑上,不仅痒,还开始溃烂般地痛。   皇帝望着坐在对面的沈鸣玉,抓挠胳膊的动作生生顿住。他笑着询问:“鸣玉几岁啦?”   沈鸣玉努力克制着,用寻常的语气回答:“十二。”   “还小呢。”皇帝叹了口气。   他有时间等沈茴长大,可是他真的还有时间等沈鸣玉长大吗?   皇帝望着沈鸣玉的目光,满满都是不舍和奢求。他心里生出疯狂的念头来,为什么一定要等她长大呢?   年纪算什么问题呢?   “鸣玉愿不愿意留在宫中做皇后?皇帝是天下最大的男人,皇后是天下最大的女人。”皇帝弯着腰,双手搭在膝上,望着沈鸣玉,拿出哄骗小孩子的语气。   沈鸣玉已经彻底明白皇帝是对她动了歪心思。到底年纪还小,沈鸣玉心里一瞬间浮现了慌乱。   这些年,皇帝想要的女人,哪个没收进宫中?   沈鸣玉的脸色隐隐开始泛白,那是下意识的危机感。可是她将这份危机感努力压下去。她乐观地想,兴许可以再拖一拖,拖到她和小姑姑的计划实施。只剩五天了不是吗?   就算拖不了五天,她入宫也好。那样,她可以陪在小姑姑身边,离皇帝更近些,更有机会玉石俱焚!   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走进来禀告皇后来了。   皇帝瞬间皱了眉,脸上还哪有半分刚刚的温和好脾气?他想将皇后赶走,可是他在心里犹豫了一番,还是吩咐让沈茴进来。   沈鸣玉已经先一步站起身,待看见小姑姑进来,她立刻快步走到小姑姑身边。   沈茴一眼看见奔过来的沈鸣玉,在她完整的衣衫上多看了一眼,略微松了口气,继而扫视整个大殿。她朝皇帝微微屈膝行礼,开口:“给陛下请安。不知道鸣玉怎么跑到了陛下这里,叨扰到陛下了。臣妾替鸣玉向陛下请罪。”   皇帝皱着眉,没说话。   沈茴径自说下去:“鸣玉入宫许久不归家,家里也惦记。臣妾这就送鸣玉回家。”   沈茴猜测皇帝会阻拦,她原想着利用皇帝对裴徊光的畏惧,借机将沈鸣玉带走。可是令她意外的是,皇帝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   皇帝将目光落在沈鸣玉身上,眼中的神色瞬间柔和下来。他用询问的语气:“过几日就是中秋佳节,朕在宫中设宴,鸣玉也来好不好?”   沈鸣玉下意识地转过头望向沈茴。   沈茴轻轻垂了下眼睛。   沈鸣玉这才说:“好。我来宫里陪小姑姑过中秋。”   自把沈鸣玉接过来,沈鸣玉一直没怎么说话,问话不爱答,给糕点也不吃,她竟答应中秋节入宫,皇帝顿时就乐了。   他眼中流露出喜悦,说起话来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好好好。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到时候啊,不仅有宫妃,还要将大臣的家眷们也邀进宫同庆。”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兴奋地说:“朕的女人不能白让这些朝臣们嫖。礼尚往来,他们的妻子,朕也得幸一番啊。到时候,举办最奢华的中秋宴!”   沈茴不可思议地抬眼,惊愕地望向皇帝。他是说,他想要在中秋节那日,将朝臣的女眷召进宫中欺辱吗?   沈茴忽然觉得,她连五日都不想再等。   皇帝笑够了,目光随意间一瞥,望向沈鸣玉,忽然打了个哆嗦。好像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沈鸣玉,而是手里握着红色马鞭的沈荼。   皇帝忽然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直接跌坐在椅子里。   他晃了晃头,花了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终于看清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沈荼,而是沈鸣玉。他摆了摆手:“退下吧,朕乏了。”   ·   沈鸣玉离开前,忽然冲沈茴调皮地眨眨眼,小声说:“小姑姑不能阻止我参与大计划啦!”   在沈茴原本的计划里,没打算在中秋节那晚让沈鸣玉参与。   事到如今,沈茴温柔地笑着,说:“也好。”   见小姑姑真的不阻止自己来,沈鸣玉顿时欢喜起来,心里生出几分并肩作战的激动来。   ·   沈茴看着沈鸣玉离开,才转身回到浩穹楼,去见等了她许久的宫妃。   她焦急走了那么远的路,体力有些不止。她缓步穿过起身静立的宫妃们,走到上首的座位,侧首吩咐:“沉月,给本宫倒一杯酒。”   宫妃们低着头,暗暗揣摩。   沈茴接过沉月递来的酒,环视满殿的纤柔女子们,说:“敬这百花时节。”   宫妃们赶忙跟着端起酒杯,和沈茴一同饮尽杯中酒。   辛辣的苦涩入喉。沈茴环视满殿宫妃,微笑着说:“本宫乏了,你们自便。”   言罢,沈茴放下空了的酒樽,拖着厚重的裙摆,缓步往楼上去。   徒留满殿妃嫔面面相觑。   ·   沈茴回到寝殿,拆发间的首饰。   沉月赶忙迎上去帮忙。她小声问出来疑惑:“娘娘就这样丢下她们了?奴婢以为……”   “以为本宫要和她们密谋吗?”沈茴轻轻拨弄梳妆台上的一只步摇上的流苏,“她们有同样遭遇,太显眼了。而且人心不可测,并非所有人可信。”   她将机会抛出去,然后等。   等有胆识又有脑子的人,主动来找她。   沈茴眸色忽黯:“如果天黑之前裴徊光没过来,让平盛去请他,就说……我想他了。”   裴徊光主动来了。   裴徊光来时,沈茴蜷缩在琉璃笼中,睡着。   裴徊光弯腰走进琉璃笼,在她身边刚一躺下来,沈茴软软的身子就贴上他。   “你来了,我等了好久。”沈茴仍合着眼,声音里带着困倦。   “等咱家做什么?要咱家的狗命吗?还是……”   裴徊光的话没有说完,被沈茴堵了嘴。她温柔迎上来,亲吻他的力道却是蛮横又用力。   裴徊光静默地垂眼瞥她,用指腹轻轻压了压沈茴的眼角。   ——她的眼角沾了一点泪。   整晚,沈茴都拥在裴徊光怀里,不准他走。   ·   翌日,裴徊光留在沈茴身边,陪她沉默地用过早膳,然后再沉默离开。   沈茴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玉檀,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   她查过,若是剿匪之军,裴徊光并不怎么干预。可若是和番邦交战,他必然干预,且大齐必败。   他不会收手的。   他就是要大齐每一次和外敌交战,都败。   沈茴知道哥哥必然支援,怎么不担心呢?她又劝自己,哥哥已经不是八年的哥哥了,他还是吴往。兴许,她应该选择相信哥哥的能力。   民康脚步匆匆地跑上来,气喘吁吁。   沈茴一直没有放松的那根弦再次紧绷,紧张问:“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得了密报,沈将军十几日前已到了北阳关!”   沈霆会去,沈茴不意外。   等等……   十几日前?   从战地送来的消息都有延后性。十几日前?可是十几日前,北阳关也不知道会被断了粮草啊。   民康继续说:“待朝廷断了粮草的消息送到北阳关,北阳关的将士反了!跟着吴往举旗造反了!”   沈茴整个人僵在那里。   吴往?哥哥?   哥哥提前知道会被断粮草?   还是……有人提前告诉了哥哥,借机让北阳关的人跟着吴往造反?   谁?   沈茴猛地起身,探头出窗外,望向大片玉檀里裴徊光的背影。   沈茴心里猛地一揪,忽然惊醒。   他漠视将士的生死。   漠视,既可以死,也可以生。   他要的,从来不是那些人的命。 第159章   他说:“世间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区别。既然所有人都逃不过死去的结局, 早死算什么报复。”   是裴徊光让侥幸活下来的哥哥成为了吴往,是裴徊光让吴往想起过去回到沈家。   他要忠臣良将倒戈。   伏尸百里从来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裴徊光的身影逐渐走远,隐在玉檀林之后, 最后一丝衣角也不再能见。   沈茴重新坐回去,神色呆怔。   平盛从外面进来, 先瞥一眼杵在一旁的民康, 才向沈茴行了一礼,禀话:“娘娘,周家公子昨天夜里已经按照娘娘的意思, 带着车队离开了关凌,赶赴北阳关去了。”   沈茴双唇颤了颤,急说:“把他追回来!”   平盛有些意外,茫然地反问:“现在?追回来?”   沈茴咬唇,脸色有点发白。好半晌,她才缓缓摇头,低声说:“不用了……”   平盛和民康对视一眼, 不知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沈茴挥了挥手,让他们两个先下去。   平盛和民康悄声退下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沈茴转过头, 望向窗外玉檀林的尽头。   哥哥剿匪的地方离北阳关并不远。沈茴知道北阳关出事哥哥一定会赶过去支援。她猜得到, 那裴徊光会猜不到吗?   那一日,萧牧撞见她与裴徊光相拥,失了智般指着裴徊光责备。而裴徊光只是偏过头望过来,眼里挂着浅淡的笑, 他问她:“咱家现在把他阉了或者杀了, 娘娘会不会气得想杀了咱家?”   她说不要。   他说好, 他慢条斯理地将她将要垂落的兜帽戴好, 他说:“咱家听娘娘的。”   “咱家许娘娘一个诺。不会杀娘娘身边任何一个人,五服内的亲人、下人,哪怕是娘娘家里养的鸡鸭猪牛。”   ——这是,他曾对她许过的诺。   好半晌,沈茴将手心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去真切地感受自己的心。   她问自己——   沈茴,他答应你的事情,有一件没有做到吗?   有过吗?   沈茴猛地站起身。她要回寝屋,她要推开博古架后面的暗道,她要去见他。现在,立刻,马上。   可是她还没走到门口,沉月脚步匆匆地上楼来,告诉她文嫔过来了。   昨日的百花宴之后,第一个找上她的人,是文嫔。是二姐姐曾经身边的婢女,文鹤。   自来了关凌,文嫔因为水土不服,身体断断续续地生病,时好时坏,最近又病着。卖妃之事没有她,昨日的百花宴,沈茴也没有请她。   文嫔见了沈茴,开门见山第一句:“不管娘娘要做什么,文鹤生死追随。”   彼时有孕,不能跟着二姑娘离开,已是她的遗憾。如今,她再不想退缩。   一瞬间,沈茴又想到了二姐姐。想到了文鹤站在二姐姐身边,和二姐姐说笑的灰白旧景。   “好。”沈茴点头,去拉文鹤的手,再轻声重复一遍:“好。”   不多时,婉才人和刘美人也到了。   沈茴先让文嫔离开,才见了婉才人和刘美人。沈茴一边微笑着与她们说话,一边在心里焦灼着。   她总忍不住走神,去想裴徊光现在做什么?   不管他现在在做什么,肯定是一个人。   婉才人和刘美人走了之后,沉月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又过来的两位嫔妃。她走到沈茴面前,说:“娘娘上次说的对,沉月除了照顾娘娘衣食住行真的没做过什么有用的事情。”   沈茴抬眼望向沉月:“沉月,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上次……”   “我知道!”沉月打断沈茴的话,笑着说:“娘娘累了。去歇一歇吧?或者去做娘娘想做的事情也好。沉月可以替娘娘见这些妃子。”   沈茴怔了怔,有些意外地望向沉月。   沉月温柔笑着,说:“沉月的确没什么本事。可是最知娘娘的心意。沉月能办好。我可以。”   沈茴望着沉月的眼睛,慢慢弯起唇。   她说好,她说:“姐姐当然可以做到的。”   沉月一怔,立刻觉得沈茴这声称呼太重了,可是转瞬间,她红着眼睛点头,应了沈茴的这一声“姐姐”。   她将沈茴视为忠侍一生的主,在她心里又何尝不是从小就把那个伸出援手的病弱小姑娘当成亲妹妹来看待。   ·   沈茴站起身走出去,踩着一级又一级的楼梯,往楼上的寝屋去。   她的手抚在墙壁上,去抚摸不存在的椒热。明明不存在,她的指腹好像真的隔着千里,感受到了沧青阁里椒热的温度。   她知道裴徊光不喜欢炎热。   他抱着她的时候,应该一点都不舒服吧?   就像她畏寒,即使到了关凌的夏日,他的碰触也会时不时让她觉得凉寒侵身。   起先还是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到后来,沈茴终究是小跑起来,快步上了楼,推开寝屋的房门。她绕过屏风,还没奔到博古架,入眼就是那个色彩斑斓的琉璃笼。   空荡荡的琉璃笼,里面好像躺着蜷缩的他。又好像,是自己抱膝蜷缩着。   沈茴站在原地望着琉璃笼好一会儿,瞬间回过神来般,朝着一旁的博古架小跑过去。她身上穿着宽松的雪色中衣,脚上踩着的鞋子也是底子薄薄的寝鞋。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随手拿起架子上的披风,一边穿裹,一边走到暗道里,在温蓝的暗道里奔跑着。她很快跑出暗道,跑进那片海棠林。   关凌,又称海棠城。这里一年四季绽着海棠。   清风徐徐,吹来海棠的芬芳,将落英吹落在奔跑的沈茴云鬓上。林间绽着大片疯荼的百日菊,颜色又柔又艳。沈茴将手抵在胸口,压着被风吹起的披风。   寝鞋底子很薄,林间石子儿硌着她的足心。   沈茴望着前路红色的海棠似乎没有尽头,想起过往,想起他们两个人在这里的两情相悦。   她心里生出歉意来,一种因不信任他而生出的歉意。   终于赶到了裴徊光的府邸。他的府邸位于僻静之地,房子也和他人一样孤单地矗立在这里。   府邸的院门开着,沈茴远远看见顺岁蹲在地上逗弄一只流浪狗。   顺岁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沈茴,被沈茴的衣着吓了一跳。   “掌印呢?”沈茴问。   顺岁站起身,指了个方向。   沈茴快步朝后院奔去,经过篱笆围起的荔枝圃,沈茴侧首多看了一眼。荔枝苗苗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沈茴终于见到了裴徊光。   池面上飘着大片的荷,裴徊光一个人站在拱桥上,漫不经心地朝河中的鱼儿抛着鱼食。   明明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明明从浩穹楼到这里,也没有多久。沈茴遥遥望着裴徊光的背影,竟生出一丝恍如隔世的荒唐念头。   沈茴停下脚步,缓了口气,伸手胡乱整理一下被吹乱的垂发,才朝裴徊光走过去。她走上拱桥,站在裴徊光身边,和他一样望着池中绽放的莲。   裴徊光没看她,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鱼饵扔进池水中,看着红鲤鱼跃出水面来争抢。   “反应过来了?”他问。   沈茴抿着唇,没吭声。   裴徊光嗤笑了一声,道:“其实咱家有些失望,原以为娘娘昨天晚上会动手毒死咱家。啧,居然真的只是抱着咱家睡觉。”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昨晚为什么会想毒死你?”沈茴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反问:“不然呢?合欢鸠毒难道不是给咱家准备的?”   他仍旧慢悠悠地朝池水中撒着鱼食,可他已侧转过脸,望向了沈茴。   沈茴目光躲闪了一下。她又很快将目光移过来,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说:“我现在没有想要毒死你!”   “哦,那就是以后。”裴徊光点点头,“咱家真的很希望娘娘昨晚动手。当娘娘把咱家毒死了,然后发现是误会一场。啧,那多有趣。”   裴徊光低低地笑着,漆色的眼底渐次染上让人看不懂的疯狂。   沈茴怔怔望着裴徊光,她感受着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仔细琢磨裴徊光这话深层的含义。   顺年脚步匆匆从远处赶过来,看见沈茴也在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禀。   “说。”裴徊光开口。   顺年这才禀话:“掌印,周显知昨天夜里连夜带着车队离开关凌。一共六辆马车,上面装着的都是粮草。”   沈茴闭上眼睛。   裴徊光意外地瞥了沈茴一眼,慢悠悠地重复一遍这个有点印象的名字:“周显知。”   裴徊光想起来了,他摆摆手,让顺年退下。   “周显知,贤贵妃的弟弟。曾经在搬往关凌途中见娘娘美貌,望着娘娘傻乎乎地笑。被咱家直接赶去了军中。这是跟沈霆扯上了关系,所以也跟娘娘扯上关系了?可咱家怎么不清楚娘娘最近有联系那傻子?”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淡淡。   “我没有联系他。是贤贵妃联络。”沈茴声音低下去,“我必须帮哥哥……”   “咱家刚刚还想琢磨,娘娘昨天晚上……”裴徊光手腕倾翻,将碗里的鱼食尽数倒进荷花池,连空碗也落进池中,惊吓了围食的鲤鱼。   沈茴静默地望着他的动作。   裴徊光拿了雪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手,然后才捡起沈茴云鬓上的海棠。他瞥了一眼指上的红色海棠花瓣,随手扔进莲花池。   “所以,娘娘昨天晚上抱着咱家,抓着咱家的手探进裙裳里捅抚时,心里想的是别的男人?”裴徊光淡声问。   “不是这样的!”沈茴觉得裴徊光的话很不可思议!   “整夜缠着咱家一遍遍喊着咱家的名字,难道不是为了阻止咱家拦下周显知?”   沈茴张了张嘴,红着眼睛重复:“我必须帮哥哥……”   裴徊光抬起沈茴的脸,用指腹轻轻蹭去她眼角的湿意。他望着沈茴,平静、温和。   他问:“娘娘在难过什么?”   裴徊光笑笑。   “阿茴啊,不要这样。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这样的人,不被信任不是应该的吗?   傻子才会信他这样鄙脏的人。   不,不是人。   是鄙脏的鬼。   他的阿茴这样聪颖,更不会相信他,也不该信他。   裴徊光俯下身来,凑到沈茴面前,含笑望着她:“娘娘唯一做错的,就是昨天晚上没对咱家下毒。”   裴徊光的眸中浮现惋惜。   他欣赏着沈茴眼中的自责和心疼,漆眸渐渐浮现了笑意。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里,他就是要她自责和心疼。   他说过,他要她疯狂地爱他。   即使,死。   能死在她手里,那可真是太美妙了。 第160章   炎炎夏日, 裴徊光反复捻蹭着沈茴下巴的长指,是一如既往的寒凉。沈茴被迫抬起脸,将脸上所有的表情呈现在裴徊光的眼中。   他望着她时, 她也在望着他。   沈茴凝视着裴徊光的眼睛,反复琢磨着他说的话。慢慢的, 沈茴明澈的眸中浮现了惊愕, 她不敢置信地问:“你早就料到了?你将一切设计好,连我会是什么反应都在你的计划里?”   沈茴的声音轻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飘在云雾上那样远。   裴徊光将自己的卑劣尽数展现给沈茴。   他慢悠悠地说:“娘娘会和周显知那傻子搅在一起, 倒是计划之外。”   “为什么?”沈茴轻声问。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   “为什么?”沈茴再高声问一遍,“让我心疼和自责、让我心里难受是你的目的?这就是掌印大人别具一格的喜欢一个人的方式?”   “不然呢?”裴徊光转眸,望向随风拂动的连天莲叶。   除了让你对我心疼,还有什么方式能让你更喜欢我一些呢?你对我的喜欢,不就是源于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从而生出了怜悯吗?   裴徊光沉默着,没有说出来。   骄傲让他说不出口。   沈茴蹙着眉, 长久地凝视着裴徊光的侧脸。   池中的鲤鱼吃饱了,懒洋洋地四散开,舒舒服服地潜入水下。晃动涟漪的水面, 逐渐恢复了平静。   沈茴再次转过头, 和裴徊光一样遥望着远处的荷叶。   “在你眼里,我对父亲说的话,都是假话?”沈茴轻笑了一声,“原来, 你也不信我。”   裴徊光皱眉, 心里忽然生出一股窒闷的疼痛。   “卫珖很惨, 卫氏人都很惨。可在这乱世里, 可怜人太多了。纵使我有千万的善心千万的怜悯,也不会愚蠢到将怜悯归于情动!”   “从永凤宫到昭月宫、到沧青阁,到南行路上经过的一个个小镇,一同看过的月升日落山河湖泊,再到浩穹楼。那些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朝朝暮暮,在你眼里算什么?”   裴徊光眸底的漆色渐浓。   “不是因为见到一个人总是忍不住发笑,才会喜欢上他。而是因为喜欢他,所以见了他才会展露笑颜。不是因为心疼一个可怜人,才生出喜欢之情,而是因为喜欢他,才会心疼。”   沈茴向后退了一步,含在眼眶里许久的泪,终于滚落下来,沿着皙白的面颊,沉甸甸地坠落下来。   “卫珖,你在侮辱我的心。”   裴徊光心里忽然被刺了一下。   他身姿挺拔地孤独静立着,遥遥望着远处的荷景。他一手搭在护栏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叩着。   他不承认。   “娘娘在说什么胡话。咱家听不懂。”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分明已被沈茴看透。他却不承认沈茴的看透。   不承认。   沈茴再向后退了一步,蒙着水雾的眼睛凝望着裴徊光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一字一顿:“卫珖,你就是个懦夫。”   裴徊光轻叩石栏的动作停下来,再也做不出若无其事的悠然。他缓缓闭上眼睛。   沈茴又等了一会儿,心里生出绝望来。她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陷进这场情爱里。   两个人的感情,若永远只有一个人的勇敢,总会消磨殆尽。   沈茴毅然转身。   可是,她只是往前迈出一步,心里便生出撕扯卷刺的疼痛。她将手心贴在自己的心口,努力去感受自己的真心。   她让自己冷静、理智。   她在心里问自己——   沈茴,就这样放弃吗?这是你要的结果吗?   眼里蓄满了泪,视线早就模糊不清。可是沈茴固执地不想眼里的泪落下来。她在一片雾蒙蒙的水雾里,望着没有路的前路。   身上的披风早就在她奔跑的时候吹乱了,无力地挂在她身后。沈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拳,纤细的指紧紧握起。   就像她心底,也在拼命地想要握紧。   沈茴慢慢翘起唇角来,用平静的语气开口:“徊光,过来抱我。过来告诉我你会改变。否则,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就算是痛彻心扉,我也会把你从心里挖出去。从此我再也不管你是死是活是快活还是痛苦。我沈茴说到做到!”   沈茴选择再给裴徊光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盛夏的风温柔地吹拂。   安静中,细微的声响只有风吹涟漪碰打的荷叶摩挲声。   没有,沈茴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心里慢慢被苦涩的失望淹没。那样苦,那样苦,比喝了一辈子的汤药还要苦。   盛夏暖阳,如坠冰窟。   沈茴慢慢垂下眼睛,忍了那样久的泪终于落下来。她轻轻哽声:“我冷……”   裴徊光睁开眼睛,眼角殷红一片。他大步朝沈茴迈过去,在沈茴后背抱住她,双臂环过沈茴纤细的身子,将她整个人紧紧地禁锢在怀里。   手臂收拢,用力,再用力地拥着她,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摁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想如她说的那样,说出那句她想听的他会改变。   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紧紧将沈茴箍在怀里,只能手足无措地低声重复:“别哭,别哭,别哭……”   在他身为卫国太子的幼年时光里,有那样多那样多的人爱着他。一朝变故,一年囚禁,让他连人都不再是。   他活着,只为复仇。   身为卫珖的短短年华里,那么多人深爱着他。割肉养他、用命救他。那么多那么多人炙热地爱着他。可他不得不成为恶鬼裴徊光。成为裴徊光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来爱他。   他不配。   对,他不配。   他不是不知善恶,而是不得不选择了恶。因为他太清楚善与恶,才更清楚他不配。   不配。   不配。   怎么就,偏偏遇到了她。   她的美好,像一个隔了二十余年的美梦。   二十余年,他用裴徊光的身份,再次被这样炙热地爱着。惶恐,又不敢置信。   假的吧。   一定是假的。   小姑娘太傻了,早晚有一日会醒悟的。   可是,她不仅勇敢地撞进来,大声告诉他她是如何爱着他。   他,也将她放在了心里。   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踩着白骨操纵生死。   她来招惹他,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自卑,从此被她困住,陷在地狱的泥里。   可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啊。   她来招惹他,他怎么可能放她走。他用他的方式,一步步逼迫她,她既然招惹了他,他就不准她逃离。   他要她,疯狂地爱着他。   禁锢着沈茴的手臂力道在逐渐加重,裴徊光挺直的脊背弯下腰,将脸贴在她的后颈。他想如她的愿一次,他想说出她想听的话。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不行吗?全当哄哄她。她好伤心,她在哭啊……   那颗被邪功影响着不能大喜大悲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不受他的掌控。   说他会为她改变?   可是他能为她改变什么呢?   做不到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轻易许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不敢许诺。   她说她冷。他唯有用力地拥着她,给予她丝丝缕缕的温度。可是他身上永远那样寒凉,他这样陷在地狱的泥里的人,身上哪里有温度。恐怕连带给她温暖都做不到。   裴徊光沉默下来。   沈茴感受着裴徊光的手臂带来的疼痛禁锢,小声地哭着,眼泪不需要再忍着,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来。她只想在心上人的怀里,尽情地哭个痛快。   好半晌,沈茴才知道后颈的湿凉是裴徊光的泪。   想要逃离的心,被一只长满倒刺的手攥住,血肉模糊的痛让她连喘息都在战栗。   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还要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他是完全相反的德性。   可这一刻,后颈的灼痛告诉沈茴,这疯子长在她心上了,挖之不去。   沈茴挂满眼泪的脸上,忽然就有了笑容。   她慢慢抬起手,覆上裴徊光的手背。纤细的手指穿进他的指缝,与他纠缠在一起。她笑着说:“好啦。我知道啦。”   不想说,我不逼你说。   “爱,不是逼迫。”   沈茴被泪水洗过的脸,带着笑。   她很开心。   她也赌赢了呀。   她纤细的手指头反复磨蹭着裴徊光的长指,温声说:“我一路跑过来见你,衣服没换,鞋子也没换,足心被石子儿硌得好疼的。偏你还想勒死我。”   裴徊光紧箍着沈茴的手臂逐渐松开。   沈茴垂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笑着去望裴徊光。   果然,他已将所有的情绪收了起来,又是那个淡漠平静的司礼监掌印裴徊光。好像落在她颈上的泪,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是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目光里,永久性地掺了抹不去的温柔。他抬起手,蜷起的指背反复去蹭沈茴的眼泪。   他再开口,在漫不经心里掺着温柔:“哭哭哭,娘娘就知道哭。”   沈茴便扬起唇角来笑。起先只是扬起嘴角望着裴徊光傻笑,后来她低低地笑出声来。她一边笑着,一边去摇裴徊光的手,带着笑的声音问他:“你叫我什么?”   笑是会传染的。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也慢慢染上了笑。他一边去擦沈茴的眼泪,一边用一本正经地语气重新唤她:“心肝宝贝,咱家的小祖宗。”   宝宝。   沈茴伸出手来,分别用食指点着裴徊光的唇角,向两侧划去,硬是给裴徊光扯出一个滑稽的笑脸来。   裴徊光醉在沈茴盈着水雾的笑眸。   下一刻,沈茴的眉头忽然揪起来。她放下手,转而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蹲下来。   裴徊光瞥向蹲在面前的沈茴,说:“娘娘的旧疾是心绞痛。捂错地方了。”   沈茴没理他,用力捂着自己的肚子,揪起的五官看起来痛苦极了。   裴徊光皱了皱眉,刚要伸手去探沈茴的脉。沈茴抬起湿漉漉的小脸,委屈地望着他,撒娇一样的语气:“再给我缝一个月事带。”   裴徊光微怔,紧接着低低地笑起来。   “娘娘可真是咱家的小祖宗。”裴徊光弯腰,将沈茴打横抱起来。   沈茴勾着他的脖子,用柔软的脸蛋蹭蹭他的颈侧。   裴徊光抱着他重新找到的浩穹月,缓步往前走。   “娘娘,咱家怎么记得一些女子不想与夫君同房时,常撒谎月事当借口。”   “胡说,我的掌印那样好,才不需要拿借口来拒绝。”   “这样。”裴徊光点点头,抱着沈茴缓步上楼。走进寝屋,他将沈茴放在榻上,亲自检查了一下。   果然啊,撒谎精。 第161章   裴徊光俯身而来, 凑近沈茴的脸,声音低哑:“撒谎。”   沈茴扯开床里侧叠好的被子,把自己腰以下裹了起来, 才软软地勾住裴徊光的脖子,弯着眼睛望着他。   裴徊光便用额头轻轻撞一下她的眉心,低声问一遍:“为什么说谎?”   沈茴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一双眼睛含笑望着他,也不说话。   于是,她眸中浸了蜜的笑就递给了裴徊光。   裴徊光便也凑过去, 微凉的唇贴在沈茴的唇上说话:“想让咱家为娘娘褪袴, 直言便是。”   “才不是!”沈茴蹙着眉嗔视着他, 又凑过去拥着他, 将脸颊贴在他颈侧蹭了蹭, 低低地唔哼一声, 撒娇般的语气:“穿着中衣在桥上站那样久, 你都不抱我回来。”   裴徊光握着沈茴抱着他的手臂往下扯, 沈茴不依, 反而抱得更紧些。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说:“咱家看看娘娘的脚。”   “哦……”沈茴这才松开了裴徊光, 向后退开一些,拉开两个人紧密相贴的距离。   沈茴裹在被子里的身子挪了挪, 将一双脚从被子里探出来。寝鞋底子很薄, 从海棠林跑过来, 硌得足心疼。可也只是有一点点疼罢了。   裴徊光握住她的脚踝, 指腹轻轻捻抚着她的足心。寝鞋底子单薄, 虽然小石子儿硌得她足心疼, 倒也不会落下什么伤。她的足底除了有一点红, 倒也没旁的。   有一点痒。   沈茴一边往后缩,一边说:“刚刚站在桥上的时候还有些疼,现在坐下来便不疼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弄着沈茴的脚趾,似乎连她脚趾上的纹路也十分感兴趣。   可沈茴觉得痒,她向后挣了挣,没挣开,索性也不往后缩了,而是将蜷着的膝伸直,用脚指头轻轻戳了戳裴徊光的脸。   裴徊光瞥她一眼,说:“娘娘,别太过分了。”   沈茴犹豫了一下,再次试探着伸出小脚,这回将整只小脚的足心贴在裴徊光的脸颊上。   裴徊光望着她,说:“不要胡乱。”   沈茴决定做一回得寸进尺的卑鄙小人,将另一只脚也从被子里探出来,明目张胆地贴在裴徊光另一侧的脸颊。   “娘娘确定?”裴徊光莫名其妙地问了这样一句。   沈茴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她问:“确定什么?”   裴徊光没有回答,反而是笑了一声。   下一刻,裴徊光抓住沈茴纤细的小腿拉过来,将她的膝弯落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动作,围在沈茴下半身的被子松散开。   沈茴愣了一下,瞬间发现这样的姿势是多么羞耻,她挂着笑的脸顷刻间红了一大片。她手忙脚乱地去拿被子想要遮一遮,然而她的手刚刚碰到被子,被子就被裴徊光抢过去,顺手扔到了床里侧。沈茴再去捡雪色的绸裤。这回她的手连碰都没有碰到裤子,雪白的中裤便被裴徊光随手一扔。   “我我我……我冷!”沈茴慌乱地找借口。   “烈日当空,香汗浸衫,娘娘冷什么冷。”裴徊光握着沈茴小腿的手逐渐抚移,慢条斯理地抚转。然后他偏过脸低下头,将被沈茴脚心贴过的脸颊压上去。   沈茴攥着床褥,心跳似乎都要停了。   裴徊光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抬起眼来望向沈茴,沈茴也只能看见他那双晕着温柔的漆眸。   “有蔻汁吃了。”裴徊光说着,用微凉的脸颊蹭了蹭。   他颈上的黑玉戒从衣襟里滑出来,凉凉的触觉贴碰着沈茴。   床褥几乎被沈茴攥得走乱纤丝纹路。裴徊光的手覆上沈茴紧攥的拳,用力握了握。沈茴攥紧的力道便逐渐松开。裴徊光顺势将长指穿进她的指缝中。甚至,他还注意到沈茴微微翘起的小手指,他用指腹轻轻拨了拨她的小手指,再将她的小手指慢慢拢在掌中。   ·   凌乱的床榻上,握着相拥的两个人。   裴徊光拽了拽被子,搭在怀中的沈茴身上。他垂眸望着她,问:“咱家怀里冷不冷?”   沈茴极度畏寒,即使是炎炎夏日。   沈茴拉着裴徊光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他的手展开后,贴在她的心口。   “这里是暖的。”她说。   裴徊光合上眼,凑过去吻了吻沈茴的头顶,低声说:“娘娘不愧是吃糖长大的。”   沈茴也慢慢合上眼睛。   可是裴徊光睡着之后,沈茴又睁开了眼睛。   头一回,两人同枕眠时,是裴徊光先入睡的。   沈茴小心翼翼地小幅度挪动着,在裴徊光怀里抬起脸来,温柔地望向裴徊光。她抬起手来,轻轻贴在裴徊光的脸颊上。   向来极难入眠又浅眠的裴徊光,竟并没有觉察。   沈茴便再小幅度地从他怀里往外挪了挪,直到能够与他平视。   两个人枕着同一个玉枕,头挨着头,面对着面。   裴徊光安心地睡着,沈茴温柔地望着他。   竟,因裴徊光头一遭先沉沉入眠,沈茴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心疼来。两个人离得那样近,沈茴轻轻抬一抬下巴,轻易将柔情似水的吻落在裴徊光的唇上。   裴徊光忽然伸手去拽被子。   沈茴一惊,以为将他吵醒了。   可他仍旧合着眼,下意识地拽了拽沈茴身上的被子而已,并没有醒过来。   沈茴悬起的心慢慢落下去。   她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保护心上人的能力。   拯救一个陷在地狱里的人,温暖是不够的,还要有力量。   沈茴温柔凝望裴徊光的眼眸里,渐渐染上了另一种抽丝剥茧后的毅然。   她轻轻再将吻落在裴徊光的眉心。   ——徊光,我知你心里断不掉的执念。你未完成的执念,我来帮你完成。   ——用我的方式。   ·   不多时,沈茴也睡着了。   窗外花满枝桠暖风带香,屋内温柔如梦。   不早不晚的时辰,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睡了一个半时辰,醒来时,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辰。   午膳早就备好了。顺岁几次上楼来,也不敢敲门打扰。他清楚掌印定然能够听见他的脚步声,只站在外面等着吩咐。   他上来了几次,屋里都一点声音也没有,猜到两位主子睡着,只好再下楼去。   午膳都凉了,拥眠的两个人才醒过来。   沈茴和裴徊光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睁开眼睛。   入眼,就是近在咫尺的人望向自己的眼眸。   沈茴慢慢弯唇:“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你,真好。”   明明她说的也是裴徊光所想,裴徊光偏要笑话她:“这嘴,没白吃那样多的糖。”   回答裴徊光的,是沈茴咕噜叫起来的肚子。   沈茴自己懵了一下,眼中才流露出一丝不好意思来。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的眼睛弯了又弯,软软地撒娇:“饿啦。”   “想吃什么?”裴徊光说着,已经起身。   沈茴想了一下,她攥着被子裹住自己,慢吞吞地说:“不想下床,给我拿些糕点来吃。”   裴徊光走到门口,扫了一眼,没看见顺岁的身影,自己下楼去寻顺岁,一边吩咐顺岁让厨房重做午膳,一端端起一碟酥饼,重新回到楼上。   沈茴已经坐了起来。被子围在她身上,她低着头,还有些刚睡醒的迷糊。   “给。”裴徊光将糕点递给她。   沈茴的确饿了。今天早上她就吃得很少。她接过裴徊光递过来的糕点,一手端着小磁碟,一手拿着酥饼吃。   裴徊光却已经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呀?”沈茴问。   “冲个澡。”   沈茴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不吭声了,低下头开始小口小口地吃着酥饼。   裴徊光回来的要比沈茴预料得早一些。因为裴徊光极度不喜炎热,只下半身穿了裤装便回来了,甚至连袜履都没穿。   沈茴已经吃了好些酥饼,不是很饿了。可她觉得酥饼好甜好酥,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吃了好些。   “你要不要吃?”沈茴问。   “等一会。”裴徊光拉开衣橱,在里面翻找出绯色的上衣来,慢条斯理地穿上。   沈茴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酥饼,望着背对着她穿衣的裴徊光,慢慢翘起了唇角来。在这一刻,好像所有沉重的事情都离两个人很远。在这一刻,在这里,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裴徊光转过身来,望向沈茴。   沈茴瞬间回过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掌印真好看。”   说完,她立刻抿着唇低下头来。   裴徊光朝沈茴走过来。   惊觉酥饼的碎屑落在床上一些,沈茴望着逐渐走近的裴徊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像不应该坐在床上吃东西,落了好些碎渣在床上了……”   裴徊光已经走到床榻前,他一手撑在沈茴的身侧,俯下身来,动作自然地在沈茴手里举着的那块酥饼上咬了一口,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望着沈茴的眼睛说:“没事。就算是娘娘的屎弄到咱家的床榻上,也是香的。”   沈茴怔住了。   半晌,她小声嘟囔着:“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这嘴才、才……”   裴徊光没接话。   他嫌这酥饼太腻太软,不大喜欢,只吃了这一口,便不再吃。他站起身,继续整理上衣,衣襟交叠贴在胸膛收于腰侧,低下头扣上玉带扣,再慢悠悠地理一理窄袖。   然后,他抬起眼睛望向沈茴,问:“娘娘看够了吗?”   “……忽然,也有点像画一画掌印了。”   “不准。”裴徊光走到衣橱里,重新取了一套沈茴的衣服,再折回床榻前。他拿走沈茴手里的糕点,再扯开她围在身上的被子,给沈茴换好衣服。   “午膳早就凉了,吩咐了人重新做。下楼走一走,等会吃。”裴徊光指背轻轻抚着沈茴纤细的后颈。   沈茴想了一下,说:“我吃了好些酥饼,已经饱了。想回浩穹楼去。”   今日必然有妃嫔和宫人要来见她,她还是有些担心沉月应付不来。   裴徊光没阻止。   裴徊光牵着沈茴走进海棠林,眼看着暗道的入口就在眼前,沈茴晃晃他的手,说:“好啦,就送我到这里就好。回去吃些东西。”   今日风有点大,裴徊光理了理沈茴被风吹起的披风。   沈茴笑着松开裴徊光的手,转身往前走。   遍地的百日菊开到疯荼,又柔又艳,抢了烂漫海棠的风头。   沈茴停下脚步,随手摘了一只红色的百日菊。她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双手背在身后,百日菊在后腰温柔轻晃。   裴徊光站在原地,目送沈茴。   他望着那支冲他笑的百日菊,也跟着露了笑。 第162章   沈茴回到浩穹楼时, 沉月刚送走了一位妃子。   沉月将名单递给沈茴,笑着说:“第一份名单是今日上午来找娘娘的妃嫔,按照品阶记录。第二份名单是过来求见娘娘的宫婢和小太监, 也有登记他们都在哪里当差。每一个过来时的对话都记下来了。”   沈茴惊讶地翻看着名单,慢慢地,弯起眼睛笑起来。   沉月又接一句:“这些人,有的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给娘娘请安。有的是托身边心腹宫婢来送口信。也有几个小宫女没敢来求见娘娘,只把想法拉着团圆、平盛他们几个说了。”   沈茴知道会有人来找她,却没有想到半日而已, 竟有这么多的人过来。   看来在这深宫中, 平日里看上去温柔似水笑脸迎人的美人们, 心里也是藏着怨与恨的。   沈茴认真翻阅着名单, 越看越觉得沉月整理的内容井井有条, 无比清晰。这就是另外一种惊喜了。   沈茴一边仔细翻阅, 从这些人中分辨着哪些人可以用, 可做什么用, 一边继续等着再有人上门。   果然, 下午还有人陆续上门,乃至天色暗下来之后, 也还有人登门。不过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后面来的这些人都不是莽撞地直接过来, 而是寻了没有纰漏的借口。更有甚者, 穿上太监的衣裳, 假扮小太监过来见沈茴。   拾星有点忧心, 她疑惑地问出来:“娘娘, 我还是觉得有点担心。会不会太显眼了, 让人起疑呀!”   皇帝会起疑吗?   “就算皇帝起疑, 问题也不大。”沈茴说。   “那……”拾星后半句话没有再说了。但是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心知肚明,拾星想问的是会不会令裴徊光起疑。   沈茴倒是不担心裴徊光当晚会赶来阻止她。   因为她确定,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的团圆宴上,裴徊光一定不会过来。   ——每个月十五,裴徊光必然不会露面。   ·   用过晚膳,又有一位位份不高的妃子趁机悄悄赶来。   沉月说:“娘娘,我去见她吧?您在用晚膳的时候,俞太医就到了,等着给您复诊呢。”   沈茴点点头,答应下来,起身准备去楼下见了俞湛。   “娘娘,奴婢瞧着起风了,多披一件衣裳吧。”拾星说。   “嗯。”沈茴应了一声,继续往外走。   拾星快步走过去拉开衣橱,从里面拿出一件披风。她跟着沈茴走到门口,刚展开要给沈茴披上,才惊讶地说:“呀,拿错了。奴婢这就去换一件。”   沈茴转眸望了一眼月白的披风,发现是裴徊光的。   顿了顿,她说:“不用换了。”   拾星愣了一下,将披风裹在沈茴的肩上。她笑着说:“娘娘穿这颜色倒是很好看。只是掌印的披风曳地太长了些。等改日给娘娘也裁一件这个颜色的。”   “好。”沈茴用手心压了压领口的披风。   随着沈茴的病复发,俞湛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坐在桌边,静默地等候着,直到听见脚步声,俞湛起身,望向门口的方向。   房门被推开,露出沈茴含笑的脸。   俞湛收回目光,颔首行礼:“娘娘金安。”   “俞太医久等了吧?又麻烦你了。”沈茴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在桌边坐下来。她见搭枕已放在桌上,便主动将手腕搭上去。   俞湛扫了一眼沈茴曳地的披风衣摆,在沈茴对面坐下来,待拾星搭了薄薄的丝帕,他才探手认真给沈茴诊脉。   一抹异色在俞湛眼中滑过,他收了手,惊讶地抬眼望向笑盈盈的沈茴,询问:“娘娘可是吃过什么别的药?”   沈茴摇头,说:“没有呀,我服用的药一直都是俞太医你的方子。”   她又问:“怎么啦?”   俞湛道:“娘娘的脉象比昨日稳了许多。”   沈茴也跟着有些惊讶,紧接着,她心中顿时了然。她垂下眼睛,眼尾染上几许温柔,她说:“许是因为心中欢喜。”   俞湛凝视着面前垂眸浅笑的沈茴,他慢慢点头,温声道:“如此,臣也替娘娘欢喜。”   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对了,俞太医你稍等我一会儿。”沈茴说。   俞湛颔首答应。   沈茴立刻起身出去,快步往楼上去,她进了寝屋,连拾星也没带。到了寝屋之后,沈茴走进琉璃笼里,在柔软的雪色柔毯中歪坐下来。   她打开箱枕,取出里面的合欢鸠毒。   这毒,何尝不是同生共死之毒。   合欢鸠毒,是她给自己和裴徊光两个人准备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长寿之人,不知道哪一次入睡之后,就会再也醒不过来。于是,她准备了毒。   沈茴自懂事起,日日与病痛做争斗。她想着,就算是要死,她也不愿死在病痛之手。与病痛争斗了半生,哪里会服气最后仍死在病痛之手。   她心里清楚,她的存在对于裴徊光来说是个约束。   若有一天,她不在了呢?   这疯子,会不会真的毁天灭地再也没有顾虑?   沈茴温柔地摩挲着装着合欢鸠毒的凉滑小瓷瓶。   若有一日,她寿命将尽,不再能阻止裴徊光作恶。那么,她会拉着裴徊光一起死。到了阴曹地府,再与他继续日夜厮磨。   沈茴站起身,握着小瓷瓶,快步走到楼下去。   她将小瓷瓶放在俞湛面前的桌上。这药是俞湛给她的,俞湛自然一眼认出来,他疑惑不解,不由询问:“娘娘这是……”   “俞太医,帮我看一看,这瓶子里装的药是不是已经被人换过了。”沈茴说。   俞湛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转开瓶塞。他从药匣里取出一根很长的银针放进瓷瓶中,片刻之后,他将银针取出来。   银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俞湛已明白这瓶中的合欢鸠毒已经被人换掉了。他将沾了药液的银针逐渐靠近口鼻,小心翼翼地闻了闻。   “是。合欢鸠毒被人换了。现在瓶子里装的是……”俞湛顿了顿,“蜂蜜水。”   沈茴忽然就笑了。   绚灿的笑意在她眼眸中逐渐漾开。   甚至,她低着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药是什么时候被人换掉的?沈茴知道,一定是昨夜之前。   让她知道自己误会了他,然后要她自责、心疼、甚至痛苦?   然后呢?   然后他再冷眼瞥着她,问她:“娘娘,药甜吗?”   合欢鸠毒,中在女子体内的毒,共赴黄泉的毒。   裴徊光倒是想美妙地死在沈茴手中,让她一辈子记着他,发了疯一样地爱着死去的他。   可是,他不舍得她死。   地狱那样脏,他不准她一起。   沈茴侧转过头,望着窗前立灯发散出来的柔和光芒,眼角有一点湿。她很快将眼角的这点湿意压下去,含笑望向俞湛,不好意思地说:“让俞太医看笑话了。”   “什么笑话?”俞湛假装浑然不知,他微笑着垂下眼睛,慢慢收拾着药匣。   他很快将东西收拾好,起身说:“若没有别的事,臣告退了。”   沈茴起身:“麻烦俞太医了。”   俞湛微笑着颔首行礼,转身离开。   俞湛从沈茴这里离开之后,回到太医馆时,太医馆里只钱太医在当值。俞湛颔首作礼,也不久留,处理了一点事情,便离宫回家去。   回到家中,又是和外公一起在医馆里忙碌许久。   赵大夫看着俞湛,有些犹豫地开口:“让你进宫去,倒是难为你了。”   “沈家于咱们家有恩,应当的。”俞湛温声回答。   ·   沈茴亲手做了香荔甜糕。用着之前丁千柔教她调的荔枝甜酱。这糕点,她跟着丁千柔学了好几回。之前总觉得做的不太好,若是送人,有点拿不出手。熟能生巧,如今也勉强能做得像个样子了。   沈茴让沉月将香荔甜糕放在美人榻上的小几上,她穿着轻薄宽松的薄纱寝衣,慵懒地靠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正捏着针线,绣一方雪白的帕子。   这帕子是给裴徊光的。香荔甜糕也是给裴徊光准备的。   她本来想在帕子一角,绣上裴徊光的小字。可是裴徊光并没有告诉沈茴,他的小字是什么。她想着绣他现在的名,犹豫之后又作罢,只是绣些花草。   绣什么花草,她想了很久,最后绣了海棠。   她在绣给裴徊光的帕子,也是在等裴徊光来。   她知道,裴徊光会过来的。   果然,夜深时,裴徊光从暗道过来了。   博古架后的机关发出声响时,沈茴困倦的脸上瞬间有了笑容。   昨夜他们在浩穹楼相拥而眠,今晨一起用过早膳,他离开之后没多久,她追去宫外他的府邸。两个人又在大白天里睡了近两个时辰。她下午从他那里离开回到浩穹楼。   天黑了,他又来了。   沈茴没抬头,继续着手里的针线活。她若无其事地说:“掌印怎么又来了呀。”   “当然是怕娘娘惹了相思病,想念咱家想得发疯不能安眠。”裴徊光瞥一眼沈茴身侧小几上的糕点,慢条斯理地将身上沾了落雨的披风解下来。   沈茴惊讶地抬头望向他,问:“下雨啦?”   “娘娘问题真多。”裴徊光将解下来的披风整理了一下,挂在衣架上。然后缓步朝沈茴走过去。他将手搭在沈茴身侧,俯下身来,去看沈茴在绣的东西。   “给咱家绣的?”   沈茴牵着红线穿过雪帕子,让海棠再红一分。她抿着唇,没搭理裴徊光。   裴徊光再瞥一眼身边小几上的糕点,问:“这糕点不会是娘娘亲手给咱家做的吧?”   “啧。”沈茴学着裴徊光以前的腔调,“掌印问题真多。”   言罢,她抬起眼睛,用一双噙着温柔的笑眸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瞥着她,原腔原调地回她一声:“啧。”   沈茴的笑眸瞬间再弯了弯。她将手里的针线活放在一旁,动作自然地勾着裴徊光的脖子,凑过去亲亲他微扬的唇角。   她觉得这样只有两个人的时光,可真好呀。   沈茴的长发尽数放下来,柔软地披在肩上。裴徊光手掌抚过沈茴的后脑,摸摸她的软发,问:“娘娘沐浴过了?”   “当然呀。都这样晚了。”   “啧。”裴徊光不大高兴。   沈茴将脸埋在他胸口,额头抵在他的锁骨上娇娇地蹭了蹭。   裴徊光便不再不高兴。他手臂探到沈茴膝下,将人抱起来,抱到床榻上拥着她入眠。   沈茴急说:“我做的糕点,你都不尝尝的吗?”   “白日再尝。”裴徊光将沈茴放在雪柔毯上,随手扯松了衣襟。   他挥手,盏盏灯渐次熄灭。   夜里,自然是要尝尝别的。 第163章   夜深了, 各宫却很多人没能安眠。皇帝的卖妃之举显然不是一次而已,妃子们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想着明日又会是谁被皇帝身边的人带走。   会不会是自己?   未入宫前,就算知道皇帝的种种荒唐恶行, 就算知道深宫如海, 可总觉得宫中至少衣食无忧,身份尊贵。   是啊, 的确身份尊贵。   珍馐美食, 华袍在身。   可华美的衣袍穿在身上,也未必就是个人了。   丽妃带着贴身宫婢, 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去看望山音。   “谁呀?”小太监打开门, 见到是丽妃,赶忙哈腰行礼:“娘娘吉祥。”   “你们主子可歇下了?”丽妃询问。   “没呢。”小太监挠了挠头,“主子最近都睡得不太好。”   小太监将路让开, 给丽妃引路。   丽妃还没进屋,就听见了屋子里山音的咳嗽声。   小太监通报了一声,屋里的宫女赶忙将落了锁的房门打开, 请丽妃进来。   山音倚靠在床头。虽是炎热的夏日, 她腿上也盖着厚厚的棉被,身上的寝衣也很厚。她望着丽妃走进来,欲言又止。   “今日觉得如何了?”丽妃走到床边, 在小宫女搬来的绣凳上坐下。   山音叹了口气,说:“你来我这里做什么?看笑话吗?”   丽妃让宫婢将手里的药交给山音身边的宫婢, 说:“阿音, 这是我让钱太医又拿来的药。你先吃着。他也不敢一次性拿太多, 只能这些了。等这些药吃完了, 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山音眼睛有点红,她苦笑一声,说:“以前在胭脂巷里,那些个客人常常拿我和你比较。若评个什么美人的,我也都评不过你。好不容易有一日,你忽然不见了踪影。没人再压我了。”   说了这几句,山音又开始小声地咳嗽起来。她的宫婢立刻给她端了杯水来。她喝了两口觉得好些了。   “没想到你进了宫,成了妃子。也没想到,我也进宫来了。”山音低着头,转着手里的杯子,“更没想到,我沦落到这个样子,只有你还记得我。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还会关心人。我对你又不好。”   之前山音受宠时,没少在丽妃面前炫耀。   眼泪掉下来。山音飞快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笑着说:“走吧。离我远点。别把这脏病也染给你。”   以前在宫外的时候,丽妃只是知道山音这个人,了解得并不多,更是不知道山音会把她当成假想敌。后来在宫中见到山音,她慢慢感觉到山音对她敌意。   可是丽妃并不在意,毕竟因为出身,在宫中的女人就没有一个看得起她的。   “病得这样重了,少说几句吧。”丽妃淡淡笑着。   山音,何尝不是另外一个自己?   虽然山音受过宠,可是入宫时间太短了。本就是那样的出身,皇帝的宠爱不再,她又染了脏病,当真是奴才都可欺。太医馆的人也都不愿意过来给她看病。   丽妃好歹在宫中的时日长些,而且是裴徊光送进宫的人。即使不再受宠,就算被旁人躲避、冷待,倒也不至于被欺凌。   “我八岁就被卖了,从那个时候就学着怎么讨男人喜欢。我有什么办法啊?谁不想干干净净地活着。”山音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哭着。   随着她的动作,袖子向下滑落,露出胳膊上的病斑,还有鞭打的痕迹。   丽妃愣了一下,问:“谁打你了?”   山音手忙脚乱将撸下袖子,不想被人看笑话,慌张地说:“你走!你走!”   她不想,她不想说那些被奴才欺凌的事情。   宫婢端着药进来,小心翼翼地说:“主子,该喝药了。”   山音苦笑:“喝这些药有什么用?治不好的,根本治不好的。活着还不如死了……”   这药,的确治标不治本。   这病倒也不是一定治不了,效果更好的药,不仅昂贵,还十分稀少,并不容易得到。如今山音这样的境地,自然是得不到的。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求皇帝。可是皇帝和她以前在青楼接待过的嫖客并没有什么两样。   当然了,就算是效果最好的药也未必一定能治好。就像皇帝,他用的药自然都是最好的,谁能想到他的病会越来越重。   “我会给你想办法的……”丽妃蹙着眉。   丽妃没坐多久就离开了。回去的路上,她的侍女不解地摇头:“娘娘,您又何必管她呢?奴婢瞧着她可没有半分知恩图报的意思。”   哪里需要她知恩图报。   救她,何尝不是救自己。   丽妃望着夜幕上高悬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   ·   沈茴醒来时,裴徊光已经醒了。不过他还没有起,合目躺在沈茴身边。听着沈茴挪蹭着醒来,裴徊光才睁开眼睛。   沈茴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入目是裴徊光微微散开的衣襟。她慢吞吞地将裴徊光的衣襟扯得更开一些,然后凑过去,将脸埋在他的胸膛,软绵绵地蹭了蹭。   不再担心将她吵醒,裴徊光这才敢身后摸摸她的头。   “把合欢鸠毒还给我吧。”沈茴的脸曾经埋在他的胸膛,声音又软又闷。   裴徊光感受着锁骨上传来的舒服柔软,他拢弄着沈茴的长发,缓缓开口:“这毒不好,娘娘不必费那么大心思。想咱家死的时候,直接喂咱家一杯鸠毒便是。”   只要是你喂的。   沈茴低低地笑起来,柔软的气息拂在裴徊光的锁骨。她用手指头勾住裴徊光颈上的红绳,将垂落到一侧的黑玉戒寻到,轻轻套在小手指上摆弄着。   困倦稍散,沈茴在裴徊光的怀里仰起脸来,眯着眼睛深深望着他:“这毒怎么不好了?喜烛一摆,红衣结发,双腕相缠,交杯毒酒,共赴黄泉。”   沈茴轻轻地笑着。   “到了阴曹地府,再无沈茴与裴徊光,只有缠绵的一对痴心人长长久久无尽头。”   裴徊光闭着眼睛想象了一下沈茴说的画面。   啧。   别说,简直是该死的美妙。吸引力十足。   半晌,裴徊光才缓缓开口:“娘娘是不是醉了?”   “你说呢?”沈茴已经彻底醒了过来。她用手肘撑着,支起上半身来,含笑凑到裴徊光面前,亲亲他的眼睛,再亲亲他的眼睛。   裴徊光睁开眼睛,望着对他笑的沈茴。   他微蜷的长指抵在沈茴下巴,抬起她的脸,仔细去瞧她这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好一会儿,他才说:“娘娘这样说,咱家倒有几分迫不及待啊。”   沈茴瞬间弯了弯眼,说:“别别别,可别现在就去实现。我还有好些事情没做呢。”   “嗯。”裴徊光点点头,“咱家也还有好些事情没做完。”   沈茴慢慢收起笑,望着裴徊光的眼睛。   只一瞬,裴徊光寡淡的吻便落在了沈茴的眉心。然后裴徊光便放开了沈茴,起身走出了琉璃笼。   “时辰还早,娘娘再睡一会儿。”裴徊光低着头,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身上皱了的绯衣。   “你要走啦?”沈茴问。   “是。早点把事情办完,才好和娘娘早些去地府享福。”   沈茴坐起身来。时辰的确有些早,她还不想起。她转头望向美人榻的方向,哼哼了两声。   裴徊光长指慢条斯理压展衣襟的动作停来,抬起眼睛望向沈茴。   沈茴不理他,把头扭到一边去。   裴徊光顺着沈茴转头的方向望了一眼,顿时了然。他笑笑,将衣襟继续理完,然后朝美人榻走过去,端起小几上的那碟香荔甜糕。   沈茴略微伸长了脖子,偷偷望过去,可裴徊光背对着她,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裴徊光拿起一块香荔甜糕咬了一口,回过头望向沈茴。   沈茴轻飘飘地将目光移开。   “多谢娘娘的早膳。”裴徊光又咬了一口,端着那碟香荔甜糕,往外走。   沈茴身子朝一侧栽歪着重新躺进柔软的棉毯中,听着裴徊光逐渐走远的脚步声。直到裴徊光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沈茴才发现他不是从暗道离开的。   沈茴愣了一下,蹙了蹙眉。半晌,蹙起的眉头,再次舒展开。   她翻了个身,挪到裴徊光昨夜躺着的地方,再睡一会儿。   ·   时辰还早,浩穹楼的宫人也没有全起来。起来的那些宫人,都是有差事,都在各处忙着。裴徊光往楼下走,一直走到院中,除了给沈茴守夜的团圆,便只见了一个灿珠。   灿珠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肚子里的孩子没怎么闹过她。不曾想,月份大了之后,开始受罪。夜里腰疼得厉害,睡得不太好,所以每日起得很早。她听说多走动走动,对生产的时候有帮助,白天太热了,她最近每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来庭院里多走一会儿。   看见裴徊光下楼来,灿珠赶忙走到一旁让开路。   裴徊光专心吃着香荔甜糕,没怎么在意她,一边吃着,一边往前走。   灿珠望着裴徊光走远的背影,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来。她自然知道那碟香荔甜糕是沈茴做的。娘娘跟着丁才人学做糕点学了好久。她听拾星说过皇后娘娘以前可是一点都不喜欢进厨房的。   在灿珠心里皇后娘娘是很好的人,她当然盼着皇后娘娘一切都好。   虽然……虽然掌印不太像个良人。   可……若娘娘喜欢,若他会一直对娘娘好。灿珠在心里便也在心里盼着皇后娘娘和掌印能一直好好的。   ·   丁千柔有一双能烹调美味的妙手,尤其擅长做糕点。她为人胆小,习惯性地奉承别人。她知道自己只有厨艺这一个长处了,所以平日里没少精心做了糕点四处送人。不仅送给宫里的妃嫔们,宫中的小公主们,自然也不会落下。   宫妃们没怎么承情,贪嘴的小公主们倒是很喜欢她,时常来寻她讨吃的。   一大清早,几个小公主又跑来找丁千柔。丁千柔便笑盈盈地带着她们,亲自去采摘新鲜的花儿,做鲜花饼。   能撞见裴徊光,是个意外。   两个小公主一边晃着手里的拨浪鼓,一边奔跑追逐,一直跑到裴徊光面前,差点撞到裴徊光身上。   丁千柔吓了一跳。两个小公主也吓了一跳,犯了大错般呆呆站在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心情好。他瞥一眼公主手里举着的拨浪鼓,问:“公主能把这东西送给咱家玩玩吗?”   小公主赶忙将拨浪鼓递给裴徊光。   裴徊光将指间半块香荔酥饼放进口中,才接了公主递来的拨浪鼓,慢悠悠地晃了晃。   小锤子敲啊敲,哒哒,哒哒。 第164章   “哒哒、哒哒、哒哒……”   一片安静里, 只有裴徊光手里举着的拨浪鼓发出的声音。他摇得很慢,拨浪鼓发出的声音也显得悠长。   裴徊光垂眼瞥着晃动的两个小锤子,思绪忽然就被拉到了很久很久起前。他好像看见在那无声的过往里,姐姐摇着拨浪鼓逗他的身影。   他伸出手去抓, 姐姐一边笑着一边跑。他人小腿短, 走路都磕磕绊绊,根本追不上姐姐。   在他的记忆里, 姐姐回过头来对他笑, 笑声清悦动听。   可如今再想起,回忆里的画面却只能是无声。   裴徊光停下摇晃的动作, 两个小锤子敲打的动作也逐渐慢下来, 到最后归于平静。   裴徊光回过神来。   他垂下眼睛, 面无表情地瞥向站在面前的两位小公主。在这宫中,人人都怕她,即使是身份尊贵的公主。两个小公主一高一矮, 肩并肩站在一起,心里忐忑着地望着裴徊光。可当裴徊光的目光真的落在她们两个身上,她们两个人又急急忙忙畏惧地低下头, 不敢与裴徊光对视。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 道一声:“谢谢。”   言罢,他一边晃悠着手里的拨浪鼓,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留下两个小公主面面相觑。   直到裴徊光走远了, 两个小公主才松了口气。个子高一些的公主用肩膀轻轻碰碰身边的妹妹,惊奇地说:“他跟我说谢谢诶!我是不是听错啦。”   “姐姐没有听错哦。那个可怕的人是这样说的!”   “哦……”   两个小姑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忽然觉得那个可怕的人, 看中的东西居然不是直接上手抢, 还会跟她们道谢呢!   而事实上,裴徊光只是太闲了。   名单上那些住在关凌的人,已经被他杀完了。剩下的人都不在关凌,若他赶去别处取狗命,势必不能一日之内赶回来。   不能一日之内回来,他的宝宝要想他的。   他不舍得他的宝宝犯相思病。   两个小公主跑到丁千柔面前,笑嘻嘻地说:“丁才人,我们去继续去摘花呀!”   “对呀!摘花去呀!”   丁千柔这才回过神来。她脸色有点发白,不敢置信地望向裴徊光走远的方向。裴徊光已经走了很久了,身影早就看不见了。   丁千柔认出了裴徊光手里的那碟香荔甜糕。   沈茴跟着她学了那样久,怎么样烘烤,怎么样雕糕点上的纹路,都是她手把手教给沈茴的。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丁千柔再琢磨了一下裴徊光走来的方向。   ……该不会是从浩穹楼出来的吧?   天才刚亮啊!掌印为什么会一大早去浩穹楼中见皇后娘娘?还吃着皇后娘娘最近一直在学的糕点?   莫非……   莫非掌印大人昨天晚上是宿在浩穹楼的?   丁千柔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这怎么可能!”丁千柔脚步踉跄着,险些站不稳。   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丁才人你怎么啦?”   两位小公主赶忙过来搀扶丁千柔。   丁千柔身边的两个侍女出喜和双喜在不远处采摘鲜花,刚往这边来,就看见丁千柔脸色煞白,像是受了惊。两个侍女赶忙快步赶过来,一边扶着她,一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发生什么事情呀。就是刚刚见到掌印了。也没说几句话呀。”矮一点的小公主说。   个子高一点的小公主说:“丁才人若是不舒服,还是回去歇着吧。我和妹妹明日再去寻你。”   丁千柔勉强笑了笑,温声说:“我是有点不舒服。明儿个做了糕点,让人给两位公主送去。”   两个公主点点头,手牵着手跑开去花圃里玩了。   见两位公主带着自己的婢女走远了,双喜才问:“娘娘到底怎么啦?”   两个婢女太了解自己主子了,知道丁千柔这个样子绝对不是身体不舒服,恐怕又是被什么吓到了。而且有着上次落水的事儿,她们两个怀疑丁千柔又被裴徊光吓到了。   “我、我……我们回去再说。”丁千柔道。   回到住处,丁千柔坐着缓了一会儿,才将自己的发现说给两个婢女。两个婢女听得惊了。   “不会吧?”双喜睁大了眼睛,“皇后娘娘和掌印太监裴徊光?我的天,这可是满门抄斩的事情啊!皇后娘娘怎么敢啊!”   出喜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她说:“怪不得!我就说嘛,后宫这样多的美人,可哪个比得上皇后娘娘沉鱼落雁的美貌?皇后娘娘怎么可能会不受宠的?原来不是不受宠,是这个原因呀!”   “啊?”丁千柔好不容易缓下来的脸色再次变得煞白,她声音都在抖:“不、不是吧?你是说陛下知道皇后娘娘和掌印大人的奸、奸情……”   “嗯!”出喜使劲儿点头。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丁千柔颤声呢喃着,“皇后娘娘怎么可能这样不守妇道。我以为她不得陛下宠爱,所以才想着跟我学做糕点,然后去讨好陛下的……”   丁千柔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会不会是巧合……就、就是掌印一早有事去浩穹楼禀话,又顺便吃了浩穹楼里的糕点呢……掌印明明是个宦臣啊!”丁千柔瞬间找到了理由,“对对对,他是个宦臣啊!皇后娘娘怎么可能和一个阉人有奸情啊!”   出喜瞪圆了眼睛:“娘娘,奴婢不是早就跟您说过了吗?这宫里女人这样多,女人和太监结对食的例子数不胜数。皇后娘娘也是女人啊!再说了,陛下如今得了这样的脏病,谁愿意去侍寝啊。你看,皇后娘娘离得远远的呢!”   丁千柔低着头,慢慢琢磨着出喜的话。她琢磨着,就想到侍寝这件事情上了。她也不愿意给皇帝侍寝啊!尤其陛下最近时不时抓几个妃子和大臣关进一间屋子,一关就是一整夜。   天啊!她既不愿意染脏病,也不愿意毁名节啊!   双喜听了出喜的分析,沉默地琢磨着。   出喜又搬出以前的话来劝丁千柔:“娘娘,您还记得奴婢上回跟您说的话不?如果掌印和皇后娘娘牵扯不清。而皇后娘娘不得陛下宠幸正是因为掌印大人从中作梗,那您也可以去勾引掌印大人呀!”   丁千柔吓得双肩颤了颤,立刻使劲儿摇头,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又来了。”双喜瞪了出喜一眼,“咱们主子这样怕掌印大人,你还出馊主意!”   出喜狐疑地看了丁千柔一眼,也觉得这主意成功的几率不大。她也是有私心的。宫中做奴婢的,待遇都是跟着主子走的。若丁千柔能当个宠妃,她的日子也会好过很过。可皇帝这个样子,这宠妃是当不得了。   那要是勾搭上了这皇宫中真正第一大的人,岂不是一样的?   天下谁人不知,就连皇帝也惧怕裴徊光。   出喜不确定地说:“也、也许掌印大人就喜欢咱们主子这样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呢?我瞧着……皇后娘娘也是娇娇的样子。”   双喜太明白出喜心里的小九九了,她反对:“这只是咱们的猜测!”   “咱们主子下次见了皇后娘娘,可以试探试探呀!”出喜急说。   双喜气急,觉得出喜这是为了荣华富贵让主子冒生命危险,她没好气地说:“你既然还是上次的主意,那我还是上回的主意。咱们主子胆子小,你胆子大。我瞧着你也长得漂漂亮亮的,勾引掌印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别说了……”丁千柔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我要去做鲜花饼了,一会儿好送给几个小公主。”   “奴婢帮您。”双喜提着装满鲜花的花篮,跟上丁千柔。   出喜低着头,还在琢磨着自己天大的计划。   ……也许双喜说的也对?将荣华富贵寄托在主子身上是理所应当的,可若主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那就自己上?   怎么上呢?   出喜皱着眉,琢磨起来。   ·   禁军首领岑高杰做了些禁军的人事调动,他从浩穹楼侧门离开。走出浩穹楼,他回望了一眼浩穹楼,再将目光落在远处皇帝所在的宝合殿,他握了握拳,大步离开。   沈茴懒洋洋地窝在美人榻上,读着萤尘送来的书信。   一目十行扫过信上的内容,沈茴欠身,掀开琉璃灯罩,将信在灯火上烧了。   圆满脚步匆匆地走上来来,笑盈盈地说:“娘娘,沈娘娘送来的侍女已经到了。”   沈茴望着在蜡烛上逐渐烧着的信笺,问道:“怎么送来的?”   “当然是借着宫中统一收纳宫婢的机会招进宫,才悄悄将名字划到浩穹楼。”圆满笑着答话。   沈茴这才笑了,让圆满将人领进来。   三个侍女,一个十九岁,叫蔓生,是沈鸣玉给沈茴挑的。另外两个,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是给齐煜准备的,一个叫云鞘,一个云穗。   沈茴见过她们三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让拾星带着蔓生下去安顿下来。然后她带着云鞘和云穗,将人交给齐煜。   回到寝屋,沈茴将人都屏退,认真思量着自己的计划可还有什么纰漏。   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稍有差池,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失去性命。她原以为自己的计划不会有那样多的人参与,可是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的人参与了进来。   越多的人参与进来,让她不得不越来越谨慎,不准许纰漏的出现。   与此同时,力量是相互给予的。   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被那样多的人信任。她不能对不起那样多的信任,原本只是心中大胆的一股冲动,如今成了勇往直前的责任。   沈茴闭上眼睛,因为逐渐加重的压力,而有些不能静心。   她忽然起身,朝博古架走去。一个侍女也没带,一个人打开博古架的机关,快步下楼,走进暗道里。   一走进淡蓝色的暗道里,沈茴的心里逐渐平静下来。置身在蓝色调的天地间,人也好像变得更加冷静。   沈茴寻了个地方,倚着白玉墙慢慢抱膝坐下来,裙摆曳地。   她缓缓合上眼睛,在这份浅浅的蓝色海洋中,让自己的心彻底静下来,从头开始分析,将所有的枝节慢慢规整理顺。   时间缓缓地流,竟走过了三个半时辰。   裴徊光远远看见了沈茴的身影,一直走到沈茴面前,她仍旧浑然不觉。   “阿茴?”   沈茴睁开眼睛,慢慢弯唇:“抱抱我吧。”   就算我们做的事情完全不同,抱抱我,也是一种力量。 第165章   裴徊光蹲下来, 朝沈茴伸出手来,沈茴望一眼他递过来的小臂,身子朝他偎过来, 将脸贴在他的胸膛, 双手攥着他腰侧的衣襟。   “娘娘……”   “先不要说话。”沈茴打断裴徊光的话, 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轻轻去闻他身上的气息。   他刚从外面来,身上带着丝凉气,还夹杂了一点海棠的雅香。   裴徊光便沉默下来。他垂眼陪着窝在他怀里的沈茴, 手掌搭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   许久之后, 沈茴用脸颊蹭了蹭裴徊光的胸膛。   裴徊光便知道她缓过来了些, 他慢悠悠地抚弄着沈茴的一缕发,一圈圈缠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忽然开口:“娘娘有什么需要咱家帮忙的吗?”   话一出口, 裴徊光有些后悔。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他怕, 怕沈茴提出的事情,是他不愿意去做的。   可若她真的说了……   裴徊光转弄的长指停下动作, 他垂目望着沈茴一圈圈缠在他指上的乌发是如何逐渐松散开来。   沈茴沉默了一会儿, 稍微从裴徊光的怀里退开一点, 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 慢慢扬起唇角, 她说:“阿瘦和阿胖送给我吧。”   裴徊光回望着她,不由低笑了一声。他捏捏沈茴的耳朵尖,说:“好。”   沈茴唇角的笑容再扬起几分, 她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问:“什么时候啦?”   “吃夜宵都太迟的时辰。”裴徊光站起身, 且将沈茴拉起来,“走吧。”   沈茴将手交给裴徊光,让他微凉的手掌将她的纤手握在了掌中。裴徊光牵着她,朝着离开浩穹楼的方向。   温蓝的暗道里,只有两个人交叠的脚步声。   “娘娘有什么想吃的吗?”裴徊光问。   沈茴认真想了一下,说:“想吃烤羊腿。”   裴徊光皱皱眉。这大晚上的?   沈茴晃晃他的手,侧过脸望向他,问:“你还记得不记得那个有七朵金花的镖局?他们人稀奇古怪的,但是烤的羊腿好好吃。”   裴徊光眼前不由浮现了只有沈光和裴茴的日子。他再琢磨了一下,说:“那家镖局的人没全死光。你要是想吃,咱家把人抓过来给娘娘当厨子。”   沈茴轻笑了一声,摇头说:“不要。厨子烤得不比他们差。”   两个人手牵手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沈茴又说:“这样晚了,我又不想吃烤羊腿 。我想吃烤鱼。”   “好。”   说着,两个人走到了暗道的出口。暗道的门被推开,两个人才发现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   “等着。”裴徊光松开沈茴的手,走进雨中,先回去给沈茴取伞。   他走了没多久,就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裴徊光停下来,转身望向沈茴,看着她提裙朝他跑来的模样。   “雨不大,我和你一起走。”沈茴主动去牵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瞥了一眼两个人交握的手,顿了顿,才问:“娘娘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咱家?”   沈茴愣了一下,才反驳:“雨那么小……”   裴徊光松开沈茴缠上来的手,他低着头,解开玉带。   沈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问:“你、你要做什么?”   裴徊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然后拉来她的手,将解下的玉带放在她手中。他将身上殷红的外衣脱下来,劈头盖脸地罩在沈茴的头上。   视线忽然被阻,沈茴握了握手里的玉带。下一刻,她的另一只手就被裴徊光擒了去,拉着她往前走。   沈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裙子,看见细密的雨丝落在脚边草叶上。   “掌印为什么不背着我走?”沈茴问。   “咱家不喜欢弓着腰背人。”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自己时不时从裙底探出的鞋尖,脏了一点泥。她有点嫌弃。她在心里小声嘀咕一声——那你也没抱我走啊。   穿过海棠林,裴徊光牵着沈茴回到府邸,才扯开罩着她头上遮雨的外衣,随手交给顺岁。   “去泡个热水澡,再换身干净的衣裳。”裴徊光说。   “好。”沈茴随口敷衍般回应。她正低着头,拿着裴徊光塞给她的玉带,往自己的腰上缠扣。   裴徊光眼尾略勾了点笑意,笑她小孩子行径,摸摸她的头,独自往楼下走。   顺岁一边吩咐下面的人烧水,一边去收拾盥室。   沈茴想了想,走到廊窗前,推开窗户,朝外望去。她等了一会儿,才看见裴徊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裴徊光身上还是回来的那身,上身只着了单薄的雪色中衣。他手里提着鱼竿和鱼篓。他缓步走在斜斜的雨线里,连斗笠也没有戴。   沈茴望着裴徊光形单影只的背影,转身小跑着下楼。   “娘娘要去哪里?外面下着雨呢。”顺岁赶忙追上来。   “给我拿蓑衣和纸伞来。”沈茴一边说,一边往楼下走。   她将蓑衣穿在身上,一手提裙,一手握着纸伞,脚步轻盈地快步跑进雨幕中。她才刚跑进雨幕中两三步,又很快折回来,再拿了个轻便的小杌子。   沈茴刚跑到石拱桥上,裴徊光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他慢条斯理地将挂了鱼饵的鱼钩甩进池水中,等着鲤鱼来咬。   沈茴将小杌子放在裴徊光身边,她紧挨着他坐下,撑起伞来,举在裴徊光头顶,然后才开始整理自己身上的蓑衣,以及蓑衣下的裙子。   等到沈茴将一切都拾弄好,安安静静地坐着了。裴徊光才微微偏着头,将自己的脸,凑近她。   沈茴轻轻翘起唇角来。她刚要凑过去,忽想到自己脸上淋了些雨丝。她赶忙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嘴,才将斗笠向后推了推,凑过去,在裴徊光的脸上轻轻亲了下,再飞快地退回来,端庄地坐好。   裴徊光也很容易满足。得到了想要的,他也重新坐直身体,目视前方,等着莲花池里的鲤鱼上钩。   也不知道是因为下着雨,还是因为莲花池里的鲤鱼每日吃得都很饱。垂落在水中的鱼饵,许久都没有鲤鱼来咬。   许久之后,沈茴侧过脸来,含笑望着裴徊光的侧脸。   细雨倾落池中,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细雨飘落的声音,细碎而温柔。   沈茴心里再一次生出不切实际的期盼来——若这世间只他们两个该有多好。   她说:“掌印还是帮我个忙吧。”   裴徊光低“嗯”了一声,等着她说。   沈茴弯着眼睛笑起来,说:“该睡棺材的时候睡棺材。”   裴徊光这才转过头,将目光落在沈茴的脸上。于是,他的视线里是朝思暮想的脸正温柔地含笑望着他。   分明她就在身边,却也担得起“朝思暮想”这四个字。   “娘娘是担心咱家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会坏了娘娘的事情?”裴徊光慢悠悠地问。   沈茴轻轻摇头。她不回答不解释,只是说:“照顾好自己。”   裴徊光看了她一会儿,说:“唇角有点凉。”   沈茴眼睛弯了再弯,凑过去亲亲他的唇角。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很快退开,裴徊光也没准许她再退开。沈茴小心翼翼地仰起头,她头上戴着的斗笠便落了地。   盛夏时节就连午夜也闷热,偏这样一场细雨,带来缱绻的清凉。   沈茴手中举着的纸伞不知何时偏了又偏,微凉的细雨落在两个人的脸上,又不知有几丝卷在两人纠缠的唇齿间。   半天没有反应的鱼竿终于有了动静,肥美的鲤鱼咬上了鱼饵。   然而没有人顾得上它,让它吃了个尽兴,将鱼钩上的鱼饵都吃光了,摇晃着鼓鼓的白鱼肚,慢慢游走了。   后来嘛,裴徊光也没有再钓鱼。他瞥了一眼水面,将手中的鱼竿直接捅进去,鱼竿另一头轻易穿进一条鲤鱼的肚皮,被抓了上来。   沈茴在一旁轻轻地笑。   裴徊光又抓了两条鱼,也没带着沈茴回去,而是带着她去了小山亭,在厅中堆了柴木开始烤鱼。   沈茴坐在火堆旁,伸出双手靠近火堆,一边烤着火,一边闻着木架上的鱼逐渐有了诱人的香。   烤鱼很香。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海棠树上,抚琴般弹着温柔的调子。   裴徊光知道沈茴的手指娇嫩,会嫌弃刚烤出来的鱼烫,可刚烤好的鱼肉才香淳。裴徊光将烤好的鱼撕下一小块一小块的鱼肉,喂到沈茴的口中。   “好吃!好吃!好吃极了!”沈茴眼睛亮亮的。她口中还有烫烫的鱼肉,说出来的话吐字不清。   她一连吃了几口,见裴徊光一点也没吃,当裴徊光再喂来一块鱼肉时,她只咬着鱼肉的一端一点点,然后含笑凑过去,送到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看她一眼,将她递过来的鱼肉咬过来。   沈茴笑着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飘着细雨丝的夜晚,月亮居然也缺席。温柔地挂在夜幕上,将满。   裴徊光咬过来的鱼肉是热的,沈茴的唇上却有点凉。   裴徊光慢悠悠地将这口鱼肉吃了,怕沈茴冷,也没敢久待,再陪着沈茴吃了一些,就带着她回去了。   实在是太晚了。一回去,沈茴就连连打哈欠。   顺岁早就将盥室准备好了,沈茴简单地泡了个热水澡,再换上一身干净柔软的寝衣,便哈欠连天地回到寝屋里躺下了。她躺在床上,瞥一眼空着的身边,睡眼朦胧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她去盥室之前,就没见到裴徊光,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实在是太困了,等不及裴徊光回来,先缓缓闭上眼睛先睡了。   将要睡着前,沈茴在心里悄悄盼着中秋佳节的晚宴快些结束。她盼着这桩压在心里的大事早早了解。然后,她可以早一点将给裴徊光准备的生辰礼物送给他。对,在他生辰前。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她知道自己给裴徊光带来了一些温暖。可是不够,完全不够。她要牵着裴徊光的手去见那个人。那个人能给裴徊光的温暖,是她不能给予的。   沈茴想着想着,渐渐睡着了……   裴徊光站在荔枝圃前,望着荔枝苗。关凌到了雨季,最近会一直降雨。若降下暴雨,这脆弱的小苗苗恐怕撑不住。   他想着,该给荔枝圃造个能够遮风挡雨的棚子。   阿胖和阿瘦从远处走来。阿胖是一惯的沉默寡言,阿瘦笑着开口禀话:“掌印。娘娘这两日……”   裴徊光抬了下手。   阿瘦说了半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怪难受的。   “从今往后,娘娘的事情不必汇报了。”裴徊光吩咐。   阿胖和阿瘦对视一眼,齐声:“是。” 第166章   转眼,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日。   沈茴一早就醒了,坐在窗边,从开着的窗户望向外面的天际。乌云一层又一层叠了又叠, 从乌云间漏下的日光也黯淡。   好像, 在酝酿一场随时都能滚降的暴雨。   沈茴想事情的时候,喜静, 身边的宫人都悄声退了出去。沉月担心变天了,沈茴会冷。她拿了件外衣, 轻轻搭在沈茴的背上,然后也悄声退了下去。   寝屋里只沈茴一个人, 她独自在窗边坐了一会儿, 挽了挽右袖,研磨, 再从笔架上拿了笔, 开始写遗书。   原本有满腹的话,真要落笔时, 偏又词穷。沈茴悬着笔, 望着空白信笺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认认真真地落笔。   将遗书写好了, 她放下笔,双手拿起信笺, 轻轻吹了吹,待墨迹干了, 才装进暗黄的信封里,漆了封口。   沈茴拿起这封遗书, 起身走向琉璃笼。她跪在在雪白的柔毯里, 打开角落里的箱枕, 惊讶地发现里面放了一盒糖。   沈茴推开薄瓷的盖子,取出一粒红豆糖放进口中,认真尝尝它的甜。   原本,她只想将这封遗书放在箱枕里。玉箱枕中的这盒糖,提醒了她。她改了主意,将信封撕开,取出里面的信笺,将其卷起,然后塞进角先生原本灌水之用的中空孔洞中。   做完这些,沈茴重新坐在窗边,望着满天的乌云。   弑君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都是头一等的逆天大事。   她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   按理说,太后孝期还没过。宫中本不该举办这样的大宴,可太后在时,她和皇帝的母子关系便不好,等她死了,皇帝为她守了半年,自觉仁至义尽。此番设宴,皇帝更是不听朝臣的劝阻,反而笑着说:“这是昨儿个母后给朕托梦,说要举天同庆!”   中秋节的团圆宴在晚上,文武朝臣们傍晚时才会带着家眷进宫。可宫里的人提前三天就开始忙碌准备,到了今天,更是忙碌。忙碌的宫人偶尔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幕,心里生出莫名的威压恐惧来,不由匆匆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去做事。   整个皇宫,都陷在莫名的风雨欲来的气氛中。   不同于别处,浩穹楼的氛围要更怪异些。浩穹楼里的人比谁都清楚将要来的风雨有多凶猛。他们已经陷在危险中,不得不畏惧。与畏惧同时产生的,还有另一种莫名的兴奋。   团圆和圆满肩并肩坐在床上,互相攥着对方的手。   “我有点害怕……”团圆吸了吸鼻子,眼睛也是红红的。   圆满安慰她:“有什么好怕的?跟着娘娘走就对了。娘娘让咱们冲,咱们就冲!”   灿珠忧虑地坐在窗边做针线活,闻言,不由抬头望向圆满,笑了。   团圆和圆满两个人性格又奇怪,又互补。两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是同时入宫。   团圆平时胆子很小,总是哭哭啼啼。而圆满却总是有很多大胆的想法。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圆满拉着团圆去做。比如当初巫兹人闹事之事,就是圆满拉着团圆跟着皇后娘娘去了宝碧宫。   可是怪就怪在……真遇了事儿,圆满总是会被吓得腿软动不了,而团圆却能一边哭着一边往前冲。   灿珠说:“你们若不敢去,和娘娘说一声,便是了。娘娘才不会勉强人。”   “胡说,我们才不临阵脱逃!”圆满说。   团圆也红着眼睛使劲儿点头。   “行啦。”灿珠安慰团圆,“别哭啦。我想去还去不成呢。”   灿珠说的是真心话。她多想在这样重要的日子,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偏她身子不方便。真令人丧气。灿珠继续做着给孩子的小衣服,一边琢磨着自己能帮点什么忙。   通和在外面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进来,笑着说:“好姐姐们,别在这儿坐着啊。出来出来,咱们一起喝几杯。拾星、海晏他们都在呢。”   团圆和圆满本是从不喝酒的,也跟着通和出去,破例喝一点酒。就连灿珠也跟了出去,她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酒。   小宫女小太监们聚在一间屋子里,喝酒谈笑,其乐融融。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顿。   ·   到了傍晚,开始有朝臣陆续带着家眷进宫来。明明从昨天晚上开始阴云密布,一直挨到现在,蕴在乌云里的暴雨还是没有降下来。   沈茴穿上皇后繁复厚重的朝服,她由着沉月给她挽发戴簪。她轻轻抚着凤服上奢华的飞凤绣纹。想起刚得到封后圣旨时,惧怕、迷茫之余,她悄悄藏在心里的那点责任。   沉甸甸的双凤翔云鎏金华胜戴在沈茴高绾的发上,沉月收回手,说:“娘娘,咱们该出发了。”   沈茴从铜镜下的抽屉里取出竹骨镯戴在皓腕上。   刚入宫那一日,她为了避宠,曾用这竹骨镯里面藏着的小刀划伤自己的腿。   她再从盒子里的首饰中,取了一支鎏金的流苏步摇,对着铜镜比量了一下,戴在最顺手容易取下来的地方。这支步摇戴在发间让人觉得华美非凡,然而穿进发间的部分却不是纯金,坚硬的材料,能杀人的尖端。   “走吧。”沈茴缓缓站起身来。   沈茴将染着鲜红甲脂的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缓步往前走。临出门前,她隔着雕花屏,望一眼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视线,带着浩穹楼的宫人往金露殿去。   玱卿行宫到底不如京中的皇宫宽敞气派,金露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今日的中秋团圆宴,就设在金露殿旁边的偏殿。   偏殿里已经坐满了人。朝臣几乎已经带着家眷都到了,只宫中几位位高的妃嫔还没到,倒也未必会来。   殿中席间的人窃窃私语,听见内宦禀告皇后娘娘到了。众人赶忙起身,俯身跪拜齐声:“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沈茴穿过一张张宴桌前跪地的人群,缓步走到上首她的位置上入了座,才道一声:“平身。”   得知皇后娘娘已经到了,还没到的几位宫妃脚步匆匆地赶来。行过礼之后,道歉迟了。也不知道她们是真的迟了,还是一直犹豫要不要过来。   沈茴偏过头,望向身边皇帝空着的椅子。   皇帝这个时候正趴在寝宫上,让太监孙昌安给他上药。他背上的病斑尤其多,难受得很。   自到了关凌,裴徊光不怎么进宫。孙昌安借机嘴甜往上爬,如今在皇帝身边,虽没什么实权,可是皇帝很是喜欢他。   “人都到了?”皇帝叹气。   “都到了。就连陛下心里想着的沈家姑娘也到了呢!”孙昌安笑着说。   一提到沈鸣玉,皇帝立刻皱了眉。   这几日,他一直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再等两年,可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担心夜长梦多。   觉察出皇帝心情不好,孙昌安讨好地笑着说:“陛下不必顾虑那么多。这天下的女人呦,能够侍奉您,是她的福气。沈家姑娘虽然年纪小,可是奴瞧着她个子高高的,早就长得差不多了。再说了,年纪小就年纪小的妙处……”   孙昌安细细的嗓子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掩唇笑着,期间深意不必多说。   皇帝坐起来,怔怔地说:“以前……朕好像也幸过年纪小的。”   孙昌安诧异地望向皇帝,不明白既然如此,皇帝为什么还要犹豫?下一刻,他忽然见到皇帝打了个哆嗦。   “走走走,快服侍朕穿衣往金露殿去!”   孙昌安赶忙服侍着,再不敢多说。   皇帝觉得自己的记性真是太差了。他只是隐约记得他刚当上皇帝的时候也幸过年纪小的姑娘,后来不碰了。   为什么不碰了?   因为裴徊光不高兴。   一想到裴徊光不高兴,皇帝脸色发白。   他知道自己做了太多的恶,这天下太多的人想要他死。头几年,他会依赖裴徊光,因为他心里觉得每次遇到刺客,裴徊光总能保下他的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年开始,他心里隐隐觉得裴徊光不再是他的护身符了……   皇帝穿上龙袍,坐上龙辇,往金露殿去。   他抬头望望满天的乌云,咒骂了一句,心里想着一定要等他到了金露殿之后再下雨,他可不想淋雨。   孙昌安谄媚地笑:“陛下,为了助兴,各宫娘娘们给陛下准备了助兴节目,有歌有舞呢!”   皇帝一想到到了金露殿,就会有那么多的美人相伴,他心里顿时又开心起来。   当皇帝真好啊!   ·   金露殿里已坐满了人,该来的都到了。满桌珍馐无人动,都等着皇帝的到来。终于等到内宦尖细的嗓音:“陛下到——”   满座的人都起身,矮身跪拜下去。   皇帝刚一迈进金露殿,望着满殿的美人心中大悦,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都起来,都起来!今日不用讲究这些规矩。哈哈哈……”   待皇帝坐下,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最后的几道热菜。   沈茴偏过头,望向皇帝,说道:“陛下,今日佳节,后宫姐妹们为陛下准备了歌舞。”   皇帝一边听着沈茴的话,一边环视下方。   美人那样多,可是她们的相公、父亲就在身边。女人如花似云,她们身边的男人们却粗糙丑陋,让他的好心情都要减少两分。   丽妃带着几个献舞的妃子起身。   皇帝忽然开口:“等会再跳舞。”   离席走了一半的妃子们纷纷停下脚步,继续走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   皇帝琢磨了一下,才说:“虽说母后托梦给朕来办这团圆宴。可母后毕竟丧期未满,咱们还是应当先去拜一拜太后。”   席间臣子听了皇帝这样说,都觉得很惊奇。原来皇帝也知道太后丧期大操大办不太好?   “爱卿们与朕同去。女人们就不用去拜了。”皇帝起身离席,带着满殿的朝臣往祠庙去。   贤贵妃蹙眉,望向沈茴。   沈茴轻轻摇头。   满殿的女子们等了又等,等那边拜祭过太后,却只皇帝一人回来。   “岑高杰。”皇帝唤禁军首领,“将殿门关上。”   沈茴咬了咬唇。   皇帝重新入座,环视满殿的美人们。没了丑陋的男子们,他心里这才满意了。   皇帝又发话:“谁要跳舞,跳。”   丽妃这才带着妃子们开始跳剑舞。入殿不得带兵器,就算是剑舞,她们用的也是木剑。   皇帝吩咐孙昌安点燃殿内炭火盆。本是夏日,殿内一下子热起来。   他扯了扯龙袍衣领,望向臣子家眷:“这样热,夫人们应都褪下衣衫。” 第167章   整个偏殿里瞬间安静下来。偏殿正中央剑舞的妃子们停下来。乐师抚出的绵长调子忽然走了音, 发出一道尖利的声响来。乐师吓了一跳,立刻跪下来,额头触地。   皇帝可不是临时起意。从一开始, 这一场中秋佳节的团圆宴, 就是一场荒诞的淫宴。皇帝不过是对新进宫的这一批秀女不满意,想要二次选秀而已。这群拿着皇家俸禄的人, 居然胆敢百般阻拦。   好啊。你们不是阻止吗?行啊,朕听你们的, 不选秀纳妃了。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难道他还弄不来女人?看看这满殿的端庄美人们, 这不都是他的女人吗?   他心里还含着点报复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今夜过后, 他们将自己的妻女接回家中之后,会如何捶手顿足后悔劝阻皇帝选秀女!   至于这么做的恶果?   皇帝抓了抓奇痒难耐的胳膊。这该死的病百般折磨着他, 让他食不欢眠不沉, 就连对着能令他心神荡漾的美人也不能尽情!是的,就算美人被他扒了衣裳绑在床上, 除非借助大量的药物, 否则他将不能再有反应。当一个男人面对美人时没了反应,那和低贱的太监有什么区别?   胳膊上的痒痛慢慢好了些, 皇帝这才有精力重新扫视殿内的臣子家眷。   所有人安静地坐着,谁也没动。   “你们是打算抗旨不遵?”皇帝指着殿内的妃嫔们, “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他又提高音量大喊一声:“孙昌安!”   “是!”孙昌安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在他身后是二十余个内宦, 孙昌安一挥手,那二十多个内宦同时拔出腰间的佩剑, 银光闪闪。   孙昌安得意地笑着。彻头彻尾的走狗笑。   臣子家眷中有些娇气的姑娘忍不住倒吸冷气, 甚至红着眼睛开始哭了。甚至有胆小的姑娘颤颤巍巍的将手放在腰间, 想要解衣衫。可是当众宽衣这样的奇耻大辱,是与多年闺阁教养相违背的。这样的羞辱,还不如一头撞死!   可是望着那些冷脸太监手中森森的剑刃,她们抖着肩心里全是畏惧。她们在心里担心,就算她们不愿,真的能如愿吗?等一会儿这群冷眼内宦会不会朝她们冲过来扒她们的衣裳?   在内宦统一拔剑的齐声后,整个偏殿再次安静了下来。   皇帝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他逐渐眯起了眼睛,眼中浮现了齐氏骨子里的残暴。他刚要再开口,忽闻耳边的落盏声。   在一片死寂中,沈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瓷杯落桌,细微又清脆的声响。   皇帝闻声转头望过来。   团圆抖着腿,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圆满赶紧拉住她,狠狠瞪她一眼。团圆瞬间回过神来。是摔盏,不是落盏。记错了,记错了……   沈茴没看皇帝,她目视前方,望着停下跳舞的妃子。她说:“本宫刚入宫时,便知晓丽妃善舞。以前所见都是柔美的舞姿,不曾见今日的剑舞也这样好看。”   沈茴顿了顿,转头望向身边的皇帝,继续说:“陛下可别辜负了妹妹们的心意。”   皇帝望向殿中站立的妃子,目光一一扫过她们的脸。宫中女人实在是太多了。穿着舞衣的这些妃子们,有些人眼熟,有些人他都没什么印象。他打量着属于他的女人们,又发现了几个貌美如花的。   也罢。长夜漫漫,不必执着一时。实在不该辜负了美人们的心意。她们为了取悦他,不知道偷偷练了多久,若他一眼都不看,美人们该多伤心啊。   皇帝眼中的阴翳慢慢淡去些,脸上也重新有了点笑。他点头,说:“是朕的错。朕不该辜负美人的心意。刚刚没有看你们跳舞,你们便再跳一遍。这一回啊,朕好好看,谁跳得好重重有赏!”   席间的臣子家眷们悄悄松了口气。然而皇帝的目光再次落过来,拿出帝王的口吻来:“一曲终了,朕不想你们身上再有一丝衣物。否则,杀无赦!”   像是为了配合他的帝王威严,他刚刚说完,殿外忽然炸响一道惊雷,紧接着蕴在乌云中几日的暴雨瓢泼而落。   刚刚松了口气的臣子家眷们瞬间再次白了脸。她们终于明白,今日恐怕在劫难逃……   “跳吧。”皇帝的声音伴着殿外的雷雨交加。   跪地不敢抬头的乐师这才抬起头来,赶忙爬回去,稳了稳心神,准备重新弹奏。   “陛下。”沈鸣玉站起来。   听见沈鸣玉的声音,皇帝的目光瞬间落过去,佝偻的脊背甚至也跟着挺了挺。   沈鸣玉说:“鸣玉虽然跳舞不怎么好看,可是最喜欢舞剑了。既然娘娘们准备了剑舞,鸣玉也想上去跟她们一起跳。”   一瞬间,皇帝眼前浮现新岁时沈鸣玉在擂台上翩若游龙的矫捷身影。他拍了拍手,连声说:“好好好!”   沈鸣玉从席后绕出来,走到丽妃面前毕恭毕敬地询问:“娘娘,还有多余的剑吗?”   丽妃摇头:“每人一把,没有备着多余的呢。”   “哦……”沈鸣玉沮丧地拉长了音。   皇帝竟然怕沈鸣玉这就要不跳了,他赶忙说:“你随便借一把剑便是!”   沈鸣玉转过头望向皇帝,笑着说:“陛下真英明!”   皇帝听着沈鸣玉夸赞他的样子,心里又恍惚了一下。他好像,又看见沈荼了。可成婚两年,她一共就夸过他两回……   聆疾从东偏门进来,快步朝岑高杰走过去,低声禀话:“大臣们已经知道了陛下的用意,都在外面跪着。”   现在?岑高杰听了听外面的暴雨声。   孙昌安谄媚地拿了身边内宦的剑双手捧给沈鸣玉。   “这剑不好。”沈鸣玉没接。   皇帝回过神来,跟着附和:“就是,阉人的兵器不好。鸣玉,你去禁军那里挑一把。他们的剑,每一把都极精良。挑中了,就归你了!”   “谢陛下赏!”沈鸣玉朝站在最外围的禁军走过去。禁军个个站得笔直,目视前方。沈鸣玉一边走,一边目光从他们腰间的佩剑一一扫过,最后站在聆疾面前,说:“指挥,可否将剑借我试试?”   聆疾下意识地皱眉。   他的剑,是师门代代传下来的。   他看了沈鸣玉一眼,解了佩剑递给她。   “多谢!”沈鸣玉接过来。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几乎被隐在雷雨声中,不是很明显。   沈茴听见了。她开口:“鸣玉,娘娘们都在等着你呢。”   沈鸣玉悄悄舒了口气,握紧手中的剑,转身快步。   乐师重新弹曲子,丽妃带着妃子们开始剑舞。沈鸣玉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望着前面的妃子们如何跳舞,跟着举剑比划。她没有跟着跳舞就能跳得很好的天分,拍子总是落后了半拍。   可偏偏,皇帝觉得她认真学着跳舞的样子好看极了。其他妃嫔都不能再入他的眼。   恐怕满殿之上真正观看这支剑舞的人只有皇帝一人。臣子的家眷们陷在皇帝的那一句“一曲终了,朕不想你们身上再有一丝衣物。否则,杀无赦!”   恐惧,让她们盼着这支舞永远不会停!   没有人做第一个脱衣的人,所有人都在僵坐着。   贤贵妃悠闲地品了一口甜酒,望着那些女人的模样笑了笑。这些人恐怕都以为宫中妃子尊贵无比,殊不知宫中的女人们自入了宫门,一日未曾远离过这样的恐惧。   就算今日之事失败了,大不了一死。她已经受够了。   殿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那些臣子们跪在殿外的磅礴大雨中,尽臣子劝阻的本分,搬出说不完的大道理苦心劝阻。更有脾气暴躁的武将,口气已极其不耐。   殿内舞曲曼妙,是另一番华丽的景象。   沈茴手里的茶盏忽然落到地上,碎了。   立刻有宫婢赶过来收拾,免得伤了皇后娘娘的脚。沈茴将手递给蔓生,起身离席,让她们打扫。   皇帝寻声转头,看了眼摔碎的茶盏,再抬起头望着沈茴缓步向后退的身影。他望着身着凤服的沈茴,再次在心里感叹他的皇后可真美啊……   “护驾——”孙昌安尖利的声音颤抖响起。   木剑落了地。确切地说,是木套。每一把妃子手中的剑,拔下木套,里面便是磨了又磨的利剑。   这一幕太突然,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   孙昌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妃子举剑朝皇帝刺过去,他赶忙招呼着自己的人冲上去护驾,口中一遍一遍呼喊的“护驾”一声比一声颤。   满殿的臣子家眷们也惊愕地望着一幕。   有个姑娘下意识地颤声跟着喊了两声“护驾”,紧接着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望着身边的人,所有人苍白的脸上满是震惊,可她们都闭着嘴。   护驾,这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更是能带来无上嘉奖的事情。可是……她慢慢坐下来,紧张地握起了拳,看着这一场戏。   握剑的妃子有的跑得慢了,被内宦轻易钳制住。有的跑得快的,已经将手中的剑刺向皇帝。那些刺来的剑,有些被内宦手中的剑挡开,有的划伤了皇帝。   皇帝大惊失色,跌坐在地,连连向后退。   “禁军!禁军!护驾啊!”皇帝大声呼喊。   站在最远处的禁军也在往这边赶。   都是些娇养的妃子,衣食住行被下人伺候着,就连举剑跳舞,也要使出很大的力气。不断有剑划向皇帝,将他身上的龙袍划乱了。却没有一处伤致命。   不断有妃子被拦下来。   于是,举着茶托、蒲扇的宫婢、内宦们,便摔了手里的东西,从宴桌底下、花瓶里,抽出匕首,朝着皇帝冲过去,朝着那些护驾的冷面内宦冲过去。坐在席间的妃子们,有的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亦有拔下发间的簪子冲上去。   “灭九族也算替天行道了!”臣子家眷中忽有人高喊一声,抓着身下椅子跑过去。   轰鸣的雷雨声中,整个华丽的大殿乱成一团。   沈茴站在远处,冷静地看着,时不时将目光落在殿门。   落在皇帝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越来越多了。   皇帝连滚带爬地逃,躲在岑高杰和聆疾身后寻求庇护。   “让开!”沈鸣玉从高处一跃而起,举着手中的剑狠狠刺下去。皇帝大惊,打着滚躲避,还是让剑刺入腹中。   沉重的殿门忽然被打开,又关上。   “裴徊光!救朕!救朕!”皇帝已然明白连禁军也要他死。于是,裴徊光是他最后的希望! 第168章   沈茴是第一个看见裴徊光的。   隔着那样远的距离, 她遥遥望着殿门被人从外面拉开,裴徊光穿着蓑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在他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暴雨, 雨水砸在石砖地面, 激起一层白雾。   隐隐还能看见一大片跪在暴雨中的文武百官。   殿门打开的那一刻,跪在暴雨中的臣子们,三三两两地站起身, 伸长了脖子, 焦急地望向殿内。   雨雾卷弥,他们只来得及隐约看见殿内一片凌乱,下一刻, 裴徊光迈进门槛, 那两扇沉重的殿门再次关上。   雨太大了,即使穿着蓑衣,裴徊光还是被淋湿,身上的湿脏, 让他不太高兴,隐在蓑帽下的脸色有些差。   裴徊光冷漠的视线扫过整个大殿。   摆满珍馐的宴桌倒了几张,佳肴与瓷器摔了个稀巴烂。臣子家的女眷们, 有的三五成群躲在角落惊惧不已, 有的离了席和宫中的妃子、宫人混在了一起。   往日里尊贵的妃子们和内宦撕扯在一起。你擒住我抢了我的剑,我便死死抱着你的腰, 阻止你去拦截别的姐妹。   各种身份的人混在一起。没有尊卑身份,甚至也不分性别。   乱七八糟。   裴徊光不过随意地扫了一眼,就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沈茴身上, 对上她正望过来的目光。   裴徊光出现的那一刻, 整个大殿瞬间诡异地静下来。对裴徊光的恐惧好像埋在骨血里。到了这一刻, 似乎只要裴徊光出现,他们心里开始畏惧,担忧这孤注一掷的一切会毁于一旦。   皇帝一大清早给自己的夫人排队买包子的时候,被东厂的人抓去拎到龙椅上。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不是吗?   裴徊光,会让他们成功地杀了皇帝吗?   片刻的死寂之后,圆满咽了口唾沫,朝冲在前面的团圆抖着嗓子大喊了一声:“继续啊!”   所有人好像在这一刻都回过神来,静止的画面重新疯狂起来。继续着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   这些人,有些提前知道了沈茴的计划,提心吊胆地准备着。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提前什么都不知道,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惊愕、观望,再到参与进去。   皇帝身上已经有了几个血窟窿,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理由停止?即使裴徊光来阻止,即使今日这里血流成河一个人也活不下去,已看见了希望的人们,也要继续飞蛾扑火!   皇帝惊呼连连,从岑高杰和聆疾身后跑出来,他用颤抖的手捂住流血不止的腹部,在几个内宦的掩护下,脚步踉踉跄跄地裴徊光奔过去。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抓住这千万分之一可能的生的机会!   他不想死啊!这皇帝,他还没当够啊!   不知道从哪里砸过来花瓶,砸在皇帝的头上,顿时头皮裂开,鲜血汩汩淌下来。皇帝脚步一虚,跌倒在地。跌倒了,他也没力气站起来,像条丧家之犬般,朝裴徊光努力地爬。   裴徊光还陷在被这疯雨浇透的烦躁里。他将蓑帽递给身边的伏鸦,面无表情地缓步往前走。   沈茴凝在裴徊光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她望了一眼朝裴徊光爬过去的皇帝,忽然松开蔓生,快步往前走。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乃至拖着繁复厚重的凤袍奔跑起来。   “给我!”经过沈鸣玉的身边,沈茴拿了沈鸣玉手中的那把剑。   剑很重,她努力握紧。   终于,在皇帝爬到裴徊光面前时,沈茴赶到了。跑过整个大殿,让她发白的脸色有了红晕,连气息也在加重。   终于爬到裴徊光面前的皇帝似有所感,艰难到转过身,望向沈茴。   沈茴盯着裴徊光的眼睛,双手用力握紧手中的剑,狠狠地朝皇帝的胸膛刺下去。   剑尖刺进皇帝的胸膛,卡在那里。   沈茴再用力,使尽全力地往下刺。随着沈茴单腿跪下的动作,整支剑身彻底刺进皇帝胸膛,穿体而出。   裴徊光瞥了一眼瞳仁睁大的皇帝,很想告诉沈茴她刺偏了。不过皇帝身上的伤太多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早就让他失血过多。就算这一剑刺偏了,也活不了了。   沈茴抬起脸来,望着裴徊光,目光一寸不移。   狼藉一片的大殿内,闹剧好像画上了句号,所有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手中的动作,都望了过来。   明明是自己希望的画面,可是又那样不真实。   真的……死了吗?   真的吗?   伏鸦赶忙蹲下查看,愣了一下,才说:“死了。”   裴徊光瞧着沈茴望过来的沉静眸子,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死就死了吧。”   沈茴闭了下眼睛。   大殿内,前一刻还铆足了劲的人们,好像顷刻间被抽走了力气,无力地瘫坐在地,怔怔望着没有了知觉的皇帝。   不仅是殿内的人有种不真实感。沈茴也有。她很快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瞪圆了眼睛的皇帝。听说人受了剑伤,剑堵在伤口里人还会有一口气,若将剑拔出来,才会真正血流不止。   她慢慢站起身来,用力将皇帝尸体里剑身拔出。   鲜血汩汩疯涌。有两滴,溅落在沈茴脸颊。   无数鲜血从皇帝的尸体里涌出来,慢慢在他身下洇出一大滩血。   裴徊光将身上的蓑衣也解了下来,递给伏鸦。他拿出雪白的帕子,动作慢条斯理地擦去沈茴脸上的那两滴血。   他身上淋透了,抚在沈茴脸颊上的帕子也带着丝外面暴雨的湿气。   裴徊光瞥着沈茴此时的模样,觉得她偏执的样子像只奋力战斗的小野兽。   啧,怪好看的。   他笑笑,说:“咱家只是忽然想去金露殿瞧瞧,娘娘随意。”   沈茴松了口气。   因,裴徊光没有阻止,皇帝真的死了。   也因,裴徊光没有亲自动手,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不想亲手杀齐家人。   裴徊光放下了手,无所谓满殿人望向他的目光,越过沈茴,缓步往前走。这里是金露殿的偏殿,一直往前走,穿过南门,就到了皇帝上早朝的金露殿。   虽来前不是想去金露殿,可此刻,裴徊光倒也忽然来了兴致,想去金露殿瞧瞧,瞧瞧他小时候顽皮在龙椅上刻的小乌龟还在不在。   沈茴听着外面咆哮的暴雨,忽然提高音量:“平盛,拿刀来!”   已经往前走了一些的裴徊光微怔,诧异地停下脚步回望着沈茴纤细又挺拔的背影。   “好哩!”不同于旁人的茫然,平盛五官都是笑着的,他小跑着过去,将手里的刀递给沈茴。   大殿内的人茫然不解,不知道皇后拿刀要做什么。虽然所有人心里都怨恨这样的皇帝,可他毕竟是皇帝啊!弑君更是大逆不道、有违天理。难道皇后娘娘带领大家替天行道之后,要以死谢罪吗!   那、那……   不少人心里产生了迷茫、畏惧,他们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若皇后娘娘带头自裁,她们要不要也跟着以死谢罪?   沈茴握着平盛递来的刀,蹙了蹙眉。   太重了,比刚刚那把剑还要重。   沈茴用力握紧这柄刀,觉得不太顺手,她拧着眉调整了角度,笨拙地换了几种握刀的姿势,才勉勉强强地找到最顺手的握法。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里,沈茴举起手中的刀,朝皇帝的脖子砍下去。重刀落下,落在皇帝的脖子上,磕出深深的口子来。   并没有能成功将皇帝的头颅砍下来。   于是,沈茴便再一次举起这把刀,朝着刚刚砍的地方,再用力地砍下去。   一下、一下、再一下。   跌坐在地的人们一个个站起来,呆滞地望着娇小的皇后娘娘是如何穿着这一身凤袍,笨拙又用力地去砍皇帝的头颅。   这样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惊悚。   裴徊光皱眉望着沈茴发了疯的模样,猜测着她想干什么。转瞬间,他明白了沈茴的用意,眉宇展开后,阴沉的漆色眸底渐渐浮现了一丝亮色。   啧,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小皇后杀人的样子这么好看。   平盛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娘娘,让奴来?”   “让开!”沈茴高声。许是因为砍了这么多还没有将皇帝的头颅砍下来,她心里生出了几分恼气,甚至觉得有辱家门。她越发用力握紧手中的刀,因为透支了太多的力气,纤纤的指已开始细微地抖颤着。   随着“梆”的一声响,沈茴手中的刀落了地。与此同时,皇帝死不瞑目的头颅也终于被砍了下来。   就算不去看,沈茴也知道满殿的人此时用什么样子的目光望着她。无视掉这些目光,沈茴揉了揉酸疼的手,她缓缓弯下腰,云鬓间耀灿的鎏金流苏步摇晃颤着。   沈茴抓着皇帝的头发提起他的头颅,站直身体,望着紧闭的殿门,提声:“开门!”   从一开始,沈茴就知道,要皇帝的命并不难。她所担心的,是弑君这件事情会有多少人枉死。还有皇帝死了之后,可能生的乱。   她发自内心地珍惜着热爱着每一条鲜活生命。   亦将竭尽所能地站在前面。   天下人都畏惧裴徊光,对他唯首是瞻。可是有人心中真的敬他吗?只有裴徊光的护佑,根本不够。   尊者,需要被敬畏。敬与畏缺一不可。   沈茴也曾谋划万全之道,让一切在暗中进行,不落口舌不被指责。   可是她慢慢想通了一件事情。   守礼法,善贤淑——这些是身为皇后需要有的品质,亦是尊贵的太后应该有的品质。   然而,垂帘听政的太后不需要。   心之所向,虽九死其尤未悔。   美名?呵。   沉重的殿门缓缓拉开,跪在暴雨中的满朝文武茫然、疑惑、惊愕地望着提着一颗滴血人头的皇后娘娘。   沈茴将手中的人头扔下石阶。鲜血淋漓的人头沿着石阶一层层滚落,终于落在最下面的地面,亦是跪地的臣子面前。   暴雨狂斜,冲刷着人头上的乱发和血污,让皇帝惊恐睁大眼睛的头颅被认出来。   “是、是陛下!”跪在前面的臣子惊呼。   “陛下——”   “这这这……”   哗然。   沈茴面无表情地望着雨雾中的朝臣们,将他们脸上的表情一一收进眼中。   皇帝一条性命,取之不难。所以,他的死必须在最有用的地方。   比如,给垂帘听政的太后做震慑的铺路之用。   右相站起身,率先开口:“敢问娘娘殿内发生了何乱?是何人刺杀……”   沈茴打断他的话:“陛下恶行罄竹难书,砍杀陛下之人并非刺客,而是大义灭亲的哀家。” 第169章   大雨磅礴, 浇在沈茴的身上。她身上厚重的凤袍变得更加沉重了。她手上的血迹却在雨水的冲刷中,逐渐没了踪影。   蔓生举起伞,遮在沈茴的头顶。可这暴雨实在是罕见, 遮不了多少雨水。   暴雨中的臣子们, 或跪或立,无不惊愕地望着站在石阶之上的皇后娘娘。惊于陛下被砍下头颅的死法,更是震于皇后娘娘说的话。   不, 不是皇后娘娘了, 应该改口尊一声太后了。   可是……   可是,这样对吗?   弑君,乃天下第一罪。   犯了弑君之罪的人, 理应五马分尸、满族抄斩!难道他们这些臣子当真要枉顾礼法, 让这样犯了弑君之罪的女人坐在太后的位子上,养尊处优享受荣华富贵?   即使,他们心里都知道皇帝荒唐。事关生死,贪官庸材也盼着明君。   可是几千年对帝位的敬畏已然刻在骨血里。跪拜皇权, 早已成为一种本能。   跪在后排的一个文臣站起来高声讨伐:“娘娘这话说的大义灭亲很是正气,可也逃不过死罪!一切都写在律法中,理应按律法处置!”   他说了这话, 朝臣们窃窃私语起来, 明显有人赞同他的话。   沈茴并不意外。   她平静地望着石阶下的朝臣,开口:“那依李大人的意思, 哀家杀了昏君为民除害,该如何处置?”   李大人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娘娘大义, 既已作出这样前无古人之事, 应当知道自裁殉葬才能成其美名, 也不辱沈家一门忠烈之名!”   “哈哈哈哈……”大雨声中,忽然响起一阵爆笑。   角落里的沈元宏掀开蓑帽,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指着李大人大骂:“迂腐的东西!我沈家有女如此,死了八百年的列祖列宗都觉得骄傲!”   一直很平静的沈茴忽然怔了怔,脸色瞬间微微发白,惊愕地望着暴雨中的父亲。她不知道父亲来了!   阴天下雨时,父亲的腿总是很疼。她一想到父亲在这样大的雨中跪了那样久,心里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江潮漪从殿内走出来,望向自己的父亲:“若要治娘娘弑君死罪,那本宫亦是帮凶,同该满族抄斩。”   右相望着小女儿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   在很早之前,他就决议辅佐煜殿下。比起忽然入宫的大皇子,至少齐煜身后有沈家,还有这样一位有风骨傲气的母后。虽然今日之事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可立场早已站稳,不能移。   “今日殿内之人,或弑君、或帮凶、或未能救驾,全是诛九族的死罪。”这次开口的,是贤贵妃。   满朝文武逐渐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砸在身上的凉凉暴雨更是帮他们更快地清醒。   皇帝死了,有什么不好吗?   对于清官来说,这样残暴兽行的帝王退位,是好事。   对于贪官来说,将要继位的幼帝和太后的年纪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岁,是好事。   这个时候追究娘娘的罪,那满殿的女眷呢?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家人。若当真要追究,今日在这里的所有人,无一能免罪。   杂乱的议论停下来,所有人都再次沉默下来,心中沉思、计较。   沈茴视线越过雨雾中的朝臣,望向远处。直到隐约听见了马蹄声,沈茴的唇角才轻轻勾出一丝笑。   她偏过头,低声吩咐平盛,去将她父亲扶到室内,不让父亲再淋雨。   她转过头望向黑压压的臣子们,她琢磨着怎样才能更有威严的样子,便悄悄学着裴徊光慢条斯理的语气:“国不可一日无君。煜殿下正统之身,理应继承大统。众爱卿可有异议?”   整齐沉震的马蹄声,衬着沈茴的话。   周显知带着担护卫京都安全的三千羽林骑兵,大摇大摆朝着金露殿而来。高头大马之上的羽林军,个个亮铠金刀。   所谓威逼利诱。利诱之后,当然是威逼。   身上的衣服又湿又重,手腕还在酸痛着,沈茴明显已体力不支。她勉强支撑着,努力让旁人完全看不出她的疲惫。她抬高音量:“岑高杰!”   “属下在!”岑高杰快步穿过大殿,走向沈茴,跪地行礼。   身为禁军首领,他担着这样的职责,有些事情便不能做。所以刚刚在殿内,他能做的,只是放任那些人行刺。而此时,他卑躬跪在沈茴面前,心里想的是若这些朝臣冥顽不灵,他便褪下这身禁军铠甲,誓死护卫娘娘周全!   古往今来,宫变总是血流成河。禁军、羽林军都成了娘娘的人。异议?谁敢有异议谁就不可能活着出宫。   右相俯首跪地,高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断有人跪地,俯首跪拜:“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这重叠的千岁中,有很多朝臣心里是茫然的。各种心思掩藏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千岁中,声声交叠,隐隐压过轰鸣的雷雨声。   很多臣子心里有个疑惑。他们没有异议了,那司礼监呢?   他们眼睁睁看着裴徊光进了殿内。然而裴徊光直到现在都没有表态……   所有人都跪地高呼千岁时,浇灌般的暴雨忽然戛然而止。风停雨歇雷熄,厚重的乌云不见了踪影,满月当空,皓照万里。   裴徊光抬起眼睛,瞥一眼夜幕中难得见到的满月。他听着那一声声的千岁,再望沈茴的背影一眼,转身继续缓步往前走,穿过南门,走到了前面的金露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   裴徊光一步步朝玉阶上的鎏金龙椅走去,十分随意地在龙椅上坐下来,侧首望向左侧搭手内壁。   他幼时涂鸦刻画的小乌龟已经不见了踪影,应当是被能工巧匠巧妙地磨平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裴徊光没再去听后面的响动,他安静地坐在这里,似乎陷在回忆里。   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在这里无忧奔跑的自己。还有板着脸的哥哥们,追着他玩的姐姐们。就连垂首站在一旁的宫婢也望着他笑。   裴徊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邪功让他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麻木地去回忆,细细感受着胸腔窒闷的疼痛。   他还记得,母后是如何带着后宫的妃嫔和所有不愿受辱的宫女自缢。她们的尸体挂满游廊。他一边哭一边往前奔跑,风卷着血腥味,也让她们的尸体轻轻地摇晃,衣摆拂在他的头脸。那条游廊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目之所及,都是游廊两侧一张张或熟悉或见过的闭目苍白脸庞。   他还记得,在那些饿肚子的日子里,乳母是如何偷偷割肉喂他。   他记得,姐姐总是能弄来吃的。糖饼、包子、麻花,甚至是糖。只是姐姐每次跑来给他带吃的时,身上的衣服总是乱糟糟的。那个时候他还太小,根本不明白姐姐身上乱糟糟的衣服代表着什么。那一年,姐姐不过十岁而已。姐姐笑着问他糖甜不甜,他点头说甜,只是就一块,太少了。姐姐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哄他,说第二天会给他带更多的糖。   没有第二天了。   第二天,姐姐没有回来见他。她的尸体被送回来。他想跑过去见姐姐,被乳母哽咽抱在怀里,纵使他怎么哭怎么求,乳母也不准他去见姐姐最后一面。   他也记得,卫氏人筹划半年之久的逃走计划。计划失败了,马上要过桥了,可那些人很容易追上来,将他们堵在桥上。   那些人围上来,嘲笑着他们的垂死挣扎,他们命令卫氏人将太子交出来。不交?那个男人笑着数数,每数一声,便杀一人。   他被并不知道名字的人护在中间。没有人把他交出去。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一个个倒下去。后来,他被人捂住了眼睛,不准他再看。   慌乱中,与他同岁的表哥凑到他耳边说:“你不能死,你是我们的太子!”   然后,表哥哭着跑出去,说他是卫珖。   卫氏人围在一起,与追上来的人周旋,他们故意激怒大齐的士兵,献出自己的性命,让他们虐杀。为的,就是站在后面的人,悄悄脱下衣服,编出一条结实的长绳,绑在他的身上,将他一点点送到悬崖之下。   若太多人也跟着逃下去,那样太显眼了。其他人都没有下来,用自己的性命给他拖延时间,告诉他一直跑一直跑,就会看见接应他的人。   他听着那些人虐杀的笑声,哭着往前跑,跑啊跑,跑得丢了鞋子。他好像在地狱里奔跑。   的确,他得救了,见到了接应他的人,他的父皇。   可是父皇变成那个样子,他快要认不出坐在轮椅上满身烧伤的父皇。记忆里的父皇,仁慈、和善、俊朗的五官永远带着笑。可是接下来的十年,他唯一的亲人,将他推进另一个地狱里。   父皇成了那个样子,知道自己不能复国了,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父皇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嘶哑的嗓子对他吼,一边一边告诉他要复国!   复国!复国!复国!   复国?呵。裴徊光冷笑。   父皇疯了。他却心里很清楚,复国是不可能的。   卫氏人都死光了,还哪里有国可复?   可笑。   至于吗?   将所有卫氏的人关进玱卿行宫,不惜花费一年之久,将卫氏人从五湖四海抓回来。即使,有些并非是皇室之人,只要姓卫,就会被抓过来。卫氏,一个不留,势要彻底抹除这个姓氏。   至于吗?   裴徊光慢慢抬起头,用猩红的眼睛望着逐渐朝他走来的沈茴,低哑开口:“娘娘做错了。”   他不要复国。   “咱家穷其一生所为的,不仅是齐氏惨死个干净。更要齐氏王朝恶行丑态罄竹难书,万万年之后的后辈指着史册继续谩骂,遗臭万年。”   “不够。”裴徊光疲惫地低笑着,“咱家与娘娘说过,皇帝谁当无所谓。下一任皇帝必然是昏君。娘娘让齐煜当皇帝,才是真正与咱家走到了对立面。”   沈茴垂目望着裴徊光。她问:“你每个月十五应当很重要吧?”   裴徊光恍惚了一下,笑笑:“是。每个月十五,咱家内力尽失,体弱无力,是最好下手的时机。”   “原来是这样……”沈茴轻声呢喃。   裴徊光拉过沈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所以,娘娘可以轻易杀了咱家,就像杀了皇帝那般,刺下去,为民除害。”   他自嘲一笑:“别刺歪。”   沈茴挣开他的手,用湿凉的手心轻抚他的脸颊。   “我知道了。”她说,“那以后每个月十五,我保护你。” 第170章   “那以后每个月十五, 我保护你。”   裴徊光觉得自己的听力恐怕出了问题,他望着面前的沈茴,低低地笑起来, 笑着笑着,渐渐低下头垂下眼, 不再看她。   ——太好笑了吧。   沈茴没有再立刻多说。她慢吞吞地在裴徊光身边的玉阶坐下来, 然后吃力地去拧凤袍宽大的缎袖。   水声滴答,一滴一滴落在玉阶上。   沈茴小小声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继续吃力地去拧袖子上的雨水。   暖白的玉阶上, 聚了一小汪水。   裴徊光终于再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费劲拧袖子的纤纤素手在微微地抖。   沈茴手上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厚皱的袖子怎么也拧不干。身上很冷, 那雨水浇在她身上, 直接浇进了她的骨头里。   拾星应该回去将汤药煮好了吧?盥室也当收拾好了吧?   沈茴疲惫地站起来,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大殿。明天早上, 她将带着齐煜来到这里, 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明天, 也是不能放松歇息的一天。而且还要很早起来。眼下时辰也不早了,她回到浩穹楼之后, 收拾准备之后, 就要再来这里。   沈茴侧转过头,望向裴徊光, 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沈茴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裴徊光视线下移, 落在沈茴染着鲜红甲脂的手指头尖儿, 说:“娘娘的手还是干干净净的好看些, 以后不要染这些东西。”   他从龙椅里缓缓起身, 将小臂递给沈茴,让她搭。一如,两个人刚刚接触的那段时日。   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沈茴将手心实实压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拖着湿重的凤袍,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   “阿茴……”裴徊光忽然唤了她一声,声音很轻很轻。   沈茴转过头望向身侧的他,裴徊光目视前方,唇线抿着,好像刚刚只是沈茴的错觉,他什么也不曾说。   沈茴收回视线,望着前方盘龙卧云的鎏金重门,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徊光。”沈茴忽然开口,语气坚定,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这次换裴徊光侧首望向沈茴的侧脸,她目视前方,唇角轻轻勾着一点笑。   两个人终于走到厚重的殿门前,沈茴慢慢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裴徊光,安静地等待着。   外面隐隐还能听见羽林军的马蹄声,还有朝臣说话的声音。那些臣子还没有离开,有的拉着自己家的女眷询问之前殿内的情景,有的臣子三五个聚在一起低声相商。   隔着一道厚厚的殿门,外面能听清的、不能听清的声音越发显得杂乱。   “齐煜会被带离娘娘身边。”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垂眼开口,不去看沈茴。   “好。”沈茴的回答一点犹豫都没有。   裴徊光有些意外,转眸望向她,望见沈茴噙着笑的明眸里一片温柔。沈茴踮起脚尖来,凑到裴徊光面前,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说:“劳烦掌印大人帮哀家推门?”   她的唇很凉,不是平日的温度。   裴徊光抬手推门,两扇门朝着两侧缓缓打开,沉重的殿门发出闷闷的声响来。   殿外的人不由自主抬眸望过来。   外面小声议论的臣子们总是不得不谈起裴徊光的态度,如今总算再次见到了裴徊光出现。   沈茴轻轻舒出一口气,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缓步往前走。无视落在她与裴徊光两个人身上的目光,沈茴神色如常地朝凤辇走去。一直走到凤辇旁边才停下来,由着裴徊光扶着坐进凤辇里。   在所有人的审视下,沈茴刚坐下来,便转头望向裴徊光,开口:“掌印随哀家去一趟浩穹楼。”   她语调缓慢,吐字清晰,被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的目光不停在沈茴和裴徊光两个人身上换来换去。明明不过片刻之间,却好似过了很久,裴徊光开口:“起驾。”   凤辇被抬起,朝着浩穹楼走去。裴徊光亦跟在凤辇之侧。   ·   浩穹楼里的人都忙碌着,就连今日没去金露殿的灿珠也没闲着。她听小太监说沈茴淋了雨,也没等沈茴回来,已经先将驱寒的汤药熬好了。   沈茴的凤辇回到浩穹楼。沈茴缓缓探出手来,搭在裴徊光递来的小臂上,走下凤辇,由裴徊光扶着进楼。   刚刚走上二楼,裴徊光弯腰,直接将沈茴抱起来,快步往楼上走,一直将她抱进寝殿里。   灿珠将宫人都遣了,赶忙捧着驱寒药快步朝坐在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视线落在灿珠行动不便的身体,蹙眉说:“你慢些走!”   灿珠没当回事,仍旧是迈着很快的步子,一边朝沈茴走过去,一边语速很快地说:“盥室都准备好了,热的夜宵也备好了。娘娘先喝一点驱寒的汤药。”   沈茴双手捧着药碗。汤药的热隔着瓷碗递到沈茴的手心,冷得不行的沈茴立刻舒服地“唔”了一声,立刻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裴徊光拿了件厚厚的外衣裹在沈茴的身上,只待她喝了药,立刻带她去盥室泡热水澡。   沈茴刚喝了几口驱寒汤药,停下来,对灿珠说:“再去端一碗来给掌印。”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灿珠也愣了一下,才点头说好,转身往外走。   沈茴又叫住她,让她吩咐下面的小宫女多煮些驱寒汤药,给所有宫人都准备一碗。她还吩咐灿珠不要自己做,让下面的人去做。   等灿珠出去,裴徊光望着大口大口喝药的沈茴,说:“即使是十五,咱家也不会像娘娘这样娇贵。不喝。”   沈茴没说话,她抬手攥着裴徊光潮湿的衣襟,拉着他弯下腰来,然后她仰起脸去吻他,将口中含着的一大口驱寒药尽数送进裴徊光口中。   第一丝苦药入口,裴徊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还没来得及将沈茴推开,沈茴反倒手心压着他的后颈,强硬地喂给他。   没多大的力气。可是,倒像是她使出的全部力气。   沈茴松开裴徊光,将手里那碗还剩了一点的汤药塞进裴徊光手里。她听见了沉月和平盛的声音,她坐直身体,提升让他们进来。   沉月怀里抱着一个小册子,知沈茴的身体扛不住,言简意赅地禀话:“都按照娘娘的吩咐将今日殿内所有人的反应记下了。”   沈茴点头,懒倦地吩咐:“派人盯着一切流言。格外盯着今日冲上去弑君的女眷们回家之后如何被家人对待。”   “都提前吩咐了。”沉月语气有些焦急,“娘娘宽心!”   平盛也不似往常多话,只说:“娘娘所料不错,的确有臣子想趁夜离开关凌。周将军已经提前守着城门,他们出不去。”   周将军,既周显道。贤贵妃的兄长,也是真正掌管羽林军的人。今日之所以是周显知带着羽林军进宫,正是因为周显道有更重要的事情。   裴徊光垂着眼睛,望着手里捧着的药碗,听着这两个人的禀话。   不管是朝中还是乡野,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很多事情都已是他提前知晓的,如今真的见到沈茴将一切从头到尾安排妥当,还是免不了心中生出些许微妙的感慨。   裴徊光舔了舔唇上苦涩的汤药残留,放下手中的瓷碗,也不等沉月和平盛退下去,直接抱起沈茴往盥室去。   沈茴也没在意沉月和平盛在这里,动作自然地勾着裴徊光的脖子,费力欠身望向平盛:“让民康去苏家送懿旨,明日早朝要见到苏翰采。”   裴徊光垂眸望向神色认真的沈茴,忽然忆起她刚进宫时哭得泪水涟涟的模样。他知她一直在成长,可她成长的速度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有那么一瞬间,裴徊光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只要给沈茴足够的时间。兴许,将来不是他来选择要不要放弃,而是真的会败在她手中。   裴徊光抱着沈茴进到盥室,一边给她快速地脱去身上湿漉漉的凤袍,一边语气缓慢地说:“娘娘越来越出息了。”   沈茴有点站不稳。她勉强忍了忍,才学着裴徊光的腔调,慢悠悠地说:“见贤思齐、择善而从,跟在掌印身边这样久,自然学了不少东西。”   “啧。”裴徊光嗤笑,“娘娘说笑。咱家身上可没什么善来让娘娘从。”   “我总要长大才能保护我的徊光啊。”沈茴声音柔软下去,“更何况,掌印这样厉害的人放在心里,我也变得厉害了呢!”   裴徊光只当她又嘴甜撒娇,没怎么在意,蹲在她面前,去脱她的鞋袜。   沈茴垂下眼睛望着裴徊光,弯着眼睛温柔笑。   沈茴从很小的时候,认识她的人评价她时,总说她心善谦让。可只有沈茴自己知道,对待她想要的东西,她心里是多么贪心。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盛世,是她一腔热血的心之所向。只是,这份心之所向,已不完全是为了让这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过得更好。   也是,为了裴徊光。   你走错的路,我们不回头,一起往前走,再开辟出一条新的正路来。   你放弃所有卫氏人对你复国的痴想。   那么,   我帮你复国。   沈茴一直可以正视自己的心。她知道她有多贪心,贪心到仿佛天方夜谭。   可,心之所向,不曾九死,哪敢悔。   裴徊光站起身来,捏了捏沈茴的屁股,又用手背轻轻抚过沈茴凉凉的身体,沉着眼睛说:“冷成这样了,还站在这里发呆,还不快些进水里。”   沈茴回过神来,她弯着眼睛对他笑,乖乖地点头,像个依恋他的小女子。她转身走向浴桶,踩着脚凳,刚要迈进去,忽然停下来。裴徊光身上也淋湿了,他不是说他每个月十五没有邪功在身会变得很虚弱吗?当真不会染风寒?   沈茴回头望着他,说:“一起泡泡好不好?”   话一出口,沈茴顿时后悔了。她赶忙亡羊补牢,有些局促地说:“我、我先去屏风后面拿衣服,你先进去……”   裴徊光瞥着她局促的样子,了然她顾虑他的感受,担忧他不愿意被她看着宽衣。   裴徊光没说话,沉默地望着她。   沈茴又懊恼地揉了揉浑浑噩噩的脑袋,沮丧地说:“这水对你太热了……”   裴徊光忽然叹了口气:“快进去。”   他用指腹压了压沈茴揪在一起的眉头,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低声哄:“或者宝宝想和咱家一起入水也不是不行。”   他拉着沈茴的手,去解他的玉带。 第171章   整个盥室弥漫着水雾, 悠悠升腾的热气在屋顶悄悄凝成水珠儿,慢慢变大的水珠终于从屋顶坠落下来,落在沈茴的皓腕上, 被裴徊光慢悠悠地用指腹捻去。   沈茴在裴徊光掌下的手,手心轻轻贴在他的衣衫上, 让她感觉到了一大片湿凉的雨水痕迹。她知道裴徊光不惧寒, 更知道他很嫌弃雨水的脏。   沈茴指尖小浮动地挪了挪,如他所说,去解他的玉带。   头一回,她帮他宽衣。   裴徊光松了手, 静默地望着沈茴。待他的湿潮衣衫如她的衣衫已经落了地, 裴徊光才再次拉起沈茴的手,牵着她往盥室的里面走了一步。在那里, 有一面可照全身的高镜。裴徊光牵着沈茴走到铜镜前, 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悠悠地开口:“以前咱家都是一个人欣赏, 今日邀娘娘品鉴。”   顿了顿, 裴徊光落在铜镜中自己身上的目光移了移, 望向铜镜中的沈茴,含着笑地问:“好看吗?咱家觉得漂亮极了, 娘娘也当觉得好看。”   沈茴没有立刻回答, 她拧着眉凝视铜镜的侧脸,过分认真。   好半晌, 沈茴才说:“看不清。”   裴徊光沉默了。   沈茴朝裴徊光侧了侧身子, 垂下眼睛望过去, 不再通过那面铜镜, 更清晰地凝望。裴徊光望着她垂眸时的样子, 时间变得有些漫长,他抬抬手,用指腹拨了拨她蜷长的眼睫,沈茴果然如他所愿,抬起了眼睛望过来。   沈茴仰起脸望着裴徊光,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小声问:“我可以摸摸吗?”   裴徊光又沉默了。   沈茴等了一会儿,才再次小小声地开口:“可以的吧?”   “不可。”裴徊光冷眼瞥着她。   “哦。”沈茴沮丧地蹙了下眉,再舒展开。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拉起沈茴的手,带着她进到热水里。   虽然整间盥室里都很暖和,可整个身子没进热水里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是另一种舒服惬意。沈茴刚一坐进去,就疲惫地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   裴徊光握着她的腰,给她调整了姿势,让她坐在他腿上,靠在他的肩上。   “睡吧。会及时叫醒你。”裴徊光说。   沈茴困顿地揉了揉眼睛,沾了水的手便将水弄进眼睛里,她不舒服地连连眨眼。   “蠢。”裴徊光无奈地乜了她一眼,伸手拿了架桌上的棉帕小心翼翼地给她擦眼睛周围。   兴许在别人眼中,她是如何的心思缜密又胆大妄为,可在他眼里,她始终都是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好的小娇娇。   沈茴眼睛终于不难受了,可是眼睛也睁不开了。她疲惫地靠着裴徊光的肩,声音低低:“一定要记得叫我……”   裴徊光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片刻之后,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裴徊光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湿漉漉的发。他安静地凝视着她。   没有她之前,他享受着复仇的痛快滋味。用复仇的快活来续命。   有了她之后,他才明白这半生复仇给予他的所有快活,一直都是假象。兴许,他这前半生从未快乐过。   原来真正的愉快滋味,并不是心头卷起痛麻,也不是自戕式地饮鸩。快乐,应该是更简单一些的东西。   比如,她望过来的含笑眸子里只有他。   比如,她安安静静地睡在他怀里。   比如,轻唤她时,舌尖卷起的酥麻。   比如,只要想起她。   沈茴知道今天晚上会发生很多事情,明天也要早起,虽睡着了,还残着一股意念似的,没有睡熟。   她早就习惯了裴徊光的照顾,半睡半醒间知道裴徊光是如何将他抱出去,如何为她擦水穿衣,又如何将她抱出去,放进琉璃笼中。   她的寝屋里好像还有旁人。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应当是沉月。她还听见裴徊光对旁人说话。   说了什么?   沈茴揉了揉眼睛,在琉璃笼中翻了个身,反应迟钝地意识到裴徊光吩咐宫婢将红色的夜宵都撤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沈茴困倦的脑子才想起没进盥室前,灿珠还是谁说过准备了夜宵的?可是她太困了……   沈茴勉强睡着了,睡得不太好。不仅是因为潜意识里悬着心不准自己睡太沉,也因为有些头疼,甚至心口也闷闷的。直到裴徊光走进琉璃笼在她身边躺下来,将她拥在怀里,沈茴那种仿佛裹缠在蛛网里的感觉才稍好些,   沈茴也没睡多久。   到底是心里有事,向来不能早起的她,头一遭天还没亮,也没用旁人喊,在一片寂静里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屋子里也没有掌灯。   可是暴雨之后的满月将皎皎光芒倾洒人世间,丝丝缕缕的光从窗纸漏进来,让寝屋里也不是一片黝黑。沈茴动作小幅度地抬抬下巴,望向身侧的裴徊光。   裴徊光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即使是刚醒,他的眼中也没有什么困顿的迷糊之感,漆色的眸底比这夜色还要浓黑。   “醒了?”裴徊光先开口。不同于他沉静的眸子,他低沉的声线里倒是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晨困。   “嗯。”沈茴软软地应了一声,手肘撑着坐起来。   既然已经醒了,她不打算再睡。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要去见齐煜,告诉她今日要怎么做。   沈茴起来之后,裴徊光却没起,仍旧躺在雪绒毯中,合上眼睛。   沈茴披上外衣脚步匆匆地出了寝屋。   这日发生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浩穹楼谁敢沉睡?听着沈茴的脚步声,守夜的拾星立刻起身,先吩咐了下边的小宫女准备娘娘晨起的一干事情,然后迎上沈茴。   “娘娘不再睡会儿啦?”   沈茴脚步匆匆朝齐煜的住处走去,低声询问:“鸣玉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娘娘放心。鸣玉姑娘入宫前已经派人将您的家人偷偷接走,如今沈家人去楼空,连个下人都没有。是老爷觉察有议,冷脸逼问鸣玉姑娘,姑娘她又不能事先将事情说了,所以才干脆带着老爷进了宫。如今老爷和鸣玉姑娘都在宫中。”   沈茴点了点头。   今夜之事,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像是殿内女子们被激怒而产生的暴乱意外。而事实上,沈茴计划了很久,种种后果都想过。甚至连兴许有乱臣贼子擒沈家人相挟的可能性都提前做了准备。   沈茴再叮嘱一句:“派人这几日去沈府暗处盯着,看看会不会有人以及什么人去过沈府。”   拾星赶忙点头应下。   说了这样两句话,就走到了齐煜的房门前。沈茴不由停下脚步,齐煜还这样小,这么早叫醒她,她有点不舍得。   可是不舍归不舍,有些事情逃不开。   拾星还没来得及敲门,房门在里面被拉开。孙嬷嬷朝沈茴屈膝行礼,笑着请安:“太后晨安。”   哒哒的脚步声从孙嬷嬷身后传来。齐煜很快跑过来,去拉沈茴的手:“小姨母,我等你好久啦!”   沈茴望一眼齐煜明亮的眸子,再瞥一眼她身上整洁的衣服,知道她早就睡醒了。她牵起齐煜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柔声询问:“煜儿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呀。”   “嬷嬷把我叫醒的。还跟我说了很多事情!”   沈茴回头望了孙嬷嬷一眼,收回视线抱起齐煜一同在软塌坐下,温柔地问她:“嬷嬷都教煜儿什么啦?”   “嬷嬷教了今日去早朝时的礼仪和章程。”   沈茴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转身望向孙嬷嬷,笑着说:“嬷嬷有心了。”   孙嬷嬷再次弯了弯膝,规矩地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对齐煜说:“陛下向太后说一遍,让太后检查。”   齐煜点点头,她低着头扒拉着手指头,将孙嬷嬷交代她的话一句句复述一遍。全部说完了,她紧张地去拉沈茴的手,问:“小姨母,煜儿说得都对不对呀?”   “对。煜儿真聪明。”   齐煜开心地笑了。   很多事情她都不是很明白,可是她知道小姨母想要做的事情做到了,那么小姨母应当是开心的。小姨母开心了,她就开心,情不自禁弯着眼睛笑。   沈茴将齐煜小小的手放在手中轻轻抚着,她柔声安抚:“煜儿不用安心,小姨母都会陪着你。只要你一回头,就能看见小姨母了。”   “嗯!”齐煜认真点头,“煜儿胆子大,什么都不怕!”   沈茴含笑望着她。   虽然沈茴寝食难安,担心今日早朝上的事情。可是她心里也清楚,今日早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就算齐煜今日穿上龙袍坐在龙椅上,接受殿内臣子的跪拜,也不算真正完成了登基大典。   这里是行宫,不是京都。登基大典必是要回到京都,祭过天地拜过宗庙,接受各地赴京的亲王侯爵朝拜。   沈茴心里明白她与齐煜都很年幼,朝野之间有异心之人会很多。更别说,幼帝登基,更是反臣和番邦蠢蠢欲动之时。   不过万事都要有个喘息之机。如今借着禁军和羽林军,倒是会表面平静几日。   拾星询问:“娘娘,一会儿去早朝的时候,陛下穿什么呀?”   齐煜的龙袍并没有准备。不是忘了给齐煜准备,而是根本就没有准备。   “常服即可。”沈茴说。   沈茴拉着齐煜的手,又对她絮絮说了一遍今日的章程,浩穹楼里的宫人们便都起来了。宫人端进来早膳,沈茴却并没有留下来陪齐煜,而是借着梳妆的理由离开了。她梳妆之后,回到了寝殿,裴徊光果然还没走。   她要和他一起吃。   沈茴坐在铜镜前,望着裴徊光给她挽发。她问:“你一会儿和不和我一起去?”   “不去。”裴徊光回答得一点犹豫都没有。   沈茴想说什么,又抿抿唇把话咽回去。   早膳很快端上来。团圆盛了一碗红枣桂圆汤递给沈茴,沈茴接过来,愣了一下。   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   沈茴垂着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将手里的汤放下,神色自若地去拿别的东西吃。   裴徊光看了她一会儿,收回目光。他少食,吃了不多,便放下银箸,从暗道离开浩穹楼。   博古架后的暗门关上后,沈茴放下银箸,立即不再吃。她让团圆将东西都撤下去。团圆刚走,沈茴立刻起身,快步朝盥室走去。   吐了。   许久之后,沈茴慢慢蹲下来,舒了口气。   很快,她又翘起唇角有点小骄傲地笑了。   看,她现在越来越能忍耐。已不再像刚入宫时那般忍不住吐他一身。 第172章   昨天晚上, 沈元宏拉着沈鸣玉左问右问。沈鸣玉心想既然皇帝已经刺杀成功,便把她如何与沈茴筹划讲给沈元宏听。   当然了,至于她们三个姑娘家的十年之约,她并没有告诉祖父。   “胆子也太大了!”沈元宏板着脸, 反复地指责, 只是那口吻听上去实在不像有多生气。   祖孙两个第二天一早很早醒来。沈元宏早已没了官职, 不能到早朝。他带着沈鸣玉站在金露殿必经的路旁,有些焦急地等待着。   直到真的远远看见了沈茴的身影,沈元宏焦灼的面庞立刻有了笑。   “祖父?我们要过去和小姑姑说说话吗?”沈鸣玉问。   “不去。一会儿就回家去。”   沈元宏一边回答着沈鸣玉, 一边目光还凝在凤辇上的幺女身上。沧桑的眼眸里笑意快要盛不住。   女儿长大了啊。   满是笑的眼睛里又慢慢有了些酸意。沈元宏握着拐杖的手用力握了握,将眼里的湿意逼下去。   沈鸣玉只问了一句,也不再问。现在的小姑姑一定没时间和他们说话。她望着凤辇上的小姑姑一会儿, 视线往前移, 又看了看坐在前面龙辇上的齐煜。   眼看着小姑姑和齐煜将要到了金露殿, 沈鸣玉有些沮丧地抿了抿唇。她们三个人之间有个大秘密, 现在小姑姑和齐煜到了金露殿做大事。而她呢?她连进入金露殿的资格都没有。   “祖父,我想领兵打仗,我想要功名。”沈鸣玉闷声说。   沈元宏朝她的后脑勺拍了一下,板着脸说:“走了,回家去!”   “哦……”沈鸣玉扶着祖父转身, 刚走了两步, 她又急急说:“祖父,您等我一会儿。我昨天晚上给禁军借了宝剑, 我得还回去!”   沈鸣玉跟通和打听了一下,才找到聆疾。   今日不是聆疾当差, 不过他也没有离宫, 一个人沿着高高的红墙, 快步往前走。听见后面的轻快脚步声,聆疾不用回头,就知是习武的女子。应当年纪不大,身量也轻盈。   沈鸣玉的身影便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聆疾逐渐放慢了脚步。   “聆疾哥哥!”沈鸣玉快步追上来,跑到聆疾面前,双手捧着他的剑,递到他面前。   聆疾瞥了一眼,没接。   “昨天入宫时被卸了兵刃,不得已跟哥哥借了剑。”沈鸣玉望着他,弯着眼睛笑,“握着它的时候,想着不能辱没其主,果真也借到了点哥哥的厉害!”   她跟聆疾借剑,是因为她觉得聆疾很厉害,用他的剑,也可以像他那样厉害。   聆疾望着小姑娘灿烂的明眸,沉默了片刻,才说:“送你了。”   沈鸣玉愣了一下,赶忙摇头,连忙说:“不不不,我有自己的剑。小姑姑千挑万选送给我的,我很喜欢。我不能平白无故拿你的东西。给你!”   沈鸣玉去拉聆疾的袖子,将剑塞还到他的手中。   “祖父还在等着我,我得走啦。”沈鸣玉急急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朝聆疾略略屈膝行了个淑女礼。   聆疾颔首回礼。   沈鸣玉这才转身,脚步轻快地往回走。只是她的眉头揪起来,有点懊恼,责怪自己刚刚忘了规矩,说话也没礼貌……   聆疾没回头,他听着沈鸣玉的脚步走远了,才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岑高杰目睹了这一幕。他哈哈笑了两声,朝聆疾招手,让聆疾过来。   “统领有什么交代?”聆疾问。   岑高杰今日下午才当差,身上穿着常服,没了硬甲在身,人也变得随和了许多。他笑着说:“沈家那小姑娘对你有意思,你别总冷着脸对人家啊。要我说……”   聆疾直接打断他的话:“统领,沈家姑娘刚满十二岁没多久,还是个小孩子。”   岑高杰睁大了眼睛,故意用惊讶的语气笑话:“聆疾,你行啊你。连姑娘家的生辰八字都弄到手里啦?哎呦喂,真没看出来。”   聆疾皱眉,不太高兴。他略抬高音声,声音冷冷的:“沈家姑娘年纪还小,我与她没见过几次。她只是性格开朗热络,随口喊我一声哥哥罢了。她年纪小,很多事情不懂。统领应当明白女子的名声是很重要的事情,还请统领慎言,勿要再拿这种事情玩笑。”   岑高杰连连摆手,笑着说:“行行行,我再不说了。”   顿了顿,他又笑着打趣聆疾:“你小子今天话真多啊。接下来一个月的话,今儿个都预支了,之后当哑巴?”   聆疾握了握手里的剑,颔首沉言:“我去忙了。”   岑高杰做了个请的手势,待聆疾转身走了,他才低声自言自语:“这么个冷性子,将来跟了你的婆娘可要不好受喽。”   ·   一前一后的龙辇和龙辇在金露殿的殿门前停下来,齐煜下意识地回头,望见小姨母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衫的小手才慢慢松开。   沈茴撑着沉月的小臂下了凤辇,往前走了两步,在齐煜面前蹲下来,明黄的凤袍裙摆拖地。   “煜儿记住了,不用害怕,只要你回头,小姨母一直在你身后。”沈茴一边温柔地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拂了拂齐煜被她攥皱的衣摆。   “嗯!”齐煜使劲儿点头,甚至朝着小姨母笑得露出小白牙。   沈茴站起身,牵着齐煜的手,缓步走进金露殿。她望着满殿的朝臣渐次跪下去,俯首行礼。虽然她柔声劝着齐煜,其实自己心里也很紧张。   没有办法,齐煜这样小,她更不能露出半点怯意。   沈茴的目光在殿内逐渐跪下来的朝臣上扫过,果然没有看见裴徊光的身影,他说不来,就真的不来。   虽早知他不会来,可沈茴还是希望他在。即使,有时可能会发生意见相左的情况。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齐煜被沈茴握在掌心的小手颤了颤,沈茴觉察到了稍微用力地握了握齐煜的小手。她目视前方的龙椅,继续往前走,终于穿过跪地的朝臣,沈茴牵着齐煜一步步走上玉阶,黄明的裙摆铺展在玉阶上,随着她的脚步,金丝若浮光。   沈茴松了手,让齐煜自己坐上龙椅。   一直被紧紧攥着的小手忽然被松开,齐煜有点迷茫无措地抬起小脸,望向沈茴。沈茴含笑望着她,轻轻点头。   跪地的朝臣们,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   齐煜这才转过头,迈着小步子朝龙椅走过去,背对着朝臣,她轻轻吸了口气,才慢慢转过身来,踮着脚尖费力在对于她来说抬高的龙椅上坐下来。   沈茴给予她一个赞扬的目光,可齐煜并没有看到,她板着脸目视前方。   沈茴这才朝一侧的珠帘后安排的座位坐下,然后望向齐煜,等待着。   满殿的朝臣们,也在等待着。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好似等了许久许久,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终于传来稚嫩的童音:“众爱卿平身——”   随风轻晃的珠帘后,沈茴慢慢弯起眼睛来。   ·   今日早朝,所有人都以为裴徊光会出面,可裴徊光并没有去。朝臣们忍不住思量,自从来了关凌,掌印好像的确不怎么上早朝。   金露殿中满朝文武猜着裴徊光的态度时,裴徊光正站在府中西南角的荔枝圃前,脸色不太好看。   昨天夜里的那场暴雨,实在是太骇然。听说乡野间有不少房屋倒塌,甚至有几百年的古树被连根拔起。   已经被裴徊光亲手弄了遮风挡雨的棚子,其中的三株荔枝苗,一株被折断了,一株冻坏了。只剩最后一株,苟延残喘般颤颤巍巍。   顺岁胆战心惊地回话:“掌印,昨天晚上那场暴雨实在是太大了。奴和几个小太监什么法子都想了,还是没全保住……”   “去,拿锹来,把这最后一株连土一起移到楼中。”裴徊光阴沉着脸吩咐。   顺岁赶忙去办。   裴徊光所说的将这柱荔枝苗移到楼中,是只单独拿出一间房,搬空里面的东西,用土填高,用整间屋子做一个苗圃,再将这支宝贵的荔枝苗移过去。   大半日,裴徊光都将心思用在这柱荔枝苗上。   直到最后这支荔枝移过去了,裴徊光亲自看过,勉强满意了。他令人备水沐浴一身尘土,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雪衣,回到寝屋去,座靠在长榻一端,手里拿了卷荔枝栽培的书册来读。   读着读着,他忍不住想了沈茴。   不知她今日早朝是不是顺利。   这个时候,早朝应该早就结束了,那她在做什么?裴徊光想了想,以他对沈茴的了解,她一定会在早朝之后留下几个臣子谈话。   “啧。”裴徊光啧啧两声。   人娇娇的,谁能想到野心那么大。   裴徊光慢悠悠地又往后翻了一页,继续读着荔枝苗用什么样的肥料,才能长得更好些。   傍晚时,伏鸦上楼,得了裴徊光的一声“进”,进去禀话:“掌印,京都西厂那边出了点事儿。西厂里的老人不太服王来。您看要不要东厂出面?”   “让王来自己处理。”裴徊光面无表情。   伏鸦应了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瞧着懒洋洋倚靠长榻一头的掌印过分养生,心里很不得劲。他试探着问:“掌印,出去找找乐子?”   “找乐子?”裴徊光抬起眼睛,寒凉的目光瞥过来。   撞见掌印这样的目光,伏鸦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让自己多嘴。他刚要开口辩解挽救,顺岁叩门,在外面禀话:“掌印,太后跑过来了。”   跑?   很快,裴徊光就听见了沈茴跑上楼的脚步声。轻盈的,也是凌乱的。   裴徊光皱了下眉。他将手中的书放下,倚靠的坐姿坐正了。   沈茴提着裙摆跑进屋,一看裴徊光,也不管伏鸦和顺岁还在这里,她越发快步朝裴徊光跑过去,整个身子扑进裴徊光的怀里。   沈茴将脸埋在裴徊光胸膛,委屈地呜呜直哭。   “怎么了?”裴徊光瞬间寒了脸。   沈茴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哭。   裴徊光寒声问:“哪个狗东西把咱家的宝贝惹哭了?”   裴徊光猜着早朝上谁惹了沈茴,漆眸底迅速升起不可阻挡的杀意。他又不得不压了压情绪,收起力道,摸摸沈茴的头,低声哄她:“明天咱家陪娘娘去上朝。”   “拉钩哦。”沈茴抬起脸,蜜笑望他。脸上哪有半滴泪。   裴徊光一窒,得知被骗,刚要冷声开口,沈茴蹙起眉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小声说:“我太想你了……” 第173章   伏鸦望着眼前这一幕, 目瞪口呆。他总觉得这不是他能看见的东西!他看见了,那他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他悄悄转过头,拼命向顺岁使眼色。然而顺岁颔首垂眉, 像一棵树, 一棵死树。那他咋办啊?伏鸦慌了。他赶忙学着顺岁一样低下头, 让自己也像一棵树。只是他这棵树可不是死树, 活得生机盎然的, 激动得叶子抖得噼里啪啦的。   他还在琢磨着自己今儿个能不能活着出去呢,顺岁已经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外走。顺岁走了两步发现伏鸦傻在那里, 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襟。伏鸦顿时回过神来,什么也不管了, 跟着顺岁一起逃出去。   刚迈出门槛, 伏鸦抖了抖肩,一屁股坐在地上。   顺岁毕恭毕敬地将房门关上,才含笑望向伏鸦,低声问:“督主,您怎么了?”   伏鸦赶紧爬起来,拉着顺岁飞快下楼。顺岁笑嘻嘻地说:“督主慢些慢些!”   顺岁脸上的笑已经很收敛了,实则他心里哈哈大笑。谁能想到东厂的鬼面督主竟然因为见了这样的一幕,吓成这样?   这好笑了吧。哈哈哈哈哈……   顺岁抿唇, 努力把笑憋回去。待被伏鸦拉到楼下,他语气寻常地开口:“今日所见,督主莫乱言。”   “这这这……这肯定啊!”伏鸦直接结巴了。   “嗯——”顺岁拉长了音应一声, “督主自便, 我要去给太后准备甜品了。”   “啊, 好。”伏鸦胡乱地应了一声, 站在原地没动。顺岁离开许久了, 他还站在那里发呆。   ·   屋内,裴徊光瞥着沈茴向他撒娇的脸,慢悠悠地开口:“怎么也是当上太后的人了,那两人还在屋里,就这样不顾虑?”   “你不喜欢吗?”沈茴细眉蹙了蹙,样子再委屈三分。   裴徊光没说话,用微蜷的指背缓缓蹭了蹭她的脸。   沈茴转瞬间又笑开,她弯腰褪下鞋子,爬上长榻,抬起裴徊光的手臂,自己的身子钻过去,软软坐在他的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腰身,靠在他的胸膛轻快地哼哼着。她环在裴徊光后腰的手,跟着自己哼哼的小调,轻轻用指尖儿点叩着。   裴徊光瞥向怀里的人,道:“目的已经达到了,还赖在咱家身上做什么?”   “因为喜欢呀。”沈茴凑过去,用自己柔软的脸颊在裴徊光微凉的脸侧温柔蹭了蹭。   “心情这么好?”裴徊光将她在他后腰捣乱的手拿到身前,拢在掌中。   “嗯嗯。”沈茴稍微挪了挪,调整了下坐姿,枕靠在裴徊光的肩上,在他耳边絮絮地说话:“我以为今日的早朝会很不顺利。其实挺顺利的……虽然早就料到了他们就算有别的想法,最近几日也不敢妄动。可是真的顺顺利利了,心里还是欢喜。”   “嗯,我让苏翰采官复原职了。表哥既已从军了,虚衔留着也无用。苏大人倒是大有可用。之前亲自拜访几次,他都不太愿意出山。没想到他今日那么痛快地应下,还立了誓呢。”沈茴弯着眼睛笑,“煜儿也好聪明。提前交代她的事情,她都有做到。我让她亲自询问苏翰采愿不愿意做她的老师。她刚问完,苏翰采红着眼睛跪下了。”   沈茴低低地笑出来声:“没想到平日里那么古板的一个人,也会当众红了眼睛。”   沈茴再轻叹:“当初没能阻止皇帝来关凌。哦……该称呼先帝了?可我还是想骂他狗皇帝。煜儿祭天拜祖的登基大典没能回京办,心里总是不踏实。若回去,舟车劳顿,又是劳民伤财的一回。可是我也知道京都才是政治中心,早晚都要回去……也不知道还能太平多久……”   “今天早朝上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哦,还有狗皇帝的丧仪。按照祖制,后宫中没有子嗣的妃嫔要么陪葬要么一生苦守皇陵。臣子提到这件事情,还以为我会反对。我才没有。我想……”   裴徊光垂着眼睛,安静地听着怀里的沈茴笑盈盈地说话。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事情——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情、早朝后她召了臣子谈论的事情,甚至宫中几位妃子为了不给狗皇帝殉葬想法子讨好她这样的小事。   起先,裴徊光不太明白沈茴对他说这些是什么目的。   他又不是真的隐退了,只是不喜欢踏进玱卿行宫而已。反正就算他不去,早朝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一清二楚。至于后宫的女人们如何讨好她、煜儿喜欢吃什么糕点……这样的事情讲给他听是为了什么?   沈茴软声细语地说了近半个时辰,说得懒倦了,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轻轻靠在裴徊光的怀里,不再说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眼睛来,望着裴徊光笑了笑。   裴徊光忽然就懂了。   她只是心情好,和他分享她的愉悦而已。   “娘娘啊——”裴徊光拉长了腔调,喟然般开口唤她。   “嗯?”沈茴眼睫缓抬,仰起脸来询问地望着他。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笑靥,慢悠悠地说:“过来让咱家亲亲。”   沈茴笑着凑过来,裴徊光却略向后退了一些,避开了。他略显嫌弃地瞥着她,说:“娘娘这嘴叭叭说了半个时辰,歇歇吧。”   说着,他低头,咬住沈茴胸口的束带,将蝴蝶结缓缓地扯开,埋首在她香软的胸口,溺毙在她的温柔乡里。   ·   第二日,裴徊光依言陪着沈茴上朝。他抬着小臂,由沈茴轻搭,陪她穿过满殿跪地的朝臣,送她到珠帘之后。   整个早朝,裴徊光并没有开口。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整个大殿显得十分安静,除了禀事的臣子说话声,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立在玉阶下,对朝臣向上禀奏的琐事并无兴趣。只是沈茴开口与朝臣说话时,他才会侧耳听一听。   不多时,礼部的人呈上皇帝丧仪的殉葬名单。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来,双手捧着名单,呈给太后。   经过裴徊光的身边时,裴徊光抬了抬手,拦下他。小太监吓了一跳,他垂首弓腰,不敢看裴徊光,吓得脊背沁出一层汗来,生怕掌印沉默太久要拿他的狗命取取乐子。   裴徊光只不过是拿了他手里的名单而已。   朝臣们谁也没出声,可谁都在偷偷观察着裴徊光的举动。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裴徊光握着名单,缓步走上一节节玉阶,朝沈茴走过去。   他长指掀开垂帘,珠帘相碰发出清脆的悦耳声响来。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他。她仗着裴徊光的身体和珠帘相遮,她轻轻冲裴徊光眨了下眼睛,再平缓开口:“有劳掌印了。”   “顺手之劳。”裴徊光弯腰将名单递给沈茴,又凑近她,压低声音警告:“和那群狗男人说话的时候,不准那样温柔的语气。”   沈茴悄悄翘了翘唇角,视线已落在手中的名单上。她轻咳了一声,提声开口:“这名单哀家要回去再看看。”   裴徊光直起身,再望她一眼,才转身走出珠帘。   一双双眼睛或明目张胆或偷偷地打量着他,从珠帘后走出来的裴徊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所有人的探究石沉大海。   ·   下了朝,裴徊光站在金露殿正门前,看着沈茴登上凤辇,他转身,无数双探究望着他的目光迅速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   啧。   裴徊光嗤笑了一声。   既然这么多人希望他做点什么,那他不做点什么,可就说不过去了。不能让他们失望啊。   “去,把总管喊来。”裴徊光随口吩咐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赶忙小跑着去喊人。   那些朝臣们,更是不再离开,恨不得竖起耳朵来,探听点风声。   裴徊光冷眼望着远处大片的玉檀,提高音量让他们都听见,他吩咐另一个小太监:“跑一趟咱家的府邸,让顺岁安排一下,咱家要搬进宫中。”   偷偷听着的朝臣们大惊。可他们不敢大声议论,只是用目光疯狂地互相交流。   “搬去哪里住呢?”裴徊光语气慢悠悠的。他转过身来,望向身后的朝臣,饶有趣味地开口询问:“诸位大臣们可有好的提议?”   朝臣们低着头,谁也没敢开口。当然了,裴徊光也懒得听他们的意见。   总管离得不远,很快赶了过来。   裴徊光瞥了一眼朝这边小跑过来的大内总管,扯起一侧的唇角,勾勒一丝若有似无的戏谑般的笑意。   “咱家要搬去乾和殿,立刻去安排。”   站在一起的朝臣们倒吸一口凉气。   乾和殿,是帝王所居。   左相苏翰采皱眉。虽然刚复职才一日,他还是开口:“掌印,这恐怕不妥。理应殿下搬到乾和殿去。”   一片噤声,有人在心里偷偷猜着掌印会如何对待站出来阻拦的苏翰采。   裴徊光愉悦地笑了,赞赏:“苏相好主意。”   裴徊光再抬抬手吩咐:“去浩穹楼告知一声,咱家一会儿接小皇帝去乾和殿同住。”   “你……”苏翰采睁大了眼睛,愣住了。   右相低着头,悄悄拽了拽苏翰采的袖子。   裴徊光走了,朝臣们还没离开,他们站在金露殿的殿门前,个个愁眉苦脸地商量着。   “这可怎么办啊?太后应当不会准吧?”   “太后还能阻止这死阉狗的决定?哎。帝王年幼啊!”   右相犹豫了一下,让小太监去浩穹楼盯着。   裴徊光早就对沈茴说过,他会把齐煜从她身边带走。原本是回京之后的事情,可那些朝臣们期待着他做点什么的目光太过热切了,他只好勉为其难提前把小皇帝带走。   裴徊光缓步朝浩穹楼去,一边走一边猜测沈茴的反应。言辞拒绝?失望地望着他?还是又软着嗓子跟他撒娇?   裴徊光走得很慢,到了浩穹楼时,先一步过去的总管已将裴徊光的意思送到了。他到时,沈茴正在和齐煜说话。浩穹楼的宫人们忙碌地给齐煜收拾东西。   见裴徊光来了,沈茴拍拍齐煜的肩膀对她说:“去吧。”   齐煜点点头,十分舍不得地一步三回头朝裴徊光走去。   裴徊光没往里走,待齐煜走到他面前,立刻带着齐煜转身。   片刻之后,他听见沈茴的脚步声。他垂着眼,等待着。   “煜儿!”沈茴大声说,“要听干爹的话!”   裴徊光微怔,瞬间停下脚步。   沈茴追上来,凑到裴徊光耳边,低声说:“晚上见。”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明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174章   沈茴低语这一句后, 便向后退开一些,垂眸望向齐煜,温柔地说:“煜儿, 小姨母晚上会过去陪你一起用膳的。以后每天晚上都会过去陪你用膳, 还要检查你的功课。就算不住在小姨母身边了, 也不可以偷懒哦。”   “嗯!煜儿会好好的!”齐煜使劲儿点头。   沈茴冲她笑笑, 重新望向裴徊光, 和和气气地与他说:“有劳掌印了。”   裴徊光望着沈茴含笑的明眸,沉默着。他明白沈茴这是跟他装糊涂。他早就跟她说过, 他不介意龙椅上坐的人是谁,可不管是谁都必须是遗臭万年的昏君。他将齐煜带走是为了什么, 沈茴心里必然一清二楚。   那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总不会以为他对她不忍心, 也会对这样一个小孩子不忍心吧?   啧,笑话。   他所有的温柔与良知,都给了她一人。   再无分毫。   “走。”裴徊光转身。   齐煜冲沈茴摆了摆手,快步小跑着追上裴徊光。她迈着一双小短腿,快步走起路的模样像跑起来似的。她一边快步跟上裴徊光的脚步,一边仰头望向裴徊光:“干爹,以后我们住在一起了吗?”   “嗯。”裴徊光随口敷衍一声。   齐煜笑了,认真地说:“可真好。和干爹住在一起, 别人就不敢来害我了!”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   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干爹的?许久了吧?   裴徊光回忆了一下,猜着是她身边那个嬷嬷教了她,在她刚会说话跑跳, 就屁颠屁颠跑到他面前, 学着那群小太监喊他干爹。   裴徊光还记得, 那时候齐煜脸上的笑是硬挤出来的。小身子吓得一抖一抖的。裴徊光懒得理她, 只觉得她和那群巴巴迎上来喊他干爹的小太监们没什么区别, 都是讨好寻庇护罢了。   当然了,齐煜按照孙嬷嬷的教导,主动跑去喊裴徊光干爹的目的,的确是和那群小太监们一样。   裴徊光回忆的那一幕,齐煜显然已经忘记了。小孩子的记忆里总是缺这少那的。齐煜费力地跟着裴徊光,亦步亦趋。不同于朝臣的担忧,齐煜显然没把和干爹住在一起当回事。   她从小辛辛苦苦地藏着那样的大秘密生存,不敢交朋友。偏偏又生母早亡,遭父皇厌弃。面上,他是飞扬跋扈欺负宫人的小皇子。实际上,这深宫中不仅没人喜欢她,暗地里也没少使绊子欺负她。   她努力扮演一个不招人喜欢的皇子,果然得到越来越多的厌恶。小小年纪,她已经能清晰地分辨别人望过来的笑是真的还是假的,别人看着她的目光里的厌恶是三分还是十分。   小孩子对喜欢和讨厌的认知单纯极了。她跑去喊裴徊光干爹,裴徊光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她从没裴徊光的眼中看见她熟悉的厌恶。   不是厌恶,那就很好很好了。   更何况干爹身边总有好些糖,偶尔还会给她几颗。   “干爹,我走不动了……”齐煜敲了敲腿。   “爬。”   齐煜瘪了瘪嘴,倒也不敢再吭声。   跟在后面的宫人赶忙快步走上来,将齐煜抱在怀里,抱着她朝乾和殿去。   ·   裴徊光将齐煜带走了之后,沈茴回到楼上,并没有多想这件事情,而是对着殉葬名单发呆。   “娘娘,苏贵人和赵才人给您送了东西来。”团圆走进来,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收不收呀?”   木盒里装着一套精致的首饰。虽算不上价值连城,却也是苏贵人和赵才人所能送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谁都不想年纪轻轻给皇帝陪葬。   沈茴琢磨了一会儿,吩咐团圆:“派人去各宫所有妃嫔叫过来,就说哀家要最后敲定殉葬名单。”   团圆犹豫了一下,疑惑地询问:“生下过公主的妃嫔也请过来吗?”   “请。”   不多时,各宫的妃嫔朝浩穹楼赶来。每个人都脚步匆匆,而且满面担忧。按照祖制,没有生育过的妃嫔或给皇帝陪葬,或一生诵经守皇陵。大好年纪的姑娘们,谁愿意呢?她们当中很多人刚入宫没多久,大多都不到双十年华。一个个眼睛红红的,脸色也苍白难看。走起路来,匆忙的脚步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踩得不踏实,颤颤巍巍随时都能跌倒。   就算生下过公主的妃子们,也同样脸色忧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天,她们日后能不能留在宫中与女儿相伴都是未知数。   丁千柔住得僻静,她带着出喜和双喜往浩穹楼去,一边走一边细细碎碎地哭。她怕呀,怕死呀!   出喜小声问:“现在去勾引掌印还来得及吗?”   双喜瞪了她一眼,出喜立刻闭了嘴,闷闷低下头。显然,她还没死心。可偏偏没什么机会下手。   沈茴在花厅召见了整个玱卿行宫中所有的妃嫔。后宫的女人实在是太多,这些女人有的是从京都跟过来的,有的是最后一次选秀的秀女,还有很多狗皇帝从各种地方弄来的美人。   一屋子穿着白色孝衫的纤细美人站在了花厅。   沈茴坐在上首,手肘搭在案几上,垂目思索着。   团圆走到沈茴身边禀告所有的妃嫔都到了,沈茴这才抬头环视整个花厅里的美人们,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同为女子的唏嘘感慨来。   “不知太后召我们过来可是有了什么决定要宣?”贤贵妃率先开口。   沈茴轻轻点头。她说:“礼部呈上来为陛下殉葬、守灵的名单。哀家瞧过了,觉得有些不妥。”   听沈茴提到了殉葬事宜,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这毕竟是关乎生死的大事。自己的生死就在太后娘娘的一念之间!   人群中有人开始小声地啜泣。   “哀家觉得诵经守皇陵便免了吧。至于殉葬,更应该免去。不过——”沈茴话锋一转,“这回倒是必须呈上去一份殉葬的名单。”   宫妃们以为沈茴的意思是说祖制不可废,总要牺牲一些妃嫔去地下陪先帝。谁都怕名额落在自己身上,一些没有家世背景的妃嫔们啜泣的声音更大了。   沈茴说出自己的打算来:“想归家即可归家。无家可归日后迁去别宫颐养天年。既不想留在行宫,又不能归家的,便在殉葬名单上留下名字。换个身份自谋出路,日后是喜是忧自己负责。”   花厅里的美人们都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上首的小太后。什么意思?借着殉葬的缘由,换个身份出宫?   这两日宫中的美人们人心惶惶,她们不仅是担心自己被选中去殉葬。就算不去殉葬,后半生也惶惶无依。既已入了宫,就算太后放她们归家,她们的家人也未必会再接受她们……   “你们不需要现在给答复。殉葬名单五日后呈上即可。”沈茴沉默了一会儿,再补充一句——“这番话是对你们所有人说的,不限于未生育的妃嫔们。”   沈茴说了这些后,便让她们都退下,回去之后慢慢思量再做决定。   ·   傍晚时分,沈茴去乾和殿之前,她临时起意,去了丽妃那里。她想知道丽妃的打算。若丽妃出宫,兴许,沈茴可以让丽妃在宫外帮她做些事情。   沈茴去得突然,丽妃身边的宫人都没反应过来,赶忙一个屈膝行礼来迎,另一个快步回去禀告。   沈茴还没走进去,丽妃已迈过门槛迎出来。   一个太医打扮的人跟着丽妃出来,在丽妃身边,一并向沈茴行礼。   丽妃温声说:“太后若有什么事情,知会一声便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快请进。”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一侧让开,请沈茴进去。   沈茴迈进堂厅,望一眼桌上没来得及收走的杏花酒,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钱太医弓身禀话:“臣已给娘娘诊过脉,这便退下了。”   “下去吧。”丽妃很快接话。   沈茴也没阻拦,她神色如常地椅子上坐下,像是没有注意到钱太医一样。   宫中太医馆的太医们按律地给各宫妃子请平安脉,无一例外都是晨间。只有各宫主子们身子不舒服了,才会在别的时辰去太医馆请太医。   丽妃可不像哪里不舒服的样子。   沈茴全当不知,含笑望着丽妃,寻常的语气开口:“本来是要去陪陛下用晚膳,刚好经过这里,想来问问你的打算。”   “臣妾……”丽妃忽然住了口气。   她抬起眼睛打量着好像什么都没看出来的小太后,不由在心里猜测太后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吗?丽妃那样的出身,从小和各路人打交道,对看人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犹豫片刻,丽妃咬了咬牙,在沈茴面前俯首跪地,道:“臣妾有罪。”   沈茴笑靥如常,她道:“都退下。”   沈茴带来的宫婢退下了,原本屋内丽妃身边的宫人也都退下了。   丽妃以额触地,闭着眼睛,等待着。然后,她听见沈茴一如往常的温柔语气再问了一遍:“以后什么打算?”   丽妃忽然就眼角发酸。她赶忙咬了咬唇,将眼里的泪逼回去。她压了压轻蹙,抬起头望向沈茴,说道:“我这样的出身,不敢想太多。若别宫留得下,亦是善终。”   沈茴有些惊讶。她问:“那他呢?”   丽妃抿唇,脸色煞白。她搭在膝上的手紧紧地攥了攥,忽然又一松,颓然道:“我们……不是一种人。”   沈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轻声问:“真的不换个身份试试吗?”   丽妃垂眸沉默着。   沈茴却轻轻地笑了起来,她低声说:“我竟有些羡慕你。”   丽妃茫然地望着沈茴,她不太懂沈茴的意思。习惯了将所有事情埋在心里,永远孤身一人,忽然有人能说说心里话,心里头翻卷的酸意怎么都挡不住。丽妃凄然一笑,苦涩道:“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更好的。他不应该喜欢我这样低贱的人……”   “也许,我们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人本就是男女情爱的美妙之处。”沈茴重新笑起来,“我心里的他很厉害很厉害。他那样厉害,我不能永远依附他,不平等的关系是不对的。我只能让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厉害,才能从他身后走到他身边,与他平视与他交握与他一起往前走。”   沈茴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拉起丽妃。   “每个人有缺点也有优点。过去不能更改,未来却是自己决定的。”沈茴站起身,“我得走了。你还有五日时间考虑。” 第175章   沈茴赶去乾和殿时, 裴徊光并不在。齐煜坐在台阶最下面一级,她手里举着块糕点。碎屑落到地上,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几只小蚂蚁如何搬运粮食。   齐煜抬起头望见沈茴, 小脸蛋上立刻浮现了笑容。她将手里的糕点塞给云鞘, 欢欢喜喜地站起身:“小姨母!”   齐煜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管什么时候, 只要看见小姨母, 她就觉得安心,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沈茴便也温柔地笑起来, 朝她走过去,动作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说:“怎么在这里坐着?”   “里面好些宫人还要收拾东西, 我不想呆在里面。”   裴徊光忽然要搬过来,宫人们措手不及,纵使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也需要些时间。沈茴来时,裴徊光并不在。他带着齐煜过来之后, 便出宫去了, 尚未归来。   晚膳已经备好了, 只等传召。   沈茴琢磨着,她既然说了晚膳会过来一起用,裴徊光应当会回来的,所以暂时带着齐煜玩一会儿, 等裴徊光回来。   裴徊光去了沈家人暂时安顿的宅院。   为了掩人耳目, 沈茴给沈家挑的这处院落不大, 也不大起眼。反正不过是暂时住几日, 过个六七日,就会搬回沈家原本的府邸。   沈鸣玉不在家,沈家一家人一起往正厅去,正要去吃饭。骆菀婉顺地扶着萧家老太太,沈元宏站在萧家老太太和夫人两个人中间,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弑君那晚的情况。   他已经说了八百回了。   已经详细到那天晚上的宴桌上摆了什么菜肴和酒品都详细说过十几回。   不管说了多少回,他还是说不够,每次说起都是这些年罕见的意气风发之态,和他一跛一跛的样子实在不符。好似他自己参与了刺杀之事。   他爱说,萧家老太太爱听。   沈夫人却是一直蹙着眉,她心里惦记的是她的幺女当时多危险啊,听说还淋了雨,不知道身体是不是吃得消,以后会不会遇到更多的麻烦啊……   “你们是没看见啊,蔻蔻站在玉阶上把人头一扔的样子啊……简直把那些大臣们吓个不行。下着暴雨,也不知道有没有文弱书生吓得尿裤子……”   沈夫人忽然急急拽了拽沈元宏的袖子。   “拽我干什么?”沈元宏正说得高兴呢,回头望向夫人。他这一转头,还没看见自己夫人呢,先看见了遥遥走过来的裴徊光。   他满面的喜色,立刻一僵。   有心怪连个通报的下人都没有,可是再一琢磨,这死太监神出鬼没呢,守门大爷看没看见他都是未知数。   裴徊光缓步走到几人面前,慢悠悠地说:“岳丈大人兴致不错啊。”   沈元宏没说话,把头转到一旁去,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裴徊光并不意外,也不在意。他再问:“留给岳丈大人的药,可有每日都服用?”   沈元宏还是没说话。   沈夫人心里有些紧张,并不敢惹怒裴徊光,急急说:“服用!一直都有服用!”   裴徊光点点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去,送沈老将军抬进屋,绑桌子上。”   “你要干什么?”沈元宏猛地转头望过来。   他不理裴徊光,裴徊光就愿意理他了?   嗤。   裴徊光也懒得搭理他,再吩咐:“再随便去间医馆,借个医药箱来,带刀的。”   裴徊光打算做什么,沈元宏心里隐隐猜到了。可正是因为猜到了,心里才会更加挣扎。   “哼。”他重重地冷哼一声,认真地说:“裴徊光,不要以为你对我有恩了,我就会对你另眼相看,就会感谢你!我沈元宏不是这样在意小恩小惠的人。我宁愿当一辈子瘸子,残着入棺材,也不用你来治!”   “哪那么多废话。”裴徊光冷眼瞥过来,语气也不耐烦,“再废话一句,咱家只好先杀几个人,往你嘴里塞几块人肉让你闭嘴了。”   “你!”   裴徊光再笑笑,朝沈元宏走得更近一些。他脸上带着笑,语气也和善,可是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温度:“老东西,咱家不稀罕你的感谢,更不稀罕你的另眼相看。你对咱家的态度越烂越好。啧,咱家费心把你医好你却对咱家打骂不休,让宝贝知道了,她只会更疼咱家。”   想象着沈茴红着眼睛抱着他亲着他,裴徊光十分愉快地低低笑出声来。   “你!你!你!”沈元宏气得脸色涨红,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老东西,你得给咱家乖一点。”裴徊光慢慢收了笑,扔了沈元宏手里的拐杖,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冷颜漠目地亲自扶着沈元宏往屋里去。   整个切骨重接的过程,沈元宏充满恨意地瞪着裴徊光,这份恨意让他连疼痛都忽略了,竟是一声未吭。   裴徊光接过小太监递来的雪帕子,嫌恶地蹭了蹭手指上沾的一点血迹,然后起身走到洗手架旁,再反反复复洗了几次的手。   整个过程,沈夫人一直都陪在这里。一个多时辰,她一直都心惊胆战。沈元宏的断腿被绑扎固定之后,才终于因为疼痛昏了过去。沈夫人望着裴徊光洗手的身影,犹豫了很久,才壮着胆子朝裴徊光走过去。真走到裴徊光面前了,她又不敢开口了。   裴徊光洗完手,接过帕子擦净水渍,等了一会儿,才不耐烦地开口:“岳母想说什么说便是,咱家没打算拧断你的脖子。”   沈夫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我家老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醒过来之后……”   满手沾血的过程让裴徊光心情不太好,人也变得不怎么耐烦。他直接打断沈夫人的话:“后续请个大夫来即可。”   沈夫人松了口气,她再试探地开口:“阿茴在宫里好不好啊?”   听见沈茴的名字,裴徊光脸上的郁色稍霁,语气也稍缓:“她很好。”   沈元宏的伤有些年数了,比裴徊光预想耽搁得久了些,这个时候沈茴应当已经到了乾和殿在等他回去,他不想再久留,抬步往外走,回去见沈茴。   看着裴徊光往外走,沈夫人心里挣扎了一番,才追到门口,小心翼翼地说了声:“谢谢。”   望着裴徊光忽然停下了脚步,沈夫人整颗心都揪紧了,生怕自己的道谢反而惹了这疯子。她紧张地攥着帕子,望着裴徊光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他说:“听说岳母大人喜欢京都万香楼的栗子鸡,咱家将那儿的厨子从京都抓来了,再过两日送到府上。”   沈夫人愣了。   她说过她喜欢万香楼的栗子鸡?她怎么不记得了?裴徊光再次转身后,骆菀快步走到婆婆身边,低声说:“上回阿茴带他来一起为父亲过寿,席间母亲提过的。”   “是吗?”沈夫人蹙着眉。她不太记得了。   裴徊光想快些回宫见到他的阿茴,他脚步匆匆,还没离开,看见了萧家老太太坐在前面的石凳上,似乎在等着他。   裴徊光走过去。   “蔻蔻从小特别珍惜别人亲手为她做的东西,所以最喜欢她嫂嫂给她做的糖。菀娘恰巧刚做了些,你带回去给蔻蔻。”   萧家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将一个盒子递给了裴徊光。裴徊光接过来,瞥了一眼,倒也没立刻走,等待着。他知道,老太太恐怕又是有话要对他说。   到底是急着回去,裴徊光不想耽搁太久,主动开口:“姥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咱家有急事要走。”   老太太笑笑,问:“小光最近心情好不好?”   裴徊光疑惑地望向老太太。他再重复一遍:“咱家没时间和姥姥客套,有话快些说。”   “说完了呀。”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笑着,“菀娘手艺不错,这糖很甜的。你也尝一尝。”   裴徊光多看了老太太一眼,问:“老太太,真没别的话了?”   萧家老太太笑着摇头。   裴徊光再次看了她一眼,快步经过她身边,走了。   ·   齐煜乖乖坐在沈茴面前,听着沈茴教她的话,一句一句背下来,再复述给沈茴听。沈茴在教齐煜明日早朝上要说的话,她还太小了,一字一句都需要沈茴来教。有些话,沈茴希望是齐煜自己说出来,而不是珠帘之后的太后说的。   裴徊光站在门口,望着暖灯下面对面坐在软塌上的两个人。   恍惚间,裴徊光竟荒唐地想到了岁月静好这个词。忽然地,他想到离开沈家前,萧家老太太含笑问他的那句话。   可笑。都是假象罢了。   裴徊光笑笑。他不应该想到这样的词。他不配这样的生活。他也不配有心情这种奢侈的东西。   沈茴回头望向出现在门口的裴徊光,弯着眼睛笑:“怎么才回来呀?”   齐煜伸长脖子望了一眼,说:“我知道了,干爹去给咱们买糖吃了!”   沈茴一边起身一边吩咐摆膳,走过去动作自然地拿了裴徊光手里的那盒糖,她说:“你再不回来,我和煜儿都要饿死了。”   裴徊光没说话。   沈茴诧异地抬起眼睛,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脸色。   “吃过了。你们自己吃。”裴徊光转身朝偏殿的寝屋走去。   沈茴站在原地望着手中的盒子——绸带结扣的方式是骆菀常用的。沈茴让齐煜乖乖自己去用晚膳,自己抱着这盒糖去找裴徊光。   沈茴追进裴徊光的寝屋时,他站在衣橱面前翻找着寝衣。沈茴走过去,在他身后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背上,软着声音问他:“真的不陪我们吃一点啦?”   沈茴用手里的糖盒子轻轻碰碰裴徊光的肚子。   裴徊光便拿过她手里的糖盒子,随手放在一旁。他转过身来,冷眼看着沈茴:“娘娘打算如何阻止咱家把小皇帝养成第二个昏君?”   就用你这样撒娇的方式吗?   “煜儿才五岁。”沈茴弯着眼睛乖乖地笑,“不管她现在做了什么,别人也不会骂他是昏君,只会骂你操控傀儡幼帝。”   “所以呢?”裴徊光神色不变,冷眼瞥着她。   沈茴温声细语:“所以,煜儿还小呀。就算你想再培养一个昏君,让旁人骂昏君,总要等她再长大一些,能自己理政。”   裴徊光沉默了一会儿,再问:“所以呢?”   沈茴狡猾地笑了:“所以,咱们该去吃饭了呀。”   她又低哼了两声,抱着他摇一摇,蹙眉抱怨:“大半日不见,一回来就冷着脸对我。你一点都不想我的吗?” 第176章   裴徊光望着面前对他巧笑嫣然的沈茴, 就怕她下一句会是——“可我好想你。”   “可我好想你的……”沈茴用手指头捏一点裴徊光的衣襟,轻轻晃了晃。一双水盈盈的美目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这世间,会用这样一双明眸温柔望着他的人, 恐怕只剩一个沈茴了。   裴徊光忽然有一瞬间责怪起自己的骄傲自大, 原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 纵着她闯到他面前, 冷眼看着她是如何一步步攻城略地。直到今日, 她成了他彻底割舍不掉的牵绊,也是唯一的牵绊。   不过, 他不后悔。   裴徊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抬起手,习惯性地用微蜷的指背反复轻蹭她的脸。他总是喜欢这样轻轻蹭抚她的脸颊, 细腻、柔软, 还有一丝恰恰好的温度。   沈茴不死心,蹙着眉哼哼了两声,语调既不高兴又噙着丝撒娇:“明明知道我在等你回来,还故意回来这么晚,看来是真的一点都不想我……”   裴徊光指腹下移, 捏着沈茴的下巴, 抬起她的脸, 开口:“啧,娘娘以前虽然也撒娇,可也没这么腻歪啊。现在都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了,反倒更会撒娇。要是被那群老臣见了娘娘这德性, 恐怕再无威信可言。”   沈茴想也不想直接说:“向心上人撒娇是女子发自内心的本能。越是喜欢, 越是见了便欢喜, 只想软着声音与他说话……等等……你说我腻歪。”   沈茴轻轻低哼了一声, 松开裴徊光,不高兴地向后退了一步。凤眸微圆地瞪着他。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声,伸手揽住沈茴的后腰,轻易将人带进怀里。沈茴双手抵在裴徊光的胸口,抗拒地轻推。推不开,沈茴的轻哼变成了重哼,一声不够,再来一声。   然后她攥着裴徊光的衣襟,拉近两个人的距离,装着生气的样子瞪着裴徊光,低声警告:“快说你喜不喜欢!”   “喜欢,娘娘什么样子,咱家都喜欢。别说是撒娇了,就算是拿鞭子抽咱家,咱家也喜欢。”   沈茴歪着头,想象了一下自己拿鞭子揍裴徊光的情景,觉得很神奇。裴徊光指背敲了敲她的头,她才回过神来。   “不与你说了,我好饿,要去吃东西。”沈茴松开裴徊光转身往外走,刚迈步两步,又去扯裴徊光的袖子,再接一句:“你吃过了也要陪我吃一点。”   裴徊光笑笑,由着沈茴拉着他往前走。直到走出门,外面会有宫人,沈茴松了手。裴徊光仍淡漠地跟在沈茴的身后。他望着沈茴的背影,心中缱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温柔。   这温柔让他痴迷,也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   齐煜乖乖坐在桌子边,虽然沈茴离开前让她先吃,可她并没有动筷子,而是等着沈茴。看着小姨母和裴徊光一起过来坐下,齐煜眨眨眼,好奇地问:“干爹,你不是说你吃过了吗?”   裴徊光冷淡地瞥她一眼,齐煜立刻闭了嘴低头扒拉米饭。   沈茴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糯米羹递给齐煜,齐煜抬起脸望着小姨母开开心心地笑起来。   裴徊光原想着等齐煜当个两三年皇帝,再当众揭穿她女儿身的事实,笑看那群臣子被愚弄的脸色。想想就觉得有趣。   可,裴徊光瞧着沈茴望着齐煜时弯眸而笑的模样,心下不忍。他想着,兴许还有别的玩法。反正没有回京真正举行登基大典,他可以换一个人拎上龙椅去折腾。   姓齐的,又没死光,也不是非齐煜不可。   在回京之前,他会让沈茴改变主意的。   她必须改变主意。   在那之前,就当哄哄她,让她当当太后,玩一玩。   ·   用过晚膳,沈茴刚放下银箸,团圆端来她的药。沈茴接过来一口接着一口,一股脑都喝了。   齐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沈茴喝完药,赶紧巴巴递上去一块糖。她五官皱巴巴的,问:“小姨母,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喝药?好苦哦。”   沈茴温柔地摸摸她的脸,说:“等煜儿长大了,小姨母就不用喝药了。”   裴徊光抬抬眼,望了沈茴一眼。   沈茴含笑望着齐煜,待齐煜转过头时,她才移过视线,望向裴徊光浅浅地笑了一下。   裴徊光不太懂沈茴这含笑的目光。   不懂,就问。   是以,沈茴在乾和殿用过晚膳之后,裴徊光没让她走,直接将她堵在床角,让她解释。   碧绿的雀羽扫着腰侧痒得要命,沈茴笑得湿了眼睛。她朝裴徊光求饶,说:“没什么意思,真的没什么意思,哄小孩子的呀。”   她软软地抱住裴徊光,将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上,歪着头,蹭蹭他的颈侧,低声说:“徊光,我有点怕死。”   她再蹭蹭他,然后整个身子偎靠着他,低低地说:“总觉得自己活不久,只想在活着的每一日都……”   她不说了。   “都什么?”裴徊光抬起沈茴的脸,审视着她的眼睛,不给她任何说假话的机会。   沈茴望着他,瞬间弯着眼睛笑起来,说:“想在活着的每一日都好好喜欢你。”   用尽全力地喜欢你。   得,这嘴又抹了蜜。   受不了。   只好堵了。   ·   俞湛给沈茴请过平安脉离开后,沉月将一份名单交给沈茴。   沈茴给了后宫妃嫔五日时间做选择,这份名单就是妃子们的决定。后宫的妃子还有一些留在京中,沈茴决定等回到京中,也一样给那些妃子自己选择的机会。   沈茴翻着名册,意外地发现没有丁千柔的名字。   丁千柔没有选择假死换个身份离宫,甚至没有选择光明正大地回家。   沈茴不由蹙眉。   据她所知,丁千柔自入了宫就很不情愿,为何如今给了她选择,她反而不离宫了?在江南时,沈茴与她的姐姐丁千云关系较好。在沈茴的印象里,丁家的人都很好,丁千柔在如今的情况下回家,家里人不可能不同意。   沈茴以前和丁千柔没交情,也不是很欣赏丁千柔的性子,可因为丁千云写信托她照拂,沈茴会对丁千柔上心一些。她不是很明白丁千柔顾虑着什么,是不是有着她不知道的苦处。   刚好要去见贤贵妃,也是顺路,沈茴便去见了丁千柔。还没进院,瞧见俞湛从丁千柔的院中走出来。   俞湛颔首行过礼后说道:“刚给丁才人请过平安脉,正要退下。”   太医馆的太医们都会负责给多位主子请平安脉,没想到负责给丁千柔请平安脉的人,会是俞湛。   沈茴多看了俞湛一眼,温声询问:“俞太医一直都在给千柔看脉吗?”   “回太后的话,以前不是。负责丁才人的太医最近告假。”俞湛顿了顿,温润地接了句:“臣只负责太后的脉册。”   沈茴微怔,继而含笑说好。俞湛颔首行礼,弓身退下。沈茴站在原地,望着俞湛逐渐走远,才迈进院中。   院子里有很多小孩子,都围着丁千柔。   丁千柔做糕点很好吃,宫里的小公主们都喜欢来找她玩,沈茴知道。可是让沈茴意外的是,萧牧送进宫的“大皇子”也在这里。   沈茴扫了一眼那个局促的男孩子,让所有人平身,带着丁千柔进屋说话,询问她可有难处。   “我、我……”丁千柔红着眼睛,“我姨娘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回家之后会怎么样。我不敢回去,又想回去……我、我……我没想好……”   丁千柔絮絮说了许多话,总之就是没想好。   沈茴向来不太喜欢劝说别人,只说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去找她,让她慢慢考虑,便离开了丁千柔这里。   ·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了。   沈茴最初对上早朝的担忧和紧张慢慢散去,已经习惯了坐在珠帘之后,从善如流地与朝臣议政。   她知道自己没什么经验,也从不妄自托大,会认真地听取朝臣们不同的意见,再从这些意见里,仔细分辨。   沈茴心里清楚,一切不过表面的平静。水波之下暗流涌动,危机一直在潜伏着。她不得不更加谨慎。   裴徊光不会每一日都来。每次他陪着沈茴来上早朝,只是冷漠地静立在群臣之首,整个大殿都会比他不在时更安静一些。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站在玉阶之下,听着珠帘后沈茴与朝臣争辩的声音。   臣子禀着陛下驾崩后,四地起义频发,武将提议出兵讨伐。沈茴不太愿意现在调兵,她主张招安。   沈茴语气温柔却坚定,与臣子争论之后,她再道:“再给哀家一些时间,会让最大的一支起义兵送上降书。”   最大的一支起义军?   朝臣们面面相觑。   箫起与吴往是兵权最多的两支反军。因为箫起曾经的身份,他手中的兵马一直比吴往多。可因为上一回皇帝断了边疆的粮草,吴往趁虚而入,将派去边疆的军队尽数收进囊中。如今箫起与吴往谁手中的兵马更多已经不好说了。   裴徊光抬抬眼,瞥了一眼珠帘后的沈茴。   “嗤。”   裴徊光一声轻笑,让整个大殿陷入一阵死寂。个个垂首的大臣们等着裴徊光发话。然而,裴徊光只是轻笑了一声,直到下朝都没再开口。   沈茴轻咳了一声,假装没听见,转移话题谈起其他事情。   ·   裴徊光出宫了一趟,回到乾和殿时,沈茴正慵懒靠坐在美人榻上,仔细挑着图样。   “你回来啦?”沈茴抬起眼睛对他笑,“快来帮我挑一挑。”   裴徊光走过去瞥了一眼,看着沈茴在挑小孩子衣裳的图样。   “灿珠的产期近了。虽然什么都不缺,可我想着亲手给他做件小衣服。”   “就娘娘那针线活还是算了罢。”   沈茴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这才随手指了一个。   “你敷衍人。”身拉着裴徊光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从图册第一页开始翻,“好好陪我挑一个啦。可是老祖宗您的乖孙子呢。”   沈茴刚刚洗过头发,披在肩上的长发飘着淡淡的雅香,很好闻。裴徊光凑过去嗅了嗅,似得了安抚,才勉为其难地陪着沈茴认真挑选图样。   过了许久,顺年得了通禀进来,将裴徊光要的名单呈上来。   裴徊光太久没杀人了,他让顺年又整理了一批名单,杀人博点乐子。   裴徊光懒洋洋地念着:“夏盛,曾官居四品,因罪死于狱中。其子病逝流放途中,只有一女被贬为宫婢。名……”   “什么东西?”沈茴好奇望过来。   名,灿珠。 第177章   裴徊光下意识地转头, 望向木几上摊开的图册,打开那一页的图样,是他刚刚给灿珠肚子里的孩子选的。沈茴说最好有祥云和六角结, 前者寓意吉祥后者寓意平安。于是, 裴徊光挑了这个又有祥云又有六角结,还有仙鹤的样式, 不仅吉祥平安,还要脚踏祥云高高在上。   就在刚刚,他还笑着挖苦沈茴绣不出仙鹤的风范。   裴徊光觉得,这太好笑了, 真的太好笑了。   于是,他便低低地笑出声来。   沈茴瞬间觉察出裴徊光的情绪不对劲,倚靠在他肩上的身子立刻坐直, 望向裴徊光手里的名册, 看见裴徊光没有念出来的那个名字。   这个名册是什么?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很快有了答案。她的脸色瞬间变得一阵惨白。   “把灿珠叫过来。”裴徊光开口吩咐。   沈茴偏过头安静地望向裴徊光。裴徊光并没有看她, 他目视前方目光虚落,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 沈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也好。   不是灿珠,也会是别的无辜姑娘,这一日来得这样突然兴许也是好事。她僵直的脊背慢慢柔软下来,重新靠在裴徊光的肩臂上。   ·   灿珠正在厨房里对着她煮的茶, 不满意地皱眉。   拾星坐在一旁抱着一块西瓜在吃, 她笑着说:“灿珠,你这都快要生了, 还在这里煮茶。要是让娘娘知道, 又要念叨你闲不住啦。”   灿珠倒了一点点凉茶自己抿一口, 还是不确定这凉茶的味道和王来煮的茶是不是一样,她苦恼地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总觉得人变得迟钝了,连味觉都出了毛病,尝不出味儿对不对了!”   拾星将啃光的西瓜皮放下,一边洗手一边笑着打趣:“灿珠,你还真把掌印当公公来孝敬啦。”   灿珠习惯性地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垂眼望着自己的肚子,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其实掌印挺不容易的。”   “你说什么呢?我没听错吧?哈哈,你居然这么说掌印。”   灿珠一怔,立刻咬了咬嘴唇,再不敢乱说。她实在是糊涂了,差点祸从口出。   ——娘娘交代过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就连沉月和拾星都不行。   灿珠转移话题:“好拾星,你洗了手帮我跑一趟,把顺岁叫过来好不好?顺岁也跟着王来学过煮茶,他能尝出来我煮的茶味道对不对。”   “好。我这就去。”拾星擦了两下手,脚步轻快地小跑出去。   灿珠转身去箱柜里挑选一套新茶具,腕上的红辣椒手串忽然结扣松了,掉到地上。灿珠将茶具放在桌上,去捡王来送给她的手串。肚子太大了,她不能弯腰,只好扶着案桌,试探着慢慢蹲下去捡。   “哎呦,灿珠姐姐这是做什么。我来我来!”顺岁小跑进来,帮灿珠将手串捡了起来,又扶她站起身,把手串还给她。   灿珠道了谢,笑着说:“又想请你帮忙尝尝茶。”   说着,灿珠想去倒茶。   顺岁哪里能让她做,自己倒了一点,认真尝了尝。在灿珠期待的目光里,顺岁笑嘻嘻地说:“灿珠姐姐,我实在是尝不出来你这茶和王来煮的茶有什么区别。”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不过也可能是我嘴不好使?反正我尝不出来啦。”   灿珠便也跟着笑起来。她说:“那还要麻烦你帮我把茶水呈上去。我现在这样子,就不去前面了。”   顺岁很夸张地“哎呦”了一声,笑着说:“姐姐是因为当了母亲才变了性子的?现在客套起来可真温柔,再不是之前的小辣椒性子喽。”   灿珠笑着瞪他一眼,说:“去去去,快去送茶!”   顺岁也不再打趣,拿新茶具重新装了凉茶,转身往外走。   灿珠低着头,将想把手串重新系上。只是一只手系扣实在有些难,她费了些力气也没能成功。反倒是顺岁端着茶水又回来了。   “顺年说掌印召你过去。看来这茶要你自己呈上去了。”顺岁说。   灿珠点点头,将手串收进袖中,去端茶。顺岁躲开,说:“我陪姐姐一块过去,到了门口,你再端进去就是了。”   灿珠笑着说好。   她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自从有了身孕,身边的人都对她很是照拂。她想着孩子出生之后,她身子方便了要好好回报这些人才是。   ·   灿珠端着茶进去,规规矩矩地将凉茶放在木几上,动作有些吃力地行了礼,站在一边等了等,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掌印有事吩咐?”   裴徊光没说话。他正在慢悠悠地翻看那本图册,每一页都是小孩子衣裳不同的花纹样式。   沈茴望着木几上,灿珠端进来的凉茶。   灿珠问了一遍没得到吩咐,她茫然无措,也不敢再问只好安静地站在一边候着。   许久许久之后,沈茴开口:“灿珠,你下去。”   灿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她觉察得出来裴徊光的阴沉。得了沈茴的话,她听话地转身往外走。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页图册,才开口“回来。”   灿珠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来。本就不是迟钝人,就算不知道缘由,灿珠也明白了自己恐怕陷进危险中。她握了握手心攥着的手串,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去,服顺地垂首立在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抬眼望向身侧紧张的沈茴。他笑了笑,慢悠悠地说:“娘娘,咱家又想摸别的女人肚子了。”   沈茴搭在腿上的纤指紧紧攥着裙子。她开口:“灿珠,你过来。”   灿珠莫名心跳很快,她越发攥紧手中的手串,胆战心惊地往前再走了几步。从窗口溜进来的风将她的裙布轻轻吹拂,轻轻碰了一下裴徊光的膝。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抬手,将掌心压在灿珠的肚子上。   隔着衣料,灿珠还是能感觉到裴徊光掌心的冰寒,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她手心里攥着的红辣椒手串,是王来确认过边角圆润不会磕着,才买了送她。可是她紧紧攥着的手心,还是被硌疼了。   灿珠忽然想,她可能来不及重新将这支手串再次戴到腕上了,也可能来不及等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也可能来不及回京和王来重聚了。   如果就这样死了……   那、那……那就当赔罪吧。   可是她不想死!她睁大了眼睛,努力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求生欲让她颤声开口:“掌印上次问他会不会踢人。那时候他还小不会踢人,他现在已经会经常踢人了。”   灿珠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敢主动去拉裴徊光的手,将他的手拉到一侧去感受肚子里的孩子正在踢踹的小脚。   灿珠整个人抖得不行,憋了很久的眼泪终究是落下来。她颤声说:“他长大了会好好孝敬掌印的!”   一句话说完,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再也站不住,身子向下滑。   裴徊光扶了一把。   他拉着灿珠的小臂让她站住,另一只手饶有趣味地感受着肚子里的小生命是如何奋力一脚一脚地踹他掌心。   沈茴一直盯着裴徊光压在灿珠肚子上的手。   沈茴也觉得自己疯了,居然拿两条人命来赌。可是她就是偏执地坚信自己不会赌输!所有人都说裴徊光坏透了,再无半分作为人的良知。可是沈茴坚信他不是,她坚信裴徊光心里还有善!只是被他的仇恨完全压在了深处!要不然,宫中七十多位公主也不会好好地活着。   裴徊光低笑一声,他松了手,慢悠悠地开口:“长大了是得好好孝敬咱家。”   灿珠提着的那口气忽然降下,再没了裴徊光的扶拉,她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沈茴攥着裙子的手一下子松开。她赶忙吩咐站在门外的顺岁和顺年扶灿珠下去。顺岁和顺年立刻进来,一左一右搀扶着灿珠往外走。   “血……”灿珠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过度惊吓,让她产期提前了。   沈茴追出去,白着脸颤声吩咐宫婢立刻去请隐婆和太医。她亲自陪着灿珠进了屋,揪心地看着灿珠被扶上床,然后紧紧攥着灿珠的手陪着她。   灿珠的产期很近了,隐婆已经提前准备好。隐婆得了消息很快赶过来,看一眼灿珠的脸色,直说这是要生了。内宦们退出去,宫婢们手脚麻利地准备着生产的一干物件。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灿珠手中跌落,沈茴愣了一下,捡起那条手串,抖着手重新系在灿珠的腕上。   “你好好的。王来在等你呢。”   灿珠紧紧咬着唇忍受着撕裂般的疼痛,意识疼得都要模糊。她沾满汗水的脸转过头望向沈茴,沙哑地说:“娘娘别守在这里了,避讳……”   沈茴还是又守了一会儿,待太医也赶了过来,她才听了宫婢的劝从产房出去。她站在门外,被廊窗吹来的风一吹,打了个寒颤。   回忆着那一盆盆血水,沈茴心口窒闷。她觉得自己再不离开,心口要受不住。她缓了一会儿,才抬步往回走。   ——去陪裴徊光。   裴徊光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对外面的嘈杂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倒了一盏凉茶,正在细细品着这茶。   虽然灿珠很努力地学了,可到底不是王来泡的茶。味道还是不一样。   沈茴走过去,站在裴徊光身边,她抬起手,将手心贴在裴徊光的后背上,像哄小孩子那样从上向下轻轻抚着。   裴徊光将茶盏放下。   他语气平淡地问:“娘娘相信因果报应吗?”   沈茴心里刺了一下,她违心地说:“不信。”   “其实咱家一直都信恶有恶报,只是怪上天的报应来得太晚也太轻飘飘,所以自己去惩罚。”裴徊光笑笑,“啧,咱家好不容易给自己选了个后人,竟然是……”   裴徊光低低地笑着。   兴许,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报应。   沈茴觉得自己心里好难受。她慌乱地抱住裴徊光,让他埋在她温柔的怀中。她说:“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不要这个孩子了……我把他们母子送走,送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我们重新选一个孩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或者、或者你喜欢长得像我一点的孩子?我可以去我的表亲家问问有没有愿意过继的……”   “不。既挑中了,咱家就要这个孩子。”裴徊光笑着,带着点阴恻恻的疯痴。   沈茴眼泪簌簌落下,她用力握紧裴徊光的手:“徊光,我带你一个地方,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不等了。 第178章   沈茴心里很清楚眼下并不是离开关凌的恰当时机。一切平静不过都是表象, 潜伏的暗流一直都在看不见的地方盘织。   可是心里的难受让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她决定现在就离开关凌,带裴徊光回扶宁一趟。   在离开之前,她必须做一些准备。   第一件事, 她去见了齐煜。她把齐煜抱在膝上, 拉着她的小手,认真告诉她:“煜儿, 小姨母暂时要离开几天。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一个人不要害怕。就和小姨母还在的时候是一样的。”   “你要去哪里?”齐煜小小的手反手拉住沈茴的手指头,握在手心里紧紧攥着。   “去扶宁,一个小地方。小姨母会和你干爹偷偷离开, 旁人都不知晓。”   齐煜眨眨眼,疑惑地问:“别人都不知道?要瞒着别人的?”   “对。”沈茴耐心地向她解释,“反正众所周知小姨母身体一直都不好, 时常需要静养。这次对外就说我生病了需要卧床养几日, 不能陪着你去上早朝。你每日还是往常一样,听着朝臣禀事便是。国事自有两位相爷做决断。”   沈茴面带微笑地温柔对齐煜说着, 实则心里也很担心把齐煜单独留下来。   “好。”齐煜点头, “煜儿会做好的!”   沈茴低下头, 轻轻与她贴了贴脸。她心里又担忧,又不舍,又自责。   沈茴让平盛将奏折都拿来,一份份翻看批阅, 再思量可能发生的事情, 提前写了对应的懿旨交给沉月保管。   沈茴一直忙到深夜,第二天再一早陪着齐煜上早朝, 将几桩前几日按下还未决断的事情都做了决定。   轻晃的珠帘后, 沈茴望向裴徊光往日站立的地方, 轻轻舒出口气。   下了早朝,沈茴再分别单独召见了左相和右相。   “哀家知晓朝臣中很多臣子不喜哀家垂帘听政。恰逢前几日落雨,哀家这身子又有些不适,听从医嘱卧床静养。接下来几日,哀家就不跟陛下上朝了。”沈茴停顿了一下,悠悠道:“还请爱卿多留心,这段时日有哪些朝臣举止不当。”   沈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意味深长地说:“新帝登基,旧臣贪污腐朽之败类理当清除。哀家乃久居深宫对官僚吏治所知不深,还要多靠相爷费心。相爷莫要辜负哀家的期望。”   这些话,沈茴对左相和右相单独说了一遍大致一样的。然后,她又对两位相爷说了些不同的话。   她对左相说:“苏大人,你是哀家三顾茅庐请回来的,如今又是陛下老师。信任与倚靠,自是与旁的老臣不同。右相居高位几十年,朝中许多臣子都是他的门生。有些人旁人谏不得动不得,还需爱卿多留心。”   她对右相说:“哀家与新帝皆年幼,朝中繁事多要仰仗爱卿。如今朝中这般杂乱,还要爱卿多费心。尤其左相虽官复原职,可到底曾受过大辱,人心不可知,还望爱卿多对左相的异动留心。”   沉月和拾星安静地垂首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拾星起先没听懂,她下意识地想去问姐姐。看见姐姐沉静的脸庞,拾星收回视线开始自己琢磨起来。   拾星送右相出去,沉月走过去拉了拉沈茴膝上的毯子。即使关凌是这样温暖的地方,过了盛夏,沈茴便又开始畏寒了。   她蹲着沈茴身边,仰头望向沈茴,询问:“娘娘这次带谁一起出去?”   “阿瘦和阿胖留在煜儿身边,贴身保护。免得旁人生疑,我身边的熟面孔一个也不能带走,只让蔓生跟我走就好。她武艺很好,不比阿瘦和阿胖差多少,入宫也没多久,没人会注意到她。”   沉月点点头。   沈茴再询问沉月昨天晚上交代她的事情可都记住了,沉月一一作答,没有半丝纰漏。   沈茴这才终于露出了丝放心的笑容。   沉月低下头,心里一阵心疼。沈茴很小的时候,沉月和拾星就来了沈茴身边做事,这些年她看着沈茴长大。如今沈茴做事越来越面面俱到,甚至可以说是沉着老练。可是沉月还是忍不住怀念那个不用多操心无忧无虑安静坐在檐下读书的小主子。   平盛脚步匆匆地上楼,脸色有点不好看。   “娘娘,萧家公子出事了。”   沈茴惊讶地抬起眼睛。   萧牧死了,半个月前死在剿匪中,路途遥遥,消息今日才送来。   沈茴呆愣了好半天。   重逢后的嫌隙和气恼是真实存在的,幼时一起长大的情谊更是存在的,两相胶着,最后化成一道唏嘘的轻叹。   ·   沈茴见到裴徊光的时候,他正慢悠悠地拿着个水壶,给屋子里的那株荔枝浇水。神情说不上是漠然还是悠闲。   沈茴提裙迈进门槛,伸手去攥他的袖子摇啊摇。   “走呀。”   裴徊光瞥她一眼,问:“娘娘到底要带咱家去哪儿,见谁?该不是你的哪个情夫吧。”   沈茴有点担心若她说了是回扶宁,裴徊光会不愿意去。她犹豫了一下,低哼一声,不大高兴地嘟囔:“我花了好些心思把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就想带你出去散散心都不成吗?怎么就是见我情夫了?说不定带你去见你的情妇呢。”   裴徊光不大高兴地戳了戳她的头,道:“什么情妇?娘娘说话注意点罢。”   “明明是你先口无遮拦说什么情夫呢。”见裴徊光又要来戳她的头,沈茴抱着头往后退,“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裴徊光看得出来沈茴不想说。   她不想说,他便不问。   她想带他走,他便跟她走。   接下来两日,裴徊光都悠闲地坐在马车里,偶尔翻翻医书悠哉地打发时间。更多时候,他都将沈茴拉在怀里,吃一吃。   蔓生赶着马车,快马加鞭,两日后,赶到了扶宁。   扶宁是个不大的环山小镇,整个镇子没多少人,住处环山而建,家家户户隐居般,连个邻居都很远。也正是因为山路崎岖,地势险阻,小镇上的人陆续搬走,还住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蔓生放慢了赶车的速度。盘山路不是很好走,有些颠簸。   碌碌车辕声中,裴徊光不悦地将手中的医书放下。颠得他不想再看了,他转首望向沈茴,见她蹙着眉正捏着针绣帕子。   马车越来越颠簸,沈茴捏着细针,好半天没下针。   “给咱家绣的帕子?”裴徊光问。   “嗯。”沈茴随意应了一声。马车实在是太颠簸了,她不想再继续绣,用小剪子剪断了绣线,把细针收进针盒里。   裴徊光瞥了一眼帕子一角绣的海棠。这一瞥,他意外地看见红色的海棠绣图旁,绣了四个小字——   混账东西。   “啧。”裴徊光抬手,捏住沈茴的后脖子。他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娘娘啊——咱家看娘娘这是责怪咱家还不够混账啊——”   脖侧被裴徊光的指腹捏得好痒,痒得沈茴忍不住笑出来。她软声求饶:“快松开,快松开!是你不肯告诉我你原本的小字的……我这才随便绣嘛。你不喜欢我自己留着用哈哈哈……你松开啦。”   马车停下来,蔓生听着车厢里沈茴的笑声犹豫了一会儿,待里面安静下来,她才禀话:“娘娘,到地方了。”   裴徊光松开了沈茴,转身要推门。她不想提前告诉他带他去哪里,他便不问,不问不代表不好奇。   沈茴急急拉住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回过头来,询问地望向她。   沈茴慢慢收了笑,她有点忐忑地说:“不要发脾气,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气就丢下我自己走了……”   “呵,娘娘说什么呢?咱家怎么可能舍得丢下娘娘自己走。”裴徊光好笑地摸了摸沈茴的脸。   沈茴慢慢松开拉着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推开车门的前一刻,眼底还残着刚刚望着沈茴的温柔。下一刻,破旧的木门出现在视线里。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一下子炸开。   蔓生习武之人,敏锐地觉察出来裴徊光身上一瞬间散发出来的阴狠死气。   裴徊光望着眼前破旧的木门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跳下马车,一步步朝这处结满蜘蛛网的破旧老宅走过去。   他站在门前,隔着一道门,闻到旧年岁里再熟悉不过的腐臭味道。老东西身上的烧伤很重,身上一直都有一股子腐烂的恶臭味道。   许久之后,裴徊光抬手,推开木门。   吱呀——   随着这一道嘶哑声,过去黑暗的记忆扑面而来。   “你这废物样子如何复我卫氏!”   “你凭什么偷懒?你要时刻记住你的命是无数卫氏人救下来的!只要你活着一日,你就要背负万人的血债!为他们的牺牲担负起复国的大任!”   “废物!废物!你为什么还没学会!”   “你为什么不能杀了他?杀了他!连杀人都不敢,你能做什么?”   “来,这是哑药。喂他吃下去。只有哑巴才能保守秘密。仁善这种东西你不需要有!仁善复不了国!”   “别……儿子,别碰那本邪功。父皇求你了!千万别碰那东西……”   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自裴徊光迈进这里,耳边全是老东西嘶哑的吼声,还有他遍布烧伤的可怖面容。他用被烧伤的手鞭打他,一遍一遍告诉他要复国。   当他长成少年,轻易拽住他手里的鞭子,看着他从轮椅上摔下来,像一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裴徊光冷眼看着他,用他培养出来的冷漠瞥着他嘲笑他:“别再做你的春秋大梦,卫氏死光了,还复什么国。”   老东西死后房子起了火,少年的他冷眼看着老东西的房间烧成一片狼藉。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走进老东西生前的房间。他蹲下来,去捡烧残的手记本。老东西的手烧伤了,却坚持用手夹着笔记录他的成长。在本子里记下他学会了什么,还要学什么,更多的是抱怨他学得太慢。   本子烧坏了,只剩下三五页。裴徊光面无表情地艰难辨认潦草字迹。   “残身疼痛难耐夜不能眠,深知命不久矣。唯憾等不及我儿及冠成家时。提前为他许下小字。   ——怀光。   愿我儿不管深陷何等苦境,仍心怀光明。”   裴徊光再翻一页,也是最后一页,只歪歪扭扭四个字——   “我儿恨我。”   后门忽然传来一道老妪的声音——“谁来了呀?”   熟悉的声音让裴徊光猛地僵在那里。   老妪再问一句:“是灿珠来了吗?” 第179章   裴徊光迅速站起身, 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外走,经过站在前院的沈茴身边,继续往外走, 直到迈出破旧的木门, 站在院墙外。   他垂着眼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因为走得太急, 手里还攥着那几张烧残的纸张。他的视线落在手中发黄的纸张上的“恨”字,听着身后蹒跚的脚步声,以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了呀,怎么没有人了呢?咦, 你是……”老人家弓着腰,右臂臂弯挂着个篮子,里面是一些刚刚在后院摘的青菜。她左边的袖子空空荡荡地垂在身侧。   老人家上了年纪, 不仅腰身直不起来了, 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她眯着眼睛打量站在前院的沈茴。第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灿珠回来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并不是。   沈茴快步迎上去, 取了老人家臂弯里的木篮子, 扶着她,温声细语:“阿姆,怎么自己在后院摘菜呀?”   老人家由着沈茴扶着她在院中的长凳坐下。她盯着沈茴多看了两眼,忽然就知道沈茴是谁了。   “藤生跟着哑叔下山买东西去了。你、你就是灿珠说的那位贵人?是你派人接我过来的?”老人家皱着眉询问。   “是我。”沈茴看见不远处的井水旁有半桶清水, 赶忙走过去在木盆里倒了些, 端过来,亲自给老人家洗去手上粘的泥土。她一边给老人家洗手, 一边温柔地说:“这么远的路, 让阿姆奔波了。”   老人家赶忙抓住沈茴的手, 紧张地问:“灿珠说的是真的?他、他……”   连名字也不敢说,声音还是再次压低。   “他还活着?”   “是,他还活着。”沈茴拿了帕子仔细擦拭老人家手上的水,“他很好很好。”   “那、那……那他在哪啊?”老人家压低了声音,胆战心惊地说着不能提起的人。   沈茴沉默地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重新开口:“本来这次他要和我一起过来的,只是实在有事情绊身,一时走不开。所以我先过来见阿姆,明日或者后日,等他忙完了他的事情就会过来看望阿姆了。”   裴徊光站在院墙外,听着院中两个人的交谈。他听着乳母熟悉的声音,听出她的紧张和惧怕。熟悉的声音,像是恍惚间将他送回到了幼时。   小院中安静了一会儿,老人家才重新喃喃开口:“真不敢置信,那孩子还活着……”   裴徊光听见乳母低低的啜泣声。   乳母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裴徊光也记得乳母是个很容易掉眼泪的人。他摔了、被罚了、生病了……她总是要哭的。甚至只是听说了旁人家的不幸事,也会掉一把眼泪。   “这些年他是不是也躲躲藏藏很辛苦啊?他、他……他从小啊就是个懂事、聪明、敬爱长辈友睦手足的好孩子。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像他父亲多一些,还是像他母亲多一些。他长大成年了,应该是他父亲那样成了个和善温润的郎君了。说不定也会像他母亲那样喜欢些诗词文墨抚琴煮茶……”   裴徊光安静地听着乳母对他的期许。   他慢慢合上眼睛。   不,他没有长成那个样子。他要让乳母失望了,他完全长成了相反的模样。   ——肮脏又卑鄙。   老人家说着说着眼里盛满热泪,死死抓住沈茴的手,盈满热泪的眼睛充满希望地望着沈茴,她问:“他成家了没有?夫人品性好不好?是不是都有孩子啦?”   沈茴望着老人家认真点头,说:“是,他已经成家了。是我的夫君。”   老人家顿时松了口气,死死抓着沈茴的手也慢慢松开。她笑着说:“你果然是他的娘子。好,好……你们成婚多久啦?有没有孩子啊?”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们成婚没多久,还没有孩子。”   “啊。”老人家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赶忙又说:“不着急,不着急!夫人看上去年纪也小,再等几年也是无妨的。他……他对你好不好啊?”   沈茴有些忍不住,她偏过头,眼泪落下来。   老人家忽然有些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追问:“夫人,小珖他是不是惹你生气了让你受委屈了啊?他要是不知道疼媳妇儿,那也是没人教他。可是他聪明。你教教他,他一定一教就会……”   “没有。”沈茴马上灿烂地笑起来,“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们很好。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这么多年才找到您。”   老人家松了口气,说:“入土前能知道他还活着,还成了家。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沈茴望着老人家悬空的左边袖子,忍下心酸,笑着说:“这些年,他一直记挂着阿姆。等他忙完了,就过来接您回家去孝敬。”   “好。好……”老人家弯着眼睛笑着。什么接回家孝敬的都不重要,知道那孩子还活着,就算是现在死了,也是死而无憾了。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沈茴以为是裴徊光进来,她立刻转头,没见到裴徊光,见到的是下山采买归来的哑叔和藤生。   藤生立刻迎上来,朝沈茴毕恭毕敬地行了屈膝礼。   沈茴望了一眼停在院门外的马车,她转过头对阿姆说:“阿姆,我得先回去了。过两日和他一起来接您。”   “现在就走?”老人家右手撑着站起身,眉宇间皱在一起,“都不留下来吃顿饭吗?”   沈茴摇头,温柔地说:“阿姆,等我忙完了事情,以后一起吃饭的时日还多着呢。”   老人家这才点点头,她想送沈茴。沈茴轻轻地抱了抱她,阻止她送,再交代藤生好好照顾老人家。然后沈茴才往外走。   虽然沈茴说了不用送,可老人家还是步履蹒跚地送到院门口,亲眼看着沈茴搭着蔓生的手登上马车,一直目送马车沿着盘山路往下走,才转身回去。   老人家和藤生都回去了,哑叔却仍旧站在院门口。他伸长了脖子,一直眉头紧锁地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藤生是沈茴派去接阿姆的人,阿姆被接过来也不过三五日。   而哑叔,却是一直生活在这里。   ·   马车里,沈茴悄悄打量裴徊光的神色。沈茴不知道裴徊光什么时候登上了马车,兴许是哑叔和藤生回来之前?可沈茴猜着她与阿姆说的话,裴徊光应该都听见了。   裴徊光没什么表情,安静地坐在马车里。   沈茴目光下移,落在裴徊光手中捏着的那两页纸。她试探着伸出手去拿,裴徊光没拒绝,由着她拿走。   纸张上的字迹很难辨认,沈茴蹙眉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清楚。她抬起眼睛望了裴徊光一眼,将纸张放在一旁。她从长凳下的收纳箱中取出快绣完的帕子,拿着小剪子将绣好的“混账东西”四个字一点一点拆去。   车辕碌碌,偶尔传来坐在前面的蔓生的赶马声。   一直到下了山,马车的颠簸才好了些。沈茴已经将绣好的四个字拆掉了,细针穿了绣线,开始绣他的小字。   裴徊光转过头,望向沈茴。   她没说话,安静地绣着“怀光”。他便也不说话,安静地望着她一笔一划地绣着他的小字。   “怀光”两个字还没有绣完,马车停了下来。蔓生在前面说:“娘娘,这地方偏僻。附近只一处不大的客栈。怕客栈里的膳食不好,先在这儿歇歇脚吃些茶点吧?”   沈茴说好,将还没绣完的帕子暂且放下来,带着裴徊光下了马车。在一处茶肆很后排的角落坐下,店小二很快端上来茶水和糕点。   地方小,人也不多。平日里,百姓不会这个时候来茶肆,所以茶肆里的人格外少,只在前排坐了三五个,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听着前头的先生抑扬顿挫地说书。   沈茴吃着有些粗糙的糕点,裴徊光却一口没碰,他垂着眼睛,修长的指转着一个空茶盏,听着青衣老者说书。听着听着,发现这说书人说的不是什么故事,而是议论当今皇室。   “……大齐这两位皇帝,一个比一个残暴,听说这是齐氏骨子里带的!这样的昏君暴行,当真是混账啊混账!千百年后,留在史书上,定要被人人斥骂。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裴徊光转动茶盏的动作忽然停下里,抬抬眼,瞥向认真听说书的沈茴。   感受到裴徊光的目光,沈茴转过脸来,温柔对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这才低低开口:“走吧。”   他不想听了。   “好。”沈茴起身,动作自然地去牵裴徊光的手,和他一起重新登上马车。   说书人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沈茴和裴徊光,待蔓生快步走过来将一锭银子塞给他,他才顿时眉开眼笑。   ·   重新坐上马车,裴徊光开口:“娘娘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   “灿珠的父亲的确是守着玱卿行宫的三千余兵士之一。阿姆心善,割肉喂子。他瞧着于心不忍,后来虐杀之中,大胆救下,放在农宅养了很多年。后来夏家出事,灿珠在宫中做事,时不时也会往宫外寄钱,正是供养阿姆。你说,夏盛此人,究竟算仇人还是恩人?”   沈茴掀开窗边垂帘,望向天边漫灿的晚霞。   “齐帝花费一年将全国卫氏人抓进玱卿行宫。可是真的抓尽了吗?你既然逃了,那是不是也有很多个卫氏人被押送玱卿行宫的途中,被好心人救下?”   “那三千余名守着玱卿行宫的齐兵,的确作恶多端。可是当真每一个都作了恶吗?善恶一念之间,又或者,会不会有很多个夏盛?”   沈茴与裴徊光最大的不同在于,沈茴心里总是乐观向上。她会从善的角度去思考。所以,裴徊光潜意识里觉得卫氏已灭。而她不相信,所以她去查去找。   沈茴慢慢握住裴徊光的手。她说:“其实若你查过,很早前会查到阿姆活着。甚至会查到更多卫氏人还活着。那些人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混进了齐氏百姓中。”   ·   客栈不大,一共只有七八间客房。   夜里,裴徊光和沈茴安静地躺在狭窄的床榻上。   夜深了,月亮爬上夜幕。裴徊光轻轻吻了吻沈茴的额头,然后起身离开了客栈。   在裴徊光走后不久,有人来敲门。   蔓生打开房门。   沈茴的视线越过蔓生,意外地看见萧牧站在房门外。   “表哥?”沈茴放下手里刚绣好的帕子,惊愕地站起身来。 第180章   裴徊光离开的时候, 沈茴知晓。她听着身边的裴徊光起身下床走出去,然后去了隔壁把蔓生喊过来。待蔓生进来,沈茴也在床榻上坐起身来。   “娘娘被吵醒了?”蔓生还以为是自己进来弄出来的响动把沈茴吵醒了, 她站在屋子当中往前走也不是, 往后退也不是。   “不是被你吵醒的,我本来就没睡着。”沈茴一边欠身悬起床幔,一边吩咐蔓生掌灯, 并将桌上的针线活拿来。   雪帕子上的绣字只差一点点了, 反正也睡不着, 她想把剩下的那一点绣完。   沈茴一直没有睡着,心里有些不安。   为留在关凌的齐煜不安。虽然她觉得自己只是短暂的离开几日, 也将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准备, 还是很担心齐煜。沈茴一边绣着帕子, 一边心事重重思量着,从头再将所有事情捋一遍。   沈茴终于绣完了最后一个笔画, 刚要拿起剪子剪断线头。   她的手忽然僵在那里。   不对……   沈茴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一直被她忽略的事情!   ——大皇子是被表哥送进宫来,因此还得了高位。当初表哥离开时,便说过要去投奔世子。所以,大皇子是世子送进宫的。   可是世子早已揭竿而起,明目张胆地造反,想要自己称帝, 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那他又何必再送进宫一个皇子来登基?   这, 说不过去啊……   如果说只是借机给表哥做垫脚石助表哥登上左相之位?这也说不通啊。沈茴不认为箫起手中没有比表哥更可用的人。表哥年纪不大, 做事显然也不够冷静周到……   那箫起为什么送大皇子进宫?   沈茴眉心紧紧揪在一起, 万千思绪在这里打了结, 怎么都想不通。   大皇子忽然被送进宫,沈茴当然有派人偷偷去打探消息,弄清楚大皇子到底是不是皇帝的孩子。这一查,沈茴自然查得到了正是当初遇见的那个七朵金花镖局一路护送了大皇子到关凌,且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刺客,那支镖局虽然成功将大皇子送到了关凌,可是死伤惨重。得知那支镖局的人死伤过半时,沈茴还曾唏嘘感伤过一阵。   沈茴一下子站起身。   “怎么了?”坐在门口高脚凳上的蔓生吓了一跳,茫然地跟着站起身。   沈茴忽然抓到了一个关键,另外一个想不通的地方——   箫起将大皇子送进宫的路上遭到了埋伏。那又是谁埋伏在暗处想要刺杀大皇子?   还有人在暗处!   一时间,沈茴觉得自己站在平静的冰面上。然而这层冰很薄,下面早已波涛汹涌,薄冰随时可碎,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进万丈深渊。   沈茴的整颗心都揪在一起,万分急迫地想要回到关凌。她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希望裴徊光早些回来,最好可以将阿姆直接接回来。这样就可以明天一早便启程回关凌!   沈茴焦灼的心逐渐平静,她慢慢坐下来,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笼罩着。   她拿了剪子将线头剪断,然后垂着眼睛,凝望着海棠绣图旁的“怀光”二字,用纤细的指腹轻轻抚摸。   怀光,我多希望你能帮帮我。   可我又不能勉强你逼迫你。   沈茴轻轻舒出一口气,让自己焦灼的心彻底冷静下来,从头再琢磨一遍。无数个人影和情景在她脑海中飞快掠过,她让自己努力去寻找答案,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咚咚咚——”   沈茴从昏胀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望向门口的方向。她知道门外的人不是裴徊光——那不是他的脚步声,也不是他慢条斯理的叩门声。   “什么人?”蔓生站起身。   门外没有回答。   沈茴蹙了蹙眉,心里忽然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蔓生握着剑,警惕地打开房门。   萧牧站在门外,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表哥?”沈茴惊讶地站起身,“你不是……”   萧牧抬起眼睛,望向屋内的沈茴。简陋的客栈走廊只一盏要熄的旧灯。房门打开,屋里温暖的光一下子映入眼帘,可笑地让萧牧感觉到温暖。他望着一脸惊讶的沈茴,慢慢勾起唇角,问:“我还活着,表妹失望吗?”   沈茴愣了一下,蹙眉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然呢?难道裴徊光要我死,你不知晓?”萧牧低笑,“好,就算你不知晓。如果你知道了,你会阻止吗?”   沈茴觉得门外的萧牧十分陌生,再也不是记忆里的表哥。   萧牧脸上挂着丝带着嘲意的笑,他望着沈茴的目光再无从前的欢喜与温柔,只剩下漠然与责怨。他问:“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表妹心里算什么?在你眼里,还不敌一个认识短短时日的阉人?一个作恶多端的阉人?呵……”   沈茴重新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帕子放在一旁床榻上。   她冷静地问他:“是世子派你过来的?”   “这重要吗?”萧牧笑着,“好不容易能和表妹叙叙旧,为何要提起别人?”   沈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飞快地思量着此时偷偷离开关凌,到底是在哪个环节泄露了行踪。   ·   夜深人静,裴徊光重新回到了老宅。山上无灯,一片黑茫茫。可毕竟是生活十年的地方,这条山路太过熟悉。他习惯性地走到老宅的后门,轻轻用手一推,后门就被推开。   年少时,他总是被老东西安排很多很多的“任务”,做不完不准回家。所以在深夜归家是很寻常的事情。   哑叔担心自己不能听见他的敲门,永远给他留着后门。   裴徊光悄无声息地迈进院中,径直走向客房,去寻阿姆。房门从里面被上了锁,裴徊光轻易将门锁解开,悄声进去。藤生睡在外间,熟睡中听见响动,似要醒来。裴徊光随便挥了下手,藤生彻底睡过去。   裴徊光绕进里间,径直朝床榻走去。他在床边坐下来,安静地凝视着睡着的阿姆。   白日过来时,他没敢看阿姆。此时才能仔仔细细端详记忆里的阿姆。   阿姆老了。   好半晌,他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阿姆的衣袖向上挽起。从肩膀往下只坠着一块萎缩的肉,再往下什么都没有。想来那年割肉伤口感染,为了保命,将胳膊舍去了。   裴徊光想要伸手去摸摸阿姆残着的那点胳膊,悬着的手好半天没敢碰一碰。   这么多年了,他始终都忘不了得知自己吃的肉是阿姆割的肉时,那种吐到五脏六腑都恨不得挖去的感觉。   “孩子啊……”   裴徊光指尖颤了一下,立刻将手收回来。他抬眼望向阿姆,见阿姆还睡着。   片刻之后,裴徊光的眼中慢慢浮现了一丝温柔的笑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姆呓语的毛病居然还在。   裴徊光动作轻柔地将阿姆的衣袖放下来,再为她盖好被子。他站起身,立在床榻旁又凝望了乳母好一阵,才又悄声离开。   太晚了,他不想这个时候将阿姆吵醒。   等明天早上,他会与阿茴一起过来,接阿姆回家。   裴徊光经过睡在外间的藤生,再挥了挥手,让这丫鬟过个两刻钟就会恢复知觉。裴徊光原路返回,走到后门,听见枝叶的婆娑摩擦声。   裴徊光停下脚步,望向杏树后的阴影里。   “出来。”   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一直盯着裴徊光。他走到裴徊光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嘴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唔唔”声。   裴徊光看着他比划了一会儿,才开口:“是我。”   男人乱比划的手一下子停下来,嘴里也不再呜噜呜噜地发出声音来。他望着裴徊光,满是褶皱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   不好看。   也好看。   裴徊光没有想到哑叔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十三年。   裴徊光心里生出一种可笑的想法——哑叔该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守着门等他回来吧?   于是,裴徊光就想着,明日接阿姆离开的时候把哑叔也带走吧。   裴徊光转身往外走,哑叔却又在后面唔唔啊啊地叫唤着。   裴徊光停下脚步,转身望过去,看着哑叔脚步匆匆地往房里跑。裴徊光稍微等了一会儿,哑叔很快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支兔子灯。   哑叔跑过来,满脸堆笑的吧兔子灯递给裴徊光。   白萝卜雕的兔子灯,用很薄的纸糊着四周挡风,里面插着一根红色的蜡烛。   裴徊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开口:“哑叔,你这脑子是不是一根筋?”   裴徊光年少时不仅时常很晚归家,也时常夜里离开。哑叔总是担心他走那样黑的山路,会给他递灯。裴徊光不接,他就想法子自己雕一些小孩子喜欢的动物花灯。   十二生肖雕了个遍。   虽然,裴徊光从来没接过他的灯,还想嗤笑冷待他。   哑叔脸上挂着笑,从来不因为裴徊光的拒绝而难受,下一次继续雕灯。   裴徊光视线下移,望着那盏散发着微弱光明的兔子灯。   啧。   雕得挺好看的,阿茴应该会喜欢。   裴徊光接了过来,转身往外走。   哑叔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自己空了的手,好半天没回过神时。他伸长了脖子,望着一片漆黑里那点微弱的灯光逐渐远离,直到看不见,脸上终于又傻傻地笑了起来。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沿着盘山路往山下走,偶尔目光会落在手中的兔子灯上。灯光温暖,终究将他的眸子也映出了几分温暖来。   有那么一瞬间,裴徊光忽然就想,他想要的报复应该也差不多了。齐氏王朝的荒唐暴戾已然足够被记在史册里被后人万般责骂。   至于名单上的三千多人,兴许阿茴说得对,他们之中不会没有一个人心存善念,可能有很多个夏盛。而卫氏,并非真的灭了族,也有很多卫氏人隐姓埋名成了如今齐国土地之上的寻常百姓。   更何况,那名单上的三千多人已经被他虐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几乎都因各种原因已去世,要用后人抵命。   然而,   裴徊光回到那间客栈,他推开房门,没有看见沈茴,只看见蔓生的尸体。   兔子灯落了地。   裴徊光捡起床榻上的帕子,“怀光”二字上沾了血。   卫珖,你为什么丢下沈茴一个人?   他问自己。   心口疯狂窒痛。   他只知道,若沈茴出了事,这天下都要给她陪葬。   所有的温柔在他的眸底尽数散去,只剩无边黑暗。邪功的力量迅速攀升,将他心里刚生出的善彻底杀死。 第181章   哑叔在木板床上窝着躺下, 刚有了点睡意,就听见了脚步声。初听时, 他还以为是裴徊光又回来了,急急忙忙坐起来,披上外衣拢着衣带。   不对,不是小珖!   ——是很多人的脚步声。   哑叔看了一眼桌子上雕了一半的小牛南瓜灯,放慢了系拢衣带的动作,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衣服,才走出去。   萧牧趁着夜色, 带着大批人手悄悄上了山。箫起的命令,是带走那个独臂的老婆婆,其他人若有阻拦, 格杀勿论。   天下人皆知裴徊光练了邪门的武功,不用近身就可取人性命。而东厂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了他学了点皮毛, 个个身手了得。领了这命令, 萧牧不得不握紧手中的剑, 谨慎堤防起来。   他以为自己会遇到很多东厂的高手护卫, 可带着人真正进到破旧的老宅时, 惊讶地发现这里只有三个人。   一个看上去憨傻的老伯,一个独臂老妪,还有一个女人。   萧牧松了口气,他站在院门口, 冷声道:“只要这位老嬷嬷跟我们走,另外两个人可以活。”   “你做梦!”藤生拔剑, 挡在裴徊光的乳母身前。   萧牧看出来这丫头不会束手就擒, 他不愿意在这里耽搁, 生怕裴徊光去而又回。他心里焦灼地摆了摆手, 身后的人往前冲,踹开半开的院门,冲进院子里。   破旧的院门轻易被踹坏了一扇,颓然地倒地。   充满杀气的黑衣人手执刀剑冲进来,踢翻了院门口的长凳,碰倒了老旧的木桶,木桶朝一侧滚去,里面残着的水洒了一地。   破旧的木桶滚到一侧,被一个黑衣人嫌碍事一脚踹开,磕到石凳上,木板顷刻间四分五裂。   哑叔盯着那半扇倒地的木门好半晌,才又盯着碎开的旧木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小主子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他守着老宅十三年,让这里的一草一木保持着小主子离开时的模样,连被烧毁的房间都不敢轻易打扫。   他们踹倒了院门,踹歪了长凳,踹碎了木桶。   主子坐过的长凳,小主子亲手扎的木桶。这里是他守了半生的家。   “啊——”   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心口剧痛,倒了下来。   萧牧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哑叔弯腰捡起杏树下的扫帚,朝这群不被欢迎的人挥舞着,口中发出愤怒的呜噜呜噜之音。   他一边挥舞着扫帚一边往前走,呆憨的眼中是极少见的愤怒。   “你们在干什么?”萧牧训斥停住不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再次举着刀枪,朝着挥舞着扫帚的古怪老伯冲过去。然而他们根本不能近身,像有一道屏障阻挡在身前,随着老伯手中挥舞的扫帚,不知名的力道袭来,压得心口窒闷。有人不信邪,继续往前冲,手中的刀剑轻易被哑叔手中的扫帚打开。也有人被强大的力道击得向一侧滚去,狠狠撞在院中的杏树上。   杏树震荡,叶子飘落。   黑衣人忽然吐出一口血来,他将手中的短刀磕在树干里,支撑着站起身。   哑叔看着被他砍坏的杏树气得瞪圆了眼睛,嘶哑地啊啊怪叫着,他冲过去,抓着那个黑衣人,狠狠将他扔出去,扔到冲上来的一批黑衣人身上,强大的力道将冲过来的人狠狠砸倒一大片。   哑叔蹲下来,猩红着眼睛盯着树干上的伤痕,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口中连续发出急促的呜噜嘶哑怪叫。他指了指被砍坏的树干,冲这群黑衣人愤怒地吼叫着。   所以人都觉察到了不对劲,知晓眼前这个看上去呆憨的老伯,绝对不简单。   黑衣人不断望向萧牧,等着指使。   萧牧犹豫了。   不仅是萧牧带着冲进来的这群黑衣人呆住了,就连嬷嬷和藤生也呆住了。藤生回过神来,试探着问:“哑叔,你要不要剑?”   哑叔没答话。   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现在满脑子只知道自己守了半辈子的家被这群坏人冲进来破坏了。   他没有把家守好,陛下要生气的!   哑叔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了一声,朝这群坏人冲过去,有刀剑划伤了他,可是他好像不知道疼一样,轻易抓住这些身手了得的黑衣人,一手一个朝外扔出去。   一个又一个,扔垃圾一样,力大无穷。   他说不了话,口中发出的怪声谁也听不懂。他在说——赶出去,都赶出去!通通都赶出去!   萧牧终于变了脸色,知道今日不可能抓住裴徊光的乳母,立刻摆了摆手,下令剩下的人跟着他快速退离。   哑叔追到院门口,看着这群坏人仓皇逃走,他并没有追,而是跪下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被踢坏的木板门,口中发出极其难听的啊啊唔唔的哭腔。   嬷嬷和藤生对视一眼,赶忙疾步走过去安慰他。   “我们修一修,能修好的!”   “对对,去拿钉子锤子,咱们来修一修!现在就修……”   ·   萧牧带着七零八落的手下仓皇下山,一行人骑马飞奔得远了,他还能听见哑叔回荡在山间的尖利哭腔。他几次催促,让所有人加快速度。   原以为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没有想到被这样古怪的一个老伯搅乱了计划。萧牧脸色很不好看。   萧牧心里很不安。自从领了箫起的命令,他的心里一直都很不安。他知道自己在做多危险的事情,也知道惹了裴徊光的下场。   可是仇恨,让他放弃了很多这些年的坚守,毅然去当箫起的狗。所谓的,已不是得到什么,而是毁掉什么。只要箫起的目的能够完成,毁掉裴徊光这个作恶多端的阉人,他就算是死,也无憾。   萧牧心里清楚,仇恨已经让他放弃了善。   “快,再快!”萧牧举着马缰继续催促。   明明夜色里,只有他带着的这些手下,可他还是感觉到了危险。   直到,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   萧牧紧握马缰的手抖了一下。   明明已经打算为了报复裴徊光不惧死,可如今箫起要的人他没有抓到,已清晰地感觉到了狂奔的这条路不是生路,是必死之路。   一路狂奔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远处的那道缓步而来的人影,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凝滞。终于有人颤声询问:“我们往、往哪边走?是继续往前,还……”   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萧牧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黑衣人从马背上栽下去,几十个人就这样消无声息地坠马,失了性命,到最后只剩他自己还坐在马背上。   鲜血从倒地的黑衣人七窍流出,血水蜿蜒成河。   裴徊光一步步走来,肮脏的血水湿了裤腿。   裴徊光忽然想起四岁那一年,他手握匕首趟过血河,以为走过那道门就得了生的机会。可是他趟过血水,走到尽头,得到的不是生,而是恶鬼们一张张戏弄嘲笑的脸。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   萧牧看着裴徊光从远处逐渐走近,当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时,他紧攥着马缰的手忽然松开。到了这一刻,心里反而无惧了,反正是早就料到的结果。   “她在哪?”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发问。   “不知道。”萧牧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没错,我刚刚去见了她。可也不过是在她被带走之前,与她说几句话而已。至于她现在在哪,我也不知道。”   裴徊光冷眼看着他,并不见任何动作,马背上的萧牧忽然跌下来。心口一阵绞痛,萧牧跪伏在地,双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口企图抵御胸腔里的疼痛,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千万颗利牙撕咬的疼痛,痛得他连喘息都开始变得费劲。   裴徊光蹲下来,抓着他的衣领,抬起他的脸。他再问一遍:“她在哪?”   五脏六腑撕裂的疼痛让萧牧的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糊,他眼前隐约浮现沈茴的笑脸,从小到大温柔浅笑的她。   “表妹……”   裴徊光抓着他衣领的手略一用力,萧牧大口喘息着。他艰难忍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   裴徊光握着他衣领的手再用力,萧牧的五脏六腑窒痛再加深。   裴徊光忽然松了手。   萧牧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裴徊光。他不懂裴徊光什么意思?要放过他?   凉薄的月色罩下来,映出裴徊光没有表情的脸。   裴徊光抬了抬手,已经死了的一个黑衣人便站起身来。他流血的眼睛眼神空洞,流血不止的尸体握着手中的剑,朝萧牧的身体刺进去。   一个又一个已经死了的黑衣人爬起来,木讷地朝萧牧走过去,将手中的剑麻木地一次次刺进萧牧的身体。   千疮百孔。   裴徊光转身,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他抬抬眼,望着夜幕里将满的月亮,唇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咱家没有杀娘娘身边的人,月亮可以作证。   ·   三日后的晚上。   得到东厂紧急调令时,伏鸦正蹲在路边烧纸钱。和纸钱一起烧的,还有一份菊酿糕。   伏鸦盯着那份菊酿糕,焦急地等着它烧完,才握了剑离开。   他本是在休假,可是裴徊光急调,他不得不立刻回去。见了亲信,他才知道他休假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热闹的街市再无一人,从扶宁开始,周边十城,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不准走出家门半步,迈出门槛者杀无赦。东厂的人一遍一遍入户搜查,不放过任何角落,每一个活物都被拉过去仔细检查。   并且搜查的地方仍在逐渐扩大。   人们私下都说裴徊光在找一个人,这是真正的掘地三尺。   夜深了。   裴徊光独步走上西山的一片坟地。老坟座座,乌鸦狂欢。   今天是九月十五。   裴徊光寻了一座古坟,他挥了挥手,土地松动,露出里面的棺木。   裴徊光在棺材上盘膝坐下。   盘旋狂欢的乌鸦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结伴远离这里。   裴徊光抬抬眼,瞥一眼夜幕中温柔的满月,然后他慢慢合上眼,轻念梵元鬼录的经诀。   无数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黑色死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如饥似渴地朝着裴徊光的身体涌去。   每个月十五,裴徊光体内没有半分内力。   这话是真的。   可梵元鬼录的修炼方法,是不停地放弃与重纳。是以,每个月十五也是修炼的唯一时间点。   梵元鬼录一共十一重,裴徊光停在第九重多年。因为,第九重足够。   今日方知,不够。 第182章   万籁俱寂, 裴徊光孤身端坐在涔着黄土的棺木之上,让梵元鬼录的功法在体内缓缓流转。   可, 静不下来。   裴徊光想起沈茴带他来扶宁,他临下马车前,沈茴拉住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说:“不要发脾气,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气就丢下我自己走了……”   记忆倒流,裴徊光又想起很久之前带着沈茴离开皇家船队, 从京都到关凌的一路上只他们两个。刚刚离了侍女们照顾,沈茴身边只他一个人。当他白日出去独留她一个人在客栈里,她怕得将门锁了不止还要拿桌椅抵住, 店小二给她送饭,她宁肯饿肚子也不敢开门。他回到客栈, 她委屈地望着他。   心口窒痛, 忽然一口血吐出来。   裴徊光将手压在胸口,感受着心口的疼痛。好半晌, 裴徊光才抬起眼睛望向夜幕中孤零零的满月。   她一直都害怕一个人。   为什么要留下她自己?为什么?   三天了, 裴徊光已不记得自问了多少遍。   有的双生子一出生身体相连, 被当成不祥的怪胎。可裴徊光忽然羡慕起连体人, 恨不得将沈茴和自己的身体永永远远缝在一起。   裴徊光一生极少立誓, 今夜在这苍凉坟山之上郑重地发誓——等把沈茴找回来, 余生一日也不会与她分开。   ·   沈茴在噩梦中惊醒,她坐起身, 大口喘着气。噩梦里, 蔓生倒下的一幕反反复复地重演。   蔓生来她身边做事没多久, 那是个很安静的姑娘。不怎么说话, 也不怎么爱笑。   有点冷,沈茴用被子将自己围起来,还是无法抵抗潮湿的寒意。她侧着耳朵听了听,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   这里是潮湿阴暗的地下。   沈茴将被子围得更紧一些,她垂着眼睛蹙着眉,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这个时候生病。   她慢慢躺下来,蜷缩的姿势。可是再无睡意。她听着远处的水声,逐渐跟着一二三四五地数起来。   今天是九月十五。   他在哪儿呢?万不可不顾虑自己的身体。   沈茴翻了个身,把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   冷,连头发丝都觉得冷。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婢女在外面敲门,规矩禀话:“娘娘醒一醒,主上请您过去一趟。”   沈茴皱眉。   她被带到这里三日了,一直没有见到箫起,他现在要见她了吗?沈茴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走出去,跟着引路的婢女往前走。   沈茴说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实在太弱了,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被带过来之后,一直很安分地待在房间里,偶尔也会站在门口打量着周围。   然而所有的打量都是徒劳,周围黑漆漆的,头顶偶尔会有砂石落下来。这整座府邸都建在了地下。   沈茴跟着婢女走了好长一段黑漆漆的路。她垂着眼睛,因想起那条铺满夜明珠的暗道,脸色渐渐柔和下来。   沈茴被带进一间房,刚一进去,沈茴就闻到了一股供香的味道。   箫起立在墙侧的长案后,正在誊写一份经文。   沈茴看了一眼被供奉的佛像。   “世子居然信佛?”沈茴先开口。   箫起将笔下的那句话写完,才说:“怎么不喊姐夫了?”   他放下笔,指了指另一张方桌上的糕点,说道:“这地方在地下,居住有很多不方便。这些糕点都是刚从外面买回来的,阿茴尝尝。”   沈茴顺着箫起的手,望向不远处的方桌。她从容地走过去,在桌边坐下,说:“没有夜间吃糕点的习惯,若世子心善,能给个火盆便感激不尽了。”   “是我疏忽了。”箫起笑了笑。他在小厮端着的水里净了手,擦干水渍之后,朝沈茴走过去,在沈茴对面坐下,径自拿了一块菊酿糕来吃。   沈茴警惕地瞧着他,直到他将整块菊酿糕都吃完。   箫起看向沈茴,问:“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沈茴眉心蹙着,在心里琢磨着今天是什么日子。瞬息后,她愣了愣,看一眼桌上的菊酿糕,再目光复杂地望了箫起一眼,说道:“是二姐姐的生辰。”   菊酿糕,是二姐姐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糕点。   沈茴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试探着开口:“你可知二姐姐的孩子为什么一直都不得她父皇的喜爱?”   箫起点点头,说:“怀疑不是自己亲生骨肉。此事,略有耳闻。”   沈茴攥了攥手。其实她也不知道齐煜到底是谁的孩子。她去查过,可是当年二姐姐去时,身边的几个侍女除了文鹤都跟着去了。文鹤那时候有孕,也不在二姐姐身边。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好查。   沈茴想赌一赌。   她攥紧了手,继续说:“世子就没有怀疑过齐煜会是你的孩子吗?”   箫起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那孩子长得像你二姐吗?”   “像!眼睛很像很像!”沈茴急说。   箫起望着沈茴的眼睛,问:“比你的眼睛更像你二姐?”   沈茴怔了一下,她抿着唇,没有再开口。   箫起却皱起了眉,说道:“听说那孩子长得像阿菩,上次在河边本想抓过来瞧瞧。没想到萧牧就是个废物,掳人都能掳错。”   他重新看向沈茴,脸上重新浮现和善的笑容。他说:“阿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可是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   他若有所思地转着手腕上的菩提珠,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是伏鸦的。”   “什么?”沈茴惊讶地望着箫起。因他不甚在意的语气,沈茴心里生出极不好的情绪来。一时之间,她说不好这种厌恶的感觉源自何处。   “说笑的,别在意。”箫起笑笑,“伏鸦以前当马奴的时候,连抬头看你二姐都不敢。后来当了阉人,更是不敢在你二姐面前出现了。”   他盯着沈茴的眼睛,认真地说:“阿茴。别拿那个孩子当筹码。这世间人不是人人都重情重义重亲伦。就算那孩子真的是我的骨肉,我也不会用你来交换。”   沈茴觉得很失望,她说:“我以前真的以为你很在意二姐姐,真的以为你一往情深。”   “没错啊。”箫起笑着点头,“如果你二姐现在还活着,她还站在我面前,只要她对我笑一笑,我可以为她放弃一切。可是她已经死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好好地活着。深情只对她一人罢了,她的孩子她的姐妹她的亲人,不在我的考量范围内。”   “你究竟想做什么!”   “去给你二姐上柱香。”箫起不再看沈茴,他又拿了块菊酿糕,慢慢尝着清雅的味道。   沈茴坐着盯着箫起瞧了好一阵,才起身走向佛像,接过侍女递来的香。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炭火一会儿送过去。”   沈茴转头望向他,见他十分悠闲地吃着菊酿糕。感受到她的目光,箫起问:“真的不吃几块?菀莲楼的,是沈家一直吃的那家。”   “菀莲楼很多年前不是已经关了?”沈茴问。   “是啊。手艺师傅被我抓走了,自然关门了。”   沈茴望着箫起,反复揣摩他到底想干什么!箫起既然知道她与裴徊光的关系,他将她带过来,应当料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沈茴想到箫起似笑非笑地问她齐煜和她的眼睛谁更像二姐。沈茴身上很冷,心里也发冷。   可是沈茴觉得即使箫起有了什么歪心思,他绝不会在谋反的重要关节犯这样的蠢事。   所以,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茴走在黑漆漆的路上,眉头紧锁,反复琢磨着箫起的目的。等她回到了房间没多久,侍女果然送来了炭火,还多送了床干净的新被子。   屋子里逐渐暖和起来,可是沈茴坐在床边,还是半分睡意也无。这世间危险有千万种,当你知道危险就在周围,可却完全一头雾水不知到底是什么危险的时候,心里的焦灼最是磨人。   沈茴轻叹了一声,蜷缩着躺下来。她在一片漆黑里,用手指头在床榻上轻轻地写裴徊光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他现在在哪里?他一定很着急。沈茴盼着裴徊光早日找来救她走,又盼着他今夜要安安分分的,可别让有心人有机可乘……   ·   天亮了,坟山上的裴徊光睁开眼睛。   他整个身体覆着一层薄冰,森寒的凉气从他的身体向四周缓缓散开。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寒意。   睁开眼睛后的下一刻,裴徊光下意识地抬抬眼。可是天亮了,月亮不见了。   他皱眉。   ·   又过了两日,沈茴正坐在炭火旁发呆,箫起再次让侍女带她过去。   这一回,箫起在画画。   “阿茴过来了,快来帮我看看这几幅画画得如何?”箫起笑着,似心情很好。   沈茴走过去,发现长案上摊着几十张美人图。可是古怪的是,每一张画卷上的美人都没有画脸。沈茴蹙眉多看了一会儿,从画中女子的衣着打扮看出来箫起画的人,是她的二姐沈菩。   “不太记得阿菩的脸了,怕画错。”他凝望沈茴的脸,开始画女子的脸。   沈茴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睛来瞪着他。她质问:“世子将我抓过来该不会是为了画全这些画吧?”   “当然不是。”箫起立刻反驳。   他含笑望向沈茴,饶有趣味地问:“阿茴,你可知道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了?”   他开怀地笑着,说:“你丢了,裴徊光疯了,你真该看看外面天下大乱的景象。”   沈茴隐约明白了箫起的目的,又不明白。她质问:“你把我抓来,是为了看外面怎么乱?”   “不不不……”箫起再看沈茴带着愠色的眉眼,又在美人图上落下一笔。   “裴徊光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所向披靡,威力巨大。若他为我所用,成了我手里的刀,便可为这条通天的白玉帝王路披荆斩棘。但是若一把刀不受控制,就没有那么好用,变成憾事一桩。”箫起笑着,带着点疯狂。   “以你为挟,让他当我的狗。”   沈茴呆在原地,久久没回过神来。她惊在箫起的话里,脸色逐渐失去血色。她觉得自己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忽然一阵晃动,沈茴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紧接着晃动越来越剧烈。   片刻后,屋顶甚至落下一些砂石。   箫起皱眉,不悦道:“原以为掘地三尺不过夸张说辞。裴徊光这阉狗,竟真的开始掘地了。” 第183章   沈茴仰起脸望着头顶。   “转过脸。”箫起命令。   沈茴慢慢低下头, 望向他。箫起皱起的眉这才舒展开,他再望一眼沈茴的五官继续在画卷中描绘女子空白的脸。   沈茴紧紧抿着唇,盯着箫起。   箫起一边描绘着女子五官, 一边说:“阿茴, 你到底是她的妹妹,我不愿意锁着你。可你休想异想天开想着逃走。你应当明白自己逃不掉。你若胆敢有逃的想法, 休怪姐夫把你当囚徒捆锁。”   沈茴知道自己体弱,不敢贸然逃走。但是不代表她没有想法子,她只是在等更合适的机会。箫起即便不这样警告她,她也不会莽撞行事。他说出来,她倒也没有接话。   不多时, 箫起的侍卫匆匆进来, 贴着箫起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沈茴仔细听了听,隐约听到哑叔。   箫起对侍卫的禀告不甚在意。他看向沈茴,似笑非笑地说:“阿茴,你说我若以你的安危为挟, 命裴徊光现在去砍了齐煜的头,他会不会应?”   沈茴心里忽地慌了一下。   箫起没给沈茴开口的机会,他一边画画,一边慢悠悠地说:“阿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千万别一时糊涂自戕了事。你被我关在这里,就算死了,他也不知道。我大可今日切你一根手指、明日割你一只耳朵送给裴徊光,命他给我继续做事。嘶, 有点残忍。剪了你的头发送去给他, 他可能认出?或者送你的衣服也行。”   箫起放下笔, 垂首吹了吹画卷上的墨汁,然后将刚画好的美人图展开给沈茴看。他问:“如何?”   好半晌,沈茴长长舒出一口气。她正视箫起,说:“不像。”   箫起挑了挑眉,看了看沈茴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卷。   “看来的确时日久长,你当真忘了我二姐姐的模样。我与二姐姐的容貌是有相似之处,可不过四五分罢了。你照着我的模样来画,画的不是她。”   箫起凝望着终于画出五官的美人。是啊,这画上的人不是沈菩。   沈茴攥了攥手,赶走心底的犹豫。她盯着箫起的脸观察他的神色,问:“你抓到裴徊光的乳母了吗?”   “没有。不过不重要。我的目标只是你。让他回去找他的乳母,不过是拖延带走你的时间。再让萧牧那个蠢货送上门去给他杀了积积戾气。”箫起笑着摊了摊手,“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沈茴脸色发白,她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她看向箫起:“你应当知道是我找到了裴徊光的乳母。”   “是知道。”箫起坦言。   “那你可知道,我与裴徊光的生辰是同一日,我苦心寻到他的乳母,是给他的生辰礼物?”   箫起无言,挑眉看向立在身前的沈茴,不是很明白沈茴为何对她说这些。   “裴徊光这样的人是会回礼的。”沈茴慢慢弯唇,“在我被你掳走之前,他也送了我一个礼物,同样让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死而复生。”   箫起拧眉。   沈茴随手拿起一张桌上空白五官的美人图,指着美人空白的脸给箫起看。她眉眼含笑,声音带着蛊惑轻轻地问:“想见我二姐姐吗?”   箫起一下子站了起来。   沈茴松了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茴,别耍花招!别拿这种鬼话哄骗我!”箫起冷着脸警告。   沈茴没有错过箫起的每一个神色,她反而是轻松地笑了笑。她说:“一个被宫妃、宫婢乱砍而死的皇帝,你是太高估他的能力了,还是太小看东厂督主的手段?”   箫起绕过长桌走到沈茴面前,一手掐着沈茴的脖子,逼着她连连后退,一直逼得她后背抵在墙上。   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沈茴脸上的表情,他掐着沈茴脖子的手掌力度在收紧,似乎随时都能掐断她的脖子。他的声音里也噙着危险:“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否则,我不介意现在就掐死你!”   他终于动怒了。   他的动怒反而让沈茴松了口气,觉得这个人心里对二姐姐还有那么一丝的在意,不管这丝在意是不是早已无关风月。   纤细的脖子被他掐着很疼,连喘息都变得有些吃力,沈茴皙白的脸颊上慢慢沁出红色来。她勉强开口:“一个你看不起的马奴可以将人救下来,你很意外吗?还是觉得自己更加废物了?”   沈茴望着箫起的目光带着嘲意。   箫起咬着牙,腮线紧绷。他咬牙切齿地问:“她在哪?”   分明理智告诉自己沈茴在撒谎,沈菩根本不可能活着,可他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出来。   万一呢?   万一她真的活着呢?   千帆白云,皆不如她对他的嫣然一笑。她的温柔她的眉眼,早已刻在骨子里,像一种诱人发疯的毒药。   因为他尝过,所以笃定可以以沈茴为饵,挟裴徊光去做任何事。   箫起腕上的菩提珠忽然断了,菩提珠散落在地,噼里啪啦地碎响。箫起望着落地弹起再落地的菩提珠,理智稍微拉回来一些。他松开沈茴。   沈茴立刻双手压抵在喉间,断断续续地轻咳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箫起走到桌边,亲自倒了一盏茶递给沈茴。他又换回寻常的表情,好声好气地再问一遍:“你二姐在哪?”   沈茴接过他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喉,稍微好受些了,才说:“他只告诉我等我生辰那日,带我去松川庄去见二姐姐。”   “松川庄?”箫起皱着眉,脑海中飞快寻搜刮着这个名字,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立刻转身,吩咐身边的属下去查。然后他转过脸来盯着沈茴,面带微笑地警告:“阿茴,你最好说的是真话。谎言戳破的时候,姐夫会让你尝尝被虐杀是怎么个滋味。”   沈茴用指腹擦去唇上沾的一点茶水湿润,她含笑望着箫起,说:“我的生辰还有五日。一,你不是想用我做饵?好啊,直接用我去逼问裴徊光二姐姐的下落。二,你若有本事直接把伏鸦抓过来严刑逼供。”   箫起看了沈茴好一会儿,他选择了三。他要亲自去松川庄找沈菩——如果她真的还活着。   他不能按照沈茴所说,直接用沈茴来逼问裴徊光,他若主动了便是落了下成。他不能让裴徊光知道他对找到沈菩的急迫。所以,他打算自己去找。他也不想去抓伏鸦,这危险实在太大了。   松川庄,一个不大的地方。他不信他找不到。   ·   很快,箫起就带着沈茴走出了地下,留在那里的东西几乎都没来得及带走。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将沈茴独自留下,可是以裴徊光这样的搜查的方式,地下的住所早晚会被发现。他也考虑过带着沈茴转移到别的地方,派人去松川庄找沈菩。可是最后,他还是选择亲自去,带着沈茴一起去松川庄。   刚走出地下,外面天地的阳光笼罩下来,沈茴不适应地闭了下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她立刻下意识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可周围是一大片树林,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辨的。   马车早已准备好,拉车的两匹马停在那里许久,有些悠闲地踩着草地。   箫起警告:“乖一点,别想着逃跑,更别乱叫。我觉得你也不希望姐夫绑着了的手脚堵了你的嘴吧?”   “我若跑了,还没跑出这片树林,自己的身体都受不了。你多虑了。”沈茴朝马车走过去,主动登上马车。   ·   箫起带着手下的人离开地下住处一个多时辰后,通往地下暗道的出入口就被东厂的人发现了。   裴徊光大步走在黝黑的暗道里,一身的煞气。   东厂的人默默跟在他身后,纵使平日里就是干着杀人的勾当,还是惧了裴徊光身上的杀意,个个沉默又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脑袋。   “掌印,发现了这些奇怪的画。”   裴徊光冷眼瞥着桌上堆着的几十张美人图。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张,看清上面画着沈茴的脸。他又瞥了一眼其余空白五官的美人图。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声,手中那张画着沈茴五官的美人图瞬间灰飞烟灭。   画她?   箫起这个狗东西居然敢画她?   除了裴徊光,没有人可以画沈茴。   “狗东西,咱家非剥了你的皮画个够。”   东厂的冷面内宦们,个个低着头,喘息都不敢发生一丝一毫的声音来。   ·   箫起带着沈茴去松川庄的路上并不太平。起初在野外,尚且好些。可又不能一直走翻山越岭的路。   经过有人烟的地方,沈茴掀起垂帘朝外望去,见前方不远处的城镇死气沉沉,就连每个城镇最外延随处可见的茶水摊都空无一人。   “什么人?”城中巡逻的人很快发现了箫起一行的车队。   箫起立刻让手下调转方向,加快速度。   外面的属下禀告:“主上,裴徊光下了死令,所有活物但凡迈出自家院子一步杀无赦。咱们这样是不能进城的,只能从郊外避着人烟赶路!”   箫起眯起眼睛,看向城中追来的侍卫。他知道这些侍卫可以轻易甩开,可是更明白他今日在这里露面,消息很快会传到裴徊光耳中。   箫起冷声下令:“快马加鞭避开人烟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松川庄!”   他看向身边的沈茴,压低声音:“阿茴,你最好没骗我。”   沈茴没接话,十分淡然地拿起桌上的菊酿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箫起不禁重新打量起沈茴从容的模样。兴许,他不应该只把沈茴当成记忆里那个病弱娇气的小姑娘,到底是策划弑君的太后了。   箫起的视线逐渐落在小几上的菊酿糕,忽地一阵恍惚。他忽然开始质疑自己这样贸然赶去松川庄到底对不对。   他做事向来谋划一个万全,再给他一点时间,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送他走上白玉帝王阶。   他真的要在这个时候为一个不太可能的奇迹去冒险吗?   箫起闭上眼睛,眼前慢慢浮现大婚那一日的场景。喜烛高燃,贺词不断,所有人都在说着喜庆的话。目之所及,一片大红色。遮脸的红绸掀开,露出沈菩嫣然的娇颜。她对他笑,他幸福地觉得此生无憾。   变故就那样发生,他看着她被带走。她大红的精致喜服曳地被官兵凌乱的脚步踩脏,她回头望向他,惊惧的眸中盈着泪。   箫起忽然想起了沈菩的五官。   一切都回不去了。   箫起慢慢闭上眼睛,下令:“停车。” 第184章   沈茴轻轻蹙眉, 转眸望向箫起。   马车奔得很快,赶车的车夫愣了一下,犹豫地问:“主上, 现在停车?马上就要到松川庄了。”   没有得到箫起的回应,赶车的属下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将马车停下来。   沈茴收回望向箫起的目光, 她掀开垂帘一角,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松川庄”路石。她轻声开口:“真的不去了吗,姐夫?”   沈茴再一次喊了箫起姐夫。   很快, 车厢里再次传来箫起的命令——   “转头朝西走, 立刻。”箫起语气坚决, 从短暂的糊涂中回过神。   沈茴轻叹了一声, 将垂帘放下。   箫起神色如常地倒了一杯茶自己慢慢品尽, 然后看向沈茴,说:“明天就是阿茴的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茴目光复杂地望了箫起一眼,最终默默转过脸,低声说:“我刚刚进宫的时候, 住的是二姐姐曾经的宫殿。我住在那里总是想起二姐姐来,想着她被困在那座宫殿里的情景,她定然日日夜夜都盼着你去接她回家。”   沈茴垂下眼睛, 声音越发低下去,带着低落:“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二姐姐等了一辈子什么也没有等到。我不可以枯等, 一定要倾尽全力地自救。”   “你做的很好。先攀上裴徊光自保, 再暗中筹谋了一切策划了弑君之事, 竟还能在弑君之后全身而退。”箫起点头, 语气里带着点赞扬。紧接着,他又话锋一转——“别人总是靠不住。”   箫起笑了笑,眼底带着点嘲意。   他抬头看向沈茴,眼睁睁看着沈茴失落的脸庞慢慢攀上一点一点的笑容来。箫起拧眉,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沈茴问:“茶好喝吗?”   箫起拧起的眉头更紧,目光如炬地盯着沈茴。   沈茴晃了晃手腕,让箫起看见她皓腕上的竹骨镯。沈茴摘下腕上的竹骨镯,轻轻一掰,打开机关,露出里面的针刀,还有一些粉末。   “刚入宫那一日,我为了不被皇帝宠幸,用这枚针刀划伤了自己。后来裴徊光不喜欢我身上带着暗器,便收了起来。再后来谋划弑君,我又戴上了它,且在里面装了毒。”沈茴慢慢弯唇,“在姐夫回忆二姐姐的时候,我将药粉洒在茶水和菊酿糕上了。”   箫起瞳仁猛地一缩,他沉着地开口:“可是你也吃了菊酿糕,喝了茶水。”   他显然不信沈茴的话,在心里认定她撒谎一次不够,还要再唬他一次。   沈茴笑笑,又拿起一块菊酿糕来小小地咬了一口。她一边品着熟悉的清雅味道,一边慢悠悠地说:“裴徊光懂医毒。年少时得齐祖赏识,亦是因为他的医理,让他以炼长生丹为由,得了齐祖帝的偏信。可世人都知道,他更擅毒。这茶水与糕点上是不是有毒,你大可随便抓个大夫来验。”   “你若成功下了毒,不必现在主动说出来。”箫起冷声,显然不信沈茴的话。   “因为我也吃了呀。”沈茴轻轻地笑着,“而且,我自己手里也没有解药。”   箫起眯起眼睛来。   “这是裴徊光手里的毒,解药只有他有。我现在说出来,是自救。你想要解药,只能去找裴徊光。你若去找裴徊光,便是我得救的机会。”   箫起盯着沈茴的脸色,竟荒唐地觉得她说的是真的!他盯着沈茴的笑脸,咬牙切齿:“就算我用你逼他交出解药,也可以不给你解药!耍尽手段激怒我,是在逼我杀了你!”   “你要用我做饵,逼裴徊光为你打下天下,自然不希望我死。”沈茴顿了顿,“更何况,像我这样的短命人,若能舍身拉你一起死。也算为煜儿扫平最大的障碍。”   沈家人,何曾惧过死。   箫起冷笑,他突然抬手紧紧掐着沈茴的脖子,怒言:“念在你是她妹妹,我没有绑着你,你就是这样一路耍花招的?”   沈茴慢慢收了笑,沉默下来。她望着面目扭曲的箫起,眼角不自觉地慢慢洇出一点湿意——   因为箫起最终还是没有去松川庄,因为二姐姐困在华殿里枯等的年岁。   “主上,有人追来了!”   箫起瞬间松开沈茴,掀开窗边垂帘往外望去,追来的人很远,只能看见些黑点般的人影,密密麻麻。   箫起放下垂帘,催促手下加快车速。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要用沈茴为饵,逼裴徊光将他篡位之路的障碍全部杀光。在这个阶段里,他是不可以现身被裴徊光见到的。他当然知道裴徊光修炼的邪功有多厉害,若他出现在裴徊光面前,他连保命都难。   当他扫清一切障碍后,再用沈茴的死,设计裴徊光自戕。   而现在,因为沈茴说的松川庄,箫起短暂地失了分寸,误了原本计划,疯了这样一回,竟荒唐地大摇大摆来到这里,将自己陷于险境。   且不说沈茴给他下的毒,只要靠近裴徊光,箫起就感觉到了性命之忧。找裴徊光要解药?他怎么敢!   箫起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沉声吩咐属下改路线,快马加鞭赶去沧澜谷。   马车驶得飞快,越来越颠簸。   沈茴用手扶在车壁,勉强抵抗着剧烈颠簸带来的不适。   一个多时辰之后,沈茴听见了涛涛水声,也听到了追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沈茴忍着不适,掀开垂帘,探首回望。   黑压压的一大片追兵,沈茴一眼看见那一身绯衣。   他来了。   “主上,他们追得越来越近了!早晚会被追上的!主上不若舍了马车,换乘马匹?”   箫起看向沈茴,忽然问:“知道为什么我带着你坐马车吗?”   沈茴疑惑地望向箫起,箫起笑了笑,紧接着又瞬间阴着脸:“顾虑你的身体,你却下毒要毒死我。阿茴,你这个不知恩图报的东西。”   沈茴愣了一下,反驳:“你只不过是担心我在利用完之前就死了。”   箫起没理沈茴的话,他提高音量吩咐:“停车!”   马车在晃荡的木桥上停下来。箫起几十个骑在马背上的属下也都停了下来,个个握紧手中的剑,紧张起来。   箫起抓着沈茴下了马车,很快登上一匹马。   沈茴蹙着眉,担忧着自己的身体能不能适应飞奔的马。可是片刻后,沈茴惊讶地发现箫起带着她坐上马之后,并没有离开逃走,反而是调转马头,等着追兵追过来。   沈茴不解。她压下心里的疑惑,立刻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风有些大,将木桥吹得摇摇晃晃。桥下是深深卷流的沧澜水,两端高山耸立,只这一条长长的木桥相连。   依沈茴所想,箫起现在应该带着手下立刻走过这条长长的木桥,然后将木桥砍断,断了追兵的路。   可是箫起没有这样做,反而在等裴徊光追过来。   沈茴迎着风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那抹红色身影,隐约明白了箫起的用意——砍断了这条木桥,可以阻挡东厂的人追过来,却未必能阻拦裴徊光。   沈茴不由又疑惑箫起想怎么做?用她要挟裴徊光放他走吗?可是箫起应当知晓不可以让裴徊光离得太近。   裴徊光的身影越来越近了,近到沈茴终于可以看清他的五官。   虽未得救,见了他,她的唇角便不由勾了笑。   箫起忽然问:“阿茴,你会水吗?”   沈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撒了谎:“会。”   她听见箫起低笑了一声,说:“阿茴,对不起了。”   然后,箫起将沈茴从马背上推下去——推下摇摇晃晃的长木桥。   坠落的时候,沈茴终于想明白了。当箫起一时糊涂听了沈茴的话去松川庄,暴露了行踪,如今他早已不得不为了性命,暂且放弃沈茴这枚棋子。走过沧澜谷砍断木桥若不能阻拦裴徊光追过去,那怎么才能阻止裴徊光追过去?用什么绊住他?用她。   砰——   沈茴很快就来不及细想,她整个人撞进冰凉的沧澜水。所有的感官都被冰凉的水流包裹、淹没。   不会水的人,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整个人都陷在巨大的黑暗里,只感觉到自己被巨大的力量推卷着。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凉水灌进口鼻与胸腔。她手脚下意识地扑动着,却越来越没有力气。   沈茴忽然好后悔,刚刚应该喊他一声的。   徊光……   而不是像现在,她连张嘴都不能。   整个身体都要胀开,沈茴在窒息的感觉中,听着自己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直到下一刻,她僵硬的身子被拽进一个怀抱里。   熟悉的感觉让她没有力气的手再次抬起来,摸索着他的腰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裴徊光带着沈茴跃出水面。他殷红着眼大口喘息着,望向箫起逃离的方向。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垂眼望向怀里的沈茴。   “徊光……”   她的声音很浅很浅。   沈茴支撑着半睁了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冻僵的脸连笑容都挤不出来,很快,她重新闭上了眼睛,偎在裴徊光怀里。   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还觉得天地间都成了冰窟,好冷。   裴徊光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沈茴湿漉漉的脸,他压下所有的疯戾,努力用温柔的语气哄着:“在。徊光在。”   沈茴努力用脸颊蹭了蹭裴徊光的胸膛,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她昏了过去,裴徊光才敢将胸腔里所有的疯戾释放出来,整个身体周围弥漫着巨大的森森死气。   狂挣的心脏与不能喜怒的邪功叫嚣着,腥甜在口腔蔓延。裴徊光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下去。   眼下,没有什么比沈茴的安危更重要。   ·   沈茴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已经换掉了,裴徊光又喂她吃了药。她始终皱着眉,半昏半醒般,唇齿间吐着痛苦的唔哼声,时不时喊着冷。   裴徊光拿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裹着她,又在屋里生了一盆又一盆的炭火。   她还是冷。   裴徊光多想抱抱她,可是他只是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指尖便颤着缩回去。   裴徊光一直都知道沈茴惧冷,而他的身体终年如寒冰,他给予她的拥抱,于她来说,从来都是寒冷的忍受。   裴徊光去了盥室,吩咐下面的人不断烧热水送进去。他用热水一盆一盆浇在自己的身上,直到自己的身体滚烫起来,才敢回到沈茴身边,用温暖的身体拥抱她。   沈茴迷迷糊糊地蜷在他怀中。   裴徊光垂眼凝望沈茴。   ——若我的拥抱于你永远都是不适,那邪功不练又何妨。 第185章   箫起知道沈茴不会水。名门贵女没有谁会去学这个, 更何况沈茴那个身体。   他问了沈茴,沈茴撒谎说会。   所以,他得知她“会”水才推她下去。若沈茴溺亡,他日见了沈霆, 箫起大可轻叹一声惋惜道:“她为何骗我会水?”   箫起在飞奔的马背上回过头, 沧澜谷已经很远了, 东厂的人并没有追上来。箫起一行人疾奔了太久, 身下的马也渐渐吃不消。箫起逐渐放慢了速度。   “李磊和。”箫起唤自己的一个得力属下。   “属下在。”   箫起将缰绳在手掌上缠了一圈,悠悠道:“若小太后被救了,这些被封锁的城池既会解封。届时,你派人去松川庄盯着。”   李磊和愣了一下,才询问:“盯什么?”   盯什么?   箫起握了握马缰,好半晌才再次开口:“盯着裴徊光和小太后回关凌之前去了哪里。”   李磊和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应了一声是。   箫起只不过是让马缓一缓, 感觉马缓过来些, 立刻再次提速。天色黑下来时, 到了泉石岗。   泉石岗也是封城的状态。不过箫起对这里很熟悉,并不进城,接着天黑, 从郊外绕行,潜进后山的老宅子里。   他的几个心腹都在那里,正对着军事图激烈争论着。看见箫起一身风尘地归来, 所有人都停下争论迎上去。箫起一言不发往前走,越过他们去了隔壁, 且令属下召了一直带着身边的大夫。   大夫仔仔细细地给箫起把了脉, 摇头说:“属下实在没查出主上的脉象有什么异常。”   箫起将一个帕子递给大夫, 帕子里面沾了一些沈茴手镯里的药粉。箫起让大夫去查这些白色的药粉。片刻之后, 大夫一脸紧张,告诉箫起这些药的确是毒,且是剧毒之物。但到底是什么毒,他却说不出来,因为他从未见过。   箫起静默地坐了一会儿,一时摸不准沈茴是真的给他下了毒?还是来没来得及下毒?保险起见,他吩咐大夫接下来几日每日过来两趟给他把脉。   然后箫起才去了前厅,在上首的座位坐下,询问属下几件曾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议事不过一刻钟,箫起的另一个小厮从后院过来,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何事?”箫起发问。   小厮立刻将挠头的手放下来,禀话:“小主子病了。”   箫起收回视线,又与属下议事了两刻钟,将事情都交代妥当,才起身往后院去。   丫鬟见他大步走来,急急屈膝行了一礼,然后挑起帘子来。箫起迈步进去,听见芙娘轻哼着江南小调哄着哭闹的孩童。   箫起有一个女儿,今年四岁,叫箫菩。   “你回来了?”芙娘抱着儿子站起身,一边轻拍女儿的脊背,一边絮絮解释:“她有点发烧所以才哭的,你、你别嫌她吵……”   小姑娘听了娘亲的话,怯生生地抬起眼睛望了父亲一眼,立刻抿着唇不敢哭了。   芙娘立刻笑了,说:“你回来,她便不哭了!”   你若能多陪陪女儿……和我,该多好……   箫起走进屋,拉过一把圈椅坐下。丫鬟立刻双手捧上润喉的茶,箫起接过喝了一口,才看向母女两个,说:“我让赵尽奇明日护送你们离开这里,去你父亲那边。”   芙娘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对上箫起不容反驳的目光,她顿了顿,才小声开口:“一定要走吗?”   箫起没有情绪地看了她一眼,芙娘抱紧女儿低下头,急急说:“我知道了……”   箫起站起身,朝母女两个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头,是有一点烧,不过没什么大碍。箫起很快离开了。   芙娘抱着女儿站在门口,望着箫起的身影逐渐走远。   “娘亲,父亲是不是不喜欢我?”小姑娘将脸埋在母亲怀里。   “没有,父亲很喜欢囡囡。”芙娘亲了亲女儿的脸,将她抱回床上,哄她睡着。   待女儿睡着了,她脸上温柔的笑容逐渐散去了。芙娘心里明白箫起不是不喜欢女儿,而是不喜欢她。   嫁给箫起之前,芙娘就知道自己会遇到怎样的冷待。天下人都知箫起对沈家姑娘的深情,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是她鬼迷了心窍,以为天长日久总能暖了他的心……   芙娘走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她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以前的她骑马射箭,和男子们猜拳饮酒,整日爽朗地笑着。毕竟她父亲是西北一带的匪首。   直到,她遇见箫起。   第一眼见到箫起,芙娘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喜欢上第二个人了,即使天下人都知道箫起对沈菩的深情。   她不甘心,她想得到箫起。他不是造反吗?他不是想要兵马吗?于是,芙娘用父亲的兵马威逼利诱箫起与她成婚。   其实刚成婚的那段日子,箫起对她虽然冷漠,至少还算客气,也会与她说说话。可是芙娘不甘心啊,她不要一个表面举案齐眉的夫君,她要夫君的心。   她开始学沈菩。   她不再骑马射箭抛头露面,开始穿裙装,去学琴棋书画,去学繁文缛节,去学着温柔。   可是她得到的,是箫起用厌恶的目光望着她,说:“不要学她。”   到底是曾经骄横长大的匪首千金,芙娘伏低做小一无所获,她生气了,她受不了了。   她不想跟着箫起走到哪里,都要听见别人说起她的夫君如何对另外一个女人深情!即使……即使婚前箫起已告诉过她,沈菩永远都会在他心里。   恼羞成怒的芙娘做了错事。   沈菩不是已经成为尊贵的皇后了吗?而她才是箫起真正的妻子,她不愿意再做藏在暗处的妻子。既然她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箫起的心,那么问题是不是出在沈菩身上?如果沈菩让箫起放弃过去好好生活呢?   所以,芙娘给沈菩写了一封信,又花了好些心思,千辛万苦将信送到沈菩手里。   在信里,她先用嚣张的口气向沈菩宣告她是箫起妻子的事实,然后又假意盼着对方恭贺的回信。   她的确如愿得到了沈菩的回信。   可与此同时,也得到了沈菩的死讯。   芙娘忽然打了个哆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在那之前,她从未想过箫起那样让她一见钟情的翩翩玉面郎君,骨子里是那样的恶。连表面的举案齐眉都没有了……箫起将她拉进地狱里,让她尝到了被凌虐的滋味。   芙娘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她刚好有孕,箫起才勉强留下她的命。   许久之后,芙娘慢慢止住哭。她上了床,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被起名箫菩的女儿。   ·   因为封城的缘故,就算是白日里,也是悄无声息仿若死城,何况是晚上。俞湛背着药匣,从后门归家,一眼看见外祖父站在门口张望着,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   “封城这样严,你居然还敢去送药。真不怕被东厂的人抓去砍了脑袋!”赵大夫叹气。   “林叔的病拖不得,不得不送药。”俞湛说着走到外祖父面前,脸上挂着温和的浅笑,“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林叔就住在隔壁,离得近。若是远了,我自是不敢的。”   “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去给孙家的小女儿看病了?孙家可不在隔壁!”赵大夫瞪着眼。   俞湛无话可说,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好在他平安归来,外祖父又与他说了几句,便回屋睡去了。   俞湛回到房间,并未歇下。而是打开桌上的一个药坛,取出里面被药浸泡半年的上百颗木珠。   他将珠子取出来,用帕子吸去水分,摊开在桌上晾晒着。   这是他给沈茴想的新方子——将这些被药浸过的珠子穿成手串随身携带,对她的身体很有益处。   他一粒一粒地去吸木珠上的水渍,重复着枯燥的时间。慢慢地,他的眉宇间有了郁色。   瞧着这封城的架势,东厂应当是在找人。   找谁?   俞湛望着手中的木珠。   不会的,不会是她出事了。   ·   沈茴昏昏沉沉了半日,到了夜里,她紧蹙的眉心终于渐渐舒展开,空中也不再断断续续地痛苦哼泣着,整个人变得很安静,窝在裴徊光的怀里。再到后来,第二份药的药效发挥了作用,沈茴不仅不再喊着冷,反倒是开始低语嚷着热,一双手也不安分地去推身上的被子、扯身上的衣服。   裴徊光探了探她的脉,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起身下床去灭屋内的炭火。整间屋子都很热,热得裴徊光胸口窒闷。   他不过是刚离开一会儿,床榻上的沈茴离开不安分地在身侧摸索着。裴徊光净了手,用帕子快速擦过。立刻回到床上去,将沈茴抱在怀里。   被裴徊光抱在怀里,沈茴刚蹙起的眉心立刻舒展开。   裴徊光身体常年冰寒,刚刚沈茴惧冷时,他用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才使自己的身体短暂地热起来。时间久了,温度退去,他的身体又开始冰寒,使得嚷着热的沈茴下意识抱紧他。   炭火尽熄。几床被子或堆在床角,或落在地上,正如两人褪去的衣衫。   长夜静谧,床榻上,两人紧紧相拥。裴徊光轻轻抚着沈茴的软发,慢条斯理地将她每一缕头发理顺。   下半夜,沈茴终于醒过来。她睁开沉重的眼睑,有些迷糊地望着眼前的胸膛。   是他。   感受着裴徊光轻抚她后颈的手掌,沈茴动作小幅度地挪动,凑过去,轻轻蹭一蹭他的胸膛,然后慢慢仰起脸来,含笑望向裴徊光。   “什么时辰了?”沈茴的声音低低软软,带着病弱的娇弱无力。   “刚过子时。”裴徊光低下头,去吻她终于睁开的眼睛。   沈茴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裴徊光微凉的唇吻。   裴徊光离开她,漆眸沉静地凝望着沈茴,沈茴亦凝望着他。   沈茴慢慢翘起唇角来。她望着裴徊光,软声说:“我们的生辰到了。”   她凑过去,在裴徊光的唇上轻轻落下温柔一吻,再退开些,温柔地望着他。   “嗯。”裴徊光应一声,“庆我们的同生之日。”   他低下头,轻轻地亲一下沈茴的唇。   “岁岁有今朝。”沈茴含笑望着他,很快又再次啄一下他的唇。   裴徊光低笑,同道一句:“岁岁有今朝。”然后再次温柔地去吻一下她柔软的唇。   沈茴在裴徊光唇上啄一口,他也亲她一下。   一下一下,又一下。   长长久久,无尽头。 第186章   当裴徊光要去亲沈茴的脸颊时, 沈茴蹙着眉躲开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含笑望着他。   “好脏的。出了好些汗,哪儿哪儿都汗津津的。我想沐浴。”沈茴身上没什么力气, 说起话来也是娇弱无力软绵绵。   裴徊光说好, 摸摸她的头, 起身下床, 拿起床榻旁衣架上的长袍裹在身上。   裴徊光身量晃了一下。他皱了下眉,果然听见沈茴坐起的声音。   ——她看见了。   裴徊光转过头望向沈茴。她蹙着眉,虽虚弱, 却目光警惕地盯着他。望着她的灼灼目光, 裴徊光俯下身来,用指背蹭蹭她的脸, 皱眉嫌恶道:“太热了。”   沈茴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如果她不是这样天生畏寒,便不会连累裴徊光觉得不适。沈茴有点不大高兴,甚至觉得两人相拥时, 她身上的温热于他而言都是一种不愉悦的忍受。   裴徊光用微蜷的长指关节敲了敲她的头, 说:“盥室收拾好了再过来抱你去。等着。”   沈茴抬起脸来,望着他重新笑起来, 软软地说:“好。”   沈茴看着裴徊光走出去吩咐外面候着的小太监。隔着一道门,她隐约能听见一点裴徊光的声音, 她慢慢弯弯唇,心里欢喜又捡了一条命。上天垂怜,又给了她许多时日来做她想做的事情。   沈茴目光不经意间一扫,这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浸了汗浸的湿发黏在脸上、肩上。她身上的外衣早已在嚷热时, 被裴徊光褪去, 身上只挂着一件贴身的藕色心衣, 心衣也被虚汗浸湿,湿乎乎紧贴在身上。   裴徊光已吩咐完转身回来,沈茴扯了扯被子,挡一挡身。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脏兮兮的……   热水一直备着,裴徊光吩咐了一声,下面的人很快就能将盥室准备好。   裴徊光却没立刻抱沈茴过去,而是接过小太监递来的甜米粥,回身进屋——先喂沈茴吃些东西。他垂着眼睛,视线落在食托上的甜米粥上。   沈茴明明觉得热,还是用棉被裹着脏兮兮的自己。她坐在床上,望着裴徊光一步步走过来。   他身上只裹了一件月白的长袍,连袜履也未穿。随着他的走动,笔直光滑的长腿在袍间若隐若现。沈茴视线下移,落在裴徊光的脚上。沈茴多看了一眼,又偷偷将自己藏在被子里的脚探出来一点点,瞅一眼。   ——比她的脚大了好多,而且比她的脚还要白。沈茴悄悄晃了晃脚指头。   裴徊光扫见了她的小动作,也没怎么在意。他挪来小桌,将食托放在上面。他瞥沈茴一眼,道:“又不是头一回见。吃了东西再去沐浴。”   裴徊光将勺子递给她。   沈茴没接,反而是抬起眼睛,用无辜的眼神巴巴望着他。   裴徊光笑了笑,在沈茴身边坐下,随着他的动作,衣袍扯开得更多些,隐约露出膝上的腿。他浑然不觉,正用勺子舀了一点甜米粥自己尝了,知晓温度刚好,才一勺一勺喂给沈茴,沈茴乖乖坐在他身边,一口口吃着他喂过来的甜米粥。   沈茴吃了些东西,身体果然舒服了些,也渐渐有了些力气。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将自己的脚从被子里探出来,用脚指头轻轻碰一碰裴徊光的腿。当裴徊光望过来,她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神色十分自然地继续吃着甜米粥。   裴徊光沉默地又喂了她一口甜米粥,才抬起腿,将长足搭在床沿。   沈茴这才慢慢勾起唇角,开开心心地将自己的足心抵过去——量一量他的脚比她的脚究竟大了多少。   一大一小的两只脚,足心紧紧相贴。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看向沈茴弯着的笑眼。他的眼底渐次染上深深几许别处不可见的温柔。   小太监在外面叩门。   沈茴吓了一跳,飞快将自己的脚收回来缩回被子里。   “掌印,盥室收拾妥当了。”小太监在外面禀话。   “还吃吗?”裴徊光问沈茴。   沈茴飞快地摇头。她现在很是嫌弃自己身上脏兮兮的,只想快些去沐浴。   裴徊光将碗勺放在一旁,拿了一件他的长袍裹在沈茴的身上,抱着她走出里间,进了盥室。   裴徊光先把沈茴身上的衣服脱了,才脱自己的。沈茴进水前,往裴徊光的身上看了一眼。下一刻,她忽地想起自己身上脏兮兮的,飞快进了水。   水里洒了香料,她把身子没进水中,企图让香料把自己的身子腌得香一点。   裴徊光并没有进浴桶,从下午到现在,他整个人都陷在闷热中,此时更不愿意再进热水。他只是站在一旁,舀了清水往身上浇。   沈茴起先偷偷地看他,到后来,干脆手肘搭在桶沿,下巴磕在自己的小臂上,抬着眼睛正大光明地欣赏着。   裴徊光转过身来,看向沈茴。   沈茴下意识地缩了缩肩,可是片刻后,她又弯着眼睛对裴徊光笑,说:“我帮你好不好?”   沈茴立刻将自己的纤纤十指递给裴徊光看,说:“喏,都没有再涂甲脂了,干干净净的。”   “啧。”裴徊光垂眼低笑了一声,将盛水的木瓢递给沈茴。   沈茴欢喜地站起身来,带起哗哗沥沥的水声。浴桶有些高度,她站在浴桶里,甚至比裴徊光稍微高出了一点点。   裴徊光看她一眼,皱眉说:“当心别跌了,没力气别逞能。”   沈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个“能的”,弯腰去舀木桶里的清水,从裴徊光的肩上往下浇,清凌凌的水线温柔游过裴徊光的胸膛。沈茴又往手心里倒了些清水,湿漉漉的手心抚在他的身上,渐渐下移。那么一丁点的犹豫之后,沈茴面色如常地用手心为裴徊光抚洗。然后,悄悄地、轻轻地用手指头拨了一下他柔软的残缺。   像做贼心虚般,沈茴很快收回手,又神色如常地弯腰舀水。舀水的时候,她偷偷去瞧裴徊光的神色,见他歪着头,正在架子上翻找香料,好似什么都没发现。   沈茴站直身体,继续用清水浇在他身上,为他抚洗。不多时,她再一次偷偷下手了。   “沈茴。”裴徊光突然叫她的名字。   沈茴吓了一跳,轻轻地“啊”了一声,手中的木瓢跌落进浴桶里,激起浴桶里的热水和木瓢里的凉水。又热又凉的水珠儿溅在她的脸颊上,她来不及擦拭,眼睫颤了颤,去看裴徊光的脸色。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望着她滑稽的样子,一边伸出手来,用指腹慢条斯理地擦去她脸上溅落的水珠儿,一边笑问:“好玩吗?”   一定是盥室里太热了,沈茴才红了脸。她有点不敢看裴徊光含笑的漆眸,动作不太自然地将脸偏到一旁,视线落在刚刚裴徊光长指挑碰过的几盒香料上。她听见自己又轻又软的声音说——   “看上去很白很乖的样子。是你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了……”沈茴用手指头戳了戳湿漉漉的浴桶沿。   “最柔软?”裴徊光笑了一声,忽然长指扣住沈茴的后颈,去亲吻她。   屋顶悬着的水珠终于坠落下来,落在沈茴的鼻尖。她闭着的眼睛弯了弯,将水珠蹭在裴徊光微凉的鼻翼。   她错了。他的唇舌亦是柔软。他所有的柔软,都是给她的。   天快亮时,沈茴才再次窝在裴徊光的怀中酣眠。她知道还有好些事情等着她去做,可是这一刻,她只想暂且蜷在裴徊光的怀里贪欢。   近晌午,两个人才起身。   ·   “督主,你不跟掌印一起去?”顺年询问。   伏鸦望了一眼松川庄的方向,说:“不了,解封又是一大堆麻烦事儿。”   顺年心里一想,也是。掌印为了找太后,封了十余城,如今要解封,很多事情都要处理。伏鸦是应该赶回去处理。他站在小院门口,目送伏鸦翻身上马,带着东厂的人浩浩荡荡地往关凌去。   “顺年,快来帮帮我。”顺岁在远处喊。   顺年收回目光去帮忙。   伏鸦带着东厂的人走了很远,他忽然停下马,朝松川庄的方向望去。确切地说,不是松川庄,而是松川庄后面的夕照镇。   她说就当她死了。所以,五年来他不敢去见她,连靠近她在的地方都不敢。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被火焰烧毁的面容上,丑陋又可怖。   明明是炎热的午后,伏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   “皇后已经不行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   “这都几日了,血一直都止不住……”   “我实在是受不住,不能再在屋子里带着了。娘娘意识都乱了,还在一直喊着爹娘……陛下怎那样绝情,连最后一面都不准沈家人进宫来呜呜呜……”   “沈家人已经在宫外跪了许久了。这最后一面估计是见不成了……”   伏鸦站在檐下,听着宫婢们啜泣地讨论。   他望着亮着灯的宫殿,多想进去见见她。   第一次见到沈菩的时候,他才八岁。   他一出生就是最低贱的奴籍,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赶去照顾马,夜里也住在臭烘烘的马厩里,与马为伴。时日久了,他身上总是沾着臭味儿,遭人嫌,被人厌。更是时常被人拳打脚踢地欺负。   又一次被几个人踹打时,遇到了来采买马匹的沈家人。沈霆出言阻止了作恶的人,他一头血一脸泥地跪下去道谢。   眼前出现一方干净的帕子,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干净。他怔怔抬起头,望见沈菩对她笑的脸。   她很快被长兄牵着手走远了,伏鸦仍旧跪在脏泥里,望着手中干净的帕子……   “呜呜呜,太医说撑不到天亮了。”   宫婢的哭诉打断了伏鸦的思绪。   他得做点什么。   伏鸦转身就跑,跑到沧青阁,刚好遇到归来的裴徊光。他跑过去,跪下来求:“求掌印救救皇后,求掌印救救皇后!”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月白的棉氅冰冷拂过他的脸。   伏鸦不愿放弃唯一的希望。他知道只能裴徊光能救沈菩了!他追上去,在旁人震惊的目光中,大敢地死死抱住裴徊光的腿。   “求掌印发发慈悲,属下日后万死不辞!”   “慈悲?”裴徊光冷笑了一声。   “求掌印发发慈悲,伏鸦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您做牛当狗!”伏鸦磕头,拼命地磕头,血与泥弄了一头一脸。   大抵是裴徊光那日心情不错,他瞥向他,慢悠悠地开口:“当狗?”   “对对……汪!汪汪!” 第187章   “夕照镇?那是哪里?我们怎么去?”   “就在松川庄后面。”   ——这是那天晚上, 沈茴和裴徊光的对话。   沈茴对箫起说沈菩还活着,却没有说出夕照镇,而是说沈菩在松川庄。因为这是裴徊光跟她提过的地方。她赌着那份默契——裴徊光会事先在松川庄安排好。   她所料不错, 在她带着箫起赶往松川庄之前, 裴徊光早已命东厂的人在暗处包围了松川庄。   暮色徐徐拢合,天幕西边残着收拢的最后色彩。   马车经过松川庄, 在夕照镇停下来, 顺岁跳下马, 将踩凳摆好。裴徊光先下了马车, 再将沈茴扶下来。   沈茴尚有些低烧,从车厢出来,傍晚的凉风拂面,她偏过脸轻咳了两声。   裴徊光皱皱眉,将她披风的兜帽给她戴好。   沈茴抬起眼睛冲他弯了弯眼,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是手心往前挪, 从他的小臂渐覆在他的手背上, 转而去牵他的手。裴徊光瞥她一眼, 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两个人沿着夕照镇溪边窄窄的石板路往前走。这条路不宽,不太适合马车同行。溪水潺潺,路边肆意生长着大棵大棵的垂柳, 碧绿的柳枝垂落进溪水中,和水面上的浮萍伴在一起。   夕照镇本来就不大, 虽然刚刚解封, 路上的人也不多。在暮色的笼罩下, 整个小镇宁静又静美。   封城了几日, 好不容易解封。静莲和静尘两个小尼姑各端着一盆脏衣, 到溪边浆洗。   静莲看上去年纪小一些,十五六岁的样子。静尘看上去要年长几岁,她的脸上遍布可怖的烧伤。她垂着眼睛认真洗衣,一双凤目古井无波般清沉。   两个人洗完了僧衣,端起木盆,沿着青石板路回妙安寺。   静莲朝静尘挪了挪,小声说:“静尘师姐,我怎么觉得后面那两个人跟了我们一路啊?”   “静莲。”静尘轻轻摇头。   “我知道了……”静莲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了,生怕师姐一会儿又要给她讲佛理,说她六根不净。   不多时回到了妙安寺,两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姑子蹲在寺门前翻绳玩,见静尘和静莲回来,她们两个立刻收了红绳跑过去接来木盆,抢着去晾衣。   “静莲师姐,师父刚刚找你,问你功课可抄完了?”小姑子仰着皙白的圆脸蛋。   “遭了!”静莲赶忙快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念着恐怕师父又要罚她。   两个小姑子也抱着洗好的僧衣回去了。   静尘转过身来,竖掌弯腰:“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是要来拜佛?”   沈茴紧抿的唇颤了颤,好半晌才开口:“有劳了。”   静尘向一边侧了侧身,请沈茴和裴徊光进寺。   经过二姐姐的时候,沈茴垂着眼睛,努力忍了忍,才将眼底的湿意压回去。她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来。   进了寺中,沈茴接过小尼姑递来的香火,在佛像前认真地供燃。然后在蒲团上跪下来,望着慈悲的佛像,虔诚祈愿:“愿姐姐一切安好。”   静尘垂目,捻着腕上的佛珠,缓缓默念经文。   沈茴站起身来,朝静尘走过去,隔着过往斑驳的记忆,望着她的眼睛,微笑着开口:“静尘师父,我们走了很久的路,可有茶水?”   眼泪落在攥着披风前襟上的手背,沈茴才知道自己哭了。   静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施主与我来。”   静尘带着沈茴走进一旁的茶室。裴徊光没有跟进去。   沈茴跪坐在蒲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垂目调茶的姐姐。   小时候,姐姐也很喜欢调茶。   沈茴眼前浮现小时候姐姐笑着对她说烹茶的讲究。姐姐认真对她说茶的味道三分靠烹调,七分靠品。   静尘将调好的茶递给沈茴,一如多年以前。   隔着时光,向她递茶的两个姐姐面容逐渐重叠。沈茴怔怔望着面前的二姐姐,忘了接茶。   好半晌,静尘才开口:“施主莫要哭了。”   沈茴飞快用手背蹭去脸上的泪,在静尘收回手之前,匆匆将茶接过来,一怒脑倒进口中。茶有些热。沈茴的眉心立刻蹙起来,她赶忙将茶盏放下,将脸偏到一旁一阵咳嗽。   静尘皱了皱眉。   沈茴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缓了缓,重新坐直身体,端起茶几上的那半盏茶,回忆着小时候二姐姐教她端茶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品茶。   “蔻蔻要记得喝完了茶之后呀,要认认真真地夸一句‘好茶’!”记忆里,二姐姐捋着不存在的胡子,学着老夫子的腔调说话。姐妹两个笑作一团。   沈茴将空茶盏放下来,用盈着泪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复生人,认认真真地说一声:“好茶”。   静尘笑笑,她端起茶壶,再为沈茴倒一盏清茗。   “施主看上去体弱,天色快要黑下来了,莫要奔波才是。”静尘垂着眼睛,视线落在从壶嘴里倾倒而出的茶水。   沈茴努力扯起唇角,说出和小时候一样的话——“好,我听话。”   静尘倒茶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她将又斟好的一盏茶递给沈茴。   沈茴的眼泪落在热茶中,又混着清茶一并被她饮尽。来前她已经知道二姐姐是真的皈依佛门,甚至日后会是妙安寺的下一任主持。   只要她安好,相见不相认也无妨。   二姐姐还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不是吗?至于二姐姐的选择,只要二姐姐欢喜,她当然会支持。沈茴慢慢笑起来,再不是勉强扯起的笑容。   到了整时辰,妙安寺里响起悠长的钟声。悠长的钟声让沈茴的心里也跟着平静下来。她再开口时,声音里也不再带着压抑的哽咽。   她抬起头,灿笑着望着姐姐,径自说着想说的话——“哥哥回家了。父亲和母亲都很好。姥姥如今在家里,整日拉着父亲、母亲还有嫂子一起打牌。鸣玉长大了,现在好生厉害。马骑得飞快,剑也使得漂亮,成了我小时候最向往的样子。”   静尘面带微笑地听着,换了一个茶壶,调着另外一种茶。   “孙嬷嬷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凶了,把煜儿保护地很好。只要我活着,就会好好护着煜儿。暂且帮她瞒着女儿身的事情,等到他日她有了政绩再让她恢复女儿身。”   静尘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   沈茴很快想明白了。当初二姐姐难产,生下煜儿之后意识一直是迷糊的。欺瞒煜儿性别这件事是孙嬷嬷的主意,二姐姐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沈茴默默地又饮了一盏茶。随着她的沉默,茶室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钟声已经停了,却隐隐能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诵经声。   沈茴在茶室里待了很久,喝了很多静尘烹调的热茶。她断断续续说了些身边的事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目的没有章法。   静尘安静地听着,几乎没有开口。   天色彻底黑下来后,沈茴才起身告辞。静尘将她送到茶室门口,沈茴转过身来,询问:“静尘师父,可否赠一粒佛珠?”   静尘微笑着解下腕上的佛珠递给沈茴。   “多谢……”姐姐。   沈茴转身,迈出门槛。   起风了。   “施主。”   沈茴立刻回头,睁大了眼睛望着姐姐。   静尘将沈茴的兜帽为她戴好,然后向后退了一步,颔首竖掌。   沈茴多想拥抱二姐姐,还想拉着她的手摇啊摇,跟她撒娇向她要糖吃。可是她忍了下来,她慢慢屈了屈膝,做了一福,转身走进夜色里。   静尘站在门口,静默地目送沈茴的身影逐渐走远,直到走出寺门,再也看不见。她收回目光,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沈茴走出妙安寺,一眼看见裴徊光。   他孤身站在柳下,悬在树端的灯笼照出他冷漠的神色。偶有路人经过他身边,无不匆匆加快脚步。或有人好奇地多看他一眼,他冷冷地瞥一眼,那人下意识地脚步踉跄般逃开。   裴徊光听出沈茴的脚步声,他抬抬眼,望见沈茴,周围的寒气瞬间散去,卷上一种说不清的柔和。   沈茴提裙快步朝他奔跑而去,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许久不动一下。   裴徊光望一眼妙安寺,拍了拍沈茴的背。   ·   三日后,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扶宁。   阿姆焦虑地坐在后院,看着栅栏里的两只小母鸡发呆。不是说小珖很快就要来接她?怎么几日过去了,还是不见那孩子的踪影?   再想起那天晚上冲进来的人……   阿姆脸色苍白,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小珖出了事。他会不会身份暴露了?齐氏王朝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派人杀他对不对?   阿姆不愿意这么想,可是这几日总是这样想。每每想到这儿,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二十多年过去了,血腥的过往像一个噩梦一样时不时浮现在眼前。这几日更是时刻浮在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   若小珖当真是为了找她才暴露身份惹来杀身之祸可怎么好啊!   阿姆低着头,脊背佝偻着,低声啜泣着。她又怕自己乌鸦嘴,不敢哭出声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止住了口中的哭泣,止不住心里的哭啼,使得她的身子被憋得一颤一颤的。   “阿姆。”   她还以为是记忆里的声音,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   裴徊光和沈茴携手站在她身后。   她一眼看见沈茴,然后目光顺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望向裴徊光。   只一眼,憋进胸腹的哭泣全部涌出来,变成嚎啕大哭。   她幻想了一千遍一万遍她的小珖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今日见到,只是一眼,便将他认出来。   是他。   裴徊光扯起嘴角,笑话这个总是爱哭的女人,然后朝她走过去,他在阿姆面前蹲下来,拿着干净的雪帕子仔细去擦她的泪。   他笑笑,说出小时候一样的话:“哭哭哭,总是哭。”   沈茴走过去,亲昵地拉住阿姆的手,笑着说:“阿姆不哭啦。我们来接您回去享福啦!”   “好好,不哭了不哭了……”她脸上挂满了泪,挂满泪的脸上满满是笑。   ·   又过了三日,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关凌。   “小姨母,你终于回来啦!”齐煜红着眼睛,可怜兮兮的。   沈茴将二姐给她的佛珠拆了一粒,绑在齐煜手腕上。沈茴将她抱进怀里,温柔地说:“煜儿,以后唤我母后吧。” 第188章   齐煜眨眨眼, 仰着小脸儿望向沈茴。她一向很听小姨母的话,可是这一回,没有立刻乖乖地点头。   一时间, 她想起从未见过的因生她而难产离去的母后,想起先后早亡的两位抚养她的妃子。   齐煜慢吞吞地低下头, 将柔软的小脸蛋搁在沈茴的肩上, 声音小小却又坚定地说:“不要……”   长长的眼睫低垂, 她绞着自己细细的手指头,嘴里嘀嘀咕咕:“姨母就是姨母,你不是我母后……”   沈茴轻易将她的一双小手拢在手心,然后将她攥着的手指头剥开, 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心口,蹙眉道:“你若不肯喊我母后, 这里要难受的。”   齐煜眼睫颤了颤, 抬起眼睛看了看沈茴,又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   “煜儿现在都是皇帝了,是世间最尊贵的九五之尊, 胆子还这么小, 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吗?”沈茴佯装不高兴地嘟起嘴。   小姨母的心跳从她小小的手心传来,齐煜揪在一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她是皇帝, 是九五之尊。   她不应该怕这个怕那个,皇帝更不应该惧怕那些鬼神之说。她不仅不会再克母, 还应该快快长大,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保护母后。   齐煜笑了, 她望着沈茴的眼睛, 认认真真地喊:“母后。”   ·   第二日, 沈茴再次陪着齐煜上早朝。因她早有准备,手中握着这几日有异动的臣子名单,且证据确凿,在早朝上,借左相之口揭露这几个臣子的罪状,再依最严格的律法处置。   管帽落地,三个臣子当众被人拖下去,推至行宫正门外立即处斩,不给任何旁人求情的机会。   有异心的臣子太多了,远不止这三个。沈茴只处理了这三个人,更多的作用是杀鸡儆猴。   现在还没到彻底清洗官吏时,那还要等回到京中后,齐煜真正地举办了登基大典之后,才能徐徐图之,将一根根杂草连根拔除。   是以,必须要开始筹备回京之事了。   玱卿行宫中的妃嫔们,很多人已经被送往了别城的行宫,宫中公主数量实在是多,且都很年幼。沈茴特准这些公主可以跟着自己的母妃搬去行宫。   决心归家的人也陆续离宫了。让众人意外的是,有些诞下公主的妃嫔们竟也舍了自己的女儿,将其留在宫中,自己归家去了。   这些女子,太多太多是被强抢进宫,对生下的女儿,感情或许复杂,外人倒也不必置喙。   至于选择送这些妃子们去别的行宫,而不是留在玱卿行宫,是因为沈茴私心想让这座种满玉檀的瑰丽行宫恢复属于它的安静。   ·   裴徊光自回了关凌,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那株荔枝。显然很快就要准备回京,然而京中寒冷,恐不适合荔枝的生长。   他得想个法子。   “掌印,您找我!”伏鸦站在门口,因这几日的奔波,他一身的风尘。   裴徊光将玉壶放下,转身走出去。   伏鸦看一眼被放下的玉壶,跟上裴徊光。   都说裴徊光极宝贝那株荔枝,就连给它浇水的水壶,不是纯金的,就是琉璃烧的。这不,又用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雕了这么个浇水的壶,此时正随意地扔在泥土上……   裴徊光带着伏鸦走进书房,略抬下巴示意贴墙摆放的柜子,慢悠悠地开口:“去选个趁手的,剥人皮用。”   一听这话,伏鸦知道有乐子了!   他顿时笑起来,开开心心地走过去打开柜子。他蹲在柜子面前,在里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杀人工具里,亮着眼睛挑选。他一边挑,一边笑呵呵地说:“掌印,这回上哪寻乐子去?”   裴徊光捡起书案上的折扇,慢悠悠地将其展开,欣赏着沈茴的字迹,他缓缓道:“再过个七八日,箫起就能找到沈菩。”   伏鸦兴致勃勃翻找虐杀工具的动作顿时停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本就是张被烧毁的脸,笑起来难看,不笑的时候更难看。   裴徊光研了墨,饶有趣味地仿着沈茴的笔迹,在白纸上誊写扇上题诗。眼前的白纸慢慢浮现了人像,正是地下府邸中,箫起画的沈茴。裴徊光眼前浮现箫起望一眼沈茴的五官,落一笔丹墨的情景。   他的脸色冷下去,寒潭般的眸底蕴着森森冷意。   他再度开口:“去把箫起那个狗东西的人皮完整剥下来,给咱家送来。”   好半晌,伏鸦深吸一口气。他站起身,将柜子合上了。他转过身来,扯起一侧的嘴角摆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来。他说:“掌印,剥他的人皮不用这些工具。属下亲手撕下来,拿回来呈给掌印!”   裴徊光“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放下笔,没了再誊写的兴致。他冷眼望向窗外大片的红色晚霞。   他应该亲自去剥箫起的人皮,用最残忍的手段,在他活着时,将他的人皮一厘一厘切下来。再用药吊着他的命,让箫起亲眼目睹,裴徊光是怎样笑着再他的人皮再一厘一厘的接起来,给狗做衣裳,给猪做屎布。   但是他不能亲自去。   这辈子,他不会再离开沈茴一日。   ·   裴徊光踩着落日的余晖走进玱卿行宫,晚风吹动玉檀的枝叶轻拂,带来玉檀淡淡的清香。   裴徊光停下脚步,侧首望向风来的方向,看着那些在轻风中拂动的玉檀枝叶。他轻嗅,去闻再熟悉不过的玉檀淡香。   跟在裴徊光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不明所以,都垂首停下来。   裴徊光静立了片刻,抬步往浩穹楼去。他沿着红色的宫墙走了许久,穿过一道石拱门。   还没迈进石拱门时,裴徊光就听见了另一边凌乱的脚步声。   他听见了,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还没有学会给别人让路。   穿过石拱门时,一个小宫婢端着食托脚步匆匆迎面而来。惊见裴徊光,她骇得睁大了眼睛,脚也抖手一抖,不仅人跌了,手中食托上的姜汤也朝裴徊光倾洒而去。   裴徊光身后的小太监焦急手快,快步闪身到裴徊光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替裴徊光挡下了那碗姜汤。   小宫婢皱了下眉,立刻哆哆嗦嗦地跪下来,颤声禀话:“奴婢出喜,走路不长眼睛,惊扰掌印了!”   实则,她心里懊恼这个碍事的小太监多管闲事!   她在话本上看过,那些莺莺燕燕的故事里,女主人公总是洒了酒水、汤汁、糕点什么的,弄到男主人公身上,然后姑娘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对方擦拭。   感情这不就来了?   出喜设想得多好呀!她连一会儿给掌印擦酱汁的帕子都是千挑万选,还打算“一不小心”遗落……   “抬起头来。”裴徊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出喜心里一喜,立刻怯生生地抬起脸,害羞带怯地望着裴徊光。她来前花了一个半时辰悉心描了妆,还借了丁千柔的金簪、华胜插在发间。   裴徊光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这眼珠子不是长得挺大的?”   这是夸她长得好看吗?出喜心里一喜,眼波潺动。   “挖了。”   出喜听得一愣,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裴徊光在说什么,看见两个小太监朝她走过来。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管不顾地朝裴徊光爬过去,去抓救命稻草一般去抓他的衣摆。   “掌印饶命!掌印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沈茴脚步匆匆地穿过游廊,脸上的神色有点焦急。她隐约听见这边的喧闹,扫了一眼。   几个小太监松开出喜,立刻朝沈茴跪下行礼问安。   沈茴快步经过,扫一眼出喜的手,蹙蹙眉,命令:“把手松开。”   出喜吓了一跳,立刻松开手,把手背到身后,生怕下一刻不仅自己的眼珠子不保,就连自己的手也要被人砍掉。   裴徊光却忽然不合时宜地轻笑了一声。   沈茴没看裴徊光,反而是蹙眉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出喜,不悦道:“你主子落水,你不在身边伺候,跑这里来做什么?”   “主子出事了?”出喜愣愣的。   沈茴这才看向裴徊光,说:“大皇子出事了。”   裴徊光随意地点了下头,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他点头,只是因为这话是沈茴对他说的,他总要给点回应。至于沈茴说的内容,他无所谓,也不意外。   大皇子溺毙了。   丁千柔擅糕点,宫里的小公主们都喜欢围着她,被萧牧送回来的大皇子也不意外。自从齐煜登基,他在宫中像个不存在的人,越发频繁去寻总是对人和善的丁千柔。   今天丁千柔带着他和几个小公主去采莲时,小舟倾翻,宫人下水营救,旁人无事,大皇子却溺毙了。   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沈茴很怀疑。   而且他这个时候无了,朝臣与乡野间难免猜忌是她容不下。沈茴早已派人去查这孩子的底细,种种证据都证明他并非是皇帝的亲生骨肉,不过是被箫起有心送进宫的棋子。只差最关键的人证送来,沈茴就可以在朝堂之上揭穿这个孩子的假身份。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死了。   沈茴匆匆赶去看望了一同落水的丁千柔,仔细询问了当时的情景。丁千柔吓得不轻,窝在床角一直在抖。   沈茴与她说了没几句话,知晓问不出所以,转身离开,打算让下面的人再继续查。   将要离开的时候,沈茴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出喜和双喜。   丁家,怎么说也是高门大户,以沈茴对丁家的了解,丁家怎么会送这样毛手毛脚的侍女进宫来?   沈茴停下脚步,询问:“你们从多大的时候开始跟着你们主子的?”   出喜早就吓坏了,瑟瑟发抖不能开口。一旁的双喜规矩回答:“回太后的话,主子进宫前,我们才来主子身边伺候。”   沈茴有些意外地回望了一眼里屋的方向。   ·   沈茴回到浩穹楼,蹙着眉心,还在思索着。   裴徊光坐在她身侧,正慢条斯理地剥石榴。石榴剥开,他将晶莹的石榴果粒喂给沈茴。   沉月叩门进来,福了福身,禀话:“娘娘,灿珠如今还在月子里不能下床,让我过来递话。她希望……”   沉月望了一眼悠闲给沈茴喂石榴的裴徊光,顿了顿才继续说:“她希望掌印能给那孩子赐名。”   沈茴强打起精神,对裴徊光弯眸:“你便起一个。”   裴徊光递了几颗石榴果在口中,尝着清甜,道:“贱名儿好养活,叫狗剩儿罢。” 第189章   沉月求助似地望向沈茴。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 掀开搭在腿上的薄毯,朝一侧的书案走去。见她要写字,沉月立刻快步跟过去, 为她研了墨。   沈茴握着笔想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下“善果”二字。   世间事, 皆有因果。   裴徊光瞥了一眼白纸上的字,开口:“把狗剩儿给咱家抱来。”   得,这是坚持他给起的好名字了。   沉月福了福身, 立刻转身走出去。   裴徊光开了口, 灿珠给孩子喂了最后一次奶, 然后将孩子抱给沉月。望着酣眠在沉月臂弯里的婴孩, 灿珠满心舍不得。虽早就准备了乳娘, 因知道这孩子是要养在裴徊光膝下的, 灿珠这些时日也没让乳娘照顾, 纵使身子不便也亲力亲为。   灿珠转过脸,忍痛将所有的不舍压下去。   “灿珠……”沉月瞧出来她的不舍,想要劝慰,却一时口拙,不知如何劝。   “去吧。”灿珠勉强笑笑。   沉月垂眼看了看卧在怀里酣睡的小家伙, 慢慢转身。   “等等。”灿珠又叫住她。她下了床,仔细将围着儿子的小被子紧了紧, 再将他的头脸也轻轻遮了, 免得出去被风吹。   ·   沈茴和裴徊光一起用过晚膳,懒散地斜坐在美人榻上,翻阅着最近堆积的奏折。   果然, 幼帝登基, 四地皆动。不少起义军又有了大动作, 甚至是土壤相邻的几国也在边界频频调动兵马。   许是坐得久了,纵使美人榻上铺着柔软的毯子,沈茴也觉得不太舒服,几次调整了坐姿。她抬起眼,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正立在书案后面,略有兴致地描画着山河图。感受到沈茴的目光,裴徊光抬抬眼,目光落过去。沈茴立刻弯起眼睛来巴巴望着他,对他笑。   裴徊光与她对视了瞬息,放下笔,搁置了山河图,朝沈茴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沈茴迅速朝他挪,身子软软地偎进他怀里,后颈靠着他的臂弯,在他的怀里看那些枯燥的奏折。   沈茴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以前不曾接触朝政,如今杂乱的事情堆积下来,她从不敢托大,勉勉强强地谨慎处理。   不多时,沉月抱着孩子进来。   沈茴将刚看完的奏折放下,坐直身体,好奇地望着沉月送过来的孩子,她蹙着眉比划了半天,才朝沉月伸手。   “是这样抱的吗?”   “不是这样的。这样。”沉月将孩子放进沈茴怀里,帮着她调整了姿势。   沈茴看着怀里酣眠的小孩子,眉头揪在一起。她就这样动作僵硬地抱了一会儿,勉强觉得适应了,才让沉月下去。   沉月有些不放心,临走前告诉沈茴乳母早已备着,随时可召唤。   沈茴好奇地盯着怀里的小孩子,裴徊光侧首望着她。   因为一个姿势僵坐得久了,沈茴小幅度调整了一下姿势,怀里的小婴孩立刻动了动。动作明明细小,她却觉得山地崩似的,紧张起来。   好半晌,确定这孩子没有醒过来,沈茴悄悄松了口气。她含笑望向裴徊光,压低声音:“你要不要抱一抱?”   裴徊光嗤笑一声,目光颇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片刻后,沈茴才小声说:“我有点抱不动了……”   “啧,”裴徊光轻嗤,“抱不动了扔一旁放着啊。”   对哦。   沈茴后知后觉。她动作慢吞吞地侧转过身,再小心翼翼地弯腰,将怀抱里的孩子放在美人榻上,动作慢得像个一百零八岁的阿婆。确定将他放在榻上也没惊醒他,沈茴再次松了口气。   裴徊光垂着眼,又拿了个石榴,剥给沈茴吃。   沈茴有点心不在焉,吃一点石榴,就要回头去看躺在里面的小奶娃。   ——他怎么还在睡?他一直这样睡着是正常的吗?小孩子不是都爱哭爱闹的吗?他会不会生病了?要一直用小被子裹着他?他会不会热?可是沉月走前没说要解开啊,擅自解开他会不会冷啊?他怎么还在睡啊?   裴徊光瞥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开口:“沈茴。”   沈茴立刻朝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压低声音:“你小点声,别把他吵醒了!”   裴徊光一手捏着沈茴的两腮,将她的嘴捏开,然后将掌心里剥好的石榴全塞进她嘴里。   被塞了满口的清甜。沈茴努力吃着口中的石榴,可是裴徊光塞得太多了,石榴汁儿从唇角流出来。   沈茴尴尬地红了脸,想要寻帕子擦嘴,偏一直神情淡淡的裴徊光见她这样忽地笑了,心满意足地捏着她的脸,去舔她唇角的清舔石榴汁儿。   沈茴将手抵在他胸前,轻轻退却着。   下一刻,一直酣睡的奶娃子忽然哭着醒来。   “哇——”   哭声如雷。   沈茴直接吓了一跳,双肩颤了颤,才明白是孩子哭了。她手忙脚乱地去看他为什么哭,努力回忆着小时候见过的旁人是怎么哄孩子,她笨拙地去拍他,可是他的哭声就像止不住一样,一声比一声大。孩子的哭声充斥着整个浩穹楼。   沈茴不敢置信这样小小的身子能发出这样的嚎啕大哭。   不多时,沉月从外面急忙赶进来处理。   ——原来是尿了。   沈茴揪着眉瞧沉月如何照顾小孩子。她不由懊恼且泄气——都是没做过母亲的人,为什么沉月就能将这小知了哄得安静下来?   “娘娘,今晚要让乳娘带他吗?”   沈茴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略作犹豫,只让乳娘晚上喂过奶之后,将孩子带过来。   而且,她让裴徊光留下,和她一起带!   前半夜,小知了都在安静地睡着。当沈茴与裴徊光共浴回寝殿时,他忽然又扯着嗓子哭。   一听他哭,沈茴下意识地捂了捂耳朵。   裴徊光瞥她一眼,道:“扔给乳娘?”   “不。我能行!”沈茴快步走过去,轻轻摇晃着摇篮,她摇得胳膊都酸了,他雷鸣般的哭声才慢慢止了。   从始至终,裴徊光并没有帮忙,他悠闲地躺在琉璃笼中。   沈茴疲惫地走进琉璃笼,身子软绵绵地偎在裴徊光怀里。她在裴徊光的怀里抬起眼睛来,蹙眉说:“也是你的孩子,你得管一管。”   “你确定?”裴徊光用微蜷的指背轻轻蹭着沈茴的脸颊。   一瞬间,沈茴想起裴徊光书房里那个装满虐杀器具的柜子。   ……还是算了吧。   她将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胸口,轻轻蹭了蹭。当裴徊光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亲吻她时,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直到,小知了又呱呱哭了起来。   沈茴脸颊上的红晕尚未褪去,慌忙地拢了拢衣襟,跑出去查看他怎么又哭了。分明刚刚乳母刚喂过奶,应该不会饿啊!   沈茴又摇了好一会儿摇篮,都没能阻止他的哭声。   难道是尿了?   沈茴犹豫了一下,慌忙去解他的小衣服。越忙越乱,小孩子细细的衣带,被她打了个死结。   “徊光,你快来帮帮我!”   裴徊光忍了忍,拿了把剪子过去将他打了死结的衣带剪断。   沈茴将他的小裤子脱了,疑惑地说:“他也没有尿呀……”   沈茴话音刚落,这个嗓门大的奶娃子忽然就尿了。尿线高抛,落在裴徊光的衣襟上。   裴徊光本就不耐烦的脸色瞬间冷下去。   小东西好像知道自己闯了祸,忽然就住了口,不再哭。   沈茴整个人都懵了,她来不及管闯祸的小奶娃,立刻手忙脚乱地去拿帕子擦裴徊光衣襟上的尿渍。   不不,不应该擦!   沈茴很快反应过来,直接将裴徊光身上的寝衣脱下来,小跑着去给他拿一件新的。她一步一回头,生怕一个错眼,裴徊光就将小知了掐死了。   还在,他绷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沈茴亲自给他穿上一件干净的寝衣,他才有了动作,他慢条斯理将腰间的系带系上,然后朝摇篮里重新睡着的狗剩儿下手了。   “你要干什么!”沈茴的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握住狗剩儿的一只脚腕,将他大头朝下的拎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徊、徊光!”沈茴下意识地去追他,追了两步,又折回去,赶忙拿起一件外衣裹在身上,才继续去追他。   脑袋朝下的姿势显然不舒服,小狗剩儿又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将整个浩穹楼震醒。   第一天离开自己的孩子,虽还不到半日,灿珠心里也像撕扯般的难受,何况时不时能听见哭声。   ……她的孩子一向很乖的,怎么离了她的怀抱哭得那样凶?是不是掌印对他做了什么……毕竟掌印……   不不不……灿珠劝着自己要放宽心。就算掌印有心做什么,娘娘还在一旁呢!一定是因为他们两个不懂带孩子,孩子才会一直哭。   灿珠一直安慰着自己。   夜深了,灿珠也没睡着。拾星知道她舍不得,跑来陪她说话。   “好灿珠,你别忧心。娘娘提前找了四个奶娘呢,她们都很有经……”拾星的话还没说话,房门忽然被一股劲风从外面撞开。   灿珠和拾星立刻转头望过去。   半晌,她们才看见裴徊光拎着狗剩儿的一只脚腕,朝这边走。小狗剩儿憋得脸色通红,竟也哭不出来了。   灿珠吓得脸都白了,整个人直接从床上跌下去。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目光阴森得令人玩味。距离灿珠还有三五步的时候,他冷脸将拎了一路的狗剩儿朝灿珠扔过去。   灿珠惊恐地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下意识地去探儿子的鼻息,又去检查他的胳膊腿儿,见他还好好的,灿珠松了口气,结结巴巴地解释:“他、他还小,他哭吵到掌印,他……”   裴徊光阴恻恻地笑着,他指着灿珠,命令:“等他不会哭不会闹也不会尿了,再给咱家送去!”   “是是是……”灿珠颤声忙不迭答应。   待裴徊光走了,灿珠才反应过来。孩子长大一点就不会哭闹了,可是不会尿?是人都会尿啊!   灿珠愣了愣,不可思议地望着怀里重新酣眠的孩子。难道……这小祖宗尿在掌印身上了?   灿珠身量一晃,差点跌倒,幸好一旁的拾星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   沈茴站在远处,看见裴徊光将小知了送还给灿珠。她站在楼梯口等裴徊光,和他一起并肩往沉默回去。   回到寝殿,沈茴望着案上堆满的奏折,忽然觉得处理朝政也没那么令人烦恼……   至少比带孩子轻松多了。   她轻轻去攥裴徊光的手指头,小声说:“好啦,以后就我们两个人。” 第190章   过了十余日, 箫起都没有出现在夕照镇。   “属下的人确实看见了箫起的手下出现在夕照镇。他应该知道了,但是他没去。”伏鸦禀话。   裴徊光桌上摆了个用萝卜雕的小老虎灯,是哑叔雕的。他正坐在案后, 照着这只小灯笼雕刻。他自诩雕工精湛,可不知为什么, 总觉得换了瓜果这样的材料,他雕出来的小灯笼并没有哑叔雕出来的活灵活现。   听了伏鸦的话,裴徊光略略皱了一下眉, 便没了多余的表情, 继续仿雕。   倒是伏鸦脸上阴沉沉的, 他继续说:“属下会派人继续盯着。”   裴徊光“嗯”了一声, 已经在想着别的事情了。   ——箫起既然知晓了沈菩的行踪却没有赶去见一面, 那么太平日子就要到了头, 很快要打仗了。   ·   各地的急报陆续送来。果然, 各地的起义军都开始行动,好像都要趁着幼帝刚登基的时候拼命抢地盘。   日日早朝之上,朝臣们也是个个忧虑,直到沈茴真的将最大的反贼头子之一的吴往招安了。吴往的降书送上来,内宦细着嗓子诵读降书上的内容。朝臣们听着降书之上信誓旦旦的效忠之意, 面面相觑。自从吴往收了边境的兵马,陆续又收了些人马, 如今手中的兵并不比箫起少多少。   沈茴隔着珠帘, 望向立在玉阶下的裴徊光,忆起彼时他断了边地粮草,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军中的所有战士有去无回。   过去这样久了, 沈茴还记得那个时候心里戕伐般的痛苦, 记得想要拉着他一同赴死的绝望。   可他却是故意要她误解, 荒唐的只是想要她误解之后的那一丁点心疼罢了。   荒唐。   降书已经念完了,沈茴回过神来,颁出早就和几位重臣商讨准备好的圣旨,向天下草寇招安,许诺归顺朝廷之后,对曾经的谋反逆举,既往不咎。又写了对于他们归顺之后,对助力驱逐蛮夷的期许。   不用多说,所有人都知道最大的反贼头子之一降了,必然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让很多小的起义军犹豫。如今沈茴颁布这样的一条招安书,最是恰当时机。   退朝之后,裴徊光缓步往外走,耳边窃窃传来臣子们对朝政的议论。或忧心、或激动。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听了听,无甚兴趣。   他站在金露殿殿门外的雕龙青砖地面上,微微眯起眼睛望向高升的暖阳。   他忽然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   ·   沈茴回到浩穹楼,立刻换下一身沉重的朝服,穿上宽松舒适的常服。沉月一边帮她换衣,一边说:“俞太医提前送了话,今日会迟一些过来请平安脉。”   沈茴“嗯”了一声,从葵口瓷碗里抓了几颗石榴糖来吃。   沉月递温水给她,说:“先喝些温水再吃糖。”   沈茴接过来,却没喝,依旧在咬着脆脆的石榴糖。   “对了,海晏已经回来了。”   沈茴立刻说:“快让他进来。”   ——沈茴派海晏快马加鞭去了一趟江南,去查了丁千柔身边的那两个丫鬟。   海晏进来禀话,将手中的人像图捧给沈茴。两张人像图展开,确实是出喜和双喜的画像。   “丁主子原本身边有四个丫鬟,这次进宫挑了两个跟进来。没有跟进来的那两个往日更得她喜欢,是贴身伺候的。出喜和双喜这两个丫鬟虽然也是自小在她身边做事,但大多在外屋服侍,一般不进内屋。”   “四个丫鬟都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沈茴再确认一遍。   “是。丁家的丫鬟、小厮往往都是统一采买,何时进府都是有数的。”   双喜说谎了,而且还是个很容易被揭穿的谎言。   沈茴对人的面孔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幼时体弱,不能出门,就算与丁千云交好,也只去过她府上一次。沈茴是对双喜和出喜有点印象的,知道自己可能见过她们。   她见人过目不忘的本事,丁家人兴许也知道。   那么,双喜的这个谎言简直太容易被揭穿了。她为什么说谎?为什么说这样一个十分明显的谎话?   沈茴暂时没有头绪,先让海晏下去。   不多时,齐煜跑来找沈茴。她与沈茴一起回来,在自己房中换了衣裳,立刻跑来黏沈茴。明明糕点都是一样的,可是齐煜总觉得母后这里的糕点更好吃。   沈茴把齐煜抱在膝上,给她念奏折听,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话给她解释。   又过了一会儿,宫人禀告丁千柔过来了。沈茴让她进来。   沈茴望向丁千柔的目光越过她,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丫鬟。双喜跟着她过来,恭顺地低着头,臂弯里拐着一个食篮。出喜并没有过来。   沈茴让她免礼之后,先开口询问:“身体可好些了?”   “太后娘娘挂念了。落水只是有点着凉,不碍事了。”丁千柔局促地笑着, “娘娘许久没召嫔妾过来做糕点了。近日得闲,做了些糕点,亲自给娘娘送来。”   “有心你亲自跑一趟。”沈茴颔首,让沉月将双喜递过来的食篮收起来。   丁千柔看着小皇帝坐在沈茴的膝上,两人正在看奏折,也并无心搭理她,她赶忙说:“糕点送到了,那嫔妾就先退下了。不打扰陛下和太后了。”   “回去要多休息。”沈茴道。   丁千柔诚惶诚恐地谢恩。   沈茴将目光落在双喜身上,说:“你们从小跟着千柔的,伺候她更应该悉心周到些。”   双喜跪地称是,神色寻常,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揭穿了一样。   沈茴多看了她一眼,再询问她:“千柔不小心落了水,太医看过之后怎么说的?”   双喜颔首垂眸,毕恭毕敬地回话:“回太后的话,太医已开过药。奴的主子自小在江南长大略通水性,所以只是染了风寒而已,没旁的大碍了。”   沈茴“哦”了一声,弯着眼睛温温柔柔地说:“原来千柔会水。那还好些了。”   丁千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说:“小时候学过一点,现在早忘了……”   拾星从外面进来禀告俞湛到了。   沈茴便没有再与丁千柔说什么,让团圆送她出去。   团圆刚送丁千柔出去,沈茴又唤了圆满过来,吩咐她寻个机灵的小太监暗中盯着双喜,保她无恙。   俞湛和裴徊光几乎是同时过来。   裴徊光进了屋,径自在软榻上坐下,端起一碟剥好的石榴,慢悠悠地吃着。   沈茴先让俞湛给齐煜把了脉,让她出去玩之后,才将手腕搭在搭枕上,让俞湛把脉。   俞湛如常为她诊了脉。沈茴的旧疾还是老样子,药方暂时不需要多调整,俞湛倒是多叮嘱了两句让沈茴注意歇息,勿操劳。   沈茴笑着答应,可如今齐煜年幼,国事压身,她又没有经验,不仅是操劳,压力也是很大。   俞湛临走前,将药匣里的一个木盒取出来,放在桌上,在沈茴疑惑的目光里,他说:“外祖父给娘娘想了个调养身体的方子。”   他将木盒打开,沈茴看见里面装着一个小木珠串成的手串。随着木盒打开,淡淡的药香飘出来。   “外祖父调了药,用药浆浸泡这些木珠半年,然后用这些珠子串成手串,娘娘戴在腕上,对身体大有益处。”俞湛语调温和,面不改色地撒谎。“外祖父还说,时日久了这珠子里的药总要散尽。大概两个月左右,就要换一副手串。过几日他会把泡在药浆里的木珠带来,教给娘娘身边的婢女如何晒洗串珠。”   沈茴好奇地拿出盒子里的手串,弯着眼睛询问:“这手串该不会也是赵伯伯亲手串起来的吧?”   “是。”俞湛微笑着。   裴徊光已经将那一碟石榴籽儿吃光了,他放下小碟,抬抬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望向坐在窗下方桌面对面的两个人。   沈茴将手串戴在腕上,说:“赵伯伯有心了。我已好久不曾见他,还想请他过来坐坐。”   “回家之后,臣会转告。”   “好。”沈茴再次道谢,还让俞湛传话,一定要请赵伯伯过来坐坐。   俞湛微笑着答应下来。他将药匣的盖子合上,站起身颔首行礼,缓步离开浩穹楼。   药方是他想的。   药浆是他调的。   珠子是他刻的。   手串是他串的。   这条手串在俞湛的药匣里放了许久,他每隔一日就要过来给沈茴请平安脉,之前就可以将手串送给沈茴。   之所以拖到今日,不是他忘记了,而是他故意挑了裴徊光在的时候。   俞湛已经走出浩穹楼很久了,他停下脚步,回望大片玉檀端露出的浩穹楼一角。   他要光明磊落一些,不带给她任何千万分之一可能产生的麻烦。   他是医者,默默日复一日地给沈茴诊脉。从她的脉象里得知她的喜怒哀乐,探出她的烦闷委屈,又绝望痛楚,再拨开云雾怒放般的欢喜。   他不知道裴徊光哪里好,也曾迷茫裴徊光这样一个人当真适合她吗?他与她明明截然不同,天差地别。   可是她喜欢。   她枯萎又活络的脉跳,蹙起又弯起的眉眼,都在清楚地告诉俞湛——她选择了裴徊光,且牵肠挂肚,情衷绵长。   她喜欢,就好。   俞湛转身,缓步穿过玉檀林,回到太医馆做了交接,立刻离宫回到家中的小医馆,忙碌地照顾穷苦病患。   ·   回京的日期敲定在十一月初八。沈茴重新研究了路线,水路与陆路穿插,力争以最快的速度回京。   回京之后,就是齐煜的登基大典了。再然后,恐怕就要迎来大大小小的战事。   浩穹楼开始忙碌地收拾着回京的东西。沉月拿了单子来给沈茴看,可沈茴实在太忙了,完全顾不上这些,交给沉月全权处理。   她看完奏折,疲惫地窝在琉璃笼中。她望着眼前五光十色的琉璃笼,想到这次回京不能带它回去。还有点舍不得。   下一刻,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的身子几乎是从柔软的雪毯里弹起来。她飞快地拿来里面的玉枕,取出里面的角先生。   在弑君之前,她曾经给裴徊光留了一封遗书,藏在角先生的孔洞中。只是后来事忙,她竟把这封遗书给忘了!   沈茴眯着眼睛,去瞧藏在角先生孔洞里的信。她将角先生翻过来,孔洞对着自己的手心使劲儿磕了磕,可怎么都没把遗书倒出来。   裴徊光进来时,就看见沈茴盘腿坐在琉璃笼中,朝双手捧着的角先生的孔洞里面吹气……?   裴徊光愣了很久。 第191章   好久之后, 沈茴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望见了裴徊光。她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将角先生藏在身后, 又觉得不稳妥, 慌乱地将它放回箱枕里藏起来。   裴徊光缓步朝她走来, 迈进琉璃笼。   “那个……”沈茴想解释,可是她怎么解释?不行呀,她不想让裴徊光知道藏在角先生里面的信。   她仰起脸,去拉裴徊光的手, 轻轻摇了摇, 再拽一拽,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她靠过去,靠在他的胳膊上,软着声音转移话题:“阿姆都还适应吧?”   “拿出来。”裴徊光开口。   沈茴的眉头揪在一起, 一动不动地抱着裴徊光的胳膊。   裴徊光很有耐心,他没有再开口,静默地等待着。这种安静的僵持倒是让沈茴很是尴尬。好半天, 她才抬起头,去亲亲裴徊光的唇角, 用撒娇一样的软语呢喃:“我说过的,我只要你, 不要用那些东西……”   裴徊光侧转过脸, 望向沈茴,淡淡开口:“可咱家没有那玩意儿。”   沈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裴徊光的神色, 忽然就不敢多说了, 怕说错话。她去拉裴徊光的手, 用力地攥紧。   裴徊光欠身,去拿箱枕。   沈茴抓着他的手腕,想要阻止,可是她那点力气显然一点用处也没有。裴徊光将箱枕拉开,看向安静躺在里面的角先生和玉手。片刻后,他才伸手去取角先生。   这个角先生是他亲手给沈茴雕的,用着极好的玉料,触之生温,被沈茴的一双手攥着那么久,整个角先生蕴着一股暖意。   “看来娘娘玩了许久,让它都温热起来。”   沈茴张了张嘴,紧张地盯着裴徊光手间的角先生,生怕他发现藏在其中的遗书。   裴徊光又说:“还没灌热水就有这温度,若是灌了热水还不知道要何等灼热。”   没等到沈茴的回应,裴徊光垂眼望向她,见她双目盯着角先生发怔。   “啊?”沈茴后知后觉地望过来,她没有听到裴徊光刚刚说的话。   裴徊光忽然笑了,将角先生还给她。   沈茴瞬间松了口气,赶忙将角先生收进箱枕里。她再一回头,见裴徊光已经走出了琉璃笼。   他站在窗前的长桌旁,背对着沈茴,似乎在挑灯芯。   “徊光?”沈茴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唤一声。   “嗯。”裴徊光应一声,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异常。   沈茴拧着眉,隐隐觉得他的情绪不太对劲。片刻后,沈茴闻到了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沈茴从琉璃笼里走出来,一步步朝裴徊光走过去。走得近了,那股烧焦的味道越浓。直到她走到裴徊光身边,终于看清了——   他举着烛火,面无表情地烧自己的手。   “你做什么?”沈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立刻去夺裴徊光手里的烛火。   “当心,别伤着。”裴徊光移了移烛台,免得烛火烫伤了她。   他说:“娘娘不是说不想用那些东西,只想要咱家?咱家缺的那玩意儿用时是烫的,咱家只能烧烧自己的手,让它也有些温度。”   裴徊光笑笑,慢悠悠地将右手翻过来,用烛火去烧长指的另一面。   沈茴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哭什么?”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   从始至终,他好像都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神色也一直淡淡,更不知疼。   沈茴将手搭在心口,望着他说:“疼……”   裴徊光这才将烛台放下,拉起她的手腕,手指搭在她的脉上,询问:“怎么了?”   话一出口,裴徊光才明白她说她心疼。   裴徊光将沈茴的手腕放开,手掌顺势搭在她的腰侧,又转到她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再用被烛火烧过的指背去磨蹭沈茴的脸,慢悠悠地问她:“这温度可够?”   沈茴垂着眼睛,眼泪簌簌往下落。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压回去,眼睛里的泪来不及擦,她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认真地说:“你的手很好,我最喜欢它干干净净的样子,我不想看见你指上的烫伤。”   裴徊光说好,将轻蹭沈茴脸颊的手放下来,长指慢慢蜷起,负于身后。   沈茴将脸贴在他胸膛——贴在他跳动的心口,然后双手环过他的腰侧,去捧他的手。   裴徊光望着窗纸上映出外面拂动的枝叶。片刻后,他俯下身来,去轻轻吻咬沈茴薄薄的耳朵尖,轻吻渐渐下移,他抬起沈茴的脸,去细吻她的五官。   低垂的眼凝望着她细微的感受,再用被烫伤的手去解她的衣服。   明明最初,他漫不经心地用她的身体去取乐,去探究自己是否还对男女情爱有那么半分的意动。天长地久,如今所有的调情,都变成他在取悦她。他的敏锐与聪慧,让他无比简单地学会了该如何取悦她,如何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更快乐些。   裴徊光将沈茴抱进琉璃笼。   烛灯燃尽,无人来添。   窗户不知何时被夜风吹开了半扇,月光倾洒进屋内,更是将琉璃笼照耀得光影炫靡。两个人衣衫尽去,相望躺在乱糟糟的雪白柔毯中。   沈茴的气息还在乱着,绯红的眼角挂着点湿意。她用洇着绻泪的眼睛脉脉望着裴徊光,眉心蹙起,她呢喃般低语:“你教教我……我、我怎么做才能也让你更快乐些……”   裴徊光轻笑了一声。   “娘娘这意乱情迷的模样对于咱家来说就是毒药。”裴徊光凑过去,温柔亲吻沈茴迷离的醉眸,他声音里带着笑,“得见宝宝这酣淫的模样,就是咱家最大的快感。”   沈茴反应有些迟钝,别样的情绪在心间蕴卷。她眨眨眼,慢吞吞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裴徊光。纵使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还是能听见裴徊光低低的笑。   他这个样子……好像说的是真话。   “你来时我抱着那东西,不是因为……”沈茴有点心虚地咬了咬唇,才继续说下去,“而是因为我在那里面藏了一封信,一封给你的信。我、我取不出来了……”   “信?”裴徊光坐起身来,去拿箱枕里的角先生。   沈茴又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望着裴徊光:“决定弑君前一夜写好的遗书。”   沈茴再娇娇地加一句:“只给你一个人写了遗书哦!”   裴徊光瞥了沈茴一眼,将角先生倒扣过来,轻轻一扣,一股力道送进去,磕在花棱里信终于被倒了出来。   裴徊光捡起跌落在雪白柔毯上的信,将其展开。   沈茴半支起身,紧张地瞧着裴徊光脸上的表情。可裴徊光低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这封遗书。   裴徊光看了很久。   沈茴觉得以裴徊光阅览的速度,应该早就看完了才对……   “沈茴。”   前一刻还浓情蜜意喊她宝宝的人,看完了她留给他的遗书,就开始连名带姓地喊她了。   沈茴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她低着头,用手指头挠了挠自己的脸,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有点尴尬地小声嘀咕:“都这样亲密的关系了,还是别连名带姓地喊人了吧……听起来怪吓人的……”   “啧,好一封只留给咱家的遗书。”裴徊光用这份遗书拍了拍沈茴的头。   沈茴去夺裴徊光手里的信,裴徊光略抬高手臂,她便摸不到了。她没了别的法子,只好哼哼唧唧地开始撒娇:“宝宝困了,宝宝想睡觉……”   她去啄两口裴徊光的脸,继续哼哼唧唧:“没有夫君抱着,宝宝睡不着……好夫君,夫君好……好夫君最最好啦……”   裴徊光一言难尽地瞥着她娇嗔的模样,半晌才说:“演过了。”   沈茴轻咳了一声,立刻红着脸住了口。她低着头,视线落在他的白白软软。她没忍住,伸出手来,用手指头拨了拨。   裴徊光没什么反应,沈茴攥了攥,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我可以再亲一亲吗?”   裴徊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上次就想说的话说出来:“娘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守礼。”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他,裴徊光却扯来被子,搭在她身上,裹着她躺下来,拥她入眠。   轻薄的夏被劈头盖脸罩下来,本就昏暗的视线立刻彻底黑下去。沈茴适应了一会儿,在看清黑暗里裴徊光凝望她的眼眸。   沈茴轻轻凑过去,靠他更近一点。她在身前摸索着,寻到裴徊光烧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拢着他的长指,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口。   那封遗书,安静地放在枕侧。   在这封遗书里,沈茴是这样写的——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看见这封信,又是何时看见这封信。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对,你又失去了一个亲人。那些来不及亲口对你说的、不能亲口对你说的话,就都写下来吧。   裴徊光,你就是个混账东西。   思来想去,最想对你说的话,竟是骂你一顿。   对,骂你一顿。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混账的东西!   偷偷跟你讲哦,我根本没有你想得那样和善宽厚。其实我可记仇了。我心里有一个小册子,你欺负我的那些事儿,我都记在小册子里了!   你在我身上画红梅,还故意吓唬我,让那些人闯进来了才给我披衣遮脸!你冻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分明看见我冻得都哆嗦了!你知不知道染风寒多难受呀!害我引旧疾,心口痛头也痛哪哪都疼,天天要喝那么多药。药真的好苦,吃多少糖都弥补不了的苦……   裴徊光你这个混账东西,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就那么突然地把我从船上掳走,连个换洗衣服都不给我带!   还有啊,你让我扮丑,我一点都不喜欢满脸粘疤!   还有还有,你把我扔在客栈让我饿肚子一天,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反正你看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我可以告诉了,那日我在客栈里用了所有我会的骂人话,把你骂了一整日!   还有……故意让我家里人撞见我们的事情,再给我抹去他们记忆的那事儿吧。我能记恨你一辈子!别以为我在家人面前维护你说你的好话,就是赞同你的做法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行为啊,你就是仗着我心软啊混账东西!幸好姥姥心宽没伤心,要是姥姥被吓到了,你看我饶不饶你!   还有……   算了。   反正裴徊光你就是个混账东西。   地府不知道黑不黑,我等你来了,继续亲口骂给你听。   ——妻茴。   信笺上,隐约有一点泪痕。 第192章   回京之前, 沈茴终于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回家一趟。此次回京,沈家人自然会一同回京,可是姥姥并不会同行。老人家年岁大了, 从这里到京城实在太远, 她不能再跟去。萧家人已经在赶往关凌的路上, 会接老太太回江南的萧家老宅。   沈茴偎在姥姥的膝上,由着老太太慈爱地轻抚她的缎发。   天高水长,此次一别,沈茴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如今日这般偎在姥姥膝上。   “哎呦呦。咱们家的蔻蔻不是很厉害嘛。我可是听你父亲说了一万遍金露殿弑君的场景。咱们家蔻蔻都长大啦, 会弑君造反, 还会砍人头啦!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家家似的在姥姥怀里撒娇哦……”   沈茴合着眼睛,唇角挂着甜笑。她拉过姥姥的手捧在手心里,说:“姥姥,我也没做什么。换了别人, 也会那样做的。”   沈茴不想再听姥姥絮絮夸半天她策划弑君的事情了。她始终认为皇帝所作所为天地不容,金露殿之事乃顺其自然的发展,就算没有她, 换了别人也会如此。   她不想再说这些,只想拉着姥姥的手, 说些最寻常不过的家常。姥姥这次从江南过来,是为了看望母亲, 更是为了看望她。可是她原先困在后宫, 后来齐煜登基事务更加繁忙,竟没有多归家陪伴姥姥。   她心里生出愧疚来。   老太太看出来了, 她笑着说:“你父亲还不回来, 都要把咱们家蔻蔻饿着了。”   沈茴顺着姥姥的话转移了话题:“父亲怎么不在家里钓鱼, 去外面钓鱼呢?”   沈茴担心父亲的腿,担心他离家太远会累着。   “他说外头河里的鱼肥美,也蠢钝,特别容易咬钩子。”老太太笑着说。   两个人又说了没几句,府里的丫鬟过来禀告沈元宏归家了。也将要到用午膳的时候,沈茴立刻坐起身,让姥姥帮着将压乱的头发拢好,她才笑着挽着姥姥的手一起往前厅去。   沈茴事忙,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归家,也没提前告知家里。所以她来时,沈元宏出门钓鱼去了,沈鸣玉也不在家中,就连骆菀也去了别家府上做客。   沈元宏得了小厮消息,知道沈茴回来了,急匆匆拎着满满一篓鱼归家,先去换了衣裳,才快步往前厅去。   沈茴与母亲、姥姥坐在前厅一边说话一边等父亲。她听见丫鬟说老爷过来了,转过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下一刻,当她真的看见父亲的身影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怔怔站起身,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你的腿……”   她看得出来父亲走路的时候,伤腿有点别捏,可是父亲竟然没有用拐杖!   萧家老太太有些惊讶地看向沈茴,问:“蔻蔻,你不知晓?”   “知晓什么?”沈茴茫然地问。   沈夫人和老太太对视一眼。老太太忽然就笑了,说:“小光这孩子啊,虽然人冷,嘴里的话也难听,倒是个干实事儿的。”   沈茴这才知道裴徊光不知何时来医了父亲的腿。   沈元宏已走进屋来,本是见了女儿的满脸喜色,听见了她们在说裴徊光,他顿时变了脸色,冷哼一声,在小厮拉开的椅子里坐下。   沈茴欢喜笑起来,又急急追问:“父亲,你的腿如何了?还疼不疼?当真可以不用拐杖了吗?”   沈元宏听着女儿的声音,忍不住又扬起了嘴角,说:“不碍事了。好得很。”   沈夫人皱着眉,拉着沈茴的手说:“阿茴,你劝劝你父亲。他这腿虽然可以痊愈,可是大夫说的只是让他每日稍微练习走路,而不是像他这样撑着疼痛走个不停!”   沈夫人嘀咕般的埋怨:“像是不知道疼似的……”   “都说了不碍事了!”沈元宏笑着说,“再过两个月,就能彻底好了!阿茴,父亲知道现在四处都在起战事,等父亲这腿彻底好了,还要再领兵去打仗。”   沈元宏笑着,好像已经见到了自己重回战场时的情景。虽已年迈,可半生戎马,断腿困于宅中本就是对武将最大的残忍。   父亲年纪大了,沈茴哪里舍得父亲再上战场,可是瞧着父亲的模样,沈茴也不说扫兴的话,笑着说:“好呀,到时候还要父亲帮我呢。”   沈元宏笑着,对自己的夫人说:“你看看阿茴,你再看看你自己的觉悟!”   沈夫人叹气,瞪他一眼,转过头去,不理他了。想来,平日里沈元宏已经说过许多次想要重回战场,而沈夫人是不大同意的。   饭菜一件件端上来,一家人不讲究俗礼,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闲谈着。大多时候都是姥姥和沈茴在说话,沈元宏夫妇两个笑着在一旁听。   丫鬟端上来莲子羹,萧家老太太尝了一口,忽然问沈茴:“小光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记得裴徊光也喜欢吃甜食,记得的蔻蔻分给裴徊光的那半碗莲子羹。   沈元宏脸上堆满的笑,再次散了散。   “他有事情要做,晚上会过来。”沈茴答话。   “哼。”沈元宏冷哼。   萧家老太太笑眯眯地说:“贤婿啊,你是不是又想吃辣子鸡了?”   沈元宏一窒,偏又不能向老人家顶嘴。   沈茴用公筷夹了块父亲爱吃的红烧肉给他。沈元宏这才重新有了笑脸。   用过饭,沈茴整个下午都陪着姥姥说话。直到傍晚时分,府里的下人禀告萧家的两位公子到了。   萧材和萧林一身丧服迈进厅中,看见沈茴也在,愣了一下,不像往日那样说话,规规矩矩地行大礼。   “两位哥哥可别折煞我,自己家中,不要那些虚礼。”沈茴急忙蹙着眉说。   萧林和萧材这才笑了,一个夸沈茴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一个夸沈茴本事越来越大。   “表妹不知道,现在走哪儿都能听到表妹的大名了。临出门前,还听见大堂兄的闺女向她父亲嚷着不想学女红,要去学堂读书,嚷嚷着长大了也要像表妹你一样干大事!”   “表妹,如今是不是很忙?不管怎么忙,都要多注意休息,万不可逞强,身体为重。”   沈茴笑着与他们说话,就好像还在江南时一样。   老太太问:“牧郎的丧事可都安排妥当了?”   萧林和萧材答话,说起萧牧的后事。   “可惜这孩子年纪轻轻还没成家就没了。”萧家老太太叹气,“罢了罢了,亡于疆场也算为国捐躯立了功名。”   沈茴沉默地坐在一旁听着。   所有人都以为萧牧死在战场上,就连他的家人也不知晓他的战死本就是箫起的金蝉脱壳。至于后来萧牧“死而复生”,杀了蔓生、帮箫起掳走她,又企图掳阿姆杀哑叔……乃至身死的事情,更是无人知晓。   罢了,就让他带着战死的名声去吧。   沈茴垂下眼睛,神情有些失落。她又想起蔓生了,那个总是话不多的姑娘临死前望着她,最后说的话是让她快跑……   ·   天色黑下来时,裴徊光到了沈府,来接沈茴。   沈茴依依不舍地向姥姥告别。   “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姥姥轻拍着沈茴的手。   “姥姥也要好好的。”沈茴轻轻拥着姥姥,努力去闻姥姥身上熟悉的特殊暖香,整颗心脏都充满了舍不得。   沈茴将下巴搭在姥姥的肩上,像小时候一样蹭一蹭。   “傻孩子。走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姥姥身体好了,再跑去京城看望你!”   虽知道不可能,沈茴还是弯着眼睛说好。她松开姥姥,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停在一旁的马车走去。再怎么舍不得还是走到马车前,她将手搭在裴徊光递来的小臂上,登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沈家,沈茴从车窗探头望出去,使劲儿挥手。   姥姥站在府门前高悬的灯光下,对她温柔地笑着。   马车走远,沈元宏道:“走吧,回去了。”   老太太回身,一边走一边说:“贤婿啊,都说女婿能顶半个儿。你要是嫌小光品行不端,倒是担起半个父亲的责任,教导一番。”   “哈。”沈元宏直接笑出声来,“教导他?小婿可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   “怎么没有这个本事啦?你的几个孩子个个好风骨一身正气,这都是你教得好。”   “不了不了……”沈元宏连连摆手,拖着还有些疼的伤腿往前走。“那人怎么教?除了杀人连个别的乐趣都没!”   他望着甬路上映出的枝叶婆娑影子,想着老太太这话真奇怪。半个儿子?半个父亲?教导那个狗太监?   这太可笑了吧!   老太太还在一旁絮絮说着:“我记得你以前说对孩子讲大道理是没用的,要以身作则、潜移默化。你别总板着脸训人,至少让他尝到比杀人更有趣事儿啊……”   ·   十一月初八,启程回京。   一路水路交替,已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赶。终于在腊月二十九这一日,风尘仆仆地回来。   回宫时,已是夜里。   沈茴本就体弱,这般奔波之下,人瘦了一圈,脸色也有些差。在温暖的关凌住了大半年,冬日里回到北地京城,纵使穿着厚厚的袄,寒风还是让沈茴打颤。   沉月瞧着沈茴发白的脸色,有点心疼。马车停下,她跳下马车,扶沈茴下来。   沈茴仰头望一眼熟悉的昭月宫,牵起齐煜的手,脚步匆匆地进去。   炭火烧得很足,沈茴坐在炉火旁烤火。   齐煜乖乖坐在她身边,双手托腮望着她。   沈茴冻僵的身体终于缓过来,她对齐煜笑:“快去沐洗歇下。”   齐煜点头,起身往外走。她走了两步转过身,忽然特别认真地说:“母后,等煜儿长大了,给母后选一个暖和的地方当都城!”   沈茴愣了一下,心暖之后,又说:“迁都兹事体大,可不许乱说。”   “哦……”齐煜耷拉着小脑袋走了。   裴徊光从雕花屏后转过来,他知自己身寒,并不去抱沈茴,而是坐在沈茴对面,望着徐徐燃着的炭火。   “你不是很羡慕丽妃可以换个身份重新开始?”他抬起眼睛望着沈茴,“你呢?就不想离开皇宫?把齐煜也带走。”   “把煜儿也带走?那谁做皇帝呢?总不能是病秧子玥王。”   裴徊光笑了,他盯着沈茴的眼睛,悠悠道:“有何不可?”   沈茴怔了一下,忽不确定裴徊光是不是还想天下大乱。她慌忙开口:“可玥王身体……”   裴徊光啧笑一声,道:“玥王的身体如何,不如问问娘娘的御用太医。” 第193章   沈茴望着裴徊光, 愣住了。   她的御用太医?   俞湛?   俞湛怎么会知晓玥王的身体如何?   裴徊光握着长勾,搅动炭火盆里的银丝炭。他已落下目光,望着红色的火光, 慢悠悠地说:“咱家不再搅局, 你也不再当这个太后, 如何?”   好半晌,沈茴缓缓地摇头。   她翘着唇角,用小孩子玩笑般的语气说:“小时候读书, 先生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多俗气的句子,好似每个刚读书的孩童都被要求背诵。耳熟能详到让它失了原本的力量, 只成了一句空荡荡的口号。   少女的脸庞稚气又天真,明眸里却有璀然的光。   “我想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百姓安居乐业与家人团聚, 没有战火没有生离死别。我想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看再现的繁京模样。能为盛世出一分力, 是我万死不辞的志向。”   沈茴抿唇笑笑,她垂下眼睫望着徐徐燃着的炭火,有一点不好意思。   “你可不许笑话我。这些话听起来很漂亮,我平日是不敢对旁人说的, 不想被人嘲笑说我如何天真幼稚。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在幼年困在闺房时便是这样想的。这几年不管经历了什么事情,时光荏苒世事变迁,藏在心里的志向, 是从未变过的。”   裴徊光问:“即使你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这样操劳, 宁肯让自己短寿?”   “活着很好。”沈茴认真地说, “古往今来, 保家卫国有很多将士战死沙场, 变法革新亦有无数文人学者以性命铺路。我只是操劳些, 又有何妨呢。”   好半晌,裴徊光轻笑了一声,说:“沈元宏养的孩子的确都挺有风骨。”   沉月在外面叩门,沈茴让她进来。   沉月带着两个小太监,抱着高高的奏折进来,放在书案上。   舟车劳顿,因归期定了,很多奏折都是提前发往了京城。沈茴才刚回来,各地送来的奏折已堆积如山。   沉月蹙着眉,询问:“太后什么时候看奏折?还是先沐洗?”   “我现在就看。看完歇下前再沐洗。”沈茴说着站起身来,提着厚重的裙子往书案走去,经过裴徊光身边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借来当一下扶手。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他肩上的手,笑笑。   沉月端来准备好的提神茶、糕点,还有沈茴最喜欢的各种口味的糖果。   沈茴在堆积如山奏折后面坐下来,认真开始翻阅批注。   裴徊光侧转过身,手臂搭在椅背上,凝望着沈茴。   沈茴没抬头,亦知晓裴徊光在看着她。她一边握着朱笔在奏折上批阅,一边说:“这里有糖,你吃不吃?”   “不吃。”   沈茴“哦”一声,将批阅好的奏折放在一旁,拿起另一份。   冰冷的书案、高高的奏折,越发映衬着沈茴的纤细柔软。她映在窗上的身影纤细却笔直。   长夜漫漫,书案上的热茶每每凉了,会被沉月及时换上热茶。一壶又一壶的热茶送上来。待她处理完这些堆积的奏折,今夜能睡一个时辰也算多了。   裴徊光默默地凝望着沈茴。   有时候,裴徊光会希望沈茴只是个依附他的小女子。可这念头,也不过偶尔浮现罢了。   他很清楚沈茴不是攀附他的小女人。   他更清楚,正因为沈茴不是心里只有男欢女爱的懦弱小女人,才吸引了他。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脸上挂着少女的娇憨,说着坚定的志向。她说她怕别人笑话她天真。   可是裴徊光望着她,只觉得一股火焰在心上燃起。   那些话,在刚启蒙的幼年,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诵读。   他就是爱她不论身处何等逆境,永远乐观向上,即使力量微薄,也要倾尽拥有的所有力量,以柔弱之身站起来,即使走在黑暗里,也坚定勇敢,为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裴徊光曾问过沈茴杀他可救一座城的千万生灵,她会如何选择。   沈茴并不知晓,当她说会选择杀了他时,裴徊光眼里的她是多么令他痴迷。   她就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她,才是令他沉沦的人。   世间深情可贵,可剥开这层浓情蜜意的深情,两颗心绑在一起的人,深情是不够的,还需要两颗心有吸引的力量。   完全陷在情爱里的人,让人动容,却不够。   人这一生,不能只恋浓情。除了情爱,有所坚持,拥有自我,成为更好的人,才会获得应当得到的偏爱。   志向?   裴徊光明白沈茴为心之所向而努力时,发自内心的力量与向往。他曾经也有过,如果杀人覆灭也算的话。   人有心之所向,前路便不会迷茫,即使漆黑又寒冷,总有希望。   正如沈茴。   那么他呢?   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插在银丝炭中的长勾,面无表情地看着它被逐渐烧红。   清晨时,裴徊光离开皇宫,回到宫外的府邸——阿姆和哑叔被他安顿在这里。   裴徊光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耳边各种声音嘈杂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张张或焦急、或笑着、或苦恼的面孔。   有表情是好事,证明还活着。   不像他。   裴徊光缓步逆向穿过热闹的人群,乱糟糟的市井生息穿进耳中。   好像,所有人都在走自己的路。   而他,没有前路。   所有的热闹与悲喜,都与他无关。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停下脚步,茫然。   他回到家中,阿姆笑着拉着他说话。阿姆压低声音告诉他,她有好好躲在家里没有出门,还絮絮劝着裴徊光要万事小心,千万不要泄露了身份。   裴徊光换了雪色,干净又挺拔。他微笑着,颔首答应。   他抬抬眼,望着云卷云舒的天幕。   在亲人面前,他是卫珖,一个必须隐藏身份的、虚伪的卫珖,他不能让阿姆知道他是裴徊光。   阿姆前天还说头几年一个心善帮她的邻居被司礼监的大太监裴徊光害死了。   他是卫珖吗?   兴许卫珖早就死了。   他是裴徊光。   裴徊光是一个化名,裴徊光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裴徊光去了楼上,去看他的荔枝。   京城严寒,不适合荔枝的生长。那株荔枝还是被他一路小心翼翼带回了京城。   阳光最好的房间里,四处生着炭火,整个屋子温暖如春。那株荔枝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   王来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宫中,不能骑马,便一路狂奔朝昭月宫去。路上的小宫女小太监们,急急避开。   “督主这是怎么了?”   小宫女掩唇笑:“肯定是去看阿夏姐姐了呗!”   王来迈进院子里,小宫女看见他,急忙笑起来。王来脚步匆匆往前走,脚步又忽然顿住。他蹲下来,就着路边花草坛里的积雪洗了一把手,把手上的血迹洗净。   小宫女机灵地赶紧给他递了帕子。   王来擦了手,再理一理衣裳,深吸一口气,才迈步进去。   灿珠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小宫女说王来过来了。只是儿子睡在她的臂弯里,才刚睡着,她不敢动,怕将他吵醒。   她抬起脸,望着王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   王来大步走进来,步子越来越快,走到床榻旁,用力将灿珠抱在怀里。灿珠闻到他一身的杀伐气息。   王来用力地抱了灿珠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你好不好?”   灿珠在他怀里点头,又笑着推他:“你傻不傻,都不知道先看看孩子的吗?”   王来这才松开灿珠,低下头,看向睡在灿珠身边的小家伙。他只是看了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灿珠。他皱着眉,眼里都是歉意。他问:“疼不疼?你怕不怕?”   路途遥遥,灿珠生产时,他没能陪她,是他的愧。   怎么可能不疼?怎么可能不怕?只是都过去了,灿珠不愿意再提,免他担忧,只说一切都好,孩子也很乖。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王来才再次看向儿子,惊讶地发现他睡醒了,睁着眼睛对他笑。   王来的眸色不由柔和下去,拉了拉他的小手,问:“起名字了吗?”   灿珠愣了一下,才说:“你问掌印给起的名字,还是太后给起的名字?”   王来诧异望过来。   灿珠便把沈茴和裴徊光给他起的名字说给王来。   王来笑了。他拉着儿子的小手,逗弄着:“狗剩儿?狗剩儿!”   小孩子听不懂,只会望着王来笑。   “你看,他喜欢这个名字。”王来说。   灿珠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真是你干爹的好干儿子!”   灿珠又说:“对了,有件事我得问你。这孩子……咱们原本打算在掌印和太后身边养着的。掌印嫌弃小孩子太麻烦,估计是想等他稍微大一些再抱去。那孩子姓什么?掌印那边,似乎没打算让他姓裴。”   王来抓着儿子的小手觉得很好玩,听了灿珠的话,说:“再等等,看掌印的意思吧。太后不是起名善果吗?暂且先姓‘善’便是。”   他俯下身,贴贴儿子的小脸蛋。   ·   沈茴只睡了一个时辰,脸色很差。她坐在方桌旁边,将手腕搭在搭枕上,让赶来的俞湛诊脉。   俞湛收了手。他望向沈茴,有心想劝她多休息。可话还没出口,他知道沈茴内里是多么执拗的人,恐自己劝了也是徒劳,便不开口。   反倒是沈茴笑着先开口:“知道俞太医要说什么。只是刚回京才事务多,过几日就不会这样操劳了。”   俞湛颔首,道:“知太后心中有数,臣倒也安心。”   他又加了一道膳食的方子,让沈茴近日饮食多疗补。最后提醒沈茴腕上的那串珠子药效应该已经没有了,该让宫女重新串一条。至于方法,他之前来时已对拾星讲过。   沈茴安静地听完俞湛的话,她温声询问:“最近医馆忙不忙?”   “刚回京,是有些忙。”   沈茴弯唇,再问:“俞太医一会儿直接回太医院,还是去千柔那里请脉?”   “以前负责丁主子的太医已销假,不用臣再过去。”俞湛抬眸,温润一如既往。   沈茴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开口询问:“俞太医的表兄身体可好?”   俞湛微怔,有些意外地深看了沈茴一眼。   沈茴微笑地望着他。   俞湛回之以微笑:“表兄与太后一样,是胎里带的病。这些年,身体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他望着沈茴,眉目蕴着温和的浅笑。   沈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听说他已赴京。”   “是。”俞湛答话。   她既知晓,他亦不必隐瞒。他一生光明磊落,没有什么可隐瞒遮掩。 第194章   俞湛回到太医院做了交接, 刚要走。双喜脚步匆匆地赶过来,说丁千柔身体不舒服,叫他过去一趟。   俞湛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道:“臣还有事, 让林太医过去一趟吧。”   他拢了拢药箱的肩带, 挂在肩上,越过双喜,缓步往宫外去。他对沈茴说的话不假。如今刚回京, 沈茴堆积了很多奏折要处理,而他也同样很忙。知道他回来了, 很多患者赶来寻他,将他开的小医馆围得水泄不通。   若不是记挂沈茴的身体, 他倒是真想卸了太医院的官职, 全心全意照顾民间穷苦患者。   罢了, 医人救命也要钱。   他救人的诊金向来能免则免,能用太医院的俸禄接济,也是好事。   他的小厮思源也学了点医术,在俞湛进宫时, 尽量照顾小医馆里的患者。见俞湛回来, 思源擦了擦额上的汗赶忙迎上去。   “表少爷过来了。”   俞湛点点头,问:“赵叔和秦家小娘子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都在等着您呢!”   俞湛将药匣递给思源, 先去诊看了这两位病人, 才转身去了后院, 去见齐玥——他的表兄。   齐玥坐在轮椅上, 手掌虚握成拳轻咳着, 听见俞湛的脚步声, 他转过轮椅,露出一张皙白柔和的脸。他含笑开口:“元澄,你回来了。”   俞湛轻轻颔首,走过去在齐玥身边的凳子坐下,动作自然地将指腹搭在齐玥的脉上。   “北地严寒,不适合表兄。”俞湛收回手。   齐玥扯起一侧的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来,悠悠道:“谁让这都城建在北地呢。”   思源站在院子里,朝开着的窗户朝里张望。见他如此,俞湛便知道前头又来了患者。他说:“表兄先歇着,我往前面去一趟。”   “元澄。”齐玥拉住俞湛的手腕,“你真的不愿意帮帮哥哥吗?”   他微笑着,眉宇间带着几分和俞湛相似的温润。   俞湛从开着的窗户望向远处山峦上的积雪,说:“她掌权,会比你做得更好。”   俞湛挣开齐玥的手,往前面去。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发着高烧,自己过来的。俞湛蹲下来,夸夸她的勇敢,再牵着她的小手往里面走,给她开药。   国泰民安的盛世心本就埋在每一个人心底深处。俞湛身为医者,医者仁心,更盼着天下人人人康健无恙,小病小疾无需为诊金烦扰。更不会只是因为小小的风寒,横尸荒野。   表兄让他照看丁千柔,他帮了。让他给丁千柔送书信,他也帮了。至于丁千柔故意拉大皇子下水溺毙之后,他不会再做送信人,不会再管丁千柔的死活。   表兄让他送信给苏翰采,他帮了。至于后来苏翰采选择辅佐幼帝,表兄让他送苏翰采一味毒,他是万万不能做的。他的这双手,只救人,不杀生。   ·   年三十,是一年的最后一天。甭管这一年走了多少地方,总要在这一日归家,一同守岁。   过了今晚的夜宴,明天大年初一,就是齐煜正式的登基大典。   沈茴穿上黑金凤袍,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裴徊光为她挽发。裴徊光长指握着犀角梳,慢条斯理地给沈茴梳发。枯燥的动作,他却做得饶有趣味,目光随着手中的梳子从上到下一次次顺过沈茴的乌发。   沈茴从铜镜里望向身后的裴徊光,莫名觉得裴徊光最近的心情……好像没什么心情一样。   分明他以前也是无喜无怒,总是面无表情。可是沈茴还是隐约觉得他最近不大对劲。   沈茴被外面的炮竹声拉回思绪,她从铜镜望着裴徊光,道:“虽然今日守岁宴很热闹,可我还是宁愿和家人们围在一起过。”   裴徊光“嗯”了一声,随口道:“人之常情。”   沈茴弯唇:“子女长大总要离家,幸好有你相伴。有你相伴,便不那么遗憾,亦不觉得夜宴烦吵。年年岁岁,都有你相伴才好。”   裴徊光抬起眼睛望向铜镜中盛装的沈茴,他俯下身来,凑到沈茴耳侧,转过脸近距离凝望着沈茴,低声道:“别说情话,省得咱家忍不住将太后身上这身凤袍扒了。”   沈茴转脸望过来。两个人离得那样近。沈茴只是轻轻略抬下巴,便将柔软的轻吻落在裴徊光的唇角。然后用噙着少女调皮的目光挑衅般地含笑望着他。   裴徊光长指轻抚着沈茴搭垂的长发,长指慢慢转移,掌心抵着她的后脑,然后去亲吻她涂满口脂的红唇,将带着点蔷薇香气的唇脂碾磨在两人唇齿之间。   他不知前路,好似失了存在的意义。竟唯有在沈茴身边,因尝到那一点温度,才得知自己还活着。   沉月在外面叩门,沈茴慌忙推开裴徊光,急急开口让沉月稍等一会儿。她扭头望向铜镜,看见鲜红口脂晕开在唇边,然后冲裴徊光张牙舞爪地呲牙凶他。   裴徊光笑笑,用指腹蹭一点自己唇上的香软,瞥一眼指腹上粘的红痕,拿了湿帕子先给沈茴擦拭干净,才慢悠悠地清理自己的唇。   沉月带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沉月身后,见了沈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笨拙地行礼。   沈茴朝她招手:“松儿,到这儿来。”   松儿望着沈茴温柔的笑脸,忽然一点都不害怕了。原来太后并不是很凶很厉害的人,笑起来那样好看那样甜美。她也慢慢扯起唇角笑起来,朝沈茴走过去,将自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沈茴的手心。   松儿是蔓生的妹妹,也是蔓生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蔓生因护她而丧命,沈茴打算将松儿放在身边,看着她平安长大。   ·   大殿里,坐满了各地赶来的亲王侯爵皇亲国戚,还有朝中高品阶的大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多年不入京的玥王竟也到了。   在新帝登基的前一日到京赴宴,含着什么心思,谁都能一眼看透。新帝年幼,且曾被怀疑过血统。如今他这样小的年纪坐在龙椅上,奏折都是太后在批阅。古往今来,朝臣总是对女人掌权不满的。   太后和小皇帝还没到。在座的人谈笑说话,偶又三三俩俩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人人都猜,忽然至京的玥王恐怕要带着这些赴京的皇亲国戚阻止太后上朝,更甚至夺位篡权。   “我觉得明儿个的登基大典会不太平。”   “明天?依我看,玥王这带着皇亲国戚兴师动众而来,说不定今晚就要有所动作,等明儿个的登基大典取而代之……”   几个朝臣聚在一起,压低声音商讨着。有人忽然叹了口气。   “唉。说到底,还不是看司礼监的意思?”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沉默下来。   半晌,才有人再开口:“在关凌时,掌印可不怎么管朝政,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幼帝总是更好操控些。要我说,掌印应当会支持小皇帝。”   “不过……小太后管的事儿太多了,她又是沈家人,掌印未必会留她再掌权。”   “说的是啊。”   “小太后倒是个聪明人。这段时日理政可是半点差错也无。那些个老臣想法子使绊子竟都没得逞。唉,可惜是个女儿身……”   “若是小皇帝养在她身边,日后能如她这般,也是幸事了。”   宫人禀告陛下和太后到了,所有人都停了小声议论起身离席,俯身跪地,高呼万岁与千岁。   沈茴牵着齐煜缓步穿过整个宴厅,长长的凤袍裙摆曳于身后。两个人在上首入座,齐煜有模有样地大声说:“众爱卿平身。”   沈茴侧过脸,满意地含笑望着她。   “今日是除夕夜,众爱卿可随意些。”沈茴说道。   所有人起身重新入座。乐师回到座位,继续奏乐,开始舞剑表演。这些表演者并非舞者,而是从羽林军中挑选的人,尽全力表现自己的剑法。席间众人都会他们的剑法所吸引,欣赏着如云流水般的剑舞。   表演完毕,到底是军人出身,行礼的动作也整齐得不像话。   “好。”沈茴称赞。   齐煜看了沈茴一眼,立刻说:“赏!”   表演者悄声下去,席间这才恢复了说笑。沈茴目光扫过大殿,落在坐在轮椅上的玥王身上。   “玥王已有些年头不曾入京,今岁归京一同守岁,陛下与哀家都十分欢喜。”   玥王笑了笑,说道:“本王体弱,本不该严冬之时回京。今朝是有不得不回的理由。”   席间众人偷偷目光交流,心中暗道一声——“果然”。   沈茴颔首,发间灿目的纯金凤冠光影浮动。她脸上挂着一丝极浅的笑,用着不慌不忙的语气:“哦?说来听听。”   她优雅地接过宫婢递来的香茗,淡淡品一口,让茶的热香在口中温柔漾开。   “弑君是死罪。”玥王道。   席间人静默着。   确实,砍杀帝王是千古第一罪。这无论如何都会永远伴着沈茴。   可是……   帝王之死,却是人人心中所盼。   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这样久了,今朝旧事重提,早就失了最恰当的时机。   玥王对朝臣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望着上首席间面容稚气的小太后,继续说:“太后挟幼帝把持朝纲,为权利地位不择手段。”   左相苏翰采不赞同开口:“陛下年幼,有太后帮衬,亦无不可。”   玥王冷笑:“太后这般冷血弑君之人,骨子里没有半点仁心。也难怪,能对自己的夫君下手之人,对大皇子下手不足为奇。太后,那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是大齐真正的皇族血脉!”   席间众人哗然。   大皇子溺水而亡,而且死的时机实在不凑巧,本就有人在暗地里揣测。   沈茴微笑着,神色并不曾变过半分。   周显道起身,冷眉道:“玥王此话可有证据?”   “当然。”玥王望着沈茴微眯了眼,扯起一侧的唇角。   丁千柔从席间跑出来,抖着身子跪地,高呼:“是太后逼我的!是太后逼我推大皇子下水!太、太后说若我不依她的话做,就让我给先帝陪葬呜呜呜……”   “你撒谎!”齐煜冷着脸,忽然怒喝一声。   帝王动怒,臣子们匆匆起身跪地。   齐煜转过头望着沈茴,心里想着母后对这个丁千柔这样好,她如此,母后要伤心的!   沈茴温柔地摸摸她的手,淡然地扫了一眼跪地的丁千柔,落在玥王身上,她慢慢勾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把人带上来。”沈茴下令。 第195章   席间众人伸长了脖子, 好奇地望向门口的方向,直到殿门开了,宫人带着人上殿。   很多人。   片刻后, 席间的人认出来其中几个人。   “那个是跟着世子造反的林虎?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位是李和生?李先生一生两袖清风,只因为写的诗词被先帝不满,抄家流放……”   走在前面的这七八个人, 是曾经投靠箫起的臣子,后被箫起当了弃子。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曾为官, 朝臣们对他们并不陌生。   玥王的视线从这七八人身上越过,看向走在后面的六个人身上, 那是六个年轻人,有男有女, 都是窄袖劲装打扮,一看就是江湖中人。   朝臣们不认识这几个年轻人, 可是玥王在最初的疑惑之后,目光扫过其中一个人手背上的七朵金花纹身, 脸色顿时微变。   在这六个人身后,还跟了几个人,一眼看去皆是寻常百姓的打扮。   十几个人俯身跪地, 朝上首的皇帝和太后行大礼。   沈茴让他们平身,她含笑望向李和生, 客气道:“舟车劳苦,让李先生跟着快马加鞭赶回京中,身体可都还好?”   “太后体恤, 老臣不敢当。能为太后效力,这点奔波不算什么。”   席间臣子早已面面相觑。李和生多年前投奔了世子爷箫起,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怎么今日竟对太后称臣?   沈茴颔首,道:“大皇子之事的来龙去脉,有劳先生为大家解惑。”   李和生称是。   “大皇子并非先帝骨肉,此乃世子爷之计。”   李和生一句话,满庭哗然。   玥王怔了怔,急言:“放肆!皇室血脉岂是你一张嘴断案的?当真欺皇兄不在人世了?”   李和生不慌不忙地说:“玥王多年居于封地,从未见到那孩子,又怎敢断言他的血统?”   “那是因为本王相信皇兄!”   “可玥王亦多年不曾回京与先帝见面,此番道兄弟之谊难免令人发笑。”李和生仍旧用不慌不忙的语气说着犀利之言。   “你!”   沈茴从容开口:“先生说大皇子并非龙脉,可有证据?”   “当然有证据。”李和生侧转过身,站在最后的几个百姓打扮的人走上前来。   “这位,是为那个孩子接生的产婆。她可以证明那个孩子的生辰被提前了半岁。实则,是先帝当初养的那房外室后来与他人所生。”   上了年纪的产婆双腿发抖,跪地哭诉:“是……是有人给了我一千两让我撒谎。我、我鬼迷了心窍以为只是个小谎,谁知道会、会是龙嗣啊!”   产婆颤着手指向一个男人,那人叫荣志文,也是曾投靠世子的反臣。   荣志文往前迈出一步,跪下来,道:“此事乃世子爷吩咐,草民知罪,请太后降罪!”   紧接着,还有物证。产婆得了千两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钱银递上来,期间置办的宅院地契一并成为物证。甚至也有当初那房外室再嫁的人证。   人证物证具在,将那个可怜孩子的身世证得明明白白。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一片嘈杂。   玥王眸色几经变化。   沈茴扫了玥王一眼,玥王有所感,皱眉望过去,对上沈茴意味深长的含笑目光。玥王搭在轮椅上的手死死攥成拳,竟生出一丝被玩弄的感觉。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他已知结局。   沈茴再品一口香茗,她将茶盏放下,落盏声清脆又细微,满殿议论的朝臣却都停了口。   “先生言此乃世子爷之计,又怎么说?”沈茴替这些朝臣问出疑惑。   李和生无声轻叹,当年投奔箫起,当真以为遇了明主,无数次赞扬世子的能力,他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反戈。   纵使担上不忠的骂名,他已顿悟箫起之心非明君。   “世人皆知世子爷因发妻被夺,怒而造反。实则,在其成婚之前,他已与草民有所接触,造反之心早已有之。箫起此人心机颇深,万事求一个名正言顺。是以,他利用先帝忧虑少皇嗣的心思,送了个假皇子入京。为的,是有人对假皇子下手,待残害手足之事被揭穿,他好坐收渔人之利。”   李和生侧身,指向身后的人,道:“这些是万顺镖局的人,亦是当初押送假皇子去关凌的人。世子爷手中并非没有自己人可以护送假皇子,故意找了镖局的人,正是给有心之人下手的机会。”   李和生看向玥王。   玥王咬牙切齿:“你看本王作甚?”   “草民赵三旺,是万顺镖局的镖头。这趟活镖让我们镖局死伤大半。老天有眼,让我们生擒了刺杀的人,在其死前严刑拷打,逼问出幕后的主谋,正是玥王!”   “胡言!”玥王暴怒,儒雅的脸孔突现狰狞青筋,“你们含血喷人!人都死了,任你们污蔑吗?”   沈茴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开口:“玥王如此暴言实在有失体统。”   玥王转头盯着上座的沈茴。他的暴怒与沈茴的从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玥王既然要物证,那丁千柔与你的书信算不算呢?”   玥王怔住。   双喜从最后走出来,向小太监呈上信件。她跪地道:“奴婢可以证明丁千柔入宫前早已与玥王有私。”   丁千柔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双喜。   双喜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做那叛主的奴。踌躇之后,良心战胜愚忠,她故意向沈茴露出破绽,也很快得到沈茴的私下召见,和盘托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李和生长叹一声,再开口:“箫起此计,只玥王上钩。太后仁心,又怎么会对无辜孩童下手。”   沈茴望向玥王:“玥王私联后宫妃嫔害死无辜孩童,又要嫁祸给哀家,你可知罪?”   跟着玥王一同入京的皇亲国戚窃窃私语,不赞同地望向玥王,连连摇头。   一张张否定的面孔重重叠叠浮现在眼前,好似他总是被否定的人生。玥王胸口剧烈地起伏,本就病弱,忽地一口血吐出来。   他低着头望着华服上沾的血迹,双目通红。虽病弱之躯,到底是皇室人,怎么可能对皇位不动心?他知自己力量尚且不够,今日所为的并非逼幼帝退位。他想一步一步来,动之以情说动这些亲王侯爵,今日一同先将沈家女逼退,不再让她垂帘听政!   可是这迈出的第一步,就失败了。   他颓然望着华服上的血迹,多年的自卑再次席卷而来。难道他真的是个废物?   丁千柔咬唇望向玥王,眼泪簌簌落下。她心中的雄鹰,还是失败了。   沈茴将落在玥王身上的目光收回来。   沈茴根本不在意玥王,一点也不。   今日之事,她不过是借着玥王,将箫起之恶劣昭告天下。   因为她明白,她最大的敌人是箫起。   ——那个十分得人心的箫起。   箫起既然千辛万苦树立了君子形象得了人心,沈茴就要将他建起的人心一点点挖去,让其轰塌。   沈茴唇角勾着一丝笑,她问:“李先生,你们为何离开世子?”   “良禽择木而栖,箫起此人心思深沉又无情歹毒,非善主。”   李和生带着那六七个曾跟随过箫起的臣子跪地,一桩桩一件件说着箫起曾经的歹毒旧事。   比如,不惜以身犯险冲救被匪寇围困的村庄救下百姓。实则,那些匪寇是他安排的人。   比如,以清正之身收留许多深陷冤狱的臣子。实则,那一桩桩冤案是他幕后推动。   沈茴坐在上首,将朝臣脸上的表情一一收入眼中。   沈茴很满意。   当然了,这还不够。   她得让这些真相被更多人知晓,天下皆知。到时候,他身边的属下会不会怀疑自己也受骗了呢?他再网罗人才时,对方还会信任他的人品而誓死效忠吗?   没有人可以永远装下去,虚伪的人皮早晚要裂开。   箫起自诩心思缜密运筹帷幄。可他算错了沈茴的善良,他没有想到沈茴从未想过对那个假皇子下手。他更没有想到他送去给裴徊光虐杀泄愤的弃子,居然会被沈茴救下来,乃至今日成了揭穿他伪善的人。又或者,多年被人追捧让他越来越自大,终于有了疏忽。   满殿的朝臣议论着,原本还只是小声讨论,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那些被李和生揭露出来的事情所牵扯的人,许多都是在座朝臣的旧识,不能不气愤。   华丽的大殿嘈杂一片,有些失了体统。   可沈茴弯着唇,很是满意。   过了一会儿,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沈茴抬起眼睛,顺着朝臣的目光望向大殿门口,看见了裴徊光。   他踏过积雪,方至。   裴徊光抬抬手,扯开领口的系带,将月白的棉氅脱下来,随手递给身边弯腰的小太监。他扫了一眼殿内情景,面无表情缓步往前走。   他本不想来。因无甚兴趣。   可是在年三十的晚上,他该去哪呢?天下之大,无处可去。   那就来看看她。   “怎么才来?”沈茴遥遥望着正朝她走来的裴徊光。   裴徊光笑笑,漫不经心开口:“不是年夜宴?怎乱糟糟惹人厌恶。”   满庭噤声。   沈茴望着他沉默了一息,才开口:“玥王私联后宫妃嫔残害无辜孩童,意欲嫁祸哀家。便交由司礼监处置了。”   齐玥,是齐氏最后的男郎。   裴徊光瞥了一眼脸色灰败的齐玥。齐玥曾是裴徊光故意留下来打算慢慢虐杀取乐的人,如今竟也无甚折磨他的兴致。裴徊光意兴阑珊般随口道:“处死便是。”   沈茴轻轻地蹙了下眉。   丁千柔慌张地站起身,望向沈茴。   “太后,您不可以处死玥王!”丁千柔声音很大,却在颤抖,为了她心目中的雄鹰,她鼓起勇气来。“太后应该不希望我当众说出你那个秘密吧?”   沈茴望向丁千柔,很快明白她说的秘密,定然是沈茴与裴徊光的关系。   丁千柔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再往前迈出一步,继续用唯一的筹码威胁:“太后,我……”   话还没有说完,丁千柔的身子便软绵绵地倒下去。一支银箸从身后而来,刺穿她的咽喉。她躺在地上,一个字也发不出,临死前,忍痛转头深深望向玥王。   “吵。”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腕上因抬手而起的一丝褶皱。他缓步走向上首入座,面无表情地开口:“起宴。”   丁千柔的尸体被抬下去,血迹亦被擦净。玥王被押走。李和生等人也被引下去。   仙乐再奏,歌舞再起。   裴徊光慢悠悠提壶倒茶,将香茗递给沈茴。 第196章   沈茴接过裴徊光递来的茶, 抿了一口。虽殿内炭火很足,可到了冬日,沈茴总是陷在缓不过的身寒中, 每一口热茶都成了一种慰藉。   沈茴将空了的茶盏放下,侧首望向身侧的裴徊光。他早已在递茶给沈茴后便移开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欣赏着锦毯之上的歌舞。感受到沈茴的目光, 他侧眸瞥了她一眼,再提壶为她斟一盏热茶。   他恹恹开口:“这舞不够喜庆, 换一支。”   正起舞的舞姬们大惊失色,颤身跪地。席间刚起言谈声, 再次寂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探看裴徊光的脸色。   沈茴将小巧的茶盏在手心里转了转,淡然开口:“下去吧。”   惊惧的舞姬们如临大赦, 脚步匆匆地快步退下去。   沈茴侧首,让平盛将节目单拿来。她浏览了一番, 点了个杂耍的节目,让其现在就来表演。   在后台准备的戏班子知道前面的情况, 立刻紧张地牵着小白狗和两只金丝猴,硬着头皮往前面去。纵使心理紧张得不得了,到底都是表演了半辈子的人, 一开始表演,脸上立刻挂了笑, 不出半分差错。   裴徊光靠着椅背,面无表情地瞧着这些人杂耍。   沈茴侧首,并不压低声音, 正常音量开口:“掌印,这表演如何?”   刚好戏班子表演结束,紧张地跪地行礼。   裴徊光目光扫过和人一样弯着腿行礼的金丝猴, 开口:“赏。”   戏班子顿时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节目都很顺利,裴徊光神色淡淡地观看着,偶尔吃两块琉璃碗里的糖块,再没开口。   沈茴发话朝臣们无需多礼,可尽兴。佳酿入喉,一个个朝臣逐渐放松下来,又因为守岁夜本就是最大的节日,倒也笙歌相伴,享受今宵。   齐煜乖乖地坐在龙椅上,腰背挺直,只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窗外追逐嬉戏的公主们。   “去玩吧。”沈茴摸摸她的头。   齐煜犹豫了。她还可以像旁的孩童那般玩耍吗?   沈茴让沉月将外面的成芜公主唤进来,对她说:“成芜,照看好陛下。”   成芜公主诚惶诚恐地屈膝行礼,望着沈茴的目光里除了惶恐还有感激,她牵起齐煜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将近子时,宫中燃放起盛大的烟火。京都中的百姓亦走出房门喜色张望。   沈茴牵起齐煜的手,登高台,望着漫天绚丽的烟火。   齐煜大声说着沈茴提前教给她的话——   “愿新岁风调雨顺国事兴旺百姓安康!”   朝臣与宫人黑压压跪了一地,在烟火声中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茴将凝望烟火的目光收回来,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俯身低首,去听沈茴的话。   一片嘈杂,裴徊光只来得及听见沈茴的后半句话——“朝朝暮暮。”   虽未听清前半句,已知她意。   裴徊光直起身,凝望一束束快速升空再绽放开来的绚丽烟火。   他有点想牵沈茴的手,可是他不能。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转首吩咐孙嬷嬷将接连打哈欠的齐煜抱回元龙殿歇息。   “哀家乏了,众爱卿尽兴。”   朝臣停下喧闹,躬身行礼,待陛下和太后先离去。   沈茴抬手,将手递给裴徊光。   裴徊光瞥一眼沈茴递来的手,夜幕中闪耀的烟火光影映在她皙白的手背上,浮现不真实的流光。他略欠身,将小臂递过去,给她搭。   沈茴没有乘凤舆,沿着红墙下的甬路,与裴徊光一起缓步走回昭月宫。一路上,烟火炮竹声不断,隐约亦有宫外民间的炮竹声飘进耳中。时不时还能看见宫中无忧的小公主们追逐嬉闹。   回到昭月宫,沈茴手心前挪,擦过他绯色的缎料衣袖,去握他的手。裴徊光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牵着她进屋。   沈茴侧首望向裴徊光,他却没有在看她。他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窗户照进来的烟火光影映在白墙上,又折在他的侧脸,顿时将他的五官映得光怪陆离。   进了屋,裴徊光松开沈茴的手。他立在沈茴面前,垂首去解她胸前的披风系带。金色的系带缠在他皙白修长的指间。   沈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弯弯唇:“今晚在大殿时,自你出现在大殿门口,我心里那株蓓蕾便活跃起来。我望着你朝我走来,每走近一步,心中那株蓓蕾便绽开一片花瓣,直到你走到我面前,彻底绽放开。”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沈茴,道:“太后是想说太喜欢咱家了,所以见到咱家便心花怒放?”   披风的金色系带已解开,随着沈茴抬臂的动作,厚厚的披风从她肩上滑落。她双手勾着裴徊光的脖子,踮起脚来凑上去亲亲他的唇角,再弯着眼睛对他笑:“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呀!”   裴徊光用指腹蹭了蹭唇角,果然见指腹上沾了一点沈茴正红口脂。他笑笑,垂目望着指上的红痕,悠悠道:“太后这是有眼无珠啊。”   沈茴蹙眉,佯装生气:“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说我的徊光,哀家会不高兴。”   裴徊光握着沈茴的小臂,将她从身上扯下来,牵着她的手往盥室去,一边走一边说:“走吧,将妆卸了。”   “你帮我。”   “嗯。”   “沐浴也要你帮的。”   “嗯。”   “睡觉你也要帮。”   “嗯。”   裴徊光将缅铃从沈茴身体里取出来,辗转吻她足背时,沈茴支起身,凑过去勾着他的脖子。她将潮红的脸贴在他的肩骨,在他耳边娇声软语:“你不可以丢下我。前路凶险,你得日日夜夜与我相伴,陪着我护着我……”   裴徊光抬起她的脸,欣赏着她脸上的潮红。   “蔻蔻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拉着咱家的手一边抖一边乱戳的小姑娘了。”裴徊光怅然,“没有咱家庇护也能平安顺遂。”   “没有你,我会死的。”沈茴摇头。   裴徊光笑笑。   “不要胡思乱想。咱家可没有自戕的打算。”裴徊光微蜷的指背轻抚沈茴柔软的脸颊,“何况宝宝这样身娇汁甜,咱家怎么舍得?”   他去吻沈茴的唇,贴着她红软的唇缱绻低语:“咱家恨不得将这深宫变成与阿茴的欢海,纵酣淫,享无度。朝朝暮暮、日日夜夜,至死方休。”   裴徊光合上眼,溺在这一刻的温柔里。   沈茴放心地笑了,软软偎在裴徊光怀里。   他答应会陪着她了。   他既答应,便不会食言。   ·   翌日,齐煜起了个大早。她知道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孙嬷嬷推门进来时,看见她早早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梳妆台前,听见推门声,她转过头来,对孙嬷嬷扯起嘴角笑了笑,一双搭在膝上攥成小拳头的小手出卖了她的紧张。   孙嬷嬷一瞬间心情复杂起来。这孩子自有了意识,就被她耳提面令怀揣着那样的秘密艰难在深宫中度日。如今,竟要将错就错,用女儿身登上帝位。孙嬷嬷说不清这样好是不好,她既忧虑齐煜的秘密早晚会被人知晓,又心疼她要一直小心翼翼般假扮男儿郎。   孙嬷嬷曾去找沈茴,说出自己的顾虑。可沈茴告诉她,齐煜不会一辈子女扮男装。沈茴还笃定告诉孙嬷嬷,她会保齐煜日后着红妆时亦平安。   这样真的可能吗?   孙嬷嬷心中怀疑。可是事已至此,她除了信任沈茴,竟也没旁的法子。   “嬷嬷,我信母后。”   ——这是齐煜曾对孙嬷嬷说过的话。   “走吧。”孙嬷嬷帮齐煜穿上龙袍,牵着她的小手往外走。   ·   一清早,龙舆从皇宫正门离开,带着朝臣浩浩荡荡往元庙去祭天。百姓夹道相望,在龙舆经过时,纷纷跪地高呼万岁与千岁。   待龙舆稍离,路旁百姓纷纷起身,伸长了脖子望向两侧珠帘挑起无遮拦的龙舆中,年幼的小皇帝和太后。   纵使沈茴今日着了盛装,满面胭脂遮不住她稚气的少女面庞。   百姓们窃窃私语,感慨于砍下昏君头颅的太后竟是如此一副清丽少女容貌。后有知情人小声嘀咕,告诉身边人如今的这位太后也不过十六岁而已。   夹道百姓的目光很快落在龙舆后面那顶玄色漆金的车鸾。裴徊光一身绯衣冷颜淡目地坐在车上。   待他的车鸾远了,百姓们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小太后还是个孩子,虽是沈家女,却也逃不过司礼监掌下傀儡的命运。”   “唉。幼帝母子皆是稚龄,左右逃不过掌印的摆布。能够保下性命,也算善终了……”   “换了新帝又如何?朝政还不是握在裴阉狗手中?新帝母子在那阉贼面前恐要也是跪地磕头的奴才样儿。”   “嘘,慎言啊!当街议论裴徊光,你要命还不?”   一阵安静后,有人犹疑开口:“可我怎么听说如今四地送进宫的折子已不经司礼监,直接呈上去的?”   众人摇头,皆不信。   龙舆停下来,齐煜转过头望向坐在身边的沈茴。沈茴没急着下去,等了一会儿,直到后面的裴徊光先下车,缓步走到她身边,她才将手递过去,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起身走下龙舆。   经过一段平坦的玉砖路,高高的玉阶出现在眼前。   沈茴温柔对齐煜笑着点点头,齐煜也笑着用力点点头。她已经将今日的流程背了好些遍,决不能让母后失望。她挺直小小的腰杆,往前走去,在沈茴身前,先一步迈上玉阶。   沈茴待齐煜往上走了三五层玉阶,才拖着曳地的凤袍跟着提步而上。   玉阶很高,在艳阳的映照下,泛着暖白的光晕。   沈茴沉甸甸的凤冠珠帘轻晃,一身黑红相间的繁复凤袍逶迤拖曳,袍尾上精致的金丝翔凤绣纹展于玉阶之上,凤威尽展。   沈茴目视前方,唇角挂着端庄的笑容。   前路遥遥又不知凶险几何,可因为是自己选择的路,就会将这条路走得坦然又无畏。   这一刻,沈茴心中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更加坚定,而又有力量。   沈茴一步步终于迈上玉阶最上面一层,她忍着腿上微酸,朝着玉阶下的万人转过身来。   她忽然见到高高的玉阶之下一阵克制的骚乱。   沈茴微怔,又后知后觉地侧首回望。   因她转身,逶迤拖地的凤袍裙摆褶而乱。裴徊光伏身在她脚边,慢条斯理地为她托起裙摆,渐抱怀中,再转于她身后,为她伏身理裙,让她裙摆上漆金的凤凰再次威严展羽。   玄色滚边裙摆间,他整理的指,认真又温柔。 第197章 登基   将沈茴凤袍裙摆上的最后一丝褶皱捋平, 裴徊光站起身来,神色如常,似不知晓身后宫人的惊愕。   沈茴唇畔挂着端庄的浅笑, 收回目光目视前方。   宫人将长长的供香递给齐煜,齐煜像模像样地将其插入天地鼎,带万人共祭天地。   万人齐声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整片天地, 久久不歇。   齐煜紧张地望着下方俯首跪地的人群,心中的紧张莫名淡了些, 反而多了几分莫名的勇气。她偏过脸,望向身边的母后。母后告诉她, 身为帝王肩上的责任很重。彼时,她懵懵懂懂地点头, 今日站在玉阶高台之上,望着下方跪拜的万人, 竟隐约有了莫名的感悟。   齐煜大声背诵提前准备的祭表,稚嫩却又坚定的童音清晰地落入每一个耳中。她已提前背了好些来, 来时的路上亦偷偷默背了三回。三百余字的祭表,流利地被她铿锵诵出,无一丝错处。   裴徊光垂眼, 多看了一眼齐煜小小的身子。   祭表上,齐煜原本不懂的词语, 此时此刻她竟明白了其中深意。   艳阳高照,云也稀薄,天际湛蓝。   齐煜诵着祭表, 心中立誓自己一定要快些长大,如这祭表中的词句般,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玉阶之下的苏翰采欣慰地点头, 对这个曾被他拒之门外多次的学生越来越满意。当初是那般心灰意冷,如今又有了希望。这世间良臣,但凡看到一丝希望,都愿披荆斩棘万死不辞。   祭拜完天地,车队再原路返回宫中。   车队刚至宫门,宫人疾跑而来,高声禀告归降的吴往已率兵至京。   百姓张望着,无不好奇最大的两支反军中的一支为何会突然归降,年纪轻轻的小太后又是如何成功招安?   沈茴令龙舆停在广阔的宫门前,静候归降的吴往。   不多时,马蹄声声如雷。颇得人心的民间将帅吴往,带着自己的兵马朝宫门而来。   马至宫门前,吴往翻身下马,带着身后兵马跪地行礼。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太后千岁。”   吴往抬起头,坦荡迎接京都百姓探究的目光。   乡野间的吴往是何面容?京都百姓不知。可曾经的朝堂将帅沈霆,京都百姓无人不识。   此时所有人方明白,前几年名声大噪的起义军吴往,竟是当年守城身死的沈霆。   即使是这样的场合,围观百姓亦忍不住开始急切地议论着。他们忍不住开始琢磨,新帝有沈家支持,不知道能不能司礼监抗衡?众人忍不住再次望向那辆玄色漆金的车鸾,然而并不见裴徊光的身影。   裴徊光已回府,去看他养的那株荔枝。   ·   沈霆接过宫婢递来的茶,一口饮尽,喉间干涩才稍润。他快马加鞭一路风尘,可脸上的喜色怎么都散不去。   他望着沈茴的目光,是作为一个兄长的自豪感。   “这一路回京,可把我这妹妹的事迹听了百八十回了!”   沈茴弯着眼睛笑起来,道:“哥哥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沈霆上下打量着沈茴,感慨:“蔻蔻长大了。”   沈霆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诞宴之上弑君时,他远在千里之外。如今每每想起,总要为沈茴后怕。   “还好一切顺利,还好你好好的。”沈霆笑着摇头,“都说你是沈家最乖的那个,没想到做事竟是最……一鸣惊人啊!”   沈茴亲自再为沈霆倒了一杯热茶,笑盈盈地说:“哥哥再喝一杯热茶润润喉。”   沈茴听出来哥哥说话时略沙哑的声线。她心中明白隔着万水千山,她这边接二连三发生变故,哥哥纵使心急却不能丢下兵马赶回来,必然寝食难安,人瞧着都瘦了一圈。如今将事情安顿好,便迫不及待地赶回来。   沈茴笑着安慰哥哥:“哥哥放心吧,我一切都好,也不是莽撞的人。事事都做了准备。”   沈霆点头。他目光越过沈茴,望向安静坐在椅子上的齐煜。   他曾一度不喜这个孩子,甚至现在也不太喜欢——因为他姓齐。   可私怨不敌国事。若这孩子将来真的能当一个明君,他那点私怨不足道矣。沈霆将目光收回来,重新望向沈茴,笑道:“从边境一路回京,路上听见许多民声。不仅听说了蔻蔻做的一桩桩事,也从昨夜开始陆续听到些对箫起的议论。”   不过半日而已,昨天晚上守岁宴上对箫起伪善的揭穿已传开。当然了,这也有沈茴暗中的推动。要不了多久,箫起一件件伪善之事会被传得更广,被天下人尽知。   得人心的敌人,必要挖去其人心。沈霆赞沈茴这一道棋的巧妙。   已经说了好一会儿话,沈茴知道哥哥离家这样久,家中必然惦念,催他早些归家。   沈霆颔首。他站起身,认真道:“朝中事,哥哥不能帮你太多。疆场上的事情,便交给哥哥。看哥哥如何帮你消剿箫起之军。”   “好!”沈茴笑着使劲儿点头。   沈霆临走前,将盔甲里的一包糖递给沈茴。这是他归京途中偶见的精致手工糖,顺手买了带给沈茴。   沈霆转身往外走,快步归家。   当初恢复记忆,沈霆盛怒之下,不是没有带兵杀进皇宫自己当皇帝的打算。顾虑是那般多,然而最终让他放弃的,不是谁的劝,而是因为他深刻明白将帅与帝王的区别。   天下第一人的帝王固然尊贵无双,可是他半生战场杀伐与刀枪为伴,不读经史不喜权谋。纵使他能杀进宫中身披龙袍坐在龙椅之上,他当真能在诡诈的权谋中做一个明君?   创国不难,守国难,国运昌盛更难。   一人尊荣固然诱人,可万家喜乐国泰民安更重要。   这山河疮痍太久,见之不忍,无人不盼盛世临。   ·   傍晚时分,街头巷尾,还都在议论着今天上午的祭天大典。裴徊光穿过人群,去给阿姆买桂花糕。   大年初一,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裴徊光走在桥上人群中,偶尔肩臂与人群磕绊。撞了他的人后知后觉将他认出,顿时吓白了连,两股战战。更有胆小者,吓得尿了裤子。   裴徊光谁也搭理,提着手里的桂花糕,慢悠悠地穿过人群。   他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侧首望向桥下。是苏翰采和另外两个朝臣一边走路说话,苏翰采满脸喜色拒绝了两位同僚,急匆匆地归家。   因为他的独子媳妇今日生产。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家中人口不旺,这独子是他的老来子,偏这老来子成婚十余年,才有了孩子。   苏翰采偷偷找算命先生算过,这一胎是苏家单传的男郎!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站在桥上琢磨了一会儿,跟去了苏家。   裴徊光到苏府时,苏翰采的小孙子刚出生,老头子和他儿子聚在一起,终于盼到产婆将孩子抱出来。父子两个抢着要抱孩子时,下人禀告裴徊光到了。   一听裴徊光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苏翰采皱眉,刚要出去迎,裴徊光竟直接迈步进来。   “掌印忽至陋室,有何事啊?”苏翰采硬着头皮开口。   “咱家听说苏公子喜得千金,过来看看。”裴徊光慢悠悠地走进来,直接朝产婆怀里的孩子走去。   苏公子本能地挡在儿子身前。   谁也不见裴徊光动作,一股力道竟直接将苏公子推开,让他跌坐在一旁的圈椅里,然后再也动弹不得。   “裴徊光你要做什么!”苏翰采冷喝。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掀开裹着新生婴儿的小被子,看见是个小郎君,他慢悠悠道:“苏家千金长得不错。”   “什么千金?”苏翰采皱眉。   裴徊光转过身来,冷目望向苏翰采,一字一顿:“苏家千金。”   明明是个男郎,他为何说是女儿身?苏翰采目光几经变化,飞快地揣摩着裴徊光的意思。   苏公子却急了。他动弹不得,怒道:“你这阉狗生不出儿子,要去抢别人家孩子吗!”   苏翰采一惊,急忙瞪了儿子一眼。   “啧。”裴徊光笑笑,“好主意。”   “你!”苏翰采指着裴徊光。   裴徊光在圈椅里坐下,慢悠悠道:“咱家与这孩子有缘,今儿个认了这个干闺女。”   干闺女?苏翰采慢慢反应过来——裴徊光似乎没有把这孩子抢走的打算?   可是这是个男娃啊!   裴徊光漠然地抬抬手,指腹碰了碰产婆怀里小孩子的脸,开口:“拿纸笔来,咱家给干闺女起个小字。”   苏公子无助地望向苏翰采。苏翰采犹豫之后,令府中下人招办。   裴徊光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为昱”二字。   他撂了笔,再要一把小刀。   苏翰采咬咬牙,再照办。   裴徊光长指捏着小刀,慢条斯理地小孩子肩头打了个叉。疼痛让小奶娃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你不要太过分了!”苏翰采脸色铁青。   裴徊光放下小刀,拿起来时提着的桂花糕,起身往外走。经过苏翰采时,他拍拍苏翰采的肩,命令:“好好照顾咱家的干闺女。”   裴徊光走了。   苏公子终于能动了,他来不及去看哇哇哭的儿子,快步走到父亲身边,求助问:“父亲,这阉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在婴孩的啼哭声中,苏翰采毫无头绪。他猜不到裴徊光的用意,他只知道,裴徊光要这个孩子男扮女装长大,且在他身上做了记号,不准苏府替换这孩子!   不依会如何?   苏翰采担忧苏家上上下下会在一夜之间消失。   好半晌,苏翰采长叹一声,道:“记住了,这孩子是个女儿身。”   ·   翌日。   年初二,忽将大雪,天气极冷。凤舆停下来,沈茴将手里攥了一路的暖手炉递给沉月,抬起手搭着裴徊光的小臂走下凤舆。   沈茴站稳,目光落在裴徊光左手,见他的小手指缠着雪色的纱布。   “手怎么了?”沈茴低声询问。   裴徊光神色如常,随口说:“不小心切伤了。”   沈茴蹙眉,还想再问,大殿已在眼前,只好先沉默地迈步进去,走向珠帘后的座位。   今日是齐煜正式祭天登基后的第一个早朝,也要在今日早朝上颁布新的年号,今天上朝的臣子也比往日更多。   苏翰采频频望向裴徊光,目光中的悲愤毫不遮掩。他的目光太过明显,被其他朝臣都惊讶地看在眼中。   照办是一回事,生不生气是另外一回事!   他老来子的老来子,苏家单传的男丁,就这么男扮女装地养大?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198章   裴徊光垂目, 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小手指上。雪白的纱布下,他的小手指缺了顶端的一截关节。不是不小心切伤的,是他自己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切下来一截。   隔着纱布, 他用指腹慢悠悠地压了压伤口附近,隐隐的痛觉传来,给他带来一丝满足的快感。   他对朝堂上的高谈阔论都没什么兴趣, 直到齐煜稚嫩的嗓音亲口颁布年号,以及……国号。   满殿文武百官皆怔愣。   新帝登基必要改新的年号。可国号, 是开国帝王改朝换代时才会更改的啊!   裴徊光亦有些意外,他抬抬眼, 望向龙椅上腰背挺直的小皇帝。   齐煜大声背出沈茴教她的话——   “朕虽年幼,亦知山河破碎百姓受苦, 更知父皇昏庸荒唐非明君。孝为上,可正义不泯。身为帝王, 不仅是父皇的孩子,更是天下人之君。先帝虽为朕生父, 所作所为却为朕所不齿。遂,今朝弃父姓。自改姓安。寓,安国富民。”   沈霆颇为意外地抬头望向齐煜, 他的视线又越过齐煜,望向珠帘后的沈茴。   改姓?   满殿朝臣无不震愕。   恢弘的大殿内顿时嘈杂起来。齐煜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母后一眼, 又很快壮着胆子回过头重新坐好。   她用力轻咳一声,嘈杂的大殿内安静下来。   齐煜攥了攥小手,继续说下去——   “祖帝开国虽功勋卓绩, 但残暴虐行不止。齐氏立国二十四载,未能给百姓带来福祉,是为帝王耻辱。每忆前朝盛世, 今夕对比,羞愧难言。”齐煜咽了口唾沫,“遂,改国号后卫。以前朝为镜,再创盛世。”   齐煜在朝臣的惊愕嘈杂声中,大声说完最后一句话——“年号更为盛和!”   大殿乱成一片。   沈茴端坐在珠帘后,隔着因微风轻晃的珠串,遥遥望着玉阶下的裴徊光。   裴徊光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罩下来,将他隔绝开。满殿喧哗皆不能入他的耳。他只知道——齐,不存在了。   他心里忽然就空了。心中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彻底倒塌下去,空落落的。   朝臣间的议论越来越多,有人反对有人赞同。   裴徊光觉得他们吵闹的声音好似隔了万水千山。须臾间,所有声音都瞬间清晰地一窝蜂砸入他耳,齐齐在他脑海中炸开。   痛楚的感觉先在他脑海中炸裂,转而压得他胸口撕裂般窒痛。   齐不存在了,那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裴徊光忽然转身,从站立的朝臣最前端,穿过朝臣,往最后面殿门走去。他一言不发,冷颜漠目,缓步往后走。   议论的朝臣觉察到他这异样的行为,都停下争论,目光追随着他。   裴徊光无视这些目光,一步一步往外走。   他想离开这里。   珠帘后的沈茴站起身来,望着裴徊光孑然的背影,心中酸疼,她有心追上去拥抱他,可是她不能。握着袖炉的手用力握了握,她重新坐下来,克制着自己先处理朝堂上的混乱。   外面下雪了。   裴徊光茫然地走在雪中,纷纷落雪积在绯衣肩头。他沿着堆雪的长长红墙走了许久,漫步目的,最后走到逢霄亭。   逢霄亭建在高处,是皇宫中最高的地方。   裴徊光抬抬眼,望着堆着积雪的石阶,石阶杂乱堆着般,一阶一阶抬高,高耸入云,最终抬着上面孤零零的逢霄亭。   裴徊光拾阶而上,忽想站在高处吹吹风。他一步一步缓步往上走,在积雪的石阶上留下脚印,堆在他肩头的落雪亦越来越多。   许久之后,裴徊光终于走上了逢霄亭。他跨过逢霄亭的漆红护栏,站在陡峭的山石边上,凝望远处的山峦。任凉风拂面,将他一身绯衣向后吹拂。   他站在高处的身影一动不动,一站就是许久。   远处的宫人抬头望见高处孑然的身影,看不清是什么人,只道有人要做傻事!   身边的人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说:“红衣!”   是了,国丧期间,穿红衣的只一人。   宫人们低下头,快步走开,去忙自己的事情,再不敢多看一眼高处的那一抹身影。   沈茴没让沉月搀扶,在沉月担忧的目光中,独自提裙往上走,踩着不规律的石阶,一层一层迈上去。   落雪纷纷,将裴徊光留下的脚印覆去,杂乱堆积的石阶上雪白一片却是十分湿滑。沈茴身上穿着来不及换的繁复宫装,她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石阶像是看不见头,怎么都走不完。沈茴每每没了力气,她仰起头望着高处裴徊光孤单的身影,抿抿唇,继续往上走。   她走了那样久,气喘吁吁,双腿发软,终于千辛万苦走上逢霄亭。双脚踏在地面,沈茴松了口气,身上再无力气,她也顾不得弄脏了华服宫装,直接在覆满厚雪的地面坐下,她将手心贴在快速跳动的心口,急迫喘息着。   裴徊光似才觉察出有人上来,他侧首,目光落在沈茴身上。见她娇弱疲倦地坐在地面,探出裙摆的一只脚还踩在石阶的下一层。她身上华丽的宫装弄脏了,染了雪泥、沾了落雪。她挽起的发髻上积了一小窝白雪,落雪周边隐约有化开的迹象,弄湿了她柔软的乌发。   沈茴终于不再那样重地喘,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她望向裴徊光,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去吧。”   裴徊光没有答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咱家从三岁时被囚禁于玱卿行宫,一年后逃到父皇身边。从那时起,读的每一卷书、学的每一个本事都是为了复仇,甚至不惜自残修炼邪功入宫为宦,为自己断绝所有后路。”   裴徊光垂目,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   “咱家享受站在阴影里如蛆虫般阴恻恻地看着众人痛骂齐氏王朝,幻想着千百年后的人如何评贬齐朝。”   沈茴急切地开口:“你已经完成了!天下人皆知齐氏的昏庸残暴,齐氏必然会遗臭万年被后人谩骂万年!”   沈茴大声重复:“你已经完成了!”   裴徊光轻轻地颔首,低声道:“是,已经完成了。”   他再慢慢抬起眼睛,望向沈茴,轻声道:“咱家这一生,或许生来就是为了毁灭。如今齐氏不再,咱家毕生所有筹谋与本事再无意义。或许,咱家的存在也没了意义?”   裴徊光声音极轻,他在问沈茴,也在问自己。   沈茴心中生出千刀砍剁的疼痛,痛得她连喘息都尝到了腥甜。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日……茴受不了裴徊光这个样子,哪怕他疯狂,哪怕他凶狠,而不是这般毫无生机!   沈茴支撑着,慢慢站起身来,朝裴徊光走过去。她提裙费力跨过漆红的胡乱,同裴徊光一样站在陡峭山石的边缘。   风有些大,将她的宫裙吹得向后高高扬起。   这样高,仿佛一失足便会摔得粉身碎骨。沈茴忍着对高处的惧意,不看下方,她目视前方,说道:“你若当真不想活,不必困在对我的承诺里。”   裴徊光侧首,望着沈茴脸上的泪慢慢滑过她的脸庞。   这样冷,泪水贴在脸上,她会冷吧?——裴徊光这般想。   沈茴亦转首望过来,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弯起眼睛来,说:“你若不想活,现在就抱着我,一起跳下去!生同日死同穴,共赴黄泉来世再干干净净地相遇!”   裴徊光抬手,去擦沈茴脸上的泪。他果真如沈茴所说,将她抱在了怀中。也,只是抱着她。   他将下巴搭在沈茴的肩上,低声道:“阿茴,你这样好,死后是不会和咱家一起入地狱的。”   所以,他得活着。在这短暂的人生中,尽情相伴。   裴徊光越发将沈茴抱得紧些,就算他也分不了多少温度给她。他垂着眼,低沉的声音噙着对爱人温柔的哄:“别哭。咱家舍不得宝宝哭。”   沈茴闭上眼睛,紧紧拥着裴徊光,任热泪染湿裴徊光的衣襟。她低语:“那要陪着我,和我一起让后卫越来越好。我们一起看孩子们长大,还要尝遍这世间所有的糖。我把我的志向分你一半……”   裴徊光摸摸沈茴的头,只低声重复:“别哭。”   “你说你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毁灭。如今事了,便没了存在的意义。可你还有我啊。”沈茴在裴徊光怀里抬起脸,深深凝望着她。她挂着泪的脸庞慢慢绽出灿烂的笑容,“那么,就让哀家做你余生的意义。”   “啧。”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喟然般再开口:“臣领旨。”   沈茴用手背蹭去脸上残留的泪,她望着裴徊光笑。裴徊光不喜欢她哭,她便不哭。她要带他去看这世间一切的美好。   裴徊光捏捏她的脸,道:“自己上来的?”   “嗯!”沈茴重重点头,噙着一丝小小的骄傲。   “走吧。”裴徊光牵着沈茴跨过漆红的护栏。   沈茴犹豫了一下,蹙眉道:“再歇歇……”   话音未落,裴徊光在她身前蹲下来。   沈茴怔了一下,小声说:“你说你不喜欢背人的……”   她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爬上裴徊光的背。裴徊光站起身,背着沈茴,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你的手指头当真没有事?”沈茴用脸蹭蹭裴徊光颈侧。   “没事。”   沈茴小声嘀咕着:“我可喜欢你的手,你要好好照顾着,不能留疤的。”   裴徊光没接话。   碎雪还在纷纷飘落,落在两个人的肩上、头上。   墨发覆雪,若白头。   ·   改国号之事,并非沈茴忽然的想法。她在很早之前就有了这个计划,今日早朝之上,由齐煜亲口说出来,虽得到许多朝臣的反对,可沈茴提前安排了朝臣。比如左右丞,都早已被她多次说服。也是得了他们的支持,沈茴才敢让齐煜说出来。   虽来反对的意见很多,可沈茴还是一意孤行将国号彻底更改。   后卫。   她说过,裴徊光走错的路,她会陪着他不回头继续往前走,直到再走出一条正确的路。   他失去的国,她帮他复。   正月末,四地的战事越来越多,而到了二月上旬,箫起正式起兵,直冲皇城而来。   沈霆领旨,率兵迎战。   再过三个月,沈鸣玉终于为自己争取了机会,带着她的弩兵,第一次正式上战场。   甚至,满鬓华发的沈元宏等伤腿痊愈,时隔多年重回战场,再次为身后的土地而战。   沈茴站在高台,遥遥望着父亲的背影。 第199章   沙场无情, 父亲年事已高,沈茴不能不担心。可是她连劝父亲都不能,因为她知道这是父亲自己的选择。从父亲的腿再次可以正常走路, 他心里便想着重回战场。纵使有危险,在大事大节上,沈家人心中所坚守的, 本相同。   “啧。”裴徊光抱臂,“咱家好不容易给这老东西的腿治好, 这是一门心思想再折在战场上。”   沈茴转过头,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便不再说。   他走到沈茴的左侧, 将自己的手臂略略抬起,让沈茴搭, 扶着她往回走。   沈茴喜欢裴徊光的手,可裴徊光的左手小手指缺了一小节。白纱布拆下后, 便瞒不了沈茴。沈茴拧着眉抱着他的手心疼过好一阵。   知沈茴喜欢他干净完整的手,自那之后, 裴徊光永远走在沈茴左侧,用完整的右手来牵她、扶她。   ·   沈茴回到昭月宫,开始处理吏政。她有心彻底铲除朝廷中的贪官, 当真着手开始处理,才知道有多麻烦。人皆有私、有偏好, 还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人人清廉的官场似乎只存在于文人笔下的赞歌。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过去的认知。也终于不得不承认水至清而无鱼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总要尽量厘清,尽量让这潭深水中的淤泥越来越少。   夜深了, 沈茴埋首在高高的卷宗之中,越发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与稚嫩。她要学习的东西还太多。   沉月心疼地走进来,将披风裹在沈茴的肩上。已是五月中旬, 可是对于京都来说,风里还透着寒。   “歇下吧。太后是不是忘了明日可是灿珠的大婚呢。”   沈茴恍然。   她果真给忘了。   当初灿珠父亲的罪,不过是得罪了高位者。沈茴已替夏盛翻案,还回灿珠的官家女身份,让她回到了夏家旧宅。王来也忙完了西厂的事情,两个人挑了好日子,在明日大婚。   沈茴垂下眼睛,有些遗憾。她真的很想去,可是她实在走不开。四处都在打仗,近有箫起,远有虎视眈眈的胡蛮番邦。朝中又是一团糟。她时间有限,总是怕来不及。最终她也只能狠狠心,让沉月带着她的贺礼,明日代她去参加。   到了六月末,沈茴花了近半载,总算将朝中官吏彻底整顿了一番。刚好沈霆的捷报接连传回,朝中人人带了笑脸,沈茴也松了口气。   这日,她懒倦地靠在美人榻上,暂且不用去处理朝政。   “太后,丽妃给您写的信。”   沈茴立刻坐直身子,将信接来,一目十行。   丽妃出宫时有过迷茫,沈茴便给她指了条路,也是希望她在宫外帮沈茴。   ——沈茴让丽妃去找了萤尘。   沈茴琢磨着丽妃这样八面玲珑的性子,兴许对从商很有天分。沈茴所料不错。而且丽妃到萤尘身边之后,与萤尘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当初丽妃离宫,钱太医曾去见她。   纵使钱太医将承诺许了千百句,丽妃都没应。   她可以正视自己的过去,却不能接受自己的未来彻底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被人藏在内宅豢养。少女时,不是没有天真过,换来的不过是浪子无情。她总要自己做些什么,她为自己谋一个出路——至少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做到衣食无忧。   信笺上,丽妃如常给沈茴汇报账务。   玱卿行宫暗道中的夜明珠已被沈茴命人全部挖去,尽数送到萤尘和丽妃手中。国库空虚,百姓贫苦,钱银太重要了。她有心用那些夜明珠和宫中的奇宝去他国换车换马换粮换布……   有些事情,是不能朝廷出面的。   沈茴将信笺翻到第二页,目光落在信笺最后。丽妃在信的末尾,用简明的词汇一句带过,她说钱太医去找她了。   沈茴弯唇。   沈茴忽想起那条夜明珠铺路的淡蓝色暗道。将那些夜明珠尽数卖掉,她也舍不得。沈茴将信件放下,起身走向床榻,拿了床头的箱枕,将其打开。她将唯一留下的一颗夜明珠握在手中,对着屋内的烛光,眯着眼睛去瞧。   她玩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将这颗夜明珠放回去。   自回京,日日繁忙,沈茴已许久不曾看过杂书。今日得了闲,她忽有了几分读乡野故事的兴致。   她想到了沧青阁楼上的书阁。裴徊光的书阁里摆着那么多的书册,无所不有。   当初刚去接近裴徊光,无数次,她都是靠着那里的书册去捱难堪。沈茴忽然想起来,自己自从回京都没有去过沧青阁。   沈茴没叫宫婢陪着,自己拿了一盏灯,再次走进博古架后的暗道,往沧青阁去。暗道一如既往的黑,沈茴手中的提灯光影晃动。许久不曾走过这里,故地重来,倒也没那么惧黑。   曾经的委屈、痛楚与难堪,今朝回忆,竟也成了一道浅浅的忍俊不禁。   ·   顺岁看见沈茴的时候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行礼。   “掌印在不在?”沈茴询问。   裴徊光如今已不是日日住在宫中的沧青阁,有时候会住在宫外的府邸,与阿姆和哑叔作伴。   顺岁摇头:“回太后的话,掌印不在楼上。不过掌印今晚应该会回来。”   沈茴颔首,将提灯递给顺岁,提裙往楼前走。   沈茴先去看了裴徊光的那株荔枝。   也不知道裴徊光从哪里学来的,用了一种罕见的轻薄蓑纱和软纸搭着,将整个养着荔枝的房间罩起来,使得整个屋子都暖热如夏。纵使沈茴这样偏爱温暖的人,进了那间房,也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弄得有些不适。   顺岁在一旁笑嘻嘻地说:“掌印可宝贵这荔枝。今儿个就是亲自挑肥料去了。”   沈茴退出去,往楼上的书阁去。她纤细的手指抚划过墙面,一如曾经。   进了裴徊光的书阁,发现这里的布置有了改动,而且还隐隐弥漫着一股有些熟悉的药味儿。沈茴没怎么在意,悠闲地去翻书橱里的书册,随意拿起一本无甚兴趣,放回去,再取一本。   几次之后,沈茴发现了不对劲。   她快步去别的书架查看。   一个挨着一个的书架上堆满书籍,整个书阁摆着万余卷书册。   竟,都是医书。   沈茴立在林立的书架间,呆立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朝这书阁中唯一没有变动的白玉长案走过去。   白玉长案上,摊着些药方。   沈茴一张一张看过去,她伸出的手,僵在那里。   长案上百余张药方,都是她从小到大吃过的药。有些药方有了年岁,纸张发白。沈茴拿起一张拼粘起来的药方。她记得这是她四五岁时唯一一次任性不想吃药,捣蛋般将大夫开的药方撕了。母亲抱着她轻哄,哥哥将药方拼起来粘在一页纸上,却不知怎么遗失了一角。哥哥无奈,只好再去寻大夫写一遍药方。   如今,那张拼接的药方躺在这里,缺的那一角也被补上,是裴徊光的字迹。   他是如何将这些药方都寻来的……   身后的脚步声将沈茴的思绪拉回来。   她轻轻转身,靠着身后的白玉长案,望向逐渐走近的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瞥她,阴阳怪气:“啧,稀客啊。”   沈茴将手中的那张药方放下,她歪头含笑,说:“哀家想来哪里就来哪里。”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手掌握住沈茴纤细的腰身,微微用力往上一抬,就让沈茴坐在她身后的白玉长案上。他俯身,双手压在沈茴腰侧的案面,凑近沈茴的脸,低沉的语调已换了寻常的语气:“怎么过来了?”   “想来找书读。”沈茴实话实说。   裴徊光“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原先的书没什么用处都扔了。想看什么书?”   沈茴望着他的眼睛,没吭声。   裴徊光便又道:“无妨。原本的万卷书都在咱家的脑子里,想找哪本书,咱家背给你听。”   沈茴已经完全不想看什么闲书了。她还是没吭声,偏过头,将自己的脸往裴徊光面前送了送,索要他的亲吻。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用温柔浅琢般的吻哄着她。他的吻有很多种,温柔时总是这般慢条斯理,细水长流。   沈茴慢慢合上眼,去感受这一刻他给予的柔情蜜语,又去深深感受这藏在岁月静好的温柔下,疯狂般的卷卷深爱。慢慢地,她开始用裴徊光的方式温柔回吻,又渐觉不够,温柔的亲吻变得深缱又用力。   坐在白玉长案上的她,身子往前挪了挪,细软的腿牢牢勾着裴徊光,用力地更靠近他。沈茴抬起手臂,去勾裴徊光的脖子,软纱的宽袖滑落,露出她皙白的小臂。随着她的动作,她腕上的药木珠蹭在裴徊光的颈侧。   那个俞湛花费心思用制好的药浸了半年的木珠手串。   裴徊光的动作忽然停下来。   忽然的停顿,让沈茴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眼睫颤了颤,半睁开眼,见到近在咫尺的裴怀光偏过脸,视线落在她腕上的药木珠手串上。   下一刻,裴徊光忽然擒住沈茴的手腕,冷眼将那条手串从沈茴腕上撸下来,握在掌中用力一握。当他再张开手掌时,那一粒粒木珠都化为了灰烬。   “你做什么呀?”沈茴惊了,亦从刚刚的缱绻中缓过来,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却垂着眼,低低地笑着。   “啊,咱家已经忍这东西半年了。”   沈茴眉心渐渐拧起。   呵,俞湛那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过裴徊光?裴徊光之所以容忍这条手串日日戴在沈茴的腕上,不过是因为这东西的确对沈茴身体有好处罢了。   裴徊光松开沈茴,他走到长案里侧,拉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小木盒。   当小木盒打开,沈茴先前闻到的药味儿更浓了。   那是一条红绳,穿着一个白色的小珠子。   裴徊光将红绳绕过沈茴的颈,沈茴好奇地捏着这粒白珠子。初看以为是玉石,再看却不是。沈茴细瞧,觉得像什么骨头。   裴徊光缺了一截的小手指忽地被忆起,沈茴顿时僵住。   隔着长案,裴徊光在沈茴后颈为她系上。他慢悠悠开口:“木料浸药效用小,人骨才是最好的材料。”   裴徊光绕到沈茴面前,欣赏着坠在沈茴锁骨间的骨坠。   他笑笑:“若不够,再磨几粒。”   想起沈茴喜欢他的手,他又改了口:“取一条肋骨也不错。”   沈茴忽然用力抱住裴徊光,将脸埋在他胸膛。   若知你不喜,不管是疗病的药还是救命的药,我都不要了。 第200章   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上面的人吩咐, 宫里的人最会捧高踩低,丁千柔死后,她身边的几个丫鬟都被管事送去最劳苦的地方做活。除了可以出宫的双喜。   双喜出宫前, 去见了出喜,带着她一半的钱银打算留给出喜。双喜一直不大喜欢出喜,可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她如今就要出宫,而出喜落得这样凄惨, 双喜于心不忍,想分她些钱财, 也算尽了力。   出喜和几个犯了事儿的宫女围坐在一起,正在浆洗衣物。宫中主子们的衣服归不得她们来洗, 送到她们手里的都是些公公们的酸臭衣裳。   “……你们别不信啊。我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我和掌印是有些交情的!”   双喜到时,刚好听见出喜说这话。双喜脚步生生顿住。   旁边的小丫鬟笑话出喜:“呦呦呦, 瞧你说的像真事儿似的。咱们的确都知道掌印身边是有个女人,谁不知道去年他抱着那个女人当众称呼内人了。你该不会是说你就是那个女人吧?”   出喜有些心虚, 连话都结巴了:“谁、谁说掌印只有有一个女人了?你们想一想厉害的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哼。”   “本来还以为是我想差了,原来还真是那种交情啊!”小宫女故意夸张地瞪圆眼睛,“要真是那种交情, 掌印怎么舍得你在这里做苦差。一双手都肿得像猪蹄似的!”   小宫女撇撇嘴,明显不信出喜说的话。   出喜听出来对方的阴阳怪气, 她生气地说:“你们别不信!你们等着我今晚就去找掌印!到时候看把你们一张张臭嘴撕烂!”   双喜很是无语,没有想到出喜沦落到这种地方了还在做痴人梦。难道她忘记上次回去之后被掌印吓得接连尿床三天?   双喜是真的怕了。怕出喜今晚真要再去招惹掌印,若惹得掌印一个不高兴, 说不定和双喜有关系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双喜看了看怀里打算送给出喜的衣服,转身就走。原本打算分出喜钱财的想法也掐了,生怕再与出喜接触会惹祸上身。   当天傍晚, 出喜的确再次悉心描了浓妆,装着胆子去找裴徊光。   可是她还没见到裴徊光,就被平盛带着几个小太监押着推出宫门。天正下着雨,她只身一个被推出宫门,什么也没带。她爬起来,茫然地想要回宫,守着宫门的铁面侍卫一个眼神望过来,她吓得一哆嗦,跌坐在雨中。大雨越来越大,淋湿她浓妆的脸,红的白的黑的妆料挂满脸。   她就这么被丢出来了?她能去哪啊?出喜坐在雨里放声大哭。   侍卫大声训斥:“宫门前岂容你喧哗!”   出喜双肩抖了抖,连哭都不敢了。   平盛回去复命时,沈茴正懒懒坐在美人榻上,靠在裴徊光怀里,手中握着一卷书在读。   出喜几次乱说,传到了沈茴耳朵里。她不喜有人在暗处编着和裴徊光的风流事。她做不到裴徊光那般随手杀人,只好将人撵得远远的。至于出喜出宫之后会如何,全看自己造化了。   沈茴轻轻点头,平盛毕恭毕敬地低头退下去,并不敢看美人榻上亲密相偎的两个人。直到走出去,平盛才叹了口气,有些忧心。   这天下哪有什么秘密呢?纸是包不住火的,宫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掌印越来越频繁地夜宿昭月宫。   沈茴抬起手又翻了一页,然后放下的手再次轻攥裴徊光缺了一小节的小手指。她用指腹轻轻磨蹭着他的断指处。   “就这个。”沈茴说。   她将这卷《海棠录》递给沉月。   沈茴执意将通往沧青阁的那片玉檀连根拔去。既然那片玉檀只能让裴徊光想起那一颗颗埋在玉檀下的人头,只能让他困在仇恨里,那拔了便是。   沈茴打算种植海棠。   ——关凌的那种雅香海棠。   世间海棠大多无香,关凌的那片海棠林却飘着淡淡的雅香,让沈茴怀念。   不仅是那片玉檀林,沈茴扔掉了沧青阁中所有的玉檀香,换上新的香料。不是名贵的香料,而是一些不同味道的果子香,闻起来就觉得好甜。她甚至将裴徊光染着玉檀味道的所有衣物都重新用新香薰过。   她曾经眷恋过裴徊光身上淡淡的玉檀香,后来才知那是血仇的味道。   沉月拿着《海棠录》还没走远,裴徊光已经扣住沈茴的细腰,将她摁在美人榻上重吻。裴徊光自然知道向来对宫人和善的沈茴将出喜撵出宫的原因。虽他更想将那个蠢货杀了,可沈茴的举动让他心情十分愉悦。   沉月加快了脚步。   ·   今日,是俞湛的永康医馆接诊的最后一日。   最后一位患者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摔断了胳膊,每日自己过来就诊。俞湛为他最后换药一次,再将汤药递给他,亲眼看着他喝光,最后喂他一粒糖。   他付了最后的租金,含笑辞过房主,一身翠竹青衣,背着药匣离开。   他穿过长长的街道,正是傍晚时分,许多孩童追逐嬉闹,见了他,都笑着喊俞大夫,与他打招呼。他微笑着一一与他们颔首。即使,他并不认识这群孩童。   今儿个是庙会的日子。他如常往莲花寺去上香。   沈茴对他说的话,忽地回响在耳畔。   “俞湛,你说你不想如赵伯伯那般做一介神医,更想在有限的人生去救助更多的寻常百姓。可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你可有想过开医堂?若你一人可救千人,你教十人,便可救万人。你教千人,便可救百万人。”   开医堂?   俞湛以前未想过。听了沈茴的说辞,他犹豫了几日,接受了这个主意。   来他的医堂学医的人,大多都是些无亲无故的可怜姑娘。他也不是很清楚沈茴从哪里寻来这么多乞讨的小姑娘们。当然了,学堂里的人并非全是女子,也有少数的男子,或体弱,或只是单纯地想学医。   俞湛望着将要落山的日晖,想着自己该如何教出更多的医者。   晚风吹来海棠若有似无的浅香。   俞湛驻足侧身,凝望身侧路边栽种的海棠林。   沈茴在宫中种了许多海棠,不知怎么的,宫外京都也开始纷纷效仿,如今整个都城随处可见海棠。   俞湛探手,抬起海棠枝上一朵海棠,合眼轻嗅。   ——她身上近日来也总有这种浅香。   俞湛睁开眼睛,望着指间海棠片刻,缓缓放下手来,继续往莲花寺去。   平日人并不多的莲花寺今日却很多人,热热闹闹。俞湛恍然,原来今日是中秋。他如往常那般拜过佛陀,添了香火,再在香火簿上写下“长命百岁”四个字。   厚厚的香火簿上,每一页都是这四个字。   熟识他的老和尚念一句“阿弥陀佛”,慈眉善目开口:“寺中合欢树很是灵验。多少善男信女会于各种佳节,将红绸高抛。俞大夫至今未婚娶,不若为自己抛出一道善缘。”   俞湛本想拒绝。犹豫之后,他含笑应下,去了一旁的领绸处排队。在他前面有长长的队伍,或成双成对,或心怀祈盼。   俞湛排了很久,终于走到桌前。   年岁不大的小和尚,笑着给他递笔。   红绸上,有人将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写在一起,有人写下求姻缘的词语。   俞湛握笔,在红绸上写下一个“回”字。   回,是沈茴的茴;亦是裴徊光的徊。   俞湛拿着红绸,去了合欢树,在身旁人群的欢笑声中,虔诚地将红绸高抛。他向后退,长久凝望随风吹动的红绸。   愿,她和她的心上人琴瑟调和死生契阔。   早已有之的情愫深藏心底,不移不忘。   若有朝一日她回头,会发现他一直在身后。   可俞湛更希望他的守候是一场空等。因为他不愿意她受情伤不愿意她难过,盼着她在她与心上人的爱情中永远甜如饯。   俞湛转身,归家准备明日的授课。明日是医堂开课的第一日。   余生,他将全部心血放在医堂授课,呕心沥血。   裴徊光曾寻过俞湛,跟他要了这些年沈茴的药方,也要了那坛浸泡木珠的药。裴徊光询问俞湛沈茴的病与药,俞湛一一作答,那是俞湛头一次惊讶发现裴徊光的耐心。待裴徊光深夜离去,他怅然暗道一声——怪不得。   后来大约过了半年,俞湛再给沈茴请平安脉时,不见她腕上的手串,却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药味儿。那是他花了三载心血研出的药,他对这个味道太熟悉了。   俞湛了然。   自那之后,俞湛借口医堂繁忙,七八日才会去给沈茴诊脉一次。每每他对沈茴的药方做了更改,或者又研了新药,也不亲自送去给沈茴,反而是交给裴徊光。   俞湛的语气总是温润平和:“新研了药,拿来给掌印看看可有改善的地方。”   偶尔,裴徊光会和他一起讨论。   俞湛会颔首说好,赞裴徊光的药方。他又总是说:“烦劳掌印改进之后再送去给太后。”   裴徊光抬眼瞥向俞湛,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已有裴徊光来医,俞湛便努力割舍不该有的相思,将时间留给医堂、去救天下人。因志相同,即使不去见她,亦不孤独。   俞湛一生如烛,自燃至熄永远是光明的。   ·   盛和五年,近五载的战事终于到了尾声。   有人起义造反是为了权利地位想要自己称帝,有人起义造反却是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苦。这近五年,大大小小的战事,有人失败,有人倒戈,有人永远葬在疆场。   沈霆带着雄兵一路迎战,曾经的少年战神仿若归来,不断有人归降,他手中的兵马也越来越多。沈霆捷报连连,箫起便溃败连连。箫起本是养尊处优的世子爷,心思城府虽深,可到了疆场上调兵遣将之能远不敌沈霆。   更何况,他失了人心。   因沈茴将他的阴险张扬开。更因为日久见人心,没有人能永远伪装下去。   箫起本是多疑人,他开始怀疑身边人背叛。当他开始疑神疑鬼,忠心人亦有枉杀,这人心更是摧古拉朽般溃散。   到了七月,箫起大势已去。他带着残兵南下,心中立誓他日必要东山再起。   一个淅淅沥沥的雨日黄昏,箫起经过一个小镇,略觉眼熟,询问属下这是何处。   “主上,这小镇叫夕照镇。”   箫起怔愣了半晌,许久之后,他垂下眼睛,视线落在腕上的菩提珠。   阿菩……   箫起握着马缰的手忽然颤了一下。 第201章   箫起让残兵在镇外等候, 只带着几个心腹手下走进夕照镇。他早就查到了沈菩在哪里,只是一直没敢来见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一身狼狈地去见她。   又或者, 落得今日狼狈时,越发想念她的温柔。   细雨倾斜,落在脸上湿漉漉的。箫起遥遥望着溪水边浆洗衣裳的沈菩。   是她, 是住在他梦中十一年的那个她。   沈菩来时还是晴空万里,在河边洗了一会儿衣服, 才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所幸她带来的衣物不多,她加快速度很快将衣服洗完, 抱着装满衣物的木盆,快步往回走。   箫起站在原地凝望着沈菩的背影, 直到属下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快步追上去。   他一边望着沈菩远处的背影追去,一边在心里想着见到她该说些什么。分明, 这些年他在心里幻想了无数次重逢的情景,亦将千百种见面时要说的话打过底稿。可真到了相见时,他竟还是困在不知道对她说什么这样的小问题里。   她想见他吗?   应该是不想吧。   可他心里又难免有期待。他那颗心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幼稚的期待感了。   箫起想起芙娘贸然给沈菩写信后, 他收到的沈菩回信。   她在信上写——   君已无心我亦休,自此山水不相逢。   祝君安。   十一年过去, 再想起那封信,箫起心中仍旧是烤灼般的煎熬疼痛。他总是反反复复想象着沈菩写下这封信时,眼含泪水偏要笑着的模样。   怎么就休了呢?   休不了。   她住在他心里, 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女人。即使迫于形势娶了旁人,箫起从未忘过沈菩,也从未有过抛下她的念头。他让她等他, 他说他总有一天会带着雄师杀入京城,去接她。   他没有骗她。他说的是真心话。假设他日他登上帝位,即使不能给她后位,亦会让她成为最受宠的贵妃。这还不够吗?   可是她却因为他迫于形势娶了旁人,就将两人深情抛却,不再等他。   她就不过分吗!   箫起垂在身侧的手握起,和前方的沈菩间距离越来越近,他心中复杂的情绪澎湃着。   眼看着沈菩推开妙安寺的木门。箫起立刻收回思绪,加快步子往前追。然而,他眼睁睁看着那扇木门在沈菩身后关上,而他却不能再往前走。   因为,黑压压的人从四处冒出来,将他围了起来。   他扫了一眼那群人,衣着寻常,可皆无胡须。   ——东厂的人。   伏鸦从人后走出来。   “箫起,咱家五年没回东厂,在这里等你五年了。”伏鸦望着箫起阴恻恻地笑起来。他这一笑,扯动脸上的烧疤,越发显得这张脸恐怖至极,让他像极了索命的恶鬼。   伏鸦永远都记得沈菩得了芙娘的信后的恸哭。   大雪皑皑,他站在院墙外,听着她的哭声心如刀绞。他在院墙外守了一夜,任寒雪将他塑成冰雕雪人。   ·   沈菩端着木盆快速进了妙安寺,小跑进长棚,把盆里的湿衣服一件件挂起来。木盆里最后一件湿漉漉的衣裳挂在晾衣绳上时,沈菩后知后觉少了一件衣裳,许是遗在了河边。她赶忙撑了一把伞,回去取。   倾斜的雨幕降在地上横斜的尸体——箫起的几个手下。   和被刀剑砍杀的属下不同,箫起身上无一处伤痕。裴徊光说要箫起完整的人皮,所以伏鸦给箫起灌了毒。   鲜血不停从箫起的七窍涌出,雨水和他的血水混在一起。眼眶里盛满雨与泪,涩痛难忍,他有心想抹,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他无力地躺在潮湿地面,任由身下的雨泥浸透衣料。在雨水的淅沥声响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碎裂融化的响动。   他艰难地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妙安寺。眼睁睁看着那扇湿漉漉的木门被推开,看着一个女尼迈出来。油纸伞遮了她的脸。   是她吗?   沈菩看见寺外这样的场景愣了一下,默念一句善经,没注意到躺在地上的箫起,而是望向站在东厂人中间的伏鸦。   伏鸦几乎是瞬间转过身去,背对着沈菩。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   她说就当她死了,她说不要再去见她。他信守承诺,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就算在这小镇蹲守箫起五年,也不曾敢去打扰她,哪怕偷偷看一眼都不敢。   她会生气他出现在这里吗?她本是心善人如今又遁入佛门,见他杀人会不会皱眉?   伏鸦更怕她见箫起如此会难受。   “伏鸦?”沈菩不确定地开口。   还是被她认出来了。伏鸦的手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听见沈菩朝他走来的脚步声,心里顿时慌成一片。   随着沈菩走近,油纸伞慢慢上抬,箫起终于在雨幕中看清她的脸。   原来她的脸烧得这样严重。她最是爱美,曾经因为脸上蹭脏了,又或者起了个不明显的小红疹,都会委屈地躲在房中不肯见人。   她的脸烧成这样一定很难过。   沈菩停在伏鸦侧后半步,将手中的伞举到伏鸦的头顶。倾斜的雨幕被伞面拦住,声音细细碎碎地欺进伏鸦耳中。   “施主身上淋透了。”   好半晌,伏鸦才僵着手去接沈菩递过来的伞。即使将伞接来,他也偏着脸,不敢去看她。   “阿弥陀佛——”   沈菩竖掌,向后退去,伴着她的一道无声轻叹,往回走。   箫起躺在雨泥里,看着沈菩走到身边,只要他一抬手就能抓到她的衣摆。可是他没有力气抬起手,就连出声喊她的力气都没有。他眼睁睁看着沈菩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他张了张嘴,一个音发不出来,满是血水的口中又被灌进了凉雨。   那扇木门再次在沈菩身后关上,箫起知道再也等不到她走出来。融化溃烂的心忽然开始剧烈地疼痛,窒痛让他大口大口地呕血。他被血水溢满的眼眶黏连,很快什么都看不清了,视线里只是脏兮兮的一团红色。   沈菩回到寺中,没有再撑伞去河边寻衣,而是跪在慈悲的佛像前。   她并没有认出箫起。   她不知寺外事的因果,可世间善恶本就难辨。死生早已看透,无谓纷争,人死如灯灭。她虔诚地捻着佛珠,为世间所有亡者诵着超度的往生经。   寺外,伏鸦手忙脚乱的将外袍脱了,小心翼翼将沈菩递来的伞包裹起来,放在一旁,才活动活动手指,去生剥箫起的人皮。箫起将会活着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人皮被剥下来的滋味。   伏鸦用雨水洗净手上的血迹,一手小心翼翼将包着的伞抱在怀里,一手拎着血淋淋的人皮。他转头凝望妙安寺。   她皈依了佛,从此伏鸦跪拜每一个遇到的佛,愿各路佛善待她。管它是菩萨、明王,还是弥勒佛。   细雨很快停了,伏鸦转身回京,此生不会再来打扰她的修行。   垂柳浮水,雨珠从枝杈间坠入河面,敲醒一圈圈浅浅涟漪。暖红的落日余晖洒落河面,涟漪浮动间满是潋滟。   夕照镇的夕阳,真的很美。   ·   裴徊光合着眼懒洋洋地坐在海棠树下的摇椅中,腿上放着一个红胆深口大碗,里面装着些荔枝。那株荔枝生长了五年,终于结出像点样子的荔枝了。   裴徊光早就听见脚步声了,他略略抬起眼皮,瞥着身边的小东西。   狗剩儿站在裴徊光身边,从他腿上的碗中拿了颗荔枝在剥。   “啧。跑到咱家这里来偷吃了。”   狗剩儿小手捏着剥好的荔枝往裴徊光面前送,奶声奶气地说:“不偷吃,给爷爷剥的。”   裴徊光瞥着狗剩儿小手上沾的泥巴,实在不想吃这颗荔枝。裴徊光眼角的余光瞥见从后院过来的哑叔,略抬下巴,道:“给他吃。”   狗剩儿想了想,一颗不够呀。他又剥了一颗,一手抓着一颗莹白的荔枝,小短腿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喊:“太爷爷!吃荔枝啦!”   哑叔才不会嫌狗剩儿的小手上有泥巴,他眉开眼笑地张嘴吃了,又把手中用萝卜雕的小花灯递给狗剩儿。   “好好看哦!”   狗剩儿接过来之后,立马转头朝裴徊光跑过去,献宝似的踮起脚尖高举萝卜小花灯给裴徊光看。   裴徊光瞥一眼,啧笑一声,道:“这哪儿好看了?他雕的十二生肖才勉强能看。”   哑叔傻呵呵地笑。   狗剩儿凑到裴徊光面前追问着十二生肖有多好看。他一点都不怕裴徊光,甚至没看见裴徊光嫌弃的目光,将一双小脏手搭在裴徊光的腿上。   他刚会说话时,裴徊光随口一句“叫声爷爷来听听”,没曾想他这样一直叫了下去。有时候裴徊光觉得这孩子挺好玩,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嫌弃小孩子麻烦,也没将他养在身边,让他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偏偏狗剩儿总是爷爷长爷爷短,围着裴徊光转。   今儿个是苏翰采那老古板的古稀整寿,裴徊光打算去瞧瞧苏家将他的干闺女养得怎么样了。自那孩子出生,他便没再去见过。他将快要爬到腿上的狗剩儿扯下去,再把腿上的那碗荔枝塞给他,换身衣裳往苏府去。   齐煜,不,应该说安煜,如今十岁的年纪比同龄人要高出许多,长成了器宇轩昂“少年”帝王的模样。   苏翰采是她的恩师,也是朝中重臣。他的古稀整寿,安煜亲自登门拜寿。持续五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举国欢庆。沈茴也得了闲,与安煜一同去了苏府。   沈茴与安煜今日穿的都是常服,对跪地迎拜的朝臣说今日免去虚礼,只为左相拜寿。天下初定的喜悦未消,整个寿宴气氛很好,其乐融融。   宴席过半,安煜觉得堂内有些闷热,带着随从出去走走。   走了没多久,安煜听见奇怪的响动。他带着人循声而去,看见两个七八岁的小郎君落了水,周围只有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回过头,红着眼睛朝安煜扑过来。   “呜呜他们落水了!”小姑娘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   安煜下令救人。   “不要怕,他们不会有事。你叫什么?是谁家的千金?”   小姑娘怯生生地说:“我叫苏为昱。”   安煜恍然,原来是恩师的孙女。   “没有招待好客人,祖父要骂人的。”苏为昱去拉安煜的袖子。   “无妨,朕会与你祖父说。”   苏为昱笑出一对小虎牙。可安煜刚转身,苏为昱脸上笑意尽消。   其实,人是苏为昱推进湖中的。   嗤,谁让他们说他性格古怪呢? 第202章   安煜牵着苏为昱去了前厅, 向苏翰采简单说了湖边的事情。当有人问苏为昱那两个孩子是怎么摔进湖中时,苏为昱躲在安煜身后不吭声。那两个小少爷的家人便不敢再问。两个小少爷被救上来后吓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当苏为昱对他们笑出一对小酒窝, 他们两个只会放声大哭。   恐惊圣驾,两个小少爷的家人赶忙带着孩子提前告辞归家。   裴徊光多看了苏为昱一眼,笑了。他慢悠悠地开口:“苏家千金乖巧讨喜, 进宫伴读罢。”   大寿星苏翰采瞬间黑了脸。五年了,他始终对裴徊光让独孙男扮女装这事儿耿耿于怀。他盯着裴徊光咬牙切齿:“掌印这话荒谬!伴读都是男郎, 我的孙女如何进宫伴读啊?”   他故意在说到“孙女”二字时,加重语气。   裴徊光颔首, 道:“左丞说得对。就那送到陛下身边当个大宫女也不错。”   “你!”苏翰采气极。   安煜皱眉。到底是左相府千金,给她做宫女成什么样子?她刚要开口, 苏为昱抱住她的腿,大声说:“为昱想进宫陪哥哥读书, 做哥哥的婢女!”   他仰起白净的小脸蛋,可怜兮兮地说:“哥哥带我走吧。”   虽然家里对他很好, 可是苏为昱不想困在如今的窘境里,他想给自己谋一条不同的路。   安煜一怔,瞧着她这样子, 忽然有点心软。   裴徊光笑了:“真是个乖孩子。啧,若是左丞不准你入宫, 咱家可要抢人了。”   “裴徊光你别欺人太甚!”苏翰采气得快要跳脚。他的独子急急拉住他的袖子。苏翰采冷静下来,苏为昱进宫总比被裴徊光这个疯子带走要好,他只好咬牙沉默下来。   是沉默, 也是默许。   苏翰采在心里默默骂着裴徊光,又盼着英明神武的年少帝王早日将这作恶多端的司礼监大太监扳倒!   坐在上首的沈茴隔着一张张宴桌,望向裴怀光。宴席每桌都坐满了, 唯裴徊光的那一桌只他一个人。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道:“时辰不早了,哀家也该回宫了。”   听了她这话,满座宾客立刻起身。   沈茴望向安煜,问:“煜儿,你一起回吗?”   安煜摇头,称还有些事情要做。   沈茴望向安煜的目光噙着满意。煜儿从小就懂事,这五年更是成长飞快,如今已经可以自己处理很多朝政了。沈茴从一开始就有心教着她,如今也在慢慢放权。   “徊光,同哀家回宫。”沈茴起身,朝外走。   闻言,裴徊光亦起身,立在一旁,待沈茴走到身边,略欠身,递出小臂让她搭。   裴徊光走了之后,厅内宴席的氛围更轻松了。   ·   沈茴回到昭月宫后,换了身宽松舒服的衣裳,整个人懒洋洋地偎在裴徊光怀里。没有外人的时候,沈茴总是喜欢这样黏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在昭月宫陪着沈茴一下午,陪她一起用过晚膳后,又一起出去走一走消食散步。   两个人走进海棠林。   海棠葳蕤,可避人影。两个人走了一会儿,一阵微风将远处两个经过的宫女的谈话送过来。   “掌印和太后刚过午时回了昭月宫,掌印一直没走。你猜掌印什么时候会走?”   另一个小宫女压低声音:“不要议论贵人们,小心掉脑袋!”   两个小宫女很快走远了。   半个时辰后,裴徊光从正门离开昭月宫,回了沧青阁。   沈茴在书房里处理了些政务,忙到很晚。她放下书册,轻揉发酸的手腕。   沉月在一旁揪着眉絮絮:“太后歇下吧?难得今儿个忙完得早。这五年,您就没哪天睡的超了两个时辰……”   沈茴摇头,说:“再熬五年,等煜儿长大就好啦。”   她弯着眼睛笑:“等那时候呀,我每天睡上五六个时辰!”   沉月也跟着笑起来,她弯腰帮沈茴揉着手腕。   沈茴在软椅上坐了一会儿,略解了乏,便带着团圆从暗道往沧青阁去了。   这些年,她去沧青阁的次数属实不多。   到了沧青阁,沈茴寻到裴徊光时,他正懒洋洋地坐在一堆玉料后面,用一块红玉给狗剩儿雕花灯。比起瓜果食材,他还是更擅长在玉石上雕琢。沈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双手托腮,瞧着他雕刻。他的手又好看又灵巧。只是每每沈茴望见他缺了一小节的小手指,总是心疼。沈茴移开视线,开始在房中随便看看。   博古架上摆着很多惟妙惟肖的玉雕,都是裴徊光闲来无事时雕来打发时间的。   沈茴被角落里的一个檀木小盒吸引了目光,她蹲下来,绯红的裙摆铺地像绽到盛时的红蔷薇。她将小木盒打开,看见里面是一个白玉雕的镂空球。她好奇地将它拿出来细瞧,惊艳于其上精致的雕纹,又疑惑于其中嵌着的刀片。   沈茴怔了怔,忽然想起来许久之前裴徊光曾让她挑一个小玩意儿,他要亲自雕一个与她一起玩。她凝望着掌心里的白玉球,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孔洞雕纹。她一边琢磨着这小东西的玩法,一边问出来:“这个到底是怎么用的?”   裴徊光抬抬眼望过去,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剃球没什么可玩的。”   他将手中的小刀放下,上半身略向后靠,略有深意地望着沈茴,慢悠悠开口:“怎么,又想和咱家玩点新奇的花样儿?”   沈茴没怎么听裴徊光的话,她蹙眉望着手里的白玉球,默念着它的名字,还在琢磨着它的用法。片刻之后,沈茴惊讶地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说:“我好像知道是怎么用的了。”   裴徊光“嗯”了一声,朝沈茴伸出手,沈茴将手递给他,由他拉进怀里。她手中还攥着那个泛着莹光的白玉剃球。她攥弄着剃球,问:“你都雕好了,怎么一直没用呢?”   裴徊光默了默,才道:“毛茸茸挺好,蹭着舒服些。”   他用指背慢条斯理轻蹭自己的脸颊,动作缓慢下移,再在自己微凉的唇上轻轻地捻蹭着。   “你又口无遮拦……”沈茴小声嘀咕着。她抬起眼睛瞧见裴徊光动作,迅速将他的手拍开。她带着娇嗔的轻哼软绵绵的。她垂着眼睛,还在瞧着手里的剃球。   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拽一拽裴徊光的衣襟,亮着眼睛问他:“若我用了,也可以像你一样白白软软吗?”   “啧。”裴徊光低笑一声,“太后说话也不见得有遮拦啊。”   沈茴也觉得说的有点过了,她抿唇低下头,不去看裴徊光,却软软靠在他怀里。   裴徊光直接将沈茴抱起来,往盥室去。   共浴之后,裴徊光将沈茴抱坐在高高的三角桌,用剃球帮了她。   “好了。”   沈茴搭着裴徊光的肩,从三角桌跳下去,跑去铜镜前细瞧。她有些失望地小声嘀咕:“还是没有你的白软……”   “走罢。”裴徊光拿了件长袍裹在身上,再取一件将沈茴的身子裹起来,拉着她回楼上的寝屋歇息。他牵着沈茴上楼之后,又出去了一趟,拿了些小玩具回去。   长夜漫漫,不舍休。   沈茴将脚从裴徊光腿间挣开,娇弱无力地用足尖踢踢他的小白软,故意拿出几分太后的威严来,低声道:“不要再打哀家的主意了成不成?”   裴徊光笑了,他握住沈茴的脚踝,让她的足心踩实。他望着沈茴的目光噙着近乎疯狂的缱绻,哑着嗓子说:“不成。”   当然不成。   裴徊光的声线有一点混浊。   沈茴弯起眼睛对他笑,装出来的威严散去,只软软勾着裴徊光的脖子。她说:“哀家受够了白日当太后,夜里背着全天下与你做对食的日子。”   她又去亲吻裴徊光蕴满深情的漆眸,低声引诱:“掌印想想办法?”   裴徊光睁开眼睛,眼睫上残着她的温柔。他偏过脸,将口中含着的缅铃吐出来,吐字清晰地说:“好。”   翌日,沈茴睡过头了。   裴徊光掀开被子,将沈茴攥着他的手拿开。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染了这癖好,夜里要攥着小白软睡。眼前浮现她享受般深含吮啄的模样。裴徊光为她盖了盖被子,纵她多睡一会儿,早朝迟一回又如何。   ·   这还是沈茴第一次迟了早朝,虽知道如今煜儿长大了,就算她偶尔不去也无妨,可沈茴还是不愿意缺席。她赶去珠帘后坐下时,早朝已经近了尾声。   隔着珠帘,沈茴瞪了一眼白玉阶下的裴徊光。还在气他没有及时将她唤醒。   似有所感,裴徊光抬抬眼,望向珠帘的方向,轻扯唇角。   今日早朝上没什么大事,不久后散朝。朝臣恭送陛下离去,三三两两谈笑着往外走。沈茴因为急着过来,刚坐下没多久,倒没立刻起身离开,想着再坐着歇一歇。   苏翰采和两个朝臣一边说笑一边往外走,经过裴徊光身边,想起今早送进宫的孙子,他心里顿时生出一团火。他冲裴徊光翻了个白眼。须发斑白的老人家,还生了一张古板的脸,翻白眼的动作被他这张脸做出来,煞是好笑。   好笑,裴徊光便笑了。   苏翰采更气,他咬牙切齿地阴阳怪气:“掌印这身红衣穿得还以为要办喜事。呵,头几年不是还有个内人?怎么,被人家抛弃啦?”   裴徊光瞥他一眼,慢悠悠收回目光。   苏翰采继续挖苦:“裴徊光,你若真的闲,还真不如娶个媳妇。也不至于去管旁人家的闲事!”   朝臣都知道这几年苏翰采一直针对裴徊光,即使裴徊光这几年安安分分地没办什么坏事儿,每日上朝也不过走个过场,朝事不问,反倒像太后的拐杖。听着苏翰采又开始找裴徊光的毛病,朝臣们放慢脚步,竖起耳朵。   裴徊光抬眼,遥遥望着玉阶上的珠帘,慢悠悠开口:“会给左丞送请柬。”   苏翰采愣住了,其他朝臣亦是十分惊讶。   ——疯子裴徊光要娶妻?   一阵珠帘轻晃声,沈茴拨开珠帘,露出一张仙姿玉色的凤容。她含笑望着裴徊光,问:“婚期在什么时候?”   “九月二十二。”   九月二十二,是他们两个人的生辰。   “恭喜掌印。”沈茴遥遥望着裴徊光,眼尾轻挑,勾出一抹惑人的妩丽风情。   朝臣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去看轻晃的琉璃珠帘相伴的绝色容。不知不觉,少女的稚嫩气息在沈茴身上散去,芳华正盛,竟绽成这般惊心动魄的美人貌。 第203章 结局   战事刚歇,将帅仍未全部归京。沈元宏和沈明玉京早一些,沈霆来得晚一些。   沈霆率兵归来时,满城百姓恭迎,万人空巷。百姓自发一路跟在沈霆率领的军队后面,街道两旁百姓人挤着人,大声高呼。   已五年不见哥哥,沈茴早早带着安煜站在城门上的停望台迎贺。   终于看见兄长的身影,沈茴心里的焦急化成满满欢喜。她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两步,将手搭在墙围,翘首遥望,望着哥哥高头大马上的身影越来越近。   她看见哥哥侧首望了一眼,然后将马停下。无疑,沈霆这个动作引起了所人的注意,百姓纷纷顺着沈霆的视线寻过去,便看见人群中的一位女子。   沈霆弯腰,朝骆菀伸出手。   骆菀本该与沈茴一起站在高高的停望台迎接沈霆。可是骆菀等不及。五年了,她没一日不在担惊受怕度日如年,本就失去过沈霆七年,哪里承受得了他再出意外。是以,她迫不及待地出了城门,艰难挤在人群里,只为早看见他一些。   被这么多目光望着,骆菀显然有些局促,尴尬又求救般望向沈霆。沈霆笑,伸出的手再近她一些。   骆菀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手递给沈霆,在万人的注视下,被沈霆拉上马。沈霆双臂环过骆菀的腰侧,握着马缰,再次向前。   骆菀听见人群的笑声,她低着头,红着脸小声抱怨:“这么多人看着呢!”   沈霆大笑,低下头凑到骆菀耳边,说:“怕什么?你是我沈霆的妻。”   沈霆身后跟着的一员年轻副将笑呵呵地打趣:“嫂子别害臊啊!大哥这五年梦里都念着你哩!”   近处的百姓哈哈大笑,不知道是谁跟着起哄:“嫂子别害臊!”   其他百姓竟跟着一声声喊起“嫂子”来。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起哄喊,声音一道挨着一道,远处停望台上的沈茴亦隐约听见了。   名门闺秀的出身,让骆菀整张脸都红透了,可偏偏心里被浓烈的欢喜充盈。   知骆菀发窘,沈霆瞬间板起脸,威严扫视周围起哄的百姓,众人立刻住了口,不再起哄喊嫂子,只是欢笑却忍不住。   沈霆收回目光时,所威严散尽,他低眉凝望骆菀,只剩柔情。   最怕铁血柔情,跟着起哄的人群都安静下来,望着双人一马,颇些艳羡,亦有祝福。   停望台上的沈茴眸中含笑。她的目光从哥嫂身上移开,缓缓望向后方跟着的军队每一个士兵脸上的笑容。她愿此番天下初定后,不要再起那么多战事,愿所将士平安归家,再也不与家人分离。   ·   婚期,沈茴回了沈家一趟,和裴徊光一起回去的,为了商讨婚事。   沈明玉十七岁了,在战场上磨砺了五年,如今亭亭玉立,飒爽英姿。因为两次战功,她如今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武臣。右丞曾暗示过沈茴,沈家出来的姑娘当本朝头一个女将军恐怕惹人非议,理应避嫌。   沈茴摇头,沈明玉的战功不是假的。不管她是不是沈家姑娘,凭着战功都应该得此官职。更不应该为了所谓的避嫌,委屈她的功绩。   沈茴问心无愧。   沈茴与裴徊光的婚事……   这么多年了,沈元宏不答应又能如何?他一声不吭坐在湖边钓鱼,偶尔敲敲腿。腿伤痊愈后再次上战场,让他腿上的旧伤偶尔会疼。不仅如此,这次重上战场,让他身上又落下几处伤,一次中了箭,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即使这样,他也没后悔,反而将满身的伤痕当成功绩。   沈夫人送了沈茴和裴徊光离开,寻过来。她挨着沈元宏坐下,和和气气地开口:“就答应了吧?你看裴徊光这五年很安分,没再作恶。国库耗尽,咱们阿茴很是忧虑。最后是裴徊光列了份单子,执剑朝,逼满朝文武拿出单子规定的钱银。从贪官手里挖到不少钱哩!然后那些奸商只好巴巴捐钱银……”   沈元宏没吭声。   “年前胡地的乌兹、辽伊、疆钴等几个蛮夷之地新岁来朝,估摸着是想欺负咱们帝王年幼,竟为非作歹欺压城中百姓。是裴徊光率领东厂的人,将那些个亲王锁上镣铐,一直驱离边境。”   沈元宏望着平静的水面。   沈夫人瞟一眼沈元宏的脸色,继续说:“这几年你们都出去打仗啦,阿茴又忙。咱们府翻新的事儿都是裴徊光亲自督办的。”   沈元宏终于有了动作,他瞪着沈夫人,斥道:“你被收买了?”   沈夫人知他性子,也不忤着他说,而是沉默一会儿,继续开口:“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人是阿茴选的。做母亲的,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我相信女儿有她的道理。”   沈元宏脸色缓和下来。一想到女儿,他的眼中总是忍不住勾出几分柔情来。   沈夫人偷瞥他一眼。   “呸!”沈元宏摔了手里的鱼竿,“什么破湖,连条鱼都没!”   “嗯嗯,我一会儿陪你去府外钓鱼?”   沈元宏沉默下来。过去良久,他又重重叹了口气,说:“明玉都十七了,她的婚事你也得上心些!”   听他转移了话题,沈夫人知道他这是同意沈茴和裴徊光的婚事了。她笑着说:“好好好,我上心些。只是这孩子养得野,寻门合适的亲事不太容易。我又不是没张罗过……”   “罢了。我算是弄明白了,孩子长大了,管不了啊……”沈元宏将手覆在夫人搭在膝上的手拍了拍,“夫人呐,咱们养点猫猫狗狗吧。那些小东西听话些!”   沈夫人的眼睛亮起来。说到这个,她可感兴趣了。   “好啊!养一只大狗两只猫,咱们天天晚牵着狗出去溜达消食。等进了屋,软乎乎的猫可以抱在怀里玩呢……”   ·   位高的宦臣会娶妻,可太监娶妻都很低调,不会大操大办。裴徊光成亲,朝中的文武大臣们点犯愁——礼是一定会到的,可他们要不要亲自过去庆祝?   大臣们没有犯愁很久,因为某一日散朝时,陛下说会去参加裴徊光的大婚。   陛下开口,满朝文武就算原本有事不能去的人,也得把其他事情挪一挪,必要登门参礼。   安煜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沈茴和裴徊光的关系的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本就懂事很早,在很早之就懵懵懂懂知晓母后与干爹的关系不一般。   刚懂事时,她是听了孙嬷嬷的,鼓起勇气跑去缠着裴徊光喊干爹,为了自保。那时候她年纪太小,对世间许多事都一知半解,裴徊光没有如旁人那样苛待或鄙夷她,她便不怎么害怕裴徊光。   她慢慢长大,也曾疑惑母后跟干爹走得那样近,会不会迫不得已的因素?毕竟嫁给一个阉人,到底不是什么喜事,更不被寻常人接受。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疑惑自然没了。   时间总是能给一切事情一个答案。   至于母后嫁给一个太监是不是过于离经叛道?一个女扮男装的皇帝,本就一直在离经叛道的路上。   安煜到了元龙殿,看见苏为昱垫着脚去书橱里拿书。   安煜身后的太监刚要出声阻止,安煜制止了。   她望着小小的苏为昱,仿佛看见了幼时的自己。初遇时,苏为昱笑出一对甜甜的小虎牙攥着她的袖子喊哥哥。   苏为昱笑得那样甜,可安煜一眼看出来这笑容是装出来的。   ——因为,她像苏为昱这样大的时候,也最会伪装。   她不清楚苏为昱为什么想进宫来,可因为看见了幼时的自己,这种熟悉感,让她将苏为昱带进宫。   ·   昭月宫里曾有一处三层小楼,一直被闲置着。沈茴令人重新修葺,打扫。如今国库并不充盈,她命人不要铺张,用了最低的预算方案。   牌匾做好了,两个小太监踩着木梯悬挂上去。   沈茴站在下面,眉眼含笑地望着牌匾上的“浩穹楼”三个字。   在玱卿行宫时,裴徊光令人改了她住处的名字,又令书法大家亲自题字做了牌匾。后来沈茴在裴徊光的书房无意间发现裴徊光曾亲自题字。猜他是为了免去她的麻烦,另寻他人题字。   其实,沈茴将裴徊光的题字偷偷带走了,后来回京也带着。如今悬起的牌匾,正是用着裴徊光的字。   这几年,沈茴以身作则,极其节俭,不仅膳食少荤腥,就连糖也吃的极少。重修这座小楼,竟是她这几年最奢侈的一件事儿了。   圆满快步走来禀事。她如今已不在沈茴身边做事,而是成了宫中女官,掌管更多的事情。   为此,团圆拉着圆满到沈茴面前评理。团圆说每次有什么事儿,圆满都是正义凌然大道理一堆地动员旁人,可事情到了眼前,每每吓得双腿打哆嗦。每次都是她冲在圆满前面呀!   沈茴笑着让圆满对团圆解释。果然,沈茴一句话没说呢,圆满叭叭讲了两刻钟大道理,将团圆说得心服口服。甚至团圆红着眼睛抱歉自己不懂事,耽误沈茴与圆满做事。她还发誓以后一定长进……   圆满是来禀告今年采办新一批宫女和太监的事情。宫女到了年纪会出宫,太监们的数量也会各种原因不断减少,宫中每隔两三年都要重新采入。   “如今宫中主子不多,微臣觉得应当减少新宫人的数量。”圆满说。   沈茴想了一下,将圆满报上来的新宫女数量再砍一半,新太监的数量更是砍去九成。   沈茴一直觉得将好好的人弄残为奴,太过残忍。她有心慢慢取缔内宦制度,又能将很多如今太监掌管的职务交给女官来做。她清楚知道内宦制度由来已久,不是那么容易消除,只好循序渐进。至少在她在时,能少残害一人便是一人。   沈茴重新抬头望向牌匾上裴徊光的题字,含笑看了一会儿才去。回去之后,她坐在美人榻上,编着一条红色的百结绳。   对于马上来临的大婚,沈茴心里自然期待。   她曾嫁过一次,带着恨与惧惶惶入宫,没有半分成亲的欢喜。不像如今,她数着日子,心中那样期待。嫁衣是母亲和长嫂亲手为她缝制,寄托了对她的祝福。首饰是哥哥给她准备好的。沈茴没什么东西需要自己准备,何况她那样繁忙。是以,她只好亲自来编这条结发的百结绳。   死结一个挨着一个,牢牢相扣。   ·   裴徊光要娶妻,这事儿在朝野间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   这邪魔疯子会娶妻?强抢来的吧?娇娘子说不定要哭得肝肠寸断了!也不知道新娘子能在裴徊光手中活几日!人人为新娘子惋惜,又忍不住好奇是谁家的新娘子要遭这大殃!   人们纷纷打听,只知沈家近日来似乎在筹备喜事。有人说,裴徊光正是要跟沈家结亲。可是沈家未出嫁的姑娘只有一个沈明玉。   沈明玉?不能吧!   转眼到了九月二十二这一日,京中百姓好奇地走出家门,朝接亲的车队张望。他们看见红鞍彩绳的高头大马之,裴徊光一身红衣。就算人人惧他,也不得不承认裴徊光生得极好,俊昳仙姿得耀人眼。他们又眼睁睁看着裴徊光带着的接亲队伍真的去了沈府。   当所人都在为后卫第一位女将军惋惜时,愕然看见高扎马尾的沈明玉出现在沈府门旁笑迎。她穿的,可不是嫁衣。   这……   裴徊光要迎娶的究竟是何人?总不会是看中了沈府哪个丫鬟吧?可娶个丫鬟,也不至于这样的阵仗吧?   听说陛下带着满朝文武已在裴府入席等候,就连封地的亲王侯爵和番邦之地都纷纷送来了贺礼。这样隆重的婚事,且新郎官是第一大阉贼裴徊光,人们不得不好奇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眼看着裴徊光进了沈府接新娘子,与沈霆熟识的人忍不住问出来:“沈将军,掌印迎娶的是贵府何人啊?”   “幺妹。”   堵在沈府门口看热闹的人都愣住了,沈霆的幺妹不是宫中的太后吗?一张张脸庞浮现了惊愕和茫然。   沈元宏动了动唇角,板着脸解释:“老夫有四个女儿。三娘与四娘为双生子,正是因为双生子会体弱。幺女比太后身体更差些,所以养在深闺无人知。”   有人恍然,有人惊奇。围在沈府大门外的人群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沈元宏转头,目光复杂地望向裴徊光走进府内的背影。他刚刚说的,是裴徊光的主意。   裴徊光嚣张惯了,这一生做了无数次指鹿为马的事情。今日,再指鹿为马一次,堵全天下人的嘴。   他到底不愿意沈茴的身上有了与阉人有染的污点。   沈茴身着嫁衣,坐在房内等候,母亲和长嫂陪在她身边。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慢扬起唇角。   “把长寿面吃了一些。”沈夫人将亲手煮的面递给沈茴。   今日不仅是她与裴徊光的婚期,也是她的生辰。她吃着母亲煮的长寿面,软而香。   “怎么忘了染指甲?”骆菀瞧着沈茴干干净净的指尖儿,着急地想要吩咐下人去取甲脂。   “嫂子,是故意不染的。我不喜欢。”沈茴温声说。   ——不是她不喜欢,是裴徊光不喜欢她染指甲。   “来了!来了!姑爷来了!”婆子在门外喊。   沈夫人忽然鼻尖一酸,牢牢握住沈茴的手。沈茴将刚吃了两口的长寿面放下,抬起眼睛望着她笑:“母亲,我会好好的。”   沈夫人快速扭过头抹去眼角的泪,笑着转过脸来,笑着说:“愿我闺女从今以后与佳婿和和美美举案齐眉!”   “走吧!”沈夫人将遮面的团扇塞到沈茴手里,催着她别误了吉时。   挂着红绸的双开木门被缓缓拉开,门里门外的一双新人望见彼此。   裴徊光朝沈茴递出手,沈茴抿唇将手心轻轻放在他掌中。她迈过门槛,站在裴徊光身边。全福人满脸堆笑,口中念着贺喜的吉利话,将一条长长的红绳绑在一双新人的腕上。   裴徊光望着沈茴,沈茴垂眼望着绑在两个人腕上的红绳。她听着喜庆的全福人满口贺喜,心里笑着她怎么这么会说话,她说的真好听。   慈眉善目的全福人将绑在两个人腕之间的红绳团在一起塞进沈茴的手中,喜气洋洋地提醒:“新娘子握紧了,切记不要让它落地了!”   沈茴认真点头。   沈茴与裴徊光一起去了堂厅拜别父亲。沈元宏纵使心里对这婚事不满意,真到了这一天,也不愿女儿又半分不顺心,扯起脸上的老皮笑起来。   拜过父亲,就要转身往外走,坐花轿到裴府。   骆菀低声叮嘱:“走出去之后别忘了举扇。”   沈茴乖乖点头。   她将所的叮嘱都记在心里,不肯出半点差错。   裴徊光将她的郑重装在心里。   贴着大大的鸳鸯剪纸的厅门被拉开,暖阳照进来。沈茴刚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裴徊光抬手,手掌挡在她面前,为她遮了刺目的阳光。   沈茴睁开眼睛,撞进裴徊光的目光里。他低声:“举扇。”   沈茴赶忙弯着唇轻轻点头,将绣着祥云连理枝的团扇举起,遮在面前。   沈夫人擦擦眼泪,拽拽沈元宏的袖子,小声说好话:“细节见真心,咱们女婿会疼阿茴的。”   “切。”沈元宏撇撇嘴。眼角的余光发现远处的亲戚望过来,他又赶忙扯起脸上老皮笑出来。   一双身着大红喜服的璧人,走出府门。   围在府门外的人早已等久,一双双探求的目光望向沈茴,想看看沈茴长得什么样子。   团扇挡在面前,又不能将整张脸彻底遮住。待沈茴往走了一段,很多人看见了沈茴的侧脸。   “真的和太后长得一模一样……”   “废话。双生子当然长得一样!”   “没想到太后还有个孪生妹妹,瞒得这么深。更没想到裴徊光居然和沈家结亲了……”   沈茴听着那些人的议论,她轻轻侧首,望向身边的裴徊光。   裴徊光将沈茴送进花轿,转身往面的马走去。   沈茴歪着头,从遮面的团扇一侧望出去,盯着裴徊光的背影,她紧张地徐徐放着手心里的红线团。她记着全福人的叮嘱,不能让绑在两人腕上的红绳落了地!   感受着腕上的红绳,裴徊光慢放了脚步。   裴徊光了马,沉月将花轿的轿帘放下,结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出发。   沈家人站在府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车队。   ·   裴府喜宴坐满了人,这些朝臣更是很好奇。他们的小厮、眼线急匆匆刚回来,说了裴徊光迎娶的是太后孪生妹妹的事情。   太后的孪生妹妹?   文武大臣们沉默着。都是多年混于朝堂的人精,可不是百姓那么好糊弄的。更何况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日日上朝,几乎每天都能接触到沈茴。   等到裴徊光接亲回来,一双双精明的眼睛死死盯在沈茴的身上。   裴徊光和沈茴在众人的审视目光中,缓步走过长长的红绸铺路。   安煜起身,满座文武官员跟着站起来。   “朕恭贺掌印,恭贺小姨母。”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陛下发话了,他们只好将疑惑咽下去。   裴徊光与沈茴谢恩,一同走到红绸尽头,将要迈进门槛,裴徊光侧首,并不压低声线地开口:“蔻蔻,当心门槛。”   裴徊光的清晰地传进朝臣的耳中,他人不由嘴角抽了抽。   虽说女子闺名当避讳,可是朝中还是有不少人知道太后闺名的啊!   裴徊光与沈茴走进堂厅礼。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面朝门外湛蓝的天野。   “二拜高堂——”   两人再转过来,跪拜阿姆与哑叔。哑叔傻呵呵地笑着,阿姆却眼圈红红的。她已知晓裴徊光就是她的小珖,也知道了她的小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心疼之后,她又感恩——活着就好。   “夫妻交拜——”   两人对视一眼,伏身交拜。沈茴小心翼翼地收了收红绳略抬手腕,不让两人之间的红绳贴地。   裴徊光抬抬眼,瞥见沈茴小心翼翼翘起的手腕,慢慢扬唇。   她这样珍重又欢喜,真好。   ·   裴徊光的洞房可没人敢闹。   那么多身份不凡的来宾坐在席间,裴徊光甚至连敬酒都懒得搭理他们。他将沈茴的手攥在掌中,连着被她紧紧攥了一路的红绳一并握在掌中。   喜娘说了好些喜词,然后将两把用红绸系在一起的喜剪分别递给两位新人。   给裴徊光当喜娘怕不怕?那当然是怕啊!可是多年经验,已让喜娘练就了这般本能的讨喜的嘴和讨喜的笑。她刚将喜剪递给两人,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她的脸皮抽了抽。   “出去。”裴徊光说。   喜娘赶忙应了一声,一边笑着说吉利话一边往外走,她关门的那一刻,望着坐在床榻上的一对新人笑。只是房门一关,她脸上的笑立刻散了,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不,身为喜娘今天必须笑!她很快又扬起一张喜庆的笑脸,挺胸抬头地往外走。   喜房内,只裴徊光与沈茴两个人。   两个人握着喜剪,剪下一缕对方的发。   沈茴拿出早就准备的大红百结绳,将两个人的发一圈圈缠住,紧密裹缠,不分你我,再打一个死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裴徊光拿出亲手雕的红玉盒,将两个人的结发放进盒中。再解开两个人腕绑了一路的红绳,一并放进去。   沈茴将红玉盒盖上,小心落了锁。   钥匙在裴徊光掌中,他指腹用力碾过,钥匙化为了灰烬。   这红玉喜盒再也打不开。   沈茴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说:“说点什么吧?”   裴徊光“嗯”了一声,道:“要喝交杯酒。”   “对对对。”沈茴瞬间有点懊恼,“我怎么把这给忘了……”   裴徊光侧身,端起床头几的两个红玉杯,递给沈茴一杯。两个人勾过手腕,凝望着对方的眼眸饮下合欢酒。   不知道杯子里是什么酒,两个人只尝出了甜。   然后呢?   沈茴拼命想着可有落下哪一步,她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小声说:“好安静。”   于是,裴徊光出去了一趟。   满朝文武来参宴,那么多人,却并没有多热闹。一个个臣子或满脸狐疑,或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直到裴徊光重新走出去。   “咱家今日大婚,各位大臣应当拿出参加喜宴的态度来。”裴徊光脸上挂着脸,语气也轻缓。   可因为是裴徊光,他说的,旁人免不得谨慎。   片刻后,席间接连出现一道道恭贺声。   裴徊光满意地颔首,慢悠悠地说:“如李大人这般笑着,才是来参加婚宴的样子。”   席间继续响起一道又一道的恭贺,与此同时还欢笑声,仿佛这些人真的只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婚礼。   片刻后,喜房里的沈茴隐约听见了外面的道喜笑闹声,猜到裴徊光又吓唬人了,她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裴徊光重新走进来,在沈茴面前俯下身来,捏住沈茴的下巴抬起沈茴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说:“听见了吗?他们都在祝我们白头偕老。”   沈茴弯着眼睛说:“我听见了恩爱厮守、蜜里调油……”   她抿唇笑。   裴徊光将轻吻落在沈茴翘起的唇角,去细细感受这一刻她的欢喜。   她欢喜,他便欢喜。   两个人早已十分熟悉,不管是心里,是身体。亲密事已做过多少次,可今日是两人的大婚夜,交欢便有了另外一种郑重的意义。   两个人将每一个步骤都进地认认真真,甚至虔诚。   大红的床褥凌乱,喜服交叠相覆落在地面。   颈黑玉戒与骨坠反反复复相碰,红色的系绳勾缠着。   ·   沈明玉喜欢热闹,也来了裴府。她虽是女儿身,却和男子们相交甚好,尤其是朝中的年轻武将。她与几位年轻的武将坐在一桌喝酒,烈酒入喉,让她明艳的脸上再添一抹亮色。   有人偷偷嘀咕——沈家女儿个个都长了张漂亮脸蛋。   沈明玉心里想着祖父和祖母在家中说不定心酸舍不得,宴席没结束,便起身离席归家。   坐在角落里的聆疾犹豫了一下,跟去。   沈明玉虽饮了酒,可并没有醉,她从不允许自己醉酒。她觉察出来有人跟踪自己,走到僻静处停下来。她转身,抱着胳膊冷眼等着,直到看见聆疾走近,她有点意外。   这几年战事不断,禁军中人也过战场,包括聆疾。   这五年,沈明玉与聆疾私下没什么接触,可没少一起并肩作战,死生与共。   “你在跟着我?”沈明玉将抱着的胳膊放下来,站直身体,稍微有点淑女的模样。   聆疾点头。他朝沈明玉走来,停在她身前三五步的距离,望着她开口:“你是不是喜欢我?”   沈明玉愣了。   “哈。”沈明玉笑,“指挥使这太狂妄自大了吧?”   聆疾皱了下眉,沉默一息,再度开口:“你若说是,我好去沈家提亲。”   沈明玉心想自己脸上发热一定是因为喝了那么多酒。她别开眼,顺便踢开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儿。   聆疾等了一会儿,再问一遍:“喜欢吗?”   沈明玉古怪地看着他。   “许久便想问你。一是你年纪小,二是战事未歇不敢成家。”   “我都十七了……”沈明玉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聆疾点头,“刚十七没多久。”   沈明玉将脚边的一块石子儿朝聆疾踢过去,他也不躲。看着石子儿准确落在他靴子,她才问:“什么时候提亲?”   “聘礼早已备好。随时都可以。”   “那就现在。”沈明玉朝聆疾走过去,拉聆疾的手。   聆疾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急说:“那我去取聘礼。”   “明天补也成的!”沈明玉拉着聆疾往家走,“他们整日明示暗示,你可总算来救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   ·   眨眼又过去五年,属于三个女子的十年之约到了。   盛和十年,为皇帝举办的生辰宴,安煜十五年来第一次着红妆,震惊朝野。   朝臣们嘈杂议论,仪态尽失。可他们很快发现武将沈霆、周显道、周显知,文臣左右丞,甚至连司礼监掌印裴徊光都神情淡然,仿若早已知晓。   定局已成。   沈茴为安煜亲自挽发落笄。   安煜垂目望着腕间的那粒菩提珠。十年为帝,让她早就成了合格的帝王。她已查到这粒菩提珠的由来。   她抬起眼,望着温柔为她插步摇的沈茴,轻声唤:“母后。”   沈茴弯唇对她笑,说:“煜儿真好看。”   安煜这一生没有得到亲生父母的疼爱,难过之后释然。她明白人生得失,即使没有父母疼爱,亦会在旁处所得。她在国中各地办了许多善堂,收留被抛弃的孩童,不仅管温饱,亦让他们读书学本事。愿这些孩子日后能为国效劳,更能找到自我,所得。   “好啦。”沈茴说。   安煜站起身,睥睨下方跪拜的朝臣,不作任何解释,威严开口:“众爱卿平身——”   华丽的明黄襦装,绣着张牙舞爪的盘龙。   苏为昱望着尊威的女帝,勾起唇角,饶有趣味地自语:“唔,这样更有趣了呢。”   他换上乖顺表情,朝万人跪拜的女帝走去。   从此,安煜换上绣龙女儿装,为女帝。   反对?   谁人可反?   从帝十年,论政绩,匪寇反贼尽消,就连番邦亦再次温顺如羔羊。论权利,兵权在握,权臣拜跪。论民心,设善堂、医堂、建桥修路,大减税责,民不聊生已成过往。   一切正如沈茴十五岁时天真的畅想——   “我们要做出一番政绩来,让这满目疮痍的山河恢复原本繁华昌盛的模样。届时,再昭告天下,为子民带来这一切安康喜乐的帝王,是女皇帝。”   梦想与痴想往往一步之遥。即使如痴想的梦想遥远得仿若天方夜谭引人发笑,可只要想,并为之努力,就有实现的可能性。   ·   不久后,沈茴不再同去上朝。可是沈茴并不清闲。安煜信任她,她也想为盛世努力终生。人人都知道,安煜称帝这十年绝大部分的功绩都是来自沈茴的决断。   沈茴处理完学堂的事情,换上常服与裴徊光出宫。   人们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携手的两人身上。沈茴用沈家四姑娘的身份大大方方地抛头露面。至于多少人信了她是太后孪生妹妹?   这并不重要。   裴徊光站在石拱桥上,望着河边热闹的市井。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更是无忧无虑。晚霞洒照,渡上温柔光影。   裴徊光耐心地去看每一个人脸上的笑。   也许沈茴是对的。这世间的善恶有时难分,绝大多数人的心底都存着善念。他感激夏盛心善救下阿姆,也开始幻想很多不知名的人偷偷救下卫氏人。说不定就有卫氏后人在远处那群欢笑的人群里。   沈茴脚步轻快地跑来,她手里握着两串甜甜的糖葫芦,递了一支给裴徊光。两个人并肩站在桥上,吃着糖葫芦望着远处安乐的百姓。   河面水波潋滟,映出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沈茴偏过头望着裴徊光。   沈元宏曾向沈茴感慨她改变了裴徊光。   不是的。   沈茴知道改变裴徊光的人从来不是她。而是这世间本就永存的善念。   ——善无疆,善意永不泯。   夕阳彻底沉落后两个人去了寺中添香火。   供香徐徐燃着,绵长的钟声远远传来,寺内一片宁和。   裴徊光卑身立于慈悲的佛像前,缓诵忏经。   旁人若知这邪魔人物竟会诵忏经,定要感叹他虔诚得像个笑。   沈茴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虔诚诵念。   从一开始,裴徊光就不在乎自己罪恶深重不得好死,更不在乎自己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   可是余生这样短,不够与她厮守。   他开始怕,怕地狱里没有她,怕没有来生与她相遇相守。   他珍惜余生每一日,一日也不与她分开。   ·   盛和二十九年,太后崩逝,举国哀恸。   是夜,裴徊光开棺而入,将缱绻眷吻落在沈茴眉心。梵元鬼录第十一重,为自戕。自裴徊光选择修炼邪功时,已为自己布了结局——用自戕结束今生所犯之恶。只因沈茴的存在,鬼录十一重推迟至今。   卫珖缓缓阖目紧拥沈茴在怀,至永恒。   生同日,死同穴。 第204章 番·大梦一场(一)……   “爹爹?”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仰起脸来, 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在哭。   在小姑娘身边还站了个一样高的小男孩。仔细看去,两个小孩子五官轮廓一模一样,竟是一对龙凤胎。   男人望着陷于黑暗中的皇陵墓地擦了擦眼泪。他在一双儿女面前蹲下来, 勉强笑出来,说:“爹爹在送别你们太爷爷呢。”   月生扭头望着远处的皇陵, 眼前浮现太爷爷的身影。太爷爷总喜欢坐在一棵海棠的摇椅上, 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吃。那棵海棠树明明没有香气, 可太爷爷却说海棠的淡香是花中之。   月生听说世间人人都怕太爷爷,可她不明白太爷爷有什么可怕的呢?月生觉得还是爷爷更可怕些,爷爷是大官, 叫……西厂督主?威风凛凛的。好吧,爹爹也是大官, 穿着朝服的样子很威风。可月生记不住爹爹的官职啦,名字太长啦!   相反, 太爷爷总是悠闲。偶尔太爷爷还会剥一粒荔枝递给她吃。她总喜欢跑去找太爷爷。太爷爷经常嫌弃地说她和她爹爹小时候一个德性。   太爷爷总是神色淡淡, 可只要看见太奶奶, 淡漠的双眸立刻变得好温柔!   有一回月生坐在一旁读书, 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提裙小跑到太爷爷身边,惊奇地问:“太爷爷!书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奶奶那样好, 太爷爷是怎么逑到的呀?”   一向润容神淡的太爷爷哈哈大笑, 说:“想当年,是你太奶奶追的你太爷爷我。”   太爷爷笑着拽一拽她的卝发, 又说:“不愧是狗剩儿的闺女,居然也会问这个。”   月生眨眨眼,原来爹爹小时候问过?原来爹爹小时候叫狗剩儿。她捂着嘴笑, 绝不敢往外说。   “回家了。”善果站起来,“江潮,牵好妹妹。”   江潮点头,把妹妹的小手使劲儿握在掌中,跟在爹爹身后。   走了没多久,天上飘起细碎的雪沫子。   “哇,才九月末居然下雪了哩!”月生很惊奇。   一个年迈的内宦追上来,递上两把伞:“善大人,拿着。”   善果接过来。   “顺岁爷爷!”月生眼睛亮起来,“我好久没看见你啦!”   顺岁笑得弯起眼睛来,将怀里捧着的糖果盒子递给小姑娘。   “顺岁爷爷又给我糖豆豆吃,顺岁爷爷最好啦!”   “就属你嘴最甜!”   善果犹豫了一才开口问:“你要一直守在这里?”   顺岁笑着点头。   当初王来为奔前程,自己去东厂闯,他和顺年才被调到掌印身边做事。顺年是个有志气的,能为掌印办实事。他没什么本事,没什么志向,他守在掌印身边成了习惯。余生,都打算守在这皇陵。   善果点点头,带着一双儿女山。   雪很小,三个人暂时还没撑伞。   月生回头望一眼皇陵。   “小心走路!”江潮提醒。   月生回过头来,小声说:“太爷爷好年轻的。”   江潮敲敲她的脑袋,一脸嫌弃地说:“又不是亲的!太奶奶比咱们亲奶奶还小两三岁哩!”   好像是哦。   月生揉揉自己被敲疼的头。   可她很快再开口:“可是太爷爷看上去也好年轻呀。”   她瞥一眼前面爹爹的背影,凑到哥哥耳边压低声音:“我觉得太爷爷看上去比咱们爹爹还年轻哩!”   总是守规矩板着脸的江潮犹豫了一,才小声嘀咕:“听说咱们太爷爷练的功法很厉害,能驻容!”   “可是太奶奶没练呀!太奶奶也年轻得很哩!”   这,江潮解释不了了。可是他是哥哥,哥哥不能让妹妹失望。他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才小声说:“这你都不明白?咱们太奶奶是大善人!有功德的!她是菩萨心肠,自然像菩萨一样永葆青春!”   月生懵懵懂懂地点头:“那我要是做好事当大善人是不是也能永葆青春?不对不对,我还太小啦。得等十六七岁再开始做善事!”   江潮嘴角抽了抽,不接话了。   好半晌,月生再开口:“我想太奶奶了……”   江潮默不作声地跟着点了头。   善果说:“雪变大了,江潮把伞撑开和妹妹一起。”   江潮听话地撑开伞,举在他和妹妹的头顶。伞面悄悄朝妹妹倾去,自己肩头落了白雪。   “回去早点歇着,明日你们还要进宫伴读。”   听了爹爹的,江潮规规矩矩地应一声“是”。   如今宫中只有一个皇子和一个公主,乃安煜和苏为昱的龙凤胎。说来蹊跷,自安煜明确以女帝身掌政,京中时常有双生子降生,且多为龙凤胎。初时被议论,后来被奉为大吉之兆。   如今帝王为女,朝臣虽拜服,却仍旧盼着一任帝王是男儿郎,立储的折子时常送上去。安煜全部打回去。孕育是个艰难的过程,国事繁忙,她不打算再生育。安煜明确说这一双儿女,断然没有凭借性别继承大统的道。当然,她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帝,而非要送自己的女儿去龙椅。国事为重,苍生为重。将来皇位谁来坐,全看这两个孩子谁更适合。   假使这两个孩子都不适合,从天挑选一任君主又何妨。   ·   大雪纷纷,星月被乌云尽遮。   一片漆黑的棺木中,裴徊光侧首,凝望长眠在臂弯里的沈茴。她安静地睡着,嘴角微勾着一抹浅笑。双手交叠搭在身上,手心压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护着。   是裴徊光雕的那个檀木盒。里面装着他们大婚那日的结发,还有一颗夜明珠。   裴徊光望着沈茴唇畔的浅笑,心想她至死都是开心不悔的。   空气越来越稀薄。   裴徊光多想生生世世与沈茴厮守。这一生实在太短暂。可他清楚自己作恶太多,许是根本没有来生。就算有,上苍不会垂怜他这样的疯魔恶人,怎能让他如愿?   罢了,他从不是盼着上苍垂怜的人。假如人的确有轮回转世,即使堕入地狱,他可以在血色的炼狱里爬起来,什么神佛鬼魅,尽屠之。总能将她寻回。假如真的有轮回转世一说……   没有无妨,至少此刻她在怀里。   裴徊光凝望着沈茴,将这种凝望延续至永恒。   将要子时了,裴徊光凝望着怀里的沈茴,念诵梵元鬼录第十一重,将所有静脉内脏瞬间催裂。   她今日死,他哪敢拖到明日走。   裴徊光年时修炼梵元鬼录,自那时起,明个月十五眠于阴暗的棺中,不见圆月。如今在棺中,拥着他此生浩穹月,陷入长眠。   ·   裴徊光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眼因为刺眼的光意识合上。他在棺中太久,已不能适应这样耀眼的阳光。   是谁扰了他?   不悦。   一刻,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让你背的医书你为何没有背?这天下谁都不能信任,你总得学得一身精湛的医术,才能保护好你自己!”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   裴徊光还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冷眼轻嗤:“先将敌人都毒死,便不需要自救。”   面前遍布烧伤的可怖面孔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难闻的烧焦气味在周围蔓延。   哑叔躲在门后探头探脑,一脸焦急。   裴徊光垂目,想了一上次听见老东西说这是何时。   建武十一年。   这一年,他十三。   “呵……”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你、你笑什么?”卫渡坐在轮椅上,握紧手中的鞭子敲在桌面,气急败坏。   裴徊光抬抬眼,重新望向坐在面前的老东西。视线从他被烧焦的头脸,渐渐移,到他已萎缩无力的腿。   大概是裴徊光沉默了太久,卫渡抬手,将手中的鞭子朝裴徊光甩过去,却轻易被裴徊光握住。裴徊光用力扯过他手中的鞭子,他整个人失重从轮椅上摔来。   哑叔吓坏了,站在门口啊啊呜呜。   裴徊光垂眼望着脚边的人,眼前浮现幼时父亲将他抱在膝上的情景。那时的父亲温润谦和,总是被夸一句风度无边。   “哑叔,去打水。”裴徊光侧首。   哑叔犹豫了一会儿,跑出去。   裴徊光弯腰,将烂泥一样的人抱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想淹死我不成你这个逆子!”   裴徊光叹息,垂眼看他,带着悲悯:“你身上真的太臭了。”   “你!”卫渡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可是他满脸都是烧疤,一点都看不出来。   裴徊光将他抱进盥室才放下。他在父亲身边蹲下去,去脱他的鞋袜。雪白的绫袜上沾了血水,被脱下的时候扯下了腐肉。   裴徊光忽然抬眼审视父亲的神情,讶然发现他并不觉得疼。已经麻木了吗?   卫渡警惕地盯着裴徊光。   忽地一阵愕然,他惊讶发现自己一手将儿子培养成这般……连他都要忌惮提防的模样。   哑叔提着一桶水跑进来,溅出的水弄湿了他的衣服。   裴徊光慢悠悠地将清水倒进木盆,在水声相伴,他说:“不就是学医,咋呼什么?”   卫渡皱着眉惊讶地盯着裴徊光。   好半天,他才知道裴徊光不是想虐待他,而是在给他洗脚。   卫渡有点懵。   不仅是洗脚。裴徊光帮卫渡彻底洗了个澡。然后又拿了药,亲自给他上换药、穿衣。平时这些事情是哑叔做的,可哑叔实在太笨手笨脚。   卫渡疑神疑鬼地盯着已经长成年郎的儿子,自己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卫渡一直皱着眉。早几年的时候,他已经看不透这个儿子的想法了。   裴徊光站在洗手架旁,认认真真地洗手,将手上的药物残留洗净。望着自己完整的左手小手指,他动作停顿了一,有点不适应。   裴徊光终于将手勉强洗净,拿了雪帕子将手擦净。然后他走过去,推着父亲的轮椅,将他推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   “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让你读的兵书你读完了没有!”卫渡不停督促。   身体日差,他怕自己等不及。   裴徊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就是复国?你几句废罢。”   卫渡错愕,有点不敢置信地艰难转身回望。他很清楚儿子对他的复国梦是如何嗤之以鼻。这从儿子口中说出来,卫渡简直不敢置信。   裴徊光眯起眼睛望着耀目的阳光。   他从不得上天垂怜,不信这重生机会是上苍给予他。   是不是她求来的?   他既重活一遭,必不能辜负。   她说他只是走错了路。好,这一回,他便走一条不同的路。   今生不做裴徊光。 第205章 番·大梦一场(二)……   卫珖又在扶宁住了段日子。早出晚归, 留在宅子里时,也大多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翻阅医书。卫渡总觉得儿子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毕竟这儿子以前也是这样早出晚归, 也不怎么说话。他每每转着轮椅到儿子门前、窗下,停留一会儿, 默不作声离。   儿子恨他。他知道。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   哑叔蹲在杏树下, 愁眉苦脸地瞧着石桌上的南瓜、萝卜、苹果……   小主子的生辰快到了, 他想再给小主子雕一个花灯。正在愁雕什么。忽然听见主子的斥责声,哑叔立刻跑过去。他站在门口,听见父子两个又起了争执。   “说了多少次, 你不要学这邪门的功法!”   哑叔伸长了脖子从门缝望进去。屋子里很暗,主子愤怒地大声斥责着。小主子立在一旁, 整个人陷在阴影里,不清他的脸。   卫珖往前迈出一步, 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 然后抬眼望向门口的方向。   哑叔吓了一跳, 赶紧跑不敢再偷听。   卫珖生辰前一天晚上, 哑叔终于雕好了花灯。他选了苹果, 这次没雕小动物,而是雕了一个平安锁的形状。卫珖过来的时候,他捧着花灯给卫珖看, 又后知后觉蜡烛没有放进去, 他环顾四周,手忙脚乱地找蜡烛。   “拿来。”   哑叔愣了一下, 听话地不翻找,献宝似的把苹果灯递给卫珖,即使他已猜到小主子很可能像以前那样嘲讽他的笨拙, 将花灯摔了。   卫珖接过来,垂眼瞥了一眼。然后,吃了。   哑叔愣愣地盯着小主子。   “以后不准偷学梵元鬼录。”卫珖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手。   哑叔犹豫了。他抬起头偷偷去小主子,对上卫珖瞥来的目光,他缩了下肩,挣扎之后,才勉强点了头。   卫珖知道哑叔在偷学,虽然只学了第一重,可那功法毕竟邪门,反噬力太强,轻易左右一个人的悲喜情绪,能不动还是不动为好。   至于他?   即使书被老东西撕了也没所谓,他修炼这邪功几十年,早就刻在记忆里了。自宫从来不是修炼梵元鬼录的必要,而是捷径。   卫珖将一大堆药交给哑叔,哑叔茫然地望着他。   是给老东西的药。卫珖详细地对哑叔说了这些药的用法。哑叔笑着使劲儿点头,点头。   第二天清晨,卫渡让哑叔将一套衣服悄悄放进卫珖的房中。他转身就走,烧残的手费力地飞快转着轮椅轮子,逃一样。   他怕,怕儿子知道这衣服是他给他的生辰礼物,会被轻易踩在脚下。他怕,怕儿子落过来的目光冷漠甚至带着嘲嗤。   卫珖站在阴影里,望着老东西仓皇离去的背影。   他垂下眼,去看脚下自己的影子。   重来一次代表什么?那些恨与执念好像已经困在封存的棺木中。他时常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自己仿佛是个归来的局外人。   卫珖回到房中,换上老东西给他准备的衣服。   卫渡正在烦躁地翻着书册,又扭头问哑叔:“让你煮的长寿面煮了没有?”   哑叔忙不迭点头。   卫渡头,卫珖的时候愣了一下。一身雪缎的少年郎站在门口,是他已经长大的儿子,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一瞬间,卫渡后悔了。如初恨与执念不是那样深,是不是可以和儿子成为正常的父子关系?可是玉檀下的鲜血让他走不出血仇深海的困束。   “要离开一段时间。”卫珖说。   “你要去哪儿?”卫渡残缺的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儿子。儿子长大了,不听话,不能再被他左右。   卫珖垂眼望着这个曾经爱过尊过也恨过的父亲。他探手,掌心慢悠悠地抚过老东西遍布烧疤的脸。   “你、你干什么!”卫渡觉出几分屈辱的意味来,抓起桌上的鞭子。   卫珖没躲。   卫渡愣了一下。   “呵。”卫珖低笑了一声,松了手,“老废物你可得好好活着,然后亲眼看着你求之不得的复国是如何被我轻易完成。”   卫渡盯着儿子,慢慢皱起眉。   卫珖离了扶宁,在九月二十二这一日。这一日是他的十四岁生辰,也是沈茴三岁的生辰。   暖阳西沉时,卫珖赶到了江南。   ·   沈府安安静静的,明明晚上办了热热闹闹的生辰宴。宴席草草结束,谁也没有心思吃东西,只因为沈茴又昏过去了。她小小的身子裹在被子里疼得抖,断断续续地咳嗽,偶尔咳出血来。   沈夫人迎上沈霆,沈霆刚送赵大夫离。   “你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   些不能说出来,可是她担心沈元宏再不来,可能就不到……   “父亲跟着林将军打了胜仗,已经往赶了。他记得蔻蔻生辰,必然也急着来,应该就这几天了。”沈霆又宽慰,“蔻蔻不会事的,她会好好长大。”   “是。她不会事的……”沈夫人跟着说。   三个弟妹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沈霆朝他们招手,道:“都回去休息。不用守在这里。”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沈霆更像这个家的主心骨,沈夫人万事问他主意,下面的几个弟妹也更是对他对敬重听从。   沈菩低着头,小声说:“给妹妹缝的布娃娃没有给她呢……”   “等蔻蔻醒了给她。”   沈菩抬起头,一双眼睛明显哭过,红通通的。她小声问:“妹妹明天会醒过来吗?”   “会。”   听哥哥这样说,沈菩便信了,弯起眼睛来。   “嘉绵,送妹妹们回去。”沈霆道。   沈霄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陪着两个妹妹离开。一离了长兄面前,沈霄明显轻松许多,能说笑逗两个妹妹心。虽他是好意,可沈荼和沈菩明显笑不出来。后来,沈霄挠了挠头,自己装出来的笑也散了。   沈夫人在小女儿床边守了许久,直到沈茴安静地睡着了,她才悄声离去。她是睡不着的,只想去寻母亲,和母亲一起抄抄佛经,给女儿求个平安。   不久后,沈茴悄悄睁了眼睛,她长长的眼睫上沾着点泪。   身上好难受,根本睡不着。可是她知道自己不睡着,娘亲是不会去休息的。所以她只能攥紧小手,拼命忍下心口一阵阵的绞痛,艰难地假装自己睡着了。   从有记忆起,她每日都在吃药,日日夜夜被困在这间房,这张床上。家人们每日都会来陪着她说,可她是觉得好难受好难受。是不是她死了就可以不用再这样难受?可是她死了,家人会很难过,会哭的……   沈茴手上没什么力气,费了好些力气才扯起被子,将整个头脸埋进黑暗里。她咬着唇,声地哭。她不敢哭出声来,害怕打扰了家人。   被子被扯开的时候,沈茴吓了一跳,以为被家人发现了!   黑白分明的眼眶里盈着泪,视线却变得不清晰。她怔怔望着出现在眼前的人。好半晌,她缓慢地闭上眼睛,盈在眼眶里的泪从眼角淌下来。   她再次睁眼睛,被泪水洗刷过的视线异常清晰。她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大哥哥。   父亲教她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小心被骗子拐走。可是她望着眼前不认识的大哥哥,却觉得好像自己是认识他的。   她一双小手攥在一起,局促地望着面前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奶声奶气地问:“哥哥是什么人呀?”   原来她小时候的声音是这样的。   卫珖扬起唇角笑了。   沈茴一直盯着他瞧,他笑了,她不由自主也跟着翘起了嘴角。   卫珖取出一个鎏金的小糖盒,从里面取出一粒糖递给沈茴。他望着她干净的眼眸,温柔道:“哥哥是来给你送糖吃的人。”   沈茴犹豫了。   母亲说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她的小眉头揪起来,到底年纪小,这般想着,竟真的说了出来。   “哥哥不是陌生人,们上辈子过。”   沈茴歪着头,惊奇地瞧着卫珖,小声嘀咕:“骗子……”   可是她攥在一起的小手慢慢分了,她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拿卫珖递过来的糖。   “什么糖,好吃吗?”沈茴将糖豆豆塞进嘴里。一股淡香在唇齿间蔓延开,她刚想咬开糖豆豆,卫珖道:“不要嚼,直接吞下去。”   沈茴下意识地跟着做。   这不是糖,是药,不过是被卫珖在药丸外面裹了一层糖。   纵使裴徊光遍阅万卷医书研出治沈茴的药,可沈茴实在是病了太久。好,卫珖拿着裴徊光的药回到了沈茴三岁的时候。   卫珖将手里的糖盒递给沈茴,道:“每晚一粒,要偷偷吃,不要被你家里人发现,好不好?”   沈茴歪着头,怀疑地打量着面前的陌生哥哥。她不应该答应的,可是望着面前这双漆色的眸,她抿着唇不是很想拒绝。   “一共三十粒,等你吃完了,哥哥再来给你送糖。”卫珖凝望着沈茴,心中不禁在想,就算这是一场梦,能让梦中的她长命百岁,也好。   他想摸摸她的头,抬起的手空悬片刻,又放下来。   沈茴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她慢慢躺下来,困倦爬上脑海,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她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着陌生哥哥给她盖了被子,又离开。她偏着头,望着陌生哥哥离的背影。   兴许上辈子真的过这个哥哥。如此想着,沈茴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沈茴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呆呆着手心里的鎏金糖盒。原来昨天晚上不是梦吗?   她将糖盒打,捏起一块糖想吃。可是忽然想起陌生哥哥叫她每晚吃一颗。她依依不舍地将糖豆豆放回糖盒。   为什么每天只能吃一颗,一天吃两颗不可以吗?   等那个谪仙一样好的哥哥再来时,她得问问他!   沈茴小心翼翼地将糖豆豆都倒出来,一颗一颗地数。一共二十九颗,把这些糖豆豆都吃光了,谪仙哥哥就会来给她送糖啦!   沈茴弯着眼睛笑,小手抓起一颗颗糖豆豆,重新放回小盒子里。刚装好,她听见脚步声,赶忙将糖盒藏在枕头下面。   “阿茴!你醒了!”   娘亲的声音里噙着惊喜。   沈茴转过头,朝母亲伸出手,要抱抱。   沈夫人快步奔过去,将小女儿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欢喜地说:“醒了就好!娘亲以为你又要睡好几日呢……” 第206章 番·大梦一场(三)……   沈茴没有像之前那两次一样昏睡过去, 一家人都很高兴。午时阳光正好,沈夫人带着沈荼和沈菩做针线活。因为不想小女儿一个人孤零零的,沈夫人每次带大女儿和二女儿做针线活的时候, 都是在沈茴的屋子。   母女三个坐在软塌上,一边说话一边做活。沈茴大时候都窝在床榻上翻看图画书, 偶尔抓来糖果吃。每每, 她翻了没几页, 就会抬起小脑瓜,好奇地盯着娘亲和两个姐姐瞧。   她总是很容易困倦,累了就会栽歪在图画书上睡着。这个时候, 沈夫人就会悄悄带着大女儿和二女儿离开。   “不要一直看书,小心累眼睛。”沈夫人叮嘱。   沈茴点点头, 手指头在图画下面的小字上戳了戳。画册每一页只有一两行字,她不认识几个。沈夫人早就瞧出来这孩子想读书识字, 可她身体太差了, 在不适合请先生。   沈茴拧着眉, 手指头在图画上使劲儿戳了戳, 求助似地望向软塌。   “阿茴怎么啦?”沈菩放下手的针线活, 走过去抱起妹妹。   “这个字!这个字!还有这个字!”沈茴一个字一个字戳下去。   沈菩温声教妹妹识字,沈茴认地听。   沈茴坐在二姐姐的腿上,笑着点点头, 翻开下一页去读。沈菩没有放开小妹妹, 继续抱着她,陪她一起读书。她对母亲说:“阿娘, 以后我来教妹妹。”   “如此也好。”   沈荼笑着说:“二妹教蔻蔻最合适了。”   沈霄从外面跑进来,笑嘻嘻地说:“是呀是呀,二妹妹现在九岁, 还能在家住好些年,可不像大姊你,已经及笄了,马上要说亲嫁人啦!”   “你!”沈荼抓起绣筐的线球朝沈霄的头砸过去。   沈霄也不躲,红色的线挂在他的头上,他笑嘻嘻地嚷嚷:“大姊打人喽!”   沈荼直接站起身,打算的揍这弟弟一顿。沈夫人笑着拉住大女儿,说:“好啦好啦,他就是皮。不理他。才刚及笄说什么亲,疼闺女的人家哪有那么早嫁女儿的。”   沈夫人瞪沈霄:“让你置办的东西可都买齐了?”   “当然啊。大哥的亲事,我哪敢出差错。娘的单子上的东西,我可是跑断了腿,货比三家挑了最好的!”   沈菩捂着嘴笑:“胡说,明明是柳管事置办的,二哥哥你就跟着看热闹去啦。”   沈霄笑嘻嘻的,也不反驳。他走过去,把沈茴压在图画书上的小手拉起来。他从袖中取了个红绳绑在小妹妹的手腕上。然后摸摸小妹妹的头,在沈菩身边坐下来。   沈茴晃了晃手腕,看见红绳上系了一个金色的平安符。她不再看书,抓起枕头旁二姐姐她做的布娃娃抱在怀,眨巴着眼睛安静地听家人说话。   沈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做针线活,正是给沈霆的婚事准备的。说到沈霆的婚事,沈荼好奇地问:“母亲,哥哥怎么忽然要成婚?之前一点没听说。骆家门第家风怎么样呀?”   几个孩子她年纪最大,已经及笄,想的更多一些。   沈霄也跟着追问:“对呀,之前也没听娘说要哥哥娶媳妇儿啊!娘,你不是说成婚不能太早嘛。”   沈菩也好奇地问:“未来嫂嫂好不好呀?”   沈夫人沉默了。   沈元宏不在家的时候,家中事事都由沈霆打理。他也向来稳重有决断,可毕竟才十七,还未及冠。沈夫人之前的确不希望他这么早成婚。婚姻大事,不该在小小年纪匆忙定下。她根本没张罗沈霆的亲事,是有一日沈霆突然让她去骆家提亲。   沈霆也不隐瞒,原话是——“无意间在桥上见过一面,适合为沈家妇。”   沈夫人琢磨了好几日才明白,原来是儿子见了人家姑娘一面就想娶回来。   至于骆家……沈夫人是不大满意的,小门小户的商户,后宅也复杂。而沈家最看重家风。沈夫人偷偷观察过骆菀,倒是个温婉良善的性子,便也同意了。   只是有些话不适合对下面几个孩子说,她收了笑,认真道:“你们未来嫂子人很好,等她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你们要将她当成长姐一样敬爱,如何对你们长兄,就如何对她。”   几个孩子也都收了笑,认真应下。   沈茴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将脸贴在二姐姐的怀。见她倦了,沈夫人带着几个孩子出去,让她好好睡着。   ·   小糖盒最后一粒糖吃完的时候,沈茴扭头望向门口的方向,然后又看了看窗户的方向。明天就没有糖豆豆吃了,那个好看的哥哥还会再来给她送糖吃吗?她将糖盒藏在枕头下,睡着的时候还在想着哥哥明天会不会来。   第二天,她先等到了父亲归家。   沈元宏一身风尘,急急忙忙将冷硬的铠甲脱下,换上柔软的常服,大步朝小女儿的房间走出。沈夫人和几个孩子都笑着跟在他身边。   沈元宏直接将沈茴抱在怀。   “扎扎!扎!”沈茴拧着眉,小声抗议。   沈元宏胡须来不及修,扎到了她娇嫩的小脸蛋。沈元宏哈哈大笑,家人们都跟着笑起来。   沈元宏平安从边疆回来,还立了军功,是喜事。沈霆后天就要大婚,是喜事。沈茴身体尚好,亦是喜事。一家人心情都很好。   傍晚,沈夫人对沈元宏说了沈霆的婚事,之前在书信中说过,今日说的更详细些。沈元宏也对骆家的家风不大满意,可是听夫人说儿子挑中的那姑娘品行端正,便没说什么。他转而告诉沈夫人,上峰有意提拔,这次又立了军功,恐怕日后要赴京上任。   虽是喜事,可夫妇两个都面露愁容。只因沈茴的身体必然不能入京。   “若实在不行,放在我母亲身边吧。我母亲一直很疼阿茴,阿茴也喜欢她姥姥。”   “再说吧,反正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沈元宏又说,“还有一件事,胡将军问了我家中几个女儿,问了年纪。今上根基不稳,恐怕要利用姻亲关系梳拢朝堂。”   “莫不是要大批给朝臣赐婚?这……我可舍不得啊!”   “只还是猜测,更何况圣旨若下来,也没办法抗旨。若实在不行,你提前阿荼说亲吧。”   ·   傍晚时,沈茴窝在床榻上睡了半个时辰。她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枕头旁边有三个鎏金小糖盒。和上次谪仙哥哥给她的一模一样。她慢吞吞地眨眨眼,再摇摇头,把瞌睡虫赶走。然后她愣愣看着这三个小糖盒,难道是她睡着的时候哥哥过来送糖,已经走了?   “哼!”她委屈地扁了扁嘴,歪着头,握起小拳头敲敲自己的头。   “你做什么?”   沈茴呆住了。她赶忙转过身,惊讶地看见那个大哥哥坐在桌边,正含笑望着她。   “哥哥你来啦!”   卫珖温笑点头。   沈茴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她刚往前迈出一步,软麻无力的腿让她跌坐在地。   卫珖赶忙将人抱起来,抱着她在桌边坐下,将她放在膝上。   她沮丧地低着头。   卫珖长指为梳,梳理着她睡乱的柔软乌发,温声哄着:“阿茴还小,过几年身体会越来越好,不会再跌倒。”   沈茴曾无数次说过她有羡慕沈鸣玉。那么,今生我让你也可以活成沈鸣玉的模样。   沈茴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你了我三个小糖盒。”   “嗯?”卫珖垂眼望着她。   沈茴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问:“所以下次见到哥哥是三个月后吗?”   卫珖愣了一下,他不想骗她。   “是。”   他看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一下子暗下去。   “等阿茴长大了,日日可以见到哥哥。”   “的?”沈茴灰下去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的。”卫珖拿起桌上的奶糕,一勺一勺喂她吃。看着她吃得弯起眼睛,看着她吃得唇边沾满奶渍。他拿帕子她擦,小心翼翼。   “哥哥的手好好看!”沈茴忽然说。   卫珖瞥一眼自己的手,将手递她。她果然将他的手当成玩具,新奇地捏捏他的手指头。她甚至低着头细瞅他指腹上的纹路。   卫珖垂眸望着她。   沈茴忽然抬起脸,笑着说:“哥哥笑起来真好看!唔,哥哥是蔻蔻见过最好看的人!”   卫珖笑她果然从小就嘴甜。   卫珖得走了。   “哥哥!哥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哩!”   “怀光。”   沈茴伸出手指头,蘸了一点奶糕,在桌面认认真地写了一个“光”字,然后苦恼地眼巴巴望着卫珖。卫珖便抓着她的小手,在“光”字前面,写下“怀”字。   “怀光哥哥。”沈茴翘起唇角,甜甜地笑。   ·   过了三个月,赐婚的圣旨便下来了。今上大批赐婚,牵扯极广。大部分赐婚是朝臣之间,也有几位皇子赐婚。其中沈荼就被指了齐铢。   三个月,太快了,沈夫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没来得及大女儿寻到合适人家。   至于齐铢此人如何,沈家人是一概不知。今上的儿子众,是前几年刚建立的大齐,天高皇帝远,对皇帝都没有什么了解,更何况是皇子们。圣旨不可违,事到如今,沈家人倒也只能盼着齐铢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   卫珖再次给沈茴送了几盒药,离开沈府前,听见沈家人在议论沈荼的婚事。处理沈荼和齐铢的事情之前,卫珖先去了一趟马场。   他十分清楚曾经的那些手下哪些用得更趁手。   卫珖找人把伏鸦揍了一顿。   然后他风光霁月般出现,居高临下地俯视粘了一身马粪的小男孩。   “啧,你要一辈子混在马粪堆?”   伏鸦气喘吁吁,亮着眼睛盯着卫珖,眼前的人一身雪衣华服,仿若神仙降世。   卫珖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说:“把自己洗干净跟我走,做一条听话的狗,他日许你一个一品上将军之职。”   卫珖转身,身后响起巨大的水声——伏鸦直接跳进水缸,拼命洗去一身脏污。   卫珖寻到齐铢的时候,齐铢正撅着屁股和小厮蹲在院子斗蛐蛐。   “跑哪了?去去去,快去我抓回来!”齐铢朝小厮的头上拍下去。小厮应了一声,赶忙跑到后面去抓蛐蛐。   齐铢摆弄着逗蛐蛐的长草,发现身后的人影逐渐笼罩下来,他疑惑地回头,怔见一张谪仙般的面孔。   卫珖面无表情手起刀落,齐铢的人头瞬间滚落。 第207章 番·大梦一场(四)……   沈茴坐在窗边, 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往外看湛蓝的天际。她七岁了,最近总喜欢坐在窗边发呆。   沉月悄声走进来,一件外衣搭在她肩上, 一边踮起脚尖窗户关上,一边说:“夫人说了每天只能吹一小会儿的风, 吹风太久对身体不好的。”   沈茴“唔”的一声了, 手肘压在桌面, 脸贴在手背上。   沉月好奇地打量着沈茴,觉得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小姑姑!小姑姑!”沈鸣玉跑进来,衣兜摘的五颜六色的花一股脑塞给沈茴, “给小姑姑摘的!”   沈茴顿时笑起来,她牵起沈鸣玉的手一旁软塌坐, 让沉月打了水,亲自帮沈鸣玉擦脏兮兮的小手。   三岁的沈鸣玉在长辈面前规规矩矩, 一转身就变得爱跑爱跳, 尤喜欢来找沈茴。   沈茴让沉月抱了个花瓶来, 她和沈鸣玉一起鲜花插摆好。她望着娇艳的鲜花, 走神了。   初见怀光哥哥的时候, 沈茴年纪小,是真的把他当成给她送糖吃的神仙。是她稍微长大了些,便慢慢知道怀光哥哥不是什么神仙, 是人。   沈茴最近很苦恼。   这几年, 怀光哥哥断断续续会来见她,每次都给她带糖吃。她曾偷偷咬开了一颗糖, 被苦得红了眼角。果然不是糖,是药。她乖乖让大夫诊治,赵伯伯说她身体越来越好, 好好养着日后定然能和普通人一样。   慢慢的,沈茴意识她的身体好转很能是因为怀光哥哥的药。   怀光哥哥对她真的很好很好。   是怀光哥哥每次都偷偷地来,神出鬼没,家人谁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家人就应该坦诚相待,没有秘密。沈茴知道怀光哥哥不想家人知道他的存在,是她瞒得好辛苦。她觉得自己是个不诚实的孩子,这样是不对的……   当天晚上,卫珖又来给沈茴送药。他来的时候,沈茴正趴在床榻上,望着窗口的插花发呆。   “怀光哥哥你来啦?”沈茴坐直身子,惊喜地望着他。一双眼睛瞬间亮起来,弯了又弯。   卫珖在她身边坐,瞥见小几上的莲子羹。   沈茴凑卫珖面前,压低声音:“知道哥哥今天来,我偷偷准备的,给哥哥吃!”   她欢喜地端起莲子羹,像小时候样捏着小勺子喂哥哥面前。是一瞬,她怔了怔,目光有点躲闪地勺子缩回去放进碗中,她捧着碗递给卫珖。   “碗太重了,蔻蔻端不动。哥哥自己吃。”   沈茴眼见的余光看见自己的腿和怀光哥哥的腿紧紧贴着,她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隔开一些距离。她低着头望着自己轻轻晃着的一双腿。   七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   小时候沈霆带她寻访名医时,会她抱在怀。现在也不会再抱她,让嬷嬷抱着她了。   卫珖瞥了她一眼,拿起勺子慢悠悠地吃着莲子羹。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当她第三次偷看卫珖的时候,对上卫珖望来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小动作都没有逃卫珖的眼,还以为才被捉住。她弯起眼睛冲卫珖笑:“好不好吃呀?”   “以。”卫珖莲子羹放。准备的盒子递给沈茴。   沈茴盒子打开,面是她熟悉的一个个小糖盒。只是这一次面的小糖盒明显比以前多许多。沈茴脸上的笑瞬间僵在。   一滴眼泪落在小糖盒上。   卫珖抬起她的脸,见小姑娘怜兮兮地咬着唇,眼眶的泪是憋了许久。   “哭什么?”   “一共十二个小糖盒。”沈茴打了个哭嗝,“次见哥哥一年后了。”   卫珖心说不出的滋味。他声音软去,问:“见不哥哥就哭鼻子吗?”   沈茴也觉得自己哭得莫名妙,很是觉得丢脸。她匆匆别开脸,轻哼了一声,一双小手动作不自然地捏着衣角,小声嘀咕:“哥哥上次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哩……”   卫珖说好,继续给她故事。他每次来都给她讲故事,每次都不讲完,留一个故事的结局。他希望她惦记着故事的结尾,也惦记着他。   沈茴从小就喜欢读书听故事,她听得很认真。一个姿势坐得太久累了,她换了个姿势。卫珖如往常样拉腿上,她听故事听得太认真,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卫珖,全然忘记了先前有意的保持距离。   夜渐深,沈茴安静地趴在卫珖的怀睡着了,口水湿了他的雪衣。   卫珖垂眼,长久地凝望着她酣眠的模样。担心她睡得不舒服,卫珖小心翼翼地她放在床榻上。他没有立刻离开,站在床榻旁安静地守着她望着她,直天明。   在他还是裴徊光的前世,他也曾这样站在她的床边凝望她一夜。   记忆好像隔了一世,很久又很近。   个长夜凝望守候时的心情渐渐重叠在一起。   前世?   真的是重来一世吗?卫珖实在不相信神佛会渡他的执念,给他重生机会。他总是忍不住去想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还是在密不透风的棺木中垂死的痴梦?   第二天,沈茴醒来的时候,懊恼地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儿。昨天晚上她应该小心翼翼地问问怀光哥哥她不跟家人说他的事情。是她怎么就忘记了呢?   一定是见哥哥的次数太少时间太短,说的话太多,所以才忘记了。   午后,阳光正好。   沈霄来找沈茴出去晒晒太阳。这让一整天闷闷不乐的沈茴顿时高兴起来,虽然只能出去刻钟。   盛夏时期,她穿着厚厚的衣裳,高高兴兴地跟二哥哥出了房门,去花园走一走,看看天蓝白云,闻闻花香。   直,她看见了怀光哥哥。   怀光哥哥和父亲、长兄坐在凉亭喝茶。离得太远,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是她听见父亲哈哈大笑的声音。   沈茴整个人呆在。   沈元宏看见了沈霄和沈茴,招招手,让他们去。他问:“怎么带妹妹出来了?”   “今天天气好,就出来走一会儿。赵大夫说以的。”   沈元宏点点头,转头望着卫珖笑着说:“怀光,这个是小女,身体不太好。”   卫珖的目光落来。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   沈霄提醒:“蔻蔻,这位怀公子是长兄刚结识的挚友,你也当喊一声哥哥。”   沈茴明亮的眼眸一点一点弯起来,开心又认真地喊:“怀光哥哥!”   卫珖望着她眼燃起的欢喜。   小孩子的心事总是不难猜,她所有的心事所有的顾虑,他都知道。若这是一场梦,梦她就该心想事成万事顺遂。   ·   建武二十年,是大齐王朝的最后一年。   谁也没有想被尽数押送玱卿行宫屠杀的卫氏后人尚有存活,竟是前卫太子。从建武十三年开始,前卫太子招兵买马,从最初的一个人,率领雄狮攻进京都,杀进宫中,齐氏皇室尽屠之。   改朝换,复卫,更年号为盛和。   天初定,百废待兴。   ·   萧家今天很热闹,因为是沈茴十岁的生辰,和她交好的几个姐妹来给她庆贺生辰。   几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围在一起笑闹着,一直夜深。今晚天幕云,星月异常明亮。   都是年纪相仿的姑娘,最大的一个不十七岁,沈茴平日唤她芙姐姐。几个小姐妹话不谈,说阿芙的婚事,又说沈茴个姐姐的亲事。   前几年沈家经搬京中,只是沈茴不喜寒,才留在江南住在萧家和姥姥相伴。沈荼倒是在江南时便成亲了,大姐夫是个读书人。   沈茴是从二姐姐给她的信中知晓二姐姐嫁了个大军,是圣上赐婚。虽未见二姐姐,是沈茴知道这个人。   伏鸦,谁不知道呢?   今上起兵复时,身边的得力干。伏鸦此名,人不知,简直能止小儿啼哭。这人厉不厉害,沈茴不在意,她只盼着这武千万别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对二姐姐温柔体贴些才好……   “阿茴,你们沈家就你一个没定亲了。”   另一个姑娘笑着说:“阿茴还小呢。”   “嗯嗯,我还小呢!”沈茴抓小碟的果子来吃。   阿芙显然有意逗沈茴,非逼她说说喜欢什么样子的如意郎君,姐妹几个也好帮她参谋。   沈茴原是没想,抗不几个姐妹起哄追问。她双手托腮,望着天际明亮的星月,认真琢磨了一会儿。   怀光哥哥的身影忽然就浮现在眼前。   沈茴慢慢垂长长的眼睫,藏起眼的黯然。她经好几年没有见怀光哥哥了。   她慢慢弯唇,低声说:“我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还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   沈茴口中斯文清儒的良人,此时正站在阴暗的昭狱,居高临地瞥着跪在脚边的人——箫起。   卫珖前几年太忙,才腾出时间这个狗东西抓来。   “敢问陛草民犯了什么法?”箫起低着头,眼中目光晦暗。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是他清楚陛对他的不喜。比如,前几年他本来去沈家提亲,是沈菩赐婚给伏鸦的圣旨就比他早了刻钟。   卫珖睥着他,慢悠悠地开口:“听说你很喜欢画仕女图。”   箫起飞快琢磨起来陛这话的深意。他是喜欢画画,是仕女图画的并不多。   “从今天起,每画一千张人图,得一粒米、一口水。”   箫起震惊地抬起头。   卫珖冷笑。像他这样锱铢必较的人,怎么能忘记这狗东西画沈茴。   狗东西,画我的蔻蔻。   画死你。   箫起整日都在拼命画画,一个月后骨瘦如柴,双手抖个不停,再也拿不动画笔。   “啧,不画了?”卫珖神色阴恻。   箫起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惊惧。   卫珖拎着箫起的后衣领,人摁进水中,生生溺毙。   狗东西,推我的宝宝水。   淹死你。   卫珖松手,箫起力倒。卫珖接了帕子擦手,吩咐:“把人皮剥来。”   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笔。   该他画了。   ·   沈茴及笄一日,封后的圣旨送了。   顺岁念完圣旨,笑着说:“恭贺娘娘。陛说京都冬日寒凉,娘娘年后再出发。”   沈茴低着头满心不愿意。她回房中打开箱子,面规整摆满一个个小糖盒。   她又开始想,兴许怀光哥哥真的是给她治病的神仙。   她五月才启程,磨蹭九月才京城。 第208章 番·终   沈茴坐在昭月宫的软榻上。她垂着眼睛, 眉眼间噙着丝忧虑。她今日刚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归家,直接被陛下的人接进了宫中。   这……着实是不合规矩了。   她在心里埋怨着陛下这举动。她又忍不住去想今上是个什样子的人。如今皇帝的传闻着实不少, 大多都是说新帝如何冷漠无情,又如何段狠厉。沈茴思绪杂乱地呆坐着许久。   顺岁带着宫婢进来。   “娘娘, 边关有急报, 陛下正召见几位大臣议事, 要晚些能过来。”顺岁毕恭毕敬地解释后,又准备了膳食汤饮,沈茴摇头称不饿, 顺岁便让宫婢摆上些点心糖果。他说:“这两个宫婢就在外面候着,娘娘有什吩咐随时召唤。”   有什吩咐随时召唤?她想回家成吗?沈茴知道不成。她和和气气地应了, 待宫人退下去,她脸上的浅笑淡下去。   沈茴一个人在昭月宫等了很久。本就舟车劳顿, 身上带着疲。晚霞烧满天的时候, 她沉重的眼皮慢慢合上, 眼睫缓垂有些懒倦地歪躺在软榻上。   她胡乱猜着陛下是个怎么样的人。事到如今, 陛下是她以后的夫, 她难免在心里怀着一丝美好盼望。这一丝盼望,很快溜走,她忽地再次想起怀光哥哥。   上一次见到怀光哥哥已经是四年又一百一十三天前了。   怀光哥哥来见她的前一日, 二嫂嫂被诊出有孕, 二哥哥笑得特别开心。   那天,她忽然想到怀光哥哥比二哥哥年长几岁。她头一次打断怀光哥哥给她讲故事, 亮着眼睛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有没有娶妻成家呀?”   怀光哥哥抬抬眼,用她看不懂的目光望着她, 说:“她还没长大。”   彼时她懵懵懂懂,却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怀光哥哥。   现在她懂了,却好像有点迟。   沈茴在软榻上翻了个身,心情低落下来。既已接了封后的圣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怀光哥哥。她要嫁人了,不能再见怀光哥哥的。她慢慢咬唇,合起的眼角洇出几许酸涩来。   卫珖赶来时,沈茴蜷缩在软榻上睡着了。   他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顺岁大惊,担心被降罪,赶忙跪下。   卫珖摆摆,让顺岁退下。他朝沈茴走过去,凝望了她一儿,悄声上了榻,在沈茴的身边躺下。沈茴面朝里侧背对着他,他的视线里是她乌黑的软发,有淡淡的橘子香。   卫珖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到底心事重重,又不是自己家中,纵使沈茴身上疲惫,也没有睡沉。天色黑下来时,她睁开眼睛,呆怔了瞬息,很快清醒过来。紧接着,她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   沈茴一醒过来时,卫珖便知晓。几乎是她醒来的下一刻,卫珖将搭在她的腰上。   沈茴吓了一跳,身子跟着一僵。她慌张地坐起来,苍白着小脸回过头。太过慌张,让她不小心踢到榻尾小几,上面的瓷雕摆件跌下软榻,又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响,碎了。   在瓷雕清脆的碎裂声中,沈茴望着合眼躺在软榻外侧的卫珖,整个人僵在那里。   守在外面的顺岁闻声赶忙进来,脚麻利地将碎物收拾好,再垂首快步退下去。   关门声将沈茴从呆怔里拉回来。她眨了下眼睛,望向合上的殿门,再收回目光,望着身边的……陛下。   沈茴抿抿唇。   卫珖睁开眼睛望向她。   “本不该直接将你接进宫中,可实在是想早一些见到你。别担心,没人知晓你进了宫。晚些时候悄悄送你回沈家,你只当今日不曾入宫。”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望了卫珖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乖乖地点了点头。   卫珖下令摆膳。他起身,走到窗下的黄梨木长桌,上面摆着十二盒不同口味的糖。他随意地拿了一颗梅子糖放入口中。他背对着沈茴,视线落在糖盒上,问:“要什糖?”   “奶糖。”沈茴说完立刻咬了咬舌尖。   ……好像小孩子喜欢吃奶糖。她眉心飞快蹙了一下,立刻改口:“橘子糖。”   卫珖将糖递给她,她垂着眼睛接过来,将白色的糖块放进口中,奶香四溢。   顺岁带着宫婢进来,将晚膳一件件摆在圆桌上。   明明几年不见的怀光哥哥就在身边,可是沈茴莫名不敢看他,她垂着眼睛,尝着口中的奶糖,听着宫人细微的脚步声。   宫人将晚膳摆好,便都退了下去。沈茴安静地坐在圆桌旁,眼角的余光瞟见卫珖先抿了口凉茶,她才默默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眼前的东西。   她不是个不懂礼节规矩的姑娘,何况接了圣旨之后也学过宫中礼节。可见了卫珖之后,她没有拜见帝王,甚至连个弯膝淑女礼都不曾行。   她不想。   卫珖瞥她一眼,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剥开一只螃蟹,将蟹肉一一剔下,送到她面前。   沈茴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好笨,连声谢谢都说不出口……   她默默将蟹肉吃了,又喝了一小口甜汤,终于抬起眼睛望向对面的人。她鼓足勇气般,说:“我想吃桂花糕。”   ——桂花糕放在裴徊光面前,离她有一点远。   卫珖夹起两片薄薄的桂花糕放在高足小碟上,递向沈茴。沈茴伸去接,食指指尖不小心碰到卫珖的,她手指头缩了缩,勉强将桂花糕接过来,安安稳稳地放在桌面。   卫珖少食,不多时便放下筷子。沈茴吃得也不多,可她吃得慢些。因沈茴睡了一阵,两个人用晚膳的时候已是比较晚。用过晚膳,卫珖便吩咐顺岁安排人送沈茴回家。   沈茴刚转身要往外走,卫珖叫住了她。她转身,立在原地望着卫珖拿了件他的月白色披风朝她走来。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沈茴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她刚想伸接过来,卫珖已将披风展开,披在她的身上。他垂着眼,修长玉白的指仔细给她系披风领口的系带。他离得那样近,沈茴闻到一点点海棠的浅香。   卫珖慢悠悠开口:“让你年后出发,竟拖到五月,这一路上居然走了四个多月。”   沈茴心虚地不吭声。   卫珖拽了拽系带,让她领口的蝴蝶结规规整整。然后他松了,望着沈茴的眼睛,道:“倒也来得及。”   “来得及什?”沈茴问。   “婚期定在这个月二十二。”卫珖道。   九月二十二,是他们两个人的生辰。   沈茴有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她好想可以凭空出现一面镜子,可以看见自己这一刻的脸颊有没有泛红。   卫珖低笑了一声。他俯下身来,凑到沈茴的耳边,低声问:“啧,忘了问阿茴愿不愿意嫁给哥哥?”   “我、我得……我得回家了……”沈茴声音低低的。   沈茴稀里糊涂地接过怀光哥哥递过来的袖炉,温暖从手心一直传到心窝,她听见怀光哥哥叮嘱:“京都不比江南,多穿一些。”   沈茴胡乱点头。   她坐上软轿,软轿行了许久后,她将攥了一路的袖炉放在膝上,双捂住自己的脸。心下,眼眸弯了又弯唇角翘了又翘。   好像做梦一样。   ·   九月二十二。   立后大典隆重又复杂,沈茴提前准备了好久,自然一丁点的差错都没有。大典结束,她终于回到了昭月宫,厚重的凤袍凤冠脱下来,沐浴之后换上宽松的常服。   沈茴的耳边都是宫婢的欢笑和吉利话。就连向来性子沉稳的沉月,也和拾星一样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好些吉祥话……   沈茴在心里悄悄劝自己一定要稳住,不能让大家看笑,可是她心里溢满了欢喜,藏也藏不住。   直到见到怀光哥哥,沈茴心里怒放般的欢喜逐渐被紧张替代。她像模像样地迎上去,闻到他身上有酒的味道。宫婢们还在寝殿里,两个人没说两句话,卫珖便去沐浴。   等他的时候,沈茴心里的紧张越来越多。她拘谨地坐在床榻上,脑海中乱糟糟的。   卫珖沐浴之后,吃了一粒避子丹。   他与沈茴都不是喜欢小孩子的人。更何况他的阿茴那样娇气怕疼,他哪里舍得她承受生育的疼痛。   至于帝位,随便吧。他无所谓下个皇帝是谁来当。天下这大,总有合适的人选。更何况,他自己都没打算一直当下去。   卫珖回到寝殿,宫婢垂首低垂悄声恭敬退下去。   沈茴坐在大红喜床上,望着卫珖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她咬了下唇,拼命告诉自己不许紧张。她悄悄舒出一口气,将注意力转移。然后,她的目光凝在卫珖身上。   因是大婚,卫珖穿了一身红衣。   卫珖站在沈茴面前,望着她泛红的脸颊,笑了笑,先开口:“人长大了变少了,阿茴就没什想说的?”   沈茴便将此刻心里说了出来——“以前哥哥总是穿白衣,原来穿红衣这样好看。”   卫珖微怔,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   沈茴还以为自己说错了,悄悄将目光移开。可她说的是真心——他一身红衣的样子好耀目,忽然在她心里燎灼了一下。   她很快就不能胡思乱想了,因为绣着龙凤呈祥的正红床幔落了下来。烛光隔着床幔照进来,视线里也是大喜的红色。   当卫珖握住沈茴的时,沈茴的心跳忽地开始跳得好快。她咬唇,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沈茴啊沈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只是牵牵手而已,你脸红心跳紧张什呀!不可以这样笨!   她抬起眼睛望过去,红色的视线里,她看见卫珖垂着眼视线落在她的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沈茴一瞬间回忆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她三岁的时候,正被病痛折磨的某一日怀光哥哥神明般忽然出现。从那之后,怀光哥哥时不时会出现,每次都给她带裹着糖的药,还给她讲故事。再后来,她慢慢长大,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她明白原来在这些年他是那么忙……   卫珖将轻吻落在沈茴的指背,她所有的思绪顿时收回。她的指尖儿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卫珖感觉到了,抬起眼睛望过来。   沈茴懊恼地觉得自己表现得实在是太差了,分明她提前照着小册子学过的!不可以这样笨拙了!她鼓起勇气凑过去,轻啄一下他的唇角。即使没有镜子,沈茴也晓得自己的脸必然红透。她心想着帐内光线红暗,许是能遮她泛红的脸。她又怕藏不住,只好低着头,慢慢往前挪,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知晓他的阿茴一向怕疼,卫珖不得不克制,可还是将她弄疼了。她红着眼睛声音低弱断断续续地一儿喊他哥哥一儿又唤怀光哥哥,低呜间吐出一个疼字。   他便停了。   他将沈茴拥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又安慰地一遍遍温柔轻抚她的脊背。他温声低语:“上次给你讲的故事还没讲完。”   沈茴哽咽着点头,稀里糊涂地说:“哥哥讲到狐妖走了,和尚日日在树下枯等……”   “狐妖走了之后和尚日日诵经,可经文里是她的名字,佛陀的笑容里也是她的面孔。”卫珖喉间微滚,他还在她的身体里,他不得不疯狂克制一下,能用温柔平和的语气给她讲故事,“他想去找狐妖,却不知她在何处。有一日暴雪,他立在树下忽然明白他僧衣在身的等待并不虔诚。既已背佛,不能叛她。他还俗后在他与狐妖初遇的地方支了间茶水摊,等她归。”   沈茴从小到大听卫珖讲了许多个故事,她总是认真地听。可是这一回,她不可能不走神。   她不想听故事了。她拉住卫珖的,在他怀里小声地说:“我、我缓过来了……应该可以了……”   他靠过去亲吻她的眼睛。他在她的身体里,近得再也不能再近的距离。   完整的他。   后来,有一次卫珖无意间听见沈茴小声嘟囔的一句“真丑”。他起先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丑,许久许久之后,他反应明白。   ——因为她再也没有攥着他睡着。   原来她是真的那么喜欢小白软。   卫珖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再动动刀子割成她喜欢的模样,后被沈茴阻止了。   “也挺好的。也没那么丑。真的。是你听错了,我上次说的不是‘真丑’,是‘真好’。”沈茴乖乖地眨眨眼,像个诚实的乖孩子。   卫珖总觉得她这说得勉勉强强。   还好,两个人床笫之间的玩法向来多。她有时候喜欢小玩具,他便用玩具陪她玩。   她欢喜便好。   转眼入了冬,瑞雪裹着京都。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地降落,不过虽然雪多,今年的冬天却比往年要暖一些。在一场又一场的雪后,迎来了新岁。   难得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沈茴穿着毛茸茸的红色斗篷,骑着踩雪沿着红色的宫墙小跑着。   沈鸣玉在她身边,骑着另外一匹黑色的马。   踩雪很温柔,沈鸣玉的黑马却是个烈性子。这两匹马,是沈霆给她们两个置办的。   卫珖站在逢霄亭,遥遥望着红墙雪白下的沈茴。望见她巧笑嫣然的眉眼,他的眉宇间之间便也染上几许不可能给予旁人的温柔。   她可以吹风可以骑马,可以做许多以前不能做的事情。她再也不需要用那种羡慕的目光望着沈鸣玉。   她不可以羡慕别人,别人有的她也要有,别人可以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她羡慕别人,让他心疼。   沈茴回头与沈鸣玉说话的时候,望见了高处的卫珖,她立刻弯起眼睛冲他笑起来。   沈鸣玉好奇地看了一眼,立刻笑着打趣:“小姑姑,他们都说你和皇帝姑父的情特别好!”   那是自然。沈茴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藏起眼里欢喜的笑。   ·   按照惯例,宫中在新岁摆年宴宴待朝臣。可今年卫珖将年宴取消,让朝臣陪自己家人守岁。   卫渡半年前去了。去时很平和,嘴角甚至挂着丝笑。这样平和地去了,总比上回被卫珖活活气死要好多了。   卫珖陪沈茴回了沈家。   头些年,他为了不让沈茴忧虑,故意找人扮了土匪,演了出戏,从而和沈霆结交,再被沈霆邀至沈家,介绍给沈元宏。   那时候,沈元宏便很欣赏他,每每让沈霄效仿他。   只不过后来他越来越忙,四年多没见沈茴,自然也没怎么与沈家人接触。此时他换了帝王身份,沈家人对他有敬重有欣赏有喜爱。   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围在一起吃年夜饭。沈元宏开怀大笑,望过来的目光里是赞赏。   卫珖侧首,望向身侧的沈茴。她弯着眼睛在笑,再也不用夹在他与她家人之间失落怅然。   她就该这样。   若这是一场梦,他所求的不过是她的万事顺遂眉眼永远含笑。   不仅年夜饭这天卫珖陪沈茴回了沈家,紧接着而来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卫珖也陪沈茴回了沈家。一大家子的人和和美美地用了晚膳,卫珖与沈茴没带宫人,只两个人去热闹的街市走一走。   一片灯火通明,欢笑声不断。人潮拥挤,卫珖握紧沈茴的。穿过人群,两个人站在高处,望着下方热热闹闹的人群。   “你看那边的孔明灯!”沈茴指过去。   巨大的孔明灯孤零零的摆在那里,欢笑的人群经过,偶尔有人停下,将心愿写在孔明灯上,更多人忙着与身边说笑谈或急着去前面买花灯猜灯谜吃汤圆,并不许愿。   日子苦时,人们往往更愿意向各路神佛许愿。日子好过了,人们忙着生活就许愿这样的事情给忘记了。   卫珖解下月白的棉氅,裹在沈茴的身上。   棉氅之下,他绯衣玉带。   沈茴弯着眼睛笑:“小时候总听说齐帝暴戾,百姓跟着提心吊胆过日子。现在好啦,大家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   她转过脸来含笑望向卫珖。她觉得怀光哥哥好了不起,能以一人之力,灭齐复国。   可,复国从来都不是卫珖的执念。   这天下是喜乐安康还是水深火热,他都不甚在意。   但是海晏河清的繁京盛世是她心之所向。   他不忍心她再一次走上那条艰辛的路。她本就病弱,纵使他研出再好的药,她那般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是不可能长命百岁的。她离世的前一日晚上,还在与臣子商议着通商之事。   那么,我来替你做。   卫珖还记得有一年的元宵节,沈茴穿着太后的宫装,提着宫灯站在檐下温柔望着他。她说:“徊光,自从知道你是卫珖,我原本的盛世梦便不再仅仅是为了天下太平,也是为了你。”   “怀光哥哥,我们去那边看烟花啦!”沈茴拉着卫珖的,欢喜地往前走。   卫珖凝望着沈茴,反握住她的,牢牢握在掌中。   沈茴发现了怀光哥哥一直望着她,她冲他指了指天上的烟火,笑着说:“你看呀!多好看呀!”   卫珖顺着沈茴指的方向抬眼。   绚丽的烟火不停升起绽放,整个黑夜被照耀得绚丽多姿。两个人手牵着,在不熄的绚丽烟火下一直走,一直走。   若这是一场梦,卫珖多希望永远都不醒来。   这大梦一场,不是他的圆满,而是她的圆满。若说有执念,他唯一的执念,只有沈茴。   他对她有愧。因他不能给她的东西太多太多。   盼她好,一切都好。   ·   裴徊光在漆黑阴暗的棺木中睁开眼。他偏过头,凝望着身侧的沈茴。每每修炼梵元鬼录,他的周身都萦着一团黑压压的死气。而此时,黑气不见,反倒是一层缥缈的白雾围着他。   他说他是这样作恶多端的人,他不信神明会怜悯他给予他重生机会。   是的,没有哪个神明敢怜悯他给他这样的机会。   因为他自己就是神明。   ·   九霄之上,神宫巍峨。   两个小神婢一边踮着脚尖收拾着书阁里的书籍,一边闲聊。两个小神婢眉头紧锁,满面忧愁。   只因如今六界动荡。尤其是妖界与魔界缕缕挑战神界权威。   “魔尊和妖主兵分两路,一个攻忘澜川,一个攻九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哼,不就是趁着神主闭关?等神主出关,必定荡平妖魔两界!”   “神主什时候能出关啊?这……已经一千年了。听说神主这次是渡恶劫,若渡不过去,就不能出来……”   沉寂一千年的沧神宫忽然有了异响。   白色的云雾忽然翻卷,逐渐由慢变快,乃至仿若逃窜,后战栗着卑微匍匐。   裴徊光睁开眼,漆眸沉静。   十世的亲朋与仇敌的面孔过眼云烟般在眼前浮现。终于结束了这场历劫,他心情颇好。于是他挥了挥手,给予这十世中无辜枉死的人一个善终的来世。   下一刻,忘澜川和九渊的情景浮现。   他瞥着幻镜中两个地方的骚乱,望着妖界和魔界的人的目光,仿若居高临下看蝼蚁般。   沧神宫宫门缓缓打开,神威徐徐传开,神界震。   裴徊光站起身,他整个人一半陷在神圣的白光中,一半陷在殷红的血雾里。他缓步往前走。白与红两种力量被他慢慢收起。   他念一句梵元神录,各分一缕神念,朝着忘澜川和九渊而去。   前一刻还嚣张至极的妖界与魔界,惊恐地看见从九霄降临的神主。神主抬手,轻易剥魂剃魄。   “神主出关了!”惊呼的妖主声音在发颤。   跪拜求饶与撤退。   至终,他们甚至不知晓来的只是神主随意挥挥手的一缕神念。   裴徊光走出沧神宫,接受神界喜悦地恭迎跪拜。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望着身后的沧神宫。   他身上有一半邪魔的血,是神界荒唐的神主。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啧。   他微扬一侧的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   南漓海。   “成功了!成功了!”   “可是阿茴怎么还没醒过来呀?”   “听说阿茴此番渡情劫是去了人界,也不知道能把鲛人泪渡成什样子……”   好多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阿茴迷茫地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蓝色的海洋。她以为自己落了水,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想要逃离。下一刻,她整个人跌坐在地。   腿呢?   她呆呆看着自己的鱼尾。   “阿茴还没彻底醒呢!”   “阿婆说都要缓一缓的。你可别笑阿茴了,你当初历情劫回来呆傻了三天呢!哈哈哈……”   阿茴眉心紧蹙,乱糟糟的记忆一窝蜂涌上脑海。   她是鲛人。   好半晌,她抬起头望向一张张关心的面孔,她慢慢笑起来,乖乖地喊她们姐姐。   “快快快,快把你的鲛人泪拿出来看看呀!”   其他几个漂亮的鲛人姐姐也都忙不迭点头,甚至有人取出自己晶莹剔透的鲛人泪在手心玩。   鲛人从出生开始不哭,自然没有鲛人泪。所以每一个鲛人都要历情劫,若渡过情劫,便会凝出第一颗鲛人泪,这颗鲛人泪是鲛人所有灵力的本源。   也是从凝出第一颗鲛人泪起,鲛人才有了情,哭。   阿茴在姐姐们的催促下,取出自己的鲛人泪。   那是一颗近乎透明的鲛人泪,没有任何杂质。可若从某个角度看,似乎隐隐有红痕。但仔细瞧,又什都瞧不出来。   一群鲛人们从未见过这样晶莹的鲛人泪,不由惊奇地议论纷纷。   “阿茴不是去了人界?人界怎会凝出这样的鲛人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   “人界也不是不可以呀。鲛人泪的晶莹程度和身份无关,只和那个男人对咱们阿茴的情有关系!情越深,鲛人泪越纯净!”   紧接着,有人开始打趣,追问阿茴她在人界遇到了什样子的男子。   沈茴怔怔望着鲛人泪,沉默下来。   “阿茴还没彻底回神呢。”   “她不说,咱们去找阿婆看看便是了!”   鲛人们围向一位阿婆,央她要看阿茴在人界历情劫的男子是何样子。阿婆默念了两句符文,凭空浮现一颗气泡,气泡上逐渐浮现一个男子的身影。男子的面容从模糊逐渐到清晰。   叽叽喳喳的鲛人们顿时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惊愕地望向阿茴。   一偏死寂中,一个鲛人不敢置信地说:“你、你惹了神主?”   她说完,立刻惊惧地捂住自己的嘴。   六界皆知神主生父是六界第一邪魔,神主体内有一半邪魔的恶魂,是开天辟地以来,神力强偏又不善的神主。   “你们看那是什?”忽然有一个鲛人惊呼了一声。   其他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隔着百丈的深海,亦能看见逐渐欺来的白光。   是神族的人。   “听说神主昨天出关了……神主是不是要来找阿茴算账了?”   “天呐!他该不是要捏碎阿茴的鲛人泪吧!”   有人推了阿茴一,督促:“快跑啊!”   属于鲛人的记忆和历劫时的记忆相互碰撞着,阿茴现在还是一种迷糊的状态。她稀里糊涂地被推出琉璃宫推进深海里,本能让她知道如何摆尾游水。她游了很久,回头望向从九霄而来的白色光芒。   阿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姐姐们推她是因为担心她被神主摧毁鲛人泪,可是她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应该跑不过神主吧……   她游累了。   海水越来越浅。阿茴跃出水面,淡蓝色的鲛人尾化成双腿,脚步轻盈地朝前跑着。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海水很浅,刚刚没过脚背。下面是一颗又一颗光滑的夜明珠。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隐约猜出来自己是来了星月幻河。   裴徊光跟了阿茴一路,看她迷迷糊糊跑来星月幻河。见她似乎跑累了,他随手一点,阿茴的双腿霎时变回鲛人尾。   阿茴没反应过来,直接跌在清凉的水中。她知道神主追来了,可她不仅被打回原形没了腿,这双鲛人尾似乎也动不了了……   好半晌,阿茴才硬着头皮回望。   裴徊光摘了一朵云,化成云石置于阿茴不远处的水中。他慢悠悠地走过去,在云石上坐下,也不看阿茴,而是遥望着远处的浩瀚星河。   在星月幻河,星河与海水相交。清澈的浅浅水面映出璀璨的星河,经水底的夜明珠折射出光芒。星月亦润了水的温柔。   阿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鲛人尾可以动了。她试了试,成功幻化出人的双腿。   她没有跑,站在云石旁犹豫了好一儿,朝裴徊光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陪他一起遥望星河与海水的湛蓝交际线。   “不跑了?”裴徊光慢悠悠地开口。   阿茴拧了眉,小声嘀咕:“刚回神记忆乱糟糟的,脑子里迷迷糊糊,她们让我跑我就跑了……不该跑的……”   裴徊光侧首望过来。   阿茴却装作不知晓他望过来,她弯着眼睛遥望远处的浩瀚星河。鲛人心情好,不由自主化出鲛人尾。正如此时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什时候一双腿变回鲛人尾,尾巴尖尖愉快地轻拍水面,偶尔溅起水滴来。   她甚至取出自己的鲛人泪,在手中抛起又接住,反反复复地将它当成小玩具。   时间缓缓流淌。   阿茴轻晃的鲛人尾溅起一滴水珠,落在裴徊光的背上。   裴徊光扫了一眼。用另一只手的指腹沾了那滴水,送进口中尝尝她尾巴的味道。   阿茴瞧见了,她收回目光,抿抿唇。她不再晃着尾巴,遥望远处的星河,用认真的语气说:“在人界历劫的时候,我好喜欢裴徊光。他若要我的命,我断然没有不给的道理。这里不是人界,可你还是你,你不管是要我的鲛人泪还是要我的命,我都给你。”   阿茴将纯净的鲛人泪高高抛起,目光一瞬不错地凝着它,再将它稳稳接在手心。   裴徊光慢悠悠地说:“啧,看来南漓海养人的糖也很甜。”   阿茴与沈茴的记忆清晰地归拢完毕。   阿茴转过头,望着裴徊光,翘起唇角笑着。   短短三十年不够厮守,在这星月幻河与他重逢,可真好。   她不接裴徊光打趣的,而是问:“你也是和我一样去渡情劫吗?”   “恶劫。”裴徊光皱了皱眉,“困在劫数整整十世,每一世都是十恶不赦大恶人。”   他显然不愿意回忆狗屁一样的十世。   他说:“走吧,同我回神界。”   阿茴犹豫了一儿,说:“我非神籍,若同你去了神界,与人起了争执,我打不过他们。”   裴徊光瞥过来的目光颇为一言难尽。   六界万灵,谁敢动她?   阿茴亮着眼睛凑过来,说:“你教我梵元神录好不好?突破了第十一重,即可涅盘为神籍!”   “啧,你知道古往今来通过梵元神录涅盘为神籍的一共几个人?”裴徊光顿了顿,“不是说你没这个本事,是懒得等。”   他再度开口:“更何况,你想要神籍分明有更快捷的方法。”   裴徊光凑过去,在阿茴耳边说了句话。   阿茴一怔,低声问:“那我岂不是犯了亵神罪?”   裴徊光饶有趣味地摸摸她的头,慢悠悠地说:“阿茴向来酣淫重欲,早晚都是要亵的。”   他松了,转而俯身,去轻抚她湿滑的鲛人尾。   啧,好像可以换新鲜的玩法了。   敏感的尾巴尖儿感受到他掌心的轻抚,阿茴的尾巴尖儿忍不住颤了颤。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鲛人尾化成双腿,她站起身,神色有几分忧虑。   “我想回去一趟。”她说,“回去取一件东西。”   她没说回哪里也没说取什,可裴徊光知晓。   裴徊光对掌下的鲛人尾忽然没了,有些不满。他瞥了阿茴一眼,在她面前摊开,红绳系的骨坠垂落,在她眼前轻轻晃着。   阿茴微怔之后,立刻欢喜地笑起来,她将骨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骨坠重新戴在颈上,悬贴在锁骨之间。   自苏醒以来那种缺了什的觉终于弥补上了。   阿茴低着头摆弄着胸前的骨坠好一儿,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她无声摆口型:“亲我。”   裴徊光挥了挥手,星月幻河瞬间变了模样。万灵被驱离,裴徊光造出一境,只他们两个人。   阿茴让他亲她,他自然要认真地好好亲一亲,首先她的双腿变回去,从她的尾巴尖儿开始仔细亲咬细磨。   在扶光是人界裴徊光的时候,偶尔也曾有过生生世世与他的阿茴厮守的奢望。不过这奢望已然不可能实现了。   因为,他们没有生生世世。   他与她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