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明花作》 作者:Twentine   文案:   一些人,遇到一些事,各有一些归宿。   年龄差13岁   高武低魔世界   恋爱情节偏少   HE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主角:姜小乙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丁丙乙甲   一句话简介:懵懵懂懂,游走世间。   立意:好人有好报! ========== 第1章   夜凉如水。   一匹快马自朝宣门入了天京城,一路狂奔,最后停在城西一座豪华大宅门口,正是当朝殿阁首辅杨严的府邸。   一名风尘仆仆的汉子下了马,此人宽颌方脸,身材壮硕,气质威严,看着像是武人出身。门口执勤的侍卫认得他,齐道了声:“郭大人。”   郭振神色严肃,快步入府,迎面碰上府内管事张知。张知显然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到郭振,颇为诧异。   “郭大人,您怎么来了?”   “我有要事要见杨大人,他可歇下了?”   “尚在处理公务,这边请。”   两人来到书房门口,张知恭敬道:“老爷,郭振来了。”   屋里传来一声:“进来吧。”   郭振进了房间,迎面飘来一股墨香,一名七旬左右的老者端坐在四方桌后,手持案卷正在批示。他两鬓染霜,身体消瘦,微显佝偻,却不减锐利之气。   郭振开门见山道:“杨大人,齐州出事了。”   “哦?”杨严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寒光。“细细说来。”   两月前,杨严命人暗查总管太监刘行淞贪污税银的事,查到最近几笔出问题的银子都经过齐州。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偷偷派出亲信去齐州打探消息,便是郭振。   “属下抵达齐州的第二天,齐州太守的儿子就犯下了大案。”忆起此事,郭振义愤填膺。“大人,这个公孙阔当真是无法无天,他当街强暴良家妇女,被其丈夫打伤了右眼,结果恼羞成怒绑了两人,连带着他们家里两个孩子,一同关进城郊破庙活活烧死了!”   相较郭振的怒不可遏,杨严则镇定多了,此时他脑中冒出一名技巧高超的绣娘,正快速而细致地勾勒此事的边边角角,力图完成一面最完美的锦绣。而这最美的结果,毋庸置疑,就是在他的宿敌,总管太监刘行淞的脸上来一记老拳。   “我若没记错,公孙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吧?”   郭振道:“是,他与原配夫人感情至深,夫人病死之后也未再续弦,这公孙阔是他们家的单传独苗。”   杨严道:“此子行事如此有恃无恐,明显不是初犯,可你我却今日才知,说明有人将这些案子都压了下来。”   郭振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那阉贼!这些案子本该是刑部审理,统统被他们截了下来,送到阉贼的私人密狱!大人,绝不能再纵容他们了,属下愿立军令状,捉拿公孙阔回京受审!”   “莫要慌张。”杨严心道这郭振虽说忠心耿耿,可毕竟武将出身,勇武有余,智慧不足。他摇摇头道:“没那么简单,齐州我们人生地不熟,弄不好打草惊蛇不说,再反惹一身腥。最好……是能借力而行。”   郭振道:“借力?借谁的力?”   杨严起身,考虑处理此事的最佳人选,最后微微一笑。   “倒是有这么一位,他虽不是我们的人,却一定能给我们想要的结果。”   子夜。   皇城侍卫营。   今晚当值的是徐怀安。夜深人静,他望着天边明月,忽然有点思念故乡。   他原是肇州庆县人,自小家境贫寒,父母因为饥荒双双丧命。他因学了点拳脚功夫,在县衙里打杂。因为没有侍奉上官的银两,又不会溜须拍马,他接到的往往都是些又苦又累,且格外危险的差事。   顺德十五年,也就是四年前,朝廷悬赏的江洋大盗重明鸟在肇州犯下劫狱之案,徐怀安被县令张儒派出去捉人,可那时他刚满十八岁,虽说身手不错,但经验不足,在追查之中被路过的剿贼军队当细作绑了,押送京师受审。   他本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这么交代了,却幸运地碰到肖宗镜巡查大牢。肖宗镜见他年纪轻轻就被下了死狱,便随口问了几句案情。   几天后,一个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将他提了出去。   年轻人叫谢瑾,是肖宗镜的部下。   谢瑾带他去见肖宗镜,肖宗镜笑着说:“这庆县县令真是奇人奇招,竟派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去捉重明鸟。你叫徐怀安是吧,你老实说,你如何得罪他了?”   徐怀安紧张得面色涨红,语无伦次。   谢瑾在旁道:“这是侍卫营统领肖大人,是他救了你。”   徐怀安跪地磕头:“谢大人救命之恩!”   肖宗镜:“我听说先锋将军曹彦花了三天才拿住你,有点本事。”   徐怀安道:“大人恕罪,小人只顾着追重明鸟,不知那是朝廷的人马,所以才逃的。”   肖宗镜道:“你今后就留在这里做事吧。”   徐怀安有些犹豫,道:“多谢大人提拔,可小人没在限期之内捉拿重明鸟,还得回去找张大人领罪。”   肖宗镜:“张大人?”   徐怀安解释道:“庆县县令张儒。”   肖宗镜点点头。“你年纪不大,倒有担当。我刚刚忘了告诉你,就在你离开后不久,你的张大人就被人砍了头颅,悬挂城墙之上,你已无处复命了。”   “啊?”徐怀安听得瞠目结舌,肖宗镜蹲在他面前。“如何,人生玄妙否?”   那是徐怀安第一次近距离细察肖宗镜的面孔,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肖宗镜那一双色泽清浅,却异常深沉的眼睛。   脚步声打断了徐怀安的回忆,有人来到侍卫营门口,递了一封信,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徐怀安带着信去找肖宗镜。   肖宗镜在京师有自己的宅邸,是永祥帝亲赐给他的,不过他很少居住。他平日都住在办公的营房里,内部极其简朴,木桌硬床,几张圆凳,墙角有个武器架,挂着刀枪剑戟,倒是擦得锃亮。屋里一样像样的陈列摆件也没有,徐怀安第一次见到时曾感叹,这里还不如县衙捕头的房间看着殷实。   已经四更天了,营房仍开着门,烛灯照出一道黑晃晃的侧影,一男子端坐在桌旁,宽背蜂腰,稳重挺拔,他一动不动盯着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怀安觉得,肖宗镜在不笑的时候,面容说不出的寡淡。   “大人,杨大人差人送来一封信。”   徐怀安将信放在肖宗镜面前,肖宗镜视线偏过,渐渐从静寂的氛围中苏醒过来。   “我就说今晚怎么睡不着,果然是没好事。”肖宗镜拆了信,烛下品读,片刻后笑了一声。“怀安,把谢瑾叫来。”   这可不是件好差事。   如果问徐怀安整个侍卫营里最怕的人是谁,不是肖宗镜,而是他那位副手,谢小王爷。   徐怀安任职一年多,才得知谢瑾的爹便是安王殿下,当今圣上的亲六叔,谢瑾是个彻头彻尾的皇亲国戚。后来他又知道,肖宗镜的父亲也曾任兵部高官,算起来也是名门之后。可相较起来,肖宗镜却平易近人得多,吃穿用度与寻常将士并无太大差别,而谢瑾有意无意之间,始终带着权贵的疏离。   徐怀安叹了口气,去外院轻叩谢瑾房门。“……大人,谢大人?”叫了几声,屋里传来不耐的声音。   “这么晚了,吵什么?”   “肖大人叫您过去。”想想又道,“杨大人派人送来一封信。”   谢瑾狐疑:“杨严?这时候送信?”一阵窸窣过后,谢瑾推开房门,面容严肃道:“走!”   穿过外院,回到营房,肖宗镜手指点了点桌面上的信函。   “你们都看看吧。”   谢瑾拿起信,徐怀安抻着脖子尽力瞄。   谢瑾越读眉头越紧,最后冷哼一声,将信函拍在桌子上。“这老狐狸是想借刀杀人。他想得可真周到,连委派公文都给你准备好了。齐州山高路远,他自己不动手,让我们做,成了帮他除敌,败了我们自己倒霉,有这么美的事吗?”   肖宗镜:“小王爷息怒,大半夜的别动肝火。”   徐怀安知道,“小王爷”从来都是肖宗镜用来调侃谢瑾的话。果然,谢瑾听后眼珠瞪大,不待发作,肖宗镜又道:“这刘公公岂是一个小小的公孙阔能搞垮的,我们查不查他,问题都不大。”   “总之这是一滩浑水,劳心劳力的苦差事,轻易不要插手。”谢瑾思索道,“齐州……我想想,父亲的一个门生好像就是齐州人,待我去了解一下情况。”到了门口忽然又停住,回头凝视肖宗镜。“我问清楚之前,绝不可回复他。”   肖宗镜从善如流:“宫禁森严,你来去莫露马脚。”   谢瑾不耐道:“不会。”   言罢转身,眨眼间消失于夜色。   “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肖宗镜笑了笑,转向徐怀安。“你呢?”   徐怀安没回过神:“什么?”   肖宗镜指头点点那封信。   “你如何看?”   徐怀安磕磕巴巴道:“这、这属下不太懂……”   “无妨,随便说说就好。”   “属下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这个叫公孙阔的人犯下如此大案,齐州的捕快为何不抓他?这样拖下去,他们不怕引起民愤吗?”   半晌无人说话,徐怀安抬头,见肖宗镜一双冷峭的眼直直盯着他。   徐怀安后背一凉:“大人……”   肖宗镜木着脸:“坏了。”   “什、什么坏了?”   “你问住我了。”   徐怀安哑然,肖宗镜静了好一阵,自语般道:“我也不知他们为何不抓,为何不怕。”他站起身,放下外袍,挺拔之躯笼罩一片暗影,衬得他的面孔更加晦暗不明。“莫不如……我们亲自去问问看吧。” 第2章   肖宗镜做事雷厉风行,既有了决定,当即对徐怀安道:“城西有家春露楼你知不知道?”   徐怀安:“知道,是天京城有名的酒楼。”   肖宗镜:“那是刘行淞外甥开的,外地官员都在那给他递消息。”他琢磨着,“齐州到京师路途遥远,多是山路,还需绕开几处战乱之地,就算不眠不休也要五六日才能到。郭振是武将出身,脚程快,我想再有个一两天公孙德的人也就要到了。你叫上几个机灵的弟兄,日夜盯梢,但凡碰见骑着好马灰头土脸往三楼跑的,不用问,都给我抓回来。”   徐怀安接下命令,又想起一件事。“那就不等谢大人了?”根据他以往经验,越过谢瑾行事,他回来必是大发雷霆。   肖宗镜简直恨铁不成钢。   “都好不容易支开他了,还问,赶快抓人!”   徐怀安肃然道:“是!”   肖宗镜料事如神,第二天下午徐怀安就在春露楼堵到了齐州来的信使,都没给进楼的机会,一棍子敲晕,装进麻袋抬来侍卫营。   从他身上搜出一封公孙德写给刘行淞的信,果不其然是请刘公公帮忙销案。但可能是出于谨慎考虑,信中并没有写清案情具体细节。   “大人,还搜到了这个。”徐怀安递来一个端正的四方木盒。肖宗镜打开,木盒里飘出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黄色绸布包裹着一尊三寸大小的金佛,闪闪发光。   徐怀安不禁道:“这是纯金的?可真值钱。”   肖宗镜:“确实值钱,但不在材质,而是年代,这老东西真会投其所好。”刘行淞喜古董,而永祥帝喜佛,此物无论自留,还是上贡,无疑都是上佳选择。   肖宗镜收了金佛,蹲在地上,将麻袋开了个口,里面冒出一颗灰突突的脑袋。   信使眯起眼睛:“你们是什么人?刘公公的信也敢截?”   肖宗镜:“公孙阔在齐州犯下的案子,你知不知晓?”   信使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少爷老实本分,没犯过案子。”   肖宗镜:“既没犯过案,公孙德为何要派你来京师?又为何要送这金佛给刘公公?”他抖了抖手。“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信使冷笑一声:“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因何无故扣押我?我要见刘公公!”   肖宗镜勾勾手指,两名侍卫上前。   这时,谢瑾回来了。   “这是何人?”   肖宗镜摆摆手,侍卫压着人告退,走到练武场的时候,远远听见谢瑾的怒叱。   “胡闹!你为何不等我!你押了公孙德的信使,此事就别想再脱干系了!”   肖宗镜关上门,道:“你听我说,陛下准许刘行淞设立密狱,影响的不止是杨严,他现在能越过刑部审案,将来没准就能越过我们干涉皇城守备。”   谢瑾瞪眼:“他敢!侍卫营直接对陛下负责,有这阉贼什么事!”   肖宗镜:“如何不敢,密狱也是直接听命于陛下,信谁不信谁,还不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   谢瑾静默不语。   肖宗镜正色道:“此事若处理妥当,人证物证俱在,我们就能在陛下面前告他一状,至少让密狱有所忌惮,以后行事别太嚣张。”   沉默许久,谢瑾瞥他一眼,冷冷道:“什么刑部密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看不惯那公孙父子位高权重,草菅人命吗?杨严就是知道你这性子才拿你当刀使!”   肖宗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谢瑾知道自己挡不住肖宗镜,也不再阻拦,他想起回家时被人嘱咐的事情来。   “去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肖宗镜:“何事?”   “走之前你去见见凝儿吧。”   “什么?”   “就见一面,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嗯,确实有段时日了,事务繁忙,也抽不出空来。”   “哪有这么忙。”   肖宗镜不语,谢瑾又道:“凝儿虽从未表明其心意,但我这做哥哥的看得出她对你的感情。陛下与父亲也都很想促成好事,你——”   肖宗镜打断他:“现在说这个,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吧。”   谢瑾见他这般平淡,心中着急。   “有什么不合时宜,这一走又不知要多久,你一直抽不出空,难道就永远不说了?肖宗镜,我妹妹德行端正,貌比天仙,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肖宗镜无奈道:“你误会了,郡主正当大好年华,我比她大了十几岁,也太委屈她了。”   谢瑾道:“无妨,你这张脸寡,不显老。”   肖宗镜笑了:“多谢夸奖。”   谢瑾显然不满他这番态度,怒瞪着他。   肖宗镜不再玩笑,认真道:“文真,我虽出身官宦人家,但父母早逝,亲戚疏离,仆从也都遣散了,这家早已是名存实亡。郡主是天京城的珍宝,更是安王的掌上明珠,我们实在门不当户不对。而且我是个粗人,习惯了舞刀弄剑生死难料的日子,你忍心凝儿吃这样的苦吗?”   这话听得谢瑾牙根胀痛,缓了好一会才道:“这不是理由,当年你遣散家仆外出拜师,为的也是再精武艺,忠君护国。凝儿年纪虽轻,却也明白这些道理。”他冷哼一声:“你若不喜欢就直说,有些事本就强求不来,又何必讲这些自轻自贱的话。”他盯着肖宗镜那张脸,越盯越觉得烦躁,起身踱步。“我看你近些年来越发像个苦行的僧人,想来也是个出家的命。要不干脆早点进庙吧,也省得我们操心!”   肖宗镜:“胡说八道。”   谢瑾听他语气寥寥,识趣地不再接话,此事就此作罢。   翌日,天未亮,肖宗镜带了谢瑾与徐怀安两人,挑了三匹快马,直奔齐州。   与此同时,信使被扣的消息也传到了刘行淞的耳朵里。   彼时他正在沐浴。   刘行淞年过半百,比杨严小了十来岁,可远不如杨严精神旺盛。他身体偏胖,体质虚弱,患有严重的气虚症,每隔两天就需药浴一次。   小太监武安一边给刘行淞擦拭身体,一边传话。   “那信使现被关在刑部大牢,没有杨严的命令,谁也见不到。”   “见到也晚了。”刘行淞闭着眼睛,感受蒸腾的药香,声音轻飘地说。“侍卫营的人肯定已经出发了。”   “听说肖宗镜和小安王都去了。那肖宗镜于我们倒还好,可那谢小王爷向来不愿给我们好脸色,会不会借此机会坏公公的名声啊?”   刘行淞笑了,他脸上肉多,但皮肤松弛,一笑起来颧骨突出,皮肉下淌,活像尊烧化了的弥勒佛。   “你说错了,谢瑾虽放着大官不做,去那什么狗屁的侍卫营当值,但他说到底还是皇亲国戚,权贵之人,心心念念均为皇室着想。他不会放任我或杨严任何一家独大,为了平衡,他倒有可能妥协。而那肖宗镜……”   武安想起肖宗镜就生气,道:“公公,此人当真是软硬不吃的石头一块。公公数次与他示好,他却不领情。不过听说他与杨严也是交情平平。他既不听我们的,又不听杨严的,那他到底想怎么赚银子,光靠朝廷那点俸禄,岂不是等同喝西北风?”   刘行淞瞥他一眼,道:“肖宗镜不是你这种贱人能理解的。”   武安忙道:“是是……”   “这事还真得好好琢磨一下。”想着想着,刘行淞忍不住开骂,“这公孙德当真是教子无方,现在全国各地叛乱频发,贼军并起,踏实干活的老百姓杀一个少一个,他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呢!”   武安在旁附和:“可不是嘛!”   思忖片刻,刘行淞道:“叫戴王山来见我。”   五日后。   齐州地界。   齐州位处偏僻,四面环山,形势陡峭,自然条件十分恶劣,人员进出都很困难。不过也正因如此,近些年齐州一直没有乱军骚扰,自给自足,也算是因祸得福。   肖宗镜站在山顶向下望。   “差不多再有一个时辰就能进城了。你们两个先去见公孙德,摸摸他的底。记住,不要莽撞行事,我们此行第一要务是押公孙阔回天京受审,不要节外生枝。”   谢瑾:“好,那你去哪?”   肖宗镜道:“我去四周转转,晚上在离县衙最近的客栈等你们。”   送走谢瑾和徐怀安,肖宗镜又等了一阵才下山。   入了齐州城,肖宗镜随处闲逛。齐州环境封闭,人流稀少,商业荒凉,路边随处可见要饭的乞丐流民。正是午时饭点,街上卖食物的摊贩寥寥无几。肖宗镜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包子摊,买了十个素包子,一边吃一边与摊主闲聊。   “老人家,同你打听一下,本地衙门怎么走?”   “你打听衙门做什么?”   “实不相瞒,在下刚进城就被人偷了包裹,盘缠都在里面,现在只剩下点碎银了,想去告官,看能不能找到贼人。”   “告官?”摊主冷笑道:“你还是自认倒霉算了,去趟衙门,怕是你剩下的碎银也没了。”   “哦?这是为何?”   “不信你就去试试。”   还没问出什么眉目,路口忽然传来马蹄声,一伙衙役快马加鞭朝这边奔来,打头的还朝后面喊:“快快快!京师来人了!别误了大事!”他这一回头,就没注意路上情况,两个五六岁大的孩童站在路中央,被狂奔的马匹吓得大哭。   电光火石间,肖宗镜把最后一个包子咬在嘴里,三步并作两步,往街中央猛地一跃。   这稍显笨拙的一扑被角落里一个过路人看个正着。   “……哦?”   肖宗镜将那两个孩子往外一丢,自己摔得狼狈不堪,地上滚了两圈,与高头大马擦肩而过。马上的衙役回头瞪他一眼,骂道:“狗东西!别碍事!”一路绝尘而去。   肖宗镜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尘土,环顾一圈,质问道:“这些人好不讲理,差点撞伤了人,还不下马道歉?”   没人理会他,只有卖包子的老伯过来说了句:“看见了吧,别想着找官差了,我多给你两个包子,吃了压惊,快些走吧!”   肖宗镜道:“多谢。”   刚刚地上掉落的包子,一不留神,被几个乞儿抢走,不顾尘土大口咽下。肖宗镜看着他们争抢夺食的模样,深沉一口气,转身离去。   街上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只剩那个角落里的过路人,盯着肖宗镜离去的方向,眼眸微微眯起,嘀咕着:“做戏也要做全套,既然自己摔得这么重,又何必让两个孩子落地轻如片雪?……这是打哪来的高手,这时候来齐州,不会坏了我的事吧。”想想他最后的神情,这人犹豫片刻,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第3章   肖宗镜一路走一路看,在齐州城绕了大半圈,到县衙的时候,天色已晚。   衙门口大门紧闭,冷风阵阵,尘沙堆积,灯笼也尚未点亮,黑漆空洞,更给人以阴森之感。   肖宗镜转了一圈就走了,找到离县衙最近的客栈,叫了几盘青菜,半壶茶,颇为优哉地吃了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口进来几个人。   店小二忙去招呼:“张捕头来了!”   张铨:“掌柜的呢?”   店小二:“小人这就去叫,马上就来。”   不多时,掌柜的从后面跑来,边跑边拜:“张捕头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张铨也不多说话,侧过身,让出后面两人,道:“掌柜的,这二位可是公孙大人的贵客,住在你这了,你好生接待着,万不可有丝毫怠慢。”   掌柜连连作揖:“一定一定。”一边催促店小二,“快收拾房间,备好酒菜!”   张铨又对谢瑾道:“大人,这客栈还是普通了些,其实公孙大人府上——”   “不必了。”谢瑾断然道,“这离衙门近,方便查案。”   张铨道:“是是,大人请放心,公孙大人已经吩咐过了,查案的事小的们一定全力配合。天色已晚,小的们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这就告退了。”   张铨带着几个手下走了,谢瑾对掌柜道:“将酒菜送到房间。”   他们上楼许久,肖宗镜仍坐在原处,喝完了半壶茶,才结账离开。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目送他离去,正是之前那名过路人。他穿着粗麻衣裳,戴着头巾扎着腰带,像是个伙计人的打扮。   店小二最先注意到他。   “小乙!”   年轻人笑道:“汤哥儿。”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知会一声!”   “来了很久了,见你在忙,就没叫你。”   汤哥儿无奈道:“没办法,来了两个当官的,一堆人忙里忙外,生怕出差错。”   小乙道:“瞧见了。”说着,从怀里掏出点碎银,“今日多赚了点,请你吃酒吧。”   汤哥儿登时开心起来。   他跟姜小乙认识刚刚两个月,据姜小乙自己说,他本是闽州人,一年前闽州被叛军占领,大量难民逃亡外地,他就是其中之一。他一路逃到齐州,在赌场里谋了个跑腿的差事,因为手脚麻利,性格又大方讨喜,短短时间内就交了不少朋友。   汤哥儿愉快道:“你等着,今日后厨剩了点腌肉,我去切点给你。”   “不用了,随便与你聊聊,刚刚那两位官差住到哪间房了?”   “自然最好的玄字房,原本是有住客的,掌柜的刚刚赔了银两给送走了。”   姜小乙想了想,又道:“看张捕头那点头哈腰的模样,这二人想必来头不小吧?”   “听口音像是北方人,具体也不清楚。”汤哥儿看看周围,压低身子小声道,“下午衙门口吵吵闹闹的,好像是有人来查太守家的案子了。”   “哦?”姜小乙心中暗忖,北方口音,那就是京官了,太守家的案子……姜小乙想起什么,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憎恨,口头又问:“他们要住多久?”   “也没说。哎,管他们作甚,跟我们又没关系。”   姜小乙笑道:“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姜小乙与汤哥儿道别,走出客栈,绕进后面一条胡同里。他早就熟悉了这一带地形,很快找到一处隐秘角落观察。   玄字房。   屋里亮着光,窗子半开。   正思索着,忽然一道黑影掠过,姜小乙连忙屏住呼吸,往暗处躲了躲。那黑影脚下功夫了得,一跃而起,在墙面上稍稍一垫,眨眼间便闪进三楼开窗的房间,轻盈得像只燕子。   姜小乙暗道:“好功夫。”随后又想到,“他们果然是一起的。”   肖宗镜翻进屋时,谢瑾和徐怀安正在吃饭。   更准确地说,是徐怀安正在伺候谢瑾用膳。谢小王爷侧身坐在桌旁,手持几份文案,吊着眼梢审阅着。   肖宗镜接过案宗,问道:“你们见到公孙德了?”   谢瑾道:“见到了,这官司本该是他亲自审理,但他说自己为了避嫌,让一个手下去审了。”   肖宗镜道:“你们都谈了什么?”   谢瑾冷哼一声,似是不愿回顾。肖宗镜看向徐怀安,徐怀安忙道:“哦,公孙大人一见刑部公文就开始哭,哭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最后哭晕过去了。”   肖宗镜蹙眉:“哭晕过去了?什么都没说?”   徐怀安:“他说公孙阔是冤枉的,此案已结。不过大人,他可真能哭啊,我听得头痛欲裂,现在脑袋还迷糊着。”   谢瑾冷冷道:“这都是伎俩,我们来得突然,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行此缓兵之计。”   肖宗镜:“公孙阔呢?”   谢瑾:“说是受到惊吓生了病,昨日就启程回老家休养了。”   肖宗镜眉头一皱:“什么?”   谢瑾:“我已让他们连夜去追,明后天应该就可以回来了。”   肖宗镜心道此事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应是公孙德趁着假哭之时,派人去给公孙阔通风报信了。公孙阔一旦躲起来硬拖,齐州他们人生地不熟,行事怕是困难。   肖宗镜面色不变,继续翻阅堂审记录。   “这案子没有苦主?”   谢瑾道:“这对夫妻不是齐州本地人,都是外来的流民,在这无根无源。”   按照堂审记录,公孙阔坚称敏娘是个寡妇,与自己相互倾心,本欲喜结良缘,但其兄旬翰知道他是太守之子,想趁机敲一笔钱,敏娘不从,已经多次发生争执。   几日前,敏娘当街与旬翰发生争吵,公孙阔劝解无果,被旬翰打伤。后旬翰挟持了敏娘和她的两个孩子,带到城外破庙,威胁公孙阔带二百两黄金去赎人。公孙阔怕有意外,带了随从一同前往,旬翰被其阵势吓到,觉得逃脱无望,惊恐之下打翻油灯,引起大火。   一共三个人证,都是公孙阔带的随从,最后他只认了一个“打草惊蛇”之过错。   肖宗镜评价道:“真是一张跌宕起伏的供词。”   徐怀安:“如果按照郭振所说,公孙阔当街强暴良家妇女,那应该还有其他证人才对。”   肖宗镜想到白天情形,说道:“公孙德在齐州根基颇深,民众心有畏惧,恐不敢多言……这样,明日我们依然分头行动,你们两个去衙门,我去案发地点看一看。”   深夜。   城北小巷。   有人踏着沉寂的月色,走进路口一间不起眼的房子里。   姜小乙反手锁上门。   屋子不大,到处堆满废纸,上面又是写又是画,看不清内容。   桌上的油灯照亮了旁边的木板床,上面躺着个百无聊赖的男子。   这男子三十岁上下,正靠着床头抽旱烟。他体型消瘦,眼眸细长,犹如飞燕,他面孔本还算英俊,可神色发虚,泪堂薄黑,双眼无神,看着就像是个肾虚气短纵欲无度之人。   见姜小乙进门,男子懒懒开口。   “这么晚,去哪了?”   “随便走走。”   男子打了个哈欠,道:“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明日将货送出去,拿钱了事。”   姜小乙:“明日我可能有点闲事要办。”   男子一双上挑的三白眼瞟过来,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姜小乙再往下说。   男子吞了口云雾,慢悠悠道:“你我认识也有段时日了,你不觉得咱们应该给彼此多一点信任吗?”他大剌剌地摊开手脚,拇指朝自己点了点,用一副堂而皇之的语气说道:“我达七可是个赤诚之人。”   姜小乙坐下,手指在桌面敲了敲,道:“先别说这个了,齐州驻军将领名册和城内地图你都整理好了吗?”   达七道:“那是自然,我何时误过正事。”说起这个,达七忍不住抱怨。“辛苦两个月,一人才一百两金子,连养鸟的钱都不够,真是亏大了。”   姜小乙:“你的生意做得太广了,专注在一处,开销就没有那么大。”   达七笑道:“错了,做我们这个,最重要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线自然越多越好。我没来过齐州,这次接下这个活,也是为了探探路子。”说着,长叹一口气。“不过这威虎军好歹也拿了十几个山头,竟如此寒酸。要说有钱,还是东边那个有钱,等有机会老子一定去狠赚他们一笔。”   姜小乙道:“青州军有钱,你做他们的生意,脑袋就得别在腰带上。这里钱是少,但好在安全,吃吃喝喝白赚钱,何乐不为。”   达七斜眼:“你莫岔开,今日究竟怎么回事?”   姜小乙也不隐瞒,道:“京师来了几个人,看起来有点本事。”   达七眼睛一眯:“哦?”姜小乙又道:“跟我们没关系,是来查那头猪的。”   公孙阔人如其名,矮胖圆硕,肥头大耳,比作猪也不为过。   达七放下心来,笑道:“官官相护,你指望什么呢?”   姜小乙琢磨道:“这几个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达七打量姜小乙道神情,缓道:“你想干什么?”   姜小乙不答,此时他脑中想的是另一件事。   当初他和达七以难民身份来到齐州,最初流落在城门口,也许是他伪装得太好,样子过于可怜,有个很漂亮,也很好心的女人,每日带着孩子出城拜佛,回来路过城门时,都会给他一张饼。   这女人便是敏娘。   他与他们一家成为了朋友,短暂相交。   姜小乙的思绪很快被面前放大的人脸打断,达七在他脸上吐了口烟,姜小乙本能嫌弃道:“真臭,离我远点!”   达七笑道:“你我现在可是流民,穷得饭都吃不起,还管香臭。”他一把揽过姜小乙的肩膀,意有所指道,“再说了,都是男人,爷们儿之间还讲究什么呀。”   姜小乙拨开他:“明日你先去交易,老地点等我两天,离开时别忘了把这里处理干净。”   达七重新靠回床上:“等你两天?那可要另算价钱。”   “你真是财迷心窍了!你说,要多少钱?”   “要不这样,我也不跟你要钱,你只要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要求便好。”   “什么要求?”   达七歪着脑袋:“给我看一眼三清鼠的真面目……总行吧。”   姜小乙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达七又道:“说实话,易容高手我见得多了,但能做到此等以假乱真之程度,甚至让女人生出喉结,改变声音的技法,我确是第一次碰到。”   姜小乙道:“谁告诉你我是女人的?”   达七自豪地拍拍胸膛:“不用谁告诉,这是你七爷看家的本事。”   姜小乙笑道:“你还是抽你的大烟吧。”转头收拾起东西来。   达七看着那背影,目光朦胧而考究。他与姜小乙认识以来,相处甚为融洽。他从前与人合作,多是一锤子买卖,只有姜小乙是一再搭伙,属实是此人投他的脾气。他对姜小乙的了解也不算多,只知他是闽州山区一座道观出来的,年纪虽不大,本事却不小,机灵敏锐,也颇有身手。最难得的,是他虽贪财,却也很重情义,且还带着些寻常江湖人没有的天真之感,令人喜爱。   达七笑了笑,道:“小乙。”   姜小乙回头,达七的面容淹没在飘渺的云雾中,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   “虽说你的私事我管不着,但作为前辈,七爷还是提醒你一句。如今这世道,想做善事要慎之又慎,你可别为了那点恩情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姜小乙道:“放心,我不过是想见见他们,若能为敏娘一家报仇最好,就算不行,我也有自信安全脱身。”   达七淡淡道:“你年纪尚轻,见得不多,需知天外有天,一定要小心为上。还有,我们行走江湖,为的就是逍遥快活,自担祸福,最好莫与朝廷中人牵扯太多,否则泥潭深沼,到时想拔都拔不出来。”   姜小乙静了静,朝他一抱拳。   “多谢七爷提醒,我记下了。” 第4章   天光初现。   肖宗镜骑马来到城郊破庙。   小庙早已被烧得破烂不堪,屋顶坍塌,房梁倒得横七竖八。原本庙里供奉着一尊木泥菩萨,也已经烧毁大半,剩下半个黑黢黢的残尊,散发着还没散尽的焦糊味。   这里紧靠山林,悄然无声,山野将一切人迹都吞没了。   肖宗镜走到庙中央,扫视满地残灰,忽觉有些晃眼,抬起头,一缕微光从烧得面目全非的菩萨身后打来,残影枯烂,静中含悲,照得他心神一颤,片刻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他目光微斜,瞥向一旁树林,沉声道:“出来。”   林子一片寂静。   肖宗镜:“那就是要我请你出来了。”   还是没动静。   肖宗镜:“在下请人的方式可能有些粗鲁,请多担待。”   结果他刚一动,树林里发出细密声响,一个人从树后面钻了出来,正是姜小乙。   姜小乙料想如果这伙人真是来查公孙阔的案子,那一定会来案发之地,所以昨夜与达七分别之后,就赶来这里蹲守,查看一下情况。   他并没有主动暴露行迹,他本想再多观察一会,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肖宗镜:“你是何人?”   姜小乙忙道:“小人一介流民,不足挂齿。”   肖宗镜也不追问,顺势道:“哦,那这位流民,找在下有何贵干啊?”   姜小乙也懒得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小人斗胆问一句,大人可是为敏娘一家的案子而来?”   肖宗镜面色平静,脑中千回百转。   他最先想到的是,这人会不会是公孙德的人……或许是公孙德昨日被谢瑾吓到了,所以提前派人来盯着这破庙。但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如果真是公孙德派来的,他更应该隐藏身份,不该问出这种不打自招的话来。   难道是刘行淞的人?   也不对,刘行淞知道他的脾气,事已至此,绝不可能再派人同他讲和。   那这干巴伙计是谁呢?   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一介流民?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自己已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他识破且跟踪了。   这可真是个奇闻。   肖宗镜被自己的念头逗乐了,他找了块大石,掀开衣摆坐下,一副要唠家常的语气。   “小兄弟,请报上名来。”   姜小乙垂着头,随口道:“汤哥儿。”   肖宗镜笑道:“假话。”   姜小乙下意识抬眼,刚好跟肖宗镜对了个正着。他看似形神松散地坐在那,却给人以极重的压迫感,姜小乙心口莫名一凉,瞬间又错开了眼神。   “呃,小人叫姜小乙……”   “姜小乙,你且先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姜小乙顿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将昨日肖宗镜当街救人的事又讲了一遍。   “所以,”肖宗镜摸摸下巴,“是我露了相。”   “大人心地善良,不忍孩童跌伤,才被小的侥幸看破。”姜小乙恭维道,“小的自幼跑江湖,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一些,大人丰神潇洒,器宇轩昂,实在是看着就非普通人。”   肖宗镜似是对这个解释还算满意,抿嘴一笑道:“继续说。”   姜小乙道:“后来衙门里传来消息,说京师派人来查公孙阔的案子,小人顿时就想起了您。这庙是案发地点,若您真是皇差,一定会来这的,所以小人就在此等待。”   肖宗镜挑挑眼眉,给出评价。   “半真半假。”   姜小乙后背发麻,这人属实是有些邪门了。   肖宗镜道:“无妨,接着说,你为何要见我?”   姜小乙神色严肃了些,道:“敏娘一家曾对小人有恩,现如今他们死于非命,小人想尽绵薄之力,帮他们讨个公道。”   “公道……”肖宗镜默默念了一遍这个词,又问:“你可见到公孙阔行凶了?”   姜小乙愤恨道:“见到了!”   肖宗镜道:“那你可愿做人证?”   姜小乙道:“小人作不作证都没用,公孙阔早已毁尸灭迹,而且齐州衙门上上下下都是公孙家的人,就算小人去了,就凭一张嘴,他们也不会认的。”   肖宗镜想了想,又问:“那总该有人能证明敏娘和旬翰不是兄妹,而是夫妻吧?”   姜小乙道:“敏娘说过,她跟旬翰成亲是有婚书的,但是放在老家抚州。”   肖宗镜眉头紧了紧。   抚州?抚州在大黎东北侧,比齐州离天京城的距离还要远,而且近些年来匪患越发严重,想过去没那么容易。   他们不能拖太久,刘行淞一定会派人来阻扰查案。看来只能兵分两路,让徐怀安去抚州取证,自己和谢瑾押送公孙阔回京。   肖宗镜陷入沉思,一旁姜小乙小声道:“大人,您真想要证据的话,其实也很简单。”   肖宗镜:“怎么个简单法?”   姜小乙:“那公孙阔自小娇生惯养,受不得一点委屈,您只要抓住他毒打一顿,想让他招什么,他就会招什么。”   肖宗镜笑道:“毒打一顿?”   姜小乙:“说毒打都是轻饶了他,此人就该活扒了皮,裹上粉,下油锅里炸了!”   肖宗镜笑意未减:“你这样炸过人吗?”   “我——”姜小乙猛然回神,眼前这人可是官差。他连忙重新堆起恭维的笑脸。“大人说笑了,小人只是打个比方。”   肖宗镜道:“办案要讲实证,屈打成招是不可行的。”   “是是是……”姜小乙口中附和,心中暗想,这人好像跟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当官的都不一样,他不像公孙德那样老奸巨猾,也不像公孙阔那样懦弱骄纵,更不像张铨那般狗仗人势。他身上有股平和的洒落劲,倒是有些像是江湖中人,所以自己才一时松懈,口无遮拦。   肖宗镜并未在意,继续道:“我理解你报仇心切,但恐怕公孙阔此时已经跑了。”   姜小乙一惊:“跑了?”   肖宗镜将公孙德的说辞告诉了姜小乙,姜小乙听完,果断一摆手。   “绝无可能!大人您初来乍到,对此地还不够了解,那公孙父子在齐州就是土皇帝,他们全部身家都在这,对他们来说这里比京师还安全,怎么可能轻易就跑!”   肖宗镜赞同地点点头。   姜小乙思索道:“跑是不可能的,藏起来倒是有可能。”   肖宗镜:“没错。”   姜小乙回忆着整座齐州城的布局,默默思索。   “不过这偌大的城,他们能把人藏到哪呢……”   肖宗镜照葫芦画瓢。   “能藏到哪呢?”   姜小乙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转眼一看,肖宗镜坐在石头上,手里掐着根干草,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大人?”   “嗯?”   姜小乙不语。   肖宗镜道:“我知道他没走,贪财好色之人往往也贪生怕死,现下全国各地战火纷飞,山贼强盗数不胜数,就算他真要逃离齐州,也须做好万全准备,半天时间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此时必定是藏了起来,以做后续打算。”   姜小乙心说你都料到了,还让我说什么?   “不过,”肖宗镜话锋一转,又道:“我虽知他还没走,但他究竟能藏在哪,我一个外来之人,确实没什么头绪,时间紧迫,还要小兄弟帮忙了。”   姜小乙端详面前这张平静的笑脸,发现从一开始到现在,不管自己说什么,对方的神情语气始终都没有太大的起伏,平平淡淡,甚至称得上是春风和煦。   只是走南闯北多年的经验告诉姜小乙,这种平静之下暗藏凶险。   此人断不好惹——这是姜小乙在这一刻得出的结论。看来达七昨夜那句“天外有天”,属实是未卜先知了。   有那么一瞬间姜小乙甚至有些后悔来找他,似是有点自掘坟墓,引火烧身之意。不过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此人行事作风如何,现下也是真心查案的,等为敏娘一家报了仇,自己换身“行头”及时抽身就好了。   “你在想什么?”   姜小乙发愣期间,肖宗镜不知不觉走到他面前,垂首询问。   他的步伐毫无声息,姜小乙全无察觉。面对突然靠近的脸孔,姜小乙第一反应竟是诧异他双眼颜色好浅。   “小人,呃……”姜小乙磕磕巴巴道,“小人在想公孙阔可能藏身的地方……”   肖宗镜笑道:“不对吧。”   光线照在肖宗镜身上,他身材高大,体态匀称,皮肤呈油亮的浅棕色,光滑整洁。衣裳下的躯体精健而有弹性,明明十分强壮,却又给人意外的轻盈之感。他们离得很近,肖宗镜说话的口气吞吐在他的脸上,竟有股山林清甜的寒香味。   姜小乙心中清楚,这种身体质感和体内气息,要么是个干干净净还在寻山问路的少年习武胚子,要么就是位已经练到返本还原境界的顶尖高手。   稍微动动脑子,也知道他属于哪一类了。   有此人在,或许跟公孙阔身边那几名高手护卫硬碰硬也是有机会的。想到这,姜小乙换了一副更为谄媚的笑脸,问道:“那个……还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肖宗镜坦率道:“在下姓肖,名宗镜,字因明,天京人士。”   ……肖宗镜?   好像有点耳熟。   姜小乙绝对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可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到。   他心中懊恼,要是达七在就好了……   “如何?”肖宗镜道,“认识我?”   姜小乙:“不不不!”   肖宗镜淡淡道:“你是跑江湖的,如果经常出没天京,听过我的名字也不奇怪。”   姜小乙不想再让他追问下去,连忙说道:“肖大人,小人有一计,或许能助您找出公孙阔!” 第5章   德昇堂是齐州城里最大的药铺,这是一间老字号,原本在城内开有六家分店,由于近些年战火连绵,生意不好做,陆陆续续关了五家,只剩位于城中心复安桥旁的总铺了。   巳时刚过,药铺门口行人稀稀拉拉。   路对面来了两个人,正是姜小乙和肖宗镜。姜小乙指着药铺道:“就是这,肖大人,请跟小的来这边。”   他们绕到药铺后方,铺子后身紧邻着一条河,外围墙到河边仅有一丈不到的距离,沿路栽了几棵柳树,杂草丛生,并无过路人。   姜小乙一跃而起,扒住墙边偷偷往里看。   “时候尚早,我们找个地方躲……”话音未落,身子一轻,姜小乙被肖宗镜提着后心拎到后院里。刚落地就听到门口传来说话的声音,姜小乙赶快推着肖宗镜挤到库房后面。   外面两人似乎在交易,不久传来争论的声音。   “……五十钱够什么,至少加一两银子!如今满山都是盗贼劫匪,被他们撞见小命都没了!你要是加不了就别要了,正好我也不想干了!”   “别别别!张老哥息怒,一两就一两,您可千万别不干了。这药要是供不上,我一家老小性命堪忧啊!”   好说歹说,药铺掌柜付好了钱,将半袋子东西收入库房内,上锁离开。   姜小乙嘀咕道:“公孙阔果然还在城内。”肖宗镜斜过眼,姜小乙低声解释:“那小畜生好色成性,向来是不淫人不得睡,可自己那……”往下指了指。“又不太行。这间铺子经常给他制壮阳药。他们刚刚交易的是当地的一种草药,名为夜夜欢。此药有个特点,只有刚采下来时药效最强,所以德昇堂每日都要进新货。等下应该会有伙计来处理这批药,弄好就会给公孙阔送去,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肖宗镜:“原来如此。”   他们等了没多久,果然来了一个伙计,进到库房处理药材。   姜小乙悄声道:“大概要半个时辰。”   肖宗镜问道:“你要同去吗?”   姜小乙:“这是自然。”他攥紧腰带,今日非得要了公孙阔的狗命才行。   当初敏娘遭难,他就想过为她报仇,但一来那时他手里生意没做完,万一搞砸,打草惊蛇不说,恐怕还会连累达七。二来公孙阔身旁有数名顶尖高手日夜护卫,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得手……   想到这,姜小乙谨慎地问了句:“大人,您可听过疯魔僧这个名号?”   肖宗镜:“不曾听过。”   姜小乙解释道:“疯魔僧一共有三个人,他们从前是和尚,后来犯了杀戒被逐出佛门,几个月前他们被公孙德雇佣,来保护公孙阔。”   肖宗镜嗯了一声,姜小乙道:“公孙阔身边的侍卫里,以这三人实力最为强悍。”   肖宗镜又嗯了一声。   姜小乙见他面色不改,听跟没听一个样,实是怕他轻敌,又道:“大人,他们来齐州之前,在江湖上就已经是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了。”   肖宗镜终于看了过来。   “赫赫有名?”   “是啊!”   肖宗镜好奇道:“最有名的是谁?”   “什么?”   “你江湖中行走,听的见的都比我多,这些所谓的江湖风云人物里,名气最大的是谁?”   姜小乙想了想,道:“名气大的有很多,最出名的应是‘四方神’了。南方的拳宗,北方的惊鸿影,东边的东海神剑,西边的极乐尊,都成名已久。其中拳宗姚占仙一直坐镇虹舟山,东海神剑听说是投了青州军,其他两位不太寻得到踪迹。”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四位都是江湖上的老人物了,最近动作不多,要说近些年来真正声名鹊起,活动最为频繁的,当属大盗重明鸟。”   肖宗镜:“此人我倒是知道,他是朝廷通缉的重犯。”   姜小乙感叹道:“这重明鸟当真是个神秘人物,抢的都是硬货,杀的都是强龙,可偏偏谁都拿他没办法。”   肖宗镜:“他真身是谁,姓甚名谁,你可知晓?”   姜小乙好笑道:“小人要是知道重明鸟真身是谁还至于流落他乡?您知道这条消息现在在黑市值多少钱?”   肖宗镜道:“朝廷悬赏他的花红是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姜小乙不屑地一撇嘴,“八百两买他一条袖子吧。”他伸出手指。“至少要这个数。”   肖宗镜不语。   “黄金五千两!”   肖宗镜静了片刻,道:“一个江湖打手,竟值这么多钱?”   姜小乙道:“这就是您不懂行情了,想要他命的,想要他财宝的,更多的是想要他本事的,愿意出这个数的人太多了。”   肖宗镜淡淡一笑,又问道:“那小兄弟你呢?”   “我?”   “你可有什么名号?”   姜小乙赧然摆手:“大人说笑了,小的出身卑微,不过是江湖上吃剩饭的,根本上不得台面,哪配有什么名号。”   肖宗镜摇头:“这话有失公允。你知恩图报,既讲义气,又有胆识,为何上不得台面。”他低声道:“我反倒遇过一些江湖人,平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临了却连官差的面也不敢见。持武行凶,称霸一方,却也只为中饱私囊,毫无益处于他人。这样的人,就算名声再响,武功再高,又有什么可取之处呢。”   姜小乙听得一顿,悄悄侧头。肖宗镜正专注后院情况,姜小乙瞧着他小半张侧脸。他年龄大概三十有余,容貌端正,威仪出众,神色与言谈一样,虽平淡亲和,却又不失庄严大方。   姜小乙游走江湖,三教九流之人见过许许多多,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他心中微动,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肖宗镜低声道:“出来了。”   库房门开了,伙计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一包捆好的药材。姜小乙和肖宗镜对视一眼,跳出院落,绕回正门。   门口等着一辆马车,伙计从药铺出来,直接上车,马车朝南驶去。   二人并不多话,迅速跟了上去,马车拐来拐去,没往偏僻处行驶,最后竟进了闹市区,停在一间妓院门口。   姜小乙瞠目道:“竟然光明正大藏在妓院里,他胆子也太大了。”   肖宗镜道:“确实。”   这妓院名为采金楼,是齐州城里最有名的妓院,入夜才开张,现下大门紧闭。   伙计叩门,不多时,门开了道缝隙。姜小乙和肖宗镜藏在对面的胡同里,二人眼力极佳,借着缝隙,瞬息之间便看清门内情形——开门的是个黑青脸的壮汉,身高八尺有余,孔武健硕,身着黑色武僧服,系着头巾,手持降魔宝杖,颈上戴着一串金光闪闪的佛珠,气势惊人。   想来就是其中一位疯魔僧了。   疯魔僧检查了药品,放人进门。   姜小乙道:“有这门神在这,现在恐怕不易进去,不如……等入夜再说?”   肖宗镜:“迟则生变。”   若是刘行淞的人到了,再想擒住公孙阔就没那么容易了,最好速战速决。   其实姜小乙也不想拖延,达七只能等他两天,他还急着拿钱呢。   姜小乙略微思索,道:“公孙阔应该跟采金楼的花魁巧琼在一起,巧琼的房间在三楼正中央,门上挂着三支孔雀翎。疯魔僧共有三人,如果是分开防备的话,很可能是一人守正门,一人守楼梯,一人守三楼长廊。”   肖宗镜望着采金楼,平静道:“或许吧。”   姜小乙紧盯肖宗镜。   “大人。”   “嗯?”   “您觉得那疯魔僧武艺如何?”   “相当高明。”   “那您……”   姜小乙欲言又止,肖宗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想问,我打不打得过他们?”   姜小乙恭维道:“这是哪的话,大人只要出手,自然是马到成功的!”   肖宗镜摇头道:“未必,一山还比一山高,没交手前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赢。”说着,他走了几步,姜小乙下意识跟了上去,被肖宗镜拦下。“你若今后还要在齐州生活,不宜露面。楼内凶险,我一人去就行了。”   姜小乙微怔。   其实,他还有后手打算。他腰带里藏着一包钩吻散,一铢就可要人性命,无药可解,是他平时防身所用。这是他刚刚在药铺里生出的想法,等肖宗镜与公孙阔的侍卫们起了冲突,自己就趁乱去后厨下毒——如果肖宗镜没有得手,公孙阔极有可能要继续他的春宵好事,那正好可以毒死他。   这对姜小乙来说是最轻松,也是最稳妥的报仇之法。   可就在刚刚这一瞬,他莫名担心起肖宗镜的安危来。   他再厉害,也只是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如何敌得过那三个凶神恶煞的僧人。就算敌得过,想必也要拖很久,等公孙德的人来了他就无法脱身了。而公孙阔一旦被毒死,这笔帐肯定要被算在他的头上,以公孙德对其子的溺爱,一怒之下诛杀皇差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姜小乙心中涌出一股奇怪的冲动,他叫住了肖宗镜。   “大人。”   肖宗镜走到胡同口,回过头。   姜小乙似乎也没想好要说什么,支吾了一会,道:“呃……正、正面交手颇有风险,不如我们直接从三楼窗子进吧。”   肖宗镜:“三楼?”   姜小乙道:“对,我们蒙上脸冲进去,您只要牵制住疯魔僧,三息之间小人定取公孙阔的狗命!咱们杀了人就跑,以你我的脚程,他们追不上的!”   肖宗镜又笑了。   “小兄弟,你又忘了我是公人了?”   “就算按照本朝律例,公孙阔也是罪恶滔天,理当问斩!”   肖宗镜耐心道:“想要问斩犯人,要有实证,更何况他是四品官员的亲眷,需要押送天京,由刑部审定,都察司参核,法寺审允,最后会奏皇上核准。没有真凭实据就定罪杀人,那叫滥用私刑。”   姜小乙惊呆了。   “你还要带他去天京?”   “当然。”   姜小乙急得脸涨红,道:“你带他去天京,那就是有真凭实据也定不了罪了,你自己就是当官的,难道不知道吗?到时就是白忙一场啊!”   这话把肖宗镜说得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从早上到现在,就这句话说得最为真情实意。”言罢,苦笑着摇头。“惭愧啊。”   姜小乙:“大人!”   肖宗镜止住他的话,缓缓道:“小兄弟,我杀公孙阔,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但那不过是泄愤之举。在下来此,是为了让公孙阔认罪伏法,以儆效尤。”他停顿片刻,语气稍重了些。“你说你来找我,是想为敏娘一家讨个公道。在下就在此向你立个誓,一定给你这个公道。”随后,他朝姜小乙郑重一抱拳,肃然道:“小兄弟,多谢相助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采金楼。 第6章   采金楼内并不安静。   一楼大堂里坐着十几个侍卫,拼了两张桌子,正在摇骰子赌钱,喊声此起彼伏。   这些人都是公孙阔的贴身随从,他们在齐州骄纵惯了,深信公孙太守的实力,并不担忧所谓的“皇差”。   他们玩得肆无忌惮,毫无所惧。而从楼上时不时传出的女人的媚叫声来看,他们的主子公孙阔本人也正在热闹着。   整栋楼里,只有三个人是安静的,便是那三位疯魔僧——空慧、空戒、空定。他们如同姜小乙预料的一样,分别防备于大堂中央,上楼的廊道,和花魁的闺房口。   疯魔僧们手持念珠,席地而坐,闭目参佛。他们看起来与这环境格格不入,而公孙阔的随从们也确实从不理睬他们,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三个怪人。   忽然,有人叩响大门。   恰好一个随从路过门口,顺便开了门。见一男子站在门外,一袭黑衣,身材高大,仪态挺拔,神色倒是十分和善。   随从问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男子笑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还是进去说吧。”   “哎,谁让你进了,滚出去!”随从想推开男子,但男子的手先一步伸向他胸口,还没擦到边,随从已经摔进门内。   男子进了楼,反手将门关好。   “哎呦!”那随从在地上滚了两圈,骂骂咧咧爬起来,再次扑向男子。男子微一侧身,伸手再次探向他的胸膛上。他出手并不快,也看不出使了多大力气,甚至好像碰都没有碰到,可随从又一次被甩飞了出去。   屋里其他人看到这番景象,都惊疑非常。   “怎么回事?”   “闹鬼了?”   只有三位疯魔僧没有吭声,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   这男子正是肖宗镜。   其他随从们相互看了看,推开牌桌,抽出刀子冲向他。肖宗镜步伐灵活,也不出重手,就是像刚刚那样,用手掌轻轻探向这些随从们的胸口,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摔了出去。   几个眨眼的功夫,十几个人已经全部倒在地上,叫苦不迭。   “闹鬼了……真闹鬼了!”他们冲疯魔僧们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起来啊!”   空慧:“这不是闹鬼。”   随从嚷道:“怎么不是闹鬼?他一伸手我们就飞出去!他分明会妖术!”   空慧:“你们是被他打飞的,只是你们自己看不出来而已。”   三楼房间内的公孙阔听到楼下的喧闹声,喊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随从们应声道:“公子别急!不小心进来个杂碎,小的们这就给他赶出去!”随后对那三名疯魔僧说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快点给他弄出去!”   空慧看着黑衣男子,缓缓道:“贫僧曾听闻,寸劲功夫练到家,发力距离奇短无比,境界高深之人,甚至可做到沾衣发劲,出手快到肉眼无法察觉,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肖宗镜:“雕虫小技而已。”   空慧:“阁下是何人,来此何事?”   肖宗镜伸手指了指三楼,道:“在下自天京城来,奉命拿他归案。”   随从闻言一惊,道:“天京来的官员不都在衙门里?你是怎么找来这的!”   肖宗镜道:“我怎么找来你不用管,今日我要带走公孙阔。”   随从们听了这话,顿时慌张起来,想要上楼去给公孙阔报信。空戒站在楼梯中央,将他们都拦住了。   随从骂道:“臭和尚让开!”   空戒抡起降魔杖,四五个随从像是晾白菜一样被挂成一排甩下楼,惨叫声四起。离得最近的一名随从刚想骂人,空戒降魔杖落地,铿锵一声,震得他胸腔颤栗,险些一口血吐出来。   空戒怒目而视。   “谁也别想上楼!”   肖宗镜面色不改,道:“大师好大的火气。”   三楼的空定开口道:“公孙阔你不能动。”   肖宗镜道:“为何?”   空定道:“没有原由,此人你不能动。”   肖宗镜笑道:“佛法不是说事事皆有因果,怎能没原由呢?”   空定:“阁下无需多问,我们可以放过你,你快些离开齐州吧,莫要以身犯险。”   肖宗镜:“多谢大师仁慈,但在下职责所在,实是走不得。”他于大堂内缓缓踱步,心中计算着日子。“说起来,三位大师来齐州保护公孙阔,已有几个月了吧?也就是说敏娘一家的案子,三位也是见证人了。”   疯魔僧并未言语。   “那在下就不得不再多问一句了。”至此,肖宗镜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你们三个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烧死的,还是亲手将他们一家四口葬送了?”   空戒闻言再跺降魔杖,怒吼一声。   “大胆!”   这一杖下去楼板尽碎,他的吼声饱含至刚真气,楼下没有内力护持的随从们登时眼冒金星,仰面晕了过去。   “朝廷的走狗,也敢在此放肆!”   “走狗?”肖宗镜冷笑道,“大师这话好生奇怪,若朝廷的人就是走狗,那各位大师也在为走狗卖命吧。”   “你——!”空戒眼中燃烧熊熊烈火,恨不得将肖宗镜剥皮抽筋。   “空戒。”空慧叫住了他,转首对肖宗镜道:“阁下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看着又如何,做了又如何?”   肖宗镜:“看的话,菩萨管。做的话,在下管。”   空慧嘴角慢慢勾出一个森然的笑。   “阁下好大的口气。”   他缓缓起身,随着他的站起,三楼的空定也站了起来。三名疯魔僧手持降魔杖,如魁梧的山峦,将塔楼笼罩。   肖宗镜抬头:“大师们坐禅坐够了?可参出什么佛理了?”   空定沉声道:“我们师兄弟的救世之心,不是你一只天京的家犬可以置喙的。”   肖宗镜淡淡一笑,利落地翻起下摆。   “多说无益,动手吧。”   “你自找的!”空戒早已忍无可忍,抡起降魔杖从天而降,端是一招力劈华山!   这一棍气力盖世,若被打中定是骨烂如泥。而且空戒此招暗藏乾坤,他将内力注入降魔杖,气比杖长,如果敌人被其气势恫吓,后退躲避,定要遭殃。即便只被杖风擦个边,也必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没想到肖宗镜面对如此震慑的一招,竟纹丝不动,在降魔杖降至头顶三寸之时,他突然向前探步——   一旁的空慧和空定看在眼里,眼角微颤。   力劈华山最大的弱点,便是人将气力全部灌出,所以一旦被敌人近身,便有空门大开的危险。肖宗镜步法精妙,瞬息就到了眼前。空戒心惊之余连忙变招,压低身形,一招判官脱靴,攻向肖宗镜下盘。   肖宗镜躲避杖风,向上一跃。   他跳得不高,双腿紧贴胸腔,便腾出了近七成的空余。   空戒紧追不舍,一翻手,将杖上挑。他内力精深,杖头因真气流动,发出隐隐低鸣声。肖宗镜感觉到自己的发丝受到气力波动的影响,向外发涨。他目光盯着长杖走向,看出对方想将自己挑飞,在空中卸了力气,再下杀手。   他双脚一前一后,向下伸出。   空戒没想到肖宗镜竟然主动迎招,正和了自己的意,顺势扎稳下盘,要来个正面相碰。   然而,就在肖宗镜脚尖踩在杖头的一瞬,空戒顿感力重千钧,别说挑飞,就连兵器都险些脱手。他心下大怒,咬紧牙关再催内力,这往日里少说七八百斤的力道,此时就像是给肖宗镜垫脚的一样,被他轻轻一踏,向后一翻,轻巧落地。   “原来如此。”肖宗镜道,“使的是少林疯魔棍,所以就叫疯魔僧。”   “少废话!吃你佛爷一棍!”空戒叫骂着再次攻了上去。   在他们交手的时候,空定翻身下楼,与空慧站在一起。   “师兄可看出他的武功路数?”空定问道。   空慧摇头。   肖宗镜使用的都是最基础的身法,翻转腾挪,交替错合。只不过他用得比常人更加游刃有余,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甚至连个起手的架子都没有,收枝拢叶,化繁就简。   空慧的目光越看越凶狠,他系紧头巾,沉声道:“此人日后必成大敌,杀了他!”   空定空戒齐称是。   肖宗镜听到空慧的话,产生了那么一瞬间的疑惑——这似乎不像是一个保护公孙阔的人该说的话。   不由他再想,空慧和空定加入了战局,三把降魔杖如狂风骤雨般向他袭来。   三个僧人配合密切,招式相辅相成。同样都是少林疯魔棍,空戒刚猛,空定阴狠,空慧变幻多端。三人结成阵法,威力大增,攻势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肖宗镜看出对方是不杀自己誓不罢休,也不敢怠慢,闪躲杖风,身法愈加迅捷敏锐。   佛门武功至刚至阳,只要被降魔杖擦到的地方,不管是桌椅、地面、墙板,全部碎得干干脆脆。一块飞起的木块擦着肖宗镜脸边而过,他一个鹞子翻身将将躲过,口中道:“这样下去可不行……”   微一侧目,与距离最近的空戒对上眼神。   空戒心中一惊,肖宗镜的目光中流露瞬间的笑意,电光火石间猛地发力。空戒眼睑一抖,横杖抽身,可惜对方速度太快,手已探向他的腰间,一伸一缩,眨眼间又退了回去。   空戒摸不清肖宗镜的意图,心下困惑。   肖宗镜道:“借用。”   他刚说完,空戒才感觉身上一松,他低头看,原来是自己的腰带已被肖宗镜解了下来,攥在手中。 第7章   从肖宗镜进了采金楼的那一刻起,姜小乙就开始了内心的煎熬。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钩吻散,按照计划,他此时应该去后厨下毒,可那双脚说什么就是迈不出去。   正犹豫之时,一个人从二楼房间翻了出来。姜小乙认出那是公孙阔的一个侍卫,顿觉不妙,正准备追上去,对方已经骑上马逃走了。   他必然是去报信了。   姜小乙思忖道,此人逃得如此仓惶急切,至少说明疯魔僧没有立刻拿住肖宗镜,他们应该还在纠缠。   姜小乙望望采金楼,又望望那侍卫逃去的方向。明明是秋天,他额头竟冒出些许薄汗来。他杂七杂八想了一大圈,最后脑子里只剩下肖宗镜与他诚恳道谢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把药又塞回了腰带。   采金楼的香房内,公孙阔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他从巧琼身上下来,光着屁股来到门口,推了个小缝往外看。   只见楼下三名僧人降魔宝杖在手,急风骤雨般攻向一名黑衣男子。长杖轰鸣,佛力沛然,整座大堂金光四射,晃得公孙阔细小的三角眼几乎睁不开,浑身肥肉与之共颤。   而那男子手里只有一条五尺长的腰带,腰带本是布做的,按理来说应是软绵无力,可在这男子手中却是烈烈生风,抽打之下,竟发出穿云裂石,震耳欲聋的声响。整座采金阁在这四人眼花缭乱的对决中,如风中危楼,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公孙阔的认知,他关上门,颤颤巍巍地披上衣服。   床上的花妓巧琼也害怕起来,扶着床边道:“爷,出什么事了?”   公孙阔慌张道:“我我我、我得走了!你你你,你可帮我拦着点!”   巧琼哭丧着脸道:“爷要奴家怎么拦啊!而且爷,你要如何走,这可是三楼啊!”   公孙阔本也没有想好该怎么逃,但他知道绝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这时楼下又是一声巨响,吓得公孙阔满头冷汗哗哗流。“不成了不成了!我得赶紧走了!”他情急之下跑到窗户边,一推窗,忽然听到一声:“哎!”   姜小乙刚爬到这,险些被窗子给扇下去。   公孙阔完全没料到窗外有人,颤栗道:“……什么人?!”   姜小乙冷笑一声,道:“索你命的阎王!”他一脚给公孙阔踹回屋里,公孙阔受到巨大惊吓,脑袋一磕地,人就晕过去了。   巧琼吓得花容失色,就要放声大叫,姜小乙手脚麻利,在她吸气之时便一记手刀将其砍倒。   姜小乙蹲到公孙阔身旁,看着他横肉丛生的脸,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浓浓的厌恶。   这么好的机会,当真不杀?   帮肖宗镜把他弄去天京受审?此举不仅要冒风险,而且他与达七约定的时间也绝对来不及了,一百两金子的报酬很可能也要打水漂了。那自己辛辛苦苦,跟达七那个臭得令人发指的烟鬼躲在破茅屋里两个多月,到底图什么?   就在他犹豫之时,楼下的肖宗镜与三位疯魔僧战得正酣。   空戒一杖袭来,肖宗镜用腰带借力一抽,将其拨向另一侧的空定面前。一旁空慧见状,插手阻拦。三根降魔杖相撞的一瞬,碰撞出震彻云霄的金石之音。   刹那间,好像有人敲响了佛国的金钟,洪声响起,透彻心灵,姜小乙浑身一震,冷汗淋淋,脑中一切杂念荡然无存。   “算了!”他低声道,“一百两金子而已,下次再赚就好了!”   姜小乙下定决心,起身环视周围。屋子角落有个上锁的大箱子,他走过去,从发髻里抽了一根细铁柄,在锁头上稍稍鼓捣了一下,锁便开了。   箱子里装的都是巧琼的衣服,箱子很大,富余颇多,姜小乙把公孙阔拖了过来塞进箱内,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放到他嘴里。   姜小乙道:“这药会让你昏迷三日,看你这一身肥膘,大概也不至于饿死。”   谨慎起见,他给巧琼也喂了一颗药。这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时间紧迫,唯有先这样处理了。   锁好箱子,姜小乙回到屋子中央,闭目凝神,深吸一口气,静心神咒于脑中一闪而过。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清净杂思后,姜小乙运起心法,猛睁开眼——血红双瞳中,周遭一切事物瞬间变得模糊不清。漫天风雪夹杂着鲜血和利刃的气味,一名女童的游魂浮现在晨间的血雾中,直直看向自己。   姜小乙在她的注视下,身体迅速发生变化,骨架变小,五官移位,喉结消失。最后竟成了一名十七八岁女子的模样。   看来达七果然没有猜错,姜小乙的确是个女人。   少女容貌眨眼即逝,姜小乙右手一变,掐起紫微招神大印,借受胎化易形之术,面容再次模糊,发丝无风自扬。她生吞一口长气,屏住呼吸,催动此气随气脉游走全身,关节松动,骨轻如烟。她以心法催动气息再次移位,堆出粗大的手脚、肥头圆耳、满是横肉的肚子、细小的倒三角眼,正是公孙阔的样貌……   就在姜小乙在屋内运功之时,楼下的决斗已臻白热。   那一声洪钟不止敲醒了姜小乙,也让三位疯魔僧内心剧震。   空慧不禁赞叹道:“阁下好功夫!”   肖宗镜:“大师也不差。”   空慧又道:“若非内心清明,断敲不出此声,若阁下遁入空门,潜心修佛,或可证得阿罗汉果。”   肖宗镜笑了:“大师未免也太看得起在下了。”   空慧接着道:“但若阁下执意为朝廷效力,逆天而行,必将遭受苦难折磨,束缚自由,永世不得解脱。”   肖宗镜神容不改,只是笑容淡了点,低声道:“苦难折磨……”   屋外传来马蹄惊扰之声,众多人马将采金楼团团围住。肖宗镜后退两步,原地站定,双手拉直腰带,也像握着一把降魔杖般横在身前,豁然沉喝:“何足道哉!”   话音甫落,他周身倏地腾起一股浩然真气!   疯魔僧们没想到他战了许久,竟还有如此余力,不由大吃一惊。他们也意识到这恐怕是最后一击,纷纷提气凝神。三人心有灵犀,决定先下手为强,空慧爆喝一声,三把金刚降魔杖顿时朝着肖宗镜头上劈去!   一把力劈华山可近身克制,但三把降魔杖把所有路线都封堵住了,肖宗镜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他双脚扎稳,举起腰带于头顶。空戒见状大喜,他深知不论肖宗镜的内功有多精深,一条布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得住三把降魔杖,杖上真气定会将腰带撕裂,进而敲烂肖宗镜的脑袋。   眼看降魔杖就要接触到腰带,空戒不由大叫一声:“着!”然而刹那间,原本赫然而立的肖宗镜忽然松懈了,他手中崩得直直的腰带也软了一点,中间落了一道小小的弧线。此等高手对决,招式来往何等精妙,即便是这不到一寸的长度,仍然让三人感到杖头一空,手下力气卸掉了半分。疯魔僧们心道一句不好,可覆水难收,肖宗镜抓准时机,再次弹直布带。   他巧妙地将四人的力道在头顶融合,再推送出去。所谓一力降十会,一巧破千斤,肖宗镜借力打力,将三把降魔杖全部弹飞。   疯魔僧们不想松开兵器,身体便不由自主向后仰去。他们急急回防,因为腰腹力量强悍,他们重新调整架势也不过用了一个眨眼的时间。   然而,就是这么眨眼的瞬间,肖宗镜扎身猫腰,右拳捏实,照着三人的小腹便是三拳出手!   这三下看起来就是最普通的短拳,是所有习武之人的入门拳法。   只有中招的三人才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同。   这迅捷的三记短拳,在离他们小腹还有半寸左右的时候,竟还有一个二次的加力,就如他刚进门时,对那些随从们使出的招数一样。肖宗镜深知疯魔僧们有真气护体,普通的外家拳对他们来说不过隔靴搔痒,不起作用,他只能选择用这样极限的寸劲把力打入他们体内。   三位疯魔僧都听到了声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用身体,犹如平野闷雷,亦如沉石落井,等回过神时,庞然之力已在体内蔓延开来,钝痛彻骨!   这其实算是肖宗镜第一次主动出击,至此,三位疯魔僧才彻底认清他们之间实力的差距。肖宗镜那看似简单的招式里,蕴藏的对气力炉火纯青的掌控,和对战斗笃定泰山的自信,若非千锤百炼,身经百战,不可成之。   三人颈上挂珠被真气震开,金珠稀稀拉拉散落一地,正好有三颗珠子滚落到肖宗镜面前,他弯腰捡起,以作留念。   肖宗镜绕过他们往楼上走。   “站住……”空慧在三人中修为最强,挨了一拳还能说话。“为何不杀我们?”   肖宗镜最后那三拳,虽说威力惊人,但只是运用技巧打出了高超的寸劲,虽然疼到了家,但说到底只是皮肉伤。   空慧:“以阁下的功力,若想下杀手,我们师兄弟的内脏怕是早已捣成烂泥了吧。”   肖宗镜:“敏娘一家,是你们杀害的吗?”   空慧顿了顿,道:“不是。”   肖宗镜点点头:“我猜也不是。那你们就与在下此行无关了。”他走到三楼,空慧忽道:“敢问尊姓大名!”   “肖宗镜。”   “唯心为宗,万法如镜,阁下心识澄明,更甚我等。”空慧搀扶起两个师弟,对肖宗镜道:“真希望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等还能有机会与阁下一同修佛论道。”   肖宗镜摇头:“俗人贱命,与此无缘。”   他来到花魁房门口,抬脚一踹,反锁的房门轰然倒塌。   与此同时,采金楼的大门也被推开了,一群人手持兵器,乌泱泱地冲了进来。 第8章   屋内。   肖宗镜与“公孙阔”大眼瞪小眼。   来得实在太快了,姜小乙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   现在就告诉他实情?   不行,她余光便能看到从楼梯上来的官兵,现在说肯定来不及了。   还是伺机而动吧。   姜小乙猛吸一口气,仿照着公孙阔的性格朝屋外大声呼救:“来人!快来人啊!救命啊!”   官兵听到她的呼救,脚步加快,将房间包围起来。   肖宗镜眼神偏移,姜小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晕在床上的巧琼。她心道糟糕,如果肖宗镜把巧琼弄醒了,搞不好会再生状况。   想到这,她披上衣服就往外冲。   “我爹呢!我爹来了没有!”   见她要跑,肖宗镜果然动作了,右脚下了个绊子,姜小乙为求逼真,硬生生摔了个狗啃泥。虽然易容成了公孙阔,但身体还是姜小乙自己的,疼是真疼。   “哎呦!可摔死我了!”   肖宗镜把她拎了起来。   为了易容成公孙阔,姜小乙特地采用了吞气压重的办法,少说也坠了两百来斤的分量,可肖宗镜单手提着她就跟拎起一筐鸡蛋差不多。起身后,他的手顺势搭在她的后颈上,她浑身一麻,就不敢动了。   “公孙少爷,劳驾走一遭了。”   姜小乙就这么被他挟持下了楼。   她悄悄瞥了一眼,发现肖宗镜的脸色不太好。   来的这些人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但从他们的行动举止,和持有的兵器来看,很明显他们不是普通老百姓,也不是官府衙役,而是士兵。   来到采金楼外,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将门口团团围住,打头的有三个黑脸汉子,身着常服,骑着高头大马,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姜小乙认识这三个人,她和达七在齐州两个月,把他们的底细摸得都差不多了。   这三个都是齐州驻军军官。   人群中停着一辆轿子,上面下来一个人,正是公孙德。   姜小乙见了他,马上撕心裂肺地喊了声:“爹——!”   “阔儿!”公孙德见儿子被人拿住,心急火燎,他指着肖宗镜大怒道:“何方贼人!胆敢在此闹事!还不快快放了阔儿!”   肖宗镜冷笑一声,道:“公孙大人,你既叫了这么多人前来助阵,想来报信之人应该已经告诉你我来自何方了。”   公孙德沉着脸道:“老夫不管你是谁,马上放了阔儿。”   “令郎的案子查清之前,不能放人。”   “我儿清白,天地可鉴!”   打头的那位骑马大汉手持马鞭,凌空一抽。   “废什么话?你到底放不放人!”   肖宗镜看向他:“你又是何人?”   那人狂傲道:“爷爷是谁不用你管,你只管放人。你既然来了齐州,就得按齐州的规矩办事。你放心,只要你放人,我们绝对不为难你。不管你来办什么案子,我们都能让你跟上面有个交代,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肖宗镜脸色阴沉,姜小乙冲那人喊道:“王千户!快救我!”   王千户心中大骂,亏他们特地换了衣服前来帮忙,这公孙阔竟然不打自招,当真是头蠢猪。   “原来是位千户。”肖宗镜看向另外两个骑在马上的人。“那想必这二位也是驻军将领了。”他环顾四周,目测来了两百多名士兵,外围还有五六十个衙役,最后是一些围观百姓,挤在角落里偷偷看热闹。   王千户破罐子破摔,仰脖道:“废话少说!识相的就快点放人!”   肖宗镜:“兵部调令在哪?”   王千户:“什么?”   肖宗镜道:“要动百人以上的军队,需有兵部调令,这王千户不会不知道吧。”   他说话声音并不高,可字字清晰,满满风雨欲来之感。姜小乙听得心里打颤,尤其现在肖宗镜的手还放在她后颈上。这可是个极度危险的位置。万一王千户不长眼睛惹急了肖宗镜,他一怒之下来个先斩后奏,就地撕票,那她可怎么办呢。   王千户闻言大笑:“调令?爷爷还没要看你的调令呢!”   肖宗镜从怀里取了一纸文书,两指一夹,飞给对方。   王千户伸手去接,没想到这书信快如柳刀,他没捏紧,虎口一凉,竟被割了个半寸长的口子。   “哎呀!”他捂住受伤的手,怒火中烧,文书看也不看就给撕了。“调令是假的!爷爷看你就是冒充朝廷官员的反贼!挟持太守家的公子,以图作乱!”他朝着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喊道。“最近齐州不太平,混进来不少图谋不轨的乱军分子!为了大家的安危,谁在齐州闹事,老子就治谁!”   肖宗镜看着被扔在地上的破碎文书,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王千户没听清:“什么?”   肖宗镜猛然爆喝:“我说你好大的胆子!”   平地起惊雷,他这一声怒吼威力远胜于空戒,在场众人无不听得心神俱裂。马匹也受到了惊吓,惊恐嘶鸣,直接将王千户掀了下去。   姜小乙离得最近,她在肖宗镜运气之时就已觉不妙,下意识运功护体,但她远远低估了肖宗镜的内力,这一嗓吼完,她顿觉两耳发涨,眼冒金星,喉咙一腥,一口血就吐了出去。   公孙德亲见爱子受创,心痛难当,一时间什么都不顾了。   “杀了他!快给我杀了他!这一定是反贼!真正的朝廷官员现在都在衙门里!绝不能让贼子趁乱冒充,为祸齐州!”   王千户从地上爬起来,高声道:“来人!”   肖宗镜唇边笑出两道浅浅的纹路,左手攥紧姜小乙,右手从地上一个被他吼晕了的士兵怀里抽出一把刀。   他抽刀的速度很慢很慢,却稳得不像话,铁石之声似被无限放大,众人不由自主屏气凝神,直到他刀尖离鞘,才重新喘息。   “公务在身,不容阻扰。”肖宗镜沉声道,“我不愿多生事端,但若有人执意妨碍,就别怪某刀下无情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王千户,他们距离三丈开外,可被那双眼睛一盯,王千户顿时感觉自己就像是平原上的一只兔,被鹰隼瞄中,无处可逃。他很快又想到,以少敌多,对方很有可能要擒贼先擒王,连忙又往后退了几步。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姜小乙生生把血咽了回去,拼尽全力喊道:“住手!快住手!”   公孙德:“阔儿!”   她冲公孙德道:“爹,别动手!孩儿就跟他去衙门走一趟!”   公孙德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姜小乙扭头对肖宗镜道:“大人,你要审案,总得有真凭实据吧。”肖宗镜冷眼审视着她,姜小乙又冲公孙德道:“爹!没有证据他不会拿我怎样的!”   公孙德:“可是……”   姜小乙捶胸顿足,痛哭流涕道:“现在动手,孩儿恐怕性命不保啊!”   公孙德其实也有担忧,这肖宗镜看着绝非善类,若真动起手来,他狗急跳墙取了公孙阔的性命,那可就糟了。   几番考量后,公孙德道:“好,那就先委屈你了!”他喊住王千户。“先放他们回衙门!在后面跟着!”他警告肖宗镜道,“既然你想查,老夫就让你查!但你要是没有证据,敢平白污蔑我儿,老夫定不饶你!”   见士兵们放下了刀剑,姜小乙暗自松了口气。忽然感觉后背一凉,回过头,肖宗镜正盯着她,似乎在提防她有什么阴谋。   他冷冷道:“你若真怕死,就别想着耍花招。”   姜小乙就这样被肖宗镜带回了衙门。   谢瑾和徐怀安正在衙门里与张铨周旋,见肖宗镜押着个人进来,吓了一跳。   “这……”   张铨比他们更震惊,瞪着姜小乙:“少爷?!”   谢瑾道:“少爷?这是公孙阔?你怎么会——”   肖宗镜把姜小乙推给谢瑾,道:“看好他,人丢了拿你是问。怀安,跟我过来。”他把徐怀安叫到无人处,低声道:“要辛苦你一趟了。”   徐怀安一见肖宗镜的神色,就知他动过真怒,他抱拳道:“但凭大人吩咐!”   肖宗镜道:“你去一趟抚州,那是敏娘和旬瀚的老家,他们户籍落在那里,成亲是有婚书的,你尽量找,找不到的话,也寻些他们是夫妻的证据,找到后直接回天京复命。”   徐怀安虽有疑惑这些消息从哪来的,但他对肖宗镜的命令向来不多过问。   “属下定不辱命!”   肖宗镜:“等下从后面出去,悄悄走。”   徐怀安:“是!”   肖宗镜回了大堂,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公孙德见肖宗镜回来了,问道:“你打算何时审案?”   肖宗镜看了一圈,道:“这些人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审。”   公孙德:“审案我们都需在场。”   肖宗镜:“不行。”   公孙德气不打一处来,无奈公孙阔被人家拿在手里,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在这时,一个随从跑进来,到公孙德耳边递了几句话。公孙德听完后,对肖宗镜道:“老夫可以不在,但老夫必须要留个人在此,以防有人滥用私刑,屈打成招!一个人总可以吧!”   肖宗镜点头:“可以。”   公孙德招手,一位师爷模样的文人站了出来,公孙德低声交代:“孙师爷,定要帮老夫照应着阔儿,若有不对,马上报信!”   最后,大堂里只剩下肖宗镜、谢瑾、姜小乙,和公孙德留下的师爷。   这位孙师爷四十几岁的年纪,束发蓄须,手持折扇,大模大样道:“那各位大人就开始审吧?”   肖宗镜头上顶着“明镜高悬”的牌匾,窝在椅子里不发一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姜小乙,又像是透过她飘向更远的所在。   他脑中思索的,是刚刚那个随从来传了什么话,竟让公孙德这么轻易就离开了。   最合理,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解释,就是刘行淞的人到了。能这么快到,说明此人脚程完全不逊他们,必是个高手。   肖宗镜内心叹了口气,看着堂中站着的胖子,如今周遭都是眼睛,刘行淞若再派人来,就是雪上加霜,该如何给他送到天京呢?   肖宗镜在愁,姜小乙也在愁。   该如何把那两个人支走,让自己与肖宗镜独处呢?   时不我待,姜小乙当机立断。   “大人,尿急!”   谢瑾道:“你怎么那么多事!”   姜小乙冤枉道:“明明就这一件!”   孙师爷道:“人有三急,这有什么奇怪,我陪少爷去。”   肖宗镜自然不会让公孙阔离开自己的视线,起身道:“就不劳先生了。”   肖宗镜跟在姜小乙身后,走向后院的茅房,一路都在思索押送公孙阔去天京的方法。来到便溺之所,臭气熏天,姜小乙仔细检查,此地并无他人。   她看了一圈,最后跟面无表情的肖宗镜对上眼神。   肖宗镜:“等什么,要在下给少爷扶着吗?”   姜小乙脸上一红,低声道:“大人,是我……” 第9章   “你?”   “对,我。”   肖宗镜眯起眼睛,似乎不解其意。   “大人,小的是姜小乙。”   “……你说什么?!”   自打见面到现在,姜小乙终于在肖宗镜的脸上见到了诧异的神情。   肖宗镜:“这是怎么回事?”   姜小乙:“大人莫怪,这只是小的走江湖的小把戏而已。”   肖宗镜上下打量,缓道:“这可不是什么小把戏吧……”肖宗镜是名官差,既是官差,就少不了要与江湖贼寇打交道,他自然也遇到过不少善于易容伪装之人,却还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功法。他蓦然感叹:“果然是江湖之大,无奇不有。”随即又想到什么,笑了一声,道:“怪不得,我就觉得有些不对,那花魁莫名晕在房内,你又心甘情愿跟我走。最奇怪的是,你听我一声大狮子吼,竟然只吐了那么一点血。”   姜小乙苦道:“大人可别提了,小的现在头还疼着。您不是说要带公孙阔回京受审吗?这一嗓子下去,他必是重伤啊。”   肖宗镜道:“我要的就是他重伤,只有我的内力能化他体内淤血,他既贪生怕死,就不得不听从我的命令。”   姜小乙道:“原来是这样,但这也只能牵制,万一公孙德找到高明大夫,他还是走不了。”   “没错。”肖宗镜脸色凝重。“我只是没想到,齐州已无法无天到如此地步,驻军没有调令,竟敢擅自行动。千户长私自调兵数百人,只为维护一个作奸犯科的纨绔。”   姜小乙道:“大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得抓紧时间。公孙阔就在……”她在肖宗镜耳边说了一阵,肖宗镜思考片刻,道:“那你怎么办?”   姜小乙:“大人放心,小人自有脱身的办法。”   肖宗镜沉吟片刻,摇头道:“不行,这太危险了,刘行淞已经派了帮手来了。”   姜小乙:“刘行淞?”   此人她有所耳闻,乃是永祥帝的贴身侍婢,一个权倾朝野的阉人。   “他是公孙德在京的靠山。”肖宗镜道。   “原来如此。”姜小乙琢磨了一下,问道:“那他派来的人是谁呢?”   “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密狱的高手。”   姜小乙心中一紧。   就算她再怎么不做京师的生意,但“密狱”的大名她还是听过不止一次的。这是天京最神秘的组织,也是朝廷的头号走狗,内部高手如云。在江湖人眼中,密狱臭名昭著,恶贯满盈,任何跟他们作对的人,轻者家财散尽,重者祸及全族,满门遭殃。他们眼线众多,势力遍布全国,一旦被他们盯上,根本逃无可逃。   姜小乙谨慎起见,又问了一句:“他们……来了几个人啊?”   肖宗镜道:“还不知道,不过密狱的典狱长名叫戴王山,此人武艺高绝,又极为自负,若他亲自出马,必不会叫太多帮手。”   姜小乙惊道:“处理一个小小的公孙阔,需要密狱头目亲自出手吗?”   肖宗镜笑了,道:“戴王山来,不会是因为公孙阔,刘行淞派他来,只是因为我来了。”   那你又是什么人?   不等姜小乙再问,后面传来脚步声,孙师爷觉得公孙阔这一泡尿撒得也太久了点,怕出什么岔子,也跟了过来。   “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没事!”   姜小乙推着肖宗镜往外走,心下一横,低声道:“大人放心,不管是谁来,公孙德都会以公孙阔的安危为先,就请按小人说的做吧。”   回到大堂,肖宗镜开始询问案情,还没说几句,姜小乙又开始耍赖皮,嚷嚷着饿了。   谢瑾怒上眉梢,一拍桌案。   “你有完没完!”   孙师爷又开始摇扇子,道:“哎,谢大人,我们少爷被折腾这么久,腹中饥饿也是正常的事。更何况少爷本就是清白之身,只是为了配合诸位才委屈在此,吃口饭都不行?人都跟你们来了,还想怎样?”   谢瑾:“案子没审完,不能吃饭!”   孙师爷讽刺道:“那永远审不完,干脆饿死算了。果然是天京来的大人物,既不讲情,又不讲理。”   谢瑾一拔宝剑:“你——!”   孙师爷也不怕,站起身来。   “大人好大的官威,难道还想一剑捅了草民不成?这屋里究竟谁是官谁是匪!”   谢瑾怒火中烧,一双秀气的杏眼血丝密布。他自打加入侍卫营以来,从不以皇亲国戚的身份示人,他们此次来齐州,也只称自己是普通刑部官员。可现下看见孙师爷这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嘴脸,他着实生出一股想要亮明身份以权压人,或者干脆先斩后奏的冲动。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孙师爷大笑两声,捋捋胡须。   “大人莫不是被草民激出了本来面目?哈!真想动手,那就来吧!又何必在此装模做样,大言欺人呢?”   谢瑾气得是两眼冒金星,握剑的手都抖了起来。   身后传来声音。   “放下剑。”   谢瑾咬牙:“我——”   肖宗镜淡淡道:“你现在杀他,就是授人以柄,到时回了天京,我们还有什么立场审讯公孙阔?”   谢瑾忿忿不平,但终还是收回了宝剑。孙师爷斜眼盯着肖宗镜,冷冷一哼。   肖宗镜对孙师爷道:“先生请放心,我们绝不会做出越格之举。”随后又对姜小乙道。“只要你配合,你想吃什么都行。”   姜小乙:“那我要吃八宝楼的菜!”   孙师爷道:“少爷点的好!我这就去准备!衙门后面有房间,少爷稍作休息,咱们吃完饭再说!”   肖宗镜:“可以。”   谢瑾觉得一切都变得匪夷所思起来,他亲眼看着肖宗镜给公孙阔选了间客房,还烧了水,为他泡了壶茶。   谢瑾忍无可忍,把公孙阔锁在屋里,拉着肖宗镜出来。   “你是不是疯了?”   “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疯了!这案子还审不审了,他们明显是想拖延时间,你这都看不出来?”   “我稍后与你详说,你先去办一件事。甩开衙门的眼线,弄一辆马车,从南边出城,在城南二里处等我。小心行事,切不要被人跟踪。”   “……马车?”谢瑾奇怪道,“你要马车做什么?现在所有人都盯着公孙阔,他们不会让你把他带走的!”   “我倒希望他们都盯着他,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谢瑾虽满腹疑虑,但他知道现在问也白问,只得听命行事。   天色渐暗。   此时,太守府内,公孙德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桌子转个不停。   这张黄檀四仙桌上,叠着两条晃荡不羁的长腿。   一名随从急匆匆进了屋,禀告公孙德道:“大人,那个姓谢的从衙门后门出去了!”   公孙德:“出去了?去哪了?”   随从支吾道:“……太快了,没跟上。”   公孙德一巴掌呼了过去。   “废物!”   “哈哈哈!”有人在笑,正是那双腿的主人。   随从悄悄看了一眼,心说自己主子怎么说也是朝廷四品官员,这人竟然如此无礼,将腿搭在桌子上。   他视线向上,见此人一身黑底绣红的衣裳,身材魁梧,体格强健。他袖子挽着,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臂。再向上,随从瞧见了他的脸,大概三十岁左右,长眉入鬓,轮廓硬朗,眸如点漆,脸若刀削。   单看样貌,这应算是个英武的男子,但他气息阴鸷,周身流露着一股说不明的酷烈之气。端是任何人见了,都能感觉出来,这是个嗜杀成性,残忍无常之人。   他说道:“谢瑾的武功虽远远不及肖宗镜,但想甩开你的人还是易如反掌。他很可能是去找什么证据了,那女人家里你们处理好了吗?”   随从道:“早弄干净了,养的狗都烧成灰了!”   “专业。”那人笑道,“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公孙德急得满头大汗。   “如何不担心,老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绝不能让他去天京受审!”   那人道:“大人无需担心,他们自己来去自如不成问题,但如果带上公孙少爷,绝不可能突破几百人的防备,肖宗镜又不是神仙。”   公孙德道:“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要阔儿在他们手里,老夫就是如坐针毡!戴典狱,你快想想办法啊!”   原来这人正是刘行淞手下得力干将,密狱头领,典狱长戴王山。   这时,又一个随从匆匆跑来报信。   “启禀大人,孙先生从八宝楼买了饭菜回来,他说、说……”   “说什么!”   “孙先生说那新来的审案好像并不认真,凡他们提出的要求他都好商量,不过那个姓谢的就不一样了,气势汹汹,一副要追查到底的样子。”   “当真好商量?”   “是,孙先生说少爷死缠烂打,不让那新来的在屋里看着他吃饭,他还真出去了,说给少爷一个时辰的时间,吃完再审。”   公孙德转头问道:“戴典狱如何看?”   戴王山:“怪了。”   公孙德:“怎么怪了?”   戴王山没有多做解释,收回长腿,问那随从。   “肖宗镜当真放你们少爷一个人在屋里?”   “是,那姓谢的走了不久后,他也出门了,说要查些证据去。大人,王千户的人马都围在衙门外,只要大人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冲进去,救出公孙少爷!”   公孙德喜道:“好机会!快,命令——”   “不对。”戴王山打断了他,站起身,思索道:“谁走肖宗镜也不可能走,你当真看到公孙阔还在房间里?”   “是,小的亲眼看见的,不过他们锁了房门,把孙师爷和少爷都关在了里面。”   “不对。”戴王山摇头,“还是不对。”   公孙德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他急切道:“有什么不对的!事不宜迟,快些带回阔儿!那姓肖的武功高强,还请戴典狱贴身保护阔儿安全,等此事完结,老夫必有重谢!”   戴王山纹丝不动,笑道:“公孙大人莫急,以在下愚见,我还是先去找肖宗镜更稳妥一点。有我盯着他,他绝对无法带走公孙少爷。天京事务繁忙,肖宗镜待不了几天就得回去,这期间大人找好替死鬼,做好证据,将案子在此地了结,他们不能拿你们怎样的。”   公孙德置若罔闻:“不妥,万一刚好你出去时他回来了可怎么办?阔儿岂不是又有危险!我儿安危最重要,你快些前去,刘公公既然让你来帮老夫,那你就得听我的!”   戴王山听见这话,嘴角轻不可见地一沉,又马上恢复,淡淡道:“好吧,既然大人已经决定了,那就这么办吧。卑职这就去了。”   衙门内。   姜小乙正在吃饭。   八宝楼是齐州最好的酒楼,一顿饭菜最少也要几十两银子起,面对满桌山珍海味,姜小乙不想浪费,埋起头来胡吃海塞。   孙师爷在旁边念叨,叮嘱他等下不要乱说话。   “少爷不用担心,公孙大人自然会为少爷安排好一切,您只要——”   话没说完,门口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阴风扑面而来!   姜小乙塞了满嘴的鱼肉,差点没噎死。   “唔、唔!”   孙师爷大惊失色,指着门口黑影。   “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戴王山伸手在孙师爷头上一弹,孙师爷当场栽倒。   姜小乙捂着嘴:“唔——!”   戴王山哈哈一笑,一掌拍在姜小乙的背上,一股狠戾的真气渗入姜小乙体内,横冲直撞。姜小乙痛苦难耐,最后哇地一下,饭混着血,一同呕了出来。   下巴被人抬起,姜小乙看到一双阴鸷的眼。   戴王山居高临下,笑着道:“猪仔儿,爷爷来接你回家了。” 第10章   戴王山并没有自报家门,但姜小乙在照面的瞬间就确认了,这一定就是密狱的首领。   姜小乙对戴王山的第一感觉是——凶险。   当然,她从肖宗镜的身上也曾感受过凶险,不过那至少蒙着一层严律克己的表皮。戴王山则不然,此人太嚣张了,他几乎就是在炫耀着自己的凶煞。   也不知那公孙德哪里开罪了他,让他见面就给“公孙阔”来了手狠的。   “哟,公孙少爷怎么吐血了?”这人还假惺惺地过来安慰。“在下只想帮少爷顺个气,没想到劲使大了点,哈哈!”   他这一掌算是极为收敛了,毕竟不能真的给公孙阔一巴掌拍死。如果是平日,这掌对于姜小乙来说也不算什么。但恰巧今天她刚刚被肖宗镜的内力所伤,这口血就这么吐出来了,不过好在也阴差阳错契合了公孙阔这肾虚气短的体质。   她内里努力调和气息,脸上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抬着小三角眼观察戴王山。   姜小乙行走江湖,吃的就是倒卖消息,穿针引线这口饭。所以从某种方面讲,戴王山对她来说还是很“值钱”的。   密狱是极有实力的组织,这些年来栽在他们手里的江湖人不计其数,众人对其恨之入骨,无不盼望除之后快。但密狱又相当神秘,关于密狱的消息多是捕风捉影,风评传言为主,确切信息很少。就连他们的头目,也就是她面前的戴王山,知道他真实姓名的都屈指可数。   传闻密狱设在皇宫外城西南角的地下,共有十间大牢,所以江湖人士带着畏惧的心态给戴王山起了个绰号,叫“十殿阎罗”。   姜小乙估计,光是“戴王山”这个名字和他的形容外貌,差不多就值个百八十两了,如果再能套出他的武学师承,甚至栖身之所……那在达七那损失的钱岂不是全都补回来了。   姜小乙抱着人为财死的想法,顶住巨大压力,质问他道:“你是谁?你是我爹派来的?”   戴王山没理她,坐到桌边,捻起一块茶糕放嘴里嚼,吃完了端起酒壶,喝得精光。   “饭菜不错。”他评价道。   姜小乙心中附和,确实不错。   戴王山暖了胃,懒洋洋地侧过头,姜小乙被他瞧得肩膀一紧。   “肖宗镜呢?”   “……谁、谁谁谁?”   戴王山冷笑道:“那个抓你回来的,稻草色的眼珠子,总是一脸奸笑的人。”   姜小乙对这个形容不太赞同,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他留我在这吃饭,说一个时辰后回来。”   “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戴王山嘴角噙着笑,让人莫名胆寒。   “他怎放心留你一人在这?”   “也、也不是一个人吧,不是还有孙师爷吗?”   戴王山缓缓摇头,他满目怀疑,越靠越近,那双眼睛就像是地狱的勾魂使一般,看得人背脊发麻。“他就不怕有人来劫你?”他思索道,“难道他真有心放过你?……猪仔儿,我且问你,那一家四口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姜小乙颤巍巍道:“我、我……”   她一时不知到底该不该说,在那“我”了半天,最后戴王山不屑地一撇嘴。   “敢杀不敢认的孬货。罢了,我就先带你回去,不管肖宗镜有何打算,他总归要来找你的,到时再看他打什么算盘。”   离开衙门,上了马车,两人面对面坐着。   姜小乙心里计算着时间,太守府在衙门北边,而采金楼在衙门南边。肖宗镜找到装有公孙阔的箱子,不出意外是要从南边出城,这么一来一回,以他的脚程,应该怎么也追不上了。   正想着,忽然瞥见戴王山冷笑的脸,她心里一激灵,连忙抱了抱拳,道:“多谢大人相救……等回了太守府,我爹定会重谢的。”   戴王山幽幽道:“公子似乎心事重重啊。”   姜小乙不好意思道:“大人见笑了,今日发生太多事,着实受了点惊吓……”她不禁腹诽,此人的疑心好重。   姜小乙作势与戴王山闲聊,一来想转移他的注意,二来也想趁机套套他的消息。   “大人是从天京来?”   “是。”   “不知大人要留几天,不如就由在下做东,在齐州好好休息几日吧。”   戴王山哼笑一声,道:“你倒是心宽,别以为从衙门出来就万事大吉了,等肖宗镜回来,有你受的。”   姜小乙道:“哎,我见过他也见过大人,在我看来,他的气势是远远不如大人的,只要有大人作保,在下定可逢凶化吉!”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番话听在戴王山耳中似乎颇为受用。   “你这猪仔也算有点眼光。”   “惭愧惭愧……”   “不过,”戴王山话锋一转,“我能保住你的前提是他想送你去天京受审。如果他改主意了,那就不好说了。”   姜小乙:“改主意?”   戴王山:“若他觉得审这案子太烦,决定宰了你了事,那可就说不准了。”   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姜小乙还是抖了抖,她发现戴王山说这些话时一直都是笑着的,似乎很享受他人的恐惧。   “大人说笑了。”姜小乙擦擦额头的冷汗。   戴王山靠近她:“告诉我,肖宗镜是怎么找到你的?”   姜小乙茫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戴王山声音低沉:“你爹说你藏在妓院里,谢瑾和徐怀安都在衙门,肖宗镜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查到你那?这可是你们的地盘,难道他刚来一天就摸透了?他有那么神?”   姜小乙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微微的不屑,还有几分不服的意味。   姜小乙诚恳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躲得好好的,那凶神自己就上门了!”   戴王山:“妓院在哪?”   姜小乙一惊:“大人问这做什么!”   戴王山的手搭在姜小乙的脖子上,他手掌很大,指骨结实,掌面如同肖宗镜一样粗糙,力道也同样的恐怖。   “我在问你,那家妓院在哪?”   姜小乙心道不妙,此人直觉惊人,似乎是想亲自去采金楼查看。   她抓着戴王山的手恳求道:“大人,您要去妓院也得等我回了家再去吧!”   戴王山眯起眼睛。姜小乙开始泼皮耍赖,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哀嚎道:“求求大人先送我回府吧!马上就到一个时辰了,姓肖的回衙门见不到我,肯定会来找我的,您有问题何不当面问他呢?”   这话似乎起到些作用,戴王山放开她,重新坐了回去。   不知不觉间,姜小乙的后背都湿透了。   终于回到太守府,公孙德等在门口,见人从马车里下来,老泪纵横地扑了过来。   “阔儿!”   姜小乙迎面抱住这瘦弱老头,痛哭流涕。   “爹!”   两人相扶进入府内,后面黑压压跟着一群人。   太守府规模宏大,后院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这其实不是姜小乙第一次踏入太守府,她过去两个月里一共来过三次,不过都是伪装成家丁走偏门,只有这次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入。公孙德先是询问她有没有受伤,又吩咐下人准备好汤药和汤泉浴池,要为其净身祛灾。   姜小乙应下他的安排,一边装着大受惊吓的模样,尽量少说话,以免露出马脚。   她计划等下趁着沐浴之时,换身行头走人。   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有人盯着自己,往门口看,大堂外立着一人。   戴王山抱着手臂,靠在走廊的立柱旁。他头顶吊着一盏灯笼,血红的昏光下,他的眉眼显得更为阴森。   不多时,一名侍女前来通报,说汤药池子已准备好了。   公孙德道:“伺候少爷沐浴。”   姜小乙心想着得赶快离开这,万一被那活阎王看穿,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跟随侍女来到药池,是个露天的汤泉池,蒸腾的水汽萦绕着假山,氤氲飘渺,花果香气沁人心脾。姜小乙前几次进府都没有到过这里,今日一见大开眼界。   “大人、大人您不能进来……”   侍女们挤在门口想挡住戴王山,可凭她们哪拦得住,他拨开几个人,径直走到姜小乙面前。   “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出来我有话问你。”   说完,他拿走美酒小菜,到假山旁的亭子里独自享用。   姜小乙泡在汤泉里,旁边围了一圈伺候的侍女,又是喂水果,又是搓花瓣,可她思绪杂乱,根本无心享受。   戴王山就在不远处喝着酒,不时还冲她笑一笑,笑得姜小乙是头皮发麻,四肢无力。   她现在终于理解为何江湖人称他为“十殿阎罗”,当真是名副其实。   中途,戴王山饮多了酒,似乎有些醉意。姜小乙借如厕为由离开药池,准备跑路。不料刚从池子里站起来,戴王山就来到了身前,快得无声无息。   “半柱香到了。”   “还、还没吧,我先去解个……”   “来吧,少爷。”   戴王山不愿再等,手抓住姜小乙的衣袍,往上一带,就这么提着两百多斤的肥肉跃过了池子,推进凉亭。   侍女们惊慌失措:“少爷!”   姜小乙踉踉跄跄坐到石凳上,冲她们摆手。   “没事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眼前忽然一黑。   戴王山站到她面前,不等她摆出一个讨好的笑脸,戴王山的手轻轻盖在了她的脸上,柔情似水,宛若他们是一对相好的情人。   姜小乙只感觉毛骨悚然。   果然,下一瞬,她脖颈剧痛,戴王山五指成爪,猛地一撕她的脸皮。   “啊!”姜小乙痛得惨叫,捂住火辣辣的左颊,刚刚退到院子门口的侍女们又开始叫:“少爷!”   姜小乙忍着剧痛,吼道:“都给我出去!”   待侍女们都退下了,姜小乙颤抖道:“大、大人这是何意啊?”   戴王山口中带着浓浓的酒气,缓缓道:“猪仔,你定有古怪。”他紧着眉头,上下审视姜小乙,自言自语般道:“也不是易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真是公孙阔?为何今夜多方行径都如此奇怪……”   姜小乙听着他的喃喃低语,暗自心惊。她忽然想起下山游历之前,她的师父春园真人曾提醒过她的话——   “虽然你这一身本事神乎其技,但强中更有强中手,若碰到真正的高人,心思之细腻,直觉之敏锐,往往超出常人想象,届时难保不被看出破绽……”   只是自姜小乙踏入江湖三年有余,别说被识破了,就连被人怀疑都不曾有过。时间一久,她也难免生出些自负的想法,觉得所谓的江湖豪杰们也不过如此。直到今日,她先后遇见肖宗镜和戴王山,方才领会师父话中之意。   当然了,春园真人的提醒还有更为重要的后半段,只是现下形势危急,容不得她再往下想。   姜小乙又急又气,不由感叹命运之不公,就算她真有些许轻慢之心,也不至于将这些“绝世高人”们绑在一块往她身边送吧?   那肖宗镜人倒还好,而这位……   她瞧着面前端着一张阴恻恻的冷脸独自思索的戴王山,越看越烦躁,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声:“晦气!” 第11章   不管戴王山如何怀疑,姜小乙就是死不承认。   “大人是不是醉了,我这就叫人来服侍大人休息。”   戴王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身前。   “你沐浴之时就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故意露相,闭目养神,你便要去小解,你想去哪呢?”   姜小乙:“大人……”她心想,自己或许易形之术没什么问题,可其他的经验相较戴王山,相差颇多。   现下被戴王山捏得浑身疼痛,姜小乙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也是她儿时经历奇特,才阴差阳错习得胎化易形之术。这本是门极为复杂的术法,变化之人与原形体差别越大,化形时便越消耗真元,所以往常姜小乙都会选些干瘦娇小的形象变化。而这公孙阔跟她差别太大,本就有些勉强,又先后挨了肖宗镜和戴王山两下,此时体内真气紊乱,只能勉强控制。   戴王山:“我在问你话,你想去哪?”   手腕上的力量越来越强,几乎要给骨头捏断了。而且戴王山有意以真气渡之,坏她的调息。姜小乙疼得满头冒汗,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泄气散形。眼看着骨架越来越小,肥肉越来越少,她不想再坐以待毙,运起内功,右手成掌,朝戴王山攻去!   还真叫她给拍着了。   这一掌使出她浑身力量,拍在戴王山的气海之上——   无事发生。   她抬头,戴王山冲着她笑,眼里波光荡漾,那叫一个惊悚恐怖。   他森森道:“我竟不知公孙少爷还会武功,不如咱们切磋一下可好?”   他左手攥着姜小乙的手腕未动,右手缓缓抬起,似是想仿照姜小乙,也在她的气海上来一下。   随着抬手,戴王山的掌心前竟渐渐形成一个若有若无的黑色漩涡,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姜小乙知道,这是因为真气聚集在一点,强烈震荡了她的脑骨,在她颅内自发形成了声音。能将真气离体,已是万里挑一的武者,而离体后还能控制操纵,这一手功夫,放眼当今武林,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姜小乙来不及感慨戴王山的武功,她只知道这一掌下来她必是一命呜呼,魂归故里。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竟想起了达七,他那句“你可别为了这点恩情把自己也搭进去”的话,如今看来,真是一语成谶。   姜小乙终于开始思考招供保命的可行性了,然而,就在这时,她脑中忽然飘过一缕冷风,茫茫然将一切思绪都吹走了。   眼前景象莫名开始幻化,假山凉亭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雪天,寂静的长街,破旧的小巷,满地的鲜血……耳边传来婴孩的哭叫声,姜小乙的意识一点点消失。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她喃喃道了句:“这下可真是糟了……”   戴王山察觉变化,敏锐地眯起眼:“这是怎么——”   话刚出口,三道唳风忽从侧方袭来!因为速度太快,甚至带出了尖锐的哨子声。   戴王山瞳孔一缩,瞬间收掌,猛地向后一跳!   与此同时,三声脆响,地面、石凳、桌子上,分别裂开三道纹路。   戴王山落地,定睛一看,月光下,砸进石头里的,竟是三颗金灿灿的佛珠。   姜小乙向后栽倒,一双手扶住了她。   她的身体轮廓还在慢慢变化,脸颊逐渐收缩。肖宗镜系紧公孙阔的里衣,见温泉旁有侍女们准备的浴巾,抬起手,五指成爪,隔空取物,将姜小乙的头也蒙上了。   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想让戴王山见其本来面目。   姜小乙已然晕了过去,肖宗镜将她放至亭子角落,自己站到她身前,面向石桌另一旁的人。   戴王山这才“哟”了一声,像模像样地拱手道:“这不是肖大人吗?卑职见过肖大人了。”   肖宗镜:“戴典狱。”   其实,若真论官阶,戴王山乃从四品,而肖宗镜则是正五品,这是实打实地官压半级。但戴王山的这句“卑职”也不算是自谦。天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侍卫营的官不大,肖宗镜拉到外面,也不过跟门口的王千户官阶差不多。可他与安王一家,还有永祥帝的关系都非比寻常,没人愿意招惹。连杨严和刘行淞都不得不卖他三分薄面,更别说是戴王山了。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相互打了招呼,戴王山笑道:“我就说此事怎么如此古怪,原来是这样,好一招狸猫换太子。”他看着肖宗镜身后那一小团,如今姜小乙已完全变回原貌,体型与之前的“公孙阔”相差甚远。   他意味深长道:“恭喜肖大人啊。”   肖宗镜:“何喜之有?”   戴王山:“当然是侍卫营再添能人,也不知肖大人都是打哪找来的这些奇人异士,真叫人羡慕。”   肖宗镜:“你既知这是我的人,还下如此重手?”   场面陷入静默。   “这不是刚知道嘛。”戴王山无奈道,“肖大人要是早点告诉我,哪能有这种误会。在下也是受刘公公之令,来此地协助查案,为民伸冤的,咱们之间得互通有无啊。”   肖宗镜道:“这案子就不劳刘公公费心了,公孙阔已经押送进京。戴典狱要是实在挂念,回到京城,过堂之时,可前来一观。”   戴王山眼底微微一抽,不再言语。   这时,公孙德得到侍女们的报信,带着护院家丁匆匆赶来。一见肖宗镜,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他到处寻找公孙阔。“阔儿呢?阔儿在哪?”找了一圈,视线落在肖宗镜身后那一团物体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戴典狱!阔儿现在何处?!”   戴王山知道已经错失良机,不可能再找回公孙阔了,对此事顿失兴致。他散漫地靠在凉亭上,讽刺道:“想来,令郎此时应该在哪享受着骏马飞驰的快乐吧。”   公孙德气得脸红脖子粗,盯着肖宗镜,恶狠狠道:“老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好歹,老夫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来人!”   家丁纷纷上前,公孙德指着肖宗镜道:“给我拿下他!”   戴王山微微仰首,眼神往旁边瞄了瞄。   肖宗镜警告道:“公孙德,你莫要一错再错。”   公孙德道:“老夫不管对错!你若不将阔儿还来,老夫定叫你后悔来世一遭!”   肖宗镜气急反笑,道:“大言不惭的老匹夫,能叫在下后悔今生的人或许有,但绝不是你!”话音未落,他身型压低,忽然发力!一招兔子抽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出凉亭!   公孙德的家丁们哪见过这种身法,还没回过神,肖宗镜已停至公孙德面前,出指如电,封住他几处大穴。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公孙德和肖宗镜身上,唯有戴王山的视线落在那团蒙起来的布上。   肖宗镜将公孙德扛起,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爆喝一声:“戴王山!”   戴王山已闪身至姜小乙身前,一把扯下她头顶的浴巾。   浴巾下的女孩年纪很小,容貌清瘦,眉细而长,唇薄而淡,嘴角微微下耷,闭着眼睛靠在石柱上,像是睡着了。   戴王山森然道:“好,小婊子,我记下你了。”言罢又将浴巾重新盖了上去,在肖宗镜落地之前,退回了原位。   肖宗镜沉声道:“戴王山。”   戴王山摊开手,笑道:“好奇而已,绝无他意,肖大人见谅。”   家丁们这才反应过来公孙德被肖宗镜给绑了。   “老爷!老爷!快救老爷——!”   肖宗镜右肩扛着公孙德,左臂裹起姜小乙,一跃上了高墙。他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戴王山,目光带着浓浓警告的意味,戴王山背靠石亭,两腿交叠,冲他抱了抱拳,懒懒道:“肖大人请一路走好。”   天色已晚,太守府外灯火通明,百十具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惶惶不明。   肖宗镜一出来就被王千户的人马团团包围。   “大胆!”王千户扬起马鞭。“还敢说自己不是反贼!竟敢挟持朝廷命官,还不快快放下公孙大人,束手就擒!”   肖宗镜的手卡在公孙德的脖子上。   “让开。”   王千户道:“杀害朝廷四品官员可是要灭三族的!”   肖宗镜闻若未闻,挟着公孙德向前走,沿途持刀的士兵们怕误伤了公孙德,纷纷退后。   王千户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自己心里也有点犯嘀咕。肖宗镜就这样走到他的马前。“下马!”王千户没动,肖宗镜看着他,冷冷道:“公孙阔的案子究竟如何,你心里清楚。而我到底是反贼还是官差,你更清楚。我此行只为拿公孙阔回京,不想节外生枝,若你执意拦路,那么一切后果就要由你来承担了。”   王千户看了看公孙德,心中默默权衡轻重。   肖宗镜手上一用力,公孙德疼痛难忍,发出痛苦的叫声。肖宗镜沉声道:“让他下马!”公孙德浑身冒汗,艰难发问:“我儿到底在何处!”   肖宗镜道:“我说了,公孙阔已被押送入京。公孙大人,我的人若见不到我,令郎怕是连受审的机会也没了。”   肖宗镜盯着官兵手中明晃晃的长刀,蓦然一笑。他稍低下头,在公孙德耳旁轻声道:“还有一事,你且听好,今日若相拼,绝不会是鱼死网破之结果。我必将逃出生天,而你等必将人头落地。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他语气之笃定,听得公孙德是又怒又怕,斜过眼,刚好看见几抹凶狠甚至兴奋的冷光从肖宗镜眼中闪过。公孙德心中愈发悲愤。他自己倒不怕死,但他不敢拿公孙阔的性命做赌注。他心想与其在此跟这瘟神硬耗,不如早点派人进京与刘公公递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公孙德咬牙道:“王千户,下马!”   王千户心中也不想与皇差正面冲突,公孙德的命令正合他意,一抽鞭子,让出马匹。   肖宗镜骑上马,带着两人出城,后面两百多号官兵,只远远观望。   离了齐州城,肖宗镜将公孙德放下,解开穴道。   公孙德扑通一下扑倒在地,做最后争取。   “大人!阔儿是老夫独子,老夫爱妻临终时嘱咐老夫伴其平安长大!可惜老夫教子无方,让他犯下大错!老夫还对大人无礼,这都是老夫糊涂,老夫愿随大人去天京受审!”   肖宗镜一语不发,骑在马上看着他。此时的公孙德再无丝毫跋扈之意,无非只是个老泪纵横,替子求情的可怜父亲而已。   公孙德祈求道:“老夫愿奉全部家产,换阔儿一条生路!大人,求求大人开开恩吧!让老夫替他去天京吧!”   肖宗镜攥紧缰绳,静了许久,咬紧牙关道:“公孙大人若能将此爱子之心让出三分给齐州百姓,又何苦今日!”   说完,他一夹脚下马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12章   为防追兵,肖宗镜离了齐州城,一路策马狂奔,进了山,入了小道才放缓速度。   过一道浅溪时,肖宗镜纵马跳跃,落地时姜小乙的身子向旁一滑,肖宗镜赶忙扶稳。   “……竟差点忘了还有你。”   他扯住缰绳,拉开蒙得严严实实的头巾。   姜小乙仰面于月光之下,肖宗镜微微一愣。   其实刚才在太守府内,他已有所察觉。但当时他一心突围,脑子里想的都是案子的事,并没太在意。此时再看,果真如此。   他笑了笑,道:“原来不是‘小兄弟’,恕在下唐突了。”   话音刚落,姜小乙忽然动了动,像是醒了。   毕竟男女有别,肖宗镜放开手,准备下马,却忽然发现姜小乙的表情有些不对。   她目光似痴似傻,神色也极为呆滞。“……小乙?”他叫她的名字,却无回应。肖宗镜扶住她的胳膊,手搭在她的脉搏上,低声道:“我虽不知你修炼的是何功法,但气聚而形成,气散而形亡的道理该是互通的。你此时真气混乱,我来助你清心调气,你——”他话没说完,姜小乙眼神忽然定在他身上,道:“是你!”   肖宗镜一愣:“什么?”   姜小乙:“我找你很久了!”   肖宗镜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找我?”   姜小乙:“还给我。”   肖宗镜只当她在犯癔症,口中安慰道:“好,我还给你,你且先静下心,让我帮你稳住元神。”谁知姜小乙忽然扑了上去。“哎!”肖宗镜不想伤她,并未设防,就这么被她推下了马。他倒在地上,姜小乙抓着他的胸口,一脸凶恶道:“快还给我!”   肖宗镜眉头微蹙,他缓缓抬起右手,成剑指,点在姜小乙的眉心,沉声道:“虚心定性,抱元守一,你仔细看清我是谁?”   清凉之气顺着印堂流淌周身,姜小乙神色语气逐渐趋于平缓,却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没错,就是你。”   这终是位妙龄少女,现下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坐在自己身上,饶是肖宗镜再通情豁达,不拘小节,也难免有些不自在。“你……”他刚要说什么,姜小乙忽然道:“你长大了。”肖宗镜一顿,姜小乙又道:“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转头看看那匹马,再望望齐州城的方向,最后目光重新回到肖宗镜的脸上,道:“可你一点都没变。”   四目相对,肖宗镜不禁怔然。一方面,他觉得姜小乙似是真气偏岔,走火入魔。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她不像是全然胡言乱语。她看他的神情朦朦胧胧,似幻似真,还藏着一抹隐隐的肃然。片刻后,一阵山风刮过,吹散了云朵,星月之光落在肖宗镜的脸上,他蓦然偏开眼,道:“胡闹,还不快起来。”   姜小乙仍不动弹,正当肖宗镜准备自行起身时,姜小乙前额微垂,眼睛一闭,竟又一头栽倒在他身上,昏了过去。   肖宗镜扶着姜小乙坐起,为她渡气稳神后,安置在一旁休息。   姜小乙清醒时,肖宗镜正蹲在小河边装水袋。   她不知不觉又变成之前的小厮模样,抓抓脑袋,只模糊记得最后肖宗镜赶来太守府救她的画面。   “大人……”   肖宗镜回头,道:“你醒了?”   “是。”姜小乙低头理衣服,公孙阔的衣裳对她来说过于肥大,她裹了两圈还拖着地。她探头问道:“大人,您带刀子了吗?”   肖宗镜:“我身上没带兵器,过来。”   姜小乙走过去,肖宗镜在她衣尾处一撕,开了几个口子。姜小乙刷刷几下把衣服裁开,扎紧手脚,做了件简单的短打。   肖宗镜装满水袋,放到一边,弯下腰掬水洗脸。   山很深,夜也很深,冰凉的山谷中,只有小河流淌的声音。   姜小乙站了一会,觉得有点冷,搓搓双手,小心开口道:“那个……大人,刚刚我没怎样吧?”   肖宗镜回头,道:“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姜小乙一听这话,明显是她干了点什么,惊慌道:“大人恕罪,我刚刚没有意识,难不成做了什么出格之事?”   “那倒也没有。”肖宗镜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小乙叹道:“是我的老毛病了,内息一乱就容易出问题,轻易是不会的。”   肖宗镜道:“那你刚刚那副模样……”   姜小乙道:“那原是我的本来样貌,但出于一些原因,我难以维持原貌,只能暂时用别的样子生活。对了,大人前来相助,我尚未来得及感谢。”她抱拳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   “大人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折回来了?”   “戴王山不是简单人物,我放心不下。”   姜小乙惭愧道:“是我托大了……”   肖宗镜忽然问道:“你家中父母兄弟几人?”   姜小乙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答道:“回大人,我是孤儿,没有父母兄弟。”   “那就好。”   “……啊?”   肖宗镜:“你今日得罪了戴王山,此人心肠凶狠,手段毒辣,尤其喜欢向人亲眷下手。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害怕,他既认定你是我的人,就不会轻易出手。”   姜小乙道:“可我也不是大人的手下,这能骗他多久?”   肖宗镜沉思道:“没错,戴王山不是肯吃亏的人,你在他眼皮下面骗了他,他定要讨回来。密狱眼线遍布全国,他又见了你真容,知道你的本事,若真想挖你的根,总会有破绽的。”   姜小乙心中戚戚,被那活阎王盯上,这可如何是好。   肖宗镜:“你是为了帮我才惹上这个麻烦,此事责任在我。”   姜小乙:“不能这样说,江湖行走自负盈亏,是我心甘情愿出手,怪不得大人。”   肖宗镜笑了笑,道:“姑娘高义,令人钦佩。”他思索片刻,又道:“我知江湖人大多恣意潇洒,不喜束缚,但现下情况特殊,你年纪轻轻,若只因帮了我便惹祸上身,甚至暗遭毒手,我必不能心安。”   山间月光亮得惊人,肖宗镜的话,就如同身旁的冰河一样,明明有声,又像无声。   肖宗镜觉得,自己也是鬼使神差才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可愿随我回京?”   姜小乙又愣了。   肖宗镜:“密狱对侍卫营颇有几分忌惮,有我在,戴王山不敢乱来。而且我们现在确实也缺人手,你有奇才傍身,若肯加入,于侍卫营而言也是如虎添翼。”   姜小乙听他说到“侍卫营”,忽然想起自己在哪听过“肖宗镜”这个名字了。   大概一年前,江州孟县县令黄标通匪,被大将军杨亥抓获,送天京受审。这位黄县令平日为人豪爽,结交了许多江湖朋友,而且他的夫人是有名的富商之女,在黑市下重金雇人救夫。不少江湖人都想出头,摸到天京城外准备劫囚。结果囚车还没到呢,他们就无声无息折了十几名高手,人间蒸发一般,连尸骨都找不到。   最后营救之事不了了之,黄县令被当街斩首。   当时所有江湖人都在传,这事是十殿阎罗做的。姜小乙跟达七玩牌赌钱,达七输给她不少银子,耍赖不想给,就以此秘密相抵。他告诉她这不是密狱干的,而是皇城侍卫营干的。侍卫营是另一个朝廷组织,主要任务是守卫皇城,监督官场,直接效命于永祥帝,不常在江湖走动。他们当家的叫肖宗镜,副手是小安王。   那时姜小乙只当达七在赖账,也没当回事。   肖宗镜还在邀约,姜小乙内心颇为起伏。   这一天太漫长了,风起云涌,天翻地覆,眨眨眼间,好像一切都变了。   风裹着他的声他的影,拂过她的脸颊,还是熟悉的山野清香。   姜小乙脑海里莫名其妙,又浮现出春园真人后半段的嘱咐来——   “……若真遇到高人,你也不用害怕。所谓机运相伴,你遇到他们之日,正是游历开始之时。只要你守住本性,随心而行,就一定能够得偿所愿。好徒儿,待你寻回灵识,了却尘缘,便回来道场,精进修行,为师就在此地等你了。”   姜小乙眼神上挑,遥望夜空。回想当年离开小琴山时,初听这番话,她迷迷糊糊。现下再忆,似乎悟到了点什么,却还是不太透彻。   虽是师父最后的叮嘱,可自踏入江湖三年有余,她早就忘到后脑勺了。今日忽然念及,想来是机缘已到。   她又看向肖宗镜,渐渐什么都懒得想了,师父既让她随心而行,她自然要为自己做主。   “大人,我愿跟你走。”姜小乙道。   肖宗镜正在思考要如何与她讲清侍卫营的作用,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轻松。   姜小乙:“我自江湖漂泊以来,四海为家,漫无目的,偶尔赚些小钱,各处看点热闹。今日遇到大人,不知为何总有种意气相投,相见恨晚之感。”   肖宗镜赞同道:“我也有同感。”   姜小乙喜道:“这样说来,定是宿世之缘,令你我相见了。”   肖宗镜一顿,这话中内容本有些暧昧,但姜小乙神情澄澈,言语清明,偏是让他听出一丝纯粹而清净的亲密之意。   明月当空,凉风吹拂,散去了一整日的紧张焦灼,余下潺潺流水,清甜山息。肖宗镜微吸气,只觉周身舒畅,心口发热,不禁朗声一笑。   “哈,诚然如此矣!” 第13章   再次踏上行程,翻过两座山后,肖宗镜在一座山脚下的小村子里买了干粮和马,接下来几天,一刻未停,赶回京城。   姜小乙明白,他这是着急审公孙阔的案子。   天京。   华灯初上,朱雀长街满目琳琅,荣华繁复,盛大恢弘。   这不是姜小乙第一次进天京城,她曾因一单生意路过过这里,不过只是走马观花,只停留了四五日就走了。   这次她边边角角都看得很仔细,因为她深知自己要在此扎根一段时间了。   那晚的山间对话结束后,姜小乙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来——她好像忘了问俸禄了?这可是个实打实的问题。但等她想起来时,时机已过,也不好再开口。   如今踏入京城,那点俗气的担忧登时烟消云散。这可是天京,天下繁花盛开之地,还能饿死她一只小蜜蜂不成?更何况她是要进宫的人,还有侍卫营做靠山。虽不知肖宗镜这官到底有多大,但冲这几日他的气度和手段来看,想来也是小不了的。   抵达皇宫时,夜已经很深了,姜小乙知道皇宫有严格的门禁,这个时间应当不允许进出。可肖宗镜来到西广门,守门的侍卫见了他,连令牌都没看,道了声“大人”,就直接放进宫内了。   皇宫的高墙带给姜小乙极大的压迫感,尤其在夜间,更显得凄冷森然。宫道宽阔,迎面一阵阴风,吹得姜小乙连打了几个喷嚏。   肖宗镜:“冷了?”   姜小乙摇头:“没。”   肖宗镜:“很快就到了,这几日赶路辛苦你了。”   他们走了近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绕到一处院子前,院门很小,也未挂匾,甚不起眼。   门没锁,肖宗镜径直进入。姜小乙跟在后面,四下打量。侍卫营内外分两个院子,外院中央是个练武场,东边是一间长长的矮屋,前后两扇门,似是间通铺房。侍卫营是西开门,外院南边还有间单独的房间,西侧靠近内院的位置,则是一间存放兵器的库房。   肖宗镜带姜小乙进了内院,内院就更小了,北边的正房是肖宗镜的办公和居住之所,东西两侧各有一间狭小的厢房,都上着锁。   肖宗镜带姜小乙来到西边厢房,掏了钥匙开门。   门一推开,姜小乙嗅到一股淡淡的木头味。房间布局相当简单,右侧有两个书架,堆满卷宗,左边是一个矮榻,也就五尺长短,上门放着一张炕几,正对门口有一张小桌,两边各一把窄椅。所有桌椅柜子都挤在一起,毫无空隙,将房间装得满满当当。   肖宗镜道:“这间房是平日应急用的,小是小了点,但好过跟侍卫们挤在一起。外院倒是有间单独的房间,不过谢瑾住着,只能委屈你了。”   姜小乙忙道:“不委屈,小的又不是来享福的,这房间挺好的了。”   肖宗镜笑了笑,收了炕几,取了床被子给她。   “很晚了,你早点休息。我还有事,先走了。”   姜小乙目送他离去,独自在小院里踱步,似是想等他回来。只是没走多久,赶路的疲惫渐渐侵袭,她支撑不住回房睡觉了。   一夜无梦。   天刚蒙蒙亮,屋外传来哼哼哈哈的练武声。   姜小乙艰难睁开眼,爬到床头,推开窗子往外望。   声音是从外院过来的,她睡不着了,穿好衣服出去,见练武场上有五六个正在打拳的汉子。   靠外站的男子最先发现她,奇怪地“咦”了一声。   “你是什么人?”   其他人也停下练拳,纷纷看向姜小乙。   姜小乙冲他们拱拱手道:“诸位兄弟有礼了,在下姜小乙,是新来的。”   “新来的?”这男子走了过来,他年纪不大,中等身材,皮肤白嫩,很是精壮结实。他只穿了件里衣,因为打拳出了汗,周身泛着热气。这人看着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有点娃娃脸,眼睛很大,透着一股机灵感。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姜小乙道:“昨天晚上来的。”   “哦?”娃娃脸诧异道,“昨晚?”   “大人回来了。”娃娃脸后面的一人说道,“昨夜我当值,见到大人带他回来的。”   姜小乙一愣,昨晚回来时她不曾见过有人……想来他定是藏在暗处,无声无息,武艺应是不俗。   这人个子较高,皮肤黝黑,身材更为壮实,年纪与娃娃脸差不多,容貌端正,不苟言笑,看起来是个颇为严肃之人。   娃娃脸惊喜道:“大人回来了?太好了,他走了许多日,我怪想他的!”   严肃男子斥责道:“没大没小!”   娃娃脸哂笑:“老子就想,你管得着吗?”   另一人出来打圆场,道:“不要吵了,别给人家看笑话。这位小兄弟,你是从哪调来的?”   ……调?   姜小乙略一思索,道:“齐州吧。”   娃娃脸惊讶道:“齐州?那么远?你在齐州做什么的,任何职啊?”   姜小乙道:“惭愧,在下没什么职务,只做点跑腿打杂的工作。”   “不可能,你既入了大人法眼,定有过人之处。”娃娃脸上下打量她,最后嘿嘿一笑。“罢了,你既不愿说,我们也不多问,将来共事,总有机会了解的。在下李临,这木头叫周寅,这位是江存书。”   那冷脸汉子与打圆场之人都向姜小乙略施一礼。   李临又介绍了剩下的几个人,姜小乙一一见过。   李临热心道:“你还没吃过饭吧,我们起得早,都吃完了,我去给你弄点东西来。”   姜小乙:“多谢了。”   吃了饭,李临他们陆陆续续都出去了,营里只剩下姜小乙。她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皇宫内院她摸不清路子,不敢擅自出去,只能回屋补觉。   一天就这么迷迷糊糊过去了。   不止这一天,往后的三四天都是这么过的。   姜小乙连肖宗镜的面都没见到,问其他人,他们都说肖宗镜一直在刑部没回来。   侍卫营外院的库房旁种了棵杏树,姜小乙每天吃饱了就在那棵树下坐着晒太阳,看一群人练拳,活像个养老的地主。   到第五天的时候,姜小乙终于忍不住了,叫来李临。   “兄弟,你能带我去见见肖大人吗?”   李临:“大人案子没审完,暂时回不来。”   姜小乙:“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按理来说,以公孙阔那种懦弱的性格,稍微敲打一下,肯定要招供的。   李临欲言又止,姜小乙诚恳道:“实不相瞒,公孙阔是我协助抓获的,所以我对这案子有些上心。”   李临四周看看,拉过姜小乙到角落里。   “杨大人不让判斩。”   “……杨大人?”   李临:“殿阁大学士杨严呀!你刚来天京,不了解宫里的事也正常,杨严是先帝托孤的重臣,权倾朝野。不过他有个对手,就是总管太监刘行淞,刘公公自小看着陛下长大,陛下对他十分依赖。”   姜小乙顿了顿:“那跟公孙阔有什么关系?”   李临:“这你就不懂了,杨严暗地里在查刘行淞贪污税银的案子,查到公孙德头上,正好公孙阔犯了事,他就想以此相威胁,让公孙德拿出点证据来。”说着,他叹了口气,感慨道:“其实我们大人有时确实有点死脑筋,杨严就是看准他一定秉公办案,不会滥用私刑,所以才让他去抓人。现在好了,被绊住了吧,刑部那些乌龟王八蛋只听杨严的话,怎么催都不定案。现在大人正跟那些老东西周旋呢,你就别去烦他了。”   姜小乙道:“原来如此……”   李临见其情绪低落,胳膊搭到她肩膀上,安慰道:“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进了京,尤其还是进了宫,这些事你早晚得适应的。放心吧,恶心恶心就习惯了。”   其实姜小乙不是没有想过今日情形,当初在采金楼前,她就提醒过肖宗镜没准要白忙一场。   想想他当日誓言,何等心酸讽刺。   李临想起什么,压低声音提醒道:“这些消息你可别往外说啊,这都是机密!”   姜小乙斜眼瞄他。   李临:“刘行淞贪污税银的消息是我从江存书那偷偷听来的,我是瞧你有眼缘,这才告诉你,你可别出卖我!”   姜小乙拍拍胸口道:“放心,我嘴最严了。”   虽然只来了几天,但姜小乙思绪活络,又好交朋友,聊来聊去,多少摸清了点侍卫营的门路。   整个侍卫营编内大概千余人,大部分负责天京城的防备任务,少部分轮换宫内执勤,不过也都住在皇宫外。   常驻在宫内的,除了肖宗镜,谢瑾,徐怀安外,就是江存书,周寅,和李临这三人。其中,江存书负责案宗文书,每天将下面人得到的消息整理起来,工作的地方就在内院那间狭小的东厢房里。而周寅主要负责守备调度。皇城侍卫分两批人,一批是侍卫营,一批是禁军。   李临负责什么她还没有搞清楚,只觉得他这也去,那也去,哪需要用人他就往哪跑。   这些人里,属李临最为活泼,也最为碎嘴,性格与她最合得来。   李临同她说完这些就出去了,营内再次只剩她一人,坐在杏树下百无聊赖晒太阳。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   这日傍晚,天忽然阴沉起来,冷风阵阵。   “要下雨了!”练武场上有人叫道,“把兵器库的门窗都关上!”   姜小乙窝在榻上,今日正好刮西风,雨不朝她房间里吹,她索性开着窗户,欣赏雨景。炕几上放着一壶茶,是李临给她的。前不久他带人抄了一个户部官员的家,抄出不少好茶叶,他知侍卫营不少人都喜欢喝茶,就偷偷留下了点。   想想上个月还在齐州吃糠咽菜东躲西藏,现下则潇洒地躺在皇宫的床榻上,喝着热茶,听着秋雨,不禁令人感叹世事之难料。   姜小乙翘着腿,哼唱起老家闽州的小曲来。   “画宫眉,细细长,芙蓉出水斗新妆……”   突然间,屋外亮起一道闪电,而后猛然一声响雷。距离极近,炸得姜小乙脑袋一昏。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劈出门口一道漆黑的鬼影。“呀!”姜小乙吓得手一抖,热茶洒了,烫得她一跳而起。   “呼呼!”   她连吹了几下,再抬头看。   这次她看清了,那不是鬼影,而是已经淋透了的肖宗镜。 第14章   距姜小乙上次见到肖宗镜,已经过去五六天了。   他看起来有些陌生。   许是因为被雨淋湿,衣裳紧贴着身体,显得消瘦了些。也有可能是他此时气息阴沉,所以衬出了几分冷峻之意。   姜小乙下了榻,来到肖宗镜身前。   “大人怎么淋成这样了?”   肖宗镜有点无奈:“回来途中下了雨,也没处避。”   声音着实有些暗哑。   姜小乙将他迎进屋,关上门。屋内刹时安静,漫天风雨就这样被隔开了。   姜小乙将炕几向外挪了挪,放了张蒲垫在一侧。   “大人请坐。”   一盏油灯照亮肖宗镜半张疲倦的脸。   姜小乙忙前忙后,拿了干净的布巾,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新茶盏,用水洗净,给肖宗镜倒上茶。   肖宗镜接过,定定看了许久,低声道:“喝不下。”他抬眼看来。“我有愧于你。”   姜小乙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若她仅是个旁观者,听别人讲这事,她没准还会嘲笑一番。可她身处其间,看着面前疲顿,甚至到有些狼狈的肖宗镜,她不仅笑不出来,她连一句“你早该听我的”这样的抱怨都说不出口。   她道:“大人也别太上火了,您已尽力了。”   肖宗镜没说话。   姜小乙又道:“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可能事事如意的。”   肖宗镜道:“堂审之前,杨严私下与公孙阔见了面,告诉他只要他能说服他爹拿出刘行淞贪污税银的证据,就可以保他一条生路。”说着,冷冷一哼。“但是那公孙阔实在是又蠢又胆小,大堂之上,我只是稍微吓了吓他,他就全招了。”   姜小乙:“他招了?”   “是。”肖宗镜看着面前的青石地面,嘴角浅浅勾起。“我真应该带你去长长见识,欣赏一下那些刑部老爷们突然之间集体失聪,装聋作哑的嘴脸。他们连敏娘的名字都记不得,只关心公孙德手里的账本,一旦扳倒刘行淞,杨严一系便能独揽朝纲,公孙阔在他们眼中就是通天的宝贝。”   他眼睛微眯,炕几上的油灯光芒耸动,似是感觉到了微妙的杀意。   “……大人?”   肖宗镜沉默不言,就这样凝视着地面。   姜小乙心想,他或许是在考虑自己当初在采金楼前提的建议。   她没有打扰他,也没有怂恿他,她深知肖宗镜与她身份不同。一个人能力越强,做决定时往往就越慎重,因为这样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杨严前几日曾找过我。”肖宗镜忽然开口道。   姜小乙:“是求情吗?”   肖宗镜:“他只是将刘行淞贪污税银的数额告诉了我。”   姜小乙好奇道:“有多少啊?”   肖宗镜道:“三五年下来,全国各地加一起,大概有一千万两吧。”   姜小乙倒吸一口凉气:“多多多、多少——?!”   肖宗镜侧目看她,姜小乙察觉失态,顿时埋下头。   肖宗镜:“这只是刘行淞财产的冰山一角罢了。”   姜小乙听得一身冷汗,这老太监也太有钱了些。“不过他要这么多钱干嘛呢?”她严肃思考这个问题。“他将来留给谁啊,他都是个太监了,也没有子嗣。”   肖宗镜:“你神情如此凝重,就在想这个?”   姜小乙:“这可都是钱,开不得玩笑。”   肖宗镜挑眉道:“这你就不用替他担心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同样也能使太监有孩子。想认他做爹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城外,人家都还看不上眼。刘行淞认的义子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比如……”他讽刺一笑。“戴王山。”   姜小乙皱眉:“戴王山认太监当爹啊。”   肖宗镜道:“给刘行淞当义子的人,真心实意的屈指可数,多是贪恋他的权势和富贵,戴王山也是如此。一旦刘行淞失势,他必将见风使舵,转换阵营。”他淡淡道,“这也是他不愿开罪我的原因。他杀了杨严不少人,杨严与他势不两立,如果再招惹我,那便树敌太多,一旦刘行淞式微,他插翅难逃。”   姜小乙道:“原来如此……”   肖宗镜隔着一方烛火看向她。   “我与你说这些,也是想你尽快习惯宫中事务,知道了这些关系,将来你做事的时候心里也有个底。”   那都要做什么事呢?   姜小乙心有疑惑,但也没开口问。   “我知道了。”她想了想,又道:“大人,杨严告诉你刘行淞贪污的税款数额,是不是想让你以大局为重?”   肖宗镜道:“算是吧。”   姜小乙:“杨严与刘行淞作对,那他……于朝廷来说算是好人了?”   “好人?”肖宗镜冷笑一声,“当年杨严为与刘行淞争权,见陛下有些信佛,便费尽心思引入几名舌灿莲花的‘高僧’,定期入宫,灌输思想。日积月累之下,陛下愈发沉迷宗教观想,荒废朝政。若真论罪责,他与刘行淞可谓不相上下。”他语气越发低沉。“不过,说人容易省己难,这深宫大院里,又有几个配称好人的,我也一样不配。”   只要还在官场中烧身,就免不了要做身不由己之事。   他正沉思着,一只手在他眼前扇了扇,像是要拨开他紧皱的眉头。肖宗镜转眼,烛光映着姜小乙稚嫩的面孔,她道:“大人,您还是少想点吧,每天想这么多,老得更快了。”   ……更?   肖宗镜眼梢吊起,姜小乙一本正经与他对视,片刻后,肖宗镜拾起茶碗,一饮而尽。   姜小乙又道:“这朝堂里的弯弯道道感觉再讲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大人还是早点考虑如何处置公孙阔吧。”   这确是正事,肖宗镜不说话了,又回到刚刚的思绪里。   就这样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姜小乙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听到肖宗镜说了一句:“这雨下得真大。”   一瞬间,雨声噼里啪啦砸在姜小乙的耳鼓上,她清醒过来。   肖宗镜垂眸,半开玩笑似的低语道:“像不像是冤魂在哭?”   那晚姜小乙睡得并不安生,可能是因为肖宗镜跟她说的那些话,也可能单纯是雨下得太大了。   四更天的时候,她惊醒了一次,恍惚间听到了什么,爬到榻尾,将窗子开了个缝隙。   滂沱大雨中,一道黑影急匆匆进了内院。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他背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径直进入了肖宗镜的营房。   ……徐怀安?   这时姜小乙才注意到,肖宗镜的屋子里竟还亮着灯。   她看了一会,也没什么动静,便又睡下了。   卯时,她再度睁眼,这时雨已经小多了,天边隐约透出淡青色。   姜小乙推开房门,雨天不用出操,外院也很安静。姜小乙往肖宗镜的房间看去,灯灭了,但门半开着。   姜小乙有些好奇,冒着雨快走了几步,躲到肖宗镜门口,偷偷往里看。   肖宗镜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桌上最显眼的两坛酒,还有零零碎碎一堆东西,她仔细看,有合欢铃、九子墨、五彩丝,还有一包风干发黑的槟榔果……旁边是几叠婴孩的裹身红布,和几双巴掌大小的鞋子。   她悄悄走进去,见肖宗镜身下压着几张旧纸。   “谁?”肖宗镜一动未动,单单问出一个字。   姜小乙肩膀一耸,道:“大人恕罪,小的见大人房门开着,怕有什么事……”   肖宗镜支起身子,他头发凌乱,左脸因为挤压,有一块红红的印子,双眼血丝密布。他呼吸沉重,痛苦地捂住脑袋,抱怨道:“头疼……”   姜小乙没想过肖宗镜还能有如此模样,她见地上还堆着两坛酒,担忧道:“大人,您喝多了,又没怎么休息,头肯定会疼。我去烧水帮你泡茶醒酒。”   肖宗镜仰着头转脖子,沉沉地嗯了一声。   姜小乙颠颠跑出去烧水泡茶,片刻后回来,肖宗镜已经清醒了,静静地看着面前桌上一张旧纸。   姜小乙将茶倒好,问道:“大人,您看什么呢?”   肖宗镜冲她勾勾手指。   “来。”   她走过去,肖宗镜将纸拿起来,道:“你听这个——‘灯前发尽千般愿,求得鸳侣落此间。从兹嘉礼成,红绳系。同心德,良缘缔。海枯石烂不相移。少时十指扣,老来白首依。相扶相偕,苦难欢喜。桃花灼,鸾俦结,此情精诚,可鉴天地……’”   这是敏娘与旬翰的婚书。   其实姜小乙没太听进内容,她光注意肖宗镜的声音了,他宿醉的嗓子有点沙哑,但是一字一句落在耳朵里,又沉又暖,好听极了。   念到还剩几句的时候,肖宗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停下了。   姜小乙看过去,发现他眼角红得厉害,满眼血丝。   姜小乙发自内心道:“大人,还是先喝点茶歇一歇吧。”   肖宗镜接过茶,并没有喝,低声问:“你说他们写下这婚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姜小乙:“不知道,我没成过亲。”   肖宗镜:“我也没有。”姜小乙偏过眼看他。静了片刻,肖宗镜苦笑一声,道:“以前,我师父曾评价我俗不可耐,什么都看不破,挂心的皆是些过眼云烟,说得可真对。”   姜小乙:“大人的师父?是谁啊?”   肖宗镜:“我第一次见他时,问他名号,他自称糟老头子,没名没号。”   姜小乙道:“高人无名,江湖上好名的大都是蠢辈,这倒是真的。不过巧了,我师父也评价过我俗不可耐。”   肖宗镜看过来,姜小乙解释道:“俗话说,无苦不成道,自古的修道者都是以苦为师,以磨难为资。可我总是见硬就回,以前在山里的时候,我就经常偷偷跑去镇子里玩乐,我师父抓着我满山打,藤条都抽断好多根。”   肖宗镜:“你已出家为道籍了?”   姜小乙尴尬一笑。   “十万八千里,我连入门的吃素都做不到呢。”   “哈。”肖宗镜被她逗乐,一扫满屋尘霾,姜小乙见他心情好转,也跟着高兴起来。   “大人还在犹豫昨晚的事吗?”   肖宗镜:“没在犹豫了。”   姜小乙道:“真的?”   肖宗镜歪过头,冲她笑了笑。   “你瞧外面的雨是不是不下了?”   姜小乙一看,天果然放晴了。   肖宗镜站起身,活动了身子,走出房间。   “周寅!”   他轻喝一声,外院当值的周寅立马来到跟前。   “属下在!”   肖宗镜刚要下什么命令,后面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江存书跑了进来,他像有什么急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大人!”   肖宗镜蹙眉道:“何事如此惊慌。”   江存书道:“公孙阔、公孙阔他判斩了!” 第15章   公孙阔的案子发生了神奇的逆转。   其实,就在姜小乙和肖宗镜离开齐州的当晚,事情已经暗地生变。   戴王山先是就公孙阔被擒一事向公孙德致歉,并且向他保证,即便公孙阔到了天京,下了刑部大牢,刘行淞也能保证他平安无事。   可公孙德已经不再相信他了,他坚持要亲自上京,面见刘行淞。   这正中戴王山下怀。   当初来齐州前,刘行淞交代了戴王山两件事,首先是尽量保住公孙阔,能相安无事最好。如果公孙阔不幸被擒,以防万一,就要想办法毁掉公孙德手里的账本。   戴王山问刘行淞取账本时可否动武,保不保生死。   刘行淞答道:“公孙德本人是不怕死的,武力相逼无用,他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的儿子,一旦其子被擒,他必拿出账本威胁我,或干脆交予杨严来换命,你要做的,就是等他上路。”   公孙德送走了戴王山,自己整理行李踏上进京之路,行至云峰山脚下,遭遇黑手。   戴王山趁夜,将公孙德一行三十几人杀了个干干净净,从他身上搜出了税银账本,最后将现场伪装成了山贼打劫的样子,悄然离去。   这时肖宗镜和姜小乙,几乎与谢瑾同时抵京。   公孙阔一下刑部大牢,杨严就紧急派郭振等人沿途去接应公孙德,可惜一切都晚了。   昨天夜里,郭振将公孙德的死讯带回,杨严一听公孙德死了,就知已经错失良机,大手一挥,让刑部官员按律判案。   众人静默。   此事以这样的方式收尾,虽是得到了姜小乙最初想要的结果,可就像吃了隔夜的馊饭,总有那么点不舒服。   她看了眼肖宗镜,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大好。   谢瑾从外院进来,他早已得知此事,清秀的脸上杀气腾腾。众人与他行了礼,谢瑾一摆手,怒道:“这戴王山真是越来越放肆了!那可是三十几条人命!而且就算公孙德品行再不端,好歹也是一方太守,是朝廷任命的四品官员,即使有罪,也要陛下来定!戴王山此等行径实乃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江存书叹气道:“可惜杨严派出的人并没找到证据,拿他也没办法。”   谢瑾紧皱眉头,咬牙道:“就一点证据都没找到?”   江存书:“郭振带人在山脚下转了两天,最后空手而回。”   姜小乙感叹:“做得可真干净……”凭一己之力杀光几十人,还不留丝毫破绽。这绝不是杨严的人太笨,而是戴王山手段高明。江湖对密狱早有诸多传闻,密狱最擅长两件事,一是刑讯逼供,二是杀人灭口。戴王山身为密狱首领,想来更是此中好手。   她正暗自思忖,离她最近的李临手底下使劲拉了拉她。   ……嗯?   她一抬头,见谢瑾一双瘆瘆的眼睛正瞪着自己,质问道:“你刚说什么?”   姜小乙幡然醒悟。   她怎么能当着侍卫营二当家的面夸密狱厉害呢。   她回过味来,忙道:“那戴王山真是太无耻了!”她严肃道,“罪大恶极,为天不容!不过也是杨严手下无能人,此事若是我们侍卫营去做,相信定能抓到戴王山的把柄!”   慷慨激昂,可惜回天乏术。谢瑾上下打量她,冷着脸道:“你就是新来的姜小乙吧,前些日子忙,来不及一见。今日用过早膳后,来我房间问话。”   姜小乙脖颈僵直,肖宗镜道:“问话就改日吧。”他对谢瑾道,“齐州的问题不止出在公孙德一人身上,衙门上下,还有城外驻军,皆是大患。一会你同我一起去内廷,看看有没有机会面见圣上。”   这确实是正事,谢瑾想了想,叹道:“陛下最近正在准备法会,不常见人,怕是困难。”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远。   李临凑到姜小乙面前,提醒道:“你说话注意着点!”   “是是……”姜小乙抓抓脖子,心想自己在民间厮混久了,还没全然适应宫中生活,将来一定要更加谨慎才行。   一旦杨严松了口,案子进展神速,一系列审核下来,在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里,公孙阔人头落地。   处决当天,姜小乙正在宫中巡逻。   肖宗镜给她安排在周寅手下干活,想让她先对皇宫整体有个基本了解。   姜小乙脑子活泛,几次巡逻下来,便将宫中各条路线,还有重要官员记得清清楚楚。   皇宫对她来说十分新奇,她巡逻时遇到过很多人,宫女、太监、文武百官……除了皇帝的妃子们都深居后宫,她无缘得见以外,其他基本都见过了。她甚至还偶遇过一次永祥帝,只可惜离得老远就被周寅按着脑袋跪下磕头,只看到一个坐在高大步辇上的年轻背影。   永祥帝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随侍和护卫,还有好多僧侣,算下来百人有余,一路念唱经文,敲敲打打。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真正刺激的还是遇到戴王山。   那日天气极佳,他们在外廷巡逻,路边几棵青树,旁边就是绿油油的金水河,秋风吹着,分外飒爽。   姜小乙美着美着,一撇头,看见了鬼。   戴王山身后跟着七八个人,都是统一的暗红色衣袍,配黑底红边长靴,腰间挂刀,正是密狱中人的打扮。   错身而过时,戴王山忽向旁站了一脚,挡住了他们。   “这不是周寅吗?侍卫长怎么亲自出来巡逻了?”   “卑职见过戴典狱。”周寅一板一眼道。   戴王山往后瞄了一眼,笑道:“原来是带新人。”他向前晃了三步,站到姜小乙身前。“抬起头来。”   姜小乙抬头,故作茫然。   “小的见过大人。”   戴王山一声不吭,盯着她瞧。按理说,戴王山没见过她这张脸,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可姜小乙莫名有点心虚。   片刻后,戴王山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肖宗镜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   周寅道:“卑职还有任务在身,恕不能奉陪了。”   戴王山摆摆手,放他们离去。   姜小乙刚松了口气,忽然察觉旁边有一道视线,来自另一侧一名宫女。   宫女好似是路过,很快就与她错开了。   ……什么人?   那不像是看热闹的眼神,完全是冲着她来的。   姜小乙暗自思索,除了侍卫营外,自己在宫里谁也不认识,难道是之前江湖上的关系?她平日里常用这幅面孔行走江湖,是否曾经见过面呢?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便懒得忧心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姜小乙渐渐适应了宫中生活,周寅也不再带她,放心让她与其他侍卫一同执勤。   几日后,又轮到姜小乙巡逻外廷,她一路默念,可千万别再碰到戴王山了。   祈祷灵验了,这次还真没碰到,不过返回途中出了个小小的意外,有个宫女不小心坠入金水河中,不会游泳,在水中挣扎呼救。   侍卫们纷纷跳下河救人,姜小乙也过去帮忙,救上来后,她惊讶发现,这正是之前那个盯着她看的宫女。   她心中了然,这人定是故意的。   宫女年纪不算大,容貌也很普通,体格瘦小羸弱,倒在地上接连咳嗽。她暗地里拉了拉姜小乙的手腕。姜小乙明白,她这是有话想说。   姜小乙好奇心极重,决定听听这宫女要说什么。   “你是哪个宫房的?”她问道。   宫女怯生生道:“奴婢是伺候静妃娘娘的,奉娘娘之命来浣衣坊取东西,不曾想路上忽然头晕眼花,栽到河里,幸得大人相救。”   姜小乙道:“我护送你去浣衣坊吧,以免途中再出差错。”   宫女道:“多谢大人。”   姜小乙让其他侍卫先行一步,自己与宫女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为了避嫌,姜小乙离她三丈开外,两人均不发一言。直到快到浣衣坊门口的时候,宫女放缓速度,停至姜小乙身边,低声道了句——   “烟云缥缈妙无穷。”   姜小乙下意识接道:“天地皆在一口中。”   ……   啊?   这可是当初她与达七约定的暗号!   “你——”   “别嚷。”宫女道,“是烟鬼托我来找你的。”   时隔快两个月,再次听到达七的消息,姜小乙激动得险些落泪。   “姑娘高姓?”   “我姓张,名洪海。时间紧迫,我就长话短说了,烟鬼想见你。”   “怎么见?”   “你们营的李临最近要出宫采办,你想办法跟着他混出去,烟鬼就在皇宫东边的‘喜迎楼’忠字房等你。”   姜小乙点点头。   “我记下了,多谢姑娘。”   后面又来了几名宫女,张洪海不再言语,转身进了浣衣坊,姜小乙则原路返回。   翌日。   姜小乙起了个大早,跟其他人一起出操。   “哟!”李临见了姜小乙,爽朗道:“你怎么也跟着练了?你不每天都要睡到开饭的吗?”   姜小乙道:“睡不着了。”说着,微微一叹。   李临:“怎么了?”   姜小乙:“实不相瞒,这宫里的生活当真烦闷。”   李临赞同道:“太对了!”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我以前在南州绵县当差,都是干半天玩半天,散漫得很。我刚进宫时也受不了,无聊到恨不得去啃竹子。唉,我们俩都是被大人从外面带进来的,所以不适应。你看周寅那木头,还有江存书,他们两家世代都在宫中当差,就比我们适应得好。”   姜小乙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解闷啊?或者出去玩玩?”   李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忽然又改了口。   “没,皇宫内院,规矩森严,哪有解闷的。”   姜小乙没有点明,给他时间考虑,李临向来与她合得来,她看得出他很愿意卖这个人情。 第16章   果然,当天傍晚,李临兴致勃勃来找姜小乙。   “嘿!你得好好谢我了!”   姜小乙躺在床上,懒洋洋道:“谢什么?”   李临也不卖关子:“我带你出宫,怎么样?”   姜小乙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   “当真?”   李临道:“当然,每个月月底侍卫营都要出宫采办物品,这事都是我负责的。原本是我和小伍去,既然你这么闷,我跟他商量了一下,就换你了,正好他还嫌累。”   姜小乙大喜过望,照着李临胸口就来了一拳,李临哈哈大笑。   “你就这么点力气!”   俩人一路打闹到屋外,刚巧被进院的肖宗镜和谢瑾撞上,谢瑾正在气头上,见状怒斥:“没点规矩!”   吓得二人慌忙噤声。   肖宗镜让谢瑾先进屋去,问李临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李临:“大人,这家伙快闷出病了,我把他和小伍换了岗,我俩出宫采办物品。”   肖宗镜笑了,看向姜小乙。   “待不住了?”   姜小乙:“大人恕罪,宫里什么都做不了,确实有点憋屈……”   肖宗镜道:“何罪之有,跟你之前的日子比,这里确实有诸多拘束。这样吧,我再多给你们一天。李临,你带她到处玩玩,吃点好的。”   李临难以置信道:“真的?!”他使劲怼怼姜小乙。“愣着干嘛,快谢过大人呀!”   姜小乙回过神:“啊!谢、谢过大人!”   肖宗镜淡淡一笑,回到房间。   院子里,李临悄悄对姜小乙说:“我看的果然没错,大人真是宠你。”   姜小乙喜道:“真的?”   “嘿,你先别得意。我告诉你,凡事都得分两面看,上司对你越好,你就越得卖命。不过,最近大人对你的照顾未免过头了些……”他贴着耳边与她道,“我有预感,你可能要接大活儿了!”   屋里传来肖宗镜平淡的话语。   “李临,你若是皮痒了就进来,我帮你松一松。”   李临做了个鬼脸就溜了,姜小乙道:“等等我!”也跟着屁颠颠跑掉。   房间内,谢瑾本就因南军军饷被劫一事搞得怒发冲冠,又看到肖宗镜在这节骨眼还有心思调侃李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睛一瞪就要发飙,但想了想,话又咽回去了。他眯着眼看肖宗镜,道:“我看他说的没错。”   肖宗镜道:“什么?”   谢瑾:“李临刚刚的话!”   肖宗镜失笑:“这小子的话也能听?”   谢瑾:“你莫名其妙从齐州带了个人回来,只说是帮忙破案的义士,具体怎么帮的,你又不讲。带进营也就算了,他终日好吃懒做,无所事事,带坏营内风气!到现在还不知他武艺如何,竟然连早操也不练!”   肖宗镜笑道:“小王爷息怒。”   谢瑾:“你莫打岔!”   肖宗镜不再玩笑,正色道:“文真,我既带小乙回来,那她就是自己人了,侍卫营上下要一条心。而且,你误会了,小乙并非是你想的那种人,她的心思和本领,也不在那几下拳脚功夫上。”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薄本,那是丰州太守章太竹加急送京的奏章,里面提到南军七十多万两军饷和数十万石粮草被劫一事。还有押运粮饷的南军大将赵德岐一行也无故失踪了。   奏章昨日刚到,永祥帝难得上朝一次,阅之甚忧。这些饷银凑来不易,而且赵德岐是与杨亥齐名的大将,是南方五州的保障,他之失踪于朝廷而言,比失了粮饷损失更惨重。   永祥帝把奏章交给肖宗镜,希望他能查清此事。   肖宗镜向永祥帝汇报齐州事宜,希望朝廷能派人整顿齐州军政,尚无反馈,今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全国烽烟四起,就像个被捅漏了的马蜂窝,慌张又无序。   肖宗镜想了一圈,觉得脑袋甚痛,长长一叹。   这是姜小乙进宫以来第一次出来放风。   一离开深宫高墙,市井气息扑面而来。鳞次栉比的店铺、赌坊、酒楼、古董行……跑腿的小厮、相伴游玩的公子哥们、大腹便便的富商,相互之间错身而过,不搭一言。商贩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权贵的马车横行交错,压着路边飘然而下的落叶,急匆匆不知奔往何处。   姜小乙深吸一口气,感觉这才是回到了人世间。   因为永祥帝的信任,侍卫营拥有极大的自由,每月月底都可以自行出宫采办所需物品,通常以箭靶,磨刀石,还有练功时经常弄坏的木人桩为主。偶尔也夹点私活,譬如偷偷带点好酒好肉,还有果脯糕点一类的零嘴吃食。   姜小乙和李临先办了正事,城东城西一来一去,大半天就过去了,申时才吃上饭。   姜小乙有气无力地进了一家酒楼,李临将满载物品的马车交到店小二手里,吩咐道:“宫里的货,可给我看好了。”   店小二认得李临,连连应声。   “李爷放心吧!知道您今日出宫,房间都给您留着呢!”   李临指指他:“懂事。”   店小二一脸笑容,带着李临和姜小乙来到二楼雅阁,这是一间绿竹搭就的阳台,四周挂着薄纱,轻轻一拨就能一览街道景象。一道珠帘隔着大厅,四周飘着淡淡的竹香,苍茫缥缈,房间虽简洁,却也是清淡雅致。   姜小乙肚子饿扁扁,半趴在桌子上哼哼。   “不管什么吃的,快快上来……”   李临叫好了酒菜,店小二离开房间,李临笑道:“这‘情竹间’虽不是这里最好的房间,却是我最喜欢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小乙还趴在桌子上。   “难道你喜欢竹子?”   “说对一半,还因为他们这里用的是我家乡的竹子。我老家在南州绵县,那里盛产竹子,我第一次来这里,闻到这房间的味道,就知道他们用的是南州竹,只有南州竹才会有这样的香气。”   姜小乙深吸一口气,竹香没怎么闻到,隔壁的饭菜香倒是飘了过来,馋得她肚子咕噜噜叫。   “是你自己找来这里的?”   李临笑了笑:“是肖大人带我来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跟你一样,刚进宫不久,想家想得厉害,大人就带我来这里吃饭,还陪我喝酒。”   姜小乙想到那天肖宗镜独自一人饮醉到天明,道:“大人很爱喝酒吗?”   “不。”李临摇头道,“恰恰相反,大人厌恶喝酒,那次仅仅是为了帮我一解乡愁。那时大人酒量还不如现在,喝了三碗,我没事,他倒先倒了。”想起当日趣事,李临不禁莞尔一笑。   姜小乙:“厌恶喝酒?怎会呢?”   李临道:“这可能与大人所练功法有关。”   说到这,姜小乙顿生好奇,坐直身子。   “他练的什么功?他好生厉害呀!”   “当然厉害了!不过大人具体练什么功我也不清楚,我们营里的兄弟曾在一起讨论过,大人所习的应是正统内家功夫,以心法催功法,从内向外修。”   习武之人通常都是由外向内修炼,入门之后,要先站桩,练眼、手、身、法、步等外家基本功,强化表皮,打通气穴,让身体活泛起来。然后再开始养气,炼气,最终达到化神还虚,以武入道的目的。   不过也有反着来的,有些内家功夫从内向外修,先结金丹,再练把式,甚至是不练把式。好比有些佛道高人,一辈子只念经,只修道,甚至只是扫地敬香,什么武功都没练,一出手却无人能挡。那是因为他们的功夫早已做完了,伸手便是武不尽势,势无穷意的随心境界。   这两种方法没有谁对谁错,练好了殊途同归,只不过后者比前者入门难上许多。   李临道:“练这种功夫的多是出家人,戒律森严。就算不是出家人,本身也是清心寡欲,保持身心明净,否则难成气候,更别说是练到大人这种境界。不知你平日有没有注意大人的饮食?”   姜小乙回想了一下,恍然道:“对哦……”   肖宗镜曾跟他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桌上的大鱼大肉他一口不动,只吃米饭青菜。姜小乙刚开始还以为他是体恤下属,不忍跟他们抢,却没想到他是根本就不愿吃。她惭愧地反省着,自己好歹也是道观里出来的,可每天山珍海味,贪恋口腹之欲,离肖宗镜的境界可差远了。   姜小乙喃喃道:“他若不喜喝酒,为何那晚喝了四五坛呢?”   这时店小二端上菜肴,李临理了理桌面,笑道:“没办法,菩萨也有烦心事啊。”   一番对话下来,明明已经饥肠辘辘的姜小乙,面对满桌好酒好肉,胃口忽然淡了许多,默不作声地夹着菜。   时近傍晚,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姜小乙开始琢磨怎么支开李临,去找达七。   没等姜小乙编出什么借口,李临那边倒先开口了。   “那个,小乙……”他喝了点酒,面带红晕,显得有些羞涩。“嘿嘿,兄弟这边想请你帮个忙。”   姜小乙道:“你说。”   李临道:“实不相瞒,兄弟有个想见的人,往常只能等旬假才能去找她,今日正巧借了你的光……”他稍稍停顿,欲言又止。   姜小乙挑眉:“哦,是你相好的。”   李临大嘴一咧,笑得是你知我知,姜小乙小指抠抠鼻尖,装模作样道:“我要是不同意呢。”   李临在桌下踹她一脚,瞪眼道:“老子管你同不同意!” 第17章   姜小乙:“这么凶,李大人是被哪家小姐勾了魂,我也要去瞧瞧。”   李临坏笑道:“窑子里的小姐,你去吗?”   姜小乙:“窑子?宫里规矩可是不许侍卫逛青楼的,被抓到怎么办?”   “抓我?谁抓?”李临不屑道,“就都察司里那几头烂蒜,也配跟小爷过招?除非密狱的人来抓我,不过那是不可能的,戴王山自己就喜欢逛窑子,他有脸抓别人?”   姜小乙:“他还喜欢逛窑子?他没家室吗?”   李临:“有啊,人家娶了十几房呢,但家花哪有野花香呀。十八香里的官老爷多了去了,根本没人管。”   姜小乙思索道:“戴王山与肖大人年龄相仿,都娶了这么多了,肖大人为何还不成家呢?”   李临顿了顿,道:“不知,也许大人的想法跟我们不同。不过不用担心,天京城里等着嫁给他的女子都排着队呢,全都来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   姜小乙:“大户人家?他不是家道中落,就剩一个人了?”   李临啧了一声,道:“一个人又如何,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他身子靠前了些,压低声音。“我这样跟你说吧,陛下信佛,你知道吧……”   姜小乙:“当然知道。”   永祥帝信佛信到几乎癫狂的程度,举国皆知。他今年不过二十八岁,还很年轻,但是宫里已有传闻,从太子出生的那年起,到现在六年时间里,他再没去过后宫,近过女色。   李临道:“陛下甚至曾想出家,虽被杨严死谏劝止,但他依然接受了传戒仪式,就在千秋殿后面的菩提园里。传戒仪式除了陛下和大法师外,只有三个人在场,就是谢大人和肖大人,还有刘公公,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姜小乙长长地哦了一声。   李临道:“陛下与肖大人关系非同一般。陛下生母乃一宫女,因生陛下而亡,先帝觉得此子不祥,极厌恶他,自小将他送到宫外养。‘庚午之变’……你听过吗?”   姜小乙道:“当然听过,那年我刚出生,现在过了十几年了,还有人在说。”   十八年前,也就是天应三十七年冬天,宫中举办宴会。武王谢邕忽然率众起势,把太子在内的十来个兄弟杀了个片甲不留,当场逼迫先帝让位。他本已荣登大宝了,谁曾想没福分,没出几日突然病毙了。最后老皇帝找来找去,发现只剩下一个儿子,就是被他早年扔到宫外养的小皇子谢惟。就这样,谢惟被接进宫,由刘行淞伺候。仅过了一年,老皇帝一命呜呼,年仅十一岁的谢惟登基继位。   李临嚼了一会花生,忽然道:“其实宫中一直有传言,说武王当年不是染病死的,而是在去宫外准备除掉陛下的途中,被人给暗杀了。”   姜小乙问:“谁?”   李临笑而不语。   姜小乙:“不会吧,庚午之变那年大人才多大啊,我听闻谢邕是因为连续做了三届武状元,才被封为‘武王’的。”   李临道:“是啊,武王功夫高明,大人那年十三岁。”   姜小乙难以置信道:“这……”   李临摆摆手,道:“都是些深宫传闻,随便听听就好了。陛下早年在宫外过得很苦,多亏了谢大人的父亲,就是安王殿下庇护。安王殿下是先帝的六弟,生性淡泊,与肖大人的父亲是好友。他见陛下可怜,经常予以关照,谢大人与肖大人跟陛下年纪差不多,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所以关系非比寻常。”   姜小乙点点头,没想到还有这段过往。   “那肖大人的双亲是……”   李临道:“大人的父亲曾是兵部堂官,母亲是外族人,被人贩拐到天京,是肖大人的父亲救了她。你看大人的长相,尤其是他的眼睛,是不是跟我们不太一样。”   姜小乙恍然点头。   李临叹了口气,道:“可惜大人命不好,八岁的时候,他父亲作为督军随军前往西北平定羌人之乱,不幸战死,他母亲得知这消息后,茶饭不思,没多久也病逝了。陛下继位的第二年,大人离开朝廷,外出拜师,磨练武艺,二十岁归来,入军中任职三年,后回朝廷创立侍卫营,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年多了。”   华灯初上,外面的夜市热闹起来了。   李临:“哎,一扯就远了,我就是告诉你,大人跟陛下关系非比寻常,本事又大,模样也好,可不是那活阎王能比的。谢大人的亲妹妹凝郡主,比你年纪还小一点,我见过一次,那可真是美若天仙,又对大人一往情深,我看八成就是他们俩了。”   他瞧瞧天色,懊恼道:“呀,都这个时辰了,兄弟得走了,咱们明日午时此地见。”   姜小乙嗯了一声。   夜幕降临,酒楼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吵,楼下还来了几个唱曲的,嘤嘤呀呀,好生热闹。向帘外望去,朱雀长街灯火辉煌,行人如涌。可周围越吵,姜小乙偏越觉得冷清。不知为何,忽然间她的懒劲就上来了,往椅子里一靠,连达七也不想见了,就想在这情竹间里,一坐到天明。   当然,想坐一夜是不可能的。   首先店家就不会答应。   在姜小乙干坐的一段时间里,店小二几次进来嘘寒问暖,添茶倒水。姜小乙知道,店里生意正旺,她也不好意思干占着雅间不吃饭,赏了点银钱便走了。   压着货物的车就停在酒楼,姜小乙轻装上阵,走了大半个时辰的路,来到喜迎楼。   伙计迎上来:“大爷住店吗?”   姜小乙:“找人,劳驾带我去忠字房。”   伙计带她上了二楼,顺着廊道绕了小半圈,来到最里面一间房门口。伙计敲敲门,道:“爷,这有位客人说来找您的。”   屋里嗯了一声,姜小乙听出是达七,直接推开门。   房间是高间,屋里陈设讲究,榻椅柜架一应俱全,四角点灯,墙上挂画,桌面上摆着一盏精致的香炉,从中散发着袅袅檀香。   床上懒散地躺着一个人,姜小乙觉得自己每次见达七,他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伙计关上门,姜小乙和达七隔着一丈远,相互对视。   “啧啧啧,瞧瞧这是谁啊。”达七舔舔嘴唇,“三清鼠怎么窜到天京来了,不是不做北方生意嘛。”   姜小乙笑了笑,冲达七拱手道:“七爷,好久不见了。”   达七:“坐。”   姜小乙坐到房间中央,问道:“七爷是怎么找到我的?”   达七:“我跟威虎军交易之后,去老地方等了你三天,不见你来,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我回齐州打探,都在传官差把公孙阔抓去天京了,我就猜想也许你也跟着来了。到天京打听来打听去也找不到,只能去宫里试试了。”   姜小乙不抱任何希望地问了句:“我的钱呢?”   “花光了。”   姜小乙面无表情。   达七懒洋洋道:“你看我作甚,找你不花钱吗?打点宫中关系不花钱吗?这年头你不给钱谁帮你办事?”   姜小乙给自己倒了杯茶。   “七爷可以呀,连皇宫里都有门路,那张洪海是什么人?”   “以前也是个跑江湖的,得罪了人,后进宫躲着了。以前宫里管得严,现在找对路子,塞够银子,就能进去谋个差事。这些人也没想待多久,自然要为以后考虑,大家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罢了。不说他们了,说说你,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跟人进宫了?宫里的银子没那么好赚的。”   姜小乙道:“我进宫倒也不是为了钱。”   达七淡淡道:“不是为了钱,那就是为了人咯?”   姜小乙笑笑,道:“跟你说点新鲜事,我遇见密狱头子了。”   “十殿阎罗?”   “是。”   “真人如何?”   “名不虚传。”   达七脸色肃然,这是他难得认真思考的神情。   姜小乙道:“怎么,你想做他的买卖?”   达七嘿嘿两声:“算了,这点子太扎手了,还是留给别人吧,有其他的新鲜事吗,说来听听。”   姜小乙:“没了。”   达七咂了下嘴,道:“非要我说出来,你不是进了侍卫营吗?他们平日也不在江湖走动,消息比密狱还少。跟我说说,他们一共多少人,都负责何事?我只知他们当家的叫肖宗镜,副手是小安王,都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他们本事如何?”   姜小乙:“不知道。”   达七梗了片刻,沉痛地感叹:“信任真是此间最金贵的物品,我达七难求又难得。三清鼠,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自打我们认识以来,你朝我打听的事,我何曾搪塞过?”   姜小乙:“你千里迢迢来天京找我,就是想说这些?”   达七:“当然!”   姜小乙与他对视片刻,道:“我不信。”   达七瞬间破了功,讪笑道:“还是你了解我。”他从床上一个打滚坐起来,往地上磕了磕烟杆。“现在有这么件小生意,你看看你感兴趣吗?”   姜小乙道:“我现在人在宫里行事不方便。”   达七道:“就是在宫里才能干。放心,简单得很,绝触不到你顶头上司的霉头,是这样的……”   燕州慈金有个大古董商叫刘大千,想买官,托人给吏部侍郎郭绩送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好几件宝贝都了不得,比如一件青铜古树,传说不仅可以招财进宝,镇宅消灾,还能解毒治病,延年益寿,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礼送出去了,郭绩也收下了,可迟迟不给提拔。刘大千着急了,就让家丁进京询问,不曾想连郭家门都没进去,被一顿毒打扔了出来。   “就是想赖账了?”姜小乙琢磨道,“这郭绩我好像有点印象,长得倒是慈眉善目,人模狗样,没想到拿钱不办事,属实畜生。”   “没错!”达七叼着烟附和,“该死!”   后来刘大千得知消息,也知道郭绩是不会认账了,就想把钱拿回来,至少把那件青铜古树拿回来,他在黑道上也颇有些门路,就找上了妙手空空。   “上个月妙手空空进京,探了郭府,也找到了藏货的地点,但是唯独锁着青铜古树的箱子打不开。”   姜小乙道:“妙手空空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盗,还有他打不开的锁?”   达七道:“那箱子使用的是一种材质特殊的异形锁,加了四个形状古怪的弹子,锁芯最内侧还有一根鲁班轴和一条软簧,结构复杂得紧,如果贸然开锁,软簧一断,就会彻底锁死,到时候打草惊蛇就不好办了。”   姜小乙不屑道:“倒是严密。”   达七道:“妙手空空在郭府藏了几天,一直找不到钥匙。后来有一次郭绩上朝前开了箱子,拿出古树把玩了一阵,又锁上走了。当天晚上妙手空空把他的朝服翻了个遍,也不见钥匙,所以他猜想钥匙平日可能放在宫里。”   说到这,姜小乙就懂了。   “你想让我去给你找?” 第18章   达七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开了递给姜小乙。   这是一张礼单,上面写着刘大千给郭绩上贡的全部财物,包括黄金三百两、白银两千两、青铜古树一件、珊瑚镜一件、玉佛两尊、玄阴剑一把、深海珠一颗、珠宝首饰若干,滋补药品若干……   达七道:“刘大千找妙手空空,开价就是那三百两黄金,银子太重不好拿,让他自行取用。主要是剩下的珍宝刘大千要尽数拿回,尤其是那件青铜古树,和众多珍宝都锁在郭绩的私人宝箱里,钉死墙中,难以得手。妙手空空是个讲究人,他找到我,金子对半分。当然七爷我更讲究,我就随便抽几颗珍珠意思一下,你只要能拿到钥匙,一百五十两黄金如数奉上,这不就把你之前在齐州亏的钱给补回来了?”   姜小乙看着那张礼金单,问道:“这玄阴剑是什么?”   达七:“就是剑啊。”   姜小乙抬眼看他,达七笑道:“你眼光不错,这玄阴剑是几百年的宝贝了,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而且据说它是前朝一名得道高人的修炼法宝,内藏玄妙。”   姜小乙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达七:“至于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也有可能是刘大千为了给宝贝贴金,自己杜撰的。”   姜小乙:“我要这个。”   “什么?”   “我说我要这把玄阴剑。”   “啧,人家财主都交代了,金银随便拿,这几样珍宝要全部带回去。”   “金子我可以不要,我就要这个,不行就算了。”她把礼单放回桌面上。   达七奇怪道:“你什么时候对兵器感兴趣了?”   姜小乙道:“你只说行还是不行。”   达七抬手:“等等,你先容我想想。”他思索一阵,最后应了下来。“行,这事我就做主了,玄阴剑给你,一百五十两金子也给你。”   姜小乙大吃一惊,看向达七。   “几个月不见,七爷竟如此大方了。”   达七笑道:“早说了,我达七是个赤诚之人,这笔买卖算我送你的,庆祝你逢凶化吉。而且你如今进了宫,又跟了皇帝眼前的红人,我等于又通了一条眼路,将来大家多多合作,一块发财。”   姜小乙也笑了。“七爷客气了。”她沉思片刻,道:“如果真是藏在宫里,我大概能猜到钥匙放在哪了。我需要一套郭绩的朝服,明日就要带走,你弄得到吗?”   达七眯了眯他那细长的飞燕眼。   “龙袍我都弄得到。”   姜小乙:“那我明早来取。”她想了想,又道,“我拿到钥匙要如何给你们,我最多月底才能出来一次。”   达七道:“拿到钥匙就交给张洪海,她会想办法送出来的。如果妙手空空得手了,你的钱和宝剑,我也会托她带给你。”   姜小乙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谈好了生意,达七又躺回床上。   “聊点闲事吧,你可知我们那两个月白干了。”   “什么叫白干了?你不是拿到钱了?”   “钱是拿到了,他们的军师来与我交易,可还没来得及回去,威虎军就被杨亥给连锅端了,所以还是等于我俩白干。”   “杨亥?他怎么在那?”   “他的军队从角舟山绕过去,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威虎军驻扎在齐州西边一百二十里的山坳里,被杨亥发现位置,关门打狗,一天功夫就杀干净了。这威虎军确实就是一群土包子,就算找了个病痨军师,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威虎军原是起于西北的一伙强盗,起初不成规模,仗着血气之勇攻下几座山头。后来来了个姓刘的军师,帮忙整编队伍,管理军务,渐渐才有了点样子。半年之前,他们想对齐州动手,刘军师提前四个月找到达七买齐州布防图和驻军信息。本来一切都就绪了,可惜队伍底蕴太差,军师不过是出去交易了一天,他们就被杨亥抓住破绽,连根拔起。   达七:“当然,也不能说他们一无是处,毕竟杨亥用兵如神,折在他手里,威虎军也不算冤。”   如今纷争四起,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门派组织,军队民团灭亡,无非过眼云烟,姜小乙也懒得记。   她起身道:“你抓紧找衣服,我先走了。”   “等等。”达七在床边磕了磕烟杆。“还有个事,我得多个嘴。”   姜小乙道:“什么事,七爷请说。”   达七:“你想好退路了吧?”   姜小乙起初没太听懂他的意思,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应是离开侍卫营的路子。   “我刚进宫,还没考虑这个。”   “我就知道,这个一定要赶快想。”达七吸了口烟,又道,“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只要是江湖人,都不会喜欢靠近官差才对。你为何要跟肖宗镜走?”   姜小乙:“我们大人与其他官差不一样。”   达七听得大牙一呲。“这才几天……你已经开始‘我们大人’了?”他沉吟片刻,道:“我看出来了,你不适合在宫里生活,捞够了钱就赶快撤吧。”   姜小乙道:“七爷为何如此说?我下山游历,本也没什么目的,随心而行,到哪都一样。张洪海身为江湖人,不也是在宫里生活,和我有什么两样?”   “有什么两样?”达七瞪她一眼,“张洪海跟的是个守活寡的娘们,毫无危险,说走就走。你跟的可是皇城侍卫营的老大。侍卫营和密狱一样,都处于京城权力最中央,是要真刀真枪出去拼命的!”   而且,他更担心的一点是,姜小乙是个重情之人,若真与侍卫营的人相处久了,定生感情,到时候免不了要一起跳火坑。   达七冷冷道:“将来战火若是烧到天京,侍卫营就是最后一道防线,难道你还要跟他们一起上城墙死战不成?”   姜小乙道:“七爷想得未免太远了些。”   “一点也不远。小乙,你刚下山三年,一共也没去过几个地方,很多事还看不清楚。我这样跟你说吧……”达七烟也不抽了,苦口婆心道:“大黎是马上就要完蛋了,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必将改朝换代。谁坐下一庄现在还不好说,但这些旧朝之臣绝无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姜小乙站在门口,默默不言。   达七见她有些听进去了,再接再厉道:“我给你数一数啊,东南沿海现已被青州军拿下。最北边的滨州也是人迹荒凉,驻军都跑干净了,成了无主之地。还有东北边的抚州,匪患持续几十年,几路悍匪仗着地势剿之不尽,杨亥拿他们都没办法。现在南边各路叛军也都渐成规模了,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他再次吞了口烟雾,总结道:“大黎气数已尽,就算那姓肖的再厉害,仅凭一己之力也无法扭转乾坤。还是听我的吧,多赚几笔银子,赶快撤退吧!”   过了好久,姜小乙低声道:“七爷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达七歪了歪头,意思是,那你如何打算?   姜小乙思索片刻,缓缓道:“当初我为给敏娘一家报仇,与肖宗镜结识,见之如故,自愿随他进京。他并未强迫我。直至今日,他也没做过任何倒行逆施,伤天害理之事,更没有丝毫对不起我之处。他待我不薄,甚至还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捞完钱就跑,那不成了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的小人?”   达七拉着一张脸,得,等同他全白说了。   关键他还没法反驳。   其实,在得知姜小乙进了侍卫营后,达七还特地跑黑市上去打听肖宗镜的消息,想寻点他干的脏事,用以劝说姜小乙,别付以真情。没想到找了一圈,肖宗镜的消息实在少得可怜,而且大多都是惩治贪官污吏的义举。就算是下狠手,大开杀戒,也都在法度之内行事,全然没有滥杀无辜,欺男霸女之行径。   简直干净得令他恶心。   姜小乙又道:“我是冲着肖宗镜才进宫的,至于朝廷前景如何,将来谁坐江山,与我无任何干系。”她朝达七抱了抱拳。“不过七爷的提醒我都记下了,放心,我一定会慎之又慎的。”   弦月高挂。   夜已极深。   天京的热闹也落下帷幕。   姜小乙与达七分别后,回到客栈,稍做洗漱,躺到床上呼呼大睡。   李临醉倒在迷幻的十八香。   野猫轻灵走过空空的石板桥,落叶飘旋,水波寒凉。   而皇宫的夜,似乎比外面更为浓重。   一道黑影走进肖宗镜的营房。   肖宗镜正在灯下反复阅读章太竹的奏章,那影子来到肖宗镜身边,垂首道:“大人。”   这人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正是周寅。   肖宗镜:“你怎么来了?”   周寅没说话,也没动。   肖宗镜目光依旧停留在奏章上,淡淡道:“你今日不是该出宫巡查外营吗,怎么来这了?”   周寅眉眼中流露几分犹豫。   肖宗镜:“明显就是有事,说吧。”   周寅抿抿唇,道:“大人,属下今日在宫外,碰到姜小乙了……”   肖宗镜:“我让李临带她出去转转,宫里太闷了。”   周寅:“但我见到他时他只有一个人,而且远离采购路线,我觉得有些奇怪,就跟了上去,发现他在喜迎楼见了一个人。”   肖宗镜神色不变,随口问道:“谁?”   周寅:“那人很谨慎,专门挑了间死角房间见面,我不能靠太近。姜小乙离开喜迎楼后,我再去探查,发现那人已经没了踪影。我找客栈掌柜查了他的符牌记录,做假做得相当高明。”   肖宗镜嗯了一声。   周寅:“大人,这人明显是个道上老手,姜小乙年纪轻轻,又刚进宫,我怕他……”   肖宗镜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不用说了,我带回来的人,我心里有数。” 第19章   姜小乙今年芳龄十八,入行三年,不算久。不过她却将“三清鼠”这个名号在江湖上打得很响,实是因为她脑子活,本领精,手脚也快。   在接下妙手空空的委托之后,姜小乙很快就开始准备了。   托之前执勤的福,姜小乙早早把皇宫各处摸得清清楚楚。   郭绩是吏部官员,下朝后的办公地点在外廷宣和门外千步廊东侧,正好在侍卫营的巡逻范围之内。姜小乙回宫后,连续跟几个营内的兄弟调了排班,巡逻千步廊。   其实大伙都不爱去千步廊,又远又开阔,风吹日晒,没个遮挡,所以姜小乙愿意换班,大家都十分乐意。   就这样,姜小乙观察了两日,记下了几处要点,第三天就动手了。   这天,风和日丽,秋风习习,姜小乙随队巡逻。在走到吏部办公地点的时候,姜小乙以腹痛为由,让其他兄弟先走,自己去茅房。   时辰尚早。   永祥帝不常上朝,但又怕文武百官太过松懈,不务正业,所以规定大臣们每日去千秋殿上奏政事,由杨严主持,太监执笔记录,再由刘行淞带去给他。   五更开始,整场上奏大概持续一个时辰。   姜小乙发现郭绩有个非常明显的习惯,就是他下朝后回到千步廊,通常会先去茅房蹲一柱香的时间,再进行办公。   而有习惯的人最好利用。   姜小乙藏在茅房后面的树后,等到辰时三刻,郭绩跟其他几名官员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不出所料,他果然又钻进茅房。姜小乙从树后出来,她早已穿戴好达七事先准备的朝服,变做了郭绩的模样。   她点了一根毒香,插在茅房后方的木缝里。这香会使人头脑昏沉,意识麻痹,产生醉酒的效果,却不至于昏迷。用这种香是为了让郭绩等下回去只想着休息,不会多与人交流,防止露馅。   姜小乙用一根树棍轻轻别住门,随即前往吏部办公处。   两名侍卫朝她恭敬行礼。   “郭大人。”   姜小乙大摇大摆进了门,环顾一圈,刚巧尚书王世殷不在,整个房间她最大。   她先欣赏了一番。   吏部是掌管天下户籍财经之机关,事务应该相当繁忙,可从这屋里可完全看不出来,几张桌案上放的不是笔墨,而是香茗。周遭书架上摆的也不是书卷,而是各式摆件。房间内坐着几名主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文书。   一眼扫来,这整个屋子也没什么特殊藏物的地方……   一名官员见了她,连忙起身,笑脸相迎。   “大人辛苦,大人辛苦,卑职已为您泡好了茶。”他压低声音,“卑职听说您最近上火生疮,特地在茶里加了波斯石榴叶,大人要注意休息,莫太操劳啊。”   姜小乙嗯了一声。   “你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大人快请坐。”   姜小乙顺着他示意方向看过去,是靠南边的一张桌子,想来就是郭绩的位置。   桌上摆着一盏刚泡好的茶,还有一盘没下完的棋。   姜小乙心说这官当得也太舒服了些。   忽然间,她注意到那张椅子有些奇怪,下方并非镂空,而是往下延了半尺。她走过去坐下,往旁侧一瞄,果然是个小抽屉。   抽屉上着锁,不过是设计较为简单的锁,大概郭绩认为宫内把守森严,没人能到这来偷东西。姜小乙表面装作研究棋局,一只手不动声色从腰带里扣出一根铁丝,轻松撬开锁。抽屉里东西不多,只有几方精美的松烟墨,还有一对田黄石的佛手把件,内侧则是一个细长的盒子。   姜小乙抽出盒子,里面装着一枚钥匙。   达七与她描述过锁芯形状,姜小乙一眼判定这就是她要的东西。   她右手一抖,从朝服的袖子里落下一个小盒,上下一搓,露出内部平整的朱砂泥,眨眼便将钥匙烙了印,又物归原处。   合上抽屉,姜小乙往屋外看了看,天高云淡,秋意正浓。   她端起那杯泡了波斯石榴叶的茶,喝了一口。   太苦,不是她的口味。   出了吏部,郭绩还没从茅房出来,她听了听,还在里面哼哼唧唧拉屎。姜小乙偷笑两声,取了树棍,吹了毒香,于角落里变回原貌,换好衣服,翻出后墙。   她原本打算今日先去看看热闹,端是踩个盘子,没想到如此顺利,哼着小曲心情舒畅地离开了。   当日下午,姜小乙再次与人换班,去外廷巡逻,与前往浣衣坊的张洪海擦肩而过,递了东西。   巡逻回来的姜小乙无事一身轻,推开侍卫营的大门。练武场上,肖宗镜正与周寅说话。   肖宗镜每日忙得要命,一整天也难见一面,姜小乙心里高兴,跑过去跟他打招呼。   “大人!”   肖宗镜冲她笑了笑。   “回来了?”   “大人今日在营里?”   “不,等下就要出去。”   姜小乙抱抱拳道:“那我不打扰大人了。”   “等等。”肖宗镜叫住她,“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他又交代了周寅几句,便对姜小乙道:“你跟我来。”   肖宗镜带她回了自己的营房,关好门。   “这几日我未曾问过你过得如何,可有什么需要?”   “我过得很好,没有需要。”   肖宗镜顿了顿,道:“我听周寅说,这几日你都跟外廷的兄弟换班了?不觉得辛苦?”   姜小乙睁眼说瞎话。   “不辛苦啊,外廷敞亮,最近天气凉了,正好去晒太阳。”   她心想肖宗镜为何问这个,难道他怀疑什么了?不应该啊,他那么忙,哪有功夫管她。   “小乙。”   姜小乙一激灵,站直身子。   “在!”   肖宗镜道:“过段时间跟我出趟门。”   姜小乙愣了愣,问道:“去哪啊?”   肖宗镜:“丰州。”   丰州在大黎正南面,离天京有三千多里的距离,快一杆子支到海里了。   姜小乙奇怪道:“去丰州做什么?”   肖宗镜道:“查案。”   姜小乙又问:“那……什么时候走啊?”   肖宗镜道:“我这边还有一点事,处理好就走。”   姜小乙心里琢磨达七和妙手空空什么时候能得手,她很想在出发前拿到玄阴剑。   “怎么,你还有其他事?”肖宗镜问道。   “没!没其他事。”   肖宗镜但笑不语,姜小乙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干笑两声,道:“那、那小的就先退下了。”   “小乙。”走到门口,肖宗镜又叫住了她。他盯着她发愣的表情,稍久一点,就好像能透过这层伪装,看到那双曾在齐州附近山谷里见过的,精明又稚嫩的眼睛。   姜小乙:“……大人可还有话要吩咐小的?”   肖宗镜回神,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恐怕她自己都没发现,她一旦心虚,就会自称“小的”。   他道:“没什么,休息去吧。”   当晚,李临来传肖宗镜的话,两日后出发。   姜小乙到浣衣坊找张洪海询问情况,张洪海告诉她,钥匙已经送出去了,以妙手空空的手段,拿到钥匙当日就会得手,但东西进宫还需要时间。   姜小乙急道:“可我还有两天就要离开京城了。”   张洪海:“今日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最快也要明日傍晚,如果我拿到了,会把东西藏到金水河西边的断虹桥下面。”   姜小乙:“好,明晚我会去看的。”   张洪海:“夜晚皇宫巡逻森严,你万事小心。”   这两日过得格外焦心。   到了最后一夜,姜小乙躲在房间里,偷看外面天色。   天气晴朗,月明星稀,不太适合夜行。   她考虑了一会,从榻下拿出黄纸朱砂,月下书符。   写好符后,她两指夹住,轻轻一抖,符箓自燃,姜小乙用碗接住灰烬,兑水服下,盘坐榻上,口诵太上六壬明鉴符阴经。   很快,她周身生出淡淡的云烟,让她的身体似隐非隐,看不真切。   姜小乙就带着这股烟离开了房间,悄悄跳出侍卫营的高墙。   侍卫营里那几个常驻的,武功都不差,她不敢明目张胆跑来跑去,只能寄托玄门术法。   这招确实瞒过了当晚执勤的李临,可惜没有瞒过另一人。   肖宗镜在姜小乙离开房间的瞬间便察觉了,他来到窗边,开了一道缝隙向外看,只见姜小乙的房门一开一闭,却模模糊糊,不见人影。   肖宗镜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姜小乙穿梭于黑夜,一路向南,来到外廷,顺着金水河摸到断虹桥下。踏入金水河,她冻得一哆嗦。   姜小乙心中默念,可千万别让她白来一趟。   她忙着在桥下找东西,并没有注意到崇楼之上有个人正居高临下看着她。   夜风吹动肖宗镜的发丝和衣摆,这里离断虹桥有几十丈远,又是黑夜,但肖宗镜目力惊人,借着微弱月光,将断虹桥下荡漾的清波瞧得一清二楚。   后来,他干脆蹲在垂脊上,等着瞧姜小乙要搞什么名堂。   蓦然间,他目光一转,看到远处出现一队人。外廷夜间的巡逻由禁军负责,他们五人一队,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   就在这时,姜小乙找到了张洪海存放的包裹,她心下一喜,当场就想打开查验。   肖宗镜随手掰开一块瓦片,朝前一丢——   瓦块敲在离断虹桥最近的一棵树上。   “嗯?”   姜小乙瞬间警觉。   紧接着肖宗镜便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桥下探头出来,姜小乙施了术法,真人看不清,但河水里的倒影却映得清清楚楚。   姜小乙也看到了那伙禁军,她不敢托大,把包裹系在身上,顺着原路摸了回去。   肖宗镜站在崇楼上看着她溜边离开,轻呵一声,发自内心道了句:   “真像只耗子。”   姜小乙翻回侍卫营,见肖宗镜房间安安静静,猜想他可能是为了明日出行,所以早早睡下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反手关上门,迫不及待打开包裹。最上面是数根湿漉漉的金条,她拨到一旁,露出下面那把玄阴剑。   宝剑约三尺四寸长,鞘柄皆为黑色,纯铜装具,极为古朴。她闻了闻剑鞘,应是黑檀木,再观察手柄,上面有细密的颗粒,摸着手感,乃是鲨鱼皮所制。   这剑外表看起来不甚起眼,不料拔出剑,顿见奇异景象,剑身发出月色般轻柔光芒,冰凉寒意席卷周身,周围散发一股阴凉冷香。   等她再定睛想细看,光芒又急速消失了。   “这……?”   寒光在如水的剑身上流淌,好像滋养的银河,清清楚楚映照人脸。河底藏有七星,靠近剑柄处,以小篆刻着两个字,正是“玄阴”。   姜小乙惊道:“果然是好东西!”   她在那研究了一会,低声道:“所谓‘宝剑配英雄’,这般神兵若留在刘大千与郭绩身边,毫无用武之地,只会渐渐落于俗流。”她举起宝剑,轻轻一弹剑身,笑道:“明日我就将你送到真正的英雄身边,让你蛟龙出水,飞腾升天!”   玄阴剑被她弹出悦耳的嗡鸣,好似回应。 第20章   晴空如洗。   这是个出远门的好天气。   李临为肖宗镜和姜小乙此次丰州之行挑选了马匹,送行之时对姜小乙道:“果然被我言中了,你接到大活了。”他撇撇嘴,又道:“不过你才来几天啊,大人就要单独带你出门了。此次任务如此重要,可是个立大功的好机会。”   肖宗镜还在房里整理东西,姜小乙跟李临在外院调侃。   “什么味?我怎么闻着酸吧拉几的,为什么带我?想来是觉得我最顶用吧。”   李临手掐她脖子,咬牙切齿道:“臭小子!蹬鼻子上脸了你!”   不仅李临,营房内,谢瑾对于肖宗镜要带姜小乙去丰州的决定也颇有微词。   “军饷之案事关重大,你怎么挑了这么个人去?徐怀安呢?周寅呢?就连李临都比他稳妥!”   肖宗镜道:“我自有我的考虑。”   他语气浅淡,似是不想多谈。谢瑾知道肖宗镜做事一向深思熟虑,且他绝不会拿这么大的案子开玩笑,虽心中有所不满,但也没有再提异议。他思索片刻,道:“敢劫军饷,必是穷凶极恶之徒,你一定要小心。陛下给了你调动驻军的权力,必要之时就调兵相助,务必要找回军饷,查明赵将军下落,为陛下分忧。”   肖宗镜:“我知道,这一趟少说也要月余,天京城的事就辛苦你了。”   谢瑾:“职责所在,何来辛苦。”   肖宗镜从房间出来,见姜小乙和李临还在外院闹,你踢我一脚,我怼你一拳,好不热闹。   “小乙,走了。”   姜小乙同李临周寅等人告别,与肖宗镜一起离开了皇宫。   天京城内繁忙拥堵,暂时骑不了马,两人牵着马匹朝城外走。肖宗镜记挂着军饷的案子,走一路想一路,而姜小乙却不怎么在意,只知道是出来放风了,走走停停看热闹,路边卖什么新奇玩意她都要去瞧瞧。   她不仅自己瞧,还想拉着肖宗镜一起瞧,可几次暗示下来,肖宗镜都没什么反应,她的兴致也淡了,默不作声跟在他后面。   走到一条小河边,姜小乙忽然开口。   “大人。”   肖宗镜回头,姜小乙在自己的行囊里翻了翻,掏出一件包着靛蓝方布的长长的物品,递给肖宗镜。   “这个给您。”   肖宗镜接过,从入手重量和质感判断出,这是一件兵器。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这是何物?”   姜小乙道:“我上次跟李临出宫时在路边碰到的,您平日没有武器傍身,我看这剑做工还凑合,就买回来了。”   肖宗镜笑道:“哦?送给我的?”   姜小乙:“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肖宗镜打开方布,看着手中之物。   “剑。”   越到里面就越湿,说明剑鞘和手柄近期浸过水,还没来得及晾干。   想起昨夜姜小乙在金水河里的表现,肖宗镜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漆黑的玄阴剑置于阳光之下,肖宗镜拿手里掂了掂,随即抽出——   其实,挑选这个时候送剑,姜小乙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首先是肖宗镜最近被军饷的案子弄得十分严肃,营内人多热闹还好,现在就两个人,她不太适应。再来就是昨夜这宝剑无故发光一事,玄之又玄,不好解释,如果白天送出去,多少可以掩饰一下。   她没想到的是,这玄阴剑光天化日被肖宗镜拔出,依然发了光。而且这一次的光芒更亮,也更为持久,不像昨夜一闪而逝,光芒平和稳定地包裹着剑身,发出清凉寒意。   肖宗镜眼眸微眯,此剑绝非凡品。   “这剑是你在路边碰到的?”   姜小乙坦然道:“是啊。哎呦,这……”她做作地捂住嘴,“是小的眼花了?这剑怎么还发光了呢?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肖宗镜不言,定睛看着玄阴剑,右手持剑,左手成剑指,置于宝剑底部,轻轻抚过。   随着他手指过处,光芒渐熄,露出锋利而平滑的剑身。   肖宗镜看了许久,抬起眼。   “小乙,这东西不一般,你究竟从哪里得到的?”   姜小乙嘴硬道:“就是上次跟李临出宫时买的啊。”她心想,从某种层面上讲,她这话说得也没错。   肖宗镜:“从谁那买的?”   姜小乙:“一个外地商人。”   肖宗镜:“多少钱?”   姜小乙:“六两。”   肖宗镜:“……”   肖宗镜面无表情,空中随意一挥,旁侧的一块大石头像豆腐块一样,被他一剑劈到底。   他再问:“六两?”   姜小乙咝了一声,神色如常道:“卖家不识货。”   肖宗镜深吸一口气。   “姜小乙。”   这都直呼全名了,姜小乙赶忙拿出装傻充愣的本事。   “大人,小的不敢骗您,这真是在路边买的,我也不知道那人为何如此贱卖。啊……我知道了,赃物!这东西一定是赃物!不过不要紧,就算是赃物,到我们这也不知倒了几手了,苦主找不到我们头上的。”   肖宗镜听得是哑口无言。   姜小乙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望了望天,道:“竟然都这个时辰了,大人咱们赶快上路吧,可别误了正事。”   说完,牵着马跑掉了。   肖宗镜看着她的背影,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出了城,一路向南。   姜小乙早早就领教过肖宗镜赶起路来不要命的架势,渴了饮泉,饿了啃饼,跋山涉水,片刻不停。   一天下来,姜小乙尾巴根的皮都快磨掉了。   夜幕降临前,他们赶到一座小村落,村子里只有百十户人家,夜里房门紧闭,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来到村子南边的驿站。   驿站与客栈不同,只供官家使用,可以歇脚换马,不过居住方面的条件相对就简陋一些了。   肖宗镜向驿长出示符牌,驿长带他们来到二楼客房。   肖宗镜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如果不做特殊要求,驿站大多都是多人拼房住的,他站在原地尚有些犹豫,姜小乙已经大踏步走进去了。   “大人,任务要紧,还是快些休息,明日早点上路。”   肖宗镜:“好吧。”   驿长点燃两盏烛灯,照亮简朴的屋子。   姜小乙放下包裹,落座歇脚。   不一会,又来了个驿卒,端来些许饭菜,一盘酱肉,又补了一床铺盖,关好门离去。   肖宗镜道:“先吃东西吧。”   姜小乙饿极了,埋头开吃,一阵风卷残云后抬起头,见对面肖宗镜不紧不慢地夹着菜。他的吃相也称不上多斯文,只不过清清淡淡,跟自己全然不同。   她舔舔嘴唇,嘴里的肉不自觉地嚼得慢了些。   吃过了饭,肖宗镜把桌椅拖到一旁,余出空间,将铺盖铺在地上。   姜小乙见了,忙道:“大人,还是我睡地上吧。”   肖宗镜摇摇头,出门让驿卒烧了两盆热水,简单洗手擦脸后,吹熄了灯,合衣躺下。   “早些休息,明日寅时出发。”   姜小乙钻进被子,凉丝丝的,她蜷缩成一团,躺了片刻,悄悄往肖宗镜那边看。   黑不溜秋,什么都看不清楚,她集中精力,勉强能听到肖宗镜沉稳绵长的呼吸。   她一下一下听得昏昏欲睡,就在这时,肖宗镜忽然开口。   “小乙。”   姜小乙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幻觉。   肖宗镜:“知道你没睡着,应个声。”   她这才清醒过来,忙道:“大人有何吩咐?”   肖宗镜:“我有话想和你说。”   姜小乙支起身子,道:“有什么话,大人请讲。”   肖宗镜:“我好像还从未与你提起过营里的规矩。”   姜小乙微微一顿,心说他果然没有相信玄阴剑的说辞。   肖宗镜:“我知你从前是江湖人,而且以你这习性看,想也不是安分的江湖人。”   姜小乙急着道:“大人,不是的,我……”   “不过,”肖宗镜打断了她,“你不用担心我会约束你,一来你进营情况特殊,一部分也算是我的失职。二来我也的确需要你这份与寻常公人不同的机敏。”   说到这,肖宗镜坐了起来。   他们在黑暗之中面对面,从姜小乙这边看,肖宗镜盘膝而坐,像是夜幕下一座岿然的山峰,他的眼神就是那夜山间流淌的寒泉。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他邀请她的那一晚,他的话也像那时一样,不急不缓,打着商量。   “所以,我不会查你的来路,也不会限制你的作为,我允许你剑走偏锋。但是小乙,家有家规,你得答应我,心中要有分寸,至少在营内期间,你不能失大节。”   他讲得认真,姜小乙听得也认真。   肖宗镜:“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   姜小乙想了想,道:“大人,虽然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道上也有道上的规矩,红眼耗子出油盆,吃里扒外这种事,放哪都是要掉脑袋的。我自从决定跟您的一刻起,就绝不会有二心了。”   肖宗镜闻言点头。“好,我信你。”他拿起枕边的玄阴剑。姜小乙忙道:“这剑真的没问题,大人就放心用吧!”郭绩不办事,买卖没做成,那这剑就等于还是刘大千的。现被明码标价拿出来做生意,她干了活,拿报酬,实属天经地义。   肖宗镜看她郑重而急切的眼神,笑道:“你别这么激动,剑我收下了。”姜小乙见他松口,心中一喜,趴回被子里。肖宗镜看着手中宝剑,低声道:“剑乃兵中君子,百炼之钢,秉天下正气,无妖不斩,有秽皆除。希望我们这次丰州之行也能借此吉寓,斩奸除恶,一切顺利。”   姜小乙道:“定是可以!”   肖宗镜抬眼看她,微一抱拳,轻笑道:“那在下……就多谢小姐赠剑了。”   这一夜,姜小乙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鸡的打鸣声叫起来的。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发现肖宗镜早已收拾妥当,正坐在桌旁喝茶。他的坐姿总是很好看,看似放松,却是腰背笔直,透着埋在骨子里的挺拔。   太阳还未升起,屋内仅有一点青色的微光,与肖宗镜清淡的神色很是相配。姜小乙见他在发呆,就偷偷看了一会。   他半杯茶喝完,淡淡道:“赖这么久还不起?”   姜小乙连滚带爬起来了。   就这样,一路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他们终于在六日内赶到了丰州。   进城之前,肖宗镜先把这案子详细地给姜小乙讲述了一遍。   说是详细,其实也没什么内容,这次劫案十分离奇,没有目击者,没有活口,也不见任何尸首,连具体的案发地点也无法确认,只能大概定在冀县附近。   这次负责押运军饷的是南军名将赵德岐,武艺高绝,连肖宗镜也敬佩三分。原计划与他随行的有三百多名士兵,但是因为前线急需粮草,赵德岐怕行军太慢,亲率卫队五十余人,抄秘密粮道押运粮饷。虽然人数少了很多,但这些都是训练有素,可以以一当十的精兵,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那条临时改的秘密粮道,具体在哪,无人得知。冀县县令蔡清派人沿途搜寻,始终没有线索。蔡清似乎是个难得的好官,觉得此案难辞其咎,查不出结果,竟自尽谢罪了。   案子刚到手时,谢瑾分析过,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坏的猜想……就是赵德岐叛变,带着军饷投敌了。但肖宗镜从未做这样的怀疑。首先,没有任何一支敌军传来接收赵德岐的消息。另外,赵德岐的家眷都在天京,他不会全无安排就这么走了,那等同置全家老小于火海。而且,就算他真的决定抛家弃子,背主投敌,也不可能只带五十个人。现在军队都在前线,尤其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私人卫队,人数近三千,都是生死过命的兄弟,赵德岐要走至少该把这支队伍一起带走。   还有一点,也是肖宗镜不愿怀疑赵德岐的理由。   赵德岐与他的父亲肖谦曾一起在军中任职,是关系密切的挚友,儿时也曾指点过他的武艺。在肖宗镜心中,赵德岐与杨亥一样,是忠君报国的良将,他不相信他会背叛朝廷。   “所以我们此行就是来抓劫匪的?”姜小乙问。   肖宗镜道:“劫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把军饷找回来,还有查明赵将军的下落。现在南军正在与贼军交战,军心不能乱。记着,我们动作一定要快。”   姜小乙眺望远处繁忙的丰州城,转了转手里的缰绳,利索地应道:“懂了。” 第21章 混江湖得有一个响亮的外号!……   丰州的地理位置在大黎正南方, 是个天然宝地,四季如春,气候宜人。   从天京城赶来的短短六日里, 姜小乙亲见着干枯荒芜的山野, 一路变为翠绿。   大黎最重要的三个商业区域,排第一的当然是天京城, 另外两个,其一是已被贼军占领的,位于东南沿海的青州,剩下的那个便是姜小乙脚下的丰州。   丰州交通便利, 四通八达,南部更是有几百里的海岸线作通商之用。与荒凉干峭的齐州不同,这里人口众多,往来客商无数, 热闹的同时也是鱼龙混杂。   姜小乙从没来过丰州, 她对这里唯一的了解是北边有一座著名的高山,名为虹舟山, 山顶上有南方最大的武林势力——天门。现任掌门便是“四方神”之一,人称拳宗的姚占仙, 家大业大,门下弟子无数。   军饷被劫发生在冀县附近,位于丰州中北部。   姜小乙一进城就被忙碌的景象吸引了, 大路两旁商铺无数, 天南海北的东西都有的卖,北方的山货、南方的茶布、东边的海物、西边的药材……数不胜数,满大街都是商贩和跑腿的伙计,踩得地面尘土飞杨, 不时还有要人出来掸水。   简直比天京城还要热闹。   肖宗镜扯开领口,袖子挽起,额头上都是汗珠。   确实是太热了。   已经是深秋时节,天京此时寒意袭人,宫里已经开始烧火取暖了,丰州却犹如盛夏,街上打着赤膊干活的人比比皆是。   进城时刚好是正午,两人先找地方简单吃了饭,出来后朝县衙方向走。姜小乙一路东张西望,很快她的目光被路旁一处吸引了,停住脚步,对肖宗镜道:“大人,我想去那边瞧瞧。”   肖宗镜顺着看过去,是路边一处简陋的食肆,没有屋瓦,只是支了个棚子,卖些简易吃食,食肆旁挂着个牌子,上书二字——“吕坊”。   虽然食肆又破又小,可架不住热闹,一共只有六七张桌子,已被占得满满当当。但是那些人明显不是寻常食客,而是些青皮无赖,挑衅闹事,来往的行人都不自主地躲着那里走。   肖宗镜笑了笑,明知故问道:“是没吃饱,还是另有打算?”   姜小乙赧然道:“大人说笑了,我哪有那么能吃,就是想去看看。”她向来喜欢这些青皮扎堆的地方,总有新鲜事听。她提议道:“大人,您有您的办法,我有我的路子,咱们不如各查各的,或许这样更快一些。”   肖宗镜道:“好,你想去便去吧,今晚太阳落山前,我们就在这里碰头。”   与肖宗镜分别后,姜小乙走向吕坊。食肆内已经人满为患,没有其他空位了,姜小乙仗着体格小巧,顺着缝隙往里挤。   这些青皮统统看向屋内,那里有一女子,年纪二十几岁,颇有几分姿色。她穿着灰色衣衫,下系白色凤尾裙,腰间戴孝,应是家里刚刚办过丧事。她正忙着干活,袖子挽了起来,露出白嫩的手腕,发髻也有些凌乱,脸颊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红艳艳的。   青皮们不时调笑她。   “梦妹子,坐下歇会吧。”   “就是,一个破坛子你都擦了多久了,过来陪陪哥几个。”   “瞧这汗出的,衣裳都快透亮了,爷可什么都看清了!”   他们口出恶语,越来越过分,吕梦忍无可忍,把手里抹布朝笑声处一扔,泼辣地骂道:“有爹生没娘养的狗畜生!你再放屁试试!老娘撕烂你的嘴!”   打头的青皮想躲,没料到抹布飞得奇快无比,砸在他脑门上,疼得他大叫一声。“哎呀!”他捂住额头,再拿开,手心竟然有血。他旁边的同伙捡起抹布一抖,里面掉出一个石块来。   吕梦冷冷一笑,道:“接着叫呀。”   “贱婆娘!怪不得嫁不出去!”那青皮头子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拍桌子就想寻事。吕梦还就等着他闹事,裙子打了几个旋,往腰上一插,前掌一伸,厉声道:“不怕死的就放马过来!”   那青皮头子似是有些忌惮,人不敢上去,但嘴没闲着,讽刺道:“跟我们动手算什么能耐,真有本事就去天门给你爹报仇去啊。啊!不对,应该说是接你爹的班,继续骗吃骗喝去!”   一旁角落的姜小乙听到“天门”二字,眼睛微眯。   吕梦怒道:“不许你提我爹!”   青皮头子抓住她的痛处,讥笑道:“全丰州谁不知道,你爹都被逐出师门这么久了,还年年上虹舟山,打着切磋的旗号要钱要物,也就是姚掌门脾气好,才忍了这狗皮膏药这么多年。好在老天开眼,终于让这癞皮狗病死了,全丰州都在替姚老叫好呀!”   一群人起哄般大笑起来。   吕梦气得面色潮红,眼中含泪,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了,恨不得这就上去跟这伙人拼命。   青皮头子又道:“你弟呢?赶快叫回来吧,让他把地契交出来,你们赶快滚出丰州。现在出让,我们余爷还能给个好价钱,要是再拖拖拉拉,呵……”他冷笑一声,点到为止。   就在场面一时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人拍了一下桌子。   “你吃好没?吃好行个方便?”   青皮头子扭头,见一瘦弱伙计站在后面,斜着眼睛问话。他没好气道:“你是眼瞎还是耳聋,看不出这有事吗?”   姜小乙道:“我不瞎也不聋,我就是想喝口凉茶。”   这青皮头子看出姜小乙是故意想找茬了,冷笑着站到她身前,稍做打量,道:“生面孔啊,想学人家英雄救美?”   姜小乙:“学又怎样?”   青皮头子抬起下巴,周围几桌人都站了起来,将姜小乙团团围住。吕梦有些着急,拨开人群,朝姜小乙道:“用不着你多管闲事,走开!”   青皮头子笑道:“嘿,人家不领情啊。”   姜小乙有心想要讨好吕梦,趁着那这人笑得正欢,抡起胳膊就是一耳光!   “哎呀!”青皮被扇得头晕眼花,惊魂未定。“你、你你你……来人,上!给我上!给他点颜色瞧瞧!”   姜小乙心说我打不赢肖宗镜打不赢戴王山,难道我还打不赢你们?   她脚下动作轻灵,左躲右闪,也不出重手,见谁都是一耳光。这些地痞无赖基本都是地头青帮里最底层的人物,只能聚众骚扰平头百姓,没什么真本事,几圈下来被姜小乙扇得人仰马翻。   打头的青皮捂着肿胀的脸,怒道:“哪来的不懂事的乡巴佬!敢在这出头,你给爷等着!”   姜小乙冷哼一声,坐到他刚刚的位置。   “我还就等着你了!店家,上茶!”   吕梦端来一壶茶水,食肆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对着姜小乙指指点点。吕梦火气上来,朝他们嚷道:“有什么好看的!都走开点!”她把食肆棚梁上绑着的竹帘放下来,遮住外面的视线,坐到姜小乙对面。   “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叫姜二,姑娘呢?”   “小女姓吕,贱名一个梦字。姜兄弟是外地人?”   姜小乙随口胡编道:“我是齐州铜花县人,跟我大哥来这边想做点生意,一进城就见到这帮无赖闹事。十几个人欺负一名弱女子,算什么本事,小弟也是习武之人,看着实是气不过。”   吕梦笑道:“我虽是女子,却一点也不弱,只是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罢了。”说着,面露难色。“你刚说你跟你大哥来丰州想做生意,那可坏了。”   姜小乙:“如何坏了?”   吕梦压低声音道:“刚刚那些都是青庭帮的人。”   姜小乙笑道:“蜻蜓帮?我还蚂蚱帮的呢。”   “小兄弟别说笑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请姑娘详细讲来。”   “青庭帮是本地最大的帮会,下属几十个香堂,遍布全丰州。刚才那伙人就是老鹰堂的,专管冀县东边这一块。你跟你大哥来这做生意,不去拜码头不说,还开罪了他们,以后想行事可难了。”   姜小乙不屑道:“他们有这么大的本事?谁想做生意还得经过他们同意?”   吕梦:“别处我不知,但在丰州,向来都是帮会管事。”   姜小乙问道:“本地衙门呢?”   吕梦道:“衙门里才几个人?丰州重商,不跟这些黑道交好,货连丰州都出不去。现在世道太乱了,刚死的县太爷自己家就是做绸布生意的,他们家的货前几个月都叫人给抢了,更别说是普通百姓了。”   姜小乙:“这么厉害?那这个青庭帮帮主是谁?人在何处?”   吕梦道:“帮主是‘独眼金镖’钱啸川,他仇家多,不是帮内要人是不可能知道他的下落的。”   姜小乙暗暗思忖这青庭帮跟军饷的案子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吕梦见其不说话了,以为是害怕了,安慰道:“他们肯定还会再来找你,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包银子,递给姜小乙。“你把这个给他们,趁现在还没闹大,跟他们服个软。”   姜小乙把银子拿手里掂了掂,怎么也有个十几两,从这小店稀松的食客看,这对吕梦来说应该不是一笔小钱。   “这未免太多了吧。”   吕梦道:“老鹰堂想要这块地,天天有人在这闹事,本地人都怕他们,我已经……”她说着说着,顿了一下,低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到愿意出手相助的人了。姜兄弟,你是个好人,我不能叫你因我受了委屈。”   姜小乙心想,不管再如何洒脱泼辣,吕梦说到底还是个姑娘家。   姜小乙将银子推了回去,笑道:“我不怕他们,要来便来。”   刚刚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姜小乙已捋清思路。   以往她跟达七搭伙,那是个无可救药的懒货,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她查探消息,通常只能暗地挖门子盗洞,一点点推进。但是现在有了肖宗镜这个杀手锏在,能用的方法就多起来了。   他们对丰州人生地不熟,而且时间紧迫,综合所有条件,姜小乙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引蛇出洞。   吕梦还想劝点什么,忽然有个男子摔进竹帘,扑到一旁凳子上,姜小乙还以为是谁来偷袭了,连忙起身防备。   “阿圆!”吕梦见到来人,惊呼了一声。   姜小乙仔细看,这男子年纪跟吕梦差不多,体形比自己还瘦弱。他穿着一身灰色短打,手腕脚腕都扎着,沾了些许树叶灰尘,像是经过了一番跌打。他的容貌与吕梦非常像,都是细嫩的脸蛋,姣好的五官,眉清目秀。   吕梦扶起他,介绍道:“这是我的胞弟吕圆。”   姜小乙:“你们长得可真像啊。”   吕梦:“我们是双胞胎,所以才像。阿圆,这位是姜二兄弟,刚刚是他帮了阿姊。”   吕圆朝姜小乙拱拱手,拳都抱不紧,气也喘不匀,浑身抖如筛糠。   “多、多多多、多——哎哟哟!”   谢到一半,吕圆腿一打弯又要跪下去,姜小乙忙上去扶。   “出什么事了,圆兄弟可是被歹人欺负了?”   吕圆摇头,也说不出话,吕梦扶他坐好,端来凉茶和点心,又去后厨准备了些饭菜。   姜小乙看着吕圆吃了两碗饭,总算缓过来些。   吕圆:“小弟失态,见笑了。”   姜小乙道:“你这是怎么了?”   吕圆道:“没事没事,刚刚练拳归来。”说到这,他转向吕梦,神色肃穆道:“阿姊,我这次真的悟了!”   吕梦叹了口气,到一旁擦起桌子来,似是对他要说之事毫不关心。倒是姜小乙好奇,问道:“你悟什么了?”   吕圆道:“我爹的拳法!”   姜小乙又问:“令尊用的是什么拳法?”   吕圆严肃道:“随心所欲拳!”   姜小乙顿了顿:“恕兄弟孤陋寡闻,还有这种拳?”   吕梦听得脸颊发红,颇为难为情。   “别听他胡说,根本不是叫这个。”   “怎么不是叫这个?”吕圆不满道,“我问过爹,是他亲口说的,就是叫随心所欲拳。”   吕梦道:“那是爹乱说的,他想让你专心读书,随口唬你的。”   吕圆道:“好呀,那你倒是说说,不叫随心所欲拳,那叫什么?”   “这……”吕梦犹豫道,“虽然爹从没说过,不过肯定不是叫那个。”   姜小乙坐着看了会姐弟俩的拌嘴,又看看外面天色,心想这老鹰堂的人怎么还不来,该不会小半日下来连条像样的地头蛇都见不到吧。   这念头刚一起,竹帘外的人声忽然沸腾起来,有人大声呼喝赶走了周围百姓,呼啦啦将食肆围了起来。   吕梦站起身来,紧张道:“糟了,耽误太久了,他们来找你麻烦了!”   姜小乙冷哼一声,心说怕就怕他们不来。   竹帘被掀开,几名喽啰打头进入食肆,气势汹汹踹开桌椅板凳,簇拥着一名壮汉进入。   姜小乙观察来人,四十岁左右,身高七尺有余,面方颌阔,厚厚的嘴巴紧紧闭起,颧骨高耸,目如铜铃,太阳穴爆突,面泛青光,背上还背着一把鬼头大环刀,可谓气势凛凛。   姜小乙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那名领头的青皮拨开人群,来到她面前。   吕梦挡住他,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有什么事找我,别牵扯外人!”   青皮头子冷笑道:“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他拨开吕梦,来到姜小乙面前。“小兔崽子,你可知这位是谁?”   姜小乙道:“不知。”   青皮头子大笑一声,道:“井底之蛙没见过天!这位是我们老鹰堂副堂主,江湖人称‘青面马’的马雄飞马爷是也!”   这位青面马在被人介绍完后,大环刀往地上一戳,地面登时下陷三分。他气息浑厚,声如洪钟地说道:“你虽瘦小枯干,但胆识不差,竟敢留在这里等我们。马爷敬你算是条汉子,今日就给你划个道。你伤了我的人,不能白伤,留下右手,发誓再不进丰州地界,就放你活着离开。”   姜小乙哈哈大笑。   “留下右手不可能,离开丰州更不可能,我和我大哥来这是要发财的,谁也别想挡了道!”   马雄飞道:“发财?你是何人?你大哥又是何人?”   姜小乙一拍桌子,高声道:“我和我大哥是齐州铜花县人,鄙号‘翻山鼠’,我大哥则是‘混江龙’!我们兄弟并称‘铜花双侠’,你可曾听过!”   她脑子一热编出这么个名号,人家上哪听过去。   马雄飞满肚子里搜刮这两个名号,那青皮头子先开口了:“什么狗屁的翻山鼠,混江龙!听着就是一群不入流的草莽,也配跟马爷叫号!   马雄飞想了一会,也确实没听说过什么铜花双侠,他见姜小乙年纪轻轻,甚至还带着点稚气,心下断定这应该是个初出茅庐,学了两下拳脚便想成名立棍的愣头青。   他沉沉一笑,道:“小子,我看你这是火神庙里点灯——找错门了!”   说完,他将大环刀交给身旁跟班,似是觉得小小阵仗不需兵器。   “给了活路你不走,就别怪马爷手下无情了。”   姜小乙提神聚气,准备会会这位青面马,忽然眼前一晃,竟是吕圆挡在她身前。   姜小乙歪歪头:“圆兄弟……?”   吕圆抬手,一本正经道:“不用说了,我爹教过我们,为人要义字当先,我是绝不会让你为我们涉险的。”他活动活动手脚。“正好今日有所领悟,就拿他来试拳了。”   言罢,他缓缓抬臂,前手成掌,后手成拳,脚成虚步,起了一个架势,口中念念有词。   “所谓随心所欲拳,重要的就是随心。手随心转,法从手出,以意念控制身体,再由身体启发意念,环环相扣,生生不息。我先试一套‘抢风拳’看看——”   吕圆看着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姜小乙一直觉得他说的什么拳法都是闹着玩的,没想到这一拳出去,还真惊到了她。   吕圆出拳很快,而且他的拳很奇怪,先是一记普通的直拳出去,马雄飞完全没放在心上,抬掌准备拍飞。结果吕圆中途突然变阵,脚下一个虚晃,移到马雄飞身侧,直拳也变成了钻拳,照着马雄飞的太阳穴打去。马雄飞抬起左臂格挡,不料拳没碰到,吕圆再次变阵,又一个虚晃,来到马雄飞身后,钻拳改劈掌,朝马雄飞后脑勺拍去——   马雄飞忍无可忍,怒骂一句:“别他娘地转了!”随即一个猴子捞月,想要抓住吕圆的衣裳,没想到吕圆身法灵活,那一掌也不打后脑勺了,改打马雄飞抓过来的手,啪地一下,脱身而出。   虽然有些凌乱,但是可以看出,吕圆确实是有点功夫的。   吕梦惊喜道:“阿圆,你还真悟了!”   吕圆道:“都跟你说了,谁叫你不信我。”   马雄飞怒道:“废话连篇!”他一个健步上前,两人再次缠斗到一起。姜小乙在旁边看着,不一会就发现了问题,这吕圆身法倒是灵活,但只能躲,却打不到人。一到关键时刻,就会像刚刚那样,突然变阵,变来变去,看得人心急。   吕梦:“阿圆!你倒是打他啊!”   吕圆:“好好好!这就打!”   嘴里这样说,可手上还是没变化,姜小乙心道这样下去岂不是白耗力气,瞧吕圆这点功底,在马雄飞手下,最多也就能撑半柱香。   姜小乙明显高估了吕圆,别说半柱香,她这念头刚一起吕圆就不行了。他腿上功夫不扎实,绕来绕去,小腿很快开始抽筋,哎哟一声歪倒在地。马雄飞冷笑着抓住吕圆的胸口,拎小鸡一样给他提到面前。   “怎么着,你接着转呀?”   一旁青皮齐声叫好。   吕圆还想挣扎,竟张着嘴朝马雄飞脖子咬去!马雄飞大骂一声:“小畜生!”往外狠狠一扔,吕圆摔到地上,疼得满头流汗。   “你这狗贼!”吕梦见胞弟受苦,拾起桌上的茶碗朝马雄飞掷去,人也随着碗一同向前,击向马雄飞肋下。   马雄飞冷哼一声,迎面拆招。   姜小乙把吕圆扶起来,他脚下发虚,额头湿透,可见消耗了太多体力。   他颤巍巍地看向吕梦。   “阿姊小心,此贼好大的力气!”   吕梦缠起裙摆,杏目圆瞪。   “马雄飞!我们吕家到底哪得罪了你们青庭帮?我爹刚去,你们便欺人抢地,一再相逼!”   马雄飞冷笑:“闲话休问,你只管照做便是。”   吕梦道:“好,那咱们今日就新仇旧恨一并算了!”   她清叱一声,劈拳向前。她的功夫与吕圆同处一门,不过功底却强了一大截,没有那诸多变化,单精燕形拳。只见她脚步轻灵,形似游燕,腰如轴立,身法敏捷多变,拳势密不透风,专挑眼睛,喉咙,下裆这种要命的地方下手。   马雄飞沉喝一句:“好阴险的婆娘!”   吕梦道:“武功再阴,阴得过人心吗?”   马雄飞脸色一冷,道:“你学了你爹几成功夫?”   吕梦道:“几成又如何?”   马雄飞道:“听闻你爹与拳宗姚老同拜天门老掌门为师,精通拳术,马爷一直十分向往,可惜未曾有机会领教。所以今日前来,除了为老鹰堂的兄弟们出气,也想趁机讨教几招。真是可惜,你弟就不用说了,你的功夫虽比他强,但也不够看,如果你得了你爹的真传,那只能说明坊间传闻尽不可信。”   吕梦大怒。   “凭你也配提我爹!”   说完,再次攻了上去。   这次马雄飞不再留手,重重一喝,含胸拔背,耸肩坠肘,真气蓬勃,整个上半身的肌肉遒劲鼓涨,比之前大了一半还多,实是骇人。青皮们见了,士气大振,纷纷大喝,一声声马爷将食肆撑得鼎沸轰鸣。马雄飞大吼一声:“留神了!”   吕梦见他气势如虹,不敢硬接,化攻为守。马雄飞这一次比之前不知快了多少,拳如落星,一下下打出去,竟然响出爆炸般的雷声,可见内力之雄厚。   炮拳刚劲,燕拳阴柔,本是柔能克刚,可再相克的功夫也架不住功底的差距。   两人几番拆招,吕梦渐落下风,马雄飞找准时机,迎面一拳击出——吕梦来不及躲闪,双掌胸前相叠。刚拳对细掌,吕梦觉得自己像被攻城的木车撞了一样,根本承受不住这气力,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吕圆惊慌道:“阿姊——!”姜小乙推开他,两步上前,托住吕梦的后背,掌心在她背上转了那么小半圈,将力道卸去大半,落到地上。   吕圆上前扶住吕梦:“阿姊,你没事吧!”   吕梦摇摇头,胸口一滞,一口血吐了出来。   吕圆大惊:“阿姊!”   吕梦道:“皮肉伤,没大碍。”她对站在她身前的姜小乙说道,“姜兄弟,我们姐弟拦住他,你快些走吧!”   姜小乙:“这叫什么话,你们且在后面歇着,我来会会他。”   旁边青皮头子大笑道:“来来来,统统上来,看我们马爷不把你们一盘端了!”   马雄飞气势正盛:“终于轮到你了,你伤了老鹰堂的人,这笔帐可要好好算算!”   姜小乙冷笑:“哟,就怕你四体发达,脑子不灵,算不明白呢。”   马雄飞怒喝一声:“休耍嘴皮!”   马雄飞冲向姜小乙,他不知姜小乙功夫深浅,没有冒然进攻,而是晃了几个虚招。姜小乙比吕梦身法更为灵巧,穿梭在他拳臂之间,滑得像条泥鳅。马雄飞真气蓬勃,拳掌之间磨出噼啪的电鸣,摄人心魄。不过姜小乙经多见广,更是面对面会过肖宗镜和戴王山这种当世顶尖的高手,所以对马雄飞这一手,也没怎么瞧入眼。   她基本摸清他的路子,抽空退了三步,站定道:“其实我擅长的不是拳脚功夫,但是今日赶鸭上架,只能献丑了。”   说完,她化拳为掌,侧身迎敌。   再次交锋,姜小乙以掌代拳,粘连黏随,攻击套路怪异莫名,马雄飞一时难以适应,以守为先。姜小乙身捷步灵,虚实难辨,出掌力道不大,却刁钻莫测,难以琢磨。马雄飞被骗过一招,姜小乙以一个极为古怪的姿势翻到他身旁,掌心凝聚真力,朝马雄飞的腰眼打去。   马雄飞感觉身侧起了寒风,深知这掌非同小可,连忙向旁侧翻滚,狼狈抽身。   这几招下来,马雄飞也明白了姜小乙也非寻常角色,口中喃喃道:“这是八母掌,手法正统,难道是道门中人?铜花双侠……的确不曾听过啊。”   姜小乙:“念叨什么,不是要教训我吗?这还等着呢。”   马雄飞大喝一声:“拿我的刀来!”跟班连忙捧来他的鬼头大环刀,马雄飞抽刀在手,凶神恶煞道:“不管你是何人,今日你这条命,马爷都收下了!”   姜小乙啐了他一口,大骂道:“狗杂种!老子命在这,有本事来拿!”   马雄飞一刀劈下,姜小乙向后翻起,刀砍烂了桌子,还入地三寸。   马雄飞抽出刀子,大吼一声,追身上前。一番缠头裹脑,破空斩棘的连环劈下来,桌椅板凳碎得稀烂。姜小乙东躲西躲,捡起灶台上的碗筷盘子一个个扔出去,尽数被马雄飞砍碎。瓷渣崩得哪哪都是,青皮们也遭了重,捂着脑袋四处躲闪。吕氏姐弟见姜小乙在马雄飞手下尚有余力,连连叫好助阵,狭窄的食肆里登时一片混乱。   马雄飞将姜小乙逼至角落,吼道:“看你还往哪里躲!”他一记横刀,姜小乙往上一蹦,站到柜台上。马雄飞将刀高高举起,还要再劈,却发现劈不动了。   不知何时,自己的手腕竟然被人从后面握住了,那人逆着关节轻轻一拧,他吃不住力,哎呀一声刀脱了手。   马雄飞回头,见一黑衣男子手持着刀,平静地看着他。   食肆静悄悄的,大家都没注意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姜小乙见了来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张口道:“大——”她刚想喊“大人”,后马上意识到不对,改口道:“大哥!”   马雄飞面目狰狞,恶狠狠道:“好好好,你就是混江龙了!”   肖宗镜神色木然地听着这名号,环看满屋狼藉,抱在一起的姐弟,捂着脑袋的青皮,和站在柜台上的姜小乙。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第22章 查案真是费脑筋。   肖宗镜虽没弄懂现下情形, 但总不会拆自己人的台便是了。   姜小乙从柜台上蹦下来,对马雄飞道:“这位便是我大哥,人称混江龙的肖大!识相的话就跪下认错, 免你一顿皮肉之苦!”   马雄飞狠狠地呸了一声, 骂道:“小兔崽子,马爷就先收拾了你大哥, 再来解决你!”说完,他再次含胸拔背,鼓足真气,朝肖宗镜攻过去。这一次他不再试探, 出手就是全无保留的杀招,拳风较之前更为猛烈,刚拳带出的轰隆之声,迅疾霸道, 听得围观众人心惊胆战。   肖宗镜格开他的拳头, 道:“发劲似爆炮,出拳如捶落, 原来阁下是练老炮捶的。”   马雄飞道:“马爷这套雷山炮捶师承金刚寺普照和尚,这可是正统古拳术, 今日就让你开开眼!”   肖宗镜淡淡道:“武术不过是格斗技法,正不正统,传自于谁, 都是虚的, 好用才是硬道理。”   马雄飞骂道:“没见识的乡巴佬!雷山炮捶可是上传三皇的神拳!看招——!”他又一拳挥出,这次肖宗镜不再与他周旋,左手背后,右手从下一翻, 拿住了马雄飞的手。一扭、一转、一扣,身形原地小转半圈。眨眼间,他已站到马雄飞身后,三指压在马雄飞的腕心,掐住他的命门,马雄飞当即不能动了。   他使力之巧,身法之精,马雄飞直到被拿住都没回过神。   肖宗镜:“看来三皇用得好,未必阁下就用得好。”   马雄飞一张青脸憋得通红。   “你使赖!放开爷爷,咱们重新打过!”   姜小乙跳过来,照着他胸口就是一记飞踹!   “去你的!”   马雄飞刚巧被踢到吕氏姐弟面前,吕梦大骂道:“畜生!”一个耳光打得马雄飞满嘴是血,吕圆拾起地上的茶壶,大喝一声,照着他脑袋上砸了个稀烂。   马雄飞被这么一条龙伺候一轮,终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青皮们这时才回过神来,跟死了爹一样冲到马雄飞身旁,此起彼伏地嚎叫。   “马爷——!”   “马爷呀!”   “坏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马爷你死得好惨啊!”   吕圆到底是个读书人,听着这叫声有点发慌,心想该不会真出人命了吧,那可是要吃官司的。他上去摸了摸马雄飞的脉,登时叱道:“去去去,都哭什么假丧!还没死呢!赶紧抬走!别耽搁我们做生意!”   青皮头子心说你这破店都砸成这样了,还做个狗屁的生意。他往旁边一瞥,见那混江龙坐在整座棚子仅剩的一张椅子上,完全不在意周遭乱象。那翻山鼠则立在他身旁,忙着给他倒凉茶。青皮头子心知今日败得彻底,他叫人架起马雄飞,对姜小乙等人道:“行,看来你们是打定主意要与青庭帮作对了,你们可别后悔!”   吕梦嘲讽道:“打不赢就趁早滚蛋!总要留几句废话,晦气!”   青皮头子气得后脑勺发烫,可又无可奈何,狠狠一咬牙,带着人离开了。   吕圆从地上蹦起来,满脸兴奋地来到肖宗镜和姜小乙面前。   “二位哥哥!今日多谢你们相助了!”   姜小乙笑道:“好说,只是可惜了店里这些桌椅,等下赔你银子。”   吕圆摆手道:“不用不用,都是些破烂,不值钱。”他看向肖宗镜,“这位是……”   姜小乙:“哦,我来帮你们引荐。大哥,这是吕家姐弟,这位是吕梦,这位是吕圆。二位,这是我大哥肖大,江湖人称混江龙,与小弟并称铜花双侠!”   吕圆赞叹道:“果然是侠肝义胆,英武不凡!”   吕梦笑道:“你们兄弟俩的名字倒也有趣。阿圆,你先带他们到后院休息,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这家吕坊属于前店后户,食肆后面就是吕家姐弟的住处,一间小小的院子,南边有一口老井,还有一个磨盘,四周种了梨树。院落不大,但小巧精致,整洁大方。吕圆把他们迎进屋,然后就出门买酒买肉去了。   大门敞着,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又顺着青石地面,爬到屋内的桌子上。   人走光了,姜小乙与肖宗镜面对面坐着。肖宗镜一手搭在桌面上,指尖轻轻点了点桌子。姜小乙立马起身认错:“大人恕罪,小的口无遮拦,胡说了许多话。”   肖宗镜道:“说什么无所谓,这一日下来,你可有收获?”   姜小乙沉思片刻,道:“大人,我们分开之后,我听到了这些……”   她将自己在吕坊的所见所闻尽数与肖宗镜道来,最后说道:“大人,我原本只想看个热闹,没想到这对姐弟的爹竟然与天门颇有渊源,应当不是普通人物。后来又听吕梦说,他们招惹上的这个青庭帮是丰州本地最大的黑帮,人数众多。我猜想,军饷的案子或许跟这些地方势力有关,所以就替他们出了头。”   肖宗镜点点头,道:“这倒是与我想的不谋而合,我今日见了冀县新县令刘叔范,他说这案子蹊跷得很,全程无声无息。由此推断,作案的人一定对丰州地界了如指掌。天门尚不了解,不过这个青庭帮耳目遍布全丰州,就算不是他们做的,大概也能听到点风声。”   姜小乙问:“新县令?冀县已经有新县令了?”   肖宗镜嗯了一声,道:“老县令蔡清自尽谢罪,这个刘叔范是太守章太竹临时任命的。”说着,他叹了口气。“我今日去给蔡清上了香,可怜他的遗孤年岁还那么小,我定当奏报朝廷,给他们一笔抚恤。”   姜小乙:“那这新县令对案子可有什么想法?”   肖宗镜摇头道:“没有,现在全县已经戒严,但是封不了太久。丰州是商业重地,是朝廷供税大户,一直封锁的话,损失太大了。”   简而言之,还是要快。   姜小乙道:“大人,我觉得我们该找那个青庭帮的帮主一问。”   肖宗镜:“有理。”   姜小乙又道:“不过这些地头魁首往往藏得深,我们主动探寻会慢些,但是被他们找却很快。我想借着吕家姐弟的由子,惹他们上门来。”   肖宗镜:“你倒是经验颇丰。”他又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调侃道:“你今日出了不小的风头啊,翻山鼠?”   姜小乙耳根一热。   “小的刚刚忘记说了,我做这决定也与大人有关。”   “哦?”   姜小乙义正言辞道:“正是因为大人英明神武,万夫莫敌,所以我才有这个胆子正面挑战青庭帮。我哪有什么风头呢,统统沾了大人的光!”   这话倒也不是假的,行走江湖,随机应变是基础,今日若换成与达七搭伙,姜小乙死也不会这样闹。   肖宗镜面带笑意,琢磨道:“翻山鼠,混江龙……你我既是兄弟,为何你是鼠,我是龙呢?”   姜小乙嘿嘿一笑,搓手道:“小的与大人的差距,何止是鼠和龙啊。”   肖宗镜但笑不语。其实姜小乙当下这副神情,他十分熟悉。这应该是她这几年装孙子走江湖养成的习惯。呲牙假笑,点头哈腰,一副标准的谄媚之相,形容不可谓不猥琐。但肖宗镜又知晓她真正的为人,所以这副样貌落在他眼中,莫名带了点憨态可掬的意味,惹人发笑。看着看着,一日下来焦灼的心境,竟也缓解了几分。   过了一会,吕圆将酒肉买了回来,吕梦也打扫好了食肆,做了一桌好菜,招呼姜小乙和肖宗镜。四人围在一起同吃同饮。姜小乙性格开放洒落,轻而易举就跟吕氏姐弟打成了一片。   几坛酒下去,他们越聊越投机,姜小乙套话功夫一流,几番来去,吕氏姐弟几乎把自己的家底全交代出来了。   原来他们的父亲吕顺与拳宗姚占仙曾是同门师兄弟,但二十几年前,吕顺因忤逆师父,被逐出天门,来到冀县开了这么一家小小的食肆过活。   可惜他不太会做生意,年年亏本,生意惨淡,后来姚占仙担任新的掌门人,吕顺便每年都上虹舟山找姚占仙切磋,二十来年来从未间断。他们的切磋都是闭门进行,没人知道结果,但吕顺离开时总是带着百八十两银子。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这吕顺切磋是假,向师兄要钱要物是真。   就在上月初十,吕顺照常上虹舟山找姚占仙切磋,可这次他状态不太好,上山前身体便有恙,最后竟然在比武之时因心力衰竭,暴死当场。天门将尸首送回,给了三百两的安葬费用,便不再过问。   姜小乙听到上月初十这个时间,心中一动。   朝廷收到章太竹奏章是十月末,奏章中提到,军饷本该在十月初十送到南军手中,可延了两日还未到,便遣人催促。后来又过去几日,丰州太守章太竹和南部驻军才发现事情不对,紧急派人进京。   虽然章太竹在发现军饷失踪之后,立即下令全城戒严,派兵严防死守各处关卡通道,查询往来货物,还是太晚了。   在讲完吕顺的事情后,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尤其是吕梦,提到死去的爹爹,她几度哽咽,眼圈也红了。吕圆倒还好,帮他姐姐又倒了一碗酒。姜小乙问:“圆兄弟,你姐说你之前是个书生,怎么突然习武了?”   吕圆道:“我要去找姚占仙。”   姜小乙:“你要报仇?”   吕圆:“我爹都是自愿去切磋的,报仇谈不上,我只是想问个明白。”   姜小乙:“问什么?”   吕圆淡然一笑,道:“不管别人如何非议,我始终认为我爹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我爹的拳法厉害得紧,他每次去切磋都很郑重,绝不会是为了单纯要钱。我一定要找姚占仙,让他为我爹正名。”   姜小乙:“你爹很看中跟姚占仙的比武?”   吕梦:“对,这是爹一年当中最重视的事,为了集中精神,他还会提前两日进山采月荧草,这种草是丰州特产,在月光之下会发出荧光,生在百丈绝壁之上,采草时稍有不慎便会摔死。所以能采到月荧草的,无一不是丰州最顶尖的武者。每次他成功采回,就会把它煮成水喝,然后静心斋戒,准备迎战。”   姜小乙:“煮水?这草药有什么功效?”   吕梦:“说来也神奇,月荧草是用来解蛇毒的,本身也有毒性,若误食会浑身钝痛难耐,可我爹喝完却无碍,反而神清气爽。”   姜小乙点点头,又问道:“我们兄弟想来丰州做点小生意,最近风头可好?”   吕梦道:“不算好,最近官兵突然多了起来,各行各路都查得很严,从上月中旬便开始了。”   姜小乙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吕梦小声道:“坊间传言是南军的军饷被劫了。”   姜小乙故作惊讶道:“军饷被劫?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敢劫军饷?”   吕梦道:“这谁能知道,不过本地最有实力的组织就是青庭帮和天门。青庭帮是黑道,活跃于市井,天门是武林门派,扬名于江湖,若是本地人做的,这两家最有可能。”   姜小乙心想,吕梦所言倒是与她分析的一样。   她正思索着,一旁的吕圆却忽然开口道:“我倒觉得不像是本地人干的。” 第23章 来,让高人指点指点。   吕圆这一句引起了姜小乙的兴趣。   “圆兄弟为何这样认为?”   吕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青庭帮和天门在丰州都属于老辈分了。尤其是天门,他们立派时间比大黎立朝还早,树大根深, 财力雄厚。而且他们门派向来有规矩, 绝不参与官家事,又何必在自家门口犯下这么大的案子?”   姜小乙暗忖, 他这话似乎有几分道理。   她又问:“那青庭帮呢?”   吕圆摸摸下巴,道:“青庭帮还真说不准,他们没有天门根基深,是最近几年才成名的。不过他们在丰州也算是有头有脸了, 虽说最近几年不算景气,但他们多少也有得赚,没必要抢这一票,得罪朝廷, 惹祸上身。不过……”他话音一转, 又道:“我倒是希望是青庭帮干的。”   姜小乙:“哦?为何?”   吕圆开心一拍手,笑道:“让他们跟狗朝廷斗一斗啊!所谓狗咬狗一嘴毛, 咱们就作壁上观,看看家狗野狗哪个凶!”   姜小乙听着这一堆狗字, 头皮略麻,悄悄瞥向肖宗镜。后者神色如常,正独自饮酒。   姜小乙接着问:“这青庭帮的当家, 圆兄弟熟悉吗?”   吕圆:“当家的是独眼金镖钱啸川, 在我们丰州很有名,他六年前才接了他爹的班。从前丰州有不少黑道势力,青庭帮只是其中之一,是他接手后才逐步做大的。此人心思深沉, 善于用人,原本青庭帮在冀县都是做亏本生意的,后来他提拔了一个叫余英的账房做冀县四堂之主,就是现在老鹰堂的堂主,不到一年就扭亏为盈了。”说着,冷笑一声。“不过,就是这个贼人要拿我们家的地,我是死也不会让给他们的!”   姜小乙道:“圆兄弟别激动,总会有办法的。你可知这钱啸川人在哪里,或许可以与他面谈试试?”   吕圆愤愤道:“跟这些人怎有可能说得通,他们哪是讲理之人?而且我们绝见不到钱啸川。青庭帮的老巢在丰州最中央的应城,但钱啸川仇家太多,行踪不定,连他们帮内人都很少知道总舵在哪。不过这么一想,钱啸川为人如此奸诈阴险,又胆大包天,如果这军饷的案子真是本地人做的,那绝对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哼,想来这帮畜生今年是发大财了。”   一旁的吕梦见大伙都吃得差不多了,起身收拾桌子。   “谁干的都跟我们无关,你少琢磨这些事,老老实实读书,不要再动习武的念头了。爹不教你,就说明你不是那块料。”   吕圆蹙眉道:“我偏是要学,姚占仙是我爹一生心魔,他老人家一辈子被人非议,却对天门从来只字不提,就这样莫名其妙就去了。我心中有结,根本读不下书,我一定要会会姚占仙。”   吕梦当即给他泼一盆冷水,道:“你还想会姚占仙?你信不信你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就会被丢下虹舟山。”   吕圆:“不信,我一定见得到。”   姐弟俩没几句话又吵起来了,吕梦手叉腰,居高临下道:“就算见到了又怎样,你有几斤几两?马雄飞你都打不过,还敢找姚占仙的麻烦,上赶着去送死吗?”   吕圆的倔劲也上来了,眉毛一挑。   “我就是被姚占仙一掌拍死我也要去!真死在他手里,那也是命中注定!”   吕梦被他气得腮帮子发鼓。   “爹顶着骂名跟姚占仙要钱,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考取功名。你竟然说出这种话,你对得起他吗!”   “我都说了爹绝不是为了钱!”吕圆不屑地冷笑一声,“更何况,那破功名有什么可考的?谁不知道现在乡试都是明码标价了。我又不是没考过,结果被人二百两银子就换了名次。阿姊,这朝廷从里到外都已经烂透了,臭气熏天,我们何必硬凑上去!”   姜小乙手指头抠抠下巴,眼神不知该落在哪。   其实,就她下山这三年见闻来看,民间对朝廷的态度普遍如此。以前她都是当热闹看的,但自从跟了肖宗镜,心态有所改变,今日这热闹看得多少就有些尴尬。   不过肖宗镜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坐在那,没什么表情,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吕梦道:“就算你不想考功名,我也不能让你白白丢了性命。我已经想好了,大不了就将这块地卖给青庭帮,我们去瑱州。那是爹爹老家,他从前总说将来要带我们回瑱州生活,那里还有我们的亲人。往好处想,这次也算是个时机吧。”   吕圆断然拒绝。   “不,我生在丰州长在丰州,这辈子都要留在这里。”顿了顿,他又道:“而且心结不解,我比死还难受,不论去哪都过不了好日子的。我一定要把爹的拳法练好,上虹舟山找姚占仙讨个说法!”   这倔驴说什么就是不转弯,吕梦急得火烧火燎,就在这时,肖宗镜开口了。   “令尊所用是何种拳法?”   这个姜小乙知道,她抢先回答道:“大哥,是随心所欲拳!”   肖宗镜跟姜小乙当初一样,听了这拳法的名字也顿了片刻,方道:“我听闻两百年前,虹舟山上有一名云海山人。他本是一名耕夫,在劳作之余,研究山野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创出一种包含万象,神奇莫测的拳法,自此开宗立派,起名‘天门’。”   吕圆激动道:“没错!看来肖大哥是懂行的!听说天门中的拳谱如浩瀚烟海,学之不尽,我爹只学了数套象形拳,二十几岁就下山了,后来自己钻研,才变为随心所欲拳。”   吕梦无奈道:“都说了不是叫这个,你还乱说。”她对肖宗镜道,“我爹最初学的就是象形拳,我的燕拳就是小时候跟他学的。但后来或许是因为没有师门指点,我爹自己闷头苦练,结果越练越奇怪,到最后什么形都没了。”   吕圆道:“才不奇怪,明明很厉害!”   眼见两人又要开始拌嘴,肖宗镜对吕圆道:“你可否将拳法演练一番,让我看看。”   吕圆道:“当然可以!不过我爹没教过我,都是他练拳的时候我自己偷看的,可能有所差错。”说完,吕圆来到院子中,沉气扎马,面色严肃,轻喝一声开始演练。   他打的这套拳跟之前他与马雄飞交手时的路子差不多,确实是“随心所欲”,各种步伐凌乱不堪,钻崩长寸,虎鹤燕猴,换来换去,看得人眼花缭乱。   吕圆自己打得倒是起劲,趁着酒意,不时还大吼几声。可没打多久脚下就开始捣蒜,最后收尾,腰一扭,脚一软,就地栽倒。   吕梦赶快跑过去把他拎起来,拽回桌边,帮他拍掉身上的土。   “丢人丢人!真是没眼看!”   吕圆也觉得这拳打得不尽如人意,不好意思道:“肖大哥见笑了,现在状态不佳,明日酒醒了我再给你打!”   静了片刻,肖宗镜问道:“刚刚结束时,你的拳风明明朝东,为何硬要转到南边?”   吕圆道:“因为我爹从前练拳时,收势的一拳总是习惯性打向南边,我就记下了。”   肖宗镜目光落在院落里,沉思不语。   姜小乙宽慰吕圆道:“其实我觉得这拳还不错,就是乱了点,你再理一理就好了。”她胳膊肘碰了碰肖宗镜,想让他也安慰几句。“是吧,大哥?”   肖宗镜没说话。   吕圆苦恼道:“我也觉得拳太乱,只是也不知要怎么改,明明爹爹打起来就流畅得很。”   肖宗镜的目光从院落回到吕圆的身上,淡淡一笑。   “这拳不乱,只是顺序错了而已。”   此言一出,桌上三人都愣住了。   “顺序错了?”   “你在打这套拳的时候,是不是有种时而顺畅,时而阻塞之感。每到该发力的时候,气息跟不上,不想发力的时候,却浑身是劲。”   吕圆激动道:“对对对!就是这样!我跟马雄飞对阵时就是你说的这种感觉!肖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宗镜将手里最后一碗酒喝光,起身来到院落,站在吕圆刚刚的位置,道了声:“看着。”随即开始放慢拳势,逐步拆解他刚刚的动作。   肖宗镜功底扎实,同样的招式打出来,不知比吕圆好看多少。到一记劈拳时,肖宗镜停了下来,问道:“是不是打到这里,气便弱下去了。”吕圆猛点头:“没错!”肖宗镜道:“因为你后面接了崩拳。劈拳似斧性属金,而崩拳似箭性属木,金克木,你将自己的拳势削弱了。”   吕圆喃喃道:“金克木、金克木……难道应该接火性的拳?”   肖宗镜笑道:“不愧是读书人,一点就透。五行拳内,劈崩钻炮横,分属金木水火土。象形拳也各有特点,龙可搜骨、虎可扑食、猴能纵山、燕能取水、螳螂短手快钩,鹰爪分筋擒拿。拳路千变万化,内含相生相克之理,只要运时而动,则威力无穷。”   吕圆听得入神,肖宗镜接着道:“天下武功论理都不难,难的是内化,真正练到顺应天时,与天合一之境地。看好了——”   肖宗镜双手放平身前,缓吸一口气。   便如巨鲸饮长川,天边云雾散。   这不是姜小乙第一次看肖宗镜展露身手,却是第一次看他这样心无杂念地打一套拳——或许也不是全无杂念,只是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他那沉重的挂念被酒和月光暂时蒙蔽,所以他抛开了许多心事,来专心指点一个天真的书生武功。   姜小乙咬着酒杯想到,这或许也是他的随心而行。   肖宗镜拳路由小及大,拳拳相生,招招相连,气穴越打越通,拳风越积越重。到最后,其势如黄钟大吕,通达九霄,四方天地,大巧若愚,五脏精气生尅制化,朝归黄庭。可谓是——形如蛟龙闹东海,周身若有紫气来,一身精血藏不住,行满功成天门开。   他与吕圆一样,拳收南侧,院内三棵梨树枝叶摇颤,正南面的一棵更是承不起力道,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哗啦啦的叶子如九天碧瀑,飘洒落下,铺了满地。   吕圆和吕梦全都看傻了,姜小乙也算半个习武之人,受其感召,通身发热。她叫了声:“大哥!”捡起一坛酒扔给肖宗镜。肖宗镜接过,仰头就喝,半坛下肚,他看着满地落叶,轻轻一呵。“这拳打得不好,到底是心事重收不住,可惜了这树了,我赔你些银子吧。”   吕圆回过神,哭天抢地扑到肖宗镜大腿上,嚎叫道:“树先欠着!肖大哥!你收我为徒吧!”   肖宗镜:“起来,我有话问你。”   吕圆爬起来,正色道:“师父请讲!”   肖宗镜一笑:“谁是你师父?”   “您呐!”吕圆笑眯眯道,“师父请放心,我有拜师的费用!跟您说个秘密,其实我家有宝藏!”   吕梦:“……”   吕圆不顾姐姐狠瞪的眼神,强行拉着肖宗镜到柴房里,把地上的砖掀开,里面有个箱子,装满了银两。   吕圆道:“我爹走后,我们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一封信,说柴房下面埋着他毕生积蓄,是将来回瑱州生活要用的。我和阿姊挖出来时吓了一跳,都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钱!师父,这些做学费,你教我武功吧!”   吕梦上来狠捶他一拳:“爹都说了这是回瑱州用的!你还——”   吕圆叫道:“我不回!我就在丰州哪也不去!这钱我俩一人一半!我不管你的那份干嘛,你也别管我的这份怎么用!”   吕梦双眼怒瞪,吕圆也与她对瞪。两人互瞪了片刻后,吕梦见对面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慢慢腾出一层薄薄的泪,月色之下泛着青光。吕梦心中一滞,她知弟弟性格洒脱,如果不是被逼到极致,是绝不会流泪的。她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这个败家东西,都随你吧。”   吕圆见她同意,又充满希望地看向肖宗镜。   可惜肖宗镜还是那句话。   “我做不了你师父。”   “可——”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肖宗镜扣上箱子,淡淡道:“关于你爹的事。” 第24章 月下仙子肖宗镜!   肖宗镜说完, 吕家姐弟皆是一愣,而后一同走上前来。   吕梦:“你怎么会知道爹爹的事?”   肖宗镜道:“我且问你们,令尊平日练拳, 站哪个位置?”   吕圆回到院中, 在自己刚刚打拳的地方往旁侧又走了几步,道:“大概就是这里。”   肖宗镜点点头, 道:“这就是了。”   吕梦有些焦急,问道:“肖大哥,到底是什么事?”   肖宗镜指着一处。   “你们看那。”   他所指的是院子里的那口老井,位于院落南边。肖宗镜过去抹了抹一侧的井壁。大家都凑上前来, 吕梦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问道:“这里怎么了?”倒是吕圆看出点门道。“咦……这边是不是较其他地方光滑一些?”   姜小乙看得更仔细些,道:“不止是光滑,你们从上面看, 这边比其他地方要薄上半寸。”吕氏姐弟站起来一看, 果然是这样。吕圆已经懂了,嘴唇发颤道:“这难道、难道是爹……”   “不错。”肖宗镜道, “这里离令尊练拳的位置近一丈远,尚且能被打磨到如此地步, 可见令尊的武功修为至少已练至真气离体,拳风成罡的境界。虽不能说是无人能敌,但也是世间少有。”   姜小乙心想, 练到真气离体, 那岂不是跟肖宗镜和戴王山有得一比了?不禁赞叹:“竟有这么厉害!”   肖宗镜接着道:“我虽没有见过姚占仙,不知他是否真的做到脱尘拔俗,超凡入圣,但我可以断言, 能与令尊这样的顶尖高手切磋交流,以武论道,是绝大多武人都向往之事。所以,令尊绝不是什么骗吃骗喝的无耻之辈,你们切不要听信他人谗言。”   院里静了许久,吕梦突然哭了起来,起初只是小声啜泣,后越来越大声,双手捂着脸庞,像是要把藏了一肚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吕圆抱住姐姐,拍着她的后背,语气之中难掩激动。“别哭别哭,看吧,我就说了,爹绝不是那样的人。阿姊,你擦擦眼泪,咱们今日一定不醉不归!我这去把剩下的酒全都拿来!”吕梦哽咽道:“那我再去准备点下酒菜,肖大哥,姜兄弟,你们稍等。”   目送他们离去,姜小乙偷偷看肖宗镜。   “大人。”   肖宗镜嗯了一声。   姜小乙:“你心真好。”   肖宗镜:“是吗?”   姜小乙道:“我刚还担心吕圆说的话会惹你生气呢。”   肖宗镜淡淡一笑。   “在你眼中,我就是如此气量?”   姜小乙忙道:“没有没有。”她看他微醺的面孔,“不过您不能再喝了吧。”   肖宗镜:“为何?”   姜小乙差点脱口你明明就不喜欢喝酒,后想想好像不该就这样把李临卖出去,便道:“您已经喝了很多了,咱们还有任务在身呢,可别误了事了。”   “哦?”肖宗镜微微挑眉,瞥过眼来。“我会误事?”   肖宗镜平日言谈举止十分稳重,现下喝了酒,语速较往日慢了些,语气却有种说不出的变化,加上他看来的眼神,姜小乙好像瞬间被人抓住了五脏,狠狠挤压,透不过气。   肖宗镜又道:“我就是在执行任务,这难道不是你安排的身份吗?”也不知是打拳打起劲了,还是酒意上来了,肖宗镜抬手,抓着姜小乙的后颈,缓缓给她带到身旁。两人并肩而站,看着青石院落,肖宗镜弯下腰,低声道:“我既是混江龙,又为何不能饮酒呢?”   他刚打了一趟拳,气运周天,身体比往日热了许多,再加上满身的酒气,沙哑干涩的嗓音,浑然一体将姜小乙包围起来。姜小乙顿时是一魂出窍,二魂升天,就如同过水的虾子,从脚根到脑袋都烧透了。   她忙推开他,可第一下没推动。   “……大大大、大人!你喝多了吧!”   肖宗镜又哦了一声,又道了句:“是吗?”   眼瞧着心里那股火要从耳根烧到头发丝了,姜小乙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得离他远点。   她趁肖宗镜手上松懈,弯腰曲背,头上一扭,准备金蝉脱壳。   她不动还好,一动肖宗镜立马回过神,手上本能性地一翻一拨,又给她压回原位。   姜小乙见自己这么容易就被他制住了,着急的同时又有点不服气,脚下一动,不自主地认真起来。   肖宗镜眉峰一动,也不含糊,当即与她斗起身法。   其实,姜小乙一身功夫都是假的,她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两样本事,第一是“胎化易形”,这是由于她儿时遭遇,命格特殊,才能阴差阳错修得天罡道法,借形补形。第二个就是“九宫八卦步”,这是道家武功的基础步法,却也是姜小乙真正下功夫练的。   至于她的手上功夫,那都是以九宫八卦步为基础,照葫芦画瓢学的皮毛。就算这样,她都能跟马雄飞打个有来有回,可见她的步法确已练至极为精深的境界。   肖宗镜自然也看出了门道,笑道:“你把身法学得如此精妙,是为了走江湖时,打不过能逃得掉吗?”   被他道明了心思,姜小乙脸上一红,运起内功,脚下瞬间虚虚实实,影迹难寻,身体也像是一股无根的青烟,轻盈飘转,随风而去。肖宗镜道了声:“好。”也运起真气,踏空而出,奔着那道虚影而去。   两人在院中几番腾挪,你来我往,上上下下,倏忽不定。   这样纠缠了一会,两人内功的差距逐渐显现出来了,姜小乙明显后劲不足,步法越来越钝,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最后她内心长叹一声,一把抓住肖宗镜的胳膊,道了句:“罢了罢了,大人莫要拿小的开玩笑了。”   肖宗镜疑惑道:“我何时拿你开玩笑了。”   姜小乙愤恨道:“小的在江湖上也算混过一段日子了,还不曾见过如此高明的‘贴身靠’,大人还说不是在逗小的玩呢?”   原来姜小乙早就察觉出来了。   所谓“贴身靠”,也是一种身法功夫,只不过不太入流,都是些飞贼扒手用得多。这功夫顾名思义,就是紧贴人的背后,跟着对方动作,避免被人发现。刚刚肖宗镜与她缠斗之时,看似两人有来有回,其实肖宗镜全程都紧贴她身后,她连他的正脸都不曾看到一次。   肖宗镜听她咬牙切齿的语气,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姜小乙极少听到肖宗镜这般爽朗的笑声,而且他就站在她身后,这样一笑,她的后背都跟着颤动起来,甚至觉得比之前的酒气更熏人醉,听得她浑身又麻又烫,难受得紧。   这时,吕圆及时回到院子里,他抱着酒坛好奇道:“肖大哥何事如此开心呀?”   肖宗镜道:“无事。”   姜小乙趁他说话的功夫,一溜烟逃至院中。一回头,见肖宗镜站在原地,双手轻轻卡在腰上,正冲着她笑。风吹来,他额前几缕碎发轻轻拂过。云上的月光照亮他唇边两道浅浅的纹路。地上树叶沙沙而响,飘来清甜味道,姜小乙心想,这应是此地残留的花果香。   此时此刻,天上地下万事万物,竟无一不美。   吕梦端来热菜,姜小乙忽而慌乱,闷着头往屋里跑。   肖宗镜跟在她身后进房,踏过门槛时,他弯下腰,压低声音道:“你年纪这般小,有此身法已属不易,这功夫接着练下去,再有十年,我应该就贴不住了。”   听听,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姜小乙咬牙,心中默念身份有别,不容造次,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狠狠剜他一眼的念头。   也不知道肖宗镜今晚是中了什么邪,心情忽然大好,拉着吕圆一坛接一坛地喝酒。月上中天,满园都是酒香。姜小乙和吕梦劝不住,到最后两人喝得舌头也麻了,脸色坨红,双眼迷离,说话都不灵清。   姜小乙和吕梦架着他们回屋,推到床上。   一张床被两人占满,姜小乙跟吕梦借了一床铺盖,将两张桌子拼一起,准备凑合一夜。安排好一切后,吕梦也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姜小乙躺在桌子上,旁边传来重重的的鼾声,也不知是肖宗镜还是吕圆。   夜越来越深,所有人都睡下了——除了姜小乙。   不知是不是鼾声闹的,姜小乙心思杂乱,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她抓抓脑袋,逼着自己去想案子。   这么一强迫,还真让她想起什么。   她悄悄爬起,来到柴房。   之前他们只顾着为吕顺正名,却遗漏了这地方还有些许不对劲之处。她把地上的砖撬起来,细细检查……   “果然。”她看了片刻,喃喃道:“箱子有做旧痕迹,地砖的接缝处也没有磨损,这箱子应是最近才放进去的。”   看来,有人在吕顺死后送了一笔银子给他的遗孤,又不想被人知道,所以就伪造成是吕顺的遗物。   会是谁呢?姜小乙暗自思量,与军饷一案会不会有关系呢?   就在她深思的时刻,吕坊东边几里地开外,一家名叫“开门见财”的赌坊正热闹着。   本朝有宵禁,但在天高皇帝远的丰州几乎是形同虚设。   如果是开门见财的常客,会察觉到今日的赌坊跟往常不太一样,看场的打手似乎比往日多了些。   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原因,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鹰堂副堂主青面马马雄飞,在吕坊被两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打得屁滚尿流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不少人都等着看热闹呢。   赌坊后堂。   烛火通明,气氛压抑。   冀州青庭帮四个香堂的要人齐聚一堂,除了堂主和副堂主以外,还立着十几位大汉,都是各堂的打手。堂中央摆着一把躺椅,上面躺着一个人,正是马雄飞。不是他不懂规矩,确实是伤得太重,头上缠着绷带,别说站起来,连说话都勉强。   老鹰堂堂主余英立在正堂之下,他已年过半百,身材矮小,脸型瘦长,悬胆鼻,留着一撇八字胡,眼睛小而浑浊。他是冀县四堂堂主中年纪最大的,因过度操劳,头发白而稀疏,更显得几分衰败之相。   余英不会武功,原本只是开门见财的账房,但是他善谋善断,又长于经营,被钱啸川所喜,任命他为四堂之主,做青庭帮在冀县的管事。   “余爷!你倒是发个话呀,大伙都等你拿主意呢!”一名身高八尺有余,壮如铁塔的急性汉子率先嚷道。“要我说还有什么可想的,老子这就带人去围了吕坊!抓了那劳什子的铜花双侠,当街斩了!”   余英看向他,好说好商量道:“牛堂主稍安勿躁,现下情况特殊,不能草率行事。”   这位就是青庭帮冀县四位堂主之一的牛树高,他不满余英的言辞,怒道:“什么情况特殊?被人欺负了不还手,别人就会看扁了我们青庭帮!”   他右手边坐着一名长条脸的汉子,也是四堂主之一的王常捷,说道:“的确,丰州其余的黑道势力虽然都被帮主压了下去,但他们死而不僵,万一我们镇不住场,肯定会再次冒头。这次马副堂主可是众目睽睽下吃了败仗,这一笔账我们定得找回来。可不能让别人瞧了笑话,大伙说对不对!”   众人齐应:“王堂主说得对!不能被人瞧笑话!”   一时间堂内杀气腾腾。   但不管他们如何拱火,余英就是不同意。   很多帮内的重要事务,这些底下人不知道,他却知道。   最近不太平,所谓流年不利,喝凉水都塞牙。上个月的糟心事就不说了,这个月总舵又来了位不速之客。上月出事时钱帮主至少还能保持往日的镇定,这次来的这位不速之客,却彻底让帮主的精神紧绷起来。   余英看在眼里,也是着急不已。他还没找到合适的解决之法,结果现在又冒出了个什么铜花双侠。   唉……   余英久久不语,牛树高左手边的一名三白眼的瘦高汉子风凉道:“恕我直言,余爷这么胆小怕事,可不像是黑道人物的做派。”   余英瞥了他一眼,笑道:“我又不会武功,不像各位堂主这般英勇无畏,总喜欢事事多考虑些。”   这三白眼的汉子便是最后一名堂主,徐扈。   徐扈道:“余爷深谋远虑也无可厚非,但人家摆明了跟咱们过不去,若是还躲,确实让人瞧不起。”   牛树高和王常捷一旁帮喝道:“没错!还有什么可想的!”   他们语气越来越冲,已把不满和不屑都写在了脸上。   余英看着他们愤愤不平的样子,心里十分清楚。他一个不会武功的老账房做到冀县四堂之主,这些人一直不服气,经常私下聚会,议论长短,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想找他的麻烦,恨不得取而代之。   真是一群没脑子的棒槌,余英脸上不动声色,心中鄙夷,若不是他们现下都拴在一条绳上,他真想让这些莽夫去踢踢铁板,栽几个狠跟头,见见天有多高。   就在群情激愤之时,躺在中央躺椅上的马雄飞颤颤开口:   “各位……我、我有话要说。” 第25章 大哥已经入戏了噢。   余英走向马雄飞。   “马副堂主有什么话, 快请说来。”   马雄飞艰难撑着眼皮,道:“余爷……这铜花双侠的名号虽没听过,但万万不可小觑。那翻山鼠倒也还好, 他那大哥混江龙才是真的看不清深浅。我觉得……以防万一, 咱们还是应该先向总舵通报此事。”   牛树高登时不满。   “不行!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在帮主面前露怯!难道我们冀县无人了吗?”   王常捷也道:“没错,而且帮主已经吩咐过了, 他近期有贵客上门,不许外人打扰。”   马雄飞道:“可是,总归要稳妥些……”   徐扈哼笑两声,道:“看来青面马在老鹰堂待久了, 也染上深谋远虑的好习性了。”他故意强调“深谋远虑”,听得马雄飞黑了脸。   “徐堂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扈道:“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告诉马爷,青庭帮可不都是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他斜眼瞄向余英。“帮主让老鹰堂赶一对没钱没势的姐弟离开丰州, 竟然半个多月还没成事, 这说出去谁信?”   余英无奈道:“吕坊在丰州经营多年了,我不想将事做得太绝。”   王常捷哈哈大笑:“余堂主, 青庭帮走的是夜路,你这一肚子的妇人之仁简直是让人笑掉大牙!”   马雄飞见余英被辱, 顾不得一身伤,撑起身子道:“王常捷!你有胆量就再说一次!”后方老鹰堂的人也一同站了出来,怒目而视。   青庭帮有帮规, 严禁窝里斗, 所以王常捷虽不满,却也不会真的与余英起冲突。他冷冷一哼,睨向他处。   堂内氛围可谓是剑拔弩张。   其实……   包括余英在内,这一屋子的人都不知道的是, 就在他们还在为如何处理此事争吵不休的时候,有两个人已经悄悄前去吕坊了。   青庭帮内大多还是胸无点墨的泼皮混混,只想着吃了亏就要找回来,并不像余英一样懂得揣度形势。   这次前去吕坊的两个人,一个是之前那个青皮头子,还有他一个铁杆兄弟。他们实在忍不了白天吃的亏,尤其是一想到翻山鼠姜二那奸诈得意的嘴脸,他们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非得去讨个场子不可。   他们身份卑微,没有资格参加堂会,也不知余英关于此事的处理态度究竟如何,脑子一热,拎着干草和几桶油就出发了。   他们深知自己武功低微,动起手来不可能占到便宜,所以他们也没想正面冲突,而是起了坏心眼,想放火烧店。   他们赶着夜路来到吕坊门口,店面已经关了,四周寂静。两个人互相看一眼,着手行事,将干草铺在店门口,又在上面洒了油。   如果他们就此点火,然后快快撤离,或许真能给吕家姐弟带来点损失,自己也不见得有麻烦。可是他们不甘心,尤其那青皮头子,就是想给翻山鼠点颜色看看。他们知道铜花双侠都住在吕坊后院,两人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夜深人静,干脆把他们家后院也一块点了。   他们想得未免过于轻松了。   几乎在他们上房的一瞬间,姜小乙就察觉到了。   她已从柴房回到房间,躺在两张桌子拼成的床上。她没有睡着,双手垫在脑后,翘着腿,正在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房顶的动静。   姜小乙悄声翻下桌,谨慎聆听,房上瓦片声非常明显,应该不是什么高手。她断定这应该是青庭帮又派来什么虾兵蟹将来找麻烦,刚想出门口看看情况,忽见床上坐起一道黑乎乎的影子,晃来晃去,好像迷迷糊糊的。   姜小乙连忙跑过去,小声道:“大人……”   肖宗镜嗯了一声,眼睛往房上瞟了瞟,姜小乙道:“是青庭帮又来人捣乱了,都是些杂碎,不劳大人动手,我这就去打发了。”   肖宗镜的目光又移到姜小乙脸上,他尚未完全清醒,眼神还有些恍惚。   姜小乙:“大人好好休息吧。”   肖宗镜盯了她看了好久,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道:“睡不着了……”之后便推开吕圆下了床。他落地时带了一点踉跄,吓得姜小乙赶快伸手去扶。结果这一扶她自己差点栽倒。平日里肖宗镜身法高明,步履无声,给姜小乙留下了一个错误的印象——好像肖宗镜本身也是身轻如燕的。谁知今晚他喝多了点酒,少了些控制,身体顿时重得像座山一样,这一搭手差点给她压塌了。   “……大、大人请小心啊!”   肖宗镜摇摇头,直起身,醉醺醺道:“没事,我有数。”   姜小乙被浓厚的酒气熏得紧了紧鼻子,她心说你说话都大着舌头,能有什么数。她刚想再劝,肖宗镜已经拨开她出了门,一晃就没了影。随后,姜小乙听见哎呀两声,她追到门口一看,肖宗镜一手抓着一个人,已经落回院子里。   姜小乙上去一瞧,认出青皮头子,不禁咂嘴:“怎么又是你。”她见那青皮头子手里还拎着油桶,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好啊,来使坏的。”   青皮头子也是识时务,见事情败露,两膝一软,当场下跪。   “爷爷饶命!小的们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姜小乙指头放在嘴前,嘘了一声。   “你莫要吵,吵醒了吕家姐弟,我要你好看。”   青皮头子头捣如蒜:“不吵不吵,求爷爷们饶命……”   姜小乙围着他转了一圈,拍拍他的脑瓜:“如何称呼呀?”   “回爷爷的话,小的叫娄淄。”   姜小乙笑道:“真是人如其名,专捅娄子。”   娄淄:“不不不,爷爷,小的是淄水的淄。”   姜小乙一拍他的脑门:“谁管你是哪个字!说!谁让你们来的?”   娄淄:“没人让小人来,是小的胆大包天,自己决定的。”   姜小乙冷笑道:“还敢嘴硬是吧,我就先撕下你一只耳朵,看看你还硬不硬。”   娄淄的同伙在一旁求饶道:“两位大爷,他没说谎!现下冀州四堂堂主正聚在一起商讨如何对付你们。我俩只是想找吕家姐弟出口气,不晓得二位大爷在此,若是知道,我们打死也不敢来呀!”   姜小乙也懒得拆穿他,接着问:“商议对策?可有什么结果?”   娄淄道:“我们出来的时候尚无结果。”   姜小乙冷笑一声,威胁道:“没结果?今日你们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别想全须全尾地离开了。”   姜小乙原计划是,先尽可能地从这二人身上榨取青庭帮的消息,等明后天他们的硬茬子找上门,就更好应对了。可肖宗镜连这一步都没耐心听了,他蹲到娄淄面前。   “带我去。”   娄淄只感面前一黑,肩膀随之一颤。   “大爷想去哪?”   “你打哪来,我就去哪。”   姜小乙在后面偷偷拉了拉肖宗镜的衣裳,肖宗镜全没理会。   娄淄鼻子一抽,闻到厚重的酒气,心想这肖宗镜定是喝了不少酒,没准是壮了胆子打算直捣黄龙也说不定。   他暗笑,心说您老人家这不是前往老鹰堂,您这是赶着去酆都城呢。   就算你们两兄弟武功高强,可老鹰堂戒备森严,尤其此时,其他三个香堂的堂主都在那里,高手如云,岂容你们放肆。   姜小乙也有类似顾虑,她怕肖宗镜喝多了上头,悄悄在他耳边说道:“大人,我们还没彻底摸清他们的根底,还是小心为上吧。”   肖宗镜:“这不就去摸了么。”   娄淄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之间天地倒转。肖宗镜扛着他上了肩,倏地一下跃上院子高墙,沉声道:“指路。”娄淄指向一处,肖宗镜拔腿而出。姜小乙不敢怠慢,连忙跟了上去,临了想到什么,回头冲院里剩下那个青皮道:“那边有井,你去打水把店面整理干净再走,一点油星也不得留!”   娄淄被肖宗镜扛在肩上,跳上跳下。他耳边的风嗖嗖吹,胃里翻江倒海,只觉得这人跑得比飞得还快。   也就半柱香的功夫,肖宗镜来到开门见财。店里是人声鼎沸,喧闹嘈杂,铺面外挂着一串串的红灯笼,里外都透着喜庆。门口的木桩子上拴了七八匹马,还停着几辆空马车,喽啰们腰间带刀,随走随查。   肖宗镜一出现就吸引了他们的目光,有几个眼尖的人认出了娄淄。   “……这不是娄三哥吗?”   “怎么回事,你从哪回来的?”   “这人是谁呀?”   他们一边问一边靠近,离得远时看不清,等走近了,一个白天去过吕坊的人认出肖宗镜,瞬间大叫:“什么?!你你你、是你——!”   肖宗镜嘴角轻轻一扯。   赌场内,大家玩得正酣,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近几年战乱四起,各行各业都不好做,唯独赌场妓院这些玩乐场所依旧日进斗金,生意兴隆。这也不奇怪,正是因为日子不好过,有一天没一天,所以大家才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麻痹自己,消遣度日。   突然间,门开两扇,一个人横着飞了进来。这人惨叫着摔到桌子上,惊得众人四散开来,赌具金银撒了满地。这还只是开头,紧接着外院的看守们就像下饺子一样,被人一个接一个扔进屋里,摔得是七上八下,惨不忍睹。   大堂顿时乱作一团,有好事的人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呐!有人砸场子了!”   内堂的打手们纷纷冲上前去,刚冲到门口,又集体停下,慢慢往后退。   赌客们觉得奇怪,抻脖子往外看,见一名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等他进了门,大伙顿时眼前一亮,这男子端的是仪表堂堂。此人黑衣黑发,英俊挺拔,他身上出了些汗,领口微敞,袖子挽起,健壮的胸膛和小臂皆呈油亮的橄榄色。他面带醉意,两颊发红,目光澄亮,嘴边挂着一抹不以为意的笑,真可谓是卓然矫劲,气宇轩昂。   赌场的打手们将他围做一团。   “什么人!胆敢来此闹事!”   肖宗镜沉声一笑,缓缓道:“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就说混江龙来了。”   后堂内。   余英与其他几名堂主还在开会,一个手下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余英眉头一皱,道:“何事惊慌?”这手下叫人揍得是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他颤抖着指着外面,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余爷!那混江龙杀来了!”   堂内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王常捷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人来了?他带了多少人!”   “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王常捷难以置信道,“他一个人就敢来?他不是还有个兄弟吗?”   那手下道:“没瞧见第二个人!各位爷,快去看看吧!兄弟们拦不住他,房子都快给他拆了!”   话音刚落,前厅传来哗啦啦的破碎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徐扈回头,怒视余英:“余爷不会还想忍吧!”   余英脸色黑沉,并不说话。   牛树高满脸鄙夷,冲他狠狠地呸了一声,又对徐扈和王常捷道:“两位大哥,这里小弟功夫最好!你们在这等着,待我去会会他!”   王常捷道:“好兄弟!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牛树高便带着一群汉子气势汹汹杀向正厅。   到场之后,打眼一看,场面已是一片狼藉,能瞧见的东西都烂了个七七八八,十几个老鹰堂的手下倒得满地都是,正哼哼唧唧呻吟着。   牛树高怒目圆瞪,粗眉竖起,冲他们骂道:“你们是要生了还是怎么着?不许叫了!谁再叫牛爷爷一锤砸死他!”   被他这么一吼,屋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牛树高朝堂中央看去,满屋只剩下一张完整桌子,上面蹲着一名黑衣男子,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手里的骰子。   牛树高眯起眼,一拍胸脯,喝道:“爷爷乃是金刚无敌牛树高!你就是混江龙肖大?”   肖宗镜抓住空中落下的骰子,目光移到这铁塔般的壮汉身上,淡淡道:“然也。” 第26章 蛮牛冲撞!   牛树高也不多废话, 甩开膀子。   “取我的兵器来!”   手下抬着一双巨大的黄铜窝瓜锤上来了,这锤子少说也有个百八十斤,至少要两人协力才抬得动, 肖宗镜见了, 不禁道了句:“好重的兵器。”   牛树高瞪着铜铃般的眼睛,道:“你牛爷爷别的没有, 就是力气大!”说完重喝一声,舞着一双铜锤朝着肖宗镜砸去!别看牛树高体态硕大,壮如蛮牛,却异常灵巧, 涮曳挂擂冲云盖,一双铜锤耍得虎虎生风。   肖宗镜瞧在眼里,心想他能将这么重的兵器使得如此得心应手,硬功应是不凡, 尤其是双臂力量更是惊人。肖宗镜没有与他正面相碰, 而是像之前对付疯魔僧时一样,用身法与之周旋。   牛树高很快就发现了, 不管他怎么舞这双锤子,他就是打不到肖宗镜, 别说打到人,连衣摆都擦不到,浑身力气使不出, 气得他哇哇大叫。   “你他娘的!真像条泥鳅!有种别跑!”   肖宗镜倒也爽快。   “行, 我不跑。”   牛树高两锤一撞,当的一声,震得几名手下两腿打颤。他再次朝肖宗镜冲去,肖宗镜在他距离自己三尺远的时候, 忽然侧身弯肘,脚下走了个奇怪的步伐,牛树高感觉眼前人影分散,眨眼便被肖宗镜绕过了两个铜锤。   肖宗镜弯腰藏于牛树高身侧,稍一沉气,而后猛地向前上方一顶!   这步伐细看之下,与之前姜小乙在吕坊院子里使的九宫八卦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想来是肖宗镜在与姜小乙斗身法时,有所心得,在这活学活用了。   这一撞刚猛非常,牛树高整个人连带着两个铜锤一齐飞了出去。后面手下不禁大喊:“快!接住牛爷!接住牛爷——!”可身子却躲得远远的。   喊归喊,大伙又不傻,这要是被牛树高连人带锤砸中,小命可就交代了。   牛树高就这么撞烂了后门,还翻了两圈,直接滚到后面的庭院里。   后堂门大敞,老鹰堂众人看到这一幕,全都挤到门口来。肖宗镜从后门冲出,立在院内。牛树高翻身而起,他当众出丑,气得火冒三丈,怒吼一声:“再来比过!”   肖宗镜:“好。”   就在他们再次攻到一起时,余英已经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他刚只瞧见肖宗镜一眼,不过以他的识人之能,这一眼就已经够了。   他从后堂溜出去,来到院外,奔着拴在树上的马快步而去。行至中途,见树后走出一个人来。来人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我大哥亲自登门拜访,诚意满满,余爷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院子里,牛树高发现肖宗镜身法绝妙,自己一双铜锤难取上风,便扔了兵器,大吼一声扑了过来!   这一招并非普通的莽夫之举,而是暗藏了摔跤的技法,想要近身制服对手。   肖宗镜的身量放普通人里已经数一数二,可在牛树高面前,如同没长开的稚儿,不论任何人看见,都会觉得他应该采用防守后攻的策略,避免正面相碰。   刚刚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但是,就在牛树高冲过来的一瞬,肖宗镜的余光忽然扫到后方。此时所有人的注意都落在他和牛树高身上,无人发现姜小乙混了进来,身旁还带着一个半百老头。   电光火石间,她与肖宗镜视线交汇,不经意地点了点头,肖宗镜明白了她的意思——余英已在她看管的范围内,他不用有任何顾虑。   这点头落在他眼里,平白使他心中一热。   再看眼前铁塔般的壮汉,酒力一激,肖宗镜忽然起了莫名的好胜心。他干脆也不躲了,面对迎头冲来的牛树高,他压低身型,目光精亮,双掌一拍,喝了一声:“来!”   两方轰然相撞,谁也没退半分。他们互相抓住对方的手臂,肖宗镜体重远不及牛树高,重心压得更低,下肢四平大马扎得稳如泰山。牛树高肌肉膨胀,脖筋爆出,呲牙咧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咿咿”的声音,想要掀起肖宗镜。   此时肖宗镜也不好受,这牛树高少说也有个三百多斤,而且还不是虚胖的肥肉,正经是练出了一身上好的腱子肉,一双胳膊犹如铁钳,绞得他好不难受。   青庭帮众纷纷为牛树高打气,呼喝之声层层叠叠,震耳欲聋。   肖宗镜冷哼一声,双手变招,抓住了牛树高的腰身。这腰粗如染缸,抱都抱不住,肖宗镜牙关一咬,猛然发力!牛树高顿感身体一轻,竟要被人连根拔起,登时大怒。“做梦!”瞬间沉气下压,钝重千钧!   两人闷声不响再次较起劲来。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蛮力角逐,肖宗镜下颌紧绷,一双小臂肌肉纹理层层叠叠,血管根根分明。而牛树高更是汗如雨下,面色坨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周身蒸腾出轻薄的汗气,仿佛置身三伏酷夏,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围观众人里,最先回过神的是徐扈,他朝王常捷使了个眼色,王常捷点点头。   他们的举动自然落在姜小乙的眼里,她明白他们的意思,这种僵持的场面,最适合偷袭不过了。   徐扈和王常捷绕到肖宗镜身后,轻声拔出武器,徐扈使的是剑,而王常捷用的是单刀,他们手持兵器,悄无声息靠近肖宗镜。   姜小乙瞧着他们慢腾腾往前蹭的步法,心中冷笑,肖宗镜是什么修为,就凭你们这两把刷子,也能偷袭他?   果然,在他们相距一丈远之时,肖宗镜警告道:“站那别动。”   徐扈和王常捷脚下一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察觉。   牛树高看着他们:“我制住他!二位大哥快点动手!机不可失!”   肖宗镜忽然笑了,他此时浑身都使着力,笑得不如往日随和,倒带了点凶狠之意。   “机不可失?我倒不知何来之机。我现在斗力斗得正过瘾,你们若是扰了我的兴致,就别怪我动真格的了。”   徐扈和王常捷的武功都不如牛树高,听见肖宗镜的威胁,不免心中犹豫。   牛树高急得大吼:“不用听他的,有我牵制他,他动都动不了!两位大哥快动手!别给他骗过去了!”   徐扈和王常捷被他一催,恶向胆边生,心说有牛树高这么大的力气制着,这人如何还能拦住他们兄弟的刀剑?若是能顺利斩了这条混江龙,对青庭帮来说无疑是一记大功,他们就可以向帮主好好告余英一状了。   想到这,他们再没犹豫,徐扈大喝一声,三人也有默契,牛树高使出全身力气压制肖宗镜,王常捷和徐扈一刀一剑,一劈一刺,袭向肖宗镜。   肖宗镜脸上笑容消失,沉声道了句:“不知好歹!”牛树高瞪大眼珠,咬紧牙关,赫然仰首。肖宗镜武学造诣何等之深,见这起式便知他要用一招头槌,不禁冷笑,竟也猛提一气,随之仰首——   头槌对头槌,硬功对硬功,院内众人眼瞧这两人额头撞到一起,像是编钟狠狠对砸,只听咣的一声,大伙单听这动静,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   牛树高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眼底涌血,瞬间失去了知觉。   从一开始,肖宗镜就没有用任何技法与牛树高比拼,纯粹是出于争强好胜的玩乐心态,与之硬拼力气。现下他运起气功,加固额顶强度,牛树高当然不是他的对手。牛树高被他一头撞晕,身体脱了力,向一旁栽倒。   刀剑戾风紧逼而来,肖宗镜转身迎敌,一招老牛伏背,将身体压至极低,将将躲过剑尖,刀锋又随之而来!   在场众人大多觉得肖宗镜这一手老牛伏背是个混招,他若往后闪身,或许还有生机,可他就地俯身,虽然躲过了迎面一刺,却也没有再腾挪的余地。眨眼之间,头顶的单刀和变招的长剑一上一侧夹击而来,就连姜小乙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该不会真是喝多了要阴沟里翻船吧!   但紧接着她注意到肖宗镜手上的一个动作,跳到喉咙的心又落回原处。   肖宗镜摸到身侧,抽出宝剑,霎时间银光四射,雪虐风饕!   徐扈和王常捷只感觉眼前一闪,“嚓嚓”两声,手上顿轻,然后便是彻骨阴寒扑面而来。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丰州人,没见过真正的冬天,这一刻才领教到何为冰山白雪,天封地闭,五脏六腑都像结成冰块了一样,痛彻心扉。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等徐扈和王常捷回过神,人已不知不觉后退多步,周身寒栗。残刀断剑还在微微打颤,切口平滑如镜。再看肖宗镜,负手而立,掌中空空,他们视线移到肖宗镜腰侧,看到那里挂着一把剑。其实他一直佩着剑,只是这剑外形简约朴素,又是通体黑色,甚不起眼,他们也就没当回事。   肖宗镜出手之快,让人连这剑的本来模样都没看到。   他们惊疑不定:“这……!”   站在门内的余英瞧着这一幕,不禁摇头,这些人虽跟他不对付,但说到底还在帮内一起共事,眼见他们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也觉得面上无光。   其实,就在手下通报混江龙来砸场的时候,他心中就已暗生不祥,后来混江龙闯入后院,一个照面,他便知又要出事了。可惜……他斜眼瞄了眼身旁这瘦弱伙计。此时姜小乙脸朝院内,正专注地看着场内的角逐。但是余英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其观察之下。   他心中一叹,也就认了。   场内败下三名堂主,喽啰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该不该上。余英冲他们摆摆手,无奈道:“兵器放下,都退下去。”接着又冲肖宗镜拱手施礼。“好汉息怒,在下余英,是青庭帮在冀县的管事,有事咱们里边谈吧,请。”   肖宗镜看他一眼,大踏步走来,步入内堂。余英把手下尽数秉退,一个不剩,又亲自关上了门——最后时刻,他与院中的徐扈相视一眼,徐扈明白他的意思,待门紧闭后,立马着手向总舵送信。   堂内,肖宗镜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底,端坐于正位,姜小乙则站在他身旁。   余英再次向他们施礼:“二位英雄,多有得罪了。”   肖宗镜不说话。   姜小乙:“真讲理的话,是我们来得罪你的。”   余英忙道:“可千万别这么说,手下人不知天高地厚,劳二位大驾了。”   姜小乙冷冷道:“你少拍马屁,跟在丰州只手遮天的青庭帮相比,我们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余英抬手擦了擦额头,道:“二位英雄莫要出言讥讽了,实是令人汗颜啊。”   肖宗镜还是不说话,只有姜小乙与余英交涉。   余英此人丝毫不会武功,他之所以能得到钱啸川的赏识,全是因为其心思缜密,善谋善察。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姜肖二人,尤其是肖宗镜,虽未发一言,但他举手投足间,藏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势,绝不可能是一般的江湖人。   有此等做派和身手,又在这种敏感时间来到丰州的“生面孔”,所为何事,余英心里多少也有点数。   他面上不动,内心迅速思索,考虑着目前应城总舵面临的各种麻烦。   所谓“债多不愁”,有时候局势越乱,越好梳理,情况越危险,反而越容易寻得生路。   一番虚与委蛇的对答后,余英下定决心,缓缓道:“俗话说得好,不是猛龙不过江,不是恶虎不下岗,二位英雄绝不是普通人,来此必有要事。不论何事,咱们都好商量,还请言明吧。” 第27章 余爷:小老弟,经营帮派靠的是脑……   余英的语气让姜小乙颇为惊讶, 她竟从中听出了坦白和倾诉的意味。   余英并不是马雄飞和牛树高之流,只懂比拼武力,姜小乙刚见到他时还有些犯愁, 觉得想从此人嘴里套出真话恐怕要费一番功夫。   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态度。   是否有诈?   姜小乙行走江湖, 人话鬼话都听过不少,看余英这样子也不像是要下套。   她灵光一闪, 想到余英这么急着摊牌的另一种可能——或许是有些事的后果已经超出了青庭帮可以承受的范围,他们自己也在想办法转移祸端。   姜小乙心道,你想说,我还不急着问了。   “余堂主别急, 我们兄弟来这,主要是想为吕家姐弟讨个公道。以你们青庭帮在丰州的势力,不至于非要那么小小的一块地吧,究竟为何如此欺压他们?”   “这……”余英顿了顿, “此事的确事出有因, 我们青庭帮与吕家无冤无仇,是另有人想让他们离开丰州, 逼着我们做的。”   姜小乙:“还有人能逼迫青庭帮?”   余英苦笑一声,道:“在外人眼里, 我们青庭帮在丰州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可肚子疼只有自己知道, 丰州真正的当家从来也不是青庭帮。”   姜小乙心中一亮, 似乎明白了。   余英接着道:“我们每年都要往虹舟山上送三万两银子,还要包他们全山的衣食用度,少一钱,来年就别想好过。”   姜小乙:“你们还要给天门上贡?”   余英道:“当然, 丰州上上下下的地头帮会都要按帐目年年向虹舟山递份子钱,这是不成文的规矩,现在我们青庭帮一家独大,这银子基本全部落在我们头上了。”   姜小乙:“是天门让你们逼吕家姐弟离开丰州?是何原因?”   余英道:“二位英雄可能还不知道,吕家姐弟的爹吕顺与拳宗姚占仙曾是同门师兄弟,但是后来结了仇。”   姜小乙:“到底多大的仇,人都死了,还要为难他两个孩子。”   余英回忆道:“都是二十几年前的旧怨了,据说两人是因为前任门主的女儿产生了争执,后来他们比了一场武,是姚占仙获胜,娶了月夫人,吕顺则被逐出天门。可惜吕顺一介武夫,也不会做生意,日子过得拮据,所以他每年都上虹舟山挑战姚占仙,其实就是去要点银子。姚占仙本不想管他,但是月夫人念及往日情面,坚持让他上山,姚占仙这才应允。”   “这……”姜小乙恍然,“原来是情债吗?”她摸摸下巴,嘀咕道:“一年一度,堪比鹊桥相会啊。嘿嘿,也怪不得姚占仙这么大火气。”   “非也。”余英摇头道,“其实月夫人在与姚占仙成亲后第三年就病逝了,但姚占仙依然履行了对她的承诺,直到今年。现在吕顺死了,他也无需再忍了,想把眼皮子底下彻底清干净,也是无可厚非。”   姜小乙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们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黑道,就这么怕天门?”   余英无奈道:“说什么黑道,也不过是买卖人,只要是买卖人,就不得不学会向人低头。好在我们帮主领导有方,整个丰州,需要我们低头的也只有这一处。天门弟子武功高,远胜市井帮派,而且他们在虹舟山驻扎两百余年了,根基比我们深太多,我们上贡,一来买平安,二来也讲求个辈分。”   姜小乙一字一句听得都很认真。   她的行事风格就是喜欢收集零散的消息,从前她走江湖,也都是从这些边边角角入手,她觉得这样更容易接近真相。   可一旁的肖宗镜听不下去了,再聊下去天都要亮了,时间紧迫,他们必须直切核心,快点打探军饷的消息。   他没有打断姜小乙,只是稍微抬了抬下巴。   姜小乙瞬间察觉。   她话锋一转,幽幽道:“不过,想必以贵帮今年的收成,区区三万两银子,应该不放在眼里了吧?”   余英顿了顿,声音放低。   “英雄这话如何讲?”   姜小乙手往桌子上猛地一拍!   突如其来,不仅余英,给肖宗镜都吓了一跳。   姜小乙厉声道:“能看出我们不是普通人,算你有点眼力!我不是诈你,你最好还是趁早交代,免得招来更大的麻烦!”   余英语气不变:“二位英雄想让老朽招什么?”   姜小乙:“还装傻,你们青庭帮最近是不是发了笔横财!”   余英叹气道:“横财没有,横祸倒是有一堆。”   姜小乙:“如何讲?”   余英抬眼,一双浑浊而精明的眸子在姜小乙和肖宗镜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神色肃穆,缓缓发问:“在这之前,老朽想问问二位,究竟是哪一路的英雄?”   姜小乙冷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打听我们的来路?”   余英面无表情道:“有一句话,老朽想先告诉二位。老朽在此与二位谈论这些事,不是因为二位武功高强,能随时要了我的老命。请二位不要小瞧了老朽。我余某人虽不会武功,但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钱帮主待我有知遇之恩,此生难报。区区贱命不值一提,二位若不信,大可动刑,看看能不能从余某这张嘴里撬出些什么。”   一番话平平淡淡,却听得姜小乙烦心不已。   江湖里最怕的就是这种人,看似软弱可欺,实则跟头倔驴一样,软硬不吃,完全不转弯。   见他们没说话,余英接着道:“二位若真想从老朽这问出点什么,至少得让老朽知道,你们打哪来。”   姜小乙刚要说话,肖宗镜忽然道:“可以。”   肖宗镜也不多语,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打那来。”   余英抬头看了看天棚,再回眸时,肖宗镜已经站起身,来到他面前。他高出他一头还多,垂下眼眸。   “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我们来对地方了。”肖宗镜可比姜小乙直接多了,开门见山——   “军饷在哪?”   余英周身一紧,心说他们果然是为这个来的,口中道:“抱歉,这老朽不知。”   肖宗镜道:“是真不知,还是在跟我讲帮派义气?”   余英不语,肖宗镜的手掌压在余英的肩上,缓缓道:“你现在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会接着查。一旦我查出这案子与你们青庭帮有关……”肖宗镜停了片刻,声音又沉了几分。“你信不信,不管钱帮主人在哪里,不管你们有多少个兄弟保护他,我都能挖他出来,活剐了他。”   他口中还有残余的酒气,神色平静,却气势逼人。余英脸颊滚烫,他自诩胆量不输任何习武之人,可此时却被面前人四平八稳的话语压得气势全无。   肖宗镜直起身,又道:“你们已铸成大错,切不可错上加错,祸及满门。”   他的手一松,余英顿感肩膀上挪开一座大山,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他自然也明白肖宗镜口中“打那来”的意思,双手抱拳,朝肖宗镜深施一礼。   “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二位大人请恕罪,但老朽并未说谎,青庭帮连半点银子和粮草也没有见过。”   姜小乙眼中精光一闪,敏锐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没见过银子粮草,那见过什么?”   余英眼皮子耷拉着,明白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不如顺势而为。   他心下一横,说道:“见过随行官兵的尸首。”   姜小乙肩膀一僵,那一瞬间,她察觉出身旁之人已在震怒的边缘。   这冰冷的杀意连不会武功的余英也察觉到了,他连忙道:“大人!人绝不是我们杀的,给我们天大的胆子我们也不敢劫朝廷的军饷,我们也是被迫无奈啊!”   姜小乙:“被迫何事?”   余英:“上个月初六,有个人找到我们帮主,让我们挑二十个可靠的兄弟,在初八这天帮他办件事。”   姜小乙:“什么人?”   余英:“不认识。”   姜小乙讽刺道:“不认识就帮?你们青庭帮还真是好差遣,谁都能让你们办事。”   余英叹气道:“那人武功高强,而且他知道我们帮主是个孝子,事先挟持了帮主的母亲。帮主原将老夫人藏得很好,连我们这些帮内的弟兄都不知道住所,他竟然能查到,可见是有备而来。”   姜小乙:“他让你们帮什么忙?”   余英:“当时他只说埋东西,他给了我们一个地点,让我们当夜亥时前去,不能早也不能晚。我们到的时候就看见地上数十具的官兵的尸首。”   姜小乙:“劫匪不在?”   余英道:“不在,军饷也都被运走了,想来他们可能人手不够,或者赶时间撤离,才让我们去掩埋尸体。那些官兵死状离奇,脸上都变成了绿色,面目狰狞。我们虽走黑道,却也觉得这事诡异邪门,都当是撞了鬼,匆忙埋了人就回来了。”   姜小乙:“脸变绿色?难道是中毒?”   余英:“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小乙又问:“找你们的人样貌如何?多大年岁?”   余英道:“他没报家门,不过看样子肯定是混江湖的,年龄大概三十几岁,气质阴郁,肤色惨白,身上带了一把刀。”他顿了顿,又道:“对了,这人的眼睛很奇怪,总是半闭半睁,像没睡醒一样。”   姜小乙默默记下这等形容,又问道:“官兵的尸首埋在哪?”   余英顿了顿,摇头。   “能说的我已经都说了。”   姜小乙蹙眉道:“什么意思?”   余英:“若是二位没听够,就请去总舵找我们帮主吧。”   姜小乙:“你不是怕我们对钱啸川不利吗?为何还主动要我们去见他。”   余英:“二位大人是为了劫案而来,我们青庭帮也不想替人背黑锅,当替死鬼,能与帮主当面解释清楚,总好过误会。”   姜小乙冷冷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埋尸地点,为何还要费事让我们去见你们帮主,是事情太大自己做不了主,还是另有什么想法?”   余英只摇头,不回答。姜小乙还是觉得奇怪,可接下来不管她再怎么问,余英就像是扣了壳的蚌,说什么就是不再交代了。   姜小乙还想再使点招,肖宗镜却松了口,让余英给出钱啸川的位置。   余英告诉他们总舵地址和接头暗号,又写了封书信。   “将此信交给帮主,他一定会配合二位。”   姜小乙收了信,与肖宗镜一同步出大堂。   已是四更天了,外面只剩下整理东西的人,见他们出来,纷纷立到一旁,不敢说话。   余英将他们送出赌场,问道:“可需叫人陪同二位前往?”   肖宗镜:“不必,牵两匹马来。”   一名喽啰牵来马匹,二人骑上马,匆匆离去。余英看着他们的身影,满目忧虑。他身边上来一个拿着扫帚的手下,正是娄淄,他刚刚留了下来为的是看个后续,见铜花双侠就这么走了,颇为不甘。   “余爷,就这么放了他们?”   余英:“不然你去拦?”   “这……”娄淄挠挠头,赔笑道:“小的哪有这么大本事,不过总舵高手多,刚刚徐堂主和王堂主已经先行一步去总舵报信了,帮主定可以帮我们出这口恶气!”   余英不耐道:“牌子都快让人摘了,还出恶气!你们什么时候能动动脑子!”   娄淄唯唯诺诺地点头。   “余爷,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余英淡淡一笑:“朝廷的人。”   “朝廷?”娄淄一惊,随即又奇怪道,“丰州的官府向来软弱,也颇给我们帮派面子,他们怎么这么横啊……”   余英累得眼中血丝密布,道:“官府看起来‘软’,源于他们要跟我们一起赚钱。现在‘横’起来,则是因为有人踢到铁板了。”他冷冷道:“你记着,不管朝廷看起来多么腐败可欺,也不是民间组织可以硬拼的。一旦真交手,你就会发现这纯粹是以卵击石的找死行为。”   娄淄听完,心中一阵后怕:“那这次到底谁得罪了他们,岂不是倒大霉了?”   “哼哼,那也说不准。”余英精明一笑,抹了抹自己的八撇胡。“我们青庭帮不过是想多赚点银子,快活度日,所以才需要在制衡之中求生存。但如果有人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快活,而是有更凶狠的目标的话,那他们就脱离了‘民间组织’的范畴,行事也就不再受种种约束和限制了。”   娄淄没太听懂,问道:“有这样的组织吗?”   余英淡淡道:“有啊,比如……青州军。”   娄淄大惊,道:“余爷的意思是,丰州有人要造——”余英狠瞪他一眼,娄淄赶快捂住嘴。随后犯愁道:“余爷,既然那两人如此强悍,那去了总舵岂不是带来更大麻烦?”   余英目光悠长,盯着漆黑的长道。   “他们是强悍,可天下强人不止他一家。好比有些事情,有人让说,有人不让说,我们哪边都得罪不起,就不如将这些强龙都搅到一个池子里。让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看不到我们这些小鱼小虾,这才是如今乱世的生存之道。” 第28章 北边来的玉石商。   姜小乙和肖宗镜回吕坊取了行囊, 姜小乙觉得与吕家姐弟大概是此后无见了,便留下些许银两,悄无声息离了冀县。   姜小乙一路走一路想, 越想越觉得疑问重重, 终是叫住了肖宗镜。   “大人。”   肖宗镜拉紧缰绳停了下来,姜小乙道:“我还是觉得不对, 那余英定是有事瞒了我们。”   肖宗镜道:“那你觉得,他口中关于劫案的内容,是真是假?”   姜小乙想了想,道:“倒不像是假话。”   肖宗镜:“这就是了, 只要这些话是真的就行了。与其在这想办法严刑逼供,不如就顺他的意思见一见钱啸川,来得更快。”   “可是,”姜小乙犹豫道, “我总觉得……”   “不要紧。”肖宗镜淡淡道:“只要有劫案的线索, 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事不宜迟, 抓紧上路。”   姜小乙听他这么说,整理好心情, 正色道:“是!”   二人趁着夜色赶路,马不停蹄,在当日下午便赶到了应城。   应城位于丰州正中央, 是丰州的商业中心, 比起冀县,这里更为奢华,城中到处都是酒肆茶楼和玩乐场所,路上人满为患。姜小乙此时已经无心游玩了, 他们饭都来不及吃,便来到余英给出的总舵地点。   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这里只是位于城区内部,一处极为普通的民宅。   姜小乙叩门,很快出来个小丫鬟,轻声询问:“二位有事吗?”   姜小乙说出余英给的口令。   “生死道上淋金雨,金兰殿内照祥云。”   小丫鬟面色不动,打开门。   “二位请进。”   他们步入后才发现宅院内有乾坤,先是一座四方形的石头小院,三个方向各自有门,小丫鬟带他们进去西边的门,然后又是一个四方小院,还是三道门……就这样反反复复,穿来拐去,每处院子都一模一样,全是青灰色的石头,两三个看守的护卫,绕得姜小乙头晕眼花。   最后,他们来到一栋二层小楼前,小丫鬟停下了脚步。   姜小乙松松眼睛,看清楼前站着的两个人,不禁哎呦一声。   “你们两个脚程不慢啊。”   这二人正是王常捷和徐扈,他们经过昨夜惨败后,接到余英的眼神示意,日夜兼程赶到应城,来给钱啸川通风报信。牛树高则因昨晚被肖宗镜那一记头槌伤得不轻,留在冀县休养。   王常捷和徐扈乍一见姜小乙和肖宗镜,魂都要吓出来了。   “是、是你们!”   两人心中焦急,可是奈何就是进不去屋子,也见不到帮主。   小丫鬟用同样的理由把姜小乙和肖宗镜也拦下了。   “帮主现在有贵客,二位请稍等。”   姜小乙从怀里取出信,道:“这是冀县管事余英写给你们帮主的,你交给他,我们最多只能等你送信的这段时间。”   “这……”小丫鬟有些为难,“帮主已经吩咐过了,这次见客不能被打扰,就是天大的事情也要放后面。”   姜小乙笑道:“什么客人?这么大排场?”   小丫鬟道:“这奴婢就不知了。”   王常捷在旁质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徐扈止住他的话,低声道:“既然余爷写了信,他们肯定是私下商量好了什么。”   王常捷:“商量什么?唉!余爷糊涂!他怎能将总舵位置告诉敌人呢!”   姜小乙没工夫跟他们废话,对小丫鬟道:“我不管你们帮主在见谁,总之我们等不了,你要是不送信,我就亲自去送了。”   王常捷怒道:“你敢闯总舵!爷爷给你好看!”   姜小乙挑眉嘲讽:“手下败将也配叫嚣?”   王常捷气得龇牙咧嘴:“你——”   小丫鬟听得眉头紧蹙,心道最近这是怎么了,哪来的这么多个硬茬子。她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拖延一下,二楼一个房间走出一名护卫,小心关上门。   他下楼来,环顾院内情形,最后对小丫鬟道:“绿绮,让他们安静些,帮主正与贵客相谈要事。”说完,又冲王常捷等人抱了抱拳。“诸位堂主稍安勿躁,帮主很快就谈完了,到时再请各位堂主上楼详叙。”   王常捷心想,要汇报的事已经在这摆着了,还详叙个屁。可嘴里又不好这么说,只能支支吾吾点头。   姜小乙冲这人道:“这有余英的一封信,麻烦你交给钱帮主。”   那护卫并不认识他们,以为是余英介绍来拜码头的,颇为不耐。“你听不明白话吗?不管有谁举荐,你们现在都只能在这等着。”   姜小乙转头看肖宗镜,后者扬扬下巴,姜小乙把信收回怀中,抬起头,手掐腰,猛吸一口气——   “钱啸川!给老子滚出来!”   这一声吼把在场所有人都吓出一身汗来。   “听见没有!出来!”   众人都被喊傻了,还是护卫最先回神,几步冲了过来,“你不要命了!”他要堵姜小乙的嘴,但中途被肖宗镜扣住手腕。   “钱帮主是不是就在你刚刚出来的房间里?”他问完,也不等回答,脚下一绊,两手分别抓住这护卫的后背和腰身,给人提了起来。“哎哎!”侍卫叫唤两声,挣脱不开,肖宗镜抓着人,以右脚为中心,画了半圈,竟将这大活人原地抡起来。一圈,两圈,三圈,他找准时机一脱手。“去!”护卫顺势飞了出去,正好砸在刚刚出来的房间门上,摔进门内。   “哎呦喂——!”这护卫滚了几圈,被一只黑靴踩住。   紧接着,这黑靴主人一声冷哼,将护卫一脚踹到墙边。护卫被肖宗镜抡上来倒没受什么重伤,被踢这一脚却直接吐了口血,昏死过去。   小楼并不高,视野开阔,这大门一开,屋里院里,互相看了个清清楚楚。   姜小乙刚准备新一轮骂战,看到桌旁那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那高大的身型,那恐怖的视线,那阴森的嘴脸。   不是戴王山又是谁?!   其实在来的路上,姜小乙设想了诸多状况,她多少也感觉出目前青庭帮应该正面临着难以解决的困境,所以余英才想让她与肖宗镜前去破局。但她原本猜想,来找麻烦的应该是些眼馋军饷的江湖势力,她万万没想到,竟是戴王山。   他不是在天京吗?他什么时候来到丰州的,来这做什么,难道也是为了军饷的案子?   姜小乙一时头大,嘴里的话也忘了喊。   戴王山身旁还坐着一个身着华服之人,一只眼睛蒙着金色的眼罩,想来便是独眼金镖钱啸川了。   钱啸川走出门来,看着楼下两位不速之客。   “二位是何人,为何在此闹事?”   不用他们开口,王常捷仰头道:“帮主!就是他们!这两个是铜花双侠,一个是翻山鼠,一个是混江龙!他们昨天在冀县闹事,属下无能,没能拦住他们!”   “铜花双侠?”钱啸川嘀咕一声。“不曾听闻……”   身旁戴王山也走了出来,站在栅栏旁。   他与肖宗镜四目相对,互不作声。   姜小乙硬着头皮取出信函,飞给钱啸川。   钱啸川接过,拆信阅读,沉吟几许,收信道:“原来是远方的贵客,有失远迎,还望见谅。”虽然余英信中已有预警,但他还是颇为顾及戴王山,斟酌道:“这位是北方来的玉石商戴先生,正与在下谈些生意,可否请贵客稍等在下……半柱香的时间。”   姜小乙看向肖宗镜。   肖宗镜:“半柱香我等不了。”   小楼上凭栏而立的玉石商戴某人,抱起手臂,挑挑眉。   “半柱香我谈不完。”   “这……”钱啸川夹在中间,难上加难。   姜小乙万分同情钱啸川,被这样前后阻击,场面真是说不出的尴尬。但这么僵持下去,除了浪费时间,没有半分好处。她悄悄蹭到肖宗镜身旁,低声道:“大人,要不我们……”她刚想劝几句,戴王山却忽然一改语气,对钱啸川说道:“算了,钱帮主,我这人比较好说话,我不为难你,让他们先谈,我可以等。”   姜小乙心里一惊,戴王山竟然主动让步了?随后她马上想到,不对,他这是另有想法,这次谈话谁后谈谁有利,因为他们都有实力从钱啸川嘴里逼问出先谈一方的内容,再做后续打算。   密狱虽然也是朝廷势力,可是跟侍卫营完全是两回事,有些事情上更是水火不容——就好比之前在齐州的案子。   现在他们的关系更是敌暗我明,朝廷内部不少人都知道军饷的案子落在肖宗镜头上,但他们却丝毫不知戴王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也是为了劫案,那可就出大事了……   就像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焦虑一样,戴王山冲她微微一笑,道:“看来二位还是有所担忧,那不如先让这位混江龙进去谈话,这位翻山鼠暂且留下,咱们互相打消一下对方的疑虑如何?”   姜小乙:“这……”   她有心,但有点没胆。   正犹豫不决时,肩上轻轻落下一只手,一股清凉之气游走周身,将姜小乙的不安躁动全部抚平了。   “不用想太多。”肖宗镜低声道,“他不敢怎样,你只要记住我们来此地的目的便够了,其余不用担心。”   姜小乙定下心来:“是,那我就留下与他一谈。”   肖宗镜嗯了一声,顿了顿,又吩咐道:“不要离开这间院子。”   好不容易达成一致,钱啸川也松了一口气,禀退了王常捷等人,与肖宗镜一同进了房间。   院子里只剩下姜小乙和戴王山,他从二层翻下,落地悄无声息。   姜小乙内心一赞,真是高明的轻功。   戴王山走到她面前,姜小乙恭敬施礼:“见过戴大人。”   戴王山哼笑道:“哪来的‘大人’?听不到钱帮主是如何称呼我的?侍卫营的人难道都像你这样,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肖宗镜就是如此调教的?”   姜小乙听他张嘴就呛人,心下不满,脱口道:“戴先生,‘侍卫营’这三字可比‘大人’更加引人耳目吧。”   戴王山可能还从没被下属顶过嘴,当即冷下脸。   “放肆!”   姜小乙突然醒过来了。   “大人恕罪!”   戴王山冷笑一声,偏着头扫视她。   “看来你最常用的就是这副皮相了。”   姜小乙心下一凉,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她故作疑惑:“小的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戴王山弯下腰,一张阴森的脸逐渐靠近。   “你当爷爷是傻的?”   其实戴王山长得不算难看,实打实地说,他也称得上是浓眉朗目,英武非凡。可不知为何,姜小乙就是不敢看他,他一靠近,她就浑身难受。   姜小乙想来想去,觉得戴王山可能是杀人太多,命中缺德,所以才煞气环身,如此不招人待见。 第29章 只要够优秀,走哪都被挖墙脚!……   既然已被识破, 姜小乙也不藏着了。   “大人英明,小的确实最常用这副皮相。”她不想在这些事上与戴王山浪费时间,摆出一张笑脸。“说来也巧, 竟然在这碰到大人了, 不知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戴王山森然道:“这话轮得到你问我?”   姜小乙一僵,这人讲不讲理, 明明是他点名要她留下打消双方疑虑,又不让人开口问话。   戴王山悠闲道:“你们是来查军饷的案子吧?”   姜小乙:“是。”   戴王山:“查到什么程度了?”   姜小乙正色道:“我们来到丰州,听说青庭帮是这里最大的帮会,觉得他们有重大嫌疑!这案子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所为!”   “放屁。”戴王山冷冷道, “骗鬼呢?”   要说是骗鬼,其实也没问题……姜小乙心道,你与鬼大差没差。   戴王山:“这种地头帮派也配劫赵德岐的货?肖宗镜不会如此糊涂吧。”   姜小乙附和道:“其实我们也只是一试。”她悄悄抬眼看戴王山,再一次问道:“那大人来此……”   戴王山再次打断她, 自顾自道:“不过, 既然肖宗镜找来了这,想来是有什么线索了, 说来听听吧。”   姜小乙不语。   见她不答,戴王山极为危险地嗯了一声。   姜小乙:“我们的线索极为单薄, 几句话就说完了,不如大人先告诉小的您来此的目的吧。”   “你哪来的胆量与我谈条件?”他往前走了两步,沉声道:“齐州的账, 咱们还没算呢。”   戴王山身量与肖宗镜差不多, 不过体态要更魁梧一些,气质阴狠,加之他眉眼浓黑,往身前一站, 压迫感十足。   姜小乙耳根渗汗,解释道:“当时小的也是任务在身,实是迫不得已……”她脑筋飞转,当初在齐州,她只与戴王山相处了短短几个时辰,但是她从中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戴王山似乎有心与肖宗镜一较高下。   想到这,她换了个策略,谄媚道:“不过好在大人英明神武,手腕高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处理了此事,也免除了刘公公后顾之忧。听说大人以一己之力便解决了公孙德一行几十人,做得滴水不漏。不瞒您说,这消息传到侍卫营,我们大人也是极为震惊,此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大家私下都说,放眼朝廷……不,是放眼天下,能将此事办得如此干净利落的,恐怕也只有戴大人您了。”   戴王山听完,风凉一笑,道:“你倒是会捡人喜欢听的说。”   这马屁好像正好拍对了地方,戴王山开恩道:“行吧,告诉你也无妨,我来丰州是找人的。”   姜小乙:“大人要找谁?”   戴王山:“一个江湖人,‘白衣相士’这个名号你可曾听过?”   姜小乙内心一动,她当然听过。她不仅听过,她还见过呢。   不过,她肯定不会跟戴王山说实话就是了。   她摇摇头道:“不曾听闻,好像也不是什么有名的人。”   戴王山嘲讽道:“难道侍卫营就只会处理官场之事?”   姜小乙道:“我们大人确实不怎么管江湖上的事。”这话倒也诚恳,从姜小乙进宫以来的观察看,肖宗镜和谢瑾一门心思都放在肃清官场上,江存书整理的文书也多是些各地官员的资料,李临最常做的就是去抄各个贪官污吏的家,很少听他们谈起江湖。   戴王山冷冷道:“说到底还是宫里豢出的家畜,连天要变色了也看不出。”   这话辱没了肖宗镜,姜小乙本想反驳一句,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她心里一叹,又问道:“戴大人,这白衣相士到底是何人啊?”   戴王山:“一介书生,唯恐天下不乱,竟敢煽动刁民抢刘公公的银丝贡米,当真是罪该万死。我得到消息,他近期出现在丰州,很可能是想出海逃命,我当然不会放过他。青庭帮耳目遍布丰州,我来这就是让他们把这人给我挖出来。”   姜小乙啊了一声。   戴王山在一旁抠了抠自己的耳朵。当然,他也有所隐瞒。他的确是为了刘行淞的贡米一事来丰州。不过他也知晓军饷的案子落在侍卫营的头上,既然顺路,那不使个绊子就不是他的风格了。   密狱平日就在暗地里行走,全国各地的黑道都很熟悉。戴王山来到丰州后,很快就见到了钱啸川,也先一步问出了青庭帮与军饷一案的关联。他本想这几日里先查出白衣相士的所在,办完正事,然后再编个圆满的瞎话,等肖宗镜来了之后,让钱啸川转达他,使他们此行无功而返。   不料肖宗镜动作太快,他连白衣相士都还没找出来,他们人就到了。   姜小乙听完戴王山的话,脑海里不由开始分析,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究竟还有没有后手?甚至……密狱到底有没有参与到劫案中来?   其实,姜小乙有些多虑了。   她并不了解戴王山,也并不了解密狱。   刘行淞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之人,他的属下也基本都是一丘之貉。他们的一切作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己谋私。而这种妄为的根基,则是建立在永祥帝的宠信之上。是以,刘行淞绝不可能做出劫军饷,杀名将这种动摇永祥帝皇权根基之事。   至于戴王山对肖宗镜的种种阻挠,完全是出于“见不得他人——尤其是侍卫营立功”的心态。他本人对于军饷案这种费时费力,危险重重,而且又毫无油水可言的事,是兴致缺缺的。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肖宗镜才放心让姜小乙留下与他详谈。   戴王山不动声色瞄了一眼姜小乙。   从齐州开始,肖宗镜两次行动速度都超出了他的预计,想必与这丫头不无关系。   既然暂时杀不了……   戴王山轻轻一笑,抱起手臂,在姜小乙面前踱步。   “肖宗镜给你什么条件?”   面对突然之间的奇怪发问,姜小乙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戴王山停步,弯下腰,与她咫尺距离,再道:“他给你开多少俸禄?不管多少,我出十倍。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你不如弃暗投明,来密狱如何?”他扯扯嘴角。“我不会亏待你的。”   姜小乙听傻了,他这句“弃暗投明”是怎么说出口的?   “小人惶恐!”   戴王山哼了一声,捏住姜小乙的下巴,冷笑道:“叫你来是看得起你,留在那狗屁侍卫营是没有出路的。肖宗镜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你跟着他,早晚也要玩完。”   姜小乙抿抿嘴,退后三步,恭恭敬敬施了一大礼。   “多谢大人抬爱,我之忠心,天地可鉴。”   戴王山沉下脸,直起身。   “原以为是个机灵的,没想到还是个榆木脑袋,怪不得进了侍卫营。”   姜小乙赶快换了个话头,赔笑道:“小的不值一提,还是说案子吧。原来大人来丰州是来找人的,既然大人都亲自来了,这人的‘白衣’肯定是要变‘红衣’了。”   “呵。”戴王山摆出一幅理所当然的神态,道:“爷爷说完了,轮到你了。”   姜小乙把在冀县时余英对他们讲的话转告戴王山。戴王山听完,暗自想到,这与钱啸川与他说的差不多。那这次来,肖宗镜应该就能问出具体的案发之地了。   姜小乙见他沉吟许久,试着问道:“大人可有什么想法?”说起来,戴王山也是个一等一的狠角色,如果能借上力,自然最好了。   可惜戴王山无情打破了她的幻想。   “想法自然是有的,不过要想让我帮你们查案,得叫肖宗镜亲自来求我。”   姜小乙尴尬道:“大人说笑了……”   这时,二楼的门开了,钱啸川陪同肖宗镜下楼来。   路过戴王山身前,肖宗镜不作片刻停留,姜小乙紧随肖宗镜离开青庭帮,牵着马向外走。   出了青庭帮总舵,姜小乙问道:“大人可探听到埋尸之地了?”   肖宗镜道:“出事地点在冀县北边七十里,钱劳山和四明山的交界入口,他们将人就地埋下了。”   姜小乙道:“冀县北边七十里……那可快到虹舟山了。”她欲言又止,肖宗镜接着道:“不错,钱啸川猜测,此事天门应该也有参与,否则这一众外人,不可能把案子做得如此密不透风,毫无踪迹可循。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天门在丰州地位极高,除了官府以外,只有他们的车马在关卡不会被查验。”   姜小乙:“这的确至关重要,没有查验的人,货就可以随处运了,也不怪丰州太守怎么堵都堵不到。”   肖宗镜:“不过钱啸川并无实证,这也有可能是他想要拉天门下水的托词。”   姜小乙:“不论如何,我们速速前去吧。”刚说完,肚子里咕噜噜一声,肖宗镜听到,凝重的神色微微放缓,笑道:“饿了?”   姜小乙有点不好意思:“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肖宗镜:“所谓气饱不饿,神满不卧,你也算半个修道人,怎么连一天都撑不住。”   姜小乙赧然道:“您也说了只算半个,不还剩下半个俗身吗?”   肖宗镜笑着牵过马匹。   “走吧,先带你吃东西。”   他们顺着街道往外走,拐了两条街,逐渐繁华起来,路边商户喧嚣吵闹,热闹非凡。姜小乙走着走着,心里忽然冒出点歪心思来。肖宗镜寻了一家酒楼,姜小乙抢先牵马。“大人我去拴马。”待肖宗镜进了楼内,她马上招呼店伙计,低声问道:“小兄弟,请问城中可有‘盛坊布庄’?”   店伙计道:“有呀,就在前面那条街,一转弯就是。”   姜小乙心道真是天助我也,便赏了点碎银给他。   肖宗镜叫了一桌当地的特色菜肴,乳猪肉、蛇羹、白灼虾……色香俱全,姜小乙食欲大动,埋头苦吃,肖宗镜道:“慢点,不差这一时。你要吃饱一些,今夜恐怕无休。”   姜小乙知道,他嘴上说不急,心里一定恨不得马上飞到四明山去。   但可惜,她还得再耽误一会。   吃到中途,姜小乙以肚涨为由,遁去茅厕,从后院翻出,直奔刚刚店伙计说的地点。   街口一转,果然见到盛坊布庄,她找到掌柜,从怀里掏出一个墨玉牌子递给他。掌柜的拿了牌子对着光看了看,牌子内侧暗刻着烟云图案,还有一个花形的落款。   “原来是七爷的朋友,这边请。”   姜小乙道:“这有七爷养的鸟吗?”   掌柜的道:“有,在后院。”   姜小乙:“借笔墨一用。”   掌柜拿出笔墨,姜小乙又问:“冀县可有贵庄分部?”掌柜道:“有。”姜小乙道:“太好了,这样就不用我再跑一趟了。”她裁了一条白布,在上面写了点什么,装到一截细竹枝里。掌柜的带她到后院,树上挂着几个鸟笼,里面有数只灰鸽,上蹦下跳。掌柜的道:“这都是不久前跟着商队送过来的鸽子,一个个都急着回家呢。”姜小乙抓了一只最欢腾的出来,将信绑在它的脚上,朝天一抛,鸽子扑扑翅膀,飞向北方。   其实这盛坊布庄并不是达七所有,不过布庄的大东家与达七是结拜兄弟,有过命的交情。盛坊布庄生意做得极大,遍布全国,达七就在这些地方养鸟,用以传讯。   她不敢久留,放了信鸽后,匆忙返回酒楼,肖宗镜已经吃完了饭,坐在桌边喝茶。   “大人久等了,咱们走吧。”   再一次踏上路途,归途比来时更快,他们一路追着夕阳回到冀县,又向北行了七十余里,终于踏入四明山地界…… 第30章 你到底是不是蠢?   月上中天, 山林寂肃,地面冒着潮湿的寒气,阵阵刺骨。   姜小乙与肖宗镜顺着山间小道朝四明山与钱劳山的交界处而去。夜色迷离, 孤寂凄凉, 也许是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惊天惨案,姜小乙打心底里觉得此地阴森得不像话, 四周冷风浮动,老树盘绕,枝桠插天,形状怪异诡谲, 偶尔一声鹰唳吓得她后颈发麻。   这地界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又绕过一处转弯,四明山突显眼前,姜小乙抬头一看,顿时冷汗淋淋。   “这……!”   马儿嘶鸣, 肖宗镜拉紧缰绳。   “怎么了?”   姜小乙看着眼前景象, 眉头紧蹙,生出一种极为不好的感觉。   这钱劳山和四明山并不是像普通山脉一样, 呈平缓之势相互交叠,而是两座山的悬崖相接, 中间只有数丈远,高度千尺有余,上下几乎同宽, 此时月光从中间照过, 远远看去,就像天泄水银,山峰从中断开两半。   肖宗镜也感觉到了些许肃杀之气,沉吟不语。   姜小乙指着前方, 道:“大人,你看这山像不像是被刀斧劈开了?这种地形在风水术中唤作‘天斧煞’,是大凶地势,主血光之灾。”   肖宗镜:“这与军饷在此被劫有何关联?”   “有可能只是碰巧,但……”因姜小乙本身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对许多事都有自己独特的感知,此地给她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大人,如果不是凑巧,那之前我们猜想,敢劫赵将军的军饷,至少也要百名左右的好手,可如果劫匪中有人精于术法,那依此地势,则极易作法。”   肖宗镜面色不变,问道:“何种法?”   姜小乙:“这样的地形,任何主杀身之祸,刀兵之灾的术法都可增持,也适宜用些旁门左道。如果贼人中有人擅长此道,便可大大降低进攻的难度……也许就不需要太多人手了。”   肖宗镜静了片刻,道:“先找到尸首再说。”   他们行至四明山脚下,入口的风迎面吹来,空灵长远,好似有人唱起冥冥的玄音,让人不寒而栗。   按照钱啸川所说,他们将人埋在入口右前方的林子深处,标记是三棵长在一起的枯树。姜小乙找到地点,脚下踩踩,果然土地颇松。   肖宗镜从马上卸下工具,两人默不作声开始挖。   先挖到东西的是姜小乙,手下一顿,她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   “大人……”   肖宗镜过来,用手拨了几下,露出赭色的铠甲,正是南军的军服。他抓着铠甲用力提起——   那死尸的脸正对姜小乙,下半部分颜色变得与铠甲相似,已经涨烂,散发着恶臭的气味,眉眼之间则呈诡谲的绿,他睁着眼睛,眼珠上翻,向外分散,嘴巴咧开,死状极为狰狞。   多年前的记忆片段瞬间涌入脑海,姜小乙脱口而出道:“这不是‘死人道’吗?”   这名字肖宗镜不曾听闻。   “什么是死人道?”   姜小乙:“大人可听过‘阴阳道’?”   肖宗镜想了想,道:“好像是北边一个道门流派。”   姜小乙:“不错,阴阳道主修风水命理,阴阳术数,是正统道门,可惜门下出了一个逆徒,名叫张青阳。不知大人可还记得数年前曾有过一次饥荒?”   肖宗镜道:“记得。”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当时北方闹了一次饥荒,死了十几万人。   姜小乙:“阴阳道就在肇州,是饥荒最严重的地区。他们的掌门人丙奇道长与我师父是好友,他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来信求助,我师父就拿了观里仅剩的余粮去帮忙,我在那里见到了张青阳。”   她与张青阳有一面之缘,他比她年纪还小,当时只有十一二岁。她印象很深刻,张青阳体型瘦小枯干,却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她曾见过一次他作法,那双原本就很大的黑瞳再次扩张,几乎充满整个眼球。双眼内光芒全部隐匿,整个人陷入一种极为怪秘的境界。   她听她师父与丙奇道长说起过,张青阳命格特殊,通阴鬼之气,若不好好引导,将来必为祸一方。   姜小乙道:“张青阳体质特殊,学道术很快,尤其擅长制造幻境。他十岁的时候便研究了一种邪门阵法,人只要走进就会迷失心智而死,这些死人眉目之间都会变成绿色,同这个一模一样。饥荒的时候他经常偷偷练习这个阵法,弄死了不少人,当地百姓管这个叫死人道。当时官兵来抓他,被他逃了,许久都没有消息,没想到竟然入了绿林,与朝廷作对了。”   肖宗镜冷冷道:“魑魅魍魉,蚊蝇蚁蟑,都是一路货色。”   接下来他们又挖出几具尸体,死状与第一具相差无几。后挖得越拉越深,姜小乙又碰到一件铠甲,这甲胄与之前的军士不同,颜色灰黑,更为沉重繁复,姜小乙心中已有预感,低声道:“大人……”   肖宗镜走来,将人挖出,翻来正面,这是一位五十几岁的男子,国字脸,蓄长须,面容刚毅苍劲,他的眉眼间同样呈现阴绿的腐色。   肖宗镜看清此人面目,不禁一颤。   “赵将军!”   赵德岐是本朝名将,与肖宗镜的父亲肖谦曾是莫逆之交,肖谦死后,他对肖宗镜也颇为照顾,二人私下以叔侄相称。虽然赵德岐常年驻守南方,与肖宗镜见面不多,但二人感情依然深厚,如今眼见赵德岐死于非命,肖宗镜悲愤难抑。   “想不到你南征北战,戎马一生,最后竟死在如此宵小手中……”他沉声道,“我定破此案,为你报仇!”   这幽深的密林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怒意,刮起阵阵狂风。   姜小乙大气都不敢出。   有件事她没敢告诉肖宗镜——其实当初张青阳使用死人道,也并非是为了害人。   那时的饥荒太过严重了,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境地。有些孤寡老人,没有保护,经常被青壮年杀害食用。后来张青阳把他们集中在一起,在外面设了法阵,不让人进入。一开始还有人不信邪,后来连续死了十几个后,大家才明白那地方是真的去不得。   但是这些过往,姜小乙现在不能说。   她悄悄看肖宗镜,他脸色阴沉,难掩愤怒。她不禁捏了把汗,心道张青阳啊张青阳,你小子这次真是要倒大霉了。   过了许久,肖宗镜平静下来,看着遍地的尸首,问道:“那妖道武功如何?”   姜小乙忙道:“他不会武功,至少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会术法。”   肖宗镜沉吟道:“不对,光凭这点道行,绝不是赵将军的对手。”   姜小乙思索道:“余英说找上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可张青阳比我年纪还小,他们一定还有其他人。”   话虽这么说,可这些尸首都非常完整,身上不见其他伤,只有死人道的痕迹。   肖宗镜眯起眼。   “点火。”   姜小乙从怀里掏出几张火符,轻轻一震,燃起微弱火苗。这火在如此阴湿的林子中维持不了多久,姜小乙手掌挡风,尽量维护。   这时天空忽然一声鸣叫,她浑身一抖,猛地抬头。   一只夜鹰划过天空。   她心里骂自己不该这么草木皆兵,再看肖宗镜,他已经扒开了赵德岐的铠甲衣衫,借着微弱的火光,再次查验尸首。   姜小乙蹲到他身边。   “……嗯?”他似乎有所发现,张开手掌,置于赵德岐的脖颈上,真气运转,使之松懈。   一道细细的纹路从赵德岐喉咙间缓缓显现。   火光熄灭的前一瞬,姜小乙看清了。   “是刀伤!”   肖宗镜低声道:“薄如蝉翼,这人刀法高明。”   姜小乙听着这句“薄如蝉翼”,回想起余英之前的描述,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难道是他?”   肖宗镜抬眼。“谁?”   “‘夜蝉’!”姜小乙解释道:“夜蝉是早年江湖上一名使刀的高手,听说他生来眼睛就比常人敏锐,视黑夜如白昼,所以只喜欢在晚间动手,他又使一把极薄的窄刀,便获得了‘夜蝉’个绰号。但因为眼睛过于敏感,他白天活动便受影响,大人可还记得余英形容此人眼睛总是半睁半闭,想来是光太亮,使他睁不开眼。他也销声匿迹很久了,没想到这时候出来了。”   肖宗镜:“看来军饷是上等的饵料了,竟把这么多藏行匿影的人都钓出来了。”他看了看姜小乙,面色稍显欣慰。“亏了你对这些事颇为了解,省却了不少时间。”   姜小乙心道她以前跟达七吃的就是倒卖消息的饭,知道的当然多了。   “事发之地应该就在刚刚的山道,去看一看,或许还能找到什么线索。”肖宗镜放下尸首,与姜小乙一同来到山崖下,此种地形,无风也起三尺浪,行至十丈外,姜小乙已经被吹得浑身冰冷,睁不开眼。“这种地势太危险了,为何要选这一条险路?”   肖宗镜叹道:“南军现在正与反贼交战,前线吃紧,赵将军太急了。”   姜小乙道:“这伙匪徒会不会就是反贼派来的?”   可据她所知,目前成气候的叛军都在东边,西边也有几股,南边都是小打小闹。按理来说,这种档次的叛军,应该请不起夜蝉这样的助力才对。   肖宗镜:“现在还无从判断。”   两人在山道间查看,一条路走到头,也不见什么异常,只能从卡在背风口的几撮马草和粟米里,看出军饷曾经运到此地。   望着远处萧瑟夜象,姜小乙再次悲观起来,都过去这么久了,到底要上哪找军饷?   虽然她认出了张青阳,也猜出了夜蝉,可人家肯定早就跑了。就算肖宗镜本领通天,最后天南海北把人抓获,又能如何?对于这种混江湖的亡命徒来说,钱比什么都重要,已经吞下的银子,还能指望人家再吐出来吗?   “那是什么?”   肖宗镜望向一处,姜小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山峭壁上似乎有光,但是若隐若现,看不真切。肖宗镜两步上前,脚下一顿,飞身跃起,停在笔直的峭壁之上。他攀着绝壁向上,爬到亮光处,取下一物,落回地面。   姜小乙凑过来,发现是一株青草,但神奇的是,这草的草尖颜色清淡,微微透明,还有弱弱的荧光。   姜小乙咦了一声,道:“大人,这草发着光,又生在绝壁之上,会不会就是吕家姐弟口中的月荧草?”她拿过一株,揪下草尖,顿时叫起来。“好疼!”肖宗镜忙取了水袋帮她清洗,可指尖还是被蜇红了。   肖宗镜细细观察,放嘴边轻尝了一口,随即吐出。   “这毒草吃不得,应该只能用药。”   姜小乙:“吕顺竟然能用它煮水喝,真是个怪人。”   肖宗镜看向姜小乙:“你还记得吕梦说的,吕顺是哪一日进山采草?”   姜小乙回忆道:“是切磋前两天,他初十上山,就是……初八!”   这不就是余英口中的案发之日?又是这个地点!   “会不会是吕顺看到了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肖宗镜看着手中青草,道:“该上虹舟山一看。”   姜小乙觉得,他们已经朝着事情真相越走越近了。不过……她犹豫道:“我们只有两个人,天门可不像青庭帮,都是些地痞无赖,如果这案子真跟他们有关,那光凭我们怕是不够。”   肖宗镜嗯了一声。   姜小乙原以为肖宗镜会立刻动身调集人马,没想到他静了片刻,道:“不急,先休息一下吧。”   姜小乙以为自己累出幻觉了。   “休息?”   肖宗镜:“可惜此处没有镜子,你该看看自己的脸色。”   姜小乙的确很累,算一算,她已经快两天两夜没有睡过觉了,而且一路风尘仆仆,忙东忙西,身体已临近极限。   不过可能是因为内心有个目标在,姜小乙觉得自己还撑得住。   “大人不用担心我。”   肖宗镜背过身去,低声道:“天亮动身,还有两个时辰。”   姜小乙望着他沉默的背影,某一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到林间,肖宗镜找到一个避风处,捡了些柴枝,姜小乙想帮忙,被他按了回去。她坐在一棵老树旁,静静看肖宗镜点燃火堆。火光温暖了夜色,也温暖了姜小乙疲惫的身体。一旦松懈下来,倦意铺天盖地袭来,姜小乙很快入睡了。   虽然周遭都是死尸,空中还飘着一股腐烂的臭味,但姜小乙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   睁眼时,天已亮。   头顶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她爬起来环顾四周,满地尸首不翼而飞,昨晚的肃杀诡谲仿佛是一场幻梦。   姜小乙向林中走去,在一片空草地上,她看见了肖宗镜……和一片青坟。   阳光洒在他的肩上,落得一片沉寂的安宁。   姜小乙刚刚睡醒,还不是很精神,这情景让她更加恍惚了。   “大人……”   她轻轻呼唤,肖宗镜回头。一切在刹那间明晰,他的面容,他的心情,都镌刻在这漫天的金光之中。   姜小乙走过去,道:“大人将他们都安葬了?”   肖宗镜:“可惜除了赵叔,我谁也不认得。可怜这些将士客死他乡,墓上却连个名字都没有。”   他的语气不再是昨夜的愤怒与仇恨,只余几分深沉,剩下尽数归于平静。   姜小乙不言,在现下这种紧迫危险的关节,花费如此精力,一夜埋葬数十人,她不好评价此举是否明智,但肖宗镜做出这事,她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无意间,她看到几根树枝的影子落在肖宗镜的身上,好像绳子将他绑住了一样。   姜小乙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戴王山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了。   她喃喃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肖宗镜没听清:“嗯?”   姜小乙摇头:“大人,咱们还是出发吧,您省着点力气,天门可不好惹。”   肖宗镜淡淡道:“难道我好惹?”   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确实是挺好惹的。   见她没搭话,肖宗镜那双浅色的眼不禁眯了眯。   姜小乙笑道:“大人玩笑了,大人神功盖世,武艺超绝!举世无双,旷代一人!小的已经迫不及待要闯虹舟山,给那姚老头一点厉害看看了!”   肖宗镜轻描淡写的一哼。“话不真心就别说。”他抬起胳膊,大手在姜小乙头上用力一按。   “呀!”姜小乙捂住脑袋,肖宗镜已与她错身而过,渐行渐远。   她干瞪了会眼,才慢慢有了反应,整个天灵盖的穴位都一弹一弹的,热力流淌周身。   树上的鸟儿更加欢腾了,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也不知是被谁感染。 第31章 光屁股了欸!   虽是已经决定要上天门, 但方法还要细究。   真算起来,天门立派比大黎开国早了三十余年,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其根基之牢固, 实力之强悍, 不止在丰州,放眼全国武林也是数一数二。   天门势力覆盖了以虹舟山为中心的十几座山头, 姜小乙粗粗计算,天门少说也有四千多名弟子,个个接受正统武学传教,与聚集一群乌合之众的青庭帮可谓是天壤之别。   硬闯天门显然是不现实的。   姜小乙想来想去, 如果这案子真是天门所为,那么要夺回军饷,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调动驻军。   永祥帝给了肖宗镜这样的权利,可肖宗镜觉得南军现在正与叛贼交战, 前线紧张, 他不愿轻易调兵。   两人讨论之下,最后还是决定悄悄潜入, 先探个虚实,等真查出军饷所在, 再另做计划。   做好决定后,他们踏上行程。途径一处山间险径,二人牵马步行, 肖宗镜见姜小乙一路不言语, 闷头思索,淡笑道:“怎么不说话,难道怕了?”   姜小乙:“我只是想点事情,哪里怕了。嘿, 打得赢最好,打不赢大不了就跑呗。”她摇晃着手里的缰绳,大咧咧道:“难道大人不知我最拿手的就是脱身的本事,只要那姚占仙别邪门得像戴王山和——”她刚要接“你”,反应过来,又不说了。   肖宗镜道:“和什么?”   姜小乙道:“没没没!”   肖宗镜:“其实戴王山也不是邪门,练武与修道一样,到达一定程度,通感开了,自然对世间万物的观察都敏锐了。说起来,姚占仙和戴王山都是使拳的,也不知谁的境界更高。”   姜小乙:“原来戴王山是使拳的?”   肖宗镜:“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掌法,不过拳掌不分家,说是拳法也一样。”   姜小乙想起之前在齐州,他在她面前露的那一手,至今回忆,还后怕连连。   “他用的是什么掌法?”   “是他自创的掌法,他起名为‘观庵掌’。”   “观庵掌?”姜小乙皱眉道,“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是何含义呢?”   肖宗镜斜眼看她:“本朝如此崇佛,你竟一点佛学典故也不懂。”   姜小乙:“我师父是道士,我怎么可能去学佛!”   肖宗镜耐心解释道:“此‘庵’指的是‘庵摩罗果’,这是天竺国的一种果子。这名字取自一个佛教故事,说是一名尊者得了道,观整个世间,就像看放在自己掌心的庵摩罗果一样。戴王山以此命名他的武功,大概是想说世上所有的对手,在他眼中,不过都是手里的一颗小果子,皆在他掌握之内。”   姜小乙咋舌:“这也太狂了!”   肖宗镜:“单论武学造诣,戴王山确是不世之才。”   姜小乙:“那他比得了大人吗?”   肖宗镜听了这问话,抿嘴一笑。   “这还真不好说。”   姜小乙静了片刻,笑嘻嘻道:“不过大人呀,我发现一提到武学你好像就有说不完的话,之前在吕坊也是这样,你还抽空指点了吕圆武功。既然大人如此痴迷武学,又乐于施教,我看您将来若是养老,找个镇子开间武馆该是不错。”   阳光落在山间的小石路上,青草被微风吹得轻轻摇摆。周围太静了,只有马蹄踩踏石子的声音,听得久了,几乎催人入眠。肖宗镜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暖阳之中。   “开武馆……”他自己想了一会,低声道:“听着不错,若有这个命的话。”   “当然有了。”   肖宗镜侧起头,看见姜小乙的面孔被阳光照得发亮,几乎蒙上一层光辉。她有所察觉,也转头看他,目光理所当然。   “大人?”   倒是肖宗镜先避开眼,重新低下头,留下一声浅笑。   离了险径,他们重新上马,向北而行,过了半日始见人烟。虹舟山下分布着三四个小村落,正值饭点,炊烟袅袅。姜小乙找了个村民询问天门入口,得知从这里上天门就只有一条路,顺着往上去就是了。   这一条道上有许多人,多得超出了姜小乙的想象,她随便打听了一个,这些竟然都是各地赶来上山拜师学艺的。   不过说是学艺,姜小乙却能看出来,这其中大有端倪。   她和肖宗镜挤在人堆里,小声说:“这些多像是乞讨之人。”   肖宗镜点点头。   天门在半山腰设了个关卡,有七八个弟子堵在那,一个个筛选。旁边还放着几口大锅,里面都是蒸好的馒头。大概天门也知道来这里的人里多数都不是正经向学的,碰到这类人,问个名字籍贯,给个馒头就了事了。只有少数真心实意来拜山的,他们会做一番记录,然后将人带到后面。   他们挑中的大都是孩童,年纪最大的也就十一二岁,看起来干干瘦瘦,穷困潦倒,他们围在一起吃东西。   做记录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天门弟子统一的灰白袍子,袖子撸起,嘴叼着一根青草,一脚踩在石头上,在那奋笔疾书。   轮到姜小乙和肖宗镜,年轻人刚看一眼便摆手。   “去去去,领馒头去吧。”   姜小乙未动。   年轻人不耐道:“自己挑俩大的,别耽误大伙时间。”   姜小乙笑道:“兄弟如何称呼?”   年轻人:“我叫吴淞,干嘛?”   姜小乙道:“原来是吴兄弟,你误会了,我们不要馒头,我们是真心想来拜师的。”   吴淞抬起头来:“拜师?你们这都多大岁数了,现在才想着拜师,晚了点吧?”   他尤其瞪了一眼肖宗镜,姜小乙险些没乐出来。   肖宗镜倒是好脾气,对吴淞道:“所谓有志不在年高,在下虽年纪大了点,却也是诚心向学的。实不相瞒,在下也曾学了几年武,却一直难窥门路,听闻天门武学超群出众,姚掌门的拳法更是独步天下,所以专程从天京赶来学艺的。”   “天京?你们从那么远来的?”吴淞听他这样讲,放下了笔,起身围着肖宗镜转了两圈。“嗯……确实像是练过家子的,你以前都学什么了?”   肖宗镜道:“一点拳脚功夫,不值一提。”   吴淞捏捏肖宗镜的肩膀,又捏捏他的胳膊,然后拍拍他的后背腰身,像买猪肉般挑肥拣瘦,最后咂咂嘴,道:“这身板好像还行,是个习武之人。不过我们很少要这么大年纪的,能不能收你我也不知道。这样吧,你们千里迢迢赶来也不容易,先在这边等着,晚点我带你们去问问。”   姜小乙和肖宗镜就这样坐到一群小孩子中间,吴淞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来了人替换,他领着这一大帮人往虹舟山上去。   走过了几个山道,周围彻底安静,只剩下风林鸟鸣之音。   头顶一只山鹰飞过,在空中画出一道凌厉的线。   姜小乙看到山坡上有开垦的田地,问道:“山里还有居民吗?”   吴淞道:“没有,这些都是弟子们种的。”   姜小乙道:“你们还种地?”   吴淞:“当然,天门奉行百丈之规,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你们要是真拜进来了,也得跟着种。”   姜小乙感叹道:“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天门只是修行的地方。”   肖宗镜:“听闻当年云海山人就是在山林田野的劳作间得了道,所谓道不远人,闭耳塞听,向壁虚构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吴淞听得咦了一声,回头打量他:“你这番话倒与师尊说的差不多。”   姜小乙忙问:“师尊就是姚掌门吗,我们能见到他吗?”   吴淞笑道:“来天门的都想见师尊,个个给你们见不累死他老人家了。何况他刚刚开始闭关,短时间内是不会出来的。”   姜小乙诧异道:“闭关?在哪里闭关?”   “那就不能告诉你们了,师尊闭关可不能被闲人打扰。”吴淞回头看她,“不过你们如果真能拜进山门,早晚会见到他老人家的。”   又走了一会,天门的各方建筑逐渐显露出来,灰色的围墙常年被雨水冲刷,留下道道斑痕,角落生长着翠绿青苔,灰色瓦片一层补着一层,朴实之中带着岁月痕迹。墙壁缝隙里偶尔生长出各色的野花,远远看去,秀丽灵动,颇具古风。   迎面来了几名女弟子,将年纪小的孩童们带走了。   姜小乙和肖宗镜则被吴淞领到一处偏房。   “你们还不能进门,先在这等一下吧,我去叫太师伯。”   没过一会,吴淞带回一位耄耋老者。这老者个子不高,脸颊瘦瘪,满头白发,他背着手走进来,半睡不醒,一副犯迷糊的样子。   吴淞道:“太师伯,这两个人是千里迢迢从天京来的,说想拜师。我看他们怪辛苦的,也颇有诚意,就带上来了,行不行您给看看……太师伯?别睡了,喂!太师伯……醒醒!”   老者被喊得一激灵,茫然点头道:“好好好!我看,你下去吧。”   吴淞应下,离去后,肖宗镜冲老者拱拱手。   “肖某见过前辈。”   老者仿佛困得不行,嗯了两声。   肖宗镜与姜小乙对视一眼,继续说道:“前辈,我们兄弟二人十分仰慕天门武学,此次上山,诚心拜师,不知可否见一见——”他话说一半,老者打着哈欠转过头,笑着道:“你们想做什么与我无关,不用跟我说。”老者一双眼睛很小,瞳光却清澈如水,他操着带有浓重惰性的丰州口音,又道:“我只是答应淞小子来看一眼,就看一眼而已。”   肖宗镜淡淡道:“那前辈可看出什么了?”   老者静默片刻,语气忽然郑重。   “阁下身有龙凤啊。”   肖宗镜不言,姜小乙眉头一紧,没听懂。   ……什么叫身有龙凤?   老者回视前方,颇为感叹地低声嘀咕。   “如今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尤其最近这一个月,我是越发觉得自己老了,不服也不行哦……”随即浅声一叹,起身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看完了看完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走到门口,姜小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前辈就不好奇我们来此所为何事吗?”   老者回头反问:“你们不是来拜师的吗?”   姜小乙顿住。   老者弓着腰,背手一笑:“我同意了,不如你们先行个拜师礼吧?”   姜小乙彻底没词了。   老者打着哈欠离去,姜小乙奇怪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不拦也不问?”   这时吴淞回来了,问他们道:“怎么样?太师伯说什么了?”   姜小乙笑道:“似乎还差点缘分。”   吴淞遗憾道:“那就没办法了,你们赶路辛苦,就留宿一晚明日再走吧。后山你们可以随便逛,等会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吃。”   姜小乙道:“多谢了。”   没一会,吴淞送来米饼和酱菜,又烧了两壶茶。但姜小乙和肖宗镜并未动用饭菜,吴淞走后,他们离开房间,在附近转了转。   他们碰到几个干完农活归来的弟子。他们男男女女,一路有说有笑,好似急着赶回去吃饭。天色已近傍晚,夕阳染红半山,他们清脆的笑声悬浮在火红的山林之上,像翩翩起舞的花蝶,让姜小乙几乎产生了世外桃源之感。   她偶生了几分怅然,不禁道:“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肖宗镜看着那些弟子离去的方向,低声道:“不愧是立派二百余年的名宿,门风端正,岁寒不凋,非寻常武林势力可比。”   姜小乙问:“大人觉得,这案子会是天门干的吗?”   肖宗镜沉默几许,道:“我们必须见一见姚占仙才知道。”   红霞满天,姜小乙往天门内望了望,那里有今日刚收进门的孩童,正被一名女弟子带着,往一处走去。姜小乙小声道:“大人,请跟我来。”   她带着肖宗镜从旁侧山林绕路,来到那群孩童侧方。他们正在院子里玩乐,姜小乙闻了闻,有饭菜香味,想来旁边那间就是公厨了。姜小乙从怀里掏了一张符纸,咬破拇指,抹上血,折成一只小鸟的样子。随她低声念咒,纸鸟竟扇扇翅膀,飞了起来。   这鸟儿吸引了站在最外侧的一个女孩的注意,姜小乙操纵纸鸟将之引到无人角落,低声道:“大人……”肖宗镜了然,半潜草丛,行至女孩面前。出手如电,点中她几处穴道,小女孩当即晕倒,肖宗镜轻轻将她抱住。姜小乙道:“把她衣服扒了。”肖宗镜一顿,还是照做了,将女孩外衣脱下,留下里衣,用手往里合了合。   一转头,姜小乙已经变作女孩样貌,光溜溜的站在他面前。   他虽有预感,还是一懵。   “你……” 第32章 可恶!中埋伏了!   这小女孩只有五六岁的年纪, 还是个未开明的童子皮囊,加之姜小乙一开始做事,便心神专注, 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肖宗镜的愣神。   “快啊。”她伸出小手在肖宗镜面前晃了晃, “大人,衣裳!”   肖宗镜被她喊醒, 赶忙把衣裳披在她身上。   “你……”他看着面前认认真真穿衣的姜小乙,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犹豫之下,姜小乙已经换装完毕, 低声道:“大人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随后一蹦一跳进了院子。   一名女弟子从公厨里出来,对孩童们道:“准备吃饭了,都不要玩了, 吃完饭还要去登记名录, 明天就要开始做早功了!”   孩子们排队往屋里进,姜小乙故意留到最后后面, 磨蹭着没进去。女弟子注意到她,走过来道:“我记着你叫小年对吧, 你爷爷送你来的。怎么不去吃东西?”姜小乙瘪瘪嘴,眼睛一眨,泪水涌出。“师姐……”这女孩本就长得干枯瘦小, 再被姜小乙刻意一营造, 更加凄凉可怜了。   这位师姐心一软,把她抱了起来,道:“别哭,是不是想家了?”   姜小乙不知道这小女孩什么身世, 也不敢乱说话,只顾着哭。师姐轻声安慰她:“师姐也是苦孩子,也是你这个年纪来天门的。别怕,上了虹舟山,从前的惨淡就再与我们无关了。以后山上所有人都是你的亲人,不管发生什么事,师尊都会保护我们的。”她摸摸女孩的头发。“你也要好好习武,无愧天门栽培,将来守护虹舟山的平安。”   姜小乙抱着师姐,哭唧唧道:“师尊真的会保护我们吗?”   “当然了。”   “可我都没有见过他……”   “师尊正在闭关,等他出来你就能见到了。”   “师尊在哪里闭关呢?”   师姐抹了抹她湿湿的小脸,指向一个方向,柔声道:“你看那……”那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在层层云雾中若隐若现。“瞧见没,那是神珠峰,是虹舟山的主峰,师尊就在那里闭关。”   姜小乙顺着看过去,距离并不是很远。   师姐道:“别哭了,去吃饭吧。”   姜小乙点头,道:“师姐,我想去茅房。”   师姐放下她,姜小乙溜到茅房中,又从后面翻了出去,回到肖宗镜的所在,变回原身。   小女孩还晕着,肖宗镜打了个手势,姜小乙藏身树丛。   肖宗镜把衣服给女孩穿好,在她后背穴道一点,她茫茫然睁开眼,他已顷刻间退到暗处。女孩大梦初醒一般,四处看看,回到院子里。   林中,姜小乙与肖宗镜默不作声,朝神珠峰前进发。   夜幕降临,山野静悄悄,他们未再遇到什么阻拦。两人脚程极快,赶了一个半时辰的路,来到目的地。   一切闲散神情都从肖宗镜身上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的神珠峰,缓道:“一个地方若是全不设防,要么什么都没有,要么就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小心行事。”   姜小乙严肃道:“是。”   说完,肖宗镜先一步踏进了月光。   神珠峰的山口有一小门,对于他们来说形同虚设,翻过门后,再走一条短短的小径,便是一座简朴的院子。院子用栅栏简单围起,东侧有一间屋子,门口是石桌石凳,院中央是一块磨得光秃秃的练武场。   这里没有任何遮挡,月光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虽然空无一人,但这里并不安静。相反,这里很吵。这是一种区别于人世的喧闹,猛烈吹袭的山风,高山水瀑震耳欲聋,天然的肃杀之气笼罩四周。   空中夜鹰盘旋,叫得姜小乙心里发慌。   肖宗镜率先迈入院内,姜小乙紧随其后。他们走到房屋门口站定,姜小乙看向肖宗镜,后者点点头,姜小乙清了清嗓子,问道:“敢问……姚前辈可在?”   久久无人应答。   肖宗镜道:“站我身后。”   姜小乙躲到后方,肖宗镜走上前,推开房门。   屋没锁,里面也没人。   屋内陈设依旧朴实无华,只有木塌小桌,还有一张做功的床。这房间最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的一幅挂画,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画上是一个清瘦的女孩,容貌出奇平凡。   姜小乙琢磨道:“这就是前任门主的女儿?”跟她想象的倒是有些不同。   回到庭院中,姜小乙环视一圈,靠近山崖的一侧有个山洞,封着石门,想来是姚占仙闭关之处。   “只可能在那了。”她走到石门口,再次开口道:“敢问姚前辈可在?”   还是无人应答,这一侧水瀑声更加轰隆,依稀能分辨出山崖下方不远处就有瀑布,姜小乙说到最后几乎是喊着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有人吗?请问有没有人——!”   肖宗镜将她拉到身后,手掌置于石门上。   夜鹰再次高空鸣叫,姜小乙手脚一凉,心跳莫名加快。肖宗镜深吸一口气,运功于掌,在石门缝隙间猛然发力,石门应声而碎。   洞里一片漆黑,肖宗镜道:“放哨。”   姜小乙:“是。”   肖宗镜走进山洞,姜小乙警戒地看向四周。   不知为何,她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一路未免太顺利了,刚刚那天门太师伯明明看出了什么,却也没有拦他们。   头顶星云密布,像一张散开的大网,网内无数只眼睛盯着她,黑鹰煽动巨大的翅膀盘旋夜空。   嗯?   ……鹰?   姜小乙脑中一闪,这一路上他们似乎见了好多只鹰,难道是丰州特色?   不对吧。   他们之前也没怎么见到鹰,好像一直到踏入四明山地界,才听见第一声鹰唳。   电光火石间,姜小乙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这分明就是同一只鹰,一直在跟着他们!   姜小乙瞬间渗出满背的冷汗,冲向洞口,朝里大喊:“大人!小心有埋——”“伏”字还没出口,山洞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大人!”姜小乙顾不得其他,立即跑了进去,却又很快停住——山洞本是封死的,可奇怪的是从洞内吹来一股劲风,夹杂着水汽,吹得姜小乙睁不开眼。   山洞尽头的墙壁被打碎了,洒进半缕月光。   一道苍劲的身影站在尽头,遥望破壁外的山野。   姜小乙很快意识到,肖宗镜被偷袭了,山壁被打穿,他从后面坠落了山崖。   她很想过去看看肖宗镜的情况,可她迈不开步。前方的人影缓缓转身,姜小乙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嗅到了浓浓的危险味道。   她浑身肌肉收紧,本能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这是不可能获胜的对局。山壁上凝结的水珠缓慢滴下,在落地之前,姜小乙已经回过身,拼尽全力向外逃命。   她能感觉到身后之人在快速逼近,脖颈的每一根汗毛都在警示她对手的可怕。   根本来不及逃下山,姜小乙逃到院子里,径直躲进屋子,反手锁门。   她似乎听到那人笑了一声。   也对,对于这种高手来说,这样的门岂能拦路。   但姜小乙只能赌一把。   姚占仙负手站在门外,说道:“出来吧,我不想拆自己的房子。”他语气虽轻,却中气十足,在风箫声动的山顶,清晰地传进姜小乙的耳朵里。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姚占仙随手一摆,掌风扇开门板,姜小乙背对着他站在房间中央,他手成鹰爪,直取姜小乙后颈。   姜小乙猛然回头,姚占仙平淡的双眼瞬间惊疑。“什么!”他闪电般收回右手,后撤之力让他连退了三步,站到门外。   烟尘散尽,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那画上的女孩。   姜小乙一动不动,她不知女孩究竟是谁,但既然她的画像被如此珍贵地保存,日日夜夜供人观瞻,总归是个重要人物。姜小乙情急之下只能用这法子试一试,没想到真的暂躲一劫。   姚占仙五旬年纪,头发花白,身材不高,但体格苍遒有力,眉目之间得见大家风范。他盯着姜小乙,目光从一开始的惊愕,到闪烁不定,最后慢慢归于安宁。   “我本不想动手,但你竟敢冒充她。”   “啊?”姜小乙一惊,难道适得其反了?   姚占仙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悠悠道:“如果早几年,我一定即刻杀了你。”   姜小乙忙问:“那现在呢?”   姚占仙思索半晌,最后一叹。随着这一口气的吐出,他周身气势去了大半,瞬间好像变了一个人,腰板也弯下来了,眉眼也耷拉了,显出几分衰老之意。   姜小乙不自觉也跟着松了口气,她这时才注意到他的穿着打扮,就跟田地里的老农户一样,粗布短衣,脚下是发灰的布鞋,敦厚质朴,土气冲天。   他从姜小乙身旁走过,自房内里取出两坛酒,到院中独酌。   “站到我面前来。”姚占仙说到。   姜小乙规规矩矩站到姚占仙身前。   虽然卸去了气势,姚占仙萎靡了不少,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他与常人的不同。他生了一幅端正的武人面相,龙凤之目,鼻如悬胆,骨有九起,伏犀贯顶,虽然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脸色红黑,皮肤干裂,皱纹深重,但也难掩威严。   他就这样一边看着她,一边喝着酒。   不过两碗下肚,姚占仙的脸上就弥漫了酒意,眼波也恍惚了。   姜小乙看得真切,心道这又一个酒量奇差的高手。   她自知也逃不了,干脆同他说起话来。   “前辈,你说我像吗?”   姚占仙嘴角勾了勾。   “世间无人像她。”   “那你还看这么仔细?”   “我再多喝点酒,就没那么吹毛求疵了。”   他说话的声音老迈而随和,带着点江湖人特有的潇洒。因为喝了酒,他的眼神移动变得异常缓慢,翘着腿,拄着脸,毫无宗师的架子。姜小乙恍惚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名动天下的拳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醉酒庄稼汉而已。   这时高空的黑鹰又一声鸣叫,它似乎有些急切,飞得越来越快了。   山谷中隐隐传来打斗声响,姜小乙回头望去。   肖宗镜没有死……他正在与人交手,而且战况应该十分焦灼,不然这鹰也不会如此急躁。   姜小乙心中挂念,下意识站起身。   姚占仙危险地嗯了一声。   姜小乙立马坐了回去。   姚占仙一碗接着一碗喝酒,看向她的眼神愈发炽热,全不在意山谷下方的战况。   姜小乙叹口气,望天道:“天门可真厉害,没想到竟能驯服这样的鹰,我们太大意了。”   姚占仙:“这鹰不是天门的。”   姜小乙:“那是谁的?”   姚占仙冷哼一声,道:“惹是生非的贼。”   姜小乙追着问:“谁是惹是生非的贼?”   姚占仙不再作答,姜小乙又问:“那军饷到底是不是天门劫的?”   姚占仙缓缓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当然无妨,是的话……”她犹豫了一会,无奈道:“是也就是了,我们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如何?前辈就当奖励我让你见到了故人,让我死也死个明白吧。”   “故人……”姚占仙听到这个词,眼中醉意更加浓重,他思索了好一会,问道:“与你同来的人是谁?”   姜小乙:“自然是官差。”   姚占仙琢磨道:“此人功夫属实了得。你这一身本领也是闻所未闻,皇宫里竟然也有你们这样的人物了。”姜小乙道:“皇宫里什么人都有。”姚占仙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虽然他武功不俗,但这种黑夜环境下,裘辛绝对更为强悍。更何况他还可以暗处伏击,可谓占尽天时地利。在我看来,裘辛起码有九成赢面,那官差的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裘辛?”姜小乙听他描述,问道:“难道就是夜蝉?”   姚占仙挑挑眉:“哦?你竟猜出了他的来路,也算有点见识。”   姜小乙:“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姚占仙摇头道:“天门自古就有门规,只保一方平安,绝不卷入朝堂纷争。”   姜小乙:“既不想卷入纷争,为何配合他们设下埋伏,你的话漏洞百出,吕顺不就是因为看到你们作案,才被你们灭口的吗?”   一听这话,姚占仙脸色大变,手掌拍下,酒碗当场碎成粉末。   姜小乙极度惊惧之下反而豁出去了,瞪起眼睛,厉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你堂堂天门掌门人,不会连杀个人也不敢认吧,你敢说吕顺是病死的?”   “住口!”姚占仙五指成爪,向后一收,姜小乙顿时被一股气力吸了过去。他掐着她的脖颈,漠然道:“小丫头,我不想从官差嘴里听到我师弟的名字,别逼我亲手杀你。”   姜小乙被他甩到地上,滚了两圈又爬起来,道:“师弟?你害死吕顺不说,又找来青庭帮逼迫他一双无辜儿女,你还认他是你师弟?”   姚占仙忽然怔住:“儿女?……你见到他的孩子了?”   姜小乙:“我当然见到了,我不仅见到了,我还把他们从青庭帮手里救下来了!你要是不爽,就给我个痛快的吧!”   “你救了他们……”姚占仙似乎有些晃神,凝视着青石桌面。片刻后,冷笑一声。“这世上许多事,都不是表面看到的样子,赶那两个孩子走,是师弟自己的意思。他想让他们回老家生活,既避开麻烦,也有个依靠。”   姜小乙:“麻烦?什么麻烦?不就是得罪你了?”   姚占仙眼睑微颤,周身腾起沉重的杀意,姜小乙不敢再胡说,小声问道:“……既然不是得罪你,那吕顺到底是怎么死的?”   姚占仙静了许久,重新坐下,另摆了个酒碗,冷冷道:“我师弟是被冀县县令蔡清毒死的。”   “啊?!”姜小乙大惊,“蔡清?他不是觉得难辞其咎,自尽谢罪了吗?”   “哈哈!”姚占仙好像听到世间最大的笑话,狠声道:“大黎官员有千万种死法,唯独没有‘自尽谢罪’这一项!”   姜小乙:“那——”   姚占仙看向姜小乙,笑眯眯道:“蔡清是我杀的。” 第33章 一个成熟的大人掉下山崖后要自己……   姜小乙听得一头雾水。   姚占仙抓起酒坛, 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满足地打了个酒嗝。   姜小乙连忙又帮他开了一坛,倒满酒碗, 推到他嘴边, 怂恿道:“来来来,前辈, 你再说说。反正我也要死了,你再多讲点也无妨。”   姚占仙歪歪头看她。   姜小乙看出姚占仙对吕顺有同门之情,便舔着脸开始编瞎话。   “我与吕圆吕梦甚是有缘,实不相瞒, 我们三个已经结拜了。既然吕顺是他们的爹,那也就是我的爹!我想知道我爹的事,还请前辈成全!”   “你的爹……?”姚占仙静了许久,似乎在考量这其中的关联, 最后喃喃道:“……我师弟的事, 我师弟入门比我晚,当年他的家乡被战乱波及, 逃难至此,晕倒在虹舟山下, 是月师姐救了他。”   “月师姐?”姜小乙想了想,指着自己,“是‘我’吗?”   姚占仙笑道:“月师姐是师父的掌上明珠, 她曾是全丰州最美丽, 最高傲的女人,你怎么能跟她比?”   姜小乙哦了一声,看来不是了。   可是,虽然姚占仙口口声声说她不配与月师姐比, 她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调笑和喜爱之意。   姚占仙又道:“月师姐曾言,她会嫁给天门这一代武功最高的弟子,师弟入门虽晚,却是武学奇才,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姜小乙心说你怎么一句话拐到这了,她并不关心天门的感情纠葛,她只想知道军饷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现在不是她说了算。   姚占仙醉得更加明显了,他陷入了没头没尾的呓语中,姜小乙要靠得很近才能听见他的话。   “……可惜师弟并不钟情于月师姐,他心属月师姐的婢女小风。这是他的秘密,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他想让我帮他一次。他故意疏于练习,武功退步,开罪师父,最后在比武场上输给我。师父很生气,将月师姐许配给了我。月璎嫁给我后,我们相敬如宾,互助互爱,而师弟则带小风离开了天门。我原以为……我成全了所有人。”   姜小乙道:“你不喜欢你师姐吗?你不是说她是最美的?”   姚占仙:“对我来说,月璎就是天上的神仙,能看能拜,却不亲切。可怜她婚后不久就忧思成疾,生了重病,弥留之际,她要我至少每年与师弟切磋一次。她知我的武功不及师弟,她说儿女私情是小事,天门的正统武学绝不能断。”   姜小乙:“原来她都知道。”   姚占仙:“是,她要我们一直比,一直比,比到我真正能赢他的那一天。其实我师弟也在等这一天,他早就想带一双儿女回瑱州,能离小风近一点。……当年月璎病逝,小风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刚生下一双儿女,便去瑱州出了家。”   姜小乙忽然道:“啊!我好像明白了。”   姚占仙抬起一双醉醺醺的眼。   姜小乙:“我之前还奇怪,为何吕……我爹比武前要喝月荧草煮出的水,那分明就是毒草,他还骗儿女说喝完神清气爽。如果你师姐叫月璎,那就能解释了。他一定觉得对不住你师姐,方才自我惩罚。这二十年他来任由他人污蔑诋毁,也从不反驳,想来也是心中有愧。”   姚占仙冷笑道:“这草的名字与月璎的名字一样,小时候我和师弟淘气不练功时,月璎便用此草惩罚我们。吃完难受归难受,却不会真的伤身。”他说着说着,声音愈恨。“这种自我折磨究竟有什么用……从他决定背弃师门的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都已经确定了,我们都太顺从他了!”   姜小乙又问:“那‘我’呢?我到底是谁?”   姚占仙低垂着头,许久之后,身上最后一丝杀意也被酒水冲干净了,从姜小乙这里看,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失意的老头。姚占仙低声道:“你是我在老家的未婚妻。我外出拜师,留你在家,我本与你约定,学成归来就成亲……”   姜小乙:“那你为何不去?”   姚占仙缓缓摇头:“再重的承诺,也抵不过世事无常。我受师父大恩,迎娶月璎,继承天门。这里两百多年的武学传承,满山的弟子,避难的孩子,都需要我的庇护。我一生都要留在这里了。”   姜小乙啊了一声,试探地问道:“那想来,你十分恨我爹了?”   “当然恨!”姚占仙紧咬牙关,可片刻后,声音又垮了些。“可他究竟错在哪,我也想不出。”他若有所思,低声嘀咕:“我们好像都没犯大错,可大半生过去了,却谁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说到这,他忽然一笑,问姜小乙:“小丫头,你觉得,我师弟将一双儿女取名‘梦圆’,是何含义?”   姜小乙道:“那时他刚刚迎娶心上人,又有了孩子,自然是‘美梦已圆’之意。”   姚占仙哈哈一笑:“听你这解读,便知未经世事。”   姜小乙不满:“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姚占仙神色忽而肃穆,凝视着夜幕尽头,喃喃道:“小丫头,你若有幸继续走下去,终有一天会明了,世事的真意,是好梦难圆。”   事已至此,姜小乙也恍惚了。   姚占仙与她设想的完全不同,这一切都跟她事前猜测的相差太远了。想了一圈,她还是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爹……究竟为何会被蔡清毒死?”   压在心底的事都讲了出来,姚占仙也松弛了许多,淡淡道:“自然是因为那狗官心中有鬼。”他把玩着手中的酒坛,回忆道:“上月初八,师弟去山里采药,刚好撞见劫案。他初九去报官,却不料蔡清就是给劫匪提供押运路线的内应,因畏惧事情暴露,便给我师弟下了毒。”   姜小乙头皮一麻。想起之前肖宗镜去给蔡清上香,还要替他的遗孤向朝廷要抚恤,不禁用力抓了抓头发。   “也就是说劫案不是你们做的,那你该恨劫匪啊,他们跟蔡清是一伙的,你怎么反而帮他们在这埋伏!”   姚占仙凝神道:“初八那一夜,他们与师弟交了手,以那几人的身手,稍加配合,完全可以将师弟毙命当场。可他们认出师弟武功承自天门,他们知道天门从不参与官场之事,便手下留情了。初九他们前来拜山议事,我便知晓了这一切。”   姚占仙看着姜小乙,正色道:“这些人虽是匪徒,却懂规矩,讲道义。他们与蔡清绝非同类,不过是那当官的见财起意,加以利用罢了。只可惜了我师弟,天真了一辈子,最后还妄想让贼捉贼!”   姜小乙哑口无言。   姚占仙继续道:“初十师弟上山的时候,毒已入骨,回天乏术。师弟怕他的孩子被牵连,让我赶他们离开丰州。他不允许我报仇,更不允许天门参与到这宗劫案中来。”姚占仙的声音干涩,低着头,拳头越攥越紧。“可我怎能不报仇……我怎能不给他报仇!我这一生都顺着他,只违背了他一次意愿,便是杀蔡清!而我允许重明鸟的人在此设伏,也是因为大黎这群狗官的确该死!”   姜小乙瞠目:“你说谁的人——?”   话音刚落,山谷中突然传来一声清啸,响彻九霄!   青风起,龙低吟,山林扑簌,水月清明。   姜小乙后背一热,忽然之间好似预感到了什么,猛然回头,朝着洞口方向喊道:“大人!”   片刻,一道人影自山洞中走来,一步一步踏出黑暗。   姚占仙背对着他,轻轻抚摸酒坛,幽声道:“这我倒是没有料到……”   肖宗镜一手拿着一刀一剑,另一手拎着一个已然晕厥的人。他走到院子中央,右手一松,人重重落在地上,左手一抛,刀丢到姚占仙身前。   姚占仙道:“天门以拳术掌法纵横江湖,我们的双手就是最强大的兵器。”   肖宗镜面无表情,左手的玄阴剑也落到地上。   姚占仙冷冷道:“阁下真是自信满满。”   肖宗镜通体尽湿,衣衫破损,披散的头发卷曲在苍白的躯体上,黑得惊人。他周身冰冷,好像倾泻到地面的天上的月,侧看便是刀锋。   他身上多处伤痕,尤其是左肋一道刀伤,皮肉翻出,深可见骨。他身体满是血迹,半身苍白,半身鲜红,但他全不在意,自始至终只看着姚占仙一人。   “你水性如何?”肖宗镜低声道。   姜小乙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忙答道:“还、还成!”   肖宗镜:“带着他,从山洞跳下去,下方是个水潭,水流会通到山下,自己想办法脱身。”   姜小乙把昏迷的裘辛拽到自己身边,肖宗镜又道:“若我回不来,就去找戴王山,告诉他此案功劳归密狱所有,他会接手的。”   他说得太过平静了,以至于姜小乙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回不来”是什么意思。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姜小乙耳边响起虎豹雷音,音还没落地,拳掌已相接!   庞然的气力自中心散开,尘沙漫天,姜小乙未设防,一声尖叫,人已被震开数丈之远。   漫漫飞沙中,她听见肖宗镜的声音。   “走!”   她在地上翻了两圈,拽起裘辛就往山洞里跑。   悬崖侧面是个小瀑布,水汽弥漫,隆隆作响,水瀑的声音将神珠峰上的打斗暂时掩盖。   姜小乙忽而止步,她望着山崖,想起一件事来。   肖宗镜既已生擒了裘辛,抓走审问就是了,还回来干嘛呢?   他还回来干嘛呢?   姜小乙手脚颤抖,这一步怎么都迈不下去。   她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无所适从的地步,无意间回头,猛然一惊,一个小女孩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姜小乙命格特殊,按照春园真人的说法,她儿时受过严重惊吓,元神受损,压不住七魄,所以经常会出现生魂离体的状态。本来她命数早夭,幸得春园真人传授道术,修得天罡正法,以形补形,才意外活了这么久。   春园真人为她算过命,要她十五岁入江湖历练,磨练心智,或许有机会找回完整元神。   “过来,”她冲那小女孩说,“过我这边来,过来啊……”   女童扭头走掉了。   姜小乙忽然清醒,惊出一身冷汗。   “大人……”她喃喃道,“他是回来救我的,我不能走。”   她又扛着裘辛原路返回了。   走出山洞,她第一眼便看到了被月光照亮的肖宗镜的背,不禁再次晃神。   一根脊柱插天,犹如笔直的龙骨,肌肉顺着脊椎向外发散,一层叠着一层,既有刚劲的锋翼,也有藏在下面精密的细羽,淋淋鲜血铺满后背,让这双翼变得鲜红耀眼。   姜小乙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天门太师伯对肖宗镜的那句评价——   “阁下身有龙凤啊。” 第34章 晕了晕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这或许是对一个武者躯体的至高评价。   姚占仙全然不见刚刚的颓废模样, 眉目清朗,尽显高人本色。肖宗镜的真气凶猛异常,姚占仙沉喝一声, 左手向下一压, 将气力强行化解。酒气全部顶到头颅,束发木簪顿时崩裂, 白发飞散。   肖宗镜眼底赤红,嘴角泛出半边笑,深吸一口气,拳不收回, 而是再次催力。他身上伤口未作处理,一番运功,血流如注,地面上很快积聚一滩鲜红, 脸色越发苍白冰冷。   姚占仙左手成掌, 在空中化了半个圆,手掌划过的空气流动变得缓慢, 好似抹在水面,他使出天门独家心法, 将肖宗镜的力量顺着双腿导入地下。   与之前跟牛树高的蛮力角逐完全不同,他们二人现下正比拼内力,这是更加细微, 也更加危险的较量, 稍有偏差,便是筋脉尽毁,武功全废的下场。   姚占仙心中颇为震惊。   天门与其他武林门派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不在乎宗派之别, 不拘泥于一种形式的拳术。天下武功如浩瀚星河,懂得其中相生相克之理,便会事半功倍。刚刚短暂的交手之中,姚占仙至少使用了七八种拳法,但是每次变招,肖宗镜都能迅速判断,选择最适合的武功进行拆招,凶中带稳,杂而不乱,足见功底。   “如此年纪,如此境界,真是难以置信。”姚占仙思索片刻,沉声一笑,“……不过,阁下还不收拳吗?   月光照耀肖宗镜伤痕累累的躯体,内力的比拼使他伤势加重,整个人如同披了一件血衣,触目惊心。   姜小乙在旁看得焦急万分,再这样下去,不用姚占仙动手,肖宗镜自己就会支撑不住。   “大人!”姜小乙急切道,“劫案不是天门做的!”   姚占仙讽刺一笑,道:“哦?处于下风,便开始想退路了?二位将我天门武威置于何地?既敢上神珠峰撒野,合该做好一切觉悟才是。”   姜小乙气急:“你……!”   肖宗镜神色未变,不管是姜小乙的话,还是姚占仙的话,他皆置若罔闻。他与以往一样,在对局中展现出无比的专注与耐心。他察觉到姚占仙均匀的气息因为对话出现了细微变化,便将拳势上挑——姚占仙只当他想撤手,刚准备追攻下一招,肖宗镜猛然雷音一啸,整体下压,将全部真气都灌入对方的掌心。   姚占仙原以为肖宗镜受了如此重伤,又经过刚刚一番打斗,已是强弩之末,做最后困兽之斗。没想到他还有如此余力,且对气力的控制依旧细腻入微,冷静自制。姚占仙本就将气力导向双腿,现下肖宗镜突然加力,他几乎承受不住,连忙抽身。可肖宗镜的拳岂是这么容易躲过去的,姚占仙一旦卸下力气,肖宗镜的拳风顿化重锤,一个箭步上前,拳头直接砸向姚占仙的胸口。   姚占仙半空中再运内功,双手画了个圆,使真气挤压在身前,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水镜。肖宗镜的钢拳正中中心,像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处受力。他毫不在意,神力再催,牙关紧咬,血脉神经铺盖全身,双眼仿佛能瞪出血来。   天地安宁。   千瞬之间,拳峰传来微妙波动,肖宗镜真气聚集拳尖,猛一声大吼,风起云涌,山野回荡,万物似应。   他竟打穿了这精妙的护体真气,姚占仙顿时飞出三丈远,落地又后退数步。   肖宗镜站在原地,嗓音沙哑,轻吞慢吐。   “仅从外在判定局势,未免有失宗师风范。”他搓了搓指尖,浅色双眸流过一丝银光,低声评价:“不过,这真是在下此生遇过的最粘稠的真气,看来您是过了拖泥带水的一生啊。”   姚占仙听闻此语,眉目之间,怒意顿现。   山林沙沙作响,似也想为战局添彩。   肖宗镜嘴角微勾,补齐了那嗜血的笑。   “前辈,咱们半炷香内见分晓吧。”   他话音刚落,姚占仙胸口一颤,终是没有压制住刚刚那一击的威势,唇边流下些许红痕。抹掉血迹,姚占仙目光越发深沉凝练,连道了三声好。   肖宗镜淡淡一笑,沉心静气,将精气神混一而聚于玄关一窍,周身竟慢慢蒸腾出飘渺烟流。随他吸气,烟流先是发散四周,而后随他起手扎马,又缓缓收拢,在他周身形成一道似有似无的包裹。   姚占仙眼睑一颤,沉声感慨:“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他正准备全力迎战,忽然察觉到什么——   不仅是他,肖宗镜和姜小乙也发现了,远处山坡有人上来了。   吴淞吭哧吭哧翻山越岭,来到神珠峰,站在山口不敢再向前,小心翼翼冲里面喊。   “师尊——恕弟子打扰啦!师尊你在吗——?”   姚占仙听到这声音,脸色丕变,心道一声糟了。天门从不参与官家之事,他也绝不能让弟子搅进此次纷争,陷入危险。他想开口预警,可吴淞是从后面上来,离他实在太远,这么一张口,岂不是给那两人提了醒?   姜小乙的耳朵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竖了起来。   从刚刚回到峰顶,她就一直在想办法,肖宗镜能不能赢姚占仙还不好说,但就算赢了,也要消耗大量气力,以他目前伤势,他们很难全身而退。   而现在,吴淞的出现让一切有了转机。   前山那位师姐的言论姜小乙记忆犹新,想来是姚占仙待这些弟子皆如至亲……   赢了……姜小乙心中狂喜,此战赢定了!现下,她与肖宗镜离山口更近,他们可以先一步抓住吴淞,用他来威胁姚占仙,借以脱身。   姚占仙自然也料到此点,额头不自觉地渗出汗水,目光在姜小乙和肖宗镜之间来回游走,谨慎戒备。   在此剑拔弩张之际,肖宗镜最先动作——   他一挥手,散去了一身战意。   姜小乙怔住了。   不光是她,姚占仙也怔住了。他想过肖宗镜可能会挟持吴淞,也想过肖宗镜会无视吴淞,继续交战,他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竟生生停下了。   为战者,岂不知“一鼓作气”之意?更何况肖宗镜身已带伤,血流过多,现只能作背水一战。这样一停,他胜算锐减。   肖宗镜静静立于夜幕,嘴唇苍白如月色。   姚占仙目光耸动……吴淞还在山口喊人,姚占仙深深看了一眼肖宗镜,理理衣裳,走过他身旁。   吴淞见到姚占仙从院里出来,兴奋道:“呀!师尊!您真的出来啦。”   姚占仙背过手,冷冷道:“何事唤我?”   吴淞眨眨眼,奇怪道:“师尊,你头发怎么都散开了?”   姚占仙:“我要休息了。”   吴淞:“那您怎么穿得这么整齐呢?欸……这里是不是有酒味?”   姚占仙脸色愈沉:“你到底有什么事?”   吴淞赖皮一笑,道:“师尊恕罪,弟子本不想打扰师尊,但有一事,弟子还是想问问师尊。”他挠挠脸。“那个……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天有两个人,千里迢迢从天京过来拜师,但是好像没入太师伯的法眼,明日就要走了。弟子觉得他们从那么远来这也不容易,要是就这么被赶走了,得多失望啊,能不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呢?”   姚占仙板着一张脸不说话,吴淞再接再厉道:“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弟子觉得他们两个人还蛮好的。虽然那个高个子的年纪是大了点,应该都三十好几了,不过他心诚啊。要不师尊您抽空给看看吧,没准有点天赋呢。当然了,他跟弟子的天赋肯定是没法比的,但他如此高龄还从天京跑来丰州,想来是对武功极感兴趣的,所谓兴趣是——”   “吴淞。”姚占仙打断他,缓缓道:“你进天门,是来学说书的?”   “呃……”吴淞也察觉自己说的多了点,抓抓头。“师尊恕罪,是弟子多嘴了。”   他们的对话字字句句都落在院中人的耳里,但姜小乙半句都听不进,她全身心都落在肖宗镜身上。刚刚他强行打断运功,伤势加剧,血流得更快了,她还从没见过肖宗镜的脸色如此惨白。   风吹过,他微微踉跄,姜小乙险些失声唤他,而后马上把自己的嘴捂住。   他付出如此代价,只是为了不把吴淞卷进此事,她若是喊出声,岂不是白费了他的心意。   ……为何不抓人呢?姜小乙的手快把自己的脸抓破了,她明明知道答案,可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质问,为何不抓吴淞呢?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风拂过他的脸颊,他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淞还在外面长篇大论,肖宗镜又一个打晃,终于支撑不住,向后栽倒。姜小乙匆忙奔过,将他接在怀里。   他的身体太冰了,冻得姜小乙浑身发抖,她轻声唤他:“大人、大人!”肖宗镜全身血水混杂,湿润的黑发遮住半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嘴唇微动,姜小乙贴耳过去,听见他低哑的声音:“你敢不听我的命令……”不等姜小乙解释什么,他就彻底晕了过去。   姜小乙顾不得其他,撕开自己的衣尾,为肖宗镜包扎止血。不知不觉,她也沾了满手鲜红,又冰又黏,好不难受。她包着包着,眼底忽然一热,颤颤道:“我看那姓戴的说得没错,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山门口,吴淞什么都没注意到,还在试图说服姚占仙。   而姚占仙却察觉出身后的微妙变化。   他看着吴淞的小脸,因为大半夜翻山越岭,他耳边刮破了点皮,脸上也灰突突的,只剩一双善良而稚嫩的眼睛,在月色下晶莹发亮。他叹了口气,道:“不用说了,你回去吧,我抽空会去见见他们的。”   吴淞一喜,道:“真的?太好了!那弟子告退了。”   姚占仙背着手,看着他远去,忍不住道:“真是废话连篇!”他原地站了片刻,吴淞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他低声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他话说一半,呵呵一笑,慢悠悠踱步回院内。   月亮似乎比之前更亮了,青色冷光照亮神珠峰上的一片狼藉。   姜小乙刚刚帮肖宗镜止好血,她像一只全神戒备的猫,手里攥着宝剑,紧紧盯着他。   姚占仙沉默片刻,淡淡道:“你既变作了她的容貌,就不要挡在别的男子身前,看着实是令人火大。” 第35章 捡条狗命!撤撤撤!   姜小乙无心与他玩笑。   地上的血像开出了花。   姜小乙知道已经错过了最佳机会, 但她不能放弃,她紧盯着姚占仙的一举一动,认真道:“夜蝉已经输了。”   姚占仙挑挑眉:“输了又如何?”   姜小乙:“你允许他在此地设伏, 可他输了, 你还要替他们出头?天门的门规不是不许参与官家之事吗?”   姚占仙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肖宗镜身上, 姜小乙往旁移了移,有意挡住他的视线。姚占仙转眼向她,问道:“他当真是个官差?”   姜小乙:“当然。”说完,又谨慎补了句, “不过我们大人是好人,不是所有当官的都像蔡清一样。”   姚占仙呵呵一笑,未作评价,又问:“他在江湖上可有什么名号?”   姜小乙:“没有名号, 他就是个普通公人, 怎么了?”   姚占仙:“此等人物,不能一决高下, 真是可惜。”   姜小乙见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连忙又从怀里取了一粒丹药喂肖宗镜服下。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等下该如何脱身, 如果只是她自己,未必没有机会,可要带着两个重伤的男人, 根本是难于登天。   她简单处理了伤口, 再回头,姚占仙已经重新坐回石桌旁饮酒,他一手撑着脸,一边看着他们, 悠然道:“你对他倒是尽心。”   姜小乙理所当然道:“他现在是我东家,食君俸禄,自然要为君分忧。”   姚占仙:“是这样吗?”他又满上一碗酒,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目光考究道:“活捉比击毙要难上数倍。不过他既已生擒裘辛,还特地赶回来。”说着,笑了笑。“你这东家待你也算不薄了。”   姜小乙闷头喂药,并不说话。   姚占仙看了片刻,淡淡道:“你们走吧。”   “什么?”惊喜来得过于突然,姜小乙难以相信。“你说真的?你愿意放过我们?”   姚占仙:“我已经帮了他们一次忙,算是还了拜山之礼,他们自己本事不够大,怪不得别人。你这东家明知刚刚是大好机会,却没对吴淞动手,也算是条好汉。此事就此与天门无关了,等你东家醒了,记得告诉他,再上虹舟山,可就没有生路可言了。”   姜小乙激动地朝姚占仙紧抱一拳。   “前辈不杀之恩,他日必报!”   姚占仙无谓一笑,姜小乙指着裘辛,道:“既然与天门无关了,那这人我能带走吗?”   姚占仙:“自便。”   姜小乙揭开腰带,将昏迷的肖宗镜与裘辛绑在一起。   姚占仙看她在那忙来忙去,低声问道:“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丰州,拼没了半条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姜小乙手下不停,闷声道:“当然知道,我们来这是为了夺回军饷,惩奸除恶。”   “惩奸除恶?”姚占仙笑道,“谁是奸?谁是恶?”   姜小乙全然站在肖宗镜一边,不作他想,道:“既然此案是重明鸟犯下,自然他就是奸恶。”   “哦。”姚占仙像个饭后闲下的小老头,翘着脚晃了晃,点头道:“言之有理。”   姜小乙起身去屋里翻了个席子,将昏迷的两人放在上面固定好。   暂时没有逼命之危,她紧张的情绪稍稍放缓,不禁想起另外的事来。   “……前辈,这些人上个月就劫了军饷,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为何夜蝉还留在这里?”   姚占仙嘴角带着玩味:“你觉得呢?”   姜小乙:“按理说,劫完了货,应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对,难道他们被什么事耽搁了,没走成吗?”   姚占仙但笑不语。   姜小乙想到一种可能性,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人都是要守着财的,他们人留在丰州,难不成军饷也还在丰州?”她飞快思索。“重明鸟,夜蝉,张青阳……他们三个都留下了?”   姚占仙不经意道:“是三个吗?”   姜小乙心中一动。   不是三个,那是几个?   她脑海之中隐隐有种感觉,好像许多东西千丝万缕绕在一团,就差某个小小的契机,她就能把一切捋顺了。   可是……姜小乙又产生了一个疑问。“如果他们都在丰州,那为何今日只来了夜蝉一人?既然决定出手伏击,难道不是应该多来几个,确保万无一失才对,难不成他们轻敌了?”   姚占仙不答,手上玩弄着酒碗。   姜小乙喃喃道:“不对,应该是有别的事……一定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将他们分开了。他们人手不够,分身乏术,所以只留了夜蝉看守案发之地。”   姚占仙好似喝酒喝得很开心,听了她的话,竟然笑了起来。   姜小乙:“是我猜对了?”   姚占仙无谓道:“谁知道呢。”   姜小乙抱拳道:“多谢前辈提点,告辞了。”行了几步,姜小乙又想到什么,再次停下,回头道:“前辈,吕坊柴房里那些私藏的银两,是不是你偷偷放的?”   姚占仙脸上笑容消失,木然道:“如今世道,没钱寸步难行,我师弟天真了一辈子,始终觉得读书入仕才是正道。他一心想让他儿子考取功名,这些钱足够吕圆在老家买个小官当当了。”   姜小乙:“吕顺临终交代两件事,一是不要给他报仇,二是让儿女回老家。前辈既然已经违背了一件,干脆都不听算了。吕家姐弟是不可能离开丰州的。吕圆也不是当官的料,倒有些练武的天分,是我们大人都看好的人。请您再等些时日吧,他一定会来找您的。”想起那双活泼的姐弟,姜小乙这一整晚,难得露出些轻松的表情。“有吕圆和吴淞在,想必前辈下半生有的热闹了。”   姚占仙双唇紧抿,眉间似是流露出几分苦恼。   姜小乙则带着肖宗镜和裘辛默默离去。   山崖变得比以往更为寂静了。   许久之后,暗处走出一位老者,正是天门太师伯。   他坐到姚占仙对面,与其对饮。   “刚刚淞小子过来,你明知有我在,何必还如此慌张?”   姚占仙不语,太师伯叹了口气,道:“你从小就是心软。”他嘟嘟囔囔道,“你们几个心都太软了,否则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姚占仙苦笑道:“请师伯莫要数落我了。”   太师伯站起身,思索道:“不过,你放走他们,确是个明智之举。”   姚占仙:“哦?师伯之前不是还想让我杀掉他们吗?”   太师伯:“当时的确有如此想法,毕竟你已经杀了一名朝廷官员,合该斩草除根,反正大黎的狗官死一个少一个。但是……”他语气一顿,神色凝重了些。“见他之后,我改变了想法。此人能在被埋伏的情况下生擒裘辛,绝非省油的灯。他在朝廷里说不好是何种分量,贸然下手,恐招后患。”他冷笑一声,又道:“正好那重明鸟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我们莫要被他牵着鼻子走,让这两人把裘辛带走,也就是将这些是是非非一同带离虹舟山。你只想为吕顺报仇,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就不必再淌混水。山中这数千人的安稳最为重要,不能有差。”   姚占仙点点头,道:“放他们走的时候,我却没想这么多,只觉得此二人不该命绝于此。”   太师伯:“不过,这人是好官赖官不说,就凭他如此年轻,就练就这样一手功夫,真是让人忍不住起杀心。”   姚占仙笑道:“师伯一把年纪了,就别跟小辈们争了吧。”   太师伯:“我记得拜山之日,你与重明鸟也小过了下手,在你看来,他们哪个更强?”   姚占仙沉吟片刻,道:“不好说,若论武功精绝,他毕竟长些年岁,可能略胜一筹。但是重明鸟当日也未尽全力。”说到这,他想到什么,低声道:“不过,这二人的功夫……”   太师伯:“怎么?”   姚占仙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静了片刻,太师伯举起酒碗到姚占仙眼前晃了晃,道:“说来说去,你放走了他们不说,最后还给了那诸多提示,又是何意啊?”   姚占仙斜眼看过去,四目相对,他抢过太师伯的酒碗,将一夜的喜怒哀愁一口喝光。   无边寂寥随风逝。   幻梦夜。   心轮挂天边。   他没有回答,太师伯也没有再问。其实,她刚刚挡在那男人身前保护他的样子,某一瞬间,真的像极了她……   姜小乙拖着两个重伤人士往山下走,片刻不敢停歇。   最近的落脚处就是天门门口,吴淞为他们准备的房间。但姜小乙觉得那里不稳妥,那只鹰已经不见了,说不好又飞哪去给谁报信了,若是把重明鸟招来,那就完了。   姜小乙身上已经湿透,分不清是水,汗,还是血。下到半山腰,姜小乙仰头望天,今夜月明星稀,山野清亮,可她此时已累得心口发空,视线模糊,看不真切这美景。她双手打颤,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安全了……”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她就这样一口气下了山。   山脚村落早已陷入沉眠,姜小乙就近翻入一户农家。   将人放下,姜小乙体力耗尽,气海空虚,两腿直拌蒜。她来到主屋门口,哆哆嗦嗦撬开了锁,潜入屋内。   这是一户两口之家,一双夫妻正在睡觉,姜小乙点了二人穴道,又各自喂了半包蒙汗药。她把这对夫妻拖到一旁,把肖宗镜抱到床上,取来水和干净的布匹,为他处理伤口。   肖宗镜避开了要害部位,只有左肋上的一处刀伤深可见骨,十分严重。姜小乙围在他身边,小心擦拭。她此时已毫无力气,拿布斤的手不住地抖,不小心拨开了皮肉,肖宗镜身体一颤,姜小乙忙道:“对不起,大人,对不起……”   可他并没有醒来。   姜小乙看着他油灯下安静的眉眼,深吸了几口气,心神渐渐安稳。她将他几处重要伤口做好清洗包扎,然后又将周围血迹擦拭干净。做完一切后,她扶着床沿,低语道:“大人,是我世面见少了,才毛手毛脚的。”她伸手过去,拨开肖宗镜额前的湿发,露出光洁的面庞。他嘴唇微张,眉头稍紧,看起来比往日憔悴了许多。她喃喃道:“大人,你要是知道了这案子是蔡清勾结重明鸟做的,会怎么想呢?”   怪不得他们做得这么干净,货物通行无阻,谁都查不到,竟是官府里出了内鬼。   她接着道:“不过大人,看来是老天保佑,这群劫匪不知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我们应该还有机会。”   寂静的深夜,暗淡的油灯,疲倦的过路者。   姜小乙蹲在床边,看着昏迷的肖宗镜,无意识地低语。   “可惜看不到大人与拳宗交手,我觉得若是正面较量,一定是大人赢。”她下巴垫在床边。近在咫尺的手臂上有几道落疤的旧伤。若仔细看,他身上还有许多处这样的伤痕。这副躯体饱经岁月的雕磨。   姜小乙看了很久很久,茫然发问:“大人,你与公孙德和蔡清之流同朝为官,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转头看他,昏暗灯光下,他的眼眶似乎更为凹陷了,头微微偏向外侧,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气色灰败。姜小乙心里一紧,蓦然道:“我不问了。”她坐回床边,低下头,看到他落在身侧的手,不由握了上去。肖宗镜的手掌很大,掌面很厚,全是粗糙的硬茧。这种坚硬给了姜小乙无声的支持,她低声道:“大人,你安心养伤,我一定会把这个案子彻底弄清楚。”她手上用力。“你要相信我。”   肖宗镜像是听到她的话一样,指尖不经意一动。   姜小乙转头看向倒在地上的裘辛,她翻过他的脸,仔细端详,这人恐怕是常年在夜间活动,脸色惨白得犹如死人,脸颊瘦长,眉峰凸出,眼圈竟是比达七更黑上几分,发青的嘴唇紧紧扣着,耳朵还长得偏高,冷不防一看,活脱脱一只蝙蝠成精了。   她检查了一遍裘辛的身体,肖宗镜为了审讯,并没有对裘辛下杀手。   不过虽然裘辛没受致命伤,也没少着罪,他肩膀有两处剑伤,身上十几处关节被肖宗镜以拆骨之法卸掉,尤其是他的肩膀和双臂,完全不受力,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七零八落。他身体滚烫,体内混杂了大量肖宗镜的真气,紊乱无章,闭塞血脉,这也是他一直昏迷不醒的原因。   姜小乙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又取了半包蒙汗药给他服下,现在还不是他清醒的时候。   一切结束后,天已蒙蒙亮了。 第36章 主角就是眼线多。   此地不宜久留, 姜小乙偷了村民的衣裳,幻化成一名普通商户的样子,又去买了一辆驴车, 把肖宗镜和裘辛装到车上, 启程回冀县。   一路上她都在思索昨晚发生的事,尤其是姚占仙的那些只言片语。   重明鸟……   其实, 直到进入侍卫营之前,姜小乙对那位江湖大盗都是有几分敬佩的。   自打这重明鸟踏入江湖以来,干的无一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难得的是他每每都是挑最难啃的硬骨头下手,且次次成功, 次次全身而退,不留一丝破绽。到现在,江湖上连他姓甚名谁,多大年岁都不知道, 真是想不服都不行。   想起那裘辛和张青阳也不是普通角色, 均是各怀绝技,如今竟与重明鸟搭在一起劫军饷……   是偶尔凑到一起的吗?   不对, 此案难度极高,他们分工清晰, 配合默契,可以说是一击即中。这不可能是临时凑人,给人的感觉……应是在一起搭伙有一阵子了。   虽然人数不多, 可这一干人物均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强将, 实力远超普通江湖势力,属实是不好对付。   姜小乙乱七八糟想了会,最后一拍自己的额头。不论如何,目前首要之事是把肖宗镜保护好, 他伤得太重,一时半会好不了,是不是该向京求援……   她犹豫片刻,回头看了一眼驴车内的情形。不看还好,一看顿吃一惊。肖宗镜本是平躺在驴车上,不知何时竟自己坐起来了,靠在板车旁,盘膝而坐,头微垂,双手交叠。姜小乙以为他醒了,连忙把车停在路边,过去查看。   她叫了几声,肖宗镜并没有反应。   她摸摸他的额头,十分热,皮肤也泛红,像是在发高烧。可她观他面色,却比昨夜安稳多了。他头顶的百会穴比往常更加有力地跳动着,呼吸也十分缓慢,每一次吞吐都极为深长,神色自若,眉目端正,气息稳定。看着看着,姜小乙渐渐觉得他这样子不像是晕厥,也不像是清醒,倒是有些像进入了禅定的状态。   姜小乙不敢打扰,小心翼翼为他盖好薄毯,忽然发现什么,把毯子拉开了一点。   除了几处较深的伤口外,肖宗镜身上还有一些细密的小口子,因为不严重,姜小乙没有进行包扎,此时这些伤口已经泛出新的肉色。   姜小乙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再看,被她紧盯着的一道浅伤已然只剩淡淡的红印。姜小乙大惊失色,跌坐板车上,肖宗镜整个躯体完整地呈现在她的视线里,她仿佛看到他周身流动着的纯然真气。   姜小乙不知这究竟是何种功法,但她记得她师父曾经讲过,练气之人的至高追求,便是以天地为炉,自身为鼎,炼化先天之炁,最终达到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境界。   她回忆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抱着树听老道念经,昏昏欲睡。春园真人恨铁不成钢,喷着吐沫星子训斥她,说她若再这样懒惰下去,这辈子也难窥门径。   姜小乙看着肖宗镜,喃喃道:“我虽达不到此境界,但见到了,也算三生有幸。”她谨慎地为他盖好薄毯,再次赶驴上路。   应该是不需要向天京求援了。   回到冀县,姜小乙不敢去客栈,也不敢回吕坊,带着这么两个晕厥之人,太容易被盯上。其实最安全的去处是当地的盛坊布庄,但姜小乙和达七约定过,绝不能将外人带去布庄。思来想去,她只能故技重施,找了一户人丁稀少的人家,药倒一双夫妇,再次鸠占鹊巢。   她将肖宗镜安顿在主屋,照料妥当后,去柴房看裘辛。   算算时间,他的药效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姜小乙弄了一盆冷水将他泼醒。   裘辛被点了穴道,卸了关节,加上五花大绑,完全动弹不得。不过从他神态里也看不出过多的痛苦慌张,他睁眼后,第一时间扫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被什么吸引了,落在一处。   姜小乙问:“你在看什么?”   她原以为裘辛不会理她,没想到他很平静地回答道:“蜘蛛结网。”他声音发虚,虽没有致命伤,但肖宗镜也没轻饶他,昏迷时倒还好,一旦清醒,损坏的关节疼得他呼吸困难,面无血色。   姜小乙抬头,找了半天才在顶棚的角落看到一个小黑点,完全无法分辨是什么东西。她称赞道:“名不虚传,果然眼力惊人。”   裘辛看蜘蛛看入神了,姜小乙又问他:“你们劫的东西呢,藏在哪了?”   他不言。   姜小乙:“听说你这一身功夫都仰赖着这双特殊的眼睛,你说我若挖掉一只,影响大吗?”   裘辛:“不知道,你可以试试看。”   他语气不甚在意,姜小乙听得出来,他不是装腔作势,他是真的不怕。   姜小乙也不急,站起身,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好奇道:“重明鸟到底分了你多少,你这样为他卖命。你别忘了,银子到手了,也得有命花才行。”   裘辛:“二百两。”   姜小乙眨眨眼,伸出脑袋在裘辛的视线里。“你再说一遍,他给你多少?”对方没回答,姜小乙加码道:“我出四百两,如何?八百?一千!不能再多了!”   裘辛哂笑不语。   姜小乙冷下脸,直起身:“耍我是吧?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我没法子撬开你的嘴?”   虽然放着狠话,可姜小乙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没干过严刑逼供的事,缺乏经验,万一手下没个准,把人逼死了,线索可就又断了。   而且,最怕的就是裘辛也是余英那种人,宁可死也不吐露半个字。   她瞄着裘辛,裘辛瞄着蜘蛛网,场面一时陷入沉默。   心中一叹,姜小乙闪电出手,封了裘辛穴道。回到肖宗镜的房间,他仍然处于昏迷之中。姜小乙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轻声道:“大人,我得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这里还算安全,您好生修养。”   随后,她直奔盛坊布庄。   布庄掌柜的姓宋,姜小乙与之对接了信物。   宋掌柜一瞧玉佩暗刻的落款。“这朵花……您快请进。您来得巧,七爷的信今早刚到。”   “他回信了?”姜小乙惊讶道,“竟然这么快。”   宋掌柜将一个小竹筒交给姜小乙,竹筒外也刻着一朵小花的图案。   达七给每个人的信物都不同,上面都有独一无二的标记,布庄的掌柜们不靠名字和长相识人,只认信物。   宋掌柜:“您先看,若有吩咐尽管叫我。”   姜小乙一人留在书房内,拆开信函。   她不久前灵光忽闪,在应城飞书达七,为的并不是军饷的案子,而是戴王山。   她从戴王山口中得知他来丰州是为了抓捕白衣相士,而这位白衣相士好巧不巧,正是当初威虎军里跟达七接头的那位病痨军师,名叫刘桢。他当初找到达七,想买齐州的布防图和驻军将领讯息,价格出的虽然不高,但因为齐州地势偏僻,一直是达七做生意的空白地带,他有心涉足,所以就接了下来。   这刘桢也是个聪明人,可以说是他一手将不成器的威虎军带了起来,可惜后期被杨亥给截胡了。   姜小乙并没有跟刘桢直接接触过,但她在暗处观察过他,此人年岁二十五六,身体似乎不太好,气虚体弱,一幅文弱书生的模样。   姜小乙读完达七来信,当场烧掉。   达七信中所言,这刘桢身患顽疾,属寒心之症,需日日服用温热药引,严重的时候每天要泡两个时辰的汤泉。自从上次威虎军被杨亥屠杀殆尽,达七就再也没有见过刘桢,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别的动作。   姜小乙对他本没多大兴趣,只是因为他惹上了戴王山,她就多了问一句,也顺带提醒达七,对密狱多加提防。   但此次虹舟山之行后,她又冒出点别的想法。神珠峰上,姚占仙似乎有意暗示,重明鸟一行不止三人。   刘桢……   这些人当真就这么巧,在同一时间,全跑丰州来了?   姜小乙的直觉告诉她,该去查一查,就算刘桢跟军饷的案子没有关系,也可以用他的信息与戴王山进行交换。所谓术业有专攻,在审讯逼供这方面,密狱可执天下之牛耳,他们或许有办法撬开裘辛的嘴。   姜小乙眉头紧锁……那只鹰颇通灵性,裘辛被擒,它八成会去报信,也不知这重明鸟现在人在何处,被什么事耽搁。   她必须抓紧时间,在这大盗赶来之前把军饷找到。   姜小乙一边思考,一边离开房间。她找到宋掌柜,问道:“掌柜的,同您打听个事,冀县当地最大的药铺在哪?”   宋掌柜道:“我们县一共十几家药铺,都差不多大小,您可是需要什么药材?告诉我就行,我去准备。”   “我不需要药材。”姜小乙琢磨了一会,忽然又问:“冀县可有汤泉?”   “汤泉?”宋掌柜笑道,“嘿,你还真问着了,我们这可是有闻名天下的药泉呢。不过不在城内,从南边出城顺官道走,大概二十几里有一座卧牛山,山脚下有个佻屋村,那有许多汤泉眼。”   二十几里路,也不算很远,姜小乙决定去碰碰运气。   她胡乱塞了顿饭,安顿好肖宗镜和裘辛,动身出发。   申时左右,她赶到卧牛山,山如其名,远远望去就像头酣睡的老牛,山野青葱,鸟语花香,仙气环绕。   佻屋村规模不小,大概两百多户人家,依山傍水,颇为富足。   姜小乙在村口碰到个玩耍的男童,笑着一作揖,问道:“小公子,请问本地汤泉如何去呀?”   那男童看了看她,也没太奇怪,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慕名前来之人。   “往这边走,半山腰有两个大池子,大部分外地人都在那边游玩,你要是想长住,就找户有小池子的人家,给点银子就好。”   姜小乙:“现下有外人在村里住吗?”   男童指着东边,道:“有啊,那边有几家有人的。”   姜小乙点点头,辞别男童,朝东而去。 第37章 熟人!全是熟人!   因为本地汤泉出名, 佻屋村外来人流很多,虽是个山间小村,却也十分热闹。青石铺路, 房屋林立, 家家户户都装饰得有模有样。   村里主路两旁分布茶馆食肆,用来招待远来的游人和歇脚的客商。   姜小乙打算先去那两处大池子看一看。   她走着走着, 途径一户人家门口时,蓦然产生一股怪妙之感,好像有人在她眼里滴下一滴墨,瞬间晕染开来。   这是一种修行人的敏感, 似乎有同道中人在此地设立法阵。   这……   她想站住脚弄个清楚,可忽然间,她又察觉到周围环境有些不对,旁边的茶棚, 人未免有点过于多了。   好像除她之外, 还有人对这座宅子感兴趣。   已经落下的脚掌踩实地面,姜小乙故作轻松地从这户人家门前路过, 也进了对面的茶棚。   茶棚里共有十张桌,四张长桌, 六张小桌,有十几个人正在歇脚饮茶。从外貌装扮看,这里有行脚商人、猎户、当地村民, 还有几名文人打扮的年轻人, 他们各自分散坐着,饮茶聊天,有说有笑。   姜小乙找了一张空着的小桌,店家前来招待, 她叫了一壶清茶和几样点心,一边自饮自酌,暗自观察。   这一观察不要紧,她竟看到一个熟人。   角落里有个独饮之人,虽装得不起眼的模样,但姜小乙一眼认出,那是曹宁——他是戴王山的人。   曹宁在监视着这户人家……也就是说,刘桢在这里?   姜小乙瞥向那宅子,她觉得自己脑中那无数条丝线,已经基本要捋清楚了。   太阳逐渐西沉,姜小乙半壶茶没喝完,忽感气氛突变。她回过头,见路尽头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踏着夕阳红晕,缓缓行来。   此等暴戾沉郁之气,不是戴王山又是谁。   姜小乙心中一梗,后马上想到自己现在是个商户打扮,应该不成问题。   曹宁见戴王山来了,立即起身相迎,戴王山进了茶棚,于正中央的位子落座,曹宁熟练地取了条长凳给他搭脚。   店家瞧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犹豫着不敢上前,茶棚中其他人都忍不住朝他看。   戴王山晃晃脖子,懒洋洋道:“查准了?”   曹宁低声道:“回大人的话,查准了,兄弟们带着青庭帮的人挨家排查,昨日找到这里。”   戴王山斜眼看他:“查准了还等什么?”   曹宁恭敬地折着腰,解释道:“大人,此贼貌似发了病,身体异常虚弱,有一个人在贴身照料他。若是强行抓人,恐有毙命风险,没法活着送给刘公公出气。小的已在这等了半日,人就在院内,还请大人定夺。”   “哦?不能活捉?那确实少了点意思。”戴王山打了个困顿的哈欠,他似乎感觉有些热,拉开衣襟,给自己扇了扇风,不耐道:“这熬人的地界,马上入冬了竟还这么热。算了,不管死活了,动作快一点。”   曹宁:“是。”他直起身,凭空道了句:“清场!”   他话音一落,姜小乙周围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行脚商、猎户、年轻的文人们,除了四五个当地村民以外,剩下的竟都是密狱中人。   姜小乙很不幸成为了被清场的对象,跟着村民还有茶棚老板一起被打发走了。密狱高手们神情冷漠,抽出藏好的佩刀,迅速而有序地将那屋宅围了起来。   戴王山看似懒散,实则全然关注着下属们的一举一动,就在他们逼近门口的时候,他忽然问了句:“跟他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曹宁:“回大人,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可能是他的仆从。”   戴王山看他一眼:“‘可能’?”   曹宁被他这么一瞥,顿时紧张起来。   “这……小的只见了一面,没来得及查清楚,但瞧他的模样,不像是习武之人。”   戴王山摸摸下巴,道:“先找个人去探路。”   “是。”曹宁嘴里应承,心中却有些不以为意。就屋里那两位,一个已经半死不活了,一个看着便手无缚鸡之力,何须如此谨小慎微。但他还是乖乖照戴王山的吩咐,挑了个机灵的下属,先行翻进院内。   就在他进院的一瞬间,姜小乙感到冥冥之中那股通灵之意更为强烈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捏紧,呼吸愈发急促。她抬头看天,在这户人家的正上方,天空颜色昏暗浑浊,金乌掩没大半。此时正当日夜交替时分,阴阳怪道,两界模糊,幽冥之气通达八方。   猛然间,空中响起一声无名怪戾,天色瞬间变暗,四周形色不辨,院落内腾起腥臭的绿烟,隐隐传来零碎难辨的言语,宛若山魈吐字,叽里呱啦,哭笑混杂。   但这声音只持续了片刻,便静了下来。   曹宁到墙边,吹起密狱暗哨,院内无人回应。   其他人相互看了看,都感到了一丝怪异。   曹宁皱皱眉,又点了两人:“你们俩上去,小心行事。”   被点名的两人跃上高墙,蹲在上面环视院落,这只是个普通农院,院子角落有个形销骨立的小厮,正背对着他们埋头洗衣服,安安静静,无甚异常。   其中一人冷嗤一声:“休要装神弄鬼!”他长刀反握,朝那小厮冲杀而去,另外一人落入院内,为其殿后掩护。   曹宁在外面等着,只听那奇怪声音再次响起,而后再次安静,他吹起暗哨,又没了联系。   他眼睛一眯:“有古怪,众人退后!”   就在这些人刚把门口让出来的时候,有人忽然察觉到什么,道:“空中有东西!”   众人抬头,只见昏暗天空下,几团黑影急速坠落,众人赶快躲避,黑影坠地,血肉四溅,他们凑前一看,正是刚刚进去那三人,他们像是过了趟地府一般,面部腐绿,畸形狰狞,散发着阵阵恶臭,已经摔得不成形状。   饶是密狱高手,也少见此怪事,一时间惶恐无措,冷汗淋淋。   曹宁毕竟多见过些世面,虽然内心惊惧,面上仍然冷静,道:“备油,准备放火!”   下属们刚要去准备,戴王山走了过来。   面对死状如斯恐怖的下属,戴王山神色未起半点波澜。他蹲在那三具尸体前,歪着头瞧了片刻,最后呵呵一笑,道:“这又是打哪冒出的孤僧野道,不在庙里老实念经,非来人间作乱。那就别怪爷爷毁你的修行了。”他站起身,看着被黑暗吞没的阴森庭院,又看看剩下的七名下属,道:“普通火油怕是烧不死他,你们给我看住周围,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见戴王山有意亲自出手,曹宁心里也落下块石头。他指挥剩下六人,两人一组,分别看守东边和西北三面,自己则负责看守正南面。   就在他们布置迎敌之策的时候,不远处的树林里还有一人正在纠结,便是姜小乙。   ——张青阳!   她心里狠狠念着这名字,她没有看错,那绝对就是张青阳的死人道!   她的猜想已被印证,张青阳跟刘桢是一起的,也就是说白衣相士跟重明鸟也是一伙的。可刘桢之前明明是威虎军的人,难道是威虎军全军覆没之后,他转投了重明鸟?亦或者……是另有什么说法?   戴王山知道此事吗?   从之前在应城时他的态度看,他似乎不知道刘桢跟重明鸟的这层关系,应该只是单纯为了贡米一案才来抓他。   姜小乙头发都扯掉了几根,心说这伙人藏得可真深,连达七这种老油子都没听到半点风声。   不过现在已经没时间想这些了,戴王山明摆着要亲手解决这两个倒霉鬼。   她该怎么办……现在出去跟戴王山说明情况,让他配合她把这两人送给侍卫营?   想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那……   姜小乙咬咬嘴唇,一念既定,摸着黑悄悄朝那宅院蹭去。   密狱中人训练有素,即便刚刚经历突变,仍是认认真真,巡查放哨。不过,到底是受了惊吓,有几个人明显还有些没回过神。姜小乙看出东边角落里的那个文士打扮的人最为心不在焉。她蹑手蹑脚靠近,躲在最近的树丛中。   那文士察觉前方有动静,喝道:“什么人?”他走过去,忽然见数团绿光升起,便如惊弓之鸟般大叫起来。“……又、又有鬼!”他的叫声引来了曹宁,曹宁上前查看,原来是林中常见的鬼火。   曹宁训斥他道:“你再敢乱叫,扰了大人,我可保不住你!”文士连连点头,又退了回去。   就在刚刚那一来一回间,姜小乙向前近了三丈远,已经藏在了旁侧角落里。那文士一回来,姜小乙闪电出手,封住他的穴道,毫不迟疑翻进了宅院。   落地的瞬间,姜小乙脚下一软,竟是踩在了一片血泥里。   她抬起眼,不由一震,这四周尽是地狱光景,血光蔽日,大地震颤,刀山火海,妖魔横行。   饶是姜小乙这半个行家里手,见此场面也是大吃一惊。“这小子真是长本事了!”但这法阵并不是冲她来的,是以威力不强,姜小乙右手掐诀,心中默诵清心咒,幻影很快消散,一座普通宅院显露眼前。   院子中央有两个人,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是正陷入幻境的戴王山,而背对着她打坐的,便是正在施法的张青阳。   多年未见,张青阳如今该有个十六七岁了,虽然仍旧消瘦,但身姿较从前明显成熟了许多,不再是当初孩童模样。他发髻高盘,当中插了一根桃木簪子,青丝如墨,身上穿着一件靛蓝色的长工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冰白的肌肤。在他面前有三支点燃的蜡烛,围成一个三角,闪耀着微弱却稳定的光芒,蜡烛中间的地面上,是用血画出的特殊符号。   姜小乙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有人进了院子,她触碰了他的法阵,他或许已经察觉,但也无暇分心,他全部的精力都只能用在戴王山身上。   再看那戴王山,双目闭着,一动不动。有张青阳全力以待,他眼前必是比自己刚刚看到的更可怕数倍的景象,但即便如此,他脸上也未见变色。   姜小乙不知这俩人斗法会是什么结果,她得快一点才行。   她悄悄进入主屋。   屋里没有灯火,一片漆黑,姜小乙借着透过纸窗的微弱月光,隐约看到床上有个人影。   她走过去,一把拨开床帐,刘桢背靠床头,静静看着她。 第38章 全都白给,查案还得靠我乙姐。……   刘桢生了一副浅淡面相, 脸颊窄瘦,皮肤苍白,嘴唇发青, 身型骨瘦嶙峋。他比效命威虎军时相比, 看着更憔悴了,加上他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 如一阵随吹随散的烟,只剩一双眼睛还透着点人气。   虽是如此,他神态倒是轻松,甚至还带了点笑容, 打量着姜小乙。   姜小乙没给他呼救的机会,迅速点了他的穴道,堵嘴蒙眼,用床褥把他当成肉馅一样裹起, 扛出房间。   院子里, 张青阳面前的蜡烛已经熄灭两支了,姜小乙知道, 若是三支全灭,阵法之力便会反噬其主, 到时再加上一个戴王山,张青阳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有那么一瞬间,姜小乙犹豫了。   她与张青阳虽称不上是金兰契友, 但至少也有段萍水相逢的缘分, 二人都是命格特殊的修行者,彼此之间多少有些感情。   可惜这记忆在脑海中刹那即逝,很快被神珠峰上肖宗镜与姚占仙交手的画面取代了,雷雨浇熄了火光, 姜小乙的心也随之冷了下来。   她默默道:“你我再见时机不对,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人生各有际遇,你莫要怪我。”言罢,她扛着刘桢从刚刚那一角翻出院子。她的九宫八卦步练得极为高明,落地如片叶子,毫无声息。被她点穴之人还站在原地,他看到了她,眼睛瞪如铜铃。姜小乙朝他吐了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钻进树丛溜走了。   被点穴这人是又惊又气,脸憋得通红,口水都流出来了,可就是出不了声。他心中怕惨了,若是被戴王山发现人是从他这边逃出去的,他恐怕小命不保。这么一急,他竭力张开了麻木的嘴,狠心咬舌,霎时间疼得气血上涌,穴道就这么冲开了。   呼吸通畅后,他本想马上喊人,可转念一想,若是这样喊来了人,那自己被人点穴之事肯定也藏不住了。追到那人倒还好,若是追不到,他岂不是要遭殃?在戴王山眼皮下面失职,他哪还有命活?   一想到这,他改了主意,他朝北边喊了一句:“什么人!”   这一嗓子又把曹宁吸引来了。   “你又胡喊些什么!”   此人正色道:“大人,这次小的应该没看错,好像有人从那边过去,然后……朝东边走了。”他心说自己也算报清了方位,至于能不能抓到,那就是后话了。   这北边看守的人疑惑道:“什么人?我不曾见到有人啊。”   就在曹宁准备过去探查一番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怪叫,好像野兽被勒住了脖子,做濒死的挣扎。   院子里,最后一支蜡烛也灭了。   戴王山自幻境清醒,嘴边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幽幽道:“不错不错,我原以为这世上僧道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没想到还真有能人。”   张青阳也睁开了眼睛,他双目极为骇人,竟是全黑的,没一点白仁,犹如活鬼。可一开口,声音却是珠圆玉润,谦和动听。   “小道愚钝,修行数载,还是一事无成,只会几样唬人的把戏,一遇见真神便露馅了。”   戴王山放肆一笑:“你知道就好。”   张青阳道:“施主真是好心力,见了那般地狱景象,竟全无感觉。”   “地狱?”戴王山懒洋洋地抻长话音,“假的。”   张青阳不语。   戴王山笑道:“若是真地狱,该有不少熟人在等我才对。”   张青阳顿了顿,问道:“施主手下有许多冤魂?”   戴王山抠抠指尖:“不多不多,今日机缘到了,合该再添一个。”说完,他脚步瞬移,凶掌带煞,直取张青阳!张青阳似乎知道自己逃不掉,竟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戴王山眨眼间掐住他的脖颈,没有片刻迟疑,向旁一扭,张青阳的脖子嘎嘣一声便断了。   “……嗯?”戴王山感觉手感不对,他把这“人”拎起来,只见这躯体迅速干瘪,皮肤褪色,最后竟成了一具稻草模样的东西。“跑了?”戴王山冷哼一声,甩到一旁,推开主屋房门。   屋里自然也是空的。   他回到院中:“来人。”   曹宁连忙带着众人进了院子,戴王山道:“人不在房内,怎么回事?”   曹宁:“这……刚刚似乎北边有点响动。”   戴王山斜眼:“北边谁在看守?”   曹宁回头看向一人,那人脸色惨白,扑通一下跪到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小的疏忽了,可能没瞧仔细!”   戴王山缓缓走到他身前,手起掌落,拍在他头顶。这人登时眼睛向上一翻,脑瓜子往脖颈里陷了三四寸,插在了肩膀里,殒命当场。   一旁站着的那文士打扮的属下,此时吓得是五脏抽搐,浑身冷汗,什么也不敢说了。   戴王山看向曹宁:“你不是说那贼人眼看就要咽气了,怎么还有力气逃命?”   曹宁不敢辩解,跪地请罪。到底是多跟了几年,戴王山手下留情,没在他肩上也种个花盆,冷冷道:“追。”   这么前后一磨蹭,姜小乙已带刘桢逃远了。   她不敢停歇,打马直奔冀县,她没将刘桢带回肖宗镜所在之处,而是把他安置在城郊一座荒废的土地庙里。   她也有私心……她不想让肖宗镜见到刘桢。   严格来说,她跟刘桢可是“合作”过的,刘桢虽没见过她本人,但他知晓齐州那一票是“烟鬼”和“三清鼠”合伙干的。所谓做贼心虚,真要被翻出从前的旧账,让肖宗镜知道她曾为叛军通报消息,她怕他不再信任她。   姜小乙把裹刘桢的铺盖卷儿拨开,刘桢身体本就虚弱,如今被她这么一折腾,实是有气进没气出。姜小乙解开他的穴道,他面色白得几乎透明,身体不自主地打着寒颤。   姜小乙想起他患有寒心之症,渡了几分真气,把庙里的草席子全翻出来给他盖上了。   刘桢看着她做这一切,气若游丝道:“看来你对在下的病症很是了解……”   姜小乙:“你都抖成这样了,谁都能看出来了吧。”   刘桢不置可否,姜小乙又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咱们长话短说吧,你们这一票劫的货藏哪了?”   刘桢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是何人呀?”   姜小乙:“想知道军饷在哪的人。”   “官家的?”说完他自己先摇了摇头,虚弱道:“不像。”   姜小乙不跟他闲扯,蹲到他身前,道:“你告诉我军饷在哪,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刘桢自嘲道:“你放过我,我也活不久,烂命一条,就不劳费心了。”   姜小乙心里犯嘀咕,这重明鸟当真这么驭人有术,属下个个这么硬气,一个临阵变节的都没有?   “何必呢?”她不禁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都没了,要银子有什么用?”   刘桢轻描淡写道:“有些事,就是比命更重要。”   姜小乙也不多做纠缠,换了个话头,道:“你确实不用太在乎这条命了,你得罪了十殿阎罗,怎么想都是活不久了。”   刘桢虚弱一笑:“难道你没得罪?你从他手里抢了我,你觉得我们当中他更恼谁?”   姜小乙睁眼说瞎话:“我不怕他。”   刘桢学她的神态语气:“那我也不怕他。”   姜小乙冷冷一哼,语气之中也夹带了点怨气:“你怕不怕有什么用,那小道士为了保护你,跟十殿阎罗硬碰硬,现在怕是早已登仙了。”   提起张青阳,刘桢神色略黯,喃喃道:“我早让他走,他怎么都不肯。”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小仙不会死的,你小瞧了他,他逃得掉。”他语气那么轻,却饱含着笃定的信念,让听的人也不由跟着信了。姜小乙莫名松了口气,转念一想:“这些人不惜自己的命,却惜彼此的命,这就再好不过了。”   她走到刘桢身前,把那堆草席子掀开,变着法地打量他,伸手在他身体上摸来摸去。   刘桢笑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最后,她从他腰间找到一块玉佩,青玉玉质,看样子已经佩戴了多年,温润光滑,细腻精致,玉坠上雕有一童子,双手执荷,憨稚天真,灵动可爱。   刘桢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神色见沉。   “你到底要干什么?”   姜小乙瞪他一眼:“打劫!”   她重新封住刘桢穴道,把人藏好,火速赶回民宅。   她先去看了看肖宗镜的情况,一切安好,然后来到柴房,唤醒裘辛。   裘辛眼睛一睁,又开始盯着顶棚发呆。   姜小乙抱着手臂,道:“你现在想说了吗?”   他比之前更沉默了。   姜小乙上前两步,手一张,童子玉佩吊到他眼前。果不其然,裘辛在看清此物的瞬间神色大变,一双阴鸷的眼狠狠盯着姜小乙。   姜小乙一字不差又问了一遍:“你现在想说了吗?”   裘辛:“此物你从何得来?”   姜小乙冷冷道:“现在是我问你,你来回答,你要是不想回答,我就要换个人问了。”   裘辛:“他身边自有能人在,岂能让你轻易得手,休要弄块假玉来诓人。”   姜小乙哈哈大笑:“你眼神这么好,是真是假还看不清?刚刚忘了告诉你,那小道士被密狱盯上了,此时自身难保,正逃命呢。”   静了片刻,裘辛一字一顿道:“你敢动他,我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江湖上放狠话的人姜小乙见过太多了,谁有真本事,真脾气,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能露怯,所谓关心则乱,现在明显是她占上风。   她蹲到裘辛身前,道:“我倒是有心放他,不过他觉得自己的命不如这票生意值钱,你也这样想吗?”   裘辛不语,姜小乙看得出他内心极为担心刘桢,再接再厉道:“负责此案的人你也交过手了,你觉得他可是善罢甘休之辈?”她捻起他一缕黑发,淡淡道:“我告诉你吧,只要他在,军饷是绝不可能出得去丰州的。我劝你不要为了这注定吃不进嘴的粮食,而牺牲兄弟性命。你好好想想吧,不要指望重明鸟来救人,他绝对来不及。”   裘辛眼底一颤,蓦然一声沉笑,狠绝之中又带着一丝不甘。   “你们查的也够快的,看来朝廷里也不都是些酒囊饭袋。”   姜小乙收起手中玉佩。   “我给你半炷香时间,只有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小心追悔莫及。”   之后,不管裘辛再问什么,姜小乙都闭口不谈。   撑了许久,裘辛的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犹豫。   “你当真能给他一条生路?”   姜小乙见这硬蚌松口,心中大喜,脸上依旧淡定。   “当然,实话跟你说,我们大人还不知道我把他抓来了,你现在把案子交代清楚,是他唯一的机会。”说着说着,她又往话里加了点私货。“你若诚心配合,那么大人问起时,我只字不提他,就说你服了软,全当没他这个人,也算给你争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裘辛凝视她片刻,缓缓道:“你行事不像官府中人,背着上官做事,是想争功吗?”   姜小乙冷下脸。   “别再多费口舌,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裘辛几多挣扎,最终放下。   “好,我说。”   听他应下来,姜小乙心里两块石头同时落了地。 第39章 完了呀!!!!!   姜小乙听完裘辛一番叙述, 决定亲往查看,在封闭裘辛穴道前,她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敢说谎, 下次睁眼看到的就是刘桢的人头。”   姜小乙离开民宅, 一路朝南而去。   据裘辛交代,军饷藏在南赤湾渡口旁的一所仓库里。   冀县一共有三个渡口, 其中南赤湾渡口是最小的一处,连接内陆的净罗江和怀玉江,贯通南北。这里的水岔道分布密集,错综复杂, 是出了名的难管理,所以南赤湾也是缺少官府手续的黑船最集中的地方。   已经四更天了,渡口黑压压一片,月华映在江水之上, 反出冰冷的波光。   南赤湾渡口是青庭帮管辖范围, 鱼龙混杂,时值深夜, 仍有些游民四处乱逛。姜小乙隐踪匿迹,找到裘辛所说的库房。据裘辛所言, 他们为逼迫蔡清就范,几个月前就设计抢了他们家的几趟货,让他损失惨重。后来重明鸟找到他, 他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合作。   姜小乙心想, 蔡清家里的货被劫,这事倒是符合之前吕梦的说法。   裘辛说,暂存军饷的仓库也是蔡清提供的,这是个灯下黑的所在。他们本想劫货当日, 趁着众人没有察觉之际,就把军饷顺水路运走,没想到刘桢忽然发病。他们大部分计划都是刘桢拟定的,他单线与船老大联系,这一病,就把船错过了。后来丰州太守得知军饷被劫,全州陆路水路各个隘口严查死守,一时间没办法出去。他们忙活了半个多月才把刘桢的命给救回来,之后重明鸟让他们留守在这,自己去想办法。   留下的这三个人,张青阳负责照顾刘桢,裘辛则负责看守仓库,那只颇有灵气的黑鹰被安排在四明山。裘辛表示,之前章太竹也曾派人查到过四明山,但没什么结果,只有肖宗镜和姜小乙,查过四明山后又往虹舟山去了。黑鹰报信给裘辛,他怕出什么差错,便上天门找到姚占仙,本想设个埋伏,没想到反被擒了。   这下子,所有的事都说通了。   姜小乙暗想,原来他们遇到的意外是刘桢发病……若没有这个意外,自己与肖宗镜此行必然是无功而返了。   当真是命数无常,世事难料。   姜小乙小心避开其他人,来到西南角那不起眼的小库房,撬开了锁。   房里堆了不少东西,被劫的货物都用麻布裹在一起,捆得严严实实。姜小乙拆了一包,撬箱查验,果真是粮草饷银无误。   姜小乙强压着激动。“找到了……总算找着了!命都要搭进去了!”她重新捆好包裹,锁上库房,赶去城郊破庙把刘桢翻了出来。   她解开他的穴道,刘桢问道:“你拿我的玉做了什么?”   姜小乙道:“还有精力问这些,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   “你们抓了谁……裘辛?”刘桢眯起眼睛,“……你用我威胁他?他都说了?”   姜小乙没应声,刘桢已猜到七七八八,悲从中来,颤声道:“我本是将死之人,残喘至今不过是想再帮一帮兄弟。谁曾想不仅没帮上忙,反而连累了他们。”姜小乙见他一脸苍白之相,想起他们几人之间情同手足,各自舍命相救,内心也有几分动容。不过脸上依旧漠然。“你要死也等我走了再死,我答应了他放你一条生路,你可别让我失了信。”   刘桢喃喃道:“我不会死的,我不会白费他的心意……”   姜小乙见他说话都吃力,为难道:“你这个样子,就算我放过你,你可怎么走呢?”   刘桢顿了顿,低声道:“我怀里有一瓶药,你帮我拿出来,我喝一点便会有力气了。”   姜小乙在他衣怀里翻了翻,找到一个小瓶子。刘桢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忽然咳了起来,连药带血一块往外吐。姜小乙吓得忙去扶他。“你没事吧!”他颤抖地抓住她的背。“不打紧,这些已经够了。你们……你们会如何处置裘辛?”   姜小乙冷冷道:“那就看他自己造化了,不过想来是没什么好结果的,我走了。”她走到庙门口,站住脚,回过头,发自内心道了句:“咱们最好是后会无期了。”   姜小乙离去后,刘桢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握住剩下那半瓶药水,扶着墙壁,踉踉跄跄走到庙外。使出仅剩的力气将那半瓶药水扔到房顶,药水撒开,散在干草瓦片之上。   从破庙赶回城里,天已破晓。   姜小乙回到农舍中,查看肖宗镜的状况,他脉象平稳,气息安定,身上细小的伤口都好了大半,只剩下浅浅的红印。姜小乙长呼一口气,侧过头,偶见屋外天光乍现,照着青色的晨烟袅袅旋上,几只早起的鸟儿穿过光芒,不知飞向何处。   姜小乙泄了力气,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散。   她实在太累了,疲惫侵袭而来,她的神志不自觉地恍惚起来。   不一会,她靠在床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指尖一颤,倏然惊醒,发现有人抓着自己的手腕。回过头,肖宗镜已经睁开了眼睛。姜小乙心中一喜。“大人!”她怕肖宗镜认不得她,忙道:“大人是我,我用这副商户的样子送你回来的。你终于醒了,我先就去弄点食物来,大人稍等。”   肖宗镜抓紧她,他刚苏醒,声音极为低哑。   “……这是什么地方?”   姜小乙道:“这是冀县城东的一处民宅,我怕客栈有眼线,不稳妥。大人放心,这里很安全。”   肖宗镜又道:“……你是如何脱身的?”   姜小乙把事情经过与他讲述一遍,有意省略了刘桢和张青阳的部分。“大人,那姚占仙其实没有参与此案,只是与人另有冤仇罢了。他本就不想与朝廷为敌,就把我们给放了。”在肖宗镜听到蔡清才是此案真正同谋之时,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重明鸟,蔡清……”   姜小乙把藏军饷的地点也告诉了肖宗镜。   “地点我已去查过了,没有问题。大人伤还没痊愈,还是先修养一下吧。”   “我没事。”肖宗镜想起什么,沉声道:“神珠峰上,你为何不听我的命令?”   姜小乙心道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呢?   肖宗镜:“侍卫营虽不是军队,但也是令行禁止,纪律严明的。”   姜小乙连连点头:“是是是。”   “你听进去了吗?”   “听了听了,大人放心,没有下次了。”   肖宗镜明知她根本没把这话当回事,可也拿她没办法,现下也不是说教的时候。   见肖宗镜撑起身体,姜小乙伸手帮忙,扶他坐了起来。他头发未束,弯曲着垂在脸庞,偏过头来。他们离得太近,姜小乙觉得,他此时被遮挡了一半的视线,反倒比往日更为深邃了,简直一眼就钉进她的骨头里。   他低声发问:“那人不像个软骨头的,为什么如此轻易就招供了,你动大刑了?”   姜小乙知道他说的是裘辛,不自觉做埋头状,手本来扶在他胳膊上,也悄悄拿开了。   “没……”她斟酌着说道,“可能是他与大人交过手后,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与其硬撑,不如就招了。”   又是片刻安宁,姜小乙心中惴惴,她总觉得肖宗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他也并没有再往下问。   姜小乙试探地问道:“大人,裘辛关在柴房里,要弄醒他吗?”   肖宗镜摇摇头,道:“现在没空审他,军饷要紧,前线正在交战,片刻耽误不得。”   他盘腿而坐,调息片刻,脸色转好,便前去南赤湾港口检查军饷。   军饷确认无误后,他又找到冀县新任县令刘叔范,让他派人看守。   忙活了大半天,姜小乙肚子饿得咕咕叫。   “大人,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肖宗镜道:“你先去吃,我要去南军调兵过来押运军饷,大概两日回来,这期间你留守此处。”   姜小乙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   “大人身上还有伤,我与你同行吧。”   肖宗镜:“不必,我已经没事了。你……”他上下打量姜小乙,她顶着一头脏兮兮的乱发,两腮凹陷,嘴唇干裂,眼底充血,也不知是幻化如此,还是累成这样的。他心中颇不是滋味,声音放轻了许多。“这些天着实辛苦你了,你留在这歇一歇,吃点好的,安心等我回来。”   肖宗镜又与刘叔范交代了一番,便动身前往南军驻地。   姜小乙回南赤湾渡口转了几圈,觉得没甚趣味。刘叔范深知此事的严重性,恨不得把衙门里能喘气的都调到南赤湾渡口把守军饷。库房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少说也有两百多人,围的是水泄不通,任重明鸟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闯得了阵。   姜小乙来来回回检查了几遍,觉得守备没什么问题,便去了冀县最奢华的酒楼回香斋犒赏自己。她要了满满一桌酒菜,一一品评,吃到好的便默默记下,想着等肖宗镜回来再带他来。   她稍显放松,毕竟案子已破,军饷找回,肖宗镜也醒了。   总算能松口气了。   金乌西沉,华灯初上,店里来了一伙戏班子,为堂客唱曲助兴。姜小乙听得开心,高声叫好,还给戏子打了赏。   就在同一时刻……   距离回香斋十几里开外的城郊,那座废弃的土地庙里,又出现了新的情况。   随着日落西山,破庙屋顶,那被刘桢洒下的药水渐渐在黑暗中亮起了荧光。这是一种奇怪的光芒,在人的眼中极其微弱,但在某些生灵眼中,则明亮刺目——   飞云之上,深红色的虹膜灵动一抹。   黑鹰振翅,盘旋长鸣。   庙里,靠在残壁休息的刘桢听到这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道黑影抱着手臂,倚在庙门口。   刘桢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   另一边,姜小乙酒足饭饱,轻松潇洒,在路边买了些糕点,晃晃悠悠回到渡口。衙役们得了刘叔范的命令,彻夜无休,严阵以待。因这库房小院过于狭隘,挤了太多人,姜小乙就到旁侧休息。她没有走远,找了一块大石,往上一坐,吃起点心来。   夜越来越深,姜小乙有些困倦了,她同刘叔范交代好防备事务,准备回府衙休息片刻。   渡口的地面有些湿润,月光照耀,丝丝银亮,就像泛着波光。   已经四更天了,街上行人寥寥,姜小乙走着走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猛然回头——一个小衙役手里拿着糕点盒追了过来。“大人!大人忘了这个,刘大人让小的送来。”姜小乙哦了一声,把盒子拿在手里。   衙役好像注意到什么,微微歪头道:“大人,您身上好像有东西……”   “东西?”姜小乙也扭过头。“什么东西?”   衙役帮她拉了拉衣服,道:“欸?……是小的眼花了?刚刚从后面看,这里好像在发光。”   “发光?”   小衙役眯起眼。   “小的没看错,真的在发光。”   一阵夜风吹过,姜小乙莫名生出一丝寒意。她顾不上许多,连忙把外袍脱掉铺在地上。冷眼瞧不出来,但在特定的方位仔细观察,的确有那么些微的荧光。   小衙役:“哎,大人,您看这像不像是抓出来的手印……?”   姜小乙猛然想起,之前与刘桢分别时,他喝的那瓶药水。当时他喝了一半便吐了,她以为他病发,过去扶他,然后他的手拉到她的背上……   姜小乙仰头看天,夜幕黑沉,月亮像是敏锐而无情的天眼,死死盯着她。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小衙役有些不解,看着姜小乙的脸色愈发泛白,额头还冒了汗。“大人可是不舒服?”   姜小乙摇头,连忙去收地上的衣裳,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一声鹰唳。姜小乙吓得像只炸了毛的猫,大叫一声。小衙役被吓一跳。“大、大人!怎么了?”姜小乙一把推开小衙役。“让开!”撒腿就跑。剩下小衙役一脸茫然,叫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这衣裳不要了吗!”   小衙役看她落荒而逃,一头雾水。“……真奇怪。”他弯腰捡衣裳,起身之时身旁一阵骤风,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旁飞速掠过。   “嗯?”直起身后,周围什么都没有,他眨了眨眼,被风带起的发丝和衣摆,才缓缓下落。 第40章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姜小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逃命,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这么疯狂地奔跑过,她专挑着偏僻阴暗的巷子里钻,企图混于夜色之中。   她听不到身后有什么动静, 但她知道有人在追她, 只是身法过于高明,她一时捕捉不到他的脚步声。她告诉自己要冷静, 再冷静。渐渐地,她听到了轻微的声响,大概在离她七八丈远的地方。她屏息凝神,将功法催至极限, 身影变幻莫测,比屋脊上穿梭的野猫更灵巧几分。   但她越跑越觉得不对劲,那人的脚步不紧不慢,不管她往哪钻, 他们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他并不着急捉她, 也丝毫不担心她会跑掉。   这追捕过程足见他对自己身手的自信。   姜小乙跑了半天,体力见底, 她拨倒一排竹竿,然后闪身进了一条黑暗的巷子, 压制体内翻腾的真气,抓紧时间调息。   一阵风吹过,姜小乙倏然抬头!   一道人影走上她前方的屋檐, 缓缓蹲下, 身躯挡住大半月色。这人戴着一张面具,遮住整张脸,只露一双眼睛,逆着光, 晦暗难明。绑着面具的绳带和他的发丝一同被风吹起,在夜幕下飞扬。   不等她再多思考,那人已从房上跳下来,站到她身前。   这下她看得更真切了,这人身材不算十分高大,比起肖宗镜要更瘦一些。他面具上有黑黄红三种颜色交织,图案像是羽毛,也像是火焰。   他低声发问:“我的人呢?”   这场追逐战没让他的声息产生一丝波澜,他像是在用气声说话,语气很淡,很缓,十分沉稳。   然而这种沉稳却给了姜小乙一种难以言明的矛盾感。   一个真正沉稳之人,该像肖宗镜那样,洗尽人世铅华,素姿立于天地之间。而面前这位给人的感觉并非如此,他的沉稳里透着一股邪气,比起戴王山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更应像那面具上的色彩一样,是极度张扬而疯狂的,且有许多藏在暗处,不能见人的秘密。他现下的稳重,在姜小乙看来,不过是一种极力的克制,如同烧在河底的火种,需等全部水汽都烤干后,才能吹起燎原的烈焰。   姜小乙咬咬嘴唇,装傻道:“……人?什么人?你是谁啊?”   那人缓缓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姜小乙猜了一个她心中最佳,也是最差的答案。   “……重、重明鸟?”   那人淡淡一笑,一掌劈在姜小乙脖颈,她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姜小乙再次醒来时,已被五花大绑,倒在地上。她稍动了动,脖颈被人切晕的位置疼痛难当。她醒来后没有马上出声,先观察了一下四周情况。她身处一个山洞里,面前不远处有一团篝火,篝火旁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刘桢与张青阳。   刘桢的状况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一些,靠在石壁上休息。他旁边是张青阳,盘腿而坐,正在地上推演算卦,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筹划些什么。   姜小乙后背冒汗,她这是掉进贼窝了啊。   刚想着,山洞口走进来一个人,正是重明鸟。他刚刚不知去了何处,身上半湿,靴子拎在手里,衣摆扎在腰间,袖口和裤腿都挽了起来。刘桢见他回来,问道:“查好了吗?”   他嗯了一声,道:“地势东高西低,方便行事。”   姜小乙闭着眼睛装晕,偷听他们谈话。   不过……此人当真就是重明鸟吗?   真是难以置信……虽然他的声音被面具闷着,不太清楚,但仍能听出他年岁不大。姜小乙感觉,此人最多也就二十岁冒头。要知道,重明鸟比她更早入江湖,朝廷最早对他悬赏是在顺德十三年,也就是北方闹饥荒的那一年。当年重明鸟抢了肇州银库,杀了守库官兵五十余人,震惊朝野。后来顺德十五年,他又趁着乱军侵扰肇州,劫了庆县大狱,再次被悬赏通缉……   如果他就是重明鸟,那最早的惊天大案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做的?   咝……   说起来,顺德十三年,她不也在肇州吗?她与师父春园真人带着粮食去救济阴阳道的道友,然后结识了张青阳,他修炼邪术,被逐出师门……难道他就是那个时候跟重明鸟相识的?   太多思绪涌入脑海,姜小乙一时混乱,难以捋清。   “想要装晕,就把气息压得再匀一点。”重明鸟背对着她,坐在一块矮石上烤火烘衣,淡淡道。   姜小乙知道藏不下去了,睁开眼睛,自己挪了挪,贴着墙壁坐了起来。   刘桢见她醒了,笑着打招呼:“兄台,又见面了。”   姜小乙狠狠瞪他一眼,道:“看来好人真是做不得,我从戴王山手里救你出来,还好心放你条生路,你却私下暗算!”   刘桢还是那副笑脸,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兄台莫要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姜小乙:“你们抓我来干什么?”   重明鸟把湿布巾放在火边烤了烤,转头问道:“裘辛在哪?”   姜小乙心说他果然是为了这个,她闭口不答,重明鸟走过来,蹲在她身前。距离一近,他脸上面具的纹路显得更为灵动了,面具下的双眼很暗很暗,看不真切。   重明鸟伸手过来,搭在姜小乙的肩膀上,她心口一颤,额头渗出汗来。   他低声道:“……你怕不怕受刑?”   姜小乙心口跳得厉害,她怎么可能不怕,她行走江湖,向来奉行苗头不对,立马撤退的准则,除了戴王山那一次,她还从没被人拿住过,更未受过刑罚。   她知道裘辛的位置没有确定,她应是性命无忧的,但还是忍不住紧张。死不要紧,活受罪才是真难受,一旦元神涣散,她变回原貌,那刘桢一定会猜出她的身份,那可真是被人拿住了七寸,后患无穷。   姜小乙心中焦急,可一时也想不出逃脱之法,甚是绝望。   重明鸟又道:“告诉我,裘辛在哪?”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就像如来的五指山。不知不觉间,她的脖颈、脸颊、后背,全被冷汗浸透。重明鸟的拇指最终抵在她脖侧的死穴上,姜小乙看他双眸,静水无波。   不愧是十五六岁就敢血洗州府银库的狠角色,动气杀念,一点表情都没有。   姜小乙咬紧牙关不说话。   你的人个个硬气,难道我们侍卫营就是吃素的?   不知过了多久,重明鸟的手又拿开了,低声道:“你履行诺言,放过了刘桢,所以我不动你。”   姜小乙嘴唇发白,重明鸟站起身,居高临下道:“我虽可暂时饶你性命,但有些问题,你还是要回答我。”   “……什么问题?”   “你为何要到佻屋村去?”   姜小乙顿了顿,谨慎答道:“我想去找戴王山,我听说他们去了那边。”   “找戴王山做什么?”   “审人,裘辛什么都不肯说,我不擅长审讯手段,就想找密狱帮忙。”   重明鸟呵呵一笑,道:“什么时候侍卫营和密狱的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姜小乙听得心中暗惊,他不仅知道戴王山,知道她来自侍卫营,他甚至连侍卫营和密狱的关系都十分清楚。   这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她回答道:“我们的关系没有外界传的那么差,偶尔还是可以合作的,虽然次数不多。”这也是实话。   重明鸟又问:“那你既然来找戴王山帮忙,怎么又从他手里劫人了?”   姜小乙:“当初查案时,我们查出劫匪至少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会道术。”说着看了张青阳一眼,后者安安静静推演算卦,头也没抬一下。“后来去佻屋村,正好看到密狱的人被道术制伏,我猜或许与劫军饷的人有关。我之前听说戴王山来丰州是为了抓人,但不知是抓谁。我怕密狱跟我们办案有冲突,就偷偷把人带走了。”   “你之前认识刘桢吗?”   “不认识。”   “那你为何对他的病症如此熟悉,还为他渡温脉真气?”   姜小乙坦然道:“这有什么奇怪,我不想他死,他冻得手脚冰凉,我肯定要想办法给他取暖。”   重明鸟看着她不说话,姜小乙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也不知这套说辞他信了几分。   重明鸟不再问下去,重新回到篝火旁烤衣服,顺便还扔了张饼过来。   “饿了就吃这个。”   “……我被绑成这样,怎么吃?”   “有嘴不就能吃?”   “这……你好歹松我一只手出来吧。”   重明鸟偏过头来看她一眼。   “看来你还是不饿,人真正饿的时候,别说没有手,就是四肢全无,跪在地上,趴在泥里,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食物吞进肚子。”   姜小乙被他看得一凉,莫名想起顺德十三年,肇州那场饥荒。   面前这人看似沉着,刚刚的各种举动和话语中也都透着稳重的气息,唯独这一眼,他第一次流露出一股冷然的魄力。火光照在他的手臂上,肤色很深,还有一些兵器的伤痕。他领口露出的皮肤明明是白皙的,可手臂却如此粗糙,一看就是个常年漂泊在外,沐浴刀光剑雨之人。   这一刻,姜小乙完全确认了,他就是重明鸟。   这就是当今江湖上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朝廷也好,绿林也罢,对他都充满了好奇。这种好奇或伴随着恨之入骨,或伴随着心向往之,不一而足。   姜小乙也曾暗想过,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如今他出现在她面前,与她心中所想,像,又不像。   静了片刻,姜小乙清清嗓子,道:“你们抓了我,既不严刑拷打,又不威逼利诱,打算干什么?”   重明鸟:“换人。”   姜小乙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要用我换裘辛?”   重明鸟淡淡道:“是有这个打算,你们当家的好像不在南赤湾渡口,他是伤势太重藏起来了,还是另有去处?”   姜小乙不语,重明鸟想了想,道:“应该不是伤势原因,渡口有那么多官兵,新县令竟然亲自守夜,一定是他下的命令。”   刘桢在一旁道:“既然已经找到了军饷,下一步该是押运了。他不会放心衙役来押运军饷的,一定去南军调兵了。”他冲姜小乙笑了笑,“他几时回来?”   姜小乙心道这些人猜得好准。   她瞥向一旁:“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桢思忖片刻,又道:“南军正在交战,极需稳定军心,他一定会以最快速度来去,两日差不多了。”   重明鸟道:“好,那我明日便去官府留书。”   姜小乙忍不住问:“……你们知道我们大人是谁?”   重明鸟把烤火的外衣翻了个面,声音里第一次露出了点笑意。   “怎么不知道,皇城侍卫营的肖大人嘛,厉害得紧。我原以为留裘辛和小仙在这应该足够撑到我回来,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白忙了几个月,到手的鸭子也给飞了。”   姜小乙:“你见过我们大人吗?”   重明鸟用树枝拨了拨柴堆,破碎的灰烬随风直上,火焰跃动,光影弥散,他笑意渐失,语气也慢慢沉了下来。   “这不是很快就要见到了……” 第41章 都觉得自己挺行的是吧???……   交代完这个换人计划后, 刘桢问了姜小乙一句:“你觉得你们当家的会换吗?”   姜小乙:“谁知道了。”   嘴里这样说,但她心里的第一回 答是——会。   肖宗镜一定会用裘辛来换她。   但姜小乙随即又想到,交换人质恐怕没有重明鸟想的那么简单, 冀县现在已经加强戒备了, 等肖宗镜回来,还要带回南军精兵, 而重明鸟他们加起来只有四个人,包括一个病患一个伤患,就算换到手了,他们又怎么逃脱呢?   姜小乙看着火堆旁坐着的三个人, 张青阳还在摆卦算阵,刘桢开始闭目养神,只有重明鸟拿着一根树枝照看火堆,不时拨动添柴。夜已深, 姜小乙半眯的眼睛中, 只能看到重明鸟小半张侧脸,面具的花纹在火焰照耀下光芒跳动, 那色彩让她想起名山古寺里五彩斑斓的天王相。   就不知面具下的人,有没有护法金刚的实力了。   其实姜小乙对这伙人的看法十分复杂, 一方面,就如同姚占仙所说的,他们虽是劫匪, 却也讲江湖规矩。可另一方面, 他们又动了军饷,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时间恍然而过,姜小乙越来越困倦,最后就在混乱的思绪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一整日, 平平无奇。   重明鸟一大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刘桢状况不佳,休息了大半天,张青阳还是不说话,盘腿而坐,不停演算。   半夜时分,重明鸟归来,一进山洞便道:“肖宗镜回来了。”说完,又哼笑了一声。“带回三百精兵,离冀县还有十几里路。”   本来昏昏欲睡的姜小乙一听到这个,两腿一蹬坐了起来。她见重明鸟手里拿着一堆干草,放到张青阳面前,问道:“怎么样?”   张青阳点点头,一把抹去地上的卦盘,道:“没问题,大雨,吹东南风。”   “好。”重明鸟指着干草又问:“这些够吗?”   “够了。”   “那我就去留书了。”说着,重明鸟不知又想到什么,沉声一笑。“我选了一处好地方,与他碰一碰面。”   姜小乙身子一冷,刚刚那一笑,好像将重明鸟沉稳的妆容揭开一角,流出丝丝凶狠,如同猛兽准备迎接强敌时,本能产生的杀意。   刘桢自然也感觉到了,他嘱咐道:“当前最要紧之事是营救裘辛,我们要趁早撤离此地,不要节外生枝。”   重明鸟低下头,缓缓道:“放心,我自有分寸。反正我们早晚都要碰上,我先探探他的底,看他到底有没有疯魔僧评价的那么高明。”   刘桢知道劝不住他,也没再说什么。   一旁姜小乙诧异开口:“疯魔僧?他们与你们也是一起的?”   重明鸟回头,轻声道:“哦?你认识三位前辈?”   姜小乙一时说漏嘴,连忙补救道:“我们大人在齐州与他们交过手,回京记录在册,我无意间看到了。”   重明鸟没有再问,帮着张青阳把草堆扎起来。   姜小乙一边盯着他们的行为,一边再度陷入沉思。   疯魔僧与他们竟然是一伙的。当初刘桢提前四个月,找到达七,言明想买齐州的消息,而疯魔僧也是提前三个月进驻齐州,被聘为公孙阔的贴身护卫……   姜小乙忍不住想,如果那时肖宗镜和杨亥没有去齐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刘桢拿到布防图和将领信息,下一步一定是带威虎军攻打齐州。不过威虎军毕竟只是个杂牌军,兵力不足,很有可能陷入苦战。这时候疯魔僧便会从城内拿住公孙阔,与公孙德进行交易。在这双重威胁下,这座城很有可能要被他们拿下。   姜小乙看着眼前一伙人,好像渐渐弄清楚了一些事。   干草已经扎好了,张青阳拿出一张金色符箓。   姜小乙眼睛一眯,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扎好的干草立在墙边,高度与真人差不多,甚至还有四肢和头部。姜小乙狐疑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重明鸟来到她身前,不答一言,直接给姜小乙敲晕了过去。   夜已深。   肖宗镜回到冀县,直接将南军士兵带去南赤湾港口。   刚到渡口他就察觉有些不对,刘叔范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脸出事了的神情,在库房前的空地上像没头苍蝇一样转圈。   他见肖宗镜来了,连忙跑过来。   “大人!大人呀——”   肖宗镜下了马,走过来。   “何事惊慌?”   “不久前有人送来一封信!大人请看。”   肖宗镜拿过刘叔范手里的信,上面字迹潦草,只写了一句话——“明日二更,居水街牌楼交换夜蝉,设伏立杀之。”   信没署名,只是角落里留了一根羽毛样式的图案。   肖宗镜:“我的人在哪?”   刘叔范:“这……大人,昨夜分别后下官就没见到姜侍卫了。刚刚回府衙,发现衙门口的牌匾上钉了这封信,也没人见到是谁留的。姜侍卫是不是被抓走了?大人,这、这夜蝉又是何人啊?”   肖宗镜抬起眼,刘叔范被他的神情震慑,后退半步。   “大、大人……”   “带我去居水街。”   安排好库房守备后,肖宗镜与刘叔范前往居水长街。这条街位于冀县西边,南北朝向,刘叔范一边走一边给肖宗镜介绍,居水街是冀县最繁华的地带,因为紧邻怀玉江,所以起名“居水”。丰州是商业重地,人流密集,居水长街两旁是各种游玩场所,招待各地的客商。此时已是深夜,但居水街仍旧有不少寻乐之人。   街口立着一座牌楼,上面挂着牌匾,上书四字“居水临畔”。   肖宗镜紧紧鼻子,嗅出空气中一丝潮湿的气息。旁边不远处就是怀玉江,江水静谧流动。肖宗镜一语不发,走进长街,细细观察周围一草一木。   此时,在长街尽头,那家最奢靡的酒楼里,一群人正在喝酒——更准确地说,是一人正在喝酒,一群人在旁伺候着。仔细看这群人里,有钱啸川,余英,以及冀县青庭帮分舵的各位堂主。而他们正在伺候的大爷,正是“北方来的玉石商”,戴先生。   戴王山从佻屋村回来后,失了刘桢去向,又来找青庭帮的麻烦。青庭帮无奈,只能再次把这尊大佛供起来。   面前摆着一桌子的珍馐美味,戴王山兴趣都不大,只倒了点酒喝,一边喝一边与钱啸川说话。   “钱帮主,我也不为难你,我再给你两日时间,把白衣相士找出来,够宽裕了吧?”   “这,”钱啸川恭敬垂着头,“只要大人需要,我们全帮上下一定竭尽全力为大人找人。可是、可是现在……也不能确定这人还在丰州啊。”   “嗯。”戴王山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也对,那这样吧,你要是觉得他不在了,两日之后也告诉我,我去别处找。不过……”戴王山话锋一转,语气玩味道:“如果查来查去最后人还是在这,可就别怪我治你无能之罪了。”   钱啸川紧张得喉咙干涩,这是关系到帮派存亡的大事,他不敢应,更不敢拒绝。   一旁的余英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也是干着急。他有心帮钱啸川解围,又不知说点什么好,戴王山是尊活魔神,万一说错话,不用两日,他们现在就要出事了。   就在这时,他余光忽然发现了什么,他站的位置靠近窗户,楼下街上几名衙役跟着两个人,走入他的视线。余英眼尖,一眼认出那是新任县令刘叔范和之前硬闯老鹰堂的混江龙肖大。他眼珠一转,心道你们来得正好,正可为帮主分忧。   他向戴王山施了一礼,示意窗外:“大人,您看那边……”   戴王山往外瞥去,果然被吸引了注意。   “……哦?他怎么在这?”   余英介绍道:“大人,肖大身边的那位是冀县新县令刘叔范。”   戴王山凝视着肖宗镜,摸摸下巴,琢磨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找到军饷了?”   余英:“应该没错,昨天南赤湾已经被封了,我们帮有不少伙计在那片做活,听他们说,军饷好像藏在渡口的一个小库房里,灯下黑,之前一直没人发现。”   戴王山:“主犯是谁?”   余英:“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戴王山看了片刻,缓缓道:“那小耗子去哪了?”   “小耗子?”余英稍加思索,“大人可是说那姜二?这……倒是没见到。”   戴王山舔舔牙,看着街上驻足观察四周的肖宗镜,觉得有点不对。他朝旁勾勾手指,钱啸川快步上前,戴王山道:“叫你的人去衙门里打听一下,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为何要来这。”   “是。”钱啸川给余英递了个眼神。冀县是余英的管辖地盘,衙门里自然有他安插的眼线,这可比找什么白衣相士简单多了。余英安排人去打听,不消半个时辰就有了结果。他告知戴王山有人在衙门牌匾上留书,要求与肖宗镜交换人质,地点就是这条居水街。   “交换人质?”戴王山眉峰一挑。“那小耗子被人给捉了?怪不得这姓肖的顶着一张臭脸。”他一拍桌子。“真是大快人心!”见肖宗镜吃瘪,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到丰州半个月了简直无聊至极,总算来了点趣味。明日二更,爷爷就准备看好戏了!”   楼下街道上,肖宗镜并不知晓街边还有个看热闹的戴王山,他全部心思都放在这条街上。   为什么重明鸟会选这条街交换人质?   他站在街尽头,回头眺望,这条街的特点就是笔直,一条长路贯穿始终。不过,虽然直,却也乱,街道不宽,两边堆积了许多杂物。这也是条有年头的老街了,地上的砖瓦不少已经破损,坑坑洼洼,难以速行。   刘叔范在旁道:“大人,此贼不智,竟选了这样的地界交换人质。这条街一向不好走,二更天正是热闹的时候,到时人一多,他就更别想跑了。”   肖宗镜不语,刘叔范说的也没错,这条路确实不方便,但是不方便贼人逃跑的同时,也不方便官兵追。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里不止下面这一条路——这里还有一条普通人看不见的路。肖宗镜抬头,两侧商铺高低错落,有的距离远点,有的近点。地上虽乱,但房顶干净。在武功高绝之人的眼里,上面那条“路”,反而比下面这条更顺眼点。   肖宗镜站在长街尽头,再向前便没有大路了,横着一条宽阔的怀玉江,江水平缓,上面有一座十几丈长的大桥,连着江对岸。与繁华的居水长街不同,江对岸已算偏郊,暗淡无光。刘叔范道:“过了桥,再往前走一炷香就是西城门。大人放心,明日下官一定派人牢牢把守西城门,一只苍蝇也不放出去!”   肖宗镜一语不发。   他仍不确定为何重明鸟会把换人地点选在街口牌楼处,如果他想出城,完全可以把换人地点选在桥上,或者干脆约在城外。他选在长街口,若想逃,就必须跑完这一整条街,徒增风险,何必多此一举?   刘叔范还在旁念叨:“大人放心,他一定出不了城!”   肖宗镜依旧没说话。   走到江边,江风从上游吹来。今夜天气十分闷热,风中夹杂着咸湿与鼓噪的气息。肖宗镜看了看手里被吹得皱皱巴巴的信……从重明鸟的种种举动里,他莫名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争胜与挑衅之意。   他暗想到,此贼或许年龄不大,且骨子里极度疯狂。他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信,甚至觉得带着一个伤患,仍能从他手中逃脱。   “狂妄至极。”肖宗镜孤影临畔,沉声评价。他负手而立,望着滚滚黑江,目光比夜色更浓。“也好,你既有心与我一较高下,我就给你这个机会,让你见一见天。” 第42章 阴魂不散の蔡老板。   刘叔范在旁瞧了一会, 小心上前,询问肖宗镜明日的部署安排,毕竟书信上还有一句“设伏立杀之”。   肖宗镜道:“不要打草惊蛇, 明日让他们把居水街让开就是了。”   刘叔范应下, 又道:“大人,那南赤湾那边如何说?随您回来的张千户已经把军饷装车了。”南军急需军饷稳定军心, 按照原本计划,他们明日一早就该出发。肖宗镜思忖片刻,道:“你回去告诉他们,等一日, 如果明晚交换人质无误,再让他们启程,以防敌人调虎离山。”   刘叔范道:“大人英明!这样既不耽误军饷押运,也能把贼人一网打尽!”   肖宗镜忽然问:“你身上带了钱没有?”   “啊?”刘叔范一愣。这肖宗镜自来了丰州就是一张冷脸, 害得他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想不到这时候忽然问他要钱。这正合了刘叔范的心意,连忙招呼师爷。“快快快!”师爷指挥衙役抬来一个小箱。“大人请过目。”箱子一开, 里面齐刷刷摆着一排大金锭,一共六块, 刘叔范谄媚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肖宗镜拿起一块金锭掂了掂,沉得坠手。   “六十两, 六块。”刘叔范笑着说, “下官并无它意,只是图个吉利,六六大顺,希望大人此行顺利圆满, 也让我们冀县重归安宁。大人放心,这都是下官这几年攒下的廉银,干干净净,下官是真情实意感谢大人为丰州平乱。”   这箱金子明显是事先准备好的,但一直没有机会给。箱子里有三百多两黄金,也就是近三千两银子。近年来大黎连年战乱,国库并不充沛,但本朝向来不吝啬官员俸禄。永祥帝为了杜绝官员腐败,还专门设立廉银,补贴他们的生活。廉银数量根据各地财政情况不同略有出路,像丰州这样的商业重地,一个县令一年俸禄加廉银算下来,也能有个几百两银子。是以,刘叔范这套说辞的确无可挑剔。   但肖宗镜知道,这些绝不可能都是廉银,可他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他拿了一块金锭,对刘叔范道:“这就够了,你先回南赤湾,我另有事情要办。”   肖宗镜离去后,刘叔范将师爷招呼过来,琢磨道:“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嫌少了?……要不再加些吧,这三百两金子确实也太寒酸了,我为了顶蔡清的缺,往上面花的可远远超过这个数。”   师爷捋捋自己的小山羊胡,道:“我听说这本是个油盐不进的主,没想到竟会主动要钱。咱们先别急,免得被他抓到把柄。先小喂一口,明日过后视情况再定。”   刘叔范叹了口气:“但愿一切顺利,早些把这瘟神送走,我们也好过逍遥日子。呵,这也真是个怪人,一个侍卫而已,死就死了,竟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交换什么人质。折腾一晚上,热的得我一身汗,唉……”   师爷见状,连忙叫人拉了马车过来,一边给刘叔范扇风。   上车前,刘叔范抬头看了看天,抱怨道:“可真闷。”   师爷:“可能要来风了。”   刘叔范的马车渐行渐远。   牌楼旁,一间已经打烊了的药铺二楼,一人靠窗站着,窗缝微开,吹进了几缕潮湿绵腻的晚风。   另一边,肖宗镜已经回到关押裘辛的民宅,他没管裘辛,而是先把那对夫妇放回了卧房。   说起来,这对夫妇也算倒霉到家了,平白被姜小乙盯上,晕了三四天,脸都已经脱了相了。肖宗镜点了他们二人的穴道,低声道:“再有半个时辰你们便能醒了,情急之下冒犯二位,也是不得已为之。这个留给你们,就当是我们的赔罪了。”说完,把那金锭放在他们床边。   然后他去柴房,带走了裘辛。   天亮了。   这一日阴云密布,全不见太阳的影子,空气越发潮闷。   正午时分,肖宗镜在府衙吃饭,刘叔范陪同,一阵大风竟然把窗户给吹破了。   院子里的树叶七七八八飞到房中,刘叔范哎哟一声,叫道:“快快快!来人!把窗子补上!”   下人们忙前忙后,肖宗镜走到院内,狂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望向头顶青黑色的天,空中云层叠加,飘得极快,浓云深处不时发出浑厚之音,像是藏匿着无数凶兽,准备肆虐而来。   “这天气……”   刘叔范顶着风来到肖宗镜身边,解释道:“大人是北方人,又是内陆人,不习惯这种飓风天,我们这年年都有,没什么大事。”   肖宗镜眯着眼睛思索片刻,起身道:“随我去居水街。”   “啊?饭不吃了?大人,大人——!”   肖宗镜大步走出府衙,抓来一匹马顶着狂风朝居水街奔去。刘叔范在后面追,喊道:“大人!大人!哎呦!快!快备马!”   也属实难为了刘知县,四十几岁的年纪,身体肥胖,下肢短瘦,活像个像倒放的葫芦,趴在马上一路颠簸向前。   肖宗镜赶到居水街,街上的居民预料到要下暴雨,或是整理物品,或是加固门面,忙忙碌碌。肖宗镜沿街而行,周围都是匆忙来去的行人。地面微亮,已有水珠凝结青石之上。肖宗镜就这样一路走到怀玉江边。   江边景象与昨日全然不同了,本来安谧的水流开始奔腾,浩浩荡荡涌向下游。   刘叔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大人下官来了!哎呀——”他脚下一滑,摔了个结实,肖宗镜站在前面一动不动。刘叔范心里骂了句娘,爬起来一瘸一拐来到肖宗镜身边。“大人您看什么呢?”   肖宗镜低声道:“你去找张千户,借一匹上佳的军马来。”   刘叔范心说你这不是折腾人嘛,刚到又让我回去?口中不敢忤逆,乖乖回去借马。   等他再次赶回江边,肖宗镜还站在原处,江中水位肉眼可见升高了一些,刘叔范道:“可能是上游已经开始下雨了。”   肖宗镜将这匹军马拴在江边的一棵树旁。   刘叔范:“大人要这军马做什么?”   肖宗镜:“以备不时之需。”   戌时未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肖宗镜屏退众人,回去提来裘辛,在牌楼前的一个茶棚里等待。   茶棚老板收了刘叔范的银子,把其他客人都赶走了,自己也退回了后厨。刘叔范带人去外围看守,茶棚里只余肖宗镜和裘辛面对面坐着。   裘辛已经醒了,手被绑在身后。经过几日的折磨,他与那对夫妇一样,苍白憔悴,脸颊干枯瘦瘪,可他依旧镇定。在那双江湖扬名已久的眼睛里,是秋谷寒潭般的平静。   肖宗镜端坐在他对面,手里是一盏茶。今夜闷热,肖宗镜袖子半挽,裘辛看着他的小臂,低声道:“我记得这里有一道很深的伤,短短几日,竟只剩这点痕迹。”   肖宗镜端茶不语。   裘辛又道:“这功夫我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见过。”   肖宗镜从茶盏中抬起眼,裘辛道:“你好奇是谁吗?”   肖宗镜面不改色,饮下清茶。   闷了一日的雨终于下了起来,一滴滴落在茶棚上,越下越大,渐渐掩住了其他声响。   裘辛是习武之人,而且是个难得的高手。   一个习武的高手,看见任何人,都会本能地在第一时间寻找其弱点和破绽。可他在肖宗镜身上没有找到。他的话没有惊起他半点波澜,他的戒备始终无懈可击。   裘辛笑了:“输在你手里,我也不算屈。”   茶棚外的小林子里,埋伏了几十名官兵,师爷给刘叔范打着伞尽力遮雨。可惜风太大,雨滴四面八方吹来,还是把刘叔范淋透了。   “都给我打起精神!”   官兵们被雨迷得眼睛都睁不开。刘叔范抹了把脸,甩开一手水,望向静默的街道。“咝……这西城门已经封住了,从另外三个门进来都得经过这里才能到居水街,时辰也快到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师爷也被浇成了落汤鸡,在旁道:“大人不要急,最好是让肖大人先发现劫匪,那信上留的可是‘设伏立杀之’,万一我们打草惊蛇把人害死了,吃力不讨好!”   “有理有理。”刘叔范连忙嘱咐官兵,“记着!一定要换完人质再动手!”   此时,居水街中的一间妓院里,戴王山从花妓的床上缓缓醒来。他拨开身上的女人,下地来到窗边,看着屋外瓢泼大雨,打了个哈欠。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林子里的一个年轻小兵指着牌楼方向。   “大人,那是什么?”   刘叔范和师爷抻脖凑前,天色阴暗,两人眼神不佳,盯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茶棚中,肖宗镜端茶的手停下了。   天空一道闪电,劈亮了牌楼上一道黑影。漆黑的孤街上,猛然出现这样一道影子,真真像是活鬼降世一般。   刘叔范吓得大叫一声,坐到地上。   “他他他、他是从哪冒出来的?”   天空又是一道闪电,这回刘叔范看清了些。这人一身山民的打扮,身着褐色短打,裤腿挽到膝盖,赤着脚站在牌楼上,手里拎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孔,只是浑身散发着秋雨般肃杀的气息。   猛一声天雷,动荡世间。   “——肖宗镜!”   他的吼声伴随着雷雨落下,听得刘叔范心识涣散,头晕眼花。“这这这……邪门了这……”师爷也捂住自己胸口,颤声道:“听说厉害的武者能练就至纯真气,以气催声,有伤人之效。大人,咱们还是离远点吧!”“好好好,快退!”两人互相搀扶着往林子里躲。   肖宗镜点晕裘辛,提着他,走出茶棚。   茶棚离牌楼尚有几十步的距离,肖宗镜抬起头,雨水像天瀑一般倾泻而下。被打湿的衣裳,如墨一样浓黑。隔着雨帘,四目相对,重明鸟摘了斗笠,一把抛出!斗笠被风吹了很远很远,滚落地上,面具下的双眼赤红发亮。   这漫天的狂风骤雨仿佛是被这二人的战意召来。   肖宗镜:“你就是重明鸟。”   重明鸟见肖宗镜一脸凶念,蓦然一笑。“肖大人,别这么严肃。”他往牌楼中间指了指。“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所指的是牌楼的匾额,上书四字“居水临畔”,昨日肖宗镜就已见过。但他昨日并没有注意到,此匾的落款竟是蔡清。见到这两字,肖宗镜眼底不禁一沉。重明鸟仰头大笑,狠声道:“肖大人,我该说你是可笑呢?还是可怜呢?哈哈哈哈!”   肖宗镜周身杀意更浓了,这股凶气也将重明鸟的双眼催得越发明亮。他提起手中的姜小乙。“你的人在这,你可接住了!”随即往空中用力一抛。“去!”   眼瞧着晕厥的姜小乙就要从三四丈高的地方摔下来,肖宗镜松开裘辛,身子一弯蹿了出去。   重明鸟也从牌楼跳下,两人错身之际,相视的目光凝成坠落的雨滴,一闪而逝。   重明鸟来到裘辛身边,背起人,从怀中抽出一条绳带。他抛出姜小乙时颇为用力,肖宗镜接到人所用时间比重明鸟长了那么两息,就是这么刹那间的功夫,重明鸟已将裘辛牢牢绑在背上。   而接到姜小乙的一瞬间,肖宗镜便察觉出有问题——身体面孔没差,可是重量不对。这“人”太轻了,就像是捧着一手干草。他知这定是某种障眼法,冷冷一哼,扔了人,直奔重明鸟而去。   重明鸟趁机跳上了房。   肖宗镜的嘴角勾起一个阴沉的笑。“你还想跑?”他虎背一拔,也随之跃上房顶。 第43章 狗逼重明鸟!!!!!……   重明鸟鼓足真气, 穿梭暴雨之间。   他的双臂双腿在偶尔闪过的雷光中尽显凌厉的线条,可见浑身气力已拔至极限,但落在屋顶的脚步却依然轻如片柳, 还不及雨水砸落的声音响亮。   刘叔范在小树林里见到他们交换了人质, 可自家的“人质”却不知为何被肖宗镜扔在了地上,他连忙带人过去把“姜小乙”扶了起来。   “哎?这人怎么这么轻啊?”   “大人, 他不喘气!”   “该不是死了吧?”   “不对,这怎么好像……哎,不管了,把人带着, 去协助大人追凶!快快快!追上去!”   刘叔范带人去追肖宗镜,几个官兵抱着“姜小乙”跟在后面。   此时,玉石商戴某人正靠在窗边,一边饮酒一边看热闹。肖宗镜和重明鸟刚好上了街对面的房子, 从他这边看去正真切。   “啧, 两只落汤鸡。”戴王山咂咂嘴,“……嗯?那是什么?”待他们靠近了些, 戴王山看到劫匪脸上的花纹面具。他忽然想起江湖上近些年来的某些传闻,不由直起身子。“这该不会就是重明鸟吧……原来军饷是他劫的?”联想到最近几年发生的诸多事件, 戴王山不由眯起眼睛,呵了一声。   很快,街道上又一群人进入戴王山的视线。打头的是刘叔范和师爷, 后面跟着几十名官兵, 还抬着个昏迷的人。   戴王山知道他们今晚来此是为了交换人质,可那昏迷之人不管从是身型还是外貌看,怎么都不可能是姜小乙。他察觉有些古怪,不由凝神。这时, 天边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姜小乙”的面孔,戴王山心下微惊,总觉得这人他好像在哪见过……   戴王山掌管密狱,这个当朝最神秘,也是树敌最多的组织,自然有其博闻强记的本事,他迅速思索,双眸蓦然一亮——当初在佻屋村,这人不就在茶棚里?!   “……好啊!”戴王山想清楚一切,狠狠摔了酒壶。床上的花妓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戾之气吓得瑟缩角落。他咬牙道:“我就说那白衣相士怎么无缘无故没了踪影,原来是你搞的鬼!”他望向房顶之上正在追逐重明鸟的肖宗镜,森然道:“你们三番五次坏我的事,我岂能让你们称心如愿!”   说完,他披上外袍,跳出了窗子。   眼瞧着肖宗镜离自己越来越近,重明鸟从怀里掏出张青阳留给他的金色符箓。他咬破自己的拇指,在纸上蹭了点血,向后一甩,符纸化作一团绿色毒烟,迷住肖宗镜的前路。   肖宗镜冷冷一笑,随手扯下酒庄立杆上的破布,拉着一角,浑圆挥动。破布如同竖起的湖面,中央平生漩涡,四下飘散的毒烟向中心回旋收拢,最后变回一张符纸,被雨水打湿,坠落地面。   这么眨眼的功夫,重明鸟又跃出去两三丈远。他于两间店铺中间跃过,肖宗镜看准时机,从屋顶掰下半块瓦片,两指弹出——   瓦片夹杂真气,速度飞快,重明鸟半空中无法抵挡,勉强侧了下身。肖宗镜瞄的是他左脚脚筋,这一躲让开了关键位置,但还是在侧面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重明鸟落地微微踉跄,他咬了咬牙,脚踩着雨血狂奔而去。他连多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肖镜紧追不舍,他太快了,又太沉默了,像是一头来自深山的魈鬼,专注而耐心地等待猎物露出破绽。   不过,这一切虽然可怕,却也刺激。重明鸟在这场无声的追逐中体验到了无以伦比的力量和快感。在肖宗镜看不到的正面,他的双眼像要着了火,他越跑心口越热,冰冷的雨水也无法浇熄他的疯狂,他每根汗毛都在肆虐叫嚣,祈求与之一战。   背上的裘辛在他飞速的奔跑中被晃下了一只手,也随之压制住他的狂热。   不是今天,再等等……还没到时候!   肖宗镜看着前方灵活的身影,冷哼一声,手摸到衣摆旁,拔出了宝剑。玄阴剑在他掌中翻了个花,牢牢握在。此剑乃至阴之性,受雨水激发,威能再催,出鞘的瞬间重明鸟便有所察觉。他回头一刹,见肖宗镜手中兵器竟隐隐发出幽冥般的绀蓝光芒,寒意逼人,不似凡品。他心中一凛,道了声:“糟了!”   肖宗镜将宝剑向上一抛,而后一跃而起,小腿一弹,脚背正中剑柄,宝剑破空而去!   重明鸟皮肉收缩,精神紧绷,眼中万事万物仿佛变得极为缓慢,他听到玄阴剑穿过雨滴的声音,雨水被玄冥之气催化,结成冰粒,落在利刃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怎么办?   向旁躲?来不及了,神兵风驰电掣,向旁躲至少要被削下一条胳膊。压低身子?那会降低速度,被肖宗镜追上。重明鸟斜眼看向下方……跳下去?路两边都是杂物,他跑不快,最后还是会被擒。   面对如此绝境,面具下的嘴角轻轻一扯。重明鸟心想,自己做事向来不遗余力,也不留余地,不论待人还是待己。他既与肖宗镜约定此局,便是坚信自己能够逃脱,落入他手岂非无趣?不如就给他一条胳膊,自己剩条右臂,也足以翻江倒海!   他既下定决心,身体稍向旁侧挪了两寸,向前的速度丝毫不减。肖宗镜眼睛微眯,沉喝一声:“找死!”他身体微曲,瞳孔收缩,整个后背肌群隆起,像只随时准备扑食的猛虎,只待宝剑伤及猎物,他便要一击即中。   杀气铺天盖地袭来,重明鸟牙关紧咬,忍不住偏过头看,冷锋夹杂着冰霜怒雪逼命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旁侧忽然传来一道破风之声!重明鸟眼眸微凝,见什么东西从左侧飞了过来,他稍向前一压,此物刚巧击中宝剑,声音清脆尖锐,竟是一块磨铁的石头!石子瞬间被击碎,而玄阴剑也同时被弹飞,肖宗镜于半空接住,怒目旁视。   “嗯?!”   临街的房顶上跳下一个人,只留了个模糊的背影,肖宗镜自然不会认错。“戴王山!”他沉声念道。重明鸟眼睛微眯,不作他想,飞身而去。他来到长街尽头,两指入口,吹起一道响亮的口哨。空中雄鹰闻讯而唳。重明鸟回头道:“此击不中,注定我要全身而退了!肖大人,咱们后会有期!”   怀玉江水滚滚涛涛,上游荡下一条船来,肖宗镜瞧见,冷笑道:“果然如此。”   重明鸟卯足气力冲出屋檐,跃出一道弯月般的弧线——   那船速度极快,稍有不慎就是行差踏错,坠落江中。此时江中雄涛奔涌,若是落水,危险重重。不过重明鸟与同伴们共事多年,默契非比寻常,正正好好落在船板上。他落地时左脚一顿,伤口崩裂,血流得更多了。   他似若无感,卸下裘辛,回头望向肖宗镜。   船已经飘走很远,肖宗镜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着他跳上来了。却见肖宗镜从屋顶跃至江边,那里有一匹事先预备好的黑色宝骏。肖宗镜上了马,猛一夹马腹。这是一匹身经百战的军马,训练有素,它被肖宗镜的怒意感染,长声嘶鸣,脚底生风追将而去!   它速度极快,在狂风骤雨中奋勇狂奔,渐渐竟有要追上船只的架势。   重明鸟见状非但不慌,神情反而越发激动,他赤红的双目紧紧盯着那一人一马,狠声道:“好,好!不枉我惦记了这么多年,你果然值得!肖大人,你我之间早晚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战,可惜不是今日!”他回到船舱抓了个五花大绑的人出来,迎风站在船板上,冲岸边大吼一声:“肖宗镜!你看看这是谁!”   蒙在眼睛上的布被撤掉,雨水瞬间打湿了姜小乙的视线。雷声轰隆作响,小船上下颠簸,她透过雨幕看见岸上策马之人,整整两日的提心吊胆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不禁大喊了一声:“大人——!”   肖宗镜听到姜小乙的声音,心神一颤。   重明鸟将一块绑好绳子的巨石拎了过来,绳子另一端绑在了姜小乙身上。   姜小乙看着他的举动,面色惨白,颤抖道:“你、你要干什么……”重明鸟绑得很快,提着石头和人来到船头。冰冷江水肆意翻涌,黑得如同无底的虚空,等着吞噬一切。姜小乙自然明白他想做什么,吓得哭了出来,拼了命挣扎。“别,求你了,别……说好了换人质,你不守信用!”   重明鸟闻若未闻,赤足立在船头。   “肖宗镜!你可记好了位置!”   他手臂一抡,将巨石抛下江,姜小乙来不及叫,绳子绷直,她瞬间被带入江水之中。   岸上肖宗镜见到这一幕,目眦欲裂,死死拉住缰绳。军马一个急停,口角几乎扯出鲜血。肖宗镜下了马向回跑,跑出去十余丈远,然后猛地跳向江中跳去。他入江后被水流冲向下方,趁着多跑出的距离,迅速闭吸下沉。   怀玉江中一片漆黑,肖宗镜抽出宝剑,用力刺入江底,以防被汹涌的水流冲远。他只记得大概方位,看不清江底状况,四处摸索。焦急之际,真气催发,手中玄阴宝剑受到影响,再现神能,发出微弱光芒。   光芒虽弱,但在漆黑的水底已足解燃眉之急,肖宗镜看到了下方不远处的人影——姜小乙全然晕厥,她已变回原貌,衣袍松懈,长发随着水流向下飘荡,像是深海的幽鬼。肖宗镜拔出剑,瞬间被冲了下去。他路过姜小乙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宝剑切断绳子,脚在江底用力一踩,浮出水面。   江水汹涌奔腾,起起伏伏。肖宗镜拼尽全力抓紧姜小乙,始终将她的脸托在江面外。不知被冲了多远,肖宗镜隐隐看到下方有几处礁石,他朝此方向奋力移动,左肩狠狠撞在石头上,肋下伤口撕裂。他咬着牙,一手抱着姜小乙,一手抱紧石头,几番努力下,终于爬了上去。   他压低身体,半覆石上,脚下踩着湿滑的边缘,鼓起最后一丝气力跃上了岸。   脚下一软,肖宗镜跪倒在地,呕出一口血水来。   抬起头,重明鸟的船早不知哪里去了。   肖宗镜的体力耗了个十之八九,他抱着姜小乙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手臂因脱力微微打颤。离了岸边后,他顾不得平复气息,连忙放下姜小乙,查看她的状况。   姜小乙吸入过多江水,呼吸闭塞,气血停顿,脉息全无。肖宗镜使她俯趴在地,头低足高,按压胸背。他稍做调整,将仅剩的真气推送至姜小乙的手足三里,打通人中、地机、合谷、大陵、气海等穴位。   不多时,姜小乙身体抽搐,口鼻涌出一股水,忽然大哭了几声。   她人还晕厥着,这声音只是还阳之初下意识的反应,犹如婴儿降世的啼叫。她哭了几声后,慢慢安静了下来,呼吸也渐渐归于平稳。   见她吊回一条命,肖宗镜终于松了口气,跌坐在一旁。   他仰起头,大雨冲刷苍白的脸。   夜色依旧黑暗无边。 第44章 以此花作证。   没歇多一会, 肖宗镜再次起身。   他环顾四周,江水还在上涨,这里也不安全。他们此时已身处怀玉江下游, 荒郊野岭, 周围是一大片黄土岸,并无人家。肖宗镜抱着姜小乙来到滩边一处破旧的房屋, 一脚踹开门。屋里堆了许多船板和渔网叉子等物品,想来是沿江的渔民门为了临时存放渔具而修建的屋子。   总算有了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肖宗镜找来屋里的干草,又拆了几块船板,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火生起来。他坐在火堆旁,脱掉上衣,左肋的伤口已彻底撕裂。他一边做简单处理,一边思索着重明鸟之事。   就在这时, 旁边的姜小乙忽然坐了起来。   肖宗镜转头:“小乙?”   姜小乙双眼呆滞, 缓缓看过来。她这幅容貌肖宗镜之前在齐州也见过一次,但那日夜色昏暗, 他也没细瞧,如今火光将她照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本与原来相差无几, 但脸蛋小了一圈,便显得眼睛大了许多,湿润的黑发垂落肩膀。她有一个尖尖的鼻子, 和一张两侧微微下耷的嘴唇, 不笑的时候,总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她的眉骨和鼻梁都很直,脸颊轮廓清晰,下巴微翘, 是很典型的天京人的样貌。   变回原貌后,衣服便略显宽大,衣不蔽体,袒露大半,年轻的身体在火焰的照耀下极度的细腻鲜活。   肖宗镜不由撇开眼。   他刚转过头,忽听姜小乙大叫一声,扑了过来。“我总算抓住你了!”肖宗镜伤口被她压得一痛,眉头微紧。他稍做犹豫,他可以制住她,又怕她身上还有其他伤,便又像上次一样,放任她抓住自己的手臂。   她的目光精锐而执着,清脆道:“快还给我!”   在齐州时她也是这样,嚷着让他还东西给她,当时他只当她在犯癔症,可这次她依然如此,肖宗镜不禁问了句:“你到底想我还你什么?”   姜小乙:“当然是你从我这拿走的东西。”   肖宗镜:“我从你这拿走什么了?”   “我自己。”   “……你自己?”   肖宗镜越听越奇怪,姜小乙见他表情困惑,越发焦急,不由用力摇晃他的身子。   “当日有一半的我跟着你走了,你不知道吗?我元神不全,自己与自己也无法相见,要靠他人的皮相才能生活,我不要过这种日子,你快还给我!”   肖宗镜本是个心思澄明之人,听了这只言片语,心里已有了个大概。他想了想,道:“你是元神有所缺失,才练得此种易形换貌的功法,对吗?”   姜小乙:“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别说没用的,快还给我!”她十分急切,原本被江水浸泡的苍白脸蛋微微泛红。肖宗镜扶住她,道:“你先起来。”姜小乙还要上去掐他,肖宗镜无奈之下点了她的穴道,稍用了点力,将她从身上摘了下去。   “你放开我!”姜小乙怒道。   “想来你是在找人……”看着兀自挣扎的姜小乙,肖宗镜低声道:“你先冷静一下,告诉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我或许可以帮你留意。”   姜小乙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我找的就是你。”   “你弄错了,我之前并不认识你。”   “不可能错,就是你!”   面对如此坚定执着的姜小乙,肖宗镜叹了口气。   “……好吧,你就当是我吧。你且说说看,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我又是如何把你的元神带走的?”   姜小乙不说话了。   肖宗镜:“此事对你如此重要,你要慎重回想。”   她听了他的话,呆了一张脸,晶亮的眼珠里露出几分茫然。肖宗镜耐心等待。片刻后,姜小乙喃喃道:“那日天很冷,下着大雪,你杀了一个人。”   “大雪?”肖宗镜暗暗记下,既然能下雪,这应该是发生在北方的事。“我杀了什么人?”   “一个很可怕的男人。”   “你认得他吗?”   姜小乙摇摇头。   “接着说,你还能记得什么?”   姜小乙神情越发懵懂,目光凝重,小嘴一张一合。   “那日很静……”   真的太静了,明明是白天,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所有房屋都门窗紧闭,生怕吹入不祥的冬风。   肖宗镜浅声发问:“我杀的那个男人,他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样的问话,姜小乙仿佛受到了惊吓,肩膀瑟缩。   那个男人……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巷子口,他缓缓走来。那时她还不会睁眼,但她能看到一切。   “他像是一块石头。”   “石头?”   姜小乙目光忽然郑重,一字一句地对肖宗镜说:“他是一块燃烧的石头,他周身都是黑色的火焰,但那火不是热的,而是重的。他是个穷极信念之人。”   肖宗镜完全听不懂了。   姜小乙:“他想要杀你,但是被我打扰,他一生气又过来杀我,你、你……”   她越说越乱,目光开始飘移不定,额头渐渐渗出薄汗,呼吸变深,脸上泛起潮红。肖宗镜看出她有些难受,伸手解开她的穴道。   姜小乙向前栽倒,他将她接住。   “小乙,你没事吧?”   姜小乙的嘴唇动了动,肖宗镜靠近些,听到她轻不可闻的声音。   “……你救了我,你、你还像从前一样喜欢救人……”   肖宗镜微微一怔。   屋外风雨交加,地上的篝火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为这冰冷的深夜带来些许的暖光。   肖宗镜记下了这只言片语,最后将姜小乙抱起,自己坐到她身后,为她调理气脉。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姜小乙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又回到了最常用的那副伙计皮相中。   时间缓缓流逝。   姜小乙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破损的天棚,转过头,是一团篝火,火光边是一道朦朦胧胧的影子。   晕厥前的某些回忆窜入脑海,想起被那巨石带入江中的一瞬,姜小乙身子下意识一抖。肖宗镜本在打坐调息,听到动静,睁开眼。“你醒了?”这熟悉的声音使姜小乙慌乱的心稳了大半。她从地上爬起来。“……大人!”   肖宗镜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姜小乙:“我没事了。”她看看周遭环境。“是大人救了我?”   肖宗镜点点头。   “那……重明鸟呢?”   “跑了。”   姜小乙懊恼地拍了下地面。   肖宗镜沉声道:“我本有机会抓住他,但是戴王山横插一脚,这笔帐我回去定要找他好好算算。”   ……戴王山?   姜小乙想到什么,张了张嘴,又不知该从哪开口。   肖宗镜面容憔悴,嘴唇发青,声音也颇为沙哑,姜小乙知道,他为救她消耗了不少真元。   他的衣裳撕开了几块碎布,缠在左肋,这衣裳本就是黑的,中间更阴了一块,血迹斑斑,想来是旧伤也崩裂了。   姜小乙之前对重明鸟的些许好感已被冰冷的江水尽数洗净,她行走江湖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恨起一个人来。想想他往她身上绑石头的画面,她气得眼皮直打颤。   肖宗镜见她一人在那咬牙切齿,紧捏拳头,目露凶光,劝道:“你刚刚醒来,不宜动怒,需先静心调节。”   姜小乙听从他的话,盘腿而坐,调理内息。   屋外风雨飘摇,更显得屋内静得出奇。   姜小乙虽闭着眼,心思却乱得很。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落到戴王山头上。要是没有他,也许他们这次任务会彻底圆满。   那戴王山为何作乱呢……   以姜小乙入宫这段日子的观察看,戴王山对肖宗镜颇为忌惮,如果不是有充足的理由,他绝不可能正面阻挠肖宗镜办案。除非他手里已有明确的把柄和证据,不怕肖宗镜算后账。   那这把柄是什么?   会不会是他已经知道是她弄走了刘桢,先坏了他的案子……   想到这,姜小乙偷偷睁开眼。肖宗镜还在闭目养神。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手臂和肩膀处的伤口,血依然在流。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运功疗伤了。然而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萎靡消沉。他展眉含颌,不动如山,在肆虐的飓风和跃动的火焰里,他仿佛是世间唯一的安定。   姜小乙看着看着,眼底莫名一热,差点哭了出来。她及时止住哭声,却抽了下鼻子。肖宗镜感受到了什么,再次睁眼。两人隔着篝火相望,姜小乙被那平静而坦荡的视线看得喉咙一哽,终于忍不住了,来到肖宗镜面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大人……”   她刚一张嘴,眼泪不受控制一般,扑簌簌流了下来。   她把肖宗镜哭得一懵。   “你怎么了?”   “大人!我有话想跟你说……”   “有什么话,你起来再说。”   姜小乙哪敢起来,她哽咽道:“大人,我有事瞒了你。”她把之前在佻屋村发生的事告诉了肖宗镜。说完之后,又一鼓作气,把之前和刘桢在齐州的“生意”也说了。肖宗镜在听到疯魔僧也是重明鸟的人时,暗自想到,怪不得当初与这三人交手时,他有些怪异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   这伙人绝不是普通流寇,回京之后,必须要加快对他们的搜查和围剿。   他再看姜小乙,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到最后,像是喝了几斤酒,面红耳热,语无伦次,惨不忍睹。   在听到他们在山洞中发生的事时,肖宗镜打断了她。   “你说你以前见过刘桢和张青阳,此次再遇,他们会不会认出你的身份?”   姜小乙抽抽鼻子:“没事的大人,刘桢没见过我,只知道我的绰号,听说过我有换形的本事。而我与张青阳认识的时候还叫‘姜花’呢,是个女儿化身,入江湖后为了方便行事,我才改了样貌和名字,他也认不出来的。”   肖宗镜点点头,随之一笑,道:“姜花?”   姜小乙:“我师父俗家姓姜,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说到这,她抿了抿嘴,四肢并用爬到肖宗镜身边,一转脑袋。“大人你看……”她将左耳往前拨了拨,肖宗镜看到她耳廓后面有个小小的五瓣花的图案。   “这是……”   “这是我生来所带的胎记,不管我变成什么样貌,这个记号都不会消失。”   肖宗镜静了静,低声道:“这是辨认你真身的方法,你不该这样轻易说出。”   姜小乙懊悔道:“若不是我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也许重明鸟已被大人所擒了。”她犹豫片刻,“……我之前做的种种事情,大人一定不喜欢。我想说我以后不会再犯,又怕你不信,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将来我若有二心,就请大人把这个消息散入江湖,那时我就寸步难行了。”她紧盯着肖宗镜的眼睛,又道:“我待大人之心,就以此花作证吧。”   破屋的门板被屋外大风吹得吱吱作响,不知从哪个缝隙刮进了水汽,将他们视线半迷。微弱火苗左摇右晃,脆弱的光影先后流过她的发,她的脸。   这情形让肖宗镜片刻恍惚。   姜小乙的目光同她的言语一样,简单却又有力,这不禁让他想起当初在齐州,他邀请她入京的那一夜。   可是此时,他的心境却远不如那时悠然畅快。   回想此次丰州之行,期间虽不乏清风朗月的时刻,可最终还是落得眼下的狼狈之相。他之无能,朝廷之无能,就像这风暴中的陋室一样,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他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不由垂下头,自嘲般一笑。   “于公无有明政,于私也未护周全,卿之重义,要肖某如何承之……” 第45章 不想过去行不行???……   姜小乙没料到肖宗镜会说这样的话, 一时心中酸楚。   “大人……”   肖宗镜抬起头,手掌按在地面上,温声道:“坐下说话。”   姜小乙坐到他身边, 肖宗镜又道:“此次军饷能够顺利找回, 你是最大的功臣,至于其他事, 你无需想太多。”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平和冷静,姜小乙不知不觉也镇定下来。   “好。”   雨夜又吵又静。   肖宗镜问道:“对了,你还记得刚刚的事吗?”   “刚刚?刚刚什么事?”   “就是你晕过去时发生的事情。”   姜小乙摇头。   “我恢复原貌的次数很少,期间发生的事都不记得。”她小心观察肖宗镜脸色。“……我都干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肖宗镜道, “你说你的元神分出了一部分,跟着一个人走了。你想找到那个人,也把自己的元神找回来。你……”他想起刚刚她扑在他身上说的那些话,也不知该如何言明。“你究竟确不确定自己要找的人是谁?”   “咝……”姜小乙抓抓脖子。“不确定,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师父告诉我, 我以前受到过惊吓,所以才魂魄不全。他给我算过命, 要我十五岁入江湖历练,或许有机会找回全部元神。”   肖宗镜想了想, 又把那所谓“燃烧的石头”讲了一遍,姜小乙听得迷惑不解。   “这是我说的话?胡言乱语呢吧,大人还是别信了。”   “我倒觉得不像是乱讲话, 而且听你的意思, 这人以前似乎还救过你。对了,你是多大的时候失去了元神?”   “我不知道,我师父很少提及这些。他只说世间万事,天意自有安排, 不要多问,顺其自然便好。”   虽然她不甚在意,但肖宗镜还是忍不住思索。她口口声声说是他带走了她的元神,若此事属实,那会是何时发生的呢?   肖宗镜下意识认为,人若有记忆,怎么也该有四五岁大,所以他自然而然将时日定在他离开天京,外出拜师那几年。   他拜师之地是祐州东侧的山区,祐州是北方的一个小州,位于天京东北方向,左临肇州,右临抚州,再上面就是杳无人烟的极北之地滨州了。   因为抚州常年匪患猖獗,土匪经常骚扰百姓,毗邻的祐州也受到不小的干扰。肖宗镜每次下山遇到不平事,都会出手相助。几年时间里,他救下的男女老少不计其数,而且祐州比天京更北,雪下得更多,他实在回忆不起冬天所救之人里到底有没有姜小乙了。   肖宗镜犹豫道:“你如果还有什么明确的线索,我或许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姜小乙笑道:“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其实这些都是小事,大人不用放在心上。元神全不全也没什么差别,都照样能活,只不过是见不到自己真实样貌而已。”姜小乙从小受春园真人影响,觉得命数一事,不能强求。而且当下事务繁杂,她无意再为肖宗镜添乱,便道:“大人,不说我了,咱们还是赶快回南赤湾渡口吧,军饷的事要紧。”   肖宗镜点点头,此事确实不能耽搁。   二人稍作调息,离开屋子,冒雨向上游赶去。   等他们返回渡口时,天已亮了。   刘叔范本在房里喝茶,见肖宗镜回来,饱含激情冲进晨雨之中,慌张道:“大人!大人不好了!刚刚姜侍卫变成一团稻草了!这可如何是好啊!”肖宗镜没空与他纠缠,命他弄来两套干净衣裳来,与姜小乙换好,随后找到张千户,道:“叫你的人都出来,清点军饷,准备出发了。”   刘叔范在后面偷偷打量姜小乙,略感好奇。此时姜小乙已变换了样貌,他认不出来,看了师爷一眼,师爷暗地摆摆手。   切勿多管闲事。   军饷很快清点完毕,队伍上路。刘叔范忙前忙后,一路护送了十几里,直到出了城,上了大道,方才停下。   望着黑压压远去的影子,刘叔范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与师爷相视一笑。师爷冲刘叔范拱拱手,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刘叔范也是一脸掩不住的喜色,神清气爽地拍拍孙师爷的肩膀。“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呀,哈哈!”   肖宗镜带着人押运军饷,一路未再遇到什么麻烦,最终抵达南军驻地。   赵德歧死后,南军统帅换成了赵德歧原来的副将汤申。肖宗镜交接军饷后,与汤申在帐中议事,姜小乙便在外面等。   这还是她第一次到军队驻地重,果然与外界不同,处处弥漫着肃杀的氛围。据说这里离真正的战场还有几十里远,但姜小乙似乎已能从风中嗅出血腥的气息。   她问一个当值的士兵:“前线战况如何?”   士兵答道:“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我们很快就要胜了。”   肖宗镜从营帐中出来,姜小乙迎上去,肖宗镜道:“我们该走了。”他抬头望去,临冬的天色幽深空远,他低声道:“此番耗时许久,京中事物怕已堆积成山了。”   两人离开南军驻地,马不停蹄往回赶。   越往北走天越冷,沿途景色渐渐荒秃,山野苍凉,马蹄踩着枯黄的落叶,踏出铮铮沉重之声。   八日后,他们回到天京。   肖宗镜给姜小乙此案记了头功,许了她多日假期,自己却又忙了起来,早出晚归,日日不见踪影。   不久后,朝廷下达了新的悬赏,重明鸟一行四人都上了榜,其中重明鸟的赏金最高,直接翻到了六千两,可谓是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了。   姜小乙赋了闲,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也不用执勤,也不用查案,又开始了养老一样的生活。   这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碰到从外巡逻回来的李临,他见她懒惰散漫,又气又妒,道:“好啊,你出趟门回来成少爷了,你都几日没执勤了?”   姜小乙摊开手:“谁让我有功呢,你懂什么叫‘头功’吗?‘头功’的意思就是——不用执勤。”   李临冷哼一声,道:“好,你有功,你就在这晒太阳吧,明日我出宫采办你可别跟着来。”   “哎哎哎!”姜小乙一听他要出宫,立马狗腿起来。“李大人李大人,在下小人得志,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心上。”   李临斜眼:“想去?”   “想去!”   “嘿,其实我也想带着你。”李临揽住她脖子,低声道:“你去找大人说一下,再多给我们一日。”   “哦,你又要去逛窑——”   “嘘!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   姜小乙也希望能多在外面待一天,问题是现在肖宗镜神出鬼没,经常一整日都不回营,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想到最近宫中的风闻……姜小乙拉着李临来到角落的杏树下面,小声问道:“我听说青州那边好像又出事了?”   李临:“没错,有个异族的疯子已经连屠了两个县了。”   “啊?”姜小乙眉头一紧。“那朝廷没有动作吗?”   “有,老早就开始征兵了,不过也得等杨亥回来。前一阵抚州闹起来了,杨亥前去镇压。跟青州比起来,抚州离天京太近了,必须先稳定了后方,大军才能出征。”   “必须等杨亥吗?其他将军呢?”   李临嗤笑一声,道:“其他人打打杂牌军还成,但碰不得青州军。这几年下来,朝廷折在青州军手里的人,光精兵都十几万了,其他的民兵队伍更是不计其数。士兵都不愿意去了,最后一次征讨,路才走了一半,就跑了三成逃兵,就这种士气还打什么仗。现在全大黎算下来,也只有杨亥能与青州军碰一碰了。”   姜小乙之前也听说过青州军很厉害,但没想到竟棘手到如此地步。   她又问:“既然如此,那怎么之前不派杨亥去?”   李临:“杨老将军手握重兵,本就容易遭人猜疑妒忌。前些年他又被人查出派人秘密接近太子,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遭到众臣弹劾。最后还是永祥帝力保,他才免遭劫难,不过也被削了兵权,这些年都在清剿小型叛军。”说着,李临叹了口气,“主要是谁也没想到青州军发展得这么快,大家还没回过神,这贼军竟已是如此规模了。”   这段往事姜小乙还是第一次听说,微微惊讶,道:“陛下竟然力保杨将军,这是英明之举呀。”   “我们这位陛下……”李临呵了一声,道:“别的不说,仁慈是真仁慈,他最近还忙着给前线将士做祈福法会呢。罢了,不说这些了,你快去找大人,帮我俩多要一天假才是正经。”   姜小乙与下午执勤的兄弟换了岗,准备去外面碰碰运气。   她一边巡逻,一边暗自思索刚刚与李临的对话。   李临是侍卫营里为数不多敢议论朝廷的人,她也从他这了解了不少宫中之人对永祥帝的真实看法。   走着走着,忽生意外。   出门没看黄历,碰到了最不能碰的人。   长长的外廷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姜小乙迎面与密狱的队伍碰了头。   戴王山走在最前面,路过她身边时候站定那么一刹,沉声道:“你给我过来。” 第46章 拿到健康码了。   她不想过去……   她想装作没听到, 可又不敢。她叫走其他几名侍卫,自己远远跟着戴王山。   戴王山带了四五个属下,押着一个人往密狱方向走。在一处转角, 姜小乙一不留神丢了他的踪影。她快走了几步, 忽然被人扯进一道窄巷里。   “哎!”   脚下一松,戴王山抓着她领口, 给她半拎了起来。   两侧红墙高立,这窄巷也就勉强容下他们两人,戴王山阴鸷的气息笼罩下来,姜小乙忍不住两腿打颤, 哆嗦道:“戴、戴……戴大人饶命啊。”   戴王山开门见山。   “你是不是想死?”   “回戴大人的话,小的不想死!”   戴王山将她甩到一旁,姜小乙摔倒在地,又四肢并用爬回戴王山面前, 上来就是个五体投地的大拜!   “戴大人恕罪啊!小的知错了!”   “两次了。”戴王山沉声道, “你已经坏我两次事了。”   姜小乙听他说话语气浑身发麻,颤声道:“小的只是想完成任务, 没想到事情又碰到一起了,大人恕罪, 小的真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戴王山蹲到姜小乙面前。   “抬起头来。”   姜小乙梗着脖子仰起脸,戴王山道:“你是不是以为有肖宗镜在,我就不敢动你?”   姜小乙:“不不不, 当然不是, 这世上哪有戴大人不敢做的事,只是大人不跟小的一般见识而已。”   戴王山冷笑道:“刘桢跑了的账如何算?”   姜小乙心说那重明鸟跑了的账又如何算?要不是你从中作梗,重明鸟现在没准已经人头落地了。   当然,这种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她谨慎考虑该如何平息戴王山的怒火, 这次应该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混过去的。她思来想去,最后脑子一热,来了句:“大人,小的这几年下来也小有积蓄,愿意全部孝敬大人,请大人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静了片刻,戴王山忽然笑了起来,姜小乙肩膀一抖。“大人、大人开心就好。”谁知下一刻戴王山又掐住了她的脖子,姜小乙喉咙一腥,差点嗑出血来。   “爷爷差你那点银子?”戴王山阴冷道,“你去给我办件事。”   姜小乙抓着他结实的手腕,艰难道:“肖、肖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可能违背侍卫营家规……”   戴王山挑起眉毛:“谁让你违背营规了?”他呵呵一声,堂而皇之道:“密狱与侍卫营同为陛下效力,我与肖宗镜也算是英雄相惜,怎会做出如此不义之举?”   英雄相惜?   姜小乙心道还不是因为永祥帝与肖宗镜渊源颇深,事事看重他,你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自讨没趣罢了。   戴王山垂眸审视,似乎在掂量姜小乙的斤两,最后幽幽道了句:“看你脑子颇为活络,去给我找样东西。”   姜小乙捂着脖子咳嗽,戴王山松开手,姜小乙踉跄落地,问道:“不、不知大人想找什么东西?”   “观果。”   “……棺椁?大人要找棺材?”   “蠢材!”戴王山瞪了她一眼。“我说的‘观果’是一件宝贝,你记着这个名字,我给你三个月时间,若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他说着,慢慢靠近姜小乙,勾起她耳边几缕碎发。姜小乙被他堵在墙根,退无可退,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与肖宗镜身上那种山川大地,包罗万千的苦香不同,戴王山身上的香更贴近市井的粉香,味道单一,却冲击力极强。   “还有,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许告诉肖宗镜,懂了吗?”   “懂懂懂……大人放心,小的绝对不说,小的一定竭尽全力帮大人查清此物!”   戴王山交代完任务便走了,他的一队人马还在不远处等他。姜小乙从巷子里悄悄冒头一瞥,正好看到他们押送的那个人的侧脸。看形貌,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商贩,从他走路的步态和气息来看,也不像是什么潜在的高手。   不过,这一眼却带给姜小乙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仔细想了想,这怪异之处在于,他似乎一点也不怕戴王山。   他镇定自若,甚至满含自信,双眼迸发热烈且兴奋的光芒。   一个平民百姓,竟有如此气魄?   人被带走了,姜小乙摇摇头,回了侍卫营。   另一边,戴王山将这商贩模样的人押回密狱,自己则前往内廷,面见刘行淞。   上午刘公公陪同永祥帝在千秋殿听永恩禅师的讲经会,此时刚回,趴在榻上,由几名宫女伺候,为他按摩解乏。   “刘公公。”戴王山来到他身旁,“您让我查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   “哦?说来听听。”   “这是个近几年在民间兴起来的野教,属下了解的大概有这些……”戴王山在刘行淞身旁说了一通,刘行淞闭着眼睛听完,嗯了一声,道:“也是因为六部的几个老头子搭上了此教,我才有了点兴趣。”   戴王山:“他们那个教主属下也查到了,此人名叫王胜,原是个农民,在之前的灾荒里活了下来,自称开了什么神智,便创此教派。这人有些疯疯癫癫的,应是早年精神饱受摧残,生出了点幻相之力,不值一提。也不知道内廷那些老爷们信这种货色做什么,还捐了那么多钱。”   “这你就不懂了。”刘行淞冷冷一笑,“山河异变,人心鬼祟,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耀武扬威的大官背地里,心有多虚。”   戴王山奉承道:“公公说的极是。”   刘行淞:“你再去见一见这个教主,看看他是真疯还是装疯。”   戴王山试探道:“若是真疯……”   刘行淞:“真疯就为民除害吧,这世道不需要再多一个疯子了。”   “那若是装疯……”   “装疯?”刘行淞的脸上露出精明的笑意。“手能伸到宫里,说明此教在民间已颇具规模,那教众所捐的功德款项,怕也不是小数目了。而且,杨严送进宫的那个永恩禅师,最近深受陛下宠爱,今年已给他拨款十几万两银子举办法会。不能让他们再嚣张下去了。这教主若是个聪明人,嘴皮子利索点,肯为我所用,我或许可以为他安排一下。”   戴王山恭敬垂首。   “属下明白了。”   另一边,姜小乙垂头丧气回到营内,正好看见肖宗镜和谢瑾从里面出来。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他们要回营,她何苦出去给自己找麻烦呢?   姜小乙多日不见肖宗镜,很想过去与他说几句话,可她内心又对谢小王爷有几分顾忌,不敢轻易上前。   肖宗镜和谢瑾走了过来,姜小乙刚准备行礼,谢瑾竟主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姜小乙。”谢小王爷道。   姜小乙如临大敌,俯首道:“属下在!”   谢瑾道:“之前是我误会了你,看来宗镜说得没错,你果然有些实力。军饷一案你功劳不小,陛下甚为欣慰。我们已在陛下面前为你进言请赏,你说吧,想要些什么?”   啊?   姜小乙惶恐道:“能为陛下分忧是小的祖上积德,断断不敢邀赏!”   谢瑾对她这番态度十分满意,破天荒地冲她笑了笑。   “难得你如此忠心,不过君无戏言,你有什么想要的,不用顾虑,可以大胆提出来。”   姜小乙完全没想过此等场景,偷偷往后看。肖宗镜背手站在谢瑾身后,淡淡地看着她,并不发话。姜小乙挠挠脸颊,小心道:“那个,明日属下与李临外出采办,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在外多留一天?”   谢瑾听了她的要求,漂亮的眼睛先是露出几分疑惑,随后竖眉叱责。   “荒唐!这叫什么赏赐,你难不成将朝廷的封赏当作儿戏了?”   姜小乙慌忙赔罪:“小的不敢!”   她心说我什么都不要,您老人家可赶快走吧。   谢瑾冷哼一声,道:“没想到还真让你猜对了。”   猜对?谁猜对什么了?   正思索着,她的视线里忽然多出一样东西,这是一块白玉牌,半张手掌大小,四周雕刻精美纹路,中间是个令字。姜小乙抬头,谢瑾高高在上看着她,肃穆道:“这是吉祥令,本是皇家之物,只有受到陛下赏识与信任的功臣才能获此赏赐。身佩吉祥令者除了不能接触内廷和后宫以外,可以随意进出皇宫。宗镜了解你,提前替你求了这个。但你要记着,不管你从前在外什么样,但你已进了宫,玩心就要收一收!”   姜小乙看向肖宗镜。   “大人……”   肖宗镜:“小王爷的赏赐,你就拿着吧。”   谢瑾不满道:“我说过在营内不要这样叫我。还有,这不是我的赏赐,这是陛下的赏赐!”他把吉祥令放到姜小乙手里,又是一番叮咛嘱咐,要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朝廷和陛下尽忠效命。姜小乙一一应下。随后,谢瑾同肖宗镜离去,边走边谈起别的事来。“……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可别忘了,这次你要再不去,我就拿刀架着你去!”   肖宗镜看他一眼,谢小王爷意识到自己武艺不精,恼羞成怒道:“我架自己脖子上!”   两人越走越远,只剩下姜小乙手持吉祥令,独自愣在当场。   “真是令人嫉妒!”肖宗镜和谢瑾走后不久,李临和江存书还有周寅从营房中出来,李临盯着吉祥令,脸拉得老长。“大人怎么不带我去查案,我一定也能完成任务!”   周寅冷着脸看他:“不要质疑大人的决定。”   “这宝贝东西快给我看看。”李临把吉祥令抢了过来,周寅提醒他:“你别胡闹,那是小乙的东西。”   姜小乙倒不在意:“你们看吧,又看不坏。”   李临好奇地把吉祥令翻来覆去研究,对着太阳晃了晃,道:“这雕工可真好,不愧是皇家的物件。哎?你们看这里,好像有个暗刻的图案。这是什么?倒放的桃子……?”   江存书:“什么桃子,那是树叶。”   李临:“什么叶子的叶尖有这么长?”   江存书:“菩提叶。”   姜小乙拿回令牌,自己对着天空看了一会,果然有暗刻的叶子图案。   这是菩提叶?   李临想到什么,小声道:“哎,我听说千秋殿后面有一座菩提园,为了保暖,全部用贝母贴着房璧,每年维护的费用就要数十万两银子。园中四季如春,种植菩提树和各种花草,四周挂满了七宝法器,景色美得像仙境一样。”   姜小乙从没去过内廷,但她知道有菩提园这个地方,据说是永祥帝平日参禅悟道之所,只有他的亲信和极少数几名高僧能进入,其他人均不能靠近。   “不要议论这些事。”周寅严肃道,“李临,注意自己的身份。”   李临撇嘴:“你凶什么,现在又没外人。”   姜小乙收起吉祥令,她还有另外一件好奇之事。“刚刚大人们讨论的是什么事?为何谢大人要威胁肖大人?”   李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凝郡主的生辰马上要到了,他这是逼着肖大人去祝寿呢。这两年肖大人四处奔波,很久没有去看望凝郡主了。”说着,坏笑两声。“谢大人这根红线牵得真辛苦啊,哈!”   周寅:“李临!”   “你吼个屁,有劲没处使就去练功吧。”李临冷哼一声,抓着姜小乙。“咱们不理他,我也有东西犒赏你,跟我来!” 第47章 给小仙女选礼物。   姜小乙被李临带来外院。   听他说, 他前一阵子又抄了一个户部官员的家,此官的六姨太以前是开酱卤饭庄的,手艺颇精。他家中地窖里还有不少存货, 全被李临带回侍卫营, 分了个七七八八。   那时姜小乙还没回来,李临特地留了一份, 他把酱货和偷藏的桂花酿一并交给她。   “趁着大人不在,你快点吃。”   姜小乙:“你还真是会享受。”   李临笑道:“人生苦短,要懂得苦中作乐才是。”   姜小乙抱着食物,问道:“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呢?”   李临:“他最近经常跑兵部, 想来还是在忙青州军的事吧。”说到这,他想到什么。“不过,上次丰州案那个重明鸟,大人好像也颇为上心, 一直命人查他们与各路叛军的关系。”   姜小乙忙问:“查出什么了吗?”   李临:“目前还没什么消息。好了, 你吃你的吧,我得去巡逻了。”   李临离开后, 姜小乙回到房间,打开桂花酒和酱肉坛子, 瞬间香气充斥整间屋子。桂花的清香和酱肉的厚重交叉相叠,姜小乙深吸一口气,一时神灵俱满, 什么事都懒得想了。   她半开着窗子, 一边赏月一边品尝美食,心旷神怡。   不知过去多久,她忽然听到院中传来脚步声。也是奇了,她光听这声音便能辨别出这是肖宗镜。她怕李临的“私藏”被发现, 慌忙去关窗子。结果要合上的一刹,四根手指从外伸进,往上一挑。   两人窗里窗外,四目相对。   姜小乙没控制住还打了个嗝。   肖宗镜伸出另一只手,点了点,姜小乙顺着他指的方向摸摸自己的脸,撇下一块肉渣。   “……大、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肖宗镜淡淡道:“我的营地,我不能回?”   姜小乙赧然垂首。   “大人说笑了。”   她将肖宗镜迎进屋。   肖宗镜坐到桌旁,姜小乙喝了酒,脑袋晕晕乎乎的,问道:“大人,你要吃酱肉吗?”   肖宗镜失笑道:“这就不必了,你给我泡壶茶吧。”   “好。”   姜小乙忙着烧水泡茶,肖宗镜在旁问道:“你明日要出宫吧。”   姜小乙应道:“是,我与李临出宫采办,大人有什么事吗?”   肖宗镜微微叹了口气。   “有件事恐怕要麻烦你。”   “不敢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肖宗镜放下茶盏,将一样东西拎到桌面上,姜小乙这才注意到他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裹,看起来颇为沉重。她一听到包裹落桌的声音,就知道里面是金子。   肖宗镜:“这里有五百金,你去帮我买点东西。”   好家伙,姜小乙眼睛睁大,五百金!什么东西要这么多钱?   “……大人要买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肖宗镜无奈道:“凝儿的生辰要到了。”   姜小乙身体微微后仰。   “哦,是给凝郡主的生辰礼物。”   “没错。”   姜小乙不自主挑挑眉:“原来如此,那确实要花点心思的。”   肖宗镜看过来一眼,目光同往常一样平静随和,掩不住的是深深的疲惫。   姜小乙本扬起了点好奇又好事的气焰,结果被这一眼轻轻松松打消,她乖乖道:“大人,你得给我点方向,五百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我怕花错地方了。你说你看着凝郡主长大的,她平日喜欢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肖宗镜想了想,道:“凝儿性格温顺善良,心思又极为精巧,我虽陪伴她长大,却也称不上十分了解她。她今年才满十六岁,想来……应该会喜欢些漂亮的物件吧。我也不懂这些,只能找你帮忙了。”   姜小乙道:“帮忙谈不上,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您放心,礼物包我身上了,保准郡主满意。”   肖宗镜:“好。”   姜小乙原本以为肖宗镜交代完这件事就要走了,没想到他接着饮起茶来,似乎想把这壶茶喝完了再走。姜小乙有点后悔没把水多烧一点……   她坐在一旁,低着头,两脚在地上画弧。   “其实,我的生辰也快到了。”她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我师父春园真人是在冬天捡到我的,就把我的生辰定在立冬了。”   肖宗镜低声道:“那的确快到了。”   姜小乙从怀里取出吉祥令,扭头道:“大人送了我这个,就当是生辰礼物了,我很喜欢。”   肖宗镜淡淡一笑,道:“这不是我送的,这是陛下的封赏。”   姜小乙:“是大人向陛下讨的,那就是大人送的,您怎么想到帮我要这个?”   “知道你不喜欢一直待在宫里。原本陛下要提你的官职,但我想你应该对做官不感兴趣,便向陛下讨了吉祥令。”他顿了顿,又道,“但谢瑾说的也不无道理,你既然已经入了宫,便与从前不同了。你在宫中的身份不宜被江湖人知道,否则保不齐会有危险。”   姜小乙:“我会小心的。”   肖宗镜点点头:“那就好。”   他说完,又默不作声喝起茶。   姜小乙看他神色,好像在想什么事,十分入神。   她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这次从丰州回来后,肖宗镜比之前沉默了许多,笑的次数也远不如在之前多了。不经意间,总能看到他眉头微蹙,嘴唇紧抿,整个人越发深沉凝重。   姜小乙垂下头,手指抠了抠凳子的边沿,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讲什么都多余。最后,只是跟他一道,在这深宫的黑夜里静静沉沦。   翌日。   姜小乙与李临例行出宫采办。   刚出宫门,李临迫不及待奔往十八香会他的小情人,与姜小乙约定晚饭时再见面。   姜小乙前去给凝郡主买生辰礼物。   天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贵重物件,五百两黄金听着多,真想花光,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姜小乙在城东的一家首饰铺里挑挑拣拣,看了一圈仍不满意。   “有没有再像样点的?”   店铺掌柜姓赵,也是个阅人无数的行家,他打量姜小乙,这小公子虽衣着一般,朴实无华,但言语中的确透露着有钱的底气,便堆着笑脸道:“有有有,公子里边请。”   赵掌柜将姜小乙带到后面,拿出私藏。   “公子看看这些,可有合眼缘的?”   姜小乙随意一瞥,拿起一件水滴形状的琥珀坠子。   “这是什么?”   “哎?这怎么在这。”赵掌柜也有些诧异,把坠子收起来。“这个是贱内的东西,前些日子以为丢了,还闹了一场。许是放错了,公子看看别的吧。”   姜小乙再看盘中,又被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哟,这珠子可真够亮的。”   “公子好眼力!”赵掌柜兴奋道,“这颗可是正宗的东洋海珠,东边现在战乱频繁,采珠船都进不来,东洋海珠的货源已经断了很久了。现在整个市面上像这种大小和成色的珠子,找不出一百颗!”   姜小乙笑了。   “别吹了,说价。”   “此珠五十金。”赵掌柜捋捋胡须,“公子绝对找不到比这更良心的价格了。”   姜小乙拿着珠子看了一会,珠子有指肚大小,光泽鲜亮,泛着金光,的确质量上佳。   东洋海珠……   姜小乙脑中一闪,有了主意。   “五十金有点高了。”她放下珠子。“我出十五金。”   赵掌柜登时脸一拉,把珠子也拿回去了。   “公子另寻他处吧。”   “你别急,我的要求还没提完。”姜小乙笑道,“十五金一颗,我要三十颗。还有这块碧玉,给我雕成半开莲花,二十七颗珠子做颈珠,中间玛瑙相连,莲花做吊坠,下面再挂三颗珠子。我要最好的工艺,十日后我来取。这整条项链,我算你五百金。”   赵掌柜哈哈大笑:“公子还是莫要开玩笑了,小店供不起您这尊大佛,好走不送!”   说着,后面上来两个家丁,要把姜小乙赶走。姜小乙当然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她出手迅疾,点了两个家丁的穴道。赵掌柜惊道:“你、你要干什么?!”姜小乙把赵掌柜按回椅子里,两手圈住他。   “我出这个数,你的本金绝对回来了,没准还能小赚一点。”   赵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怎么可能回本!我亏大了,不卖!”   “你这珠子是真货。”   “当然是真货!东洋海珠几乎没有货源了,我怎可能如此贱价卖出!”   姜小乙微微一笑,附下身,在他耳旁轻声道:“东边的确战乱频频,但货源可没断。平常人不知情,小爷我清楚得很,现在整条东海岸线都在青州军的控制下,他们扩张势力需要大笔银子,差不多垄断了全部商船,包括采珠船。不过因为官家围追堵截,他们渠道封闭不好出货,价格反而比往年压得更低,我说得对不对?”   姜小乙从前就在黑市里倒卖消息,对这些路子可以说是十分熟悉。   赵掌柜眼神漂移。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姜小乙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收青州军的货!”   赵掌柜一口否认:“你莫要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青州军的货!”   姜小乙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我看你也算有几分见识的,瞧瞧,认识这个吗?”她把吉祥令放到桌上。   赵掌柜斜眼一瞄,眼睑顿时打了个颤。   “这……”   “你是现在小赚一点,还是等我带人抄了这里,自己拿珠子回去做?”   赵掌柜牙关紧咬,思索片刻后,立马换了一张笑脸。   “大人莫动怒,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样吧,不用十日,七天!七天后您来取货,包君满意!”   姜小乙也笑了,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我无意责怪。商人逐利是本分,所谓富贵险中求,想发财,总要担点风险的,咱们七日后见了。”   解决了凝郡主的生辰大事,姜小乙无事一身轻,在天京城里闲逛起来,一直玩到傍晚。   她来到与李临约定的酒楼,包下当初的情竹间,叫了一桌好菜,自己先吃起来。结果一桌菜都吃了个七七八八了,还不见李临身影。她一边剔牙一边想:“该不会是醉倒在温柔乡里吧……”   不过这李临平日虽然吊儿郎当,却也不是个会享乐误事的人。   这时,店小二进来了。   “爷,楼下来了两个人,说要找你。”   “找我?”姜小乙往窗外探探头,果然有两个人在楼下等着。店小二凑过来小声说:“爷,他们是十八香的龟公……”   十八香的龟公?   姜小乙与店小二结了账,下楼去。   外面两个人见她出来了,凶神恶煞地迎了上来。   “你是不是姓姜?”   “没错,二位找我何事?”   “你那个姓李的兄弟在我们店赊了帐,他还不上,叫我们来找你,你替他还!”   姜小乙眉头紧蹙。   “他欠了多少?”   “二百两银子!”   “人在何处?”   “他已经被我们扣下了,你拿了银子我们才能放他。”   扣下了?姜小乙心道李临的武功虽不及肖宗镜,但也是比她强不少的,放到江湖上肯定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扣下了。   姜小乙道:“银子不是问题,不过我得看到我兄弟的人,否则你们空口白话,也没个凭据不是?”   两个龟公相互看看。   “行,你跟我们来!”   姜小乙途中去钱庄取了银子,随两名龟公前往十八香。   要说十八香,在天京也是个极有名的地界,天京城中妓院不少,都没法跟这里比。十八香建在朱雀湖中央,湖不大,没架设桥梁,想进去只能坐船,一程便是五两银子,就是进了香楼什么都不干,一来一去十两也没了,绝不是普通人消受得起的。   是以,来这的人通常都是非富即贵,老百姓只能隔着湖远远眺望,幻想着其中的旖旎风光。   姜小乙乘着船,吹着湖上冷水,微微发愣。   某一瞬间,她莫名想起了肇州,那里有一座景川湖,与这差不多大小。当年她与师父前去救济阴阳道的道友,正值饥荒最严重的时期,湖中饿殍无数,湖水粘稠发臭。再看这朱雀湖,连激起的水波都泛着绚丽的金光。这不禁让姜小乙产生片刻的疑惑——究竟哪座湖,才能代表世间的真实? 第48章 十八香的小凯子。   不待姜小乙多想, 一座精致小楼出现眼前,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金灯彩带月下飘舞, 丝竹管弦悠悠飘来, 人尚未进楼,先醉了几分。   “果然是个好地方。”姜小乙赞叹。   龟公得意道:“算你识货!不过我们这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你要是欠钱不还,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姜小乙睨了他一眼,上岸,步入楼中。她来不及欣赏那些莺莺燕燕, 便被龟公带到后面。这湖中小岛规模不小,他们在亭台楼阁中绕了几圈,走了近半炷香的时间,终于来到一间屋子前。屋门口堆放不少器具, 看着像是楼内刑堂。   姜小乙隔着老远就听到屋内有女子哭诉。   “求秦妈妈不要为难李郎, 他是熟客,包钱往常都是年底才要, 您临时讨要,他准备不周也情有可原。他绝不是欠账不还之人, 还请秦妈妈放开他吧!”   另外有一蛮横声音说道:“我定价,他出价,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出不起就别来, 自有出得起的人找你。”   姜小乙进入房中, 环视一圈。屋里有十来个打手,中间是五花大绑被人放倒在地的李临,他身边还有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想来就是他的小情人了。   上座有个老鸨模样的女人, 一脸戾气地看着下方。   姜小乙见李临没有受伤的迹象,放下心来。李临看到姜小乙,似乎也觉得自己这境况有些丢人,不由埋下头。   “你就是他兄弟?”老鸨发问,“银子带了吗?”   姜小乙把沉甸甸的银袋丢过去,龟公拆开查看,二十两的大银锭,足足十一个。他疑惑道:“多了一个……”   “多的银子给我兄弟今晚消遣用。”姜小乙冷笑道,“亏了你们这里还号称温柔乡,却让人过得如此不舒心。开门做生意要讲诚信,懂人情。若是店大欺客,不讲道理,别看你现在多大的买卖,小心转眼成空。”   老鸨别的不论,见姜小乙出手阔绰,立马笑起来。   “瞧爷说的,提前讨银子也非我所愿。近两年生意越来越难做,我这周转不开,为保住楼里这些姑娘,我也是不得已为之。哎,你们愣着干嘛,快给李公子松绑,谁让你们粗手粗脚绑那么结实的!”   李临被松了绑,却没有马上站起来,姜小乙瞧着不对,过去把他搀扶起来。   “……你没事吧?”   李临摇头,他额上有虚汗,脸色十分难看。   “李郎……”那花妓担忧地看着他,李临冲她温柔一笑。“绿柳,我不要紧。”   老鸨像模像样地赔罪道:“李公子,多有得罪了。”   李临冷哼一声,老鸨又对绿柳道:“柳儿,快带二位爷回房吧,好生伺候着。”   绿柳引领他们来到自己的闺房,李临坐到桌旁休息,绿柳则去准备茶酒点心。   姜小乙关好门,小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临沉声道:“我本与老鸨说好,一年二百两银子包下绿柳,往年我们都是年底算账。但前些日子绿柳被一个官员家的公子哥看上了,要讨去做妾,绿柳不愿,这老鸨便临时要钱,坐地起价,还给我下药,让我出丑。”   “下药?那你身体可有不适?”   “我没事,药量下得很有分寸。唉,我出门在外已经很注意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中招的,这伙人真是好手段。”李临愤恨道,“老鸨狗眼看人低,着实可恨!那所谓的贵公子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通政司参议罢了,待我回去好好查查他!”   姜小乙有心宽慰他,帮腔道:“查,狠狠地查!要是查到贪污受贿就弄死他们!”   李临果然被她逗笑,道:“这话我跟别人不能说,但与你说没问题。现在的大黎,这种事一查一个准,全看谁倒霉。你也知道,我们大人最厌恶这些贪官污吏,我要有心弄他,他绝对跑不了。”   姜小乙拍拍他肩膀。   “先别想这些了,出宫机会难得,你还是抓紧时间与绿柳姑娘快活一番吧。我不打扰你了,明日午时,咱们情竹间见。”   “小乙。”李临叫住她,“多谢你前来帮忙,这银子我回宫便还你。”   “好说。”姜小乙潇洒一摆手,转身离去。   绿柳的闺房在十八香深处的一幢小楼里,姜小乙出来后一时绕向,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竟越走越深了。   路过一片小竹林,她听到有人唱曲,声音清幽婉转。   “轻移莲步小园中,绿柳浓烟叠叠重……”   这是闽州小调《牡丹亭》的唱段。   姜小乙不禁停住脚步。   她师父是闽州人,她在闽州生活了好多年,听到熟悉的调子,心中倍觉亲切。   她驻足聆听,没想到还没听几句就被人打断了,一人骂道:“唱什么唱,还不快些干活!今日的药呢?”   那人软绵绵道:“今日奴家求签,说是夜里不宜劳作,明日再说吧。”   “呸!干活还求签?!你给我起来!前院有几个小蹄子不懂事,你快去处理了!”   他叫不动那人,气得咬牙切齿,开始棍棒伺候。他下手颇重,一下一下听得人心惊肉跳,却始终不闻讨饶之声。   姜小乙悄悄走过去,看到一个护院模样的男人正拿棍棒打人泄愤。被他打的那人穿着一身大红裙子,蹲在地上,双手捂着头,一声不吭。   出于对刚刚那首小曲的喜爱,姜小乙果断走了出去。   “住手。”   可能没想到有人来这,护院也吓了一跳,停下鞭打的手,打量姜小乙。   “你是什么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姜小乙冷冷道:“难道十八香的嫖客你都认识?”   “啊,原来是来玩的爷。”护院笑道,“这里是后院了,没花可采,爷怎么走这来了?”   “我走岔了。”姜小乙掏了块碎银扔给他。“我是来寻乐子的,不想见血行不行?”   护院接住银子。   “行行行,当然行!小的这就走,需不需要小的带爷去前院?”   “不用了。”   赶走了护院,姜小乙来到这人身边。   “姑娘……”   她叫了一句“姑娘”,那人缓缓转过头,姜小乙看清正脸,后背一紧。这分明是个男人!却穿着红衣,化着浓妆,一脸惨白膏粉,属实诡异。   这人被抽打一通,眼神里却不见丝毫痛苦惶恐之色,倒有几分慵懒,冷中带媚。   姜小乙经过初期的惊吓,慢慢镇定下来,她发现这人虽妆容夸张了些,可浓妆下的面容并不算丑陋,尤其一双眼睛,好像挑起的红色凤尾,亮得出奇。   他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二十出头,想来是十八香的男娼?   “你可真讨厌。”他懒懒开口。   “什么?”姜小乙一愣,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你在说我?”   “当然是你。”   “我讨厌?”姜小乙疑惑道,“我好心帮你,你不领情不说,还口出恶语,是何意思?”   “本就是奴家耽搁了,他打几下消消气也就过去了,谁叫你出来多管闲事了?”   “……”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姜小乙干笑两声:“行,是我多余了。”她拱拱手,“告辞。”   “站住。”   这人站了起来,他个子不算高,身材消瘦纤细,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和一头乌黑光泽的长发,身段举止都像极了女子。   他款款走来,围着姜小乙转了两圈。因为他刚刚口出不逊,姜小乙对他没多大好感,一直瞪着眼睛。他似乎觉得有些趣味,蓦然一笑,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呀?”   姜小乙没好气道:“你又如何称呼?”   他呵呵一笑:“奴家贱名紫嫣。”   连名字也像女人。   姜小乙道:“我姓姜。”   “原来是姜公子,公子莫要怪罪,刚刚是奴家失礼了。”紫嫣抿唇笑道,“后院久不来人,奴家一时不习惯,顶撞了公子,这里给公子赔不是了。”他扭来扭去,绕到姜小乙身后。“多谢公子解围,公子先别急着走,让奴家好好招待招待你吧。”说着话,他的指头轻轻搭在姜小乙的肩上。   姜小乙脖子一麻,拨开他的手。   “免了。”   “哦?公子生气了。”   “没有。”   “那怎不让奴家致谢?”   姜小乙仔细想了想,道:“你若真想谢我,就把刚刚那支曲子给我唱完吧。”   紫嫣听了这话,微微一愣。   “公子想听曲?”   “这曲子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姜小乙掏出最后一点银子。“钱不多,你可愿意?”   紫嫣看了她片刻,嘴角微弯。   “公子真是个憨人呢。奴家不要钱,公子愿意听,奴家便给你唱。”   他拿捏着姿态站到姜小乙面前,稍作调整,缓缓开口。   “轻移莲步小园中,绿柳浓烟叠叠重,双燕子掠晴空……”   虽然这人是怪了点,但他的歌声却十分动听。与寻常歌姬不同,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哀怨,多了几分婉转苍凉,到最后竟唱出一丝幽冥神秘的味道,让姜小乙莫名想起了儿时的种种经历。   姜小乙听入了迷,紫嫣唱完一段,许久不见姜小乙有反应,手中把玩长发,笑着道:“公子?”   姜小乙被他唤醒。“真好。”她诚心诚意道,“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牡丹亭》。”   “哎哟。”紫嫣显然不信,“公子真是说笑了,以前还有人说奴家唱歌像哭坟呢。”   姜小乙认真道:“你唱得不像他人那么深情,却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杜丽娘的故事本就由一场梦开始,有生有死,亦真亦假。”姜小乙说着说着,想起从前境遇,叹道:“人活着或许也是这样,偶尔想想过去,似幻似真,疯疯癫癫,也不知是替谁过了这些年岁。”   话说完,静了许久。   一阵凉风刮过,姜小乙蓦然回神,发现紫嫣神色稍浅,静静看着她。姜小乙感觉到那么一瞬间的冷意,也不知是因为这风,还是因为面前的人。   紫嫣自言自语般道:“奴家今日还求了一签,说是要遇贵人,想来也应验了。”   姜小乙:“什么都求签,你也够迷信了。”   紫嫣哎了一声:“举头三尺有神灵,公子可莫要不敬呀。”   姜小乙轻轻一笑,抱拳道:“不虚此行,多谢了。”言罢,她起身要走,紫嫣缓缓发问:“公子何时再来呢?”   姜小乙:“那就不知道了。”   她走了几步,听到身后轻柔幽咽的戏嗓。   “公子呀——”   姜小乙回过头,紫嫣俏影独立于绿色竹林中,涂着浓妆的脸藏于暗处,夜风一吹,火红的身影呈现刹那的绝艳,惊鸿一瞥,无双凄厉。   姜小乙被这画面激得心口一凉,竟不能言语。   风停了,紫嫣顶着怪异的妆容上前两步,唇角带笑,一双媚眼像是一首无声的歌,静待她的回音。   姜小乙忽生感触,莫名来了句:“那就……七日后吧。” 第49章 风雨欲来全是事!!!!!……   离开十八香, 姜小乙一路向客栈溜达。   路上碰到几个沿街乞讨的难民,她身上已经没有银子了,便掏了点铜板丢过去。   当今世道, 就算是皇城脚下安安稳稳有营生的百姓, 一年收入往多了算,也不过十余两银子, 只够去十八香坐一趟船,还不够达官贵人们一顿饭的开销。而但凡跟宫中沾边的,就算是李临这种小小的侍卫,只要有足够的门路和手段, 也能攒下不少银两,供其玩乐。   她站在街道旁,看着几个公子哥从难民身边走过,有说有笑。她环顾四周, 恍然觉得这世间好像被切割成了无数块, 中间的无形壁垒,足以使人对面不见, 充耳不闻。   她去到盛坊布庄,让掌柜帮忙邀约达七, 明日见面,之后回到落脚的客栈,饱饱地睡了一觉。   翌日午时, 她与李临准时在饭庄碰头, 两人吃好了饭,将采办的正事办完,准备回宫。   姜小乙对李临道:“你先回去,我再去买点东西, 稍晚一些。”   送走李临,姜小乙前往盛坊布庄。一进门,掌柜的便招呼她往里间走,道:“七爷已经在等您了。”   他们来到内院正房门口,姜小乙隔着门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她看了一眼掌柜,后者敲敲门道:“七爷,您的客人到了。”   达七来开门,见到这双久违的飞燕眼,姜小乙不禁一笑。   达七叼着烟杆,也扯了扯嘴角。   “来,进来。”   姜小乙进了屋,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男子年纪不到四十,体态偏瘦,乌发高束,身穿墨绿色直襟长袍,系朱红腰带,上嵌着一块品质上佳的翡翠。他容貌清俊祥和,面带微笑,双眼精良,透着一股世故聪慧之气。   “我帮你引荐一下,这是盛坊布庄的大东家,我的结拜大哥文鉴成。大哥,这是姜小乙,是值得信任的朋友。”   文鉴成的名字姜小乙很早就听达七说过,他与达七从小相识,达七出身贫寒,儿时总做些小偷小摸的脏事,后来惹到仇家被人追杀,被文鉴成所救。彼时文鉴成也只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他爹是当地有名的富商,不过因为他是小妾所生,不被正室所喜,在他爹病逝后就被扫地出门了,正巧路上搭救了达七。   两人就此搭伴,文鉴成本就是个有手段的人,加上达七也是脑筋灵活,两人合力之下,没过多久年便将生意重新拿回手中,从此越做越大。   姜小乙朝文鉴成拱拱手,道:“文大哥。”   文鉴成冲她笑了笑:“我经常听阿七说起你,别看他从小就在江湖里厮混,其实朋友并不多,主动介绍我认识的,你还是第一个。”   姜小乙看达七。   “是吗?”   达七哼哼两声,靠在椅子里,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几人坐下聊了一会,原来是近些年战乱越发频繁,文鉴成有意将生意都转到北方来,这一趟是过来买宅子的。   姜小乙道:“天京城虽然是整个大黎守备最完善的地方,可说危险也危险,毕竟所有叛军的最终目标都是这里。”   文鉴成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但我的老家是个小城,位于青州南边,驻军薄弱,被打下来是迟早的事。等城破了再想出来就难了。我想现在关几家店,带着我女儿小青来天京保几年平安。”   姜小乙道:“那也好,等事端过去,再寻出路就好了。”   文鉴成一叹,遗憾道:“就是可惜了那边的生意。”   姜小乙:“东边战乱这么严重,生意还好做吗?”   文鉴成与达七相视一眼,笑道:“那就得看是什么生意了,光靠卖布当然赚不了多少。但是所谓‘战鼓一响,黄金万两’,只要打起了仗,就意味着无穷的钱财在流动。青州军造反需要大笔的银子,私下里的黑市交易层出不穷。现在有点门路的商人都在想办法捞钱,里面也有不少官员呢。”   姜小乙:“竟还有官员?”她倒是知道黑市里有人买卖青州军的货物,譬如城东首饰铺的赵掌柜,只不过她不知竟还有官员牵扯其中。   “当然了。”文鉴成笑道,“全大黎数下来有几个忠臣?大家都在为自己谋好处,毕竟就算王朝崩塌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   达七抽了口烟,看向沉默的姜小乙,道:“你以为,我之前跟你说的都是玩笑话吗?”   姜小乙想起他当初言论——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必将改朝换代。   她挠挠下巴,闷声不吭。   文鉴成理了理衣裳,道:“我这还有其他事要做,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达七懒得动,还是姜小乙将文鉴成送走了。   回到房间,两人干坐了一会,姜小乙无意识地叹了口气,达七皱眉道:“你怎么越发老气横秋了。”   姜小乙摆摆手,问道:“你为何突然将文大哥介绍给我认识?”   达七:“也没什么,正巧你们都在天京,就安排你们见一面,多个朋友也多条路。怎么,你不想认识他?”   姜小乙道:“哪里,文大哥是七爷过命的兄弟,七爷能把他介绍给我认识是看得起我。”   达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可惜我一片真心换不来同等相待,有些人用得着别人的时候殷勤款款,用不着别人的时候翻脸比翻书还快。进了个宫,攀了根高枝,过往情谊就屁也不是了。”   姜小乙听着这套风凉话,笑道:“七爷别气,我这不是一回京就来找你了?而且,我有重要消息要告诉你。”   达七蛮不在意:“什么消息?值几个子儿?”   姜小乙:“你听来就知道了。”她将发生在丰州的事讲述给他听。达七起初还窝在椅子里听,到后面不由坐直了,聚精会神,烟都不抽了,惊道:“重明鸟……疯魔僧,原来白衣相士就是刘桢?哎呦喂,这伙人当真可以啊!”   姜小乙怒道:“他们的消息你随便卖!我一文钱都不要!只盼有谁能抓住这群恶贼,给我出口气!”   达七看她气急败坏的脸,哼笑一声。   “恶贼?我发现你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像个蠢官了,这可不是好事。”   姜小乙静默片刻,又道:“总之消息我已经给你了,你自行处理吧。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你可听过一样叫‘观果’的东西?”   达七:“观果?没听过,你从哪听来的词?”   姜小乙无奈道:“别提了,十殿阎罗逼着我查的,查不到就要找我的晦气,你快帮帮我想想办法。”   达七道:“好,我记下了,给我点时间,我会帮你打听清楚的。”   又闲聊了一会,姜小乙告别达七,返回皇宫。   等她回到侍卫营时,天色已晚。   肖宗镜的营房还亮着光。   姜小乙悄悄走过去,她怕屋里有谢瑾,先趴在门口仔细听了一会。   “进来,别像做贼一样。”   姜小乙缩缩脖子,推开门,肖宗镜坐在桌旁,桌上有笔墨,似乎正写着什么。   “大人。”   见姜小乙来了,肖宗镜收起纸张,道:“我还以为你得了令牌,怎么也要在外面玩几天,竟然这么老实按日子回来了?”   姜小乙笑道:“大人在忙?”   肖宗镜:“没,叫你办的事都办妥了?”   姜小乙:“当然办妥了,我选了一条项链,漂亮极了,郡主定会喜欢。”   肖宗镜:“那就好,凝儿生辰在下月初,到时安王会在府邸举行宴会,他请了天京城最好的戏班子,你若喜欢看热闹,就一起来吧。”   姜小乙欣喜道:“好啊。”   她汇报完任务,本该走了,可又有点不想动,便没话找话道:“大人最近在忙什么,都没怎么回过营。”   提起这个,肖宗镜平静的脸上多了几分沉重的色彩。   “青州贼军日益猖狂,半月前先后攻占了柞津,蓬德两城,与青州城一起形成了三足相抵之势。贼军早已占据东南海岸线,现在前方又有这两城做防,大大增加了讨伐的难度……”说着,他目光一沉,“而且,那先锋贼将已经坑杀了近六千名百姓,实是丧心病狂!”   姜小乙:“先锋贼将是谁?”   肖宗镜:“是青州军首领周璧花费重金从西域请来的一个外族人,名叫丹木基。据查,当年他的部族在与大黎人争夺耕地的斗争中被杀光了。他是个幸存者,对大黎有着极深的仇恨。前线将领称,此贼用兵十分邪门,而且恣睢残暴,嗜杀成性,待大黎百姓毫不留情。”   姜小乙:“怎能任由他们肆虐,杨亥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肖宗镜:“杨将军在抚州被匪祸绊住了手脚,还要一段时日。目前朝廷正在征兵,筹备军饷粮草……此次我们必须一击即胜,我们已经拖不起了。”   姜小乙万万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问话,竟把气氛引领到当下的地步。   她安慰道:“大人不必忧虑,一定有办法的。”   肖宗镜淡淡一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他应该是在忙,虽然他没有赶她走,但刚才他明明就在写些什么,自她进来后就没再动笔了。   姜小乙不再磨蹭,识趣道:“那我就不打扰大人了。”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往榻上一倒。躺了一会又爬起来,四肢并用来到窗边,开了个小缝偷偷往外看。   肖宗镜房门关着,除了油灯的光影什么都看不到,可她还是想看。   长夜漫漫,灯影阑珊。   深宫将一切光影声响都压至最低,这里的生活就像一幅幅静谧的图画。对姜小乙而言,从小窗缝隙向外望的夜景,不知不觉间已牢记脑海,烙印在她灵魂最深处。   逛逛街,巡巡逻,吃吃喝喝。   眨眼间,七日已经过去了。   姜小乙一早离了皇宫,前往城东古玩铺子取项链。没曾想大门紧闭。姜小乙暗道这不会是被她吓唬一下就卷铺盖走人了吧。她拍门板,过了一会来了一个老仆,姜小乙说明来由,老仆引她入内。   “已经全部按照公子的要求完成了,请的是天京城最好的工匠。”   “赵掌柜呢?”   “在后面。”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们怎么还不开店?”   “这,唉……”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后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姜小乙瞬间提防。“嗯?!怎么回事!”老仆忙道:“没事没事,是夫人,老毛病了。”   姜小乙谨慎走过去,只见掌柜的捧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檀木盒从后面跑了过来。他像是刚刚经历一番恶斗,脸上伤痕累累,仔细看,还被抓出三道红印子,还淌着血,实在惨不忍睹。姜小乙看乐了,道:“赵掌柜,这是怎么了?与夫人吵架了?”   赵掌柜苦不堪言,道:“大人就别取笑我了,您看看项链可符合要求?”他打开盒子,金光灿烂,贵气逼人。姜小乙拿起项链看了看,做工精致,巧夺天工,佳品无误。   她检查完毕,满意地将项链放回盒子。   就在这时,里屋又传来一声惨叫,姜小乙虎躯一颤,盒子险些摔倒地上。   紧接着,一个女人在三四名下人的阻拦下冲了出来,她衣冠不整,妆发凌乱,脸颊透着激烈的红光,双眼中是极尽的疯狂。“还给我!”她对院中的其他人视若无睹,死死盯着赵掌柜。“还给我!”“夫人,夫人!”下人们拉住她,不让她再向前一步。赵掌柜道:“还不快把她关起来!”   “你会遭报应的!哈哈哈!你别以为你能关得住我,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我自有灵仙保佑!你们这群邪灵嚣张不了多久了!你们最终都会下地狱的!会下地狱的!”一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中,姜小乙仍能听到她疯狂的嘶喊。   她看向赵掌柜,他眼中泛红,似是有泪。   姜小乙不好再问人家家事,拿了项链,与之道别离去。 第50章 仙女下凡,猴王出世!   姜小乙没有忘记与紫嫣的约定, 离开首饰铺后,前往十八香。她给老鸨付了钱,说明来意, 周围几个姑娘听了在旁调笑。   “爷原来是个走旱道的, 真是可惜了。”   姜小乙道:“我只是来听个曲。”   “姜公子。”   姜小乙回头,笑道:“原来是绿柳姑娘, 烦请姑娘带我过去吧。”   走在粉香四溢的小路上,绿柳因为先前之事向姜小乙道谢,姜小乙道:“李临是我的好兄弟,他的忙我当然要帮。对了, 那紫嫣是什么人,姑娘可熟悉?”   “紫嫣?他来十八香不久,是自愿进阁的。”绿柳轻声道,“娼馆做大了男女皆收。不过……他性格很古怪, 喜欢挑客人, 高兴的时候,男女老少皆可, 没兴致了,多少钱都不做。秦妈妈屡屡发火, 命人教训他,他也无所谓。本来秦妈妈想将他贱卖了,后发现他有一手制药的本事, 才把他留了下来。”   “制药?”   “嗯……”   他们再次来到那片僻静的小竹林, 绿柳指着里面的小屋道:“他就住在那里。”   姜小乙四下观察,这里虽不如前院那么花红影绿,纸醉金迷,倒也别有一番畅幽之感。   “谁啊?”   她刚刚踏入院中半步, 就听见小屋里传来问话。   姜小乙道:“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木门轻轻打开,没见人影,先见火红的衣角。   紫嫣半倚着门,腻声道:“哟,原来是姜公子来了,看来今早的签又应验了。”他微微一笑,让开身子。姜小乙进入小屋。紫嫣的闺房比起绿柳的更为夸张,丝绸彩带挂了满屋,花里胡哨。姜小乙注意到在角落里有一张小桌,桌子上放着药臼,旁边还有几把切药的小刀。   桌子中间摆着各种各样的神像,佛道均有,还有些叫不出名的野路神,甚至连夫子像也立着。   姜小乙不禁道:“你……信的东西可够杂的了。”   “奴家有所求,自然各路神仙都要拜拜的。”   “你有何求?”   紫嫣无奈道:“奴家的长辈去得早,留下了一大摊子奴家不喜欢的家业。”   姜小乙:“既然不喜欢,散了不就得了?”   “哪有那么容易呀,那么多伙计等着吃饭呢。”紫嫣叹了口气,又道:“不说那些恼人的了,想想就心烦。”   姜小乙觉得甚是奇怪,既然有家业,甚至还有伙计,他怎么还自愿进了娼馆呢?但是看紫嫣兴致缺缺的样子,似乎也不想再聊。姜小乙看到桌上那堆药材,又问:“之前那人打伤你了吗?有没有帮你叫大夫?”   紫嫣笑了一声,道:“说什么呢,奴家可没受伤。姜公子,你想饮茶,还是饮酒?”   “茶吧。”   紫嫣一扭一扭走过来,为她烧水泡茶。他的妆容还是那么浓艳,甚至比上一次更为夸张。   姜小乙道:“你为什么涂这么厚的粉?”   紫嫣摸摸自己的脸,笑道:“难道不好看嘛?”   “这……”   说不好。   紫嫣走到桌边,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哀怨地一叹气,道:“昨夜休息得晚,这张脸看着真老气。”   姜小乙不言,紫嫣回头。“怎么如此不解风情。”他晃悠悠来到姜小乙身边,弯下腰,脸往她那靠了靠,甜腻腻道:“姜公子,这个时候,你该安慰奴家呀。”   姜小乙接过茶盏,仔细想了想,道:“我认识一个人,他比你大许多,现在三十出头的年纪,笑起来眼角和嘴角都有细纹。但是,我却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紫嫣问:“是公子的心上人?”   姜小乙一愣,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   紫嫣:“哪个意思?”   姜小乙盯着茶杯,嫩绿的叶子在杯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   紫嫣看着她的侧脸,艳红的嘴唇微微勾起。   “姜公子……你好像什么都不懂呢。”   “不懂?”   紫嫣的手指在姜小乙下颌画了半圈,鼻子在她耳根轻轻闻了闻,忽然道:“姜公子,你说谎了。”   姜小乙一惊:“我说什么谎?”   “那日你说你是十八香的嫖客,是假话吧。”紫嫣捻起她的头发,一转一转地把玩。“公子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姜小乙不言,紫嫣轻声道:“奴家的鼻子可是很灵的。”   他紧贴着姜小乙的脖根,闻了又闻,这种清浅的鼻息让姜小乙觉得,仿佛是蝴蝶一下下停落在肩头。   他轻声道:“奴家还从没见到过,像姜公子这样的纯净之人……”姜小乙想让他离远点,一抬手,忽感指尖一凉,右手食指竟不知被桌子还是什么东西给刮破了。   “呀,怎么流了血,太不小心了。”紫嫣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手帕,轻轻擦拭。   伤口很小,很快就止住了,紫嫣将手帕放回怀中,拾起姜小乙的手指,要往嘴里送。   姜小乙一把抽掉,瞪着眼睛看他。   “你干什么!”   紫嫣捂着嘴咯咯笑,道:“公子,奴家很中意你呀,咱们莫要辜负良辰美景。”他拉起姜小乙的手,朝床榻走去。   姜小乙一动不动。   “我只是来听曲的。”   “别呀。”紫嫣笑得更加妩媚了,“今日就让公子瞧瞧奴家的真本事。”   姜小乙认真道:“你要不唱,我就走了。”   紫嫣与她对视片刻,松开了手,无聊道:“扫兴……”他出了门,再回来时,抱了一把月琴,与她面对面坐下。指头一拨,琴声如倾泻的碧珠,荡人心脾。“唉,舍本逐末,得不酬失,公子真是个蠢人呀。”   姜小乙听着小曲,喝着清茶,欣赏竹影映在窗上的姿态,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若是忽略紫嫣怪异的性格和夸张的妆容,他的形影身段,曲调唱腔,婉转通灵,轻盈通透,比很多经验丰富的歌姬更动人心。   姜小乙听着听着,目光不由被他的手指吸引。紫嫣的手十分好看,不像男人那么粗硬,反而削瘦纤细,又有力道,上下转动,灵活异常。姜小乙看了一会,忽然发现了什么,向前探身。她脖子越伸越靠前,紫嫣先是往后靠,后来实在无处避了,压下琴弦,将脸凑了过去。   “怎么,公子改主意了?”   姜小乙握住他的手腕,紫嫣挑挑眉,躲也不躲,由着她瞧。   “你的指甲怎么了?”   紫嫣的指甲与常人不同,有点尖,而且十分坚硬,原本应该清透的指甲盖却像被什么东西磨过一样,粗糙坚实,看不出血色。   “如此锋利,是为了弹琴吗?”   紫嫣笑道:“心情好时,自然是为了弹琴。”他抬起手,攀在姜小乙的脖子上,幽幽道:“心情差了,杀人也是方便的。”   姜小乙一愣,紫嫣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语气,听不出是不是玩笑。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奴家对于自己中意的人,一向都是讲实话的。”紫嫣的指尖缓缓游走,好像一把薄薄的凉刀,划过姜小乙的脸颊。他似是觉得姜小乙的脸蛋手感不错,摸得十分陶醉,缓缓起身,贴在她耳边道:“只不过,有些事奴家没有说得很直白,怕你们受不住……”   屋外竹影重重,细长的叶子被风吹得摇来摇去。   紫嫣的声音和动作,明明都是轻软的,可姜小乙却被一种莫名的气势震慑,一动不敢动,任由他抚摸。   一缕碎发刮过她的耳朵,紫嫣淡淡道:“刚刚曲子断了,奴家再给你弹过……”   在凄清的小调中,天色不知不觉已晚,小屋中的光线越来越淡,最终陷入昏暗。一曲终了,紫嫣起身,点了一根烛,缓缓走到桌边。   姜小乙掏出银子放在桌上。   紫嫣笑道:“奴家不要钱。”   姜小乙:“银子还是要收的,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十八香里,将来若出去了,有银子才有出路。”   紫嫣嘴角也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玄幽,拄着脸,轻声道:“好吧……”他将桌上的银子拾起。“虽然奴家并不缺钱,但这是公子的心意,奴家愿意收下。”   姜小乙:“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   紫嫣懒洋洋地靠在桌子上。   “公子何日再来?”   姜小乙看着他不说话。   紫嫣:“公子一直不肯碰奴家,好伤奴家的心呀。”   姜小乙一笑,道:“我这段时间可能有些忙,等我得了空就会来的。”   她这句话不是随口说说,她是真的打算再来找紫嫣。   虽然这男娼给她感觉十分古怪,但这古怪却不让她厌烦,反倒是有那么一点点说不出的神秘和吸引。   回了宫,正巧碰到肖宗镜,姜小乙将项链交予他过目。肖宗镜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会,道:“这莲花不错。”姜小乙瞪眼:“珠子!大人,这几十颗东洋珠子才是重点!”   肖宗镜若有所思道:“东洋珠子……”   姜小乙小心观察他脸色,考虑着要不要把青州军在黑市的种种交易告诉他。但其实说了也没用,这种事情太多了,成百上千,根本查不过来,也不可能堵得住……   正犹豫之际,肖宗镜淡淡一笑,将项链放回盒子。   “倒是很漂亮,女人家都喜欢这些东西?”   “当然喜欢。”姜小乙觉得当下气氛不错,趁机问道,“不知大人喜欢什么?”   “我?”他认真想了一会。“……茶?”   “大人真是稳重。”   肖宗镜挑眉:“话里有话。不过……”他顿了顿。“要真说喜欢的东西,你送我的那把剑确实不错,已经数次派上大用场。”   姜小乙眼睛一亮,肖宗镜又道:“你今日出宫一整日,不是只取了条项链吧?”   姜小乙:“大人,我碰到个怪人,明明是个男子,却做女人的打扮。不过他唱曲唱得太好,尤其是闽州的小调,我一听一整日就过去了。”   “哦,原来是听曲去了,看来你最近真是清闲了。”   “大人有新任务给我吗?”   肖宗镜没说话。   “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肖宗镜笑道:“还有五日便是凝儿的生辰了,不管有什么事,等过完生辰再说吧。”   深秋寒凉风中,时间飞速流逝,转眼便到了凝郡主生辰的这日。   宴会在傍晚举行,大概申时左右,肖宗镜回营招呼姜小乙。   安王宅邸离皇宫有些距离。当年永祥帝儿时被赶出宫外,多亏了安王的照料才平安长大。后来永祥帝荣登大宝,想招安王进宫共享尊荣,被安王婉拒。安王妃病逝之后,他就在城郊建了个宅子,种花种草,闲散生活。   姜小乙随肖宗镜来到这处宅邸,门外看不出特殊之处,仅有两名家丁看护,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微心园”三字。   步入宅院,才见到里面别有一番光景,曲径通幽,弯弯折折,姜小乙嗅到清香气味,再一转弯,看到一莲池。也不知安王从那寻来的珍稀品种,马上要立冬了,竟还有数朵莲花盛开。红色的灯笼顺着廊道挂了一条,红影印在池中,合着月光荡漾。   走了一路,虽不见什么名贵装饰,却处处给人清幽脱俗的高洁之感。   肖宗镜低声嘱咐道:“今日来的人多是朝中大臣,等下用膳你可能要站在后面等一等。”   “大人放心,我懂规矩的。”   “等开了戏就没那么多说法了,你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吃。”   他们步入堂中,已经来了十余人。姜小乙放眼望去,个个眼熟,都是宫里的常客,只有上座一位她没见过,此人半百年岁,两鬓花白,却是鹤发松姿,整洁清净。他穿着一身素雅长袍,未戴任何配饰,更加映衬唇红齿白,双眸黑亮。看周围人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想来这就是安王了。   他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谢瑾,他与安王站在一起,有七分神似,举手投足都透着贵气。   另外有一年轻女子,她转过头来,姜小乙眼睛微微睁大。   都说安王府的凝郡主容貌美丽,是天京城的明珠,今日一看,真令人大开眼界。谢凝也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和身旁的谢瑾并排而立,如同月桂树上悬挂的轻纱,超尘出世,清白无暇。她眉眼本就生得好看,更难得的是她年纪尚轻,又被安王照顾得很好,双眼透着未经世事的纯洁,惹人垂怜。   姜小乙感叹道:“这安王一家看着真像神仙。”   肖宗镜斜眼看她。   “大人,”姜小乙苦着脸,“小的觉得自己像是蛮夷之地的猴子!”   肖宗镜淡淡道:“猴子岂会说人语?你若真是猴,也该是个猴王。”   姜小乙深吸一口气,做恍然大悟状。   “原来如此啊!”   肖宗镜朗然一笑,大踏步向前走去。 第51章 珍爱生命!远离鞋教!   还是谢瑾最先发现肖宗镜, 他碰了碰谢凝。“你瞧瞧谁来了?”谢凝转眼,见到来人,脸上忽现神采。   她有几分紧张, 又有几分期许, 轻声唤道:“……肖大哥。”   “凝儿。”肖宗镜来到她面前。“生辰吉乐,我回来得匆忙, 准备不充分,这礼物也不知入不入得了你的眼。”他往后伸手,许久没反应,回头看姜小乙。“啊!”姜小乙这才回过神, 忙把盒子递了出去。   谢凝打开盒子,拿出项链,一脸笑意。   “只要是肖大哥送的我都喜欢。”   肖宗镜与之寒暄几句,前去向安王行礼。   “宗镜见过殿下。”   “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安王打量他, “怎么比之前看着瘦了些。”   “可能天冷缩了水吧。”   “哈。”安王指着肖宗镜, 笑骂道:“竟敢与我玩笑了。”他看向姜小乙,“这位是……”谢瑾上前半步, 介绍道:“父亲,这是我之前提过的侍卫姜小乙, 他进营有段时间了,这次军饷的案子立了大功,陛下特赏了吉祥令。”   “哦?我瞧瞧……果然是少年英雄。”   姜小乙忙道:“属下惶恐, 这案子其实都是大人的功劳。”   “不必自谦, 陛下既赏了你吉祥令,足以说明你的功劳。”安王转头,又对谢瑾道。“宗镜看人眼光一向好,不像你, 常被倨傲蒙蔽双眼,识不得真珠。”   “父亲教训得是。”谢瑾笑道,“所以营里才是他说了算。”   说话期间,周围大臣也围了上来,姜小乙自觉后退,站到角落随侍。又过了一会,永祥帝派人送来贺礼,姜小乙随众人一同跪拜。   永祥帝送给谢凝的贺礼中最贵重的是一件琉璃金刚法螺,个头极大,年代久远,嵌满了各色宝石。此外还有数样佛门法器,各个流光溢彩,名贵非凡。太监尖细的嗓音一件件念礼物,介绍这些都是经东山寺主持广恩禅师作法护持的法宝。   姜小乙悄悄看谢凝,发现她的神情远不如刚刚那么开怀。不止是她,还有谢瑾,更是阴沉着双眼,把不满写在脸上。再看肖宗镜,虽说不像谢瑾那么挂相,但明显心情也是颇为凝重。   好像这三人都不欢喜……   姜小乙心道,这永祥帝还真是送了个好礼。   这位广恩禅师姜小乙也略有耳闻,他是天京城北边石鼓山上东山寺的主持,被杨严送进宫,经常为永祥帝讲法。他近期操办了好几场法会,为东部三州祈福,永祥帝每日待在菩提院里,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现在大小政事都由杨严整理,然后由刘行淞转交永祥帝批阅。   听李临说,永祥帝对于祈福法会十分上心,肖宗镜最近几次想要觐见,都被他以斋戒静心的理由回绝了。   安王收了贺礼,带众人叩谢皇恩,送走使者。   宴会重新开始,姜小乙站在肖宗镜身后,看着他们把酒言欢。   安王一家坐在上座,谢凝对朝中事务全不感兴趣,只是吃些点心,由身旁一名小丫鬟贴身照料。   肖宗镜与她位置近,不时与她闲谈几句,凝郡主声音清浅,眼眸纯洁明亮,让人见之心生爱怜。   用过膳,众人来到后院,这里已经搭起戏台,布置妥当。   开了戏,气氛便轻松起来,肖宗镜叫人端来瓜果糕点,精致小菜,拿给姜小乙。她就着暗淡光影,随看随吃,也没人管。   她正吃得爽,忽然发现谢凝在不远处的廊道转角,正与自己的侍女小声说着什么,偶尔朝肖宗镜这边望来。肖宗镜身旁还有其他几位大臣,正在闲谈,姜小乙悄悄碰碰他。   “大人,郡主……”   肖宗镜:“我知道。”   他又说了几句,起身朝谢凝那边走去。不过这谢凝也奇怪,刚刚明明一直在看肖宗镜,可真当他走过去,她又像还没准备好一样,手足无措,四处找地方躲。   肖宗镜来到她身前。   “凝儿,你要去哪?”   “啊,肖、肖大哥……”   “怎么,我才多久没来,就如此疏远了?”   “没有……”谢凝脸色白中透红,双手紧握。“肖大哥,兄长说你前些日子去了丰州。那么远的地方,你来回奔波一定很辛苦。对了,我听说丰州的饮食习惯与天京差异很大,怪不得你瘦了许多,你要多吃点东西才行。”   她说话略显慌张,肖宗镜自然也注意到了。   “凝儿,你怎么了?”   谢凝脸上更红了,她身旁的侍女死死低着头,拉了拉谢凝的衣袖。   谢凝道:“……肖大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肖宗镜看出她有些不对,轻声安慰道:“不要急,你慢慢说,不管什么忙,我都可以帮你。”   “我、我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   就在这时,谢瑾过来了,他似乎心情不差,喝了点酒,喜上眉梢。   “凝儿,宗镜,你们背着我说什么呢?”   肖宗镜不答他,继续问道:“你想同我要什么?”   谢凝看看兄长,摇头道:“没什么……”   谢瑾道:“凝儿,这边有急事,我借你的肖大哥用一下,等会再还给你。”说着,拉着肖宗镜往外走,边走边道。“有好消息,南军大捷!你快来听听。”   谢凝看着肖宗镜离去的身影,欲语还休。这时安王派仆从来叫她,谢凝连忙双手背到身后。侍女看她脸色发白,低声道:“郡主,郡主……还是先去殿下那吧。”谢凝应了声好,遣走仆从,然后慌忙把手里一样东西扔到旁边的树丛中,与侍女一同离去。   谢凝以为四下无人注意到她,却不曾想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姜小乙看在眼里。   其实姜小乙也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目光不由自主追随肖宗镜,顺便看到了那里。   她扔了什么呢?   姜小乙咬着糕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一解疑团。   趁着周围没人,姜小乙来到小亭中,屈身钻进树丛。里面有些暗,姜小乙眯着眼睛仔细寻找,忽见银色反光,过去一看,竟然是一把指头长短的小刮刀。   姜小乙眼睛睁大。   谢凝竟然在面对肖宗镜时,偷偷藏了一把刀?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姜小乙因愣神太久,想离开时已经晚了。树丛一拨开,她与刚刚谢凝身边的侍女看了个正着。   侍女也吓了一跳,她看见姜小乙手里的东西,脸色变得惨白,颤声道:“你、你都看到了?”   这时谢凝也跑了过来,三人一时之间大眼瞪小眼。   旁边又传来声音,似乎有人正往这边走。谢凝最快回神,拉着侍女出了树丛,对姜小乙道:“你也过来!”姜小乙正巧也想知道事情究竟,便跟了上去。谢凝带她们往侧面一拐,进了一间无人的房间。   屋里很黑,姜小乙嗅到浓浓的檀香味,想来是间佛堂。   在窗外灯笼微弱的映衬下,姜小乙看到侍女仓皇紧张的脸庞。谢凝确定外面无人之后,对姜小乙道:“你是肖大哥的手下,你叫什么名字?”   姜小乙规矩道:“回郡主的话,卑职叫姜小乙。”   “姜侍卫,请你把刚刚的东西还来。”   姜小乙把小刀拿出来,谢凝要碰到的一瞬间,她又拿开了。   “郡主,恕卑职多嘴,这是怎么回事?”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事关肖宗镜,姜小乙没法视若不见。   “郡主身上怎么会带刀?您对肖大人……”   谢凝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姜小乙:“卑职想的是哪样?”   姜小乙说这些话时貌似淡定自若,其实心里虚得很。这可是郡主,正宗的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自己此时的举动已是以下犯上,若是她真怪罪下来怎么办,自己岂不是叫肖宗镜为难?   就在姜小乙犹豫之际,眼前人影一晃,那侍女竟然给她跪了下来。   姜小乙一惊,道:“你这是做甚?”   “求求你不要声张。”侍女抬起苍白的面孔,哭着祈求道:“郡主只是为了帮我,我们真的没有做坏事,请你相信我们!”   谢凝急切道:“阿燕,你快起来。”   侍女哭得梨花带雨,姜小乙也没法再逼问下去。   “郡主说得对,你先起来。”   阿燕失魂落魄,脱了力气,还是谢凝将她扶了起来。她嘴唇发白,浑身是汗,犹如惊弓之鸟,禁不起一点刺激。姜小乙看她这可怜模样,心中也有几分不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没做坏事。”阿燕坚持道,“我只是求凝郡主帮忙,想取肖大人的一滴血……”   “什么?”姜小乙没听懂,“取谁的血?”   谢凝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跟我来。”   三人离开房间,小心避开其他人,来到院落更深处的一座阁楼。谢凝引路,上到三楼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她从房间角落的小柜中取出一个上锁的木匣,打开匣子,里面铺着厚厚的红缎,中间放着一个玉盒。   姜小乙心道,这是什么宝贝,如此层层包裹。   谢凝打开玉盒,姜小乙终于看清里面放着的东西,这是一块琥珀,小指头长短,上尖下圆,通体呈透明的金黄色。   谢凝把这东西放到姜小乙手中,入手的一瞬间,她忽感有些熟悉。   这个水滴一样的形状……   她想起来了,她在城东首饰铺里也见到过,当时赵掌柜说那是他夫人的东西,便给收走了。   那个坠子与这个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姜小乙问道。   “这是灵仙的护法器。”阿燕道。   姜小乙懵了。   “……什、什么仙?”   “灵仙。”阿燕郑重道,“灵仙是唯一能够实现众生愿望的神明。这是我向大灵师求来的护法器,只要用血擦拭,就可有供奉起来,经受大灵师的开光和庇护。血液越纯净,灵力就越强,郡主说肖大人是世间少有的至纯至性之人,所以我想借他的血一用。”   姜小乙又想起来了,“灵仙”一词,她在赵掌柜夫人的口中好像也听过。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姜小乙见阿燕一脸认真的模样,显然是信极了此事。一旁的凝郡主道:“姜侍卫,阿燕并无坏心,只是想为病重的母亲求福而已。”   姜小乙拿过那个所谓的护法器仔细查验,并无特殊之处,看材质只是普通的琥珀,只是质地偏软一点而已。姜小乙想了想,问道:“阿燕,这东西你花了钱吗?”   阿燕点点头,看向谢凝。   谢凝认真讲解道:“他们的护法器分为好几种,层次各有不同,这是灵力最强的,是我帮阿燕出了二百两银子请回来的。”   二百两银子?!   就这么一块小小的琥珀卖二百两银子?!   姜小乙面色不变,内心咒骂,这到底是打哪来的神棍,竟然骗钱骗到王府里了。   “郡主,阿燕。”姜小乙好声道,“此事安王殿下和谢大人知道吗?”   阿燕面露惧色,快速摇头。   谢凝轻声道:“他们不知道,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父亲和兄长日日忙碌,他们无暇顾及这些,我也不想让他们分心。而且,本朝崇佛,灵仙在人们眼中属于外道,被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怪罪阿燕的。阿燕只是想为病母求福,不该受到责罚。”   姜小乙心道,这凝郡主身份虽尊,心地却很朴实善良。   “郡主放心,卑职不会多嘴的。”   阿燕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姜小乙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可有些话她又不得不说。   “不过,二位心意虽好,可怪力乱神不能信。这世上并非没有得道高人,但绝不是这种。”   阿燕低着头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大灵师是骗子,觉得我很可笑,我不强求你能理解。不管你信不信也好,我真的从大灵师那得到了慰藉,他在拯救众生,他一定能帮助我……”   阿燕的情绪看起来很复杂,既有犹豫,又有坚定,交杂在一起,最终呈现一种混沌的迷茫。   姜小乙心中一叹,将刀还给谢凝,退后两步,道:“郡主,恕卑职先行告退。”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来到屋外,冷风一吹,姜小乙一个激灵,像是清醒了。   她回到搭戏台的院子,这里正热闹着,肖宗镜与人谈完了事务,坐在椅子里喝茶,旁边便是谢瑾。   肖宗镜一眼便看到她,勾勾手指。   姜小乙过去,肖宗镜道:“你跑哪去了?”   姜小乙:“去吃东西了。”   肖宗镜放下茶盏。   “时候不早,我们该走了。”   他们前去拜别安王,这时谢凝和阿燕也出来了,阿燕垂着头站在谢凝身边。谢凝几次想要与肖宗镜说话,可碍于周围人多,她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她还给姜小乙递了几次眼神,似乎想让她帮忙,姜小乙手指头抠抠这,抓抓那,四下乱看,就是不跟谢凝对视。   却不小心与肖宗镜看个正着。   他的眼神让她想起进门时他对她的评价,搭配着她现在抓耳挠腮的动作,的确有那么几分神似了。   姜小乙轻轻一咳,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快走吧大人……”   再晚一会你就要被大仙开光了。 第52章 算命的精髓就是花钱买好评。……   就这样, 姜小乙与肖宗镜顺利离开微心园,踏着月色返回皇宫。   回程路走到一半,姜小乙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肖宗镜:“你刚不是说去吃东西了?”   姜小乙撇撇嘴, 她被谢凝拉去说话, 根本没吃上几口。   “来。”肖宗镜走进路边一家酒楼。“填饱肚子再回去。”   天色已晚,店里没有太多客人, 店小二带他们来到二楼的雅间。这房间装得素雅,除了中央的八仙桌以外,窗边还有一长榻,上面摆着酒具。   姜小乙看馋了。   “我想喝酒。”   店小二道:“客官可以试试咱们这的镇店之宝, 此酒名为‘忘春秋’。保证客官喝完一梦黄粱,万愁皆忘。”   姜小乙:“有这么神?来一坛尝尝。”   她又要了点小菜,和酒一起摆在长榻上的小桌上。二人脱了鞋,盘腿坐在两侧, 姜小乙给肖宗镜也倒了一碗酒。   “说什么万愁皆忘, 大人来验一验是真是假。”   肖宗镜拿起酒碗,看了姜小乙一眼, 一饮而尽。姜小乙道:“嘿,痛快!”她跟着也喝了一碗。酒香四溢, 入口凛冽,一道热流顺着喉咙流入四肢百骸。酒劲一冲,姜小乙整颗头都红了。再看肖宗镜, 他的脸却是越喝越白, 茶色的双眼亮得惊人。   “到底发生了何事?”肖宗镜道,“从刚刚你回戏院开始,便不对劲。”   姜小乙蓦然发问:“大人,你信神佛吗?”   肖宗镜一顿:“什么?”   姜小乙:“我只是有些好奇, 本朝如此崇佛,也不见大人平日念念经什么的。”   肖宗镜失笑道:“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姜小乙不说话了,片刻,肖宗镜缓缓摇了摇头,低语道:“我求的,神佛给不了。”   姜小乙本想问问他所求是什么,可开口一刹,又觉得何必问这些显而易见之事呢?   她静了会,又道:“那若别人信呢?”   “信什么也好,不过人心所需罢了,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姜小乙低下头,眼前仿佛又浮现阿燕那双茫然的眼睛。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岔开话头道:“对了,大人,凝郡主好像很喜欢那件礼物。”   “嗯,给你记一功。”   姜小乙看着肖宗镜平静的神色,再想想谢凝那张光洁美丽的脸,忽然又冒出一个想法,小心道:“大人,我还有一件事很好奇……”   “什么事?”   “凝郡主……是不是心仪于你?”   “哦?”他喝了酒,语速较以往慢了许多,看着手边的酒碗。“你从哪听来的,又是李临?”   “那究竟是不是呢?”   肖宗镜缓吸一口气,淡淡道:“安王妃去得早,凝儿小时候过得孤单,没什么玩伴,是我照看她长大的,她对我生出些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等她再长几岁,安王殿下便会为她安排婚事,寻个如意郎君。等成了家,儿时的事便会慢慢淡忘的。”   “大人不喜欢郡主吗?没想过娶她为妻吗?”姜小乙一股脑问道,“我还从没见过像郡主那么漂亮的女人,身份又如此尊贵,与大人正合适啊。”   肖宗镜抬眼,凝视她片刻,忽然一乐,随手推开窗子。   一缕清风徐来,吹起他鬓边碎发。他换了个姿势,一膝支起,半个身子倚在小桌上。比起往日,少了庄重,多了几分恣意畅然。   “你今日话不少啊。”他笑着说。   姜小乙一颗心本就包裹着烈酒,如今被他的笑点燃了一般,变得滚烫。   一坛酒很快喝光,肖宗镜将店小二叫来,又端来一坛。   月上中天,姜小乙忽然有些晕,不记得刚刚都说过些什么。   ……是不是忘春秋的后劲上来了?   静了许久,肖宗镜道:“这与身份尊卑,容貌美丑并无关系。凝儿天真单纯,涉世未深,还不知微心园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也不想让她知道。安王殿下只希望她能平安无忧度过此生,如果她在我身边,这两点恐怕都无法满足。”   他语气平静而又充满耐心,一如往常。   姜小乙呆了一会,又问:“大人若觉得凝郡主不合适,那别家女子呢?”她借着酒力,问出了一直以来好奇的问题。“相中您的大家闺秀不是很多吗?大人都这个年纪了,为何还不成家?您看看那戴王山都娶了多少房了。”   “这种事也好攀比?”   “可是未免也差得太多了!”   肖宗镜哈哈大笑,道:“不过,你既提到戴王山,我倒想起一段陈年往事。”他今日似乎心情还不错,倚着酒桌,与姜小乙闲聊起来。“我二十三岁从军营回到朝廷,创立侍卫营。那年刘行淞有一趟生辰贺礼被抚州的山匪给劫了,他派了一伙人前去追讨,戴王山就在其中。那时戴王山刚好娶了第……”他眼珠上翻,仔细回忆。“好像是第七房小妾,两人感情深厚,如胶似漆,讨贼路上也带着她。虽然戴王山那时只是个小小的役长,但到了抚州,全靠他的本事捉到了贼首。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告之他,他这新娶的小妾在后方大营被捉了,让他放贼首一条生路,一命换一命。”   姜小乙:“他换了吗?”   “当然没有。”肖宗镜道,“他砍了贼首的头回来,与自己小妾的头一同带给刘行淞。刘公公大为欣赏,直接给他官升三级,做到了掌刑。”   姜小乙干笑两声。   “确实是他这种人能干出来的事。”   “也只有他这种人,才好娶亲。”   姜小乙一愣,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了。   肖宗镜看着酒碗,不管他喝多少,他的手依然很稳,碗中的酒像冻成的冰面,平整无波。   “当年这件事给我触动颇大,我扪心自问,做不出戴典狱这般英武果敢的决定,所以还是算了吧。”   姜小乙小嘴张了张,忽然道:“那……不找世家女子,找个不容易被捉住的江湖人呢?”   晚风吹动碗中酒水,荡出细微的波纹。   这一次真的是静了很久很久,她才听到他轻稳的嗓音。   “小乙,我出身军伍世家,受陛下皇恩,今生的路早已注定了。找个官宦之家的女子,只是陷人于危难,若是找个江湖人,那就是彻底拖人下水了。”他懒洋洋地往墙上一靠,又道:“何况,我整日东奔西走,银钱也赚不来多少,就算跟了我也享不了几天福,遭什么罪啊。”   姜小乙望着他,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抠来抠去。   “大人,我……不是,我是说……侍卫营里也有兄弟自江湖投奔,大家选择跟随大人,应该都是心甘情愿的,谁也没有被拖下水的说法。”   肖宗镜长长的指尖拎着酒盏,说到侍卫营,他的神色认真了些。   “侍卫营是我的心血,营内的兄弟或是有精忠报国之志,或是想寻个安身立命之处,亦或者是单纯看得起我肖某人,因而聚在一起。能与你们共事,是我的荣幸。”   说到这,他停顿片刻,声音也低了些。   “但一切缘份终有散去的一日,将来侍卫营若是没了,你们皆来去自由。”   “没了?为何会没了?”   肖宗镜一声浅笑,好像觉得她问了个傻问题。   “我死了,自然就没了。”   姜小乙眼珠子瞬间瞪圆。   他这语气漫不经心,似乎还带着一丝看破天命的漠然。   姜小乙只觉气血上涌,刚刚那点旖旎之思全部忘到了脑后,她一把抓住肖宗镜的手腕。   “大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抓给肖宗镜吓一跳。   “你做什么?”   姜小乙深深凝眉,思考心里的话到底该怎么说明。就在这时,她忽见窗外路过一个算命老头,眼睛一亮,半边身子支到窗外。“你——!”她冲那老头喊道:“老先生!请上楼来!”   “小乙?”   “大人请别说话。”   那老头被她喊了上来,姜小乙往桌子上放了一锭银子,指着肖宗镜。   “老先生,请帮我算他的命,好好算。”   这算命老头一看便是整日没什么收成,见到银子那叫一个亲切,转向肖宗镜,绿豆大小的眼睛放出璀璨的光芒。   “嘿呀!小老还从没见过足下这般神采奕奕如日方升之佼佼豪杰!端的是一副宏图大展,誉满天下之尊容!所谓岁大运红,拨云见——”   “等等,”姜小乙打断他,“不用这么大,说点平常的。”   “平常的?懂懂懂!”算命老头捋捋稀松的胡子,又道:“小老观足下身如幻梦影,目若月下莲,实是不可多得的仙福之姿,此生定是暖衣饱食,安心乐业,琴瑟和谐,儿孙满堂,百年之后,无疾登仙!”   姜小乙满意道:“好,这个好!”她一开心,又给了一锭银子打发老头走了。   “听到了吗大人?”姜小乙严肃道,“所谓术业有专攻,这种事就得算命的来说才准。”   肖宗镜低下头,半晌没动静。   姜小乙抻长脖子:“大人,您听见我的话了吗?”   他肩膀微颤,笑了起来,起初笑得很轻,最后终于忍不住,就像当初在冀县吕坊那晚一样,笑得爽朗开怀。   “听到了,我听到了。”   她也同那日一样,再次被他笑得后背滚烫,她往后躲了躲,却被肖宗镜反手握住手腕。   他握得比她刚刚还要紧。   “借你吉言。”他看着她,目光坚实又炽热。“小乙,借你吉言。”   他们这晚喝了太多酒,姜小乙已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宫中的。   第二天醒来,她脑袋昏沉,离开屋子碰见晨巡归来的周寅。姜小乙微微一愣,她记得最近晨巡都是李临负责的。不过她向来与这一板一眼的周寅没什么话说,也就没有多问。   平平无奇过了几天,姜小乙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营里静得出奇,好像少了不止李临一个人。   她终于找到周寅询问。   “周大哥,李临去哪了?”   “肖大人带他和徐怀安还有另外几名弟兄去往抚州了。”   “什么?!抚州?”姜小乙诧异。“他们去抚州干嘛?……不对,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大人扛你回来的第二天一早。”   “……扛?”   “你睡得沉,没听到声响。杨亥将军在抚州被匪患牵制太久,陛下十分着急,命大人做督军前往监察。”   “那怎么不带我去?”她甚至都没有听肖宗镜提起过此事。   “大人说你在军饷的案子里耗了太多心神,这次就先歇一歇。”   “我不累,谁说我累了?”   周寅正色道:“要服从大人的安排。……对了,今日我本来也要找你的,你跟我来。”   姜下乙沉浸在被遗留在宫中的失落里,亦步亦趋来到周寅的营房。   周寅取了一个小卷轴给姜小乙。   “这是大人临走前给我的,让我在今日给你。”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姜小乙拿来卷轴,随口道:“为何要今日给我?”   周寅道:“大人就说要立冬这天给你,没说理由。”   立冬?   “……今日立冬?”   “对。”   姜小乙心中一动,好像明白了什么。   “谢谢周大哥!”姜小乙拿着卷轴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迫不及待打开卷轴。   这是一幅小画,画上是一名少女。   姜小乙并不认识这画上的少女,刚开始还觉得有些奇怪,她想再翻翻看有没有其他的留言,可视线却像不听使唤一样,怎样都不能离开这幅画卷。   她与画中少女久久对视,时间越长,越是沉沦。   最终,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姜小乙坐回榻上。   她好像知道这少女是谁了。   她脑海中浮现当初在冀县,自己对肖宗镜说过的话。   ——元神全不全也没什么差别,都照样能活,只不过是见不到自己的真实样貌而已。   “原来我长这个样子?”她躺倒在榻上,忽觉这烫金的纸张有些眼熟。不久前的那一夜,她从宫外回来,去找肖宗镜。当时他在房中写东西,见她进门,就拿开不让她看,好像就是这种纸。   姜小乙偏过头,窗外是光秃秃的天。   周围安静极了,阴冷的空气充斥鼻腔,沉寂仿佛是深宫永恒的写照。   天边飞过一只青鸟,孤独地掠过整片灰色的天空。那一瞬间,姜小乙的心里也拂过一丝怪妙的感觉。   她隐隐觉得,自己与肖宗镜之间,似乎有些就在嘴边的话。   将说未说,可又绝不能说。   最终,她再次拿起卷轴,看着画中少女,问道:“你见大人的时候,都聊了些什么呢?”   少女自然不会回答她。   姜小乙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道:“你得同我一样聪明,能为大人排忧解难才好。” 第53章 迷恋夜色的流莺,于她面前起舞。……   肖宗镜不在的日子, 姜小乙对这深宫冷院也是兴趣大减,数日逗留宫外。   天冷了,时间的流速似乎也跟着缓慢起来。   某日, 一场寒雨后, 无聊的姜小乙来到十八香,找紫嫣消磨时光。   他为她泡了一杯茶。   昨夜那场雨下到深夜, 已见零星的雪花,想来是今年最后一场雨水了。姜小乙见紫嫣轻衣薄衫,竟比第一次见面时穿得还少,露出小半清瘦的胸口, 显出几分飘零的美感。   “你多穿点吧,这屋子不禁风,你该跟老鸨说一声,再过些时日岂不是要冻死人了。”   “奴家不冷。”   “这天气我都受不了, 你怎么可能不冷。”   紫嫣伸手, 盖在姜小乙脖子处,手掌十分温热。   姜小乙奇道:“你火气好旺。”   紫嫣柔声一笑, 道:“是奴家疏忽了,忘记公子会怕冷, 奴家这去烧个火盆来。”   紫嫣走了后,姜小乙站起来在屋里踱步。她来到角落,这里的小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神像, 前面是一堆药材, 还有一把小刀。她拿起那刀子,又轻又薄,打磨得格外锋利。这刀形状特殊,像是一片竹叶, 没有手握之处。   桌上铺着几张绢纸,上面有一小撮磨好的粉末,呈淡淡的猩红色,旁边还放着一个胭脂盒,姜小乙猜想,这可是紫嫣用来调配脂粉的材料。她好奇地闻了闻,一股奇异的怪香直钻鼻腔,她意识一顿,眼睛上翻,瞬间向后栽倒。   紫嫣进门,刚巧看到这一幕。“哎?”他丢掉火盆,一把将姜小乙接住。“姜公子,姜公子?”他抬眼,看见飘落在地的粉末,微微一挑眉。他将姜小乙抱到床上,轻轻掐她的脸蛋,轻声道:“公子怎么这么不老实,谁让你动奴家的东西了?”他手撑着下巴,半趴在床上,看着晕倒的姜小乙。片刻,抿嘴一笑。“不过,公子这样看起来,可比平时温顺多了。”他兴致来了,拉起袖子。“哈,就让奴家为公子好好查查身体吧。”   他指尖伸入姜小乙的脖领下,顺着肩膀一路向旁侧移动,先拨开她左侧衣衫,露出光洁的身躯。“那……咱们就先来看看脉吧。”他调笑着将手指压在姜小乙的手腕上,品味之下,脸色忽然一变。   “嗯?”   他极为诧异,细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再次将手搭在姜小乙的脉上。   没有错,脉象是不会骗人的。   “……你是女人?”他上下打量。“那这副身体又是怎么回事?”   他盯着姜小乙,越看越觉得面容有几分清秀,最后莞尔一笑。   “世间当真千奇百怪,瑰异离奇之人比比皆是,你算一个,奴家也算一个。”他贴近姜小乙的面庞,一边抚摸,一边微微苦恼道:“以奴家的脾性,对谁感兴趣,便想同谁欢好一番。”他的手指在姜小乙胸口缓缓移动,到了她腰身位置,换做用掌心覆盖。“男人有男人的法子,女人有女人的法子,可你这副样子,到底要奴家如何求欢呢?”   他帮姜小乙把被子盖好,再次出门准备新的火盆。   大约两个时辰后,姜小乙醒了,她坐起身子,茫然环顾。   紫嫣背对着她,正在擦拭月琴,听到动静,转过头。   “你醒了?”   姜小乙一愣,忘了要说的话。   紫嫣不知何时洗去了一脸的胭脂厚粉,露出本来面容。他骨骼轻薄,眉眼细腻恬淡,卸掉浓妆后,少了点刻意的妩媚,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幽清丽。   “你……”姜小乙张张嘴,“你怎么……”   紫嫣笑道:“你怎么如此震惊,公子?”   姜小乙并没有注意到他刻意强调的“公子”二字,还沉浸在关于色相的震撼中。   “没想到你突然开窍了。”   他这素容,看起来却比之前更为魅惑。   “哦,那奴家美吗?”   “这……比刚刚美了些。”   他不经意道:“那比你心里的那个人呢?”   姜小乙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实话实说道:“其实,若论‘美’,你自是比他‘美’的。”   “除了美,论别的呢?”   姜小乙一笑。“那就说不好了。”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有些好奇地围着紫嫣转了好几圈。   他拉住她的手。   “公子刚醒,多歇一歇,不要乱走。”   “啊,对了。”姜小乙这才想起刚刚遭遇,“这是怎么回事?那红色粉末是什么,怎么我一闻就晕过去了。”   “那是奴家做的迷药。”   姜小乙一惊。   “迷药?”   “公子放心,这药对身体没有伤害。”他起身,为姜小乙理了理脖颈的碎发,笑道:“有时楼里有不听话的姑娘,秦妈妈就会命奴家做些药来用。奴家入楼以来,任性妄为,也未能帮她赚几个钱,好在从前学了些零散的活计,才让她同意奴家留在这里。”   绿柳是说过他有一手做药的本事,原来是这方面的用途……   夜幕降临,竹院昏暗沉寂。   紫嫣点燃一支蜡烛,与姜小乙坐在桌旁。他的眼睛在烛光的照耀下,看着越发窄细,眼尾上挑,好似两条冷池里的游鱼,双眸之间,波光盈盈,似痴似醉。   姜小乙看得有些入神,问道:“听说你是自愿进阁的,你就这么喜欢这里的生活?”   紫嫣凝视着她,懒洋洋道:“若说喜欢,也没太喜欢,不过总归要留一段时间,体验一下她曾经的日子。”   姜小乙:“她?”   紫嫣接着道:“等时机到了,奴家自然会走。”   姜小乙:“时机?什么时机?”   紫嫣微微一笑,嘴唇勾出一道极美的弧线。   “公子……就如此好奇奴家之事吗?”   姜小乙偏开眼:“也没,你不想说也无妨。”   “其实,奴家觉得自己与公子甚为有缘。”他去角落取来签筒,轻轻一摇,落出一签。他将此签放到桌上,姜小乙看过去,签上只有一个“诚”字。紫嫣笑道:“看吧,世间万事,都是天意使然。”他拉住姜小乙的手,语气柔媚。“奴家可以将一切坦诚相告……”他眼眸转来,当中含有一股莫名的诱惑。“不过,作为交换,公子必须得让奴家快活一番才行。”   姜小乙闻言一僵,把手抽了出来。   “那还是算了,我肾亏体弱,而且不好这一口。”   紫嫣噗嗤一声笑出来。   “请公子放心,奴家坏不了公子的清洁之身。”他笑眯眯道,“只用公子一只手就行了。”   姜小乙有些好奇:“用手做什么?”   紫嫣缓缓起身,站到姜小乙面前,光从旁侧照来,他的身体笼罩在火红的光影下,让姜小乙想起了深宫的高墙,都一样艳丽,也都一样暗含着某种悲凉。   姜小乙仰头,看紫嫣轻轻解开腰带,他的上衣落开一道小小的缝隙,雪白的身体好似一道天泻的银河,坠落茫茫黑夜中。   他拉着她站起,向旁走了几步,靠在床柱上,眯起眼睛。   姜小乙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紫嫣语气愈轻,好像在安抚她。   “公子别紧张,简单,很简单。”他用她的手拨开衣裳的缝隙,置于腹部,长吸一口气,道:“就请公子……摸一摸奴家吧。”   掌下的皮肤十分紧致。   温热,细腻,充满韧性。   随着紫嫣的呼吸,他的身体一收一缩,皮肤下的血脉轻微跳动。   姜小乙怔住了,他的红衣仿佛着了火,在她面前营造出一个猩红色的虚幻世间,在那个世界里,繁花盛开,流光溢彩,绚烂的蝴蝶漫天飞舞。   “你的眼神不对。”紫嫣两指托住她的下颌,淡笑道:“你该把奴家想成,那个人才行。”他轻声引导,“如果是他,站在公子的面前,敞开衣衫,任君爱抚……公子会如何呢?”   烈酒霎那入喉。   姜小乙受其蛊惑,身子一麻。   “不不不,他不会的,他不可能这样的……”她想抽出手,却被紫嫣攥得更紧。“什么不会,哪里不会?”紫嫣笑着道,“人什么都可能不会,只有这个,绝无可能。”   说着,他取下了发簪。   浓黑的长发如瀑下落,他按着她的手缓缓向上,烛光晃动在他脸上,面容愈发晦暗不明。   既柔,也美,而且饱含着冷峻的力量。   某一瞬间,姜小乙彻底迷茫,她有点分不清面前人究竟是男生女相,还是女修男身。紫嫣的神色似是极乐,似是冷漠,完全沉浸在自我的迷思中,任何人都无法介入。   姜小乙的脸颊不知不觉红了起来,被他感染了一般,浑身燥热,呼吸也乱了几分。   姜小乙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抚摸他的身体,从坚实的小腹,到胸口的玉珠,再到笔直而清晰的锁骨,最后……停在他的脸颊上。   紫嫣偏过头,嘴唇在她掌心轻轻一印,与她道:“谢公子成全。”   随后,他放开了她,回到桌旁。   站定片刻,他侧身回眸,蓦然一笑。   “奴家这故事有些长,公子想听吗?”   姜小乙点头。   “好。那……奴家就先告诉公子,奴家的本名。”他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三个字,轻声说——   “我叫徐梓焉。”   他本是一名孤儿,早年流浪街头,后来被他的义父收养。他的义父是一名姓徐的富绅。这位富绅是天京人,十分神秘,没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家中产业为何,只知道他很有钱。邻里之间都称他为徐员外。   徐员外早年因为一单生意,去了趟闽州,喜欢上当地一名花妓,经常为其一掷千金,却难买一笑。很多人想为这花妓赎身,其中不乏才子名流,江湖义士,可她都不愿意。徐员外并不气馁,他每天都去找她,他坚信早晚有一天花妓会属于自己。可不久后,又有一名当地大官喜欢上了那花妓,抓她进府做妾,徐员外得知大怒,将那官员斩首泄愤。   姜小乙原本把这当个情爱话本听,直到这里,她才听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坐直了身子。   “杀了?”   “没错。”   后来官家知道了此事,当然不会罢休,派出许多衙役抓捕徐员外,却徒劳无功。徐员外毫发未损,还把那花妓给带走了。   只可惜,在回京的路上,花妓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徐梓焉一手拨弄着烛火,笑着道:“听我义父说,他们夜宿山林,花妓晚上起夜,失足摔死了。”   “这……可真是太可惜了。”   徐梓焉接着道:“从那以后,我义父就开始了痛苦的相思,他日思夜想,心焦成病,人也变得有些痴傻。”   “他就是那个时候收养了我,只因觉得我的眉眼依稀有几分故人的神韵。那花妓花名‘紫嫣’,所以他给我也起了同名。”   从那以后,徐员外每日教授徐梓焉唱歌弹琴,模仿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徐梓焉慢慢长大,言行举止越来越像那花妓,徐员外喜爱极了,日日夜夜与他倾诉衷肠。   “我义父没有活很久,他劳思成疾,于前年病死了。而我做‘紫嫣’做得太久,心里觉得只有烟柳之地才是我的家,所以便来了十八香,一直到今天。”   姜小乙啊了一声,她思索道:“那你说自己在等时机,是想等一个……像你义父那样的人出现吗?带你离开这里。”   徐梓焉盯着火烛,片刻,从他嗓子里流出一串风铃似的细密笑声,让姜小乙感觉一阵发冷。   “果然,你也不懂。”他坐在桌旁,乌黑的长发铺在桌面,在火烛光芒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他一手托着脸颊,一手玩弄着火烛,面带浅淡的微笑,自言自语道:“只有我是紫嫣,所以,只有我懂紫嫣,她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姜小乙:“成功?什么意思?”   “紫嫣并不喜欢我义父,她也不喜欢那大官,但是这两人,她谁也得罪不起。”徐梓焉缓缓道,“她先是利用我义父杀了那官员,之后又想利用官府收拾我义父。可惜,她低估了我义父的本事……她最后被他带走,尚抱有一丝期许,妄想逃脱。但最后还是无能为力,被他追得坠崖而亡。”   “哦?你怎么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姜小乙道,“这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徐梓焉摇头,笑容里透露几分凉薄。   “我义父杀人,是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的,更何况只是杀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官府那么确切知道是他所为,还知道了他的藏身地点,定是有人暗地告知,这件事只有紫嫣知晓。而且,我义父本领高强,羽翼丰满,紫嫣在他的庇护下仍丢了性命,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主动寻死。”   姜小乙道:“这又何苦呢?你义父对紫嫣那么好,如此付出,还救她出了牢笼,为何她不喜欢你义父?”   “是啊。”徐梓焉仍看着火烛,轻轻一笑。“官员有权有势,而我义父有才有貌,她再美,也不过是他人眼中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这么好的归宿,为何不去呢?”   姜小乙猜测道:“也许……是她另有所爱?”   徐梓焉:“世人永远认为,一个女人拒绝一个男人,一定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我还以为你不是个俗人呢。”   姜小乙哑然。   “我义父离世后,我曾去过闽州,找到了当时妓院的老鸨,问她紫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老鸨对我说,‘她是一朵风情万种的野花。’”徐梓焉说着说着,又笑起来。“能让我义父如此痴迷的人物,必然精彩绝伦。她本该有一世的风流之旅,却提早化作香风而去了。我时常在想,当年她被那些自视甚高的权贵疯狂追逐之时,该是何等的心情呢?”   伴随他的话,竹院风起,烛光摇颤。徐梓焉站起身,走到屋外。夜风吹开他火红的衣裳,漫天的竹叶像裁剪的飞刀,萦绕他冰白的身躯。   姜小乙感受到一股凛冽的杀气,她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压到最低。   “我七岁前的记忆几乎空白,直到义父将‘紫嫣’这个名字赐予我,我才始开心智。想来,定是她心有不甘,才降身于我。”他细长的手指轻轻触碰脸颊,像是在抚摸自己,更像是在抚摸紫嫣,他柔声道:“从今往后,我与她同喜同悲,生死相随。我将带她看尽人间繁华,享透男女情乐,遍察世态炎凉,我们永远都不会属于任何人。”   说到这,他再次笑起来,与刚刚他抓着她的手抚摸自己身体时一样,他沉浸在彻底的欢愉之中,他不在意屋内的姜小乙,他不在意所有人。   冰冷的冬夜,轻薄的红衣,漫天的竹叶。   有一瞬间,姜小乙似乎真的看到了双重的影子。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徐梓焉是个神神叨叨,甚至有点疯癫的人物,可这一刻,她改变了想法。   世事迷幻荒诞,人心莫测难明,所有装模作样,自视清醒之辈,其实又能读懂人间几分真实?   姜小乙看着看着,竟也莫名笑了起来。   她想,自己应该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在一个平凡如常的冬夜里,曾有两只迷恋夜色的流莺,于她面前起舞。 第54章 出大事了。   姜小乙离开了十八香。   其实, 这个故事听完,姜小乙还有诸多疑问……   比如徐梓焉的义父是做什么的?为何说他杀人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还有徐梓焉桌上的迷药,想来之前李临如此戒备, 还被迷倒, 也是他的杰作。   以姜小乙的江湖经验判断,徐梓焉绝对另有身份。   问题很多, 可当时那氛围又不好问。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姜小乙还在思忖徐梓焉和他义父的种种可能。   不知不觉走到城东,一转首,恰好是给谢凝订做项链的首饰铺。   ……嗯?   姜小乙摸摸下巴, 走进铺子。   店铺已快打烊,赵掌柜正在清账,见姜小乙来了,连忙出来迎接。   “哎呦, 大人怎么这么晚了光临敝店, 可是有什么吩咐?”   姜小乙靠在柜桌上,笑道:“没什么, 掌柜的别紧张,只是路过, 与你聊聊。”   赵掌柜将她请到一旁太师椅里,殷勤道:“大人想聊什么?”   姜小乙:“我记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在你这看到一个琥珀吊坠, 你还有印象吗?”   赵掌柜一顿, 道:“有,有……”   “那是什么东西?”   “只是贱内的首饰,之前不小心弄丢了,不是什么稀奇玩意。”   “不对吧。”姜小乙翘着腿, 轻松道:“这难道不是尊夫人向大灵师求的护法圣器吗?”   赵掌柜听见大灵师的名字,露出几分厌恶的神色。   “什么护法圣器,无非是些骗人的花样!”   姜小乙揣摩他的态度,觉得他也对此事极为反感,遂正色道:“赵掌柜,实不相瞒,在下有个朋友最近也弄了这么个东西,她现在人变得油盐不进,神经兮兮,我十分担心。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大灵师究竟是什么人,在搞什么鬼?”   赵掌柜叹了口气:“原来大人也有朋友受此畜生的迫害。”他站起身,将店铺关门。四下无人,他低声道:“我当然愿意相告,不过我了解的也不算太多,只知道他们是近几年兴起的一个教派,名为灵人教,教主自称大灵师。此派拜一个叫灵仙的东西,说是什么世间万物唯一的真神,这位大灵师就是此神的人间肉身,替他传达上天的旨意。”   “那这个所谓的护法器是……”   “大人也看到了,不过是块普通的琥珀,这大灵师却用极高的价格卖与他人,明显是想骗人钱财!”   “尊夫人也是上了他的当?”   提起妻子,赵掌柜长叹一声,无限懊悔。   “自从我们的孩子不幸病故,她便大受打击,也怪我那段时间没有照顾好她,才让有心人有机可趁。他们告诉她可以用护法器保护孩子在天之灵,让他早日投胎转世,再来见我们。为弄什么至纯之血,她竟向邻里婴孩下手!幸好被我发现,才没铸成大错!大人,这大灵师鬼话连篇控制人心,灵人教的教众信到最后简直是六亲不认,只对他唯命是从。”   “原来如此,掌柜的可知此教法坛设在哪?”   “他们行踪非常隐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换一处地点,除非是教中长老,谁也不清楚他们在哪。当初也是贱内想要拉我入教,我才知晓了此事。原本我以为她只是寻个心中慰藉,没有多管,谁知那大灵师贪得无厌,短短几个月时间,便哄骗她偷了家中十几样珍宝,全部上交作为祭礼,家中损失惨重。从那开始我便不让她再出门,把那法器也藏了起来。但她……唉,大人那日也看到了……”   姜小乙与赵掌柜聊了一会,离开首饰铺。   她暗自思索,原来这教派在民间已经有些规模了。   她走着走着,心中生出几分忧虑来,她倒不担心阿燕从微心园偷东西献给大灵师,毕竟安王的产业一时半会也掏不空。她担心的是,若是阿燕也拉着谢凝入教,或者教中有人知晓了阿燕在微心园供职,那可就……   深夜,回到宫中。   侍卫营内,肖宗镜的房间竟亮着光。   姜小乙心中一喜,他从抚州回来了?   姜小乙跑到门口,听见屋里隐约传来肖宗镜和谢瑾谈话的声音。他们在讨论这次剿匪之行,似乎还算顺利。站了一会,屋中人问:“谁在外面?”姜小乙回神。“大人……”肖宗镜打开门,看见她,淡笑道:“这么晚才回宫?”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快半个月了,他似乎又瘦了些,刚回来不久,脸上还带着风尘。   “怎么了?”肖宗镜察觉到什么,“有什么事吗?”   姜小乙看到肖宗镜身后的谢瑾,还有桌上厚厚一叠地图,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没,没事。”她施礼道,“属下不打扰二位大人,先告退了。”   回到房间,姜小乙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三更天,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   “小乙,睡下了吗?”   是肖宗镜。   姜小乙瞬间爬起来开门。   “大人请进。”姜小乙关切道,“大人此行成果如何?可是打了胜仗?”   肖宗镜道:“算是吧,抚州匪患严重,仗着地势天险为祸一方,剿之不尽。这次杀了两名贼首,也算是有些收获。他们剩余势力逃往深山,由当地驻军负责追捕。东部战事紧急,杨将军已班师回朝了。”   “太好了。”姜小乙关好门,眼珠一转,小声道:“对了……大人,您的礼物我收到了。”   “哦?”   姜小乙故意发问:“我记得您给凝郡主的礼物花费五百金,给我的花了多少啊?”   肖宗镜想了想,道:“纸张加上装裱,差不多六两银子,如果不算润笔费,大概就这么多了。”   姜小乙:“六六大顺,好数!”   她咧嘴一笑,把那个放在枕边的小卷轴拿了过来。   两人在昏黄的油灯下打量画中少女。   “大人,您画得准吗?”   肖宗镜斜眼看她,姜小乙眯着眼睛挑肥拣瘦。   “您说这眼睛是不是可以再大点?嘴是不是可以再小点?眉毛是不是可以再细点?”   肖宗镜:“别做梦了,就是这样的。”   姜小乙转头看他,四目相对,姜小乙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肖宗镜也弯起嘴角,坐到桌旁。   “我摆弄摆弄兵器还行,作画属实外行,只能凭记忆勾出个轮廓。你与画中相比……确实要更好看些。”   听他这样说,姜小乙喜上眉梢,寒冬的深夜似乎泛起了暖意。   谈笑过后,肖宗镜问起正事。   “你刚刚是不是碍于谢瑾,有话没有说?”   姜小乙当初答应谢凝不把这件事告诉安王和谢瑾,但她玩了个口头上的把戏,她可没说不会告诉肖宗镜。   “大人,有件关于凝郡主的事,我觉得还是该与你说一下……”   姜小乙把阿燕和赵掌柜夫人之事讲给肖宗镜,他听完,陷入沉思。   “竟有这样的事。”肖宗镜回忆道,“原来那日凝儿找我,是为了替那侍女要我的血。凝儿久居微心园,不了解外界,容易受人蒙骗。这侍女心思纯良倒还好,若是被人指示,生了歹心,那就麻烦了。”   “大人……要不要告诉谢大人?”   肖宗镜:“先不要告诉他,或许只是我们庸人自扰,事情没弄清楚前,没必要闹大。”   他说着话,脸上流露些许倦怠。   姜小乙问:“大人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   肖宗镜摇摇头:“等我处理完手边事务,见那侍女一面,若是无事,给她一滴血也无妨。”他嘱咐道,“此事千万不要声张,以免引来闲言碎语,影响微心园的名声。”   姜小乙应下。   没曾想,不等肖宗镜得出空闲,此事先被安王知道了。   事情起因是谢凝和阿燕在房内偷设法阵,取鸡血祭拜,结果因为手法过于生疏,一刀下去鸡没死,满园逃窜,被侍卫发现。安王派人在谢凝房中搜查,搜出了不少灵人教的经书法器,幡旗挂画。谢瑾闻讯大怒,逼问此事缘由,谢凝和阿燕都不肯多说。   谢瑾来找肖宗镜讨论此事,他怒不可遏,决心彻查到底。   肖宗镜:“你不要吓到凝儿,还是我去说吧。”   第二天晚上,姜小乙随肖宗镜和谢瑾前往微心园。   与上次相比,微心园的侍卫翻了几番,大半夜,园内灯火通明,所有家丁仆人都被叫了出来,在院子里跪成一片。   安王坐在首位,一语不发地喝着茶,身旁便是谢凝。   她下方跪着阿燕。   见肖宗镜来了,谢凝和阿燕纷纷抬起脸,姜小乙有点心虚地避开视线。   肖宗镜向安王行了礼,转头看向谢凝。   “凝儿。”   “肖大哥……”   安王哼笑一声,道:“你来了她还能说几句话,我问了两天,她嘴都没张开过。”   “殿下稍安勿躁。”肖宗镜来到谢凝身边,轻声道,“凝儿,拖着并不能解决问题,把事情说清楚。”他转向阿燕,问道:“你老实回答我,这教派总坛设在何处,教主是何人?这些东西为何要放在郡主的房间里?你们教中可有人知道你在微心园做事?”   阿燕轻轻摇头,声息微弱,听不出一丝情绪。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做事。”   一旁的谢瑾可没有肖宗镜的耐心,冲过来质问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你们教主在什么地方?我要亲自审问才知道!”   阿燕闭口不言。   谢瑾眯起眼,道:“只要我想查,早晚都能查到,你若自己交代,或可减轻罪责。”   阿燕的脸色越来越白,谢凝于心不忍,道:“兄长,阿燕不过是为家人求福而已,也不算是有大罪吧?”   谢瑾低声训斥:“你懂什么!就算她无恶念,就凭她让你接触到这骗人的教门,也该死罪论处!”   阿燕听到这话,终于抬起头,望着谢瑾。   “殿下、殿下凭什么说……我们是骗人的教门?”   “蠢奴!还敢顶嘴!”谢瑾拿起一个绢布本子,甩在她面前。“这教门典籍上说,只要诚心供奉教主,教众就能实现所有心愿,简直一派胡言!也只有你等愚昧之徒才会相信这样的邪作!”   阿燕看着那本子,颤抖着反驳道:“释迦佛在世时,同样遭受过诽谤质疑,如今他的话却被奉为经典,这又如何解释?”   谢瑾冷冷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种江湖骗子我见得太多了。不论如何巧舌如簧,也不过是想骗人敛财而已。”   阿燕明明怕到了极致,身子抖得几乎要自咬舌头,却还是坚持说话。   “……何为骗钱?当年如果没有须达长者贡献满地黄金,逝多太子就不会被感动,进而献出自己的园林,建立祇园精舍。我们都是自愿为大灵师奉献的!而且,要说骗钱,如今哪座庙不是进门就要香火费的,朝廷每年法会花费无数,佛祖都看在眼里,为何不出来制止,这在殿下眼中算不算骗钱呢?”   谢瑾大怒:“放肆!”   姜小乙在一旁听他们讲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这阿燕声音不大,看似惊慌失措,话语中却底气十足。   谢瑾在言语交锋上,明显处于下风。   谢瑾对谢凝道:“这蠢奴已被人蒙混了头了!幸而我们发现得早,否则还不知你要如何被她蛊惑!”他冷冷地看着阿燕。“明日我就去查了这邪教,看在你伺候郡主有点苦劳的份上,到时我找几个被他们祸害的人出来,让你看清这位教主到底是如何行骗的,叫你死也死个明白!”   比起暴躁如雷的谢瑾,阿燕忽然之间平静得不像话。   “殿下,如果有信徒遭到惨祸,就能证明教主是错的,那此时最该谢罪的难道不是世尊吗?”   谢瑾被愤怒冲昏了头,一时没听懂阿燕的话,但姜小乙可听懂了,她后背一凉,忽然生出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阿燕紧接着道:“永祥帝带着整个大黎的人信佛,如今举国遭难,民不聊生,被祸害的人何止千千万万?比起如此滔天罪过,破点小财,许点小愿,哪有资格配得上这个‘邪’字?”   姜小乙听完这番话,脑海中第一反应是——完了。 第55章 研究一下这个新教派。   完了完了完了。   阿燕说了绝不能说出的话。   全场陷入一片恐怖的安宁。   谢瑾突然不吼了, 他气到极致,反而变平和了,反倒是谢凝面露忧色, 不自觉地挡在了阿燕面前。   谢瑾笑道:“凝儿, 我知你一向善良,不愿见人问罪, 你先回房歇息。”他缓缓拔出佩剑。“最近太多杂事使你烦心,我现在就杀了这蠢奴,还你一个清净。”   谢凝紧攥谢瑾的手,帮阿燕求情。   “兄长, 阿燕不该说这些大不敬的话,但念在她平日悉心做事的份上,就饶恕她这一次吧。”   谢瑾拨开她,柔声道:“凝儿, 现在有一只害虫, 混进了花园,在它把花朵咬得遍体鳞伤之前, 我必须把它除掉。”   话音方落,他一剑刺向阿燕!   阿燕脸色苍白, 闭目待死。   此剑速度太快,谢凝还没回过神,眼前一道风刮过——再看过去, 肖宗镜握住谢瑾的手腕, 断了这杀招。   肖宗镜淡淡道:“这侍女年纪尚轻,许是受他人蛊惑,先查清楚再说。”肖宗镜手上用了点力,“此事交给我, 我会找出他们教主的,把剑放下。”   谢瑾双目赤红,瞪着阿燕,狠声道:“贱民也敢妄议陛下!”   肖宗镜不语,手上又加了些力,谢瑾手腕一颤,终是放下了剑。   肖宗镜向安王行礼:“殿下,此女暂时羁押,这些物品我要带回营内调查。今日恕宗镜先行告退了。”   “好。”安王全程喝着茶,看不出什么表情。   谢凝忽然叫住他:“肖大哥……”   肖宗镜回头,看向谢凝的神情颇为复杂,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冲她淡淡一笑。   “凝儿,莫要再接触这些东西了。”   随后,姜小乙跟着肖宗镜离开微心园。   没走多远,肖宗镜身子忽然一晃,手扶在路旁的一棵树上。   “哎!”姜小乙吓坏了。“大人!”肖宗镜摇摇头。“我没事。”姜小乙看他气色极差,问道:“大人多久没有休息了?”好像自打肖宗镜从抚州回来后就不停在忙,屡屡前往兵部,似乎在计划什么重要的事情。   肖宗镜低声道:“没想到……民间对陛下的非议竟已到如此地步。”   姜小乙宽慰他道:“只是她一个人说而已。”   肖宗镜沉默不语,姜小乙看他如此忧心,蹙眉道:“大人就不该拦着谢大人,让他一剑捅死那侍女,杀鸡儆猴,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肖宗镜轻呵一声。“你封得住人的嘴,难道也封得住人的心吗?你太看得起我们,也太小瞧了天下人。现在谢瑾杀她,在满院百十名仆从眼中,不叫杀鸡儆猴,而叫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因为皇家无法以德服人,所以便张獠牙以泄愤。”   姜小乙:“那该怎么办呢?”   肖宗镜沉思道:“追根求源,先挖出他们的教主再说。”   微心园内,谢瑾将阿燕抓走关押,又命人对整座院子进行搜查,一处角落也不能放过。   安王终于喝完了茶,弹弹衣裳,准备回房。   他路过谢凝身边,谢凝轻唤:“父亲……”   安王停住脚步。   “何事?”   谢凝愣了愣,欲言又止。   安王:“你兄长不在,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谢凝:“阿燕不该对陛下不敬。”   安王摇头道:“这不是你真正想说的。”   谢凝犹豫片刻,又道:“父亲……您可还记得陛下赏赐给女儿的那些法器?品类各异,数目繁多,都是由天下最尊贵,最出名的高僧开光护持的。”   安王:“当然记得。”   谢凝:“去年女儿便将这些法器都借给了阿燕,她全心全意为母亲祈福,不可谓不虔心,可还是全无作用。反而她信了那位大灵师后,屡屡收到好消息,这究竟是何道理呢?”   安王不语。   谢凝垂下头,过了片刻,低声道:“朝廷每年在各项法会上的花费不计其数,也都像那些法器一样,毫无效果。民间已经怨声载道,如今陛下被百姓无辜迁怒,那些争名逐利,满口谎言的僧侣实是难辞其咎。女儿也曾见过宫内御用的法师们,尤其那位广恩禅师,只会故作高深,影响陛下,着实令人厌恶!其实女儿也想借阿燕一试,如果这位大灵师真的是位得道高人,或许可以向陛下推介。而且,听说大灵师在民间已经颇得人心,若是陛下能亲近他,也许就能得到百姓的好感呢……”   安王听完,淡淡一笑。   “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忧思,确实不易。”   “女儿说错了吗?”   “不错,也不对。”   “这是何意?”   “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安王平和道,“不过,陛下自幼喜爱佛法,本想拉着你们几个亲近的一同研习,没想到都是越拉越远。这个暂且不谈了,我先问你,若是这位大灵师当真有求必应,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谢凝被安王问得面上一热,低下了头。   安王笑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心中所求的那位解决吧。”   肖宗镜与姜小乙走在朱雀大街上。   姜小乙看看身旁人沉默而疲倦的脸,忽然站定脚步,道:“大人,要不我来查吧。”   肖宗镜回头看她,姜小乙道:“大人最近这么忙,灵人教就交给我吧。”   肖宗镜道:“接下来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那之前,绝不能出岔子,还是我亲自查吧。”   姜小乙知道朝廷现在正在筹备军粮,招募士兵,等杨亥回来,便要向青州军动手了。肖宗镜最近一直往兵部跑,应该也是为了此事。   姜小乙笑了笑,道:“我最近闲得都要发霉了,正想找点事做呢,大人就当是帮帮我吧。”说完,她给他掉转面向,从后面推着走。   姜小乙这个举动,原本只是不想给肖宗镜反驳她的机会,没想到,手放上的一瞬,她忽又生出别样的感觉。   她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回想起那晚与徐梓焉的经历来,与徐梓焉轻薄灵动的身体不同,肖宗镜的背开阔舒展,厚重紧实,隔着衣裳,还散发着微微热力。   姜小乙的手掌不受控制一般,顺着他背脊两侧,缓缓向上移动……   肖宗镜原本被她往前推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她。   姜小乙猛然醒悟,抽回手,语无伦次道:“不、不是,小的就是觉得大人的背比常人暖,筋脉跳动远比常人有力,所以有点好奇。”她一本正经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跟大人练的功法有关吗?”   肖宗镜一语不发。   路旁的店铺门口挂了两串红灯笼,光从侧面照在他的脸上,竟将往日沉静的视线映出几分鲜活的色彩。   他一声沉笑,听不出情绪。   “我是不是该重新教教你规矩?”   姜小乙被这语气催得五脏六腑都快烧着了。   “错了错了,真的知错了大人!您看在小的还要去查灵人教的份上,就饶了我吧!”   提到正事,肖宗镜也没了胡闹的心思。   “你当真要查?”   “当然!”   “好吧,你记着,有什么消息马上告诉我,不许私自行动。”   “好好好,小的记下了。”   姜小乙感觉自己刚刚有些丢人,不敢多看他,闷着头往前走。   “小乙。”肖宗镜再次叫住她,姜小乙僵着脖子回头,以为他会再叮嘱几句,没想到肖宗镜只是认真道了句:“辛苦你了。”   姜小乙一愣,他说得太过诚恳,让她瞬间忘了之前的糗事。   她手背身后,爽朗道:“不辛苦,小乙喜欢帮大人做事!”   这是发自肺腑的实话。   路旁的彩灯同样照在她的脸上,双眸流动明艳的光芒,肖宗镜眉峰轻颤,下意识张开嘴,可临了又不知该说哪句,生生顿住了。   姜小乙咧嘴一笑,转头离去。   应下此事后,姜小乙终于开始忙活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她先去了盛坊布庄,达七不在,不过他给她留了一封书——他打听到了有关观果的消息。   据达七所查,观果似乎是佛门之中的一种药丹,此药颇为神奇,变幻莫测,根据不同人的修为功德,有不同的功效。不过目前此物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具体怎么来,如何用,并无记载。   姜小乙把这些消息默默记下。   随后她离开布庄,准备再去城东首饰铺看看。没走多久,街上忽然刮起了大风,又过了一会,雨雪混杂落下,寒凉刺骨。   这时她刚好路过朱雀湖,心思一转,改道十八香。   徐梓焉难得不在竹屋,被老鸨叫去做事,传话的龟公让姜小乙先去屋里坐,说徐梓焉马上就回来。   姜小乙进了屋子,一斜眼,又看见角落里的药品和竹叶刀。   她努了努嘴。   其实徐梓焉这里也是疑问重重,不过总归没有外面的事那么棘手。   她来到小桌旁,这次她颇为小心,没有再动那些带着怪香的红色药渣。   一垂眸,她发现桌子下面有个上锁的小抽屉。   哦……?   一见到锁,姜小乙的鬼心思又起来了。   她对徐梓焉的身份实在是有几分好奇,趁四下无人,用铜丝撬开了锁。   抽屉拉开,姜小乙看到某几样的东西,瞳孔瞬间放大。   这是——?!   灵幡、经文,还有那熟悉的水滴琥珀……这不都是灵人教的东西?难道徐梓焉是灵人教的人?   那琥珀旁边有一块沾着血迹的帕子,姜小乙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第二次与徐梓焉见面时,指尖莫名被刮破,他帮她擦拭血迹用的手帕。   参考之前阿燕和谢凝的说法,徐梓焉是用她的血来擦拭护法器?   姜小乙头皮发麻。   片刻后,徐梓焉回来了,一进门便看到坐在桌旁面目凝重的姜小乙。   这回他又上了满脸的浓妆,笑眯眯道:“公子可等急了?秦妈妈叫奴家去做事,可奴家听到你来的消息,立马就赶回来了。”   “也没等多久,也就半炷香而已,外面雨雪交加,我就想着来你这避一避。”姜小乙拉开椅凳,温声道:“来,你快坐下歇歇。”   “哟,公子今日好温柔。”徐梓焉面露柔色,坐在她身旁。姜小乙若有所思,目光愁绪万千,不时轻叹一口气。   “怎么,公子有心事吗?说来听听,奴家愿为君分忧。”   姜小乙叹气道:“实不相瞒,上次我与你,那个什么了之后……”   徐梓焉笑了:“‘哪个’什么?公子尽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就是,你知道的。”姜小乙严肃道,“经过那一日,回去之后我思考良多,觉得自己确有所求,但是实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原来是这样,公子开窍了!”徐梓焉愉悦道,“这是好事呀,这种忧愁是好事,这种焦虑也是好事。”他摸摸姜小乙的脸蛋,意味深长道:“不要急,这些经历都是要细细品味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烦恼,情乐才更加动人。”   姜小乙愁苦道:“但是,我与他之间差距颇大,我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唉……我最近总想找座庙拜拜,也不知道哪里的神明灵一点。”   “拜庙?”徐梓焉听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对了,奴家怎么把这个忘了。公子若想许愿的话,奴家倒是有个主意。”   姜小乙:“什么主意?”   徐梓焉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这个现下在民间十分兴盛,奴家亲验了几次,真有点灵呢。公子若是想求条便捷之路,不如也去试试吧。”   他虽没讲得很透,但姜小乙知晓,他所言的一定就是灵人教。 第56章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你有什么灵丹妙法, 快与我说说。”   徐梓焉道:“奴家之前入了一个法门,名为灵人教,教主大灵师有几分本领。公子要是有所求, 不如也去拜他。你等一等, 奴家给你看些东西。”说着,他去那小桌旁打开了抽屉, 将里面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拿了过来,摆在姜小乙面前。   “喏,这都是他们教派的法器。”   姜小乙听了一会介绍,不禁问道:“你入这教多久了?”   徐梓焉思索道:“差不多……有半年?”   “为什么要入教?你不是喜欢自由自在吗?”   “这有什么冲突。”徐梓焉拨了拨桌面上的东西。“奴家说过, 奴家想求个契机。这就是做生意,奴家付出钱和心意,神灵们帮忙完愿,我们各取所需。”   姜小乙拿着琥珀问道:“这东西怎么用?”   徐梓焉道:“这个是护法器, 要先向大灵师请来, 然后滴上净血,再由大灵师开光就行了。”   “什么叫净血?”   “童男童女, 还有未破身的处子,或者修为精深, 品德高尚之人都可以。”说到这,徐梓焉微微一笑。“说起来,奴家这护法器要是真灵验了, 还要好好谢谢公子呢。”   姜小乙私下蹭了蹭自己的指尖, 又问道:“那这个大灵师人在哪里,我能见见他吗?”   徐梓焉道:“这……恐怕没那么容易。大灵师每个月都会换一处地方讲法,除了教中长老,别人都不知道他在哪。教众每个月最多只能见他一次, 还要由长老引领。奴家前些日子刚刚见过他,再见要等下个月了。不过,因为奴家上次献了好多礼金,长老十分满意,还说要给奴家个香主做做,两日后应该还会再来,到时奴家就引荐你们认识吧。”   “……香主?”   “香主是教中职务。”徐梓焉咯咯笑道,“可能是那老妇看奴家虔诚才许下的奖励吧。”   姜小乙心道,他们八成是看中你的银子了。   “但奴家不打算答应。”徐梓焉懒洋洋道,“做了香主就要负责传教,拉人入伙,奴家平日还要弹琴练曲,寻欢作乐,哪里那种空闲。”   姜小乙道:“好,那我两日后再来。”   进展还算顺利,姜小乙回到宫中,找到肖宗镜,说想借点东西。   “借什么东西?”   “几套值钱的华服,我只有两日时间,再找裁缝铺做已经来不及了。”   肖宗镜笑了。   “这个我还真没有,不过不要紧,我去帮你找。”   第二天傍晚,肖宗镜抗了个箱子回营。箱子打开,一股玄香气味扑面而来。姜小乙深吸一口,兴奋道:“这就是富贵的味道!这是谁的东西?”   “谢瑾。”肖宗镜笑道,“他的衣服你穿着可能有些大,微心园内有绣娘,忙了一天改出来了。这些配饰都是谢瑾私人物品,不是出自宫中,你可以放心使用。”   姜小乙把衣物拿出,这些衣裳一眼看去并无奇特之处,但摸上去便知材质之细,做工之巧。烛火照耀下,细微的光流淌在真丝绣纹上,如同月下湖泊,华美又冷清,像极了那高高在上的小王爷。   想起谢瑾一家谪仙般清越脱俗的容貌,姜小乙不由感叹道:“大人,你说谢大人一家是不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肖宗镜被她问得啼笑皆非。   “你这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皮囊美丑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评判,更不值留恋。”   “哟。”姜小乙挑挑眉,“瞧大人说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上会有人不爱美人吗?那岂不成了大道无情的圣人了。”   “阴阳怪气。”肖宗镜淡笑一声,弯下腰帮忙整理箱子。“所谓性真既已离,色相复何有。真正值得用心的,永远只有那个究竟的本性,皮相最多不过是添彩之物罢了。”   油花爆出咔吧一声轻响。   姜小乙站在后面,嘴唇抿了又抿,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肖宗镜的背铺成一片。   姜小乙的掌心莫名又开始发热。   肖宗镜理好东西,直起身。   “不过,你若真想讨论倾城之容,当年的丽太后实乃天下第一,如今的话……”   他故意一顿,姜小乙好奇地问道:“如今是谁排第一?”   肖宗镜:“这话有失礼法,我只在这屋里说,你不要向外传。”   “小的发誓绝不往外说,是谁啊?”   “当今陛下。”   “陛下?”姜小乙还没见过永祥帝的正脸,她偶尔撞见几次他的队伍,都是离得老远就跪下了,最多只是瞄一眼背影。   永祥帝竟然能得到肖宗镜如此评价,让她大感好奇。   肖宗镜看着她期待的神情,道:“将来若有机会,我会带你见一见陛下的。”   姜小乙嘿嘿一笑。   “那我就等着大人带我开眼界了。”   一切准备就绪。   很快便迎来与徐梓焉约定的日子。   姜小乙悉心打扮一番,前往十八香。姑娘们见了这一身富贵的姜小乙,身子软得直往她身上倒。姜小乙本想逗逗她们,后想到今日要做之事,硬生生憋了个垂头丧气的脸,往后院走。徐梓焉早早便等在竹院门口,见到锦衣华服的姜小乙,也是一脸惊讶。   “哟,公子这是……”   “我来见教中长老,还是要庄重些。”   徐梓焉笑道:“公子这样,奴家差点要认不出了。来吧,长老已等候多时了。”   他拉着姜小乙进屋。   这两日的空闲,姜小乙也曾想过这位长老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此时见到真人,稍稍吃了一惊。   实是普通至极。   这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妇,端坐在桌旁。她体态干瘦,打扮朴素,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奇特之处,容貌也是平平无奇。若不是徐梓焉特意引荐,姜小乙大概会觉得这老妇就是个十八香的杂工罢了。   可能唯一能称得上特点的,就是她外貌整洁,虽是粗衣麻布,却洗的干干净净,满头白发也理得一丝不苟。   她面容和善,带着一脸淡淡的笑意,打量姜小乙。   “听小红说,这位贵公子心有愁事?”   ……小红?谁是小红?   姜小乙偷偷看徐梓焉,他又像个没骨头的,走到角落玩自己的头发,偶然与她对视,细眉轻挑。   姜小乙心想,原来他没告诉这些人他的本名,想来他真是拿灵人教当成许愿的生意,不像阿燕信得那么深。   姜小乙转向老妇,低声道:“我最近确实有愁事,不知该如何做,实是焦虑万分。”   老妇伸出手:“公子莫急,请坐。”   姜小乙坐到她身旁,问道:“长老,我听……小红说,你们很灵,是不是真的?”   老妇笑了笑,道:“人往往就是这样,不到难处,不信神佛,往日里自大得很,真走到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的境地,才明白自身之微小。如果公子平日里就懂得积累虔心,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呢?”   “这……”姜小乙急切道,“现在信已经晚了吗?”   老妇好声安慰她:“当然不晚,不管什么时候信大灵师都不晚。凡夫之命本是污浊不堪的,只有信上灵师的那一刻,才真正走上了光明之路。”   她语气慈祥,眼神中带着坚定的自信,的确有种拉拢人心的力量。   姜小乙道:“只要灵师能让我求得心中之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老妇神情郑重。   “等公子真正亲近了灵仙,就会知道世间万物,甚至包括公子的至亲至爱,都不过是虚化之物,早晚要灰飞烟灭。只有大灵师和灵仙,还有你的教友们才是真实存在的。”   姜小乙茫然道:“虚化之物?你在说什么……”   “当然。”老妇又温柔地笑了笑,“现在与公子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公子灵智未开,还不能完全体会。等你真正体验到灵仙的妙法,自然就会懂了。至于公子心中所求,请你放心,只要你虔诚信任大灵师,供奉法器,便自有保佑。”   总算说到正题,姜小乙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   “信,我愿意信!什么法器,要怎么求!”   老妇上下打量姜小乙。   “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平日都做些什么?”   “我姓姜,老家在闽州,因战乱逃了出来,平日做些小生意,勉强糊口而已。”   老妇看着她这一身行头,笑道:“姜公子自谦了吧。这样吧,五日后大灵师有一次讲法,到时我带你去,不过这五日里你要先跟着我学些基本的礼法,为见大灵师做些准备。至于学礼法的地点……就在姜公子家中吧,不知姜公子住在哪里呢?”   姜小乙心说我住皇宫里,你进得来吗?   姜小乙道:“我与几个兄弟住在一起,人多口杂,恐怕……”   老妇坐直身子,严肃道:“姜公子不肯说出家宅地址,是不是内心对于我教还有所怀疑?”   姜小乙:“不不不,长老误会了,只是我兄弟之中有人有公职在身,且他不信鬼神,又谨慎多疑,我怕被察觉到什么。既然长老不担心,那我们就在我家里学法也好。”   “有公人?”老妇脸色一变,“那便算了。”   徐梓焉在后面笑道:“不如就在奴家这吧,这里平日没人来,就请长老先委屈一下咯。”   老妇道:“也只能如此了。”   老妇走后,徐梓焉从后面走来,下颌垫在姜小乙的肩膀上,在她耳边轻声道:“公子好像……不太信她呢。”   姜小乙斜眼:“你不也是半信半疑,都没有告诉长老真实名字。”   徐梓焉哎了一声,道:“公子可别冤枉奴家。奴家爱穿红衣,叫‘小红’也无可厚非。”他起身,款款走向门口,回眸一笑。“姜公子啊,举头三尺有神灵,千万不要妄自尊大。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个世间可远比人们想象得更为玄妙复杂。”   接下来的几天里,姜小乙每天傍晚来到十八香的竹屋,听老妇传法。   老妇给了她一套经书,里面都是这位大灵师的生平和语录。经书最前面讲了大灵师的个人经历何开悟过程,以传奇笔法叙述,说他自出生便身伴各种祥瑞异相,后来他的家乡遭遇灾荒兵祸,他百日不食,弥留之际得到灵仙指引,了悟自身使命,创建灵人教救助众生。   “不知这大灵师悟道之前是做什么的,俗家姓名是……”   “这不是你该问的,你只要专心供奉灵师,自然能满足所有心愿。”   “那……万一没有满足呢?弟子并非质疑大灵师,只是之前从未接触过神佛之说,能否请大灵师稍稍露一手,打消弟子的顾虑?付多少钱弟子都愿意。”   “好奇是凡夫俗子的本能,我可以理解。但是,永远不要质疑大灵师,但凡坚定不移追随灵师者,无一例外皆实现心愿。若真的没能完愿,便要反省自身,是不是心中还对大灵师存有疑虑。就像你刚刚的话,已是大不敬。”   “……原来如此,弟子知错,再也不敢了。”   姜小乙听老妇五日宣讲,头痛欲裂。   她心想自己还是有所准备之人,尚且被她说得心烦意乱,眼冒金星,若真换做一个心思敏感的普通人,八成要被绕进去。   听完最后一日传法,姜小乙一脸虔诚地望着老妇,老妇似是对她还算满意,说道:“明日戌时,带好献金,在此处等我。”   姜小乙问:“要带多少献金?”   老妇:“你这一次是为了求护法器,护法器一共有三种,灵力各有不同,你想要哪一种?”   姜小乙毫不犹豫道:“自然是灵力最强的!”   老妇:“那就带二百两银子来吧。”   姜小乙想起阿燕的琥珀也是二百两请的,暗自一乐,心说这灵人教别的不说,在明码标价这一点上,还是值得肯定的。   她将此消息告知肖宗镜。   “大人,是抓?还是直接……”她在脖子处比划了一道。   肖宗镜:“先去看看情况,明晚你一切如常,不要轻举妄动,我会暗中跟着你。”   姜小乙故作严肃道:“大人,这伙人行事遮遮掩掩,见不得人,恐怕出行时也会较为隐蔽。”   肖宗镜本在研究东南地图,闻言放下茶盏,瞥她一眼。   “丢了你算我的。”   姜小乙顺势接过茶盏,笑眯眯道:“那属下就放心了,属下这就给您续点水去。” 第57章 神棍。   翌日, 天气阴沉,寒风刺骨。   白天肖宗镜还在忙别的事,姜小乙准备好二百两银子, 用完午膳, 动身前往十八香。   徐梓焉给她唱曲解了会闷,傍晚时分, 长老派人来传话,让他们去后门等。   徐梓焉笑道:“那奴家预祝公子,得偿所愿了。”   姜小乙同他告别,前去十八香后门, 老妇已等在那里,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姜小乙上了车,发现两边的窗都被钉死了,车内一片漆黑。   这是不想让她知道去了哪。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大概两柱香, 车外喧嚣的声音也渐渐停息。   老妇道:“我们到了。”   下了车,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吹的风中透着淡淡荒凉的气息。   这是哪里?姜小乙感觉马车出了十八香后向东走了很远, 有点像城郊?她无法确定。   面前是一座宅院。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这里是虔诚的教众为大灵师提供的讲法之所。”老妇道,“能为大灵师提供场所, 是教众莫大的福分。”   “是是是。”   进门前,姜小乙回头看了一眼,似是心有灵犀一般, 她看到树丛边隐约露出一道黑影。   寒风吹刮, 姜小乙抬眼向上,感觉像是要变天了。   她随老妇进入院落。   院子不算特别大,但颇为精巧,景观错落有致, 打扫得也十分干净,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别院。   走的这一路,安安静静。   进到里面,忽然迎面走出几个人,是四个年轻男子,抬着一个箱子,看起来颇为沉重。   姜小乙与他们错身而过,看着四人背影,若有所思。   这些人怎么有些眼熟呢……   “还愣着干嘛?”老妇催促道。   姜小乙快步跟上,又过了两道门,便进了正堂。   正堂倒是出乎意料的宽阔,最里面有一条长榻,下方摆着百十张铺垫,已经密密麻麻坐满了人。长榻中央有一人盘膝而坐,身上盖着绣着金丝的披被,想来便是大灵师了。堂内只点了一盏灯,放置在坐床后方,昏暗的光影笼罩着大灵师微微驼背的身形。   老妇将姜小乙带入堂内,指着尾部的一张铺垫,姜小乙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俯首跪坐。   老妇走向最前方,跪在了第一排。   片刻后,又有几个人被人引领着进入大堂,跪在剩余的铺垫上。人满之后,正堂大门关闭,四周安静下来。   大灵师终于发话了。   “今日,有几位教友是初次来此,但是本师想说,其实本师与诸位早已相识。”   大灵师的声音老迈沙哑,带着明显的中南地区口音,听起来怎么也有个六十来岁了。他这一番话说完,马上有人问道:“大灵师见过我们?什么时候?”   大灵师:“在上一世,或上上世,你们各有不同。比如你,本师在三百年前就曾见过你。”   那人惊道:“什么?三、三百年前?”   大灵师:“没错,那一世你只是个没有意识的牲口,本师指点你投成人身,只为帮你更好亲近灵仙。”   那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大灵师又道:“你们所有人,都是受过本师点拨,才得此机会,接受灵仙渡化。”   最前一排的长老们集体高举双臂,高声呼道:“众人叩拜!”   所有人哗啦啦倒成一片,姜小乙连忙随他们一起拜倒。   长老呼喊口号:“追随灵师乾坤朗!精神解脱天地宽!”   众人高喊:“追随灵师乾坤朗——!精神解脱天地宽——!”   大灵师又道:“如今山河破碎,天下大乱,灵仙不忍,特指派本师转为其人间肉身,解救众生。”   这时,第一排站起一人,正是引领姜小乙的老妇,她看起来在教中地位颇高,注视众人,双目迸发强烈激情,朗声道:“如今百姓遭苦遭难,唯有大灵师可以拯救苍生!不过,在灵仙普济众生之时,外界的恶灵,以及诸多妖佛外道一定会千方百计干扰,作垂死挣扎!所有教众谨记,不经允许绝不可透露教中事务给他人!你们能入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要处处使灵师放心,事事使灵师满意,才有机会功德圆满!”   教众纷纷磕头。   “谨记于心!”   接下来大灵师开始讲法,说的内容与之前老妇讲得差不多,主要是些他的人生经历,抑扬顿挫,饱含深情。教众们听得入神,有的人听到在灾荒之中,民众吃土果腹之时,痛苦地留下眼泪。   姜小乙一边跟他们一起哭嚎,一边暗中观察,她注意到侧方墙壁上挂着一柄装饰的文剑,观那剑柄刻纹,竟是官家兵器。   ……难道这院落是归某官员所有?   她再把屋里的人士一一看过,发现跪在长老们后一排的一名男子有些熟悉。这男子举臂高呼大灵师尊号之时,露出小半侧脸。姜小乙一下认出,此人正是兵部主事田百福。官职不算大,也只是偶尔入内廷,宫中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要不是姜小乙平日善察善记,还真不一定能想起他。   他身边还跪着一个妇人,看起来像是他的妻子,两人神情虔诚沉浸,口中念念有词。   姜小乙心说兵部现在不是应该忙着处理青州军的事吗?怎么还有空在这看神棍作法?   屋外的风越吹越大,隔着门缝便有寒风吹来,风中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气息,今晚恐怕要下一场大雪。   姜小乙离门较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像是在忙些什么……   肖宗镜呢?   姜小乙脑中千丝万缕,她根本没听进去这大灵师都说了些什么,随着时间推移,堂中氛围越发高涨,不知不觉所有人都是感激涕零,泪流满面。姜小乙跟着众人一起嚎了一会,今夜的讲法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其他人都跪在那默默念诵,姜小乙和另外几个第一次来此的教众被长老引领,走上前去受赐护法器。   长老拿来几个盒子,里面装的便是那熟悉的水滴琥珀,大灵师每人分发一枚,挨个训示。   姜小乙站在最后面,等前面几个人都走了,她站到大灵师面前。   距离靠近,她闻到一股陈腐的气味。   大灵师看向她,他的视线……以及周围长老们的视线,都给姜小乙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他们明明是老迈的,却又是有力的,明明是虚假的,却又是笃定的。   “你与他们不一样。”大灵师浑浊的眼睛看着姜小乙,他的神情隐匿在背后的光晕中,她看到他脸上稀松的褶皱,扯了一扯,似乎在笑。“本师能看出来,你跟他们不一样。”   身后那些疯颠颠的教众还在不停念诵,一个个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那声音在姜小乙脑子里捣来捣去,让她感到恶心。   大灵师坐在她面前,像是一座用邪念堆起的山峦。他吸取教众们一切痛苦和愤怒,迷茫和期待,化为滋长的力量,让他衰败的思绪重获新生。他的目光坚定而深邃,她从他身上感到一种卑劣的信念感,让她感到强烈不适。   “你是真的,也是假的。”大灵师缓缓说,“你是活的,也是死的。”   姜小乙眉峰一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妇在旁训斥:“姜公子,注意礼数,跪下说话!”   姜小乙跪在他面前,大灵师摆摆手,让其他人站得远了一些。   他俯身缓道:“你带着邪灵之心来此,本师全部都知晓。”   姜小乙指尖一颤,抬起头,与大灵师对个正着,他低声说:“不过没关系,本师可以引导你回归正途。”   “哦?”这倒真是有些出乎姜小乙的预料了。“大灵师想要如何引导我?”   “你所行方向与你的目标背道而驰。”   “你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   大灵师嘿嘿一笑,露出长着黑斑的牙齿。   “本师的灵法就像明月一样面面俱到,如果你不信的话,就与本师打个赌,如果本师说对了,你就将一切奉献给本师,如何?”   不知不觉间,姜小乙的背后竟渗出些许薄汗,她似乎被带入到一个由大灵师全权掌控的语境之中,她的所有试探和思虑,被他尽数掌控。   要与他赌吗?   如果不答应,像是输给了他,如果答应的话……   “你在害怕什么?”   大灵师嘴角咧得更高了。   姜小乙终于明白,为何那些人会那么死心塌地地跟随他,他的确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姜小乙道:“请灵师说说看吧,我的目标是什么?”   大灵师眯起眼睛,沙哑道:“你在找东西,更准确地说,你在找你自己,对不对?”   姜小乙神情一僵,片刻后,喃喃道:“原来还真是有点本事的……”   大灵师笑了。   “现在你懂了?本师是灵仙在人间的化身,是世上唯一的真神。本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任何想伤害本师之人,都将永坠地狱,受尽苦难,永世不得翻身。”   姜小乙没有说话。   大灵师眼睛一瞪,命令道:“回头是岸,为时不晚,本师命你立刻发誓,将身心全部奉献给我!”   他的口气吐到姜小乙的脸上,有股腥臭难闻的味道。   “大灵师……”姜小乙垂着头,低声道,“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能耐,就是运气好,见过些能人。”   有些事情根本没法解释。   身后的念祷声就像催命的咒语,搅乱神志。   ……现在要怎么做呢?姜小乙暗自思索,如果要杀他,那此时就是绝好的机会。大灵师并未设防,他自信满满,觉得任何人在见了他的本领之后都会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但是杀完之后,她能全身而退吗?   就在姜小乙犹豫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是一阵打斗的声音,中断了堂内聒噪的念诵。   大灵师抬起头,几位长老脸色丕变,老妇率先跑向外面看情况。   不待她跑到门口,大门轰然而开,一股沛然真气卷着北风袭进大堂,老妇被卷得原地滚了几圈摔倒在地。   狂风散去,众人凝神,发现屋外有两人正做收掌的架势。   那股庞然的力量竟是这二人对掌而成。   漆黑的庭院中,倒着四个人,还有一个大箱子,白花花的银子撒了满地。这四个正是之前姜小乙看到往外抬东西的人。除了他们以外,站着的那二人,一个是肖宗镜,而另一个……则是戴王山。   姜小乙终于想起这几个抬箱子的为什么眼熟了,他们都是密狱的人。   姜小乙看着戴王山那张阴笑的脸,脑子嗡嗡作响,甚至比刚刚听教众念经还闹心几分。   又是他……怎么总是他! 第58章 一屋子神经病。   姜小乙细看这二人神色, 均如常,也摸不清刚刚那一掌谁站了上风。   老妇冲到门口,高喊道:“你是什么人!”   她用的是“你”, 而不是“你们”, 应是认识戴王山。   肖宗镜并未理会老妇,沉声质问眼前人:“你怎么会在这?还有, 这些是怎么回事?”   戴王山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看倒地的随从和撒了满院的银子,耸耸肩膀,敷衍道:“没怎么回事, 搬点东西而已。比起这个,肖大人大半夜鬼鬼祟祟私闯民宅,似乎更值得一问吧?”   肖宗镜:“密狱与这邪教是何关系?”   戴王山笑了,冲后面大堂里的人说道:“诸位, 这位大人说灵人教是邪教, 你们没什么话要讲吗?”他这一回头,姜小乙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被戴王山一眼看到。“哟……”他挑挑眉,“还是带着属下来的, 看来肖大人对此教颇为上心啊。”   姜小乙心道不妙。   老妇猛然转头,瞪着姜小乙。   “……属下?你是朝廷的人……原来你是朝廷的人!”曾经慈祥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凶恶无比,她阴狠道:“你胆敢欺骗我们, 抓住她!”   姜小乙身旁几个教众得到命令, 一齐向她冲来。   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年纪也都偏大,又没有武功,按理说根本不用放在眼里, 可他们狰狞的面孔落在姜小乙眼中,使她微感慌乱。   屋外寒风阵阵,可整间大堂在大灵师老朽的邪气笼罩下,像是蒙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闷住教徒们的汗水和躁动。他们双眸充血,眼睛瞪得像脱了水的金鱼,张牙舞爪朝姜小乙扑来。   这些人不是官差,不是江湖人,也不是普通百姓。他们身上有一种毫无道理的疯狂和忘我,使人毛骨悚然。   姜小乙步法精妙,躲开几个人,可这场地太小了,那些教众前赴后继扑到她身上。老妇抓住她的头发,狠狠一扯,姜小乙疼得大叫一声,照着老妇肚子就是一脚!老妇没有武功傍身,被一脚踹吐了血,却毫不退缩,她不要命似地抓着姜小乙,绷直手掌对着她的脸扇去。   姜小乙拿脑袋猛地一磕,撞烂了老妇的鼻子,但还是阻拦不住后面涌上来的教徒。姜小乙从袖口抽出一把防身的小刀,照着最近的一名教徒大腿上连扎三刀,皆是一捅到底,可这教徒像是没有知觉一样,呲牙咧嘴抓向她的脸,口中吼道:“你胆敢欺骗灵师!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肖宗镜在众人围上姜小乙的一刻便冲进大堂,他与大灵师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大灵师阴森森一笑,面目隐藏在晃动的灯影之中。   擒贼先擒王,肖宗镜直奔大灵师而去!教徒纷纷拦截,几名老者试图冲撞肖宗镜,被他一巴掌抡开。肖宗镜控制了力道,没下死手,这些人被扇得满脸红肿,却仍不退后,肖宗镜抓起人,一个接一个往外面扔。   当初在丰州冀县,他也是这样对付赌场打手的。但这两个群体似乎是截然相反的存在,打手们身强体壮,却懂得趋利避害,而这些教徒多是老弱妇孺,面对如此强手,却全无畏惧。   人群狂吼着一层接一层涌来,有人扯下肖宗镜头上束发的绑带,口中大骂着走狗邪灵,朝他脸上连啐了几口浓痰和血水。肖宗镜披头散发,眼帘染红,身上的衣服被抓得全是血迹,靠近他的人甚至张开嘴要往他身上咬。姜小乙瞧见这一幕,焦急道:“住手!你们这群疯子!”   肖宗镜耳听姜小乙的怒吼,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沉喝,甩开周身数人,豁然拔剑——沛然浩气,至大至刚,剑光闪烁,直冲中天!   恰逢天空一声巨响,劈开积攒了一整日阴沉。   冬雷荡鬼,大灵师被那剑光一晃,蓦然一声惨叫,捂着脸深深埋下了头。   冷风瞬间鼓入,满屋的邪祟之气洗刷殆尽,教众们像刚刚睡醒一样,愣在当场。肖宗镜抓住时机,看清人群中小小的缝隙,猛然运气,清叱一声:“去!”宝剑脱手而出,携带浩然真气,径直刺向大灵师!   在距离大灵师一丈远处时,忽然闪出一道身影!   戴王山戴着一双黑色的软锁手套,竟发出黑亮的暗光。这双手套也非凡品,乃是戴王山用四处搜刮来的天山玄铁千锤百炼锻造而成,是件不亚于玄阴剑的宝贝。   肖宗镜一心除魔,剑气纵横捭阖,披靡四方!戴王山不敢大意,目光极尽敏锐,在剑刺来的瞬间,双掌合十,夹住宝剑!他咬紧牙关,沉气丹田,汇真力于掌心——剑身与铁索摩擦,发出无比尖锐而刺耳的声音!有几名老迈体弱的教众被这声音穿透耳鼓,口吐鲜血,晕死当场!   这一剑终究被戴王山拦了下来。   冰冷的寒风吹入堂内,所有人都被这一剑吓傻了。   大灵师惨然道:“……保护我!快保护我!”   剩下的教众回过神,纷纷挡在大灵师身前。   肖宗镜认出打头的一人,眼睑轻颤。   “田百福。”他看着这一双夫妇,目光沉得骇人。“这是你家?”   田百福自然也认得肖宗镜,他脸色灰白,满头大汗。   “是、是是……正是下官的宅邸!”   “你是朝廷命官,竟将自己的家借给邪祟作乱!”   出于惧怕,田百福脸上的横肉不住颤抖,强撑着反驳道:“大、大灵师不是邪祟,他不是邪祟!大人……大人你误会了!下官拜灵仙也是为了给青州的战事祈福!大灵师一定会保佑将士们出征顺利!”   “荒唐!”肖宗镜愤然怒喝,田百福膝盖一软跪下了。“大人!下官说的是真的,有灵仙保佑,将士们死后也能快速超脱,再也没有痛苦!”   “不必与他多言!”那被姜小乙打的鼻歪眼斜的老妇一瘸一拐来到堂中,怒道:“朝廷的无知走狗,与他说了也没用!”她站在满地血泊之中,与众教徒说道:“大家不要畏惧!为灵仙献身之时到了!今日就让这些邪灵看看我辈证道的勇气!”   说完,她从戴王山手里抢来宝剑,大吼一声冲向肖宗镜!   肖宗镜一掌将她扇开,顺手夺下玄阴剑——按理说,一个年迈老妇是不可能接得住肖宗镜一掌,可她此时已经抱有必死的决心,竟硬扛住这一下!她不想宝剑被夺,徒手去抓剑身,肖宗镜见她满手是血,不禁卸去几分力,但仍未放手。老妇抓着剑,大叫一声,往自己腹部送去,宝剑将她刺了个对穿。她紧冲三步,一双枯槁的手抓住肖宗镜的衣领,面目狰狞,嘶哑道:“你不得好死,你们一定不得好死!”   说完,她慢慢滑倒在地。   全场寂静。   姜小乙惊呆了,甚至连肖宗镜也说不出话了。   这时,大灵师倒是开了口。   “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大灵师仿佛重新找回了自信,他缓缓坐直身子,对肖宗镜道:“从现在起,你每向前走一步,就会有一个无辜百姓因你而死。”   得了大灵师的示意,所有教众都站到肖宗镜面前,他们的目光重燃战火,跟随剩下的长老再次高喊口号。   “追随灵师乾坤朗!精神解脱天地宽!”   肖宗镜垂眸,地上的老妇仍睁大眼睛看着他,死不瞑目。   前方传来啧啧感叹。   “真是天可怜见。”戴王山向前走了几步,他明显是怕脏了自己的鞋,绕着血泊来到肖宗镜面前。“敢问这老人家到底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肖大人为何要拔剑相向啊?”   肖宗镜抬眼看他。   “你是下定决心要袒护此教了,这是你的注意,还是刘公公的主意?”   “哎,肖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戴王山义正言辞道,“此教是正是邪,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定论的。今日幸好我在这,才止住一场不必要的干戈,否则还不知道要枉死多少无辜百姓。”说着,又笑了笑,道:“肖大人,刘公公早就知道灵人教的存在了,他老人家也已经向陛下说明此事。既然肖大人如此笃定此教是邪教,那不如也上奏一本,到时大家朝堂上见,在陛下面前好好论一论。”说完,又往后退了两步,摊开手。“至于今日,还请肖大人先回吧。否则再冤死几名百姓,实是有损肖大人的清誉啊。”   肖宗镜环顾四周,一干教众死死盯着他。   再看这戴王山,看似放松,实则警戒,一直挡在他身前。   最后,肖宗镜冷冷一哼,收了剑,转身离去。   姜小乙连忙跟了上去,离开前,她回头最后看了大灵师一眼。大灵师冲她笑,再一次露出一嘴的黑牙。“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有点兴奋地说道:“本师看得见你们此去的结局,你们再没有机会伤害本师了。”   姜小乙不语,追随肖宗镜离去。   他们走后,大灵师指挥教众清理场所,几个人过来要抬走老妇的尸身。“别动。”戴王山冷冷道,“这东西我还有用。”   大灵师屏退众人,看向戴王山。   “你有与他一战之力,为何不直接动手?本师看得出来,你很想与他一较高下。灵人教的教众皆愿以身证道,我们可以合力铲除他,永绝后患!”   戴王山原本望着肖宗镜和姜小乙离去的方向,正思索着什么,闻言转过头。   “合力铲除?”戴王山被他逗笑了,弯下腰,拍了拍大灵师的老脸。“他要是真死在你这,你就等着被永祥帝挫骨扬灰吧。”   “这……”   “今日要不是我恰好在此,你以为你躲得过去?”戴王山踢了踢老妇的头,道:“管好你的人,给我老实点。只要你识时务,我和刘公公自然有办法让你接着做教主,将来还有机会送你进宫。但是……”他话锋一转,阴下脸。“你若真是不知好歹,每日生些没边的想法,那谁也保不住你。”   从田百福家出来时,已近子时,天色一片漆黑,狂风肆虐,雨雪交加。   门口拴着几匹不知道谁的马,肖宗镜上解开缰绳,递给姜小乙,两人打马离去。   经过刚刚那一番折腾,姜小乙感到些许疲惫,之前在丰州连忙几日也不如此时难过,这大灵师当真是折磨人的心智。   肖宗镜在前面引路,姜小乙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想到刚刚戴王山说的话……   他们真要去皇帝面前说这件事?为何戴王山言语之间那么自信,永祥帝不是特别宠信肖宗镜吗?   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城。肖宗镜忽然勒住缰绳,下了马。姜小乙连忙跟着停下。雨雪夹着碎冰,将他们都淋透了,姜小乙冷得嘴唇惨白。“大、大人……?”肖宗镜过来扶她。“下来。”   姜小乙这才发现,他们停在一家客栈门口。   “风雪太大,先在这留宿一晚,明早再回宫。你先进去,我等下来找你。”   姜小乙步入客栈,找店家要了热水和手巾,进了客房,把头发擦干。她坐了半炷香,方才觉得暖和了点。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街道空无一人,冰冷的石板路被雨雪覆盖。现在天还不够冷,雪留不住,落地便化开,像是蒙着一层黑色的油光。   门外传来脚步声,姜小乙关上窗子。“小乙,你在吗?”姜小乙开了门,肖宗镜湿淋淋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姜小乙连忙递给他一条干爽的布巾,肖宗镜接过布巾,只擦了擦脸便搭在肩上,走入房中。   他拆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些药膏。   “身上的伤都验过了吗?”他问道。   姜小乙一愣:“……伤?什么伤?”   肖宗镜侧目看她,眼神向下示意,姜小乙低头一看,自己的两臂上有好几道还在流血的口子。   这应该是刚刚在田百福家被人抓的,方才她精神紧绷都没有察觉,现在才感觉到伤口丝丝火辣。   肖宗镜挽起袖子,将桌上油灯拿近了些,指了指椅子。姜小乙坐下,肖宗镜拉来椅子坐在她面前,打开药膏。   雨雪阵阵,寒霜凛凛,偶尔一缕风顺着缝隙飘进,吹得脆弱的火苗来回摇晃。   肖宗镜被那些教徒折腾惨了,撕的破烂的衣服上全是血污,脖子上还残留着老妇的抓痕,披散着头发,水珠滴滴落下。他垂眸上药,眼下落得一大片阴影,这双平日里沉着的眼睛,此时在飘忽不定的烛光衬托下,显得格外的疲倦。 第59章 戴老师教你语言的艺术。   窗外风雪呼啸, 窗内万籁俱寂,姜小乙看着肖宗镜,渐渐有些呆了。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肖宗镜淡淡发问。   姜小乙也不知道做什么, 但总归要回话, 她愣愣道:“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 都是小伤,不打紧。”   肖宗镜将药膏递给她,说道:“你本不该受伤,是我大意了。”   姜小乙:“我没事, 对了,大人怎么跟戴王山碰上了?”   肖宗镜:“我跟你进了园子后,碰见一伙人来来去去搬箱子,我本想先查一下他们搬运的是何物, 没想到戴王山也在那里。”   “他发现了大人, 所以你们就动手了?”   “嗯。”   “那……大人不要紧吧?”   “什么?”   姜小乙想起他们在院子里实打实对的那一掌。   “大人之前不是说过,戴王山的掌法很厉害吗?”   “好像是说过。”   肖宗镜站起身, 将布巾在水盆里涮了涮,洗了一把脸。几缕湿润的黑发顺着两鬓垂下, 他侧目而视,姜小乙立马道:“不过他再厉害也肯定不如大人厉害。”   他笑了笑,将布巾放回桌子上。   此番情形下, 闲话与调侃都显得无力了。   姜小乙又道:“也不知密狱是什么时候跟灵人教搭上的, 想来是那大灵师准备花钱找靠山,买平安了。”   刘行淞将大灵师收入麾下,想做什么,肖宗镜太清楚了。   他问姜小乙:“你这一晚接触大灵师, 有何感受?”   “大人,他其实……”姜小乙犹豫片刻,还是将在堂内发生的事如实说与肖宗镜听。   肖宗镜:“所以,你觉得他是得道之人,那些人追随他确有其理。”   姜小乙没有马上回答他,她兀自思索了一会,才说道:“大人,我小时候生活的镇子上,有一个姓孟的老头。他很奇怪,明明全家人都死了,可他每天都像他们还健在一样生活,同他们说话,与他们共事,说自己可以与亡魂沟通。一开始所有人都当他疯了,后来,镇子受战乱波及,死人越来越多,有些痛失亲眷,难忍思念之人,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孟老头帮忙,向阴间传话捎信,孟老头每次都乐施援手,久而久之,他的灵能才慢慢为人所信。”   她说这话时神色比以往更为郑重,双目清澈,像一面纯真而又冰冷的镜子,映照世间一切虚妄,一切真实。   “人本就是灵物,许多人都会在阴差阳错下获得所谓之‘神通’,尤其在山河动荡的年代,人心惶惶,更易通灵。但这不是真正的得道。大人,我师父说过,得道是没有捷径的,只有持常人所不能持的戒律,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行常人所不能行的善举,持之以恒,经世累劫,才有机会修成正果。绝非一些小小的聪明,和虚幻的把戏可以蒙骗过去。”说到这,姜小乙的语气严厉了些。“大人,这大灵师躲在后方,以他人虔心善念为己谋私,这犯了道中大忌,他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肖宗镜静静思索,垂眸不语。   姜小乙又道:“真正的得道者,必定站在众生身前。”   肖宗镜抬眼,姜小乙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些道理我懂,因为我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大人也懂,因为大人意志本非常人所能比。但是在刚刚满堂跪拜的那些人眼中,大灵师就是真正的神灵,他略施小术,便能收获信徒,这世上很多事原本就没法解释。”   肖宗镜凝视着那方火烛。   “我们错失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姜小乙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她轻声问:“大人,你真的要跟戴王山去朝堂对峙吗?”   肖宗镜:“既然刘行淞已经将此事告知陛下,也就只能如此了。”   姜小乙:“那……大人能说服陛下整治此教吗?”   肖宗镜静了静,低声道:“我不知道。”   姜小乙本想安慰他,永祥帝那么信任你,一定愿意听你的话,可看肖宗镜沉默的样子,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窗外的风刮得更凶猛了,桌上残烛竭尽全力燃烧,用微弱的光芒照亮这对无言的过客。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肖宗镜的担忧终被应验。   那日,风轻云淡,晴空如洗。   姜小乙正在执勤,李临匆匆忙忙来找她。   “快快快!陛下传你即刻觐见!”   “什么?!”   来不及准备,姜小已被李临拉去了内廷。她一路上脑子都是懵的,她只知道今天一早肖宗镜就离了营,一直没回来。   “到底怎么了?陛下怎么会突然要见我?”   李临:“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是跟大人有关,你可千万别说错话了。”   这是姜小乙第一次进内廷,千秋殿坐落在凄冷的寒冬中,像一头傲然雄伟的巨兽,静等众人朝拜。   她不太记得自己怎么上了阶梯,怎么进入大殿,怎么叩拜行礼。   她盯着冰冷的地面,闻到一股透彻胸腔的苍茫气味,好像置身千丈高峰,明明没有风,却冷得刺骨。   满朝文武站立左右,她听到有人说:“姜侍卫,抬起头来。”   永祥帝的声音很好听,语速不快不慢,语调不冷不热,空旷而悠远。   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离永祥帝并不算很远。   她的第一感觉,是肖宗镜所言无差,永祥帝的确美极了。他的美与常人不同,甚至让人生不出感叹的俗念。他像一方精致的玉像,立于金殿之上。久居高位,使他习惯于俯视的仪态,而常年吃斋念佛,又在这种仪态上增加了几分肃穆。他的尊容区别于殿下群臣,也区别于茫茫世人,他与所有人之间的距离,都是咫尺天涯。   姜小乙的第二感觉,是永祥帝看起来有些眼熟。她心想,是像谢小王爷吗?论面相,他们确有几分相似,但他们气韵完全相反。谢瑾终日冷着一张脸,可他内心是火热的。而永祥帝的脸上虽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实则却像这千秋殿一样,没有半点温度。   很快,她想清楚他像谁了。   是佛像。   许多名山古刹里的佛像都是这样的神情,嘴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却感觉不到丝毫凡尘的快乐,最多只是一种寂灭的喜悦。   他身旁有一个体态微胖的老太监,躬身伺候,想来便是刘行淞了。   “姜侍卫,你可认得此人?”永祥帝问道。   姜小乙视线一转,看到旁边放着一具尸体,是灵人教那名长老妇人。她死状凄惨,身体僵直,手还向上伸着,五指成爪,满身干涸的血迹。尸体旁跪着一人,正是戴王山,他似乎刚向永祥帝陈述了些什么,等待求证。   在他前面,站着肖宗镜,旁边是诸多大臣。   姜小乙:“回禀陛下,她是灵人教的长老。”   永祥帝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姜小乙:“自杀而亡。”   “为何自杀?”   “因受灵人教教主蒙骗,神志不清,冲动自尽。”   “戴王山,你说呢?”   戴王山叩拜永祥帝,道:“陛下,这妇人确是冲动行事,才遭此横祸。她误解了肖大人,护主心切,才落得如此下场。”   姜小乙听他言论,只觉得又对又错,难以揣摩。   肖宗镜道:“陛下,此教派蛊惑人心,骗取钱财,危言耸听控制民众心神,不得不防。”   静了许久,永祥帝道:“朕听说,此事出在田百福家,他人呢?”   兵部尚书黄广垚站了出来,道:“回禀陛下,田百福病了。臣已派人去看过,他病得很重,无法下床。”他偷偷看了一眼肖宗镜,又道:“听他妻子说,是被吓得心胆俱裂了……”   永祥帝转向肖宗镜和戴王山。   “你们那晚到底做了什么,竟有如此震慑?又是冲动自尽,又是心胆俱裂。”   不等他们回答,一人从朝臣队列中站了出来。   “陛下!”   此人声如洪钟,气势熏灼,姜小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个半百老者,着武官朝服,容貌周正,身材魁梧,壮气吞牛,锐不可当。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血气,并不是江湖客身上那种飘渺的杀意,而是更为磅礴的,驰骋疆场,统领千军万马的气魄。   “肖宗镜所行有差!”他赫然道。   肖宗镜转身,这老者与他怒目而视。   “在邪祟萌芽之前,就该连根拔起以绝后患!你既然已经发现贼人老巢,竟没直接斩了他们,婆婆妈妈,岂不误事!”   永祥帝道:“杨将军。”   姜小乙心中一愣,杨将军?难道这位就是被民间成为大黎军神的大将军杨亥?   姜小乙久闻杨亥大名,不过自她进宫以来,杨亥一直在外征战,这次刚刚从抚州剿匪归来,她还是第一次见面。   “还有你!”杨亥瞪向戴王山。“你们密狱平日里鬼鬼祟祟做什么老夫管不着,但这蛀虫已经扎到皇城根下了,你还蓄意包庇,究竟是何居心!”   “将军请息怒。”戴王山忙道,“将军误会了,下官绝无包庇之意,只是那日在田百福家里还有百十名普通百姓,都像这妇人一样随时准备为教主殉命,下官也是怕出事。”   “畏首畏尾!”杨亥厉声道,“这些人受妖言蛊惑,心早就不在正道上了,死也就死了!”   “这……”戴王山为难道,“杨将军,这好歹也是上百条人命,而且多是老弱妇孺,他们又没杀人放火,又没作奸犯科,如果仅仅因为念几句咒子就送了性命,下官实在于心不忍。下官认为,应先查明那教主是否真是邪祟妖人,再做处理也不晚,也更能使百姓认同。相信肖大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及时收手,免出更大的岔子。”   杨亥怒道:“他们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何做事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戴王山:“恕下官直言,他们只是露了个头便要被将军斩草除根,话都不能说一句,换做是下官,也会躲起来。”   “你——!”   戴王山的头埋得更低了。   “当然,将军也是防患于未然,下官万分理解。其实下官与将军实乃一条心,这教主已被下官控制,正在严查,若真有丝毫不敬之心,下官定将他碎尸万段,以警世人!”   永祥帝又问姜小乙。   “姜侍卫,当晚情况是否如戴王山所说?”   姜小乙跪在地上,谨慎道:“陛下,当晚此教秘密集会,向民众散播流言蜚语,侍卫营本欲将其教主诛杀当场,可惜被密狱阻拦。”   永祥帝:“他们散播了什么流言蜚语?”   姜小乙:“他们对陛下和朝廷大大不敬。”她想了想,心一横,又道:“而且他们还大言不惭,竟说佛教是邪魔外道,还推些无端的罪过在佛陀头上。”   整座千秋殿,一片沉静。   刘行淞一直面带淡淡的笑容,垂眸立在永祥帝身旁。   永祥帝再次开口,语气没有一丝变化。   “戴王山,你调查此教教主,查出什么了?”   戴王山恭敬道:“回禀陛下,这大灵师真名王胜,原是攸州的一个农民,全家死在叛军战乱下。他受尽折磨,勉强存活,自称开了些灵智,创建灵人教。此教教义在于虔信供奉,心诚则灵。”   永祥帝:“浅薄,难怪会说出粗鄙之语。”   戴王山:“正是,此等愚民的拙见自然入不了陛下圣耳。他的教众多是些遭受苦难,笨口钝腮之辈,他们无处宣泄自己的痛苦,遇到这经历相似的大灵师,便生出追随之心。在微臣看来,单纯就是想寻个精神所托罢了。”   永祥帝:“世间只有佛法一种真理,其余无非都是魔道邪见。”   戴王山深深叩首:“是。”   “不过,”永祥帝又道,“道乃路也,所有的路最终通向的都是唯一的结果,魔道也是道,邪见也是见,只不过比起直通真理的不二法门,走的弯岔多了一些。世人慧根各有不同,不可强求。”   姜小乙听着这话,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戴王山道:“陛下说的极是。另外,微臣还有一物想要呈上。”他叫人抬上来数个大箱子,姜小乙认出这是那晚密狱从田百福家抬走的箱子。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银子。“陛下,这是灵人教准备向官府缴纳的税银,他们早已准备好,只是求述无门。那晚微臣便是受其教主请求,前去取银,但……阴差阳错,侍卫营的兄弟中途也到了,便起了些误会。”   肖宗镜冷冷道:“这是税银?”   戴王山:“自然,下官早已与户部说明此事。”他话音刚落,旁边的队伍里站出一人,叩拜永祥帝。“启禀陛下,戴王山所言不假,他之前就向户部提过此事,只是当时密狱还没彻底查清此教,所以银子我们也没收,全待商议。”   姜小乙斜眼一看,是户部尚书王汝涛。   肖宗镜上前两步,道:“陛下,这是不是税银暂且不论,此教妖言惑众把控民心,若不加以整治,放任其做大,后果不堪设想!”   永祥帝面对肖宗镜,语气缓和了一些。   “听说前一阵子,微心园里闹了些不愉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肖宗镜瞥了刘行淞一眼。   永祥帝微微叹气,道:“连谢凝这般尊贵的身份都要小心翼翼帮人藏书,也不怪普通教众会因害怕朝廷而终日躲藏了。肖爱卿,杨将军,朕知道你们忠于职守,一心为国,但有时你们太过严苛了。而且你们误会了朕,朕虽追随世尊,却不会强迫全大黎的人都跟着朕走。百姓们愿意信谁,本就出于自身意愿。”他看着地上老妇的尸身,淡淡道:“近些年叛军四起,百姓们饱经霜雪,苦不堪言,尤其是这些老弱妇孺,好不容易寻到一处避风之所,朝廷不该再行打压。”   肖宗镜:“陛下,这不是信不信谁的——”   “好了。”永祥帝打断他,“不必多言,朕知道你的担忧,此事就交给密狱吧。戴王山,你要时刻监督他们,让他们快些制订出法章教典,走上正轨,造福百姓,绝不可做出扰乱朝纲之事。”   戴王山:“是!”   永祥帝明显已经不想再谈灵人教,姜小乙听得出来,肖宗镜更听得出来。   永祥帝摆摆手,内侍上前,引领姜小乙离去。姜小乙一步步退出千秋殿,永祥帝的声音从原处飘来。   “比起此事,另有一事才真正令朕担忧。青州贼军日益猖獗,蛮夷贼将丧心病狂,连屠三县,东部州郡已成血海尸山。每每想起,朕心如刀割,夜不能寐。我们要尽快平定战乱,还百姓们一个太平天下……”   出了千秋殿,姜小乙深吸一口气,混沌的脑子方才清楚了些。   这内廷给她的感觉像极了北方的冬风,明明吹得凶狠,却因寒凉刺骨,将人冻到麻木,而显得异常平静。   这种动与静的矛盾,使姜小乙的内心感受到强烈的冲击。脑海之中曾经稍显模糊的未来,此刻也渐渐明晰了。   站在空荡荡的大道上,姜小乙回眸眺望。   悠悠苍天,茫茫世间,千秋殿好似一座巨大的牢笼,将众生笼罩。 第60章 深夜谈谈心。   姜小乙回营后, 李临过来询问,姜小乙随便应付了几句便去巡逻了。   她急需走动走动,理清思绪。   经过这一日, 她有好多话想对肖宗镜说, 有些安慰,有些抱怨, 甚至还生出了些劝阻之意。但她还没想好该不该说,若说的话,该怎么说。   下午是周寅负责执勤,姜小乙同他一起去。   周寅走在姜小乙前面, 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姜小乙走着走着,忽然问道:“周大哥,你是一直都这么不爱说话吗?”   周寅回答:“言多必失。”   姜小乙看着他默然的背影,又问道:“刚刚我从内廷回来, 李临和江存书都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你不问,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   “那你关心什么?”   “我只关心大人交代我的事。”   姜小乙笑道:“李临总说你是木头, 想来也是因为你一直这样一根筋,什么都不想。”   周寅没有说话。   姜小乙打了个哈欠, 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他们来到外廷,走了大半路程后,周寅忽然开口。   “不是我什么都不想, 只是这宫里的事禁不得想。你越想, 疯得越快。想不疯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去找乐子,要么去做事。我不是个喜欢找乐子的人,所以只能做事。”   姜小乙心想, 肖宗镜或许也是第二种人。她回想那座庞大又阴冷的宫殿,决定先拿周寅做个试探,轻声问道:“周大哥……你们尽心尽力,却如此不顺心,有没有想过离开呢?”   周寅难得在巡逻中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姜小乙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寅道:“我明白。其实……我外出执行公务,也曾结识一些江湖人,问过我为何不离开这荒唐的朝廷。”   姜小乙:“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周寅静了片刻,回忆道:“我家祖上原本很穷,后来曾祖父中举做官,官职不算大,但因本朝高薪养廉之政,生活也因此变得安稳富足。一直到我这一代,虽然民间疾苦艰难,但我的家族依然衣食无忧。”   说到这,周寅笑了笑。这是姜小乙入宫以来,第一次见他笑。   “国家兴盛之时,我家受其庇荫,现国家衰落,我岂能做出得鱼忘筌之举?吃完饭就砸碗,这道理在我这说不过去。我没有太大的本事,我改变不了这世道,所以我追随大人。若有一天,连大人也无法扭转乾坤了,那无非以死明志,又有何惧?什么顺不顺心,不过一时矫情罢了,不值一提。”   周寅这番话,让姜小乙觉得,自己刚刚那些思绪变得无足轻重。   世路千万,各有选择。   她的顾虑和烦恼,像肖宗镜和周寅这样的人物,恐怕早已想了千千万万遍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走在既定的道路上,他们各有各的理由,而这种决定的分量,无有外人插嘴的余地。   她忽然就想开了。   巡逻结束后,姜小乙回到营中,喝了点茶,吃了点糕点,打着饱嗝回房间休息。她一不小心睡过了头,醒来已是傍晚,朦胧之间,她听到有人敲门。   她两腿一蹬坐了起来,把门打开,肖宗镜站在门外。   姜小乙闻到什么味道,往下一看,见他拎着几坛酒。她调侃道:“大人,下朝了呀?”肖宗镜嗯了一声,问:“你想喝酒吗?”   姜小乙凝视他的双眼,蓦然一笑,话中有话。   “大人,姜小乙一定奉陪到底!”   她将他拉进门,点燃油灯,清理了桌上的糕点残茶,取来酒碗。   酒刚从外面拿回来,冰冰凉凉的。   两人话不多说,先干了一碗。   肖宗镜靠在椅子里,谈起白天的事,道:“陛下给灵人教分了石鼓山的悦心庙做为道场,还让我给安王殿下传话,让他不要再约束凝儿和那名侍女,随她们晋谒大灵师。”   几碗酒下肚,他说话明显较以往慢了许多。   “……那悦心庙原本是座空庙,年久失修,不过胜在位置好。石鼓山上已有一座东山寺,主持就是广恩禅师。他们几次向朝廷请示想要扩建庙宇,却因为刘行淞从中作梗,一直没能如愿。现下刘行淞为灵人教争来了悦心庙,也算是与杨严正面过不去了。”   姜小乙观察他的脸色,问道:“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肖宗镜摇头:“有些时候,事情离谱过了头,反而变得可笑了。”   说起那位广恩禅师,学识渊博,口才伶俐,私下与杨严交好,杨严安排他定期入宫与永祥帝讲法,也是方便递话。广恩禅师深受永祥帝赏识,每年开销极大,最近他在安排法会,若不是杨亥回来了,要讨论青州事务,恐怕今日的早朝都没得上。   肖宗镜叹了口气,永祥帝早年命途坎坷,入宫之后也少有依靠,渐渐沉迷于宗教观想,他不乐见,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永祥帝在这些事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大人,今天这事,他戴王山得负全责!”姜小乙手指头用力点了点桌面。“密狱天天睁眼说瞎话,咱们又何必非做君子呢?”她靠近肖宗镜,压低声音。“咱们也使点招吧大人,这样,我去弄点厉害的药,你想办法给他下了,咱们神不知鬼不觉把他给……”她比划了一个切菜的手势。   肖宗镜:“想毒死戴王山,可是个精细活。”   姜小乙:“反正刘行淞手下就这么一个好手,把他拿下,剩下的都是臭鱼烂虾,我们以后做事也好放开手脚。”   肖宗镜:“戴王山现在不能出事。”   “啊?为什么?”   “你也说了,他是个‘好手’。”肖宗镜拿捏着酒碗,思忖道:“此人虽人品低劣,但也算有实力。他经营密狱多年,人手遍布全国,扎根极深,这些棋子用好了,很多事都可事半功倍。”   比如这次处理青州军……   但是,要让戴王山这种人出力,要么给予绝对的威逼,要么给予绝对的利诱……   肖宗镜陷入沉思,姜小乙不打扰他,坐在一旁喝酒。   她喝得多了一点,渐渐有点上头,扶着脸,默不作声盯着肖宗镜。忽然,她发现了什么,眼睛眯了起来。   肖宗镜道:“你作甚又这样看着我?”   姜小乙伸出手指,一点点靠近他。   肖宗镜没有躲。最终,姜小乙的指尖碰到他,在他头发上轻轻分了一下,惊讶道:“原来我没看错,是真的。”   肖宗镜奇怪道:“什么是真的?”   姜小乙转向他,圆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锃亮的玻璃珠。   “大人,你有白头发了!”   安静,还是安静。   所有思绪都被打断,肖宗镜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   姜小乙:“大人,你才三十冒头就有白头发了,你真苦啊。”   这话不管从哪个层面理解,都不是什么好话,但可能是因为她说得太诚恳,太直白了,竟让肖宗镜生出一种诡异的滑稽感。   他哭笑不得。“姜小乙,你……”他指着她,牙关紧咬,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可真是个人才!”   姜小乙喜笑颜开。   “是吗?多谢大人夸奖。”她给肖宗镜倒了一碗酒。“来,大人顺顺气,顺顺气。”   两人再次喝了起来。   酒至中旬,肖宗镜已有明显醉意,眉眼微垂。   “再过些时日,我们就要去东边了。”   姜小乙没所谓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讨伐青州军嘛。”   肖宗镜:“你语气倒轻巧,这次任务与之前不同,是真正生死攸关,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你不打算再多问几句?”   姜小乙故作惊讶道:“竟有这么夸张?那……既然任务如此重要,我们要是得胜归来,奖赏也该丰厚无比吧?”   肖宗镜一顿,道:“奖赏自然有,你想要什么?不论是金银,还是奇珍异宝,只要你提出来,我都会尽力满足。”   姜小乙见他当真了,笑道:“我说着玩呢。”   肖宗镜不语,好像还在思考此事,姜小乙的视线向他鬓侧移了移,灵机一动,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大人若真想给,就把这根白发送我吧。”   肖宗镜在烛光之中抬起双眼。   姜小乙被那目光看没了话。   肖宗镜:“你知道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姜小乙张张嘴,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默默低头。   “大人我错了……”   肖宗镜半叹了口气,低声道:“现在说奖赏太早了,等铲除贼军,班师回朝的那日,再谈吧。”   得了这不像承诺的承诺,姜小乙又开心起来。她想起另外一件事,神神秘秘地对肖宗镜道:“对了大人,我跟你说件事。”   “何事?”   “我今日好像悟到了。”   “……什么?”   姜小乙严肃地思考了一会,抿抿嘴。   “虽然不好说究竟是悟到什么了,但终归是悟到了,是周大哥开解了我。”   “周寅?”肖宗镜靠回椅子里。“你终于不跟李临混了。”   “嘿,李临是李临,周寅是周寅,他们各有各的好。”   “确实。”想起自己这两个手下,肖宗镜放下酒碗。“周寅品行端正,武功扎实,意志顽强。只是过刚易折,做事不太知晓变通。李临脑子灵活,反应快,主意多,不过有时想得太花,难保阴沟里翻船。”   姜小乙想起李临在十八香的遭遇,深有所感,她靠近桌边,问道:“大人这么了解手下,也说说我吧。”   “你?你是想我夸你还是损你。”   “哎,大人有什么说什么,我就想听真话。”   见她晶亮透彻的眼睛迸发期盼的光芒,肖宗镜挑眉道:“你很在意我如何看你?”   “当然!”   肖宗镜反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姜小乙毫不迟疑道:“大人仁心仁术,不同流俗,是天上的月亮!”   肖宗镜呵了一声:“姜小乙,你的缺点就是说话时常不着边际。”   “嘿嘿,大人不喜欢听就当是我放屁好了。”   “满口粗言。”   姜小乙:“不过大人,小的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情实意的,不是不着边际。”   “每一句都是?”   “每一句都是!”   “难道你记得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额……差不多吧。”   肖宗镜笑了。   “我也记得很多。”   他的笑容一如往日沉稳平静,但好像又不太一样,姜小乙扒着桌子问:“缺点说完了,还有优点呢。”   静了片刻,肖宗镜缓声道:“小乙,我同你说点闲话吧。我今年三十有一,十岁前笨得很,只会练武背书,双亲过世后,我被安王殿下收养,才慢慢学会了做事动脑子。十三岁那年发生了庚午之变,我深感自己能力之低微。十五岁,陛下即位,我离开天京外出拜师,五年后归来,入了军伍,二十三岁回朝廷创建侍卫营,到如今已有八年了。”   时光荏苒,多少辛苦磨难,人间疾苦,也不过寥寥数语,草草概括。   “我半生漂泊,见过很多无可奈何的倒霉事,时常会为了云谲波诡的世情感到震惊。太多的人与我说过,我诸事不顺,是命数如此,更是国运如此。后来,为了不使本心动摇,我强令自己只专心做好眼前事,不去多想所谓天理命数。但是前不久,我还是念及了一次,你可知是什么时候?”   姜小乙摇头。   肖宗镜道:“就是在丰州冀县,我从江里捞起你的那一夜。”   他清楚记得那时的场景,他们死里逃生,她在雷雨交加的深夜向他表述衷心。   侍卫营里许多兄弟都与他生死相交,可姜小乙给他的感觉,又与他人不同。   那是一种更为玄妙的感受,他明明与她认识没多久,却生出一种前缘深种的错觉。好像昨日才相识,今日便相知,这中间的种种,他全然不知如何发生。   于是他的精神片刻出离世间,再次为那无形的世情心生感慨,只是这次感慨,与之前不太相同。   从前,他生活中所有的“变数”,几乎都指向残酷,但是这次,却在他面前开出了一朵花。   虽然这花很小,很脆弱,但终究是美的。   他低声道:“小乙,这么多年了,这捉摸不定的命运,终于带来了一件好事。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他的形容晦涩难明,但是姜小乙听了一遍就懂了。   她点头,他淡淡一笑。   这稍显沉闷的一日,能以这一笑做结,也算聊以慰藉。 第61章 灵师啊灵师,这就尴尬了啊!……   灵人教之事似乎已经告一段落。   永祥帝不仅给他们分了道场, 还亲书了一块“广积善缘”的牌匾,可谓帮人帮到底。灵人教里外事宜全部交由密狱负责,戴王山亲自监工, 上百名工匠们日夜不休, 仅用五日时间便将庙宇修整完毕。   至此,“悦心庙”正式更名成了“灵人庙”, 大灵师算了个吉日准备开庙门。他向外放话,说今日是大吉之日,灵力最强,前来许愿可事半功倍, 吸引了大批百姓。还没到时辰,漫山遍野已经等满了人。   戴王山站在山坡,望着乌泱泱的人群,笑着对身旁的曹宁道:“刘公公真是未卜先知, 提前让我们做好准备, 不然真是不够装。”他们身后放着数十个之前用来装“税银”的箱子,正张着大嘴嗷嗷待哺。   曹宁道:“刘公公料事如神, 大人也是计划精巧,才使得这伙人得以见天日, 那大灵师已经说了,日后定当对大人和刘公公感恩戴德,知恩图报。”   戴王山懒洋洋道:“算他识相。”   曹宁看着山坡下的人群, 又道:“这些人不都是灵人教教众, 还有东山寺的人,他们没争取到悦心庙,心中不满,知道灵人教今日开庙门, 也赶来给自己的道场壮声势。”   东山寺离灵人庙极近,分别在石鼓山的正反两面。   曹宁:“都说一山不容二虎,真不知为何要在一座山弄两座庙,这不是赶着打架吗?”   戴王山笑道:“陛下希望所有教派可以和谐共存,你敢质疑陛下的决定?”   曹宁忙道:“属下不敢。”   戴王山往后山看了看。   “谢凝还没来?”   “凝郡主的人很快就到了,属下已派人在后山迎接。”   原来今日谢凝和阿燕也要前来拜谒大灵师。   三日前,肖宗镜将永祥帝的话带给安王,安王释放了阿燕,之后便甩手不管了。   肖宗镜找到谢凝,几番劝阻,不想让她接触灵人教,可谢凝就是不听。   “我只想见一见那大灵师,肖大哥不必担心。”   “这种人何必相见,凝儿,我虽与神佛之道无缘,却也知道这样的人绝不是得道之人。”   谢凝顿了顿,道:“你身边的那个侍卫也说过这样的话。”   “小乙?她说过什么?”   “这世上并非没有得道高人,但绝不是这种……可是肖大哥,你们也没有说清真正的得道之人是哪一种,总归不是宫中那些满口大话的僧人吧。肖大哥,你就让我见一次吧,若大灵师真是有名无实,我以后不再提了便是。”   谢凝的目光充满天真和期待,肖宗镜无奈一叹,只得应允。   “肖大哥,我想向你要一样东西。”她拿出那水滴形的琥珀。“你帮帮阿燕好吗?”   肖宗镜咬破拇指,将血落在琥珀之上。   马车轧在冬日石鼓山坚硬的土道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谢凝贵为皇亲国戚,自然不能与平民百姓一路上山,车队走了后山的小路。马车旁有微心园和侍卫营的人随侍,肖宗镜与谢瑾还有姜小乙走在最后。   让肖宗镜和谢瑾护送谢凝也是永祥帝的主意,他的想法很简单,他知道因为灵人教之事这三人闹了不愉快,他希望他们能借此机会和好如初。   谢瑾一路沉着脸,走到山顶,遇见迎接的戴王山,脸又黑了一层。   “下官见过谢大人,肖大人。”戴王山面带笑意,朝他们施了一礼。“二位大人辛苦了。”   肖宗镜:“大灵师已在庙中了?”   戴王山看看谢凝的马车,道:“自然,请二位大人放心,等下开庙门之前,大灵师会先接见凝郡主。”   谢瑾冷冷道:“我也要见他一面,我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带出这群大逆不道之徒!”他前些天一直在调查灵人教,还没查出什么结果,永祥帝就已经给了“结果”,这让谢瑾难以接受。   戴王山道:“谢大人不如去前山看看,其实灵人教早已在百姓之中传开了,陛下能容纳此教,是设身处地为民着想,其肚量非常人所能及。”   谢瑾看不惯他阴阳怪气的嘴脸,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肖宗镜:“戴典狱今日倒是春风得意,红光满面。”   戴王山摊开手,望天感叹。   “今日是大吉之日,能共同沐浴在灵师圣光之下,你我皆是有缘人。我们要谨遵陛下法旨,使众教妥善发展,民众也有所依存。”   肖宗镜淡淡道:“这么说,你是要带领密狱皈依灵人教了?”   “还真说不好。”戴王山冲肖宗镜笑眯眯道,“肖大人,世事难料啊。”   姜小乙在后面看着戴王山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心里大不舒服,可也没办法,至少在灵人教一事上,他确实是大获全胜。   不是己方不努力,属实是这永祥帝的思路让人摸不到头脑。   姜小乙胡思乱想之际,迎面刮来一阵风,带来一股淡淡的怪香。姜小乙微微一顿,觉得这香似乎有些熟悉。她向旁侧望去,只有几名密狱的侍卫把守在上山入口处。   寺庙内已打扫得干干净净。   主殿门口高悬着经幡,寒风之中猎猎作响。   大灵师待在正殿内,盘腿坐在金座之上,还是之前的打扮,身上盖着绣满经文的披被,远远看去,就像个金色的粽子。   他正闭目养神,他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只待吉时到来迎接教众。   殿门大开,外面站着一道人影。   “……嗯?”   那人步入殿内,步履款款走到大灵师面前。   “是你。”大灵师认出了来人是十八香的男娼,因为徐梓焉向来出手阔绰,所以大灵师对他的印象很深。   “弟子见过灵师。”徐梓焉笑着,恭敬行礼。   “你怎么会在这里?”大灵师觉得有些奇怪。“还没到开庙门的时辰,你是怎么进来的?”   徐梓焉轻声道:“弟子是偷偷进来的,灵师说今日是吉日,灵力最强,弟子想先来拜谒。”   说着,他拿出一包沉甸甸的包裹。   “灵师,这包黄金是弟子的献礼,还有一部分不方便拿,弟子已经装好在马车里,停在后门。请灵师先为弟子赐福吧。”   他身上的香气让大灵师一时迷神。“来……”他让徐梓焉跪在他身前,拉起他的一只手,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他道:“赐福已成,你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徐梓焉惊喜道:“真的?”   大灵师:“是的,本师已经看到了。”   “太好了!”徐梓焉双手合十,“那弟子接下来该如何做,还请灵师赐教。”   今日徐梓焉并未上妆,面庞在晨光之中熠熠生辉,大灵师眯起浑浊的双眸,若明若暗间摸索求导,道:“契机已来到你的身边,只要顺其自然就好……”   “契机?”徐梓焉笑了笑,虔诚拜谢。“若真能甩掉那一杆子的麻烦,弟子永远不会忘记灵师恩德的。”   大灵师看看地上的金子,再看看徐梓焉清雅容貌,道:“今日是我教的大日子,你是第一个受本师祝福之人,将被赐予无上尊位。前段时间教中空出一个长老名额,就有你来担任吧。”   徐梓焉一顿,轻声道:“不知做长老都要干些什么呢?”   大灵师摸摸他的手,道:“你是靠身体赚钱的人,能有这么多收入,想必自有一番本领。今后我教发展,少不了要同朝廷官员打交道。本师已得知,朝中不少老东西都有独特的嗜好……”   他点到为止,徐梓焉自然明白,他轻声一笑道:“哟,这可不行,弟子向来只同自己喜欢的人欢好。不喜欢的人,可碰不得弟子。”   大灵师沉下脸:“既已以身侍人,还挑什么喜好。”   徐梓焉抽出手,淡淡道:“灵师不懂,弟子也不好说什么了。多谢灵师赐福,弟子这就告辞了。”   “站住。”大灵师沉声道,“你竟敢违背本师,你对灵仙的虔心就只有如此吗?”   徐梓焉无奈道:“弟子自然虔诚,但此事真的不行,下次弟子带双倍的献金过来孝敬灵师吧。”   他说完,一步步走向殿外。   不等他出门,大灵师森然开口。   “灵人教内所有教众,皆受本师点化,本师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你拒绝本师,便是拒绝灵仙,本师绝不会饶你。当你走出这座大殿,本师的惩罚就会降在你的头上。”他浑浊的双眼直直勾盯向前方,好似看到了什么常人不能得见的东西,咧嘴笑道:“本师能看到你心里的那个女人,你若不服从本师意愿,本师将诅咒此女堕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大殿空荡荡,静悄悄。   徐梓焉站在殿门口,缓缓回头,笑着问:“灵师刚刚说什么?”   他的身影逆着光,朦朦胧胧。   大灵师人逢喜事,精神抖擞,言语之间底气十足。   “忤逆本师即为叛教,叛教者万劫不复!本师将告知全天下的灵人教徒汝之罪行!你和那诱你叛教的肮脏邪灵都将受到全天下人的诅咒!生遭灭顶之灾,死受无穷浩劫,万般折磨,不得解脱!”   “……肮脏?”   徐梓焉垂眸,静默许久,步伐轻似飘雪,一步步回到大灵师面前。   殿外日光普照,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彩色的光晕。   在大灵师眼中,看到的是一团迷乱而风流的烟体。他探身,与徐梓焉面对面,说道:“本师当是你心中唯一的真神,只有听从本师的话,服从灵仙的指引,你才能走向光明。”   徐梓焉微微一笑,双掌合十。   “竟能察觉紫嫣,灵师本领果然非同一般,弟子当初没有看走眼。弟子受灵师恩泽赐福,实是感激不尽。弟子答应灵师,今后会为灵师置像立牌,日夜供奉。往后每年的今天,弟子都会为灵师斋戒护持,诵经百遍,以报灵师大恩。”   大灵师听着这话感到一丝奇怪,他再眯眼,在那飘渺无定的烟云中,又看到一抹瑰色若隐若现。他不知晓那是何物,看得有些出神。   殿外照入的光芒里,透着人间的烟火气,周围静得吓人。   大灵师喃喃道:“对了,本师刚刚忘了问你,今日庙外应有密狱中人把手,你是怎么偷偷进来的?”   徐梓焉道:“弟子绕开了他们。”   “你能绕开密狱的守卫?那殿外应该也有教众看守,怎么这么久都不闻声响。”   “弟子怕他们不让弟子来见灵师,就把他们弄走了。”   “弄哪里去了?”   “后殿,请灵师放心,一个时辰后他们就会醒来。”   大灵师终于看清了烟云中的物体,那是一片锋利的竹叶,不知是浸了什么东西,被染成了靓丽的猩红色。   他闻到一股让他倍感亲切的味道,当年在南方,他遭受灾荒,濒死之时,也曾闻到过这种气味。   不清不雅,不甜不腻,广阔无垠,包容万千,像是来自地底,即将告别人间的怪香。   “要么你还是走吧。”大灵师忽然道。   徐梓焉轻轻抚摸大灵师的脸颊。   “可是弟子不想任何人威胁紫嫣的安危,更不能容忍有人侮辱她。”   “好吧,既然你如此虔诚,本师答应你,不会诅咒你们的。刚刚是本师言辞过激,你听过就当忘了吧。”   徐梓焉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宛若薄刀轻敲冰凌,清脆而飘渺。   “这番话,可有点失了体面啊。”徐梓焉缓缓站到大灵师身侧,轻轻抱住他,姿态顺从,柔情似水。“灵师,弟子心意已决了。”   大灵师老迈的身躯颤抖起来。   “我、我为你指明了道路,帮你算得天机,你怎可……!”   “哎,一码归一码。”徐梓焉贴着大灵师的头,与他一起望向殿外的光明景象,好似哄着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来,灵师,抬起头,放松一点,很快的……”   大灵师想喊,可徐梓焉身上的那股怪香,让他胸口紧缩,难以吸气。   殿外,姜小乙和李临正在看山下的热闹。   李临望着下方人山人海,感叹道:“这假神仙今日过后怕是一飞冲天了。”   “非也。”姜小乙蹲在山坡上,嘴里叼着根干草,两手托着脸。“你不是我道中人,你不懂这个。就算是真神,也不能小瞧凡夫的心,更何况还是个半吊子。这卑鄙的老农根本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心念,物极必反,他早晚要遭大罪的。”   忽然,天边一声凄厉的寒音,姜小乙一个激灵,抬头看。   一群飞鸟掠过天际。   她似有所感,回眸望去,穹顶之下,翻新的灵人庙秀美端庄,一派安详。 第62章 禅师啊禅师,你也尴尬了啊!……   姜小乙算算时辰, 去找肖宗镜。   “大人,差不多了。”   肖宗镜点点头,去接谢凝下了马车, 她手捧一个竹篮, 里面装满了鲜花。这个季节天京已经少有花开,这鲜花是永祥帝特地命人从菩提园里取来赠予她的, 可以说每一朵都价值连城。   身旁的阿燕也怀抱许多上贡之物,神色满怀期许。   肖宗镜:“我送你进去。”   谢凝:“微心园的侍卫随我们去便好了。肖大哥与兄长公务繁忙,多谢你们今日前来送我。肖大哥不必等了,见过大灵师后我们会自行回去的。”   肖宗镜:“好吧。”   目送谢凝进入庙内, 肖宗镜让姜小乙去把谢瑾找回。姜小乙前往前山,见谢瑾站在山坡上,远远望着山下。   “想不到一个满嘴胡话的农夫,竟能吸引如此多的追随者。”   姜小乙顿了顿, 搬出戴王山的理论。   “这多是些心思脆弱, 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他们灵根浅薄,学不了大法, 只能找大灵师这样的人做个依托。”   谢瑾缓缓摇头。“你说错了,你看看他们的样子, 一个个衣衫褴褛,却满眼自信,雄姿英发。在他们心中, 我们才是迷茫于世的可怜人。我们都小瞧了人心。”谢瑾冷冷道, “陛下实在太过仁慈了。”   说完,他不再看那些教众,与姜小乙一起回到后山。走着走着,庙里忽然跑出来一名微心园的侍卫, 面露恐惧之色,朝肖宗镜道:“大人!不好了!那大灵师——”   姜小乙心中一凛,周围数道人影已冲入庙中。   姜小乙紧跟在后面。   踏入庙内,不见一人,明明阳光明媚,可姜小乙莫名察觉到一丝阴寒。   前殿内,只听戴王山一声爆喝:“封住庙门!谁也不许进来!”   姜小乙赶在封门之前进了大殿,只见阿燕坐在地上,衣裙上染满鲜血,旁边的谢凝也是一脸惊恐,她们完全被吓傻了。   戴王山走到前方,捡起大灵师的脑袋。阿燕见此一幕,终于回神,抱着头尖叫起来。   戴王山阴沉道:“给我闭嘴。”   谢凝久闻戴王山凶名,连忙将阿燕拉到自己身后,轻声安抚。   戴王山转眼看向大灵师的头颅,他十分罕见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阴郁的双眸死死盯着大灵师耷拉的眼皮,仿佛在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燕不再尖叫,大殿安静下来,众人心思各异,有害怕的,有愤怒的,也有看热闹的。   譬如姜小乙,在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她萌生出强烈的幸灾乐祸的心思。她偷偷看向密狱中人,均是神色凝重,尤其戴王山,脸拉得那叫一个长。   想想刚才他在外面侃侃而谈的风光模样,真是峰回路转,大快人心。   大灵师的身体还端坐在正殿之上,像个削了头的桃子,戴王山稳住心态,迅速扫视周围。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很快,戴王山与偷笑的姜小乙看个正着,姜小乙被他瞪得肩膀一缩,退了半步。   “你们干的?”戴王山沉声发问。   “冤枉啊大人!”姜小乙举手发誓,“小的真是一无所知!”   戴王山又看向肖宗镜,后者面不改色,神情若有所思。倒是谢瑾十分直接,把痛快的笑意挂在脸上,他指着那尸身,愤然道:“好,你死得好,你死得可太好了!哈哈哈!”   戴王山兀自摇头,这不像是侍卫营干的,那会是谁呢?   谁能穿过密狱看守,进殿杀人?   肖宗镜径直走来,从戴王山手里取下大灵师的人头,将其置于尸身上。只见脖子处的切口迅速贴合,牢牢黏在一起,除了满身血迹以外,看着几乎完好如初。   肖宗镜和戴王山心中同时冒出一个想法——好快的手。   只有最迅捷的手法,才能切出这样平滑如镜的伤口。   庙外已闻喧哗之声,曹宁跑来禀告道:“大人,刚刚侍女的喊叫引来不少教众,他们嚷着要进庙,这可如何是好?”   戴王山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深知此时庙外人山人海,一旦被人发现眼下场景,定生大乱。   不过,民众乱不乱,并不是他最担心的。   他眼下最烦的,是该如何面对永祥帝和刘行淞——尤其是刘行淞。刘公公在灵人教上花了不少心思,打点六部,疏通上下,期待将来送大灵师进宫,与广恩禅师正面对抗。并且在敛财方面,刘公公也是信心满满,今天特地命他带了这么多口箱子,还指望着能一朝回本。   现在大灵师在自己眼皮下面被人斩首,不论如何解释,都难掩他之无能。   曹宁还在询问,戴王山烦躁不耐,杀心顿起,道:“无需多言,闹事者格杀……”他刚要下令,忽与肖宗镜看个正着,莫名将后半句命令咽了下去。   戴王山令曹宁先行退下,自己来到肖宗镜面前,笑着道:“肖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肖宗镜面无表情:“世事难料啊,戴典狱。”   戴王山眼角一抽,这是自己不久前才说过的话,此时听来,不可谓不讽刺。戴王山强忍着脾气,维持笑脸,道:“肖大人说得极是,人生之无常,真是难以揣度。”   肖宗镜:“此事若处理不好,戴典狱在刘公公面前恐怕无法交代吧。”   戴王山与肖宗镜虽不对付,但他们接触多年,同朝为官,又同处前线,对彼此甚是了解。戴王山的忧虑,肖宗镜岂能不知?而相对的,戴王山也从肖宗镜的言语之间,听出他有心就此事做点什么……   他耐着性子低声问道:“不知肖大人有何良策,还望不吝赐教。”   姜小乙站在一旁,看见肖宗镜与戴王山去到角落说话。从她这里只能看到肖宗镜小半张侧脸,他眉眼极冷,冷到让她感到些许陌生。   戴王山的面孔她倒是能看全,他听了肖宗镜的话,先是稍有吃惊,而后眼睛一眯,露出了姜小乙熟悉的阴笑。   角落里,戴王山对于肖宗镜的提议无比满意。   “肖大人好生果断,下官佩服万分。那……可需叫几个得力手下?”   “不。”肖宗镜淡淡道,“此事不宜过多人知晓,你我二人,速战速决。”   戴王山:“下官全听肖大人的吩咐。”   姜小乙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很快,肖宗镜走过来,令他们先行回宫。   他并没有多做解释。   姜小乙听从肖宗镜的命令,跟侍卫营其他人一起往后门走。后殿都是密狱的人,他们从房里拖出十几个昏迷的教众,在地上晾成一排。   姜小乙略有好奇,想过去察看一番,被密狱守卫阻拦。   然而,就在靠近的几步里,偶然一丝清风,吹来教众身上淡淡的怪香。   姜小乙微微蹙眉。   被赶走之后,她接着朝后门走,一路感叹,大灵师之前的种种豪言壮语还在耳边回响,永祥帝也给了他诸多保障,眼瞧着就要鱼跃龙门了,结果眨眼间便身首异处,真是天意难测。不过此事确实蹊跷,世上竟还有人能绕过肖宗镜和戴王山杀人?   可姜小乙转念又想,天下何其大,自有精通暗杀行刺之人。   到了后门,刚一推开,姜小乙吓了一跳。   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众多教徒因前门被密狱把守,纷纷转向后山。这里守备较弱,仅有几个密狱的人,还有七八名微心园的侍卫,正在尽力阻挡。   “不能进!还没到时辰,所有人都不能进!都退后!”   教徒们疯狂嘶吼   “让我们进去!”   “我们要晋谒大灵师——!”   山呼海啸般的人群乱成一团。有的人刚刚听到庙内的喊叫,想要一探究竟,有的人是为了拜个头香讨彩头,更多的人只是闻风而动,随大流凑热闹的。人挨人人挤人,一望无际,根本看不到尽头。   姜小乙见此状况,心道一声不妙,本想立马关门,但是这些教众太过疯狂,瞬间冲了过来。   密狱守卫纷纷拔刀,砍死了几个挤在最前面的人,将他们的尸体堆在门前,阻挡人潮。   “让开!都给我让开!”   “谁也不许进!敢闯门者杀无赦!”   这一堆尸体把姜小乙他们也堵在了外面。实在是太混乱了,姜小乙感觉自己像是一叶卷入巨浪的扁舟,随人群推到这里,又冲到那里。她用力回头,最后看到的是同样挤在人群里的谢凝。谢凝自小身份尊贵,娇生惯养,哪遇到过此等情形,吓得花容失色,手足无措。   姜小乙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朝里面吼道:“保护郡主!你们先保护郡主——!”   她的声音也被吞噬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小乙终于从人群中爬了出来。她衣衫也破了,头发也乱了,头晕眼花,胸口恶心,扶着道边一棵小树干呕了几下。   定睛一瞧,人已下了半山。   回头望去,山上还是一片拥堵,她在原处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谁来。她心想或许其他人已经从别的路离开了,便整理了一下回宫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肖宗镜才匆匆回来,与往常不同,他身上带了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谁也不敢多问什么。肖宗镜进屋泡了杯茶,还没开始喝,徐怀安跑进来,说微心园有人来报,谢凝走失了。   众人大惊,肖宗镜放下茶盏再次出门。   姜小乙看着碗中晃动的茶水。   好像突然之间,所有事都撞到了一起。   又过了一日,姜小乙从李临处得到消息,灵人庙之事,密狱已经处理完了。密狱将大灵师之死推到东山寺住持广恩禅师身上。说广恩禅师在开庙门前,先行带人进入灵人庙,说是要与大灵师商讨事情。后来灵人教的教徒进庙后,看到的是广恩禅师和大灵师,还有双方各自六七名教徒,总共十余人的尸体,大家手里均拿着兵器。   据李临所说,这几日密狱一直忙着在灵人教和东山寺里各散布谣言——与灵人教说是广恩禅师主动来找大灵师,讨论今后共处事宜。而对东山寺的人则说是大灵师私下邀请广恩禅师前来做客。   结果,两方起了恶劣的争斗,死伤上百,好在肖宗镜提前调来禁军,才将争斗平息。   姜小乙听完,愣了好半天。   她进宫也有段时日了,对于宫里的各层关系,已经有所了解。   自打这广恩禅师进宫以来,永祥帝愈发沉迷宗教事务,疏于理政。包括肖宗镜在内的许多人,对他不满已久。   这姜小乙是知道的。   而广恩禅师素来与杨严交好,戴王山用他的命,可勉强给刘行淞一个交代,弥补大灵师之死的过失。   这她也是知道的。   其实这一手移花接木处理得相当之妙,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将广恩禅师和那么多僧人从东山寺抓到灵人庙,做成这桩无头悬案,戴王山和肖宗镜可以说是本领通天了。   只是……   戴王山做出此事她毫不意外,她没想到肖宗镜也会选择这样激进的方式处理问题,这本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姜小乙心想,与自己当初在齐州初遇他时相比,他明显急切了许多。 第63章 掉入深坑的戴典狱。   肖宗镜这次出去, 又是几日未归。   这天傍晚,姜小乙躺在床上休息,翻来覆去睡不着, 忽然忆起那日在石鼓山上闻到的香气。   经过几日的冷静,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哪闻到过这种怪香了。   风声、灯火、竹影、红色的粉末……   姜小乙从床上翻下来,出了门。   脸上凉丝丝的, 她仰起头,天上飘落粒粒白雪。   姜小乙来到十八香时,雪已经下大了。徐梓焉正在屋里尽享鱼水之欢,姜小乙就在门口等。她看着竹枝渐渐被雪压得垂落, 一缕一缕像是春日的柳。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一名精壮的男子笑呵呵走出来,脸上尤泛着享受的潮红。他看了姜小乙一眼, 未着一语, 擦肩而过。   徐梓焉红衣半敞,长发披散, 靠在门口,媚声道:“原来是姜公子来了, 快请进吧。”   姜小乙进了屋,暗自吸气,果然嗅到那股熟悉的香气。   她问道:“你在忙吗?”   “已经忙完了。”徐梓焉落座, 倒了杯茶水。可能是刚刚享过乐, 他此时行动稍缓,周身透着慵懒妩媚的味道。姜小乙余光一扫,看到角落的小桌上多了一个牌位,上面刻着“恩主大灵师之位”几字。她咝了一声, 指着那东西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梓焉嘴角微勾,道:“我想来想去,还是有点不放心。灵师说我的心愿马上就能实现了,我还是得供着他点,免得出差错。”   姜小乙:“我记得你当初说,你想要一个契机,摆脱束缚。”   徐梓焉笑道:“原来奴家的话,公子都记得。”   姜小乙:“梓焉,大灵师死了。”   姜小乙说完,徐梓焉神色不见半点变化,他一边休息,一边欣赏自己的手。   一时寂静,只听竹院风雪呼啸。   片刻后,徐梓焉噗嗤一声笑出来。“姜公子满腹话语,怎么什么都不说呢?”他手掌撑着脸,柔声道:“放心,公子与奴家甚为有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那我真的说了。”姜小乙小心道,“那日我也在石鼓山,我在庙里闻到一股怪香……”   徐梓焉看着姜小乙,面带微笑。   这笑容使姜小乙背脊发凉。   徐梓焉看着面前沉默拘谨的人儿,脑海浮现的是大灵师最后的指点——“契机已来到你的身边,顺其自然就好。”   他抿抿唇,轻笑道:“公子真是个细致的人,对奴家也是有心了。”他轻描淡写道,“没错,是我杀了他。”   她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承认了。   而且姜小乙发现,徐梓焉有时自称“奴家”,有时自称“我”,在这两个称谓下,他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他称“奴家”时,更像是“紫嫣”,而自称“我”时,则更像是他本人。   徐梓焉描摹桌面上的木纹,无谓道:“你是不是担心自己的愿望无法实现啊?”他指了指桌角。“我已经将他供奉起来,我的虔诚一定会感动他的。 ”   姜小乙听得一头冷汗,道:“你实在奇怪,你既然信他,又为何要杀他?”   徐梓焉冷冷道:“杀他是没办法,谁叫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停顿片刻,他看向角落那一堆堆神像排位,又道:“而且,有一点你误会了,我信的不是他,而是所有世事背后,那股无法被人所扭转的,凌驾于一切的幻力。世间承载此力的人有许多,灵师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姜小乙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那日石鼓山那么多官兵在,你是怎么杀的人?”   徐梓焉神态轻松。   “就是那样杀的咯。”   他摆弄着自己的手,姜小乙很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手又细又长,看起来很有力量。但这种力度与肖宗镜和戴王山又不相同,他们的手掌是厚重而阳刚的,而徐梓焉的手不大,骨节分明,刚柔并济,锋利的指尖很像是角落小桌上那种竹叶形状的小刀。   想起大灵师尸身上那完美的切口,姜小乙恭维道:“你身手这么好,若是离开十八香,必是一条横行江湖的强龙,博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徐梓焉懒懒道:“名声是他人给的,凡他人给的东西,都是浮花掠影,眨眼即逝。说起来,我义父倒是有个响彻天下的名号,可我也没见他活得多明白,痛苦半生,还屡屡被名所累。”   姜小乙忙问:“你的义父是……”   徐梓焉看来一眼,笑道:“他的名号可有些年头了,你可听过‘惊鸿影’?”   屋外大雪纷飞,寒气透过门板缝隙吹入,姜小乙从脚底板凉到头顶骨。   “四方神”的大名她怎可能没听过?   南边的拳宗,北边的惊鸿影,东边的东海神剑,西边的极乐尊,这四位高手在江湖扬名已久,因为他们常年活动的区域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便有人为他们冠了一个“四方神”的尊号。   虽被拟了统称,但其实这四人并不相熟。拳宗姚占仙姜小乙已在虹舟山见过了。极乐尊听说是一名云游僧人,擅长医术药理,经常出没在胡西一带,远离中原。而东海神剑霍天效命于青州军首领周壁,也是众所周知之事,想来用不了几天就要被肖宗镜拉到台面上讨论。   这三人行走江湖,也许个人立场不同,但所做所为差不多也称得上是坦荡磊落……唯有惊鸿影,行事风格与上面三人截然不同。他是江湖上名声最响的杀手,且他杀人从不设限,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穷苦百姓,不论是武林高手还是老弱妇孺,只要是他接下的生意,必然追杀到底,绝无活路。   因为他下手极快,来去如风,无从防范,所以被人起了“惊鸿影”这么一个称号。   按理来说,此等为钱卖命之徒不容易受到人们的追捧,更不会与姚占仙这样的正派人物放在一起谈论。事实上,最开始时惊鸿影的名声的确很差,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栽跟头,遭报应的一天。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无一失手,无一破绽,官府拿他没办法,仇家拿他亦没办法。   漫长的岁月和大大小小百余件血案为他换来了响亮的名气,他的江湖地位也逐渐升高,成为名动一时的人物。   不过……   “你不是说你义父已经死了几年了,可……”   这两年虽然惊鸿影声音减少,但依然有活动的迹象。   “近几年的生意都是我去做的。”徐梓焉无奈道,“我义父一走了之,却留了个烂摊子给我。他手下还有几百名死士,都是我义父捡来的孤儿,从小培养,只会在暗夜里行走,杀瘾甚重,根本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现在他们奉我为新主,我还要定期寻些买凶的生意给他们。”   “原来如此。”姜小乙懂了,“原来你说的束缚就是这个。”   “没错。”徐梓焉道,“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我要给他们找一个新的主人。”   姜小乙问:“什么样的主人?”   “既能满足他们的杀欲,又不会让他们白白送死的。”徐梓焉托着脸,思索道:“其实,我曾考虑过十殿阎罗。”   姜小乙脱口道:“不行!”   徐梓焉看过来,姜小乙支吾道:“呃……我、我听说过这个人不少事迹,此人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绝非上佳人选!”她不自觉地打起自己的小算盘。“其实,你若真有此类想法,我倒是有个推荐。你可听说过皇城侍卫营?他们当家的义薄云天,待下属极好,你将人送去,他不会亏待他们的。”   “皇城侍卫营倒是听说过,义薄云天……哈,这个词听着跟我们不太搭调呀。”   “紫嫣……”   徐梓焉笑道:“不过,真想不到你对朝廷之事如此了解,之前是我小瞧你了。”   姜小乙:“实不相瞒,这些组织我都略有接触,你若有心,我来牵线。”   徐梓焉伸过手,摸了摸姜小乙的脸蛋,媚声道:“认识公子可真是值得。”他笑着道,“不过,最近年关,手下人开销甚大,我现在没空想这些,得先去寻一笔大买卖才行。等把他们喂饱了,我再考虑一下皇城侍卫营吧。”   屋外白雪纷纷,上一次下雪时还夹杂着雨水,这一次天彻底冷下来,雪反而变得柔和轻软,翩翩而下。   姜小乙回到宫中时,雪刚刚停。   她裹了裹衣裳,在雪地里走出一道长长的脚印。   周围十分安静,大雪吸尽了风声,整座宫廷都被禁锢了。一直走到侍卫营门口,姜小乙听到一点声响,好像是李临在说话。   走近了才发现,李临、周寅、徐怀安三人都在。   徐怀安把树上挂着的灯笼点亮,红色的光照亮大家的脸,都带着几许愁思。   “怎么了?”姜小乙小声问道。   李临低声道:“谢大人和肖大人刚从安王那里回来,凝郡主还是没找到……”   姜小乙:“还没找到?”   李临:“城内已经戒严了,禁军还在到处搜查。”   众人安静立在雪地里往内院看,姜小乙发现肖宗镜的营房亮着灯,而且营房门口竟然站着两个密狱的人。姜小乙惊讶回头,看向李临。李临小声道:“戴王山来了,是大人叫来的,不知道要做什么。”   营内,烛火燃着,肖宗镜端坐,戴王山四处溜达。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肖宗镜对面,笑道:“肖大人脸色不佳,看来最近事务颇为繁忙啊。”   肖宗镜抬眼,道:“戴典狱,这次叫你来,是有事相商。”   戴王山:“放心,下官明白。”他坐到桌子另一侧,神色轻松。“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这道理下官再清楚不过了。肖大人有什么事,尽管说来。咱们早点清了账,下官这颗心也好放下来。”说完,眼珠一转,又道:“其实,下官多少能猜出点……”   “哦?”肖宗镜道,“你猜的是什么?”   戴王山笑道:“请肖大人放心,凝郡主失踪之事就交给密狱吧。下官与大人保证,尽全力找到郡主,并保证其安全。当然了,若真是苍天无眼,郡主已遭不测,下官也会找出凶手,千刀万剐,为郡主报仇。”   肖宗镜静静地看着他,戴王山道:“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肖宗镜:“谢凝之事,由谢瑾负责。”   戴王山闻言,神色之中流露些许不屑,他叠着腿,往椅子里一靠,冷笑道:“肖大人,咱们话说开了吧,谢小王爷虽是郡主至亲,但他办事能力有几分斤两,你应该比我清楚。你要是放心将郡主安危交给谢大人,那下官也无话可说。”   肖宗镜的脸沉在昏黄的夜灯下,眼底发暗。他已经多日不眠不休,谢凝的失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牵动了所有人的神经。戴王山的话确有其理,密狱的确是寻找谢凝最合适的组织。但他今日叫戴王山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此时此刻,令人夜不能寐之事,实在太多了。   他压住心中的焦灼,拿出一张纸,铺开在桌面上。   戴王山随意瞥过来,竟是青州城的地图。他嘴角一耷,终于不笑了,看向肖宗镜。“你该不会以为……这点恩惠就能拉老子下水吧?”   肖宗镜并未怪罪他的无理,淡淡道:“青州城里有你的人吧?”   戴王山风凉道:“没有,青州城一年前就被贼军全面封锁了,哪里有我的人。”   肖宗镜从地上拿来几样东西,摆在桌面。这是几样晒干的植物,还有一些包起来的粉末。   戴王山眼底一抽:“……肖大人,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这些都是刘行淞用来泡澡的药,专门治疗气虚体弱。不过这些药材并不是大黎出产,均是产自东海群岛,现在生意都被青州军霸占。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与贼军进行商业往来的。不过,黑市上的买卖谁也管不到。连城东首饰铺赵掌柜这样个体的商人都能搭上线,更别说是密狱这种专走夜路的组织了。   肖宗镜:“这只是我查出的一部分货物。走的量这么大,不可能是几个人完成的。想来密狱已经有一条成熟而完善的进出青州城的渠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与我们同行,我们暗中行事,配合杨将军拿下青州城。”   戴王山的脸瞬间黑成锅底。   “……我还得‘同行’?”   肖宗镜面不改色:“戴典狱武功高强,天下无双,在下自然要借力。”   戴王山阴沉着眉眼,一语不发。   这回换到肖宗镜笑了,他好整以暇道:“戴典狱,陛下虽然宽厚仁慈,但是对于残害宗教人士,引起教徒纷争之罪过,可是向来不吝严刑的。石鼓山上的事,若是陛下知晓了,在下自认为能逃过死劫,就不知道刘公公保不保得住戴典狱了。”   戴王山深吸一口气,两颞神经一跳一跳。   缓了许久,他轻声开口。   “肖大人,下官真是受教了。” 第64章 flag先立起来。   肖宗镜道:“你能送多少人进城?”   戴王山:“肖大人想送多少?”   肖宗镜:“自然是越多越好。”   戴王山咧嘴一笑, 轻声道:“下官干脆给您送支军队进去得了。”   肖宗镜无意与他玩笑。   “那你来说。”   戴王山沉下一口气,在屋里踱步两圈,最后道:“现在进城需要另做身份, 还得拿到青州军开具的手续。最多十人吧, 再多难免露出马脚。”   “十人……” 肖宗镜思忖片刻,又道:“好, 你带四人,我带四人。”   戴王山答应得一脸不情愿。肖宗镜明白,光靠威胁还不足以让戴王山出全力。为防止他背后使坏,肖宗镜淡淡道:“我知道与你谈国家大义, 纯粹白费口舌。这样吧,你若能协助大军拿下青州城,那东南沿海四个海港,密狱任选其一接手。杨严若阻拦, 我会替你挡下。”   “哦?”戴王山眼睛突冒亮光。   这可是实打实的诱惑, 青州军之所以发家这么快,与其海外生意不无关系。若能拿下一整个海港, 那对于密狱来说,将来就是躺在金山银山上睡觉, 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是,”肖宗镜话锋一转, “如果此役失败, 后果如何,你也应该知晓。”   戴王山终于不假笑了,满脸真切的欢喜。   “瞧肖大人说的,下官与大人同在一口锅里吃饭, 哪有真的冲突呢?顶多是谁吃的多点谁吃的少点罢了。现在有人要来砸锅,我们当然要齐心协力,将矛头一致对外。”   肖宗镜:“选好你的人,明晚来此议事。”   门推开,姜小乙他们见戴王山从屋里出来,一脸笑意路过他们身边,扬长而去。   李临狐疑道:“他怎么高兴成这样?”   众人不解。   紧接着,肖宗镜也从屋里出来了,他看着雪地里站着的三人,姜小乙,李临,徐怀安……他问道:“周寅呢?”   李临道:“回大人,他去夜巡了。”   肖宗镜:“把他叫回来,我有事对你们四个说。”   姜小乙原以为,肖宗镜是要与他们谈寻找谢凝的事,但是整场谈话下来,肖宗镜只字未提谢凝。他言简意赅,说明侍卫营要与密狱合作,与杨亥大军里外配合,讨伐青州军。说完之后,他问大家有没有异议,自然没人有异议。肖宗镜让他们回去休息,明日再进行详细布置。   姜小乙本有心将徐梓焉的事告诉肖宗镜,但看他全身心投入到青州的战事上,她觉得时机不对,也就没说。   第二天肖宗镜在兵部待了一整日,傍晚时分归营。   戴王山也来了,带了四个人,除了曹宁以外,剩下三个也经常出现在宫中,姜小乙很是眼熟,这些都是戴王山的得力助手。   十个人都进了肖宗镜的营房。   谢瑾也在屋里,因为事关重大,他特地从微心园赶了过来。姜小乙偷偷打量他,谢凝的失踪貌似对他打击很大,短短几日,他瘦了一整圈,气色颓然衰败。   肖宗镜和谢瑾戴王山站在中间,剩下的八人分两侧站好,看着桌面放着叠成山的绢纸。   谢瑾先开口道:“你们应该都听说过青州贼军首领周璧的名字吧?”他声音又干又涩,沙哑不堪。   众人称是,谢瑾还是强调了一句:“此人是个穷凶极恶的海盗出身。”   姜小乙默默听着。   其实,之前她与达七研究过周璧,他并没有谢瑾说的这么简单。   周璧祖上是青州本地人,全家都是跑船的,做沿海贸易。本朝律例规定,舶商经营海外业务须先向当地市舶司申报,请领公据。这就给了一些官员中饱私囊的机会。这些人通常使用两种方法,先是收取钱财,然后还要命令舶商代带货物。   起初他们代带的物品不算多,后来因为战乱频发,财政困难,他们要求私带的货物越来越多。再后来,他们干脆要求船只定期为自己单独跑商。   舶商利润浅薄不说,也增加的风险。周璧一家在一次出海中,遇到风暴,父亲和两名兄长命丧大海,周璧运气好被人救了回去。让他们代货的官员非但不同情,还逼他偿还货品。周璧忍无可忍,变卖家产,雇了十几名亡命徒血洗市舶司,自己则用剩下的钱出海逃亡。   他逃亡八年,再次出现已是东海扬名的海盗,财力雄厚。可以说,整个青州军就是靠他的财富汇聚起来。他用大量钱财招兵买马,揭竿而起,仅仅用了三年,便占据了东部三郡,是目前全国范围内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叛军。   达七还查出当年一些趣味的细节,据说周璧逃亡前还赶去那几名官员的宅邸,掳走了他们的夫人,女儿,以及家中多名小妾,总共十余人。   当年他年仅二十一岁。   达七与姜小乙聊到此人时,评价颇高。   首先,他被人欺压敢于反抗,说明有勇。其次,他身负血仇,没有自行冲上门搏命,而是选择花钱买凶,说明有智。而他犯下如此大案,竟还有闲心掳走仇家的家眷,足以表明此人心思之镇定,行动之缜密,以及性格之狂妄。   达七还查到了他的一些隐秘的消息——周璧其实有一半海外血统,当年他父亲出海行商,经过东海一小岛,与岛上私娼发生关系。私娼生下周璧后病死,他被一渔民抚养,其父时隔八年才再次路过小岛,被人告知此事,将周璧带回大黎。   达七曾经分析过,周璧的童年是在海外度过的,他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大黎人,对这片土地也并无归属感。可能正因如此,他才会招募异族将领,纵容他们屠杀百姓。   他对大黎没有感情,只是将这里当成是可以拼杀争夺的土地罢了。   谢瑾将周璧的人格和罪行里里外外贬低了一番,然后又道:“你们此次的目标就是讨伐青州贼军,杨将军不久后就会领兵出发,你们要先一步前往青州,打探虚实,伺机而动!”   屋里的人都很清楚,此战很难打。   青州军有二十三万人马,兵强马壮,规模庞大。而大黎军队号称五十万精兵,其中一半是虚的,真正的精锐只有杨亥和赵德岐的两支军队。可惜赵德岐已被重明鸟所害,接任的副将汤申能力一般,帮不上忙。讨伐周璧的重任全部落在杨亥身上。而杨亥这些年四处讨伐,自己的军队损耗严重,只剩下七八万人。这些日子朝廷又招募了十万士兵,再加上东拼西凑的民兵,勉强凑到二十万,还是不如青州军人多。   当然,打仗也不是全拼人数,杨亥用兵如神,姜小乙相信他自有策略。   谢瑾一番慷慨陈词结束后,肖宗镜走过来,从绢纸里拿出四张画像,摆在众人面前。   他点一个人,说一个名字。   “钱蒙,霍天,丹木基,周璧。”   姜小乙顺着看过去,把他们的样貌牢牢记住。   钱蒙是位老者,花甲之龄,白发稀疏,眉目之间深沉内敛。姜小乙对他也有所耳闻,他曾是大黎的镇边将军,资历比起杨亥和赵德岐还要更深一些。在整个大黎王朝历史上,他是数一数二的名将。只可惜跟错了人。当年庚午之变,他参加了武王谢邕的叛乱,失败之后潜逃。朝廷追查数年没有结果,众人均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三年前周璧举兵造反,他便是领兵的将领。   第二位是东海神剑霍天,不惑之年,威风凛凛。他的出身与周璧相似,也有一半海外的血统,早年游历多国研修剑术。江湖上关于霍天的传闻有不少,他是个武痴,无门无派,到处学艺,喜欢挑战强者,早年被他打散的武馆门派数不胜数。后来他投靠了青州军,便不怎么在江湖上活动了。   第三位是丹木基,他的画像十分奇怪,并没有具体的眉眼,只是在额头上画了一个红色的符号,中间有一金色圆点。据谢瑾说,目前还没有探子见过丹木基真容。朝廷曾派人去胡西一带,丹木基的原乡调查。现在这地方已被大黎人占领,当地人说丹木基一族是从西域迁徙过来的,全部族人都信佛,修密宗法术,他们的特征就是额心处有这样一个符号。   最后一张画像,便是青州军首领周璧。他的年纪与肖宗镜相仿,细长眼,高眉扁嘴,宽额头,方下巴,有点精明之感。姜小乙盯着那画像看了一会……其实,平心而论,周璧的相貌不算特殊,若不是被告知了他首领的身份,姜小乙可能连精明也品察不出,就是个普普通通市井小民的味道。   姜小乙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之人,竟有争夺天下之大才呢。   “这四人是青州军的核心人物。”肖宗镜又将一张地图在桌上铺开,指着三处城池。“青州城,柞津,蓬德。”青州城位于东南沿海,蓬德在其西北侧,属战线最前沿,柞津在其西南侧,这三个地方在地图上刚好形成一个三角。肖宗镜说道:“目前已得知,钱蒙驻守蓬德,丹木基驻守柞津,而周璧和霍天则屯重兵于青州城。我们的目标就是越过蓬德和柞津,进入青州城内。”   他又讲了许多部署,最后道:“三日后出发。”   姜小乙一愣,三日,这么快?那谢凝呢?不找了吗?   布置好任务,肖宗镜遣散众人,谢瑾也赶回了微心园。   姜小乙回房休息,深夜,她醒了一次,推窗一看,肖宗镜和戴王山还在屋里讨论事情。   世事如潮水一样,赶着所有人往前走。   第二天,姜小乙和李临被派去清点物资,他们一边忙一边闲聊。   “太难了。”李临感叹道,“凝郡主是何等身份,她失踪了,肖大人不去调查,反倒要去青州做探子,可见此仗之棘手。”   姜小乙:“去青州问题不大,但是叫来密狱,我的确没有想到。”   李临:“这说明什么?”他自问自答,“这说明朝廷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啊!我明日说什么也要去见见柳儿,搞不好是最后一面了。”   语气虽玩笑,意思却很真。   清点完物资后,姜小乙回到营中,营内空无一人,她站在外院的杏树下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盯着棵落光叶子的树做什么?”   姜小乙回头,肖宗镜披了一件薄氅,漆黑的一身站在寒冬中,显得高大又肃穆。   明明昨天刚布置任务,可姜小乙总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看他一眼了。   姜小乙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包括青州,密狱,谢凝,甚至徐梓焉……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又通通咽回去了。   肖宗镜:“怎么了?”   姜小乙指着光秃秃的树,说道:“我就是有点好奇,这棵树什么时候开花?”   肖宗镜一顿,抬头看了看,脸上难得浮现一抹笑意。   “这树杏花每年三四月份开放,白中带红,娇柔烂漫,占尽春光。宫中种了很多树,每到春天姹紫嫣红,但我始终觉得这是最美的一棵。”   姜小乙原本只是想转移个话题,但听完肖宗镜此言,竟也生出向往之意。   她说:“被大人夸成这样,我也想一见了。”   肖宗镜的目光落回她身上,对视片刻,道了声好。   “那我们便争取,在花开之前回来。” 第65章 信息,全是信息。   三日时间, 转瞬即逝,侍卫营一切准备妥当。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当日, 忽然出了状况。   内廷传来消息——永祥帝近期要在石鼓山为大灵师和广恩禅师举办超度法会, 平息两教纷争,顺便为凝郡主祈福, 要求所有在京官员全部参加。   肖宗镜去见永祥帝,被内廷太监挡住,说永祥帝正在闭关斋戒,为法会做准备, 肖宗镜无奈转回。   当夜,侍卫营众人在房中休息,因为原定今日出发,所有巡逻执勤都已交予禁军, 大家难得赋闲, 颇不习惯。   姜小乙跟他们坐在一起发呆。   外院的房子里是一排长铺,李临靠在最里面的墙上, 双手垫着头,嘴里叼着一根竹签。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哼哼一声,道:“超度法会……嘿!”   往常这个时候周寅都会出来呵斥李临,但今夜他没出声, 只是默默坐在桌旁。   李临又道:“听说内廷供养的这些大法师们灵力高强, 你们说咱们此次任务若遭不测,能否享受到这次法会的余温?”   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周寅出言制止。   “你差不多行了。”   李临不满,踢了姜小乙一脚, 示意她也说几句,姜小乙完全提不起劲头。   大家再一次发起呆来。   与突然松懈下来的侍卫营不同,千里之外的蓬德城内,重兵把守,壁垒森严。   一道影子破走在破败的小巷间,从身形上看,这是个身法高明的男人,穿梭在月夜之下,比野猫还轻灵。   他拐到一间别院前,停下脚步,这里的守备较他处明显薄弱。他观察片刻,绕到后门,见一身穿军甲的男子站在门口。   他从暗处走出,在军甲男子前摘下了斗篷——这是一个年轻人,面容不算十分俊朗,却暗藏一股英气,满身的风尘也难掩其傲然姿色。他双眸晶亮,嘴角带笑,昂然之中又透着狠意,似是一团无名的冷火,燃烧在黑暗的世间。   “阿琌!”身着军甲的男子认出他,“你真的来了!”   这位“阿琌”冲男子笑了笑,道:“我当然要来。袁成,不过短短几年不见,你怎么沧桑成这副模样?”   袁成苦笑一声,道:“你就别笑我了,快进来,莫要让他人看见了。”   二人悄悄进入院落,院内未设守卫,看来是次隐秘的会见。   院子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了,枯草遍地,两人进入一间小屋,屋内未燃灯,矮榻上坐着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袁成道:“钱老,韩琌来了。”   黑影抬起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他打量韩琌许久,声音沙哑地说道:“老夫这几年常听‘重明鸟’的大名,没想到本人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语气不屑,“我们稍加邀约,阁下便匆匆赶来,也未多做防范,属实是初出茅庐,羽翼未丰。可见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   原来这位名叫韩琌的青年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盗重明鸟,而这位老者便是青州军的核心人物之一,大黎曾经的镇边名将——钱蒙。   被人损了一通的韩琌并未露出半分不满,道:“袁成是我旧友,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钱蒙冷笑道:“天真!”   韩琌也笑了,朝钱蒙抱拳,坦然道:“天真也无妨,老将军,我家主人说过,您若召见,刀山火海也要去,我只恨来得还不够快。不过,这耽搁的两日也颇有收获,我得知一件重要消息,或许能成大事。”   钱蒙兴趣缺缺:“哦?是什么重要消息?”   韩琌:“朝廷要向青州军动手了。”   钱蒙嗤笑道:“老夫还当是什么事,朝廷派兵征讨青州军,领兵的是杨亥,这消息连路边卖烧饼的都知道。”   “除了杨亥以外,还有一伙人要来青州。”   “谁?”   “侍卫营,肖宗镜。”韩琌笑道,“这个人……老将军应该很熟悉才对吧。”   钱蒙听闻此名,身躯一震,心神激荡!热力从胸口涌向四肢百骸,搞得胡须都抖了起来。   肖宗镜……   他熟悉,他当然熟悉!当年兵部主事肖谦之子,年仅十三岁,不知从谁那借来了天运,竟诛杀了武王谢邕!也是他们大意,以为控制了朝堂便万事大吉,没把宫外那不受宠的小皇子放在眼里,结果铸成大错,功亏一篑。   钱蒙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那日下着鹅毛大雪,他得知消息赶去宫外时,整条朱雀大街像沉入海底般寂静。武王死在一条小巷内,滚烫的热血化开了冰霜,洒满黑色的大地。   “那小崽子长大了……”   “当然长大了,老将军。”韩琌笑道,“都快过去二十年了。”   钱蒙怔住。   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即变。   近些年来,钱蒙愈发觉得自己像块风沙中的石头,好像很快就要被土埋起来了。每当有这种感受时,他就会强迫自己去回想某些人和某些画面,直到不甘的怒火重新点燃他灵魂深处的柴薪。   韩琌又道:“肖宗镜联合密狱前来青州,定是为了与杨亥里应外合,解决周璧。”   钱蒙道:“你的消息准吗?”   韩琌:“请放心,此乃密报,准确无疑。老将军对肖宗镜的本事应该很清楚,我们可以暗中配合,助他得手,也可省去不少力气。”   钱蒙忽又沉下脸:“你说的是什么话?老夫现下在为青州军做事,你是要老夫做背信弃义的叛徒?”   “背信弃义?”韩琌眼眸微眯,冷冷一笑。“那东海的杂种也配谈‘信义’二字?我家主人说过,老将军当初帮助武王,并非贪图富贵,而是心有所系。老皇帝懦弱昏庸,宠信奸佞,大黎内忧外患,百姓苦不堪言。老将军是见昏主无能,朝廷无望,才走上这条路,本就与那残暴的周璧不是一路人。”   钱蒙静了静,道:“你家主人……便是当初肇州庆县的粮仓管事刘公吧。”   韩琌正色道:“正是。”   钱蒙道:“当年老夫对他也有所耳闻,听说他在饥荒之中偷偷放粮给当地百姓,被县令张儒所捉,本要处斩,却因他太得民心而不敢下手,结果关了近两年。”   “我便是饥荒那年与刘公结交,那年我洗劫肇州银库,听闻刘公义举,大为敬佩。那时刘公已被张儒关押,我本想将他营救,无奈刘公误会我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不肯跟我走。”韩琌看向一旁的袁成,又道:“两年后,阿成因为一桩案子惹了当地衙役,被抓入狱。那时刚好有一支乱军袭扰庆县,我趁乱劫狱,也强行带出了刘公。那伙乱军是山贼出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县令只顾让守军保护自己的家产亲眷,反而是刘公组织百姓奋勇抗敌,救民无数。我见之深受感动,拜其为主,直至今日。”   提到当年事,韩琌痛快道:“我后来砍了张儒的脑袋,挂在城门之上。若非主人制止,我本要杀他全家的。这几年来我与主人辗转多地,也攒了些家底,于滨州北边两座小城落脚,暗地招兵买马,不被人查。”   滨州位于抚州之上,是大黎最北边的州郡,荒芜严寒,可以说是个无主之地。   钱蒙淡淡道:“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韩琌:“没错,前一阵子我原想干票大的,劫了朝廷的南军军饷,沿水路北上。本来一切妥当,结果出了点以外,又被肖宗镜横插一脚,前功尽弃。”   钱蒙:“肖宗镜……又是他。”   韩琌:“放心,我早晚要找回场子的!”   韩琌此行目的是为主谋将,一言一行皆坦荡正气,只有念及肖宗镜之时,他身上才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江湖人的匪气,目光也更为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钱蒙静了片刻,道:“阁下大名如雷贯耳,刘公能收服阁下,足见其为人。”说着,他长长一叹。“周璧确非明主,此人奉行强者为尊,孤高自傲,看不起平民百姓,还雇佣异族邪将,残害无辜弱小。老夫屡屡劝说,毫无作用。唉……当初老夫也是有眼无珠,才助他成事,如今真是悔恨不已。”他从座榻起身,与韩琌郑重道:“如今天下烽烟四起,揭竿起义者比比皆是,但老夫遍查天下群雄,多是些中饱私囊,苟且偏安之辈,唯有刘公称得上真正胸怀大义之士。我们也不必费时周旋了,老夫欲携部下三万余人投奔刘公,烦请阁下转达我意。”   “太好了!”韩琌大喜,抱拳道:“有老将军相助,我家主人如虎添翼!将军放心,我此番必借刀杀人,诛灭周璧,为民除害,也使老将军安全脱身!”   钱蒙深沉一笑,道:“刘公若真想成就大业,除了周璧,还有一人非死不可。此乃天赐良机,阁下请附耳来。”韩琌凑过去听,双眸越来越亮,片刻后起身道:“竟还有这样的机会,看来真是天助我主。”   钱蒙道:“虽是良机,但也并不容易,若是处理不当,因小失大就坏了。我们最重要的事还是除掉青州军,他们实力非同小可,不可轻敌。”   “老将军放心,我心中有数。”韩琌沉思片刻,蓦然一笑。“我知江湖上有些能人,倒是格外适合这项差事。我正好也有心拉拢,这次就借此机会一试吧。”   钱蒙:“好,你自安排,如需相助尽管提来。”韩琌从腰间取下一个小罐子,道:“这一罐药水请老将军收好,若有急事,便洒在高处,此药水夜间可显荧光。我训有一只猎鹰,往来多地,见此光会为我传讯。”   双方几番交代后,韩琌与钱蒙告别。   “我还要去安排别的事,这就告辞了。老将军,袁成,保重!”   韩琌辞别钱蒙,蒙上斗篷,出了屋子,只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黑夜中。钱蒙叹道:“以这样的身手,即便此处真是埋伏,又如何困得住他呢?”   袁成道:“若说习武,他其实是半路出家的。我与他自幼相识,他本是个孤儿,被山里一户夫妻收养。后来这对夫妻被当地征税的衙差逼死了,韩琌为他们报了仇,遭到官府通缉,躲了半年有余。再后来他遇到一位高人,拜其为师,才正式开始学习武艺。”   钱蒙思索道:“半路出家还能有如此修为,不知他拜的是何方高人?”   袁成道:“韩琌是个习武奇才,他拜的师父……我也说不清楚,好像也无甚的名号,自称‘糟老头’,久居于北方山林,我也只见过一次而已。据说这位高人原本只打算收一个徒弟,韩琌遇到他时,他的大徒弟学成刚走。要不是韩琌真的天赋异禀,他也不会再收他。”   谈起过去,袁成长叹一声,又道:“……其实我与韩琌早已下定决心要推翻旧朝,只是不知从何下手。当时各地已有多股义军都颇具规模,我想拉他去寻一处投奔,他却始终不应。终日只在深山习武,偶尔下山除暴安良。直到肇州饥荒那一年,他偶遇刘公,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时至今日,再未动摇。”   钱蒙问:“你怎么没与他一起?”   “这……”袁成惭愧道,“当初是我好高骛远,没看得起一个小小的粮官,还觉得韩琌明珠暗投,大材小用了。如今看来,属实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韩琌才是真的慧眼识英雄。”   钱蒙沉声道:“投于危难,心如铁石,此子年纪虽轻,却是真豪杰也。”   韩琌与钱蒙顺利取得联系。   同样的夜色下,却有人欢喜有人忧。   在距离天京百里开外的一处山林里,谢凝缓缓睁开眼睛。   她是被颠醒的,发现自己在一匹马上,手脚都被捆着。她惊恐挣扎,身后传来虎声虎气的呵斥:“别动!”谢凝吓得哭了起来,她嘴被堵着,呼吸不畅,眼泪鼻涕堵在一起,没一会的功夫就有点上不来气,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是被摔醒的,睁开眼,面对着阴沉的天。忽然,视线变黑,男男女女围了上来,他们衣衫褴褛,瘦弱枯干,面带菜色,看起来像是哪里的流民。他们盯着光鲜美丽的谢凝,目光又是震惊,又是好奇。   那打头的男子怒道:“你们都让开!”   这人四十几岁的年纪,长脸头发稀疏,掉了两颗牙,容貌丑陋,腿还有点瘸。他赶了许久的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老瓢,这是什么人啊?”一个妇人问道。   老瓢目光凶狠,瞪着谢凝:“她是安王府的郡主!”   “啊?!”众人哗然。   那妇人拉住老瓢,惊慌道:“你怎把郡主给抓来了?”   老瓢冷冷道:“前几天冬官的药用完了,我混进天京城,想偷点钱买药,结果碰上石鼓山有什么新庙开张。我想去给冬官拜一拜,求求福,没想到碰到一场骚乱!混乱之中我听见有人喊她郡主。当时正巧我离她不远,就趁乱把她打晕偷了出来!”   妇人哎呀呀地大叫起来:“坏了坏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呀!”   周围人纷纷附和。   “你糊涂啊!”   “老瓢啊老瓢!你可闯大祸了!还不快把她放了!”   “放什么放!”老瓢朝旁啐了一口,“现在放她回去,我必死无疑!”他指着谢凝,环看四周,怒道:“我们背井离乡,流落在外,到如今已有大半年了!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处处遭人冷眼!这位郡主就是老天赐予我们的金砖!我看我们不如就去东边,现在举国上下,就属青州军最有钱!我们只要把她献给青州军首领!到时候钱粮土地,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众人听得害怕,不敢说话。老瓢看向他们,又道:“你们有人胆子小,不敢干,就自己离开。胆子大的,想过好日子的,就跟我去青州!”   大家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最后一个佝偻的中年男子站出来,道:“我赞成老瓢的提议。乱世之中,当老实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所谓富贵险中求,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老瓢,我跟你走!”   老瓢满意道:“王头,你是个有种的。”他懒懒道,“其他人既然没兴趣,那就算了,明早起来,咱们大路朝天分两边,各寻各的前程去。”   之前那名领头的妇人忙道:“老瓢,你别这样讲啊,咱们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避难的,一路照应,绝不能分开。”她看向谢凝,慢慢目光也变得尖锐起来。“好,要干就一起干!就把她送给青州军,我们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   众人纷纷响应。   “薛婶子说得对,就这么定了!”   谢凝被绑着手脚,倒在一旁。她听了他们的言谈,知道他们想把自己献给青州贼军,又惊又怒,悲从中来。   她哭了好久,最后累得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夜深人静,周围人都睡了,谢凝心想,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她悄悄在手上用力,也许是觉得她是个柔弱女子没多大的力气,老瓢绑得不算牢固。最后谢凝腕子上蹭得血肉模糊,终于抽出了胳膊,解开绳子。   但是这一下把旁边的薛婶也弄醒了。   “哎!你要干什么?”   谢凝一把推开她,扭头就跑。薛嫂子大叫一声,“完啦完啦,快来人呐!”所有人都被喊醒了。村民们紧追不舍,到了一处山坡,谢凝脚下一崴,滚了下去。   山坡上满是碎石,撞得她剧痛难忍。   她心想与其受人凌辱,令家族蒙羞,朝廷为难,不如就这样摔死了也好。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忽然听到哎呦一声,她觉得身体一轻一顿,似乎是压在了什么人身上。   身下传来微弱的求救声。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小僧有点喘不过气了……” 第66章 小仙女受难记   谢凝浑身是伤, 艰难回头,看到地上躺着一名僧侣。   这僧侣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了一身破棉袄, 灰头土脸,蓬头垢面, 体格消瘦,容貌倒是有几分清秀。他原本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被谢凝这么一撞,背篓撞出老远, 零零散散的东西散落一地。   老瓢很快带着人追了过来,谢凝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捡起路边一块石头,照着自己的头上撞去。僧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说道:“施主这是做什么, 莫要自残呀。”谢凝用力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眼看老瓢带着人越追越近了,谢凝哭道:“求你放开我, 让我去死吧!”僧人看了看谢凝的脸,忽然咝了一声,瞪大了眼睛。   “呀!施主——”   可能是他表情实在太过惊讶, 谢凝不由停顿, 听他想要说什么。   僧侣接着道:“小僧观施主慧根深种,悟性极高,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不如投靠我佛, 争取早日上岸吧。”   谢凝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竟是这样的疯言疯语,听得她愈发绝望。   “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这么一会的功夫,老瓢早已带人赶到,三下五除二把谢凝绑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向僧侣。   “你是什么人!”   僧侣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合十,笑呵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僧法名瞿昙,自号幻乐,是一名云游僧人,在这见过诸位施主了。”他微一抬眼,看见老瓢的样子,忽然大惊。“哎呀!施主,你——”   老瓢吓了一跳:“我?!我怎么了!”   幻乐惊喜道:“小僧还从未见过像施主这般灵根具足之人,实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一,快快皈依三宝,修得清净之身吧。”   竟还是刚刚那一套拉人入伙的言辞。   “哈哈哈!”老瓢笑骂道,“满口屁话!”   后面的薛婶听见,连忙跑过来推了老瓢一把,双手合十朝天拜。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佛祖就当没听见,刚刚那话不算的。”   幻乐被他踢倒,在地上滚了半圈又爬起来,还是一脸笑意看着他们。村民们瞧他怪好玩的,纷纷凑过来,有人问道:“小和尚,你多大年纪了?”   幻乐笑道:“小僧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   “你?五十有八?”众人哈哈大笑。“可真能吹牛,看你最多也就十八吧!”   老瓢歪嘴一乐:“小和尚胡言乱语,莫不是念佛念得脑子不灵了。”   薛婶又觉得他犯了忌讳:“哎呀!你可别说了!”随后又朝天一拜,口中念叨。“佛祖恕罪,佛祖恕罪,刚刚那句也不算的。”   “老瓢!你看这里!”一个村民把幻乐的竹篓翻开。“这小和尚带了好多药!”   老瓢过去看了看,果然满竹篓都是药材,他问幻乐道:“你是郎中吗?”   幻乐笑道:“小僧略懂一些医术。”   老瓢急切道:“小师父,我这有个孩子生了病,一直高烧不退,你可否帮忙诊治?”   幻乐:“待小僧前去一看。”   老瓢往后面递了一个眼神,几个村民把谢凝绑得结结实实,嘴也塞上了。老瓢和薛婶带着幻乐回到山沟中。几个妇人照看着四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大概一岁左右,面色泛红,嘴唇干裂,看起来病得十分严重。   幻乐瞧了一会,道:“还有救。”   老瓢大喜:“小师父,这是我的儿子冬官!求小师父慈悲为怀,救他性命!”   幻乐道:“请将小僧的药娄拿来。”   村民们帮忙取了药娄,幻乐即刻开始为冬官医治,又是施针,又是按拿,再调以药剂,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冬官的烧渐渐退下,气色转好。   在他医治过程中,薛婶拉着老瓢到后面悄声说话。   “老瓢,我瞧这小和尚治病救人有一手,冬官病根难除,光这一次肯定瞧不好,而且我们要去青州,山高路远,保不齐有点小灾小难,为何不将他带在身边呢?我看他筐里还有好多药材呢!”   老瓢点头,觉得薛婶说得不无道理。   医治告一段落,幻乐蹲在一旁整理草药,老瓢走过去道:“小师父,你说你是个云游僧人,目前可有去处?”   幻乐:“施主问这话是何意?”   老瓢:“小师父,你不如跟我们走吧!这世道太乱了,我们这人多,在一起对你也有个照应!”   “对对对!”薛婶过来帮腔道,“乱世之中,一人独行太危险,你跟我们走就安全多了。而且我们也信佛,小师父平日还可以为我们讲讲法,积累功德!”   幻乐站起身,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去。老瓢就站在他身侧,某一瞬间,似乎看到一丝绀青色的光从他眼中闪过。老瓢心中一奇,刚要再看,幻乐又开始傻笑起来。   “同行可以,我们本也顺路。不过小僧有个条件,刚刚……”   老瓢一听这话,立马长叹一声,打断他道:“小师父,我们都是难民,真的拿不出诊金啊。”薛婶也在一旁抹眼泪,哭诉道:“我们老家已被叛军占领,我们流落他乡,实是困难。小师父就当行善积德,帮帮我们吧。”   幻乐摇头道:“出家人不要金钱。小僧说的是,刚刚那位坠山的姑娘,各位何不放过她呢?听她口音,应是天京人,这里离天京还不算远,她或许可以自行回去。”   老瓢和薛婶闻言脸色一变,薛婶支支吾吾道:“她、她跟我们是一起的!”   幻乐:“既是一起的,为何要将她绑起来?”   薛婶:“哦,是她的亲戚将人托付给我们,要我们把她带到别处去。她总不听话,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把她绑起来的。”   幻乐又道:“那怎么嘴也堵上了?”   薛婶越说越对不上话,磕磕绊绊,幻乐笑道:“既然她不想与诸位一起,那不如就让她走吧。让小僧代替她与诸位同行可好?”   薛婶:“这……”   老瓢断然拒绝。“不行!她绝不能走!理由你不必多问。”他咬牙道,“我可以答应你,你若跟我们走,等到了目的地,我们发达了,可以给你一大笔钱。你若不想与我们同行,我们也绝不为难!”   薛婶跪在幻乐面前,恳求道:“求小师父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实在没钱给孩子买药了。请你帮衬帮衬我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在上,定会为小师父记上大功劳的!”   薛婶音辞悲凉,声泪俱下,幻乐将她扶起来,轻声安慰道:“请施主莫要着急。”他看看周围落魄的村民们,又看看倒在路边的谢凝。最后,幻乐点点头,笑着道:“好吧,小僧就跟你们走一遭吧。”   就这样,幻乐也加入了队伍,一路朝东南方向而去。   他们只有一匹马,用来驮谢凝,其他人全部徒步。队伍里有不少老幼妇孺,翻山越岭,行进缓慢。   谢凝被绑了几日,找不到脱身的办法,渐渐麻木。   这一晚,众人熟睡之时,忽然有一人悄悄来找谢凝。   这人是村民张贵。   张贵挤到她身边,小声说:“小郡主,天太冷了,俺来照顾照顾你,你可千万别出声啊……”说完,怕她不听自己的话,掏出一条布,又往她嘴上缠了两圈。他紧靠谢凝,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体里摸。谢凝又怕又怒,奋力挣扎,可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张贵身上的臭气钻入鼻腔,谢凝胸口一恶,眼底通红。她心中惊惧,悲愤之至,当真体会到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拼了命想呼救,可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抬起眼,忽见不远处正在打坐的幻乐。他也看到了她,神色如常平静。   “小郡主,俺喜欢你……俺真喜欢你,从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张贵闻着谢凝身上的香气,忘乎所以,迫不及待脱了外袍。他外袍里藏着一把防身的柴刀,也丢到一旁。谢凝死死盯着幻乐,示意那把刀的位置,可无论她的目光有多祈求,幻乐始终没有动,谢凝绝望至极。   这时,幻乐双瞳闪过一丝青光。   “……唉?”旁边的山洞里传来细微的一声,一妇人茫茫然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她刚想换一侧接着睡,忽然听见什么动静。冥冥之中,好像什么东西引着她一样,朝外走去。她出了山洞,眯缝着眼睛往向前,最后看见林子旁,趴在谢凝身上正在脱衣服的张贵,猛拍一下大腿。   “哎呀——!”   她的叫声把所有人都喊醒了,没一会,大家呜啦啦围了过来。   这妇人痛哭流涕,情绪激动,嘶喊道:“张贵你个杀千刀的!你不要脸!当着我的面就敢干这种事!我跟着你吃了一辈子的苦,给你们张家续了三柱香火!你就这么对我,就这么对我——?!”   薛婶连忙过来安慰她:“秀华妹子,你先别嚷。”   秀华捶胸顿足,声嘶力竭。   “薛婶,你看他都干了些什么!我没脸活了!我真是没脸活了哇!”   “你可别叫唤了。”旁边又有一妇人开口,语气漠然。“荒郊野岭危险重重,你这一嚷嚷,万一喊来山贼大伙可怎么办?”   “你向来只惦记自己的死活!”秀华瞪着她道,“今日若是你家的干了这事!你还能这么说?!”   那妇人许是素来与秀华不合,冷笑道:“我家的?”她拉过一个汉子,“我家的跟你家的能一样?你别自己没本事也拉别人下水。”她悄声贬损,“脾气又差,嗓门又大,活像个被锤烂的破锣,我要是张贵我也受不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被秀华听见,怒道:“马芙!别在那自欺欺人了!你以为自己好到哪去?你家景旺不止一次盯着这女人瞧了,只不过没机会偷腥而已!”   景旺大惊,慌忙道:“哎!我什么时候看了,你、你别血口喷人啊!”   众人围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有看热闹的,有帮腔的,一时混乱无比。   眼见场面越吵越凶,老瓢拨开众人站了出来,怒吼一声:“都给我闭嘴!”   老瓢在村中素有威信,一开口,众人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秀华在那默默流眼泪。老瓢一瘸一拐走过去,照着衣裳刚脱了一半的张贵狠狠踢了一脚。   “狗畜生!”   张贵不敢还口,提着裤子站在那,唯唯诺诺道:“是是……俺就是一时糊涂,俺再也不敢了……”   老瓢:“跟我说什么!你去跟秀华说去!”   张贵来到秀华身边,还没说话,秀华的巴掌就抽了过去,边抽边骂:“没羞没臊的东西!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呀!我干脆带着孩子一起死了算了!”   薛婶扶着秀华到一旁安慰,老瓢对众人道:“我们现在在逃难,本就十分困难,绝不许再出现破坏团结的人!你们听好了,这女人谁也不能碰,再让我发现哪个管不住自己的,就带着自家人滚出队伍!行了,都去睡觉吧!”   老瓢遣散众人,又检查了下谢凝的情况,对幻乐道:“小师父,她似乎有些擦伤,你帮她看看吧。”   幻乐:“好。”   只剩下幻乐与谢凝二人,谢凝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趴在地上。   “你若是真的慈悲,就给我个痛快的……”   幻乐轻声道:“施主命不该绝,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幻乐刚刚碰到她的胳膊,谢凝一把推开他。幻乐伸手在她肩头一点,她就不能动了。   “施主莫要激动,让小僧帮你治伤。”   谢凝颤声道:“你、你会武功?”   幻乐:“这只是治病救人时用的手法。”   谢凝:“不对,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呼吸,你的步伐,他们看不出,但我看得出!”   幻乐一愣,笑道:“施主果真心细如发。”   “只因我身边也曾有过武艺高绝之人,你与他们给我的感觉极像。”谢凝压低声音,祈求道:“……你救救我吧,求你救救我行吗?”   “施主要小僧如何救你?”   “你放我走!”   幻乐望向远处黑暗的森林,道:“这里离天京城已经很远了,那村长熟悉山野,开辟路径,才保众人一路无忧。施主久居深闺,对野外全不了解,小僧就算放了施主,施主也决计无法安全回到天京。”   “那你送我回去!”谢凝想到之前老瓢对幻乐开出的金钱条件,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我的身份,我是安王府的郡主,只要你送我回天京,你想要多少钱都行!我还可以让我父亲把你推荐到宫中,面见陛下,为你开山建庙,封你做大法师,让全天下的和尚都听你的!”   “听着可真不错啊。”幻乐低着头,认真为谢凝处理伤口。“但是小僧不能走,小僧若走了,那个娃娃恐怕难以活过这个冬天。”   谢凝急得脸蛋通红。   “那你帮我报官总行吧!”   “施主,小僧若报官,这里这些人就都要死了。”   谢凝愤恨道:“他们行此恶事,难道不该死吗!你不知道,他们要去投青州贼军,我奉劝你不要助纣为虐,否则到时连你一起杀头!”   幻乐默默不言,为谢凝上好伤药后,解开了她的穴道。   他轻声道:“经此一事,众人应该不会再与施主起冲突了。小僧答应施主,会像今晚一样,保护施主一路平安,请施主放心。”   “保护我?今夜分明是那女子偶然起夜,我才躲过一劫。你这伪善的和尚,明明会武功,见人作恶,却不出手制止,那又何必事后假惺惺地帮我疗伤。”   “施主,小僧或许与寻常人略有不同,但小僧真的不会武功。”   “好,就算你不会武功,刚刚刀子就在地上放着,你连刀也不会用吗?”   幻乐解释道:“小僧供奉药师如来,修持济世之法,戒律森严。此生只能救人,不能害人,若犯杀戒,必将灰飞烟灭。不过请施主放心,小僧自有方便法门,可以帮助施主避祸。”   谢凝只当他在给自己找理由开脱。   “像你这种能言善辩,舌灿莲花的‘高僧’,我见得多了。你流落在外太过屈才,我给你指条明路吧,别去东边,人家青州军不信佛,你想赚钱还是得北上才行。”   幻乐苦笑:“请施主莫要数落小僧啦。”   不管谢凝如何冷嘲热讽,幻乐始终一副好脾气,久而久之,谢凝也说不动了。   幻乐站起身,对谢凝道:“施主心思良善,十分难得,此番磨难是上苍考验,请施主千万守住本心,莫要种下邪念。需知那句老话,善恶终有报。”   谢凝闻言,一声冷笑。   “当真是善恶有报?我自问平生从未做过恶事,为何遭此劫难?这些刁民心思歹毒,聚众作恶,又为何不遭报应?”   幻乐合掌而立,消瘦的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笑容,温声道:“小郡主,这世间的因果之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 第67章 韩大侠发威了。   东洲夜色, 深远悠长。   另一边,韩琌已悄悄离开了蓬德城,他从钱蒙这得到了重要消息, 脑海中已有了初步计划。有些江湖人极其适合此项差事, 而且这位江湖人他也一直有心拉拢,此乃大好机会。   只不过, 这位江湖客向来难觅行踪,他只知他经常出没在北方,其他的一无所知。韩琌决定抽出三五日时间,去天京打探消息。   他着急赶路, 抄小道北上,一路想着要从何处着手。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路过一座山坳,忽然听到刀剑相交的声音。韩琌驱马探查, 发现是有人在打劫车队。这车队里拉了不少行李物品, 有不少看着像是大户人家举家搬迁避难。而打劫的一方竟是大黎官兵。韩琌细细观察这伙士兵的着装和武器,应是附近城镇的守军。   韩琌冷冷一笑, 道:“好一群畜生,没本事打青州军, 倒有本事抢自家百姓。”   那打头的军户还嚷着:“杀光!都杀光!别留活口!”   能看出这户人家为了避难也做了充分准备,雇佣了不少镖师和护卫,但架不住官兵太多, 里里外外围了三圈, 尽管奋力抵抗,没多一会也悉数败了下来。车队里的女眷们抱头痛哭,均以为生还无望。   韩琌对这些大黎官差深恶痛绝,当机立断, 挺身而出。   下方围剿之人并未注意到他,他身法极快,随手抽出一名官兵的佩刀,踩着几匹马,跃进战场。马声嘶鸣,官兵们一仰头,见一白色身影飞鸟一般掠过头顶,伴随一声怒吼:“纳命来!”领头的百户一回头,看见的竟是苍茫氤氲的天空,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已经飞了出去。   韩琌拎着百户的人头站到马车顶上,刀在他脸上擦了擦血,冲在场官兵道:“哪个想给他报仇的,站出来。”   众人被他吓到,一时竟无人做出反应。后两名副官回过神,拔出刀来叫嚷着冲过来,韩琌从马车上跳下,将一名副官砍瓜切菜一样劈翻,抡起百户的人头,贯入真气,砸在另外一名副官的脸上,一声巨响,副官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韩琌站在人群中,喝道:“哪个想给他们仨报仇的,站出来!”   战场再无人应声。   时间紧迫,韩琌不想拖延,所以决定采用最凶残的杀人手法,震慑众人,争取速战速决。   果然,在见到三名长官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杀之后,其余人再不敢上前,后方一个士兵先行捡了地上的几件金银首饰,悄悄溜了。一人散,众人散,大家就近捡起战利品,逃之夭夭。   韩琌冷笑道:“一盘散沙,一碰就碎,怪不得将青州拱手让人。”   人都退光了,韩琌丢了刀,准备离去。袖子忽然被人拉住,他转头,是一名年轻的少女。“多谢大侠相救!大侠帮人帮到底吧,我们雇佣的护卫死伤惨重,我爹也受伤了,接下来的路没法走了。”   “我不是大侠。”韩琌拨开少女的手,没想到她又抓了上来。“请大侠开个价,多少钱我们都可以付!请护送我们去天京城吧!”   韩琌挑眉,随口道:“哦?你们也要去天京?”   “‘也’?”少女眼睛一亮。“大侠也要去天京!那太好了!我们顺路吧!”   韩琌呵呵一笑。“谁跟你顺路,让开。”少女紧紧抓着这根救命稻草。“要不、要不你帮我们给人带个信也行。我付你纹银五百两!好不好?”韩琌侧目,少女顿了顿,“那……八百两?”韩琌失笑,光是眼前撒满地的金银就何止八百两。这小姑娘大难临头还如此报价,实是个吝啬鬼。   他淡淡道:“我劝姑娘还是用这钱多找点能人吧。”少女急道:“我便是要你帮我们带话给能人!只要七叔安排人接应,我们一定能安全抵达天京!”   韩琌不欲与她多做纠缠,轻轻一甩胳膊,少女登时被弹开。他一吹口哨,骏马奔来。他骑上马,少女抓住最后机会,扑过来道:“求求你了!请帮我们带个信吧!去天京盛坊布庄,找烟鬼达七,让他来接应我们!我给你一千两行不行!”   韩琌忽然勒住缰绳。   少女见他回头了,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一千两……就够了?”   韩琌:“请教姑娘芳名?”   少女:“我叫文小青。”   韩琌眯起眼睛:“你刚说让我带话给谁?”   少女一愣,眼神飘忽,道:“去天京,带话给七叔……”   韩琌道:“姑娘放心,我与烟鬼并无仇怨,现下还正要找他帮忙。”   乱世之中,江湖上买卖消息,穿针引线之人不在少数,其中烟鬼达七颇为有名。韩琌记得,当初刘桢想借威虎军攻打齐州的时候,就曾与他合作过。不过烟鬼向来行事谨慎,轻易联络不上,没想到现下自己送上门来了。   韩琌微微思忖道:“这样,我可以送你们到就近的城镇,并且叫人来保护你们,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文小青:“加钱?”   韩琌一笑,道:“钱的话,姑娘就自己留着吧,你替我写一封信就好。”   在与文小青谈妥条件后,韩琌将他们一行人送到最近的寿康镇,没让他们进城,而是藏在郊外的山林中。他找到一处山洞,三两下便收拾妥当,掩盖踪迹,安置伤员。   文小青在旁看得目瞪口呆,道:“你、你可真厉害呀!”   韩琌淡淡道:“我本就是个山民,自然对山很熟悉。”他给他们留了一些伤药,嘱咐道:“你们等在这里,我会传讯出去,大概三日左右就会有人赶来搭救。你们的干粮足够,轻易不要外出。”   “好。”文小青问道,“搭救的人是谁?什么样子的?”   韩琌:“好认,三个凶神恶煞的和尚。”   他安排完这些,又盯着文小青写完信,亲读一遍,甚是满意。收好信后,他再次踏上行程,星夜赶路,终于在第三日来到天京城。   彼时,达七正在街边看热闹。   石鼓山的祈福法会日夜不休,已经举办了快五天了。天京城上方烟雾缭绕,满城都是烧香的味道,文武官员跟着祈福的游行队伍在朱雀大街走过来又走过去,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满怀期盼,而那些做法的僧人们一个个像是被附身了一样,神色癫狂,满口鬼话。   达七看着这虫子般蠕动的队伍,心中暗想,姜小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这诡异的所在逃出来?   不对……她本是自愿留下的,何来“逃”之一字?   达七叹了口气,叼着烟杆往回走,走到在盛坊布庄后身的小巷,忽有所察,转过头。   巷子口站着一个青年,衣着整洁,素雅浮华。   这青年正是韩琌。   朝廷常年通缉重明鸟,不过因为他一直戴面具,通缉画像上都没有他的具体模样。因为他行事时通常做江湖草莽的装扮,所以这些画中他的衣着服饰也都是朴素平常的。进天京前,他特地换了一身华丽的衣裳,用一套假的手续混进城来。   达七看得出这人是冲他来的,稍做打量后,吐了口烟,道:“这位贵公子是哪位啊?”   韩琌开门见山:“烟鬼,我有事找你帮忙。”   达七挑挑眉,知道他是烟鬼的人不多,他印象里好像没这号人。   “公子找人帮忙,不该先自报家门吗?”   韩琌随口道:“我不过一介书生而已。”   “嘿呦。”达七一手拿着烟杆,一手掩住口鼻,缓缓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血腥气这么重的书生,真是长了见识了。不知这位书生想找在下帮什么忙啊?”   韩琌道:“我要寻到世上最厉害的杀手,我的时间不多,三日内就要谈妥。”   “什么?”达七被他逗笑了,搔搔额头。“这位公子,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恕在下无能为力。您既然说自己是书生,那就烦请您回去好好读书吧,告辞了。”   “等等。”韩琌叫住他,“你看看这个再走不迟。”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两指一转,信飞入达七手中。达七心中暗道,这人手上功夫倒是不错。他展开信,不看倒好,一看之下烟杆差点吓掉了。这正是文小青帮韩琌写的信,信里还夹着文鉴成的信物。   韩琌救了文鉴成一行的命,行为举止颇有气概,文小青心中对他大有好感,所以信中也是极尽美言,请求达七务必尽全力帮韩琌的忙。   “这、这这这……”达七快步上前,来到韩琌面前。“文大哥的车队遇袭了?”   韩琌:“信中不是都写了?”   达七咬牙道:“这群该死的守军!唉,我就说从东边进京一路上定是祸乱不断,他偏不听!文大哥的伤势如何?”   韩琌:“我已帮他做了包扎,留下伤药,应无大碍。”   达七将烟杆插在腰间,正式向韩琌一抱拳。   “多谢公子搭救之恩,刚刚有失礼数,还望公子见谅。公子既救了文大哥,那就是我达七的恩人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跟我来。”   达七将韩琌引入布庄内,令掌柜的端来吃食热茶,问道:“不知公子想杀何人?”   韩琌:“不好明说,但是十分厉害,普通人绝不可能得手。”   达七点点头,坐到椅子里,蹙着眉抽烟。   “……世上最厉害的杀手,无疑是惊鸿影,可此人向来都是自寻生意,没人有他的联络方式。若是公子时间充裕,我或许可以想想办法,可你只有三日,要我上哪变个人去?”   韩琌沉思片刻,道:“好吧,我也不为难你,你我都尽量去找,若真找不到,你便帮我联系另外的人。”   “好。”达七又问,“那……价格方面?”   韩琌笑了:“价钱好谈,若真能除掉我心头大患,我愿奉上黄金万两。”   达七惊住。   像“黄金万两”这种词,通常都是说来打比方的,用以表明金钱数目之多,几乎没有兑现之时。但达七观韩琌神态却不像是在玩笑。这位年纪轻轻的“书生”,字字句句慑人之心,就算达七走南闯北,阅人无数,也少见此等气魄。   达七叼着烟杆在房间内踱步,吞吐云雾的速度明显较以往快了许多,他走了一会,停在韩琌面前,道:“先给我两日时间,我去试试看。”   也是赶了巧。   就在韩琌刚刚找过达七后,当天晚上,姜小乙就来了。   她实在是受不了宫中乌烟瘴气的法会了,趁着肖宗镜和谢瑾都被叫去千秋殿之际,偷偷溜出宫来找达七。一来是为了解闷,二来也是为了让达七帮忙打探谢凝的下落。   谢凝已经失踪好多天了,安王心急如焚,将整个微心园的侍卫都派出去了,日夜搜查,还是音讯全无。   姜小乙心道,这样搜都搜不到,基本可以确定谢凝已经不在天京城内了。   她苦恼地想着,那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小郡主,离开皇室的保护,活不活得下去啊……   她叹着气来到盛坊布庄,刚好碰到要出门的达七。   “哎?七爷这么急匆匆地要做什么去?”   “哎呦,找人啊。帮我大哥还人情债,苦差事一桩。”   “七爷别急,你要找谁?你说说,或许我能帮上忙呢。”   达七拉她到角落,低声道:“有人开价黄金万两,找惊鸿影买凶。”   “啊?!”姜小乙大惊,“黄金万两?这么多钱,谁拿得出来!”   “反正人家是这么说的。”达七又告诉了姜小乙文鉴成一行的事,最后道:“这么大的人情,我是非还不可了。”   姜小乙思忖片刻。   “买凶杀谁?”   “没说。”达七顿了顿,又道:“不过,此人既然能对陌生人出手相救,应该不是个恶人。小青对他评价甚高,说他有侠义心肠,是个好汉。”   “好汉……”姜小乙努努嘴。“那就是江湖寻仇了?”   “唉,你别问这么多了,你若是知道惊鸿影的消息就快些告诉我,让我还了人情便好。”   姜小乙脑中不自觉想起之前徐梓焉说的,他养着那一堆人,年底开销甚大,想要做一笔大买卖,把这年关过去,然后就考虑将他手下送去侍卫营之事。   黄金万两,黄金万两……   达七与姜小乙甚是熟悉,一看她神色,便知她有想法。   “你知道如何联系惊鸿影?”   姜小乙道:“我可以一试。”   达七惊道:“你什么时候搭上了这条线,我都不知道!”   “也不是搭上,只是偶尔碰到的,跟你说不清楚。”姜小乙又问道,“七爷,你觉得此人这个‘黄金万两’,作不作得了数?”   达七:“不知道,我们只是中间人,其余的还要他们自己谈。不过,我观此人言行,不像是个说嘴郎中,就算拿不出一万两,想来五六千两也应该是没问题的。唉,现在这世道都乱成什么样了,大家都缺钱花,这个价格放到黑市怕是要真刀真枪拼着抢了,你若认识惊鸿影,劝他赶快接下吧。”   她与达七道:“我先去与他一谈,若他愿意见面,那我们就帮他们牵条线。若他对这生意没兴趣,那就没办法了。”   “好好好。”达七欣喜道,“你这次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姜小乙辞别达七,随后前往十八香找徐梓焉,彼时他正在对镜化妆,姜小乙表明此事后,他欣然应允。   “哟,这么多钱,值得一见。”   姜小乙谨慎道:“要不要再查一查那人,万一是寻仇的呢?”   “哈。”徐梓焉无谓一笑,“我义父的老规矩是先付一半定金,只要带钱来,是不是寻仇不重要。真是寻仇的话,这定金就等同杀他的费用。”   “真是艺高人胆大,佩服。”   徐梓焉在脸蛋上抹了一点胭脂,轻轻涂开,漫不经心道:“不过五千两黄金也太过引人注目了,定金带一千两便可。烦请公子帮我带个话,两日后,南郊雀岭秋风亭,子时相见。”他对着铜镜看了看,甚为满意,转过头看姜小乙,又道:“这事要成了,我分公子一成报酬。”   姜小乙道:“这倒不用,到时请你考虑一下我之前的提议就好了。”   回到布庄,告知了达七消息,达七大喜,拉着姜小乙几番感谢。姜小乙又拜托他帮忙打听谢凝的下落,几番交代之后,赶回了皇宫。   皆大欢喜。   姜小乙心情也不错。   她和达七从前就是靠倒卖消息讨生活,对这种牵线搭桥之事十分熟悉。她此时所有心思都被讨伐青州军和谢凝失踪两件事占满了,没有多想其他。江湖上的仇怨如夏夜繁星,数之不尽,她只当是帮了达七和徐梓焉一个小忙而已。   合该是天意使然。   若非永祥帝非要举办法会,肖宗镜等人的行程就不会被耽搁,姜小乙就不会知道达七要寻惊鸿影的下落,也就不会阴差阳错帮了重明鸟的大忙。   只能说是因缘际会,造化弄人。 第68章 进城儿~   两日后的深夜, 韩琌与徐梓焉于天京城南郊相见。   韩琌到得略早,坐在秋风亭中的石椅上等待。不多时,他见一头戴斗笠, 身着裙装的人从远处缓缓走来。   徐梓焉来到亭前, 抬起头,他脸上涂着浓妆, 红巾遮脸,看不清真面目。   但是从这双眼睛里,韩琌还是看出点不对劲的地方。   他淡淡道:“惊鸿影……是这个年纪?”   徐梓焉微微一笑,道:“你不信我吗?”   韩琌凝视着那双飞凤眼, 片刻后,拇指朝旁一撇。   “定金在这,你先验过。”   徐梓焉瞧见旁边一个箱子,打开一看, 装满了金锭, 他笑道:“公子够爽快。”他坐到韩琌对面,两人隔着石桌打量对方。   韩琌:“你有几分实力?”   徐梓焉笑道:“公子需要几分实力?”   韩琌:“千军万马之中, 取敌将首级,你做不做得到?”   “哈哈。”徐梓焉掩唇浅笑。“公子说笑了, 临阵杀敌,那是军士的活,杀手哪有见光的呢。”   “那若是给你明确时间地点, 让你事先埋伏, 可否确保得手?”   徐梓焉:“对方有几人?设伏之地在何处?”   韩琌:“荒山野岭,以目前了解看,八成落单,即使有护卫, 也不超百人。 ”   徐梓焉听了这些条件,哦了一声,道:“必成。”   韩琌道了声好,从怀里取出一张纸,背扣桌面,推置徐梓焉面前。   徐梓焉拿过纸张,翻开一看,清秀的眉毛微微一挑。   韩琌:“见到这个名字,仍能面不改色,阁下真是无愧‘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号。”   “别急着说好话。”徐梓焉甩了甩手里的纸张。“这人也是能杀的?”   这回轮到韩琌笑起来。   “大家都是凡体肉胎,如何不能杀?”   他这一笑,冷风骤起。   徐梓焉年纪虽不大,但阅历颇深。他杀人无数,见人也无数,基本一个照面,就能看出对方的深浅。   他狭长的眼眸中,流淌着冰冷的夜光。   “你是混哪一路叛军的?”   “阁下接下此单,在下尽数相告。”   徐梓焉不语。   韩琌起身,走到亭口,回身道:“其实,就算没有这单生意,我也早想与阁下一见。如今天下大乱,各方求贤若渴,阁下身怀惊世之才,在下属实心向往之。也好,既是我方有求于人,合该先示君以诚。我就先与阁下言明真相,阁下再做决断。”   深冬时节,天地阴冷。   徐梓焉一边听着韩琌的话,一边吹着寒凉的冬风。某一刻,他思绪发散,抬头望天,巨大的月亮悬挂天地,宛如某种预兆。他再看向眼前的青年人,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灵师所言,该是今日。”   随后,他莫名又想起了姜小乙,轻轻一笑,心想:“姜公子,你之心意,恐怕要错付了。”   韩琌说完,等待徐梓焉的回复,后者笑着道:“请先别急,你听我两个条件,若都能答应,咱们再往下谈。”   “请说。”   “第一,若我接下此事,那便是我收手之战。我今后生活不可被打扰,所以得手之后,我会将此人尸首化为乌有,做成一桩悬案。你要答应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此事是‘惊鸿影’所为。”   “可以。”   “第二,我有一班手下,我退出江湖后,他们无所依靠,你要负责接手,并且照拂他们。”   “哦?”这条件韩琌倒是没有想过。“手下?”   “没错。”徐梓焉淡淡道,“其实,你来得也算刚好,前些日子,有人提议让我将他们送进宫中,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朝廷没多大的盼头。我这班手下能力强悍,手段专业,只不过是杀瘾重了些,你若运用得当,他们会是一股不俗的力量。”   韩琌:“只要他们足够忠心,我就不会亏待他们。”   徐梓焉抿嘴一笑。   “那……咱们就具体往下谈一谈吧。”   冷风拂过长夜,远处的天京城灯火辉煌。这繁华的城内,几十万的人口,谁也无法料想到,一个朝代的气数,以及这气数之下无数人的命运,已在这两个年轻人平静的夜谈中,悄悄改变了。   折腾了近十天,永祥帝的祈福法会终于结束。   十二月中旬,大军正式出征。   这多日的耽搁影响了不少事情,肖宗镜要与杨亥重新拟定计划,所以这支由侍卫营和密狱共同组成的十人队伍先被编入了杨亥大军,一同行动,中途再行分兵。   出征当日。   寅时不到,侍卫营众人迎着冷风离开了皇宫。   文武百官聚集朝宣门,永祥帝站在城楼之上,与几位将军说话。   姜小乙还没有进入队列,肖宗镜让她在城楼转角处等待。她最后只隐隐听到一句“旗开得胜”的祝愿,然后是众将齐喝。   随后,主帅杨亥从城楼上走下来。   姜小乙迎面感受到一股浓重的杀气。天还没亮,冷冬的黎明将这种杀意无限放大,这种千军万马的厚重感是姜小乙这种江湖人不擅长应对的,她本能地向后躲了躲。   肖宗镜走在后面,一身戎装,威武肃穆。他来到她身前,晨风吹来他身上的味道,少了几分清香,多了点浓尘甲胄的寒意。   他低声道:“该出发了。”   姜小乙随肖宗镜来到城墙边,远远一望。   军队如一汪无涯的黑海,根本看不到头。   所谓“人上一万,无边无际”,听肖宗镜说,这里还只有一半兵力。将部队全部集结到天京已经来不及了,剩下一半兵力分布在沿路的兵站里。   下了城墙,肖宗镜与姜小乙骑上马,向前奔进。片刻后,与其余兄弟会和。这只特殊队伍被暂时编入主力中军,姜小乙放眼四周,全是整装待发的骑兵。见他们到了,李临将两包东西递来,姜小乙打开看,里面装着炒米和油饼。   “这是随身携带的军粮。”肖宗镜将粮食挂在马鞍旁,一扯缰绳。“我去前方,你们随军行动。”   他匆匆离去,姜小乙也学着他把粮食挂好,然后向旁一瞥,刚好看到另一边正在打哈欠的戴王山。他身边也跟着那四名密狱精锐。按照姜小乙对戴王山的了解,他出门在外必被手下们众星捧月地伺候着。但今日他毫无享乐之意,而是按照军规要求,与手下一同在队列中,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连戴王山都如此老实,足见杨亥治军的严格。   姜小乙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身体皮肤渐渐收紧。   不多时,一个骑兵从他们身旁掠过,手中高举着一杆黑色三角旗。   姜小乙问李临:“这是什么意思?”   李临:“先锋队伍已经出发了。”   姜小乙顿时紧张起来,道:“那我们走吗?”   李临道:“我们位于中军队列,先锋队伍要先探明路况,清理障碍,然后是前军出发,再然后才到我们呢,至少一个时辰起,等着吧。”他看出姜小乙有些紧张,安慰道:“你不要急,也不用太过操心,行军打仗跟跑江湖可不一样,慢慢适应吧。”   接下来的几天里,姜小乙切身体会了李临这句话的含义。   以往姜小乙走江湖,一切事务都以她个人意愿为主,想怎样就怎样。就算是后来进入侍卫营后,肖宗镜对她也没有过多约束,还是自由散漫。但是在军队里——尤其是在杨亥最精悍的主力部队里,个人的意志被压缩到了极致。在每日寂静的行军过程中,姜小乙的杂思渐渐被磨平,只剩下一个念头,赶快到青州,打赢这场仗。   未时刚过,大太阳天上挂着,大军便开始安营扎寨。   这也是行军与走江湖不同的一点,当初姜小乙跟肖宗镜往返丰州,不分昼夜。但是对于大军来说,必须要在每日天黑之前安顿好营寨。所以即使是杨亥带领的这支身经百战的部队,每日行军也不过三四十里。   姜小乙所处队伍并没有安营的任务,在一旁休息。她默默计算,如果照这个架势走下去,两个月能到前线就不错了……   刚这么想着,肖宗镜从远处主帅大营出来,来到他们身边,命令道:“清点物资,我们今晚离开。”   就这样,在出发五日后,由肖宗镜率领的这支特殊队伍,趁着夜色,从大军分兵,一路南下。   一旦从队伍里分出来,速度飞升。   肖宗镜和戴王山自不必多说,他们选出的这八名手下,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大家彻夜无休,一天就走了大军十天的路。进了山林后,速度稍微放缓了点,但仍然维持着高强度的行军,不到四日的功夫,就抵达了目的地。   他们选择的路线是从蓬德和柞津中间穿入,一路向下,兜一个小圈,最后从南边进入青州。   戴王山给所有人都备齐了手续,进城过程比姜小乙想象的顺利得多。   众所周知,密狱一直活跃在全国敛财第一线。他们在青州城内经营一家店铺,表面是典当行,暗地里做黑市的货物倒卖。青州重商,需要大笔资金,所以只要缴纳足够的税款,上面对于所有生意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运进的这十人,都打着“镖师”的旗号,为了通过审查,戴王山疏通上下花了大笔银子,甚为肉痛。   但是,一想到今后能掌控一整座海港,戴典狱又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花多少钱都值得。   顺利进城后,他们前往典当行。   姜小乙一路上观察青州城,她原本以为,一座处于战争中心的城池,必然全员戒备,壁垒森严。可现实情况大大出乎姜小乙的意料,整座城池气氛平常,虽不至于到“松懈”的地步,但也看不出民众有任何特殊的焦虑紧张。这座城市的商业活动非常频繁,大道上商铺林立,物资充沛,人流众多,各种货物往来有条不紊,其繁忙程度比起丰州都毫不逊色。   不过城内也不是全无战争的预兆,每一段街道都有巡逻的士兵,偶尔还有人沿街随查来往行人。   姜小乙等人很快来到位于城西的典当行。   典当行掌柜姓王,四十几岁,留着一撇八字胡,精明强干。他是密狱安排在青州的管事,见戴王山来了,他提前关闭门店,将众人迎入后院,分房下榻,安排吃食。   一切收拾妥当后,天色已晚。   房间内,肖宗镜和戴王山带着属下与王掌柜讨论青州事宜。王掌柜在青州耕耘多年,对此地甚为了解,戴王山直接了当地问道:“周璧和霍天,人在何处?”   王掌柜道:“回大人的话,他们两个处于本营之内。”   说完,王掌柜掏出一张大图,铺在地上。   这张图比流传在外的青州地图详细很多,密密麻麻几千处地点,甚至连各种商铺都在标注之列。   王掌柜指着中央靠北的一处,说道:“这就是周璧的本营。”众人定睛一瞧,这是图上难得稀疏点,标记一个红色圆圈,附近很大范围内都是空白。这说明本营附近已经全部清理干净,没有闲杂人员。   戴王山摸了摸下巴,言简意赅道:“你觉得,暗杀周璧可行否?”   众人看向王掌柜。   这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周璧身为贼首,统领全军,他一死,青州军自然土崩瓦解。   王掌柜断然道:“绝无可能。”   戴王山:“哦?”   王掌柜:“大人,非是小的危言耸听,周璧的本营重兵防守,严丝合缝,可以说是无懈可击,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戴王山不满地啧了一声,瞥向肖宗镜。   “肖大人有何想法?”   肖宗镜看着那张地图,沉思片刻,对众人道:“大家赶路辛苦,今夜先行休息。戴典狱,劳驾与我走一趟吧。” 第69章 你说你没事撩什么闲?   夜渐深。   今夜阴天, 夜空暗淡无光,格外适合探路。   肖宗镜与戴王山换了一身夜行衣,悄悄出了典当行, 前往北边, 一探周璧大营。   青州城夜间巡逻的人较白天多了不少,但也难以察觉这二位当世顶尖的高手。肖戴二人一路潜行, 来到大营附近,上了一座四层高的小塔楼,俯在楼顶向大营望去。   这里离大营还有不远的距离,只见大营外有一圈数十丈宽的保护带, 里外各站了一圈侍卫。再向里才是周璧本部,营寨一圈一圈,层层叠叠,将最里面的大殿团团包围。最外面这圈保护带, 空无一物, 灯火通明,连一抹灰都照得清清楚楚。   “啧……”戴王山撇撇嘴, 看向肖宗镜。“这本营至少有五千人。”   肖宗镜摇头:“不止。”他指向大营两侧,现下一片漆黑的地带。“两边还有驻军。”   戴王山:“肖大人是军伍出身, 带过兵,您看看此阵有没有破绽?”   肖宗镜沉默不语。   戴王山眼珠一转,笑道:“肖大人, 我看那西北侧的防备似乎稍显薄弱?”   肖宗镜转过头, 看着笑得不怀好意的戴王山,淡淡道:“不止西北侧,还有东南方向几个点,防备都有疏漏。但那不是‘破绽’, 而是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陷阱,一旦踏入,必是全军覆没。戴典狱,你我现在同乘一条船,请你言行之间,务必牢记这一点。”   戴王山点头:“是是是,下官谨记于心。”   今夜这一探,肖宗镜至少弄清楚一件事——周璧的大营轻易进不得。己方只有十人,不说危险与否,一旦打草惊蛇,让周璧加强了防备,那就得不偿失了。   肖宗镜回到典当行,命令众人暂时按兵不动,再多观察几日。   典当行除了王掌柜以外,还有一些干活的伙计,也是密狱中人。肖宗镜让王掌柜给姜小乙他们每人配了一名伙计,往来各商铺之间,熟悉青州城。   姜小乙分到的伙计名叫丁魁,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这天,姜小乙与他一同运送货物,几条路走下来,她发现这座城池有一个独特之处。   她问丁魁:“丁兄弟,青州城里好像有很多武馆?”   “没错。”丁魁道,“青州军两大人物,一个周璧,一个霍天,此二人一个重商,一个重武。”   姜小乙:“怪不得这里到处都是商铺和武馆。”   丁魁:“在这座城里,商人和武者最受推崇。江湖上很多武人为了争得一席之地,都投奔了青州军。这里不看出身,只要有本事赚钱,有能力杀敌,就能获得地位。有权势诱惑,青州军的战力自然强悍。”   他们说着话,路过一个热闹的场所,这是一座庞大的楼宇,装潢华丽,丈高的大门向外敞开,门口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姜小乙仔细观察一番,这里壮年男子居多,大多都是习武之人。   她问道:“丁兄弟,这是什么地方?”   丁魁道:“这是青州军自设的武楼,只要能经过里面的考验,就能得到‘武者令牌’。”   姜小乙:“‘武者令牌’?那是什么?”   丁魁:“就是青州军对武者的一种认可。只要拿到牌子,每月都有大笔俸银可领,还能分到奴隶。”   姜小乙奇道:“青州城还有奴隶?”   丁魁:“当然有,大牢里有大量战俘和犯人,都是奴籍,拿到牌子随便认领十个,还可以开设武馆,受赐女人。总之,只要拿到武者令牌,就等于在青州做成了‘人上人’。”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一道红呼呼的影子从武楼里飞了出来,啪唧一下摔在地上。姜小乙起初以为这人一身红是因为穿着红衣,后定睛一瞧,才发现是血把人染红了。这人像是被凌迟了一样,身上无数处刀口,血肉模糊,当场毙命。   不多时,楼里走出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手里捧着厚厚的本子,抻着嗓子冲众人道:“我念到名字的进楼去——”   他一个个念,人群中的人一个个往里走,不一会功夫,又进去了几十人。   地上的尸体很快被清理走。   姜小乙望着地上残留的一滩血迹。   丁魁道:“楼里都是周璧的近卫,身手高超,杀人不眨眼。青州城内以强为尊,比武死人是很常见的事。”   姜小乙:“那还这么多人上赶着进楼去?”   丁魁:“当然了,现在世道艰难,对于这些人来说,这可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不管多危险,都值得一搏。”   姜小乙微微蹙眉,此城风气,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几日活动下来,熟悉了青州城的各项规矩,行动也更为自如了。   而戴典狱自打出征以来,一直被各种限制,如今也已到了极限。某日傍晚,他嫌王掌柜准备的饭菜太过寡淡,当场摔了碗筷,说什么也要去外面酒楼吃,美其名曰要加深对青州城的了解。肖宗镜怕他惹事,带了几个人,跟着他一起去了。   戴典狱让王掌柜引路,来到青州城最奢华的酒楼——玉仙阁。他于大堂落座,叫了满满一桌子的酒菜。戴王山很大方,做东请客,侍卫营的人也跟着沾了光,好酒好肉吃着,忙着犒劳自己。   只有肖宗镜,仍是粗茶淡饭,默默观察周围。   夜幕刚刚降临,玉仙阁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满堂都是商户和武者,灯火璀璨,觥筹交错,气氛火热。   美貌的卖唱女抱着琴,扭着屁股穿梭堂中,她路过姜小乙这桌,被戴王山一把拉住。   他丢给她一块碎银,道:“来首小调,给爷助助酒兴。”   女子柔声道:“这位爷,妾是要去那边的。”她看向前方,在大堂最里面,摆着一个大台子,张灯结彩,周围的店伙计忙来忙去,好像正准备着什么。   戴王山捏了一把歌女的屁股,懒洋洋道:“那是什么啊?”   歌女道:“爷连这都不知道,是第一次来玉仙阁吗?那是仙人台呀,是我们店自设的擂台,每晚都有。”   戴王山:“哦?赢了有什么彩头?”   歌女笑道:“您若赢到最后,店里做东请您这一桌,还有好多稀罕物相送呢。”   戴王山:“稀罕物?有多稀罕啊?”   歌女指了指擂台旁,伙计们搬来搬去的箱子。   “今晚有徒良果,爷吃过吗?”   “没,那是什么东西?”   “是柔佛国的一种果子,珍惜得很,味道十分奇特,又香又臭,软糯糯的。”   戴王山挑眉:“又香又臭?”   歌女强调道:“没错,又香又臭,这东西大黎没有,您不信也正常。”她脱开戴王山的手,看着他俊朗的面孔,心中喜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爷如果不喜欢这些东西,有别的要求,也可与掌柜的提。您可以自己打擂,也可以派随从上,只要赢到最后,一切都好说。”   说完,扭头走了。   戴王山摸摸自己的下巴,盯着歌女肥美的臀部,满眼意犹未尽。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开过荤了,这对于他这种强欲之人来说,实是折磨。   而旁边的姜小乙倒是好奇起歌女说的那个果子了。   “……又香又臭?”   肖宗镜侧头:“你嘀咕什么呢?”   姜小乙:“大人,你听过这种徒良果吗?”   肖宗镜:“没有。不过柔佛国我倒是听说过,那是室利佛逝覆灭后建立的一个小国,位于南海之上。”他微微思忖,“我原以为周璧只在东海活动,没想到南海也有涉足,此人真是个敛财的好手,怪不得青州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如此规模。”一转头,见姜小乙还抻着脖子往擂台上瞧,口中嘀咕:“……又香又臭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肖宗镜失笑:“你就这么好奇?”   姜小乙:“大人不好奇吗?”   肖宗镜但笑不语。   很快,几声锣响,掌柜的上台,冲抬下抱拳,道了几句吉利话,擂台便开始了。   规则很简单,车轮战,先由店里出一人,食客随意挑战,赢了就守擂,输了就换人。一直到没人挑战,剩下的那位就是最后的赢家。在这样的规则下,先上台的无疑费时费力,为了避免没人愿意早上台的情况,擂台规定挑战的一方需支付纹银八两,三两归店家抽成,剩余五两由擂主收走。也就是说,越早上台,挣钱的机会就越多。   王掌柜同为店铺经营者,对此规则颇为赞赏。   “此店老板真是会赚,这一晚下来少说也能抽个百八十两。”   武夫之中不乏意气用事,狂妄自大者,尤其在青州城这种极端尚武的地界,习武之人更容易被激发起争强好斗的心态。   果然,擂台一开,挑战者络绎不绝,看热闹的人更是围得里外三层,叫喊声此起彼伏,气氛瞬间被点燃。   戴王山眯着眼睛看向人群中的歌女,明显是来了兴致,他勾勾手指,旁边的曹宁弯下腰。   “……大人有何吩咐?”   “等会你上去,给我赢下来。”   “是。”   一瞥眼,发现肖宗镜正看着自己,戴王山挑挑眉:“肖大人怎么这么看着我?”   肖宗镜:“你想干什么?”   戴王山耸耸肩膀。   肖宗镜提醒他道:“现在不是享乐的时候。”   戴王山笑道:“谁说是享乐?这叫入乡随俗,因地制宜。不深入到青州百姓之中,怎么能真正了解周璧的行事习惯呢?”   肖宗镜平静地看着他在那胡说八道,在他视线注视下,无形压力笼罩四周,戴王山的神色也凉下来了。他心里憋气,被酒气一激,决定一吐为快。下面的话似乎不方便当众说,戴王山侧过头,微微俯身。   “肖宗镜,你自己愿做个带把的阉人,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愿意。你管天管地,还管老子晚上怎么睡觉?”   戴王山也知道这粗鄙之语不适合让属下听到,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加上周围人声鼎沸,其他人还真没听清。   除了姜小乙。   她这位置十分之尴尬,刚好在肖宗镜和戴王山中间,躲都没法躲,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隐约觉得有点不妙,这似乎不是她该听的话,可她又不能凭空消失。她蜷身猫腰,闷头吃肉丸子,尽可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不引注目。   肖宗镜依然静静看着戴王山,慢慢的,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冷笑。只是这笑意丝毫没有传达到眼睛里,那双浅色双眸里,平静无波,让人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片刻后,肖宗镜缓道:“周寅。”   周寅起身,来到肖宗镜身边。   “大人。”   “等会你上去,给我赢下来。”   竟与之前戴王山的命令一模一样。   周寅应道:“是。”   一旁的曹宁闻言一愣,看向戴王山。   戴典狱面色阴冷,咬牙道:“肖宗镜,你到底什么意思?”   肖宗镜淡淡道:“没什么意思,在下忽然想吃那个南洋果子了,仅此而已。” 第70章 又跑哪去了你?!   场面一度僵持。   仙人台上战况正酣, 台上台下热火朝天。   只有姜小乙这桌,所有人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周寅和曹宁分别站在肖宗镜和戴王山身侧, 等待自家上司进一步指令。   就在姜小乙以为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戴王山却突然冲肖宗镜笑了笑,道:“肖大人请息怒。”   戴王山是一个非常懂得权衡利弊的人, 虽然偶尔行事极端,却很少真的意气用事。这一趟青州之行,密狱可是花了大本钱的,对于回报, 他自然也是抱有极大的期待。他不可能因为一起风月之事,与肖宗镜正面冲突。   戴典狱能屈能伸,好像刚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一本正经道:“肖大人想吃果子就早说啊, 下官哪能跟您争呢。”说完, 瞥了一眼曹宁,训斥道:“站着干嘛, 还不赶快退下,碍眼的东西。”   曹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退回自己的座位。   见他老实了,肖宗镜抬抬手,周寅也坐回了原位。   随着时间推移, 台上的人水准越来越高, 渐渐出现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崔爷!崔爷!”一名年近四旬的汉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上了台,他一身利落的湖蓝袍子,束发蓄须,下巴上一抹山羊胡, 身材挺拔,神色之间高傲尽显。他朝下面一抱拳,懒懒道:“在下崔疍,见过诸位好汉了。”   姜小乙听这名字,觉得有点耳熟。台下有七八名跟着崔疍一起来的年轻人,穿着统一的浅色短打服,看起来像是武馆的弟子。   姜小乙凝神观察,看到崔疍腰间挂着一条缠起的软鞭,忽然啊了一声。。   “是他……”   肖宗镜看过来:“你认识?”   姜小乙道:“大人,这人叫崔疍,人送绰号‘催命九节鞭’,是江湖上使软兵器的人物里数一数二的角色,以前我做过他的生意。”   肖宗镜挑眉,姜小乙连忙解释:“是别人托我找他,崔疍最早是在南方开武馆的,后来生意不行,就带弟子落了草。当年他们离开老家之前干了一大票,洗劫当地多家商铺,杀了四十多人。后来人家的亲人要报仇,就到黑市上买他的消息,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没想到是跑到青州来了。”   肖宗镜眼睑一颤。“四十多人?”他沉声道,“犯下如此大案,合该上报刑部,进行通缉悬赏,朝廷怎么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呃……”姜小乙抿抿嘴,小心道,“听说,他提前买通了当地衙门,这事被压下去了……”   肖宗镜牙关微紧。   旁边的戴王山抠抠下巴,又给自己倒了碗酒。   仙人台上,崔疍长鞭一甩,鞭声如同雷电,震耳欲聋。周围人呼的一声,纷纷后撤。崔疍朗然一笑,冲台上的那位空手的擂主道:“在下惯用此鞭,烦请阁下也选个兵器吧。”那擂主回头取刀,刚转过身,身后一道劲风!他心下一惊,以为崔疍偷袭,猛地回身防卫,不曾想崔疍只是原地甩了甩鞭子,只因他灌入真气,鞭子抽出的风更为猛烈,才使人迷惑。   擂主回防之时,劲道没有掌控好,脚下一绊,差点给自己摔个跟头,连忙稳住下盘,将将站稳。   这么一扭,姿势难看,尚未出招,先出了个丑。   下方崔疍的弟子们哈哈大笑。   崔疍故作疑问:“阁下这是何意?难不成以为我崔某人会行背后偷袭的小人术?”   擂主脸色涨红,大骂了两句,一挽刀锋,朝崔疍劈去!   崔疍舞起九节鞭,风雷震荡,两人缠斗到一起。崔疍善使巧力,而且脚下功夫扎实,擂主屡屡发动攻势,想要近身,却接连受阻。他们之间始终拉开一丈远的距离。擂主气急,咬紧牙关,鼓足真气冲上前去。   崔疍一鞭横向抡来,擂主向上高高一跃,同时高举钢刀,大喝一声,准备当头劈下!崔疍冷笑,身子一抬,手上借着寸劲一提一压,气力鼓入长鞭,鞭子上如同滚过一股浪,速度奇快,传之尽头时,鞭子尖猛地向上一弹!   擂主眼睛一眯,判定自己的刀砍下之前,就会被鞭子刺穿下颌。他果断收手,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避开锋芒。虽然躲过致命一击,但是仍是被鞭子尾刮到手臂,流下血迹。   崔疍收了鞭子,冷淡道:“阁下负了伤,还不早点下台医治?”   擂主啐了一口,道:“这么一点浅伤算得了什么,咱们再来比过!”   崔疍神色蔑视:“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继续吧。”   言罢,他们再次交战,崔疍还是以守为主,拉开距离,与之缠斗。   打着打着,姜小乙这桌上的几个高手,都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戴王山懒懒道:“原来如此……”   他说完不久,那擂主突然停止动作,猛吸了几口气,呕出一口血,僵硬倒地。   这时,观战的大伙也发现问题了。   “鞭上有毒!”   有人上台检验,叫道:“没气了,人死了!”   众人哗然。   崔疍倒是一脸坦荡,对台下道:“我刚已提醒了他,受了伤要早点下场医治,他非要以卵击石,逞匹夫之勇,有此下场,只能自担责任。我的兵器带不带毒,走什么路数,都不重要,青州的规矩大家都清楚,只有四个字——胜者为王!”   “师父说得好!”崔疍的弟子们再次带头起哄。   崔疍又冲台下抱了抱拳,道:“在下不日即将前往武楼,挑战东海神剑的弟子!待鄙人获得武者令牌,会在城中开设武馆,到时还要仰赖诸位捧场了。”   掌柜的叫人清了仙人台,面对尸首,他半点慌张也没有,明显这不是这擂台第一次闹出人命了。   而其他看热闹的人,也只是短暂惊呼,很快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热烈讨论起来。大家都适应了这样的事,没人在意死者,也没人质疑崔疍用毒,在潜移默化之中,城里所有人都接受了青州城内这种“胜者为王”的思想。   掌柜的甚至还去恭喜了崔疍,转头问台下。   “可还有人挑战崔爷?”   无人应声。   毕竟刚死了人,震慑还在,而且明知道他武器淬毒,自然没人愿意主动上去送命。   肖宗镜看着被伙计抬走的尸首,眉头愈紧,戴王山看他脸色,蓦然一笑。   “肖大人,这种天人共怒的杂碎,下官最擅长处理了。”他微一侧目,坐在曹宁右手边,一个身材瘦高的人站了起来。这人面相怪异,颧骨很高,下颌奇长,脸上一点肉都没有,活像个无常鬼。   此人名叫金永,姜小乙对他的了解不算多,只知道他是密狱的行刑手。   不过,光这一个了解,就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戴王山懒懒道:“此地规矩你听到了?”   金永垂头:“是。”   戴王山笑道:“此人罪恶滔天,不能让他死得太轻松,务必要尽兴。”   金永:“是。”走向仙人台。   肖宗镜听到戴王山这番嘱咐,断然道:“站住。”   金永停下脚步,戴王山以为他不信任金永的身手,说道:“请肖大人放心,我的人定能为大人出口恶气。”他看向金永。“来,跟肖大人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金永披着一身厚厚的黑袍,垂至地面,遮住了整个身体。听见戴王山的问话,他把衣袍开了个缝,袍子里面缝得全是小口袋,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兵器,都是刑讯逼供的把件。他说道:“属下会先点了他的哑穴,让他不能开口认输。”又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剪子,森然一笑。“然后属下会用这把剪刀,剥他的皮。”   戴王山自豪介绍道:“我这个属下,剥人皮有一手,能以最少的刀口,剥掉最大块的皮,到最后一整张不断开,可供收藏。”   肖宗镜厌恶道:“够了!”   他站起身,戴王山看他这架势,似乎想要亲自上台,不由道:“肖大人请三思,您亲自上台,若是身手被有心人瞧了去,可有打草惊蛇之危。”   肖宗镜对金永道:“你这袍子脱下来。”   金永一愣,还是按照他的命令,脱了袍子。肖宗镜披在身上,他从饭桌上捡了一根剔牙的杨枝,拧了几下,里面分出数根极细的木杈,肖宗镜拿出一根,攥在手中,大踏步走向仙人台。   台上,掌柜的以为没人要来挑战了,刚要宣布结果,忽然一道黑影飘到台上。肖宗镜扔给掌柜的一锭银子,冲崔疍道:“请赐教。”   崔疍打量肖宗镜,这一身厚厚的黑袍将他整个身体都挡住了,根本看不出什么。崔疍皱眉道:“烦请阁下先取个兵器吧。”   肖宗镜:“兵器就在我身上,开始吧。”   崔疍冷冷注视他,猛一抖长鞭,想要远处试探。只见鞭子犹如一条灵活的银龙,角度刁钻,抽向肖宗镜的头部。   肖宗镜压低身形,脚下灵活应变,躲掉几次攻击。他有意钝化自己的动作,扰乱呼吸,加上身法大多藏匿在黑袍之下,堂中之人都看不出什么,只觉得他运气很好,每次都将将躲过攻击。崔疍的弟子们不时发出遗憾的怒骂,叫喝声越来越大,给师父助威。   全场只有崔疍察觉出不对,他毕竟走南闯北很多年了,经验丰富,知道肖宗镜还未尽全力。他不敢大意,越发凝神专注,运气真气,鞭子抽打之下,如崩云裂石,空气之中竟发出滋滋声响!   离擂台较近的几名看客都察觉自身皮肤收紧,寒毛竖起,像被雷电劈中了一般。在强烈的真气灌注下,长鞭急速舞动,看客视线中的画面甚至有刹那间的扭曲变形,实是令人震惊。   只有姜小乙这一桌,面对崔疍如此惊艳的绝技,仍然面不改色。   戴王山看了半天,呵呵一笑。   “花里胡哨,百无一用,民间怎么到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话音方落,崔疍再一次抖臂,使出了与前擂主对阵时制胜的那一招。肖宗镜也像那名擂主一样,向上一跃——只不过,他跃起的高度远远超过前擂主,鞭尖弹起时,他刚刚跃至最高点,位于崔疍头顶。崔疍抬头,上方的肖宗镜将袍子解开,向外一抖,黑袍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坠落下来。崔疍心道一声糟了,再想躲避,已是不及。   肖宗镜先落地,左手抓住崔疍前襟,拉得他脖颈向前,不能逃脱。紧接着,黑袍落下,将两人全部罩住。肖宗镜屈身躲在袍子内,右手在他肋下一拍!崔疍感觉一股钝力顷入体内,登时真气紊乱,差点破了功。   肖宗镜一掌打完,披着袍子重新拉开距离。   崔疍捂住肋下,疼的是呲牙咧嘴。   不过,他也只当这是一次普通进攻,完全没有料到肖宗镜这一掌只是个幌子。   肖宗镜凭借这一掌,将藏在手中的那根极细的杨枝杈打入了崔疍体内,刚好停在章门穴上。此杈虽小,却能止住气血流通,无形之中冲击肝脾内脏。如果及时察觉,逼出此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是肖宗镜这一掌使的是正宗外家排打掌法,虽不至于内伤,但表皮全部红烂肿胀,热辣辣的疼痛让崔疍彻底忽略了内部那小小的不适。   下面崔疍的弟子骂道:“不要脸!还用袍子罩人!”   其他弟子也附和道:“没错!见不得人的东西,有本事脱了衣服打!蒙个斗篷在那玩杂耍呢你!公平对决看我师父两鞭子抽死你!”   肖宗镜叹道:“的确,在下只会点耍猴的把戏。”   弟子怒骂:“你骂谁!”   既然已知对方必死无疑,肖宗镜不欲再行折磨,他淡淡道:“不知阁下还要不要继续?”   弟子们总觉得崔疍处于上风,拱火道:“师父与他再行比过!他没几招了,师父必能胜他!”   但是崔疍清楚得很,肖宗镜仍然未尽全力,他疼的满头是汗,硬是挤出一个笑来。   “你都使出这么滑稽的招数了,看来是十分想赢。君子成人之美,今日就算你胜了吧。”说完,转身下了台子,在弟子们的簇拥下离去了。   掌柜的上台,询问台下众人可有再挑战者。大家热闹看够了,无人应答,掌柜的与肖宗镜一番祝贺,笑道:“这位爷,您赢了擂台,今晚您那一桌便由本店做东了。请您移步后台,将彩头带走吧。”   肖宗镜本想直接离开,听他说完,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随他过去了。   后台摆着三个箱子,五颜六色,满满当当,都是些奇珍异果。   肖宗镜问:“哪个是徒良果?”   掌柜的从下面拎出一个土黄色,浑身长满了尖刺的物体。随他拎起,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肖宗镜不禁问道:“这东西当真能吃?”   掌柜的道:“当然了!把外面这一层剥掉,吃里面的果子,香得很呐。”   肖宗镜半信半疑,道:“我只要这个就可以了。”说完,拎着果子走了。   他回到桌旁,戴王山拱手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恶犯,为民除害,此等巧思,下官真是拍马难及。”精明如他,自然明白肖宗镜的手法。   肖宗镜解开外袍,还与金永,他看了一圈,凝眉道:“人呢?”   众人一愣,跟着环顾左右,这时才发现一个问题。   姜小乙不见了。 第71章 均衡,处在万物之间。   肖宗镜看向戴王山。   戴王山也是一头雾水, 刚刚擂台,肖宗镜难得自己出手,他看得津津有味, 还真没注意到姜小乙什么时候人没了。   不过, 虽然人没了,肖宗镜也没有特别担心。他清楚不太可能有人在戴王山身边“劫”人, 应该是姜小乙发现了什么,自己走了。   肖宗镜环视一圈,最后道:“先回去吧。”   他们一行人回到典当行。   肖宗镜猜的没错,姜小乙的确是自己离开的。就在肖宗镜上台没多久, 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擂台上的时候,她却看到了角落里发生的另外一件事。   与热闹的仙人台对比,这件事太不起眼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想与角落桌子上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说话, 但是没说几句就被富商身边的侍卫轰走了。整个过程非常快, 喝口水的功夫就结束了。   然而,那年轻人临走之前看了富商一眼, 然后环顾四周武者,那眼神里的恨意, 令姜小乙胆寒。   是时,肖宗镜与崔疍战得正酣,姜小乙却莫名被这年轻人吸引, 跟在他后面离开了玉仙阁。   出了灯火辉煌的大门, 四周冰冷凄清。姜小乙向旁一看,那年轻人正在弄一辆推车,上面装有一些木料。这年轻人的右臂似乎有残疾,贴在身侧, 使不上力,弄得十分辛苦。姜小乙走过去道:“小兄弟,我帮你吧。”   年轻人似乎没想到有人会跟他说话,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姜小乙。他年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却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和手上都是干裂的纹路。   “你是谁?”他问道。   “我叫姜小乙,是个店铺伙计。”姜小乙帮他把车扶起来。“小兄弟贵姓?”   年轻人顿了顿,低声道:“我叫王丘。”   “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吧。”   王丘狐疑地打量姜小乙。   “你怎么会想送我?”   姜小乙:“我正好吃完饭要走了,见你不便,就想帮个忙,并无它意。你要是不想我帮的话,我走就是了。”   王丘叫住她,说道:“没……我只是、只是……”他犹豫之下,也不知道如何说明。“我要去城南,你若方便……”   “方便方便,走吧。”姜小乙一路帮忙推车,与王丘来到城南一处小院。   这院子破砖破瓦,凄凉不堪,看得姜小乙略微吃惊。她没想到青州这么富裕的地界,还有这样穷困之处。院子里堆了很多木板,还有细沙土,草甸和白石灰,种种材料。姜小乙看了一圈,好奇道:“王兄弟,你是做什么的啊?”   “只是个工匠罢了。”王丘致谢道,“多谢你帮忙,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进屋喝杯热茶吧。”   姜小乙随他进了瓦房,脑袋里蹦出八个字——室如悬磬,一无所有。   真是一样像样东西也看不到,四壁萧条,到处都是泥土灰尘。   姜小乙坐到木凳子上,问道:“王兄弟,你一个人住吗?”   王丘到一边烧水,低声道:“不,我原本与我师父住在一起。”   姜小乙:“你师父人呢?”   王丘咬牙,愤愤道:“我师父被抓走了!”他闷头烧了水,泡了点茶叶渣滓,给姜小乙端来。他烧不起油灯,只点了一根蜡烛,在阴冷的黑夜中,照出方寸的光明。   王丘虽请她喝茶,但仍是疏离,姜小乙很熟悉这种感觉,这是一个人饱受世事煎熬,自然形成的一种冷漠。   但是姜小乙向来是个自来熟,再冷的人也能聊起来,她天南海北扯了一通。自己说十句,王丘说一句,即便这样,她还是热情地聊了下去。   片刻后,王丘终于打断了她。   “你是习武之人吧。”   姜小乙一愣,答道:“是练过几天,怎么了?”   王丘:“那你为何要帮我?”   姜小乙不解。   “这话是何意?我习武为何就不能帮你?”   王丘自嘲道:“习武之人在青州这么尊贵,怎么会主动来帮我们这种贱人?”   姜小乙:“我刚来青州不久,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王丘顿了顿。   “怪不得……”   姜小乙:“王兄弟为何妄自菲薄,自称‘贱人’?”   王丘冷笑。   “自称?城里的工匠和农民日夜劳作,拿的银钱不过是这些武夫的一成而已。已经这么少了,却仍有克扣。我师父带着几个兄弟向他们讨工钱,他们不给不说,反而以聚众闹事的罪名把他们下了大狱。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贱人又是什么?”   姜小乙想起那个角落里的富商,问道:“商人怎么有权将人下大狱呢?”   王丘咬牙道:“我们不是给商户做工,而是给青州军,他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姜小乙心中一凛:“青州军?”   王丘:“那东海的商人最会做生意了!为了减少官家支出,他们自己的活计都会拿出来,让商户们竞价,给价低的人做。而商户们为了赚钱,就拿我们这些工匠开刀。青州军只要自己省了钱,哪管下面人的死活!我师父是个老匠人,做的又是关键的事,才多少赏了点钱。好多兄弟出去做工,钱都没有,每天只有一张面饼,饿死的都大有人在。对于青州军来说,我们就是一群会说人话的牲口,没了再去抓就行了!”   王丘越说越激动,他的双眼流露浓浓的不甘和愤恨,残破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们的确不会打仗,但也并非没有一技之长,凭什么被人如此对待。这座城里充斥着铜臭和暴力,根本没有公平可言!”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猛然间又平稳了下来,只是那种阴狠之意,却越发高涨。他盯着微弱的火烛,忽然一笑。“这些蠢材,自以为有了钱和武力,其他一切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他沉着脸色,森森道:“他们大错特错了。如果他们不放了我师父,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烛火微晃,似被感染。   这种感觉,姜小乙以往只在肖宗镜那种顶尖高手身上见到过,没想到这样一个毫无武艺,且身有残疾的小工匠,竟也能散发如此杀气。   恍然之间,姜小乙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天道与人道不同。爱与恨,是天赐予人的最平等的情感,再卑微渺小的人物,也能燃起烧干江水的愤怒。   姜小乙轻声道:“你说……你师父为青州军做的是关键的事,具体是什么事呢?”   王丘回神,防备道:“没什么,茶喝完了,你可以走了。”然后便撇开眼,不再看她了。   姜小乙没有逼问他,起身告辞。   回到典当行,夜已深,她刚进门便被李临叫住。   “你跑哪去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随便走了走,大人呢?”   “大人在书房呢,他交代让你回来就去找他。”李临说着,偷笑起来。“对了,大人把那个果子弄回来了,就在屋里放着,那味道真是一言难尽……哈,你快去吧。”   姜小乙来到书房,门开着,肖宗镜在研究地图,旁边戴王山喝着酒。她走到门口,听见戴王山与肖宗镜的对话。戴典狱哼着小曲,心情似是不错。   “肖大人,说真的,下官有点喜欢上这地方了。”   肖宗镜头也不抬,淡淡道:“青州?”   戴王山翘着腿。   “没错。”   “哦?你喜欢这里什么?”   “自然是这清晰的等级制度。”戴王山眯着眼,赞赏道:“这周璧真是个聪明人,他了解人性,在某些地方稍加刺激,就带动整座城池马不停蹄向前奔进。”   肖宗镜不置一词,看向门口。   姜小乙进了屋。   “大人。”   “哟。”戴王山翘着腿,挑挑眉。“这不是我们的姜侍卫嘛,擅自行动,可知罪?”   姜小乙挠挠脸。   “就乱走了一下。”   戴王山冷笑道:“藏着掖着,呵。”他起身,拎着酒壶离开了。   肖宗镜关好门,回头道:“你看看那个。”姜小乙顺着他示意方向看去,一个土黄色,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摆在桌子上。想来这就是徒良果了。   姜小乙走过去,在果子面前站了好半天,肖宗镜在她身旁打了个指响,道:“到底碰见什么事了,眼睛都直了。”   姜小乙将王丘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青州设有武楼,拿到武者令牌,就可以去大牢随便认领十个奴隶。”   肖宗镜:“你想帮他救出他师父?”   姜小乙:“有风险吗?”   肖宗镜思索道:“我在玉仙阁已经露过一次脸,再动手恐怕惹人注意,如果真要拿令牌,可让戴王山前去。”   “他会去吗?”   “我开口,他应该不会拒绝,但是少不了抱怨就是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们毕竟是带着任务进入青州,与往常不同,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你能确定救人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帮助吗?”   “这……”姜小乙还真不确定,这只是她的一种感觉。“我不知道,但是,但是……”她支支吾吾,努力想解释些什么,肖宗镜笑道:“别急,来,坐下慢慢说。”   他拿来两杯热茶,耐心等姜小乙捋清思绪。   “大人,我之前进入这座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姜小乙捧着茶盏,低语道:“道法讲究自然均衡,有得有失。青州城的商人和武者,地位被大大拉高,甚至已经到了一种不合理的境地。那么相对的,肯定有人的地位被不合理地降低了。今晚我碰到王丘,才发现原来被贬低的是这些工匠和农民,他们过得太惨了,简直就是被埋在了泥土里。”   这座城的表面越是明亮繁华,下层的泥土就越被挤压,城里的权贵越多,城就越重,泥土里的人就越是难以翻身。   “我想从此处着手。”姜小乙道,“虽然不知道王丘他们到底帮青州军做了什么工,但我总有一种预感……”   这些年来,她见的事情越多,越是明白一个道理。在光明无法照耀的暗处,一定会有不公和仇恨滋生。而那一丝丝的不公,就是一切变数的开始。   静了许久,姜小乙听到肖宗镜道了句好。   姜小乙看向他,肖宗镜淡淡一笑。   “人都讲旁观者清,此事你看得比我更深。”   “我也只是猜测……”   “无妨,就算他帮不上忙也无所谓,就当是处理一件不平事吧。”   深夜,王丘躺在硬板床上,难以入眠。   今夜天气不好,有些阴冷,他把家里仅有的两床被子都拿了出来,中间还隔上了草席。可惜还是不够暖,凉意渗透,身体各处关节不时阵痛。   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潮湿的霉味充斥鼻腔,他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王兄弟,你在吗?”   王丘听出这是姜小乙的声音,略感奇怪。下床的一瞬间,他膝盖一痛,差点摔倒,一瘸一拐开了门。门外除了姜小乙,还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   王丘微微愕然。   姜小乙笑着道:“王兄弟,你我来做一桩,公平的交易吧。”   他们在房间里聊了许久,王丘原本受寒的身体因为姜小乙所说的话,变得热切起来。到最后,他站起来,激动道:“我虽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但是只要你们能救出我师父,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谈妥之后,肖姜二人离开王丘家。   回程的路上,肖宗镜看着姜小乙的身影,忽然一笑,道:“你可真是个福星。”   姜小乙回头:“啊?”   肖宗镜:“你的预感要成真了。”   姜小乙:“预感?什么预感?”   肖宗镜:“此人能忙上我们的大忙。”   姜小乙不解道:“真的?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肖宗镜回想刚刚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些材料,低声道:“我大概能猜到,他们给青州军做的是什么工作了……” 第72章 戴探花工作总结:今夜大有收获!……   说着话, 他们路过一条长街,迎面碰到几个巡逻的人。   他们放缓速度,改道小路, 趁着黑夜, 悄悄穿梭于房宇之间。   姜小乙接着问:“大人觉得他们是做什么的?”   路途尚远,肖宗镜与她闲聊起来。   “刚刚说起青州军, 此人带有很深的仇恨,而且言语之间,似是拿捏住了周璧的死穴。”   “没错,我也听出来了。”   “你觉得, 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什么办法撼动强悍的青州军呢?”   姜小乙:“他是个工匠,一定是给青州军做了关键的东西。”   肖宗镜引导道:“没错,那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足以左右战局呢?”   姜小乙努力思索。   “……是不是武器?弓箭一类?”   “不对。”   “修筑城池?”   “不对。”   “咝……周璧是海商, 难道是给他们造船的?”   “也不对。”   姜小乙抓抓脑袋。   肖宗镜道:“你想的太复杂了,往最简单了想, 不止是青州军,全天下的人都一样, 是人都逃不开什么事?”   “……是人都逃不开的事?那就是吃喝拉撒咯。啊!”她突然明白了,大叫了一声,吸引了路边巡逻的侍卫。肖宗镜反应神速, 一手捂住她的嘴, 一手抓住她后背衣裳,快速闪进旁侧黑暗的小巷。   巡逻的人过来检查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又离开了。   姜小乙背靠肖宗镜高大的身躯, 见危机解除,她两手往下,扒开了他的大手,露出嘴巴,激动道:“是粮食!”   她的背部感受到肖宗镜胸口微微一颤,似乎是笑了一声。   “没错。”他松开她,“先回去再说。”   他们赶回典当行,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了。来到书房,肖宗镜取来笔墨,说道:“我早有听闻,南方有一种地下存粮的方法,来,我画给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在绢纸上作图。   姜小乙胳膊垫在桌子上,探头看。   肖宗镜:“这样……先在地上挖一个巨大的深坑,夯实底部,然后在坑壁上涂一层细沙土。在坑中点火蒸干水分,再在坑壁上铺一层木板和草席。将粮食放入其中,上面再铺草席和麸皮,用于隔热。最后再在地面上建一个小房,用来遮风挡雨。”   很快,一个粮仓样子的小房就画好了,姜小乙回想道:“院子里的确这几样材料都有。”   肖宗镜点点头。   “其实,我与戴王山曾经去过粮仓。”   在他们抵达青州城的第二天,肖宗镜和戴王山就夜探了青州粮库,毕竟一座城池能不能抵御住攻击,后备的粮食是一大关键。   “哦?大人已经去过了?”姜小乙好奇道,“结果如何?”   肖宗镜:“去是去了,但是什么都没探到。青州城内共有三处粮仓,我们去的是位于城北的主力粮仓。那里的防守比周璧的本部还要严格,根本没法靠近。但是从规模判断,城里粮食储备十分充足,保守估计,至少可供应全城军民五到七年时间。”   “啊?”姜小乙震惊,“这么久!”   肖宗镜道了声是,然后陷了入沉思。   他们此次南下,自从踏入青州军的势力范围,就明显能感觉到他们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战术。周璧率先攻占了蓬德和柞津,这两座城池与青州城形成三角之势,这是一个明显可以相互驰援的防守阵型,已经拉开架子等着杨亥前来。   “朝廷粮饷不足,这是所有叛军都知道的事。”肖宗镜低声道,“而且,在同等兵力下,攻城的难度远远高于守城。尤其是想正面攻略像青州城这样坚固的城池,损耗不可想象。一旦陷入苦战,粮草就是大问题,他们想拖死讨伐军。”   姜小乙点点头,忽然道:“我们最好还是速战速决,万一被人渔翁得利了就糟了。”   肖宗镜抬眼:“渔翁得利?”   “对啊。”也不知怎么,她脑袋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大人,叛军不止青州军一家,如果拖太久,让别的叛军有机可乘,那就坏了。”   肖宗镜嗯了一声,再次沉思起来。   姜小乙还想说点什么,结果刚一张嘴,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肖宗镜看向她,姜小乙捏捏鼻子,道:“这屋里的味道是越来越重了……”   两人不约而同一起看向桌角,那个土黄色的徒良果。   姜小乙过去,凑近闻了闻。   “咦——”她龇着牙道,“越近越臭!”   肖宗镜一笑,道:“人家都说了,是又香又臭,你要不要打开看看里面,或许会有所改观。”   姜小乙碰了碰果子,上面全是硬刺。   “这也太扎手了……”她嘀咕道。   肖宗镜过去,拎起果子眯起眼稍微观察了下,将手指放在两根硬刺中间,轻轻一弹,根部到果头瞬间裂出一道缝隙,他稍微一拨,便开出一瓣来。   肖宗镜将那瓣果肉递给她,金色的果肉已经露了出来,姜小乙挑起一块放嘴里尝了尝,味道竟然还不错。   她惊喜道:“里面真是甜的!不过这么硬的壳子竟然这么容易就打开了。”   肖宗镜:“只要找准用力的地方就好。”   姜小乙又拨了一块果肉,盛在壳里递给肖宗镜。“大人你尝尝看。”她举得高,肖宗镜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块。   眉头一蹙。   “有点奇怪……”   “哈哈!”姜小乙笑起来,“我倒觉得挺好吃的。”她又开了几瓣,接连吃了好多块。肖宗镜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佩服道:“你接受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真够快的……”   姜小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多多尝试,才算没有白活一次。”   肖宗镜淡笑道:“有道理。”   姜小乙自然看得出他的笑里心事重重,她敲了敲果子壳,对肖宗镜道:“大人,我看青州军就跟这果子一样,看着扎手,其实外强中干,只要找准位置,一弹就裂!”   经过今日之事,姜小乙对青州军的想法大为改变,总觉得他们厉害归厉害,但是成不了气候。   “没错。”肖宗镜沉思道,“虽然不知王丘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但如果他们是在修建粮仓之事上动了手脚,那就真的是拿住周璧的七寸了……你先吃,我去找戴王山,让他快点弄令牌。”   肖宗镜把事情交代下去,戴王山虽然嘴里骂骂咧咧,但还是依令行事。   他效率惊人,两日功夫就把令牌弄到手了,顺便还拿回了百两的赏银。武楼的规定是,每一批武者发放三块牌子,以戴王山的实力,拿第一不成问题,但因为肖宗镜的命令,不许他太过张扬,他才勉强取了一个“探花”的名次。   戴探花拿到牌子后,肖宗镜给了他一张名单,让他去大牢领人。   王丘要解救的人一共有七个,除了他师父以外,其余的也都是工匠领头人。剩下三个名额,肖宗镜让他自己看着办。   结果戴王山带回的十个人里,只有四个是名单上的。   肖宗镜看着院子里六个怯生生的貌美女子,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戴王山解释道:“没办法,你给我的名单上已经死了三个了,多出的名额我就酌情处理了。此事我已出了大力,要歇两天,要求合理吧。”他一摊手,“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说完,便领着那六个女人,迫不及待进了后院。   姜小乙看着他的背影,跟李临讨论。   “这也太夸张了,六个人欸,他受不受得了啊……”   “你也太小瞧戴典狱了,人家那十几房老婆是白娶的?”李临望向院里,肖宗镜正与那四名工匠核实身份。他摇头感叹道:“这官当的,真是旱涝分明。”   肖宗镜找到了王丘的师父,好在人还活着。   不过虽然还活着,这四名工匠都只剩半口气了,受的外伤不说,人饿得都没形了。王丘的师父,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瘦得一把骨头,肖宗镜将他抱起的瞬间,眉头一紧,这人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五六十斤了。   他将他抱到屋里的床上,盖好被子。老头躺在床上有气出没气进,话都说不出一句。   肖宗镜一边检查一边摇头,他叫来姜小乙,让她去把王丘带来。   他小声对她说:“这老爷子撑不了多久了。”   姜小乙闻言大惊,赶快去王丘家把他接了过来。王丘见到师父,跪地大哭。肖宗镜给姜小乙使了个眼色,两人出门,让这对师徒单独相处。   他们站在夜色中,周围安静异常。   姜小乙于心不忍,问道:“当真没救了吗?”   肖宗镜:“他的身体其实早就不行了,强吊着一口气,可能是还有遗愿未明吧。”   不多时,屋里忽然传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肖宗镜和姜小乙对视一眼,推门而入。   王丘跪在床边,那老师父竟然坐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他的牙都被拔光了,头发也扯掉大半,头皮上面疤癞横生,犹如恶鬼,不成人形。   “替、替……”老匠人想说点什么,可是气息不畅。肖宗镜走上前去,手托住他的后背,渡了一丝清凉的真气。老师父回光返照一般,伸出干枯粗糙的手掌,抓住王丘的衣裳,用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人生最后一句话语。“……你要替我们报仇!”说完,猛吸一口气,脖子一挺,仰面而亡。   “师父!”王丘跪着扑上去。”师父!”   肖宗镜上前检查,微微一叹,将老匠人双目合上。   “小兄弟,请节哀。”   就在这时,周寅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姜小乙看向他。“怎么了?”周寅看了眼王丘,小声道:“那边有两个人也要不行了……”   “……啊?”   一夜之间,救出的四个人,有三个先后咽了气,只剩下一个年纪较轻的,虽然没死,但神智也不太正常了。   这种人间惨剧,令姜小乙手脚冰凉。   青州城处理尸首也分地方,身份高的人可以土埋,像王丘师父这种工匠,只能丢到乱坟处一把火烧了。肖宗镜与王掌柜商量了一番,将这三人埋在典当行仓库后面的树下,也算尽了人道。   王丘手不方便,姜小乙和肖宗镜帮忙挖了坟坑。   天蒙蒙亮时,人全部安葬好。   王丘跪在师父的墓前,低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肖宗镜:“能帮你报仇的人。”   王丘回头,看向肖宗镜,冷冷道:“我知道你想对付青州军,但你的心够不够狠?”   肖宗镜一愣:“……什么?”   王丘阴沉道:“我的方法会死很多人,而且大部分都是平民百姓,你要是狠得下心,我再告诉你我的法子!”   肖宗镜听他这样说,基本已经确定,自己所猜无误,王丘手里握有的,一定就是粮仓的秘密。   如果粮食受到波及,青州军肯定会优先供给军队,那老百姓自然会遭难,这肖宗镜如何不知。可被王丘这么一问,他还真的顿住了。   姜小乙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   她偶然抬头,见明月照耀着命运的长河,默不作声看着当中滚滚流淌的众生。   许久后,肖宗镜低声道:“我之杀业造得太重,我自清楚。早晚有一天,我会下地狱还债的。”   姜小乙隐约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对,可是想开口辩驳之时,又觉得好像没什么错。   人生之苦,如影随形。在她眼中,肖宗镜是个好人,但因他之手丧命的那些人,也未必都是坏人。这复杂的因果,究竟该如何计算,恐怕谁也无法得知。   姜小乙回头,戴王山的房间里还亮着其乐无穷的微光。   姜小乙略感恍惚,世事无解,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一走到头罢了。   肖宗镜看向王丘,淡淡道:“时间紧迫,还请你速速道来吧。” 第73章 黑心老板肖宗镜!996?157……   王丘刚要说话, 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   他身子太弱,受不起夜风, 肖宗镜领他回了书房。   王丘刚进屋, 一眼看到桌上画的图纸,惊道:“这是……”   肖宗镜道:“你们建的粮仓, 对不对?”   王丘一脸震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宗镜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在建粮仓时,是不是动了手脚?”   王丘抿着唇,用力点头。“没错。”他想起刚刚离世的师父,眼眶发红。“当初青州军让我们做事前, 所有事情都说的好好的,但我师父有先见之明,他不信任青州军,所以当初在选址时就留了一手!如果青州军按规矩办事, 那一切好说, 如果他们不拿我们当人,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肖宗镜回忆当初与戴王山夜探城北的主力粮仓, 虽无法靠近,但是远远望去, 规模极其庞大。他把图纸拿到身前,说道:“这一个坑,直径几何?”   王丘:“十丈有余。”   竟然这么大……肖宗镜又问道:“那像这样的粮坑, 一共有多少个?”   王丘:“城北那个仓, 一共有四百个。”   “什么?!”肖宗镜语气难得震惊,“四百个?”这远远超出他之前的预计。当初他以为这里最多也就一百多个粮坑,如果有四百个,那青州城内所有人往死里吃, 也能轻轻松松撑到十年以上。肖宗镜心中暗惊,这周璧看样子真是打算跟大黎死耗了。   一旁的姜小乙问道:“这些粮仓都是满的吗?”   王丘:“没错,都是满的。”   “他哪来的这么多粮食?”姜小乙奇怪道,“近几年举国歉收,就算加上黑市的粮食倒卖,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存货啊。”   王丘道:“都是从海外买的,从四五年前开始,他就陆陆续续在海外买粮,拿到青州城囤积。”   姜小乙啊了一声,忘了周璧还有这条路子。   这时,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戴典狱春风满面,衣襟半敞,露出雄壮的胸口,上面多了几个旖旎的红印。肖宗镜侧目看他,戴王山认真道:“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先干正事。”他转头问王丘:“那海外的粮道,好赚吗?”   王丘:“这……肯定好赚的吧,他们有自己的路子,两边的特产一倒手,就是数不尽的财富。”   戴王山舔舔嘴唇,忽而义正言辞道:“这周贼非我族类,草菅人命,怎配赚我大黎的钱!一定要快点想办法把他给宰了!”   姜小乙喃喃道:“……四百个粮坑,就算放火烧,至少也得准备五十个起火点,不然轻而易举就被扑灭了。可那粮仓我们都没法靠近,又如何放火?”   王丘冷笑道:“一提捣毁粮食,人们总想到火,怎么就不往另一面想呢?”   火的另一面……   “难道要用水?”的确,粮食被淹发生霉变,自然也不能吃了。“可是怎么用水?青州城里哪有这么多水能灌满四百个粮坑?粮食受潮是需要时间的,如果灌水被发现,那就没有机会了。而且,我们还是无法靠近粮仓啊。”   王丘笑道:“想靠近粮仓还不简单,走上面不行,走下面就好了。”   姜小乙:“下面?”   “灌水也是一样。”王丘把那张图纸取来,在粮仓下方画了几道波浪。“从上面灌行不通,就从下面灌,自然就不会被发现了。”   肖宗镜看着这几道波浪,忽道:“难道你们……”   “没错。”王丘拿手按图纸上,狠声道:“我师父当初设计此仓时,就把它建在了暗河之上!”   众人皆惊。   肖宗镜:“具体说来。”   王丘接着肖宗镜的图纸往下画。   “我师父在青州城生活了快六十年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城,青州军当初要新建粮仓,第一个就找到了我师父。我师父不信他们,所以早早埋下了隐患,将整个粮仓铺在暗河的四条分支上。”他在图纸上画了几道线,又在粮仓下方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我们在每个粮坑下面都留了一块,向下打穿,上面只盖了一小层席子,留了空位,没有铺细沙土,水一渗就透。而这里……”他在上方又画了一条较粗的横线。“这就是暗河的主河道。青州靠海,雨水充沛。前两年我们还没撕破脸,每年丰水期,我师父都让我们悄悄去疏通河道,保证暗河畅通,但是今年……呵!”   肖宗镜看着王丘画的这几道线。   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天赐良机。   他问道:“青州的丰水期是什么时候?”   王丘:“从‘雨水’节气开始,持续一个月左右。到时我们不疏通河道,再填上几个小岔口,暗河的主道很快会被堵满,水就会流向分支。等分支也堵满后,水就会顺着我们留有的空隙,渗入粮仓。水从下面流入,上面检查不出,等他们能看出问题,早已经晚了。”   肖宗镜心中计算,现在距离雨水节气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而杨亥大军赶到青州,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其实,最好的结果,是在杨亥到来之前就把粮食毁掉。   “有没有再快一点的方法?”肖宗镜问。   “再快?让我想想……”王丘琢磨了一会,道:“暗河不止这四条分支,下面的水道非常复杂。这里,还有这里,这两处如果都堵上的话,就会增加主河道水量。但是这两个岔口离这里太远,堵起来很麻烦。”   肖宗镜静了静,道:“你先休息,明晚我们前去实地查看。”   既然已经制订了计划,剩下的事情就快多了。第二天晚上,他们由王丘带领,前往暗河。王丘熟悉这城中每一处通道,他们从一处干枯的水井,下到暗河内。王丘让他们提前穿好油靴,防滑防水,还给了他们每人一个药丸。   “水道里面有脏气,吸多了会中毒,这个是清肺解毒的药丸,你们要是难受了,就把这个吃了。”   暗河内部错综复杂,宛如迷宫,王丘边走边介绍,这条河道是他师父的太师父在一百多年前主持修建的,主要是为了城池排水用,后来几经修改,添了许多道,也废了许多道,除了王丘这一脉传承下来的匠人,其他人完全不了解这阴暗的“地下世界”。   水道有一人多高,现在水流只到膝盖,王丘道:“等到丰水期,这里全都是水。”   他们顺着河道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来到目的地。   “这是第一处。”王丘指着一个岔口道,“然后前方二里外是第二处,把这两个口都堵上,主河道的水量就会增加,粮仓的四个分支就会提前灌满水。”   姜小乙道:“我们这一路路过了几十个岔口,都黑不溜秋的,你能确定就是这两个吗?”   “能。”王丘道,“这是师父传给我的,这下面几百条道,我都记得滚瓜烂熟。”   姜小乙来到岔口检查,说道:“这么大一个岔口,得用什么堵啊。”   王丘:“最好是沙袋,材料我们的仓库里都有,但是……”他有些犯愁道,“要完全堵实这样一个口子,差不多要两百个沙袋,两个口子就是四百个。这河道不平,走不了推车,沙袋必须靠人抬。而一个沙袋就近一百斤,一个时辰才能走到这里,坑道里脏气又多,正常工匠一天最多也就抬两包。可能你们还没抬完,雨水季就到了,要不还是等雨水季去堵小水道吧。”   肖宗镜暗自算了算,一共四百个沙袋,他们来了十人,算上典当行的伙计,差不多能凑够十六人。这些人都是武行出身,练一身上好的内家功夫。   肖宗镜问王丘:“你的沙袋足够吗?”   王丘:“沙袋够,但是人不够。粮仓刚建完青州军就毁约了,我们好多兄弟现在饭都吃不上,根本没有力气干活。”   肖宗镜:“我不用你的人,袋子够就行,先回去吧。”   他们返程,先由姜小乙随王丘去他们的仓库检查材料,确认无误后回到典当行。王丘累急了,直接去休息了,肖宗镜把那一十六人叫到房内,言简意赅安排任务。   “两人一组,一轮走三百斤,一天四趟,算上填补和整理的时间,七日内给我把这两个口子堵上。”   任务下达,众人热火朝天干了起来。   这种搭配着抬东西,肯定是身高接近的人在一起比较省事,姜小乙跟李临搭了伙。他们白天伪装成典当行的送货伙计,用推车装上沙袋,运往枯井。晚上开始动工,从傍晚一直干到太阳升起,然后回典当行休息,中午起来接着干。   几日下来,姜小乙累的是筋疲力尽,面带菜色,走路直打晃。   肖宗镜见了,问道:“要不要找个人替你?”   姜小乙:“不用!”   肖宗镜在她身后抬脚,于她膝窝处一弹,姜小乙哎呦一声惨叫,扑向前方,抱住树开始嚎叫。肖宗镜正好踢在她麻筋处,那滋味真是要多酸爽有多酸爽。   肖宗镜看她这副模样,在后面笑了笑,评价道:“下盘还得多练。”   在这样惨无人道的一番拼命后,他们终于在第七天,顺利将两个暗河岔口完全堵住。王丘得知后,震惊得无以复加。   “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肖宗镜:“你先估算一下,要多久时间,积压的河水能够淹到粮仓。”   王丘凝神思考。“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堵上了……从今天开始算,差不多要半个月吧。”   肖宗镜:“好。”   忙完了这一轮,肖宗镜让众人好好歇息了一番,姜小乙连睡了两天,终于缓过点精神。   这一日,她一觉醒来,闻到点怪味,一扭头,看到床脚摆着一颗徒良果。   “欸?!”姜小乙爬到床脚,检查果子。“怎么又有一个!”   刚巧李临从屋外进来,说道:“这是大人买的,这一个臭果子竟然要二十两银子!还是因为戴王山有武者令牌才优先买到的,简直没天理了。大人说买一个给我们补一补,但是大家都嫌弃这臭味,就留给你了。”   姜小乙嘿嘿一笑,道:“没眼光,这么好的东西你们还嫌弃。”   李临:“无福消受,你赶快吃了吧。对了,你别在屋里吃!晚上要睡不了觉了!”   姜小乙抱着徒良果到院子里吃起来,偶然间一抬眼,感觉天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一股粘稠的味道。   她嘀咕道:“莫不是要下雨了……”   果然,当晚,青州城下起了雨,雨不算很大,但是一直下了三天才停。   王丘冒着雨来找肖宗镜,激动地说道:“老天站在我们这边!这一场雨下来,再有个两三天水就能淹到粮仓了!”   肖宗镜耐心等了五天。   第五日,王丘断定道:“粮坑一共铺十层粮食,现在下面四层决计已经不能吃了。最开始水吸在底层粮袋里面,不易被发现,等涨到上面二三层的时候,就瞒不住了。不过这几日没有太阳,上面那点粮食受了潮,就算被发现,他们也没处晾!”   姜小乙听得心惊胆战,四百个粮坑的粮食……周璧屯了多少年?花费多少银子,多少人力,才从海外搬运到青州?竟然被他们这十几个人,花了区区七天时间,全部毁掉了。   她看向屋子里,那个干枯瘦弱,微微驼背的王丘。   周璧能想象到吗?他问鼎天下的大计,很有可能就折在这个被他视为蝼蚁的小工匠手里了。   天意是何等决绝,又是何等讽刺。   肖宗镜问:“副仓的粮食有多少?”   王丘:“加在一起也不足北仓的十分之一,而且多是劣粮,再怎么省,最多也就撑四个月吧。”   肖宗镜叫来戴王山。   “让你的人向外散消息,就说青州主力粮仓被淹,现在的粮食只够一个月了。”   戴王山笑道:“好主意,这城里的蠢货们天天一副高枕无忧的样子,无非就是仗着城池牢固,储粮充足。现在粮食一没,定有心生变数之人,一旦几十万老百姓闹起来,这城可就没那么结实了。”   肖宗镜:“我们耗不起。”他一拍桌子。“必须让他们出城迎战!” 第74章 重明鸟:能认出我的加鸡腿~……   密狱在散播消息方面, 实属一把好手,不出几日的功夫,粮仓被淹的消息已经在全城传播开来。   姜小乙走在街道上, 明显感觉民众人心惶惶。   而典当行方面, 众人每天还是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粮仓那边倒是毫无变动,青州军内也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姜小乙等了几天, 找到肖宗镜,问道:“他们是不是想把这事瞒下来?”   肖宗镜一边喝茶,一边道:“这种事是瞒不住的。看粮仓的士兵自己也要吃粮食,眼见粮仓损毁, 他们也会心生动摇,各种闲言碎语是防不住的。青州的黑市渠道极为发达,现在消息恐怕已经传出青州城了。”   姜小乙:“那周璧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肖宗镜:“他们应该在想办法。对了,我之前交代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姜小乙:“戴王山说没问题了。”   肖宗镜觉得, 粮食都被淹成这样了, 青州军肯定会发现粮仓的问题,那么就一定会去找当时主持建造粮仓的工匠, 也就是王丘师父的麻烦。王丘师父是戴王山领回来的,自然要由他扫清尾巴。   戴王山已于前日偷偷杀了当初在大牢引领他的狱卒, 并将之伪造成逃跑的样子,同时修改了自己领人的记录。他还在那狱卒家中留了几样“证据”,把他塑造成杨亥埋在城内的暗桩, 将自己洗的是清清白白, 干干净净。   肖宗镜听完姜小乙的话,说道:“戴王山做这种事应该不会露马脚,叫众人提高警惕,照常行事。”   就如同肖宗镜所料, 青州军的确很快就发现了粮仓的问题,随即去狱中找那位老工匠,进而也发现了工匠与狱卒的失踪。   不过,这消息报到周璧耳朵里时,却是另一番味道。   周璧并没有待在那几千人重重保护的大营中,这位年轻的青州军首领,此时正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整座城池。   周璧今年三十岁左右,身材中等,容貌也是普普通通。作为一个身价无限之人,他的打扮有点朴素得过头了,一身灰色长衫,浑身上下无有装饰,看着就像个随处可见的摊贩子。可是在周围许许多多人之间,他却依然引人注目。这种注目源于他内在的一股精神气。周璧始终认为,人的威严,不是靠衣着打扮撑起来的。一个真正久居高位,善于发号司令之人,他的气魄与威能,就算挡住对方的双眼,依然可以摄其内心。   他身边站着一位谋士模样的人,手捧几样东西,正与周璧说明着什么。   “……这是从那狱卒家中搜出的,大将军请看,这里还有杨亥的信物,此人怕是敌军早早埋于城中的细作!”   “大将军”是周璧为自己安排的身份。早在一年前,投奔而来的文人武将就开始轮着番地劝他称帝,可周璧没有同意,他认为,征战天下,“大将军”才是最合适的。   周璧没有理这谋士,他望着城池,忽然紧了紧鼻子,说道:“佟孺林,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这位叫佟孺林的谋士学周璧的样子,也朝外面闻了闻。“这……没有什么味道啊?”   周璧:“有。”   见他如此笃定,佟孺林靠近墙边,把脖子伸了老长,再次吸气,还是什么都没闻到。   “还请大将军示下。”   周璧手搭在冰冷的石壁上,笑着说:“城里有股臭味。”   “……臭味?”   “没错。”周璧淡然道,“有些见不得光的杂碎混进来了。”   “啊?”佟孺林大惊,“城中还有细作?属下这就命人挨家搜查!”   “多此一举。”周璧道,“捉这些人要花费很大精力,而且容易影响军心,那就正中对方下怀了。不要浪费时间,臭虫是抓不完的,当前我们最重要的,是解决粮食问题。”   “对对对,粮食才是大事。”佟孺林道,“属下这就命人去柞津和蓬德要粮,估计半月时间,就能带粮食回来。”   “这两个城的存粮也不多,若不好好规划,很容易坏事。”周璧稍做思索,说道:“只去柞津要粮就行了。”   “柞津?要向丹木基将军要多少粮?”   “全部。”   佟孺林诧异:“什么?全、全部?!”   周璧:“没错,把城里搬空,全部粮食都带回来,应该能多撑三个月。”   佟孺林疑惑道:“都搬空,那柞津城里的将士和百姓吃什么?”   周璧淡淡地看过来一眼。   佟孺林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弯下腰。   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怎么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他又不是没见过丹木基率领的那五千个蛮族士兵生烤活人的场景,而那小城里的平民百姓有没有吃的,周璧又怎么会在乎呢?   “属下愚钝,属下愚钝。”他深深埋头,擦擦额头的冷汗,恭敬道:“属下已经明白了。那……蓬德那边,大将军可有什么指示”   周璧道:“蓬德的粮食一颗也不能动。”   佟孺林心里仔细想了想,这确实是最合理的安排。柞津位于青州西南方向,而蓬德位于西北。若在地图上将天京与青州城连成线,蓬德正好在这条线上,可以说是青州城的一道“天然城墙”。从一开始,周璧对这两座城的投入就不一样,蓬德有大量精锐驻军,而且由钱蒙驻守——这可是能与杨亥一教高下的真正的大将。而柞津则交给了丹木基——熟悉丹木基的人都知道,他的军队根本不擅长防守,他们就是一群疯狗,只有在进攻的时候,才能彰显其威力。   之前他们拿下柞津,就是想以此为前哨,让丹木基进攻丰州。但是因为朝廷大举兴兵讨伐,所以他们暂缓攻势,收紧防线,准备先解决杨亥。   所以,放弃柞津,的确是现在最合适的决定。   佟孺林在为周璧的冷血感到惧怕的同时,也为他的果决心生敬畏。   他又问道:“大将军,那城里混进的细作就不管了吗?现下百姓之间疑虑之声甚嚣尘上,要不要全城加强警戒,防止动乱?”   周璧手搭在城墙上,指间玩着一枚铜板,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片刻后,周璧道:“不必,青州城里留下的人,都不敢闹事,最多说点闲话罢了,由他们去。你们在民众容易聚集的地方加派人手,暗中观察,遇到有意煽风点火之人,就给我抓起来,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周璧语气平淡,听得佟孺林也逐渐冷静下来。   佟孺林一开始得知粮仓被毁一事时,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是周璧除了在初闻之时眉头紧蹙了一阵,不见丝毫慌乱。到最后,他甚至还笑了出来,与众将道:“粮仓之隐患,我未能及时发觉,是我之过失。但是诸位也不必太过惊慌,你们觉得,朝廷为何要派人偷偷摸摸进城,使这些阴谋诡计?”   众将不言,周璧道:“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此战若与我方正面对抗,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越是着急,越能证明这破败的王庭早已是强弩之末。杨亥便是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撕掉这块布,这片土地便任我索取!”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厉声道:“他们尽管使些花招,这位老掉牙的军神很快就会明白,就算我让他十年粮食,他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城墙上的风,凶猛地吹着。   周璧眼前,是尽在掌握的城池,身后,便是茫茫然的天下。   “我修书一封,你派人带去柞津。”周璧淡淡道,“命丹木基按信中安排行事。”   佟孺林:“是。”   “不过……就算多出三个月的粮食,也只够救个急而已。”他思索片刻,沉声一唤。“霍天!”   城墙的角落里,站出一人。   若是姜小乙在此,看到这位名扬天下的东海神剑,定会大吃一惊。当初在天京城,众人看了霍天的画像,均以为他是一位威风凛凛的中年剑客。事实上,霍天的确已过不惑之年,眉眼与画像也有七八分相似,可整体气质却与画像描述的相差甚远。   霍天身材与姜小乙相仿,骨架也偏小,薄薄的肩膀,精窄的腰身,浑身肌肉极为轻简。若忽略他脸上的皱纹,单从体型看,他宛如一个少年人。尤其是他现在剃掉了胡子,小巧的脸颊甚至与徐梓焉有得一拼,但是比起徐梓焉的阴柔,霍天的面孔要冷峻得多。   他身着宽松的短袍,腰部扎紧,脚上是一双简朴的草鞋。他并未束发,又干又硬的长发高高绑起在脑后,几缕银丝挂在鬓边,长发随风飞扬。   他的左侧腰上,配有一把长剑,这剑看着很怪,不似大黎传统的剑形,剑身又细又薄,剑柄像一片金色的叶子,向后包裹。而他的右腰上则配有一把不到两尺长的短刀,同样窄细。   高超的武艺使霍天的气息整体向内收缩,像是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利刃。   “何事?”霍天语气沉稳老练,比起他的外形,他的声音更加附和他的年纪与身份。   周璧将指间的铜板向外一弹,铜板飞出,霍天一把接住。   周璧:“集结人员,准备出海。”   霍天:“好。”   周璧:“船队出海需要准备一阵,杨亥应该会先到,接下来我需坐镇青州,海外购粮一事就全交给你了。”   霍天:“好。”   佟孺林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们的对话极尽简略,这是这二人之间的常态。在佟孺林的印象中,似乎每一次,都是周璧下达命令,而霍天完美执行,周璧从没有多一句的叮嘱,他们之间也少有闲谈与废话。   佟孺林投奔青州军的时间远远晚于霍天,事实上,霍天几乎是最早一批与周璧结识的人。他们相识之时,周璧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逃犯,而霍天早已名扬天下。周璧到底是如何笼络了霍天为己所用,谁也不清楚。   像佟孺林这种后期投奔青州军之人,大多是为了钱和权力。但是霍天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他对金银和权力都没有丝毫的兴趣,但他还是坚定地留在了周璧身边。   他不像是周璧的属下,他们之间比那更近,但他也不像是周璧的亲友,他们之间比那更冷。   如果一定要找个“关系”来形容他们,佟孺林觉得,他们更像是主人与自己最熟悉的兵器,多年的磋磨与历练,使得他们几乎融为一体,永远面朝同一方向。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   典当行里,戴王山有点不耐烦了。   “这城里的人还真是能忍。”戴王山翘着腿,手往桌上一拍。“曹宁,叫人去茶楼酒肆弄点事情出来。”   曹宁刚想动,被肖宗镜叫住。   “站住。”他站在门口,望着安静的院落。“不能去。”   戴王山:“放心,我的人做这种事绝不会出岔子的。”   肖宗镜摇头:“看来留在这城里的百姓都已接受了青州军的‘脾性’,他们是不会闹事的。现在不能轻举妄动,粮仓被毁,城内竟然没有戒严,这个周璧……”他眼睛微眯。“不是泛泛之辈。”   “行。”戴王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一切全凭大人安排,下官这就告退了。”阴阳怪气地说完,戴王山奔着那装着六个娇妾的后院就去了。   姜小乙坐在桌旁,手拄着脸,望着肖宗镜宽阔的背影,默不作声。   日子就在这汹涌的暗潮之中,一日日过去。   不久后的某一天,傍晚时分,王掌柜带来一个人。此人进了典当行,给肖宗镜和戴王山各行一礼。   “卑职见过二位大人。”   姜小乙在出征当日见过他,这是杨亥手下一名传令官。   当初为了传讯,戴王山还多准备了两套身份留给杨亥,以备不时之需。   肖宗镜问道:“你进城可还顺利?”   传令官:“还算顺利,多亏青州城开销庞大,不能关商路,现在青州粮仓被毁一事已经在外面传开了!”   肖宗镜:“大军情况如何?”   传令官有些急切道:“大人,大军情况复杂,一时难以说清,杨将军这次派我来,主要是因为一个人,还是先说此事吧。”   “一个人?”肖宗镜略感奇怪。“什么人?”   “前些日子有个人主动找到我们,说要献策铲除青州军。”   肖宗镜蹙眉。   “……献策?”   “没错,杨将军让我把人带来了。”   说完,王掌柜便带一个容貌英朗的年轻人进了院。   年轻人向院内众人拱了拱手,恭敬道:“在下姓韩名琌,见过各位大人了。” 第75章 白给!全是白给!   韩琌自称是个家仆, 主人乃是青州城一海商。   “我家的生意和商路都被周璧霸占,商船也被抢走,主人被赶出青州, 与他们结下了梁子。如今有报仇的机会, 所以命我前去找杨将军,献策杀敌。”   肖宗镜问道:“……报仇的机会?指的是什么?”   韩琌道:“青州城内粮仓被毁, 此事已传遍大江南北。不过,如果大人以为,这样就能拦住青州军,那未免有些太小瞧周璧了。此贼财力雄厚, 一定会安排人出海继续购粮。我家主人知晓这点,觉得有机可乘,所以才让小人前去杨将军处献计。”他直接了当地说道,“周璧出海购粮的商船中, 有与我相熟的老船工, 任招人要职,可以偷偷运人上船。若能想办法毁了他们海上的粮道, 青州军就彻底没有后路了!”   肖宗镜平淡地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韩琌口中的这个“主人”, 便是钱蒙。   几日前。   在得知青州粮仓损毁的消息后,钱蒙很快找来了韩琌。   “这事应是肖宗镜干的。”他感慨道,“此人做对手时, 我是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 可一旦做起‘帮手’,又是如此让人安心。”   韩琌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钱蒙又道:“我们得再助他一臂之力。”   其实,早在周璧拉拢丹木基入伙之时, 钱蒙就已生了反心,暗地在青州军重要位置安插自己的人脉——船队便是他最早下手的地方。   钱蒙:“大战在即,周璧必须留守青州,这次出海的任务定是落在霍天头上。此人武艺绝高,举世无双,但不善纠察,只要肖宗镜跟我的人搭上线,很容易混上船去。如果他们能坏了这次购粮计划,那此战就真正十拿九稳了。不过……”他微微犯愁道,“这消息要怎么递过去呢……”   韩琌思索道:“我可以弄个身份,去找杨亥自荐,这是可以左右战局的大事,百利无一害。精明如杨亥,一定会加以利用,送我去见肖宗镜。”   钱蒙断然道:“不行,你独自去见肖宗镜,万一被他察觉出来怎么办?办法可以再想,你不能有闪失。”   “哈。”韩琌听笑了,“像我们这样的人,生生死死还不是转瞬之间的事。不过,还是要多谢老将军看得起我。我这条烂命现在还不能没,我清楚得很。请老将军放心,就算被肖宗镜发现,我也有办法脱身。”   就这样,韩琌站在了肖宗镜面前。   就在韩琌与肖宗镜说话的时候,姜小乙跟其他侍卫待在一起,于院子边上,看着这一幕。   韩琌的身影落在她的眼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尤其是这小半张脸的角度,姜小乙总觉得有点熟悉……   不过,她当初与重明鸟见面之时,对方戴着面具且有意改变声线。并且,谁能想到重明鸟竟然跟青州搭上线,还敢主动来找肖宗镜?   所以第一时间,她压根就没往那方面,一时迷惑,未能及时察觉。   他们谈了很久,最后肖宗镜命周寅先领韩琌去休息,自己则带人回去讨论。   书房内,灯火通明。   戴王山背着手溜达半圈,道:“肖大人觉得如何?”   肖宗镜坐在桌边。   “半真半假。”   戴王山:“我看也是。不过,关于船的部分应该是真的,你有何想法?”   肖宗镜没有马上做决定,他将传令官叫来,道:“先将大军情况说来。”   传令官沉痛道:“曹彦将军阵亡了!”   众人震惊。   戴王山:“你说什么?!”   这位曹彦将军可是大军副帅,地位仅次于杨亥,等同于青州军里霍天的位置。他们这边连霍天的人影都没见到呢,曹彦就已经没了?这差得未免也太多了。   此时,角落里的姜小乙,忽然想起行军时的一个小插曲——   当时,曹彦率部下路过他们这边,李临向姜小乙小声介绍,说这是个“有名”的将军,语气令人玩味。   姜小乙问道:“他很厉害吗?”   李临笑了,扭扭头,道:“厉不厉害,你得问他。”   姜小乙回眸一看,是徐怀安。   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静静立在那,没什么反应。   在姜小乙的印象中,徐怀安比周寅还要沉默。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办事能力很强,却难以让人留下深刻印象。姜小乙回忆了一下,几乎想不起与他说过什么话,好像每次见到他,他都是这样一语不发站在一边。   李临道:“当年就是这位将军把徐怀安抓到天京的。”   姜小乙微微惊讶,问徐怀安:“你犯什么事了?”   徐怀安低声道:“当年我供职庆县,奉县令之名去捉人,途中被曹将军当成细作绑了,是大人救了我。曹将军的确很厉害,但他厉害之处不在打仗。”   姜小乙:“那在什么?”   徐怀安又不说话了,旁边的李临补充道:“此人有个外号,叫‘团扇将军’。”   “什么意思?”   “你看到那些士兵没?”李临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数名骑兵。经过数日的行军,姜小乙对这些军队编制已有一定的了解。这些骑兵也被称为“旗官”,随身配备多种旗帜,在大军开拔前,他们会先行出发,起到侦察和通信的作用。行动之时,他们每两人相隔近一里远,不脱离彼此视线,以便发生突发事件时,给大军通风报警。   这些旗官通常以大军为中心,成扇形向外发散打探。   李临介绍道:“一般队伍行军,差不多会安排十二路旗官。但我们的曹将军不同,他的军队共四十八路旗官,每路二十四人,向外足足延伸二十里。围绕大军一整圈,像一把巨大的团扇,所以被人戏称为‘团扇将军’。”   姜小乙:“也就是说,他很谨慎……对吧?”   李临:“你还是直接说他怕死吧。据说这位将军几十年的军伍生涯,从不带头冲锋,身上一点伤都没有。现在他的资历也熬上来了,此次征讨就被任命成了副帅。”   可现下,仗还没开打,这位“团扇将军”就直接阵亡了。   肖宗镜显然也无法理解此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传令官:“曹彦将军在前往柞津途中,遭贼将丹木基斩首!”   肖宗镜怒道:“斩首?!”   据传令官所言,杨亥大军抵达前线后,主攻蓬德,屯兵城外。为避免攻城之时,柞津派兵驰援,所以杨亥命曹彦分兵六万,前往柞津,实施围困。不曾想半途就被埋伏在外的丹木基给杀了。   肖宗镜:“丹木基带了多少人?”   传令官:“据回报的将士讲,约五千人。”   肖宗镜听到这个数字,眯了眯眼睛。   “我听闻,他有一支完全由异族人组成的队伍,约五千人。他所有的战果,都是靠这支队伍拿下的。”   “没错!”传令官愤恨道,“就是这只异族军伏击了曹彦将军!”   一边的戴王山听不下去了。“曹彦大军六万,且有四十八路旗官,被区区五千个蛮子给斩首了?哈!”他瞪了一眼肖宗镜,仿佛这个军伍出身之人也应该承担起这份责任。“我大黎的神兵强将们啊!”   传令官道:“曹将军背靠主军出发,觉得后方很安全,就将后面十路旗官增派前方,原本探路二十里,又延了七里,准备出发五十里后再迁回后方。没想到那蛮夷贼将就是从后面绕过去偷袭的。这伙人行动诡异,先佯攻后方,吸引了大军注意,然后又有一小股士兵从侧翼冲出,斩了曹将军,十分迅捷!”   肖宗镜:“十路旗官,对于六万大军来说,也不过是道小口子。曹将军出征,向来都是缩在最中间,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偷袭了?”   传令官:“听曹将军的副官郭技回报,这伙贼人来去如风,且十分邪门,阵列中任何一点漏洞和破绽,都能被他们迅速捕捉,大军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们突破了!”   戴王山嘲讽道:“这个废物可真是开了个好头。”   姜小乙看向戴王山,他们现在被绑在一条船上,所以自打出征以来,戴王山就出奇地配合,现在突然开始骂起人来,想来也是气不过了。   不过他骂得也没错,开战第一日就被人给斩首的将军,不是废物是什么?对方真正上演了一出“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的好戏,曹彦这一死,我方士气必然大伤。   肖宗镜沉声道:“曹将军虽然资质平庸,但他深知此战的危险,以他的性格,必然会严加防范。即便如此,他仍被人给杀了,这伙异族人一定有什么奇怪之处,我们还未探明……”他看向传令官,又道:“杨将军可有指示?”   传令官:“贼将斩杀曹将军后便退进深山。杨将军命郭技带两万人追捕丹木基,留下一部分人看守蓬德外围,自己率大军前往柞津,目前正在柞津整兵。城中粮食都被搬空了,丹木基也没再回来,对方应该是放弃了柞津城。”   肖宗镜忽然问:“丹木基退入深山,朝哪个方向去了?”   传令官:“西北方向。”   肖宗镜拿出地图,灯下思索。   这个周璧……脑子清晰,杀伐果断,跟之前他遇到的那些杂牌军完全不同,是个真正会打仗的好手。   戴王山道:“外面的事我们现在想管也管不到,还是先处理那些购粮船吧。”他摸摸下巴,提议道:“要不……搞点黑油?”   姜小乙窝在角落听他们对话,听到“黑油”一词,耳朵竖了竖。   这东西她知道,以前经常在黑市上出现,是一种采自西北矿区,极为稀有的油料。这种油非常易燃,而且烧起之后又不易被扑灭,都是黑道准备干些杀人越货的大买卖时才会购买的东西。   戴王山:“把他们的船一烧,万事大吉。”   姜小乙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她看向肖宗镜,后者依然看着地图,沉默不语。   戴王山等了一会,不耐道:“时间紧迫,还请肖大人尽早拿个主意。”   肖宗镜低声道:“韩琌所言,船队似乎是以霍天的主舰为向导,进行航行。”   戴王山:“那又如何?”   肖宗镜取来地图,手指点住一个位置,正是丰州海港。戴王山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了肖宗镜的意图。   “你该不会是想要这批粮吧……?”   “没错。”   肖宗镜又指向柞津和蓬德之间的空白地带。   “大军现在虽说离青州城更近了,但是因为没能拿下蓬德,现在属于深入敌后,危险重重。而且,朝廷粮草非一次到齐,后续还要分批运往前线。周璧放弃柞津,看似失了一座城,但是无形之中也拉长了杨将军的补给线。以丹木基奇袭曹彦将军的实力看,我方后续的粮草运输十分危险。周璧的确是下了一步好棋。”说到这,他话锋一转。“不过,如果我们能劫了这批粮,送到丰州,从南边运进柞津,那不管是蓬德还是丹木基,都没法阻止。周璧的如意算盘便是方方面面全部落空。”   戴王山:“所以……”   “船不能烧。”肖宗镜做好决策,收起地图。“我们要上船,等他们买好粮食,回程途中杀掉霍天,将船队引向丰州港。”他与传令官道,“我修书一封,你带回给杨将军。”   传令官:“是!”   既已做好决定,肖宗镜让众人回去休息,姜小乙刚要走,被他拉住。   “你且先留下。”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肖宗镜低声道:“还要辛苦你一下。”   “大人有何吩咐?”   “你帮我盯着那个韩琌。”   姜小乙一顿。   “大人不信任他?”   肖宗镜冷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雪中送炭的好事?此人身份存疑,不过我们现在还不能动他。你盯住他,不能让他跑了,等我们办完正事,再来处理他。”   巧了,姜小乙也觉得韩琌有问题,而且她感觉自己离真相很近,就差那么一点点契机,她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她道:“大人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肖宗镜:“好。”   肖宗镜的声音极为沙哑,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们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行动,影响的都是数十万人的性命。这沉甸甸的生活,让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见姜小乙许久不说话,肖宗镜以为她倦了,倒反过来安慰她。   “很快了,很快就会结束的。”他低声道,“这世道不会永远如此的……”   在客房里,被周寅盯梢的韩琌也没有睡着,他倚在床边,推开窗子,目光深远而安静。   屋外微风吹来,天边已破晓。 第76章 亲娘欸~要动真格的了!   接下来几日, 一直是绵绵细雨。   肖宗镜带人与韩琌前往港口踩点,他们与钱蒙的内应碰了头,制定好计划, 等待出海的一日。   几天功夫下来, 姜小乙对韩琌越发好奇,此人虽未显山露水, 但仍能从各处细节看出些许端倪。姜小乙有心想要试探他,但是碍于肖宗镜的话,只得强忍好奇。   又过去五六日,船队人员集结完毕, 准备出发了。   霍天的主舰审查极为严格,安全起见,肖宗镜并没有让所有人都登上主舰,他们商讨之下, 让老船工带戴王山和他的几名亲信上了主舰, 其余人则选择了主舰后方,离得最近的一艘船藏身。   出发当日, 他们换好水手服饰,在内应安排下, 与其余杂役一同上了船。在下舱之前,姜小乙举目远眺,远洋蔚蓝, 海风吹来, 尽是空远幽深的气息。   这次购粮的船队一共有三十艘,其中霍天所在的那艘铁壁铧嘴平面海鹘舰规模最大,长二十余丈,宽近四丈, 船底厚四尺,四十橹,水手百余人,载战士二百人,船帆扬起,气势恢宏。   其他的船规模虽不及主舰,但是也不容小觑,姜小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庞大的船队,大开眼界。   只可惜,他们在舰船上是最低级的身份,只能在舱底活动,做些划船打扫的脏活,空间逼仄,很是辛苦。   不过,虽然条件艰难,但这里也正好适合躲藏。他们十几人分在了底舱同侧,前后挨在一起,行事极为方便。   姜小乙等在船舱里,顺着船橹的洞向外望。   好多船的甲板上都挂了红灯笼。   她嘀咕道:“为何要挂灯笼,难道是想讨个好彩头?”   “今夜是除夕。”   姜小乙侧目,肖宗镜坐在她对面。他身材高大,挤在狭小的空间内,一双长腿蜷缩起来,看着好不舒服。姜小乙体格轻薄,使劲往后挪了挪,给他空出点位置。   “已经到除夕了?”   姜小乙全然无察,自打出征到现在,她全程精神紧绷,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是啊。”肖宗镜也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   姜小乙有点激动地说道:“大人,我还是第一次在船上过年,而且是这么大的船,我以前坐的都是捕鱼的小船,跟这个没法比的。”   肖宗镜抬眼,环顾左右,随口道:“我倒是大船小船都没怎么坐过……”   姜小乙:“大人没坐过船?”   肖宗镜:“坐当然坐过,只不过都是渡过江河而已,没有长时间在船上生活过。”   姜小乙咝了一声,心想也对,她在闽州长大,也是沿海地带,对船很熟悉,但肖宗镜是天京人,肯定不常坐船。她往后瞄了一下,他们这个队伍,好像大多都是内陆人。她有点担忧地说道:“他们可别水土不服,晕了船吧……”   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   船队启航之后,还没出两个时辰,李临就吐了起来,后面陆陆续续,很多人都开始身体不适。   到了晚上,风浪起来,船飘来荡去,八九个人都不行了,连肖宗镜都是一脸灰败,毫无血色。只剩下姜小乙和另外两三个还算适应的,忙来忙去照顾众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监督的船工乃是自己人,帮他们打好掩护,还给他们准备了治疗晕船的药丸。   吃了药后,众人勉强好转一些,但大部分人还是头晕目眩,两目发直。一天下来,这群人上吐下泻,搞得一整间船舱怪味熏人。   肖宗镜背靠船板,脸色苍白。   虽然那经验丰富的船工说晕船不是大事,适应几天就会好,可面对此等突发情况,肖宗镜还是思虑尤深。他很担心自己这群手下,这种情况下,别说杀霍天,连能不能安全下船都成问题。   他本不是反应最强烈的,但脑子里想的东西一多,身体自然更不好受了。   天色已晚,船舱里一片黑暗,只余众人沉重难受的喘息声。   他叹了口气,偶然一瞥,微微愣住。   身旁,姜小乙正扒着橹洞看向外面,青色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冰凉又清透。   他看了一会,姜小乙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她忽然一笑,像是要给他展示什么秘密一样,拉住他的手,小声说:“大人,你快来……”   他被她拉过去,也顺着橹洞向外望去。海风吹得他微微眯眼,再次睁开时,壮丽美景迎面而来——鳞波许许,海潮蓬勃,明月悬挂,万里无涯。小小的洞口里,竟藏有浩渺之天地。似动似静,似真似假。顷刻间,肖宗镜灵犀清明,如上神境,体内真气无功自动,融天入海,浑然雄壮。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转头,看到姜小乙明亮的眼睛。他张张嘴,声音第一时间没出来,姜小乙道:“我师父曾经说过一句话,‘清静随心悟大道,超拔苦海解真常’。我以前不懂是什么意思,刚刚向外一望,好像明白了些。”   肖宗镜不言。   也是奇了,听她轻声念了那一句箴言,肖宗镜上船以来的困顿晕眩,甚至种种烦恼忧思,竟莫名化去了,脑海之中一片澄清。   姜小乙嘿嘿一笑,道:“说了些乱七八糟的,大人莫怪。”她低头,发现自己不自觉间还拉着他的手,刚要松开,肖宗镜手腕一转,将她的手掌轻轻扣住。   他轻叹一口气,低声道:“陪我坐一会吧。”   两人背靠船板,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好像天地宏宇,只剩下这方寸空间。   渐渐地,姜小乙困倦了,茫然之中,她忽然发问。   “大人,你说海的尽头是什么?”   “你觉得呢?”   “……大人,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何事?”   “每次你答不出的问题,就会反问给对方。”   她听到淡淡的笑声,肖宗镜道:“海的尽头是大地。”   “那大地的尽头呢?”   “是海。”   “……”姜小乙迷迷糊糊又问道:“当真?”   “自然当真。”   “大人怎么知道的?你又没去过。”   “所谓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世界之理尽在于此。我虽没去过,猜也猜得到。”   他语气一本正经,潇洒自信,可姜小乙总觉得他是在编瞎话搪塞她。她本想再反驳几句,可是困倦侵袭,眼皮愈沉,于是也懒得再开口了。   她很快陷入了安眠,梦中,她神游物外,见海天一体,神灵圆满,光辉而璀璨。   最终,这除夕之夜,就在海浪与肖宗镜清淡低哑的声音中,平稳度过。   老船工不亏是老船工,经验老道。两日后,李临他们果然开始好转,大家都逐渐适应了这种海上生活。   航行的日子枯燥乏味,每天干完活,就在小舱内一窝。众人为了打发时间,用碎木头做了几副牌,赌起了钱,连韩琌都忍不住过来一起玩,肖宗镜也不管,随着他们去。   日升日落,浪起浪平。   不知过了多少天,船终于靠岸了。   这异国的海港规模不算大,容不下这么多船,先由主舰和另外十艘船靠岸,其余船只在远处待命,待霍天购粮完毕,再轮流靠岸搬运货物。   姜小乙他们所在这艘船是离主舰最近的一艘,也跟着靠了岸。他们在船上等了一天,然后跟着其他水手一起上岸运货。   下船后,姜小乙他们走了很远。   异国的土地,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姜小乙的小脑瓜忙来忙去,四处打量。明明还是冬季,这里却热得离奇,街上的人都露着手臂,穿着短裤和翘边的薄布靴。民众肤色黝黑,五官深邃,男人大多蓄着蓬松的胡须,女人额心点着红色的装饰。这国家的建筑不如大黎那般繁复庄严,都较为低矮,不过上面涂着各种涂料,五颜六色,看着极为热闹。   港口出去的一条街上,两旁都是小商贩,卖各种吃食和摆件,东西在大黎都不常见。姜小乙在路边看到有手艺人在黑色的小石头上刻花纹,然后再过一遍染料,拿出来用火烤一烤,上面便像裹了一层琉璃,鲜艳而油亮。   “嘿……”姜小乙看得新鲜,止步不前。旁边的督工推她一把,训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姜小乙撇嘴,接着向前走。   离开这条街,再往前是一片树林,大量的粮食就存在林子深处的塔林中。抵达塔林后,督工稍做安排,便开始了搬运。   船队一共下来近千人,日夜不休连搬了六天,才将塔林里的粮食全部运到港口。接下来便是将粮食分别运到船上,又忙活了两天。   这期间,肖宗镜与戴王山碰了头,敲定了最终计划。   “我见到霍天了。”戴王山道。   肖宗镜:“哦?”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戴王山沉声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万不能大意。”   姜小乙听到这话,略感惊讶。在她的印象中,戴典狱从来只对钱和权力低头,在武力上可以说是天不服地不服,没想到会有这样高的评价。   这东海神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姜小乙越发好奇。   装好了粮食,船队启程返航。   这次船一动,姜小乙明显感觉周围气氛紧张了起来。   他们终于要行动了。   返程第三天的深夜,肖宗镜叫来姜小乙。他们来到船舱角落,姜小乙运功幻化,变成了此船船主的模样,上了甲板。   守夜的士兵看到她,纷纷行礼。   肖姜二人来到主舱,门口侍卫大感奇怪,这船主明明就在屋里睡觉,什么时候出来了?   不待他反应过来,姜小乙和肖宗镜已经到舱内。船主和三四个管事正呼呼大睡,肖宗镜出手迅捷,点中他们穴道,五花大绑,嘴巴堵上。姜小乙手脚麻利,腾出几个空箱子,把人塞了进去。   随后,他们二人又大摇大摆走出来了,来到船只前方,姜小乙背着手,像模像样地对所有巡夜的士兵说道:“你们都先去休息吧,下舱水手聚众赌博,影响恶劣,今夜他们替你们执勤。”   不用干活,士兵们当然高兴,纷纷回舱休息。   就这样,下面十几人都被换了上来。   今夜阴天,海天之间黑暗无光,极尽目力才能勉强看见主舰船影。姜小乙站在船头点了一盏灯,一亮一灭,连续亮了三次后,便收了起来。   这是他们通知戴王山的信号。   等了半个时辰,前方水面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正是曹宁。他腰上绑着一条粗绳,这是出海之前,在内应帮助下所埋的机关——因为这两艘船是前后离得最近的,所以出发前,他们就在主舰下方绑了一条绳索,长度刚好是两船间距。行动之时,由人偷偷下海,将绳子带到后方船只上,也在底部绑好。这十余人,便要顺着这条绳索,趁夜爬上霍天的主舰。   主舰后方的底舱,便是戴王山所在的位置。   曹宁绑好绳索,被他们拉上船只,说道:“我们大人已经解决了底舱所有人,请快些行动吧,明天天一亮,少的这些人就藏不住了。”   肖宗镜:“带好家伙。”   所有人最后检查了一遍兵器,肖宗镜环顾一圈。   “今夜之内,将一切处理干净。”   海风吹来肃杀的鲜腥,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一去,要么成功,要么死。   肖宗镜淡淡一笑,拱起手,声音一如既往平和安定。   “祝诸君旗开得胜。”   众人也朝肖宗镜一拱手。   “祝大人旗开得胜!”   随后,肖宗镜不再多言,转过身,率先沉下黑暗的深海。 第77章 冲!   姜小乙走在最后一个, 在入水前将样貌变了回来,方便行事。   夜晚的深海冰凉刺骨,在船上尚无感觉, 下水之后, 姜小乙才感受到浪潮的冲击。船队航行速度不慢,这要是一不小心松了手, 极有可能就被冲走了。   姜小乙抓紧绳索,闭着眼睛往前爬,丝毫不敢分心。   也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忽然有人拉她的胳膊, 她一睁眼,发现爬到头了,前面周寅已经进到底舱,正伸手拉后面的人。   “……嗯?”周寅微微奇怪, “我记得刚刚是那船主在我身后……”   姜小乙笑道:“你看错了, 他留在船上了。”   周寅将姜小乙拉了上去,舱内一片漆黑, 她紧紧鼻子,闻到一股腥气。   等人全部进了舱后, 有人点了一盏灯,四周全是血,但是一具尸首也没有。姜小乙看了一眼舱口, 那里也染了红, 想来戴王山杀完人后把尸首都抛海了。   戴王山把灯盏往地上一放,正好压在一张图纸上。   “此船有三层。”戴王山简明道,“我们现在位于最下面一层,这层有近百名水手, 还有囤积的粮食和货物,中间一层住着士兵,最上面是霍天和他的几名亲卫。”这图纸画得很简单,看样是戴王山这几天在船中摸索出来的。   图虽简单,但是每条道标注得都很清晰,一眼便能看懂。   “现在巡夜的士兵差不多有五十人,剩下的都在舱内休息,这是三个舱门的位置。”戴王山在图纸上点了三处。“我们得派多人把舱门堵住,其余人抓紧时间去一层主舱诛杀霍天,只要霍天一死,事情就成了。但是,万一没有一击制胜,拖久了,这百十来人出来驰援,我们麻烦就大了。”   所以,至关重要的,就是在这百名士兵惊醒之前杀掉霍天。   谈何容易。   姜小乙听了一会,忽然道:“大人,我有办法堵门。”   戴王山是除了肖宗镜外唯一知道姜小乙本事的人,问道:“可有术法能使?”   姜小乙:“有,但最多只能拖两柱香的时间。”   “够了。”戴王山看向肖宗镜,“要是你我联手,两柱香都杀不掉一个人,那也是活该葬身大海。”   肖宗镜问姜小乙:“你需要多少人?”   姜小乙:“我一个就行。”   肖宗镜略微思索,对李临道:“你跟着她。其余人听好,尽量在正面冲突前多除掉巡夜的士兵,速战速决。”   “是!”   得了命令,众人很快行动起来,肖宗镜走在最前,姜小乙与李临殿后,他们从底舱走到中层的一路上,先后杀掉四五个巡夜之人。   到了二层,他们兵分两路,姜小乙与李临前往舱门。李临走在前面,手中反握一把匕首,舱门口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士兵,李临手起刀落,将其抹了脖子。   李临低声道:“你有什么办法封门?”   姜小乙从怀中掏出一叠湿漉漉的符箓,小心翼翼捻出一张,咬破食指,在上面画了些什么,口中默诵神咒。很快,符箓化作一小团青烟,顺着门缝溜了进去。   “啊?这是什么?”李临惊奇道。   “嘘!你小点声!”姜小乙又捻出一张符箓,再次画符,于门口盘膝而坐,手中掐诀,符箓原本因为浸水褶皱不堪,随着她念咒,竟渐渐铺平,牢牢印在舱门之上。   “这……?”李临瞪大眼睛,“你还有这一手!”   “这是道家的迷魂与封门之法,只是小把戏,撑不了多久。”姜小乙拿着符箓站起来。“快走,剩下两道门弄完我们赶快去帮忙!”   此时,肖宗镜和戴王山已经来到一层,狭小的通道只站得下两人,肖宗镜低声道:“以霍天的实力,我们进屋就会被察觉,先下手为强。”   戴王山点头,肖宗镜向后摆摆手,其余人退后数步。肖宗镜推开舱门,只见屋里一片漆黑,肖戴二人久在夜间行动,自然看得清床板的位置,两人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直取霍天!   就在他们离床铺还有半丈远时,霍天猛然惊醒,翻身下床,取来佩剑。   这一番动静让屋内的几名侍卫也醒了过来,肖宗镜出手迅捷,一剑刺死一人,其余侍卫这才回过神,大喊道:“敌袭!敌袭!”   肖宗镜:“剩下的人交给你!”   戴王山道了声好,就近抓起一人,朝旁一丢,与侍卫缠斗起来。肖宗镜则手握宝剑冲向前去,他一连几次出招都被霍天格挡,四五个回合下来,肖宗镜心中暗惊,这霍天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剑客,深夜遇袭,竟能如此从容应对,无论招数还是气息,皆不见丝毫的凌乱。   打着打着,戴王山回头一看,发现肖宗镜竟处于下风。他自然看得出里面的门道,怒道:“你别在这打,太窄了!”   的确,主舱极为狭小,戴王山和肖宗镜身材都颇为高大,根本施展不开,而霍天较为矮小,正好发挥。   肖宗镜也明白这样下去于己不利,他虚晃一招,将霍天逼至角落,伸手去抓他的衣衫,想将他拉出舱外。不料霍天反应神速,蹲身一绕,来到肖宗镜身后。他抬起手,掌心汇聚真气,照着肖宗镜背后拍去。   肖宗镜本想要躲,可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什么,身体往前面墙壁上一靠。   霍天眼眸微眯,一声沉吟,再催掌力,就在离肖宗镜寸远距离之时,肖宗镜忽然侧身,霍天这一掌收势不及,打在了墙壁之上。他掌力惊人,直接将木板打穿,碎屑飞散,肖宗镜使出姜小乙那招九宫八卦步,再次绕到霍天身后。霍天显然没有料到肖宗镜身法如此之快,背脊微凉,明显是肖宗镜攻势袭来,他再想向旁侧躲已经来不及,只能向前冲出了舱室。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甲板上的士兵听见舱内预警,早已反应过来。他们虽没有霍天那么淡然,但也是训练有素,很快拥上前来,与侍卫营和密狱的人杀作一团。   戴王山很快将舱内侍卫杀光,也冲了出来。   他环顾四周,二层舱室并无声响。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没人出来驰援,说明姜小乙的术法成功了。   “好!此事应是成了。”他冲肖宗镜道,“快点动手!”随即又去帮忙杀甲板上的士兵。   舰船在月光下反射着浅浅的光,海风咸湿,天地凄清。   霍天完完全全暴露在肖宗镜的视野中,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宽松里衣,赤着脚站在甲板上。他原本长发披散,在站定的短暂停歇中,他用一根绳子将头发粗粗绑在脑后,露出平洁的面孔。   这是肖宗镜和霍天人生中的第一次见面,也注定是最后一次了。   肖宗镜手握玄阴宝剑,虚抱一拳。   “前辈,请赐教。”   霍天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这兵器的模样让肖宗镜眉头微蹙,又细又长,还是单开刃,比起剑,更像是一把刀,护手则像一片荷叶,将霍天的手完全包裹起来,他不禁道了句:“好奇怪的剑……”   霍天持剑立在身前,不发一言。   肖宗镜不敢大意,沉心静气,玄阴宝剑不知是受了谁的感染,发出淡淡微光。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肖宗镜深知不能久拖,长剑如虹,刺向霍天!他此招有意试探,并未出全力,霍天不躲不闪,在剑近在眼前之时,左手在腰间一摸,拔出一把短短的匕首,将玄阴剑弹开,与此同时,他猫低身体,突然向上一跃——   肖宗镜预判到此招,身体向前,想要躲开空中一击,结果抬头一看,霍天这一下竟是向后跳的,此时正好处于他头顶。霍天右手的长剑垂直向下,剑上寒光与月色融为一体,肖宗镜向左避去,小腿与剑光擦肩而过,剑气破开布料,流下一抹红痕。   肖宗镜这一下避得勉强,没有及时站起,霍天落地后穷追不舍,在地上连刺几剑,肖宗镜只能滚着躲避,狼狈不堪。滚到船边,肖宗镜的脚悄悄抵在船板上,看准霍天剑刺到甲板里的一瞬,突然发力,横剑劈向霍天!这一击他灌足真气,瞄中霍天剑身中央,力求将此剑劈断!   然而,就在两剑交织的瞬间,霍天左手返握匕首,凭空向下一扎!三把兵器恰好卡在一起。肖宗镜一看这剑形,心知不妙,握剑的手掌不禁用力。下一瞬,霍天两手前后用力一别,肖宗镜掌心一松,玄阴宝剑顿时被弹飞。   “什么?!”肖宗镜已做了准备,没想到剑仍是脱了手。   若是换做另外的人,面对此等情况,或许已经无能为力,但肖宗镜毕竟身经百战,顷刻之间,他看清霍天刚刚那一别之后,兵器开刃的一面竟对着自己,他猛然翻身出腿,脚掌蹬在刀背,利刃冲着霍天而去。霍天拔剑后躲。就在这时,被弹飞的玄阴剑刚好落下,肖宗镜掌心凝聚真气,猛然一收,隔空取物,宝剑又重回到他的手中。   霍天站定,再次持剑身前。   眨眼之间,两人二度交手,真气碰撞,金石交织,铿锵刺耳,火花四溅。剑气将甲板上堆积的货物劈得零零散散,自有风雷闪电之声从剑网之中传来,摄人心神。   姜小乙和李临从舱底出来时,戴王山已经领着人将甲板上那五十几个士兵杀完了,他问道:“情况如何?”姜小乙道:“人已经迷晕了!”戴王山回头看了一眼肖宗镜,随即命令曹宁。“此地交给他,你带人跟我下去,只留船员和水手,剩下的全部杀光。”   “是!”   人走后,甲板上只剩下四人,便是对阵的肖宗镜和霍天,还有姜小乙,以及在船边静静凝视着这番战斗的韩琌。   肖宗镜越打,心中越惊。   他此生面对过的高手数不胜数,霍天无疑是最奇特的一个。他没见过他的剑,也没见过他这种招式。就刚刚的几次交手,霍天经常预判他的招数,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他经验老道,实力绝不亚于自己。   不过,武功的高低,并不是让肖宗镜心惊的原因。他所惊讶的,是霍天的心境。   甲板上的士兵全都死了,霍天不见一丝波动。   刚刚很多士兵临死前都在不甘地哀嚎,不知船上为何会突然出现刺客,也不知道那些睡觉的士兵为何不来驰援。   唯有霍天,从他们偷袭的一瞬,直到现在,他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流露出一丝别样的表情。他只是这样拔出剑,按部就班地对阵自己的敌人。   他是否已练至心如止水的境界?   肖宗镜觉得也不像。   霍天体型矮小,可他的招数中所蕴藏的蓬勃与宏伟,肖宗镜平生未见。说是“止水”,未免太过小瞧了。霍天给肖宗镜的感觉,像极了这片夜海,暗潮汹涌,深不可测。   高手对阵,很容易从一招一式中,感受到对方的心境。   肖宗镜从霍天的招式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极致的孤独。 第78章 天涯知己。   此情此景, 让霍天感到十分熟悉。   当年,他第一次遇见周璧时的情形,与今夜很像。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八年?还是九年?霍天已经记不清了……他们见面之时, 正是他思维最为混乱的时刻。   他们在一艘货船上相遇, 当时的货船生意很难做,有时船主会偷偷载些没有手续的海客, 赚些盈余。   他与周璧都是其中的一员。   那时他已在海上漂泊了很久很久,满脸胡渣,头发凝成一缕一缕,浑身又脏又臭, 像个要饭的乞丐。   他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   他独自坐在甲板边,一个醉醺醺的船员从他身旁经过,不小心被绊倒,骂骂咧咧道:“什么东西!”船员弯腰捡起他的佩剑, 念叨着:“够沉的, 这是什么?”一边说一边将剑拔了出来,那时霍天的剑与现在不同, 破破烂烂,几个部分融在一起, 连剑身都不是直的,像极了做残的废料。船员看得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灶房的烧火棍都比这个像样!”说完, 便将剑扔到地上。   霍天低垂的眼眸,看着面前的剑。他的目光很平静,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没有价值的物品。   不多时, 面前多了一只手,有人把剑捡了起来,再次拔出,看了一会,道了句:“确实是个奇怪的东西,东洋刀身,西洋剑柄,不伦不类。”   霍天闻言,视线缓缓向上。   这是一个身着普通海员服饰的年轻人,他拿着剑仔细观察了一番,笑着道:“虽然奇怪,却也趣味。我看这剑身上有很多痕迹,看来是经常使用了。”他转向霍天,打量片刻,问道:“不知兄台在哪行发财啊?”   霍天没说话,年轻人将剑放回他面前,手里把玩着一枚铜板,笑道:“不管是东洋刀,还是西洋剑,我都有更好的货,你想不想要?”   霍天依旧没有说话,年轻人离开了,没过多久,他带着一把包裹起来的东洋刀回来,拔出一半,放在霍天面前。   刀的冷光映着月色,发出清白的邀请。   这是一件让武者无法拒绝的兵器。   霍天看了许久,最终伸出手,把它拿起。他将刀在手里握了很长时间,才低声问道:“多少钱?”   他的声音因为长久没有说话,又沙又哑,周璧挑挑眉,说道:“你的口音好奇怪。”   霍天把嘴又闭上了,他不是纯正的大黎人,他有一半的海外血统,口音与常人有很大不同。   年轻人:“你是希罗人?”   霍天微微一顿,终于第一次正视面前之人。   年轻人道:“希罗人的舌头比较短,发音习惯也与大黎人不同,音调的高低起伏很明显,是以很容易能听出来。”   霍天问他:“你如何知道希罗人?以你的年纪,不该知道这群人。”   霍天也是海商与外族女子的后代,他出生在海上一座无名小岛上,刚出生就被遗弃了,被一个叫“希罗”的部族收养。   那座小岛甚至连个国家也称不上,只有一个个聚集起来的部落,希罗族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个岛的地理位置十分独特,位于两道海峡的交界处,很多海商都会经过这里,岛上居民便以帮这些商人交易物品,提供补给为生。   在他十岁那年,发生了一次大海啸,岛上居民死了大半。霍天被卷入大海,好在他的命够硬,在一条小船里漂泊了很久很久,最终流浪到大黎。   在陌生的国度里,他不会语言,也没有任何相识之人,只有做杂工讨生活。“霍天”这个名字,也是一个东家为了方便叫他,而给他取的。   渐渐的,他学会了大黎的语言,习惯了大黎的人文,但他仍然感觉孤独。尤其是在内地的时候,他发现他记忆里的那些生活,与大黎人相差甚远。他见过的东西,听过的话语,在大黎人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他很怀念小岛上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是世界各地的船商都会路过那里,他每天都能看见新的物品,见到各色人物。大黎的生活相对安稳,物资也更为充足,国土比起那座小岛更是百倍不止,但是霍天总觉得,这里很小。在大黎的日子就像是一碗白水,这里的悲欢离合,战乱斗争,在他看来都是如此的淡而无味。   所以,他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乡。   他离开内地,来到沿海地带,他了解海洋,也适应船上的生活,经常做短工随船队出海。   十四岁那年,他终于有机会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岛。但是,物是人非,岛上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当年的海啸使海商长时间不能来岛,小岛资源匮乏,剩下的部族为了存活,只能相互斗争,希罗族很快被敌对的部落蚕食了。   重返大黎的霍天,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什么,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不知道自己的归处在何方。   这种迷茫的日子持续了一年,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为自己定下了另一个目标——为族人报仇。   他要练武,然后再回岛上,杀掉敌对部族的首领。   霍天选择用剑作为武器,只是因为在他制订目标时,手边恰好有一把短剑。   他是个习武的天才,无师自通,很快就闯出了名堂。   二十岁的时候,霍天小有所成,他再次出海,回岛报仇。然而,这次回去,他发现他的仇人不见了,岛上所有的部族都已融为一体了,由另外一个国家的人驱使奴役。   他思考了三天,究竟该不该对此国人下手。这些人杀了敌对部族的人,按理说,是帮他报了仇,他实在找不到动手的理由。他在岛上生活了一阵,发现再也没有商船来过。当年的海啸影响太大,商队都改变了路线,不再经过此岛。   他悻悻而归。   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过那座小岛。   回到大黎的霍天,陷入了彻底的孤独与混沌之中,他觉得自己愚钝至极,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比现实慢了一步。   有一段时间里,他十分厌恶自己,甚至已经到了求死的地步,他去各个武馆挑战强者,希望有谁能够了结自己的性命,可惜未能如愿。相反,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因为他经常出海,他们还为他起了一个叫“东海神剑”的名号。   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武痴,对武艺有一种狂热的追求,他们恭维他,奉承他,然而,他们越是这样,霍天越觉得孤单。他没有人能够说心里话,他无法告诉他人,自己对武艺没有半点兴趣,他此生唯一在意的,就是记忆里的那段新奇而热闹的童年。可惜,那再也找不回来了。   随着他名声越来越大,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霍天开始觉得不耐和厌恶。终于有一天,他抛开了一切,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内。   他随着难民一起流浪,四处乞讨。   这两年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跟他在一起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哑巴。   这群难民中,有一个老妇,以前是个绣娘,在逃难的日子里,她仍然每天都在做功,曾有人问过她,为何这样坚持。老妇道:“这是我的本事,现在虽无用,但将来或许有用,不能生疏了。”   霍天就这样看着老妇,每夜刺绣,一看就是两年。   某一夜,霍天忽然醒悟,他对那妇人说了这两年来的第一句话。   “你说的对。”   武艺也是他的本事,他虽不感兴趣,但将来或许有用,不能生疏了。   从那以后,他重回武林,依旧坚持挑战强者,打磨自己的功夫。有时实在难忍喧嚣,他就会出海一阵,让海潮安抚他的躁动与孤寂。   那把奇怪的剑,是他在海商手里买来的,并不是因为好用,而是因为这两种奇怪的剑形,让他想起了儿时见到过的那些人。   “我在金链见过希罗人。”年轻人说道,“还有高棉人和隆都人,他们都是逃亡过去的。”   高棉和隆都均是当年小岛上的部族,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听到他们的名字,霍天感觉自己沉寂的心微微收紧。   “那座小岛已经没有人了。”年轻人又道。   霍天:“为何没人了?”   “为何?”年轻人似乎觉得霍天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岛上的矿产和药材都被挖光了,什么都没有,当然没人了。”   霍天怔然。   年轻人道:“这刀你到底想不想要?”   霍天:“想。”   年轻人:“你有多少钱?”   霍天顿了顿,道:“我现在没有,但是如果能上岸,我可以给你很多钱。”这是实话,这些年他名声大噪,上门送钱的人数不胜数。   年轻人笑道:“如果是其他人,见你这副模样,定觉得你在说大话,但我不会。”他眯起眼睛,“这艘船上,只有我能闻出兄台身上的钱味……哈哈!请跟我来,我再给你看看别的货。”   霍天起身,随年轻人进了船舱。   年轻人随身带了几个箱子,看着脏兮兮的,不甚起眼。他把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品。他点燃一盏油灯,道:“兄台尽管看,我瞧你甚有眼缘,定会给你最合适的价格。”   霍天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样的短刀,刀鞘是银色的,上面镶嵌着宝石,十分漂亮。   年轻人道:“有眼光,这可是法蒂玛王朝的东西。”   霍天:“……法蒂玛王朝?”   年轻人坐在一旁的货物堆上,手里把玩着铜板。   “若按照大黎的叫法,该叫做‘绿衣大食’,不过此朝已经覆灭了,这把刀算是古物,听说是他们曾经的宗教领袖哈吉姆的随身兵器。”   霍天:“……哈吉姆?那又是谁?”   年轻人笑了,说道:“看不出来,兄台真是好重的好奇心,这一点确与那些固步自封的大黎人不甚相同。”   霍天不语。   “哈!”静了片刻,年轻人扯扯嘴角,“你很对我的口味,你若真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   接下来,年轻人与他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他讲述自己去过的那些遥远的土地上,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他讲到思想,讲到战争,讲到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有不同族群之间的差异,分析他们的优点,他们的缺点,判断什么族群能够发展,什么族群注定湮灭。   霍天脸上毫无表情,但是内心澎湃而热烈,甚至比童年时期看到各国商船时更为兴奋,当年他只能够看着那些货物,进行单薄的猜想,而现在,这位年轻人将他的幻想补满了。   这么多年,他终于碰到一个,与他看向同一方向的人。而且这个年轻人,看得比他更远,也更坚定。   “你、你……”常年的沉默,让他说话变得十分费劲,霍天激动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人靠在船壁上,笑着说:“我?嘿嘿……我将来会成为举世闻名的人物,但是现在……”他歪了歪头,像在说个秘密一样,悄声道:“现在,我不过是个逃犯罢了。等我将来有了自己的船,有了自己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这个时刻,霍天忽然感谢起当初流浪时遇到的那位老妇。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混沌的思维渐渐清晰。   他对年轻人道:“你等我一下。”   霍天出了船舱,只用片刻功夫,便将整艘船的人全部杀光了。   年轻人走到甲板上,震惊地看着满船尸首,还有站在月下的霍天。   霍天指了指甲板,道:“今日起,此船归你了。”然后又指了指自己。“我的命,也归你了。我厌恶当下的生活,我想去更远的地方。”   年轻人短暂震惊后,于海风中大笑起来。   “好,好!”他将手中的铜板抛出,霍天一把接住。年轻人朗声道:“我姓周,单名一个璧字。我答应你,将来的一天,我定会带你去往全世界。”他转向东方,沉声道:“第一步,便是从那陈腐落后的大黎王朝开始。”   那便是他与周璧的第一次相遇。   真像……   霍天心想,那一晚,与这一晚,海风与深夜,还有甲板上堆积的尸首,让他感觉说不出的熟悉。   面前的刺客很快适应了他的招式,渐渐处于上风。这十分罕见。这人的武艺没有固定的路数,变招很快,后劲无穷。他能感觉出,此人也是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挥动手中的宝剑。   他们的剑身叠在一起,角逐力道。   那人杀得浑身是血,眼底通红,他咬牙道:“前辈,你已必败无疑了!放下剑,我留你一条性命!”   霍天不言。   除了周璧,他很少与人说话,因为没有价值。   那人似是有些不甘,沉声道:“前辈身为武林翘楚,名动天下,为何要助纣为虐,图谋造反!”   霍天忽然有点想笑。   名动天下……他们眼中的“天下”是什么样的呢?   他这一生,只在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真正的“天下”,那便是周璧。   冰冷的剑影,像极了当初周璧在船舱中点燃油灯,照在那银色短刀上,泛出的第一抹光芒。   在他的身体被剑刺穿的一瞬,霍天闻到一股冷香,他虽不喜武艺,但他擅长此道,他知道,这是最顶尖的武者,才能散发的气息。   他看着面前染血的人,忽然很想问一句——你是为何而战呢?   朝堂宝座上坐着的那位,也是你的知己吗?   但是最终,他没有问出口。   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霍天倒在甲板上,望着夜空中的月,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今夜的月,不如那晚的圆满。   他心想,真是可惜……   他闭上双眼,怀中滚落出一枚鲜红的铜板。 第79章 心累啊,都图啥呢?   甲板上静得离奇,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最后肖宗镜转过来,从他们身旁经过,留下一句:“收尸。”便去看底舱的情况。   姜小乙走到霍天身边, 仍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人物就这么死了。霍天的面容看起来很平静, 没有痛苦,也没有波澜。   她看到霍天身体下压着一把短刀, 将之捡起。这把刀很沉,刀鞘是银色的,上面雕着复杂的花纹,镶嵌着七彩的宝石。能看出此刀已经有些年头了, 上面很多纹路都已被磨平,宝石的色泽也黯淡了下来。   但在姜小乙看来,这把刀仍然很漂亮。   “怎么,你相中这把刀了?”   姜小乙回头, 戴王山走了过来, 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他把其余的事交给了手下去做。他将刀拿来, 评价道:“确是把好刀,那把长的奇形怪状, 别人使不来,这把短的倒是顺手。”他一边把玩,一边道:“事先以为是场硬仗, 没想到如此顺利。”   姜小乙:“大人神功盖世, 自然顺利。”   戴王山笑道:“真要说起来,此战七成算是你的功劳。”   姜小乙:“……我?”   戴王山:“主舰上有两百名士兵,真打起来,我们胜算极低。谁也没想到你有这样一手, 肖宗镜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发挥自如。高手相争只在微毫之间,任霍天再沉着冷静,见不到援兵,也会心生动摇。”   姜小乙难得听他夸奖自己,忙道:“还是大人武艺高强,小的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戴王山哼笑一声,蹲到霍天尸首前,将他的衣裳拨开一些。霍天胸口毙命的剑伤,血竟然已经凝结了。戴王山看得微微挑眉。这才刚死,按理说血不会这么快凝住。戴王山伸手摸了摸血迹,指尖冰凉,弯指一抠,血上竟然有冰渣。   戴王山眉头微蹙,这是剑气的余威……   戴王山心道,这肖宗镜武功大成,他之前确实低估了。   他摸摸下巴,再次感叹自己此番出手相助的决定真是无比英明,肖宗镜在前卖命,自己在后面捞捞好处,配合默契。待前线杨亥解决了周璧,青州之战就结束了,有这样的战果,他将来在朝堂上的地位也稳定了。   戴王山心里一高兴,将手里的短刀扔给姜小乙。   “赏给你了,留个纪念吧。”   他说得太流畅了,以至于姜小乙一时竟忘了这仗到底是谁打赢的。   她收起刀,用帆布将霍天的尸身包起,再用绳子绑好,等在一旁。肖宗镜处理完底舱事务,回到甲板上,姜小乙问他:“带他去岸上,找一处地方安葬吧?”   肖宗镜嗯了一声。   他凝视着霍天,片刻后,又改了口。   “算了,还是让他入海吧。”   他将霍天抱起,将他的尸身,连带着那段长达四十年的岁月,一同沉入了大海。   姜小乙一行人成功控制了霍天的主舰,船员一夜醒来,发现换了天地。这些普通水手并没有战斗的实力,他们在戴王山的胁迫下,改了航向,朝着丰州驶去。   计划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几日后,发生了一个意外——船队遭遇了风暴。   船上少了近一半的人,每个人要干的事翻倍的增长,肖宗镜他们不熟悉大海,在老船员的安排下,搬运甲板上的物品。   “把东西搬到下面!人都进舱!动作快一点!”   姜小乙抱着箱子,跪在甲板上艰难向前,忽然一个大浪打来,她身子一歪,向旁侧滚去。   好多人都失了平衡,滑落大海,黑暗的海洋如同无边的巨兽,张开大嘴等待吞噬。   姜小乙怕极了,她面对任何敌人时,都不及此刻的恐惧与无力。苍天的力量让人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眨眼间,四五名水手已经被卷入海中。风太大了,她呼救不得,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也看不到想看的人。从甲板坠落的一瞬,姜小乙彻底吓傻了……不会吧,她心说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任务都已经成功了,结果被暴雨卷走?   她喜欢山,不喜欢海,她想死在鸟语花香的山谷中,不想像霍天一样留在这无人的汪洋。   千钧一发的时刻,离她最近的一道人影冲了过来,那人大叫一声:“伸手!”   姜小乙本能伸手,被他一把拉住。她反射性地想喊一声“大人”,可定睛一瞧,发现那不是肖宗镜,而是韩琌。   “上来!”   姜小乙手上用力,刚要上去,船又是一晃,韩琌的袖子被她扯破,她又掉了下去。韩琌牙关紧咬,一只手抓住船上的绳索,飞身向前一跃,身子整个掉出船外。他一脚踩在船身上,再次加力,追上了坠落的姜小乙。   “你抓紧我!”   姜小乙紧紧抓住他,韩琌两手抓着绳索,慢慢爬上船只。   中途,姜小乙睁开了眼睛,那一瞬,她看到远方海浪翻滚,风暴肆虐,像一条腾飞的巨龙,驰骋在苍茫天海之间。   她渺小得几乎无可辨别。   回到船上,姜小乙又去捡那个箱子,韩琌抓着她的后背给她扔到船舱里,而后又将两三个扒在船边苦苦支撑的水手救回,喊道:“别要了!都进舱里去!还有很远的航路,不能再死人了,再死船员就不够了!”   他语气果决,一看便是经常下达命令之人,老船员不敢再让人搬东西,所有人都进了舱。   过道之中,姜小乙见到了肖宗镜,他有些急切地问道:“你跑哪去了?”   姜小乙还没来得及回答,肖宗镜已与后方的韩琌碰了头,两人对视一眼,韩琌笑着躬身。   “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肖宗镜:“你们都进去,舱门要关了。”   这一晚,大家就在飘摇动荡之中度过了。   舱室中间点了一盏烛灯,人们围着这短暂的光明坐了一圈。姜小乙窝在旁边,脑子里是刚刚看到的画面,耳边是船外呼啸的狂风。   在这样磅礴的世界里,好像生与死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无意间抬眼,看到对面的韩琌,他凝视着灯盏,沉默不言。   他救了她……   姜小乙心想,不管怎样,等暴风雨结束,她该去跟他道个谢。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韩琌似乎坐得不太舒服,换了一个姿势——他支起一条腿,手臂横搭在腿上。   他的袖子被姜小乙撕破了,露出了小臂,在烛灯的照耀下,上面的道道伤疤清晰可见。   这画面落在姜小乙眼中,让她微微一愣。   电光火石间,她头皮一凉,忽然就认出来了——这条本应白皙细腻,却在风雨的磨练中,变得格外粗糙的小臂。   她在丰州见到过。   她再看向韩琌的面孔,所有的记忆都苏醒了,她终于知道为何他那小半张侧脸让她如此熟悉。   他是重明鸟……   姜小乙后背绷紧,心口砰砰直跳,第一时间埋下头,不敢再看。   韩琌似有所察,抬起眼,见姜小乙无聊地抠着地面,片刻后,他又将头低了回去。   姜小乙脑中一片混乱。   ……这人怎么敢来的?他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竟敢独自来到肖宗镜和戴王山面前。而且,他为什么要帮朝廷,他不是个反贼吗?为何要对青州军下手,是与他们有仇,还是另有图谋?   太多复杂的问题难以解答,姜小乙想来想去,回到了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上——   她还要向他道谢吗?   想到这,她再一次抬眼,偷偷看向韩琌。   韩琌安静地坐在那,烛火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有微微的冷意。姜小乙想起当初他戴的那个火焰花纹的面具,他戴着那面具的时候,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冰火交织,疯狂而跃动。而摘了面具的他,多了些平凡的磋磨,脸上带着与这年龄不符的内敛。   姜小乙看着看着,竟渐渐平静下来……   人心真是复杂多变,她心想,当年她初入江湖,听闻重明鸟的事迹,心怀钦佩。可是经过丰州一案,她又憎恨起他。而现在,他与他们同船而行,又救了她,她发现自己的恨好像也没有那么深了……   她转向一旁,肖宗镜正于角落里安静打坐。   他这几天都在休息,虽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与霍天的一战,他消耗太大。   此时,肖宗镜和韩琌的脸上,竟出奇地显现出同样一种深沉而疲惫的神情。   姜小乙看了一会,低下头,正巧地面上有一只小虫,向着烛火爬去。离得近了,它受不了那热度,便打着转寻找出路。等适应了一些,它又开始向烛火爬,没过多久,它就不能动了。   那一刻,姜小乙忽然觉得,肖宗镜也好,韩琌也好,他们都很像是这只小虫。那团烛火就是他们各自为之奋斗的目标。那目标太过危险而炽烈,普通人根本不能碰触,只有他们会奋不顾身朝它奔去,因为那是他们的信念与本能。   他们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场战斗,都是一次向着火光的冲锋,任何人都无法规劝,也无法阻拦。他们将永不停歇,直到死亡的烈焰将他们的生命烧干。   姜小乙把身体又缩起来一点,她原本是想将肖宗镜叫醒,与他商量韩琌之事,可是现在,她不想开口了。   许多画面在她脑海中闪回——平静赴死的霍天、染满鲜血的甲板、漫天的繁星、浩瀚的汪洋、肆虐的狂风、海上升起的明月、青天之上咆哮的黑龙,还有那百十名因为被她迷晕,而魂断沧海的士兵……   姜小乙忽然觉得很累,头痛欲裂,急需休息。   她决定什么都不想了,先好好睡一觉。   不管任何事,都等这场暴风雨结束之后再说吧…… 第80章 重明鸟:贪吃造成的血案…………   暴雨延续了很久。   天放晴后, 船队又航行了十余日。   某天清晨,老船工告知肖宗镜,他们今晚就能抵达丰州港了。   甲板上, 天高云淡, 海风习习,姜小乙从船舱中走出来, 眺望远方,心境开阔舒畅。   肖宗镜正在与戴王山商量上岸后的安排,船员们也都在进行靠岸的准备。   姜小乙在甲板上转了一圈,来到灶房, 里面的人正在准备饭食,姜小乙翻了一会,找到一小袋肉干。伙计见了,说道:“大人, 这是霍大——”他刚想说这是霍大人的配粮, 反应过来,又闭上了嘴。   姜小乙取出一块肉干, 闻了闻,问道:“这是什么肉?”   船员:“回大人的话, 这是鹿肉。”   姜小乙闻了闻,这肉干香味非常明显,很冲, 却不刺鼻。她小尝了一口, 一股咸鲜的香味充盈口腔。   船员介绍道:“这是用海外的手法腌制的,用的都是天竺国的香料,大黎很难见到。”   “怪不得味道如此奇特,这霍天还挺会吃的……”姜小乙瞥了一眼船员, 船员识趣道:“请大人笑纳,请大人笑纳……”   片刻后,底舱开饭,这是船上的最后一顿饭,安安静静之中,众人各怀心思。   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去收拾货物,姜小乙来到韩琌身边,将那包肉干递给他。   韩琌不明所以。   姜小乙道:“这个给你。”   韩琌:“这是什么?”   姜小乙:“是我刚才搜船的时候发现的,我自己吃了一半,剩下一半给你。”   韩琌将袋子拿来,刚一打开,香味扑面而来。   “……肉干?为何要给我?”   姜小乙笑道:“你之前救了我一命,你忘了?”   韩琌不言,姜小乙道:“就算是我的答谢吧。”   韩琌拿出一块肉干,再次闻了闻,奇妙的香气激起他满口生津。出海的这段时日十分艰苦,尤其他们还是以最低级的船工身份上船,两三天也碰不到一口荤,突然闻到这么香的肉干,韩琌食欲大动,实在没忍住,一连吃了三四块。   姜小乙到旁边,一边搬运货物,一边与他闲聊。   “等上岸之后,你还会与我们一同行动吗?”   韩琌:“我能做的都做完了,两军交战我帮不上忙,上岸后我会自行离开的。”他笑了笑,“我只能预祝大军马到成功了。青州军没了粮,败事已定,杨将军必然会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姜小乙:“这就要走了?你帮了这么大忙,不想要赏赐吗?”   韩琌:“帮忙是为了报仇,只要青州军倒了,对我和我的东家而言,就是最好的赏赐。”   姜小乙点点头,赞同道:“被赶出家乡,确是天大的仇恨。对了,你们之前在青州是做什么生意的?”   “跑船。”   “那看来是久未开过工了,第一天上船的时候,我看你跟那些内地人一样,都不太适应呢。”   “……嗯,是有一段时日没有出过海了。”   “你们在青州扎根多久了?”   “数年。”   “真是奇了,怎么在青州这么多年也没改掉北方的口音啊?”   韩琌搬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姜小乙。姜小乙也转过脸,冲他一笑道:“所以老话才讲,‘乡音难改’……对吧?”   韩琌目光中的戒备已经十分明显。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姜小乙毫不掩饰地与他对视,淡淡道:“这话该我问你,你鬼鬼祟祟潜入敌后,究竟有何图谋?”她冷笑一声。“你这个反贼。”   韩琌眼眸一凉,身体反射性地运起功法,伸手去抓姜小乙。然而,就在他运功一瞬,体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眼前一花,险些栽倒。他扶住一旁的木箱,手臂刮在木片上,划出一道流血的口子。他满头冷汗,看向一旁的肉干。   “……有毒!”   姜小乙的确在那肉干里下了药。她下的药量足以药晕三个人,韩琌竟然能撑住,足见他功力之深厚。   向韩琌这样的高手下药,是件很难的事,他们太了解这些江湖路数了,酒水和饭菜的味道有一点点不对,马上就能察觉。吃这袋肉干前,他也反复嗅了几次,觉得没有问题才入了口。只能说,霍天无形之中帮了大忙,这些天竺香料,韩琌并不熟悉。   韩琌兀自否认:“你为何说我是反贼,我不懂你的话。”   姜小乙道:“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剧烈的疼痛使韩琌一脸苍白,姜小乙走到他身前,韩琌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极力维持着头脑的清醒。姜小乙抓着他的衣裳,没让他倒在地上。韩琌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蓦然笑道:“刚刚还说我救了你,转手就给我下毒,阁下好手段啊……”   姜小乙:“没错,救了人,反被暗算,这种事时常发生。”她意味深长道,“好人真是做不得呢。”   韩琌一愣,总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他再看向姜小乙,记忆朦朦胧胧。   当初姜小乙在丰州被刘桢阴了一次,也是因为出手相助,不过那时她所用的是另外一副皮囊,当下韩琌无法认出。   他张了张嘴,刚念了一句:“你……”便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姜小乙看了他片刻,用绳子将他绑了起来,关在一个储物的小舱内。她蹲在他身前,低声道:“我不恨你了,但我也不能放过你,你的命运非是我来决定。”   傍晚时分,船靠岸了,肖宗镜指挥众人将货物搬运到岸上。丰州太守闻讯赶来,肖宗镜命其调配兵马,准备日夜不停,押运粮草支援柞津城。   姜小乙上岸的一瞬,差点没跪下。她在海上漂泊月余,身体险些忘记陆地的踏实。   她等了很久,才等到肖宗镜片刻的停歇。   “大人,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肖宗镜的嗓音因为不停说话,变得像破锣一样沙哑。他拿起手边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姜小乙:“我想起韩琌是谁了,他就是重明鸟。”   肖宗镜喝到一半,突闻此讯,竟呛了口水。他捂着胸口咳了半天,脸色通红。姜小乙连忙扶住他,帮他拍了拍背。“大人您没事吧!”   肖宗镜压住内息,眯着眼睛问:“你、你再说一遍?!”   姜小乙道:“韩琌就是重明鸟,我已经把他抓起来了。”   肖宗镜:“在何处?”   姜小乙带着肖宗镜前往一个破屋,刚刚下船的时候,她已偷偷将韩琌藏在这里。屋内,韩琌晕倒在一堆稻草上。肖宗镜低声道:“你确定他就是重明鸟?”   姜小乙:“确定。”   肖宗镜沉默不言,姜小乙道:“大人,要杀他吗?”   肖宗镜:“要杀。”   姜小乙看向他,肖宗镜又道:“但是要审过再杀,此人背后一定还有主使。我们得将那股藏于暗处的势力连根拔起才行。”   姜小乙:“那现在如——”她刚想问话,忽然发现了什么,翻出韩琌的手臂,道:“大人,你快看这!”韩琌刚刚在船上被木片刮破了小臂,现在伤口旁的皮肤泛红发热,那道细细的口子竟然在慢慢愈合。这种场景,姜小乙只在肖宗镜的身上见到过。“大人,他……”   肖宗镜见此情形,神色一惊,走到韩琌身边,检查他的脉搏气息。   “这……”肖宗镜眉头紧蹙,“这怎么可能?”   就在他们犹疑期间,韩琌动了动,似是被吵醒了。肖宗镜松开手,见韩琌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轻声道:“肖大人……”   肖宗镜抓住他的臂膀,使出拆骨手,将他两条胳膊的关节都卸了下来,韩琌本就受着毒,被他这一弄,疼得眼冒金星。   “我也算为此战立了大功……肖大人为何要如此对我?”   肖宗镜不答。   “请大人不要听信他人谗言。”韩琌看向姜小乙。“你有什么证据,就说我是反贼?”   姜小乙也是一语不发。   她总不能说,她见过他吧。   韩琌冷笑道:“恩将仇报的东西。”   肖宗镜蹲在韩琌面前,面无表情道:“你如何习得天一心法?”   韩琌闻言,脸色微变,受伤的手臂下意识往回缩了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肖宗镜:“这是一套气功秘法,吸天地灵气,促白骨再生,练成之后,于睡梦中也会运作,专门修复外伤。这是我师父的独门功法,你是怎么会的?”   韩琌仍是不回答,肖宗镜淡淡一笑,道:“阁下身上的秘密可真多,待此战了结,前尘往事,我们再好好聊一聊。”说完,他抬起手,在韩琌脐下的关元穴一点,韩琌体内气息受阻。肖宗镜了解天一心法,自然知道如何克制,他用内力向上一推,韩琌顿时眼前发黑,竟比起中毒时更加痛苦几分。   肖宗镜带姜小乙离开屋子,姜小乙道:“大人,他会不会认识大人的师父啊?”   肖宗镜:“应该不止是认识。”   姜小乙小心问道:“难道……他也拜其为师了?”   肖宗镜:“不好说,我师父的规矩很怪,就算他拜师了,为何……”   他有很多疑问,但此时不是纠结的时候。   姜小乙心中震惊,重明鸟跟肖宗镜师出同门?天下间简直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了。   如果他们真是师兄弟,那该怎么办呢?   她看向肖宗镜,后者低声道:“不管他是谁,来自哪里,都不能坏了国法家规,我自会处理的。”   他对姜小乙道:“丰州太守告知,前线已经列阵。决战在即,我必须马上前往柞津。韩琌受我手法制约,短时间内不可恢复,我只带周寅和李临走,你们剩下的人全部留在此地看守他,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姜小乙:“我跟大人一起去吧。”   肖宗镜:“战场上冷枪冷箭有很多,你没有经验,容易受伤。”   姜小乙哦了一声,肖宗镜看她茫然的脸色,语气变缓,轻声道:“此战马上就会结束。等我回来,就押韩琌入京审讯。小乙,我总有一种感觉,等我们把韩琌背后的势力挖出来,除掉之后,大黎就太平了。”   他的语气沙哑而平缓,但姜小乙从中听出了少见的激动。他是打从心底认为,他们离胜利只差几步了。   肖宗镜看着姜小乙,又道:“待到那时,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把元神找回来,让你恢复原貌。”   姜小乙一愣,没想到肖宗镜还记着这件事。   “大人想得未免也太远了……”   “不远。”他抬起头,望向北方。“一点也不远,很快了。”   姜小乙默默看着肖宗镜被夜风吹拂的侧脸,忽然发现他的鬓角不仅只有一根白发了。他脸颊凹陷,双眸布满血丝,嘴唇也有些干裂。   最初在齐州相遇,他看起来丰神飘朗,这也没过去多久,却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并没有受过几次外伤,他所经历的,多是心中的磨难。   姜小乙看得眼睛一酸,不由伸出手,拉住肖宗镜的袖子,脱口而出道:“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我们一定会赢的。大人要再果决一点,杀人时千万不要手软,我就在这等你啦。”   肖宗镜垂眸,四目相对,片刻后,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81章 师父的心思你别猜~   就这样, 姜小乙留在了丰州。   戴王山对于肖宗镜这样的安排再满意不过了,他的想法很简单——他离战场越远越好。   为了让戴王山端正态度,明白看守韩琌的重要性, 肖宗镜临走前将韩琌的身份告知了他。他甚至还将韩琌与自己师出同门的怀疑也告知了他。   “他身上有太多的事有待查证了, 万不能出差错,人就交给你了。”   在听到肖宗镜的怀疑时, 戴王山脑中千回百转,最后眼睛一眯,笑道:“请肖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送走了肖宗镜, 戴王山把姜小乙等人叫来,带着韩琌一起,移驾应城。他的理由是,偏远的海港人流繁杂, 不易看守。   大家心里都清楚, 他这是准备找个大城池享乐了。   这是姜小乙第二次来到应城,看着繁乱的长街, 她竟已生出物是人非之感。   戴王山带韩琌去了府衙,将他下了大牢, 临走时将一颗药丸强行喂入韩琌口中。   药丸下肚,韩琌浑身如同万蚁侵蚀,胸口抽紧, 呼吸困难。   “……这是什么?”他艰难道。   戴王山笑了:“是什么能告诉你吗?”他捏了捏韩琌的脸。“小贼, 别想着耍花招。”   韩琌本就承受着肖宗镜的闭脉手法,现在又吃了颗毒药,浑身痛苦难当,他勉强挤出一个苦笑, 道:“我这点花招,在十殿阎罗面前定是不够看的……”   “哈!”戴王山笑道,“你自己知道就好。”他转身离去,在大牢门口打了个指响,曹宁上前,戴王山淡淡道:“叫几个机灵的,把人看好了。”   曹宁:“是。”   姜小乙在旁问道:“大人给他吃了什么?”   戴王山斜眼看她:“你话怎么如此多?”   姜小乙惊了,她总共才问了一句吧?!   她不敢顶嘴,陪笑道:“小的只是有点好奇……”   戴王山风凉道:“给他吃的是狱内自制的‘噬心丸’,服下之后,需每三日用一次解药,一共服用五次,才能彻底解毒,少用一次,都会烂心而亡。”   “啊?”姜小乙忙道,“他可不能出事啊。”   “他不起歪心思,自然不会出事。我要走了。”说着,他想到什么,冲姜小乙微微一笑,“你要不要换身像样的皮囊,陪爷喝一杯?”   姜小乙惊道:“不了不了!小的还是留在这里看着他吧。”   戴王山:“呵,随你。”   说完,潇洒离去。   华灯初上。   戴王山寻了本城最有名的酒楼,叫了一桌好酒好菜,六七个舞女,月夜笙歌。   席间,他偶尔一瞥,见曹宁默默立在一旁,似有心事的样子。   “想什么呢?”   曹宁躬身道:“大人,那韩琌竟然就是重明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戴王山翘着腿,笑道:“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还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事呢。”   “刚刚大人给他吃的只是普通的麻药,并不是噬心丸,不会危害性命……”   “没错。”   曹宁斟酌道:“以往捉到重要犯人,我们下手都会更狠一点……”   戴王山欣赏着歌舞,无谓道:“你想怎么狠?”   “要不先把他给废了吧,反正押回天京,以他犯下的罪名也是必死无疑了。”曹宁提议道,“大人,我们可以先把他的手脚砍断,这样就确保万无一失了!”   戴王山转头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   “我说你这脑袋什么时候能灵光一点?”   曹宁怔然:“大人?”   戴王山:“你没听到肖宗镜走前说什么了?这韩琌有可能跟他同出一门。”   “是这么说了,这也是件奇事,但……”曹宁还是没太理解。   戴王山淡淡道:“如果这重明鸟真跟肖宗镜是师兄弟,将来回京什么情况还不好说呢。”   曹宁:“大人是觉得……肖宗镜有可能放过他?”   戴王山冷笑一声。   “放不放过都无所谓。他放过他,必然要以自身功劳相抵,那么此次出海的头功就会落在我的头上。而且,如果他要将这朝廷要犯留在自己身边,以后做事必遭掣肘,于我们大大有利。”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思忖着又道:“就算肖宗镜能够狠下心来清理门户,朝堂上的流言蜚语也是挡不住的,将来这就是他身上洗不去的污点。而且以肖宗镜的性格,杀掉同门,必然要痛苦一段时日。不管是哪一样,我都乐见。”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总之,此人轮不到我们下手,等着看热闹就好了。”   曹宁恍然大悟,躬身一拜,崇敬道:“大人深思熟虑,小的真是拍马难及!”   戴王山指点道:“杀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世上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下面的可以随时用来练刀,无需多虑。越是上面的人,越要慎杀,必须要保证利益大于后患,才能动手。”   曹宁:“小的谨记。”他又问道:“那这个重明鸟,算是上面的人吗?”   戴王山闻言,懒懒一哼,意味深长道:“冲他干的这些事,可能远不止‘上面’这么简单……”   大牢中,阴冷黑暗。   姜小乙点了一盏灯,抱着膝盖坐在凳子上。   在微弱的光线照耀下,隐约能看到牢内蜷缩在一起的韩琌。   他久久没动,姜小乙拿起灯靠近牢门。她怕他出事,也怕他使诈,离得远远的蹲了下来,问道:“喂!你没事吧?”   韩琌动了动,勉强转过脸,看向她。   短短几日,他已经被折磨得脱了相了。   韩琌似乎张了张嘴,姜小乙没听清楚,说道:“我不会过去的,你大声一点!”   韩琌做了几个深呼吸,攒了点力气。   “你……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姜小乙:“我不能告诉你。”   “你见过我?”他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姜小乙:“你以为自己戴个面具,就没人能认出来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夜路走多见到鬼,不是很正常的事?”   韩琌笑道:“你说得对……你算是个能人,为何跟了肖宗镜?”   姜小乙眉头一皱。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跟他,难道跟你?”   “可以啊。”   “呸!”   “跟他是没有出路的。”   “哈!难道跟你有出路?”姜小乙讽刺道,“麻烦你清醒一点吧,你四下看看,你已经是阶下囚了,没多少阳间的日子好过了!”   韩琌还是呵呵地笑。   “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另外的人,来做我想做的事。”   姜小乙微微一顿,还想还嘴,一时没想出词来。   韩琌倒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她。她手中的烛火照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瞬间,让她想起冀县的那个夜晚。虽然他现在很虚弱,但他的目光,与当初火光中坚定的视线重合了。   姜小乙忽然觉得自己在这落井下石没什么意思,撇撇嘴,坐回一旁。   韩琌:“你与他很亲近?”   姜小乙:“你说大人?当然很亲近了。”   静了片刻,韩琌喃喃问道:“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姜小乙:“你怎么对大人如此好奇?”   韩琌神色幽幽,不知想起了什么。   “之前,师父总是念着他……”   姜小乙坐直身子。   “师父?你们真的是师兄弟?那大人怎么不认识你?”   韩琌:“我是在他走后才入门的,师父处处拿我和他比,处处对我不满意。他更喜欢师兄,他不想我胜过师兄,也不想我忤逆师兄,我好恨!”   姜小乙觉得有些好笑,道:“那没办法,十根手指还分长短呢,做师父的自然也有偏向。为什么不讨人喜欢,你自己反省去吧。”   韩琌眼眸微低,含带着一丝冷意,低声道:“最后一次见面时,我问过师父,在他眼中,我和师兄到底有什么差别?”   “你这样问了?”姜小乙好奇地问,“师父怎么说的?”   想起那一日,韩琌眉目更为收敛了,眼底留下一层深深的黑。   “师父说,‘你师兄是佛国的莲花,只可惜生在了人间,你也配和他比?’我又问,‘师兄是佛国的莲花,那我是什么?’师父说,‘你是池塘下的烂泥,这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的,哪也别去,就留在山里陪我吧。’”   姜小乙哑然。   韩琌眉峰淡淡挑起,轻声道:“我对师父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您说得真对。’”   最后一句话?   韩琌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姜小乙以为他不舒服,连忙起身探查,没想到他只是在笑。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根本止不住笑意,好不容易稳住的气息也被打乱了,身体痛楚翻倍袭来,他满头虚寒,脸上疼得变形抽搐。   此种状态下,他非但没有调整内息,反而笑得更大声。笑着笑着,他嘴角流下鲜血,眼中涌出热泪,整个人看起来怪异而癫狂。   姜小乙莫名有些害怕,不禁道:“你别笑了!”   韩琌猛地瞪向她,沉静的双眼闪着刀锋似的寒冷。   “其实……我连烂泥也称不上,我不过是个欺师灭祖的罪人,我一定不得好死。”他冲着她笑,嘴角和眼角都是血光,他认认真真建议道:“要不,你杀了我吧?”   姜小乙紧紧抿着嘴唇。   韩琌歪歪头,目光忧愁而哀伤,声音忽然变得十分轻柔。   “你就成全我吧。”   姜小乙:“你不要胡言乱语!”   韩琌一顿,脸色又蓦然阴冷起来。   “我这人命一向硬,我不求死,没人能杀得了我。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你现在不杀,将来我会拖着整座王朝一起陪葬的。”   他变脸速度之快,看得姜小乙心中发毛。她终于忍不住,进了牢内,一记手刀将其砍晕。   她重新锁上门,离开大牢,心口砰砰直跳。   好巧不巧,她出门走了不远,就见府衙大院内有一个小莲花池。现在不是花季,池子里只飘了几片浮萍。   池子打理得十分干净,清可见底。姜小乙走近,在池边愣了很久,忽然发现池中央的泥地里,萌生了一棵新芽。   晚风吹来,姜小乙抬起头。   她对着天空颤声发问:“老师父,你说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真的更喜欢大人吗?重明鸟又对你做了什么?”   自然无人应答。   夜空星光璀璨,天地一片安宁。 第82章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姜小乙在应城等了很久。   丰州离柞津最近, 每天都有战况源源不断传来,这里的气氛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街头巷尾的民众都在讨论前线的消息。   听说杨亥分兵两路, 一部分人马于蓬德与青州城中间扎营, 准备抵挡钱蒙的援军。剩余大军在柞津东北方向百里外的野狐岭列阵,与周璧决一死战。   各种各样的消息像春日的柳絮, 在这座躁动的城池中飞舞。   有人说,第一天前锋对阵,杨亥军大获全胜。   “知道因为什么吗?”   路边的茶肆成了百姓讨论战情的据点。   “就是因为那邪将丹木基不在了!前锋战就讲究一个快,要像一把刀直插对方心口!之前青州军的仗, 前锋战都是丹木基打下来的,他一走青州军就不行了!”   过了几天,又有人说,两军主力对碰, 这次是周璧赢了。   “呵, 心口真被插刀,人就直接死了!小小的前锋战拿了优势就吹起了牛皮, 真是笔筒里看天——眼光狭隘!”   “怎么就是吹牛了?若不是杨将军派曹彦的副将郭技带两万人马追击丹木基,让他自身难保无暇驰援, 前锋战也不会如此顺利。”   “那又怎样,青州军最强的是主力中军,前锋战不过是个幌子。周璧是个指挥的好手, 真正的对抗现在才刚刚开始。”   “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怎么还帮着反贼说话?”   “哈哈, 我不过是说实话而已。”   “蠢货,等周璧赢了屠城,先杀你全家!”   “这你可说错了,之前他们屠城是因为要快点拿下蓬德柞津, 为抵御杨亥做准备。如果赢了杨亥军,那江山怕是要易主了,周璧重商,丰州必受重看,他屠谁也不会屠我们。”   “你、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敢说这样的话,小心我告到府衙去!”   “你去呀,这些官老爷现在还顾得上这个?他们的家眷早几个月就送到北边去了,你难道不知道?”   “你们都别吵了,杨亥和周璧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看这一战,还是要看钱蒙。如果杨亥分出的人马能拦住钱蒙还好,如果拦不住,他们前后一夹击,杨亥军士气必然崩溃。”   姜小乙从茶肆走出,耳边仍是各种纷纷扰扰。   动荡的岁月中,人们仿佛被置于迷雾重重的路口,原地打转,犹豫不决,不知朝哪边走,才得生路。   她走着走着,觉得有点热,拉开领口。   从他们出征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时间就像流水,不知不觉,悄无声息。   忽而一阵风过,姜小乙深呼吸,嗅出淡淡的早春味道。   这一阵风从南海而起,一路向北,路过丰州,吹入了深山,也刮起了谢凝鬓边几缕柔软的发丝。   时值傍晚,今日天很阴沉,不见云朵,也不见太阳。   谢凝抱着腿,靠在一棵树上,一动不动。   她已经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并不是那些难民虐待她,而是她自己赌气。   早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他们赶路的时候,路过一道溪水,坡度很大,自山上向下流淌。水流看着很浅,也不急,村民走得都很顺利,所以谢凝也没有多留意。可一走进去,冲击力远超她的预计,她一下子就摔倒了,水底湿滑,她站不起来,水流就要将她冲到山下——就在这时,离她最近的薛婶忽然跑过来,将她拉住了。   “别看水小,冲下去就没命了,快拉住我!”薛婶扒着河底的石头,冲后面的人喊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几个村民跑来,把她们两人捞了起来,背过了河。   队伍暂时休息,薛婶带谢凝一起去换衣裳。   谢凝抱着薛婶给她的衣服站在一旁,薛婶道:“你怎么不换?”谢凝脸颊发红,不好意思开口。她自幼尊贵,何时在深山老林里换过衣裳?薛婶道:“你快些换,穿着湿衣服会生病。小师父的药本就不多,还要给孩子用呢。”说完,自己换了起来。她衣服脱下,谢凝看得一愣。薛婶身材与她相仿,但是比她要瘦很多,肋骨清晰可见,两胸干瘪下垂,肌肤褶皱,呈现一种不健康的土褐色,像是放久了的柿子一样。   “……你怎么这么瘦?”谢凝不禁问道,“你这样瘦,为何力气那么大?”她分明记得刚刚她救她的时候,一只手就拉住了她。   薛婶道:“我们是干活的,当然得有力气。”   谢凝低下头,默不作声将自己的衣裳也换了,穿好后,领口有些窝紧,薛婶过来帮她松了松,她的指头不经意间碰到谢凝的肌肤,又硬又粗糙,根本不像是女人的手。   谢凝:“谢谢你救了我……”   薛婶:“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们还怎么找青州军。”   谢凝心中难过,又问她:“你救我只是因为这个吗?”   薛婶顿了顿,在她身后叹了口气,道:“我有个女儿,可惜饿死了,她要是没有死,应该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其实我也不想害你,但是没有办法。这世道没有公平可言,我们放过你,但没有人放过我们。”   谢凝回头,看向薛婶。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越发觉得这些人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与微心园里那些仆从没什么两样。在发现她不会擅自逃跑后,他们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他们没有打骂过她,甚至言语之间,还带着尊重和同情。   谢凝忽然拉住薛婶的手,说道:“要不,你们跟我回天京吧?”   薛婶一愣:“什么?”   谢凝:“我一定保你们所有人平安无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是老瓢抓了我,我就说是我迷路,流落在外,你们救了我!陛下一定会奖励你们的!”   薛婶把手抽了出来。   “不行。”   “你就听我的吧,青州军是不可能赢的,你们不了解杨亥,他肯定会打败青州军,到时候你们要怎么办呢?”   “……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她们的争吵将众人吸引过来,谢凝当着所有人面,把自己的提议又说了一遍。   “跟我回天京,我发誓你们都不会有事的,我会帮你们要来田地,给你们房子,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请你们相信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他们同样也是时代的迷路人,跌跌撞撞,犹犹豫豫,不知朝哪走才得生路。   “不行。”最后,还是老瓢开了口。   谢凝:“你不相信我吗?”   老瓢:“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其他那些官差。”   谢凝:“其他官差?可是……”   “不用再说了。”老瓢打断她道,“准备赶路了!”   谢凝没有办法,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当初我们老家的县令,也对我们说过同样的话。”薛婶走在她身边,说道:“叛军来前,他跟我们说,现下粮草不足,驻军无法发挥全部实力。他向我们征收军款,说要买粮,他答应我们等打退了叛军,会按照出钱多少,分给我们田地房屋。”   谢凝问:“然后呢?”   薛婶:“然后?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还不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吗?”   谢凝不言。   薛婶又给她理了理领口,道:“你别怪我们。”   夜幕降临。   这一夜,谢凝思绪混乱,睡得很浅。她梦到了高贵的永祥帝,梦到美丽的微心园,还有薛婶干瘪的双胸,和刀子一样磨人的手指。   她的呼吸越来越重,直到一只手掌轻轻覆下,清凉水流自头顶灌入。谢凝茫茫睁开眼,发现是坐在身边的幻乐,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凝不喜欢和尚。   她甚至愿意接受薛婶和老瓢,也不愿接受幻乐。她本想马上拨开他,然而,就在她伸手的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又犹豫了。   她被老瓢抓出来的这段时日里的所思所想,比她在天京城的十六年加起来还要多,她发现许多事的真相,与她最开始的认知相差甚远。她下意识地将皇宫里的混乱与荒唐归咎在那些僧侣头上……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吗?   她静了许久,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做得不够好?”   幻乐平静地看着她。   谢凝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垂头。   “我听兄长说,陛下儿时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他本想做个教书先生,他不想做皇帝的,可武王把所有皇子都杀了,先帝坚持接他进宫,他没有选择。”她声音有些发颤。“其实我都知道,这一切根本就不关和尚的事……已经没有办法了,几派势力早就把持了朝政,大臣们不可能让他退位的。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迁怒于你们。”   谢凝揉了揉眼睛,泪水扑簌簌落下。   “你之前说,世上的因果是很复杂的,我好像有些懂了。百姓们遭受劫难,说到底是皇族无能之罪,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想。现在好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幻乐微微一笑。   “郡主是至善之人,小僧第一眼便看了出来,我佛慈悲,定会保佑你的。”   谢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皇亲国戚,还债是应该的,可是有些人、有些人本不该受这种罪……”   幻乐:“你说的人是谁呢?”   谢凝:“我有一个大哥,他把一切都给了这个朝廷,从他跟陛下还有我的兄长相遇的那天起,他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   她说的人,自然是肖宗镜。   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想与他成亲,他明明比她大那么多,待她也只是像亲妹妹一样,但她还是想要嫁给他。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崇爱,而另一部分,则是她打从心底觉得,一个为了谢家江山拼尽一切的人,不该是孑然一身的命运。   她想着,他们若成了亲,她不仅可以照顾他,还能让外人明白,一个忠诚而正直的人,理应拥有权力和财富,也一定会有光彩照人的生活。   这样,或许别的人也会效仿肖宗镜,去做他做的那些事。   这肤浅而幼稚的念头,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在父亲与兄长的重重保护下,生出的对世间最纯洁的幻想。   “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谢凝哽咽道,“他不该替我们受那些罪。”   幻乐笑着道:“施主不必担心,善恶终有报,一切善果,必将开花,请耐心等待吧。”   幻乐语气柔和轻盈,听得谢凝心神安宁。   她问:“能等来什么呢?”   幻乐半抬眼,视线忽而幽深,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谁知道呢?”片刻后,他轻飘飘地说道。   谢凝懵懵懂懂,就在她想要再问几句的时候,幻乐神色忽然一敛,侧头向东边望去。   谢凝:“怎么了?”   幻乐没有说话。   谢凝还是第一次见到幻乐脸上出现这样严肃的神色,不禁紧张起来。   “到底怎么了?”   幻乐道:“叫醒大家,有人来了。” 第83章 春天里那个百花香~浪里格浪里格……   四里开外的山谷中, 有一股骑兵行在夜幕之下,密密麻麻,人数众多。这些人的长相与中原人不太相同, 眉目更为凸出, 体格也更为强健,他们像是士兵, 腰间配着弯刀,却没有穿着统一的军服,有人甚至袒胸露臂,行进在黑夜之中。   他们来到一片开阔的谷地, 有人喊了一声,队伍停了下来,在溪边点燃了篝火。   如果由一个会领兵打仗的人来看这支队伍,会觉得漏洞百出。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应该在日落之前扎好营, 而且不该离河道如此近,他们该有很多放哨的士兵, 并且在布置好营地之前,不该起明火。   这队伍每一样都是相反的。   这伙人便是从柞津离开的丹木基的军队。   根据前线的消息, 郭技正带着两万人马搜寻他们,但从他们的神色状态里,完全感受不出正在被人追击, 他们甚至还很悠闲地在溪边喝水玩乐。   这是一个不管从哪个方面看, 都很奇怪的军队。   山坡上,老瓢带着几个村民趴在树丛中,向着下方望去。   不久之前,幻乐提醒了他们, 说东边有军队要来,老瓢大惊。   “军队?什么军队?是大黎的守军吗?”   幻乐:“不,是青州军。”   老瓢:“你怎么知道?”   幻乐没有回答。   老瓢以为是他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线索,也顾不得问了,转头看向谢凝,目光逐渐凶恶。   谢凝知道他的想法,向后退了半步。   “你……”   倒是薛婶一愣之下,站到谢凝面前,问老瓢道:“这还没亲眼见到人呢,就这么带她去,这不太稳妥吧……”   老瓢听进了薛婶的话,琢磨道:“也有道理,那我们先去看看情况,东边,东边……”他随即叫了三四个人,跟着一起走了。   谢凝紧张得双手发凉,偶然间与幻乐对视,他冲她温和一笑,道:“郡主莫怕,小僧答应过护你周全,定会遵守诺言。”   以前谢凝对幻乐的话都当作胡言乱语,但不知从哪一刻起,她对他的看法改变了,再听他的言论,又有了另一番感受。   幻乐来到一棵老树旁,盘膝打坐,谢凝待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看得久了一些,她忽然感觉幻乐周身好像生出一层淡淡的光。等她定睛再一瞧,光芒又不见了。   “这……”   幻乐睁开眼,这次谢凝没有看错,他的眼眸的确呈现出一种幽深的绀青色,看得她心绪一轻,神灵通透。他并不避讳谢凝的目光,面带微笑,坦然而视。谢凝被那抹蓝吸引,只觉得比天还高,比湖还深。她喃喃道:“我听过一个异域的传说,有一个神明幻化成孩童,托生人间,有一次他在田地里吃土,他的母亲制止他,结果他张开嘴,她母亲从中见到了整个宇宙。你的眼睛,也很像……”   幻乐道:“这是《往事书》里的故事,这位神明是克里希纳,他想告知世人,认知本身即是幻。”   谢凝道:“之前我想找一个叫大灵师的人,他很厉害,在天京城里红得很,好多人都信他。但我身边的却告诉我,那人不是得道之人。”她顿了顿,轻声道:“你是吗?”   幻乐:“是。”   他的回答平平无波,又不容半点质疑。   谢凝心神震荡,好像有人在天边敲响了巨鼓,使她胸口空空。她感觉自己耳根很热,她刚才还在担心老瓢会把自己交给青州军,现在却彻底把这事给忘了。她像个好奇的孩子,有点激动地问道:“那大灵师会帮人实现愿望呢,你呢?你也有神通吗?啊……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青州军来了的?”   幻乐道:“我看见的,他们在四里外扎营。”   谢凝瞪大眼睛。   “四里?那么远你也能看见?”   幻乐:“修禅定,可得六通,分别为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其中,天眼通又称天眼智证通,可看透世间所有远近苦乐。”   谢凝:“有这么厉害?那修得全部神通,岂不是要成神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幻乐笑道:“这些不过是修行路上的方便法门,只是工具而已。若不证大法,只是一味追求这些所谓‘神通’,那是彻底的本末倒置,永远见不到真如。”他抬起头看向东方,脸上笑意渐渐消失,眼中的绀青越发深邃。“如果有人修得了神通,却背离我佛,堕入魔道,那么他必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林中飞起一只惊夜的鸟。   四里地外的大军中央,一名男子回过头来。跟周围那些强壮的士兵不同,他瘦得离奇,好像一具行走的枯骨,他的年纪约莫二十几岁,眉骨突出,眼睛细长,额心有一个红色的符号,中央画着一个金色原点。因为身材消瘦,嘴唇颜色又极浅,他看起来很是衰弱。但他的眼神又十分野性,像是林间的兽,他微微躬腰,头也垂着,整个人呈现一种病态的凶狠。   此人便是丹木基。   他看过来的眼眸,也是绀青色的,但与幻乐不同,他的颜色要淡一些,也没有维持得那么长久稳定,而是断断续续,不明不白。   看不清……   山坡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又好像没有。   这些日子他消耗了不少体力,此时视线颇为模糊……   丹木基凝神静气,注视片刻,还是觉得无有大碍,便又转了回去。   山坡上潜伏的正是老瓢等人,他们并不知晓,死亡刚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也感受不到,他们藏身的这方寸地带,正被高人作法护持。他们趴在树丛中往下看,丹木基的军队扎好了营,生了数十处火堆,照亮了深夜。   老瓢跟周围的人悄声说话。   “这就是青州军?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   “扎了那么长的营,少说也有几千人……”   “他们是要休息了?看着像是准备吃饭。”   “他们领头的在哪?”   “不清楚……欸?你看他们拉来了好多人。”   下方,有人拉来一串绑在一起的俘虏。   “这些人穿着大黎的军服,是大黎的守军?”   这些俘虏,就是负责“追击”丹木基的郭技的士兵。   郭技的“追击”可谓是一场笑话,他就像个没头苍蝇,根本摸不清丹木基的路数,几次进攻都失败了,还有数次遭到对方的偷袭,损兵折将。但郭技也不敢违抗杨亥的军令,擅自班师,只能亦步亦趋跟在丹木基部队附近,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   “……他们打算干什么?”老瓢道,“为何要拨他们的衣服?这是想要拷问吗?”   这些异族人剥掉俘虏的衣裳后,将他们丢到溪水中清洗,而后一个个砍掉了脑袋。又有人上前,拿着刀子刨开尸首的肚子,取出赃物,熟练地用一根长矛将人穿起,裹上盐巴,架在篝火上烤了起来。   山坡上,老瓢等人看到这一幕,惊得喘不上气。那张贵更怕得两腿一抖,竟尿了出来。   “他们在吃人……他们在吃人!我不去找他们,要找你去找,我、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老瓢虽不至像张贵那么慌张,但也是目瞪口呆,灾荒时节,不是没有过易子而食的惨剧,但是吃得如此自然而开心的,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他敏锐感觉到,这伙人跟他事先想得不太一样,若是贸然下去,没准也成了盘中餐了。   “……走,先走!”老瓢抓起脚软的张贵,一瘸一拐向回走。   篝火旁,丹木基再次抬头,望向那个山坡。   还是看不清楚……   怎么回事?难道真是近期消耗太大,有些吃不消了?   有属下拿来烤好的人肉递给他。   丹木基看着烤得滋滋作响的人肉,片刻后,他向那部下说了一些话,并不是大黎的语言,部下听后,点头回应。   他话中的意思是——“我觉得有些不对,我们先解决掉跟在后面的那些蠢货,然后回到胡西,修养一段时间,再来向大黎的这群臭虫报仇。”   老瓢他们回到队伍里,村民们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了起来。老瓢将刚刚发生的事告知他们,众人大惊失色。   “这、这可如何是好?”   老瓢也有些犹豫,他们原定的路线,是先一路向南,绕过战场,再前往青州。现在马上该向东了,可有这几千名凶神恶煞的食人兵在东边,他们怎么过得去?   这时,幻乐忽然开口道:“再往南走一段路,有一座叫洛水的小城,我们可以前往那里暂避。”   老瓢摆摆手道:“小师父有所不知,我们没有路引,进不了别的城。”   幻乐:“那是一座荒废的城池,不需要路引,大家可以在那休息一段时间,再做商议。”   他们的确走得太久了,风雨飘摇下,一个个都没了人样。老瓢环顾四周,最后一叹道:“好吧,就这么定了,我们去洛水。”   因为惧怕丹木基,他们趁夜赶路,又走了两天,在第三日清晨,来到洛水城。   就如幻乐所言,这是一座荒废的小城,城不大,几里见头,唯一的特色是城中有一条贯通的小河,不宽也不深,但是清澈见底,缓缓流淌。此河名为洛河,洛水城就是因此河而得名。   城已空了大半,只剩下千八百名走不动的老弱病残,在城中苟延残喘。   他们先找了一处破旧的民宅,将孩子们安顿好,然后众人出门找寻食物。寻了一圈回来,什么都没有。   “死城,这是一座死城,什么都没有。”   老瓢让人清点食物,也所剩无几了。原本他们的带的东西就不多,幸而南方山林茂密,老瓢又经验丰富,采摘山林里的果实野菜,供了这一路的口粮。   “此城离山很近,要不我们白天去外面寻食,晚上再回来?”   “也只得如此了……”   就这样,几个男人白天去找吃的,晚上回来,众人勒紧腰带,勉强也活了下来。   这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谢凝从房子里出来,看到薛婶和其他的女人们都躬着腰,正埋头苦干。   谢凝问薛婶。   “你们在做什么?”   “翻地。”   “那是要做什么?”   薛婶笑道:“翻地当然是为了种东西。现在这个时候,种春豆角最合适了。”   谢凝走过去看,薛婶身边有个袋子。这袋子她见过,薛婶一直带在身边。现下袋子打开,里面又分着各个小袋子,谢凝有些好奇,问道:“这里装着什么?”   “种子。”薛婶道,“这是家里最后一点种子了,我一直带着,我想着将来若能寻到一处安身的好地方,就把它们种下来。”   这些女人相互配合默契,一大片地很快就规整好了。谢凝只见过种花,从没见过种地,她甚至都不知道“春豆角”是什么,长在哪里,什么样子。她在旁边瞧了好一会,又道:“这里这么荒凉,什么都没有,也称得上是好地方吗?”   薛婶扶着腰起身,擦了擦头上的汗。   “这地不如我们老家的肥,但也不错了。我们本就只想得到田地和房屋,这里刚好都有。”她转向谢凝,小声说道,“你放心,老瓢最喜欢看庄稼发芽了,等这批苗长起来,我就劝他把你放了。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告发我们。老瓢不是坏人,那时候冬官病得重,他真是走投无路了才出了这昏招。”说完,叹了口气,又回头弄起地来。   这时,张贵忽然跑了进来,冲院里大喊道:“坏了坏了!军队来了!军队来了!”   薛婶惊道:“军队?那吃人的军队过来了?!”   张贵道:“不是他们,是大黎的兵!”   “大黎的兵?!”   众人在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忽然看向谢凝。   对啊,谢凝心想,大黎的将士来了,她就可以向他们呼救了。   薛婶一改之前春风和煦的神色,紧张地跑过来,想要把她的嘴堵住。   “快把她关起来!”马芙跺着脚喊道,“被人知道我们抓了郡主就全完了!”   薛婶的手在抖,念叨着:“对对对,关起来,得先给你关起来才行……”   谢凝忽生感慨,这些人真是太简单了,他们的心就像风中的草,脆弱而飘摇。顺风之时,他们无比善良,一旦逆风,又变得阴险恶毒。   不远处,幻乐依然笑着看着她。   谢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怕了。她握住薛婶那男人一样粗糙干硬的手,说道:“你把种子捡起来,你不要怕。” 第84章 来呀~斗法呀~   这进城的军队, 正是被丹木基杀得屁滚尿流的郭技一行。   自打丹木基几日前做下了反攻的决定,郭技的两万人马瞬间成了猎物,丹木基几次进攻硕果累累, 郭技损兵折将, 加上趁乱逃跑的士兵,全军只剩下不到一万人。   做为大黎的战将, 郭技唯一的优势就是比丹木基更熟悉大黎的地图,他在溃败之时,同样将目光投在洛水——这座距离他们最近的,垒了高墙的城池。   一众败兵盔也歪了, 旗也倒了,拼了命地挤进洛水城。   郭技不停下达命令。   “快进城!所有城门务必全部关紧!分兵把守!弓箭手上城墙!”   小城不大,没多久已经完成了布置,郭技带着众将上了城楼, 紧张地向北眺望。   两个时辰后, 丹木基的军队出现在北方。   他的军队都是装备精良的骑兵,在城外列阵开来, 黑压压的一片,使人见之心惊。   大军中央, 一匹黑色宝骏踏上前来,丹木基骑在马上,远远望向洛水城。   身旁部下上前, 他们用异域的语言简短交流。   “攻城?”   丹木基没有说话, 他望着那座城,视线依旧模模糊糊。他隐约得见,城中有光出现……他抬起头,时值正午, 太阳正浓,可在他的眼中,城中的光却更为炽烈。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看到这光芒。   这是佛门路上的同修者。   丹木基轻轻一笑,低声道了一句:“不管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那部下没有听清他的话,又道了一遍:“攻城吧。”   丹木基一扯缰绳,道:“不,扎营。”   部下愣了,重复道:“扎营?”   丹木基似有不耐,缓缓转过头来,那部下的坐骑四蹄一颤,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连退了五六步。部下再不敢多说话,连忙去传令。   见丹木基的军队在远处扎了营,城楼上的郭技松了口气,他颤抖着指向城外,道:“贼将不智!这种时候扎营,白白给了我军修补城防的时间!他们只剩四千余人,我军是他的两倍,他怎么攻城!”   身旁副将一边搀着他,一边符合道:“将军说得对!说到底还是个不懂兵法的蛮子,之前在山里,是我们大意才让他占了便宜,现在出来了哪还用怕他!”   郭技命令道:“加固城防!务必面面俱到!再派五百人去搜城,将全部人员物资都集合到北门口!”   这一座小城突然之间涌入一万余人,瞬间变得喧闹起来。城东边的小院内,老瓢带着这些村民躲在地窖中,一声也不敢出。   不一会,有军士进了院子,冲屋里喊话。   “有人吗?有没有人?”   薛婶紧紧捂着谢凝的嘴。   两个士兵在院里说话。   “这院子的地都翻了,土还是湿的,怎么会没人?”   “可能不在家吧,把东西贴好,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人走后,老瓢带人从地窖出来,见屋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村民们都不认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望向幻乐。   幻乐道:“上面是说,军队在招人修补城防,一日两钱的工钱,包每日口粮。”   “两钱?还包口粮……”张贵琢磨道,“这待遇很好呀。现在大门被封了,我们没法进山寻食,就剩这点食物撑不了多久,还不如去吃军队的粮食。”   老瓢嘴角下耷,眯起的眼睛四周是重重褶皱。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能去!大黎早就从头烂到脚了,官家的人都不值得信任!”   谢凝听到这些话,心绪复杂,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接下来几日,他们都躲在地窖中,不敢出门。他们的口粮越来越少,到最后每天只能吃一顿,大伙饿得面黄肌瘦,话都说不动了。   “再这样下去就是活活饿死……”张贵颤抖着站起身,“不行,我得出去看看,我出去看看……”   老瓢也没力气制止他了,张贵一早出去,大晚上才回来,看着精神了不少。   “是真的!告示上说的是真的,干活就有粮食和钱!”他掏出两枚铜板,“你们看!”   众人围上去,七嘴八舌问起来。   “给吃的了吗?”   “给了两张饼呢!”   “你都干了什么活?”   “都是些体力活,搬东西,补城墙。城里剩下的人都去了,原来不止千八百人,一听说有吃的,藏着的人全出来了,男女老少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你们再不去,东西就被吃光了!”   大家听得蠢蠢欲动,只有老瓢仍是将信将疑,坚持道:“我还是觉得不能去。”   张贵不由撇嘴,一旁的王头说道:“老瓢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等在这,无非也是饿死,还不如出去搏一搏,那么多人都去了,咱们怕什么?”   “就是,畏畏缩缩。”张贵嘀咕道,“我看啊……就是有人抓了郡主,心虚不敢见官,才拉着大伙一起遭罪。”   老瓢怒道:“你说什么!”   “别吵别吵。”薛婶连忙出来劝架。“怎么自己人还吵起来了。老瓢,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所有人都看着老瓢,老瓢也没得办法,深沉一叹,说道:“罢了,去就去吧……”他安排道,“屋里得留人照看孩子和郡主,食物我们分着带回来。”   张贵哎了一声,道:“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非要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薛婶怒斥道:“你少说两句吧!”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打坐的幻乐,此时呈现的异样。   城外的军队正在休息。   丹木基并没有在军营中,他站在洛河旁,静静地望着河水。不多时,他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一位衣着朴素的僧人双掌合十,站在他的面前。   这僧人自是幻乐。   这是一副奇怪的画面,丹木基身边有数名护卫,幻乐就站在他们当中,可他们谁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丹木基道:“都退下。”   护卫离去,丹木基坐到河边的一块巨石上,淡淡道:“我还道城里的高人是谁,原来是瞿昙大师。我知道你,大黎人都叫你‘极乐尊’,你不在胡西给人看病,跑来这里做什么?”   幻乐没有说话。   “你是来找我的?”丹木基挑眉道,“让我猜猜你打算说什么吧……”他向后一靠,悠闲道:“‘你这个邪魔外道,也胆敢滥用如来法藏,我定要叫你好看’,我猜得对吗?”   幻乐还是没说话。   奇怪的是,幻乐越是沉默,丹木基反而越烦躁。他声音放轻,言语间尽显凶狠。   “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我的族人都被杀光了,他们才是真正的佛弟子。我是来为他们复仇的。这些大黎的狗罪业深重,我送他们往见如来,有什么错?”   他站起身,在河边走了几步,蓦然回首,冷笑道:“我在胡西听过你的传说,据说你是一位通达经律论的三藏法师,怎么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来啊,与我辩论啊,告诉我佛无分别心,无分别智,佛渡众生,就算是大黎的狗,也是众生之一。来说服我啊,你是哑巴吗!”   狂风骤起,环绕着这玄妙诡异的方寸法地。   静默许久,幻乐垂首一叹,转过身,似要离去。   丹木基冷冷道:“堂堂法师,怎么连一句禅语也说不出,难道是承认我的话确有其理了?”   幻乐站定,缓缓转头。   “焚香掷戟浑如梦,魔佛空争是与非。我佛降魔从不靠口头禅,只凭真功夫。”   丹木基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两人对视片刻,幻乐语气忽尔悲凉。   “回头是岸吧。”   丹木基:“瞿昙,你听好,我将血洗洛水城,这城里的所有人,一个也别想活。”他指着幻乐,“包括你。我知道你修持的是药师如来济世大法,今生都不能杀害一个生灵,否则形神俱灭,几世修行毁于一旦。”他阴惨惨地一笑。“咱们就斗斗看吧。”   幻乐身影模糊,蓦然消散。   他睁开眼,看到谢凝在自己身边,一脸担心地拉着他的衣袖。   “你没事吗?刚刚我看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呼吸,我还以为、以为你饿死了……”   幻乐笑了,道:“不会的,别怕。”他环看四周,这些村民因为连日的饥饿,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幻乐看着看着,喃喃道了一句:“不用怕。”   第二天起,村民们就跟着张贵一起,去找守军干活赚口粮。   一连几天都十分顺利,大家有了吃的,心情也变好了,每天白天做工,晚上回来休息,有说有笑。   王头一边啃饼一边道:“我偷偷看了,他们携带的粮食还有好多,够吃很久!”   张贵也道:“没错,而且城墙都加固好了,外面那些人攻不进来的,等他们带的俘虏吃完了,也就该走了。”   他们聊得颇为轻松,只有老瓢黑着脸坐在一边,一脸的不认同。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就在三日后,他们照常出去做工,就在傍晚时分,城墙上有人忽然喊道:“糟了!他们过来了!他们过来了!”   士兵连忙去向郭技传讯,郭将军匆匆披上铠甲冲了出来,一见之下,果然丹木基的军队正在向前挺进。   “夜间攻城?!”郭技大骂道,“这群蛮子到底想干什么!”他回过头,朝副将一摆手。   老瓢他们一看敌军攻来了,早就吓得往城墙下跑,没想到在出口被一众士兵堵住了。   那副将喊道:“发兵器!一人一把刀!”   张贵紧张得两脚发抖,道:“……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给我们发兵器?”   副将接着道:“各位乡亲!外敌来袭,我们要共同作战!每人分一把兵器!谁也不许走!”   有人吼道:“我们是来干活的!我们不会打仗!”   那人刚冲出来,又被士兵一脚踹了回去。   “仗不会打!饭怎么会吃?!”那人还想跑,被一刀剁了头,一干民众吓得失声尖叫。“违抗军令者,杀无赦!”   刀子落在马芙的手里,她双眼一翻,竟然直接吓晕了过去。   张贵扶着她,哭丧道:“作孽啊!这都是做得什么孽啊!”   小院内,薛婶正在哄冬官睡觉,今晚不知怎么,冬官一直在哭,怎么都哄不好。   薛婶嘀咕道:“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   幻乐睁开眼,对身旁的谢凝道:“郡主,你要帮小僧一个忙。”   谢凝:“什么忙?”   幻乐:“小僧打坐的这四尺见方之地,不能有任何人踏入。”   谢凝有些奇怪,说道:“你打坐的地方,一直没有人打扰呀。”   “不是现在。”幻乐缓缓闭上眼睛,语气像是沉入水底的巨石。“万万切记,小僧去去就回……” 第85章 同样是法系,大灵师你看看人家俩……   这夜的天, 色彩绚烂离奇。   太阳好像迟迟不肯落山,头顶是青色的,远处是红色的, 中间则像是染了黄的胭脂。   丹木基的军队在休息的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 作为青州军的先锋,他们自然有充分的作战经验, 他们在林中采集材料,搭建了云梯,以作攻城之用。   后方,护卫们包围着一个营帐, 丹木基端坐其中。   薄薄的帐布隔绝了一切声响,周围安静异常,丹木基两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复杂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 他的身后, 数道模糊的黑影渐渐浮现……   就在丹木基作法之时,洛水城墙上早已乱成一锅粥。   军伍长朝民众们吼道:“往下面扔石头!拿长矛的站前面!别让他们上来!都卖力点!这些人若是攻进城, 所有人都得死!”   城墙上的民众们又哭又叫,好多人都像马芙一样, 吓得晕厥过去。剩下的人也不知如何是好,退也退不走,只能一味朝下面扔石头。很快, 石头也要扔完了, 军伍长又喊:“把那些晕过去的人丢下去!对准梯子丢!”   下方指挥攻城的是丹木基的部下,他见城上已经开始扔人了,不禁哈哈大笑。   “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了,全力进攻!”   攻城士兵勇猛异常, 郭技在高处看了半天,叫来副将,问道:“别的城门情况如何?”   副将道:“敌人很少!看来他们盯准了主攻北门!”   郭技咬牙道:“北门看似布置得当,其实漏洞最多,这狗贼看得倒是准!”   副将:“现在如何是好?”   郭技眯起眼睛:“照他们这进攻势头,看来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了。我方毕竟有一道城墙,还有一千多名百姓,这是两道壁垒。这群蛮子就算真攻进来,折损必然不小。”他琢磨道,“我军有胜算……集合主力于北门,准备与贼人决一死战!”   副将:“是!”他刚要去传令,郭技又给他喊住了。“慢!”他压低声音,又道:“再准备一只轻骑队伍,在南门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是!”   就在这个当口,第一个爬上云梯的蛮族士兵已经在城墙上冒了头,民众大惊失色,想要推他,结果刚一伸手,就被他拉住手腕从墙上扯了下去。   蛮族士兵一跃上了城墙,军伍长吼道:“快把他杀了,把他身后的梯子推下去!”   拿着长矛的民众纷纷捅了过来,这士兵咧嘴一笑,从后腰摸出一把弯刀,弯下身,避过矛头,就地一滚靠近对手,弯刀在下方横扫而过,像割麦子一样切断了这些人的腿,惨叫声登时响彻整面城墙。   这些普通百姓本就不会使兵器,更何况最早上城墙的都是军队里的精锐武士,双方差距过大,这蛮族士兵口中高呼异域的语言,瞬间砍倒了七八个人。就在他杀人的这短暂的空隙,梯子上又上来数人,他们的优势越来越大,城墙上的死尸也越来越多。   处处哀嚎,处处狂奔,十方天地,无一活路。   这道赤红的城墙,于九天望去,就如大地的裂痕,下方便是阿鼻地狱,众生血流成河,惨厉焦烂,骨肉尽碎,内脏横流,于绝望惨呼中复复生死。   鲜血的味道传入账中,丹木基邪法得助,背后那些模糊的影子渐渐显形,人身兽面,牙森列戟,目闪双灯,背后生双翅,乃是凶恶的夜叉恶鬼……   “城墙守不住了!城墙守不住了!”   蛮族士兵跳入城内,下方的守军杀上前来,这些蛮族士兵配合默契,他们一部分挡住守军攻势,另一部分去开城门。   “城门开了!”郭技骑在马上,大喊道,“准备迎敌!准备迎敌——!”   血光充盈,杀声震天。   丹木基帐内数只夜叉鬼也腾飞而出,直奔洛水城。   它们飞至途中,忽然停住,空中传来千古浑厚的雄音——   “邪魔何处去?”   夜叉鬼抬头看天,若隐若现的威压使它们邪气蓬勃,杀心肆虐。它们一抖身体,翅膀幻化无数法箭,射向天空。   漫天邪气中,响起阵阵惊雷,红云之中出现一张巨大的人脸,双目微闭,宝相庄严。他张开大口,深深吸气,将夜叉射出的法箭尽数吞没。   帐内丹木基催动法力,夜叉鬼仰头鸣叫,声音贯穿十方。数只夜叉融为一体,变为罗刹鬼,体型也变为之前的数倍之大,蓝脸蓝身,手持尖刀,发齿眦裂。   空中的人脸也从红云中流淌下来,幻形怒相金刚,手握宝剑,雄壮威严。   罗刹与金刚在云中斗法,天地变色,山林觳觫,附近鸟兽纷纷奔走逃命。   丹木基久攻不下,赫然而怒,他面目狰狞,怒喝道:“你别想阻拦我,任何人都别想阻拦我——!”他高昂头颅,身体像被抽干了一样,瞬间只剩人皮裹着骨头,他的皮肤变成青色,双眼流出鲜血,看起来实为恐怖。   罗刹鬼感受到本体力量,啸吼如雷鸣,形体再次发生变化,罗刹身灭,化形修罗相。   它的体形再次变大变长,长出第二颗头,第三颗头,背上抽出了第二双手臂,第三双手臂。一双手遮挡日月,一双手紧握法器,一双手于胸前合十。它双眼暴突,嘴巴大张,脑后亮起业轮。   一股无明真火随着业轮的成型,在其口中渐渐汇聚。   洛水河里堆满死尸,小小的城池已成人间炼狱,厮杀的声音传遍各个角落。   薛婶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怎么了!”她抱着冬官急匆匆跑到地窖口,贴着耳朵听了一会,大叫一声。“哎呀!坏了坏了,敌军杀进城了!”   谢凝心中一惊:“他们攻进来了?”   薛婶手脚发抖:“老瓢呢?马芙呢……他们为何还不回来?他们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她惊慌失措,原地打转。“这可怎么办呐!”   谢凝回头看幻乐,他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院内忽传打斗之声,薛婶跌下梯子,连滚带爬躲在角落。   这么一摔,给冬官摔哭了,薛婶怕引来敌人,捂住他的嘴,颤抖着声音道:“别哭别哭,冬官听话,别哭。”   谢凝紧盯着地窖口,注意外面的动静。   偶尔一回头,她发现薛婶的手死死捂在冬官的口鼻上,眼睑一抽一抽,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谢凝叫了她两声,薛婶完全没有听到一样。   谢凝过去拉她的手,压低声音:“松一点,你松一点!”   薛婶手硬邦邦的,她根本拉不动。谢凝急道:“这孩子没气了!他要死了,你快松开些!”   薛婶一听“死”字,浑身一抽,忽然回过神。   “呀……呀!”她连忙拿开手,冬官已经奄奄一息。“……冬官!”她拼命晃着孩子的身体,“冬官!冬官——!”   几番起落,几番折磨,让这年仅五旬的妇人精神几乎有些错乱了。   她接连大喊了几声,谢凝心道不好,果然,上面打斗声结束后,地窖口被掀开了。   一名蛮族士兵的头探下来,看见窖内众人,忽然眼睛一亮。他握着弯刀跳下来,朝他们走来。   谢凝注意到他的视线——他看的人是幻乐。   在攻城之前,丹木基就曾向全军传达过命令,进城之后,第一要务是找到一名十八九岁的和尚,斩下其头颅者,领此战头功。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谢凝心想,幻乐所指的,当是此时了。   谢凝的恐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镇定。她站到幻乐身前,散下瀑布一般的长发,冲那士兵柔弱一视。   檀香做身,善识为配,姿容曼妙,倾世无匹。   她的美貌落在那男人的眼中,譬如祭坛里升起了火光,是唯一指引的方向。   他着了魔,什么都看不见了,迫不及待朝她而来。他浑身是血,将她扑倒在地。谢凝手里握着一把小刀,这是她刚刚从薛婶身边拿来的。她向他肋下用力一刺,这蛮族士兵毫无防备,一声惨叫,一巴掌扇在谢凝脸上。谢凝口中泛腥,头晕眼花,她没有退后,而是顺势扯住士兵的头发,从下到上,再刺一刀……她这些出招全无把握,但冥冥之中却有如神助一般,这一刀刚好刺在士兵的下颌,贯穿半个脑袋。   蛮族士兵倒地身亡。   谢凝爬上地窖口,重新堵上门。   回到窖中,薛婶抱着冬官躲在角落,她看过来的目光颇为呆滞,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谢凝检查冬官的情况,发现他已恢复了呼吸,便回到幻乐身边。   她低下头,嘴角的一滴血落了下来,滴在幻乐身边的地上。谢凝静静地看着这滴血,横看竖看,总觉得不太吉利。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那血破开,周围点了几下,成了一朵五瓣花。   此花画成,她抬头看向打坐的僧人,她被打伤的脸已然肿了起来,疼痛难当,但她心中却莫名腾出一种无限的极乐,她轻声唤了一声:“幻乐。”   琉璃世界,时有天女,为佛献花。   幻乐指尖一动。   刹那间,业轮停驻,举世安然。   丹木基双目渗血,看向前方,有一人三目八臂,乘白牛,处无量无边之地,身泛明光。丹木基将眼睛睁得老大,也看不清他的神貌。   他喃喃道:“你带我走,几世修行毁于一旦,他们不会感谢你,他们连是谁救了他们都不知道,这不值得的……”   那人无言,那光愈盛,最终将一切吞没。   城内杀得烈火焚天,郭技眼见己方节节败退,终于顶不住了,叫来副将:“暂退!暂退!”准备奔往南门逃命,刚上马,前方忽然传来重重躁动。   “怎么了?”郭技到底是个将军,敏锐察觉敌军后方有变,当即命令道:“他们要退!两翼向内包夹!别让他们跑了!”   蛮族士兵口中呼喊着什么,郭技虽听不懂,但能感觉出其中的惊恐之意。   这战场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军伍长从前方后回报,道:“好像、好像是丹木基死了!”   “啊?!”郭技大惊,“死了?当真死了?”他一愣之下,大笑出声。“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快快反攻!务必将丹木基的人头割来给我!”   一旦失了王,再凶悍的蜂群也活不下来。   战场风向大变,换作了另一种屠杀。   不知过去多久,这场战争结束了。郭技望着鲜血淋漓的洛水城,说道:“打扫战场,班师回朝!”   天边微亮,天地恢复安宁。   幻乐缓缓睁开眼睛。   谢凝看着他,道:“你回来了?”   幻乐轻声道:“郡主,你去南门,那里有准备好的马,你骑马南下,去丰州应城。到那里,你会见到你一直想见的人。”   谢凝道:“那你呢?你跟我一起走吗?”   幻乐苦笑道:“小僧走不动了,小僧就留在此地了。”   谢凝看他的神色,与之前并无差别,可是又若有若无的,透露着丝丝缕缕的衰败。   谢凝道:“走不动是什么意思?”   幻乐:“郡主不必多虑,这个地方还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小僧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尽最后一丝薄力。”   谢凝:“你想做什么,我留下帮你,做完了,我再去应城。”   幻乐:“郡主……”   “你不必说了。”谢凝站起身,挽起袖口,对幻乐和已经被折腾得发了傻的薛婶道,“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找点吃的东西来。” 第86章 人生无常啊老将军…………   洛水城内, 尸首堆积成山,到处都是横流的血肉,田地全部染红, 河水也变得腥臭。   郭技已经带兵离开的洛水, 城内十分安静。   太阳升起,谢凝一步步走在这凄凉地, 心中不敢生出一丝波澜,生怕一发不可收拾。   她还有事要做。   路边忽然传来声响,谢凝吓了一跳,原来是有人从尸首堆里爬了出来。谢凝捡起路边一把弯刀, 谨慎以待。再一看,爬出来的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对方用同样惊魂未定的视线看着她,问道:“他、他们……他们走了?”   谢凝顿了顿, 点头称是。   老人擦了擦脸上的血, 冲后面喊:“走了……他们终于走了!”   尸体堆里陆陆续续又爬出一些人,这都是在刚刚那一战中, 逃过一劫的人。   谢凝在城里转了一圈,发现有还有不少民众靠各种方法活了下来。她不禁想到老瓢他们……   他们还活着吗?   谢凝的心思很复杂, 她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他们活着。如果是在离开天京城的第一天,她一定希望他们全都以死赔罪,但是这几个月来, 经历了如此多的事, 她……   踏上城墙的一瞬,谢凝思绪忽然停滞。   她一眼就看到了老瓢的尸体,他被人一刀劈断了半个身体,死相惨烈。她向旁一看, 王头和张贵也在。谢凝走过去,把他们拉开,后面是其他村民。他们都死在了一起。从那一张张狰狞面容不难想象,他们死前经历了何其恐怖之事。   人死缘尽,她刚刚的那些想法,已然无足轻重了。谢凝将这些尸首并排列在一起,看得周身发冷。她又想起薛婶,想起老瓢的孩子冬官,顿感无尽悲凉。她看着看着,忽然发现里面少了马芙,心口莫名涌上一丝希望。   如果说她刚刚还在犹豫自己的想法,那此刻她则万分确定,她希望马芙还活着。   她跑到城墙边再次寻找起来。   “马芙、马芙……!”   无意间一瞥眼,她又是一顿。   城墙下,有一抹鹅黄色的裙子。   这群村民里,有六七个妇女,其中马芙最爱美。逃难的人大多穿灰穿青,只有她带的衣裳鲜艳一些,颇惹周围人的嫉妒。   以前,谢凝觉得很好笑,马芙那些衣裳色泽太过粗暗,连微心园的下人都不会穿。   但此时,这一抹丽色,却艳得险些刺伤她的眼。   马芙是被人从城墙上丢下去的。   谢凝两脚发软,靠着墙壁缓缓蹲下。   诚如幻乐所言,世上因果之律,复杂难辨。这短暂的相逢,究竟谁是谁的折磨,谁又是谁的报应,没人能够说清。   远处城内,存活下来的民众从各个地方走了出来。蔚蓝天际,晴空如洗,苍茫大地,何以为家?   “前线大捷!前线大捷——!”   柞津的喜报传到应城时,姜小乙正在午睡。她蓦然惊醒,推开窗子,听街上的人都在喊。   “杨亥军大胜!青州军败了!周璧被捉,周璧被捉——!”   姜小乙跌跌撞撞从屋里跑出来,抓住同样向外冲的曹宁,问道:“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曹宁难得跟她一样激动,道:“听到了,说是打赢了!”   戴王山从屋里出来,看向院外,曹宁回到他身旁随侍。姜小乙顾不得同他施礼,跑到街上,还想再听几声。   她怕是她弄错了。   街头巷尾处处都在讨论。   有人在街角茶肆侃侃而谈,姜小乙费力挤了进去,听他们道:“……此战打得惨烈,死伤无数,杨亥军只能算是险胜!”   “千钧一发啊,听说周璧差点就跑了,幸好那右翼将领反应神速,才将之活捉。”   “没错没错,那将军叫肖、肖……”   姜小乙脖子一伸。   “肖宗镜?!”   “对对对!肖宗镜!就是他将周璧捉到的!我看此战头功就是他了!”   “错,他功劳虽大,但头功还真轮不到他。”又有人说道,“懂兵法的人都知道,此战关键在于蓬德与青州城中间那道防线,周璧一直孤立无援,才让杨亥主力得以发挥,所以此战头功当属此地将领。”   “咝……话是这么说,可我听说……”这人欲言又止,“我听说那钱蒙根本就没有出兵过。”   “什么?这怎么可能?”   “据说钱蒙开战之后就带兵驻扎城外,随时准备冲阵的架势。但直到战争结束,他也没有动过。反而是在总攻开启的第一日他就率军离开了,剩下一座蓬德城,白白送给了杨亥军。”   “真奇怪!”   “可不是嘛,我还听人说,周璧败阵的时候,曾高喊‘钱蒙为何负我!’,想来是那老将临阵变节了。”   “就算没有钱蒙支援,周璧也跟杨亥打得有来有回,只可惜他棋差一招,没算到钱蒙叛变,否则结果如何还不好说呢。这周璧年纪轻轻,就能跟杨亥过手,真是了不得。”   “说起来,周璧把青州城打理得相当不错,我听说那城里富得流油啊。唉……”   这人话没说完,只留一声叹息。   大家都能听懂。   很多人都觉得,让周璧赢,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对于重商的丰州来讲,一定比杨亥赢了要强。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静默片刻,又有人道,“成王败寇,周璧输了,青州军已经完了。”   又聊了一会,人群渐渐散去,姜小乙找到一人。“阁下请留步。”她听了刚刚的讨论,有一点颇为挂心。“刚刚阁下说,钱蒙在总攻第一日就离开了,他是投了杨亥吗?”   “还真不是。”那人说道,“他带兵北上了。”   “北上?”姜小乙忙道,“北上去哪了?”   那人摇头:“这就不知道了,进了山就没消息了。”   姜小乙往回走,路上思绪翻飞,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哪里疏忽了,但想来想去,怎么都找不到答案。   踏入门槛,居住之地,楼头柳已青。   姜小乙提起精神,决定不想那么多,先去查看韩琌的情况。   府衙大牢门口,她碰到刚从牢内出来的徐怀安,问道:“你给他送吃的来了?”   徐怀安嗯了一声,姜小乙又道:“大人打胜仗了,他捉了周璧,你听说了吗?”   徐怀安:“我听说了。”他笑着道,“太好了,终于结束了。”   姜小乙:“我去看看韩琌。”   徐怀安目送她进入大牢,默默离去。   牢内,韩琌背靠墙壁坐着,姜小乙打量他片刻,道:“你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韩琌:“人逢喜事精神爽。”   姜小乙好奇道:“你蹲着大牢呢,有什么喜事?”   韩琌:“前线不是打了胜仗吗?狱卒们都在讨论。”   姜小乙哈了一声,道:“前线打胜仗,跟你有什么关系?”   韩琌:“我生长于这片土地,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姜小乙一愣,这话好像对,又好像不对。韩琌冷笑一声,又道:“那东海的杂种,根本不配得这大好河山。”   姜小乙又愣了。   “你是因为不喜欢周璧的海外血统,所以才帮我们?”   韩琌淡淡一笑,道:“你觉得是,那就算是吧。”   姜小乙看着这抹笑容,心中那怪异的感觉又出现了。她还是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为何韩琌看起来如此风轻云淡?   她不禁问了句:“你怎么有闲心想这些,你不怕吗?”   韩琌:“怕什么?”   姜小乙:“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韩琌:“那又如何?”   姜小乙:“就凭你杀了赵德岐将军这一项罪名,你就必死无疑了!”   “赵德岐……”韩琌微微仰头,回忆道:“他本事很大,我们杀他花了好大的功夫。”他言语之中,竟带着尊敬。“我还是第一次碰到那么强悍的对手,他跟大黎其他官员不一样。”   说着,他忽然看向姜小乙。   “你知道吗?名将的刀,特别的重。”   这话有些没来由,姜小乙道:“我不知道,我又没有跟名将交过手。”   韩琌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他们的刀上承载了太多的人命,站在他们面前,连呼吸都会变得艰难。”   姜小乙:“那你们不还是把他杀了?”   韩琌低声道:“没错,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方式,再坚固的城墙,也有缝隙供针戳进……”   他脑中浮现的是几个月前,他在蓬德与钱蒙相见的那一夜。   钱蒙与他言:“刘公若真想成就大业,除了周璧,还有一人非死不可。”   谁?   杨亥。   大黎有两名神将,一是赵德岐,已经被你们杀了。杨亥是最后能救他们的人,他若死,大黎灭亡只在顷刻之间。   韩琌垂眸,看着地牢的灰尘。   杨亥身经百战,身边永远围着重重军队,怎可能轻易得手。   所以才说,此次出征乃是天赐良机。杨亥曾有一挚友,儿时与他一同从军,二人情同手足,共战数十年,感情深厚。后来一次战争中,他这位挚友不幸中敌人冷箭而亡,就葬在青州附近的山林里。知道此事的人很少,我当年也与他们做过战友,方才得知此事。杨亥此次出征,定以周璧为先,我们先助其拿下青州军,届时他必去祭拜故友,这是私密之事,他不会带太多人的。   竟还有这样的机会,看来真是天助我主。我知江湖上有些能人,精通暗杀之法,倒是格外适合这项差事……   “……喂,喂!”   姜小乙觉得今日的韩琌奇怪得很。   “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说话?”   韩琌道:“我在想……你的大人究竟何时归来?”   姜小乙:“哦?你是想他回来,还是不想他回来?”   韩琌毫不犹豫道:“当然是想。”他靠在墙上,淡淡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的好师兄,你可一定要给我带点好消息……”   此时,肖宗镜骑着马,正踏在返回应城的路上,李临和周寅跟在他身后。   这场仗在几日前就结束了,他们打扫了战场,整顿了青州城。这日清晨,他与杨亥告别。其实他们今日本该班师,但杨亥说,他有些事要做,还需一日。肖宗镜可以与杨亥一同行动,但他不想等了,他想快些回到应城,将这胜利的消息告诉等在那的那些人。   命运之无常,所有人都浑然无知。   远方瀑布声悠悠,老将军席地而坐,把酒话思愁。   “我寻了好久,险些找错了地方。古人常说,四海故人尽,九原青冢多……大概便是如此感受吧。”   酒香招引来紫色的蝴蝶。   清平世界,朗朗天地,竹林尽头,传来呜咽唱曲。   “我飘零犹似断蓬船,惨淡更如无家犬,哭此日山河易主,痛先帝白练无情。歌罢酒筵空,梦断巫山凤,雪肤花貌化游魂,玉砌珠帘皆血影……” 第87章 一夜回到解放前!   那人自小路尽头走来, 身着红裳,系黑色腰带,肩窄臀圆, 身姿柔美。这人带着斗笠, 遮住半张脸,看不清相貌。   杨亥凝神而视。“……女人?”又喝了半杯酒, 轻声道:“不,男人。”   徐梓焉抱着一把月琴,边走边弹,边弹边唱。   那声音幽怨, 如泣如诉,勾起无限回忆。杨亥听得入迷,坐在墓前,一动不动。   就在他们相距几丈远的时候, 周围侍卫腾身而出, 抽刀劈向徐梓焉。徐梓焉不理不睬,依旧缓步向前。   刀光落下之时, 林子深处忽然飞出数枚暗器,四面八方袭向侍卫, 数十名刺客从林影中现身,与这些护卫缠斗在一起。   徐梓焉从这些人中间缓缓穿过,指尖勾起最后一个尾音, 他自杨亥身前站定, 从琴头抽出一把锋利的细剑。   远处刀光剑影,厮杀拼斗。   杨亥放下酒盏。   “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余音清明缭绕,徐梓焉幽幽道:“将军……此曲,已然终了……”   林中腾起一只黑色的雄鹰。   肖宗镜忽然勒紧缰绳, 回头望去。   飞云当空,长风环绕。   这只鹰自山林而起,飞过树丛,飞过山谷,飞过血腥未散的战场,最终来到了应城。   徐怀安站在鼓楼上,面向北方。不多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那只鹰。徐怀安低下头,他的手放搭在木栏上,指尖无比冰凉。不知过了多久,徐怀安一声叹息,离开了鼓楼。   姜小乙路过府衙大院,惊讶地发现那小池子里的莲花已经长出了小小的花苞,这小花在她最近本就不错的心情上又添了一抹愉悦。她翘着脚趴在池子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朵花。忽闻脚步声响,她回头,见徐怀安拎着两个食盒走了过来。   她笑道:“你来给他们送饭?”   徐怀安道:“对,今日有刚出锅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   姜小乙刚好有点饿了,道:“要要要。”徐怀安从食盒里取出一块香糕递给她,姜小乙吹吹热气,咬了一口。徐怀安看着她吃了半块糕,忽然道了句:“小乙,大人就交给你们了。”   姜小乙没听清:“什么?”徐怀安摇摇头,拎着食盒下了大牢。   今日是密狱负责看守大牢,曹宁和另外几名密狱的侍卫坐在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韩琌靠在墙上,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徐怀安将食盒交给曹宁,曹宁取出碗碟,问徐怀安道:“徐兄弟不吃吗?”徐怀安道:“我已吃过了。”   密狱侍卫们吃起饭菜,随口聊道:“算算日子,肖大人应该很快回来了,我们应该马上就能回天京了。唉,这一转眼就过去了一季,我们能十个人出来,十个人回去,属实不易。”   这话说得诚恳,回想此次出征,危险重重,好在两个管事的手段果决,方才如此顺利。   “此战硕果累累,除掉了周璧这一大患。全国叛军虽多,但数来数去,也没什么像样的人了。”   牢内的韩琌,轻轻睁开双眼。   “洛水那边的郭技将军也回来了,据说是大败丹木基。真是难以置信,那种混吃等死的将领也能击败丹木基,看来大黎天命未尽啊。杨将军接下来应该会去搜寻钱蒙的下落,等除掉钱蒙,我们的陛下又可以高枕无忧接着念佛了,哈哈。”   韩琌静静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   曹宁看向一旁站着的徐怀安,道:“徐兄弟怎么还站在这?”   徐怀安道:“我在等。”   曹宁:“等什么?”   徐怀安不语,曹宁盯着他的侧脸,忽然感觉到什么,眼睛一瞪,站起来道:“你——!”刚起身,头晕目眩,他扶住桌子,指着徐怀安,咬牙道:“你敢出卖密狱,你不想活了……”说完,栽倒在地。   所有侍卫都晕了过去,徐怀安走到门口,打开牢门,将韩琌扶起。   半个多月的折磨下,韩琌瘦了一大圈,他伤势颇重,解开脚镣,站都站不稳。   韩琌垂着头,低声道:“你怎么今日就来了,不是说好了要等肖宗镜带回确切的消息?”   “不用等了。”徐怀安道,“我见到夜枭了。”   韩琌手臂一颤。   “真的?”   徐怀安:“嗯……杨亥应该已经死了。”   韩琌深吸一口气,声音发抖,连道了几声好。   “快走吧。”徐怀安搀扶韩琌离开大牢,走过府衙大院,他忽然停住,看向水池边。姜小乙晕倒在那里,手臂落在水中。徐怀安目光微颤,放下韩琌,过去将姜小乙抱起,放在阴凉的树下。有日光透过树叶落在姜小乙的脸上,这画面徐怀安甚为熟悉——姜小乙在营中的任务最少,经常犯懒,搬个躺椅在侍卫营外院的杏花树下午睡,那时的光与现在很像。   想起那安安静静的侍卫营,徐怀安一时之间心潮澎湃,他没有时间再做停留,只能将之前那句姜小乙没有听清的话又说了一遍。   “小乙,大人就交给你们了……”   离开大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徐怀安将韩琌扶上马车,一路朝北门而去。   出了城门,徐怀安稍稍放心,可刚上小道,他忽然发现什么,又停了下来。   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颇为悠闲地从旁侧出现。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戴王山。   徐怀安佩刀在手,如临大敌。   戴王山好像刚从哪个酒楼吃饱喝足出来,嘴里还咬着剔牙的柳桠,他打了个哈欠,微微侧头,冲徐怀安一笑。   “我现在的心情颇为复杂,有乐亦有怒,你可知为何?”   徐怀安不言。   戴王山十分耐心,与他解释道:“我乐的是,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我现在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当肖宗镜知道你背叛他时,会做出什么反应。”   徐怀安握刀的手不由变紧。   戴王山:“当年肖宗镜把你从牢中救出去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大对劲,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巧合?……被‘无意’间当作细作?哈哈哈!”笑完,他话锋忽然一转,又变得阴沉起来。“不过,我也有愤怒之处。”他脚下一夹,马匹转过,正对着徐怀安。戴王山冷冷道:“是谁给你的错觉,以为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他这一怒,徐怀安顿感压力倍增。   马车的门帘被掀开,韩琌看向戴王山。   戴王山冷笑道:“来吧,重明鸟,你还有什么奇计,都使出来看看。”   韩琌道:“我已无计策了,徐怀安是我最后一根暗桩。”   戴王山啧啧两声,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他一边说,一遍戴上玄铁手套,韩琌道:“戴王山,你放我们走,算我欠你一次人情。”   戴王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哦?区区一条落水狗,也敢在这大放厥词。”   “大黎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韩琌道。   戴王山冷笑一声。   “去年看,的确如此,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戴好手套,下了马,一步步走来。“时事风云,真是变幻莫测。”   他每近一步,杀意蔓延,拉车的马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韩琌道:“有些事,你还不清楚。”   戴王山道:“你可以留到以后慢慢说,不用担心,你们老实一点,我不会杀你们的。毕竟回京之后,我还要靠着你们二位,来给我找侍卫营的乐子呢。”   他再上前一步,韩琌道:“我若回天京受审,肖宗镜一定会杀了我。”   戴王山无谓道:“那就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了。”   “我若死,我主必为我报仇,到时侍卫营与密狱一个也逃不掉。”   “……你主?你主何人?”   韩琌微微一笑。   “戴王山,杨亥死了。”   戴王山的脚步终于停下,语气也变了。   “你再说一遍?”   韩琌道:“你再等半天,这消息就该传来了。戴典狱,杨亥一死,此朝结果已可想而知。”   戴王山面色不改地判断着韩琌这话可信与否。……杨亥死了?青州军已经完了,还有谁能向他动手?   韩琌神色笃定,一点也不像玩笑话。   戴王山冷冷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谁?”   韩琌:“你很快就会知道他是谁,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听到他的大名。”虽然身受重伤,又面对强敌,可韩琌在提到自己的主人时,那言辞神态中所蕴藏的信念,依旧使人震慑。他背靠马车,望着天,淡淡道:“我主必得天下,他会终结这个荒诞的朝廷,结束这个乱世。”   戴王山走过来,徐怀安拔出刀,韩琌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白白浪费性命。”   徐怀安一顿之下,戴王山已点了他的穴道。   戴王山走到韩琌面前,一只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生死就在即刻之间,韩琌抓住戴王山粗壮的手腕,艰难道:“戴典狱,你……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懂得给自己留后路。”   戴王山冷冷一笑,一掌敲晕了韩琌。   他举目眺望,山野安静如常,再看看倒下的两个人……诚如自己刚刚所言,时事风云,真是变幻莫测。   戴王山将这两人带回应城,但他并没有将他们送去府衙,而是藏在了他平日寻欢作乐的酒楼中。   他决定再等半天。   若韩琌给的消息不实,他便将他们关回大牢,一切照旧。   若消息属实……   烛灯晃晃,戴王山以极慢的速度饮着一杯酒。   门外传来仓促脚步声,有人推门而进。戴王山眉头微皱,他的属下不敢如此无礼……抬眼一看,闯进门的是姜小乙。她已顾不得礼数,径直冲到他身前,慌张得拍起了桌子,道:“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重明鸟跑了!”   戴王山故作惊讶:“什么?跑了?”   姜小乙语无伦次道:“徐、徐怀安他……他午时送了两盒饭,吃、吃完……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总之重明鸟和徐怀安都不见了!曹宁他们也都还晕着,戴大人你快想想办法啊!”   戴王山摸摸下巴,忽然提起另外一件事来。   “我之前让你查的事,有着落了吗?”   “什么事?你让我查什么了?”   戴王山不满道:“我让你给我查‘观果’,你竟忘了?”   姜小乙人都傻了。   “戴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观果?!”   戴王山沉沉地嗯了一声,姜小乙瞬间又怂了,道:“大人,观果说是佛门之物,是一种……”她抓抓头,“一种很神秘的药,功效离奇,具体哪里有我也不清楚。”   “佛门之物……”戴王山道,“这跟我打听的差不多。”   姜小乙急道:“大人,您快想办法啊,那重明鸟——”她话说一半,门外又跑来一批人,是刚刚苏醒的曹宁等人。姜小乙往后一看,竟然还有李临。他一身风尘,显然也是刚到应城。双方一个照面,发现对方眼神都是惊慌失措。姜小乙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李临刚要开口,曹宁已在门口跪了下来。   “启禀大人!徐怀安叛变,将重明鸟救走了!”   李临大惊:“你说什么?!谁叛变?不可能!”   曹宁怒道:“就是你们营的徐怀安,他给我们下了迷药,将重明鸟从牢中劫走了。”他指向姜小乙,“不信的话,问问你们自己人!”   李临猛然看向姜小乙。   “当真?”   姜小乙垂头,避开了视线。   李临:“小乙,他说的是真的?!”   屋里一团乱,戴王山又饮了一口酒,淡淡道:“李临,肖宗镜呢?”   姜小乙又把头抬起来了,这也是她想知道的事。   李临道:“我和周寅随大人一早从青州出发,准备回应城,但是半路被杨将军的近卫队叫住。大人和周寅又回去了,派我前来应城,说让戴大人您即刻押送重明鸟进京……”   众人默然。   即刻押送……现在人没了,怎么押。   戴王山晃了晃酒杯,又道:“杨将军的近卫队为何要将肖宗镜叫回去?”   李临嘴唇颤了颤,说道:“说、说是……是……”他顿了又顿,才勉强说完一句。“说是杨将军遇刺了……”   姜小乙双腿一软,坐到椅子里。   屋外的风吹得烛影晃动,一如众人起伏不定的心。   戴王山喝完杯中酒,站起身,曹宁忙道:“大人有何吩咐?”   戴王山:“你们回牢中,将剩余的酒菜收好,以作证物。我有些事要去做,不必跟随。”   曹宁:“是!”   戴王山离开房间,李临冲进屋,抓着姜小乙的肩膀。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徐怀安当真背叛了我们?”他愤然道,“这个逆贼!大人待他恩宠如山!他竟敢背叛!”   姜小乙脑子一团乱,话也说不出一句。   戴王山来到后院,打开关押韩琌和徐怀安的柴房,这两人已经醒了。   韩琌逆着月光,看着戴王山。   “怎么,消息已经来了?”   戴王山笑了笑,评价道:“你主好狠的手段啊……”   韩琌:“我仍是那句话,你放过我们,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戴王山:“不。”   韩琌眉头紧蹙:“你……”不等他说完,戴王山魁梧的身躯蹲在他面前,冷冷道:“算上那个雨夜,这是你欠我的第二个人情,账得算明白。” 第88章 坐庄达人戴典狱~   等戴王山回去酒楼的时候, 姜小乙已经不在了。   戴王山问李临:“人呢?去找重明鸟了?”   李临:“不,小乙去青州了。”   一切混乱尚未理清,姜小乙的身体比脑袋更快做出了决定——留在这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要去青州, 找肖宗镜。   冷冷的月高挂天边,姜小乙夹紧马腹, 片刻不停。   清晨,她来到青州边界,发现戒备异常森严。战争已经结束了,这样的戒严看起来很不寻常。士兵将她拦下, 姜小乙出示侍卫营的腰牌,得以进入。   驻守此地的将领带她去找肖宗镜,他们骑马进了一片山林,姜小乙小心问道:“杨将军当真遇刺了?”   将领沉声道:“刺客放了一把火, 将所有痕迹都烧没了。我们辨认不出尸首, 但是从数目看,与杨将军和他带进山的人数相符。”   马匹拐了一条山路, 姜小乙顿时嗅到浓浓的焦糊味,空中还弥漫着滚烫的热气。马匹不愿再向前, 姜小乙下了马,走进山谷中。前方有瀑布,水汽冲淡了热浪, 姜小乙用手扇了扇薄烟, 一抬眼,看到池边站着一道人影。   肖宗镜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两样。   姜小乙走到他身后,他没有动,依旧看着面前的一座坟墓。   这墓有些年头了, 疏于打理,立了一个墓碑,但上面并没有刻字。这坟墓旁边,有一座刚刚挖好的新墓,里面放着一具烧得只剩碎骨的尸体。这尸体看起来异常“完整”,明明浑身都已经烧碎了,可这刺客却花费了大量精力,将骨头拼起,平平稳稳置于墓中。   “很奇怪吧……”肖宗镜低声开口。“这刺客。”   姜小乙嘴唇微动。   他又道:“我不知杨将军为何会带如此少的侍卫来此地,我也不知这刺客为何毁了尸,又要替人收葬。”   姜小乙的手指在衣角扯了又扯,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大人,徐怀安、徐怀安他……他把重明鸟救走了。”姜小乙总觉得这事会让肖宗镜大受打击,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完全被瀑布所掩盖。   肖宗镜依然站在原地,姿态神色并没有半分改变。静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   “我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   杨亥遇刺,所率军队尽归其副将所管。为防再生变故,肖宗镜全程紧随,姜小乙自然也跟在他身边。   起初,肖宗镜忙于处理军中事务,并没有多言。他们在杨亥遇刺之地搜寻了几日,想找些线索,可这刺客手段利落,一片山谷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剩下。粮草告急,他们无法再拖,最终决定班师。   在大军班师的前一晚,肖宗镜找到姜小乙,问道:“徐怀安如何劫囚?”   姜小乙道:“他给我们下了药,我们都晕过去了。”她自责道,“大人,都是我太疏忽了……”她是真的没有料到徐怀安会背叛侍卫营。   肖宗镜语气未变,又道:“就这样劫走了?戴王山呢?”   姜小乙:“他这月余都在酒楼里寻欢作乐,什么都不管。”   肖宗镜:“寻欢作乐?”   “没错。”姜小乙愤愤道,“他三五天才去一次大牢,对韩琌之事根本不闻不问,韩琌逃走,与他不尽心不无关系。”   肖宗镜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说完,起身准备离开。   姜小乙:“大人……”   走到营帐门口,肖宗镜回过头,露出了这几日唯一一次,算不上笑容的笑容。   “只可惜今年的杏花已经来不及了,明日班师,你早些休息吧。”   这一夜,山谷里刮起了风。   姜小乙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中铁马冰河,沧海明月,呜咽的风飘忽不定。只可惜清光照不亮黑夜,最终吞没了整段青州之行。   回到天京城,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永祥帝召开了盛大的仪式,他亲自吊唁杨亥,文武百官全部跟随。   天京城内举办了一场气势恢弘的葬礼。   葬礼当中需有祭祀之物,杨严命人将周璧押来,准备在全城百姓的注视下,将之斩首。   周璧貌不惊人,周围人议论纷纷。   “这就是青州军首领?怎么看着像个卖包子的。”   “哈哈哈,想来是运气好,趁乱叫他给混起来了。”   姜小乙默默站在人群中。   杨严问周璧:“逆贼!可还有话要说?”   周璧临死也不见慌乱,淡淡道了句:“可惜了,这片土地再无可能争夺真正的‘天下’了。”   杨严蹙眉:“什么?”   周璧静默,杨严冷哼一声,刽子手上前。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懂得他的野心与渴望。   周璧忽然像听到了什么,抬起下颌望向天空。姜小乙心中一紧,拨开人群,踮着脚看过去。刚出人群,周璧人头已经落地。周围传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颗人头在地上滚了又滚,最终停下。他的脸刚好朝向东南,眼睛迟迟不肯合上,依然看着天。   就好像是有谁等在白云外。   身旁有人挤来,姜小乙腰间一咯,低头看去,是那把如今已归她所有的,从南海夺来的银色短刀。姜小乙愣了愣,再也看不下去,转身离去。   葬礼结束,朝廷开始论功行赏。   原本主帅必是头功,但现在杨亥死了,这头功空了出来,各方势力毫不意外开始争夺。   有人提议给肖宗镜,被刘行淞一派阻止,他们列出肖宗镜两宗罪过,一是杨亥遇刺与他“擅离职守”不无关系;二是侍卫营内出了叛徒,放走了朝廷要犯,他作为首领理应担责。又有人恰时指出,十人小队早期能够进入青州城,靠的乃是密狱的暗线,戴王山或可受此头功。这论调一出,杨严一派又不愿意了,里里外外挑刺,一众臣子吵得脸红脖子粗。   最后,还是肖宗镜主动向永祥帝请罪,不要封赏。   一次朝会从早开到晚,最后众人协商来去,这头功竟莫名其妙落在了郭技头上。据他所言,他在南方小城血战丹木基,所率军队损伤惨重,险些全军覆没,浴血拼杀之下,才最终取得了胜利。   姜小乙站在杏树下。   五月了,一树嫩绿,看起来倒是欣欣向荣。   她觉得,这次回来后,侍卫营安静了许多。这很奇怪,明明徐怀安以前话也不多,他的离开却带来如此大的变化。   所有人都像私下商量好一般,绝不在肖宗镜面前提及徐怀安三字。如果是以前的谢瑾,定会对此事大发雷霆,但因为谢凝的消失,他的话也变少了。   姜小乙看见很多次,肖宗镜独自坐在营房中,桌上放着待理的事务,和一盏清茶。他经常分心,看着茶水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戴王山倒是活跃依旧,他找到姜小乙,接连催促她有关观果的事。姜小乙明确告诉他:“现在我真的没办法,我的人不见了。”   她没有说谎,这次姜小乙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达七。   但达七不见了。   姜小乙自然不知道,达七离开天京城已经几个月了。他担心文鉴成父女,当初从韩琌那问到他们的下落后,不久便出发了。   后来姜小乙又去找徐梓焉。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徐梓焉也不见了。   绿柳说,他也走了几个月了。   夜幕降临,姜小乙立于朱雀大道,周围人流窜动,灯影绰绰。她恍然发现,原来世间许多的缘份,都在命运不知不觉的操弄中,烟消云散了。   立夏过后,天越来越热,燥热的暖风带来了两个不好的消息。一是藏匿许久的钱蒙终于有了动静,他离开深山,带兵向齐州进发;二是南方发生了瘟疫,中心似乎是一座叫洛水的小城。   消息传到天京,满朝文武的注意都放在钱蒙身上。   众人都认为,齐州尚有驻军,还能撑一段时日,朝廷只要立即派兵驰援,钱蒙便是腹背受敌,定不久矣。   这次朝会只分出一点时间给洛水城。   据说这次瘟疫与水源有关,郭技与丹木基决战洛水,死了太多人,尸首堵住河道,无人处理,加之今年天气又出奇的热,尸体纷纷腐烂,污染了源头。   “陛下不必担心。”上奏官员说道,“丰州驻地已经派兵将瘟疫区域围住,任谁都不能出来。”   永祥帝道:“围住?”   “陛下,青州刚刚结束战争,若传来瘟疫,再生动乱,朝廷恐怕分身乏术。围住疫区,不使病气蔓延,乃为上策。”   永祥帝:“那疫区百姓……”   官员顿了顿,道:“启禀陛下,瘟疫目前影响三城,都是弃城,民众所剩不多。”   永祥帝沉默许久,缓缓道:“减免此地赋税,发放钱粮物资。”   官员:“是。”   说了几句,又回到了钱蒙身上,最终讨论的结果,乃郭技领主帅位,带兵前往齐州。   下了早朝,肖宗镜回到侍卫营,意外地遇到了戴王山。   戴典狱笑眯眯道:“下官来找大人讨杯茶,不知大人赏脸否?”   一张方桌上摆了两盏清茶,戴王山还真品了起来。   “肖大人怎么没去兵部?”   “我为何要去兵部?”   “自然是讨论出征之事。”   “此次出征,我不会随行。”   戴王山一顿,笑道:“肖大人还真是放心郭将军啊。”   肖宗镜不言,戴王山看着他愈瘦的脸颊,淡淡道:“你是想去洛水?”   肖宗镜挑挑眉,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满朝上下,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   戴王山叠着腿,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忽然冒出一句:“肖大人,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其实我爹也做过官。”   肖宗镜:“哦?”   戴王山:“不过与令尊肯定没法比,我爹只是个小小的村官,管百十户人家。我爹跟我不一样,是个又蠢又笨的老好人,所有村民都能骑在他头上。我九岁那年,庄稼歉收,村民不愿缴粮食纳税,逼着我爹少报各家田亩。我爹不敢,他们就在我家门口倒泔水和粪便,每日每夜又哭又闹。后来我爹实在没办法,只得答应。在他前往县城的那日,我偷偷去了闹事的一家,剥了他们一家六口的人皮挂在村口的树上。等我爹回来的时候,每一户的粮食都已准备好了。那年灾荒,靠着我爹存粮分粮,硬生生撑过去了。”   “肖大人,”戴王山的手指点在桌面上。“现在大黎就是那个村子,洛水就是那一家六口,下官的意思您能明白吧?”   肖宗镜嗯了一声。   戴王山看了他片刻,站起身,他走到门口,侧过脸,沉声道了句:“肖宗镜,你是真不适合当官。”   肖宗镜忽然哈哈两声大笑。   “肖某自然是比不了戴典狱。”他靠到椅子里,举起茶盏,好像敬酒一般。“本朝吃满,没准还能坐个连庄呢。”   话中有话。   戴王山嘴角一拉,拂袖离去。   肖宗镜望着敞开的大门,笑容渐浅,许久许久都没有动。   不多时,门口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   姜小乙扒着门边,小心看过来。   “大人……”   肖宗镜勾勾手,姜小乙走进屋。   “大人准备去哪呢?”   “洛水。”肖宗镜轻声道,“没人看管,丰州官员不可能给灾民发放钱粮物资。”他放下茶盏,看着对面那盏已经凉了的茶,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去洛水。” 第89章 emmmm……   姜小乙顺理成章与其同行。   他们走得很急, 肖宗镜到底放心不下前线战事,计划半月之内将疫区钱粮发放完毕,然后由洛水直奔齐州。   他令周寅和李临先去齐州待命, 他与姜小乙赶往洛水。   离开的那一日, 姜小乙又一次站到外院的杏树下。深宫的风吹落片片绿叶,姜小乙凝视着叶子落在地上, 再环视这安静的侍卫营,忽然感觉有些陌生。   肖宗镜从营房出来,二人一同离去。   走到门口时,姜小乙忽然感觉身后有声呼唤。她回过头, 暖风吹起,灿烂的日光洒在青石地上。姜小乙灵识不满,看这世间本就与常人不同,在这一刻, 她感觉到这营地在与她告别。   “……小乙?”   姜小乙回眸, 肖宗镜等在前方。她心中忽生慌乱,说道:“大人, 要不……我去丰州监督发粮,您直接去齐州吧。”   肖宗镜:“怎么突然说这个?”   姜小乙也不知道。   肖宗镜笑道:“耽搁不了几日的, 放心吧。”   姜小乙担心的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们快马加鞭,花了六日赶到丰州, 将粮食物资备齐, 押往洛水。平定了青州,南方一带较为安稳,他们一路颇为顺利,没遇到什么阻碍。   洛水和周围的两座城都被驻军围了起来, 范围很大,肖宗镜找到驻军将领,询问瘟疫情况。   据这位将领所言,此次病疫乃是血疫,不过比预想的轻很多,血疫不易传播,感染的多是些身子骨较弱的老幼妇孺,死者十之四五。   “而且城中似乎有个颇有本事的郎中,救了不少人。”   “郎中?”   “没错,是之前抓住的从洛水逃出来的人说的,好像是个和尚。”   肖宗镜点点头,将粮食按照三座城池的民众数量进行分配,亲自前往边界发放。   前几天,根本没有人来。   肖宗镜有些奇怪:“城中已经没有余粮了,他们为何不来领粮?”他思忖片刻,又道:“是不是我们离得太远了,他们看不到?小乙,你去挑些身强体壮的年轻士兵,将粮车再向前推一段。”   这次他们离洛水城只有不到百丈距离,城墙上偶尔出现的人影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还是没有人来领粮。   肖宗镜蹙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姜小乙望着空荡荡的大门,轻声道:“大人,把粮食放下,让士兵退后吧。”   肖宗镜恍然。   他们把粮食放到城门口,这里还堆积着许多已经腐烂的尸体,姜小乙无意一瞥,见到一具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尸,因那裙摆颜色过于鲜艳,不禁微微一愣。   “不要靠太近。”肖宗镜把她拉了回来。   姜小乙:“没事的,他们不是说了,年轻力壮的不易得这病。”   肖宗镜:“你算年轻,哪里力壮了?”   姜小乙撇撇嘴,却也无处反驳。   放好粮食,他们重新退到百丈外,这里刚好有一间由驻军临时搭建起来的茅草棚。肖宗镜命其余士兵全部退回防线外,他与姜小乙等在小屋内,观察城门情况。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有一个人鬼鬼祟祟从城门出来,试探着拿了一袋粮食,又匆忙跑了回去。   姜小乙道:“有人拿粮了!”   这一幕落在肖宗镜眼中,却明显沉重了许多。   “他们害怕官兵,”他低声道,“百姓不信任朝廷。”   姜小乙:“开了头就好了,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他们发现粮食少了很多,很多民众都趁夜将粮取走了。   肖宗镜稍稍放下心来,说道:“再等两天,粮食取完我们去下一座城,全部发完就可以前往齐州了。”   就在他们认为此次发粮要顺利完成之时,事情发生了变化。   命运与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夜,肖宗镜坐在小屋的木桌旁,借着昏暗的油灯,正在看齐州地图。姜小乙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昏昏欲睡。她歪着头,半睡半醒的视线刚好对着肖宗镜的后颈,她眯起眼睛看了好久,慢慢坐了起来。   “大人……”   肖宗镜回头,姜小乙愣愣道:“你脖子上是什么……”   “脖子?”肖宗镜有点奇怪,伸手摸了摸,忽然觉得后颈有些痒,不禁抓了抓。姜小乙下了床,走到桌边。肖宗镜手掌张开,指尖沾着血迹。姜小乙靠近了看,发现他脖子后面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圆疹,他刚刚轻轻一抓之下,整块皮竟然都掉下来了,血流不止。姜小乙忙撕开衣裳帮他包扎。   “大、大人……?”   肖宗镜倒是镇定许多,一顿之下,迅速拉开姜小乙,道:“你先离开这里。”   姜小乙声音打颤。   “大人,这、这这……这该不是,该不是……”   肖宗镜笑道:“放心,没事的。听我的话,去边界军营等我。”   姜小乙被他推出屋门,他道:“不要向外传此事,以免造成混乱。”姜小乙脑子一片空白,手足无措。肖宗镜看出她过于慌乱,又道:“这样吧,你先带人去另外两座城放粮,回来的时候我差不多就可以来找你了。”这话多少安慰了姜小乙,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放粮……”她一转身,又被肖宗镜拉住。他手掌紧了又紧,叮嘱道:“小乙,粮食一定要发到,但是你千万千万要小心。”   姜小乙用力点头。   “是!”   姜小乙觉得,这是她活到现在,老天与她开过的最荒唐的玩笑。   发粮的所有人,包括她,和那些酒囊饭袋一样的将领,还有那些并无武艺傍身的,混吃等死的士兵们,他们谁也没有感染此疫。   只有肖宗镜。   姜小乙找到正在营地休息的驻军将领,问道:“这病、这病得上,几时能好?”   将领道:“那就不知道了,要看自身状况,身体好的自然恢复得快,差的就惨喽。血疫死状极为恐怖,到最后浑身毛孔都会渗血,人像在你面前化掉一样,真是看一眼两三天都吃不下饭。”   姜小乙彻夜未眠。   她兀自安慰自己,绝对不会有事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肖宗镜身体更好的人了,他正值盛年,身经百战,四方神都不是他的对手,区区小病算得了什么?   与其乱担心,不如先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   姜小乙强迫自己忘了那些事,专心赈灾发粮。她带人将另外两座城的物资全部发放完毕,又花费了七日。   她迫不及待回到洛水,掀开本营的大帐。   肖宗镜并没有回来。   她去那小屋寻他,走在路上,姜小乙手脚冰凉,心跳得极快。她眼前视线已些许模糊,见了许多不该见到的影子。她知道这是元神不稳的征兆,她已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姜小乙站在小屋门口,深吸一口气,指尖放在门上,似推未推。   门竟然被风吹开了。   “啊……”姜小乙猛然捂住嘴。   肖宗镜倒在木板床上,床上污秽一片,他的身上,脸上,处处都在流血。   姜小乙灵识猛然震颤,心口收紧,她见到了鬼影——那女孩蹲在床头,正静静看着他。   屋外银光闪过,空中响起惊雷之声。   肖宗镜眼角血红,望着她的影子,他想说话,但已经说不出口了。   姜小乙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昏过去,她用力一抓自己的脖颈,抠出十道血印,再次打起精神。   “大人……你等我,你等我一下!”   留下这句话,姜小乙冲进雨中。她跑进洛水城,到处都是尸首,弥漫着恶臭。“有人吗!”她站在雨中,四下呼喊:“有人吗?有没有人!”   没有人出来。   姜小乙眼尖,抓住躲在门后的一个老者,老者大叫一声:“官兵来了!官兵来了!”他用力推了她一把,姜小乙纹丝不动。   “郎中呢!”她急切问道,“那会配药的郎中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她,拼了命地挣扎,姜小乙轻而易举将之制伏。   “你告诉我那郎中在哪!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老者惊弓之鸟一般,用嘶哑的嗓音大喊大叫。   “官兵来了!大伙快躲起来!快躲啊!”   姜小乙眼睛一热,忽然之间委屈得要死,她抓着老者衣领,颤声道:“他是来救你们的,是来救你们的!我求求你了,你告诉我那郎中在哪好不好?”   谁知这老者受到严重惊吓,竟直接晕了过去。   姜小乙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浑身湿透,雨泪不明。   小城角落,有人匆忙跑到一间院子里,将刚刚看到的情况与屋里的人说明。   “有官兵进来了,说想找郎中。”   一听“官兵”二字,正在缝补衣裳的薛婶浑身一震,抽搐起来。谢凝把她扶到一旁,为她服下安神的药丸,回头又问:“找郎中做什么?”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远远听到的,那人一直在说,他们是来救我们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旁边又有人道:“救我们?这血疫是因何而来的?瘟疫爆发,又是谁第一时间围住城池,不让我们出去的?若不是小师父医术惊人,我们早就死绝了!还等他们来救?”   谢凝道:“或许是那些放粮的官兵中有人感染了疫病。”   “难道真要帮他们?”周围人纷纷反对,“小师父身体越来越差了,带他出去,万一出事了,我们剩下的人怎么办?绝对不能出去!我们吃过一次亏还不够吗?”   谢凝低头,薛婶拉了拉她的手腕。   谢凝轻声道:“好,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不救他们。”   头顶又是一声惊雷。   姜小乙回到小屋,肖宗镜依旧倒在床边。她一脚踏入房内,他摇了摇头。   姜小乙还是想进,肖宗镜胸口一声怒音,用力向外摆了摆手。   姜小乙哽咽道:“大人,要得病早就得了,哪能等到现在呢。”   肖宗镜怔住,姜小乙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肖宗镜脸皮深紫,一碰就流血,双眸更是见不到眼白,恐怖骇人。但姜小乙一点也没觉得可怕,只能感受到了浓浓的茫然与苍凉。   他努力地张嘴,好像要说话,姜小乙将耳朵凑过去,听他艰难道:“我死以后,你离开这里,想去哪就去哪……三年之内,不要再回天京城……”   姜小乙不言,肖宗镜想催她应声,可手上已经没了力气,只抖了两下。   姜小乙终于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肖宗镜放下心来,他见她太过难过,又反过来安慰她。   “不要担心……”   姜小乙:“你都这样了,还不用担心吗?”   肖宗镜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离谱,竟不自主地笑了笑,结果笑到一半又呕出几口血来。姜小乙抱着他,帮他顺了顺后背。   入手湿黏,尽是血迹。   “对了,”肖宗镜颤抖着抬起手,“险些忘了一件事……”他从衣裳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姜小乙。那是一个黑色的小石头,上面好像裹着一层琉璃,里面尽是奇异的花纹。姜小乙认出来,这是当初他们在南海搬粮时,那座异域国度里所卖的东西。当时她便很喜欢,只可惜没看两眼就被推走了。“这个给你……”肖宗镜道。   姜小乙垂眸:“怎么现在才给?”   肖宗镜也看着那小小的石头,笑着道:“我偷的,不知该怎么说。”   姜小乙哭笑不得,眼泪终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大人……”   他道:“你不要难过,生死有命……我能死在这个时候,也算老天垂怜。”说完,又咳了几声。姜小乙稳住他的身体,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明显已处于弥留之际。   她听他喃喃呓语:“爹,娘,陛下……”   她紧贴着他的脸颊,牢牢抱着他,不管他叫谁,她都温柔地应声。   “小乙。”   反而叫到她的时候,她停下了。   他宽大的手掌轻轻盖在她的背上。   “辛苦你,送我一程。”   杏花落进苦海。   千丝万缕,蓦然消散。   姜小乙怔然望着前方,苍茫大雪,幽冥鬼途,三途河旁群鬼调笑。   她今始得悟。   原来人来人往,不过是为了互相教会对方,何为命运无常。 第90章 孩砸,叔叔小时候还抱过你呐!……   阴云密布, 电闪雷鸣。   肖宗镜低着头,安安静静走在生死道上。   三途河旁,有鬼魂说:“无人为你收尸, 你没有棺材, 没法渡河呀。”   肖宗镜愣了片刻,徒步走进河中。   奇怪的是, 河水很浅很浅,只到膝盖。   鬼魂笑嘻嘻地跑掉了。   肖宗镜不停向前走,走到河的对岸,见一老妇站在一棵树下。   他一上岸, 老妇就冲过来扒了他的外袍,挂在树枝上。那外袍明明也没有多重,可粗壮的树枝却被瞬间压断,老妇惊呼一声, 低下头去。   肖宗镜不明所以, 接着向前走,天渐渐亮了, 周围景色也明晰起来。他来到一座小县城,大街上空无一人。   走着走着, 不知不觉来到衙门口,府衙大门敞开,似乎在等他进入。   他隐隐地, 听到雷的声音。   狂风吹散最后一丝微光, 大雨倾盆扑入,黑暗吞噬了一切。   姜小乙像个木偶一般,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肖宗镜。风雨扑打着她的身体,湿发紧贴着脸颊, 她的思绪渐渐消散。   人本是灵物,生死交界之时,屡有奇事发生。   就在姜小乙的前方,一双妙瞳正对着她,有鬼影一点点从肖宗镜身上抽出,钻进她的身体里。   肖宗镜一脚跨入府衙。   就在这时,姜小乙身旁忽生异光,一股凛冽的寒气从那把被放置在角落的玄阴剑内流出,裹住肖宗镜的身体,将他完全冻住。   ……当初,达七向姜小乙介绍此剑时曾说过,玄阴剑是几百年的宝贝,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而且据说它是前朝一名得道高人的修炼法宝,内藏玄妙。   达七和姜小乙当时都觉得这是刘大千为了给自己的宝贝贴金,杜撰的说辞。   没想到此刻因缘际会,竟然显了灵了。   肖宗镜回过头。   街对面凭空出现一个小商摊,摊位上挂着一幅画。他顿住片刻,不自主收回脚,过去看那幅画。   这是一幅山水画,画中有田地房屋,飞鸟山林,技法虽不复杂,却看得人十分舒服。   肖宗镜伸手一碰,周围景色再变,他进入了画中。   房屋院内,有一老翁正翘着脚,躺在竹榻上晒太阳。   肖宗镜走到他身前,开口道:“老前辈。”   老翁睁开眼睛,一脸和蔼的笑相,道:“你醒过神了?”   肖宗镜再回头,仍能远远望见府衙的影子。   老翁道:“你若走进去了,就真的拉不回来了。”   肖宗镜:“那是什么地方?”   老翁晃晃脚道:“地府咯,死者进了地府就要被清账了,要是按照夺衣婆的判定,你可有得受了。”   肖宗镜:“……夺衣婆?”   老翁:“就是刚刚在三途河旁抢你衣服的疯婆子,她负责将死者的衣服挂在树上,树枝垂下越多,表示此生所造业力越重。”   肖宗镜:“我的衣服已将树枝压断,想来是生前罪孽太过深重。”   老翁笑道:“业力是业力,罪孽是罪孽,这是两回事。”他也不想解释太多,又道:“其实,你能醒过来,也是多亏了你自己。地府是死者的归宿,大多数人到了门口都会直接进入,你为何停留那么久?”   “我也不知。”肖宗镜静了许久,喃喃道:“或许是生前进过太多次府衙,实在厌烦了这地界吧。”   老翁听得哈哈大笑。   “你很对我的胃口,要不要留下?”   “留下?”   “没错,你留在此地,我可以教你如何洗清业力,抽身苦海。机缘由你。”   肖宗镜不言。   老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好,顺着这条路向前走,你会经过一片火照之地,莫要留恋。”说完,老翁从竹榻上起身,随着他的站起,周围景象逐渐坍塌。老翁手掐道诀,悬身天外,空中传来爽快笑声。   “世间处处是蠢人,争先恐后入迷尘。清凉天地你不去,偏向欲火里烧身。哈哈哈哈——”   肖宗镜的面前出现一条宽阔大道,周围一片火红的花海,像是地府为死者点燃的红烛。烛光里显现无数光景,肖宗镜一边走一边看,很多画面,他甚至自己都不记得了。   四五岁时,他在书院里背书。他开智较晚,背得比别的孩子慢,教书先生经常打他。有一次他回家,碰到出征归来的父亲,看到他通红的手心,哈哈大笑。他母亲出来维护他,狠狠地凶了他父亲一顿。后来其父讨饶,将他带到练武场,教了他一套硬气功。他学这个可比背书快多了,从那之后,教书先生的戒尺再也没有打伤过他。   肖宗镜看得嘴角微抿,露出淡淡的笑。   画面又是一变,他长大了一些,正与谢瑾在微心园内练武。安王殿下领进来一个秀气的小孩,对他们说,这是小皇子谢惟。那是他们三人第一次见面。谢惟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皇亲国戚,行为拘束,这也怕,那也怕。后来在一起久了,他的话才渐渐多起来。他发现谢惟虽然性格有些软弱,却极为聪明,喜欢钻研文辞学究,经常替肖宗镜和谢瑾完成课业,他还说如果将来肖宗镜子承父业,也入了军伍,出征之时,他就负责为其攥写讨贼檄文。   很快,画面再变,肖宗镜家遭突变,其父死于征途,母亲也相思成疾,弃他而去。那是肖宗镜此生遭遇的第一次重大变故,他茫然无措,不知前路何方。那段日子里,谢瑾与谢惟每天都陪在他身边。谢惟深知分寸,不会多说一句话。而谢瑾性子急,为了安抚他,他提议三人义结金兰。谢惟听了,立即答应。   十岁左右的小孩并不懂得复杂的礼仪,他们的结拜仪式十分简陋。   结拜结束,谢惟和谢瑾先后开了口,都叫了他一声:“大哥。”   这两道稚嫩的安慰,在肖宗镜心中重达千钧。   那一刻,原本迷茫的前路瞬间清晰了,他告诉自己,他必须担起兄长的责任。   后来谢惟荣登大宝,君臣有别,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称呼。一转眼快过去二十年了,再次听到这两道声音,他不禁眼底发热。   一切似乎早已注定了。   他接着向前走,眼前飘起鹅毛大雪,谢惟躲在房间里,吓得嘴唇惨白。他抓着他的手腕,说道:“别怕,我绝不会让他动你分毫。”然后他拿着一把匕首便离开了微心园。   明明是惨烈的一日,他的记忆却很模糊,他当时的心神都被一股信念充满了。他拦在武王谢邕前往微心园的路上,谢邕常年征战,与肖谦关系不差,自然也认得他是肖谦的儿子。他叫谢邕来一条小路上,说要告诉他一些关于微心园的事。当时谢邕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没把这十三岁的孩子放在眼里,便真的独自去巷子里与他交谈。   他当即便动了手——   后来想想,他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当时的武艺远远不如武王,刺杀的手法又生涩无比,却意外得手了。   他想不到,谢邕同样也想不到。   他第一下只刺到谢邕的手臂,谢邕回过神,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踢出老远。谢邕抽刀而来,怒道:“从前你父的愚忠便时常使我厌烦,如今轮到你,竟还是这副模样。世人都道我是叛乱的贼子,殊不知我才是唯一能救大黎之人。今日我在宫里杀一百人,将来大黎就会少死一万百姓。肖宗镜,你能刺中我一刀,是难得的天才,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将匕首放下跟我走。”   当然不可能。   谢邕提刀走来,肖宗镜被他的威压所迫,喘不过气。   谢邕最后道了句:“肖谦,你莫要怪我。”   那刀落下的瞬间,巷子边忽然传来小孩的哭声,谢邕转过刀锋劈向旁侧,墙边堆积废弃的木板,下面躲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他这一刀将妇人的肩膀劈成两半,当场毙命。婴孩放声大哭,谢邕再起一刀。   如今看来,这一刀合该是要落在肖宗镜的身上,但当时肖宗镜却以为谢邕是要杀那孩子,本能地向前扑去,想要救人。结果阴差阳错使了个妙招,躲过刀锋,近了谢邕的身。他意识到这一点后,瞬息之间掏出匕首,刺穿武王的胸膛。   武王的血洒满婴孩的脸。   随后他又补了两刀,抱起婴孩转身就跑。他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很快逃离了围捕。   谢邕那一脚给他伤得不轻,他不停吐血,浑身都在抖。这时,旁侧传来声音,他如惊弓之鸟,猛然转头——   一个道士悠哉游哉走在路上,见到满身血迹的他,脸色丝毫未变,还颇有兴致地问道:“小兄弟,算命否?”   他走到道士面前,将那婴孩放到他怀中,颤巍巍地取出身上仅剩的银两,一并交给了他,而后落荒而逃。   道士看看他,又看看那婴孩,笑了起来。   “哎呀哎呀,小家伙,你被吓出来的魂跟着他走了呀。”   见到这一幕,肖宗镜微微怔住,他快步上前,想细看那孩子的脸。道士极为配合,抱着婴孩转过身,肖宗镜瞧见婴孩耳后那朵花一样的胎记。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肖宗镜道。   他想起当初姜小乙在冀县所说的话——他是一块燃烧的石头,他周身都是黑色的火焰,但那火不是热的,而是重的。他是个穷极信念之人。   “原来你说的人是武王啊。”   肖宗镜愣了愣,忽然笑起来,那笑声化作狂风,吹起万千花火,飘零着无尽的荒唐与无奈。   周围景象全然散去,他回到雷雨交加的深夜,怀中是一具温热的躯体。   他轻轻托着姜小乙的后脑,她已完全变回了女人的样貌,肖宗镜看着她的脸颊,莫名有种感觉,她不会再换别身了。   他抱着她,盘膝而坐,望着屋外倾盆大雨。   明明电闪雷鸣,但肖宗镜却觉得这是世间难得的安静。他低声道:“小乙,我刚刚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我将一生都过完了。”   姜小乙睡在他怀中,他像是在与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打小就不是很聪明,很可能做错了一些事,却不自知……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杀错过人。”他顿了顿,又喃喃道:“但有一点我能确定,我今生救的任何一人,都不曾后悔过,包括谢惟。”   说完,他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她听到他说完这句话,神色变得温柔了。这丝丝缕缕的善意,无形之中给了他安慰,他拨开她额头的湿发,凝神注视片刻,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第91章 抠抠搜搜还想泡妹?   雨过天晴。   姜小乙还是没醒。   肖宗镜的身体也没完全恢复, 他勉强下地,收拾好床铺,让姜小乙躺下休息。   他回到营地, 将领们正在用膳, 见一人满头满脸一身血污走过来,吓得纷纷拔出兵器。   肖宗镜走近, 这伙人大眼瞪小眼。   “大人?!出什么事了?!”   肖宗镜摆摆手,向他们要了一套干净衣裳,准备去清洗身子。他走到营帐口,回过头又道:“城外的茅屋里, 有一位晕倒的姑娘,你叫几个人去屋外看守,不要打扰到她,也不要让闲杂人靠近。”   将领应道:“是!”   就近的洛水河已被血疫污染, 肖宗镜拿着衣裳, 骑马进山,找到一条浅溪沐浴。   天已大亮, 雨后的山林充满着透彻的清香。   洗净身子后,他于溪边树下打坐调息。他的身体被病疫侵害, 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心里清楚,他已没有大碍了。   那弥留之际所发生的事, 随着太阳升起, 竟渐渐淡忘,迷茫如梦,难辨真假。他睁开眼,看溪水潺潺流淌, 听飞鸟叽叽喳喳,不知不觉,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所谓生死有命……   他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心想着,当初觉得,能死在此时,算是苍天慈悲。但现在他又活过来了,是不是老天又变了想法,不想他逃得如此轻松。   “也罢。”他低声道,“我就回来见证这一切,这条路也算是有始有终。”   刚这样想着,视线一转,他忽见身旁一朵小小的野花,随风左摇右摆。   他想起屋里的姜小乙,不禁再次感慨,世事复杂难料,从前他心中的那些坚不可摧的信念,屡屡被现实所打压,几乎找不到出路。而那些看似浅薄又脆弱的缘份,经过时代洪流的冲刷,却依然牵着细细的线。   肖宗镜拾起这朵花,起身回营。   营地门口,将领们聚在一起,似乎在讨论什么,肖宗镜走过去,将领道:“大人,那姑娘醒了。”   肖宗镜心中一松,上前半步,那将领又道:“但是、但是……她看着有点奇怪。”   肖宗镜顿了顿,不等他再说,已走向小屋。   屋外,几名士兵正围着姜小乙,不让她出来。   “姑娘,你不能走。”   姜小乙手掐腰,瞪着眼睛。   “我凭什么不能走?”   “大人没说让你走,你得在这等他回来。”   “大人?谁是大人?”   “大人就是肖大人啊,是他让我们看守你的,你不能走。”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知道!”   那士兵也觉得有些奇怪,认真问了句:“姑娘,之前在此执勤的是一个男人,他是同肖大人一起从天京城来的,他人去哪了?”   “……男人?”她抓抓头,“我怎么知道。”   士兵又问:“姑娘,你到底是谁呀?”   姜小乙又愣了。   “我是谁?”她直勾勾地盯着士兵。“……对呀,我是谁呀?”   士兵道:“而且你一直说要走,是要去哪啊?”   姜小乙张张嘴,又顿住了。   “别别别,你还是闭嘴吧,你都把我说糊涂了……”她回到屋里,在桌旁坐下,思来想去没有结果。无意间看到角落里放着一把剑,她拿过来,一把拔出,见剑身钝锈,毫无光芒。她不禁啧了一声,嫌弃道:“剑鞘看着还挺值钱的,里面竟是这样的破铜烂铁。”   看门的士兵对她道:“姑娘,你再等等吧,大人很快就来了,他应该认得你的。”   姜小乙想了想,道:“也好,那我就等等吧。”   肖宗镜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低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小花。   原来再世为人者,不止他一个。   “这是好事。”他将那小花放在鼻子下,嗅到清浅的淡香,喃喃道:“应该,是好事吧……”   姜小乙在屋里等得百无聊赖,翘着脚,晃着腿。   不多时,听到门口士兵喊了一声:“大人!”   她回头,见一逆光的身影走了过来,等人进了屋,她才看清他的面貌。来者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看着便是一副武艺不俗的模样。他的面孔略有些憔悴,神色依然沉稳,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姜小乙道:“你就是‘大人’?”   肖宗镜冲门口摆摆手,看守的士兵都撤走了。   姜小乙又道:“你认得我吗?”   肖宗镜坐在桌旁,看向她。   他已见过几次她的原貌,但从前她未开神智,一切都是模糊混沌的。如今她元神饱满,就像是被点了睛的灵龙,整个人变得鲜活起来。   “喂……喂!”姜小乙在他面前晃晃手。“说话呀。”猛一拍桌子。“喂!”   ……鲜活得未免过了头了。   肖宗镜淡淡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姜小乙被这么一问,脖子一梗,嘴硬起来。“我记得,我怎么不记得?”她摸摸下巴,仔细回想。“我有师父,我下山来是为了……是为了……”说着说着,眼睛又有点发直。   肖宗镜接着道:“你有师父,下山是为了历练,除了这些,你可还记得别的?”   姜小乙半晌无言,肖宗镜也不急,在一旁安静等待。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你的眼睛……”   肖宗镜:“怎么?”   姜小乙:“色泽为何这样浅?”   肖宗镜:“生来如此。”   姜小乙啊了一声,又道了句:“真好看。”   肖宗镜挑挑眉,姜小乙思索片刻。   “有些像、像是……像是茶水!”   肖宗镜赞同地点点头。   “确实像。”   姜小乙觉得这位“大人”说起话来,语音语气都极为好听,她一脚跪在条凳上,胳膊垫着桌子,不禁又靠前一些,兴致勃勃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她浑身沾染了血污雨泥,明明乱糟糟的,可她一靠近,清新欢悦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给肖宗镜的感觉,像极了刚刚那片雨后的山谷。   他心中清楚得很,牵着他们之间缘份的那条细细的线,如何处理,便看此时了。   想到这,肖宗镜靠在椅子里,蓦然轻松地笑了起来。   姜小乙看得有些晃神,她发现比起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他的笑更使她心宜。   肖宗镜道:“姑娘芳名姜花,乃闽州人士。”   姜小乙:“……我叫姜花?是闽州人?”   “不错。”肖宗镜又道,“你有一位师父,道号春园真人,你们师徒的道场在闽州小琴山。你下山是为了入江湖历练,但不小心受了伤,记忆便有些混乱。”   姜小乙一边听一边点头。   “不错不错,你说的这些我都有印象,确实是师父让我下山的。那……你、你……我……”她手指在二人之间比划来比划去。“你跟我……”   肖宗镜:“我是个官差,被人追杀,无意间被你所救,你自称是位女侠,那些经历都是你告诉我的。”   姜小乙小嘴微张,颇为吃惊。   “我是女侠?”   “对。”   “……我救了你?”   “没错。”   “那之后呢?”   “之后嘛……你一路护送我来到军营,中途我们再次遇袭,你受了伤,我便带你来此地调养。”   姜小乙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她看了一圈,指着那脏兮兮的床铺。   “你带我在这种地方调养?”   肖宗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姜小乙本想贬损他几句,但看着肖宗镜的脸,莫名不太敢说过于放肆的话,她咂咂嘴道:“行……行吧。”   一时静默。   片刻后,两人同时开口。   “你……”   “你……”   姜小乙马上道:“你先说。”   肖宗镜:“你走吧。”   姜小乙一愣,道:“什么?”   肖宗镜手指微弯,轻轻触碰掌心那朵小花。时间过得真快,他心想,明明一年都还没有到,却已经历了沧海桑田。姜小乙已经找回了元神,合该有段新的旅程,无论怎样,都不该再回那群魔乱舞的皇宫了。   她的遗忘是天赐的机缘。   这根线,他来扯断,他来收好。   “你说你入江湖是为了历练,但现下你受了伤,错失记忆,再四处流浪未免太过危险。你回闽州,去找你的师父,他是个高人,或许可以帮到你。”   姜小乙顿了顿,道:“那你呢?”   “我?我是官差,自然要接着办公事。”   “哦……”   姜小乙停了老半天,总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可这位“大人”句句在理,她也想不出什么话了。   她站起身。   “那我走了。”   肖宗镜:“嗯。”   姜小乙往屋外走。   肖宗镜:“小……”忽而改口,“姜姑娘。”   姜小乙转过头,这回轮到她站在逆光里。   “怎么?”   肖宗镜顿了顿:“你还没说,你刚刚想说什么。”   姜小乙抬起下巴回忆片刻,道:“我忘了。”是真忘了,从他说出“你走吧”的一刻,她就把自己想要说的话给忘掉了。   “你还有别的事吗?”   肖宗镜低声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应该报答你才对。”   姜小乙觉得奇怪,这人怎么忽然之间磨蹭了起来。她灵机一动,道:“我护送了你一路,不如你也护送我一路吧,你跟我同去小琴山如何?”   肖宗镜:“公务繁忙,恕不能同行。”   姜小乙撇撇嘴,肖宗镜道:“你再换一样吧。”   姜小乙眼睛一瞥,看到桌边那把剑,随口道:“那你把那柄剑给我,全当是谢礼了。”   肖宗镜:“不行,剑是我的。”   姜小乙深吸一口气。   “那剑都烂成什么样了,劈柴都嫌钝,你还舍不得给?”   肖宗镜还是那句话,斩钉截铁。   “剑是我的。”   姜小乙气得直跳脚,狠狠一哼,扭头就走。   跑到屋外,她没忍住,再次回了头,见那男人抱着手臂靠在门板上。   姜小乙远远吼了一嗓子。   “小气鬼!”   他回应:“骂得好!”其人朗朗一笑,姿容清俊潇洒。姜小乙脸也热,眼睛也热,竟扑簌簌地落下几滴泪来。她不知缘由,也不想被人看见,背过身子越跑越快。   那男人还在后面喊:“记住了!闽州小琴山!找春园真人!别四处乱跑!”   姜小乙心里骂,用得着你管?   肖宗镜望着那一溜烟跑掉的影子,心中是今生少有的快乐。   他仰起头,和风吹,艳阳照。   炎夏就快来了。 第92章 老肖:手下败将,在这装尼玛帅呢……   艳阳之下, 另有一处,同样有人走到了分别的岔口。   谢凝正在处理药材,这些药都是病疫还没流行起时, 幻乐带她去山中采集的。他好似未卜先知, 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才救下了这么多人。   那日幻乐与丹木基斗法归来, 打坐休整了三日。事后,至少在谢凝看来,他的言行举动与从前并无两样,好像一切恢复如初。   谢凝坐在院子理, 认认真真杵药,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的后脑上,照得发丝又暖又亮。她的余光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这影子极美, 又极朴实, 看着像她,又像百家。   她有些看愣了。   屋里传来无声的呼唤, 谢凝放下捣药罐,走了进去。   阳光从房门照入, 洒在榻上,幻乐坐在光中,正笑着望着她。   谢凝:“我好像听到你叫我了, 你怎么了?”   幻乐笑着道:“小僧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小僧要走啦。”   谢凝有些茫然,她坐到榻旁,又道:“不走行吗?”   幻乐不言。   谢凝:“你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吧。”   幻乐:“郡主, 不要任性。”   谢凝被他这么一说,心中更加难受,赌气道:“那你既然都决定了,走就走好了,还叫我来做什么?”   幻乐道:“小僧还有两件事想说。第一件,是你也该走了,离开洛水城,你就能看见你想见的人。”   谢凝盯着他的眼睛,固执道:“我现在想见的只有你。”   幻乐依旧笑着看着她,谢凝刚刚攒起的那点脾气也被他一点点给笑没了。   “好吧。”她垂下头,“第二件事呢?”   幻乐平静道:“第二件事,是小僧观施主慧根深种,悟性极高,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不如投靠我佛,争取早日上岸吧。”   谢凝蓦然抬眼。   这是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话。   “这话是当真的吗……”谢凝喃喃道。   幻乐:“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谢凝:“可是你还对老瓢这样说过呢,你说他灵根具足,凤毛麟角,是万里挑一的。”   幻乐:“这话也是真的,你们能走到此地,除了小僧之外,靠的便是他。只可惜他欲念未除,未能在此生得窥门径,实是可惜。”   “此生……”谢凝喃喃道,“原来真有来世吗?”   幻乐:“有,人不开悟,便有生生世世,为了各自爱恨执着,复生复死。”   谢凝指尖紧紧抓着榻板,低声道:“好,你说的我信了,但我只认你一个,你要是肯教我,我就走这条路。”   幻乐:“郡主,你若真的走上这条路,不会是因为我,只是缘起罢了。”   谢凝眼眶湿润,摇头道:“你说那些我都不想听,我只知道我不想你死。”   幻乐笑道:“你错了,这不是‘死’。”   他抬起手,落在谢凝的手背上,她能感觉道他的掌心因为常年磨药,变得十分粗糙。不止是他,就连她自己,经过这近半年的磋磨也变得枯瘠了。   可是又有谁能体察到藏在皮囊下的变化?   以前谢凝总觉得,得道之人像是高岭的花,神秘高远,拒人千里之外。但现下她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他亲近你,爱护你,他忍下所有的苦楚,甚至卑微地求着你,让他救你。   谢凝哭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舍不得……这世上的好人太少了,凭什么你救了这么多人,却不能有好结果。”   幻乐道:“你又错了,这里这么多人,没有人比小僧的结果更好。”   谢凝:“好好好,我全是错的,我悟性太差,你留下来教导我吧。”   幻乐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郡主,小僧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世间道理再简单不过,读得百部经,不及一善行。越是黑暗的世间,越要有行善的勇气。郡主,世上的好人一点也不少,这条路也一点都不苦。你不踏入,安知吾等极乐?”   她望着他,明明近在眼前,却好像隔在千年之外。   “莫有不舍。”他笑着说,“从今往后,你见世人,就是见我,你爱世人,就是爱我。”   他的声音也渐渐空远。   “郡主,我将留你一颗丹药,将来用来救你想救之人,还过此债,你便斩断了最后的俗缘。”   周围一切都不见了,谢凝站在一片虚空之中,幻乐的身影也消失了。她抬起头,见银河飘过彩霞,她忽然觉得,十方天地,处处都是他。   她轻声道:“求你了,再让我看你一眼吧……”   她话音一落,面前出现一道光影,光芒之中,现身一名十八岁的少年,宝相庄严,肃穆尊贵,打眼一看像是幻乐,可仔细一瞧,又不太像。少年双掌合十,面带微笑,眉目玲珑,美丽无匹。   他张开口,三千世界,传来千古浑厚的雄音。   “小郡主,我在彼岸等你。”   那声音细细听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鸟有兽,有花有果。   一句说完,一切灰飞烟灭。   谢凝趴在榻旁,屋门敞开着,她睁眼的一瞬,被屋外的光晃住,不由抬起手。七彩的琉璃色顺着她的指缝落进眼帘……周围太静了,也太安逸了,清风顺着门槛溜进屋里,吹起地上的沙砾往前翻滚两圈,又停了下来。   谢凝盯着那暖洋洋的沙砾看了老半天,才撑起身子。   转过头,榻上只留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谢凝将药丸收好,再看那空荡荡的床榻,她似梦似醒,从屋子出去。   院子里,薛婶坐在小凳子上,正在哄冬官睡觉。谢凝走到她身边,惊讶地发现,前面那一小块田地,不知何时,竟已发了芽了。   她问道:“薛婶,你一直在照料这片地吗?”   薛婶专注地哄着冬官,随口道:“当然要照料,种子都下了,怎么可能不管。”   谢凝站在那看了一会,道:“薛婶,我要走了。”   薛婶道:“好。”   谢凝:“我把剩下的药都留在屋里了,不过我看这场瘟疫马上也要结束了,应该不会有大碍了。冬官的病也好了,要是再犯,你就用蓝色布兜里的药给他煮水喝。”   薛婶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一下,不知听进去多少。   谢凝:“对了,幻乐也走了,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找你们告别。”   薛婶微微一顿,又嗯了一声。   谢凝不知还要说些什么了,转过身去,刚走到门口,薛婶叫住她。   “等等。”她随手往角落一指。“把那个拿走。”   角落放着一个包裹,谢凝过去一看,里面装了洗好的衣裳,粮食,还有少得可怜的几枚铜板。谢凝看向薛婶,她一边哄冬官,一边冷着声音道:“你不能叫人来抓我们,听到没有。”   谢凝道:“听到了。但是薛婶,外面就有官差,我应该用不到这些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薛婶又不说话了。   谢凝抱紧包裹,最终道了一句:“保重。”离开了院子,这一次她没再回头。   大街一片萧条,屡见人尸。   谢凝心想,半年前,她在微心园里见人杀鸡都吓得浑身发抖,而现在她居然独自穿梭于满街尸体之中,实在是令人感叹。   出了洛水城,谢凝向军营驻地走去,路过一个茅草屋时,她莫名停住了脚步。   她看着那小屋子,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踏着暖阳,走到小屋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声音。   “说了也不听,到底还是回来了?”   门一开,四目相对,谢凝开心道:“肖大哥,原来是你啊。”   肖宗镜愣愣地站在那,谢凝又道:“你在等谁呀?”   肖宗镜张了张嘴,几番纠结,终于出了声。   “凝儿……”   这一声沙哑的嗓音,多少唤起了些这一路的酸楚。   谢凝抿抿唇,苦笑一声道:“肖大哥,好久不见了。”   肖宗镜怔怔:“确实,好久不见了……”   这两个打小就认识的人,彼此之间了解颇多,他们在相遇的一瞬,都能感觉出对方身上发生的改变。   他们都遇到了一些人,他们都送走了一些人,他们都不舍过一些人。但这一段南辕北辙,却又无比相似的经历,都被他们默契地藏在了心底。   谢凝道:“肖大哥,你怎么在这,你在等人吗?”   肖宗镜静默片刻,拿起角落的玄阴剑,摇了摇头道:“不,没在等,我们走吧。”   官道上,姜小乙顶着烈日,肚子咕咕叫。   那位“大人”……赶人倒是快,都不说给匹马,连点口粮也不给,难道让她就这么饿着肚子徒步走到闽州吗?   越想越累,越累越气,最后她站定脚步。   “不行,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她自己默默念叨了一句,果断转身往回走。   她回到军营口,发现营地刚刚撤掉,她心里一凉,一溜烟跑到茅屋去。   推开门,屋里空荡荡。   她走进屋,来到墙边,墙上刻着一句戏文,看其纹路,像是用兵器划出的,姜小乙不禁想起了那把破烂的剑。   她轻声念道:“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念过之后,她心中凭白生出一种直觉——她今生或许再也不会见到那位“大人”了。   “啊……”她轻轻一叹,离开此地。   去闽州应该南下,向东南方向走。她看着地上的马蹄和车辙印,明显军队朝西北方向走了。姜小乙想了想,从这向西北走,再过几座山就进入娄州,再向前是齐州,他们是打算去哪呢?她一边想着,脚步就漫无目的地跟了上去。   结果第二天,她撞见一伙逃难的流民,她本来准备避开他们接着追军队,结果她无意一瞥,在这伙流民中发现一位年近五旬的妇人。   就是这么一眼,原本的计划又被打乱,她再次走上命运的另一条岔口。   姜小乙怎么看这妇人都觉得眼熟,一问之下,此妇姓白名秋源,姜小乙对这名字全无印象。   但她一定见过她,姜小乙坚信,而且她觉得自己一定有话想对她说。   什么话呢?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但越想不起来,她越钻牛角尖,最后竟一路跟着他们下了山。   她刚准备找白秋源问一问,忽然迎面来了一伙流寇,人数不多,但来势汹汹,冲过来开始抢劫抓人。难民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姜小乙喊道:“别慌!他们没几个人!”可惜声音被尖叫淹没,一群人还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姜小乙抢了一把刀,上去几下砍翻了两个匪寇,再次喊道:“别怕!这伙人都是假把式,吓唬人的!”   实在太乱了,根本没人注意到她这么个小姑娘。   “简直自乱阵脚!”姜小乙气得火冒三丈。“照这样下去,早晚被人屠干抹净!”   就在此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姜小乙回头,见一黑衣人影竟站在了马鞍上,左手拎着寇首的人头,右手握着一把刀,刀如蝉翼,薄得惊人。   黑衣人跳下马背,身后是血样夕阳,他就像从天落下的一滴墨,让整个战场陷入沉静。 第93章 男二不会是你吧?!我不接受啊!……   来人武艺高绝, 手起刀落,又杀了身旁两名贼寇。   形势瞬间逆转。   姜小乙把白秋源拉到一旁,道:“白大娘, 你跟在我身边。”   白秋源是这群难民中少有的镇定之人, 她望向战场后方,道:“你看那边。”   姜小乙看过去, 在那刀客后方的小道旁,停着一辆马车。这车刚刚她也注意到了,嘀咕道:“这黑衣人跟他们应该是一起的。”   就在姜小乙观察马车的时候,车上帘子掀开, 有人也望向了他们这边。他们相隔很远,姜小乙看不清车内情形。   黑衣刀客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这群劫匪,难民们千恩万谢。黑衣刀客不发一言,回到马车上。他赶着马车向前使进, 停在难民中间。车帘再次掀开, 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冒出头。他一副文弱样貌,生得不算很俊, 书卷气十分浓重,气质轻盈聪敏。他问这些难民:“诸位乡亲, 你们这是要去哪?”   难民纷纷道:“是逃难去。”   男子又道:“准备向哪边逃?”   难民道:“想去东边,那边不是打完了仗,刚刚太平了嘛。”   男子顿了顿, 再道:“那边也不安全, 再有一段时日……”   姜小乙站在一旁围观,身旁的白秋源观察仔细,盯着那辆马车内部看了好久,忽然上前两步, 开口道:“这位小兄弟,你可有什么好去处吗?”   男子看了过来,姜小乙也不由得站直身子。   “……好去处?”   “没错,这里的人多是拖家带口的,年轻汉子也不少,小兄弟若真有好去处,就同我们说说吧。”   姜小乙听着这话,感觉哪里有点怪,再看那男子,环顾了一圈,最后道:“我们要去前面的一个县城,诸位乡亲若有愿意同行的,可以一起走。”   难民们相互看了看,似有犹豫,男子道:“县城有粮,各位不想停留,去取了粮再走也好。”说完,又笑着补了一句,“富户散财,不拿白不拿。”   一听这话,周围欢腾一片。   男子退回车内,那黑衣刀客过来放下车帘,顺便低声道:“就算要充军,也没有这样半路征召的吧。”   男子道:“哪里是差这么几个壮丁,袁成即将带兵突袭东南三城,照他们这个时间和路线,八成会撞上交战,凶多吉少。”   黑衣刀客沉下一口气。   “带这么多人北上,我们要多下很多功夫。”   “到时再看吧。”   黑衣刀客呵呵一笑,道:“从前的你可比现在狠多了。”   男子道:“我狠不狠不重要,主上的心才最为重要,他想救民,我就救民。如今我们聚义揭竿,所言所行不能使主上蒙羞。”   黑衣刀客意表赞同。   马车从难民中间驶过,姜小乙顺着缝隙瞄了一眼,与车内男子瞬息对视,姜小乙不由努了努嘴。   这人看似文弱,实则锋芒至胜。   白秋源背上包裹,道:“走吧。”   姜小乙跟在她身旁,问道:“白大娘,你刚刚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要是我没有看错,那车里的旗……”白秋源轻声道,“他们应该是刘公的人。”   姜小乙:“刘公?”   “嘘……”白秋源拍她胳膊,“你小点声。”   姜小乙好奇道:“刘公是谁啊?”   白秋源:“上个月有一伙起义军,异军突起,奇袭齐州,打的就是刘公的旗号。这旗号是第一次打出来,不过现在到处都在传,他们已经准备了很久了。”说到这,她声音再次压低。“听说刘公仁慈宽厚,爱民如子,是不会放弃百姓的。”   姜小乙似懂非懂,又问:“所以你想跟他们走吗?”   白秋源笑道:“我?反正我到哪里都是一个人,跟着刘公走,起码不用担心被官差背后捅刀子。”   姜小乙:“到哪都是一个人?你没有亲人吗?”   白秋源:“没有,我爹娘早都死了。”   姜小乙:“那夫婿和儿女呢?”   白秋源笑了笑。“我没成过亲。”她道。   那笑里的伤感看得姜小乙心里一紧,好像有些话就在嘴边,可怎么都说不出来。她使劲想,用力想,不由再一次钻进了牛角尖,就这么一路思索着来到了小县城。   这座小县城位于山外的一块荒地里,姜小乙进了城,发现里面竟藏了千余士兵和大量补给。县城土墙高高矮矮,刚好把里面全都挡住,从外部根本看不出城里如此内有乾坤。难民们被安排在各个民宅中,有人组织发放粮食,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姜小乙领了两袋炒稞,回到破旧的民宅一边休息一边嗑。   白秋源在旁缝补衣裳,姜小乙靠在门板上,悠悠道:“其他人也知道他们是刘公军了,你是没看到那场面,那老爷子一蹦三丈高要跟他们走。”   白秋源笑道:“当成是救命稻草了呗。”她问姜小乙。“姜姑娘也要跟我们走吗?”   姜小乙思忖道:“……我原本不是走这个方向的,但是见了你,总觉得有些事还没做。”   白秋源:“到底是什么事?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姜小乙断然道:“不可能!绝对没认错,我一定见过你,唉……我这脑袋最近出了问题,将来一定能想起来,不急。”   白秋源:“那你原本是打算去哪呢?”   姜小乙嗑炒稞的嘴巴停了下来。   她原本要做什么呢?去小琴山?还是去找“大人”……?   就在她思考之际,门口进来一人,正是之前马车里那名男子。姜小乙一看他的打扮,大吃一惊。刚刚在车里没仔细瞧,这男子在大热天里竟裹着一身厚实的棉袄,外面还搭了件斗篷。他太瘦了,穿这么多也不显得臃肿,才勉强撑起普通人的身型。   男子搬来个凳子,坐在姜小乙和白秋源对面,拱起手,笑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姜小乙:“我叫姜花,她是白大娘,你呢?”   男子道:“小生刘桢,来此只是想与二位聊一聊。”他看向白秋源。“白大娘刚刚是瞧见了车中的军旗吧?”   白秋源道:“没错,现在民间盛传刘公义举,我们也不过想求个活路罢了。”   刘桢道:“请放心,我们必将竭尽全力护百姓周全。”说完,他又看向姜小乙。“贼寇突袭时,我见民众中只有姑娘一人不顾危险,奋力杀敌,属实令在下敬佩。”   姜小乙道:“那些人都是些唬人的假把式,没什么可怕的。”她得意道,“谁是真厉害,谁是装厉害,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刘桢:“哦?”他打量姜小乙。“我瞧姑娘身手不俗,可是江湖中人?”   姜小乙不由一顿,抬头望天,嘀咕道:“……江湖中人?好像是吧。”   刘桢瞧着她一脸懵懵懂懂,又机灵又迷糊,一时失笑,又问:“姑娘好眼力,不如也说说我吧,你觉得在下是假把式,还是有真本事?”   “你……?”姜小乙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嘿嘿一笑。“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不说你。”她换了个话头,问道:“你怎么大热天穿这么多?”   刘桢道:“我身体不好,患有寒疾,穿得再多,身上也是凉的。”   “真的?”姜小乙好像不太信,身子向前探,抓住了刘桢的手掌。他的手又瘦又长,冰冷无比。姜小乙惊讶道:“还真是凉的,你太虚了呀!”   刘桢看着自己被姜小乙握住的手,一时发愣。旁边的白秋源瞧见,眉毛也是微微挑起。   “刘桢?”门口又传来一道女声,一名身着水绿色轻衫,年轻貌美的女子站在门外。“刘桢,裘辛到处找你呢,你在这……”她往里看了看,忽然呀了一声,捂住脸。“你在这拉姑娘的手!”   姜小乙与刘桢对视一眼,姜小乙道:“原来不能拉的?”她又松开了,笑道:“那抱歉了。”   她笑得浑然天真,瞧不出一丝多余的味道,刘桢薄唇轻轻一抿,道:“也不是不能拉。”门口的女子走进来,躲在刘桢身后,悄悄看姜小乙。“这是谁呀……”刘桢起身道:“她叫姜花,姜姑娘,这是文小青。”   姜小乙抱拳道:“见过小青姑娘。”   文小青也像模像样地抱了拳。“见过见过。”她拉着刘桢,“快点吧,都在找你呢。”   刘桢道:“姜姑娘,白大娘,我先走了。”   他们朝门口走去,文小青一步三回头,还偷偷冲姜小乙笑了两下。随后又急着问刘桢:“他到底什么时候来呀,不是说好了会来的吗?”   刘桢无奈道:“他在钱蒙军中,不跟我们一起走。唉……你真是太不听话了,竟然自己偷偷跟着军队跑出来,你爹现在一定急死了。你要是有个好歹,你七叔不得活剐了我。”   文小青道:“我才不怕。”她央求道,“你带我去钱将军那里好不好?”   “不好。”刘桢淡淡道,“你老老实实呆在这,明天我们就出发了。”   文小青嘴角拉下,一脸的沮丧。   刘桢安慰她道:“放心,齐州很快就能打下,朝廷已经组织不起像样的攻势了,等齐州安定下来,韩琌就会回滨州了。”   姜小乙隐隐约约听到“齐州”,“朝廷”,“韩琌”……这些词就像是随风卷起的落叶,自她心中飞舞,反转飞腾,再片片飘零。   她忽然又想到,那位萍水相逢的大人,现在在何方?   她看向白秋源,轻声问:“白大娘,你觉得这朝廷该亡吗?”   白秋源:“该。”她扯断一根细线,反问道:“你觉得呢?”   姜小乙思考了很久很久,忽然一笑,风凉道了句:“随便。”她坐回椅子,重新望天。“我没兴趣。”   白秋源道:“确实,谁有本事谁坐江山,女孩家确实不该想这些。”她想起刚刚画面,调笑着又问道:“不过,你这年纪说小也不小了,有无婚配?”   姜小乙头摇得像拨浪鼓。   白秋源:“那你可有心仪之人?”   姜小乙停顿片刻,问道:“怎么算心仪之人?”   白秋源:“心仪之人嘛……各人想法均有不同,该懂的自然就懂。”   姜小乙不懂,她坐回椅子,被暖洋洋的日光照着,不多时竟然睡着了。   这白日的梦境中,她跟一个男人走在一条灯火辉煌的街道上。她走在后面,看这男人的背影,他生了很宽的肩膀,很窄的腰身,手臂长而有力。路旁的店铺门口挂满了红灯笼,光从侧面照在他的身上,呈现一种蓬勃而安静的美。   她伸出手,那背脊开阔舒展,厚重紧实,隔着衣裳,还散发着微微热力。   就在他要回头的时候,画面一转,面前是风波缭绕的山谷,还有波涛汹涌的大海,和座座尊贵威严的宫殿……最后他们来到一片山野,周围安安静静,有人形神松散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冲她道:“小兄弟,请报上名来。”   但这所有的一切,很快又被大浪淘沙一般推远了。   姜小乙睁开眼,望向沉寂的天空。   你可有心仪之人?   她摸摸下巴,轻声回答。   “我觉得是有的。”很快,她又加了一句。“不过是在上辈子。” 第94章 一败涂地之关系。   姜小乙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路。   原本姜小乙觉得, 这整支队伍将近两千人,一路藏身是个大问题。但刘桢计划详细,路线安排十分合理, 他们一路都没碰到阻碍, 最多遇见点山匪毛贼,都被轻松打发了。   这一路战乱频发, 他们能走得如此顺畅,十分不易。   “十人左右的队伍穿越战区很简单,但两千人能藏得这么好,这刘桢真是有两下子……”姜小乙坐在辎重车上, 随口念叨。“欸?”她又是一歪脖。“十人左右的队伍?”她搔搔下颌,哪来的十人左右的队伍……   最近她经常冒出这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可均像是无根的浮萍,怎样都找不出源头。   不等她想出什么, 身旁一匹快马掠过, 马上士兵一脸喜色。   不多时,前方队伍传来消息——齐州已被攻下。   身旁士兵议论纷纷。   “我昨晚做梦, 梦到一条黄龙,盘旋腾空, 果然是好兆头。”   “早就想到了,郭技哪是钱蒙的对手,从开战第一日起, 就被杀的抱头鼠窜。”   “那郭技死了吗?”   “没有, 听说是差了一点,被后来赶到的一伙援军给救走了。”   “真是可惜。”   “无妨,钱将军说了,留他一条狗命, 下次再取。”   姜小乙挠挠脖子,微微诧异道:“这么快就拿下了齐州,咱们才走了几天啊……”   士兵听见,冲她一笑道:“快吗?以后会更快的。”   姜小乙抬头,空中白云朵朵。这士兵的一个“快”字,概括了这一整段的时光。   好像一眨眼间,他们就穿越了战火连连的南方,穿越了中原腹地,绕道孤岭一路北上,来到了大黎版图最北边的滨州。   踏入滨洲城时,已是七月了,由南到北,天气越发清凉。   姜小乙和白秋源还有另外两名妇人被安排到一间民宅落脚。   这座极北之城完全称不上热闹,地广人稀,又大又空,就算现在刘公军在此囤了重兵,城里看着还是略显苍凉。   不过,与荒芜的环境相比,这里的居民却是异常充实而积极。   这座城里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姜小乙闲聊下来,才知道滨州因为环境过于恶劣,原本的居民都走的差不多了,一部分年轻人前往天京寻找出路,一部分老幼妇孺逃去了南方,还有一部分身强体壮却心术不正的,就近前往了匪都抚州,落草为寇。   可以说滨州是一处同时被朝廷和民众放弃的存在。   现在生活在城中的人,除了一部分走不动的老人外,年纪轻的基本都是后期投靠刘公军的。   姜小乙自然也被划在其列。   后来她甚至征兵入伍了。   她去征兵的理由很简单,这座城里的日子并不轻松,每个人都有干不完的事,男人要做体力活,女人要缝缝补补,管理后勤。   可姜小乙既不喜欢干体力活,又不喜欢洗衣服做饭,她找来找去,发现还是当兵最省事,每日只要操练几个时辰就了结了。   她这想法一说,白秋源格外担心。   “当兵太危险了吧……”   “不危险。”姜小乙躺在榻上,翘着脚。“放心,我绝对死不了。”   “可他们收女兵吗?”   “普通的肯定不收,但我他们一定收。”   白秋源笑了,道:“瞧你那得意的模样,就该让你碰一鼻子灰回来。”随即又叹了口气。“你还是听我的吧,女人家就要趁着最好的年华,找个心爱之人,双宿双飞,错过了小心抱憾终生。”   姜小乙一听“抱憾终生”,脑子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想起要对白秋源说的话了。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眼珠一瞪,顿卡片刻,她猛一敲自己的头。“哎呦我这个脑袋啊!”她再次躺回,无奈道:“哪来的双宿双飞,我跟谁飞呀……”   第二日,她前往征兵处。   负责征兵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对她道:“对不住了姑娘,我们这不招女兵。”   姜小乙:“你把我当男的就好。”   小伙上下打量她。   “姑娘莫开玩笑,快些回去吧,我们这很忙的。”   姜小乙从他手里抢来毛笔,往桌子上一拍,毛笔穿透厚实的木板,牢牢钉在桌子里。   “啊?”小伙大吃一惊,再看姜小乙。“姑娘稍等。”   小伙一路小跑离开征兵处,过一会又跑了回来,对姜小乙道:“姑娘请跟我来。”   姜小乙跟着他来到军营中,士兵们正在操练,小伙子带她去见了一名姓曹的百户长,曹百户命人从军队里叫出来几名士兵,对姜小乙道:“姑娘可否切磋一下?”   姜小乙:“没问题!”   结果她几下功夫便解决了战斗,曹百户见之大喜,连连夸赞。   姜小乙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我差得远了,刘公军里定有无数好手比我强。”   曹百户笑道:“比你强的确实有,但‘无数’倒也称不上。”   姜小乙好奇道:“这里谁最厉害呀?”   曹百户道:“自然是韩琌。”   “韩琌?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韩琌和刘桢是主公的左膀右臂,没有他们就没有刘公军的今日。刘桢神机妙算,运筹帷幄,韩琌武艺之高强,实乃天下第一。”   姜小乙挑眉。   “……哦?”   天下第一?   就在这时,营帐掀开,文小青一脸开心地走进来。“韩琌?谁在说韩琌?”她左右看看,瞄见姜小乙。“呀,姜花!”姜小乙笑道:“文姑娘。”   文小青:“叫得太生疏,这里说得上话的女子太少,以后你就叫我小青吧,我叫你小花好不好?”   姜小乙欣然同意。   文小青:“对了,你们刚刚是不是说起韩琌了?”   姜小乙:“曹百户说韩琌的武艺天下第一。”   文小青拍拍手。   “他说的没错,韩琌就是天下第一!你见过他就知道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武艺比他好了。”   姜小乙努努嘴。   “……是吗?”   曹百户道:“征兵一事我还要再去问一下,军伍非比寻常,不是武艺好就一定收的。”   姜小乙又等了两日,文小青替曹百户来传消息,说有军队要她了。   “你猜是谁收了你?”   “我哪里知道?”   “是空慧大师!”   姜小乙一愣。   “……那三个和尚?   姜小乙对他们略有耳闻,刘公军中共有七八支军队,他们带领其中一支。   文小青戳戳她的胳膊。   “什么和尚,要称大师,大师!”   姜小乙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和尚收了她。   文小青:“大师境界高,跟俗人不一样。不过你也要小心点,我听说这三位大师在江湖上绰号‘疯魔僧’,凶起来吓死个人。”   姜小乙抱着忐忑的心态进了疯魔僧的军队,几日过后,完全放下心。她根本看不出这三个和尚到底“疯魔”在何处。作为军队将领,他们干的活是全营最多的,甚至打水做饭都亲自动手。三人当中,只有空戒的嗓门大一些,但也极少发火。他们没对姜小乙这个营中唯一的女人有过任何特殊照顾,这种平和相待,反而让她觉得舒服。   每到傍晚,操练完毕,三名僧人都会念经修行,不愿走的士兵就会围着他们坐着。   他们深沉而悠扬的声音,被收进漫天红云之中,使北国的天变得更为空远。   七月底,传来命令,他们这支军队要出发前往肇州。   消息传来,队伍紧锣密鼓准备起来。   出征前一日,姜小乙去给文小青送东西。文小青住在城中一间相当不错的府邸内。姜小乙早就听周围人说过,文小青的父亲是位大富商,为刘公军提供了大笔资金,他们一家在城中地位非常高。   她与丫鬟报了姓名,由丫鬟带入府内。   走到堂外,她听到文小青在里面说话。   “爹,我想一起去!”   “不行!”   “你们都说了,肇州守将一点也不厉害,此战必胜,我跟着后勤去帮忙也不行吗?韩琌一直不回来,我在城里好生无趣。七叔,你帮我说说呀!”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现在守将是不厉害,没准下一刻就厉害了,你不能去。”   文小青气得跑进内堂,丫鬟对姜小乙道:“姑娘稍等,我这就去找小姐。”   她等在外面,又听见堂里人说话。   “大哥,你真决定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底了?”   “你还看不出来?大黎不得民心,积怨已深,百姓们好不容易等来了明主,战乱很快就会结束的。”   “哼,我向来不愿参合官家事,说什么昏君明主,不过是老蛇蜕皮罢了,看似以旧换新,实则没什么两样。你若离得太近,早晚被缠上。”   “嘘!这话怎说得!”有人压低声音,姜小乙不自觉地朝门靠近了些。“……我说些场面话而已,小青对那韩琌情根深种,我哪走得了?何况我都花了这么多钱了,不给刘公推上宝座,岂不是血本无归?再说了,你也莫要总以江湖人的眼光看人看事,刘公再怎样也比谢家人强,你有本事可自救,那些没本事的人还真就等着他了。”   那人起身,来回踱步。   “阿七,你到底在急什么?”   “我想出去找人!”那人拍着自己的胸口。“我有朋友在天京城,我得给她传讯,让她快点逃出来,再晚就真没机会了!可我什么法子都使了,就是找不到她!”   “你说的可是姜小乙?”   “除了这蠢人还有谁!”   “唉,所谓时也命也,若那小兄弟真的心在他方,你就算找到了,人家也不会走的。”   那人咬牙,狠狠一拍桌子。   “该死的肖宗镜!”   听到这三字,姜小乙的心猝然收紧,又向前一步。   堂内人警觉。   “谁!”   姜小乙悄悄露头,见堂内两名男子,一站一坐,站着的一脸不羁,坐着的满身富贵。   “啊……我是姜花,是来找小青的。”   正巧丫鬟带着文小青从内堂回来,小青拉着姜小乙的手,冲文鉴成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屋里人又谈起什么事,姜小乙已经听不到了。   一直到踏上征途的一刻,姜小乙还在想那个“肖宗镜”到底是谁,这名字听起来总有那么一点使人在意。   行军路上,她仍默默念着这名字。   正巧空慧大师路过,听见此名,拉紧缰绳。   “……肖宗镜?”   姜小乙忙问:“我是在别处听到了这个名字,大师知道他是谁吗?”   空慧道:“知道,肖宗镜是皇城侍卫营的首领。”   姜小乙:“……皇城侍卫营?”   旁边有士兵说道:“就是朝廷的走狗!”   姜小乙肩膀一抽,看向空慧。空慧神色平静,目视前方,也看不出是否赞同士兵的话。她不由再道:“那大师见过这个肖宗镜吗?”   空慧:“何止见过。”   姜小乙又问:“难道还有别的关系?”   这时空戒与空定骑着马从他们身旁经过,空慧叫住他们,悠然道:“二位师弟,有人问我们与肖宗镜有何关系。”   空戒一声冷哼,催马离开。   空定挑挑眉,看向众人,语气令人玩味。   “有何关系?有一败涂地之关系。”   空慧哈哈大笑。   姜小乙很是惊讶,空慧向来沉着稳重,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空定空慧皆打马前去,姜小乙在后面喊道:“谁呀?大师还没说是谁一败涂地呀?”   旁边士兵好笑道:“这还用问吗,肯定是那走狗一败涂地呀!朝廷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哪有像样的人呐。”   可能大伙都觉得此战必胜,蓝天白云下,周围说说笑笑,一派轻松。   “是吗?”姜小乙抿抿嘴,“好吧……”她也不再多问,随着队伍一路朝肇州而去。 第95章 一切战术转偷家!   肇州地形狭长, 在大黎版图上,成一条楔子状。其中北部几处地点,已被刘公军占领, 姜小乙他们此次任务, 是攻打中部的庆县。   而他们整兵落脚之处,则是已被他们所攻占的, 肇州中北部的隹城。   根据前线传回情报,目前庆县守将名叫李褕,年纪不大,是个买官的纨绔, 并没有统帅的能力。庆县驻军七千,人数也不算多。刘公军在隹城本有两万人马,算上新调配来的姜小乙所在军队,差不多近三万人马, 四倍有余。   肇州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 它的南北两侧分别是两道山岭,合称“双峡岭”。姜小乙的军队就是翻越了北峡岭来到了隹城。而南峡岭下方是洄州, 穿过洄州再向南行三百余里,便是天京城了。   “那这岂不是最后一战了?”姜小乙忽然道。   空慧的军队以十人一组为最小编队, 姜小乙正与跟她同队的士兵围在一圈看地图。这地图每队分得一张,画的十分简陋,寥寥几笔将山川城镇概括过去。   身旁人道:“什么最后一战, 早着呢, 庆县南边还有不少城池,而且南峡岭下面还有洄州,哪里是最后一战?”   姜小乙盯着那略显草率的地图,秀眉微蹙。“不对。”她说道, “我们前几日去庆县附近,你们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大军抵达隹城后,每天都派人前往庆县附近侦察。   庆县已经戒严,城门紧闭,城墙上一直有巡视之人。   士兵:“敌军早早就龟缩城内了,有什么不对劲?”   “庆县的城池跟别的城不一样。”姜小乙回忆道,“只是个县城,未免也太过牢固了。”   “哦,你说这个啊。当年肇州发生过饥荒,引发了暴乱。庆县是肇州最大的屯粮所,附近老百姓都往这涌,闹得太厉害,朝廷就加派人手加固了城池。”士兵蛮不在意道,“打仗看的是人,里面的人不行,就算城墙再厚也没用。”   姜小乙依然盯着地图上的庆县,琢磨道:“洄州经贸匮乏,穷得叮当响,我们北上路过此地,那里几乎没有抵御外敌的能力。”她摸摸下巴。“只要越过南峡岭,就等同直逼天京城了。”   这话士兵们听得开心,纷纷鼓掌。   “说得好!直逼天京城!把那吃斋念佛的假皇帝拉下来!换主公去坐!”   姜小乙手往地图上一指。“这两道山岭,北峡岭比南峡岭更险。”   士兵:“那又如何?”   姜小乙:“庆县正好处于滨州和天京城的中间,我们与守城军身后各有一道天险,而我们这道明显比对方更难翻越。一旦我们在此地焦灼,长久消耗,敌军的后勤一定比我们补得更快。”她再指向天京城下方。“钱蒙攻下了齐州,我们算是在南方有了据点,刘桢一定是想我们南北夹击,进攻天京。可我们如果输了,不仅夹击之计会失败,后方的滨州也危险了。”   她几番谈到失败,听得同队士兵颇为不满。   “危言耸听。”带头的队长说道,“庆县守将是个买官的纨绔子弟,有何可惧?女人家不懂打仗,莫要在此夸夸其谈。”   姜小乙瞪眼:“你说什么?”   士兵道:“空慧大师是看你身手不错才收你入伍,不要再乱说话,图长他人志气。我们比对方多了两万人马,怎么可能会输?”   姜小乙:“两万算什么?攻城本就比守城难。强如杨亥,带精兵二十万都不敢硬攻蓬德,生怕损耗太大,宁可承受粮草告急之危,也要绕道柞津,保存实力。我们谨慎点总没有坏处。”   “哎呦。”队长似是有些惊讶。“你竟还知道青州之战?打哪听来的?”   青州之战?   姜小乙一愣。   清醒的蝴蝶,白日的庄周。   她眼前掠过千军万马,铮铮铁蹄。   “你听得有差,那杨亥算什么?徒有虚名罢了。我们军中有人在天京城亲眼见了青州军首领周璧被斩首,他说那周璧根本就是个不上道的鱼贩子,有两艘破船而已,他能混起来还不是全靠钱老将军相助。杨亥与这种人打得有来有回,足见名不副实。而且他竟然还在山里被野火烧死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哈哈!”   姜小乙听着他的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的愤怒,她脑海中冒出一句话——   不是诸君无能。   “诸君”是谁?她不知道,也许就是全天下的“徒有虚名之辈”。   所谓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实是洪流难抗罢了。   队长接着道:“你没打过仗,就不要纸上谈兵了。”他摆摆手,“后方军需所正缺人,你过去吧。”   姜小乙没有再反驳他,低声自语了一句。   “庆县城池之牢固,是一道绝佳防线,如果朝廷尚有能人在,一定会想尽办法固守此地。”   说完,转身离去。   来到军需所,果然缺人,姜小乙被分配去清点物资,几日下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搬东西,累得她腰酸背痛,浑身僵硬。   两日后,攻城战正式打响。   军营内热火朝天,姜小乙被留在后方,只能靠偶尔的讯息了解战况。   刘公军自然希望速战速决,一开战便全力以赴,但一连四日的攻势都被化解了。   “负隅顽抗。”军需官冷冷道,“守起城来如此拼命,还不是怕城破了小命不保!不过他们怕得没错,刘公军绝不杀害无辜百姓,但这些大黎的走狗,一个也别想活!”   攻城到了第五日,战况越发激烈,大军也开始到后方调兵。姜小乙分配到一件薄甲,一把刀,一副盾牌,一个头盔,甲胄还没套牢,人就被推走了。   五百人的步兵队,一路急行赶往前线。   庆县前方有个小山坡,上面有一片树林,队伍进了树林视野大为受限。走着走着,姜小乙隐约听见人声。她顺着树影拼了命地抻脖,什么都看不到。等队伍绕过树林,站在小坡上的时候,厮杀的吼声瞬间放大,前方一切忽然开朗。   下方就是真正的战场。   满地尸首,血流成河,无数士兵一阵接一阵,前赴后继冲向城墙。   大地在震颤。   姜小乙呼吸急促,握刀的手也不由收紧。身旁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兵两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哭着道:“咱们不是只负责后勤吗?我是民兵入伍,当初只说押运军需,也、也没……也没告诉我要上战场啊。”   姜小乙默默道:“空慧大师一定是想加强战力,快点结束战斗。”   她强自镇定,再看向战场,仔细瞧了一会,瞄出了点端倪。   “物资……”   没错,物资——这正是这么多天攻势都没有进展的原因,从第一天进攻刘公军便发现,庆县驻军虽不多,但守城物资却意外充足。巨石、弓箭、白灰……简直没完没了地往下投。墙根下有两架已经烧毁了的攻城云梯车,这两架云梯非是临时搭建,都是精心准备的,做工极为扎实,进攻前还特地泼了水。即便如此,还是被烧得只剩个残架,可见对方预备了多少火油。   “振作士气——!”长官骑马前来,冲他们喊道,“再多的物资也禁不起这般消耗!我们今日必将攻占庆县,刘公必胜!刘公必胜——!”   战火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不论是勇武、激动、还是惧怕,全部融为一体,混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喊。   “列阵——!”   阵列拉开,五百人的队伍被分成十组,姜小乙位于队列中部。   所有人屏息以待。   前方大旗举起,姜小乙跟着身旁人一路吼着冲向前去。冲到距离城墙还有十余丈的时候,便进入了敌方弓箭的范围,箭簇像下雨一样,漫天而落。队伍中倒下一人,眼睛被箭射穿,惨叫声比起口号更加刺耳。姜小乙身旁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兵吓得当场失禁,坐在地上。姜小乙用力拉起他,喊道:“别停!不能停!把盾牌举起来!”   又是一箭飞来,姜小乙抽刀劈断。   “停下死得更快!快走!”   身旁不断有人倒下,姜小乙一路冲到城墙下。仰头一看,心中胆寒。远处看不出什么,原来这城墙竟有这么高?一块巨石坠落,姜小乙拉着那小兵敏捷躲避,小兵脸色苍白,浑身抖个不停,姜小乙喊道:“你要是怕就去装死!”小兵就地就要倒下,姜小乙拎着他。“别在这!太危险了,去旁边!”   小兵闭着眼睛往空地冲,结果空中一盆火油当头淋下,浑身烧着。   姜小乙看着这少年人被活活烧死,一时间头脑混沌,耳边嗡嗡作响。   “梯子!”满身是血的长官吼道,“再架三个梯子!”   城墙上的守军拼死抵抗,往下倒什么的都有,箭簇火油用尽,便开始洒石灰,甚至倒泔水。   姜小乙也拼红了眼,一边躲避坠物,一边推搭梯子。   “他们的守城物资已经用光!冲锋!冲锋——!”   姜小乙抬起头,原来不是她的错觉,他们的抵抗的确不如一开始顽强。她听到城墙上有人喊:“挨家搜!所有能用的都搬来!”   攻城士兵都已看出敌方式微,越发勇猛,渐渐地已经有人登上了城墙。   不过……姜小乙望向天边。   红云漫天,马上就要天黑了,夜间攻城变数大,危险性极高。但是如果放弃,那前面的努力等于白费。而且今日他们投入了大量兵力,连后勤民兵都拉上战场了,实是一次总攻,死伤也极为惨重,如果明日从头再来,就算城内资源不足,也必要再掀起一番登城的苦战。   远处的空慧定睛瞧着战场态势,旁边的空戒忍得满脸通红。   “师兄!”空戒急道,“快做决定!”   空慧看着满地尸首,沉声道:“再次攻城损耗太大,敌人已然式微,我们今夜便一鼓作气拿下庆县!空戒,空定,擒贼先擒王,一定要尽快找到主将,莫要拖延!”   “是!”   号角吹响,大旗挥动。   “攻城!继续攻城!”军中喊道,“传下命令,继续攻城——!”   姜小乙一咬牙,翻身上梯,几番拼斗下终于也跳上了城墙。   大兵压境,杀声震天。   姜小乙在上来的一瞬,敏锐感觉哪里不太对,她环视一圈,发现了问题——这些守城士兵所穿军服变样了。姜小乙再往城下看,之前偶尔有敌军被拉下墙头,那些人穿的是灰色布甲,而现在守城的士兵穿的则变成了深赭色,跟刘公军的军服颜色一致,天色一暗,根本分不出差别。   看着大批涌上来的士兵,姜小乙后脑一凉,喊道:“别上来!别上来了!”   她的声音被层层埋没,周围已经乱成一片。   “看清楚!”   “都看清楚点!”   “认清自己人!”   姜小乙被喊得心慌意乱。   所有人都缠斗在一起,明明己方人数占优,可因屡屡顾虑,士气大乱,反而被对方杀得更多。   领头的呢?   他们领头的在何处?   姜小乙深知,只要杀了贼首,一切计谋烟消云散。   就在她奋力寻找之时,余光忽然闪过一丝光芒。   她猛然转头——城外,东北方向亮起了红光。夕阳已经落下,夜幕降临,火光越来越大,烧亮了整片黑夜。   那是他们的本营。   刘公军终于意识到了。   “中计了……咱们中计了!”长官大喊。“敌人调虎离山!快快撤退!回防本营!回防本营!”   本营内,火光冲天。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惨死的士兵。   一名蒙面的黑衣人手持黑油罐,溜溜达达走在营中。   “当和尚就老老实实念经,非来指挥战场,何必呢?不是你的行当就别碰。”他随手丢油,随手放火,随手杀人。后方大量兵力都被送去前线发起总攻,营中分外空虚。“今儿个小爷就教教你们,什么叫‘闯空门’。”   “李临。”另一黑衣人从外叫住他。“大人让你快一点,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来了来了。”   李临扔掉最后一罐黑油,与其他几名黑衣人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第96章 劈前同事一刀。   刘公军的撤退信号对于大黎的士兵来说, 如同进攻的号角。   城墙上乱作一团,大黎士兵拼命喊:“撤掉梯子!别让他们跑了!”   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姜小乙见己方败事已定, 也顾不得其他, 抄了就近的梯子先行翻了下去。她爬到一半,梯子被推开, 她半空中落下,向旁一滚,躲开了砸落的坠物和人。   “不要自乱阵脚!”   刘公军的前线指挥还在尽力整军,可惜兵败如山倒, 不管什么军队,只要士气一垮,便是一盘散沙。   姜小乙拎着刀往回跑,偶尔一回眸, 见城墙上所有梯子都倒了, 不停有人被推下高墙,上方的惨叫声更是此起彼伏。姜小乙心中一阵后怕, 刚刚她要是跑得慢一些,现在不也成了阴间的怨鬼?   想到这, 脚步更快了。   离开庆县范围,大伙心思稍定,渐渐重新组织起队伍。   “回防本营!全速奔袭!全速奔袭!”   姜小乙跟着队伍跑啊跑啊, 终于赶回了本营。大火还在烧。“救火!快救火!”营内长官派人搜查附近, 士兵很快回报,说东北方向有马蹄印。东北边正是姜小乙之前做工的军需所,他们的兵器、甲胄、攻城器械都存在那里。   不多时,东北方向也亮起了红光。   空慧三人赶了回来, 见东北部情况,立即道:“火势不大,敌人应是刚到。”他勒紧缰绳,“来人!调集三百骑兵,随我去军需所!”   姜小乙将手里的两桶水倒到火堆里,转过头,见一旁已经乌泱泱地聚集了一众骑兵。她跑过去查看情况,见林间小路上,有几串马蹄印朝着东北方向一路延伸。   她朝东北方向望了一会,忽然又转向西边。   西侧则是一片黑暗。   隹城民居小而分散,为了能突袭庆县,速战速决,他们并没有花费时间去建立驻地,所以物资都是分散屯于多处地点。东北部是军需所,而粮草则屯于西边。看着平静无波的西侧,姜小乙心中再次萌生奇怪的感觉。她拉住一名士兵,问道:“粮站可派人支援了?”   那人忙着救火,灰头土脸道:“我不知!你问别人!”   姜小乙连问了几个都不清楚,周围人来人往,她抓来一个负责巡查的士兵,问道:“西边可有增援?”   士兵道:“放心,西边有巡逻的人。”   姜小乙点点头,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头。   “欸?你们之前也在巡逻吗?”   可惜士兵已经走了。   “救火!快点救火!”有人过来拍她。“别闲着!”   姜小乙拎着木桶去打水,一边想,巡逻士兵应是一直都在的,而且本营附近的侦察更是重中之重,可敌人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便突破了本营的防备,为何前往军需所的途中留下如此明显的马蹄印?   她去找空慧,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惜只追到个尾巴,他们师兄弟三人已经带着集结好的骑兵赶往军需所。   姜小乙凝视着黑漆漆的西边,好奇之心和担忧之情同时高涨起来,她丢掉木桶,趁着他人不注意,独自前往粮站。   经过一片残破的民居,她来到粮站附近,这一路上她多次偶遇巡逻士兵,但是谁都没有发现她。   “简直形同虚设。”姜小乙撇嘴道,“这种巡逻也就挡挡普通百姓,但凡有点功夫傍身的,哪个绕不过来?”   她在粮站外围,听里面的动静。   一片安静。   各个粮仓门口的士兵都老老实实站着岗,并无异样。   月光照出地上一条条的人影。   难道是她想多了?   夜风吹来一丝寒意,太静了,这地方已经安静得有些诡异了。   不过……月光?人影?   刹那间,姜小乙终于察觉出问题所在——哪有靠着月色站岗的?总要点几根火把吧?而且他们双手都垂在两侧,兵器何在?整个粮站一点光亮都没有,也无人说话,地上一道道直勾勾的人影,就像是阎王殿的守门人,诡秘而阴森。   姜小乙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悄悄跳进了粮站。她走到一间粮仓旁侧,贴着边一点点蹭到前方。云将月亮遮挡,黑暗愈发浓稠。她离那站岗的士兵越来越近,走到只剩半丈远的时候,风一吹,云朵散开,姜小乙头皮一麻,终于看请了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早已毙命,之所以站着没倒,是因为他们背后穿着长矛,一头支着甲胄,一头插在地里。   地上一滴血都没有,姜小乙颤抖着靠近,眼睑一颤,忙捂住嘴。这些人的头顶都插着削尖的楔钉,一人一根。百会是人体死穴,不过朝这扎钉子很需手法,扎浅了人会挣扎,扎深了七窍会流血,只有不深不浅,刚好贯穿脑髓,人才死得会如此“漂亮”。   一圈十几个粮仓,门口分别有三名守卫,每一个都是这般姿势,众人安安静静,同赴黄泉。   姜小乙不知道敌人来了多少,从他们声东击西的方式看,想来是人数不多。   但是不管多不多,能把人杀成这样,姜小乙深知这伙人她得罪不起。   她一步一步往后倒退,准备原路返回,到本营去送信。   走过粮仓旁的窗子,她忽然站定。   她依然看着前方,但她的余光能察觉到,旁边的窗子开了。   刚刚窗子是开是关?好像是关着的吧……   毛骨悚然,姜小乙整个左边身体都麻了起来,她缓缓转来,跟那黑乎乎的人头几乎脸贴上脸。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吧。”   那人轻飘飘地说道。   姜小乙瞬间提起真气,飞身向外,那人跃出窗子,一把抓住她的脚踝,狠狠往下一拉。“给我下来!”姜小乙没让他使满力气,另一只脚凌空一踢,这脚力道十足,踢中了手骨必断,那人及时收手,没被踢中,但姜小乙这一下也没跳出去。   她再次一跃,跳上了房顶,那人紧跟着上来。二人相距两丈有余,此人一身夜行服,头脸都蒙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笑。   “女人?”他笑着打量她,“刘公军里还收女人?”   姜小乙被他嘲讽,不甘示弱道:“确实比不了朝廷的军队,男女老少都不愿意去!”   那人眼神一冷,阴狠道:“找死!”   就在这时,下方一个粮仓开了门,一黑影从里出来。姜小乙顿时紧张。然而这人压根就没看他们,手里拎着一个口袋,急匆匆地进了下一间粮仓。   啊?这是什么意思?   姜小乙眯起眼睛……她想明白了,恐怕他们的意思就是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破坏后勤粮草,他们确信屋顶上这个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她解决。   大难临头,姜小乙反而镇定了。   她悠悠道:“你们行此声东击西之策,不能弄出大动静,无法生明火,这附近也没有水源。水火都不能用,那要如何破坏粮食?”她想起刚刚那个袋子,又道:“难道是用毒粉?”   “呵。”面前人从腰间摸出一根楔钉。“你算是个有脑子的,可惜了。”   刚刚交手一瞬,姜小乙发现这人手上功夫极佳,但是脚下功夫却没能让她感叹。她心说既然你们如此轻敌,瞧不起我,那我就逃给你们看看。   此时某个粮仓门打开,又走出一个黑衣影子,姜小乙找准时机,忽然一声惊呼——   “大人!”   那人身影猛地一顿。   屋顶黑衣人下意识回头,“……什么?”姜小乙卯足吃奶的力气,咻地一下飞出老远。黑衣人察觉中计,怒道:“站住!”他提起真气追击而出,却发现那一瞬间他们拉开很远,黑衣人凝神,盯着姜小乙的步法,说道:“好轻功!是小爷看走眼了,姑娘原来是道上的,哈!”那楔钉在他手里挽了个花,他瞄准她的后背,轻叱一声:“去!”楔钉飞射而出!姜小乙听到后方破空之声,耳根发冷,她本能地伸手摸向怀里,抽出一张脏兮兮的符纸——这些符纸一直藏在她身上,但她之前并不知晓这些东西该怎么用,此时拿在手里,一切忽然变得顺理成章了。   她两指夹符,利落抖开,深吸一口气,吹了过去。   符箓化为幽蓝的鬼火,冲向后方,楔钉撞到火上,烧得灰也不剩。   “啊?”黑衣人眼睛圆瞪,大惊失色。“还有这种事?!”这么一个晃神,姜小乙又跃出两丈远。黑衣人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冲前方喊了一声:“周寅!”   姜小乙向左一瞥,只见左前方粮仓内又冲出一名黑衣人,翻身上房。   身后那人道:“把人拦住!”他拔出身后的佩刀,狠绝道:“杀了她!”   左侧那人话不多,抽出刀子冲了过来,他这方向正好封住姜小乙的去路,她心中一紧,那人长刀已然劈下。姜小乙猛踩房上瓦片,脸都挤变了形,将将避开刀锋。结果脚下一松,竟是那人一刀劈穿了房顶,两人一起掉了下去。姜小乙狠狠摔倒在地,容不得她缓解疼痛,余光中那黑衣人腕子一翻,手成鹰爪,已朝她喉咙抓来。姜小乙心中叫苦不迭,地上连滚了几圈,再摸符箓,半空中画了一个大圈,身形模模糊糊,几乎融于夜色。   “……嗯?!”   姜小乙悄悄溜出房子,抬头一看,老天开眼,厚厚的云朵挡住了月亮,周围伸手不见五指,陷入一片黑暗。   那两人来到院中。   “人呢?”   “就在院子里。”   “这女人会妖术,不要大意。”   姜小乙听着他们的话,大气不敢出一下,她尽可能悄无声息往角落里躲。这些人都是一顶一的高手,她一点点脚步声也不敢放出来。   就在她往两房夹缝里蹭的时候,嘴巴忽然被捂住,不待她眨一下眼,穴道已被点住。姜小乙身子顿时一软,被人捞在臂膀里。   姜小乙登时吓得是一魂出窍二魂升天!这人打哪冒出来的?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而且周围这么黑,他怎么一下就点住了她的穴道?她被人扛了起来,耳边飘过一阵风声,她虽看不清四周,却也能感觉出他几下功夫就带她翻离了粮站。他的动作看似力道很足,却又意外轻盈,比起刚从那两个黑衣人,此人明显要更加老练。   不过,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是一起的吗?还是敌对的?他为何不杀她……   疑问有很多,姜小乙想了半天没有答案,注意却渐渐被别的东西所吸引。   这人身上有股寒香气,特别好闻,又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由得猛吸了几口。   没多一会,他停了下来,不知从哪牵来一匹马,将她放到马上,自己站到她身前。姜小乙调节体内真气,好不容易歪了歪头,正好看见他的胸口。   虽瞧不见脸,她还是知道他在看她,而且更奇怪的是,她还能感觉出他似乎不太高兴。   片刻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喊。   “……大人。”   “大人!”   姜小乙心中一动,拼了老命冲破一点穴道,开口道:“他们在叫‘大人’?……你是哪个‘大人’?”   那人不言。   姜小乙:“说句话来,你说句话我听听,一句就行。”   他还是沉默。   姜小乙有点急了,愤愤道:“我告诉你,你们赢不了的,别以为守住一次就大获全胜了!这三个和尚不会带兵,被你们阴了一手,等会带兵的来了,你们就守不住了!你……你要不要来我们这?我认识他们总军师,你救了我,我可以给你说句好话的。”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   不等她再说什么,他的大手盖在她头上揉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她忽感一股温流顺着头顶流淌周身,刚刚被吓得冰凉的手脚也变得暖和了。他借着她的头给马匹转了个向,在马屁股上一拍,马儿奔向前方。   姜小乙费力扭过头,云朵飘开,月光倾洒,将一切照亮。可惜天愿作美,人不从愿,原来他也蒙着脸,只余一高大身影负手而立,沉默无言。 第97章 聚起来,准备打麻将了!   没一会功夫, 姜小乙就冲破了穴道。   她从马背上爬起,活动了一下身子,有些奇怪地想着, 那人手法老道, 她怎么这么快就将穴道冲开了?她稍加思索,手摸到头顶, 想来是刚刚临走时他为她疏通了气脉……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像是那群人的首领,可却又救了她。   姜小乙迷迷糊糊回到本营,火还没完全扑灭, 到处弥漫着糊焦的刺鼻味。前方传来马蹄声,空慧带着那几百骑兵回来了,应该是在军需所扑了个空。姜小乙准备与他说明粮站之事。刚要开口,转念一想, 如果有一说一全部交代出去, 自己好像也摘不干净,她没法解释为何被对方放了回来……   合该迂回行事。   姜小乙来到空慧身旁, 故作急切地问道:“大师,可有抓住军需所的敌人!”   空慧摇头道:“只有几处野火, 并无敌人。”   姜小乙:“没有敌人?地上明明有那么多马蹄印,为何会没有敌人?”   空慧:“这……”   姜小乙试探着说道:“该不会是敌人诱敌之计?”   一旁的空定恍然大悟。   “糟了!粮站!”   你们可终于想通了,姜小乙骑上马, 跟在这群骑兵后面一路奔向粮站。   路上,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位“大人”,心中默道,你既然放我回来,就该想到了我会通风报信, 你我立场不同,你就自求多福吧。   她攥紧缰绳,狠夹马腹,跟着队伍全速奔袭。   他们很快来到粮站,依旧是一片死寂。空慧带人进入粮站,不多时,姜小乙听到士兵发出的惊呼声,想来是已经发现了内部的异常。她手握兵器,也跟着进入粮站。   “敌袭!有敌袭!速速搜查!”   他们点亮火把,把死掉的士兵并排摆在地上,挨个粮仓搜寻。过一会士兵们出来了,道:“大师不好了!粮草都被撒了毒粉!”   空戒气得脖子通红,一口银牙恨不得咬碎了。   “报!西南侧一间粮仓似乎发生过打斗。”   一群人匆匆围了过去,姜小乙看着这倒塌的粮仓,这不就是刚才她差点被人劈开的地方吗?士兵们边边角角搜查好一阵,什么也没搜出来。他们在粮站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最后查出的结果就是——粮食损毁大半,敌人无影无踪。   姜小乙蹲在那一排尸首前,惊讶地发现他们连行凶的楔钉都拔走了。她眯起眼,亏她报信时还有那么小小的忧虑,现在看来,这位“大人”是艺高胆大,坚信自己走得掉才会如此放心地放她离开……   她正这样想着,有士兵喊道:“快看那边!”   姜小乙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夜空之上,东北方窜起火舌。   那正是军需所的方向。   大火烧亮了整片黑夜,这次怎么看都不是“野火”了。   姜小乙嘴巴微张,往那边走了几步。   “这……”望着那火光,姜小乙渐渐意识到,这好像不仅仅是“艺高胆大”的问题。她该不是中计了吧?那“大人”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她会把消息告诉空慧,所以将计就计了?   姜小乙的脸忽然间变得好热,她觉得自己一路而来的所有“奇策巧思”都被人家拿捏在手中,揉来又搓去。她情绪极乱,既有愤怒,又有不甘,还有点莫名其妙的佩服在里面,又酸又麻。   空戒等人也看明白了,这是己方再次被人调虎离山了。   空戒怒不可遏,连连骂道:“奸贼!这逼奸贼!”   姜小乙也咬了咬嘴唇,她很多想说的,但又无人可聊,所有混乱只能自我消解,这些复杂的思绪绕来绕去,最后皆化作那人沉默的月下影。   她冷哼一声,道:“耍猴呢你!”听着像抱怨,又像是自嘲。   队伍火急火燎赶往军需所,不出意外,人又不见了。   等扑灭大火,天也亮了。   众将士被折腾得一个个都没了人形,又累又饿,困得打颤。   然而折磨还没结束,他们刚休息了一会,本营方向又传来噩耗。   “敌军出城了!敌军出城了!”   空慧惊道:“你说什么?”   “敌军穿越防线,已经杀到本营了!”   不一会,就有大量慌不择路的逃兵涌向后方,口中喊着:“杀来了!敌人杀来了!快跑啊!”   军需所顿时大乱,空慧几番想要整兵都失败了。他看着周围劳累顿乏一脸惊恐的士兵,明白此战大势已去,咬牙道:“撤退!先撤退!”   姜小乙拄着刀鞘艰难站起。   所谓兵败如山倒,一旦士气没了,就只剩下丢盔卸甲的丑态。   姜小乙运气不错,还有匹马能骑,一直逃在最前面,后方五里地外,敌军紧追不舍……   姜小乙心道完蛋了,这回彻底完蛋了,照这个态势下去,他们定会被赶尽杀绝。   这场追击战持续了整整三日,姜小乙的魂都要跑没了。行至北峡岭脚下,姜小乙的马匹累倒。她正准备徒步翻越山岭,后方又传来消息,敌人撤兵了。   姜小乙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士兵扯着嗓子嘶吼道:“援军来了!我们的援军来了!”   他们原地待了一会,果然没有追兵了。过了一阵子,天空传来一声鸣叫,姜小乙抬头,见一直黑色老鹰盘旋天际。它扑腾着翅膀落在空慧胳膊上,空慧取下传讯,又将之放走。空慧看完了信,脸色明显松下一些,对周围道:“原地扎营,粮草随后就到!”   事后姜小乙才知道,这是他们的主力军队来了。   这支军队之前一直在中原活动,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与南方的钱蒙军汇合,一路北上。但是中途不知刘桢从哪得到了些消息,临时改道,带兵绕过天京,攻打庆县。   庆县驻军本就不多,能够反击全靠那一夜的出其不意,现在对方援军来了,他们自然要回撤城内。   翌日清晨,押运粮草的队伍到了,空慧组织众人生火起灶,先让大伙吃了顿饱饭。   饭吃到一半,刘桢他们也到了,几名将领聚在一起,便进了大帐。姜小乙离大帐很近,她一边吃东西,一边偷偷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经过那一晚,她忽然想起这些符箓该怎么使了。她选了一张空符纸,咬破指尖,在上面花了点什么,往地上一拍,屁股再一坐,细密的声音从地面传来——   “我得到消息就立即赶了过来,还好来得及。”   这是刘桢的声音。   “唉,都是我们师兄弟太过无能,才遭来如此大败!我们愿受军法处置!”   这是空慧的声音。   刘桢:“非是几位大师的过错,是我的消息太过迟缓,敌人换了守将都没能察觉,要论罪责,我才是第一。”   姜小乙听得直歪嘴。   都说些废话,你有罪,他有罪,就这么几个人,难道还能真砍了谁不成?快说点有用的听听。   空慧像是听到了姜小乙的想法,马上问道:“庆县守将换了谁?”   刘桢:“肖宗镜。”   姜小乙愣住了。   “……姑娘,你在做什么?”   耳旁忽然传来声音,姜小乙吓得一哆嗦,转眼一看,一个清秀的小道士蹲在她侧后方,浅笑着看着她。   眼熟……   姜小乙瞪着他,这人看着也眼熟!   小道士穿着一身浅灰道袍,面容温和,如墨的青丝由一根桃木簪高盘脑后。   他说话声音很好听,又轻又软,但话里的内容姜小乙就不是很喜欢了。   “姑娘在偷听?”   姜小乙装傻道:“偷听?什么偷听?”   小道士手成剑指,在地上轻轻一点,下面的声音彻底断掉。   姜小乙歪歪嘴。   “有两下子,你是什么人?”   “小道张青阳。”   姜小乙抱拳:“见过。”而后好整以暇起身准备离开,张青阳的手搭在她的肩膀,轻声问道:“姑娘可是细作?”   姜小乙:“别冤枉人!”   张青阳:“我当然不想冤枉人,姑娘来把话说清吧。”   她被张青阳带进了大帐,一屋子人都看了过来。三个和尚,刘桢,还有裘辛和另外几名将领,这些人她都认识。张青阳将刚刚的事告诉了众人。姜小乙理了理衣裳,淡然承认。“我是偷听了,但我不是细作,我有点好奇而已。”   刘桢:“用符箓偷听?姑娘会道术?”   姜小乙:“算不上道术,跑江湖的把戏而已。”   刘桢笑道:“姑娘为何好奇我们的议事?”   姜小乙:“我是怕你们再做错事,我与你们拴在一条绳上,我还不想死呢。”   一旁将领怒道:“放肆!”   姜小乙硬气道:“要是一开始就听我的,根本不会输得这么惨!”   刘桢挑眉:“哦?姑娘有何见解?”   姜小乙道:“你去找我那呆瓜一样的队长一问便知,他叫……叫王诠!不知道死没死,没死就来对峙。”   刘桢对守卫道:“去找人。”   没想到这王诠福大命大,还真没死,他被带进大帐,一看阵势,吓得跪倒在地。刘桢问道:“姜花姑娘是你手下的人吗?”   一旁张青阳听到“姜花”两字,微微一顿。   王诠侧头看了姜小乙一眼,忙道:“是、是我的人。”刘桢:“她在战前可有说过什么?”王诠将姜小乙战前的分析说了一遍,懊恼道:“她的确说了如果朝廷还有能人在,定会在庆县下功夫,是小的失职,应当上报才对。”   空慧也道:“当时也是姜姑娘最先发现了敌人的诱敌之计,我们太过轻敌,才导致大败。”   刘桢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各位不必太过介怀,我的军队现下围困庆县,趁此时机我们要好好整顿队伍,真正的胜负还在后面。”他环顾一圈,声音不轻不重,“请诸位放心,我军必胜。”   众将抱拳,齐道一声:“是!”   姜小乙心中微动,这些人面对过失,勇于承认,又积极改正,这种氛围让失败看着都不那么“失败”了。   他们给她的感觉,与那“肖大人”截然相反。   他们是“败军之将”,他们被“肖大人”打得屁滚尿流,丑态毕露,可他们的气势不退反进,明明一个个灰头土脸,眼中却迸发着对未来强烈的渴望。   而“肖大人”则不然,他是此战的胜者,但她感受不到他的兴奋,他就像是一根已经被烧干的蜡烛,只因过去万分辉煌,所以只靠着余温也足以灼伤敌人。   哪边会赢?   姜小乙依然觉得是己方。   奇谋巧计只能挺得住一时,只有团结一致的人心才能撑到最后。   而且,回想刚才她偷听到的话,刘桢是得到了消息才特地赶回来的,这就说明他在宫中是有眼线的,而且从传讯速度看,应该不是简单角色。   朝廷本就摇摇欲坠,身边还叛徒频出,姜小乙设身处地替“肖大人”想一想,也觉得兴奋不起来了。   怎一个惨字了得。   姜小乙叹气道:“我能走了吗?”   刘桢道:“请再等等。”   姜小乙:“等什么?你要是真的信不过我,就把我赶出军营好了。”   刘桢笑道:“姜姑娘请别误会,马上就来了。”   “来?谁来?”她话音刚落,大帐外又走进两人。这两位姜小乙都没见过,打头一位身姿卓越,面相平凡,却藏着一股说不出的凛冽之气,让人见之生畏。后面一位则较为沉默,眼睛半垂看着地面,腰间挎着一把刀,一路跟着走了进来。   “韩琌。”刘桢道。   这名字姜小乙可从文小青那听过无数次了,原来他就是韩琌。   韩琌停在姜小乙和王诠身旁,微一侧目,姜小乙立马后退半步。她感受到一股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强烈戾气,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文小青绝对不适合这疯子。   “这是谁?”韩琌道。   刘桢:“这是姜花姑娘。”他没有多说,直接问后面那个人。“徐怀安,你认不认得她?”   那个叫徐怀安的年轻人看向姜小乙,片刻后,淡淡道:“不认得。”   刘桢点点头,冲姜小乙道:“姑娘可以走了。”   姜小乙莫名有点怕这位韩琌,巴不得早点离开此地,匆匆一行礼,扭头就走。   走到大帐口,她隐隐听到刘桢的话。   “杀气如此重,是因为听到他的名字了?”   ……谁的名字?   可惜姜小乙已经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她站在阳光下,深吸一口气,才察觉到背后湿漉漉的,尽是冷汗。 第98章 刘公来露个脸。   姜小乙拿着自己没吃完的面饼, 脚步不由自主往南走,到了军营边界,不能再向前了, 便坐到一块石头上吃东西。   吃着吃着, 人就有点愣神。   这是她近期以来经常出的状况,在无意识的情况下, 陷入一种混沌的迷茫,像是在做白日梦,可思绪又是清醒的了。她在真实与幻境中迷离游走,隐隐觉得自己忘掉了些重要的事, 心底一个声音告诉她,要快点找回来,可每当她准备积极寻觅时,脑海里又会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与她说一切执着皆是幻影, 世上那么多看似牢不可破的缘分,断掉时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这种推拉与撕扯, 几乎将她分成两半。   “……姜花?”   姜小乙惊醒,回过头, 见张青阳站在身后。   “你……”他试着问,“你可是春园真人的弟子?”   姜小乙上下看他。   “你认得我?”   张青阳见她承认,脸上一喜, 又走近了些。   “你不记得我了?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当年肇州闹饥荒,春园真人带着你来我们道观送粮,你忘记了?刚刚我见你所画之符用的是闽州道真一脉的手法,再一听你的名字, 便认出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姜小乙隐约想起一些。   “送粮……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头一转,指向庆县方向。“这……”   “没错,就是这里。”张青阳道,“阴阳道的道场就在庆县。”顿了顿,他又道,“庆县对于刘公军来讲意义非凡,我们好多人都是在此相遇的。”   姜小乙好奇道:“都有谁?”   张青阳坐在她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与她悉数道:“除我之外,还有有主上,韩琌,徐怀安……最早一批跟随主公的人,几乎都相识于那场饥荒。”   姜小乙:“那还真是巧了。”   张青阳笑了笑,道:“主上曾说过,是时运使我们相逢。”   后面又走来一人,徐怀安也拿着一块面饼来到这边。他看也不看姜小乙和张青阳,自顾自地选了远处的一块石头坐下,面朝南方,一边望着庆县方向,一边啃饼。   姜小乙小声问张青阳:“他怎么不过来跟我们一起说话?”   张青阳道:“他与我们关系很淡”   “你刚不是还说你们是最早一批追随刘公的伙伴,为何关系淡?”   “我们只是短暂相识,之后他就离开了,只与韩琌有联系。”   “离开?他去哪了?”   “天京城。”   姜小乙再问他去做什么,张青阳便不再回答了。姜小乙想起刚刚在大帐内,刘桢对徐怀安的问话,忽然了悟。   他应是在宫中做过暗桩。   “我懂了。”姜小乙道。   张青阳冲她一笑,他年纪小,言语笑容皆是温柔可亲。“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道友了,此番与故人重逢,实是令人欣慰。听刘桢说你是随着难民一路到此的,你师父春园真人呢?你怎么不回闽州?”   姜小乙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阴差阳错罢了,等我想起一些事,早晚要走的。”   张青阳:“马上就要决战了,各方戒严,现在离开太过危险,你再等等吧。”他站起身,缓缓道:“战乱很快就要结束了。”   姜小乙问他:“战乱结束,你有何打算?”   张青阳:“隐居深山,潜心修道。”   送走了张青阳,姜小乙的视线又落在徐怀安身上。他至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姿势,看久了,隐约有点冒傻气。   姜小乙走过去,问他道:“你怎么一直看着那边?”   徐怀安不说话。   姜小乙:“光盯着城池有什么用,你不去同刘军师一起商量计策吗?那肖宗镜可是很强的呢。”   徐怀安听到某些字眼,手腕微颤。   姜小乙觉得自己在同哑巴说话,转身欲走,忽然听见徐怀安低声自语。   “我商议也无用,我这点手段不配与大人对阵。”   “大人?”姜小乙立马问道,“哪个大人?”   徐怀安:“没有哪个,从来就只有一个大人。”   姜小乙站到他身前,试着道:“……肖宗镜?”   徐怀安默认。   姜小乙:“你见过他,他是怎样的人?”   徐怀安缓缓说道:“公之骁武英威,天下无人能及。”   姜小乙:“这可是敌将,你这样说不怕被人听到吗?”   徐怀安看向她:“刘公军中,见过大人者,皆有此定论。”   姜小乙:“韩琌也这样想?”   徐怀安轻笑一声,并不作答。他把最后几口饼噎到嘴里,咀嚼几下吞咽下去,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兀自站定,环顾四周。   “肇州静如桃源,但天京以南,早烧起滔天战火。大黎油尽灯枯,气数已尽,大人的孤军之勇,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我在那吃人的宫殿待过,我比谁都清楚。”   姜小乙问了跟张青阳同样的问题。   “战乱结束,你有何打算?”   徐怀安蓦然一笑,道:“若老天有眼,就让我在主上胜利的前一刻,死在大人的剑下。”   军队整顿好后,回到了隹城,拉开阵势驻扎营地。   双方谁也不肯先出手,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月。   某日,轮到姜小乙的队伍列阵对峙。   己方叫阵之人扯着脖子在城墙下骂,从开朝太祖骂到永祥帝,几十个皇帝无一幸免,檄文措辞半文半白,既有文邹邹的引经据典,又有市井骂架的俚语脏话,听得人慷慨激昂又不失趣味。在听到先帝疏理朝政,在早朝时间偷偷跑去与某宫女大战御花园,怀了谢惟的桥段时,军队发出高亢的起哄声,姜小乙不禁感叹:“精彩!”   身旁小兵道:“是军师写的。”   一个月了,这檄文每日花样翻新,绝无重复,姜小乙心说这刘桢不去写江湖话本真是可惜了。   她眼睛瞄向城墙。   不止是她,所有人都盯着城墙。城墙上只有寻常站岗的士兵,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城门上方摆着一张八仙桌,桌边端坐一人。   身旁小兵小声道:“敌将怎么天天在喝酒?”   姜小乙莫名嘀咕了一句:“……是茶吧。”   她远远望着肖宗镜的身影,看得久了,连那骂战檄文也听不进了。   她想象不到现在南方打成什么样子,但她觉得徐怀安对肇州的评价很是精准。   此地,静如桃源。   不论己方如何辱骂挑衅,肖宗镜一直坚守不出。   刘桢大帐夜夜常亮,挑灯天明。   双方陷入到一种怪异的僵持中。   姜小乙也明白僵持的原因,虽然刘桢带兵及时支援,但是疯魔僧的军队早已损失惨重,攻城器械都被烧了个干净,不好组织之前那种攻城战。但他们也不能轻易撤退,他们并不知晓肖宗镜的计划,前面的大败已让刘公军有了惊弓之鸟的危机感,总觉得其人尚有背水一战的实力。如果他们贸然撤兵,无论朝哪方走,都有被追击的危险。一旦兵败,滨州不保。   姜小乙渐渐发现,与每日平静喝茶挨骂的肖宗镜相比,己方营内却是越来越躁动。   “搭建梯子攻城吧!”有将领建议道,“我们来得匆忙,准备不足,再这样拖下去,粮草告急!”   另有人附和:“没错,行不行总得试试才知道!”   将领们越吵越凶,营帐外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人建议攻城,有人建议继续围城。   “咱们的士兵会吃粮食,难道他们的士兵就没长嘴吗?现在谁不缺粮?狗朝廷要是次次保证前线粮草充足,也不至于倒得这样快。我就不信我方准备不如他们!”   “可是我们大军主要投入南方战场,北方只有这么七万人,虽说都是精兵,但也禁不起攻城战的消耗。肖宗镜非是一般人,借由坚城,他可使的手段太多了。”   “呵,自从杨亥一死,这肖宗镜的大名就被吹上了天。是不是真金,总要用火炼一炼才知。韩琌,你不是与他颇有渊源,他当真如此强悍?”   一阵静默。   “你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番竟被他吓破了胆!”   姜小乙在外听得心惊胆战,她想起韩琌那一身的暴戾之气,活像个炮仗,被人如此一激,岂不是要炸了。   很快她就听到韩琌的回应。   “战场之事我不精通,我最多只能带百人的队伍,上万人的战场我无法指挥。我不怕肖宗镜,但我怕我带的士兵白白送命,打仗非是匹夫之勇,崔将军,请三思后行。”   他声音异常平稳,听得姜小乙微微挑眉。   这还是那个满身杀气的疯子吗?   周围人总说刘桢和韩琌是刘公的左右手,至此她才了悟其意。   “刘桢!你拿个主意吧。今早刚刚来的信,南方战况危机,我们本该前往支援,结果半路来此,已经耗了一个多月了,再不做决定,万一钱蒙军出了事该怎么办?”   又是一阵静默。   姜小乙都能想象到,刘桢紧锁的眉头。   这时,面前忽然走过一老者,穿着一身褐色短打,个子不高,身材消瘦,微微弓着腰。他背着手走路,脚步快捷轻盈,看着颇为硬朗。姜小乙没看清他的脸,他一阵风似的进入了大帐。   帐内争吵顿时停止,众人齐声道:“见过主上!”   姜小乙腰杆一挺,主上?那老头就是刘公?   众将七嘴八舌,陈述意见,各种担忧焦虑呼之欲出。   刘公听完一圈,笑呵呵道:“为何要如此担忧?古有长平之战,秦赵两军对阵长达三年,期间双方的暗地博弈,尽显战争之高妙。越是庞大的战场,越是巨细无遗的纤毫之争,赵国君主看不透,临阵换将,匆匆决战,遂至一败涂地,难道我们也要犯同样的错误?”   众将:“这……”   刘公:“至于钱蒙军,各位不必担心,钱老将军征战一生,其心念非常人可比。诸位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则我军必胜。”转头又道,“刘桢,皇城侍卫营有一批近七千人的卫队,身经百战,足以以一当十。我要知道这七千人的去处,是否跟随肖宗镜来了庆县。你想办法联系宫中眼线,对方要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开什么条件便答应什么条件。一定要问仔细了。”   刘桢:“是!”   刘公:“其余人接着叫阵。”   众人:“是!”   一番交代,干净利落。   帐帘掀开,刘公背手离去,老头来去如风,只留给众人一道雷厉风行的背影。   姜小乙看得瞠目结舌。   战场变得越发沉默。   第二日清晨,肖宗镜再次在城楼喝茶,望着苍茫的北方,若有所思。   李临熟悉他的脸色,上前问道:“大人可有吩咐?”   肖宗镜:“敌阵的味道变了。”   李临不解:“味道?大人何意?”   肖宗镜沉思片刻,道:“联络柳州,限他们半月内取下项城。”他修长的指尖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淡淡道:“速度要快,得在宫里的虫子放出消息前,回防天京。”说着,他平静一笑。“这出空城计唱不了几天了。” 第99章 玩完前夕。   又过了半月, 消息传来。   一封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柳。   刘桢见字,惊出了浑身冷汗。   肖宗镜此举, 实是拿捏了他们的命脉。   现在位于南方的钱蒙军, 如果想要北上进攻天京城,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从齐州直插天京南侧, 这是最近的路线,但是这条路上多是坚城,易守难攻。第二条路是从正北边绕道,自西侧进攻天京城, 这条路上城池荒废,驻军薄弱,但是路途遥远 ,且有多道山岭需要翻越, 是一道疲军之路。   是绕道迂回, 还是直捣黄龙,这关系到刘公军的整体战略布置, 是一个格外慎重的决定。   同时,这也是一个格外隐秘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 已经被肖宗镜猜到了。   ——他们选了第二条路,绕道北上。这是开战前便制定好的计划。但钱蒙并不打算一个个城池打过去,虽然攻城难度不大, 但却过于费时, 容易生变。他的计划是绕过前方城池,全速奔袭,但他们不可能就这么赶到天京城,因为身后的敌人一定会追击, 他们必须在被追上之前,找到一处落脚之地——此地就是柳州。   柳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地理条件特殊,位于深山,居住的多是些山民,与外界来往不多。城大人空,情况与滨州十分类似。此类与世隔绝的地方都有一个天然的好处,就是一切行动都可以做到不动声色。另外,柳州北侧不远处便是北峡岭,十分方便与刘桢的军队汇合。各种优势决定了柳州是一座万分重要,却不宜被人察觉的城池。   在肖宗镜尚在周璧的海船上远洋漂泊时,钱蒙便与刘桢制定并实施了此项计划,在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青州军身上时,他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控制了此城。   这数月以来,他们运送了许多粮草物资,只待刘公军的到来。   他们辛辛苦苦周旋计划,竟被肖宗镜猜到了……不对,刘桢盯着地图,这不叫猜到,这应该叫‘看破’才对。   柳州一旦被敌军取下,借由天然优势,还有他们预备的后勤物资,必成坚城,化作挡在天京西侧的一道重要防线。   他们倒给他人做了嫁衣。   刘桢心中波涛汹涌,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周围将领都看着他,他不能显出丝毫慌乱。   他合上地图,遣散众人,前去面见刘公。   彼时,刘公正在与姜小乙在粮库门口说话。   他们说话的起因,是姜小乙在巡逻时发现有人偷粮——不是敌人,而是己方民夫。   军队的粮草都是靠民夫押运,一场大型战争里,负责后勤的民夫数量往往比正规军更多。人一多,自然杂乱,他们的手段是在衣服里面缝暗兜,借由清点分配的时机,每日往外偷一点,藏在林中,等待时机携粮逃走。他们每次偷的数量很少,但是由于参与的人多,又日积月累,姜小乙发现时,他们已经屯了两车的粮食了。   姜小乙一审之下,查出这些人都是洄州来的,洄州就是肇州南边那个一片荒芜的地界。这些人是一个村子里的,他们村遭遇了抚州南下的土匪头子马六山洗劫,要不是韩琌带兵路过,他们早成了悍匪的刀下亡魂。   “你们可真坏啊。”姜小乙眯着眼睛道,“怎么说刘公军也救了你们的命,还给了你们营生,管吃管住,你们不想着报答就算了,还偷人家粮食!”   众人支支吾吾,不认罪,也不反驳。   没多一会刘公来了,民众顿时跪成一片,男男女女又哭又号,众人口中满是理由,不是家中有老人要养,就是小孩要饿死了,说到情深意切处,撕心裂肺,连滚带爬。刘公听得连连点头,面露哀意,与众同悲。   最后刘公询问众人,是想留在军营,还是想回去洄州老家。   “诸位乡亲思乡情切,老夫感同身受,若是诸位想回老家,每人可领十日的口粮,即刻就可以离开。”   十日……倒是足够回家了,那之后可怎么办?   万一那马六山再来可怎么办?   这里有吃有住,相对安稳,他们当然不想走。   “若是有人还想留在军营中,那就要按照军规处置。”刘公又道。   有人马上道:“我们不是正规的士兵,也要按照军规处置吗?刘主公,我们不懂规矩,您大慈大悲,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刘公思索片刻,道:“身处军营者,都要按照军规行事。不过这位乡亲说得也在理,大伙毕竟不是军伍出身,为我军日夜操劳,都是有功之人,这一次可从轻责罚,就打一百五十大板吧。”   此言一出,众人吓得瘫坐地上。军中的板子打十下就皮开肉绽,一百五十下早就拍成肉泥了,这不等同判了死罪?   刘公笑着解释道:“非是每人一百五十下,而是共摊处罚。各位都是一个村子里来的,谁年老体弱,谁身强力壮,大家自然清楚,回去自行分配吧,商量好便去找本部长官领罚。”   姜小乙数了数,犯事的有四十几人,抛开老人和女人,大概有不到三十名男性,平摊一百五十大板的话,每人也就五下左右,其实不算多。   但是她另外还注意到一点,就是在刘公说完处罚方法后,大伙看向互相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如果说他们之前是拧成一股绳,一起偷粮,一起藏匿,一起想办法脱罪,那在听完刘公的话之后,他们不知不觉变成了每户人家站在一起,纷纷心怀鬼胎地盯着别家。   模糊的处罚界限,分化了同乡情谊,也激起了个人的私念。   “此次初犯,便从轻处理了。”刘公淡淡道,“麻烦各位乡亲回去通告所有人,下此若再有偷盗军粮者,格杀勿论。”   板子的事还没想好,又听到这番言论,一干村民吓得面无血色,唯唯诺诺离开了。   刘公坐在草垛子上,抓了一把被追回的粮食,攥在手中若有所思。   姜小乙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她觉得刘公是个奇怪的老头,明明身材瘦小,发丝花白,却给人以蓬勃健旺之感,就算是他沉默无言的时候,看起来也百般矍铄。   站在刘公身边,周遭气场温和,她感受不到紧张和沉重。只是偶尔,刘公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中会迸射出犀利而敏锐的目光,使姜小乙短暂心惊。   刘公看向她,说道:“姑娘及时发现盗粮行径,立下大功,合该重赏。”   姜小乙忙道:“不用不用,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这群人受您大恩,却以怨报德,满嘴借口谎言,实是坏透了。”   刘公:“他们不是恶人。”他笑眯眯地说道,“但他们也不是善人。他们跟你我一样,都是普通人罢了。”   姜小乙听得一愣。   刘公揉捏着手中的粮食,看着地面,地上还留有众多撒泼打滚的痕迹。   “上位者浑噩,无有高士引领民风,天下邪气丛生。百姓眼中只余生存,泯灭道德,便无尊严骨气可谈。”   他话音刚落,刘桢到了,开门见山讲了侍卫营的人马奇袭柳州一事。   “为了隐匿踪迹,我们在柳州驻兵不多,此城很有可能已经被他们所得。若是这样,我们后续计划恐有大变。”他掏出地图,铺在地上,刘公看了片刻,问道:“你如何看?”   刘桢道:“主上,我们先期投入太多,如果放弃柳城,未免太过可惜。但肖宗镜那七千精锐是难啃的硬骨头,不知要花费多久才能再次打下。”他眉头紧锁,指头不自觉地在下颌掐出了印记。“皇城侍卫营是天京城的重要守备力量,他们现在离京,天京城的防备大打折扣,若我们兵行险招,直袭天京城……”说到这里,他那下巴都快被抠出血了,又用力一摇头。“不行,太险了!不如就一步步走,拿下庆县后,便去打柳州城,为钱老将军扫清障碍。”   这是最保守的策略。   结果说完又开始摇头:“但我们若在柳州耗时太久,恐怕……”   姜小乙在旁看得小脸微皱,她都替他纠结。   刘公淡淡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不要急,你先看过这封信,再做决定。”   他将信交给刘桢,刘桢展信浏览。   “这是你那江湖朋友达七托人查到的。”刘公道,“朝廷年初便开始全国招兵,大半年过去了,他们对外号称征兵二十万,实际你瞧瞧吧。”   “这……”   刘公细细拨弄手中的谷粒。   “肖宗镜奇袭柳州确是步妙棋,若是他们兵力充足,我们的麻烦就大了。但是朝廷不得民心,可用之兵少之又少,杨亥残部被拖在南方,新兵又招不来,肖宗镜倒是想向外推建防线,那天京城谁管?禁卫军?还是密狱?我们莫要自乱阵脚。”他对刘桢和姜小乙说道,“你们要知道,无论行哪一计,我们都会赢。只是有的计策伤亡大一些,赢得快一些。而有的计策伤亡小一些,赢得稳一些。”   东风吹着谷壳盘旋飞舞,林间响起鸟鸣,轻快静谧。   姜小乙敏锐感觉到,这老人的话,已将这喧嚣的时代盖棺定论。   最终,刘公军采取了保守的策略,先攻打庆县,再攻打柳州。他们派人通知钱蒙军,按照原计划行事。刘桢向钱蒙立下军令状,在其军队抵达前,他们一定拿下柳州城,不给敌人形成包围之势。   初秋,刘公军一切准备就绪,正式攻打庆县。   这次他们没有再给敌人任何机会,七日破城。   城内已经空得差不多了,肖宗镜早已不知去向。   姜小乙来到城楼中央,那个曾经被人摆桌子喝茶的地方,眺望远处。   这是其人视线。   “原来能看到这么远。”她喃喃自语,“连我们住的营帐都瞧得到呢……”   刘公军在庆县稍作整顿,留两万驻军,还有伤员和百姓,剩余军队轻装上阵,奔袭柳州。   张青阳懂些药理,留下照看伤员,他对姜小乙说,若是她觉得随军太过危险辛劳,也可留在庆县,姜小乙仔细想了想,道:“不,我要跟着军队。”   九月中旬,他们抵达柳州,月底,正式攻城。   就如刘公战前预料,肖宗镜的人马虽打下了柳州,却没有留下。肖宗镜调集一万北方守备军,驻守柳州,并且下令,让后方城池集结兵力,与柳州驻军一同夹击刘公军。   可惜事与愿违,像样的攻势还没组织起几次,更后方的钱蒙军便已杀到。   朝廷守军兵败如山倒,一退再退,一散再散。最后刘公军也不急了,干脆原地驻营,一个个城打,攻破三城后,其余城池望风而降。最后天京城西边大大小小十几座城池,竟全被刘公军占领。   只剩柳州城。   这座特殊设防的城池明显更为坚固,但所谓大势已去,柳州也没撑住太久,冬风刮起的时节,柳州城破。   大军于柳州再次整合,准备了月余,向天京城进发。   十二月底,兵临城下。 第100章 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此战万事俱备。   刘公军士气高昂, 威风凛凛,只待这最后一场战役结束,便要改朝换代, 江山易主。   肖宗镜一身戎装站在城墙上, 下方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敌军。相较而言, 己方的守城士兵少得可怜。   双方兵力对比,七倍有余。   但是肖宗镜的脸上,依然平静。   “拖。”他望着下方黑压压的敌军,思索道:“至少要拖住两个月, 才有机会做后续安排。”   身旁士兵听得面露难色,如此兵力差距,拖两个月……谈何容易?   肖宗镜看出他们的担忧,笑道:“敌军的确气势汹汹, 人数也占优, 不过此战我方并非没有优势,两个月应该没有问题。”   士兵:“大人何出此言?我们有什么优势?”   肖宗镜没有回答, 只是抬手向上指了指。   姜小乙原本以为,这场攻城战胜负早定, 刘公军此等士气,必能一鼓作气拿下天京城。   然而此仗之难打,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一月初, 攻城战正式打响, 这次姜小乙没有身先士卒,她被安排了另外的活——照顾刘桢。   上个月,刘桢就病倒了,即便他每天裹得像个毛熊, 还是没抵住北方的冬风。   他这一病可急坏了众人,最重的那几日,刘公天天捧着药坐在床边,觉也不睡地陪着他。他原本想让刘桢回庆县养病,但刘桢坚决不离开,最后拗不过他,就让他在后方观战。   开战前一晚,刘桢一夜未眠,他身上压着六七层被子,姜小乙握他的手,还是冰冰凉凉。   “你休息一下吧。”她劝说道,“好歹睡一会。”   大帐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照亮刘桢惨白的脸。   “我睡不着……”他喃喃道,“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仗,目前全国各地到处都是反叛军,万一我们失败了,或者与朝廷军两败俱伤,那很有可能会被各方蚕食。”   姜小乙:“哪场仗不都是要赢,你光想也没用,打起来才知道结果。”她想了想,又道:“目前我们各方面都占优,我看此战胜面很大。”   刘桢摇头道:“我们一点都不占优。”   “怎讲?”   “打仗要讲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是冬天,我方军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南方人,尤其是钱蒙所率军队,这些年根本没到过北方,更别说在寒冬之中交战,我怕他们不适应。”   “啊……”姜小乙恍然,“这几天确实挺冷的,好多人都冻病了,昨儿个韩琌还催人去庆县调草药和过冬物资来呢。”   “至于地利,我们也不如本地守军了解天京地界,真说起来,我们只占了个人和而已。”   姜小乙看着愁绪万千的刘桢,忽然道了句:“但这个最重要。”   刘桢微微一愣,四目相对,他慢慢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这个最重要。”   不过,重要归重要,但天然的劣势也确如刘桢所料。   第二日,攻城战打响,姜小乙站在高出,望向前方。战鼓隆隆,听得姜小乙热血沸腾。熟悉的冲锋,熟悉的列阵,这场面比起攻打庆县之时,更为夸张惨烈。   天京城的守备军明显比其他城池厉害得多,人虽不多,但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一连几日,攻势都被瓦解。   刘桢夜夜咳嗽,一边吐血一边研究地图。后期他们换了策略,分兵北门,一同进攻,己方损耗加剧,但是因为拉长了阵线,朝廷兵力不足的劣势便显露了出来。就在他们的进攻初现成效时,敌军也换了策略。   他们放弃了刀枪剑戟,也不再射箭,而是选用了更简单,也更有效的抵抗手段——泼水。   若是寻常时节,泼水的招数或许十分可笑,但是放到一月份的北方,这就成了阎王爷的杀手锏。   攻守双方的军服都是轻甲棉衣,一旦棉服渗透了水,片刻功夫便冻得硬邦邦。守城军在城墙上点了火盆,但攻城一方没有任何取暖方法,人裹在冰冷的棉衣里,再被寒风一吹,体格弱一点的,一炷香的功夫便魂归西天了。   战斗变得异常沉静,也变得十分清洁。   没有横流的血水,没有腐烂的尸首,每个人都死得安安静静,他们死成各种各样的姿态,围着城墙排成一排。   “我在梦里见过此等场景……”肖宗镜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低声道。   周寅听清了,问道:“梦里?”   他自语道:“梦里有一条河,我走在河里,身边便是如此景象。”   周寅不明他的意思,又道:“大人,敌军此时攻城,实为不智,照这样下去,我们光靠水就能守住这个冬天了。”   肖宗镜缓缓摇头。   “冬季的尸首与春夏不同,尤其这些被泼了水的,异常坚硬。你看看下面,现在的尸首已经堆了近一丈高,如果他们的军官心狠一点,再让这些士兵死个三倍到四倍,尸首就能堆到城墙口了。这跟梯子可不同,是推不掉的,到时候顺着这座尸山,骑马都能上来。”   周寅:“这……”   一旁李临听到他们的谈话,插了一嘴。   “不过我听说那刘公素以仁义闻名,不可能放任手下白白送死吧。”   周围士兵看过来,李临察觉自己说错话,马上又道:“这人假仁假义,信不得。”   现在是交战间隙,开战已经近一个月了,士兵们早已累垮,瞥来的眼神黯淡无光。   或许,不仅仅是黯淡……肖宗镜心想,这些视线里传达出的痛恨与冷漠,也日益加深。   肖宗镜将李临叫到角落,问道:“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李临道:“办好了,青州现在尚在交战,港口一团乱,我好不容易联系好一艘海船,说是二月底出海。”他压低声音道,“大人,陛下与太子尊体娇贵,就算我们一路全速拼杀护送,至少要十日才能到,还不一定成不成。二月中旬,怎样都得走了。”   肖宗镜嗯了一声。   李临又道:“不过我们要是调走了全部精锐,天京城就……”   肖宗镜又嗯了一声。   战场再次僵持,李临说的没错,刘公以仁义行天下,他制止了这种送死的进攻。   姜小乙每日躲在营帐里瑟瑟发抖,不止是她,所有士兵都抖。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数九寒冬,就算没有人泼水,大家依然被冻得说不出话。所有人的嘴都是青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冻伤的痕迹。每一夜都有人在睡梦中被活活冻死,清早起来,尸身都硬了。   刘桢的病也更重了。   姜小乙扶着他,看他一口一口地吐血,他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姜小乙贴近了,听到他说:“绝不能退,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别说话了。”姜小乙抓着他的胳膊,觉得皮下的肉又松又轻,人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的气息很轻,但是轻喘几下后,就要深深吸一口气,好像攒好久力气,才能进行一次正常的呼吸。   刘桢似是听不到她的话,依然自顾自地说着,不能退,不能退……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日,那晚,姜小乙熬好药送去给他,刘桢忽然问:“韩琌呢?韩琌回来了吗?”   姜小乙道:“他去庆县筹集物资,应该很快就来了。”   刘桢道:“等他来了,你告诉他,与肖宗镜斗,不可意气用事。大黎亡国已成定局,但是全国各地战乱未平,他不能只盯着一个人,否则便成了钻入心魔的蠢辈。他并不差于肖宗镜,但是还是略显稚嫩,只要加以磨练,他定能超越他。”   姜小乙听着这话,莫名有些害怕。   “你、怎么突然说这些啊,韩琌很快就来了,你自己告诉他。”   刘桢道:“你帮我叫主上来。”   姜小乙放下药,走到营帐门口,刘桢忽然又道:“姜姑娘。”她立马回头,刘桢轻声道:“我总觉得,我在哪见过你。”   他这重病倚在床头的模样,在姜小乙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说:“我也觉得我们见过。”她想了想,笃定道:“……我们一定见过,我们是朋友吗?”   “谁知道呢?”刘桢笑道,“天南海北,缘份难定。姜姑娘,多谢你这段时日的照料。”   姜小乙脑袋放空,找到刘公,与他言明几句,他脸色一变,跑向大帐。   一月二十日晚,刘桢病故。   四日后,韩琌带着物资回到驻地,听闻刘桢死讯,人见癫狂。   他抓来一匹马,单枪匹马冲到天京城门脚下,怒吼一声:“肖宗镜——!”   深更半夜,战场空无一日,荒芒四野,一排冰冻的尸墙上,无数狰狞的眼睛看着他。   “你躲什么!来啊!与我一决胜负!”他的怒吼饱含天罡真气,声传数里。   肖宗镜正在城楼中打坐浅眠,听到此声,纹丝不动。   韩琌悠悠道:“师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师父他老人家死了!”   肖宗镜依然没有动,韩琌又道:“他死在我手里!”说完便猖狂地笑了起来。   肖宗镜终于睁开眼。   周寅和李临在城墙上执勤,相互看了一眼,他们并不知晓韩琌与肖宗镜的这层关系,李临疑惑道:“这人大晚上发什么疯呢?……师兄?谁是他师兄?”   周寅:“不知道,不过欺师灭祖之徒,该遭报应。”   李临哼笑一声,又道:“他可不好对付,此人真气之精华充沛,实是过硬。”   韩琌还在下方叫阵,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师父不想我下山,他知道我若下山,你我必有一战!你我之间必有一人要死!你猜他是舍不得谁死?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到最后,甚至出了哭腔,那有些邪性的真气钻入人耳,听得人浑身发冷。   李临皱眉道:“此人功夫了得,只可惜是个疯子。”   “是我——!”韩琌拉长着声音道,“他是舍不得我!所以才手下留情,死在了我的手里!你在他眼中算什么?你屁也不是!不然他为什么把你放回这必败的朝廷?!他拦过你吗?哈哈哈!”   李临咬牙:“这人……”   他话音未落,身旁走来一人,李临与周寅侧目一看,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们已经很少见到,肖宗镜如此愤怒的时刻。   他一字一句道:“拿一把强弓给我。”   这个距离,非是弓箭能够射到,但是李临和周寅谁也不敢提。他们取来一把最大力的弓,箭身犹如钢条,常人手脚并用都拉不开。肖宗镜脚下扎马,深吸一口气,浑圆开弓。他非是对准人,而是对准天空,铮的一声,长箭破空而上!   肖宗镜三人皆站在暗处,韩琌看不到他开弓,但他听到了箭射出的声音。可是很快,箭身就淹没在黑暗的天际,划了一道缓缓的弧线,垂直下落。长箭重新加速,声音就没有那么容易辨认了。   肖宗镜望着下方模糊的人影,嘴角露出嗜血的笑容。   “猜猜我的箭落在哪吧,师弟。”   韩琌仰头看天,这箭射得太高,到现在还没落下,他什么都看不清。   往后退?还是往旁边躲?肖宗镜会怎么预判自己的行动……   他心口绷紧,努力辨别声音,却听到后方传来脚步声。   姜小乙一溜烟跑过来,拉住韩琌,给他扯了下来。   “别发疯!刘公叫你回去,快点走!”   她远远就听到韩琌的狂笑,此时把人扯下来一看,这人脸上哪来的笑?哭得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活像村口打架输了气不过的小孩,哪里还有往日重明鸟的威风?   韩琌似乎也没料到会被人拉下来,一愣之下马上抹了一把脸,训斥道:“你做什么!离远点,这有危险!”   姜小乙:“你知道有危险还——”   话音未落,身后一声哨音,一根长箭宛如天降霹雳,正中马背,穿过马鞍马腹,钉在地下!   马匹惨叫一声,瞬间栽倒,姜小乙倒吸一口凉气。   “这——!”   韩琌瞪大眼睛,抓住姜小乙,道:“走!”退入黑暗之中。   城墙上,李临懊恼地一拍墙。   “狗运!”他骂道,“没人拉他,早就钉死了!”   肖宗镜看着那黑漆漆的远方,道了一句:“罢了。”他将弓箭扔给李临,转身离去。 第101章 彻底玩完!   刘桢的葬礼异常简洁。   姜小乙在葬礼上把刘桢交代她的话转述给韩琌, 他默默听完,与她道了谢。   当时他的情绪已完全平静,之后的几日也不见过多波动, 只是变得比从前更加内敛沉默了。   战争还在继续。   韩琌从庆县运来的过冬物资解决了刘公军的燃眉之急, 他们做好休整,再次组织攻城, 双方来来回回,互有伤亡。   不知不觉,已到了年关。   往年的披红戴绿,悬灯结彩早已不复存在, 漫长的战争为这座城池涂上了苍白而压抑的底色。   残破的城墙,疲惫的守军,一轮进攻结束,双方都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肖宗镜再一次进宫面圣。   这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三次进宫, 他骑着马穿越空无一人的街道, 骑到一半,天开始下雪。他勒住缰绳, 仰头望去,灰色的天空下, 雪粒星星点点坠落。马匹原地打了个圈,口中吐出白色的雾气。   冰冷的冬日,死寂的朱雀大道, 飘舞的雪花……这众多的意象, 都与那一日太过相近了。   武王也在看着吗?肖宗镜心想,他是否也在天上,冷眼瞧着这一切?   千秋殿后,是菩提园。   谢惟盘坐菩提树下, 正在看书。   菩提园外,跪满了文武大臣,他却像完全没看到一样,一门心思钻研经文。   肖宗镜穿越群臣,低头进入菩提园,跪在谢惟身前。   “请陛下速速移驾。”   这是他第三次劝说永祥帝。   说是“劝”,也不妥当,每次他都只说这一句,得不到永祥帝的回应,便默默离去。   一片树叶飘落,停在书卷内,谢惟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面前跪着的人,然后又看向菩提园外的众多大臣,许久许久,思绪渐渐弥散。   谢惟曾将自己的生命分成两半,儿时他觉得自己十分聪慧,他是书院里学问做得最好的孩童,甚至比起教书先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儿时的日子过得苦,但他在各项学理的钻研过程中,依然体会到了生命的无穷趣味。后来他荣登大宝,又发现了组成这世间的另一种“学理”,那是书本里读不透的,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君与臣,君与民,臣与臣,民与民……太多太多,一层套着一层,使他万分困惑。   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他慢慢地将身边的人也按此学说分成了两类。宫中掌权者,譬如刘行淞,仅比目不识丁强那么一点点,却能与文坛泰斗杨严平起平坐,靠的就是对第二种学理的钻研。而杨严,谢惟曾找出他当年科考的试卷参阅,深深折服,但他上了年纪后便换了一条路走,他应当算是从第一类人,变成了第二类人。   宫里很多人都同杨严的情况相类似,毕竟在宫中,弄清第二种学理更方便行事。   不过,还有另一种人,他们能走却不走,能换却不换——就像他面前跪着的这位。   谢惟微歪着头打量肖宗镜。   从某种方面讲,肖宗镜也是在某个领域达到登峰造极之人,但他同自己不尽相似。自己是的确没有那份灵巧,参不透人与人的关系,但他觉得肖宗镜其实是懂的,可他太固执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太清高了。他的清高藏在平凡忍耐的伪装下,他以为别人看不出,怎有可能?这宫里处处都是掌握第二种学理的高人,别说文武百官,就连打杂的宫女太监都知道怎样利用“肖大人”。   这样的人在宫中难以长久,不管是杨亥还是刘行淞,都打过他的主意,至今谢惟的书房里还堆着厚厚一叠侍卫营成员违法乱纪的确凿证据,事情都不大,但真要摊开说,这些老狐狸有一万种方法将事态恶化。谢惟没有给他们机会,他用许多条件,明里暗里与他们交换,将所有事都压了下去。   这些肖宗镜并不知晓。   谢惟很清楚,肖宗镜不适合待在宫里,当然,他自己也不适合。   在他做了大概五年皇帝后,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一名合格的君王,一定要能掌控宫中两种学理的研习人数,只有哪一方都不够,上位者要根据世事风云变幻,及时做出相应之调整。   可惜他做不到,从被架上宝座的一刻起,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皇宫的人,一窝蜂地涌入私斗的血路。   古语有云,政在去私,私不去则公道亡。   没有公道,天下就一团糟。   走到今日境地,实是意料之中之事。   谢惟问道:“肖爱卿,你想要朕去哪呢?”   三次面圣,这是谢惟第一次回话。   肖宗镜仍埋着头,说道:“臣已预备精兵五千,可从敌军兵力较弱的东门杀出,东南海港已备好船只,请陛下携太子前往海外避难,等待局势稳定,再行回归。”   谢惟道:“五千是侍卫营所剩全部人马了?”   肖宗镜:“请陛下放心,众将士必誓死护送陛下离京。”   谢惟又问:“那你呢?”   肖宗镜:“臣会为陛下挡住追兵。”   谢惟:“他们围城多久了?”   肖宗镜:“两月有余。”   谢惟:“朕将这五千精兵带走,天京城还守得住吗?”   肖宗镜不言。   谢惟捻起那片菩提叶,看了一会,忽然道:“真静啊。”   肖宗镜:“是。”   的确很静,从刚刚他踏上朱雀长街时便深有所感,那种弥漫在灰色天空下的,濒临死亡的压抑与沉默。   谢惟:“天京城里有几十万百姓,怎么会这么静呢?现在还是年关,往常最热闹的时候,他们人都躲到哪去了?”   肖宗镜无从回答。   谢惟轻轻触碰那细长的菩提叶尾,抬起头,环视挂满珍宝,种满花草的菩提园,回忆道:“这园子是刘行淞为朕建的,当初他成功移栽了这株菩提树,满朝文武都在为朕庆贺。”他喃喃道,“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菩提树在北方根本活不了,即便建了这精美的园子将它围起,也不过是营造一时幻景罢了。”   肖宗镜:“陛下……”   “强行生活在不适合的地界,最后的结果只有灭亡。”谢惟的声音越来越轻。“肖爱卿,你可知这些年来朕最后悔的是何事?”   肖宗镜:“臣不知。”   谢惟:“朕最后悔的就是生下了太子。朕若能像你一样,忍住那片刻的寂寞,时至今日,便能更体面些,彻底了无牵挂了。”   肖宗镜抬起头,谢惟眼角红丝弥补,额头青筋曝露,但语气依旧轻和,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   这种冰冷漠然的笑,早已深入谢惟的骨髓,但他的眼神难以骗人。这目光打破了肖宗镜这些年来所习惯的君臣的疏离,让他想起了很早年前,他们在微心园里的生活。   谢惟微微弯下腰,握住他的手。   “逃到海外,仍是漫无止境的杀戮。我与澧儿哪都不会去,澧儿性子像我,做不了皇帝的。因为我们父子,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肖宗镜听懂他的意思,手掌微微颤抖。   “陛下,臣等……”   “大哥。”   这一声呼唤彻底打破了肖宗镜的冷静,一时间体内血气翻涌,眼底滚热,为免殿前失仪,他再次深深埋下头去。   谢惟看着被自己握住的肖宗镜的手,这双手就如同他登基以来的这段岁月,干裂粗糙,沾满了血污。   谢惟:“早知后面这二十年是如此度过,当初我就该勇敢一些。是我胆小如鼠,违背了天意,才将你,还有全天下这么多人,一同拖入无底的深渊。”   肖宗镜低着头,高大的身躯不住颤抖,短短半年内,他衰相频显,华发丛生,君臣兄弟,家国天下,将他一生折磨得苦不堪言。   谢惟:“大哥,小弟这辈子能自己决定的事不多,请你允了我这一次吧。”   肖宗镜深知,这一下头点下去,意味着什么,脖颈仿佛千斤之重。   谢惟将他拉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哥,你快些离开,你别看外面那些人老老实实跪着,他们各个都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你不要犯傻,凭你的本事,一定逃得出去。大哥,你我兄弟今生缘尽,我……”说到这,他再也忍不住,一阵哽咽。肖宗镜手掌一翻,将他握住。他调整得极快稳住气息,抬起头,目光也是一如往日温和。他靠近谢惟,低声道:“我哪都不会去,我是大黎的臣子,也只是大黎的臣子,贪生怕死苟活他朝,非是我之脾性。将来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家祖。”   他放开谢惟的手,退到他身前,温声道:“届时陛下若备白绫,请留臣一条,若是毒酒,也请留臣一杯。”   他深深叩拜。   “臣告退。”   他再次穿越园外众人,走在漫长宽阔的青石路上,随意一瞥,戴王山正靠在宫道旁的柱子上嗑瓜子,见他走过,懒洋洋地抱了一拳。   他也回了个礼。   出了宫殿,有士兵慌忙跑来,道:“大人!敌袭!敌袭!”   肖宗镜:“哪个门?”   士兵:“这……他们非是在攻城,他们队伍散开,在向城里射箭!但是……”   肖宗镜:“说。”   士兵:“那些箭都磨平了箭头,绑着别的东西。”   肖宗镜骑上马,一路奔往城门。   路过朱雀大街时,他见路边一名百姓出来,像是想要捡地上的箭,但看到他的身影,又连忙丢掉躲回屋内。   肖宗镜下马拾起,原来箭上绑着信,他拆开信,内容是刘公军告天京百姓书,信中承诺,城破之后,刘公军绝不滥杀无辜。   城墙外响起炮竹声,天边窜起明亮烟火。   信中最后所言:“……庭外爆竹辟旧世邪鬼,火树银花亮新朝明灯。刘公军恭祝天京百姓新年纳祥,福乐无疆。”   肖宗镜抬起头,漫天的箭矢伴随着炮竹与,像是天女洒下的彩带,簌簌零落。   街道旁偶尔有开启的门板,偷偷捡了箭拿回房内。   肖宗镜站在街道中央,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一扫之前的沉郁阴霾,通体明快舒畅。   这是孽障了结前的清明。   身后有人。   肖宗镜猛然回头,一道士的影子眨眼消失。   他看向四周,忽然忆起,这正是当初他将姜小乙交给春园真人的地界。   “借花献佛呀,顺水人情呀。”   肖宗镜再次转头,见一个举着算命幡的老头,从路口晃悠悠走来,错身而过之际,他转过脸,朝他狠狠啐了一口。   “你这条命是谁给的?送的倒是爽快咧!”   这老人……   这老人不正是当初在酒楼里,被姜小乙强行拉来给他算命之人?   “我的傻徒弟哟。”   肖宗镜怔然,道:“前辈,我……”   刚一开口,再看路边,老头早已无有踪影。   山河破碎之际,生灵泛动,万物飘摇,偶有诡秘玄奇之事发生。   肖宗镜拔出身侧玄阴剑,望着已成废铁的剑身,当初姜小乙在河边献礼之时的明媚光景,焕然眼前。   “大人,这个给您。”   这浅淡的缘份,如同桥下缓缓淌过的溪水,在波澜悲壮的王朝史上,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   他明明将她的半生都卷进了洪流。   霎那之间,肖宗镜泪水盈眶。   “那位剑中高人说的对,我此生业障太重,重到甩不掉,也放不下。今生我注定对你不住,待我下了地狱,还完罪业,将来万世万劫之中,若有缘再遇,肖某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卿之恩情!”   冷风吹拂,枯叶飘落。   姜小乙裹着棉袄,坐在石头上,望着天空。   也不知韩琌从哪弄来的烟花,将夜空照得又亮又美。   “真漂亮……”她喃喃道。   绚烂的烟火稍纵即逝,不多时,天边再次被黑暗湮灭,一如走到尽头的王朝。   自新年后,城内抵抗肉眼可见越来越弱,刘公军见势发起总攻。   二月底,天京城破。 第102章 再度咽气儿!死去活来!……   城破的那一日, 天京城一片混乱。   城中尚有抵抗的守军,还有大量惧怕的民众想要逃跑,也有不少趁机作乱之徒, 打砸抢烧, 肆意妄为。   经过一个冬天的苦战,刘公军损耗巨大, 根本管不住这庞大的城池还有几十万的百姓,只能集中力量先行攻占皇城。   姜小乙没有随军同行,她被安排看守城门。因为之前几番预警,加上照料刘桢, 以及阴差阳错救下韩琌,几项功劳加在一起,姜小乙升了官,韩琌给了她一支二百人的队伍, 任由调遣。   她负责的是东门——天京城的四个城门中, 东门最小,也最为偏僻, 出门几里就没了官道,所以往日人流十分稀松。   今日却大为不同。   因为刘公军主攻西门, 所以大部分想要出逃的民众都避开西了边,一股脑涌到东城门,姜小乙刚赶到城门口, 立马察觉不对, 与部下道:“快去调人增援,这边人太多了。”   部下匆匆跑去传讯,姜小乙道:“别让他们出来!”   无奈城中百姓实在太多,尤其刘公还下达了不许滥杀无辜的命令, 守门士兵束手束脚,外面堵,里面推,城门就像是鼓起的炮仗,随时随地要炸裂开来。姜小乙见状不妙,忙道:“别堵了别堵了,堵不住了!快让开!等下要被踩死了!”她话音刚落,城门轰的一下被推开,乌泱泱的民众犹如浩瀚汪洋,汹涌而出,来不及撤掉的士兵被挤倒在地,惨叫几声就彻底没了声响。   姜小乙将剩下的士兵叫到一起,道:“你们六人一队,每队选一名管事的,快一点!”   刘公军训练有素,很快组织好了队伍,一共三十几名队长来到姜小乙身旁待命。姜小乙随便抓了一人,跃上旁边的一棵高树,士兵吓得一声惊呼。姜小乙眯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盯着出逃民众。   “安静点,这里绝对有老鼠……”   她很快看到什么,眼睛一瞪,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两指一抖,符箓化作一只纸鸟。“去!”她轻斥一声,纸鸟竟扑腾翅膀,飞了出去。身旁士兵见了,吃惊道:“这是哪门子的戏法?!”姜小乙命令道:“你带着你的人,将这只纸鸟跟随之人给我抓回来,不得有误!”   士兵道:“是!”   没一会功夫,士兵押着一名中年男子还有几名家眷回来了。   姜小乙冷笑着打量他:“倒是知道换衣裳,怎么不把官靴一块换了?”   男子一脸惨白,哆哆嗦嗦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姜小乙,求饶道:“义士饶命、义士饶命啊……”   士兵把包裹打开,惊道:“这里全是金子!”   姜小乙道:“无暇审讯,先押到一边去!”她很快抓了另一名队长,再次跃上树。   就这样,她单凭着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搜索,来来去去竟抓到十几名外逃的官员。   手下士兵不住感叹:“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您真是火眼金睛呀!”   姜小乙自己也很意外,但她就是能找出问题所在,有时甚至一打眼就能将人抓出来,就像是她曾在哪见过他们一样。   余光一闪,姜小乙猛然回首,指着一人。   “那个!那个人,抓住他!”   这次她甚至没来得及取符作法,心里莫名一怒,亲自追了过去。还没碰到衣角,两旁护卫拔刀劈来,姜小乙迅速收手,身子扭转,将将躲过刀锋。她后背一凉,心想这人的护卫明显与其他人不同,她冲后面道:“别管别人了,都过来抓这个!”随即拔出刀子,与护卫斗在一起。她听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掩护公公,东南一里外有人接应,你们先走!”   这护卫刀法凌厉,姜小乙不敢大意,小心应对。另一名护卫已带人速速撤离。自己的士兵追上去,叫人砍瓜切菜一般,瞬息之间便杀了四五个。姜小乙看得悲愤交加,她既不想让手下白白送死,又不想放过那人,一时纠结无比。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人逃得更远了。   姜小乙怒道:“不能放过他!追!都给我追!”大批士兵追了上去,面前护卫冷冷一笑,道:“等与密狱接了头,你们去多少人就死多少人!”   姜小乙趁他说话气息不匀,丢刀提掌,弯腰近身,攻其腹部。其人受创,姜小乙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刀,瞬息抹了他的脖子。随手抓了一匹马,急匆匆追了上去。   她赶到东南树林时,正巧看到林中藏好的马车,她警觉地看向四周,林子很深,她朝前方喊道:“小心埋伏!”   众士兵围上前去,忽见异状,有人指着马车道:“瞧!那马车怎么没有轮子!”   那出逃之人跑到马车旁,一把掀开车帘。车中放着一个稻草人,脸上贴了一张纸,上面还画了一个鬼脸。   那人气得一身虚肉乱颤,冲进马车发了疯似地撕扯稻草人,一边骂道:“戴王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他这一叫,嗓音又尖又细,周围士兵马上道:“原来是个太监!”姜小乙虽不知晓他骂的是谁,但总归看出他叫人给耍了,并无人接应他。她心里松了口气,指挥道:“抓住他!”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群忽然传出惊呼,姜小乙以为又生了变故,忙道:“警戒!”   慢慢的,有人声传来,姜小乙隐约听到是什么“……死了”。她心口一紧,驱马前行,听得更加清楚。   “……死了!皇帝死了!”   “永祥帝驾崩了!”   身后老太监跪地哭号:“陛下!陛下啊——!”   姜小乙脑子忽然乱了起来,她凭空生出一种惊慌,再顾不得手下,也顾不得这东城门,冲进城内。   大街上人太多,她骑不了马,跃上街旁的商铺房顶。城内数处起火点,到处都是慌张的民众。姜小乙躲掉两支流箭,又跳过几间屋子,来到更高处。   一条宽阔的朱雀大道笔直贯穿天京城,大道的尽头,便是皇城入口。   模糊的楼宇,血红的宫墙。   姜小乙咬了咬下唇,一路奔去。   永祥帝这一死,城内更加混乱了,到处有人散播谣言,有说刘公军人手不足准备抓壮丁充军的,也有说他们要强行向民众征粮的,天京百姓人心惶惶,耳边处处是呼救和逃亡的声音。   “……柳儿,柳儿!”   姜小乙猛然回头,见一人冲向湖水旁,抢了一条船,划向湖中央的小岛。   那背影她十分熟悉。   她缓缓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她都莫名熟悉。   她继续赶路,来到皇城,她手里有韩琌给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宫中也乱作一团,刘公军在四处搜捕藏匿之人,将宫女太监抓到一起。姜小乙脚步越来越快,来到外廷,忽然抬起头,有五名老者披头散发,穿着朝服,手持宝剑,立于城楼之上。   打头的一名仰望苍天,悲愤欲绝。   “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等未尽人臣之道,毕生虚恭伪敬,致使朝堂奸邪丛生,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臣万死难辞其咎!吾乃贼臣是也!贼臣是也!”   他身旁几人一同高喊:“吾乃贼臣是也——!”   那打头的老者用尽毕生力量,嘶吼道:“陛下,罪臣来也!”   举剑自刎!   尸首摔在地上,沉重的声音听得她后退数步。   周围有宫女太监有人认出他们,哭喊道:“杨大人!杨大人——!”   士兵议论:“那是杨严,是杨严吧……下一个要跳的是谁?”   姜小乙这才注意到楼宇下方已经堆了几十具尸首,她颤颤发问:“这些人在干什么?”   士兵道:“他们不肯投降,要以身殉国。”   姜小乙:“……殉国?”   士兵:“主上说了,让我们看着,等他们跳完了,全部收尸厚葬。”   姜小乙跑到前面,士兵喊道:“你当心点,别被砸到了!”   姜小乙听不见告诫,来到摔得七零八落的尸首堆中,哆哆嗦嗦,一个个翻来看。   她要找谁呢?   她自己也不清楚。   “喂!”   头顶笼下一片黑影,姜小乙没来得及反应,被人一把拉到旁侧。又一人摔到地上,这次姜小乙离得太近,鲜血脑浆溅了一脸。   将她拉开的是张青阳。   “不要站在这!”他把她拽到一边,姜小乙问:“你怎么来了?”   张青阳:“我今日刚到,我还要问你,你不是被安排守东城门,怎么进宫了?”   姜小乙喃喃道:“我想找人……”   张青阳:“找谁?”   姜小乙说不出口,张青阳又道:“军队大部分都在搜寻皇宫,主上等人在菩提园,正……”他顿了顿,又道:“空慧大师他们正在给永祥帝超度。”   姜小乙:“……皇帝真死了?”   张青阳:“死了,我们进宫时他们就饮了毒酒,自焚于菩提园内。”   “‘他们’?”姜小乙忙道,“不止是皇帝吗?”   “不止,有很多人,烧得都看不出样貌了。宫中人士辨认,至少有皇帝皇后,太子公主,还有小安王,另外……韩琌还认出了肖宗镜。”   姜小乙一愣。   “谁?”   “肖宗镜。”   姜小乙:“不是说烧得看不出样貌了,怎么认出来的?”   张青阳:“不知道,那具尸首烧得最烂,但是韩琌和徐怀安都一眼认了出来。”   姜小乙哦了一声,道:“我也去瞧瞧。”   一切繁乱,忽然变得轻描淡写了。   姜小乙走在赤红的宫墙之间,再也听不到周围的乱响,破开层层嘈杂的人声,她忽然发现,今日原是个晴空如洗的艳阳天,血腥气背后,尚有春风拂面。   她没有询问任何人,菩提园在何处,自己便自然而然找到了。   园子早已烧毁,门口众人围成一团,似乎正在争执什么。   姜小乙走过去,见一黑衣人被死死压在地上,徐怀安跪在他身前,向刘公请罪。   姜小乙拉住一名士兵,小声问:“发生了何事?”   士兵道:“有刺客。”   “……刺客?”   “放心,主上无碍。”士兵看着徐怀安,面露不满。“行刺主上也敢求情,这人怕不是被狗朝廷摘了良心了!”   刘公看着徐怀安,平静道:“只要你能让他说出一个‘降’字,我就饶他一命。”   徐怀安转身,面对那黑衣人。   黑衣人也看着他,淡淡道:“人各有志,我不咒你,你也莫来恶心我。”   徐怀安下颌紧绷,几番薄颤,唇边渗出了血。   刘公摆了摆手,韩琌抽刀。   “壮士走好。”   手起刀落,血洗春光。   姜小乙不愿再看,走进残破的菩提园,这里早已烧塌,四处都是焦糊味。尚有人在清理园子,他们将尸首摆成一排,走近了,甚至能闻到烧熟的肉味。   的确如张青阳所说,这些尸首都烧得看不出模样。但也的确离了奇,姜小乙也是看了第一眼,就停在了一具尸身前。   这人生前,合该生了一副高大的躯体,死后竟也是挺拔的。   她蹲在他身边,心想,当初告别之时,她就有所预感,今生再难见到他。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然让她料中了。   许久许久,她试着唤了一句。   “大人……”   “什么人!”门口再起嘈杂。姜小乙头也没抬一下。刘公远远道:“不得无礼。”不多时,姜小乙感觉面前一暗,有一名白衣少女蹲在她对面。   姜小乙微微愣住。   她这一生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这一定是皇家之人,她心想,常人哪里有这样的贵气。   少女也与她对视,笑了笑,道:“姑娘是替肖大哥哭的?”   姜小乙:“我哭了吗?”   少女不答,从怀里取出一枚药丸,放到尸首的嘴里,姜小乙道:“这是什么?”   少女:“灵丹妙药。”   姜小乙:“人都死了你才想起给他吃药?黄花菜都凉了!”她看着少女的笑脸,越看越气。“你叫他大哥,他合该与你关系紧密,如今他命丧黄泉,你不说伤痛难耐,怎还笑得出来?”   少女道:“如果我没见过他,我今日必被痛苦的业火所灭。但我见过了他,便知晓了世上一切人,各有各的归处。”她的手掌轻轻放在尸首的胸口,柔声道:“肖大哥,你我的俗缘,就以此丹了结吧。”   说完,她站起身,姜小乙一把抓住她的裙摆。   “话说清楚,什么叫各有各的归处,他的归处在哪?”   少女:“我修行浅薄,看不透。”她拨开姜小乙冰凉的手。“你哭什么?这人一生习气太重,早晚要遭一场大罪,现下还了债,无事一身轻,你要真替他着想,该高兴才对。”说完,轻灵灵离去,只余姜小乙,依然傻傻蹲在原地。 第103章 老戴:缅怀一下故人。   少女的话姜小乙听得一知半解, 观她后续与刘公的对话,她应是安王之女谢凝。这就更奇怪了……姜小乙心想,她若真是谢凝郡主, 面对此等国破人亡之惨祸, 为何如此平静?   谢凝没有哭闹,她没有像那些旧朝忠臣一样以身殉国, 也没有向那些降将一样屈身求饶。   此等静然之姿反倒让刘公刮目相看,他没有伤害她,命人将她送回府邸,严加看守。   姜小乙拿起肖宗镜身旁那把剑, 这把剑她早早就见过,以前是剑身破铜烂铁,剑鞘看着还算古朴贵重,现在连剑鞘也烧得不像样了。   她再次看向肖宗镜的尸身, 看着看着, 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想不起他的样貌了。每每回忆,都只是阳光下一个靠在门板旁的模糊身影。   谢凝说她流了泪, 的确如此,可再细究下去, 她又找不到像样的理由难过。她心底有种莫名的情感,如同春日的阴雨,微不可察, 又绵绵不绝。   最终, 姜小乙带着剑离开了菩提园。她刚出去,便见一大批降臣叩拜刘公,打头一人墨衣红靴,身材最为高大, 头也叩得最深最低。   “姜姑娘。”   一旁的韩琌叫住了她。   “宫中局势已控,但城内处处都是闹事的,我再拨你一千人马,你去城里贴好告示,稳住民心。”   姜小乙刚好想离开皇宫,当即应下。韩琌又道:“先封住城门,以防贼子趁机出逃。”姜小乙看了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没事吧?”   韩琌一愣:“什么?”   姜小乙:“你脸色很差,是受伤了?”韩琌的脸色看起来比刘桢死的时候还要差,他摇头道:“我无碍。”   姜小乙领命离去。   彻底稳定城中百姓已是两日后的事了,姜小乙不眠不休,将刘公军的告示贴满城中每个角落,派人四处传递消息,破除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   这一切忙完,姜小乙回宫复命。宫中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登基大典。姜小乙的脚步不由自主又走向了菩提园,这里依旧防备森严。然而进去后她发现,这里所有人的尸首都尚未入殓,只有肖宗镜的不见了。   她问看守士兵:“怎么少了一具尸首?”   士兵道:“韩将军取走了。”   “韩琌?”姜小乙又问,“他带去哪了?”   士兵:“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小乙到处找韩琌,哪都找不到。她莫名焦急,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在宫中乱跑。出了内廷,她撞见张青阳,见其戴着斗笠,背着包裹,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你这是做什么?”   张青阳道:“我要走了。”   姜小乙一愣,张青阳反问:“你呢?急急忙忙的又在做什么?”   姜小乙:“我在找韩琌……”   “我知道韩琌在哪。”张青阳道,“他去安葬肖宗镜了,我正好要同他告别,我带你去吧。”   姜小乙与张青阳骑上马,出了天京城,朝着东北方向一路前行。   姜小乙几番侧目,欲说还休。   张青阳:“你想问什么?”   姜小乙:“你为何选在这个时候离开?”   张青阳思索片刻,答道:“自打踏上起义之路,我已做过太多身不由己之事,坚持到现在,只因心里一直有个念想,想助一位明君上位,不要再发生当年肇州的人间惨祸,如今也已实现。我本是出身江湖的修道人,此番不过是回归原路罢了。”   姜小乙由衷感叹:“你选得对,还是外面自由自在,皇宫真让人透不过气。”   张青阳笑了笑。   “都晓得江湖好,但总要有人留在朝廷做事,哪朝哪代都是如此。我做不到,只能靠别人了。”   赶了许久的路,夕阳西下,等他们找到韩琌时,已是深夜。   凭着月光,姜小乙看出这是一块宽阔的地界。   韩琌坐在一块石头上,身旁是一座新坟。   姜小乙瞧了一圈,这地方属实荒凉,别说山山水水了,连棵树都没有。北方开春风沙大,就算是夜晚,偶尔一阵风吹来,姜小乙还是吃了一嘴的沙子。她来到韩琌身旁,他不知坐了多久,也是浑身风尘,挽着袖子,手里抓了把碎石子,正无意识地拨弄着。   姜小乙抖了抖身上的土,道:“你再恨他,也不至于给人埋在这种地方吧,他好歹也是你师兄不是?”   “师兄……”韩琌指头弹出一粒石子,缓缓道:“自打我入师门,师父总拿我与这位‘师兄’比,他觉得我的天资不如他。我不服气,我与师父说,师兄他选了一条错误的路,我们将来一定有场不死不休的决战。我还问他,觉得我们谁会赢……”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静了许久,又道:“师兄活着的时候,我坚信自己比他更为强悍。但现在他死了,我又忽然觉得,自己之所以当初能狠下心来做那人神共愤,天理不容之事……可能就是因为我打从心底相信,将来能有人为师父报仇吧。”   夜深人静。   姜小乙侧目,看到韩琌脸上有莹莹的反光。   这是姜小乙第二次看见韩琌哭,但他这一次哭,不像刘桢死时那么悲痛欲绝。如同当下的夜色,这是一种平静而忍耐的泪水。在姜小乙看来,韩琌应是很想好好替这悲凉的师门大哭一场,可他不敢。   他怕泉下二人不会领情。   又静了一会,姜小乙问他:“你还没说,师父觉得你们谁会赢?”   韩琌道:“他没答。”   师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本想自己去找答案,如今也不可能了。   师父死了,肖宗镜也死了,这惨淡的师门一共三人,被他逼死了两个。   报应究竟何时来呢?   他不清楚。   但他仍有能确信之事。   韩琌扔掉手中石子,站起身,借着月光,指向前方。   “出了这个路口有三条路可走,左边通肇州,中间通祐州,右边通抚州。”他拇指往后一比。“往后就是天京城。这四个地方与此处相连,从地图上看是一个鹰爪形状,所以此处也被称为‘鹰爪口’。”   “鹰爪口肖宗镜应该很熟悉。”韩琌眯起眼睛。“师父是祐州人,肖宗镜从天京到祐州,鹰爪口是必经之地。我听师父说过,十几年前这里很热闹,商旅众多。但是这么多年兵荒马乱,加上山匪横行,此处早无人烟。算算日子,肖宗镜应该亲眼目睹了此地荒芜的经过。”   韩琌一一细数。   “肇州乃是主上聚义之处,祐州是我们拜师习武之地,后面便是他效命一生的天京城,我将他葬在这,离哪都近。”他望向东北方向。“抚州悍匪横行,是他和杨亥都无法根治的所在。他留在这也能见证,我是如何将此地恢复从前的繁华。”   姜小乙看着韩琌,不知是不是月光过于清和的缘故,她总觉得韩琌跟她第一次见到时相比,洗去了不少戾气,变作了另一种锋芒。   他们三人共同祭拜了肖宗镜,一切完毕,天蒙蒙亮。   张青阳与他们告别。   韩琌抱拳:“小仙一路顺遂。”   他们的告别很简短,好似万水千山,尽在不言。   姜小乙骑在马上,回眸远眺,肖宗镜的墓安安静静置于晨光之下。   她望着天边朝日升起,照亮黄土大地,褪去血色,补上苍白。尘归尘,土归土,藏在她心底长达一个冬季的阴霾,渐渐驱离。   回到皇宫的姜小乙,已然困得两眼模糊,她晃晃荡荡进入一间屋子,找了张床,闷头便睡。   她做了一个白日梦,梦里她见到一个小伙计,趴在一张木桌上,伏案流泪。姜小乙走过去,问道:“小兄弟,你因何哭泣?”他不回话。姜小乙又道:“你怎么哭得像个女子一般。”他还是没有理她。   姜小乙搬了一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了好一会,轻轻揽住他的肩膀。   “别难过了。”   她不知陪这小伙计哭了多久,最后他站起身,离开屋子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姜小乙意外发现,这年轻人虽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却还是眉清目秀,怪好看的。   他对她道:“还欠着的人情,别忘了还。”   姜小乙点头。   小伙计的身影消失不见。   姜小乙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间从未到过的房间。屋子极小,床榻也窄得很,将将只能微蜷着身躯。姜小乙挠挠发梢,屋外日光正亮。她走到外面空荡荡的小院,看到对门还有一间小屋,左边则是一间正房。   她来到正房门口,发现没有锁,推开门,微微一愣。   这里不正是梦中那小伙计哭泣之处?   屋里装饰简陋,一张木桌,旁边是武器架和两个书柜,里侧则是一张矮床。   姜小乙坐到座位上,回想梦中情节,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清风顺着敞开的门吹进房间,姜小乙蓦然忆起,抬手点了点面前的桌子。   “这里……该有一盏茶。”   “你怎么在这?”   姜小乙转头,见裘辛站在门口,姜小乙道:“我一早回来,也不知怎么就在这睡下了。”   裘辛:“马上会有人来清理此地,腾出地方另作他用。”   “好。”姜小乙随裘辛离开房间,走到外院,抬头一看,角落的一棵杏树开了花。   姜小乙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对裘辛道:“这花白中带红,娇柔烂漫,真是占尽了春光。”   裘辛默然,似是不太感兴趣。   姜小乙又道:“烦请你带句话给白秋源,就说丰州北边的虹舟山上,尚有人在等她。”裘辛微微困惑。“虹舟山......那不是天门的地界,谁在等她?”姜小乙道:“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从前欠下的人情,劳烦裘大哥帮个忙。”   裘辛道:“好,不过你为何不自己同她说?”   姜小乙心道,我也要走了。   这冰冷的深宫里,已经没有任何她留恋的东西了。   她出了营地,不多时,一群人从后面走开,打头之人见姜小乙远远离去的背影,略觉眼熟。   “是谁来着……”   “戴王山。”   戴王山回头,恭敬拱手。   裘辛道:“你带人来收拾东西?”   戴王山道:“是。”   裘辛让开大门。   “快一点吧,登基大典后这里马上要有别的布置。”   戴王山:“请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开始。”   裘辛:“我不是大人,不用这样叫我,你先带人做事,我等下再来。”   说完,先行离去。   戴王山毕恭毕敬送裘辛离开,随后直起腰,冷笑道:“进了官场不说官话,又来一个蠢人。”身旁曹宁上前,语气颇为不满,低声道:“大人前前后后给他们递了那么多重要消息,却还是被撤了职,现在竟还派您来做这些繁琐的杂活,这刘公属实过分!”   戴王山却不这样认为。“撤职已是最佳结果,我很满意。还有,”他斜眼冷斥。“陛下仁慈宽厚,恢廓大度,尔等再加妄议,小心我要你的脑袋!”   曹宁吓得忙道:“是、是,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戴王山摸摸下巴,看着裘辛离去的方向,轻哼一声,幽幽道:“区区不才,却也读过几句《孟子》,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你瞧着吧,与这群江湖客共事,我官复原职是迟早的事。”   说完,他踱步到门口,抬头看向匾额。“侍卫营”三字,已落满灰尘。   戴王山脸色凝重,看着这匾额许久许久,最后淡淡一叹,道了一字。   “摘。” 第104章 先睡一年再说!   早春三月, 韶光淑气。   姜小乙离了皇宫,走在朱雀大道上。与几日前相比,城池安静了许多, 虽不至于立马恢复原状, 却也不再那么人心惶惶。只是偶尔碰到军队搜查住所,依旧会惊起民众片刻恐慌。   这些搜查之人手里拿着厚厚的名单画像, 大多是不想投降刘公,但也不想以身殉国的朝中大臣。   走到城西,这边要更乱一些,天京城里东富西贵, 权势之人大多都住在西边,这些大门大户家家门口站满了士兵,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   姜小乙一路走到西城门,这里挤满了人。   天京城里其他三个门都已经封上了, 只有西门开着, 方便查验进出人员。   姜小乙走了小半天了,略觉疲惫, 便跳上城门旁的云梯上休息。   暖洋洋的日光照耀,姜小乙打了个哈欠, 眼神瞄着排队出城的队伍。冷不防地,她的视线落在其中一名年轻男子身上。这人做普通民众的装扮,背着包裹, 身后还带着一个女人, 涂脏了脸,却也明显能看出颇有姿色。   两人走到城门口被卫兵拦下,这男子递交出城手续,卫兵检查片刻, 似乎觉得没什么问题,准备放人。   “喂。”   姜小乙坐在云梯上,冲下面喊了一声。   下面几个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那视线一撞上,姜小乙嘴角不禁一挑……虽说有人蒙了面,但当初在粮站里,这双眼睛可是让她印象颇为深刻呢。   下面那男子瞧见姜小乙,明显眼瞳一震,他将身后的女人往后推了推,手悄悄放在后腰间。   姜小乙晃晃脚,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呀?”   卫兵替他答道:“是外地来省亲的,因战乱封城困在了这里。”他把那手续递给姜小乙。姜小乙翻了两页,又瞄那男子一眼,心道这造假手段倒是高超,这人对公文官印相当熟悉,一般人绝对看不出猫腻来。   男子被她这么一瞄,身体更为紧绷,身后的女人深深埋起头,暗自发抖。   姜小乙悠悠道:“我看这上面写着……你老家是南州的?”   男子低声道:“是。”   姜小乙:“南州哪里?”   男子:“绵县。”   姜小乙又问:“绵县有什么好玩的?”   下面的卫兵都觉得姜小乙问得多余,催促道:“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呢,快一点吧。”   “急什么?”姜小乙瞪了卫兵一眼,“要细细盘查,万一人家是个混道的老手,造了个假公文怎么办?”   卫兵无奈道:“好好好,那你继续问吧。”   姜小乙再次看向男子。   “说啊,答不出来?”   男子赔了个笑脸,答道:“我老家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好玩的,非要说特别之处的话,可能是盛产竹子吧。”   姜小乙静了片刻,温声道:“南州竹是不是有一种奇特的香气?”   男子一直看着姜小乙,这一刻忽然日光晃眼,只能瞧清她周身的轮廓,某个瞬间的记忆涌上心头。   姜小乙:“你盯着我干什么?”   男子清醒过来,立马摇头,道:“没什么,南州竹确实有种独特的香气,别的竹子都没有。”   姜小乙将手续还给卫兵,淡淡道:“让他们走吧。”   男子拉着身后的女人出了城门,回眸一瞥,见云梯上的人晃着脚丫,望着天空发呆,那背影淡薄而轻灵,他喃喃道:“……小乙?”   他身旁的女人拉他的胳膊,局促道:“李郎,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他点点头,带着她又朝南边走了一会,直到视线范围内再也没有官兵,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朝天京城。   “柳儿,来。”   他拉着女人到身边,一同跪了下来,抱起拳,眼中泛泪,连叩三下。   “大人,李临走了。”   清风吹过,云梯上的姜小乙似也听到了这句话,浅声回应。   “……走了,我也要走了。”   当日,姜小乙背着那把被熏黑的破剑,离开了天京城。她走走停停,绕过几处尚在战乱的地区,月底抵达闽州。   姜小乙的记忆依旧混乱,她本对这里没多少印象,但脚步一踏入小琴山的地界,脑子忽然清明了不少。她顺着青石阶一路向上走,半山腰处有一小小的道观,山坡上的田地里,有一身着灰布道袍的老道正在弯着腰种萝卜。   姜小乙喜道:“师父。”   老道回头,鹤发童颜,满面红光。   姜小乙:“徒儿回来了!”   春园真人:“哦哦,此番游历收获如何啊?”   姜小乙:“收获良多,良多!”   春园真人满意道:“为师说过只要你能守住本性,随心而行,就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姜小乙忽然想起了这段临别的嘱咐,接着道:“对对对,师父还说等徒儿寻回灵识,了却尘缘,便回来道场,精进修行。”   “没错。”春园真人从地里出来,抖抖身上的土,上下打量姜小乙。“灵识是寻回来了,尘缘嘛……”哼哼两声,姜小乙问:“如何?尘缘可已了却?”没等老道回答,姜小乙肚子咕咕叫起来,春园真人道:“还是先吃饭吧。”   他亲自下灶,姜小乙满心期待,结果老道士只端了几盘青菜萝卜出来,师徒两人坐在小院里,边吃边聊。   “都遇到什么新鲜事,同为师说说?”   “山下乌七八糟乱得很,天天你打我我打你,没完没了。”姜小乙咬着筷子回忆。“我早些年好像赚了不少钱呢,都忘了放在哪了,真可惜。”   “无妨,深山老林自耕自锄,用不着多少银子。”   “对了师父,徒儿此番不仅闯荡了江湖,还上了战场呢,我连皇宫都进了,还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你都不知道徒儿有多威风!”   老道皱起眉头。“吃喝玩乐,搏命厮杀,造尽大业尤不自知,你啊你……”他一声叹息,姜小乙也不敢再多说话了。   吃好了饭,春园真人起身,溜达几步,回头看。   自己这徒弟与上一次见面相比,已全然变了模样,像是一块浑然的朴玉,纯净天然,静待雕琢。他心里喜欢得不行,说道:“你先把《元始天尊说生天得道真经》抄三千遍,清清杂念。”   姜小乙:“是!”   老道士感叹,这要是放在从前,她可绝不会老老实实答应抄经,这一番游历,的确使她成长了不少。   他指向她背着的那把玄阴剑。   “这个给我。”   姜小乙:“不行。”   春园真人瞪眼,姜小乙道:“徒儿去抄经了!”一溜烟跑掉了。   老道望向远山,捋捋胡须。   “一觉的功夫,五年过去了啊。”   时光便如东流水,去去不回头。   姜小乙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每天抄经打坐,习武修道。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有时打坐修行脑袋杂乱,就把那把玄阴剑放在面前,莫名其妙就能静下心来。   她面诵经咒,日复一日下,玄阴剑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剑鞘依旧灰突突的,但剑身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她将剑带去给春园真人看,询问是何缘故,春园真人道:“此剑原主应是同教道友,这剑是道门法器,与你投缘,你便留着吧。”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花开花落。   某一日,姜小乙下山,为附近县城某户人家除妖祛病。   春园观在本地很有名气,战乱的几年也受到乡民们的供养,所以春园真人经常要下山为民众们作法赈灾。以前都是他亲自前往,自从姜小乙回来,就变成了她去。开始时有人怀疑她的道行,但后来发现她不仅事情办得干净,还喜欢同人唠唠闲嗑,比老道士更亲近人,渐渐都喜欢上她。   这日她如约做好了法事,一家人感恩戴德,夸赞姜小乙。   “犬子这会瞧着脸色好多了,仙长真乃高人也。”   姜小乙惭愧道:“哪里哪里,我跟师父比差远了。”   旁人又道:“名师出高徒,仙长早晚也同春园真人一样,能得道成仙呢!”   “早着呢。”姜小乙心中一叹,近一年来她的修行一直颇为顺利,不论是道法还是武学,都大大增进。可刚入了秋,不止怎了,总觉得心烦意乱,难再进阶,好像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难以疏畅。   辞别家主,时辰尚早,姜小乙在镇子里踱步散心。   走到一座小楼旁,忽听有人唱小曲,调子婉转悠扬,她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楼下还有几个闲人,也是一脸仰慕望向楼阁。姜小乙问他们:“请问诸位兄台,这唱曲的是谁?”   “春楼的老鸨紫嫣啊,这你都不知道?”   “很有名气?”   “春楼是闽州最出名的花楼,因战乱歇业,今夏被人买了下来,重新开张。现在的老鸨叫紫嫣,平日无聊就会自己唱唱小曲。”   旁边又有一人道:“说起来,许多年以前,春楼里有位极出名的花魁也叫紫嫣呢,因缘巧合,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说着话,楼上窗子推开,一浓妆艳抹的男子懒洋洋靠在窗旁,瞥着下方。   “又在这编排什么呢?”   一名男子冲他吹了个口哨,道:“阿妈今日真美!让我们上去开开眼吧!”   紫嫣冲下面呸了一声:“一群赔钱货,也想妄论春宵,做梦吧!”   两方你来我往,打情骂俏,紫嫣目光落在姜小乙身上,蓦然一愣,眼中波光流转。“好妙的人儿……”他俯下身,轻声道:“这位仙姑,可否赏脸来上楼喝杯茶?”   姜小乙指了指自己:“我?”   周围人开始起哄,姜小乙傻呵呵地笑着进了楼。   三楼雅间,紫嫣闺房,他为姜小乙倒了杯茶,轻轻道:“这小镇子尽是些庸俗之辈,好少见到仙姑这等灵气之人,仙姑若不嫌弃,请喝了这杯茶吧。”   姜小乙饮下茶水,又酸又甜,回甘无穷。   “这是什么茶,真好喝。”   紫嫣倚在桌旁,轻声细语。“这是奴家秘制的‘情露’,无情之人喝了是苦水,有情之人才能喝出甜美来。”   姜小乙:“明明就是甜的,还装神弄鬼。”   紫嫣顽皮一笑,刚要再说什么,忽然咳了起来。姜小乙扶住他的身子,发现他异常消瘦。“你是身体不好?”   紫嫣稳住气息,摆摆手。   “没事,从前同人争斗,落下点病根罢了。”   姜小乙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低声道:“你这可不止是病根,伤得很重,对方是下了死手呀。”   紫嫣委屈道:“是唷,那人武威强悍,护卫又拼死搏杀,奴家真是受了大罪了。”他摸摸自己的脸,低声道:“不过自由总是有代价的,用点伤病换来如今的日子,实是值得。”   姜小乙看着他低垂的细长眼尾,轻声道:“我看你……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紫嫣抬眼,笑道:“奴家瞧仙姑也是,不过仙姑如此洁净之人,想来与奴家未曾有过接触。”   姜小乙:“洁净与否,看得是什么呀?”   “奴也不知。”   紫嫣抱来月琴。   “仙姑可练就无欲无求,太上忘情之境界了?”   姜小乙喃喃道:“没吧……”   紫嫣意味深长地看着姜小乙,抿嘴道:“奴家看仙姑也不像是忘情之人。”   一拨琴,一串灵音倾泻而出。   繁乱雍华的天京城景掠过眼前,有红灯,有彩带,两侧商贩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姜小乙背脊微热,脸颊越听越红,最后站起身来。   “算了吧,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紫嫣笑道:“仙姑何日想来,奴家随时扫榻相迎。”   当日,姜小乙回到小琴山,与春园真人粗略汇报,便去静心打坐。   夜深了,春楼正是热闹的时候,紫嫣安排好了一群花姐,款款回房。一推门,见一身着青白长袍,身姿卓然,面目俊朗的男子背手站在房内,神采奕奕,满面红润。紫嫣实在瞧着喜欢,凑上前去,柔声道:“这是哪来的俊公子,真叫奴家心头冒火呀……”他摸着男子的胸口,一碰之下,冰凉刺骨。“……嗯?”他后退半步,男子忽然提掌攻来,紫嫣凤眼怒瞪。“找死!”他提掌回击,不料两掌接触,那男子竟像团空气般,穿过了他的身体,掠到后方。   “什么?!”紫嫣大惊,回过头,男子身影已消失不见。   窗外传来老者的声音。   “你离我徒弟远一些,莫要再让她沾染俗情俗爱,我已替你拔去病根,以做报答。”   紫嫣何等聪明,登时便明白他说的是白天的小道姑,他哈哈一笑,来到窗边,冲着夜空道:“多谢高人祛病!仙姑这是向谁动了凡心,惹高人不满了?不过世间情爱是挡不住的,奴家说了可不算,哈哈!”   春园真人背着手走在山间夜路,同样抬起头。   有人的魂魄沉眠离恨天外,另有他人作保,静待机缘。   他低声道:“真就牵扯这样深?我徒弟不出去,就不肯放下来?”   虚空之上,繁星密布。   最后,春园真人哼笑一声。   “也罢,既已踏入此间,悲欢离合,爱憎风流,确该尽察一遍,我在这乱忙活什么呢?” 第105章 一!夜!回!春!   自打在镇子里见了春楼的紫嫣, 一连几日,姜小乙都未能静心入定。   她盘膝榻上,摸摸下巴, 盯着面前的玄阴剑。   “奇怪了。”   她前去寻找春园真人, 老道士正在后院打扫,姜小乙来到他身前, 道:“师父可有空闲,徒儿有事想问。”   春园真人道:“刻刻都闲,有什么事尽管问来。”   姜小乙坐到一旁,讲起最近练功的一番感受。   “这一年多一直都很顺利, 但近一个月来,徒儿行功屡屡阻塞,难以精进,徒儿并未偷懒, 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春园真人瞥她一眼。   “还能是何原因, 德行不足,机缘难到。”   姜小乙:“难道是徒儿好事做少了?”   老道:“少太多了。”   姜小乙顿时严肃起来。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老道风凉道, “做得少就接着做,修道无有捷径可言。”   姜小乙不住点头, 心里盘算着明后天再去镇子里转转,看看哪家需要驱鬼镇宅。还没想多一会,春园真人忽然道:“你下山吧, 离开闽州。”   姜小乙一愣。   “离开闽州?师父要徒儿去哪?”   春园真人:“爱去哪就去哪。”   “师父是想让徒儿再入江湖?”   春园真人甩了甩手中的扫帚。   “闭门造车不可取, 既然功夫不到,就去切身历练吧。”   姜小乙呆呆站了好久,觉着老道士赶人赶得太过仓促,她心有不舍, 不禁又道:“师父再说点什么吧,徒儿这一走不知又要多久呢。”   春园真人回过头,微微一叹,勾勾手指。   姜小乙上前,老道手并剑指,点在她的眉心。   “你灵识圆满之后,失了一门胎化易形的本领,这原是得失所在的正常事理,但你我相识一场,你于为师向来恭敬尊重,半生处世也不曾辱没师门,我便将这本事重新回赠于你,以表师徒之情吧。”   三日后,姜小乙离开小琴山。   姜小乙隐约记得自己上次下山,还有个“赚钱”的目标在,可现下她对金银的欲望也没那么深了,真正的漫无目的,随走随行。   在闽州西边的培州,她救下一伙被打劫的和尚,护送他们到山间一座小庙中。   由于永祥帝时期佛教过于盛行,不少坑蒙拐骗之徒混入其中,民众大受其害,所以新帝登基以来,民间大为逆反,抓僧拆庙,许多佛门弟子都躲进了深山,苦苦坚持。   姜小乙将这几个和尚送回去,庙里方丈千恩万谢,将伤员接入寺中救治。   小庙供奉文殊菩萨,殿外贴着一副对联,姜小乙驻足观阅。   上联:“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下联:“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   姜小乙咧嘴一笑,道:“说得真好。”   离开庙宇,清凉山风徐徐吹来,林间鸟儿叽叽喳喳,姜小乙四下环顾,心境疏朗。   她朝角落扬扬下巴,被抓的劫匪头子四肢捆绑,倒在树丛旁,颤声道:“仙姑饶命,仙姑饶命啊!”   姜小乙问他:“你老实交代,犯过多少罪过?”   匪头苦着脸。   “小的真的是刚上道,这才做了一票就被仙姑给逮了!”   “真的?”   “千真万确!”匪头惨兮兮道,“新朝肃整,各地官员为讨好新皇帝,一个个都拼了老命,劫道的都没活路啦!”   姜小乙努努嘴,这一路上的确少见匪徒,她琢磨道:“我这趟下山可是要惩奸除恶,积善行德的,山匪都没了,我到哪去抓恶人呢。”   匪头一听她这话,立马道:“有一个地方!匪徒扎堆,前朝拿不下来,新朝也拿不下!”   姜小乙:“何处?”   “抚州呀!”提及此处,小匪头满目向往,“我是凑不齐路费,凑齐了我也想去瞧瞧能跟朝廷抗衡的‘匪都’究竟是什么样!”   姜小乙睨他一眼。   “你去了想干嘛?”   匪头干笑:“不干嘛,就是看热闹而已。不过仙姑,你要是真想抓坏人,排得上号的现在都在抚州了,那地方邪门,前朝的杨亥厉不厉害?照样拿他们没办法。”   姜小乙稍加思索,对小匪头道:“今日未闹出人命,我就不送你去见官了,打断你一条手臂,以作惩戒。”   一声惨叫后,姜小乙解开绳子,放走了匪头。   当晚,姜小乙夜宿小庙。   深夜未眠,姜小乙披衣起夜,站在门口。   “……骨头要挑硬的啃,就去抚州了。”她决定道。   她余光瞧见什么,抬起头,只见天边一道流星,由南向北,划过夜空。   千里之外的另一座深山内,半山腰处,正在进行一场葬礼。   灵堂搭得简陋无比,阴风一吹,木板嘎吱嘎吱乱响。   门口跪着七八个人,看着年纪都不大,披麻戴孝,满脸悲痛。   打头的一个瞧着只有十七八岁,身材瘦小文弱,梗脖弯腰,鬼哭狼嚎。   “少爷——!你死得好惨呐!要我说就不该来这鬼地方,你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呀!”   路口有个体格健壮的山匪,闻言哈哈一笑。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还敢怪爷们的地方不行?”   后面的人压低声音:“明书,你小声点,都被人听见了!”   这位叫明书的年轻人甩了一把鼻涕,扯着嗓子吼:“听见又能怎样!鬼地方就是鬼地方!哎哟!若早知今日,咱们何苦来此,何苦来此啊!悔死我了!我的少爷欸——!”   那山匪不耐道:“容你们在这办丧事已是寨主仁慈,休得拖拉!”   明书瞪眼:“什么仁慈?我们明明交了百两银子,连口棺材也不给,这叫仁慈?!你们简直就是土匪!”   那人哈哈大笑。   “不然你以为爷们是什么?”   他笑过之后,拔出刀子:“再废话一刀剁了你们!快把人烧了,滚出狼头寨!”   众人被震慑,明书哽咽两声,道:“长三,跟我过来。”   两人去灵堂抬出尸首。   能看出这位“少爷”生前没少遭罪,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没几处好地方,脸肿得厉害,瞧不出具体模样,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纪。   他们将尸首放到柴火堆上,点火点了半天也没着,山匪骂骂咧咧走来,把人推开,自己低头鼓捣了片刻,烧起两张纸。   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山匪骂道:“滚开点!”   没人回应,手还被拉着,山匪抬头:“让你们——”他惊讶发现,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瞪着眼睛看着他身后。   那目光太过惊悚,看得他汗毛竖立。   “……怎么了?”   这手是谁的?山匪缓缓扭头……柴火上的尸首,已半身俯下火架,冰凉的手掌拉着他的手腕,披散的发间,是迷离的双目。   山匪脸色惨白,两腿一颤,坐到地方,惨叫一声。“鬼、鬼啊!有鬼啊!”脚下连踹几步,转身跑掉。剩下那七八个人,吓得抱在一团哭了起来。还是明书胆子大一些,抻着脖子问:“少、少爷……是你吗少爷?你没死吗?”   没人回应,那人摔到地上,看着被山匪丢在一旁的微弱的火苗,再次闭上了眼睛……   有了目标后,姜小乙一路顺利,于九月初抵达抚州。   她从西南方向进入抚州,路上穿越了洄州,此地杳无人烟。她原以为进了抚州人会更少,结果却大出所料,抚州百姓众多,山脚下面的城镇甚至比闽州还热闹。   姜小乙为方便行事,进城前换了一番面貌,伪装成准备投奔山寨的流寇。她向城里打听山寨如何走,居民爽快地告诉了她。   “从北门出去,一直往前走就能进山了。”   姜小乙牵着马离开北门,走了大概二十里,惊见一片广袤无垠的红海滩,烟波浩渺的芦苇荡内,千万飞鸟起起落落,雄伟波澜。   她喃喃道:“这地方可真美啊……”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她进了山,顺着小道一路向上,半山腰处有一茶棚。时值正午,太阳晃得厉害,姜小乙要了一壶茶,略作歇息。   整个茶棚就她一个客人,店家无聊,竟与她闲聊起来。   “小兄弟一个人来的?”   “是。”   “来干嘛的?”   姜小乙心中警惕,但笑不语。   店家乐道:“不用如此紧张,走到这的,基本都是投奔山寨的,谁不知道呀。”   姜小乙道:“哦?来投奔之人多吗?”   “多了去了。”店家道,“天天都有,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姜小乙抱拳道:“小弟初来乍到,对此地不甚了解,可否请阁下多说几句。”   “你一个匪寇,怎么说话文邹邹的。”店家倚在桌旁嗑瓜子。“山里面十几个寨子呢,你想拜哪个山头啊?”   “当然是最大的山头。”   “哟,六爷的佛面可不是一般人能见得着的,有些寨子也不收外人。所有寨子里门槛最低的是狼头寨,寨主什么人都见,但你功夫得过硬,否则容易被打死,哈哈!”   姜小乙好奇道:“……什么人都见,就不怕混进来细作吗?”   店家笑道:“小兄弟,此地被称为‘匪都’已有近六十年光景,期间别说细作,十几万大军放火烧山都有好几次了,又能怎样呢?”   说话期间,外面山路上走下来一群人,前面一人磕磕绊绊,摇摇欲坠,身后七八个人追着喊:“少爷!少爷!伤还没好,你不能下地啊!”   那人倒在路旁,明书一路跑来,将人扶起。   “少爷!”   他面无血色,望向山坡外,干裂的嘴唇轻开轻合。   明书凑近了,隐隐听到“天京”二字,他丧着脸道:“哪来的天京呀!少爷,你是迷糊了吧,改朝换代已经一年多了,那已变成雍安城了!”   那人眼睑微抖,环顾四周,眼神之中充满了迷离与困惑。明书哭道:“少爷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认识明书了?”   他的目光何止是不认识他,他像连这世间都不认得了一样。   “你们在干嘛?”   明书扭头,一名身穿粗布短打的年轻男子站在后面,正好奇地看着他们。   明书道:“我家少爷得了失心疯啦!”   姜小乙看着他怀里扶着的人,蓬头垢面,浑身是伤。她瞧着这群人怪可怜的,提着那“少爷”进到茶棚,道:“店家,来点好酒好菜,你们都歇歇脚吧。”   店家好笑道:“你到底是不是匪,怎还做起善事了?”   姜小乙:“要去拜山了,积点阴德,谋谋福气。”   明书听见,忙问:“你要去拜山头?去哪里拜?”   姜小乙:“狼头寨。”   “哎呀呀!”明书连连摆手,“你可千万别去!那地方不讲理的,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打人,我们少爷就被活活打死了!”   姜小乙指着那伤患。   “被打死了?那他是人是鬼呀?”   明书:“这……”   难以解答。   他听着他们的话,也想发出同样的疑问——他究竟是人是鬼?   他问不出口,他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这是书生的手,修长消瘦,细腻斯文。   身边众人说得起劲,可他总觉得像隔着一层纱,模模糊糊。自打他睁眼的一刻,他便觉得自己漂浮在尘世间,他看一切都是昏花的,听一切都是朦胧的。   “哈哈!我不信。”   有人在笑。   “我的身手跟你们这文弱少爷可不一样,我绝不会被打死的,少操闲心了!”   这人全不把外人的劝解放在心上。   那笑声实在太过爽朗了,他终于抬起头。   那人坐在他前面,发髻高扎。   近在咫尺,棚外日光照耀,他瞧见了他耳后的花。 第106章 我变杂耍,你咋不惊讶?!……   姜小乙与明书聊了一阵, 掏出碎银给店家。   “我走了,你们多多保重。”   刚一起身,忽然被拉住。   姜小乙低头一看, 这手淤青一片。她转眼看向那遍体鳞伤的男子, 道:“这位公子爷,可还有事?”   此人伤势未愈, 拉着她的手因用力轻微发颤,他像是想说什么,姜小乙贴近他,却听不清言语。她走了两步, 那人的手拉得更紧了。她想甩开他,又怕让他伤上加伤。这人额头布满冷汗,一脸污垢,定定看着她。   没待姜小乙犹豫出个结果, 他眼睛一翻, 再次晕厥。   “少爷!”明书接住男子,再次劝解姜小乙。“少爷不想你去送死, 你还不明白吗?”   姜小乙看着倒地之人,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她看着明书艰难拽起男子, 说道:“你这样拉扯他,会加重他的伤势。”   明书叫人:“长三,快来帮忙!”   姜小乙瞧着这群文弱子弟折腾半天也没给人抬起来, 不禁一叹。   “算了算了, 还是我来吧。”   她一手拖着男子背部,一手穿过膝下,给他抱了起来。   “走吧。”   姜小乙跟着他们进了山,走了半个多时辰, 来到半山腰的一片空地,她看了一圈,道:“这也没屋子啊?”   “有啊。”明书指着前面,“那里!”   姜小乙扭头一瞧,是个由木板堆砌的松松垮垮的棚子,上面吊着十几条白布,棚子中间钉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还写了个“奠”字。   姜小乙眯眯眼。   “……灵堂?”   明书拉着她进棚。   “有个棚子就不错了,这还是我们交了十几两银子才能用呢,这群坑人的土匪!”   棚里没有床,只有个柴火架子,姜小乙将人放到上面,退后三步打量,觉得这场面说不出的好笑。她看了片刻,抬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人,淡淡评价道:“倒霉东西。”   山间清风习习,这片空地曝露日光之下,晒得暖洋洋的。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一炷香?两柱香?还是眨眼之间,一别经年。   他睁开眼,瞧见破损的棚顶,身下的板子又扎又硬。   他掀开身上的条条白布,下了地。   棚外光芒正盛。   他走到棚边,见空地上一群人围在一起闲聊。   “鄙人姓姜,闽州人士,不知各位什么来历呀?”   他看见那人的背影,听见她的笑声。   将来万世万劫之中,若有缘再遇……   他垂下眼眸,看见自己踏在地上的双足,一点点踩实。他的五感渐渐变得清晰,山风吹在脸上,发丝拂过耳侧,山林的清香,万物声响,刹那之间,灵犀所现。   “闽州人?那我们离得不远,我们是培州人。”   姜小乙哟了一声,道:“这不是紧邻着嘛,你们少爷叫什么?”   明书:“培州当地有一家出名的‘宪文书院’不知你听没听过,我们少爷是书院的大公子,名叫钟帛仁。”   姜小乙:“书院?你们是开书院的,怎么跑来抚州投奔土匪?”   明书:“唉,别提了,我们老爷与前朝培州太守是多年好友,刘公军打到培州,太守坚决不降,被他们斩首。我们老爷痛思故友,也活活气死了。少爷悲痛欲绝,想为父报仇,所以变卖了家产找到这里。”   姜小乙:“找土匪替你们报仇?”   明书听出她话中讽刺,无奈道:“新皇帝登基一年多,到处搜捕反叛人士,那些不服气的义军都都被他们杀得差不多了,想找能与之一较高下的,还真就剩下抚州这帮土匪。少爷的本意是想入伙匪帮,然后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劝说他们揭竿造反。”   姜小乙:“蠢货一个。”   明书不满道:“不许这样说我们少爷!”   姜小乙:“这些老江湖岂是你们这种愣头青劝得动的,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被洗劫了财产,再打个半死不活。”   明书抽抽鼻子,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姜小乙又道:“养好了伤便老老实实回家教书去吧,刘公你们可动不了。”   “你跟我说没用,我们不过是书童,少爷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明书顿了顿,纳闷道:“不过……你不是流寇吗?怎么向着朝廷说话啊?”   姜小乙:“我这是替你们着想,此朝与前朝不同,刘公可不是整日只会吃斋念佛的假皇帝,现在的朝廷能人辈出,拿下抚州是早晚的事。”   “是吗?”   身后传来声音,姜小乙回头,钟帛仁抱着手臂靠在门板旁,静静看着他们。   “……少爷?”明书这一声叫的略微迟疑。   他从没见过自家少爷这样站着,他未将自己的头发归拢束起,而是用一条带子粗粗绑在脑后,这样的仪态明书见所未见。他的眼神,他的声音,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却难以相认。   姜小乙也是微微一愣,只觉得这身姿颇为眼熟,带着那平静的视线,让她不禁想多看几眼。   “钟少爷。”她率先打了招呼。   “姜……”钟帛仁顿了顿,轻一抱拳。“姜公子,幸会。”   明书眉头又皱起来,觉得自家少爷浑身透着一股陌生的味道,他跑过去问道:“少爷,你可是不舒服?”   钟帛仁低头看看自己血迹斑斑的身子,道:“是不太舒服,附近可有水源?”   明书:“有。”   钟帛仁:“带路。”   明书:“难道少爷想沐浴?您素讲礼仪,可从没在荒郊野岭沐浴过呀。”   姜小乙在一旁嘲笑。   “都落魄成什么样了,还穷讲究呢!”   明书瞪眼:“损嘴!”   姜小乙笑话书呆子正开心,钟帛仁路过她身边,淡淡一瞥,笑声戛然而止。   “咝……”姜小乙盯着他们远去身影,搔搔下巴,兀自纳闷。“……怎么回事?”   她挑眉望天,她原本计划帮忙将人送回来,便去做正事,但刚被看了一眼,屁股好像粘在了石头上一样,又不太想走了。   反正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她心想,等个一天也耽误不了什么。她叫来长三他们,着手灵棚改建。这群书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是姜小乙一人完成,补了缺,堵了空,还重做了个门,勉强算是个能住人的地方了。   姜小乙:“你们这群呆子带着金银细软,能从培州毫发无伤来到抚州,真是天下奇闻。”   长三擦擦汗,道:“这话我们认,这一路上我们好几次险遭劫难,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就像冥冥之中有谁保佑似的。”   周围书童合掌拜天。   “一定是老爷显灵,老爷显灵!”   路口走来两道人影,是明书和钟帛仁回来了。   洗去了满身血污,钟帛仁的脸庞完整的露了出来,他的眼角唇角尚有淤青未消,加上冷水一激,脸色略显苍白,不过也因此平添了几分清俊。   长三等书童看得发愣。   “少爷,这……”他们相互对视,“这是少爷吗?”   话没说完,二人已经走到面前,明书看着修补好的房子不住赞叹。   “这下好了,少爷能好好休息了!”   没多久,一群人又嚷嚷着饿了,纷纷瞧向姜小乙。   “什么意思?”她问道,“看我作甚?”   明书道:“我们最后一点银两租了这灵堂给少爷休息,昨天刚巧没钱了……”   姜小乙好笑道:“你们没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是没来,诸位就等死了?”   明书:“帮人帮到底嘛,大不了你打下欠条,将来我们翻倍奉还就是了。”   周围一群书童群起响应。   “对对对,将来还你!”   “宪文书院家业大得很!”   “嘿!”姜小乙抬手指指点点。“一群狗皮膏药,逮着老实人粘。”她一个个指,到了钟帛仁面前,她指尖莫名一松,抿了抿唇。“……行吧,正巧我也饿了,你们去下面食铺买点吃的。”她掏了银子给他们。“都去,我要跟你们少爷单独聊聊。”   “这……”明书看向钟帛仁,后者点点头,道:“去吧。”   书童们离去后,姜小乙冲钟帛仁勾勾手。   “来,钟少爷,进屋坐。”   两人进了灵棚,此时天色渐晚,屋里越发昏暗。姜小乙翻了半天,找到半根没点完的白蜡烛。四下都没有打火的东西,姜小乙眼珠小转半圈,从怀里掏出火符,利落一抖,点燃了烛火。   她再看坐在一旁的钟帛仁,毫无波动。   姜小乙不禁问:“你没瞧见?”   钟帛仁:“瞧见了。”   姜小乙:“那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静了片刻,钟帛仁抬起手,拍了几下。姜小乙被他那平稳视线看得耳根微微发热,撇嘴道:“书呆子就是书呆子,无趣得很。”她把蜡烛放在二人中间,坐了下来,又道:“听你的书童说,你想投奔匪帮,劝他们造反,现在可改了念头了?”   钟帛仁:“改又怎样,不改又怎样?”   “改了就趁早回老家过安生日子,不改……”姜小乙脸色严肃,“我说句难听的,你们这不是揭竿,你们这是在揭棺材板呢。”   钟帛仁:“何以见得?”   姜小乙:“我同你的书童讲过了,新朝能人辈出,就算这些匪徒什么都不做,也扑腾不了几日了,更别说公然造反。”   钟帛仁淡淡道:“是吗?”   姜小乙觉得这位钟少爷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奇怪,不管自己说什么,怎么吓唬他,他都没什么反应,说话也总是轻描淡写,句句安稳。   这真是明书口中那个冒冒失失投奔狼头寨,结果被打个半死的书呆子吗?   “你……”静了片刻,钟帛仁先开了口。“如何看待此朝?”   姜小乙随口道:“刘公杀伐果断,各地战乱平得很快,如今天下初定,民间也算是见到几天太平日子了。”   钟帛仁轻声道:“太平日子……那我的仇,如何算?”   姜小乙道:“我知道你爹被气死,你心里有恨。其实不止是你……”她看着那微弱的烛火,想起当初烧成灰的菩提园。“我见过很多人的怨恨,比海还深,可惜最终也都化为尘土,无迹可寻了,真是令人唏嘘。”她长叹一声,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言尽于此,你要还想报仇,尽管去吧。”   钟帛仁眼眸低垂,久久不语。   姜小乙觉得屋内气氛略显沉闷,在屋里走来走去,偶尔一回头,见钟帛仁侧着的脸,那嵌在烛光的眉目,让她心口悄然一动。   “我怎么……”她喃喃道,“怎么……”   钟帛仁抬眼看来。   姜小乙:“钟少爷,我们见过吗?”   钟帛仁缓缓摇头。   姜小乙:“那我怎么瞧你如此眼熟?”   钟帛仁看向她腰间带着的那把黑突突的佩剑,再看向她的眼睛,今夜第一次变了表情。   他身子后靠,轻轻一笑,道:“许是,宿世有缘吧。” 第107章 你懂个屁!   这话像是山间的流水, 听得姜小乙顷刻间神灵清凉,片刻后又转向温热,顺着心口一路直上, 钻入脑门。   真是奇怪……   她看向钟帛仁, 对方也平静地看着自己,她怕露怯, 搔搔下巴,道:“你这话听着别扭,萍水相逢的两个大男人,说什么有缘没缘。”   钟帛仁并不应声。   姜小乙:“这话像说给女人听的。”   钟帛仁弯弯嘴角, 依然不语。   他这好整以暇的态度让姜小乙更加抓心挠肝了,只觉得这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不对劲。   不过……究竟哪里不对呢?   她在屋里转悠了几圈,停在钟帛仁身前,故意瞪他一眼, 道:“你是个书生, 遇见我这样的江湖人,怎么是这个样子?”   钟帛仁:“在下该是什么样子?”   姜小乙想想, 道:“再……惧怕一些?”   钟帛仁笑了笑,道:“古语有云, 君子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何况阁下非是穷凶极恶之徒,对在下更是有搭救之恩, 有何可惧?”   姜小乙心想他说的也没错, 却还是禁不住胡思乱想。   刚准备转身接着散心,手腕被拉住。   钟帛仁轻轻拍了拍身旁的木板,道:“别转了,坐下歇歇吧。”   姜小乙从善如流, 坐到他身旁。   屋里再次陷入安静,姜小乙偷偷扭头,钟帛仁的侧脸轮廓很是清淡。烛光在他眼中荡漾的波纹,平静之中,略显沉重。某一刻,她陷入深深的幻景,好像很久以前的某个梦中,她就这样与谁并肩而坐。   那人说,这深宫大院里,有几个配称好人的,我也一样不配……   “钟少爷……”   她刚想说什么,屋外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是明书他们回来了。   姜小乙起身:“怎么这么久?”   明书手里捧着一团叶子。   “我们叫店家杀了一只鸡来烤,自然久了点。”   姜小乙闻到香鸡的味道,垂涎欲滴。“来来来,快放上面。”她把木板搭起来,拼成个矮桌,将食物七七八八摆到上面。一眼扫过,都是些青菜瓜果,面饼炒稞,还有点干瘪的河鱼干,只有那一只烤鸡算是唯一像样的荤菜。   就这么点东西,被书童们摆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最后明书过来对钟帛仁道:“请少爷用膳。”   钟帛仁道:“大家一起吃吧。”   姜小乙听到后,方才取了根河鱼干,叼在嘴里咬。而后立马想到,不对啊……明明是她出的银子,怎么还听起人家的话了?   她斜眼看钟帛仁,他吃东西不快不慢,不算斯文,但也不会大快朵颐。   明书把烤鸡推到他面前,道:“少爷,你吃这个。”   钟帛仁:“你们吃。”   明书:“别呀,我们吃饼就行了,这个太贵了。”他说着,自己叹了口气。“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要是放在从前,对我们宪文书院来讲,烤鸡这种粗俗的菜式都不配上少爷的桌。”   姜小乙笑道:“烤鸡怎么是粗俗的菜了?你们这群呆子。”   明书撅嘴:“去去去,读书人的事你不懂。”   “嘿!”姜小乙弹他一个脑崩。“真是蹬鼻子上脸,谁出的钱?这烤鸡可是我的!”   钟帛仁将那只鸡拨到姜小乙面前。   明书:“少爷!”   钟帛仁:“她说的没错,这顿饭确实是人家买的。”   这一下轮到姜小乙梗住了。   “逗他们玩呢,谁要跟你们这群倒霉鬼抢吃的……”她又把鸡推回去。“你现在养伤,需要吃点好的。”   钟帛仁:“我无大碍。”   姜小乙:“那也不能干吃青菜,何来滋补?”   钟帛仁:“我自有办法。”   姜小乙狐疑地盯着他,钟帛仁与她对视一眼,淡淡一笑,再次道:“我说了,我自有办法。”这言语搭上这视线,姜小乙莫名其妙就信了,把烤鸡抓了回来。   “那我可吃了啊。”   明书:“哎哎哎!”   钟帛仁指指满屋子嗷嗷待哺的书童,诚恳道:“要么分点吧?”   姜小乙瞧着这群灰头土脸的呆头鹅,噗嗤一笑,全都让了出去。   夜深人静,姜小乙帮忙搭床,她用柴火在屋子里铺了两排地铺,又去外面弄了干草树叶垫在上面,最后又铺上之前装点灵堂的白布,让这群书童睡在上面。   安顿好他们,她自己抱着剑,靠在角落,昏昏入眠。   她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间,醒了一次。   蜡烛早已烧尽,她借着从门缝里流露的淡淡月光,看到屋子另一头的钟帛仁,他好像没有睡觉,而是盘腿坐在榻上。   姜小乙起身,穿过众多熟睡的书童,来到钟帛仁身前,他额头微露薄汗,脸色发红,身体微微发抖,似是高烧模样。她心里担忧,轻轻碰他。“……你没事吧?”钟帛仁缓缓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视线,朦胧凝练,沉如深海。黑暗模糊了他们的容貌,只剩下这双明瞳,让他们在千劫万世里,彼此相见。“小乙……”钟帛仁眼底血丝密布,低声道:“你可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我至今无法区别,究竟何者才是真实。”   她并不知道他叫的是谁,也不想多问。   她陷入那迷离深沉的眼波内。   “你为何这样痛苦?”她轻声道,“我知你家逢突变,但你既自称君子,便该不忧不惑,自强不息。庄子不仅梦过蝴蝶,他也说过‘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人之命河本就喜忧参半,哪有可能一帆风顺。”   耳旁声音浅淡沙哑。   “我从不怕受苦,却怕无有缘由。我这条贱命,奉君君不要,给天天不收。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如今甚至分不出对错。如今这一遭,究竟是老天奖赏我,还是惩罚我。”   姜小乙静了许久,说道:“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不知你究竟苦于何事,不过这世上活不明白的人有很多。我师父说过,实在迷茫时,便什么都不要想了,顺其自然做好眼前事,做着做着,就会找到出路了。”   “……真的?”他喃喃发问。   姜小乙:“我师父的话绝不会出错。”   他似是陷入片刻的茫然,这副神态落入姜小乙眼中,酸楚与怜惜并生心口。她身子向前,一只手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我看你就是烧糊涂了,快点睡觉,睡醒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直起身,面前人并无动作。她拨拨他的肩膀。“躺下呀。”   钟帛仁本在垂眸思索,被她一拨弄,再抬头时眼神清明了不少。   “我不用躺下,坐着便好。”   “坐着不行,越坐伤势越重。”   “不会。”   “会。”   “不会。”   姜小乙被他犟得嘴巴一撇。   “你懂个屁!”   “……”   伸手再拨,还是拨不倒,姜小乙手卡腰,无奈道:“读书读傻了,倔得像头驴。”   钟帛仁静默不言,姜小乙思索着要不要点穴,给他放倒。无意中对视,他那眼神好像什么都知道一般,姜小乙略觉不妥。   “你愿坐就坐着吧。”姜小乙努努嘴,“这样,所谓‘吹嘘呼吸,吐故纳新,为寿而已矣’,我传你一套呼吸的功法,你跟着练,于养伤大有益处。”   他好像笑了一声。   “你传我功法?”   “都是师门秘法,本不能外传的,是看你太可怜才教你的。”姜小乙正色道,“要不你叫我一声师父?”   钟帛仁但笑不语。   姜小乙:“算了算了,也不必这样讲究。咝……你到底学不学?”   钟帛仁笑道:“学。”   姜小乙坐到他身边,一边摆弄一边道:“你就这样坐着,两手置膝上,放纵肢体,念法性平等。然后闭上眼睛,举舌奉腭,徐徐长吐气,一息,二息……”   轻浅的指点,伴随着地铺上书童们的痴痴呓语,一同淹没在温柔月色中。   姜小乙指导完呼吸法门,再回去睡觉,一夜无梦。   夜风骤起,吹着林叶哗哗作响,潮涨潮落,一番接着一番,一浪接着一浪,一如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人愈发深沉绵长的呼吸。   清晨,在太阳从地平线冒头的那一刻,钟帛仁睁开了眼睛。   屋里的人都在睡觉,他轻轻下地,走到屋外。   山野在青冷的晨光中,渐渐苏醒。   他站了很久,身后又出来一人。   明书揉着眼睛来到他身边,说道:“少爷,你怎么醒得这么早啊。”他把外衣披在钟帛仁身上,“山里早晚凉,少爷多穿点。”不小心碰到他的脖颈,相当之热。他起初以为是钟帛仁还发着烧,去碰他的额头,发现并没发烧,而是一种非常温和的热气。再看他的脸,也不像昨日那么惨白了。“……少爷?”   “明书。”   明书忙道:“少爷有何吩咐?”   钟帛仁依然望着初升的日头,轻声问道:“我爹生前,对我有何要求?”   “……啊?老爷?”这问题问得明书疑惑重重,但还是回答道:“老爷对少爷一向严格,要求少爷立身有义,以德为归。”   钟帛仁又问:“那我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明书:“少爷……您是不是伤了一次脑袋坏了?”他努力回忆,“您……您的心愿,哦!”他压低声音,“少爷曾抱怨过老爷将书院门槛定得太高,您说希望将来继承宪文书院后,能削减书费,广招学子,造福一方。”   钟帛仁喃喃道:“书院……”   明书想起从前,无语凝噎。   “真是怀念当初在书院的平静日子,这该死的世道把一切都毁了。别人争夺江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何要一同遭罪呢。”   钟帛仁看向他,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呢?”他问他,“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明书:“少爷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钟帛仁:“你说说看。”   明书叹气道:“事到如今,明书只希望少爷能够平安回到培州,重振家业。当然,若是能娶得娇妻,生几个娃娃,给钟家续上香火,那就最好不过了。老爷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钟帛仁笑了两声,又拍了拍他,似是安抚。   姜小乙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眯着眼睛道:“你们说什么呢?”她打量钟帛仁。“哟,钟少爷今日气色不错呀。”   钟帛仁冲她抱了抱拳。   “全都仰赖高人指点。”   姜小乙脸上莫名一臊。   “是吗……呵呵,那就好。”她舒展了一下筋骨,又道:“你接着养伤吧,我该走了。”   明书忙道:“你干嘛去?你不能走啊!”   姜小乙斜眼:“放心,我给你们留银子。”   明书皱眉道:“哪里是钱的事,那狼头寨太过危险,你可千万别去。”   姜小乙偷偷看向钟帛仁。   “你呢?你让我去吗?”   钟帛仁:“可以。”   明书瞪眼:“少爷!”   钟帛仁:“以你的手段,过个狼头寨应该不在话下,不过……”他看向远处深山。“这样的匪寨等级森严,你就算入了寨,也只不过是个看门的喽啰。到时若安排你的事务,你务必选西边的关卡,就在前方不远处,方便我们见面。”   姜小乙:“这还能选的?人家不同意怎么办?”   钟帛仁:“那你就退出,凭你的本事,逃得出来。”   姜小乙瞠目结舌。   “我来这可是有正事做的!”   “我知道。”钟帛仁来到她身前,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此事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需从长计议,你先拿一块巡山的令牌回来。我就在这等你了。” 第108章 嘎哈?准备使坏了是不!……   他说完这番话, 姜小乙稀里糊涂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几步路,思绪翻飞……   他为何会知道她想做什么, 他怎能如此笃定?   走了没多远, 姜小乙回过头,钟帛仁站在门板旁静静看着她。天边青光适时变暖, 阳光照在小屋墙壁上,此情此景,与她脑海中另外的画面重合了。   当年,那人也是站在这番光景下, 一次离别,就再没相见。   这古怪的联想让姜小乙茫然失神,凭白生出几分世态变迁的伤感。   钟帛仁问道:“怎么,可还有顾虑?”   的确有, 但这“顾虑”莫名其妙, 她羞于启齿。   姜小乙叹了口气,又想出些借口, 折返至钟帛仁面前,故作不满道:“你一个书呆子, 怎么还指点起我做事了?”   钟帛仁道:“你误会了,我没有指点你,只是略提建议。”   姜小乙:“你自己都叫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还给别人提建议, 我听了能有好?”   这话钟帛仁倒也想不出什么言辞来反驳。   一时安静。   姜小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两人面对着面,相顾无言。   就在姜小乙努力再想找些理由的时候,钟帛仁忽道:“是不是不想走?”   姜小乙眼睛微大:“啊?”   钟帛仁道:“不想走也好, 先前是怕你已有计划,我不能贸然打乱,倘若你尚无计划,不如与我一起,行事会更为方便。”   姜小乙:“什么与你一起?”   钟帛仁:“你自个儿拿主意吧。”   姜小乙停顿片刻,奇怪道:“我们怎么一起行事,你哪有什么用处?”   钟帛仁看向茂密的山林,低声道:“用处自然是有的,不过我现在身体伤势尚未痊愈,若要行动,需再等半月。”   姜小乙看着他脸颊和脖颈的淤青。   “……半月?可半月已经能做不少事了,白白等在这,岂不浪费?”   钟帛仁的视线再次转到姜小乙的脸上,嘴角挂上意味不明的笑容,向前走了两步,缓声道:“要你走你也不走,要你留你又不想留,你到底想如何呢,小兄弟?”   距离近了,她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总觉得自己心中百般念头都被他看穿了一样,心里拧巴得很。   钟帛仁淡笑道:“我说了,你若有计划,可先行入寨。放心,兄台若走,别说半月,在下多久都等得。”   姜小乙眯起眼睛:“你说你知道我想做什么,现下说来,说对了我就留下。”   钟帛仁面带微笑,左手先指了指自己,右手手心朝上,而后左手指了指姜小乙,右手翻为手背朝上。   这意思便是,她要做的事,与他正相反。   “我可以帮你。”他又道。   姜小乙眯起眼睛,将钟帛仁拉到一旁,低声道:“你先前还想劝说匪帮造反,这才过去几天,又要来帮我,读书人都是这般见风使舵的?”   钟帛仁不太赞同。   “经历了生死,心态发生转变,再正常不过了,与是不是书生并无关系。”他握住姜小乙的手,说道:“莫要激动,咱们万事好商量。”   他言语温和,说着说着,莫名就把姜小乙给稳住了。   明书问:“你们到底怎个决定?”   姜小乙:“回屋吃饭吧。”   尘埃落定,众书生颇为满意。   姜小乙再次留了下来。她为让钟帛仁的伤好得快一点,去抚州城里给他买药,几日下来,带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这几番来去城中,她仔细观察百姓生活情态,发现他们完全没有被山匪包围的紧迫感。   她从前就听说过,抚州之所以被称为“匪都”,就是因为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能跟土匪扯上关系,甚至匪帮缺人之时,还要去城里人家拉壮丁,与朝廷征兵充军的手段如出一辙。   不愿过这般日子的人,早已举家搬迁,所以现在留在城中的百姓,都是与匪帮同生的关系,可以说是全民通匪也不为过。   某日傍晚,姜小乙在小屋门口劈柴,趁着喝茶休憩的功夫,望向茫茫游龙山,心想着到底走哪条线,才能够事半功倍。   “游龙山的匪寨可以说是铁板一块。”   身后,钟帛仁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走出房门,如是说道。   姜小乙:“哦?怎讲?”   “全国各地的山匪,多是为祸一方的恶贼,民众心中积怨已深。”他走上前来,淡淡道:“但此地不同,抚州城百姓与游龙山的关系异常紧密。每次官兵前来,城中百姓通风报信者,乱出主意者,可谓层出不穷,几次大型围剿皆以失败告终。”   说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当年杨老将军为破除匪患,率大军前来游龙山,花重金聘请向导,层层挑选,可惜还是落了圈套,被带入满含瘴气的洼谷之中,导致前锋队伍损伤惨重。”   姜小乙看了他一会,蓦然道:“……杨老将军?”   钟帛仁清醒过来,道:“便是前朝的杨亥。”   姜小乙:“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   钟帛仁:“也是听人说的。”他来到姜小乙身边,随手拾起地上的宝剑。火红的夕阳在玄阴剑上,落下温柔的暮色。他看了许久,指尖在剑身上轻轻一弹,玄阴剑发出清幽明脆的声响。   他不禁莞尔,姜小乙蹲在木墩上看着,只觉得那笑容中的情致,似水流长。   “怎么?你又瞧上我的剑了?”姜小乙道。   钟帛仁道:“的确是把好剑。”   姜小乙哼哼一声,道:“这把剑的故事可多了,有些事古怪离奇,说出来怕吓死你。”   “哦?”钟帛仁持剑而立,好笑道:“你说说看,我也好奇,什么事能吓死我。”   姜小乙:“说了你也不信。”   钟帛仁:“那也要说了才知道。”   姜小乙歪着脑袋回忆。   “嗯……此剑原主,是个强悍无匹,却又异常愚蠢之人。”钟帛仁不语,姜小乙想了想,又改了口。“不对,非是愚蠢,只是有点死脑筋。”再想,还是觉得不对。“咝,好像也算不得死脑筋,那人……”她想了半天,终是形容不来,一声叹息。“还是说回这把剑吧,这剑原身只是块废铁,被我捡走,每天对着它打坐念咒,说长道短,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慢慢变成了现在这副光泽水灵的样子。这样说你信吗?”   钟帛仁毫不迟疑道:“信。”他忍不住又问:“此剑的主人,你印象深吗?”   姜小乙:“自然深,我还替他送了葬呢。唉……你不知道他死得有多惨。”   她起身,从木墩子上跳下来,清了清手里的灰。   “算了,妄议逝者毫无意义。”她冲着夕阳溜达几步,活动筋骨,无奈道:“人各有命,他自有他的想法,只是我还有些话未与他说清,有些遗憾罢了。”   钟帛仁问:“你想说什么?”   姜小乙刚陷入深思,忽又回头,笑道:“与你有何干系啊,问东问西。”随即睨了一眼,接着向外走。“人死灯灭,何必妄自纠缠,当下已经够忙了,我没空再去想他。”   她之果决,近乎冷酷,可埋在这果决之下,他们之间那千丝万缕的因缘,又如春风,缠缠绵绵。   夕阳围绕着她的身影,朦胧情态下,他仿佛再次看见那根若有若无的细线,被暮光染红,牵绕着他们二人。   他曾有疑惑,搞不清此生到底是老天惩罚,或是奖赏。   如今看来,该是两者皆有。   姜小乙听到身后声音,刚回过头,被钟帛仁拉住的手腕。   “你说的没错,人死灯灭,从前之事当断则断。小……”他险些叫错了名字。“多谢姜兄弟解惑,今日起,过往之事我再不去想了。在下与姜兄弟意气相投,一见如故,若姜兄弟不弃,你我今后作伴而行,可好?”   姜小乙听他说着话,心尖一热,嘴上兀自反驳道:“我是江湖人,你是书生,我们怎么作伴?”   钟帛仁:“你若有需,在下也能做江湖人。”   姜小乙一脸质疑。   钟帛仁悄悄靠近了一点,道:“待我们处理好抚州匪患,我也有些话想与你说。”   姜小乙:“说得倒轻巧,处理好匪患,如何处理啊?”   钟帛仁抿唇思索片刻,道:“所谓知己知彼,我们先要了解这些贼首的情况。”他将玄阴剑置地,边说边写。“游龙山的匪寨多如牛毛,经过多年整合,如今归为五大寨,五寨寨主结拜为兄弟。其中,天罡寨总寨主马六山为大哥,排行第二的是吞金寨寨主金代钭,老三是太平寨寨主贾奉,老四是玉龙寨寨主方天绒,老幺是狼头寨寨主刑敕。”   姜小乙惊讶道:“你知道得倒是详细,怎么还被打成那样了?”   “……”钟帛仁略微思索,琢磨道:“他应是不懂规矩,无人保举,过堂的时候便没撑过去。”   “自己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没什么,我倒霉罢了。”钟帛仁把剑尖指向刑敕。“这个老幺性格残暴,武艺高强,屡屡洗劫隔壁州县,犯下大案。他对马六山最为忠诚,所以他的狼头寨被安排在游龙山最外面,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我们便先从此人入手吧。”   姜小乙看他神色严肃认真,自己也不再玩笑了,说道:“你还真研究了不少,你若有信心,那便先试试你的安排。”说着,她又看向地面上那五个名字,摸着下巴道:“我也听说过这五个结拜的匪首,据说他们彼此之间颇讲义气,感情很深,所以游龙山内外也极为团结。”   钟帛仁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弯出一个惋惜而冷淡的笑。   “世间道理大体相通,想维护一件事,往往困难重重,但若是想破坏一件事,却容易得很。” 第109章 专业听墙角!   他们很快决定, 先去探探狼头寨。   姜小乙理所应当地认为,计划是二人共同制定,但行动肯定是自己去。没想到钟帛仁也打算跟随。姜小乙严词拒绝, 他却道:“你放心, 我绝不会碍事的。”   姜小乙:“你伤势刚刚痊愈,又毫无武艺傍身, 万一涉险,我怎么救你”   “谁告诉你我无武艺傍身?”钟帛仁反手握住宝剑,向下一置,玄阴剑登时入土三寸, 几乎没到剑柄。姜小乙讶然,伸脚踩踩地面,确是夯实而坚硬。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这一插, 看得出钟帛仁绝对是个善于用剑的高手。   “不对吧……”姜小乙过去抓他的手,翻来覆去看。“细皮嫩肉, 这根本不是握剑的手!”   钟帛仁收回手掌,自己看了看, 也道:“的确是一副没怎么吃过苦头的皮囊。”他攥紧拳头,小臂拉出细长的精络,真气顺着筋脉延展而下。姜小乙眼睛再大一圈。“你还会内功?!”钟帛仁低声道:“这身体尚欠打磨, 不过好在年轻, 从小好吃好喝供着,底子不差。”姜小乙围着他问:“你说什么呢?”钟帛仁对她道:“我从前杂书读得多,许多功法口诀烂熟于心,只是以前没想着练, 如今吃了亏,自然要开始钻研。”   他这一堆歪理,倒也能自圆其说,当下事务繁忙,纵使姜小乙心中尚有疑虑,也只得先照单全收了。   “那我们今晚行动?”她问道。   他点头以应。   夜幕降临。   姜小乙和钟帛仁二人越过睡得香甜的众书生,离开房间,潜入浓黑的密林。   钟帛仁在前面带路,路线选的是又短又隐秘,中间几次绕过巡山的喽啰小队,姜小乙不禁问:“你这路选得好啊,你当初就是走这条路去的狼头寨?”钟帛仁简短回应:“是。”   只不过,他的这个“当初”,可是更为久远之前的事了。   大概走了半个多时辰后,他们来到了狼头寨。   二人躲在暗处悄悄观察。狼头寨位于游龙山前山的半山腰处,寨子建得很松散,几百个小宅分散在半山坡上,无甚规律,外面的关卡也较为薄弱,寨口竖了一杆大旗,上面黑底白字写着一个偌大的“刑”。   姜小乙低声道:“这寨子……像是临时搭建的。”   钟帛仁道:“狼头寨在五寨当中人手最少,只有几千人,不过他们作风凶悍,且调动最为灵活,所以被安排守在游龙山最外侧,起到预警作用。这里是进山的要口,此寨后门出去,四通八达,到处都是退路,真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寨子随时可弃。”   姜小乙斜眼:“你只来过一次,看得这么仔细?”   钟帛仁看过来,挑眉道:“读书人脑子好一点,也不必如此惊讶吧。”   姜小乙撇撇嘴,转回狼头寨,片刻后,又发现点问题。   “那边怎么那么多人?”   大半夜的,寨子北边燃了好多火把,明显很多人集中在那。   姜小乙琢磨道:“似乎是有事,我们过去瞧瞧。”   他们绕着寨子外侧向北移动,就近伏在北门旁侧的山坡上,看见一群山匪围在门后。   钟帛仁道:“像是在等什么……”他看向北边,“从里面来,那就是在等自己人了。”一转头,见姜小乙闷着头在鼓捣些什么。不多时,她抽了一张符纸出来,铺在地上,咬破手指开始画。他问道:“你在做什么?”   姜小乙道:“听听他们说什么呀,借点力,不用冒险上前。”   钟帛仁啧啧两声,不住感叹:“也不怪你如鱼得水,你的这些手段,真是天生跑江湖的料。”   姜小乙画完符,口中念咒,符箓往地上一拍,冲钟帛仁勾勾手指。   两人一同附身,耳朵贴近符纸。   纸张中隐隐传来嘈杂声音——   “……当初他起了个‘太平寨’的名字,老子听着便不爽快!做土匪的,哪来的太平!”   “呵,我们游龙山五大寨,就数他们最孬!没本事就乖乖听我们刑五爷的话,少放他娘的狗屁!”   “还敢说出那种屁话,这要是通到大爷面前,非摘了他的脑袋不可!”   “看他赔多少银子,赔得少就给他说出去!”   “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都听当家的安排,不可自作主张!”   听到这,姜小乙和钟帛仁同时看向对方。   姜小乙诧异道:“怎么回事,内讧了?那太平寨寨主是个怎样的人?”   钟帛仁道:“据我所知,贾奉是这五名匪首里胆子最小的,他不会武功,终日只好玩些花鸟鱼虫。”   姜小乙:“这样的人怎么做成土匪的,还是个土匪头子?”   钟帛仁:“他有一个厉害的弟弟,就是排行老四的玉龙寨寨主方天绒。贾奉原是富贵人家出身,方天绒是他们家的仆人,后来他们举家遭难,贾奉带着方天绒逃了出来,认他做了弟弟,带着财产投靠了游龙山。”   “带着财产?那岂不是跟你一样?”   “我家书院那点钱跟人家可比不了,贾家可是江南巨富。”   “哦?那他们是怎么遭的难?”   钟帛仁顿了顿,姜小乙马上道:“我晓得了,肯定又是被前朝的狗官压榨。唉,官风不正,穷苦百姓活不了,有钱人也一样要讨苦吃。”   钟帛仁听得牙关微紧,最后只有深深的一叹,又道:“当初马六山也是刚刚发家,急需人手,贾奉带着钱和人前去投奔,正合他的心意。方天绒此人杀伐果断,颇有将才,可以说之前几次围剿失败,他是最关键的一环。”   他们正说着话,符箓里又传来声音。   “来了!”   他们往下一看,一人单枪匹马,从北边小径下来,到了狼头寨北门口。   姜小乙合钟帛仁离得较远,看不清来者长相,从身影轮廓上看,倒算得上恣意挺拔。   符箓里小声嘀咕。   “哎?怎么是方四爷?”   姜小乙:“来的人是方天绒?”   从喽啰们的语气能听出,他们对方天绒还是有几分忌惮的,提起来与贾奉完全是两个态度。   很快,方天绒进了北门,周围人纷纷行礼。   “四爷!”   “四爷来了!见过方四爷!”   方天绒笑了笑,道:“你们当家的呢?”   众匪相互看了看,一人回道:“我们五爷正在屋里等着呢,不过……”他犹豫道,“五爷在等贾……啊,在等三爷呢。”   方天绒道:“兄长今夜有事,托我前来,与五弟商谈事宜。”说着,他从马身上取下一个包裹,递了出去。“更深露重,众兄弟等得辛苦,得空下山了,买点酒水吃吧。”   “嘿!四爷玩笑了,小的们哪配拿您老人家的东西。”   “给你们就收着,放心,五弟那里我另有安排。”   “这……既然四爷这么赏脸,小的们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四爷,多谢四爷!”土匪喽啰们点头哈腰给方天绒请了进去。“四爷这边请!”   钟帛仁望着他们簇拥而去的身影,说道:“这方天绒倒是会做人。想来是那贾奉说错了什么话,不敢露面,便请他来处理。”   不多时,方天绒进了一处小寨,外面层层把守,灯火通明。   “看得太严,贸然进去,恐出差错。”钟帛仁又道。   姜小乙一直没出声,钟帛仁看过来,见她正盯着方天绒拴在寨门口的马看。片刻后,她咝了一声,道:“我好像在哪见过……”   钟帛仁:“那匹马?这么远也认得出?”   姜小乙:“不不不!”她指着马鞍,“你看那上面挂着的东西。”钟帛仁凝神观察,马鞍上的确系着一条丝带,在寨口火把的照耀下,能看到丝带颜色自上到下,先是三绿,再到浅胭脂,最后是浓郁的雄黄,极为漂亮。很快,姜小乙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抚州城里有一家染店,我每次给你买药都要经过那里。那家店的门口经常坐着一个女人,像是老板娘,她手里的团扇上,也是这样的颜色。”   因这色泽太过新奇艳丽,所以姜小乙留下了深刻印象。   钟帛仁:“难道这两人有什么关系?”   姜小乙抿嘴一笑,小声道:“那女子虽上了点年纪,但风骚妩媚,韵味十足,一走一过颇引人注意,据我的眼光看,这二人……”她伸出小指头,轻轻勾了勾。   过了一阵,方天绒从小寨里出来,后面还跟了一个人,远远瞧着,个子不高,袒胸赤足,举手投足皆透着一股凶煞戾气。   想来,那就是狼头寨寨主刑敕了。   两人抱了抱拳,方天绒转身离去。   “这么快就出来了?”姜小乙看着方天绒一路大步流星,走得极快,后面小喽啰们都跟不上。到了门口,他解下缰绳,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去。   符箓里传来声音。   “……四爷脸色不太好,是不似乎没谈妥?”   “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们当家的脾气大,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但是四爷人缘好呀,他功劳大,却从不贪功,我们当家的除了大爷以外,唯一瞧得上眼的就是四爷了,应该不会不给面子呀。”   方天绒那点酒水钱许是起了作用,这些喽啰说起他,全是恭维。   “还是怪他贾老三!”有人道,“连招安的屁话也说得出口,他真是在我们当家的头上点炮仗了,不怪他发这么大的火!”   姜小乙听到这,瞪大眼睛看向钟帛仁,后者眉头微蹙,倒不见太大的波动。   “招安……”姜小乙胳膊肘碰碰他,“你听到了吗?”   钟帛仁道:“听到了。”   姜小乙道:“朝廷想要招安他们?”   钟帛仁脸色凝重,沉声道:“抚州山匪近十万人,占地为王,称霸一方,前朝也曾派人来游龙山招安,结果几十个人被活活剥皮挖心,折磨惨死。马六山与朝廷有死仇,绝不会招安的。”   姜小乙:“那不是前朝的仇?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或许……”   钟帛仁摇头,打断她道:“这些江湖人不信官家,谁坐天下都一样。真想提招安,除非先经死战,否则绝无可能。我只是在奇怪另外一件事。”   姜小乙:“何事?”   钟帛仁:“马六山对官家的恨众所周知,那贾奉怎么敢在这个关口,说错这样的话?”   姜小乙努努嘴:“确实。”   土匪喽啰们已经散开,姜小乙撕下符箓,望向北边小径。   “你之前说的对,破坏一样东西往往比维护更加简单,看来真没什么是牢不可破的,这山里的弯弯路子,我们慢慢查就是了。” 第110章 啧啧啧啧啧啧啧……   退回山脚小屋, 天边已显微光。   明书醒得最早,在门口巴巴望着,见姜小乙和钟帛仁回来, 一蹦而起, 问道:“少爷,你们去哪了?”   姜小乙打着哈欠回应。   “去城里买了些吃食。”   “那怎么空着手?吃的呢?”   “吃完了, 哈哈!”   她路过明书身旁,往他脑袋上一按,明书咬着牙瞪了一眼。钟帛仁走来,拍拍他的肩膀, 以示安慰。   回了屋子,姜小乙补了个觉,正午时分才醒来。睁眼时,见钟帛仁正在她对面打坐, 一屋子的书生不知道都跑哪忙去了。她来到小榻前, 盯着钟帛仁看,看得久了, 仿佛能见一层绵绵气韵环绕他的周身。   钟帛仁说,他背过许多功谱心法。不过练过功的人都知道, 知理易,行理难,尤其研习内功, 真正能做到静心觉知之人, 少之又少。很多习武多年的老手都做不到,更别说一介刚刚入门的书生。   她歪着脖子研究,难不成……   “你一直盯着我作甚?”   他眼睛未睁,淡淡启问。   姜小乙直接问了出来:“难不成你真是个练武奇才?”   钟帛仁缓缓开目, 一双清亮的眼睛略带笑意看着姜小乙。   “在下自认有几分天赋,就是不知在兄台眼中,够不够得上‘奇才’了。”   姜小乙像模像样在他面前转了两圈,道:“其实昨天最让我惊讶的是你的脚下功夫,虽称不上落地无声,但也足够轻快。”   钟帛仁笑道:“已过了一夜,现下更轻更快。”   姜小乙被他笑得心肝发痒,道:“难道真是一日千里?我不信,敢不敢让我来试试?”   钟帛仁:“如何试?”   他们说着话,正巧屋外吹进来一片树叶,姜小乙拾起来,插到头顶发髻里,指着道:“就是这片叶子,你来拿,拿得到就算你赢。”   钟帛仁看了看,道:“可有彩头?”   “你还想谈彩头?你是没见识过我的轻功,别做梦了。”   “兄台,行走江湖,话还是别说得太满。”   “哈!”姜小乙笑道,“好,那你说吧,你要什么彩头?”   钟帛仁摸摸下颌,道:“若我赢了……我要向你讨一样东西。”   “讨什么?”   “赢了再说。”   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激起了姜小乙强烈的争胜念头,袖子一挽,腰带扎紧,又从箱柜里找出半截蜡烛,一把点燃。   “剩得不多,燃尽为止!”   她话音未落,眼前咻的闪过一道黑影!钟帛仁从小榻急速而出,眨眼到了面前。姜小乙心下一惊,完全没料到他反应如此迅速,连忙向旁扑去,地上滚了半圈,直接出了房门。   这一下躲得颇为狼狈,钟帛仁从屋里走出,笑道:“你将叶子插紧一些,万一被你自己甩出来,咱们不好算账。”   姜小乙脸上一热,恼羞成怒道:“休要废话!掉不了!”   钟帛仁哈哈两声,眼神微眯。“那我来了,你可看好了!”说着话,脚下轻轻一点,掠至姜小乙身后。姜小乙转身躲过。两人一前一后,在小屋前的空地,上下腾挪,四方起伏。   钟帛仁一个回合下便意识到,他们分别的这一年以来,姜小乙功力大涨,尤其是内息,更为绵长,清澈而灵动。   他追着追着,忽感怅然。   这样的追逐,让他不知不觉忆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他们也是像这样,在狭小的空地上,映着月色,角逐身法。   曾经的岁月,与她飘渺的身影何其相似,如梦如烟,一旦散去,再难寻觅。   姜小乙稳住优势后,抽空看向他,笑着评价:“发什么愣?你这身法不错,但内力差得太多了!”   他眉峰轻挑,他不过清醒月余,哪里称得上有“内力”,只是全凭着往世之经验,勉强分配调息罢了。   虽说如此,这“往世之经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匹敌抗衡的。他既开口应下“战局”,若是一败了之,岂不扫兴?   钟帛仁笑了笑,故作不屑道:“我自是不够火候,但我瞧兄台这轻功,也没有自己吹得那般高明吧。”   姜小乙:“你说什么?”   钟帛仁:“若我没有看错,兄台走的应是九宫八卦步,此种道门身法在江湖上并不少见,只要勤练飞行,跑桩,走砖,人人都能学会。”   姜小乙哼哼两声,道:“你是个愣头青,我不跟你计较,我就给你露一手好了。”正好行至树林旁,她向上一跃,身子像壁虎一样半覆树干上,扭头看着钟帛仁。“我贴着你的身边走一圈,你可别说我不给你机会。”说完,脚下轻轻一踩,冲向钟帛仁,她的身体紧靠对方,似是马上就要撞上,可又始终带着纤毫的距离,人影模模糊糊,像条泥鳅般,看得到,抓不着。   这是九宫八卦步里的至极身法,名为“踏七星”,集合阴阳五行,配合独门心法,千变万化,不可穷极。   钟帛仁等得便是这个。   就在姜小乙从他左侧弯身而过的时候,他看也不看,向侧后方一伸手,两指一夹,取下了叶子。   实是轻轻松松。   姜小乙停在后方,手摸摸脑后,一脸震惊。   “什么?!”   钟帛仁捏着叶筋,转了转。   姜小乙难以置信道:“你怎么知道朝那伸手?!”   自然是因为他见过此招。   看着姜小乙瞪得溜圆的眼睛,钟帛仁忍俊不禁道:“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他把叶子还给姜小乙。“这算不得我赢,兄台的身法的确比我高明。”   “别!”姜小乙回绝道,“甭管你怎么拿到的,拿到就是赢了,愿赌服输。”她虽有不服,但也不把胜负记挂心间,她掐着腰问:“说吧,你想要什么?”   “真要我说?”   “说!”   钟帛仁走到她面前,笑道:“我想要你的剑,不知兄台能否割爱?”   姜小乙倒吸一口凉气,只恨自己的眼睛不能再大一圈。“不行!”她毫不犹豫道,“剑是我的!”   钟帛仁:“怎么是你的,你不是说过它有原主?”   姜小乙脸蛋涨红,寸步不让。   “有原主又怎样,现在就是我的,这个不行,你换一样!”   钟帛仁不语,仍看着她。   片刻后,姜小乙蓦然一叹,道:“我不是个输不起的人,但这把剑承载了太多心力,你不懂其中的分量。我留它在手,行善积德,斩奸除恶,是给那些顶天立地的旧臣一个交代。他们当中很多人,若是生在他世,相信也是一方义士豪杰呢。”   说着这些话,她渐被他变幻的目光吸引。姜小乙时常觉得,这位姓钟的书生,心境难以捉摸。大部分时间平平常常,但是偶尔——如同现下,他会流露出一种暗流般的情绪,平波之下,波涛汹涌。这黑潮之中,藏着太多复杂而凝重的感情,深厚到甚至分不出是喜还是怒,是爱还是恨。   姜小乙:“你真这么想要?”   钟帛仁缓缓摇头。   “我不想要了。”   他看着手中的树叶,同样心思万千。   他总觉得,人活得久了,难以避免会染上一身习气,就像当年的他,一条路越走越沉重。但姜小乙不同,不知是否是修道的原因,她的脾性内,始终带着一股近乎天道般的清灵。她的生命像一条涓涓小河,随着光阴轻盈向前。虽然她不会为任何景色做片刻停留,但那命河之中的每一滴浪珠,又都饱含深情。那种情感,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总是光明磊落,端正清明的。   姜小乙一听他不想要玄阴剑了,立马高兴起来,又道:“那你换一样彩头吧!好不容易赢了,给你点奖励!”   钟帛仁笑了,她的这种清正,于他当下而言,几乎成为了一种欢快的指引。   他背过手,低声一叹,道:“好吧,那我换个彩头。你现在去城里,打探那家染店,尽快查出与方天绒的联系。”   这话头突然之间变得太快,姜小乙没反应过来,张张嘴巴,啊了一声。“染店……对,那家染店,我本也想去查那家店的,不过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正事要紧,我们要尽快调查。”他望向群山,“若我的直觉无错,游龙山近期要有大事发生,我们不能落了后手。”   姜小乙咂咂嘴,嘀咕道:“玩得好好的,突然间又一本正经……”   钟帛仁:“嗯?”   “无事。”姜小乙用手扇扇风,“我这就去了。”   钟帛仁提醒道:“万事小心。”   姜小乙:“放心吧!”   打探消息向来是姜小乙最拿手的本事,她潜入抚州城,接连幻化男女老少各种身份,没两天的功夫,就把事情问出来了。   这晚,她兴匆匆回到小屋,钟帛仁仍在打坐练功。她进屋后把书童都赶了出去,自己灌了半碗水,坐到小榻旁。钟帛仁看过来,她晃晃脚,说道:“我猜的没错,方天绒跟那染店老板娘就是那个关系。”   钟帛仁:“二人有私交?”   “说得文邹邹的呢。”姜小乙大剌剌道,“就是姘头!”   钟帛仁:“……”   姜小乙凑过来,小声道:“那老板娘是个寡妇,名叫吕婵,她在抚州城里地位很高,就是因为有方天绒作保。”   钟帛仁:“二人未结亲?”   姜小乙:“这吕婵也不是个一般人物,她原是耀州人,出身贫寒,被人买去做妾,天天挨打挨骂。后来她一怒之下杀了丈夫,偷了钱逃到抚州,正好被方天绒瞧上了眼。本来是要接去游龙山成亲的,但吕婵自言杀夫有罪,要守五年寡,这才等到现在。方天绒每月二十号,会下山与其私会,雷打不动。”   钟帛仁:“二十号……”   姜小乙:“没错,赶巧了,就是明日。”   钟帛仁正思索着什么,忽然发现一旁的姜小乙正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他。   “又怎么了?”   姜小乙嘿嘿两声:“明儿个带你去长长见识。”   钟帛仁没回过神,问道:“什么见识?”   姜小乙凑得更近了,猥琐地挑挑眉。   “你猜土匪头子与寡妇私会,会先干什么事?”   钟帛仁无言以对,姜小乙看他神情,好笑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无奈道:“你对这些事这般上心?”   姜小乙:“我不是对他们上心,我是对你上心。”她拿指尖轻轻戳他肋下,邪笑道:“你这家伙,一看就是个雏儿,年纪轻轻却总是老气横秋,我就是想瞧瞧你的笑话。”   钟帛仁简直哭笑不得。   姜小乙:“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钟帛仁缓缓摇头,也向她靠近了些,声音平静清淡。   “难得兄台对我这样上心,我有什么笑话,你自管看去好了。” 第111章 素炮,懂?   第二日, 姜小乙带着钟帛仁前往吕婵所开的染店。   这家染店名为“李氏染坊”。   每月二十日方天绒会下山与吕婵密会,自然也会有随从保护。中午起,玉龙寨的喽啰们就把李氏染坊附近闲人清了干净。不过对姜钟二人并无影响, 他们还是轻轻松松潜入了店铺, 甚至绕过守卫躲进了吕婵的闺房,全靠着姜小乙的一手道门玄术。   “有你这手段, 走起江湖真是方便得很。”   时辰未到,房内并无他人,姜小乙和钟帛仁躲在吕婵的六柱架子床下,悄声说话。   “欣羡否?”   “自然, 不知兄台可否指点几招?”   “嘿,别看你习武有几分天赋,入道门可不行,道门看得是缘份。”   “你瞧我不像有缘人吗?”   “不像。”   “哪里不像?”   “你心思太重, 我教讲求归根复命, 纳拙抱朴,但你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放不下。”   静了许久, 姜小乙听到一声轻叹。她侧过头,看见钟帛仁俊俏的侧脸, 神情之中似是带着几分慨叹。姜小乙低声道:“我明明认识你没多久,说起你来却总是侃侃而谈,你不觉得我是个狂妄之徒吗?”   钟帛仁仍看着床地板, 说道:“你的言语令我心安。”   姜小乙忽然又问:“你紧张吗?”   钟帛仁:“不。”   姜小乙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脸, 笑道:“就不知道等下会不会破功了。”   钟帛仁:“那就等着瞧吧。”   姜小乙蓦然一笑,转过脸去。   “其实昨夜那些话都是说来玩笑的,方天绒是五匪首之一,你也说了他对游龙山来说极为重要, 他单独下山,对我们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悄悄抓住钟帛仁的手,在他手心塞了一张符箓。“等下万一需要动手,你把这张符含在口中,从后面窗子逃出去。”   钟帛仁面不改色将那符箓推了回来,姜小乙还想再塞,被他反手握住了手掌。   “杀不杀,要视他言行而定。”他道,“就算要杀,也是你我一起杀。”   姜小乙刚想再说点什么,他握她的手微微收紧。与此同时,房门开了,吕婵带着一众丫鬟进了屋。她安排丫鬟将酒水小菜一一摆在桌上,布置好了菜肴,便屏退了众人,自己坐在桌旁默默等待。   又过了大概半炷香时间,有人叩响房门,吕婵问道:“谁?”   那人回答:“婵娘,是我。”   吕婵起身,将来人迎进屋子。   床边垂着薄纱,姜小乙借着沿缝,悄悄打量。方天绒年纪二十七八岁,个子生得修长舒展,浓眉深目,阔口方颌,穿着一身灰蓝袍子,虽长相称不上十分俊秀,但是气质蓬勃雄壮,瞧着便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只是此刻,这汉子的脸上却带着深深的思虑。   方天绒进了屋子,径直来到桌旁落座,连倒了两杯酒下肚。吕婵关好房门,来到他身边,问道:“可同刑五爷说好了?”   方天绒叹了口气道:“说不通,老五非要三哥亲自与他谈。大概是想吓他一吓,让他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以后再不敢犯。”   吕婵:“三哥一向惧怕刑五爷,平日面都不见一次,这次还要登门道歉,真是为难他了。”   方天绒再次叹气,吕婵又道:“你有没有问出来,三哥究竟为何冒出这样的念头?”   方天绒:“并不奇怪。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大黎未灭国时,与刘公军对峙肇州庆县,当时庆县守将临时换成了肖宗镜,将刘公军杀得屁滚尿流,多亏重明鸟带人及时驰援,才缓过一口气。那时三哥与大爷洗劫洄州,正好与重明鸟北上的军队碰上,起了摩擦,从那次回来之后,三哥看着就不太对劲,再也不出游龙山了。”   姜小乙一听肖宗镜的名字,心中微动,下意识想往外侧再移一移,听得更真切些。但钟帛仁用力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动。她看向他,他目光深邃,轻轻摇了摇头。   吕婵:“难道是被吓到了?”   方天绒:“三哥性格温顺,向来不喜争端,下山次数少之又少,被重明鸟的军威所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说起来,那位前朝的肖宗镜我们也曾打过交道,当初他与那杨亥老匹夫也属实让我们头疼了一阵,那次三哥也被吓没了魂,却也没说过什么招安投诚的屁话。”   吕婵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后来到方天绒身旁,低声道:“三哥胆子虽小,但他不是蠢人。当初大黎烽烟四起,一个青州之乱绊住了半个朝廷,我们才得以喘息,否则还不知要有多大的麻烦。而如今新朝正是肃正的时候,那重明鸟活像个魔神,全国叛军被他杀得血流成河,他早晚要找来的,等他来的时候,恐怕就没有前朝那么容易了事了。”   “你!”方天绒给她拉回座位。“这话可说不得!小心隔墙有耳!你以为你说的这些大爷就没想过吗?你是不了解重明鸟的行事风格,此人比起杨亥肖宗镜,更为残酷无情,他对付各地叛军,向来是先打,至少削去对方一半战力,才肯谈招安收编之事。”   “这……”   “而且,我再同你说件事。”方天绒哼笑两声,又道:“那重明鸟不是‘早晚会来’,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重明鸟正在雍城整兵,再有月余,恐怕就要到了。”   “啊?”吕婵惊道,“这可如何是好?”   方天绒冷冷道:“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重明鸟自不是泛泛之辈,但我们游龙山也不是好惹的。他想来此地撒野,我就要狠狠褪他一层皮!”说到这,他站起身,姜小乙感到从他身上散发出勃然的战意。“山间十万匪众,哪个不恨朝廷?兄弟们义字当先,同生同死,区区重明鸟,有何惧哉!”   “说得好!”吕婵笑着应道,“你就是这样的汉子,才使我神魂颠倒。不过,若是要战,必要内外团结。大爷事情繁忙,二爷向来只管后勤账务,三哥的事还要你多费心了。”   方天绒道:“放心,三日后我出钱牵线,在狼头寨举办夜宴。到时请三哥来,和老五把话说清楚就好了。”   吕婵轻舒一口气,低声念道:“……也不知怎了,我最近总是紧张兮兮的。”   方天绒语气转而温柔,笑着道:“我知是怎了,再有两个月,你的寡期便结束了,要嫁进玉龙寨,当然紧张了。”   吕婵用力拍了下桌子。   “冤家!就你的话多!”   方天绒哈哈大笑,拉着她坐在桌边,好酒好肉吃了起来。   半夜时分,方天绒离去。   两人竟连床边都没沾到过,连搭手都隔着一层衣料,未碰肌肤。   吕婵送走方天绒后,叫丫鬟们收拾了房间,上榻休息。   姜小乙和钟帛仁悄悄离开染坊。   返回山间小屋的路上,姜小乙长吁短叹,钟帛仁问:“你怎么了?”   姜小乙:“我现在真是羞愧万分。”   钟帛仁:“哦?”   “想想昨夜,我提起这二人,还在大言不惭说三道四,没想到是丢了自己的脸面。”   “哈。”钟帛仁轻声一笑,不置可否。   “真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讲求礼数。”她泄气道,“我再不乱造口业了。”   钟帛仁:“倒也不至于此,这二人确是另类。”   “我忽然又不想杀他了,这对姻缘还是结成为好。”钟帛仁看向她,姜小乙又无奈道:“但我想不想一点也不重要,韩琌是不会放过他的。”   钟帛仁不语,姜小乙同他解释道:“韩琌就是重明鸟,现任朝廷讨贼大将军,他……哎,我曾与他有过短暂接触,此人性格极端,做起事来毫不留情。刚刚方天绒也说了,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钟帛仁淡淡道:“他削弱叛军实力,再进行收编,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不过,他这样做事,于他自身来说,隐患颇多。”   姜小乙一顿,问道:“什么意思?”   钟帛仁:“你想,若他来到游龙山,杀掉了马六山和贾奉,收编了金代钭,方天绒和刑敕,后面这三人对他,会是什么看法?”   “必然恨之入骨。”   “没错,被招安的人里,但凡将来有人立下了功劳,进了朝堂,一定会伺机报复的。”   姜小乙摆手道:“不要紧的,你有所不知,新皇帝很宠他呢。”   钟帛仁笑了两声,道:“你将朝廷看得太简单了,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皇帝再宠他,也要下面的人都尽心才行。现在是肃正时期,大家自然配合,等到局势稳定,牛鬼蛇神便全跑出来了。像重明鸟这样不留余地的做派,在朝廷上走不远的。”   “这……”姜小乙也听慌了,不住嘀咕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这该如何是好啊……”   “你很担心他?”   姜小乙听这语气似是变了些,转眼看去,钟帛仁停住了脚步,神色平平,也正看着她。   夜色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冷。   “人各有命。”他淡淡道,“你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姜小乙愣了好久,盯着那双月下的眼眸,渐渐地,灵识似乎游走在虚幻的界限内。她忽而察觉到一种浓烈的感伤,喃喃道:“没错,其实他和他师兄是一类人,他们的心念都比我坚定得多。上一个我就没劝动,这一个肯定也不行。”   听了这话,钟帛仁眼睑微颤,脸色淡下去一些。他走上前来,手搭在姜小乙的肩膀上,低声道:“他还年轻,尚有机会学习。他比他师兄聪明很多,相信定会找到朝廷生存之道的。”   两人面对面站了好一阵,姜小乙忽然抬头,道:“你怎么知道他比他师兄聪明,我又没有说过他师兄的事。”   钟帛仁:“我猜的。”   姜小乙:“这也猜得到?”   钟帛仁:“嗯。”   姜小乙咝了一声,道:“那你再猜猜,他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钟帛仁挑挑眉,微歪着头,平平无奇道:“我猜他大概是个像我一样,只有道理通透,实际什么也做不到的嘴把式吧。”   静默两息,姜小乙忽然爆笑出声,一把揽过钟帛仁的肩膀。   “钟少爷,我可真喜欢你呀,哈哈哈哈!”   弯弯的月儿高悬,姜小乙盯着夜空,心境忽然畅快得不行,山林也似乎被她感染,吹起清凉夜风,拂过二人脸颊。 第112章 老戴:姐子们,想爷没?……   三日时间, 转瞬即逝。   举行夜宴的这一日,天公不作美,从早上起便阴云密布。   傍晚时分, 姜小乙和钟帛仁动身前往狼头寨, 他们仍抄了隐秘的小路,来到上一次藏身之所。   狼头寨里点燃了火把, 各处都有巡逻的喽啰。   姜小乙紧紧鼻子,嗅出空气中弥漫的浓重水气,低声道:“恐怕要下雨啊。”   钟帛仁:“下雨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更方便藏身。”   姜小乙:“可惜下雨的话, 我的声符就不管用了。”   钟帛仁哦了一声,轻飘飘道:“原来阁下的法术也有不灵的一日,我还以为你总能变出花样呢。”   姜小乙听得好笑,斜过眼来:“我这是在迁就你, 否则使出我的看家本事, 进这狼头寨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说话期间,天上落下豆大的雨滴, 砸在头顶的叶子上,落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狼头寨里有人喊道:“下雨了!快把酒水搬到棚子里!”   狼头寨里应也有人料到今夜天气, 提前在寨中央搭建了几处棚子,众山匪忙前忙后搬运酒水菜肴。今夜这场宴会规模不小,好酒好肉摆了几十道长席, 看得出方天绒是带着万分的诚意, 想彻底解开贾奉和刑敕的心结。   山坡上,姜小乙和钟帛仁朝里侧挪了挪,避开落下的雨滴。   换好了位置,钟帛仁接着道:“看家本事?那是什么本事?”   姜小乙:“这是个大秘密, 说出来怕吓死你。”   钟帛仁盯着北边的小径,上方陆陆续续下来一批人,打头的正是方天绒,身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想来是贾奉,后面则跟着一长串的队伍。   “此话实是有些耳熟啊。”他幽幽道,“是不是在哪听过呢。”   姜小乙想起上次玄阴宝剑一事,没能吓住他,干笑两声道:“这回是真的。”   钟帛仁:“说来听听。”   下方,方天绒和贾奉已经到了狼头寨北口,看门的喽啰迎上前来,将他们的马匹牵走。方天绒依然走在最前面,带着贾奉和一干弟兄进入寨中。   直到他们跟刑敕碰了头,姜小乙还是没说话。   钟帛仁:“怎么不吭声了?”   “还是以后再说吧。”姜小乙咂咂嘴,“这事要解释起来麻烦得很,我怕再这样闲聊下去,要耽误正事了。”   “……正事?”   钟帛仁眉毛微挑,目光仍落在下方的匪众身上,语气带有微微的考究。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游龙山的土匪,但他深感,此时不同彼时。当年他来到抚州,可谓殚精竭虑,夜不能寐,恨不得将自己当根蜡烛燃尽,烧遍满山野匪,为朝廷换来生机。但现在,天地早已变了颜色,曾经滔天的意念,如今也不可避免地淡化了许多。   不过……   他转过头,身旁的姜小乙也盯着匪寨,她的眼睛在初秋的雨水中,显得更清更亮了。   从前她在他手下做事时,貌似也是这样,看起来吊儿郎当,实则事事认真。   姜小乙自然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头道:“怎了?难道不是正事?”   “当然是。”他面带浅笑,缓缓道:“于我而言,这仍然是正事。”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但姜小乙顾不得细究,离得如此近,她更加被他的神态所吸引,雨水将他的眉眼衬得冰白如玉,透着一股内敛的清澄,他的笑宽和而包容,又意味深长。山间夜雨,气候寒凉,但他唇色如润,呼吸沉稳绵长,明显气血饱满,内息充足,让人在冰冷的深夜,观出了几分热气来。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片刻后,她轻声道。   他也说:“难道你不是吗?”   姜小乙想了想,赞同道:“没错,我也是。钟少爷,你我现下算是好兄弟了吗?”   “你说算,那就算。”   “你被好兄弟骗过吗?”   这话将钟帛仁问顿了一瞬,才问道:“怎么,你想骗我?”   姜小乙忙道:“当然不是,我不骗你,我只是有事瞒了你。不对……也称不上瞒,行走江湖,大家总有点秘密,你说是也不是?”   “是。”   姜小乙搔搔下颌,又道:“只是我这秘密,实是有些古怪,怕你接受不得。”   钟帛仁瞧着她这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关键,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有什么接受不得?”他耐人寻味道,“该不会我的‘好兄弟’要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女人不成?”   姜小乙肚子一抽,险些叫出声来,钟帛仁实时伸手,堵住她的嘴。   “嘘……”   “你你你、”姜小乙抓下他的手,咬牙切齿道:“你这书呆子莫不是成精了!”   钟帛仁好笑道:“我——”他刚一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神色一变,猛地看向山坡外。姜小乙被他忽变的脸色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钟帛仁凝神道:“刚刚好像有人偷偷溜进去了。”   姜小乙看过去,隔着雨幕,狼头寨变得有些模糊。下方的夜宴长席吃得正欢,连夜色都蒙上了酒肉的香气,不少人聚在一起摇骰子赌钱,喧闹的声音传遍半山。   看着看着,姜小乙眼睑一颤。“那里!”她指向北侧门槛,凭借着极强的目力,她在朦胧雨水中敏锐捕捉到几道黑影,顺着山坡下到狼头寨旁侧,悄悄翻进寨内,眨眼便隐没其中。   “好利落的身法。”姜小乙感叹道,“寨子的守卫都没发现。”   钟帛仁道:“配合得十分默契,应是夜间行动的老手。”   姜小乙:“会是什么人呢?”   钟帛仁:“现在还不好说。”他看着远处正酣的宴会,淡淡道:“这小小的狼头寨,可真是够热闹的。”   姜小乙琢磨道:“他们想干什么?”   钟帛仁冷笑一声:“悄悄潜入,自然是要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了。”   话音方落,下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何事了?”姜小乙探头出去,被钟帛仁压下来。两人悄悄观望,看到是旁侧的一个长棚里,两方的匪众似乎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   “有人在挑事……”钟帛仁低声道。   姜小乙也发现了,有几个人藏在人群中,明显有教唆挑拨之嫌,若仔细看,他们的衣裳头发都淋透了,明显就是刚刚混进寨的那些人。   旁人也注意到这边的混乱,原本几个当家的都在里侧,方天绒忙前忙后,又是敬酒,又是赔罪。听到闹事的声音,他率先走过来,后面贾奉和刑敕也都跟了过来。   方天绒呵斥道:“何人胆敢闹事!”他一发声,周围静了一些,那几个挑事的摔了几个酒坛,再次相互辱骂,场面越发杂乱。山匪本就血气方刚,如今又喝了酒,两方氛围剑拔弩张。方天绒生怕出乱子,连赶了几步到棚中,怒道:“骂人的给我站出来!”贾奉和刑敕跟在后面,也进了棚子。   钟帛仁眼神一凉,沉声道:“要出事了。”   那棚子两头,站着几个不起眼的人。就在方天绒、贾奉,还有刑敕踏入棚子的瞬间,天边适时响起一道惊雷,那几人趁机踹断棚柱。挡雨的棚子哗啦啦塌下,偌大的油布把百十人全部罩在了里面!整个寨子登时陷入一片混乱,喊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有人嘶吼道:“杀人了!狼头寨的杀人了!”也有人喊:“是太平寨和玉龙寨的先动了手!弟兄们抄家伙!给他们好看!”   众山匪闻声,呼啦啦冲了过来。   瓢泼大雨下,狼头寨乱成一锅粥。   所谓旁观者清,姜小乙和钟帛仁所在之处,将整场骚乱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大批山匪涌上前来,忙着掀开沉重的挡雨油布时,已经有人陆陆续续从布下面钻出,自各个方向悄然抽身。   “来去如风啊。”钟帛仁淡淡道。   姜小乙:“这些人这般训练有素,不可能是山匪。不过,看他们也不像是普通江湖人的行事作风……”   钟帛仁:“潜入、造乱、杀人、撤离,一气呵成。”他冷冷一笑,“这是杀手的路子,而且是一伙术业极专的杀手。”   “杀手……啊,那他们杀了谁?”   下方骚乱还在继续,油布仍未掀开,已有鲜血从下方流出。   钟帛仁望着林子深处,低声道:“看来得分头行动了,你在这看好后续,不要出头,我去追那几个人。”   姜小乙:“不行!”   “我只是去摸一下他们的底细,这游龙山最近真是吸引了不少高人。”   “那也不行!”姜小乙断然道,“太危险了!”   “我不会露头的。”姜小乙仍想说什么,钟帛仁打断她道:“来不及了,我先走一步。”   “可……”   他冲她笑了笑,最后道了句:“放心,他们术业再精,也精不过我。咱们山脚小屋见。”   说完,背身入林,眨眼便失了踪影。   姜小乙也没办法,再次转向坡下。   “一块破布,这么多人都扯不掉。”她鄙夷道,“还当什么土匪,一群废材!”   她说完不久,下面的人终于将油布掀开了。姜小乙瞪大眼睛,扒着山坡往下望。   还不待她看清什么,忽然听见方天绒一声悲呼。   “三哥——!”   姜小乙心中惊讶。   ……竟是贾奉?   于此同时,钟帛仁已经追着那伙杀手已来到一里地外。就如他自己所说,这些人术业再精,也精不过他,就算他的功力未恢复到从前状态,但他之心思想法,以及御敌经验,都远远超出常人所想。   那些杀手撤退路线前后各相照应,异常谨慎,但仍并没有发现钟帛仁的踪迹。   最后,他们停在东边的一个山坳里。   有人正等在那。   钟帛仁像一道幽深的暗影,潜蹲在林间树上。   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去,他借由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曹宁?”   这也算是隔世的熟人了,此人出现代表着什么,钟帛仁心中自然有数。   “我就说,这些人的做事风格,怎么带着一股熟悉的恶臭。”他冷冷一笑,道:“戴典狱,看来咱们的缘份也未尽呐。”   山下抚州城,在一间客栈温暖的上房内,有人打了个喷嚏。   这人一身黑衣,身材魁梧高大,此时翘着腿,懒洋洋坐在桌旁。他面前也摆着一桌好菜,桌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几岁,其貌不扬的男子。   这黑衣人正是戴王山。   而他对面坐着的这位,大概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乃是游龙山排行老二的,吞金寨寨主金代钭。 第113章 赏月!   戴王山嘬了口热酒, 笑道:“早就听说抚州野味鲜美,今日有幸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金代钭坐在对面, 微一拱手。   “大人喜欢便好。”   “不过, ”戴王山话音一转,又道:“野味虽美, 偶尔尝鲜还好,久食难免腥硬,有碍康健。真想长寿,还是得吃精细的城中餐, 金寨主,你说是也不是?”   他这言语话里有话,金代钭自然听得出来,他再次拱了拱手, 道:“大人说得极是。”   戴王山冷冷道:“还是莫要叫我‘大人’了, 区区不才,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马前卒罢了。”   金代钭道:“‘十殿阎罗’的威名, 混江湖的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算大人当下虎落平阳, 龙搁浅滩,但在下相信,早晚有一天大人会官复原职, 东山再起。这其中, 在下若能尽到绵薄之力,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戴王山被他说得舒舒服服,畅然一笑。   “我最喜欢同聪明人说话,纵观这满山土匪, 也只有你金寨主,称得上是识时务的俊杰。”   说了会话,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曹宁进了屋子,冲戴王山行礼道:“大人,事情办妥了。”   戴王山冷眼看金代钭的脸色,后者面无表情,问曹宁道:“贾奉死了?”   曹宁:“死了。”   金代钭又问:“方天绒作何反应?”   曹宁:“刺客事成即退,未作逗留。不过,你不是说过方天绒与贾奉感情深厚,现在贾奉死了,方天绒必然与狼头寨势不两立。”   金代钭:“方天绒此人坚韧耐忍,如他一心为大局着想,不见得会与刑敕闹翻。”   戴王山淡淡道:“你对他们最为熟悉,定有刺激之法。”   “这……”金代钭思索片刻,道:“戴大人,抚州成里有两个人,一是刑敕的叔叔刑镕,他抚养刑敕长大,如同其父。二是方天绒的相好吕婵。若要挑拨离间,这二人都可利用。”说着,他拿来纸笔,书写住址,交予戴王山,随后道:“时辰不早了,再多逗留恐惹人疑,在下先行告退。”   金代钭走后,曹宁来到戴王山身边,戴王山将住址交予他,曹宁问道:“是否等一等?若是后续方天绒没与刑敕闹起来,我们就下手。”   “等?”戴王山睨他一眼,“再等我们的韩大将军就要来了,还有你什么事?”他指头点了点桌面,冷冷道:“先去把太平寨的二当家抓走,毁尸灭迹,然后去找……”他摸摸下巴,冰冷的目光在刑镕和吕婵之间转了两圈,最后道:“刑敕性格暴躁,更易激怒。你们去找刑镕……对了,他们杀贾奉使了什么手段?”   曹宁:“割喉。”   戴王山:“那给刑镕也同样割喉放血,杀完之后,别忘留书。”他构思道,“就写……‘以你狗命祭寨主亡魂’,简明易懂。”   曹宁:“是!”   窗外,金代钭上了辆马车,遁入黑夜。   曹宁道:“他可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出主意杀自家兄弟,毫不心软。”   戴王山:“金代钭原是给洄州府衙门做师爷的,后来洄州被叛军端了,他投奔了游龙山。因为入伙早,又有一手管理账务后勤的功夫,爬到了二寨主的位置。”说完,冷笑两声。“能管明白钱的,大多都是聪明人,他又是从府衙里出来的,自然懂得观察局势。游龙山逍遥不了几天了,当然要早一步做打算。想求富贵,降韩琌不如降我。”   曹宁附和道:“那是自然。”   戴王山接着喝酒,又问:“今晚行动可还顺利?”   曹宁感叹道:“十分顺利,这伙杀手术业之专精,甚至超出当年的密狱。大人,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戴王山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是重明鸟的人。”   曹宁:“自从密狱被解散,大人手下能用之人少之又少,这次行动他竟将如此得力的杀手团体交予大人,真叫人费解。”   “哈。”戴王山笑了两声,站起身,来到窗边。外面又落起蒙蒙雨雾,他望着飘渺的黑夜,幽幽道:“难道真是师出同门的缘故,那韩琌的行事作风,倒是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曹宁:“……那个人?”   “一根筋的脑袋,只想着能快点做成事情,他们懂什么官场啊。”戴王山自顾自地冷笑一声,“敢给我这样的机会,那就别怪我平步青云,踩到你的头上了。”   曹宁兴奋道:“抚州真是大人的福地!”   山脚下的破屋外的小径上,黑影一晃而过。   姜小乙一溜烟回到小屋里,抓着桌上的水就是一阵猛灌。   喝饱了水,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明书正愤愤地盯着她。   姜小乙:“你作甚?”   明书:“已经好多天了,你大半夜偷偷带着我们少爷去哪了?”   姜小乙认真道:“抓鱼。”   明书:“胡说八道!”   姜小乙随手拨弄他的小脑瓜,微一用力他便哎哟哟地倒到一旁。   后方,钟帛仁坐在榻上,姜小乙冲过去就准备开口,钟帛仁抬手止住,眼神飘向后方众书生。   “外面说。”   明书坐后面扯脖子表达不满。   “整日偷偷摸摸,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少爷你可别被带坏了!”   二人来到屋外。   钟帛仁问:“谁死了?”   姜小乙:“贾奉,让人给割喉了,啧啧啧,你是没看到,到最后血都快流干了,太平寨的人都像疯了一样。”   钟帛仁道:“贾奉虽性格懦弱,但是为人大方,五个寨主里属他最肯散财,又有方天绒做兄弟,在游龙山也算有人望。他们可起冲突了?”   姜小乙:“差一点,被方天绒拦下来了。”想起方天绒的举动,她颇有些感慨。“那方天绒真算条汉子,哭成那般模样,还能以大局为重。拦下双方冲突。”她问钟帛仁,“你查得怎么样了?跟上了吗?”   钟帛仁点点头。   姜小乙:“他们是什么人,可有头绪?”   “有。”钟帛仁问她,“你可还记得戴王山这个人?”   姜小乙道:“有印象,他是降臣,曾统领前朝那个臭名昭著的密狱。不过我只听过其名,并没有见过他。”   钟帛仁:“这群杀手是他的人。”   姜小乙啊了一声,道:“戴王山降了朝廷,那他的人就是朝廷的人了,难道是重明鸟派他来打前哨战的?”她顿了顿,忽又反应过来。“不对啊,你怎么会认识戴王山?”   钟帛仁随口编纂:“以前他带手下来过培州,我曾见过一次。”   “哦哦。”姜小乙道,“你记性真不错。”   钟帛仁覆手而立,站在原地一脸凝重,姜小乙道:“怎么又是一股老气横秋的味道。”   钟帛仁瞄她一眼,问:“你有何感想?”   “感想?”姜小乙小心观察钟帛仁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挑拨离间的做法,非是正派作为?”   钟帛仁无谓一笑,道:“离间计是应敌惯用手段,能不费一兵一卒就使敌人自相残杀,是所有将领都梦寐以求之事。”   姜小乙:“没想到你能这样想,我还以为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她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是真的实打实瞧见兄弟之间恩断义绝,还是令人不胜唏嘘。”   静了片刻,她发现钟帛仁再一次陷入沉思。   “钟少爷……”   “此功不能归于戴王山。”钟帛仁终于开口,“我们得想办法拦一拦他。”   “什么?”   钟帛仁:“韩琌启用戴王山先一步来抚州,是一步险棋,若他真的平息了游龙山的匪患,功劳未免太大了。以他的性格,大权在握,必然后患无穷。”   姜小乙:“平息匪患?哪有你说的这样容易,密狱从前也只是在市井江湖兴风作浪,那跟带兵打仗是两回事。”   钟帛仁斜过眼看她,心道好在你忘了个干净,从前听到戴王山的名字,哪次不是鸡飞狗跳。   姜小乙被他这眼神看得微微心虚,道:“他真那么有本事?”   钟帛仁淡淡道:“这样的人便是双刃剑,用好了万分顺手,但又要时刻提防。”   “你就这么怕他的功劳大过韩琌?”姜小乙笑道,“你同韩琌见过面吗?怎么比我还关心他。”   这话不知触了什么霉头,钟帛仁猛然回头,像是瞪了她一眼,姜小乙奇怪道:“你又怎了?”   钟帛仁瞧着她天真纯净的双眼,内心深深感叹,世事的磨练,当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就像是变幻无常的天气,时而春风和煦,时而狂风暴雨。老天总会在适当或不适当的时刻,随手拨开你的旧伤,检查那些曾经的业障,是否真的了断干净。   他再世为人,看待事物偶尔会生出游离的视角,于是对苍天的这种手段,也看得更为真切。   “没,我没见过他,只是听过点传闻罢了。”他说道。   姜小乙积极道:“那将来若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钟帛仁皮笑肉不笑。   “那可真是谢谢兄台了。”   身后小屋的门突然被推开,明书冲外面嚷嚷:“少爷你多穿点,夜里凉啊!你们一直站在外面做什么?”   姜小乙回头喊:“赏月呢!”   明书:“鬼话连篇!”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被她这样一喊,钟帛仁还真抬起了头,望向天边。   二人默不作声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姜小乙低声说:“我今天听到方天绒哭得那般惨烈,心里着实也难受得很。”   钟帛仁:“贾奉与他情同手足,他惨死,方天绒自然痛不欲生。”   姜小乙:“人的生离死别,真是太难预料了。”   静了一会,姜小乙忽然道:“其实我在听他哭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件事……你说我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这样为我哭?”   钟帛仁不语,姜小乙又道:“与我最亲的人是我的师父,但他是修道人,早已跳脱了常人的情感,不会大悲大喜。”   钟帛仁仍然没有出声。   姜小小乙胳膊肘碰碰钟帛仁。   “喂。”   “嗯?”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听到了。”   姜小乙抿抿嘴,干脆直接问了。   “咱们算是好兄弟吧,你会替我哭坟吗?”   “不会。”   “……”姜小乙撇嘴,又道:“不用嚎啕大哭,就稍微、稍微……”   “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钟帛仁淡淡道。   姜小乙的目光从月亮,转到他的脸,她总觉得他好像说了点不得了的话,可那语气又过于平静了。   “世事无常,你怎么知道我们谁先死,万一是我先死呢?”她像钻进了牛角尖,“你就不哭吗?这般冷血?我已经拿你当自己人呢。”   钟帛仁看向她,缓缓道来。   “小乙,痛哭不是我的习惯,但我的心从来都不是冷的。”   她心中微动,四目相对,反倒是她忍不住眼眶发热,都忘了去问那个“小乙”是谁。   “我真无聊。”她低声说。   他笑了笑,应道:“我看也是。” 第114章 俗人!   二人像模像样地赏了会月, 再一次说起游龙山的土匪。   “若只是戴王山自己在搞鬼,想挑起匪首窝里斗,倒也好说。就怕他已与哪方势力联合起来, 里应外合, 最后收拢残部,直接向他投降, 那就麻烦了。”钟帛仁道。   姜小乙问道:“若是联合,他会联合谁呢?”   钟帛仁:“总之不是老三老四,老五看着也不像。”   姜小乙:“那不就剩下马六山和金代钭了?马六山向来痛恨朝廷,所以金代钭最有可能吧。”   这跟钟帛仁想得差不多。   “不过, 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具体如何,还要看明后两日的发展。”他低声琢磨,“戴王山心里一定很急, 如果他真有争功的打算, 必然要在重明鸟到达之前搞出名堂……”   姜小乙看着他逐渐凝重的脸色,道:“你对朝堂之事如此上心, 又是个读书人,以后有机会考取个功名吧。”   钟帛仁斜眼看她。   姜小乙笑道:“看你将各种关系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 想来也是个做官的好手。”   这话将钟帛仁的思绪彻底拉断。   她是褒是贬?是恭维还是暗讽?他什么也瞧不出,最后只留一声长叹,背过手, 懒散道:“罢了, 确是多余说这些。”   姜小乙过去,揽住他肩膀:“别呀,你尽管说,我都听!”   钟帛仁转身就走, 姜小乙调笑着,跟他一同回了屋子。   照钟帛仁的判断,游龙山近期恐生大乱,他首先安排的就是那一屋子的书呆子。姜小乙将所剩无几的钱都贡献出来,让他们明天一早就下山,去抚州城最南边的客栈落脚。   明书说什么都不肯走。   “要走少爷得跟我们一起走!”   钟帛仁道:“我随后就到。”   姜小乙在旁嬉皮笑脸。   “还有我,也随后就到!”   明书:“少爷!”   钟帛仁嘱咐他们:“你们在客栈里藏好。记住,我不到,不许出来。”   他语气并不严厉,却仍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容不得明书再行反驳。   第二日一早,姜小乙主动送书生进城,钟帛仁要她回来的时候带些文房四宝。   姜小乙将明书他们送到客栈,安排好住宿,正准备去买笔墨的时候,变故忽生。   长街尽头,人流窜动,有人慌张地跑了过来,大叫道:“出事了出事了!”   姜小乙跟着凑热闹的人群跑到街头的一间赌坊外,里里外外包了几层人,门口有人看管,不能再探。姜小乙游走人群之间,身法灵巧,沉着守卫不注意,跃过围墙,蹭到院子深处。   一间里宅门口,有人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尸首出来,众家眷哭天抢地。   “老爷!老爷你死得好惨呐——!”   她小心观察,见院里还站着几个山匪打扮的人。游龙山各寨山匪衣着不同,这灰带缠头的打扮,是狼头寨的人。   一名四十几岁的妇人哭得梨花带雨,与那群山匪道:“告诉老五,一定得给他叔叔报仇啊!”   ……老五?姜小乙眯起眼,这难道是刑敕的亲人?   “大夫人放心,我已派人向五爷通信!今日定要血洗太平寨!”   旁边又有人道:“太平寨二当家昨夜就失了踪迹,定是他干的!他能跑去哪里?”   “我看没准是藏到玉龙寨了,贾奉同方天绒向来交好,贾奉死了,方天绒心里定生不满!”   “不满又如何,贾奉死是活该!敢说出招安的屁话,他死有余辜!”   “别吵了!”那打头的山匪道,“的确有可能藏在方天绒那,不过玉龙寨战力强悍,与那狗怂的太平寨可不一样……”   有人提议:“方天绒的姘头在城里,抓她换人!”   “好主意!”   姜小乙闻言一惊,方天绒的姘头,那不就是染店的老板娘吕婵吗?   江湖仇怨,祸及亲人的事姜小乙见过太多了。   忆起那晚在床下的所见所闻,姜小乙心道,你和方天绒都称得上是磊落之人,你们还有两个月就能成亲,我就保了你这一次,算是成就一段姻缘吧。   那伙山匪已经出发去寻吕婵,姜小乙跳出宅院,一路跟随。   山匪们都骑着马,姜小乙难以赶超,眼看他们离染店越来越近,姜小乙灵机一动,心中默诵神咒,变幻容貌。   她于路口站定,喊道:“站住!”   山匪回头,见“吕婵”穿着一身粗布宽衣站在后面,冲他们道:“你们往这边走,是想找我?”   虽说打扮有些奇怪,但在山匪眼中,她的确就是吕婵无疑。   “抓住她!”   姜小乙扭头钻进小巷,马匹进不去,山匪也下了马追。他们原以为追捕这么一个弱女子,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这“吕婵”在巷子里拐来拐去,像条泥鳅一般,最后绕到主街道,钻进人群就没了踪影。   在他们冲进人群胡乱翻找之时,姜小乙已改道赶往染坊。   事情紧迫,姜小乙直接翻进了后院,她怕吕婵见到“自己”吓晕过去,又担心男人的样貌会让她更加戒备,便变回了自己的原貌。   她推开房门,吕婵正在桌边梳妆,吓了一跳。   “什么人!”   姜小乙上去抓住她的手腕。   “跟我走!”   “你是什么人?怎可如此无礼!来——”   姜小乙一把堵住她的嘴。   “不要乱喊!我是来救你的,你要是还想再见方天绒,就跟我走!”   许是她言语之间过于正气凛然,吕婵虽仍迷惑,却也没再喊人。   前方店铺内传来骚动之声,姜小乙拉着吕婵出门。“来不及了,等下再同你说事情原委,逃的时候你可不能捣乱!”   “等、等等……”吕婵慌忙之间,拾起桌边的团扇,收入腰间。   两人来到后院,姜小乙抓着她的腰带,脚下一跺,给她带出了院子。   刚落地就听见后院里有人高喊:“跑了!做贼心虚!果然是他们干的,给我搜!”   吕婵经过初步的慌乱,已很快镇定下来,她低声道:“来这边。”她对这附近地形更为熟悉,几下功夫就绕到了北门口。两人出了城门,刚入山不久,姜小乙忽然站住脚步。吕婵问:“怎了?”   姜小乙俯身,耳朵贴在地面上。   “来人了!”   她拉着吕婵躲进树丛,没一会工夫,前方传来铮铮马蹄声响,百十名狼头寨的山匪呼啸而过。他们手里拿着兵器,身上沾满血污。有几匹马还拴着 绳子,拖着活人留下一路血迹。   吕婵认出被拖拽的人,颤声道:“是太平寨的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姜小乙心想,她大概还不清楚贾奉之死,她向其简单说明,却很敏感地没有提及那群惹事的杀手,只说贾奉被人误杀。   “今日刑敕的亲眷惨死,狼头寨的人都猜是太平寨二当家干的,他们怀疑这人藏在玉龙寨里,准备抓你与方天绒换人。”   吕婵问:“你又是谁?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姜小乙:“我是个跑江湖的,看你顺眼才救了你,多了你也不必问。”   吕婵咬紧牙关,眼中含泪,脸色愤红。   “我们被人害了!三哥一定不是被误杀的,我们不能上了贼人的当!”   姜小乙心下微惊,这吕婵今竟能一眼看穿了戴王山计谋。   “这满山的土匪,一旦乱起来,定会被有心人利用!刚刚那些人是朝着玉龙寨方向去的,我得快点见到天绒!”吕婵从树丛里站出,“多谢姑娘相救,匪寨危险重重,我就自行前去吧。”   姜小乙从她的言语中,听出了隐隐的怀疑。   说来也是,自己这么凭空冒出来,又带着如此多的消息,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别啊。”姜小乙笑了笑,“你自己去就是找死。吕姑娘,咱们不要自乱阵脚,你先跟我来,我兄弟就在山脚处,我们先与他汇合,再想办法。”   说完,她不给吕婵反驳的机会,出手点了她的穴道,扛着人掠过树丛,奔向西边。   临近小屋,远远的,姜小乙看到了火光。她头皮一麻,脚下更快,几步来到林边。一伙山匪砸了小屋,正在放火焚烧。跟之前那群人一样,这些人同样来自狼头寨。刑镕之死大大刺激了刑敕,而刑敕的疯狂使得整个游龙山都被怒火点燃了。   姜小乙看着那烧着的小屋,眉头紧蹙。   那蠢书生呢?还在屋子里吗?   虽然已经见识过钟帛仁的身手,可还是不免担心,她丢下吕婵,冲着那打头放火之人便窜了出去——   气息刚运到一半,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那人一手扳着她的肩膀,一手抓住她的后背,卸去气力,向旁侧敏捷一翻!   姜小乙在空中转了半圈,仰头落下,正好摔在那人身上,他再转半圈,将她压在身下。姜小乙瞪眼:“钟——”他不等她出声,抽手捂住她的嘴。   “什么声音?”   狼头寨的山匪听到动静,朝树林走来。   钟帛仁脸色平常,眼神向上,手不知不觉摸到姜小乙身旁的玄阴剑上。   幸好那山匪眼神不佳,过来转了一圈,毫无察觉。   房子烧完,他们打马离去。   “去太平寨!走!”   钟帛仁松开手,低声道:“怎也不看看周围,就这样冲出去?”   姜小乙:“我怕你被烧死了!”   钟帛仁哼笑两声:“我至于蠢成这样?”   他们贴得近,他的笑震颤了姜小乙的心口,那气息落在姜小乙的脸上,莫名让她闻出一股寒香味道。   这气味带她回到悠远的过往,让她万分熟悉。   四目相对,片刻后,钟帛仁垂眸起身。   刚起了一半,姜小乙又给他拉了回来。   “不对。”她瞪着眼睛,“你……认出我了?”   钟帛仁:“嗯?”   姜小乙:“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呀?”钟帛仁笑道,“兄台好像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只说姓姜,不如好好介绍下自己吧。”   姜小乙震惊道:“你还真认出来了!我变成女人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钟帛仁反问:“你怎么总想令在下惊讶?”   姜小乙:“你就不觉得古怪吗?”   钟帛仁:“不过是变幻了形貌,总比我这种死而复生的人正常些。”   这话听着,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可……”   钟帛仁等了一会,姜小乙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起身,结果又被姜小乙拉住。   “我叫姜花,是道门中人,这是我的本来面貌。我不是为了骗你,只是行走江湖,男人的皮囊更方便些。”   钟帛仁看着她拉住自己的手,淡淡道:“看起来,的确是做男人做惯了。”   她的目光也落到手上,之前做流寇打扮时,她总觉得钟帛仁一介书生,细皮嫩肉。如今化作了女儿身,两相对比,她才发现他的手其实很大,手掌修长,关节坚固,自己的手在衬托下,竟然又白又细。   她被他看得不太自在,收回了手,也瞥开了眼。   钟帛仁倒是没有躲,依然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庞,片刻后,来了一句:“以后就这样吧,比起之前可顺眼太多了。”   这由衷的感叹听得姜小乙脸上一热,怒道:“俗人!”   钟帛仁懒懒一笑,点头回应:“说得真对。” 第115章 多损呐你!   姜小乙也没料到自己骂了人, 钟帛仁竟是这种反应。她躺在地上,血液冲头,脸是越来越热。她伸手想把钟帛仁推开, 还没碰到人, 便被他握住手腕,顺势从地上拉了起来。   姜小乙抖抖衣裳, 瞪眼瞧他。   钟帛仁拱拱手,语气温和。   “在下多有冒犯,姑娘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一般见识。”   他这么一说, 她也不好再行贬损。   不过可能是“兄台”听多了,突然被叫“姑娘”,她便觉得他们之间莫名生分了些。   “你这样叫我,感觉怪怪的。”   “那你想让在下如何称呼?”   姜小乙搔搔下颌, 说道:“在闽州, 大家都叫我仙姑……”   “哈!”钟帛仁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好, 姜仙姑,在下今后便如此称呼了。”   姜小乙也被逗乐了, 道:“别了别了,听着比刚刚更奇怪。”   钟帛仁看着她的笑脸,片刻后, 轻声道:“我想叫你‘小乙’, 你可愿意?”   姜小乙已经好多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她问:“这究竟是谁呀?”   钟帛仁认认真真地说道:“是你呀。”   一阵山风刮来,吹走了小屋散发出的钝旧的焦糊味,带来了一份崭新的清香。   ……奇怪, 还是奇怪。   姜小乙凝视着他的双眼。   这书生不止一次给她带来如此怪妙的感受。   但她不想再去询问。   她隐约有种感悟……觉得这世上人与人的结缘,就像是蝴蝶寻花。是善果催生了芳香,将那独一份的有缘人吸引而来,过程充满了灵奇之美。   但是在这美丽之中,也夹杂着脆弱,不论是多么深的缘份,受到太多执念的冲击与恫吓,都会自然消散。   姜小乙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名字。那其他的疑惑,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论这名字曾经属于谁,今后都归她所有。   “行。”她脆生生地应下,“以后你就叫我小乙了。”   钟帛仁面露微笑。   身后传来簌簌的草丛声,姜小乙忽然想起了正事。   “糟了,只顾说闲话,还有个人呢。”   她刚转身,又被钟帛仁拽了回来,他将她带到一旁,低声道:“你下山一趟,带回个女人来,是怎么回事?”   姜小乙简明解释道:“刑敕的亲人被杀,我进城的时候刚好撞见了。狼头寨的人觉得是太平寨二当家干的,怕人藏在方天绒那,就想抓来吕婵威胁他。”   钟帛仁思忖道:“刑敕亲人被杀?怪不得这群山匪突然间像发了疯一般……”   “现在抚州城里都乱了套了。”姜小乙琢磨道,“你说,这会不会又是戴王山干的好事?”   钟帛仁不作他想。   “必然是他。他想借由刑敕和方天绒的矛盾,挑起他们内部争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姜小乙往后瞧了一眼,吕婵被点着穴道,倒在不远处的树丛里。   她靠近了点,小声道:“这女人好生聪明,一听贾奉死了,立马就猜出有人使计。我怕她见到方天绒把事情捅出来,就给她弄到这了。”   钟帛仁听了这话,斜过眼神看她。   “那你到底是希望她捅出来,使戴王山计划失败?还是不捅出来,让他们私斗到底?”   姜小乙没回答。   钟帛仁又问:“若是前者,你为何不放她去玉龙寨,她见了方天绒自然会提点出来。若是后者,你又为何要救她,让狼头寨的人抓走她,岂不是必结仇怨?”   姜小乙犹豫了好久,长叹一声道:“就算戴王山是想争功,但他到底也是替朝廷做事的。能让山匪们自相残杀削弱战力,对朝廷而言是好事,我不想他彻底失败。可……”她抓了抓脑袋,“可方天绒和吕婵,他们、他们……”她停顿了好一阵,钟帛仁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也曾为旬翰与敏娘的悲剧心怀感伤,姜小乙这单纯的心思他岂会不懂?   但是,方天绒与旬翰又不尽相同。   就算为人有几分磊落,但说到底方天绒仍是土匪,手下的人命数之不尽,不可用寻常想法看待。   姜小乙仍处于犹豫之中,钟帛仁说道:“不必纠结,大局为重。其实,若能让方天绒改邪归正,越过戴王山,投诚韩琌,无疑是最好的结果。这样也能尽力保全住他的女人,还有手下人的性命。”   姜小乙赞同道:“没错,有什么法子吗?”   钟帛仁:“还是先去查探一下吧。”他看向吕婵,“这女人带在身边是个麻烦。”   姜小乙:“我有办法。”   她来到吕婵身边,喂她吃下迷药。“这药能管三天。”钟帛仁点点头,在旁挖了一个坑,将人放入。他们从小屋的残骸中捡来几块木板盖在上面,又铺了几层草,以作掩饰。   做完了这些,二人前往玉龙寨。   游龙山果然已经乱了起来,他们这一路行进,见到数批赶往玉龙寨的队伍。在距离玉龙寨还有半里路远的时候,他们不能再向前,所有的路口都被气势汹汹的匪众占满了。   漫山遍野全是土匪,祸乱一触即发。   姜小乙和钟帛仁从旁侧树林绕过,挑了个高处藏身,一边观察下方动静。   匪寨门口,两方人马对峙,打头的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穿黑衣,头上缠着灰色裹头布,腰间挎着把朴刀,杀气腾腾,正是刑敕。   他对面的,便是方天绒。   刑敕对他道:“我敬你是四哥,不拿兵器对着你,将葛鄞交出来,此事便与你们玉龙寨无关了。”   方天绒道:“葛鄞不在我这,酒宴之夜后,他就失踪了。”   旁边刑敕的手下骂道:“放屁!他定是藏在你这了!不然你为何提前将你那姘头接走,难道不是做贼心虚,怕被我们报复?!”   方天绒闻言,怒上眉梢。   “你们去找婵娘了?!”   他身旁同样挤来一名手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方天绒牙关紧咬,脸色越发沉重。   “婵娘不是我接走的。”他强自镇定,又道:“五弟,镕爷的死定有蹊跷,你千万要冷静下来。”   刑敕:“我叔惨死,你要我如何冷静,要么交出葛鄞,要么就把贾奉那一屋子妻妾子女拉出来,血债血偿!”   方天绒:“三哥的家眷正处悲痛之中,你没有证据,不可牵连旁人!”   狼头寨的喽啰骂道:“镕爷死于非命,尸首就在山下,这还要个屁的证据!”   旁边玉龙寨的匪众也不满了,道:“三爷还死在你们寨子里呢!这笔帐又怎么算!”   姜小乙在山坡上看得眉头微紧。   “真是破裤子缠腿,没完没了。”她低声道,“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服谁呀。”   “当然说不服了。”钟帛仁淡淡道,“这已不是靠嘴能解决的事端了。”   姜小乙:“会打起来吗?”   “谁知道呢。”钟帛仁面无表情,继续观察。   下方,狼头寨的匪众也出来骂了。   “早知道你们太平寨和玉龙寨的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贾老三既有招安的打算,那就是死得活该!你们这么为他打抱不平,难不成也有投降的打算?你——”他刚骂到一半,左侧肩膀忽然向后,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般,惨叫出声。“哎呀!”他捂住肩膀,手下渗出淋漓鲜血。   前方,方天绒缓缓抬起手,指间夹着一枚小巧的两刃镖刀。   他沉声道:“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下一镖就要你的命。”   这喽啰疼得满头大汗,望向刑敕。   “五爷!”   刑敕怒形于色,道:“好!既是你先动手,就别怪兄弟无情了!”   方天绒:“老五!”   周围山匪纷纷拔出佩刀,局势更加紧张了。   方天绒向后摆手:“收起刀!事情没查清楚,不要动武!”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时刻,钟帛仁忽然转头,望向北侧山林。很快,那边便传来号角声,群山之间,此起彼伏。下方乱糟糟的双方匪众听到这讯号声,纷纷安静,不敢再行造次。姜小乙问:“怎么了?”钟帛仁道:“马六山来了。”   不多时,又一批人马赶到。来的人不算多,只百余骑,但气势非凡,众匪离得老远便自然而然让开了道路。   姜小乙探脖看,见一骑黑马踏着夕阳的余晖,从队伍里走出,来到两方对峙的空隙间,转了半圈。   马背上坐着一名男子,他不算年轻了,头发已花白了一半,中等身材,体态微胖,高颧骨长下颌,留着一撇山羊胡,生了一副沉稳面相。此人年纪虽不小,但气质凌厉,整个人在天边红云的映衬下,显得血气方刚。   “这就是马六山?”姜小乙问。   钟帛仁:“没错。”他眯起眼睛,当年为了除掉此人,他们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依然没能成功……   身旁传来淡淡的凉意,姜小乙转头看钟帛仁,发现他的神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幻,蒙上了一层不属于读书人的杀念。   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你又犯什么病?你可是个读书人,你冷静一点。”   下方,马六山开口道:“寨有寨规,不论你们事出何因,擅自私斗,就是不把我这个当家的放在眼里。”   钟帛仁回过神,道:“我这毛病确实不少。”他看下面马六山似要对方天绒和刑敕都进行鞭打处分,心思微转,对姜小乙道:“走,我们离开这。”   姜小乙:“去哪?”   钟帛仁:“进寨。”   暮色降临,当下所有人都在寨门外忙活,玉龙寨内的防卫十分松懈,姜小乙和钟帛仁顺利潜入。   他们一路摸到后寨,方天绒的卧房,门口上了锁,但并无守卫。姜小乙从发髻里抽出铜丝,将锁打开,两人摸黑进入房中。钟帛仁四下翻寻,找到笔墨,却没有纸。   他冲姜小乙勾勾手指。   “来张符。”   姜小乙咂嘴:“我这符箓都值大价钱呢。”   虽然抱怨,她还是抽了一张给他。   钟帛仁覆地书写,姜小乙跪在他对面,定定瞧着,见他以戴王山的口吻,给方天绒写了一封劝降信,许以高官厚禄,财宝无数。   写好之后,他将信压在桌边的花瓶下。   姜小乙一旁看着,摇头叹气。   “狗书生,真缺德啊你……”   钟帛仁若无其事地一笑,道:“没听过那句话吗?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你总觉得我不像念书的,现在像不像了?”   姜小乙:“厚颜无耻。”   钟帛仁:“走了,准备劫人去。” 第116章 真是个天真的女人   等姜小乙和钟帛仁再次出来的时候, 天色已晚。   山寨门口的土匪,手握火把,围了一圈又一圈。最中间是刑敕和方天绒。喽啰们为马六山搬来一把龙头椅, 他端坐上方, 说道:“不论你们有何冤屈,也不可坏了游龙山的规矩, 各自领鞭二十下,再行解释。”   姜小乙与钟帛仁躲在山坡上,看着下方层层火把。   姜小乙问:“这么多的人,我们怎么动手?”   钟帛仁:“不急, 等等看。”   下方上来两名行刑手,实施惩戒。长鞭抽打在两名匪首的背上,传来阵阵回声。姜小乙听得缩起了肩膀,说道:“这鞭子抽的可真实诚啊, 我还以为只是做做样子呢。”   “越是这样的江湖组织, 规矩越严,否则就是一盘散沙。”钟帛仁道。   二十鞭很快抽完, 刑敕与方天绒都是有功夫傍身的人,虽然背上鲜血淋漓, 却也没受什么致命的内伤。   马六山道:“将人带入寨。各寨进三十人,其余人在外等候。”   “机会来了。”钟帛仁道,“人少是为了避免起冲突, 但对我们来说更方便得手。”   姜小乙与钟帛仁趁着下方梳理人马的功夫, 先一步入了寨。二人身法高明,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迅速潜伏到议事厅的房梁上。   不多时,马六山带着刑敕与方天绒等人前来。马寨主依然端坐上位, 刑敕与方天绒分坐两旁,各寨的几十名手下围在四周。   马六山看了看方天绒。   方天绒对众人道:“现在乃多事之秋,有人想对我们游龙山下手,你们应该感觉得出来。三哥之死绝对有蹊跷。”他看向刑敕。“五弟,莫中了敌人的离间之计啊!”   刑敕冷冷道:“离间之计?我派了许多人保护叔父,只有自己人才摸得清他的行踪,敌人为何知晓?还有,葛鄞的失踪你怎样解释?”   方天绒:“他真的不在我这儿。”   “那你的女人又藏在哪里了?”   “这……婵娘也不在我这里。”   上座的马六山开口道:“老四,既然你坚持人都不在你这儿,那就让老五的人搜一遍寨。若是没有,再行后续调查。”   刑敕冷眼看着方天绒。   “四哥,你敢吗?   方天绒道:“有何不敢!”   房梁上的姜小乙瞧见这一幕,鼓囊起嘴巴,偷偷瞄向钟帛仁。   果不其然,开始搜寨没多久,就有人发现了那封劝降书。   手下将此物交给马六山,马六山扫了一眼,脸色骤冷。他将此信交给刑敕,刑敕看了一半,怒火中烧,一把拔出佩刀,劈向方天绒!   方天绒连忙翻身躲避,口中问道:“是何缘故?!为何拔刀相向!”   马六山沉声道:“老五,把信拿给他看!”   刑敕将信给他,方天绒阅后大惊。   “这不是我的东西!”   刑敕冷笑道:“我就说你为何如此偏袒老三,原来是一路货色,亏我还打从心底敬佩过你,原来也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既然你们都已背弃游龙山,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举起刀又要再上,被马六山制止。“住手!”   方天绒道:“大哥,你要相信我啊!”   匪人多疑,马六山盯着方天绒,心思百转千回。   他冷冷道:“来人,先把他收押起来,事情原委我自会调查。”   深更半夜。   姜小乙与钟帛仁潜伏在牢房附近。   钟帛仁望着远处道:“你使个障眼法,将人吸引到东边,我去救人,等会咱们在西边儿会合。”   姜小乙道了一声好,两人对视一眼,分开行动。   姜小乙一边走一边想,也是奇了怪了。她与钟帛仁之间并没有特殊交代什么,好像只是平平常常打了个招呼,她心里便知道接下来的事该怎样做,也清楚钟帛仁会怎样做,就像是曾经配合了许多次一样。   姜小乙努了努嘴,来到牢房东边,在临近的几间屋子的墙上都贴上了火符,准备好后,藏身房顶。她仰面躺着,一边望着夜空,一边心中默默诵咒。很快符纸便烧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大喊一声:“走水了!快来帮忙啊!”喊完之后迅速撤离。   她在西边的林子里等了一会儿,钟帛仁扛着晕厥的方天绒赶来了。   两人碰了头,并不多话,一路撤回了山脚藏匿吕婵的地方。   “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此处不易藏人,我们换一个地方。”钟帛仁说道。   两人一人扛着一个,转到了一处山坳里,林子茂密,旁侧有一个小池子。姜小乙一身汗水,到池边略作清洗,折回岸边,查看吕婵情况。   她捡起他随身携带的扇子,看着上面美丽的染色,心中思绪纷纷。   回过头,林子里,钟帛仁也正看着方天绒。   姜小乙走过去问:“要劝降吗?”   “自然要劝。”   “会不会答应呢?”   “我不知道。”钟帛仁静默片刻,说道:“我们给他这一次机会,他若不降,就只能杀了他。”   姜小乙嘴唇抿紧,一言不发。   钟帛仁问:“怎么?舍不得吗?”目光下垂,看到她手里拿着的团扇,不由叹了口气。“小乙,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方天绒手下五万兵马,他自身也略有统兵之才,若他不降,将来会是一大麻烦。”   姜小乙:“我知道,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劝他。”   天色青青,姜小乙抱着膝盖靠在树干上,望着池水发呆。她身旁躺着吕婵,她仍昏迷着,脸上蒙着淡淡的憔悴。   姜小乙不时回头,不远处的林子里,方天绒已经醒来,钟帛仁点了他的穴道,正与他说些什么。山泉之声淹没了他们的言语。姜小乙只看到方天绒的头,一直深深地埋着。   大概过了两刻,钟帛仁走过来,眉头微蹙,对姜小乙道:“把扇子给我。”然后再转回林间。   这次又过了两刻钟,钟帛仁再次回来,姜小乙问:“他同意了吗?   钟帛仁:“算是吧。”   姜小乙心中一喜,跳起来拍他。   “你真有办法,你是怎么劝他的?”   钟帛仁道:“他猜出了这是朝廷的离间计,而且他觉得,游龙山内有真正的叛徒存在,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就找出刑镕。他担心自己的手下会被无辜牵连。如他所料无差,接下来那名叛徒就会想办法对他的人马进行残害和收编。他要清理门户。”钟帛仁说着,将那扇子还给姜小乙。“这女人在他心中分量不低,我想他同意合作,与她也不无关系。你带吕婵进城,去找明书他们,待在客栈等我,不要出来。”   姜小乙:“那你们呢?”   钟帛仁:“自然是要整合玉龙寨的人马,准备打仗了。”   姜小乙:“我送她去客栈后,就回来帮忙吧。”   钟帛仁上前两步,站到姜小乙面前。   以前她做男人装扮,与他个头差不了多少,当下恢复女儿身,她便要仰着头看他了。   钟帛仁淡淡道:“你已帮了太多忙了,这一场仗就交给我吧。”   “太危险了,你都没有上过战场呢。”   钟帛仁闻言一笑。“是啊。”他说,“我都没有上过战场呢。”   在夜色的衬托下,这声音愈发沉静。   他抬起手,捻起她耳边的碎发,轻轻拨到一旁。   有那么一刻,姜小乙忽然觉得,不论是方天绒或是游龙山,那些事物突然之间就离她好远了。   他像是在看着她,也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他的神态里藏着讳莫如深的悠远,也藏着平凡无奇的酸楚。   她喜欢他此刻的眼神。   “在城里等我。”他最后说道。   于是姜小乙带着吕婵进了抚州城。她背着这女人大半夜从窗子跳进客栈房间时,正好撞见明书。他并不认识姜小乙这幅样貌,冷不防看见两个女人,吓得裹紧了衣衫。   “你们是什么人?”他指着她们,质问道:“大半夜私闯民宅,我要喊人了!”   姜小乙把吕婵放到一旁,抬手在明书脑门上弹了一下。   “这叫什么民宅,这是客栈。”   “那也是我们的屋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姜小乙笑道:“我是你们少爷的好朋友。”   明书:“胡说八道,我们少爷的朋友我都认识。”   “刚刚结交的。”姜小乙坐到桌旁,自己倒了碗水喝下。   明书站在一旁打量她。   “我们少爷最近跟一个江湖流寇混在一起,你这做派怎么同他那么像?”   姜小乙瞥他一眼。   “看来你对他的江湖朋友不太满意哦?”   明书哼哼两声道:“他带着我们少爷都学坏了,我当然不满意。”   姜小乙:“放心,他那朋友已经走了,换我来了。”   “换你?这是什么意思?”   “便是你听到的意思。”   明书围着她转了两圈,心想着,这人刚进屋时,乍一看像个女土匪,但仔细瞧着,脸蛋姣好,身段多姿,眉目玲珑,唇红齿白,虽然性子有些张扬,但也不乏灵气之美。   他眼珠一转,坐到姜小乙对面,语气也变了,笑眯眯问道:“姑娘尊姓大名?”   “姜……”她顿了顿,想起钟帛仁的话。“我叫姜小乙。”   明书撇嘴:“这天下姓姜的人怎么这么多呀。”他又问,“那敢问姑娘芳龄几许?”   姜小乙:“你问这么多是要做什么呀?”   明书连忙摆手。“没没没,随口一问罢了。”他看向一旁的吕婵。“这又是谁?也是少爷近期结交的朋友吗?”   姜小乙没有回答,兀自喝了会茶,道:“我们会住到你们隔壁的房间。”   明书:“少爷人呢?”   “你们少爷最近在忙正事,我们不要添乱。”   “他多久忙完?”   姜小乙放下茶杯,抿嘴一笑道:“我心里有种感觉,会很快呢。”   两日后,吕婵醒了。   三天滴水未进,她已形同枯槁,躺在床上说不出话。   姜小乙小心喂给她水和食物,帮她引渡真气。   大半日的功夫,她缓了过来,挣扎着坐起。   “你们究竟是何人?”   姜小乙涮了条热手巾,回来扶着她靠在床头坐好,帮她擦了擦脏兮兮的手脚。   “你不要急,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把事情一点点讲给吕婵,吕婵听着,眼泪默默地流下。   姜小乙道:“你不要哭,这是唯一保全你们的方法。否则等朝廷大军到了,你们谁也活不了。他投降韩琌,算是戴罪立功。他的手下还有你,都可保全。”她想了想,又道:“他是看了你的扇子才下定了决心,想来,你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吕婵的眼泪依然在流。   姜小乙总觉得,那眼泪里似乎藏着一份她尚不能理解的情感在。   她没有再劝她,回到桌边静静坐着。   一直到傍晚时分,吕婵才开了口。   “谢谢你救我。”   姜小乙道:“我与匪帮立场不同,但我仍希望你们会有一个好结果。”   吕婵淡淡一笑,不尽萧瑟。   “那个男人呢?”   “哪个?”   “当初在林子里,你没喂我吃药前,我看到你去救那个男人。他看起来也是个冷酷狠绝之人,倒是与天绒有些像。”   “你说的是钟少爷?”姜小乙摇头,“你说错了,他可不狠,这书生只是有些神叨叨而已。而且我瞧方天绒也算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哪里冷酷呢?”   吕婵倚在床头,淡笑道:“真是个天真的女人。” 第117章 男男女女,月下唠嗑。   姜小乙并不清楚这一句天真究竟指的是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她与吕婵的进一步交流。   她觉得吕婵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对她的照料,固然有一部分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可另一部分, 则是将她作为人质看管。她觉得吕婵也深知这一点。但她并没有慌张忧虑, 也没有伺机逃脱,每天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窗外吹来干燥的风, 街道上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到处都在讨论游龙山的内斗,还有即将到来的朝廷大军, 各种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姜小乙转过脸来看向吕婵,发现她坐在桌旁,正在看自己的团扇。这些天她每每闲暇,都在看这扇子。   姜小乙道:“这扇上的颜色, 我在方天绒身边也见到过。”   “他那个帕子是我送的。”吕婵幽幽道, “我本做了两个扇子,但他觉得一个大男人, 用扇太过扭捏,所以拆了扇子, 只取下染布留在身边。”   “这颜色真漂亮。”   吕婵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番神采。   “你也这样觉得?我试验了好久才做出来的呢。”   姜小乙琢磨道:“这色泽……总觉得眼熟,可又想不起来。”   “这个颜色呀,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吕婵纤细的手指拨弄着扇框, “你也许听过我的故事。当年我被卖去给人做妾,每日遭受打骂,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后来我杀夫逃难,一路来到抚州。我在抚州城外的红海滩遇见了方天绒。”   姜小乙啊了一声, 道:“我也路过了那里,好美的地方。”   “那些红色的草叫盐荒菜,韧性极强,在饥荒的日子,好多人都是靠吃这种草活了下来。天绒最喜欢吃这种菜。那天他一大早就去那里采摘。”她将团扇举起,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这是当时天空的颜色。”   姜小乙了悟:“我说怎么有些熟悉,原来是晨曦。”   “没错,他就是站在这样的天色下,与我相见。你无法想象他当时的样子,挽着衣袖裤腿站在水塘里,头上戴着斗笠,浑身都是泥污,看不清模样。但当他与我对视的那一瞬,就像他背后的北域的天一样,使我心神震荡。”   姜小乙道:“看来你很喜欢他呢,说起他便这样愉快。   吕婵挑起眼眸,意味深长道:“光有愉快是不够的,当一个男人真的进到一个女人心里,必然是爱恨交织的。”   “爱恨交织?”姜小乙问:“难道你恨方天绒吗?”   “恨倒是谈不上,但总有些埋怨的。”吕婵笑着道,“难道你对那个人,就半分埋怨也没有?”   姜小乙毫不犹豫:“当然没有。”   他们才认识几天?   吕婵做出了一个鄙弃的表情。   “说大话,鬼才信,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   姜小乙一脸严肃,还真傻乎乎地想了半天。   那书生……   那书生……   片刻后,她忽然反应过来,眼神一眯,一脸看破阴谋的精明。   “你该不会也在对我使离间计吧?省省吧,没用的。”   吕婵一愣,随机团扇掩嘴,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够了,她起身,留了一句“蠢货”,便回床休息了。   对于这个评价,姜小乙自是不认的,但她也懒得反驳。   她靠在窗边,望着天边的明月,久而久之,就像是在看他的眼。   抱怨……   姜小乙挖空了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找寻自己自从见了那书生后,心底的种种感觉。   他一身伤病,半死不活倒在路旁,她有过怜悯;他之猜测百发百中,料事如神,她有过佩服;他的武艺天赋异禀,一日千里,她也有过小小的倾羡。   但还有更多的时候,当他不再那么意气风发,不再那么畅所欲言,而是独自一人,陷入到一种难言的无明中时,她偶尔得见,竟会产生一种与子同悲的苦涩。   她找来找去,最终确定,她的确对他毫无抱怨。   想清楚这一点,姜小乙双眼微热,嘴角弯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游龙山内,钟帛仁也望着那月亮。   谁来解忧,谁来传情。   他身旁便是方天绒,后方的山野中,是几千名玉龙寨的山匪。他们分散了兵力,与人抗衡。正如他们事先所料,金代钭提议了对玉龙寨的围剿。起初两日玉龙寨折损惨重,但好在他们训练有素,逃出了近一半的人马,方天绒重新将他们组织起来,很快稳住了局势。   这是他们在山中交战的第七日了。   就在刚刚,钟帛仁将戴王山之事也告诉了他。   “所以,”方天绒沉声道,“是二哥……不,是金代钭与那十殿阎罗窜通,杀害了三哥。”   “这两个便是你的仇人了。”钟帛仁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无关紧要。”   方天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终究也不明白那月亮究竟有何吸引人。   他再次看向钟帛仁,这几天下来,此人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为何会有人在如此年纪,便有如此老道的对战经验?他的那些应敌手段,兵力调配,绝不是看几本兵书就能看出来的。。   明明看着只是个书生,却有着身经百战的韧性,心思沉稳得简直不像个凡人。   钟帛仁一直盯着月亮,方天绒忍不住问道:“我们深陷敌营,你为何如此若无其事?”   “精神紧迫无益休憩,休息不好,战场上会死得更快。”   “……”   确是浅显的道理。   “你就不担心我?”方天绒又问,“你不怕我诈降吗?”   “你诈降,不过是惹怒朝廷,多死几个人罢了。”   方天绒到底是个土匪,听到他这番话,顿生不满,冷笑道:“那既然怎么都是死,何不直接向朝廷提议斩草除根呢?我知道朝廷是想借刀杀人,可留了我这一脉,就不怕我事后再生动乱?”   “你误会了。”钟帛仁道,“我不是朝廷的人。你今后会不会再生动乱,与我无关。我只是希望抚州的匪患可以平定,这是很多人的心愿。”   “很多人?”   “是,这块土地,已混入太多鲜血,不堪重负。”   方天绒静了片刻,背靠一棵古木,漠然道:“外人看游龙山,只道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匪窝。其实游龙山里,有不少讲情义的好汉,大家都是被世道逼来此地,落草为寇。”他叹了口气,“罢了,说了你也不信。”   “我信。”钟帛仁淡淡道。“有什么可不信的,连大黎的朝廷里,都有忠臣呢。”   方天绒一愣,瞥向钟帛仁,他有些听不出他的语气,究竟是调侃,还是认真。   “但是,”钟帛仁又道,“只凭这些逆旅的游虾,无法改变长河的流向。”   方天绒沉思不语。   “其实,”钟帛仁的视线终于转的过来。“我大概能猜出,你心中所想。”   方天绒从他的视线里,读出了一抹冷静的凉意,他心中暗惊,道:“我又有何想法?”   钟帛仁:“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与我有几分相像。所以你的决定,我心中略有所感。”   方天绒冷眼道:“我竟有些弄不清你的想法了,你既然对我有所怀疑,又为何给我这次机会?”   凉风习习。   天边的群星,就像无数先辈大德宽宏而慈悲的眼,冷静地注视着人间。   “能少死几个就少死几个吧。”钟帛仁发自内心的说道,“上苍有好生之德,我既深受此惠,对待他人,自然也该报以仁德。”   他的视线下落,方天绒的腰间绑着一个手帕。经过几日的战乱,手帕已沾染了污垢,但其中的氤氲丽色,依稀可见。   “不过说白了,最终如何决定,仍是你自己的事。”   方天绒也注意到他的视线,垂下眼眸,喃喃道:“婵娘……”   山坡上正在休息的玉龙寨的土匪们,大老远看着方天绒和钟帛仁,心中都略有疑问。他们不明白为何自家寨主会和一个书生聊得这么投机。但是多日的战斗,让他们无心闲事,抓紧时间休息,只是偶尔看看热闹。   其实对于钟帛仁和方天绒本人来说,这样的谈话,也是人生少有。也不知哪里凑来了天时地利,让这两个几乎是萍水之交的陌生人,在这青山黑夜,生死动荡的间隙,聊起了风月。   方天绒攥着那帕子,问道:“你也有女人吗?”   “尚不曾有。”   方天绒调侃他。   “瞧你也二十几岁了,观你言谈举止,出身定也不差,没想到竟然还是个初哥。”   钟帛仁笑道:“二十几岁就算大吗?”   “还不算大?老子十五岁就杀了人了。”   “哦,你若是想比这个,那我更早一些。”   “我杀的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盗贼。”   “我杀的也算小有名气。”   方天绒撇了撇嘴,明显不太相信他的话,却也懒得细究。   他又问:“那个送婵娘走的女人是谁?”   这个问题让钟帛仁静了好一会,才答道:“她是我与此世,唯一的牵连。”   方天绒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但也自觉问不出什么,便靠在树上,凝视着绢布。   片刻后,他忽然说道:“我真羡慕你们。”   “为何?”   “我手下上万弟兄,都指望着我,我无法弃掉一切,与她长相厮守。就算我投降了朝廷,我也不能带她一起走。三哥待我恩重如山,我必然要给他报仇,戴王山的威名从前朝响到现在,我对他下手,婵娘极有可能会被牵连。”说着,他攥紧了帕子,眼角发红。“你们这样的江湖人,来去自由,快意恩仇,怎能不令我羡慕?”   他说完许久,也没有等到钟帛仁开口,他还是盯着天边看。   就在他以为他不会再回应的时候,钟帛仁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   “世如潮水。”他低声说道,“游走于浅滩的人,当然可以潇洒不羁,肆意奔放。处于潮流之中的人,必然步履维艰,瞻前顾后。但是,正因洪流难抗,相伴之人才更需互相扶持,过程虽苦不堪言,可事后回想,此种相依为命之情,真是令人无限感怀。” 第118章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有战争的时代, 时光都仿佛侵染了重重迷雾。   又不知过去了几日,某个潮湿阴寒的黎明,钟帛仁盘膝打坐, 灵识觉知, 眼睛蓦然睁开,拾起手边一根树枝, 压低身体,手腕一翻,反手刺向身后。   一旁昏昏欲睡的方天绒蓦然惊醒。钟帛仁眼中寒光一闪,树枝如同宝剑一般, 冲着方天绒再行刺出!方天绒大惊:“你——”他以为钟帛仁有心行刺,正欲反击,却不料这一招擦着他脸边而过,刺在了他身后。   方天绒回头, 见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虫子被顶死在树上。他再看钟帛仁的身后, 同样被刺死了一只。   他问道:“这是什么?”   钟帛仁用树枝挑起死虫。   “江湖上有些杀手组织,会训练这样的五毒虫, 用于暗杀。”   “这难道是你之前说的戴王山的手下?”   钟帛仁冷冷道:“看来战况不佳,有些人坐不住了。”   这几日他们硕果累累, 马六山和金代钭的人马被他们一路追杀到中山脉,损兵折将。   正说着话,那死虫躯体突然鼓涨, 爆裂开来!   钟帛仁甩开树枝:“闭气!”腥臭味四散开来, 死虫身体里的汁液溅射到钟帛仁身上,竟烫出了几个空洞。方天绒躲避不及,沾到了手臂,疼得满头大汗。钟帛仁拔出方天绒的佩刀, 下手果决,剜去了他被侵染的一块肉,扯开衣裳,快速包扎起来。   他站起身,看着一地狼藉,难得激起了心头怒火。   “毒计!”   方天绒头渗冷汗,问他道:“你不要紧吧?”   钟帛仁道:“你在这里等我。”   方天绒:“你要去找他们?你一人怎够!我叫几个弟兄与你同行。”   钟帛仁:“不必,我一人足够。”他留下这句话转身进了山林。   方天绒等到太阳高升,终见他回来。虽然外表看着并无变化,但方天绒敏感察觉,这书生身上多了一丝血腥的战意。   “你杀了他们?”   钟帛仁没有说话。   做土匪的胆子都大,死里逃生的方天绒还有心思调侃。   “哟,你前些日子不还说上苍有好生之德?如今就开了杀戒了?”   钟帛仁嘴角一弯,笑道:“没杀成,跑了。好生之德也要分人,戴王山的确死不足惜。”   方天绒听他这么说,忽然道:“既然你也有此想法,不如助我一臂之力,我们一同击杀戴王山如何?”   钟帛仁顿了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经过这月余的磋磨,原本精细白嫩的手已然粗糙了许多。   这双手,至今还未杀过一人。   连续几番怪妙之旅,使他对性命的认知,变得异常敏感,所以模模糊糊间,他对自身的所有行径,或多或少都加以了隐秘的约束。   他尽量不动他人的命数,尽量不断他人的生死。   但是这些天的征战,似乎渐渐唤醒了一些他对斗争的渴望。   若是真开杀戒,那第一个该杀谁呢?他忍不住想到,戴王山或许可为今生祭旗。   “我让那些杀手带了封血书回去。”他低声道,“戴王山若受激前来,我确实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山里的战争,出乎意料的喧嚣。   也许自相残杀最终都会导致如此结果,所有人都被愤怒和冤屈冲昏了头脑,鲜血与兵器的锈气充斥山野。   燥闷的空气随北风远走,抚州一日赛一日的寒凉。   不知不觉,已入深秋。   抚州城里不少人都与匪寨有所牵连,所以游龙山此番内斗,更加使得民众惶惶不安。   但是,也有一些例外。   北方人性格豪爽,也好逗趣。有一次姜小乙走在街道上,碰到一群闲聊的老人,听他们讨论说,今年抚州的天气冷得比往年更快。   “知道是何原因吗?”一个老头问道。另一个老头心领神会,笑着道:“因为这里马上就要死很多人了。死人多,阴气重,自然就冷了。”   姜小乙多瞄了他们几眼,品出一股子匪气,想来也是早年混迹游龙山的贼人。   她心想,这些见得多的老人,或许已经察觉到了,朝廷的这一次征讨,对于绵延了几十年的抚州匪患来说,或许是一次终结。   抚州城东北角的一间酒楼里,有人烦躁不耐。   “这金代钭究竟怎么回事?”戴王山痛斥道,“三家打一家打了这么久?当初应该先做了那方天绒!派出去的人呢?!”   曹宁站在他身旁小心伺候,道:“回大人的话,去了好些天了,应该很快就有信了。”   戴王山阴沉着一张脸。   “本以为可以轻松坐收渔利,现在看来,恐怕还要我亲自动手。”   曹宁奉承道:“大人若亲自出马,小小山贼又有何惧!”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声音,曹宁去开门,两名黑衣人跪在门外,正是他们派进游龙山暗杀方天绒的杀手。   两人身材精瘦,脸蒙黑布,露出的双手上,沾染了血污。   曹宁感觉有些不对,忙问:“发生何事了?”   其中一名杀手答道:“属下办事不力,被人发现,伤了两人。”   曹宁:“什么?!”   戴王山眯起眼睛。   “方天绒有这么大的本事?还能伤了你们的人?”   杀手道:“并非方天绒,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年纪不大,但极为老道。他的武功、武功……”他顿了一顿,曹宁催促:“武功到底怎样?”杀手道:“他的武功很奇怪,乍一看像是初出茅庐,没甚的内力,可一出手又像个混迹多年的老江湖。”   曹宁道:“这叫什么话?”   杀手:“总之叫人摸不清深浅,十分邪门。”   曹宁问:“你的人死了?”   “没,只是伤了。而且、而且……”杀手瞄了一眼戴王山,欲言又止。戴王山冷冷道:“说。”   杀手道:“那人竟猜出了大人您。”   戴王山眉头紧蹙。   “什么意思?”   “他知道是您派我们来暗杀方天绒,他还让我们给您带封信。”   戴王山眼睛一眯。   “信?”   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皱巴巴的破布。所谓的“信”,不过是一封写在碎布上的血书。戴王山接过,随手甩开。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进山算账。”   戴王山眼角一颤,耳根的经络像是被谁用刀刮了一下,瞬疼瞬息。   这字迹,这字迹……?!   他咬紧牙关,死死瞪着那杀手。   “你们受伤的那两个人呢,给我带过来!”   两名杀手将自己受伤的同伴抬到房间内,这二人从表面来看并没有受太重的伤,戴王山蹲在他们身边,稍加检查,发现他们身体各处关节都被卸掉了。这种拆骨手不需要太多内力,全凭着实打实的基本功夫。   “这手功夫,至少二十年的经验。”他沉声道。   杀手:“可那书生看着也就二十冒头的年纪。”   戴王山沉思片刻,道:“你们先把人带走。”   遣散了杀手,他再次回到窗边。   游龙山脉绵绵不绝,巍立于青黑色的天际尽头。   “闹鬼了呢……”他低声道。   曹宁看着那血书,咬牙道:“此人胆敢如此挑衅大人,我们必要给他点厉害看看!”   戴王山转头瞄了他一眼,曹宁吓得一激灵。   “大人武功高绝,杀了狂妄之辈岂不是易如反掌?”   戴王山走到他身前,抬手捏起他的下巴,语气不咸不淡。   “武功高绝?当年的肖宗镜,平心而论,难道不是世间一顶一的高手?”   曹宁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及这死了好久的人物。   “可还不是早早命丧黄泉?”戴王山抖抖手中的血书,漠然一笑,像模像样道:“大丈夫心胸宽广,能屈能伸。所谓过刚易折,太过一根筋的,就像肖宗镜一样,容易早死。”   “大人的意思是……”   戴王山负手而立,眺望群山。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后有机会查清此人身份,再泄愤不迟。”   “那我们此次行动……”   戴王山冷冷道:“金代钭这个废物指望不上,已经错失良机,再耗下去只是自讨没趣。”   实是认栽认得够快,戴王山冥冥之中又躲一劫。不过折腾了两个月,钱花了不少,却毫无效果,使得他脸色愈发黑沉,冲曹宁道:“买点好酒,再找几个女人来。”他往椅子里一靠,酸溜溜地说着:“就等我们的韩大将军带兵剿贼吧。”   同样的月色下,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景。   姜小乙坐在桌边与吕婵下棋。   姜小乙连战连败,已经输了六把了。   “你怎么这样厉害?”姜小乙道。   吕婵拄着脸,笑道:“我又不像你会武功,若再没点脑筋,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如何在乱世生存?”   姜小乙皱眉道:“那我有武功,便要没脑子吗?”   吕婵咯咯笑,柔声道:“姜姑娘,你走镖吗?”   姜小乙:“什么镖?”   吕婵抬眼看她。   “我想回耀州老家。”   在吕婵好看的眉眼中,姜小乙忽然忆起她之前的眼泪。   她心中一动,明白了她的意思。   吕婵又道:“我一路上怕有什么闪失,想请你照应,不知你愿不愿意。你放心,我经营几年,略有薄产,你尽管开价。”   姜小乙刚要说些什么,忽然顿住。   她抬手指向后面。   “婵娘,你看那。”   吕婵刚转过头,姜小乙忽然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吕婵向旁晕倒,姜小乙接住她,抱到床上,顺手拾起桌边玄阴剑,悄悄来到窗边,侧身躲好。   窗外一缕风吹来,瞬间瞬间拔剑——刚拔出一半,又被人按了回去。   那人蹲在窗边,低声道:“是我。”   “……你?”   钟帛仁跳进房内,逆着月光,姜小乙觉得他看起来不太一样了,她盯着瞧,试图分析出到底哪里发生了改变。   她随口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山里情况如何,仗打完了?”   钟帛仁道:“没,不过方天绒已经顺利杀掉金代钭,马六山见势不妙,带人逃进深山。方天绒怕有埋伏,人马停在中山脉。这仗要打很久,不过最终定是我方大获全胜。”   姜小乙哦了一声,仍然观察着。   “那你这时回来,是要做什么?”   “方天绒已同意投降,不过戴王山也是密谋杀害他三哥的仇人,这个仇他一定要报。韩琌很快会来抚州,到时方天绒会带金代钭的人头来降,戴王山八成也会露面,我想助方天绒一臂之力,暗中除掉戴王山,让他诚心归顺。”   姜小乙又哦了一声。   钟帛仁接着说他们的计划,还有他们这些天在山中的种种战况。   姜小乙忽然问:“他提到吕婵了吗?”   钟帛仁顿了顿,道:“他心里有她,但他的仇怨现在尚未了结。我们的计划若成,可安排她随方天绒前往天京城,若败……”他眯了眯眼,道:“不,我不会让此事失败。对了,”他又想起什么,叮嘱道:“你不要露面。”   姜小乙歪着头看他。   “你不要以这副面貌出现在戴王山面前,他、他……”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兀自思索了好一阵。姜小乙看得一笑,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我为何要见戴王山?我不会见他,我也不会见韩琌的,我另有事要做呢。”   “何事?”   “不告诉你。”   钟帛仁愣住:“什么?”   姜小乙拾起桌上的棋盘,抱在怀里,自己跳上桌子坐着,笑嘻嘻道:“不告诉你。” 第119章 就凑不到120,强迫症忍一忍……   钟帛仁看了她片刻, 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走到姜小乙身前,道:“你瞒了我何事?快些说来。”   姜小乙一脸讨打的笑。   “就不告诉你。”   钟帛仁非是喜欢刨根问底之人, 但面对此时的姜小乙, 忽然就起了难言的心气。他两手抓着她的肩膀,给她提了起来, 转身放到高一些的窗沿上坐着。   清风吹着,姜小乙笑得更开心了,钟帛仁看在眼里,也扯了扯嘴角。   “仙姑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姜小乙低头看他, 道:“钟少爷,在山中的这些日子,你似乎经历了许多心念之变。”   钟帛仁顿了顿,道:“的确如此。”   姜小乙:“但这些天, 我的心只动了一次。”   钟帛仁:“哪一次?”   姜小乙看了看床上倒着的女人。   “就在刚刚, 我心生了无缘之悲。钟少爷,我有新的事要做了。”   钟帛仁回头看了一眼吕婵。   “抚州你就不管了?”   “抚州大势已定, 接下来无非是韩琌的屠杀。”   “……你就不想看个结果吗?”   “活人可比死人重要得多。”   钟帛仁不言。   姜小乙想下去,钟帛仁手箍着她, 坚决不松。   “你先坐着,容我想想。”   于是她乖乖坐好。   钟帛仁看了她半晌,问道:“你对戴王山之事也毫不关心吗?”   姜小乙奇怪道:“我为何要关心他?我都没有见过他。不过我听说他很厉害, 你可要小心呢。”   钟帛仁:“他是大黎密狱头目, 是个阴险毒辣之人。”   在他还想对戴王山曾经做过的事进行一番描述的时候,姜小乙蓦然道:“大黎已经没了。”   钟帛仁怔住。   “我不知他从前都做过什么,但朝廷现在还在用他,就说明他尚有价值。”姜小乙伸手, 拍了拍钟帛仁领口的灰尘,又道:“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通风报信的,但我也不想欺瞒韩琌,所以这一次我就不帮你了。”   钟帛仁停顿许久,低声道:“那你为何不劝阻我?”   姜小乙:“你是个打定主意便不回头的人,我觉得我劝不住。”   钟帛仁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   姜小乙扭着脖子,正面向外面街道看热闹。   他在某一瞬,突然也明晰了姜小乙曾经的领悟。   世上的缘份,大体上都是执念愈深,断得愈快。   他不由想到,如果他现在将从前所有的事都告诉她,她会信吗?届时她又会如何看待他?当下,她早已断去了与“肖宗镜”的所有关联,只剩一把剑伴在身旁,但此剑与其说是象征着他,倒不如说是象征着某种深得她心的道义。   这些天来,他极少想起她,自打戴王山派杀手入山,惹怒了他,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除掉此人。   他以为那血书会激得戴王山进山,所以提前布置了的陷阱,但这苟且偷生之人最终也没有来。所以他主动向方天绒提议,在招降之时,伺机动手。他不由自主地计划着,还替方天绒想好了杀掉戴王山后,该如何与韩琌说明。他想到最后,甚至为方天绒考虑了今后进入朝廷,该如何拉拢朝臣,在新朝立足……   他似乎不知不觉又跳进了同一汪冷池,从一开始只想处理匪患,到后面不愿戴王山夺功,再到后面干脆想痛下杀手,一步一步,牵扯得越来越深。   究竟为何如此?   姜小乙一盆冷水浇下,他终于想清楚了,他对戴王山以及新朝的种种执着,或许都源于他心底那份沉默的不甘。   其实,他并不知晓戴王山投诚以后都做过什么,他也不知晓刘公和韩琌对他究竟有何安排。他只知道,自己改头换面,再世为人,便有机会可以找回从前的败场。   在山里的时候,他也曾想过,如今他这副模样,无人会提防,别说是戴王山,他甚至可以轻松要了韩琌的命。   钟帛仁长长一叹。   天赐此生,他竟产生如此心境,实是无耻至极。   姜小乙问:“你怎么了?”   他缓缓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腹部。   姜小乙觉得有些痒,又笑起来,她用手抱住他的脑袋,捻起发丝绕圈玩。   若不以旧念对待此生,又该如何行事?   钟帛仁埋在散发着淡淡体香的身躯内,思索片刻,忽然了悟。   自己抱着的,不正是个例子?   从他们初识,她只是个灵识不满,被善缘吸引的小丫头,到现在一路走来,不知不觉间已生大化之变。   异人如镜,果不其然。   他又是沉沉一叹。   “怎么了呀,钟少爷?”   “羞于反思……”   姜小乙没听清,也不问,她将下巴轻轻垫在他的头上,小声道:“钟少爷,我要带婵娘离开这里了,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钟帛仁安静了很久,闷声道:“不行,你不见韩琌,可我得见他。”   姜小乙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缓了过来。   “怎么,你想做官吗?我可以帮你呀,我与韩琌关系不错,我的保举很有分量。”   钟帛仁第三次长叹,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些。   “你还是先别说话吧……我还没想完。”   姜小乙果然不说了,过了一阵,她弯下腰,凑到他颈边闻了闻。   清凉的寒香钻入鼻腔。   姜小乙心想,这应是这些天来,她的第二次心动。她的手不由揽住钟帛仁的后颈,轻声道:“钟少爷,你可千万要保重啊……”   七日后。   姜小乙赶在朝廷大军到来前,与吕婵离开抚州。她们赶了个大早,出城时天还黑着。   她们雇了一辆马车,吕婵坐在车里,还有两箱细软,姜小乙在外赶车。   吕婵掀开车帘,与姜小乙说话。   “你选的路安全吗?”   “当然!我可是老江湖了!”   “我们今日能走到哪了呢?”   “今日走不远,得避开朝廷的前锋队列,韩琌行军至少避开十里远才不会被探查。不过探查到也没事,我们又不是坏人。”   吕婵笑了。   “我给匪首做过女人,算不得坏人吗?”   “手都没怎么拉过,肯定不算呀。”   吕婵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呃……”姜小乙搔搔下巴,“猜的。”   她们走了一阵,吕婵忽然道:“反正也不急,往东边去一点吧?”   姜小乙也不多问,听她的指挥朝东边行进。走了不远,前方朝阳升起,模糊的浅野里竟出现一片无极浩瀚的红色海洋。   红滩一望无际,雄奇浩渺,姜小乙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浑然之间,忘却一切杂思。   “十月是最好的时节。”吕婵说道,“此景最浓,再过些日子就要淡下去了。”她从马车上下来,姜小乙与她站在一起。   天边破晓,昏暗尚未散尽。   吕婵喃喃道:“太像了,与那日太像了……”姜小乙侧目看她。“你要是舍不得,我就送你回去。”   吕婵摇头:“三哥一死,复仇就是他的第一要务,我若在,他无法专心行事,我不想他为难。”   朝阳在她的脸上映出浅浅的光辉。   “姜女侠。”   “欸!”   吕婵笑道:“你有没有觉得,在看见这片海滩时,再苦的事也算不得什么了。”   “有!”姜小乙嘿嘿两声,“天地有灵,万物皆容。”   吕婵轻声道:“也许当初真正留下我的,是这片海滩也说不定。”   姜小乙忽然指着前方,道:“你看!”   随她一指,晨风骤起,昏沉散尽。穹顶光芒乍现,天幕瞬亮,色泽从最上方的浅绿,再到胭脂,最后是浓郁的雄黄,雄浑飘渺,美不胜收。   姜小乙激动地举臂欢呼。   就在这片天空下,有马匹踏浅滩而来,留下一串水波。   姜小乙一愣,连忙拉着吕婵进到马车内,自己拿着剑谨慎观望。   片刻后,她放松下来,背着手往前溜达了几步。   马匹带来一阵凉风,停在她身旁,马上的人垂眸看她。   “说要走,也没说这么早吧。”   “嘿,钟少爷,你怎么来啦?”姜小乙仰着头,看他背着包裹,笑道:“朝廷大军今日就要到抚州了,招降还未进行,你不杀戴王山了?”   “我想通了一些事。”他道。   自打那晚与姜小乙一见之后,他跳离往世,再看此计,又觉不妥。朝廷与马六山大战在即,此时暗杀朝廷命官,恐怕生乱。   姜小乙:“什么事?”   “一言难尽。”钟帛仁叹道,“仙姑啊……”   秋风吹在姜小乙的脸上,异常舒服,她笑道:“叫我作甚?”   “上次一别,经世未见。”钟帛仁诚恳道,“这回,就请让在下跟在您身边吧。”   “上次?上次是哪次?”   钟帛仁不答。   姜小乙又逗他:“那你想以何种关系,跟在我身边呀?”   “你说了算。”钟帛仁下了马。“不论是何种关系,在下的心都装得下。”他冲马车一扬头。“让那女人离开,把车腾出来,等会明书他们要来了。”   姜小乙立马道:“这可不行,我接了镖的。”   钟帛仁:“多少钱,还给她。”   姜小乙瞪眼:“岂有此理!”   钟帛仁:“自有人来管她。”   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马蹄声,方天绒骑着马急匆匆赶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奔马车。   “婵娘!”   姜小乙小声问:“是你告诉他的?”   钟帛仁:“对。”   姜小乙眯眼道:“真是一张欠嘴!”   钟帛仁扯扯嘴角,不以为耻。   姜小乙:“吕婵偷偷离开便是想让方天绒专心报仇,你这样一说,她该如何是好?”   钟帛仁淡淡道:“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另一边,吕婵已被方天绒从车里拉了出来。   吕婵甩开他,质问道:“你这是何意?你为何来找我,你不为三哥报仇了?”   方天绒:“那你是想我报仇,还是不想?”   吕婵:“你不为三哥报仇,我一辈子都看不起你。你若做成了,就来耀州接我,若是败了,我就当不知道。”   方天绒:“当作不知道?那我若死了,你可为我守寡?你给那人渣守了五年,给我又守多久?”   吕婵眼眶泛红,怒斥道:“我又没有嫁给你,哪有给你守寡的道理!”   方天绒冷笑一声:“你忘了我是个土匪了,土匪凭什么与你讲道理。”说完,他一把抱住吕婵的腰,扛着人上了马。“谁知道报仇能不能成,就算不能成,你我也要死在一块!”他从姜小乙和钟帛仁身旁经过,仍是一眼不看,夹马而去。   姜小乙:“你走了,他该怎样复仇呢?”   “不知道。”钟帛仁望着远去的马匹。“你若是担心,我便回去杀人。”   姜小乙不说话。   方吕二人越走越远,沉默片刻,姜小乙忽道:“坏了!”   钟帛仁侧目,姜小乙道:“吕婵的细软还在车里呢!”   钟帛仁笑道:“不错,路上有盘缠了。”   姜小乙深吸气,舒展了一下身体,算是默认。   北域的晨曦,广阔浩渺,静得离奇。   姜小乙:“你脸色有些倦怠,这些天都做了什么?”   钟帛仁:“著书。”   “啊?”姜小乙吃惊道,“你还会写书?”   “闲书。”   “可否一观?”   钟帛仁笑了笑,道:“送人了。”   两日前的深夜,抚州城北侧百里外的军队驻地,韩琌与众将军商讨完军策,回到帅帐内,发现桌上多了一本册子。他拾起,翻阅。此册前半本画了游龙山各处地形图,后半本则写了许多地方官员的名字,留注“堪用”。   韩琌看着这些名字,都是些前朝之臣,有些人降了,有些人死了。他面不改色,接着往后翻,在册子的最后一页,有这样一句话——   “欺师灭祖,其罪难逃,待山河稳定,吾将讨之。”   韩琌目光向下,落款是一个“肖”字。   他手腕一抖,册子掉在桌上。   他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淡淡道:“看来老天待我不薄,连归处也有了着落。”   远方飞鸟起落,犹如画卷。   姜小乙问:“你那晚不是说要见韩琌吗?见到了吗?”   钟帛仁努努嘴,道:“不算见到吧。”   姜小乙:“现在我没有活计了,你也不用去杀戴王山了,你想见韩琌,我带你去找他?”   “不必了。”钟帛仁笑道,“不是时候。”   缘份尚未断尽,千世万劫,终会再见。   “少爷!姜姑娘!”   远处,明书打头,后面跟着一串书童,晃晃荡荡朝他们跑过来。   姜小乙哈哈大笑。   “像不像游水的鸭子?”   钟帛仁也笑了,道:“准备走了。”   姜小乙:“我要骑马!”   “好。”钟帛仁将缰绳递给她。“那我来赶车。”   “去哪里呢?”   “先走着看吧。”   晨曦之下,一车一马,一窝叽叽咋咋的书童,踏清水远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