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好巧》 作者:飞雨千汀   文案:   贵妃被冤盗玺,罪同谋逆,累及母系九族。   孟婉这个从未见过表姨母的可怜虫,也被流放益州,阴差阳错之下女扮男装入了临时军编。   她立功,头儿说有赏,本想求头儿赏她卸甲,谁料赏了她去伺候李元祯!   性情乖戾的滇南王?孟婉两股打颤……自此开启了如履薄冰的生涯。   某日敌军细作混入,骗她喝下秘药“真话水”,正欲套取情报,却被意外回营的滇南王冲破。   帐中,李元祯看着眼前神智不清、长发缭乱的小跟班,觉得好笑。   “你一个小姑娘,跑来军营作什么?”   “逃,逃命…”   “犯了罪?”   “昂,谋逆……”她打了个嗝,迷迷糊糊继续,“我是不会做的!要怪就怪盗玉玺的那个杂——”   没说完,就被一块冷冰冰的硬物抵住了下巴。   她被迫抬头,垂眯着眼,见那物四四方方,雕龙撰字,看着怎么有点像……丢失的传国玉玺?   她瞬间清醒,霍地睁大双眸,“你,你……”   滇南王勾唇:“刚刚想骂本王什么?继续。”   ※ 腹黑大将军X蠢萌谎话精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婉,李元祯 ┃ 配角:推荐完结文《嫁了个权臣》《穿成反派白月光》 ┃ 其它:预收文《请问夫君你哪位》欢迎收藏   一句话简介:好巧,你也谋逆呀~   立意:保家卫国,男女有责 第1章 落户 能来这的,都是有“故事”的……   时序杪冬,正是一年岁尾,原本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偏偏又连降了三日的大雪。   头两日连一线阳光也见不着,今早才隐隐有将霁之相。这会儿虽未停彻底,皎素的雪末子却是已如细盐一般,不再影响行路。   几个憋坏了的婆娘抄着棉手笼聚上街巷,站在檐子下扯闲,不时也分神赏一眼街边雪景。   正巧这时有辆旧制马车从巷口驶来,轮辋碾在积雪上“吱呀”轻响,不免引得她们侧目。   这辆漆色斑驳,窗牖漏风的破马车,她们眼熟的紧。每每有新户安置来西乡时,都由它送来。   这回送来的又是怎样的新街坊?几个婆娘饶有兴致的猜摹起来。   西乡不比益州其它地方,虽则穷,可能来这儿的,也都是多少有点“故事”的。   马车在一处青檐白墙的屋宅前驻下。这里空了有些时候,无人洒扫,院内院外已是霜雪厚积。   车上下来四人,爹娘带着一双子女。其他三人倒也寻常,可有个披着银狐斗篷的小姑娘,迅速入了这些婆娘的法眼。   身姿婉媚不说,那雪絮打她脸旁飘过时,竟说不清是雪更白一些,还是她的脸更白一些。   小姑娘一双纤细的手合握着,递向唇畔,接着檀唇微张,哈出一团白雾,望着眼前的屋子展露出了笑颜……那张霜雪精雕一般的小脸,瞬时犹如雪树开花,鲜活了起来,将周遭压的毫无颜色!   几个婆娘口中啧啧,恍过神儿来才惊觉,已鬼使神差的盯着人家小姑娘看了半晌。   只是这姑娘头上的兜帽低低搭着,雪白的狐毛滚边齐着眉峰,眉眼有些看不分明。饶是如此,也并不影响她们内心笃定这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   且这姑娘不仅样貌好,品味也格外出众。一领银狐毛纳团花的斗篷清丽绮靡,就连这几个曾在盛京居住过的婆娘,也甚是开眼。   想来这一家子出事前,非官即贵了。   叹慕过后,众婆娘又开始暗暗猜摹,这一家人是犯了何事?   益州位于大周西南境,而西乡则在益州最西的方位,本是遐方绝域,却因着不断有流犯发配此地,渐渐也有了热闹气儿。   益州西乡——这个大周朝最知名的充边流配之地,好人一般来不了这儿。   穿绿袄的婆娘摇头叹息,“这样的姑娘来了西乡,怕是要遭罪。”   另一高瘦婆娘应和:“夏家那丫头,可不就是出挑了些,结果被百夫长给看上了!”   有人忙道:“哎哟,夏家那窝囊事可别提!若是看上了收做小妾倒也无妨,偏偏土匪似的给人拉去营里一顿糟蹋!事了又打发给一众手下……好好的姑娘,糟践的不成人样了才送回来……话说夏家的大门,得有五六日没开过了吧?”   “哎——”一声喟然长叹后,绿袄婆娘将话给接了回去:“换谁家出了这污糟事,也没脸见人了。咱们西乡人,在那些官爷兵爷眼里,哪里算作人哟~”   兔死狐悲,芝焚蕙叹,这话引来几个婆娘的唏嘘。   饶是她们将声量压得极低,还是依稀入了孟婉的耳。她习惯性的转了转左腕上的金镶玉镯,偷眼觑瞧娘亲钱氏,猜度她有没听见。   随后从钱氏手里接过爹爹的胳膊搀住,小声催促:“娘,外头冷,您先进去。”   钱氏伸手要去推门,却发现门又脏又油,迟疑一瞬将手收回,抬脚踢了一下。“哐当”一声那门是开了,可本就不牢靠的户枢险些脱落下来,整扇门摇摇欲坠的晃荡去了一边。   这狂妄举动可将身后的爆仗点着了!   “哎——我说你还看不上这儿是吧?那好说啊,牢里头舒服!”说着,那做衙役装扮的汉子横眉上前,作势要教训一番。   见官差着恼,钱氏心惊!孟婉则麻溜从袖袋掏出块碎银子,塞入那衙役手里。   “多谢官爷一路照拂,天冷,不如您先去吃个热茶暖暖身?”   碧玉年华的少女,年齿不长嘴却甜得发腻,加上娇娇弱弱模样讨喜,那人当即心火消去大半,摆摆手示意他们快些进去,不欲再行计较。   孟家四口进了院子,孟婉匆匆将门阖上栓好,这才倚着门板长长舒了口气。   孟家老爷孟佺的心劲儿也骤然松了下来,反倒一时憋不住,连着咳了十数声。钱氏一行给他拍背,一行扶他往屋里去,不忘回头嘱咐:“宵宵,你兄妹俩先把灶房收拾出来,烧点热水。”   “哦……”没什么底气的应了声,孟婉淡睨一眼正趴在门上沿木纹年轮认真画圈圈的孟温文。   显然,哥哥是指不上的。   她兀自进了灶房,运气倒还不错,很快在杂物堆里翻出一只木桶,还有个旧铫子。   院内有一口水井,她像模像样的提着木桶去打水。只是自小没学过这项本事,连投几回皆不得法,木桶好似练了轻功,总是轻飘飘的浮在水上,盛不进一口水去。   孟婉不禁有些丧气,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转头问孟温文:“哥哥,你可会打水?”   这会儿已专心团上雪球的孟温文,一听这话来了兴致,笨鸭子似的“扑哧扑哧”跑到井边,“咚”一声,将手里雪球砸了进去,然后颇为自得的看向孟婉。   见他好似立了大功的神情,孟婉立马意会,“不是这个打……算了算了,哥哥你还是一边玩儿去吧。”   将孟温文推开,她叉腰绕着井沿踱了两圈,突然茅塞顿开!转身抱了块大石头回来,丢进桶里。   这回再将桶放下去,终于不浮着了。   打满了水的木桶,捞出石头后也就还剩大半桶。可就这半桶,也足以难为到孟婉。   她双手提着水桶回灶房,精致的眉目些微扭曲,额间沁出薄汗。她停下来,手背拂了拂,小脸儿红扑扑的,胸口起伏不断。   缓了口气,她弯腰再次提拎起来,这次倒是拖着多走了几步。   水井回灶房拢共十数步路,她硬是歇脚了三回。   灶上水气歊烝,暖雾氤氲,渐渐浸润了她水杏儿似的眸子。小姑娘神思恍惚,不知飞去了哪里。   过去孟婉觉得,这世上到处都是善良美好的人。虽则她家教严,甚少出门,但每回出门大家都友好热情,笑容可掬。   可这一个月来,她沿途感受到的却不一样了。原来大家也不都是那么爱笑的。   现下思来,过去那些笑脸,多是来自她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去光顾时……   孟婉突然觉得或许娘说的对。   世人总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最受轻贱,可她善于经营的娘却不这么认为。娘说这世上被人轻贱的只有穷人,拿着银票走哪儿都是大爷。   可惜了……   掏了掏比脸还干净的袖袋,孟婉垂眸叹息。孟家最后一块碎银,方才被她打发给衙役了,如今她是货真价实的“穷人”。   这时院中传来哭声,孟婉一凛,随即起身去看。   却见是孟温文躺在雪地里,双手被身上的雪给裹住,整个身子滚成了个巨大雪球!   手腿皆嵌在雪球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和两截小短腿,浑似个雪人。他急得挣扎乱晃欲站起,却如个不倒翁般,刚有立起之势,立马又仰倒回去……   “哥哥,你这是练的什么功?”   孟婉细眉紧拧,忙不迭上前帮他扒拉身上的雪。奈何那雪被他自己滚得夯实,此时一点点扒,便要费些功夫。   她手里攥着一捧雪,牙齿打颤的恼道:“孟温文你可真厉害,居然学会了作茧自缚……”   孟温文只顾哆嗦,只字不说,待终于将他身上的雪除净,孟婉解下自己的斗篷披给他,搀着他往屋里去。   哥哥抖如筛糠,孟婉垂眉敛目,长睫下隐隐透出泪光。明明一个月前,哥哥还是好端端的。   那时钟贵妃偷盗玉玺的罪名降下,被视为谋逆。   事发之初,哥哥便有所觉,未雨绸缪的给嫂嫂陈氏写下休书,嘱她回娘家避祸,保住未出世的孩儿。   不日皇帝果然问罪贵妃母家,三族内诛除,九族内配边。   离京前一夜,孟温文设法避开监门,将一个小包袱送去了陈家。包袱里是娘熬了几个日夜为孙儿做的小衣裳。   然而孟温文回来时,却是满头鲜血,进门便倒地不起!   那晚他在陈府遭遇了什么,孟家人没机会知晓。因为打那后,他就疯了。   孟婉将哥哥扶进里屋时,娘已将床收拾了出来。经过先前的一通冻,孟温文终于老实下来,缩进被窝里很快就睡着。   “娘,这一路上爹和哥哥也没正经看过郎中,如今总算安顿下来,不如去请个郎中吧?”   闻言,钱氏额间的蹙痕反倒更深了,天生富态喜相的一张圆脸,此时却有些悲悲戚戚:“郎中……适才你孝敬官爷的,不已是最后家底儿了么?”   “娘放心,请郎中的银子我提前收起来了!”孟婉转身将包袱打开,取出用帕子精心包好的一小包银子给钱氏看。   钱氏立即面上作喜,点头,嘱她快去快回。   如今孟家病的病,疯的疯,这爷俩身边一刻也离不了她的看顾。能跑腿的,只剩孟婉了。   出门时,正是雪后初霁,骄阳破云而出。新洗的天空缀着疏朗的絮朵,与瓦檐上的积雪相映成趣。   天空绽了光,原本素白的地面,此时也镀上了层金辉。孟婉踩在上头,脚都不觉凉了。   她裹了裹斗篷,将兜帽往下拽了拽,半张小脸儿藏在里头,只垂眸留心着路面。谁知快出巷子时,前路却被一群人给堵住!她不知发生何事,便凑上前打算看看。   被众人围着的,是一间破瓦屋。熏黑的木门敞开着,孟婉还没来及打听出了何事,就见几个衙役从里头出来,手里抬着什么,白布尽遮。   等他们走远了,才听围观的人群传出一声叹息:“哎~夏家真是太惨了,惨无人道啊!”   “三条人命没了,官府也只是来收个尸。”   ……   众人怜惜一番后,突然有个热血上脑的少年声音出现:“怎就没人去告那个百夫长?夏家三口因受他侮而自戕,滇南王岂能坐视——”   话没说完,那少年的嘴就被他娘给捂上了!   少年闷哼了几声,等被放开时,发现邻里们已讳莫如深的自发散开了。仿佛他这话能招来天雷,带累众人。   那少年叹了口气,乖乖跟他娘回家了。   人群疏散,孟婉也扯了扯兜帽,疾步出了巷子。   明明日头晴好,她的心却好似突然破了个洞,如古井一般透心冰凉,水还一点点漫出来,流淌进血液里,瞬间浇灭了所有滚烫、炙热。   她想起今早搬来时听到的那些话,心道或许西乡的人果真没有人权,西乡女子被亵玩了没人敢管,闹出人命还是没人敢管。   官府畏于军方,军方横行无忌。至于那个威名远播的滇南王,对属下纵容至此,八成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饶是心中腹诽,可孟婉清楚这不是她一小丫头能管的。她只能加快步子,赶往药铺。   到了药铺,掌柜的不在,坐堂郎中也不在,只一位年轻妇人守着铺子,还有些魂不守舍。好在孟婉早有准备,请不到郎中便直接将两张方子掏出来,交给妇人抓药。   这方子是路上一位游医所开,应急当是使得。   妇人抓药,因她面色不好,孟婉一直未敢多言,接过药临出门时,懦生生的问了句:“郎中何时会来?”   妇人轻哼一声,恹恹的道:“不会来了……”   她抬头乜了孟婉一眼,略不耐烦:“姑娘还没看新张的告示吧。”   出了药铺,孟婉越咂摸妇人那话越觉怪异。想不通官府告示能跟一个药铺郎中有何关联?难不成他开错方子吃死人了,被官府通缉?   她心中一颤,将手中药剂拎高,神色复杂的看着它们……   来时步履匆忙,她没看到什么告示,此时回去便刻意留意,果然很快看到一个告示牌。   凑近一看,孟婉不由瞳仁紧缩,顿时明白了那妇人的话。   原来不是郎中出事,而是宣慰司在为军中募兵,且算得上是强征。   “凡益州百姓,家有十五至六十男丁者,须在三日内上报一人入临时军编,以抗蛮夷。若有畏于军役瞒而不报或逃离的,一概以逃兵论处,斩立决!”   孟婉如根柱子般杵在告示牌前,脸似上了一层浆。她只觉灵台一片混沌,心底深处被苦涩覆没。   她爹四十有二,她哥已及弱冠,父子二人皆在强征之例,然又皆无从军打仗的体魄。   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期间不时有路人的哭声入耳,聒噪非常。后来孟婉的手脱了力,药包掉落地上,这才弯身去捡,浑浑噩噩的回了家。   进门后,她提着药包对钱氏笑笑,却对募兵之事缄口不提。   爷俩病着,钱氏也不出门,一家人消息闭塞,孟婉有心瞒,他们自然无从知晓。即便接下来两日孟婉总神思恍惚的做错事,钱氏也只当她是未能适应萧瑟落魄的生活。   到了第三日,已是前去军营报到的最后期限了。孟婉已不似头两日愁苦,因为她已暗自拿了主张。   天不亮她便起身,轻手轻脚洗漱过后,取出在哥哥那偷的一套旧衣换上,昨晚已连夜改小,此时上身刚好。   她揽镜自照,先将发髻高高束起,如男子那般用木簪定好。又在贴身的香囊里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绢绘小像,放在台上。拿烧乌的木条作眉黛,比照小像上的男子描绘。   不一时,便将一双细眉描成与他一般的入鬓剑眉,顿时英气逼人!   “太子表哥……”她水眸轻颤着在小像上流连,指腹沿他脸颊轻轻描摹一圈儿,终是狠了狠心,拿到烛火上焚了。   最后她将备好的信笺掏出,置于案上显眼处,又回里屋看了眼熟睡的爹娘和哥哥,便义无反顾的出了门。 第2章 女子 将军竟让他们……赤膊操练?……   “易却纨绮裳,洗却铅粉妆。驰马赴军幕,慷慨携干将。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傍。将军得胜归,士卒还故乡。昔为烈士雄,今为娇子容。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   大早上钱氏一出屋,就看到外间案上摆着的这封信笺。   这是孟婉尚小时,她给她哼的一首《木兰歌》。   钱氏并不知募兵之事,看了只觉莫名。去院子和灶间寻孟婉未果,又开门去外头寻,却是恰巧撞见送儿子从军的街坊。   那妇人眼中噙泪,句句戳心,从娘俩的对话中,钱氏隐约听出大概。待那妇人送走了儿子,她忙上前细询,便彻头彻尾得知了强征之事!   回屋再重看那封信时,钱氏瞬间明白了。   “始知生女与男同……”   她持着信的手剧烈颤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娇娇弱弱的女儿,竟一声不吭的效仿古人,代父从军去了!   ……   益州辖下,最南面有个叫琯头的小镇,北依雁回山,南枕宁武关,西部卧水,东有川泽。以山为屏,以水为带,一年四季百源不匮,尤适合屯兵驻扎。   故而现今的琯头镇,的确也被征作了驻军操练之用。   孟婉此刻,就站在营地的校场之上,立于一众新兵当中。   因她个头矮小,无奈被推到了最前排,抬眼便恰好对上负责操练新兵的吴姓偏将。   校场上黑压压一片,肃容正立,又皆是阳刚气盛的男子,她一久居深闺的姑娘哪里见过这阵势?   威压环伺之下,纵是于心下告诫过自己一百遍不可心虚露怯,可一抬头撞上吴将军那双鹰隼似的眼睛,还是瞬间怂兢,脑中空白一片,仓皇将头低了下去。   谁料这一细微反应却被吴将军抓住,刚好拿来作筏子。   “抬起头来!”吴将军怒喝一声,铿锵有力的训诫道:“你们是来当兵的!不是来做贼的!何故獐头鼠目,如个窥牖小儿一般?!”   一通申斥,直唬得孟婉骨颤肉惊,两腿发软,后背虚寒涔涔而下。她只得咬着牙将头复抬起,这回任凭吴将军如何瞪她,也不敢再低下去。   孟婉心中惶惶猜测着,接下来吴将军会如何罚她?却见吴将军的视线调开,径直进入了下一正题。而先前的事,居然就这样揭过去了。   孟婉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军中之人果然都是直脾气,脸翻的快,事情翻过去的也快。   奈何松泛了还没半刻,当她听清吴将军的下一指令后,心再次提了起来!且这回径直提到了嗓子眼儿!   “正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当兵之人理应备尝艰苦,方能练就一身真本事!自今日起,每日这个时辰,你们都要在此赤膊扎足半个时辰的马步!”   ……   吴将军竟让他们赤膊操练?   孟婉只觉自己被一道闷雷击中,天灵盖儿炸出个窟窿,直冒黑烟……她身子晃了晃,险些倒地。   果然是她将戏文里的女扮男装想得太过简单了么……难不成才从军第一日,就要泄了底儿?   吴将军若发现她是女的,会如何处置她?又会不会带累爹娘和哥哥?   ……   她脑中嗡嗡,一瞬闪过无数种可怕猜测!   待她回过神儿来,略微惊讶的发现,不只是她,大家似乎对此都颇有微词。   北边雁回山上积雪如被,西面水域的冰尚未完全消融,琯头镇比其他地方要冷得多,这样的天气便是穿着夹棉衣,也不断有阴风往骨头缝儿里钻。要他们像夏日那样光膀子操练,委实是过分了些。   新兵们不肯听号令解衣,吴将军显然有些着恼,军令如山,不可撼动,他只觉如今的新兵娇气难带,需得给个下马威才行!   于是他就地取过军棍,怒而指向前方:“都给我脱!我看谁敢抗命不遵!”   孟婉原是打算入营之后尽量低调行事的,不冒尖,不点眼,可如今这事直接决定了她的生死,便不得不壮起胆子来,为自己争取一下。   “将,将军……”她怯生生的开口,声量只如蚊蝇,很快淹没在一片噪杂之中。   她提了提气,鼓足劲儿又喊一声:“将军!”   这回吴将军终于注意到她,目光裹挟不屑的乜了过来,手中军棍也随视线调转了指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招呼到她身上。   孟婉紧张的咽了咽,卑微的开口:“将军息怒……我……”   “吴将军!”   她才启口,立马就被一个高亮的声音给盖了过去。吴将军的视线也移开,迎向朝他走来的那位。   那位身披锁子锦金叶铠甲,腰横一把雁翎刀,看行头便知不在吴将军之下。他右手习惯性的握在刀柄上,大步行至吴将军身旁,目光扫过整齐布排的新兵队伍。   开口道:“吴将军,这些人皆来自民间募兵,非训练有素的营兵。寻常百姓此前从未有过如此强度的训练,若入军营之初就严苛对待,势必病倒一片,岂不是平白给军中增添了负担?”   这话虽有几分道理,可新兵面前被人铩了颜面,吴将军颇有几分不满,斜眼睨他:“陆统领,你虽贵为金甲卫统领,可也管不到我们南平军身上,再说好刀需磨方能不钝的道理,想必不需我多解释!”   “怎么,吴将军这是连王爷的命令也敢违拗了?”   “王爷何时下的令?”   “昨日出营前,王爷特地交待过,操练新兵需得循序渐进,不可急功冒进!”   两位神仙打架,孟婉这个小鬼在一旁提心吊胆,她暗暗给后来的那位陆统领加油,盼着他能迫使吴将军改变初衷,救自己一命。   结局也果然未令她失望,陆统领搬出滇南王来好使得很,那姓吴的气焰立马消弥下去,忙恭敬道:“既是王爷有令,属下自当遵从。”   如此,算是免了新兵们受赤膊操练之苦,自然新兵望向陆统领的眼神充满感激。   看着陆统领耍完威风还不肯离开,吴将军略不满,“怎么,陆统领可是还有指教?”   “今日王爷回营,我在此处等王爷。”陆统领铁血冷面,不容置喙。   琯头镇这片地界,一分为二,北边为滇南王的亲兵——金甲卫所辖,南边为益州本地的驻军——南平军所辖。虽则两支军队现今皆由滇南王所带,但原则上金甲卫是他的私兵,可任意调拨,而南平军则隶属朝廷,调拨之事由圣上决断。   此处校场虽是南平军的地盘,然紧邻着王爷处理军中事务的中军大帐,故而吴将军也不能下逐客令。   他转身继续练兵,有心磨磨姓陆的脸面,辞色俱厉道:“王爷既有令不必对你们太过严苛,那便不需赤膊操练,你们可着单衣!”   众新兵一凛,额上冒黑线:还是要受冻啊!   孟婉虽也心生怵惕,但如此总算有件衣裳遮身,不至于露馅。看到其它人都已脱衣后,她也只得抖着手去轻解衣带。   为了遮掩身份,她早用白叠布将胸一圈一圈的缠紧,如今即便褪去外袍,依旧一马平川,不显异样。   只是外袍袖窄,如今宽去,藏于袖内的一只镯子倏地坠至腕上。孟婉正欲去藏,却被身边一个眼明手快的瞧见,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大叫起来:“哎哎哎——你们快看!他居然戴着女人的东西!”   闻声不计其数的眼睛齐刷刷投向孟婉,嘲谑声此起彼伏,就连两位将军的眉头也妥妥打着结,似在看什么怪物。   这只金镶玉的镯子,镂雕着百卉花纹,的确只有女子会戴,孟婉抵赖不得,心中擂鼓,暗骂自己粗心!   这镯子是幼时太子表哥所送,未曾离过身,今次从军她已狠心焚了表哥的小像,这只镯子无论如何也不忍再毁去。   原想过了关卡就藏去营帐,谁知还没等到分配营帐,就先有哨声催他们来校场列队,想不到竟就这样暴露了。   眼见所有人都拿她当西洋景看,孟婉既羞又恼,拨开扯她胳膊那人,转头睃巡一圈,将哭不哭时忽地憋住,清眸一凛:“你们、你们长这么大就没个相好的姑娘?就没被姑娘送过信物?”   这话虽底气不足,却也算大声,约莫耗去了她半辈子的勇气。   本朝民风开放,甚少有盲娶瞎嫁的。年轻男女成亲前相看相看、送个信物,都属寻常。许多男子也会将姑娘的随身之物当作定情物件,贴身收藏。故而孟婉这个借口,不可谓出格。   “不就是个姑娘送的定情信物么?想贴身藏就藏着呗,你何必娘娘唧唧的戴在自己手上?”   拆台这人,正是先前抓她手之人。孟婉斜眼睇他,一时噎住。她长这么大,还不曾和人吵过嘴,生受下这委曲,小脸儿憋的通红,似颗熟透的李子。   这时默了半晌的吴将军终于开口了:“行了行了!此种影响军风军纪之物原就不该带入营中!我先给你收着!”他摊出手来。   孟婉心下一凛。   若不交出去,定会开罪吴将军,可若交出去……   不舍是一回事,更要紧的是此物为太子表哥所送,可如今的太子表哥已不再是太子,与他生母钟贵妃一样,成了逆贼,且在逃亡。   万一被发现她拿着与他相关的物件,会不会再次招来麻烦?   孟婉这厢默默与吴将军对峙着,迟迟不肯将镯子交出去,忧虑之际,就听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不禁与其它人一并遁声远眺,果然见有一辆马车,正疾速朝此方驶来。   那马车与平日路上所见大有不同,黑檀翠羽,青锦车帷,套四匹月额宝马,霜蹄车榖有山呼海啸之势!   军中不是除了运送辎重的车外,不可随意驱车么?   孟婉正纳罕着,就见有位骑高头青马,与马车并辔而行的旗牌官,突然扬鞭飞驰而来,冲在了一行前头。那人单手执旗,扬声高喊:“滇南王回营!速速避让!”   新兵们被这阵势惊住,不需吴将军发话便自发避让至两旁,闪出中间一条宽宽的过道。马车转瞬驶至眼前,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呼啸而过。   车身卷起一阵沙雾,硝尘飞浮,兵卒们或以手遮目,或阖眼埋首,孟婉也颦眉将手臂挡在了眼前。   不过经此一乱,大家再睁眼时倒是忘了先前那茬,吴将军索要镯子的手也早已收回,没有再追究的意思。   孟婉松了口气,怀带一丝感恩的看向那辆马车的后影。这一看,却是惊得两只眼珠子宛如铜铃一般!   那马车后面,拖出两条丈余长的铁链,铁链的末端竟是拴在了两个大活人的手腕上! 第3章 宿卫 我、我、我刚刚什么也没看见……   那二人被马车疾速拖行着,不时与地面上的乱石擦碰,发出“锜锵”的声音。不时又彼此相撞,双双绞缠在一起。   每回发出激烈的声响,围观的新兵们都要虎躯一震,之后暗暗呲牙——仿佛那些伤痛悉数落在了自个儿身上。   男子们尚且如此反应,孟婉更不必说,在看清被拖行的是活人之后,立马颦眉紧闭起双眼来,一眼都不忍再看下去。   伴着几声高亮的马嘶,马车在前头的中军大帐旁驻停,所有新兵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不约而同的吐了口气。孟婉也惴惴然地睁开了眼睛。   这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当乘车之人——也就是滇南王李元祯,一掠氅袍踩着步梯下来时,孟婉虽不能将他的五官瞧分明,却也不难看出这位滇南王是个身姿峭拔,神容英伟之人。   虽则生得朗朗,可他的容貌章服还是令她微微讶奇。   传闻中的李元祯,骁勇善战,百战不殆,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堪称大周当之无愧的战神!过去孟婉虽未对此人有过太多揣想,却也下意识以为是个虎背熊腰,虬髯如戟,身披宝铠,头戴重盔的彪勇人物。   可眼前……   修长窄劲,凛凛却无彪悍像。煦光在他脸上镀了层灿灿的金,看上去居然细皮嫩肉。   一袭挺括的霁青直身,外罩玄色鹤氅,在这鳞甲遍地的军营当中显得格格不入,活像个来做客的过路人。   “既不像关二爷,也不像张飞……”孟婉歪着脑袋研究那人,嘴里情不自禁唧哝了句,透着淡淡的失落。   适才一通混乱走位,她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已站在了吴将军的身旁,直到吴将军开口问了句:“你说什么?”她才恍然警觉。   她失措的转头看着吴将军,“将军,属下刚刚是说、说王爷好生威武……超关公,赛张飞。”   “哼!”显然,吴将军并不怎么相信,但看样子也不打算深究,反倒转而看向另一旁的陆统领,不咸不淡的提点了句:“王爷回营了。”   这话便等同是告诉陆统领,不必继续留在这儿碍眼了。   陆统领未理他,握上刀柄提步离开,走出几步后忽地又停下,转头扫视了眼新兵,“你们可知被王爷拖于车后的是什么人?”   众人摇头道不知,一双双眼睛炯炯满含期待!   陆统领也不绕弯子,直接将答案揭晓:“是敌军混入我军的细作!”   说这话时,陆统领扫向众人的眼风凌厉,颇有几分警告之意,说罢便调头大步离开。   吴将军白了他后身一眼,旋即朝着众新兵大喝一句:“重新列队!”   这厢陆统领穿过校场,径直来到中军大帐前,先恭恭敬敬给滇南王李元祯施了个礼,而后扫量一眼车后,请示道:“王爷,如何处置这两个细作?”   “不急,”李元祯用力扯了把自己的领缘,顿觉堆叠在颈间的氅衣松泛许多,倒不回头看那两个刺客,而是眸带隐隐慈悲的瞥了眼马儿。   “先多喂两把草料,让它们歇歇腿儿。”这意思就是等马吃饱了,继续拖着那二人遛。   “是!”   陆统领应声时,听到身后发出“啊啊啊”的粗哑声音,乜去,见是其中一个细作正抬脸朝着他,嘴里不住的发出动静。   想是这一路飞沙吃得不少,糊哑了嗓子,以至于此刻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陆统领伸手从马车上取下一只水囊,拔掉塞子对着那人的脸浇去。那人大张着嘴巴,久木逢甘霖般尽力汲取!   浇了他半壶之后,陆统领大发慈悲的顺带也浇了浇另一人,只是别看那人格外瘦小,却有骨气得多,紧闭着嘴巴,一派不肯受嗟来之食羞辱的架势。   不过水将他脸上的泥污和血迹冲去一些,露出底子,这时再看,陆统领不免有些意外:“呵,想不到竟是个女的!”   眼见被识破,她倨傲的将脸转了个方向,避开他充满嘲谑的视线。   得到水的滋润后,先前那个男细作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张口便是:“饶命……饶命……”   “想要保命可以啊,把你知道的都招了,我就求王爷留你一条小命。”陆统领将空了的水囊扔去一旁,漫不经心的道。   如今细作落入了他们手里,若能反套出敌军的情报感情是好。   “我、我……”男细作正吞吞吐吐迟疑着,突然脑袋一记吃痛!发出“啊”的一声大叫。   原来是他旁边的那个女细作,用头在他脑袋上用力撞了一下。   撞完他后,那女细作自己也吃痛紧咬着牙关,但她忍痛不肯喊一声疼,似在维持着作为一个细作的体面。   尽管她的体面早已随着身上的衣裳,被磋磨得破碎不堪。可此时说起威胁的话来,倒是毫不嘴软:“你若胆敢出卖家主,向李狗摇尾乞怜……就算李狗饶了你,我也必不会饶过你!”   说罢这话,饶得那男细作已打消了念头,她却尚不解恨,艰难的抬起头仰望着帐前那道颀长背影:“我南晋的百万铁骑,迟早有一日会踏平你们中原每一寸土地。”   “你们李氏一族,终会被我们晋人斩尽杀绝!”   ……   女细作犹自滔滔不竭的叫嚣,仿佛这些话能减轻她皮肉所承的痛苦,竟越发的中气十足起来。   原本一只脚已迈入大帐的李元祯,突然顿足,目光落在下人端来伺候他净手的铜洗上。就见他宽大的袖摆一甩,轻易就掀起一股劲风,力道直击盆底,将铜洗瞬间顶飞了出去!   而那铜洗飞出的距离与角度,皆似预先丈量好一般,不偏不倚到了女细作的头顶,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那女细作的整个后背被冷水浇了个透彻,数不清的伤口瞬间犹如万蚁啃噬!先前还能强撑住一丝体面的她,此刻只余狼狈痛嘶。   李元祯不甚耐烦的吩咐:“将他二人分开。男的押至牢犴,女的绑于校场。”   说罢,便入了帐去。   他有个习惯,自外归营时,进门先要以淡竹盐水净手。而此时,下人也只得再去另备一盆。   校场上,孟婉依旧立于队首的位置,正与其它人一样穿着单衣扎马步。   她额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气也一口比一口喘得急,眼看就要撑不下去的架势。偏这时,两名金甲卫拖着一个细作打她眼前经过,引得她不由分了心。   那细作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湿漉漉的破布下冰肌似雪,雪峰高处更是若隐若现……她这才发现,这竟是个女子!   孟婉霎时便忽略了扎马步带来的苦楚,鬼使神差的与那女子共起情来。   虽则她们是带着不同的目的来了此处,但一样的女扮男装,若有一日自己的身份也被识破,会不会也被打个半死,像拖牲口一样被拖去某处?   想着想着她就打了个冷颤,脚一软摔在了地上。   本以为这回死定了,结果齐着她摔倒的那刻,吴将军一句“时辰到!”刚好出口。说完这话,吴将军便完成使命般大步离开了。   应着这话落,是无数骤然松懈下来的“哎哟”声,和屁股蹲坐于地的声音,压根没人注意孟婉前一刻的失态。   很快便有人来带新兵下去分营帐,二十人为一帐,睡大通铺,孟婉入内一看便傻了眼。   恰巧这时有人过来,道今夜新兵营得出一人宿卫。累了一日,没有人愿意牺牲得来不易的休息时间,唯有孟婉高风亮节的举着小手,一脸殷切期待。   初更已定,夜幕四合,如钩的新月挂在天边。孟婉对着它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羽如蝶翅一般在夜风中颤舞。   所谓宿卫,就是别人躺着她站着,别人找周公聊天,他找嫦娥愣神。   愣着愣着,困意便似风暴席卷而来,她抱臂半靠在帐子上,竟就这样睡着了。也不知这样将就着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几声凄婉哭腔划破静谧的夜,显得尤为刺耳:   “不要……不要……”   孟婉倏忽醒顿过来,睁眼是乌沉沉的天色,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营帐两旁的落地火炬发出“吡剥”微响。   难道刚刚是做梦?她懒怠的打了个吹欠,正抬手去揉眼,忽而那哭腔再次传来:“不要……”   声音微弱,却依稀可辨,就在离她不远处。梦婉疑惑的遁声寻去,发现声音是来自校场,像是被绑于桩架上的那个女细作。   那处没有火炬,泠泠月色下仅能辨出个模糊竖影,孟婉看不分明,蹑手蹑脚的向前挪了几步,这才依稀辨出除了背对着她的女细作外,还有另一个人影,看身形是个高大男子。   天呐……孟婉心里打鼓,想也不必想,定是有人趁夜去占那女细作的便宜。   作为大周子民,孟婉纵是柔弱女子也觉频频犯境的蛮夷该死。可还有句话她也认同,士可杀不可辱!   盘桓片刻后,她终是过不去自己良心那一关,上前阻止。   “你是什么人?你在干什么?”隔着桩架,孟婉伸长了手指,指着后面的人。初听之下还颇有两分气势,可那抖抖索索的指尖儿很快就将她的出息泄了底。   那人停下侵犯的动作,从桩架投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一线清光投在他脸上,将额面映得分明,孟婉不由打了个激灵。   “陆、陆统领……”   怎么会是他?   孟婉匆匆收回指着那人的手,转而捂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的存在一般。然后调头就默默的往回走。   冥冥夜幕下,身着戎衣的小姑娘捂着面,闭着眼,踩着未扫尽的积雪,“啪叽”一声扑倒在地上。   她吃痛的嘶了声,迅速撑着爬起,顺手拍了两下膝上的雪末子。待她直起身时,就见一团黑影兜头笼下……她怯怯的抬眼,陆统领如一堵山墙般立在了她的面前。   吓得孟婉接连退了好几步,接着小脸儿摆出一副诚恳姿态:“统领大人,我刚刚什么也没看见。”   “若将今晚之事说出去,仔细你的脖子。”   对方既未吼,也未骂,过于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说今晚月色还不错。孟婉捣蒜似的点点头,双手不自觉就捂到了自己脖颈上,仿佛捧着件稀世易碎的宝贝。   陆铭再次开口,以堪称温柔的语气说了一个字:“滚。”   孟婉头一回觉得“滚”这个字,也能让人生出无尽幸福感来。她感恩戴德的僵扯着唇角憨然一笑,远远绕过陆统领便往回走。   可走出五六步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驻了足。   她虽从未见过被佰夫长糟蹋过的夏家姑娘,可此时却忽地想起了他们一家的遭遇。   眼前女子乃敌国细作,虽不能与夏家姑娘等论,可她定也是谁的女儿,谁的亲人……杀她便杀她,□□糟践委实没有人性,何况也有辱国格!   她真能视若无睹?   盘桓片刻后,孟婉缓缓转过身来,苦着一张脸提醒:“大人,打更了……您不困么?”   “要不,要不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陆铭面沉如水,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先前那个字。   可这回小姑娘却似鞋底生钉般定在那里,不肯再逃,一脸怨念的望着他。   默了几息,才声线微颤着咕哝:“若是大人不肯走,卑职也不走……卑职就站在这儿,陪大人赏月至天亮。”   这新兵卒子是跟他耗上了?   看样子明明怕得要死,却不知哪来的一股执拗劲儿硬撑着。语气也是软软懦懦的,又依稀有筋骨。   陆铭皱眉,惯来沉静的一张脸突然就起了波澜。看来他还是随王爷修得不够。   他有些拿不定主张的转眼瞧了下某个营帐旁,之后快速回过头来,暗暗吐了口气,展出个不达眼底的浮浅笑容:“不错,你个新来的倒还算经得起考验。”   孟婉一凛,心疑陆统领那句“不错”说的是反话,可认真探究了下他的脸色,竟果真有欣慰之感。   于是她试探着问:“大人难道是……今晚特意试探卑职的?”   陆统领的笑容如水波一般漾开,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抬手在孟婉纤薄的肩头拍了拍,嘉奖道:“好好干,定能成大器!”   言罢,他落下的手顺势握上腰间刀柄,大步离开了。   孟婉望着陆统领的背影,直至他融进夜色里。她眨巴了两下眼,纤长的睫羽掩着眸光,星芒在她眼中欢快跳跃。   紧跟着便叹了口气。   陆统领可真是……   当她傻子么?这么蹩脚的理由,只适合拿去诓她哥。 第4章 旧俗 卑贱之人,死后鞋子便要挂高……   孟婉这厢抬脚正要回,身后突然飘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恩公……”   她怔忪着转过身去,这方想起此处除了她和陆统领外,还有第三个喘气的。   “你……是在唤我?”她反指着自己鼻尖儿。被个敌国细作唤为恩公,这令她有些难以置信。   女细作半撑着眼看她,月色下尤显凄婉,用力点了点头,随即眉头蓦地一蹙,显然牵动了某个伤处。   孟婉避嫌的推出一只手去,与她画清界线:“你可别乱叫!我不是你什么恩公,刚刚不过是看不上他凌虐战俘罢了。”   “不管怎样……你能让我干干净净的去,就是我的恩公。”那女子有自己的坚持。   “哎~”孟婉淡淡了叹了口气,“既想清清白白做人,又何必来当什么细作?”   此时说这种话已无济于事,孟婉也只是不自禁的唧哝一句略表遗憾,并未打算得到什么答复,是以感慨完她便转身要走,却听那女子以虚弱的声音,认真的给了她一个解释。   “恩公有所不知……打从我懂事起,就被爹娘卖给了家主。家主将我培养成会跳舞也懂武艺的细作,常常为了套取情报,取悦于人……说起来比那花楼的妓子尚且不如。”   “我吃着家主的米粮长大,便是家主手中的一颗棋,一把刀……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得做什么,没得选择。”她抬眸,将孟婉的背影痴痴望着,“恩公是这世上第一个,愿意站出来回护我尊严之人……”   听着这姑娘讲自己的身世,孟婉微微颦眉,打小的优渥令她不知人间尚有百般疾苦。可对方是敌,她也只得硬下心肠。   “你想多了,我只是看不得腌臜行径而已。”说罢,她逃也似的快步回了自己营帐。对于那些无可奈何之事,她唯有尽力不让自己过多牵涉。   冷月皎皎,映着孟婉纤秀的背影,也映着那女子略显怪异的笑容。   适才陆统领离了校场,并未回自己大帐,而是将几个营帐饶了半圈,最后去到先前他所望向的那个帐子。   帐旁的火炬熊熊跳跃,不断划破夜幕,撕裂出小片小片的光亮,将后面清冷的一张俊脸时不时映亮。   陆铭快步行到那人身后,拱手施礼,极为汗然:“属下无能!未能完成王爷的交待。”   “被个新兵卒子搅了局?”李元祯淡睨他一眼,语气玩味悠长。   这话委实是在陆铭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他尽力将自己凌乱破碎的尊严一点点捡拾回来,窘迫的笑笑,“王爷就别再奚落属下了。”   炽烈的焰火后,李元祯好似无声嗤笑了下,看起来对任务的失败也并不很介意。   “罢了,即便没有他搅局,那女细作也早已视死如归,不管你用多少手段她都不会招的。”   陆铭嗟叹不已,深深蹙起的眉头又彰显他的无可奈何:“牢里那个原本已有松口,可被这娘们一吓,又咬死了不肯说!至今仍不知他们与外界联络的方式,也不知他们将军中的情形暗暗传递出去了多少!”   “既然不肯招,留着这女子也是无用,倒是可以借她的死,震慑牢里那个。”李元祯语气淡淡。   陆铭当即右拳锤在左掌里,无比赞同:“王爷英明!的确,牢里那个三心两意的才是突破——”他说这话时因兴奋而声量略扬,就见李元祯抬了抬右臂打断他。   风卷着火苗不断上跃,照亮了竖在陆铭脸前的一根修长食指——那是李元祯示意他噤声。   陆铭忙闭嘴收声,顺着王爷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是那个新兵卒子正打不远处路过。刚刚他离开后,那新兵又驻留了良久,也不知与那女细作悄悄说了些什么,这会儿才堪堪回到自己职守的岗哨。   李元祯的目光淡淡追着那个身影,声线微沉:“你觉得此新兵可有问题?”   能去回护一个细作,可能出于一时恻隐,也可能是为其掩护的同谋。   陆铭迟疑了下,如实说出自己的判断:“依属下之见,此人倒不太像他们一伙的。”   “哦,为何?”   “适才他虽来阻止属下,言语举止间却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且大冬日里虚汗直冒这等事也非能刻意伪装的。对比已落网的几个细作来看……”陆铭遗憾的摇了摇头,表露出对此人胆识的鄙夷。   随后总结了句:“属下觉得蛮人再不济,也不至于找个这样的人来刺探军情。”   “蛮人不至于找个这样的,”李元祯平静的重复着这句话,忽而冷嘁一声,“可这样的人居然纳入了我大周的军营。”   陆铭一怔,这方意识到先前的话甚是不妥,忙拱手补救:“王爷,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我大周男儿高大挺拔、骁勇威猛者众!像这样细柳扶风的小白脸儿仅是特例!”   “这样的人,的确不配留在这里。”丢下这话,李元祯便掠了下袍摆,朝着牙帐的方向,于月下信步而去。   依军营成例,但凡夜里宿卫之人,翌日早上可以比旁人晚起两个时辰。故而眼下日悬中天了,孟婉才迷迷糊糊的起床。   这一觉虽睡得不长,却算得上踏实。卯正所有新兵便都去校场列队操练了,长长的通铺她不用和任何人挤,天高地广,想滚去哪儿就滚去哪儿。   明明睡前是在东头,睁眼却不知何故跑来了西头。   孟婉不禁暗暗纳罕,难道从小到大被教习的那些深闺礼仪,都随着孟家的银子一并变没了么?   正胡思乱想之时,门外传来动静,孟婉知是其它人操练结束回来添衣。毕竟依着吴将军的令,新兵外出操练时仅能穿单衣。   孟婉麻溜从床上下来,匆匆束好发髻,扲平戎衣。   “哎,孟宛小兄弟你醒啦?”最先进来那人冲她笑笑,便急着去自己床位上取衣裳。   既是以男儿身份入了军营,旁人问起孟婉名讳时,她便将明显女儿家才用的“婉”字改作了“宛”。   “昂。”她应了声,抬脚便要往外去——因为她发现那人不是回来添衣的,而是进门便将中衣脱了,拿干巾擦起身来。这种场面她自然能避就避。   谁知刚走至木门处,又被那人唤住,“孟兄弟你等等,还有事儿找你!”   “什么事呀?”她驻足颤颤的问,却不敢回头,小脸儿莫名通红。   “吴将军要你睡醒去他营帐一趟!”   “啊?”孟婉心惊,忙追问:“你可知是何事?”   “那就不知道了。”那人语气先是遗憾,随后又语调一转,“不过吴将军让我捎这话时,倒是陆统领也在,指不定有什么好事呢!”   这无异于一道晴天闪电落至眼前!想着昨夜的事,孟婉总觉大事不妙。   在往吴将军营帐去的路上,她心下暗暗腹诽:这个陆统领怎么回事呢?明明昨夜她都装傻给他台阶下了……今日反倒要来告她的状不成?   到了营帐,孟婉忐忑叩门,准进后她便垂手恭立在吴将军的帐内,偷眼往上瞟。   万幸的是陆统领已然离开。   吴将军瓮声瓮气,语气里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可知找你来所为何事?”   这种开场语往往伴随着问责,孟婉心中忐忑更添一分,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卑职不知。”   “其实吧,陆统领刚刚来过,”顿了下,吴将军忽地将身子往前一倾,裹挟好奇,谨慎的压低了些许声量:“你先说说,你是如何开罪的陆统领?”   孟婉悚然一惊,心道果然陆统领这趟没好事。   她也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想不通的蹙了蹙眉:“卑职岂敢开罪统领大人?再说卑职昨日才刚刚入营,拢共就见过统领大人一面,想开罪也没机会呀。”   “不知,不知统领大人说了卑职什么?”她怯生生的抬眼问,活似只吓破胆的小兔子。   见她回答得真切,又着实被吓得不轻,吴将军也不想再兜圈子,径直点明:“陆统领说你不适合留在营里。”   “哈?”孟婉诧异的瞪大双眼,心道这岂不是要放她归家了?   她当时冒着巨大风险女扮男装入兵营,为的是让病重的爹爹和哥哥躲掉军役,若能就此将她轰出军营,那就不能算他孟家男儿逃兵役了。   这样盘算着,孟婉只觉胸腔内砰砰砰的快跳起来,仿佛骑上了云头,一飞千里,豁目开襟!   若不是吴将军似座阎王一样的镇在面前,她简直就要跳起来!   塞翁失马、否极泰来、因祸得福……一时间无数名词在她脑中如小精灵一般欢快的跃动,替她跳了个痛快。   然她知道此时不宜表现得过于开怀,于是强自镇定下来,唯有因过分激动而升腾至眶睫的些许水气难以收回。   孟婉拼命抑制着内心狂喜,殷切的将吴将军望着,静待他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   然而吴将军此人,别看平日里粗声大气仿若没心没肺,其实心底还是有块柔软地儿的。此时见一个堂堂七尺……堂堂男儿,竟目中莹然,心中颇为不落忍。   是了,大周男儿自古皆以入伍为荣,一个被军营赶出去的男人,日后该如何在爹娘以及街坊面前抬起头来做人呢?   带着这样的心思,吴将军喟然长叹,难得的发慈悲哄了句:“你也莫先急着哭,本将军又没说定要听他姓陆的!”   隐隐听出这话风不对,孟婉忙解释:“不是,将军,您不必为属下为难,既然陆统领放了话——”   “他就是放了个屁!”   吴将军是个粗犷性子直脾气,一时没压住火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痛快过后,旋即又意识到在新兵面前编排其它将领很是不妥,于是很快敛容坐正,换副姿态重新安抚一番:“你把心放肚子里,本将军的兵,旁人随意开不得。”   他本来对这个身材干瘦的孟姓小子无甚好感,但这小子入军营头一日就碍了姓陆的眼,冲这,他也觉得是个堪用的人才。   故而他决意将人保住,不遂了姓陆的愿。   孟婉闻言却是愕住,想再说点什么挽回局面,舌头却似生了锈,钝得很。   嗫嚅之际,吴将军已做出了决定:“你先去伙房当个火头兵吧!待事情过去了,本将军再将你调拨回来。”   孟婉浑浑沌沌的谢了恩,退出帐子。   帐外阴风恻恻,她失魂落魄的挪移着脚步,像朵冬日里凋零的小花,由内败到外。   曾有先生发过趣问,何为天堂,何为地狱?   过去孟婉不知,今日便是体会透彻了。前一念,在云端,后一念,入阿鼻。   这样心惊胆颤的日子,才开了个头,仍要继续。   怀着沮丧无比的心情,孟婉回新兵营帐收拾了简单的包袱,抱着往伙房方向去。路过校场时,有个声音将她唤住,伴着几声低低的呻楚。   “恩公……对不住,都是为了我……”   孟婉留步在桩架旁,怔了一会儿,才迟钝的扭头看向女细作。她不知冒名入军营是多大的罪过,但总觉得也许她就是自己的明日。   女细作见她不语,兀自又说了下去:“恩公,我怕是活不过今晚了……在这里能遇到你,是我不敢想像的幸运,你就当我贪心,有件事,我想再拜托你……不知恩公可否拨冗听我说完?”   孟婉依旧不语,就这样淡淡的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那女细作。   女细作见她没有一口回绝,便自作主张的继续说了下去:“在我的家乡,有个旧俗……生前越是卑贱之人,死后越要将鞋子挂得高高的……咳咳咳——”   “唯有这样,才能来世不再被人踩在脚下……活得像个蝼蚁一般。”   “求恩公送佛送到西……将我的一只鞋子挂去后山脚的那棵大树上……让我,让我来世能投个好胎!咳咳咳——”说至激动处,女细作连咳出了数口鲜血。   麻木的听完,孟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这样抱着包袱继续往伙房方向走去,似是全然未将那些话听入耳里。 第5章 杀人 前一眼是路,后一眼是他胸膛   伙房的头儿,是个头大脖粗的中年大叔,看上去与孟婉的爹差不多年岁,天生一张圆满的笑脸儿,极好相与的模样。孟婉向他施礼介绍自己时,竟能暂将烦恼丢至一边。   头儿听完点点头,客气回应:“敝姓周,算是这火头军中的老大,你们小年轻的只管我叫周叔便是!”   灶膛里烧着十来口大锅,热雾弥漫,与屋外的岁暮天寒俨然两方天地。周叔像个弥勒佛般,盘腿儿坐在张竹榻上,圆肚微袒,摇着蒲扇呵呵笑着。   “是,周叔。”孟婉笑着应声,想着若以后就跟在这样的头儿身边干活,似乎日子也不太难熬。   “既然来了这儿,你也不必太拘谨,干活时热火朝天的干,其它时候只管踏下心来该休息休息便是!”周叔朴实的说完,突然倾了倾身子,关切道:“听说昨晚新兵营是你戒守,一宿没睡?”   孟婉点点头。   若她老实,原是该如实说出早上补了两个时辰眠的事,可她这会儿并不想那么老实。   周叔稍一合记,便拿扇子指指里头的一道木门:“你先进去歇息歇息,咱们伙房没外头那么大规矩,可灵活应变。待晚上他们将饭做完了,你只管起来刷个灶具便是!”   孟婉本就颓丧至极没什么心思干活,既然周叔体谅,她自是从善如流的谢过,从那道门进去。   原来这道门连接着的并不是火头兵们的寝室,而是一间一间堆放食材、木材、与粮草的仓房。而每间仓房的角落里散置着小床,扯上帷帐,便是火头兵们歇宿的地方。   军中做如此安排,自有出于粮草安全上的考量,不过对于孟婉来说,这样的安排显然很是贴心——她不必担心与男人们抵足而眠,自然也就不用抢着去宿卫了。   清晨那一觉本就睡得不足,加之心情不佳,一沾床孟婉便不肯醒,直睡到了月上中天。   起来时,早已错过了放饭的时辰,周叔将她的饭菜留在蒸屉里,孟婉拿出来时尚冒着热乎气,又看到一张留条,交待她吃完了便去刷洗灶具。   想着过会儿少不了下力气,孟婉将满满一碗米就着川草花烩腐竹吃了,又拿了对儿剖成薄片的玉米饽饽,夹上几条腌萝卜,边走边小口小口的啃。   以前在盛京时她吃得精细,像这种东西莫说吃,就是连见都未见过。初尝时有些粗硬难咽,但吃上几口细细嚼在嘴里,竟能品咂出一丝甜甜的独特香味。   她先到灶间巡视那十来口大锅,将其洗净倒不需多少技术,只是比较耗气力,因为灶房的水缸是空的,起码得打十几桶水回来才行。   若是男人来干这活,肩扛挑子一趟两桶,不消几个来回便能完事。可依孟婉的能力,则要跑上几十趟才能完成。   水井离着灶间约有百步远,孟婉提着一只木桶来到井边,将最后一口饽饽咽下,转身抱起一块大石头扔进桶里,再将桶投入井中,不一时,便拎上来满满的一桶水。   ——这一招她已运用得极其熟练。   孟婉将大石头抱出,提着余下的半桶水往回去。一路走走歇歇,不时还以手作扇,为自己累得红扑扑的脸蛋儿扇风降火。   如此两个来回,她便有些体力不支了,于是干脆在井沿上坐下来休息。捧心扶额,仿佛刚刚移了座山。   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前,一个身影已伫立了有些时候。他亲眼目睹这个新兵将一块石头在桶里抱进抱出,提拎着半桶水累得汗流浃背……不免心生费解,盯向她的目光也略显复杂。   这时陆铭出来了,对这人拱手恭敬行礼:“王爷。”   李元祯并不理他,视线依旧凝在前方不远处。陆统领便顺着王爷的目光看去,居然看到了昨夜坏他事的那个新兵卒子!   “他怎的还在军中?”陆统领惊奇发问,接着便发现王爷的目光冷冷调了过来,方意识到这话该王爷来问他才对。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气结:“这个姓吴的!明明答应了将此人赶出新兵营,却明面一套背地一套!”   “也算是没食言。”李元祯舒隽的语调里裹挟淡淡的调侃。   的确,伙房不隶属新兵营,也不能算吴将军诓了他。   陆铭既觉惭愧,又略感委曲,锁着眉头解释:“王爷,属下不敢因这点小事就抬您名号,故而只对吴将军说此新兵脑袋不甚灵光,有些碍眼,谁知吴将军他如此敷衍着行事……”   他颇懊恼的叹了口气。   随后看看王爷似乎也没要动怒的意思,便又试着为自己的办事不利开脱一下:“其实王爷无非是嫌他个头矮小又干瘦,加上性情懦弱,放在营中有碍观瞻。现今把他调来伙房,倒也算免了人前现眼。”   他一行说,一行谨慎观察着李元祯的脸色,指望从微小变化中判断自己的话会不会激怒他。   起先李元祯面色清肃的负手立着,后来眸色陡然一转,竟莫名盯了陆铭好一会儿,直盯得他心生惶恐!   滇南王是个平素里七情不上面的主,即便动怒了也断乎不会撑眉努眼的表现出来,但他若是像这样冷冷的盯着你看超两息,那便要仔细了。   李元祯蓦然启口,声音冷咧:“即便他并无通敌之嫌,可这样一个连水都不会打的蠢货,你们将他扔在伙房,就不怕哪日粗心大意,火烧连营?”   他狭长的黑眸忽地眯了眯,透出一股子阴鸷之色:“明日二十军棍,轰他出军营。”   说罢,李元祯没给陆铭再开口解释的机会,提步便离开了。   陆铭惶惶的在大帐前立了良久,最后烦躁的挠挠后脑勺,调头找吴将军下达此事去了。   诚然,以李元祯的心性,倒也不至于为个新兵的去留轻易动怒。属实是今日郁懑,不利的局面集中而发,一团无名火已在胸腔烧了整整一日。   南面宁武关外,又有蛮人增兵的消息传来。西江今晨也出现了数十战船,航向不明,但无疑是与南面蛮人商定好了打配合的。   关外诸部纷纷见势而起,蠢蠢欲动,其它关口也不断有重兵压境的消息传来。每个消息都似一坯灰,填进李元祯的心口,直堵得他胸闷不已。   整个琯头,原本屯兵有二十万,可两个月前西境传来动荡,父皇调拨了十万南平军前去平定。月前又以河西哗变为由,调走了余下的五万南平军。   李元祯察觉到蛮人有异动,便急急上报朝廷要求调回南平军,然而父皇迟迟未予谕令。他心中自然明白,父皇是对他有所忌惮,是打算趁机消耗下他的金甲卫。   也就是说,若此时蛮军杀过来,他手里真正能调用的,只有他的五万金甲卫。虽则金甲卫骁勇强悍一个顶俩,可要以区区五万对抗联军的数十万兵马,几乎毫无胜算。   这也是不日前他去逼迫宣慰司募兵的原由。   只是仓促募征的这两万民兵,短短时日内难以练出杀敌本领,不过是临阵凑个人头罢了。   故而今晚又瞧见那个怂兵,他积聚了一日的怒火终于压制不住。就像一只讨厌的小老鼠,啃食了他最后一丝耐性。   赏他二十军棍,并非因他犯了多大的过错,而是要给众新兵们敲个警钟。唯有他们上进了,这场注定要以少敌多的战争到来时,方能有一丝胜算。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令李元祯头痛躁郁,他忽地驻足站定,抬眼向上觑睨。   一线清光掠过他黑沉沉的眼瞳,掀起几星波动,好似有风暴悄然酝酿其中。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了校场,此刻就立在桩架前,与那女细作四目相接。他未启口,倒是那女细作率先撂了狠话。   “我劝你死心……不论再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招的!”她倨傲的抬了抬下巴,“你必将亲眼看着你的五万金甲卫,被碾压成泥。”   经过两日的风吹日晒,女细作早已形容狼狈。饶得如此,性子却依旧刚烈,面对威压逼人的滇南王,依旧冷硬如冰。   冷眼对着那女细作良久,李元祯忽地嗤笑一声,仿佛立在他眼前的,是个勾红涂白,令人捧腹的滑稽戏子。而刚刚那些狠话,也不过只是笑话。   “就你?”   “也配本王使手段。”   今夜月影萧疏,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卷得校场当央的军旗猎猎飞舞,似与北面山坳里的“沙沙”声唱喝,同样的令人不安。   一只修长清癯的大手,自银线挑绣团窠纹的鹤氅里伸了出来,优雅而缓慢地抬起。   “本王,今晚只是略觉躁闷,来送你一程。”   说罢,那只手已精准无误的箍在了女细作的喉骨上!   李元祯略歪了歪脖子,似在做什么示范,随之指间略施力道,便听得“咔嚓”两声……掌下那纤细的脖颈,果然听话的向着他示范的那侧歪了过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嗙”的一声响,是一只木桶骤然打翻在地。   半桶水浇湿了孟婉的鞋子,还有脚下的一片泥地,她双眼映入了今夜月色的凄惶。   片刻前,她终于将十口大锅刷洗干净,提着半桶准备给自己洗漱的水往灶膛去。行至半路,却隐隐听见女细作好似在跟谁说话,她心想莫不是又有人要欺凌战俘?于是改了道,打算来校场上看一眼。   谁知刚巧就看到滇南王杀人的一幕!   静谧的夜里,掉落木桶的声响不可谓不响亮,李元祯闻声侧目,见又是那个怂货,不免微微颦眉。   他转眼过来的那刻,孟婉只觉自己似被无数把冰刀刺中,那寒意直击骨髓!怔了一瞬,她突然调头没命似的逃跑!   ——却一时忘记了,整个军营都是身后之人的。   原本李元祯无非是亲手处置了个细作,被看到也并无不妥,可那怂货仓皇逃蹿,倒好似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刚刚压下去的那股无名火,登时重卷而来,李元祯轻轻一跃,腾挪至半空,似只鹰鹞般滑翔出去。   静谧夜空中,锦袍翩然,猎猎随风。   前一刻,孟婉的眼前还是路。下一刻,便成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她正舍命狂奔着,来不及收力,狠狠地撞在了上面!复又被弹开,倒退出数步,最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第6章 教诲 只有敌军我军,没有男人女人   “呃——”   孟婉口中艰难呻楚,扶着腰,将上半身撑起。   平复片刻后,便立马跪正了身子,诚诚恳恳的为先前莽撞之举赔不是:“属下先前鲁莽,冲撞了王爷,还求、还求王爷恕罪……”   李元祯就负手立在三步外,垂眸临视,似在看什么不值一提的杂草蝼蚁。倒是先前腾升的那一股火气,在看到她的狼狈之相后,稍稍平熄。   他故作好奇的问她:“你刚刚看到了什么,吓成这样?”   孟婉脑袋虽卑微的低埋着,双手却很坚定的狂摆一通:“没有没有!属下什么也没看见……”   “那跑什么?”他声线微沉。   明明她连头都不敢抬,连李元祯的视线都未触及,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那两道目光投来的千斤重量,她只得艰难的承着。   “我、我、我内急。”   这话说完,孟婉便听到头顶压下一声冷嗤,尽管若有似无的很快飘散在夜风里,但她明白这就是李元祯对她编出如此蹩脚理由的回应。   她诚惶诚恐,心乱如麻,憋了半晌,又憋出来一句:“属下该死!”   头顶良久未应。   就在孟婉额角的汗凝为水珠,滴落在地上时,方听到头顶又飘来一句淡淡的调侃:“内急,倒也罪不至死。”   他这是信,还是不信?孟婉有点迷糊。   但他既如此说,她自然得赶紧接着,于是略心虚的应了句:“谢王爷开恩。”   刚刚摔倒时,她的发髻被弄乱了,鬓边掉下一缕青丝,此刻正不安分的随风轻舞着,不时扫在脸上,令她越发的心虚,生怕被李元祯看出什么。   借着叩头谢恩,她正好顺手将那缕发丝别去耳后。   只是待她将头再抬起些时,骤然发现李元祯的袍摆和皂皮靴逼近了两步,竟不声不响丝毫未让她察觉。而她此时,已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不知为何,她心下狂打着鼓,且鼓点越敲越密,如鼙鼓雷雷,尽乎要将她的脏庙震碎!   她脑中浮现的,是先前李元祯将女细作脖颈一下扭断的那幕。鬼使神差的,她目光不自觉就去盯他的手。   李元祯似乎心情并不坏,修眸蕴着似有若无的笑,只是脚下低埋着头的小新兵看不到。她只看到他的右手自氅袍下缓缓抬起,继而向她探来。   孟婉心头一紧!双眼死死盯住那只大手,此时它的威胁远远大过一把锋锐无比的刀!可她偏偏不敢躲,也深知躲亦无用……   水眸轻颤着,片刻之后她似是彻底认了命,轻阖上眼,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她牙齿定是紧紧咬合着,心里也必然畏惧到了极点,不然那嫰豆腐似的腮肉不会颤颤的惹人怜爱。还有那纤浓的睫羽,不安的躁动着,在眼底投落下扇形阴影,忽明忽暗。   然而那只手并没有箍向的她的脖颈,只是在她胸襟前停顿下来,随即轻轻一扯,扯出了一块原本仅露着小白角的棉帕。   那棉帕柔软雪白,在李元祯的右掌心来回摩挲。明明他的手既未沾血,也未染脏,看上去那样冷白洁净,可他还是不停的揩拭。   显然,对于先前握过女细作脖颈这件事,他有些耿耿于怀。   意识到李元祯并不打算杀自己后,孟婉的心劲儿渐渐松了下来,忽然觉得自己只是吓破胆了才会疑神疑鬼。李元祯的确没有杀她的必要,毕竟她与那女细作不同。   即便他嫌她碍眼,赶出军营便是,那样倒是正中她的下怀。   李元祯专注于揩拭自己的手,孟婉便悄悄掀起眼帘,怯生生的偷眼往上瞧。   白日初见这位滇南王时,由于较远只看了个大概,如今近瞧他的眉眼,只见眉峰凌冽,狭眸潜静,瞳色深邈仿似淬了浓墨。   若非预先知晓他的身份和性情,相信很难有女子能不为所动。   这时李元祯的动作终于停下了,视线却停在手中那方帕子上,迟迟未移开,若有所思。   孟婉的心复又提起!忽地想起男儿极少有随身携帕的喜好,尤其是塞于前襟,更是姑娘家的习惯。   不经意间,这些小事也会暴露自己。孟婉在心中暗骂自己的大意,只盼着滇南王莫要细究这些微处才好。   片刻后,就见李元祯将那帕子随意叠了叠,冷眼乜向她。   “本王刚刚不过是处置了个敌国细作,你看见了又如何?你觉得细作不该杀,还是觉得因为她是女子不该杀?”   说着,他缓缓俯下身来,将帕子从先前取出的地方塞回去。   这位置特别,令孟婉极不自在,可她此时的心智更多是被恐惧占据着,一时也顾不上旁的。且她深知此时若躲闪会暴露什么,只得强自镇定着,似个没有感知的木偶,由着李元祯的长指一点一点,将帕子塞回她的前襟。   帕子还回了,李元祯的手却没有要收回的意思,而是瞬势攀上,蓦地扯住了孟婉的领缘!   孟婉心下一凛,还来不及感知恐惧,就被他手劲儿强势的向前一带!她的整个身子仓皇前倾,额头紧贴着他的下颏……   这猝不及防的攻击性动作,令孟婉不寒而栗,戎衣下原本柔软的身子此时僵直起来,每根寒毛都栗栗危惧的竖起,如临大敌。   “收起妇人之仁。”   他语气低抑,却字字裹挟戾气:“来了这里,眼中便只有敌军、我军,没有男人、女人!”   这声音就擦着她的耳畔响起,似警钟突鸣,生硬冲击着她的耳膜。   说罢,李元祯骤然松手,掌间还送出一股推力,将孟婉的身子震得向后仰去,狼狈的滚在了地上。   她诚惶诚恐的爬起,重新跪正,嘴里满是乖顺的应承:“是是是,属下谨遵王爷教诲……日后定当谨记。”   之后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再有动静,抬眼时发现只有看不见边界的夜幕和空荡荡的校场。至于滇南王,早已不知所踪,仿佛先前只是一个幻像。   孟婉心中惴惴,又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在确定滇南王不会折返后才颤巍巍地爬起来,不安的四下看看,迅速跑回了伙房。   是夜,她躺在小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一会儿浮现女细作哭着求自己将她的鞋子挂去高处,好让她来世投个好胎的画面。一会儿又是滇南王揪着自己领子,叱令收起妇人之仁的景像……   她被这一人一鬼生生折磨至天亮,待到东曦既驾,心才终于有了丝落定之感,疲惫的睡了过去。   只是在梦里,她也没有被放过,女细作化做厉鬼找她算账来了。   光线冥昧,女细作一袭白裙将自己映亮,长发披散着遮挡在脸前。她长臂僵直的伸展,朝着孟婉的方向,指尖儿却无力的搭垂下去。   鬼魅无需用脚走路,径直向着孟婉飘来。   吓得孟婉抱头蹲在角落里,十指狠狠的揪着头皮,眼看着她越飘越近,越飘越近……   “鞋子挂树上了吗?”   “鞋子挂树上了吗?”   ……   她嘴里不住的问着。   就在她飘到离孟婉只余咫尺时,忽然停了下来,猛的抬起脸来,如瀑长发便泼向脑后,露出一张惨白面容。   她张嘴又想说什么,却是一口乌漆漆的血抢先喷涌出来!   这一刻,孟婉终是彻底败下阵来,妥协道:“挂挂挂!我今日就去给你挂!”   伴着这句梦中的大喊,她从炕上惊坐起。镇定了片刻,偷眼去看离她最近的那张小炕。淡金的晨曦由天窗射入,所幸那张小炕上的人并没被她吵醒。   额上冷汗涔涔,后背一片虚凉,孟婉抬袖揩了揩,又在炕上愣愣的坐了一会儿。   很快天光大亮,她换好衣裳,与其它火头兵一道去灶膛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一整日她都精神恹恹,只照着周叔的吩咐做事,听到其它人小声讨论女细作之死,她也不掺言,就默默的忙着手里的活。   白天灶间里一片热火朝天,尚且好过,可到了入夜时分,孟婉便担忧起来。疑心自己一沾床,那女细作便又会来找她。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并非过虑,果然刚刚睡着,那女细作就又入梦来找她了,质问她为何出尔反尔?   孟婉再次惊醒,心有余悸,说什么也不肯再睡了。   她蹑手蹑脚的趿上靴子,披了戎衣,又信手理了理发髻,摸着黑出了仓房。到了灶膛,她才取来一盏风灯点上,有了一豆灯火,心才稍安一些。   夜风恻恻,沁凉如水,孟婉提着风灯出了门,径直行往校场。   校场上已没了女细作的身影,人都死了整整一日了,怎可能还会留在这儿?   吹了会儿风,灵台渐渐清明,孟婉想起今日灶间有人似乎提到,这里死了人都会拉去北山的乱葬岗。   踌躇了下,她便调转方向,继续提灯行路。边行着路,边暗暗佩服起自己的勇气来。   其实连她自己也想不通,胆子为何会时大时小?在一些微小的事情上,她似乎很容易被吓到,可在一些极具危险的事情上,又好似有勇有谋。   就比如当初女扮男装来兵营这等杀头大事,她竟两日就拿出决断,毅然决然。   再比如此刻,她只身一人来到乱葬岗,心里怕是怕的,但脚却主意大的很,拖着身子就往这边来履行梦中的承诺。   孟婉站在一个小土丘上,缦立远视,左手打着风灯,右手不断摩挲左腕上的镯子。凄凄夜风里,她将它摩得温热,感受着那丝暖意,就如太子表哥初为她戴上时。   那时她堪堪四岁,而他九岁,她初次入宫便受人欺负,缩在角落里哭泣。他将这只镯子送她,道这是他母后之物,只要她将这只镯子戴在身上,定保无人再敢欺负于她。   她如获至宝,由着他将镯子套到自己胳膊上,却发现晃晃荡荡,做臂环都还嫌松。   于是她信誓旦旦的道:“我现在还小,等我长大了,戴在手上再也不摘下!”   他笑眸望她,淡淡的应了声:“好。”   ……   摸着这只镯子,不论眼前景象有多可怖,她都似能受到一丝鼓舞。她眺望前面的大坑,见坑边沿处散落着一些破布和鞋子,想是拖动时粗蛮所致。   显然,那里就是用来临时堆放尸体的地方。   咬了咬牙,孟婉蹑手蹑脚走到大坑旁,只往下瞧了那么一眼,便立马收回视线来连退了几步!   那个女细作就叠在一堆尸体的最上面,一打眼便能瞧见。孟婉刚刚看了她的脚,白晃晃的露在外面,没有鞋子。也就是说,在女细作被扔进大坑前,她的鞋子被拖掉了。   孟婉的视线贴着地面睃巡一圈儿,之后皱起了眉。   这一大片,哪双是女细作的呢?   ……   夜已深更,军营早已一片黑天墨地,阒然无声。可此时的中军大帐内,却是满枝明火,辉照如昼。   梨木雕海棠的太师椅上,李元祯闲雅的坐着,左手握一册黄卷,右手扶在雕如意的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笃笃”叩着。   其实这一页已在他眼前停了许久不曾翻动,目光虽落在上面,心却早已游至物外。   这个时辰他还在这里坐着,自然是在等一个重要的回报。   不多时,果然有两声叩门声压过了他指尖儿敲击扶手的动静。   “进。”   陆铭推门进来,快步上前行了个礼,便一脸大喜的禀道:“王爷英明!今晨属下照您吩咐将那女细作的尸首抬去牢中,给那男细作看,夜里又对他恫吓一番,暗透给他王爷不打算留活口了。果然他信以为真,以为自己也活不过今晚,就什么都招了!”   这消息并不出乎李元祯的意料,不过能亲耳听到,眼中不免也掠过一抹怡悦。他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他们往外传递消息的暗号是什么?”   “是鞋!”   闻言,李元祯终是掀了掀眼皮,狭眸蕴着浮光:“鞋?” 第7章 暗号 这满树的鞋子哇~   “回王爷,正是鞋!”   陆铭笃定的重申,随后将审讯出的详细禀来。   “蛮人这回主要是来刺探我军兵马数量的,与细作约定好,若我军驻守兵马不足十万,便在北山脚的白桦树上挂起一只鞋子!若我军兵马为二十万,则在树上挂起一双!”   听完这话,李元祯默默将手中书卷放下,低敛的眸心渐邃:“看来之前朝廷暗中调走南平军的消息,还是走漏了。”   “不管那些蛮子打哪儿得到的消息,但既然派人来探听虚实,就证明他们也拿不准,生怕消息不实,产生误判!如今细作已落在我们手中,暗号也已审出,便成了我们占据主导!”陆铭一时还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脸上仍旧挂着得意之色。   只李元祯的面色却愈发凝重,条分缕析,娓娓阐明:“南边的蛮兵已是大兵压境,嚣张气焰丝毫不作掩饰,而西边各国的战船却藏首露尾,进进退退,态度暧昧。若我猜的不错,细作一但回报我军兵力不足十万,蛮兵定会自南面的宁武关强攻,独自占得好处。而我军若有二十万,他们则会迅速联动周边诸国的水军,取西、南两侧以夹角之势水陆联攻,令我军首尾不能兼顾,事后再与诸国瓜分好处。”   “也就是说,无论我军境况如何,他们这回都已铁了心要强攻,不过是凭一己之力,还是合诸国之力的区别。”他总结道。   适才还沉浸在拷问出敌军暗号喜悦当中的陆铭,听了王爷的一番话后脸瞬间上了层浆,先是僵住,继而裂开……渗出遑讶与无措。   适才从牢犴与大帐间匆促奔走,他只顾忻忻自得,却忽略了当前的严峻形势,实属本末倒置!   如今骤然醒顿,不免惄惄于心。   “王爷,这可如何是好?据咱们探子回报,单是蛮人的兵马就在二十万左右,加上联军定是远远高于二十万!圣上若不准南平军立即回援,只凭咱们的五万金甲卫,和这募征的两万新兵,根本就是……”   后面的话他虽不忍说出口,但“以卵击石”四个字已是再明显不过。   默了片晌,李元祯道:“先命人盯紧北山山脚,若有可疑之人接近此处,及时来报。”   陆铭得令,急火火就要退下去交待,辞出时又听身后传来一句叮嘱:“切勿打草惊蛇。”   “是,王爷!”   门扇开阖时灌进来的风,摇曳着灯树上的烛火,将李元祯的脸映得虚虚晃晃。他缓步移至大帐西南角的黄花梨攒接品字栏杆架格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自上面取过只粉青釉的玉壶春瓶,于掌中把玩。   这春瓶薄胎玉壁底,小巧精致,一掌长的瓶身上刻绘百花,据说越窑今年拢共就出了两只。一只收在太极殿的百宝阁中,另一只不日前被父皇命人快马加鞭赏给了他。   调走了他的十五万南平军,却补给了他这么个玩意儿作安抚,李元祯不由觉得好笑。盯着掌心里的小玩意看了一会儿,唇角微扬。   “当真是……父子情深呐。”   他暗自沉吟了句,语调冷冽,让人不禁想起初春到来时,河冰接连迸裂发出的嘎嚓脆响。然而很快那脆响便延续到瓷瓶上——他掌间蓄以内力,顷刻,它已在他掌中化为了一捧粉尘……   他将掌心缓缓翻过,虚虚的攥着,那些粉尘便似一缕流沙洒落下来。待掌心空了,他将这只手也负去身后,阖眼端立在原地,似入冥想。   未几,“哐当”一声响,打破了帐中原本的静谧氛围。   李元祯睁眼,见是陆铭又急火火的闯了进来,竟是没规矩到连门都未叩,知他定有急报。   果然,陆铭扶着门框粗喘了两下,不待他问,便急着禀道:“王爷!有人去了北山!”   李元祯双眼一眯,目光泠泠:“何人?”   “不知,”陆铭依旧粗喘着,摇摇头,“奉王爷命,盯梢之人不敢太过靠近,以防打草惊……”   陆铭话还未说完,就见一道黑影飞掠过眼前,风一样转瞬不见,若非带得那灯树摇曳不止,竟好似只是一道幻像。   转眼再看那黄花梨架格前,已是没了他家王爷的踪影。   出了大帐,李元祯一路腾挪跳跃,直奔北面的雁回山!他月影一般毫无声息的来到山脚下,贴着石壁灵活穿越过一小片松林,落脚在一棵三百多年的白桦树下。   冬日的雁回山,林木萧疏,景象荒寒,眼前的白桦树早已凋零了枝叶,只余粗壮而光秃的粹白树桠。今夜月明,白桦树浸在一片清辉之中,被映得皎亮,自树上往下看或许看不清,但自树下往上看,却是看得分明。   刚刚顶上一只皂皮靴的虬枝正轻颤着,白如雪的枝杈将那黑色靴子趁得格外显眼。李元祯抬眼望着,手已紧握成拳。   果然军中还有那俩细作的同伙!   近日形势日趋紧急,他已连日未能歇足精神,加之此刻搓火,目中恨意凛然,眼眶内血丝晕染,凄凄夜幕下竟似一轮令人望而生畏的血月。   他目光略移,落在那刚刚完成任务正抱着树干调整的细作身上,只是看不出是打算上,还是打算下。   一人多粗的树干,矮瘦的细作抱着显然有些吃力,不过他腰上系着粗麻做的简易吊索,脚下又刚好有两处树茸为基,看上去倒还瓷实。可惜只是个背身,一时还看不到他的脸。   李元祯想着不然就这样上去将他拿下,带回去严刑拷打?可是这样能问出的东西想来和那男细作也并无二样,且看他一时还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倒不若再等等看他还要做些什么。   思量间,那细作的双脚已开始艰难地蹬起树皮来,缓慢地送着身子往上去。李元祯锁起眉头,不明白他都挂完暗号了,还要上去做什么。   就见那细作又往上爬了两尺左右,然后掏出另一只靴子,挂到了高一点的枝头上。   挂一双?   李元祯微觑着眼,心想难不成这细作能力不行,卧底这么多天竟还不知十五万南平军已被圣上调离?   可是即便消息被他这样错误的传递出去,也没什么值得窃喜的,蛮人以为他们有十万也好,二十万也罢,都动摇不了北侵的野心,只会引来更多的敌军而已。   李元祯正想这些的功夫,那细作已掏出第三只靴子,挂到了另一个树枝上。   李元祯:“……”   白桦的树皮平滑清凉,冬夜里抱着尤其寒意沁人,可孟婉却顾不得嫌它冷,因为哪怕手上稍一松劲儿,都有可能让她从数丈高的地方坠落下去,不死也能落个半残!   刚刚爬到树冠最底部时,已经让她手脚发软了,可底部枝桠稀疏,她伸长了手臂也仅能够着一枝,挂上那只靴子后便无法再挂其它。故而她只能咬牙又爬上来一截。   这里枝桠密集,纵横交错,想来余下的能一次性都挂上了。   低头看看绑在腰间的沉重布袋,约莫里面还有十几只鞋子,她一鼓作气,将它们全挂到了枝头。   待所有鞋子都挂好后,她心情终于放轻松下来,小心翼翼地顺着树干溜下去。   站在树下,孟婉抬起胳膊拿袖管胡乱拭了两下脸上的灰,然后仰望自己的“杰作”,一脸餍足!   这满树的鞋子哇,度了多少卑微之人的来生梦?这里面总有一只是那女细作的,如今她答应她的事做到了,她也能被超度了。   孟婉轻轻阖上眼,将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细作姐姐,你说卑贱之人只要死后将鞋子挂至高处,来世便不再被人踩在脚下。如今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你可莫要再入我的梦讨要,赶紧投个好胎去吧,毕竟……”   她稍一顿,翕开条缝偷眼又看了看那“硕果累累”的大树,有些抱歉的接着说了下去:“这回你的对手似乎也不少。”   说罢她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转身往伙房的方向走去。   在看清细作的侧脸之后,躲在松树后的两人中,其中一人不禁倒吸了口凉气,目射怒火的燎灼着那个瘦小背影,仿佛仅凭眼神便可杀人:“想不到这小卒子当真有鬼!属下那日竟被他的装怂给蒙蔽了……”   “王爷,可要现在将他给拿下?”   李元祯摇了摇头。   适才孟婉下树之时,他便避身到这棵松树后,又恰巧在此拦住追赶上来的陆铭。陆铭耳力不及他,是以先前孟婉的祷念之词陆铭不曾听清,而他却听得真真切切。   故而此时可笃定:“他不是细作。”   陆铭不免讶奇,“可他刚才明明给敌军传了暗号。”   李元祯抬头望了眼大树,眉峰一挑:“那你能看得出这暗号所传达之意么?”   也望向大树的陆铭一时语塞,随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但心中却仍是觉得此事不对,用手挠挠脑袋,眉头拧成疙瘩:“可他是怎么知晓通敌暗号的?”   先前的那几句祝祷之词便足以将事情来龙去脉阐明,此时李元祯心中自是明了,他风清云淡的笑笑,丢下一句“让吴良把那二十军棍收回吧!”便转身回了营帐。   ……   这一夜,未再被梦魇缠身的孟婉睡得堪称香甜。只是天蒙蒙亮时,被一些噪杂的声音吵醒,她刚起身披了衣裳,仓门就被人从外头打开,进来两个腰身精壮的兵士,气势汹汹地直冲她而来!   “怎、怎么了?”她惊恐的瞪大着双眼。眼前这排场,她不得不担忧起莫不是女扮男装的事东窗事发了?   来不及多想,连鞋子都未趿上的孟婉便被那二人拖着,就似那日拖女细作一样,毫不留情的将她拖去了校场! 第8章 犒赏 因为,你昨夜退敌有功。   冬日的晨风挟着未褪尽的湿气,打着呼哨卷拍在人的脸上,那寒意穿透皮层,直击骨血和五脏。   孟婉瑟瑟发抖的跪在校场上,膝下是碎石子和被冻得硬梆梆的泥地,左右各站着一位披甲执锐的精壮军士,她没有半分想反抗的心思,只乖乖的跪着,心底惶惶没个着落。   此时晓色初分,还未到练兵时辰,新兵们未起,整个校场上就他们三个人,还有一人刚刚去请吴将军了。   不多时,吴将军肃着张脸走过来,在孟婉身前站定,问她:“你可知罪?”   孟婉羽睫一颤,抬起冻得惨白的一张小脸儿,委屈问:“属下……犯了何罪?”   吴将军俯了俯身子,低声且严肃的道:“上回陆统领来,本将军只当你是不小心开罪了他,想着给你一次机会,便打发你去了伙房。可谁知你小子开罪的竟是王爷!这回你要本将军如何保你?”   听了这话,孟婉倒是略松了口气:还好,原来不是能要她命的那事儿东窗事发。   眨巴了两下眼睛,她便小心翼翼的试探:“王爷……可是还要将属下赶出军营?”   声音虽怯怯的,可她心底却开始殷殷期盼。   吴将军先是抬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略惋惜的复看向她:“还不如上回直接将你赶出去,起码省了这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   孟婉怔愣片刻,很快便明白过来,她惶恐地将一双水杏眸子瞪大!“将军,您是说王爷要、要罚属下二十军棍?”   吴将军未应声,只略带同情的看着她。此刻不否定,便等同默认,孟婉不禁全身颤栗起来。彷徨的喘息,很快在眼前化作一片朦胧的霜雾。   在京城时她曾听过,有人当堂挨了四十笞杖,抬回家去便咽了气。男子尚且如此不经打,她一小姑娘,二十军棍,起码要她半条命去!   吴将军显然不想再多耗时辰,将身子转向一旁,冷漠道:“行刑吧。”   ……   雁回山西边的水域,有艘渔船正慢慢的靠近山脚,作渔夫打扮的男子并不将心思放在河里的鱼上,反倒举着一个黄铜单镜筒,潜心贯注的眺望远处山脚。   “可看到了?”   这声音自船篷内飘出,渔夫微抖着手将镜筒放下,向着船篷方向转头:“看……到了。”   “一只,还是一双?”   “一、一树……”渔夫自己也不敢置信的说着。   “你说什么?”帘子咻地掀开,一个寻常布衣打扮的黑脸男子探出头来。   渔夫定了定心神,这回笃定的回复:“将军,是满满一树!”   那人似是不信,抢步上甲板,一把抢过镜筒来,亲自眺望!须臾,他也微颤着手将镜筒放下,怔忪了良久。   “周人果然狡诈!明明屯兵百万,却故意放出兵马不足十万的风声来,又民间募征混淆视野,这是想诱敌深入后一举歼灭?!”   这位布衣将军气得浑身发抖,忽而眼刀扫向渔夫,急急命道:“回营!通知下去,立即撤兵!”   ……   半个时辰后,蛮兵突然撤退的急报便由斥堠兵传回。   牙帐内,陆铭堪堪将这个天大的喜讯禀报给李元祯,就见李元祯眼底掠过一抹深湛,融了笑意:“果然。”   昨夜见那个新兵挂了无数只鞋子在树上时,他便觉得有此可能,但同时也做好另一种准备,那就是蛮兵发觉细作落网,暗号泄漏,从而以为这满树鞋子是故意挂上去迷惑他们的。   不过反正蛮人当时打定了强攻的主意,那么死马当活马医,倒也值得一赌。如今赌赢了,李元祯也难免有窃喜之感。   他移步至书案前端坐好,打开个空白折子,打算写一封奏疏禀明此事。   王爷口中只轻飘飘的两个字,却绝口未提那新兵,陆铭觉得王爷兴许是忽略了,便提醒道:“王爷,此次我军能安然度过此劫,离不了昨夜挂鞋那小子的功劳,王爷打算如何赏他?”   李元祯提笔思量着这封奏疏该如何写,漫不经心的反问:“你觉得该当如何?”   就在昨夜,陆铭还对那小子颇为烦感,可那小子立此奇功,自然让他改观,便大方建议:“属下觉得不论是提拔还是犒赏,都使得。”   笔尖在纸上半寸悬停了片刻后,李元祯忽地又不想写了,遂将折子合上,笔往案上随意一扔,掀掀眼皮看向陆铭,这才与他认真讨论起此事来。   “一个新兵,提拔尚早了些,况且他也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并非有什么真本事,就此上位并不能服众。”   陆铭连连点头,觉得此话有理:“王爷说的极是,那不如赏他些金银,让他拿回去敬奉爹娘?”   李元祯露出个浅浅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不达眼底,倒显出几分薄凉:“他的确立下奇功,可初衷却是要帮敌军细作完成心愿,若赏他金银便等同助长了这种不正之风,日后人人效仿,轻易便能被战俘蛊惑,军中岂不大乱?”   陆铭被堵得哑口无言,也终于揣摩出了王爷的意思:此事不易宣扬,那小子也没什么值得嘉奖的地方。   说完此事,李元祯又重新拾起笔来在墨池里润了润,想着这折子终是要写的。哪怕对父皇有诸多不满,可除了父子,他们眼下还是君臣。   正此时,帐外传来一阵噪杂之声,李元祯压了压唇角,面露不虞的往窗外漂了眼。   陆铭会意,立即道:“打从来了这些新兵,每日都聒噪的很,如今胆敢吵到王爷帐外了,一个个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属下这就去给他们立立规矩。”   说罢,便转身出了帐子。   李元祯听力极佳,隔着门便可听到陆铭训斥新兵的声音。   “王爷体恤,让吴将军切勿对你们太过严苛,你们倒好,不思王爷的宽容厚待,反倒越发的军纪涣散,军营里也是你们打闹的地方?!”   见新兵们不敢言,他又接着喝问:“刚刚是为何事喧闹,说!”   “回统领,是、是校场那边有个新兵正在挨军棍……”   ……   堪堪落在奏疏上的笔尖儿,一个失神,便洇开了一小滩墨迹。李元祯握着手中的青玉笔管,低垂的眼帘下,瞳仁略缩了缩。   有新兵挨军棍……   莫不是前晚他下的令,未及收回?   不一时陆铭复回帐内,那灰败下去的脸色李元祯只看一眼,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显然是昨夜交待他撤回时太晚,他便打算今晨再去下达,却想不到吴将军动作麻溜,天不亮就动了刑。   李元祯叹了一声,掷落笔管,起身一掠袍摆,大步出了牙帐。   已至卯时正牌,校场上新兵们站好了整齐的队列,在等吴将军的教习。而吴将军这会儿还站在队列的后方,对着趴在地上,半身浸着血的一个新兵叹了口气。   此新兵,正是孟婉。   她的整个上半身都在抖,头脑昏昏沉沉,手下的泥地业已被她抓出了两道沟。   至于下半身,十军棍下去已是痛到极致近乎麻痹,全然不似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血从伤口处流出,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似一朵朵鲜艳的小花绽开,然后又迅速浸入到泥里。   站在她身侧的那两个兵士,手中军棍正高高挥举,眼看就要落下之时,却被突然闯入的一声厉喝截断:“住手!”   两名兵士连同吴将军一并侧首看去,却见是滇南王步履生风地走过来。   吴将军连忙拱手,两名兵士也单膝点地毕恭毕敬,正想唤“王爷”,就被李元祯挥手阻住,三人只得将话咽下闭了嘴。   李元祯的眼神未投向他们,而是眸光低敛,径直落向了趴在地上的那个人身上。   孟婉虽痛苦地阖着眼,却尚有几分清醒意识,撑了撑眼皮翕开条缝,看到一片织金锦的衣摆,和暗绣祥云纹的赭石战靴。   “暂先将他抬去牙帐西边的帐子里。”   他又开了口,声音低沉微喑,却全然是一副能轻易决定一切的上位者口吻。孟婉不由皱了皱眉,心道莫不是二十军棍仍不能令那人解气,还要再囚了她严刑拷打一番?   这时吴将军悄然走近李元祯的身旁,用旁人听不到的极低声量禀道:“王爷,才刚刚打了他十军棍,您下令的二十军棍尚未执行完毕。”   李元祯未置一词,只目光扫向他,眼风如刀。吴将军骇了一跳,立时撤回身子,朝那二个兵士使了个手势,催促他们动作快些。   接着孟婉便被那二人一边架起一条胳膊,拖起来就走。她脑袋无力地垂搭着,任由他们拖行,也不知接下来那人会如何惩治她。   她累了……她真的累了呀……   她阖上眼,听天由命的等待被那人发落,然而却听那人声音明显带着几丝怒气,斥责起那两名兵士:“若在战场上转移伤兵,你们就是这般对待?!”   他竟为她说话?   孟婉心中莫名,一度疑心是自己疼出幻觉来了。可下一刻,果然她的身子就被腾空抬起,较之先前可是客气了不少。   然后她就一路颠颠簸簸的,入了一个羊毛毡大帐。   若说外面还是凛冬的气候,那进了帐内说是春日也不为过。不知燃了几个炭盆,诺大的帐子里暖融融的,且有流动的风由风口灌入,身处其中并不觉憋闷。   孟婉被那两个兵士高高的扛在肩头,入了帐子便一路往最里侧送去。   沿途她看到堆垒着名人法贴的紫檀长案,赤金色柿蒂纹的软罗幕帷,白玉嵌云母的彩画屏风……这怎么看也不像囚人刑讯的地方。   最后她看到一张阔大的红木镶大理石的文柏眠床,他们将她放置到床上,就退了出去。   孟婉满心迷惑,想将帐内情形再看仔细些,可后背和屁股上皆有伤,她只能趴着,将脸艰难的侧向外面,目光定格在那面白玉屏风上。   未几,便听见木门开启又关阖的声音,接着见屏风上笼下一道细长的阴影,阴影越来越浓重,她知晓是有人走近了。   待那人影越过屏风,孟婉不由得一怔。   “王……王爷?”   她不敢置信的抬眼望着李元祯,哪怕先前已听到了他的声音,看见了他的袍角和战靴,可她都一直未敢确信那就是他。此刻看清了脸,才终于相信适才阻断行刑的人就是李元祯。   一边下令重责她,一边又阻断行刑,近乎以上宾之礼款待她住进这么奢丽的大帐里,这矛盾行径如何能出自一人?   她心中一时也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气恼,又或是畏惧、不解。这些复杂情绪齐齐汇至眼底,化作一汪莹然,可怜兮兮的望向李元祯。   李元祯在榻前站定,先是瞧了眼她的脸,继而目光向下瞥去,落在她负伤的背和屁股上。   孟婉下意识的想要抬手去挡,却被他突然俯身一握,温热干燥的大手钳住她的手腕,他语气算不上和善的命令道:“别碰伤口,本王会找大夫来帮你治好。”   “为何?王爷为何……”疑问涌至嘴边,她却没敢说下去,心中的不解一旦说出,难免有怨责之嫌。   可既然她的疑问未问出,李元祯还是会意了。   “因为,”顿了顿,他松开她的手,站起后才继续道:“你昨夜退敌有功。” 第9章 愧意 一只没有藏好尾巴的小狐狸……   金色的晨曦由窗子洒入大帐,斜斜的投在白玉屏上,映得通体发亮。李元祯立在前面,不真实得就好似屏上走下的一幅画。   可近在咫尺的孟婉没有心思欣赏这些,她的心思被伤痛和困惑占据着。“退敌有功”四个字已令她摸不着头脑,再加上“昨夜”,她就更加的迷糊了。   昨夜除了去给那个女细作挂鞋子外,她没做任何出格的事。   想到这儿,她心口猛地跳了下,难不成她昨夜偷溜出去挂鞋子的事,被滇南王撞见了?   她凝眉望着李元祯,牙齿微颤着启口:“王爷,您昨夜不会是看见——”她猛地收口,后知后觉的发现这话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一瞬间,那发烧似的感觉从脸颊一路漫向脖颈。   李元祯唇边扬起丝弧度,狭长眼眸低垂着,似在看一只没有藏好尾巴的小狐狸。   “嗯,”他声音微沉的应声,“看见了,你树爬得不错。”   “王爷见笑了……”孟婉先是窘迫的笑笑,却也深知这种事并非打哈哈能过的。   既然李元祯已知晓了,她自不能再装没做过,必须得给出个合理的解释才成,不然难保身上的伤痛不会再经历一遍。   她搜肠刮肚了一番,最后终于想出一套说辞。   “其实,其实属下觉得那晚王爷教训的极是,既然入了军营,眼中便应只有敌军和我军,不能心存妇人之仁,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只要是敌人都杀得!”   过去孟婉并不知,自己在阿谀逢迎方面也颇有前途。看来人只要逼到份上,果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顿了顿,声量略低了些:“只是……那个女细作死后,一连两日入了属下的梦,说——”   她畏怯的掀了掀眼皮看李元祯,触上他的目光后又迅速垂下,一副欲语还休的挣扎模样。   “说什么?”李元祯平淡的语气里,似乎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官场上精明阴险的人见多了,偶尔和蠢货对对话似乎也颇觉有趣。   孟婉抿了抿唇,终于鼓起勇气一般接着说了下去:“她说做鬼也要回来报仇……”   “哦。”李元祯淡淡的应了声,干脆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老神在在道:“杀她的人是本王,就算想报仇,何故去找你?”   “大、大、大约是属下八字弱……比较适合跑腿儿传话。”她心虚的往下埋了埋脑袋,以避开他审视的目光。   “那她欲如何报仇?”   “那倒没说……”   孟婉狡黠地眨了眨眼,大着胆子继续胡诌:“不过属下以前遇到过一位高僧,高僧说这世上有些人生前的怨念太深,死后便会附在鞋子上,久久不肯离去。若要超度他们,便要使他们的鞋子离地,挂至高处,这样风吹日晒不接地气,很快就会魂飞魄散了……”   李元祯颦眉,虽说早已看穿这小子嘴里没句实话,可还是忍不住较真挑错:“那位高僧到底是教你如何超度冤魂,还是教你如何令别人永世不得超生?”   孟婉一怔,回想先前的话,的确是错漏百出,不由又将脸朝下埋了埋,暗暗咬牙气恼自己。   之后她突然将手扶在头上,皱眉作痛苦状:“王爷恕罪……属下委实头疼的厉害,适才不知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李元祯冷眼看着她,颇觉无语。   不过今日蛮人退兵,他心情不错,面对眼前这个勉强可算作功臣的小骗子,他也没有要治罪的意思,先前那些浑话只当听个滑稽戏便过了。   坐了没多会儿,便听到两下低低的叩门声,李元祯知是陆铭已将军中医士传来,便准了声:“进。”   陆铭打头越过白玉屏风,身后紧跟着位年轻医士,二人一并向李元祯行过礼后,李元祯斜觑一眼榻上,吩咐道:“把他的伤治好。”   “是。”   医士上前先观了观孟婉的气色,觉得尚好,又把了把她的脉,并未形成内伤,这才去瞧她后身的伤。   虽说隔着衣物,可粘腻的血早将布料浸透,此刻皱巴巴的贴裹在身上,腰臀之处起伏明显。被人这样聚精会神地细瞧,孟婉浑身不自在。却也只能咬牙硬撑着,生怕露了怯,便泄了底。   只是毕竟伤在皮肉,隔衣也仅能估摸出个大致的出血量,是以医士左手拂袖,右手探向孟婉的腰间,打算先将她的皂绔褪下来看看伤势如何。   就在医士的手摸上她束腰的革带之时,她忽而“啊——”一声尖叫,双手捂着屁股翻了个身,将身子朝向外面,屁股藏去里面。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不仅唬了医士一跳,自然也惊动了一旁的李元祯,他撩她一眼,语气颇为不耐烦:“你又怎么了?”   “回王爷,属下、属下卑贱之躯,委实不敢污了王爷的眼,不如……不如……”她红着脸,眼神慌张地四下游移,寻不着个踏实落点,后半句话也始终未敢直言。   李元祯觑了觑眼,之后未置一言便起身出了帐子。   陆铭正想跟出去,走至屏风一侧却忍不住回头叹了口气,指着榻上的孟婉点了点:“你说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可知王爷还是头一回发慈悲!”   说罢他便追了出去,诺大的帐子里只剩下孟婉和那个年轻医士。   孟婉不安的抬眼看那医士,手依旧捂着自己的屁股。   那医士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当她是因刚刚激怒了王爷,怕他也会不闻不问一走了之,便宽慰道:“你放心,既然王爷有令让我医好你,我便会为你治了伤才离开。”   孟婉窘迫道:“不是,其实我也不想劳您大驾……不然这样,您看着随便给开点药,我老实喝了便是。”   “可你伤在皮肉,仅内服是不行的,还得外敷。”   “外敷我自己来便是!”   医士看了看她的眼,又看了看她的伤处,疑惑她自己能看见自己身后的伤口吗?可见她说的笃定,便确认道:“你确定自己能行?”   “确定!”   “那好。”医士低头在药箱中取出了个青瓷瓶子,嘱她每日早晚涂于伤处,另有内服的药每日会依时煎好送来。如此七日便可结痂,半月便可伤愈。   孟婉仔细记下,目送医士出了帐子,这才将提了半日的心缓缓放下。   松下心劲儿,痛觉神经便似突然开了窍,后身的疼痛如狂风暴雨般袭来。她拔开木塞,将手指伸进瓶子里挖了一点药膏出来,尝试着往后身发疼的地方抹去……   半个时辰后,孟婉额上已沁出细细密密的汗,她一动不动的趴在榻上,看着手中的青瓷药瓶,这才意识到自己涂药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盯着那瓶子看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先前李元祯说的那些奇怪话。   她退敌有功?   难不成还真是那些鞋子令蛮兵退缩了?   孟婉百思不得其解。   ……   随着老街上积雪的消融,西乡的热闹气儿也终于回来了。   喜凑热闹的婆娘们或三五扎堆,坐在街边绣些花样。或相互串串门,讨杯热茶叙叙年齿,以增进邻里情份。   总之在这条充满故事的老街上,想完全关起门来朝天过,那必是不行的。   孟婉走了这么多日,钱氏和孟佺也渐渐心态平和下来。毕竟荒唐事已经作下,现下若想翻悔,便等同直接要了孟婉的小命。   既然走到这步,他们也只能将错就错,尽力去守护好这个秘密。当务之急便是先要解决“孟家的儿子投了军,可不见的却偏偏是女儿”这个难题!   毕竟官府有造册,孟家一儿一女,儿子投军,女儿未嫁,待自闺中。   若想瞒天过海,那么首要的一点便是要将家里这个儿子,变作女儿……   “温文啊,你过来。”钱氏隔着窗,朝院子里正和泥巴玩的孟温文招了招手,脸上笑容略僵。   孟温文早就饿了,娘这一叫,只当是有好吃的给他,立马拍拍手上的泥,兴高采烈的进了里屋。乖巧坐在娘身边,一双眼满含热切的落在娘手里捧着的一个木匣子上面。   钱氏缓缓打开盒子,露出几朵鲜艳的绢花,取出其中一朵粉红的放在儿子头上,仔细比量了比量…… 第10章 奖赏 属下不想当兵了。   长长的夜,伴着身后火辣辣的痛,注定难眠。   在榻上趴了整整一个白日的孟婉,入了三更倒越发精神起来,伸手够过一盏小灯点亮放在床头。   微弱的烛光将睫羽拉得愈显浓长,在下眼睑投落出一小片扇形阴影,轻颤着,掩在其下的温柔眸光凝在左腕的镯子上。   镂空的金叶将冷玉层层包裹,繁复又隆重,她无比珍视的用指腹轻轻摩挲,将那金叶和玉面擦得格外闪亮。   “太子表哥,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孟婉口中呢喃着,猜想他现下过得好不好?逃亡途中会不会也如她一样狼狈,弄得一身是伤?   这些问题想着想着,渐渐就有了困意,也不知在后半夜的哪个时辰,她终于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还未大亮,但屏风外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将她吵醒,她艰难地睁开眼揉了揉,隔着屏风看到有人影在外间晃动。   不禁将心一提:“谁?谁在外面?”   那影子迟疑片刻,很快便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是陆统领。   孟婉想不通陆统领此时来她帐内做什么,但军中规矩不敢忘,先敬称一句“陆统领”,接着便作势要下榻行礼,却被陆铭扶着胳膊给拦住了。   “你带着伤就不必行礼了,我只是帮王爷来取几本地志,这便走。”他晃了晃手里的一摞册子。   陆统领的手劲儿极大,只如这样随手一拦,便将孟婉定在那儿动弹不得。孟婉虽不必行礼,却也不好趴在榻上说话,顾念着身后的伤,她也坐不得,是以只好跪在榻上。   目光扫过陆统领手中的书册,以及帐内那些堆满书籍的架格,孟婉心中突然有个猜测:“那么这里原来是……”   她不确定的一顿,陆铭便将话接了过去:“这里原本是王爷充作书房用的帐子,昨日破例恩准你过来养伤,许多东西都还未来及收拾。”   难怪,昨日被抬进来时她便觉这里有些奇怪,明明是军帐,却布置得如此奢雅,原来竟是李元祯的书房……可是他为何要如此善待她?   “那个……陆统领,属下心里有个疑惑……”她怯生生的抬眼皮看陆铭,声量有些没底气的低了下去:“不知,能不能向您请教?”   “哦,说吧。”   陆统领的语气不咸不淡,叫人难以辨别他的耐心有多少。   孟婉略难为的低了低头,吱吱唔唔的说道:“那个,就是,属下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有些惶恐……而且昨日王爷还说了句很是奇怪的话,属下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何话?”   “王爷说、说属下……”她语气越发艰涩,紧拧着眉道:“退敌有功。”这四个字她一字一顿,显然自己也觉得不可捉摸。   孟婉留心观察着陆统领的脸色,发现他神态淡定,并无惊奇,显然对此事也是知情的。   陆铭想着王爷既然给这小子点明了,那他也没必要特意隐瞒,便如实将那晚撞见她在北山的白杨树上挂鞋,恰恰与细作的暗号相合,从而混淆了蛮人的视线,致使蛮人退兵这些一一道来。   孟婉听得自是目瞪口呆。   半晌,才不敢置信的拿手反指着自己:“真的是我……退了敌?”   陆铭点点头:“嗯,算是吧。”   “那、那这算不算……立功?”她喏喏的问,一双水杏儿似的眸子闪闪发亮,显然是在期冀着什么。   陆铭反问她:“你挂那些鞋子时,想的可是迷惑蛮兵?”   孟婉实诚地摇摇头。   “王爷说了,你这顶多算瞎猫碰上死耗子。”丢下这句,他便抱着书册转身绕过屏风,出了帐子。   孟婉怔怔的在榻上跪了好一会儿,力气似是随着那星子希冀一并被抽离了一般,身子越发瘫软,像是散了架。最后她重又趴了回去。   适才她还殷殷盼着能以此功勋换得自由之身,求李元祯放她卸甲归家,可原来在他们眼里,这并不算立功,只是歪打正着罢了。   正愁闷着,门口又传来动静,这回来的是昨天那个医士。   医士将冒着热气的药端给孟婉,见她神情恹恹的,便主动问起:“你可是还在为昨日惹王爷不快而忧心?”   孟婉心思根本不在这处,只随意的点头敷衍,接着便听那医士道:“大可不必。”   孟婉回神儿,认真看着医士,便听医士接着说下去:   “王爷还是仁慈体恤的,适才我去回禀你病况之时,王爷道你原本立功乃是无心插柳,故而并不打算赏你,可昨日你偏偏又吃了些苦头,便让我来转告你,他准你想好要什么后,去找他讨个赏!”   两道精光迅速掠过孟婉漆黑的眼瞳,她骤然来了精神,“当真?王爷当真如此说?”   医士郑重地点点头,然后拿调羹在药碗里搅了两下,端给她喝。   待医士也走后,孟婉便抑制不住的开心起来,直乐得合不拢嘴。   简直天赐良机!   这哪里还用想?自然是去求李元祯放她出兵营!   方才医士说刚刚去向李元祯禀报过,也就是说李元祯这会儿已起寝,且正好得闲。以防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随时变卦,孟婉便决定打铁趁热,捡着他这会儿心情好,去将心意表明。   拿定主意,她便也不管此刻身上的伤还未好,随手从床下摸出了根棍状物件作拐,拄上它一瘸一拐地出了帐子。   滇南王的牙帐仅离此处二十余步,孟婉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很快便到了帐前,正欲再向前靠近一步,就听得“咔嚓”声响,两名披甲持锐的军士在她面前架起了X字戟阵,唬得她浑身一凛,退回了半步。   “什么人?胆敢无王爷传见擅自接近牙帐!”   “有有有!”孟婉底气十足的解释,“医士刚刚来求见过王爷,就是王爷说我可以过来见他的。”   “可有手谕?”那二人依旧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那倒没有,”孟婉咂了咂嘴,有些小委曲,但仍在据理力争:“不过真的是王爷让我过来的,不信你们可以进去核实啊。”   “我们没有收到口谕,你也拿不出手谕,如何能放你进去?快走吧!”说着,那两个军士便拿手中长戟驱赶她。   孟婉本就瘦小,加之眼下受了伤更是站不稳,被他们一驱,便直接摔倒在地上。撞到身后的伤口,难免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忍不住痛嘶了数声。   那二人还想上前再轰,帐内适时飘出一句:“让他进来吧。”   约莫是外头动静闹得大了,传到里头,让李元祯隔着门就知晓了个大概,故而也无需再多问,便径直恩准。   既然王爷有了话,那二人自不敢再放肆,面上虽不屑,但还是上前递了把手,将孟婉给搀起来。   虽略觉委屈,但想到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孟婉便不与他们计较,拍了拍身上的土,也顺带收拾了下心情,入了牙帐。   虽是头一回正式觐见滇南王,但规矩孟婉还是略知一二的,她弯腰垂首,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身前,脚下躞蹀,不敢如平时那样大咧咧的迈步。   滇南王的牙帐大得出奇,乃是用牛皮捆了羊毛毡制成,有立柱支地,不似其它军帐那般简易。   以倒栽绒的毯子为地衣,铺满大帐的每个角落,绵软厚实,涉足其上便似踏上了云端,有飘然若飞之感。   只是现下孟婉不良于行,这毯子便成了陷她深入的泥沼,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待她好容易走过一大片空地,恭顺低垂的眼界内出现了一张雕花漆木长案后,她便缓缓抬起头来。视线甫一触及那双赭石皂底战靴,她便立即跪地行了大礼:   “属下拜见王爷。”   此次拜见滇南王,于她而言有多重要自不必说,礼数上是万万不敢出任何差错的。   长案后是一张楠木嵌象牙雕有狮虎兽的宝座,整个座面被李元祯玄色的袍摆和氅衣委满,庄肃赫咺。   他将手中一个类似奏折的本子合上,掷在案上,垂眼看她:“这么快就先想好了?”   她抬眼对上他,认真地点点头,先是谦恭道:“属下所立之功,实属歪打误撞,本不该居功。”顿了顿,蓦地将话锋一转:“但得王爷抬爱,愿意施恩属下,而属下也恰恰有一不情之请……”   于李元祯来说,官场上虚与委蛇玩弄文字的人已见得够多了,如今在自己帐中见个新兵也敢班门弄斧,让他颇为不爽。   不过他面上倒也未显,反倒淡出抹莫名的笑意,继而薄唇轻启,语气冷冽:“若你七内字还说不完,本王便将这个恩赏收回。”   “属下不想当兵了!”   情急之下,近乎是不加思索的,孟婉就将心里话毫无遮掩地说了出来,说完了才开始汩汩冒着冷汗!   这是多大逆不道的一句话啊?她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如此隐晦的愿望怎能直言不讳?起码应该先拿爹爹的病重、娘亲的不支垫吧垫吧,如此方能显出她的无可奈何、情有可原。   她忍不住偷眼往上望去,果然见李元祯的脸色比先前还要冷得多,双眼微眯着觑瞧自己,似在下什么狠念头。   她顿觉浑身恶寒,后背涔涔一片,寒意似条吐着信的小蛇,在她未愈的伤口上蜿蜒爬行,又凉又痒…… 第11章 讨赏 除了苟活已无二愿   不想当兵?   晨曦自顶窗斜斜扫在李元祯的脸上,一侧面庞分明而深邃,一侧却似沾染了白霜,眉宇间俱是寒威。他高踞宝座,监视着跪于地上的这个瘦弱新兵,面色一点点化为冷白。   军中除了兵,便是带兵的各级将领,他还真打算借这次误打误撞的“立功”索求擢升?   而孟婉也有心找补,苦巴着一张小脸儿,期期艾艾道:“王爷,属下、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的爹,生了重病卧榻不起,娘的腰也不好,在家照顾着爹便不能再做其它活计……家中没了属下这个顶梁柱,一时箸长碗短,日渐拮据……”   她兀自阐述着自己对于整个孟家的重要性,而这些啰啰嗦嗦的话落进李元祯的耳里,却只有一个意思:   她还想讨要赏银。   李元祯眸色渐深,似一落不见底的深渊,他险些就要被这个新兵的贪得无厌给气笑了。   帐内良久没有任何动静,孟婉隐隐觉出气氛不对,瑟瑟发抖,悄悄抬眼想看看李元祯的面色。才抬至一半,就被他骤然掠起袍摆的动作吓得又垂了回去。   他竟起身了!   孟婉不由将心弦绷得更紧,眼珠不安地四下游动,惶惶没个落点。可这些小表情落在李元祯的眼里,就像在看一只满是狡黠心思的小狐狸,只消眼珠子稍一转动,便又能编出一句瞎话来。   厚底皂靴踩在蔓草纹的金丝线毯上,无声无息,孟婉再抬眼时发现李元祯的袍裾已就在眼前伸手可及的距离了!   她心上的那根弦似突然被人猛弹了下,直震得身子一颤,后续还有绵长的呜咽之声在心底久久不散……   李元祯虽垂眸看着她,眼中却尽是漠然,低抑的声音自喉中不疾不缓地溢出:“好,你所请求之事,本王准了。”   他看似不虞,却还是应了她的请求?   孟婉心中一喜,正想叩头谢恩,就听李元祯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淡淡继续了下去:“倒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这时候了还不忘给爹娘留下点什么,本王还以为你会更珍惜自己的小命,先求另一桩更为要紧之事呢。”   这话不禁让孟婉脸上的笑意僵住,她眨巴眨巴眼,睫羽乱颤,疑心自己听错了,“王爷,您刚刚说……属下的小命?”   李元祯缓缓蹲下身来,即便一个蹲着一个跪着,二人的高低差距依旧明显。   他眼风随意的扫过她的双眼和鼻尖,一路划向她的手,然后抬手夺下她手中充作拐杖的棍状物件。他将东西横举至她恭顺低垂的眼帘下。   “可知此为何物?”他语气平静,似是真心实意在与她共同鉴赏某物。   孟婉仔细看了看那东西,上面虽刻绘着精致花纹,但圆滑细长,看不出有何异常。   “棍儿……啊”   她不确定的抬眸看他,似在求索最终答案。   那一刻,她笃信自己当真看到了李元祯的唇角微微翘动了下,这位滇南王,居然对着她展露了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不可否认,若非身份的鸿沟加之性情暴戾令人不敢觊觎,否则这样俊极无俦的男子,任哪个姑娘见了都要心中发紧。   可如此要紧关头,这样轻浮的念头居然在她脑中闪过?孟婉暗恼自己的荒诞走板,迅速收敛了视线,将双眼别开他的脸,重新落回到那根平平无奇的棍子上。   李元祯正心情颇佳的把玩着它,修长的手指捏着它凌空一转,在指尖儿旋了数圈才又稳稳落回他的掌中。他紧紧握着它,往孟婉下巴前逼了下,直逼得她高高抬起下巴来闪躲。   她视线被迫再次与他对上,四目相接,就听他平淡地道:“此物,乃是圣上御赐的节杖,既代表君王的信任嘱托,也代表权利地位。”   而她刚刚却拿来当拐拄地?   孟婉眼瞪得如铜铃大小,先前才闪过的那些绮丽心思瞬间便抛至九霄云外,眼前再没有什么神姿峰颍的公子,只有索命的阎罗大王!   然而这噩梦至此并没有告一段落,因为就在孟婉悚然失神之际,李元祯另只手轻轻转动了下节杖的一端,那棍子霎时分成两部分,短的一端贴着孟婉的脖颈抽出,寒芒闪现,竟是一把刃锋陵劲的棍剑!   这委实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骇得孟婉整个身子向后仰去,却因有伤撑不住脚,而直接摔倒。   李元祯可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甩着那剑在她眼前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口中颇有节奏地道:“刚刚仅是其罪一。其罪二,非本王贴身侍卫,携兵器入牙帐者,死罪。”   伴着这话的最后两个字,李元祯站起,手中棍剑不偏不倚的架在了孟婉的脖颈上。   冰凉的寒铁贴着肉皮儿,再深半寸便可见红。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比“惊惧”更先到的情绪是“懵怔”,那剑已架到脖颈旁两息功夫了,孟婉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那丝凉意。   脖颈乃经络交汇之处,易敏易感,那股寒铁带来的冷意很快顺着她的奇经八脉,通往四肢百骸……   “你可想清楚了,到底要讨个什么赏?”李元祯的声音低沉带着重量,从孟婉的头顶压下来。   “饶、饶命……”她哆哆嗦嗦的启口,此时除了苟活已无二愿:“求王爷饶命……”   “不求其它了?”   “不、不、不敢了。”   李元祯若有似无的颦眉,“是不敢,还是当真没有了?”   “没、没了!”孟婉坚定如铁。   那把冰凉的剑终于自她脖颈移开,李元祯将剑收回节杖内,面沉如水的转身回了宝座。他信手取过案上的折子看着,岁月静好,仿佛先前这帐内不曾有过刀光剑影。   他不发话孟婉自不敢离开,规规矩矩的跪好,直待李元祯将手中折子全看完了,才掀了掀眼皮看她,疑惑道:“既讨完了赏,怎的还留在这儿?”   他往左右瞟了瞟,调侃道:“是喜欢本王的帐子暖?”   “不敢,不敢……属下告退。”孟婉磕了个头,这才躞蹀着步子退了下去。   奈何她杖伤未愈,步履艰难,这一小段路跌了两次,每次都换来李元祯的侧目,以一种难以琢磨的眼神望着她。   之前拦她的两个执戟郎依旧守在门前,此时再看他二人,孟婉只恨自己先前不听好人劝!若那时打道回去了,哪还有后来这一遭险?   她用力吸了一口帐外的新鲜空气,暗暗庆幸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机智化险为夷。   只是回了帐子后,她趴在床上算了算,这一趟似乎是白跑了…… 第12章 木函 不能碰!不能碰!   养伤的日子很是难熬,孟婉除了每日要想尽办法避开旁人视线自行涂药外,还得被灌下各种苦涩难咽的汤药。   不过也有值得开心的事,那就是她既不用随着新兵晨训,也不必去灶间干活。整日避世一般躲在这间帐子里,睡不好,却也累不着。   这日医士又送了药来,见她已恢复了七七八八,便道:“其实你也不必整日在帐内呆着,偶尔可以出去活动活动腿脚。”   听到自己终于可以外出走动了,孟婉极为开心,当即将剩下的小半碗药一口气干了,然后站起,“那医士,我送您吧!”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与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医士已算相熟。   医士笑着点头,背上药箱同她一并出了帐子。   从此处往药局去,要路过中军大帐,临近时孟婉下意识的往门处瞥了一眼,恰巧看见有人在门外等通传。青布袍红织带,这是皂隶公差的打扮。   “咦,官府的人来这儿做什么?”她微微纳罕,侧头看着那人。   医士也扫了眼,“府衙的杂役罢了,想是益州刺史有信要给王爷。”   二人边走边说,声量不高不低,却引来那公差的注意,他扭头往孟婉的方向瞧。甫一看清那人的正脸,孟婉登时傻眼,兔子似地一下窜至医士的右侧!   借他的身型和药箱遮挡,她架起他的一侧胳膊连拉带推,迫使他加快了步子!   孟婉怎么也没想到,在军营里居然还能撞见熟面孔!   刚刚那人,正是押送孟家人到西乡来的那个公差,若被他撞见,孟婉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被认出来。   远离中军大帐后,他们停了下来,医士甩了甩被孟婉扯了一路的袖管,不解她先前的出格举动,凝眉看着她,似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孟婉则弯腰喘了半晌,直起身子时挤出个笑脸儿来:“我就是突然想练练腿脚……那个,就送医士到这吧,旁边就是伙房了,我想去看看周叔他们。”她的手指着与药局和牙帐皆不相同的方向。   医士也不多言,点头笑笑,就此与她分道扬镳。   孟婉是当真往伙房去了,医士却只佯装往药局方向走了几步,见孟婉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他便原路折回,去往中军大帐。   王爷交待过,若发现这姓孟的新兵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务必及时禀报。而刚刚,他虽竭力掩饰,可显然与那刺史府的杂役认识,且有着需要避嫌的关系。   医士如实将先前发生的小插曲禀告给李元祯,李元祯平静的听完,命他退下,之后目光久久地落在手中一封赤红描金的邀贴上。   这是益州刺史蔡尧棠刚刚命人送过来的,虽则此次邀宴借的是赏梅之名,可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对一场大战骤然消弭的庆幸之感,甚至还提到了那个歪打正着破了敌军暗号的小子,称他为“小英雄”。   李元祯倏地将那封邀贴掷到面前的案上,眼向身侧一乜:“你怎么看?”   陆铭剑眉微颦,略思量了思量,便将心中所想如实道来:“这蔡刺史是太子一党,这些年虽不敢明来,暗地里却没少帮着贵妃和太子给王爷下绊。如今贵妃被斩太子被废,他便急于向王爷靠拢,属下觉得此人未必可靠。”   “本王指的不是这个。”   李元祯轻阖上双眼,伸手在眉间捏了捏,“蛮人突然将压境的二十余万大军撤离,如此大的动静,蔡尧棠知晓并不稀奇。可姓孟的小子无意中破了蛮人暗号之事,即便在军中知晓的人也没几个,他又是如何这么快知晓的?”   陆铭双眼一瞪,犹如醍醐灌顶:“王爷是说他在军中有眼线?”   “呵,”李元祯冷笑一声,“有眼线不足为奇,奇的是他的眼线居然已耳目通达到了如此地步。”   “知晓此事之人皆为王爷的心腹属官,也是军中高级将领……”想及此,陆铭禁不住心头漫过一丝凉气儿,委实难以想象这些人里竟会有人叛附于外。   “你忘了还有一人。”   “王爷是说那个姓孟的?可上回见他挂鞋之时,王爷不还说相信他不是细作?”   “本王只是说她不会是蛮人的细作,并不代表也不是蔡尧棠派来的。此次募兵,正是安插眼线的最佳时机,兴许蔡尧棠就是看中了此人矮小瓜怂,不易被怀疑。”   陆铭茅塞顿开:“难怪刚刚医士来报他和刺史府的杂役认识,且鬼鬼祟祟!”   不过稍一顿,他又有些想不通的吸了丝冷气:“可既然这小子瓜怂懦弱,蔡刺史又怎会认为他可靠?”   这道理再浅显不过,李元祯略不屑:“只要拿捏住软肋,胁迫怂人为自己做事并不难。”说到这儿,他正好吩咐,“你派人去查查姓孟的家境如何,看看家中都有些什么人,近来可有异常之举。”   说着,他起身走至紫檀木橱前,打开门扇,取出一只金银平脱嵌螺钿的朱漆木函,交到陆铭手里:“这不过是些地方官员寻常的问安函,但他若当真是蔡尧棠派来的,会对这个感兴趣。”   陆铭立马会意,将木函收进怀里,辞过礼后转身出了大帐。   李元祯负手立在帐窗前,盯着棂子上镂绘的百子戏花纹久久未动。   若与蔡尧棠有首尾之人是他的心腹将领,便如同自断一臂。可若是那个姓孟的小子,解决一个新兵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   那将是最好的结局。   正这般凭窗思索,就见窗外不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路过,不是姓孟的小子还能是谁?   孟婉刚刚去伙房看了周叔,正逢给将领们开火备小灶,她也混了几口樱桃肉吃,此时嘴里不再只有那苦涩的药味儿。吃得开心,她便似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往回去,殊不知这一举一动皆入了别人的眼。   回到帐前,孟婉见陆统领刚好从里头出来,便行了礼,“统领可是来帮王爷取东西?”   “哦,这回不是取,是王爷有些重要的书信要放回书房。”   说罢,他又佯作不放心的指着孟婉鼻子认真叮咛:“你可要切记,王爷书架上的东西一个也不许碰!碰一下就……”他掌锋一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孟婉战栗着应道。   恭敬的目送陆统领走远,她才回了帐子,虽说架子上的东西借她一百个胆儿也不敢碰,可她还是禁不住好奇往那边瞥了一眼,很快便发现多了一个朱漆木函。   只是那木函放置得有些随意,一个角架出了台子,悬着,让人看得心慌,总觉得不小心碰一下就会掉。   她凑上前去,盯着那个木函看了看,纠结要不要将它往里推一推?可是踌躇半天,双手还是谨慎地架至胸前,提醒自己:“不能碰……不能碰……”   边说着,她小步往后倒去,倒出了一尺之距后,就在心渐渐放宽时,因先前一路蹦跳而松脱的一截裹伤纱条从腿上落下,被她踩在了脚下。   这一绊,孟婉的身子晃了几晃,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第13章 奖赏 会否王爷也要她……做太监?……   先是“嘭”一声,胳膊撞在架子上!继而是“啪唧”一声,孟婉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齐着她身子摔落的动静,还有另一物落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孟婉顾不得自己身上疼,遁声蹙眉往一边瞧去,发现果然是那个朱漆木函被她带了下来,脆响便是其上所嵌的四合如意螺钿花头迸裂的声音。   她小心捡起一个碎片,拿在手里看了看,喉咙不自觉发紧……有大祸临头之感!   随后她将盒子和零落的几片夜光贝一一拾起,按照原样摆回到架格上,心中暗暗盘算着是老实上报好,还是装作不知好?   若老实上报,听陆统领那意思怕是要吃些苦头了,保不齐又是二十军棍下来……孟婉的手不自觉就捂向了屁股,有些疼惜自己。   算了,那还是就装作不知吧!起码拖些时候,等她旧伤好了再去领罚。   是夜,更深人静时,估摸着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孟婉便悄悄起身点了一盏小灯,抱着那个朱漆木函来到紫檀长案前。   先前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觉得既然都决定拖一段时日了,不如干脆尽全力掩盖下此事,来个瞒天过海。   她将融化的蜡油一点点滴在空隙里,然后将那些碎片小心翼翼的粘了回去。为了不使新粘的部位凸起,她又拿各种趁手的小工具敲敲砸砸一番,最后双手捧着嵌合一新的木函细细端看,一脸的满意。   接缝处已看不出明显异样了。   再过几日伤好后她便会离开这个帐子,到时进进出出的人一多,即便哪日暴露了,也不好溯源,她便可置身事外了。   这样美滋滋的忖着,孟婉将弥缝好的木函放回原处,如初时那样一个角悬在外头,看了又看,确定没有任何破绽了,这才称心遂意的回了榻上,吹了灯,继续睡觉。   帐外月明如水,星斗阑干,李元祯踱步回帐。   远远一队巡夜的兵士正欲朝他见礼,却被他拂袖阻住,又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去巡逻。   他驻足在原地,微微侧首,瞥了眼身后暂给孟宛养伤的帐子,眉间蹙起浅浅的痕。   窥牖并非君子所好,可若能就此辨明忠奸倒也使得。   先前孟宛鬼鬼祟祟将木函放回架格上的一幕,恰巧被他收入眼底,想来那小子已看过木函里的东西了。想不到蔡尧棠在军中安插的暗线,竟还真是他。   李元祯抬脚慢步走着,视线落在眼前的一小片泥地上,见一只搬运着碎粮的蝼蚁正缓慢的爬行。他有意将步子压得更慢,盯着那小贼细瞧了两眼。   诚然,想将这只偷粮的小贼踩死只需抬抬脚,再简单不过。可若蚁后不除,只除工蚁,那么日后还会有数不尽的蝼蚁会爬去粮仓。   若想将它们根除,便要连窝也端了,那就得有点耐心,让它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看它要将粮运往何处……   晦淡的夜色下,那略微撩起的一侧唇角,邪魅又粲然。   *   翌日天亮,孟婉这厢还没大醒,就被“哐当”一声响惊起!   有人进来,且听动静还不甚客气,竟似踹门而入。   她连忙拢了拢发髻,蹚上鞋子下榻——打从进入军营后,她就再没敢将束发在人前松开过,就连睡觉时都束得板板正正,生怕被人撞见泄了底。   待那人大步流星地转过屏风,孟婉方知这个极不客气的人就是陆铭。   “陆统领,您这是……”她受到惊吓似的抬眼望着他,欲言又止。   因着入营第一日时陆统领曾帮她解过围,免了新兵的赤膊操练,故而孟婉一直对此人颇怀感恩,印象中他还是头一回如此蛮悍,让人忍不住往坏事上想。   陆铭不屑地哼了一声,开口却道了一句:“恭喜!”   “啊?”孟婉呆愣住,隐隐觉得这是句反话,立即便想到昨日被自己摔坏的那只木函,眼光不自觉便往架格处瞟去,心想莫不是被发现了?   失神间,就听陆统领将话说了下去,“自今日起,你可以去王爷近身伺候了。”   “啊?”孟婉疑心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复问一遍:“陆统领您、您刚刚说什么?”   陆铭挺拔高壮,立在孟婉面前宛如半垛城墙,将外头光亮挡去了大半,他眼神极为傲慢的睥睨着面前这个矮小的新兵。今早他便从王爷处得知了这小子果真是蔡刺史派来的暗线,如今焉能有好态度?   不过气归气,王爷的吩咐他总得传达明白,于是耐着性子详细道:“我说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往后就去伺候王爷吧。王爷之前身边有个桓安公公,奈何前阵子家中出事,王爷特许了他回京,一时间还没找到个细致的人来接手。军中莽夫居多,你看着倒算干净机灵,就你吧!”   这事情来得猝不及防,孟婉一时语塞,只懵怔的眨巴着眼,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推脱。   还不待她将事情缕明白,陆统领便不耐烦的催促道:“怎么,高兴傻了,都不知向王爷谢恩了?”   “谢……谢王爷赏识。”她茫然着应付道。   “向王爷谢恩,自是要你亲自去叩头谢!”   说罢这话,陆统领转身兀自出了帐子,独留孟婉还怔在那儿,一副大难将至却不知所措的无助模样。   沉了须臾,她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继而浑身瘫软地委到榻上,全身骨头似被人抽离了一般。   才得到片刻的安宁,就听重重的脚步声复又折回,还不待她撑起身子,就又听见陆统领粗犷的声音在头顶炸响:“还不快去!”   “去去去!”   孟婉就像只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提线握在旁人手中,只要一提拎,即便她再不情愿也得跟着动起来。   是以不敢再有片刻的耽搁,迅速起身简单理了理仪容,便老实地跟在陆统领身后出了帐子,亦步亦趋往隔壁的牙帐去。   门前,陆统领驻步回头觑她一眼:“你先在外头等着,我进去帮你通禀一声。”   “有劳统领大人。”孟婉躬身侍立在帐外,垂落在地的视线看着陆统领的锁子锦铠甲的毛缘边闪入帐内,心内一片怆慌。   短暂的等待时间里,她无比祈盼喜怒无常的滇南王能在这时脾气发作:嫌弃她瓜怂蠢笨,觉得她不配近身伺候,命她滚蛋。   是的,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过,真心诚意的希冀着自己被人嫌弃。   然而不多时,陆统领便出来了,语气平和道:“进去吧。”   “是。”   孟婉嘴上虽乖巧应着,可双脚却似灌了冷铅,迟迟迈不动。最后还是陆统领委实嫌她磨叽,伸手在她后背推了一把,她这才踉跄着跌进门去。   还不待站定,就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裹挟着轻蔑从屏风后面传来:“你是当真不会正经走路,还是军棍打少了没能教明白你军中规矩?”   “属下失礼……还求王爷宽宥……”她两腿一软,就势跪在了地上向李元祯行礼。   默了片晌,那低沉的声音似带薄嗔:“你是要本王扯着嗓子问话?”   这是嫌她跪得远了。   “属下不敢……”   孟婉忙不跌起身朝前挪了十数步,提着一颗心重新在屏风前跪正,恭恭敬敬的道:“属下求见王爷,是想来谢恩的……能得王爷青眼,准许近身伺候,着实让属下受宠若惊……”   她怯生生的抬眼,望着屏风上那道斜卧着的模糊身影,即便如此不真切,也有矜贵之气穿屏而出,迫得人打心底里敬畏。   恍若神澈之影,皎如玉树,可偏偏这副美好的皮囊下,却是一副……一副那样另人生畏的心肠。   孟婉咽了一口,润了润干涸的喉咙,这才忐忑道:“只是属下愚钝,想不通为何王爷会愿用属下这等笨拙之人……”她声量越发的低了下去,到最后几字便只如蚊呐。   就见屏风上那道身影动了动,终于从榻上起身,旋即便绕过屏风,露出了真容。   帐内暖意融融,李元祯只着一袭霁青的梨花袍,堪堪小憩加之碳火炤燎,面上泛出淡淡的红光,倒叫他难得有了几丝人间烟火气。   李元祯缓步走至卑微伏于地上的孟婉跟前,只随意睨了一眼,连个细微表情都未给她,反问道:“上回不是你来求本王,不想再当兵的?”   神色难辨喜恶,语调也没一丝起伏,他接着说下去,就好似真的只是就事而论:“你有功在先,本王准你心愿在后,你既向本王求了此事,本王自是不能反悔。自今日起,你便接了桓安的差,在本王帐内做个贴身伺候的内官吧。”   饶是这牙帐内上好的银丝炭燃得正劲,孟婉却觉通身恶寒。李元祯口中说出的每一字,都似一捧雪填至胸口,一颗心如坠冰窟!   她立了那么大的功,不赏也就罢了,现下居然让她来接替个小太监伺候人的活儿……   不对,等等!   她既接了那个桓公公的职责,会否王爷也要她像桓公公一样……做太监? 第14章 侍奉 手腕被箍在了他的掌心里   硬梆梆的冻泥路面上,堪堪能撇下拐走路的孟婉,正双手端着一只铜洗往滇南王的牙帐送去。   适才王爷甩给了她一本小册子,让她日后就照着上面所列的做。这是之前桓安公公所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行又一行,足足列出了两尺长的格目,让人着眼便是一阵眩晕。   孟婉只得先抛开那些细碎的喜恶,择了依时要做的要点记在心里,譬如几时该唤醒,几时该打水伺候盥洗,几时通知灶间备饭,几时吹熄外间的灯烛……   其实王爷在益州有正式的府邸,仆婢如云,只是那些仆从他不会带来营地。下榻军营时,里里外外便只有桓公公一人伺候,当然,现在这个重担已转至孟婉孱弱的细肩上。   她推开门扇,重新将地上的铜洗端起进了帐子,又将铜洗放在地衣上,转身再去将门阖好,生怕冷风灌进来。如此,再弯腰将铜洗端去梳洗架上。   梳洗架就在罗汉榻的一旁,李元祯握一卷书坐在榻上,微微掀起眼帘,目光跃过书页的上缘觑她,无端就想起上回站在帐外,目睹她从井中打水的繁琐场景。   想着她将一块大石头从桶内抱进抱出,他默默叹了口气,将书合上,抬手试了试水温。   冷白修洁的长指在水中轻轻一撩,带起一小片水花,伴着水滴淅淅沥沥落回水面的轻响,低抑的声音自他喉咙溢出:   “凉了。”   孟婉隐隐觉得是他有心刁难,以细如蚊蚋的声量为自己鸣冤:“可属下是依照桓公公册子上的配比……二舀凉水兑一舀滚水……”   “是你脚程慢了。”   闻言孟婉微怔了下,想来自己先前的解释已被李元祯默认为狡辩,因为刚刚他扫过来的眼神里满携着不虞,这令她有些胆寒。   虽未明确开口,可示意再明显不过,这是要她再重新打一盆水来。   孟婉不敢怠慢,忙端着铜洗出去,很快又重新打回了一盆水来。今次她算好了自己的脚程,照比桓公公的水又多加了半舀热水进去,当是不会有错了。   果真这回李元祯没再挑刺。   生怕水温放凉,孟婉赶紧将巾帕在水里投好,拧至半干,双手恭恭敬敬递过去。   奈何李元祯的目光只专注的落在书页上,并不接。   僵持片刻后,孟婉心里暗暗思忖,听说宫里的奴婢伺候主子盥洗时,主子都是一动不用动的,滇南王打小在宫里生活,想来也是习惯了如此周道的伺候。   于是她便手执着热巾凑近李元祯的脸,打算帮他揩拭。   她虽已见过这位王爷多回,可像今日这样凑近的机会还从未有过。他专注于书卷之时,眉眼里便无素日那份阴鸷深沉,只余幽邃潜静,减了人心里的畏惧。   就在孟婉手中的巾帕堪堪覆到他的额面上时,他脸色骤然一沉,抬眼便是一记凌厉的眼刀!   孟婉明白自己的举动触怒了他,忙不跌要将手收回,却是迟了。   她收手的一瞬,他宽袖一挥,下一刻她的手腕儿就被箍在了他的掌心里。他就势一旋,将她的手臂拧去背后,她整个人被反按在了榻椅上!   “啊——”   惊慌之余孟婉疼得乱叫,别在背后的胳膊生生被反拧了半圈儿,只觉李元祯的手间若再加一分力道,便能立马听见“嘎嘣”一声。   “王爷饶命……”她的一侧脸颊紧贴着榻垫,哀哀的讨饶,两行泪不争气地落下,迅速淹没了本就细小的声音。   李元祯正欲诘斥于她,却感到掌间的一丝异样,他将她的腕子露出,见她的腕上戴着一只镯子。   且这只镯子……   低垂的眼帘下,他的瞳仁不易察觉的微微缩动了下。   片刻后,他的视线才从镯子移向她,却是将先前打算诘斥的话咽了回去,将手一松,就这么把她放了。   孟婉从榻上挣扎而起,胡乱揩揩脸上的泪,左手便扶在刚刚被扭痛的右手腕子上,有些欲盖弥彰地遮着那只镯子。迟疑了下,她乖乖跪下。   “属下、属下该死……头一回侍奉王爷……不知轻重……回去定会、会熟背桓公公的教诲……”   她语有凝噎,说出的话似断了线的翡翠珠子,一个一个地往外蹦,清脆易碎招人怜。可他却似没怎么在意她说了什么,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右腕儿上。   “这镯子,你哪来的?”   孟婉低头,左手下意识的将右腕攥紧,关于这镯子她已撒过一回谎了,此时自然不能再改口。   “回王爷,是……是属下相好的姑娘送的定情信物。”   “相好的姑娘?”李元祯口中重复着她的话,低低的,只似自言自语。   孟婉不敢有半分怠慢,点点头,恳切答道:“是,在来军营之前便已定下了终身,只等属下为国效力完后便可成亲。”   “是益州人?”   孟婉微微一怔,完全没料到李元祯竟会在这等小事上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时间也不知说是还是不是好。但转念一想,这镯子的精巧式样若说是益州的,只怕他也未必信。   于是便答:“不是,她是打京城来的。”   李元祯眼中恍若闪过一道星芒,转瞬即逝。他坐在宽绰的罗汉榻上,青色梨花袍摆自然地铺展开来,垂着眼睑看她,这是他头一回如此正式的看着这个新兵。   白白净净,秀骨清相,若非是来从军,在外应当也是受姑娘爱戴的样貌。   收敛了视线,他无声的暗叹,低低的道了一句:“退下吧。”   孟婉如蒙大赦,当即谢了不罚之恩,速速退出牙帐。   回了自己的帐子,她忙将那本小册子掏出来细细查看,这才发现在晨起盥洗那一栏,果然有额外的叮嘱:若王爷忙于其它事物,不得搅扰,只得在一旁候着,直至王爷闲下了再伺候。其间若水变凉,则需不断更换。   末了还有另一句备注:王爷素有洁癖,尤不喜被人触碰。   孟婉顿时明白了适才自己错在哪里,暗下决心,今晚便是不睡也要将这本小册子背至滚瓜烂熟,务必字字句句铭刻进心里!   放好册子,她坐在榻上轻揉着自己的右腕儿,现下已经没有多疼了,想来他刚刚也是留了情面的。   她的手抚在那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金叶上,脑中回想起先前李元祯略显异样的反应。   他似乎对这镯子的主人有几分在意……可孟婉来益州之前,从未见过这位滇南王,只听闻他尚幼时就被圣上封来了益州,而他们二人绝无可能在此之前认识。   毕竟孟婉这辈子仅进过一回宫,在宫里唯一认识的皇子,便是她的太子表哥。   那年她堪堪四岁,逢钟贵妃生辰,沾着表亲的孟家也得了恩典,进宫为贵妃道贺。   华粹宫的规矩大,孩童不得去往正殿,皆被引往偏殿由宫女看着。钱氏拿了茶菓哄孟婉:“宵宵,你乖乖在这儿吃会菓子,很快娘就回来接你。”   宵宵便是孟婉的小字。她眨巴眨巴眼,杏眸懵昧,乖乖的点头,一口一口咬着手里的菓子。   四岁的她,小脸儿又白又圆,此时嘴被塞满,雪腮鼓囊囊的,活似个糯米团子。   娘亲离开后,一个小姑娘朝她走来,看上去大不了两岁,却是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   “这种轻褣是新进贡来的吧?听说公主们才有,你一个商贾之女哪来的?”小姑娘毫不客气的揪起她的裙子,语气极为霸道。   一旁伺候的宫女立马跟了过来,连劝带哄:“郡主,您身份贵重,切莫与小门小户的人计较。她们家里便是做布料生意的,自然近水楼台——”   不待那宫女将话说完,这位骄横的小郡主便拉扯着孟婉的裙子,将她生生从玫瑰椅上给拽了下来!对于四岁的小姑娘来说,这把椅子可太高了,摔在地上,孟婉立时疼得大哭起来。   小郡主却不依不饶:“哼!看看你那肥嘟嘟的脸,比我正月十五吃的元宵还要圆呐!你娘叫你宵宵,是不是就因为你胖得像个元宵?”   孟婉一边哭着一边从地上爬起,两条小短腿倒蹬着就跑出了偏殿。   跑呀跑,她也不知自己最后跑到哪里才没了力气停下来,只见眼前空旷一片,这才明白迷了路。   她焦急的四下找寻,发现广场当央站着一人,便跑了过去。正想开口问,恍然发现那人不对劲,绕到正面一看,竟是个稻草捆扎而成的假人!   孟婉登时吓得向后趔趄了两步,接着便听到有破风声打耳旁掠过,不及反应,一支箭不偏不倚地插在了那个稻草人的身上!   她似个惊弓之鸟,苦巴着一张小脸儿转头看去,却见数十步外的望亭上,立着一个少年。 第15章 玩伴 十岁之前,他曾贵为太子   十来岁的少年,孑身立于攒尖儿的琉璃檐下,华服之上银泥勾绘的祥云纹样蒨璨夺目。   他左手持着一张弓,右手紧紧攥握成拳。   先前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小姑娘,令他猝不及防,所幸已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那一箭落靶时并未伤及她,可他此时却仍有些后怕。   “你是什么人?!”   少年有些气恼的将手扶在栏上,朝着下面大声喝问。虽则他贵为太子,可若误伤了旁人也是件头疼的事。   孟婉显然还未从先前的惊惶之中抽离出来,被他厉声喝问后立马就瘪瘪嘴哭了……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在眼睛上揉来揉去,那叫一个委屈!   见状,少年那丝气恼暂先丢至一旁,快步走下亭子,来到小姑娘的面前,担忧的看着她:“我刚刚可是伤到你了?”   孟婉拨浪鼓似的摇摇头,丱发上的红宝坠子仿佛两粒石榴籽,在浓墨染就的发间来回拍打。只是她的啜泣声却不肯止。   少年仔细扫量她的身上,未见有伤,但裙子却是皱巴巴的,还沾有灰垢,不过这些显然与他适才那一箭无关。   他不禁颦眉,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你……摔跤了吧?”   摔跤?她都四岁了!   两截嫩藕般的小胖胳膊终于落了下来,孟婉泪眼婆娑地望向少年,软乎乎的语气里挟着一丝倔强:“才没有。”   “那你这裙子是怎么弄的?”   她苦巴着小脸儿不肯答,可稍一琢磨,少年自己便有了答案,“这是被人欺负了?”   犹豫了下,孟婉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少年想了想,便道:“告诉我你被何人欺负了,我帮你找回来,就当是……刚刚那一箭吓到你的赔礼好了!”   他觉得这个由头足够了。   孟婉眨巴着泪眼,似不敢置信:“可她、她是郡主……”   “我是太子!”少年手往背后一负,挺了挺胸膛。   “太子……太子是什么?比郡主还厉害么?”孟婉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珠黑睛亮,稚嫩至极。   少年皱眉,抽出手来指着她脑门,颇有几分无语:“你,你怎么连太子也不知道?”   孟婉扁扁嘴,一副可怜巴巴见识短浅的模样。   这自然不能怪她,她尚小,字都未识几个,爹娘也不是做官的,平日便不会特意教导这些。倒是她家曾给郡王府送过布料,偶然之下也见过郡王府的小郡主,当时爹娘要她跪下行礼,可她之前只跪过灶王爷。   打那后她便有了个印象:郡主是像灶王爷一样厉害的人物。   见她呆头呆脑的,少年也懒得与她细细解释太子是怎么样的存在,只略觉扫兴的道:“太子不仅比郡主厉害,比郡主她爹也厉害!”   孟婉看着他,虽没出言反驳,心里却觉得他这是走花溜冰在吹牛。   “说说他们怎么欺负你了,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她们说……说我胖得像只元宵……”声量渐次低下去,小姑娘有些自卑的垂下头。   少年却不以为意,只纳闷道:“元宵?元宵多好吃!有芝麻馅的,花生馅的,麻蓉馅的,还有桂花馅的……”   孟婉被他说的用力咽了一口,抬起小脸儿时早将先前为何不开心抛在了脑后,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无比认真道:“桂花馅儿的最好吃,可甜可香啦。”   “那好吧,那你就当桂花馅儿的吧!”少年撇嘴一笑,眼中透着狡黠:“瞧,谁说元宵就是骂人的话?她明明是在嫉妒你又香又甜呢!”   这句夸赞于孟婉倒很是受用,小姑娘立马就咧嘴笑了起来,前仰后合。意识到失礼后忙不跌又用双手捂住嘴,似在强撑最后一丝小淑女的体面。   这让少年忍俊不禁。也不知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竟大方的从怀里掏出一只镯子递给她。   “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虽不小心摔碎了,但巧匠以金叶将它镶好了。你戴着它,保管以后再没人敢再欺负你!”   孟婉止了笑,两只手接过镯子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抬眼看他:“真的么?”   “我母后母仪天下,自然是真的!”说罢他便一手拿回镯子,一手握住她的小胳膊,亲手为她套了上去。   那小胳膊虽肉乎乎胖嘟嘟,可毕竟只是个四岁女娃的胳膊,套上后她将手臂一抬,那镯子就滑去了她的上臂!当臂环都嫌大,腕子上更是根本戴不住。   她有些遗憾的将镯子取下来,仔细捧在手上,极为恳切的对他保证:“我现在还太小,戴不上。等我长大后定天天戴着,再也不摘下来。”   “拉钩!”她伸出一根短短的小拇指来。   这回轮到少年迷糊了,“拉钩是什么?”   孟婉抿嘴笑着,手递过去主动将小拇指勾上他,然后拇指在他拇指上用力一按,“喏,就是这样,一百年不许变!”   不知不觉间一场小小的仪式已完成,少年也没什么拒绝的机会,只脸上讪讪的将手抽回。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也突然一敛,有些苦恼的低下头:“可我没什么能回送你的……”   “只要心意在,随便什么都可拿来做回礼。”说着,少年将手一抬,在她发间轻轻一揪,再摊开时手心里便握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石榴籽。   “就它吧!”他将手掌一握,两枚石榴籽被塞进了腰间的锦囊里。   孟婉有些窘迫的看着他的锦囊,心说这两颗小红宝石定是比不得他送的镯子珍贵的。   少年不想看她矫情,便急着引开话题,问她:“你可还想出气?”   孟婉迟疑着摇摇头,少年却看出她这头摇摆地并不甘心,于是执弓指向不远处的靶子,“你看,那是什么?”   “稻草人?”   “那是欺负你的人!”少年认真纠正道,然后将弓交到她的手里:“喏,拿好!”   孟婉怔怔地握着弓,这张弓对她来说委实太大太重了!握着它,胳膊便挺不直,不住的往下坠。   少年在她身后伸展长臂帮她端稳,取了一只箭搭在上面,握着她的手瞄准靶心,拉满,猛得一松!   羽箭破空而去,直直没入那稻草人的胸膛。   四岁那年的一箭,也是孟婉长这么大来唯一射出的一箭,那种感觉至今深深印在她的心里。   指腹在玉镯上轻轻抚摩,她眼底闪过几丝落寞的情绪。如今镯子她虽能戴上了,奈何物是人非,太子表哥却失去了庇护,成为流亡的废太子。   其实打从四岁入宫那次之后,十二年来她再也未见过太子表哥,之前珍藏在香囊里的那幅小像,也不过是去岁太子表哥及冠时,她花重金在一个中官那儿买来的。   小像与真人到底有几分肖似,她也无从知晓,也许即便哪日太子表哥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便趴在榻上睡着了。   *   牙帐内,李元祯走到一个红木三面透棂带屉的架格前,将抽屉打开,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錾银匣来。   前几日他曾命陆铭去查孟家的情况,刚刚陆铭已来回禀:孟家有二老、一子、一女,受了钟贵妃偷盗玉玺一案的牵连,刚刚被发配来益州西乡。   所以,姓孟的那小子非但是蔡尧棠派来的暗线,甚至和钟贵妃一脉也有牵扯……   长指轻轻一挑,银匣的搭扣解开,盖子被掀起来,露出里面平铺着的一小块玄色绒布。而绒布上面,对称摆着两粒殷红似血的红宝石,小小的,就似两颗饱含汁水的石榴籽。   它们被一根细细的银丝穿着,李元祯将它拿起放在掌心里,一边细端,一边抬脚往屏风后面走去。   榻上,他合衣而卧,右手提着那两颗小石榴籽在眼前,眼神久久驻留在上面。   十岁之前,他曾贵为太子,身边人人畏他,是以奴才成群,却没什么朋友。若论能在幼时的记忆里留下一笔的玩伴,这小东西的主人勉强可算作一个。   也是唯一的一个。   可惜太多年过去了,小姑娘的样貌他早已记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小脸儿白白胖胖的,浑似个糯米团子。一双水波流莹的眼睛上面,镶着纤长浓密的睫羽,眨动起来似一对小蝴蝶的翅羽,既灵动又招人疼。   名字他那时也没问过,倒是令她耿耿于怀的那个绰号他记得颇为清楚。   他缓缓将手掌握起,冰冰凉的两颗石榴籽在手心里一点一点被捂暖,直至再也察觉不到一丝凉意。   真真儿是造化弄人,幼时仅交下的这一个玩伴,她未来的夫君,现今竟就在他的帐前伺候着。   且还怀有不可告人的鬼胎。   待事情结束后,他该如何处置那小子呢……   只怕,到时候要令她伤心一阵子了。 第16章 出征 过来,你随本王同驾   自蛮人退兵之后,一场旷世之战消弭于未然,但在滇南王李元祯的眼里,益州的危机仍未彻底解除。   益州真实的驻军情报保不齐哪天就会泄漏,他不能永远都唱这出空城计。若想使益州真正的去危就安,其一要将被调离的十五万南平军早日调回,其二便是要除掉益州刺史蔡尧棠这个心腹之患。   而此二项若欲达成,只需做一件事便可——   攻下俣国。   傍晚,中军大帐内满枝明火,耀耀如银。   李元祯和数位军中高级将领围立在一张高案前,案上满铺着舆图。有益州含带周边诸国的疆域图,也有此前派出去的暗线所绘制的俣国海防图。   他长指在图上来回指点游走,分析着已知的局势,几位将领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向往复,不时的点头,认真表达出自己的看法。   俣国乃益州西南方向的一个岛国,国土弹丸,地势却极为紧要。   蛮人几回与人联军,皆是打的水陆并攻双管齐下的招数,蛮人由南方的陆路主攻,周边几个小国的联军则取西边的水路辅攻,为其打配合。   而整个西海能给战船供给的岛屿没有几个,最大也离益州最近的一个,便是俣国。每次由水路进攻益州之时,几方的战船皆要在俣国汇合,借俣国来停靠补给。   故而此次滇南王决意攻打俣国,将领们无不振奋!   吴将军已是掩不下内心压抑许久后终于可以释放的情绪,心情爽快的咧嘴道:“每回战时,俣国都源源不断的输送资源,早就成了西面敌军的巨大血仓!奶奶的,这回把他们给老巢端了,看他们日后还能去哪里补给!”   战事当前,陆统领也暂时收起了与吴将军平日里的那点不睦,点头附和:“只要拿下俣国,他们便再难从水陆打配合,西边的隐患尽除,我军兵力不再受到牵制,往后便可拿出全部的心思去对付南边的蛮敌。”   其它几位老将军也纷纷表示,趁着蛮兵远撤之际,出其不意的攻下俣国,也是未来大战时致胜的一个关键。   同时,只要俣国被拿下,大周的版图再次西扩,纵是圣上再不情愿,也必须得同意增兵以维持边境稳定,南平军势必要调回益州。   而至于解决蔡尧棠,李元祯的心中也早已设下一计。   他附耳陆铭,小声交待了几句,陆铭便出了帐子。   这厢孟婉还在拿着桓公公留下的那本小册子背,陆统领突然过来,让她去灶房给大伙备些吃的。明日要出征,今晚王爷在大帐与几位将军彻夜商讨路线。   此次出征决定的突然,孟婉之前并没听到任何风声,如今乍然听到先是一惊,既而听话的领命下去准备吃的。   不一时,她便提着满满两大食盒的夜宵,送往中军大帐。   帐内诸位将军在热烈探讨着,李元祯独坐在案前的太师椅上,低头沉思。孟婉进来时大家倒也没刻意避讳,仍就畅所欲言。   其实攻打个弹丸小国本也不费什么力气,这是场必胜之役。只是再小的战事也难免会有伤亡,是以他们当下操心的便是如何将我军伤亡减至最低。   将军们聊得忘我,孟婉也不敢搅扰,轻手轻脚的走至另一张圆案旁,将食盒放置其上,犹豫了下,没揭开盖子。   看王爷和那些将军们暂时没有用饭的心思,若揭开盖子便要凉得快些。她不敢催,也不敢就这样退下,只老实地站去一旁,打算等他们商讨完再伺候布菜。   可她足足等了一柱香,也不见有人肚子饿。   最后她蹑手蹑脚的走到李元祯身后,蚊吟似的请示:“王爷,菜怕是要凉了……要不属下再拿下去热热?”   李元祯坐在椅中斜眼觑她,有惫懒之态,然后道:“不必了,布菜吧。”   “是。”   孟婉如蒙大赦,忙不跌去将食盒打开,一碟一碟的菜肴整齐摆上圆案,转头笑嘻嘻道:“王爷、诸位将军们,可以用饭了。”   经她这一提醒,几位将军方觉察到五脏庙早已空空,纷纷随王爷转战食案。只是坐下后,王爷迟迟不动筷,将军们便也不好先动,面面相觑,不知在等什么。   孟婉怔了片刻,才忽地想起桓公公的小册子上有提到,任何时候王爷用饭前必得先净手。   她心中大慌,手忙脚乱的去找铜洗,所幸提梁壶里还有热水,不必现去打。她迅速投好了帕子敬上,李元祯接过仔细擦了手,复将帕子丢回给她。   孟婉正欲退下,就听李元祯开口:“等下。”   不只孟婉闻声驻足,其它几位将军也纷纷疑惑的看过来。   她颤颤的问:“王爷有何吩咐?”   “你以前,是出身富贵人家吧?”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孟婉心中纳罕,嘴上老实应道:“来益州之前,属下家中的确做了点布匹生意,比照寻常百姓家里略有些富余……”   “京师首富之子,倒也不必如此谦虚。”李元祯这才淡淡抬眼看她,语中满含讥讽。   在座的几位将军,皆是长年征战沙场拿命拼前程的主儿,最看不上眼的便是那些打打算盘珠子便能发家致富的蠹商。此时一听这新兵出身首富之家,眼光不免变得挑剔起来,一时间十数道带着厌恶的目光聚至自己身上,孟婉只觉自己如被放在火堆上炙烤一般。   她心中一片慌乱,只得解释道:“王爷说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料李元祯好似在等着她这句。   “你既知已成过去,便应捐华务实一些,不应再将那些膏泽脂香的纨绔风气带来军营!军中没有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招蜂引蝶。若再让本王察觉,便不再是口头申斥。”   李元祯的语气略重,孟婉知他是当真动怒了,可他口中的“膏泽脂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奈何她偏偏不敢顶嘴。   只得低埋着头,贝齿咬着下唇隐忍。   最后李元祯一句“出去吧!”将她给轰出了大帐。   夜寒露重,风一起,便小刀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孟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还有一片泪迹,她竟委屈哭了。   打从入了军营,她每日思的想的皆是如何能令自己更糙一点,莫说脂粉香料不敢用,她甚至还要四处寻摸些灶灰之类的涂抹到脸上,怕的便是旁人总叫他小白脸,有所暴露。   可偏偏李元祯要这样冤枉她……   她自幼养得娇贵,以牛乳花瓣为浴,那些花香之气早已沁入肌理,融为体香了,如今想去掉岂是那么容易的?   叹息一声,孟婉愈发觉得帐前伺候的活儿太折磨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元祯明日就要出营交战了,此役虽小,起码也能换来十几日的安宁,暂时她不必日日看那张冷脸了。   这厢抬脚正要走,身后突然有人将她唤住。   转身,见是陆铭走了出来。   孟婉慌忙抹掉脸上的泪,挤出个笑脸:“统领大人,可是王爷还有何吩咐?”   看着眼前这个清瘦怯弱的少年,陆铭也是心绪有些复杂。   一边觉得他整日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有些不落忍,一边又疑他是蔡刺史的暗线。   只在心里暗暗盼着,这小子最好能经得住王爷此次的考验,不然小命只怕要交待在这一趟上了。   “王爷有令,明日出征破例准你随大军一同开拔,路上负责照料王爷的起居。”说罢,陆铭转身回了帐内。   夜风打着呼哨从耳际刮过,孟婉瘪着嘴,心下委屈更甚……   这一夜,孟婉没怎么睡好,想着桓公公的小册子上明明提过,王爷出征之时不得跟随,可为何到了她,李元祯又让她跟着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无心睡眠,天不亮她就起床开始束发描眉敷灶灰。   因着昨晚李元祯的那几句话,她今早特意多拍了一点灶灰在脸上,揽镜自照,贴个月牙便能当包公了。又缝了个简易的香囊,塞了几瓣大蒜进去,打算以此中和身上的花香气。   一切收拾停当了,她便早早去牙帐外候着,等待大军开拔。   晨寒袭人,加之昨夜辗转难眠没有养足精神,才刚在牙帐外守了一会儿,她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正想打第三个时,帐内恰巧传出一声:“进”   她的心猛的一提,第三个喷嚏便生生给憋回去了。   经过这几日的调/教,如今她已能较熟练的伺候好盥洗流程。更衣时李元祯并不用她,他不喜旁人触碰他的身体,故而孟婉只需将衣袍抻平铺好在榻上,退出屏风外等候便是。   待更好衣的李元祯从屏风后出来时,孟婉先是被那耀耀夺目的金鳞刺了一下眼,接着目光便情不自禁的往他脸上看去。   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见李元祯穿战袍的样子。也不知出于何故,饶是平日里怕他怕的要死,今日竟有一丝猎奇,这身戎装下的他,该是何种神色?   只见李元祯神容端肃,手握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眉宇间少了一分佻达,多了一分刚毅。随着大步流星的步伐,英挺之气扑面而来,那气息裹挟威压,迫得孟婉红着脸将头低了下去。   “王爷……”   她低低的唤了一声,想请示自己该跟着哪边行动,因为以她的判断李元祯是必不可能让她随车驾而行的。   然李元祯并没答理她,径自出了牙帐,前往校场点兵。孟婉只得悄悄跟上。   将士们早已集结,个个身披金甲手执利刃,列着齐整的队伍。此次攻打俣国,要求速战速决,故而在兵力上准备得极为充足,无以多欺少的顾忌。   李元祯立在高台之上,声音洪亮,鲜艳的红袍于晨风中猎猎而舞。   孟婉站在台子下面不时偷眼看他,很快也被这种战前的鼓舞氛围感染,一腔热血不断上涌,一时间仿若当真觉得自己是个铁血男儿,而非鱼目混珠。   一番战前的动员之辞结束后,李元祯走下高台,往他的马车处走去。路过孟婉之时他一个示意也没有,她跟了几步便不敢再跟,惶惶不知所措。   李元祯突然驻步,头未回,却是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过来,你随本王同驾。” 第17章 考验 你一人留守,等待大军到来   自益州西南出湔门后,滇南王所率的金甲军便算彻底踏出了大周的国土,周围景象也骤然萧索起来。不见村郭,只余荒野,还有西面依稀可辨的西海轮廓。   三千精骑打头阵,身上披着金甲,胯/下骑着良驹,浩浩荡荡沿着西海线往西南方向行去,声势宛如雷动。   滇南王的马车行在队列的中前部,四匹神骏悍威的月额宝马蹄声此起彼伏,将马车拖行得又稳又快。   车内宽敞豪侈,暖意融融,青芰线毯铺地,浅绛毡帘挂窗,还燃着个炭炉,将凉气尽皆挡在了外头。可即便如此,孟婉却似个冰雪天里流落在外的小姑娘一般,瑟缩在马车一角,神情怔忪,没有半分归属感。   她的手还紧紧抓住一侧的木栏,仿佛担心马车万一颠簸时将她甩离了原本的位置,冲撞了另一头的李元祯。   车内只他二人,一个坐在最外靠辕门处,一个缩在最里头,她不时还偷眼看看李元祯在做什么。然他的注意力始终在手中的布防图上,端着看了一柱香,似是早已忘记了还有她的存在。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李元祯依旧在看布防图,甚至不曾抬起过头来。   孟婉渐渐放松下来,心想既然如此,她不如小憩一会儿,反正在车里李元祯也不需她伺候什么,再说昨夜她确实也没怎么睡好。   这样打算着,很快她便入了梦乡。   这种环境下睡是睡不死的,也不知迷糊了多会儿,当李元祯终于研究够了布防图,将之丢到厢椅上时,孟婉倏忽惊醒了!她猛得睁开眼看向李元祯,疑心刚刚那声响动是他又动怒了。   不过李元祯面色尚好,不似动怒,她稍稍安下心来,佯作无事的抬手揉揉自己睡得微微泛红的脸蛋儿。   “睡够了?”   他目光不带半分情绪的扫过去,盯着孟婉,忽觉这小子好似一夜之间黑了许多。   孟婉心下一凛,慌忙道:“王爷恕罪,属下刚刚……”   “无妨,”李元祯打断她,并无介怀道:“累了就睡吧,接下来几日怕是要熬一熬了。”   “哦……”孟婉怔怔的应着,看李元祯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犹豫了下,她便大着胆子问:“王爷,那个……不知咱们离俣国还有几个时辰的路啊?”   李元祯今日果然要照往常和蔼许多,竟真就回答了她:“入夜之时,便可抵达。”   “哦,属下知道了。”孟婉乖巧道。   只是这句话落下后,车内也随之陷入了一种略尴尬的氛围……与先前李元祯专注于研究布防图不同,眼下他手里无事了,二人皆在车内干坐着,就显得有些别扭。   是以她并紧着双腿,手老实的搭在膝上,又回归了最初的局促。   当然,这仅是孟婉单方面的感受,对于李元祯而言,一个新兵在近旁呆着,跟只小猫小狗并无什么不同,他的情绪自是不会受她左右。   他掀起一角毡帘来看外面的风景,枯草残树以极快的速度向后划过,可他心中却已有了展望。   数日之后,这里便将成为大周的领土,届时或画地为田,或增扩营地,总之眼前的萧瑟荒凉都会得到改善。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先拔除那根最碍事的眼中钉。唯有蔡尧棠不在了,才能确保无人再给他暗中下绊子。   之前若不是蔡尧棠三不五时的给朝廷上疏邀功,道益州近年来态势稳定,蛮人已无北侵之心,圣上也不会寻那么多名头来调走他的南平军。   而拔除蔡尧棠的关键,便在于线人身上。   放下毡帘,李元祯侧头瞥了眼孟婉,“本王听闻,你是因盗玺一案而被发配来益州的?”   突然被提及此事,孟婉的心下禁不住又是一凛,她咽了咽,斟酌着回道:“回王爷,属下一家的确是受了钟贵妃一案的牵连。”   李元祯眉间骤然一颦,语带不悦的纠正她:“世上已无钟贵妃,只有被斩于午门外的庶人钟氏。”   孟婉一怔,连忙点头改口:“是是是,王爷说的是,属下便是受了庶人钟氏的牵连。”   “那你和钟氏……”   不待李元祯问完,孟婉便抢先摆摆手,急于倒出自己的苦水:“属下和钟氏连面都未见过!她只是属下一个勉强沾亲的表姨,得宠时不曾承过她半分恩惠,落魄时倒是跑不掉了。”   李元祯静静的看着她,孟婉也不确定他信不信自己所言,心中略微忐忑,眼神却尽力流露真挚。   勾了勾唇,李元祯颇有兴味的继续问她:“那你可曾想过,你这个表姨偷盗玉玺是要做何?”   稍一顿,追了一问:“可是为了前太子?”   “谁说的?”   孟婉出于本能就将这话脱口而出,然质疑过后,她很快就慌了,只得挤出个笑脸儿来,又改口附和:“谁说不是呢……”   这话虽说的违心,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若此时让李元祯疑心她与太子表哥有何关系,岂不是为整个孟家招祸。   可是心心念念的太子表哥被人这样误解,她总是有些不甘,于是打算迂回着回护一二:“不过以属下愚见……前太子本来就已贵为太子,钟氏又何必再送人头冒险……”   说着,她抬眼观察李元祯的表情,见他的脸比先前严肃些许,想是不喜她为太子说话。   于是她只得放弃回护,狠心再将表哥踩一回来表忠心:“也有可能皇上觉得太子德不配位……早有废黜之意,这才激得贵妃母子狗急跳墙……”   “圣人心思,也是你可妄加揣测的?!”李元祯面露不悦,语气严厉。   “属、属下该死……”   孟婉只觉脑仁发疼,委实是应付不来,就连想摇尾乞怜拍个马屁都拍不到点子上,这让她很是气馁。是以接下去的一整个下午,她都尽量少说话,也不敢再做些自作聪明的事来迎合李元祯。   就这样,不知不觉天就渐渐黯淡下来,算起来离俣国也该不远了。   俣国三面环海,仅一条时隐时现的陆路可通内岸,这条路涨潮时被隐没于海面之下,退潮时才堪堪露出海面,每日有两次可供人通行,每次仅有两个时辰。   故而此次李元祯先带三千精锐打头阵,便是打算在子时左右登岛,趁夜杀个措手不及,先行将俣国的第一道防线冲破。   待天亮陆路再次浮出海面之时,大军便已抵达,顷刻间便可攻破第二道防线,攻入俣国主城。   如此,便可在最短时间内将俣国拿下。   天边的霞光渐渐消隐,地势也越发收紧,行了整整一日的金甲军终于在李元祯的示令下停了下来,扎营暂做休整。   现下离子时尚早,前面不远处便是海岸线,他们在此生火造饭,歇息着等待潮水退去,地面露出。   一簇簇火堆生起,火光燎亮半边夜空,孟婉将烧好的热水打入盆内,端至李元祯身前。   “王爷,您擦把脸吧?”   李元祯接过她绞好的热帕子,一行揩拭额面,一行吩咐:“待登岛之时,你留守此地,为后面的大军引路。”   留守?   初听此安排时孟婉略觉意外,但稍一琢磨便觉这是对她最好的安排,不然她这样的人上了战场就等同俣国人的靶子。甚至不需他们特意瞄准,乱箭都能将她送上西天。   能和小分队留下来为后面的大军引路,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她心中颇怀感恩的道:“多谢王爷体恤。”   李元祯斜眼睇他,唇角隐隐似有撩动,“你一人在此,等待大军到来。”   “一……一人?”   孟婉愕然,怔愣良久,之后慢慢地转头环顾了下四周,只觉阴气森森。   前方的海水已随着暮色转为深湛,湿气蔓延在周边的空气里,扑在脸上沁凉沁凉的,让人忍不住打颤。   后方的老柳林光秃秃一片,那些枯瘦的枝子孱孱挂在树上,在夜风中随风摆动,窸窸窣窣,哀哀戚戚……   她尝试争取,问李元祯能否多留一人作伴?李元祯不置可否,只目光冷冷的看着她……很快她便认了命。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孟婉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氛围,而当大军真正离她远去时,她还是吓得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瑟瑟发抖。   若能选,她宁原随着他们一同登岛。   可是李元祯不会让她选。   月色下,将士们的铠甲闪现着寒芒,星星点点串联,构作细长的一片,如一条金龙游于海上,向着深海处蜿蜒前行。   马蹄声就着海风呼啸的声音,在夜色烘托下令人寒毛倒起。 第18章 攻陷 此刻她已命丧他的人手中了吧……   月光穿过疏淡的秃柳,映落在地上交织着人影,斑驳一片。   孟婉蹲在地上,双手圈着自己,脸埋进臂弯里缩作一团,唯有一双青白分明的大眼睛,霜星一般,在周遭一片黑暗之中显得尤为锃亮。   金甲军的队尾已完全融进了夜幕里,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了。冬夜里,连声虫鸟叫都听不到,仿佛整个漆黑不见边际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活物还在喘着气。   他们仅凭三千精骑,能在两个时辰内顺利冲破俣国的第一道防线么?   后面的大军何时到?   若是援军迟迟不到,先头部队全军覆没,她又该怎么办呢?   ……   想着这些,孟婉的心中越发忐忑,向东北方向扫量一圈,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光,大军怕是短时间内不能到达。目光移回那去往俣国的唯一通途,亦是看不出一点端倪。   开打了么?她皱眉猜想。   方不到半个时辰,李元祯已率着他的三千金甲卫兵临俣国城下。此时他早已弃了马车,改而骑马,且一马当先的行在军队最前头。   此处离城门仅有两百余步,他突然猛勒缰绳,振臂一挥!血红的披袍迎风猎猎,身后将士们纷纷勒紧了手中缰绳,驻足于他身后。   借着月光和城墙上的火把,李元祯可以清晰的看到俣国城墙的轮廓。   此海岛上奇山极多,乱石穿空,而城墙便是依着这些奇石而建,借助大自然的力量,在此处修建了一道雄关!   李元祯心里清楚的很,若想短时间内攻下俣国,择选陆路乃是下下之策,几近无望。可对此,他早已想出了极为周密的一套策略。   “上滚擂!”   随着李元祯的一声令下,作为副将的陆铭忙调转马头往后行去。不一时,便带着一队马车穿插过队列,行到了队列的最前方。   这一队马车气势非凡,每一辆皆是由四马相拉,而马车内坐的却不是人,而是一种神器。   将士们训练有素的拆掉一侧门板,将马车内的东西卸下。只见那东西身长丈余,身重千金,有百年老槐之粗壮,遍体铁刺。一被卸至地面,便砸出一道深深的泥痕。   这便是李元祯口中的“滚擂”,结合了滚木和擂石的优势,乃他金甲卫独创的神兵。   军士们将绳索套至马身,由四匹颈长肢劲,筋腱壮实的骝毛良驹拖拽一根滚擂,为不再增加其负担,马上并不坐人,只凭着一声哨令,数十匹马儿便向着俣国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凡是被滚擂滚过的地面,皆是一片疮痍,振聋发聩的“隆隆”声贴地而走,惊涛裂岸般向着俣国迅速蔓延……   这厢金甲军的大肆造势,自然很快引发了俣国守军的恐慌,眼见着城墙上寥落的数支火把增为十数支、数十支、近百支!李元祯知道,俣国人,要上钩了。   此时那些马儿已奔至城墙跟前,就听陆铭一声唿哨,它们便得了令,转瞬调头又往回奔!   俣国守军的弓弩手已然就位,只是金甲军没有点火把,在城下望他们望得清楚,他们望城下却只有黑天墨地一片,加之马踏纷沓,滚擂隆隆,一时间辨认不出射击的确切方位。   而李元祯这边也下了第三道指令:“火炬阵!”   这时在队尾的十数名金甲卫迅速后撤,退出队列百步远后,便取出火折子,吹出明火后,将早已插在石缝里的火炬点燃。百只火炬齐燃,瞬间将夜幕撕裂。   海风乱拂,不住卷高着火焰,偶尔扑上岸的水气也被火光迅速吞噬,发出一阵阵刺啦之声。   城下火光撩动,虚虚晃晃,俣军看不真切那处到底有多少来袭的敌军,只是终于能在一片墨染的混沌里锁定目标,接着箭雨便齐刷刷地袭向那片火光处!   百支羽箭破着风声“咻咻”而来,然而落地却是无声,没换来周兵受伤后的一声哀鸣和嘶吼……   饶是金甲卫离着火炬阵足有百步之距,安全起见李元祯还是早早命将士们全部举出盾牌,在头顶连成一片密不透隙的盾阵。偶尔有走偏的流箭落在他们这边,也尽皆被盾牌挡在了外面,并无一人受伤。   俣国守军的第一队弓弩手后退去换箭矢,立马换上第二队弓弩手,射出了第二波箭阵!反响却是依旧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然他们却似乎并不死心,来来回回又上了几波密集的远程攻势,皆是冲着火炬阵而去。   几个回合之后,他们突然停了下来。   李元祯明白,这是重头戏要上了。   果不其然,城墙的垛口低凹处,很快便探出来了几门黑洞洞的大铳铳筒,依旧瞄向着火炬阵的方向。   大铳与箭雨不同,箭支仅能伤到射中之物,而大铳威力巨大,但凡有一个炮子落得离他们近了,便能造成大面积的伤亡。是以李元祯令将士们以盾牌掩护,这回弓箭手上。   精挑细选的弓箭手们,个个皆是百步穿杨的好手,此时借着城墙上的火把照亮,他们很快便瞄准了目标。就在俣国守军堪堪将子铳填装进大铳之际,十数支羽箭便从城下逆风而上,直取射手的脖颈!   大铳周边的数个射手中箭倒下,俣人守军迅速补位上前,然而紧跟着又是一波箭阵招呼上来,直取他们面门。   一时之间子铳明明就在膛内,然却无人能上前去将之拉响。   李元祯转眼看了看一侧的海面,此时海面尚算平静,从这陆面露出至现在已有一个时辰了,必须速战速决,不然再拖下去到时骑虎难下。   于是他下了另一道指令。   金甲军们每十人聚至一根滚擂前,合力将它们推往来时的方向。因着登岛的一路皆是上行,故而那滚擂在金甲军的助推下滚动起来后,这回并不需马儿的拉力便可一路自行向着远方滚去。   十根滚擂同时滚动,发出巨大的声响,遮掩了其它一切的声音,也将俣军的注意力皆吸引了过去。   他们只当是刚刚几波箭雨已逼得敌军无法靠前,此时搬出大铳来,更是让敌军闻风丧胆,这才屁滚尿流的沿着来路退散而去。   他们却不知,在那滚擂的遮掩之下,金甲军早已纷纷翻身上马,向着城门下奔腾而来!而那马蹄声尽管声势浩大,却湮没在震天响的滚擂声中,令他们无可察觉。   尽管俣人以为来袭的敌军已然退了,他们却也不肯轻易罢休,此时拉响大铳,“砰!砰!硖!”数声巨响穿云裂石,震得大地都微微颤动!   李元祯似是期待这声音已久,面色沉静的于心下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   他微微颦眉。   据探子所绘的海防图得知,俣国统共有八门大铳,五门设在通往陆路的陆门一面,另外三门则安置在另一处由水路可入的海门要塞。   而刚刚他虚造声势,为的便是让俣国人意识到此战的威胁,迫使他们将海门的三门大铳也调过来。可眼下看来,他们似乎并没有这么做……   正略觉不美之时,突然又有“砰!砰!砰!”三声巨响击至远方!李元祯眉宇瞬间舒展开来,面上露出喜色。   大铳每发一击,都要间隔时间帮助铳膛冷却,之后才能再发动第二击,故而后来的这三响并无可能是那五门大铳复填子铳后而发。这三声巨响,证明了俣军果然已将海门的三门大铳调来陆门!   如此,海门那侧则相当于门户大开。   李元祯给陆铭示意,陆铭立即从马鞍袋中取出鸣镝,搭弓后,嚆矢便拉着长长的哨声和银线,直直冲往天际!   待到高处,忽地当空绽开,如一把星火碎银撒入墨池一般,将一小片夜幕染得绚烂无比……   此时的西海海域,正有数十艘福船开足马力,往海门方向疾航而去。   刚刚一见信号弹,作为水路总攻的吴良将军便难掩心中兴奋,照着此前滇南王拟定的作战方案全速前进,准备登岛!   由连环船打头阵,因着体积小不易被察觉,几艘连环船早早便埋伏在岛屿附近。此时两船并为一体,合力往城门处投掷火球,将满心思关切着陆门那边局势的海门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因着俣军布署在海门的三门大铳和一应火铳如今皆已移往陆门,优势尽失,面对来袭者的火球攻势,也仅能回以箭雨。然而海战之中用箭本就是下下之举,加之船是游动的,城门却是伫立在那的死靶子,俣军的一切对冲陷入被动,很快便落了下乘。   交战不多时后,后面的赶缯船和三桅炮船便赶了上来!红夷炮、佛郎机火力一开,很快便将手中已没多少家伙什的俣国守军击得溃不成军。   俣军还来不及将海门发生之事通传出去以便将大铳调回,就尸横城门。   此时登岛,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李元祯身在陆门这边向西望,一双如炬慧眼似能洞穿重重墙垣,直看到海门那边所发生的一切。   今晚之战,事无巨细皆在他意料之中。   既然明知陆路进攻乃是下下之策,他又怎会当真做此选择?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才是目的。   由海门进攻,最大的劣势便是俣军的三门冲天大铳,射程远,不待福船近岛,便已被击沉。   若取强攻,以人海战术牺牲掉几艘战船,自然也能取胜,只是那样的伤亡并非不能避免。   如今,俣国已在他的掌中,他该想想明早要呈至太极殿的奏疏如何写了。   还有留守在岸上傻傻等待大军的那个小子,此刻想来也已命丧他所安排之人的手中了吧…… 第19章 湮没 她的双手,再也划拨不动了……   一簇簇火苗随风轻轻跃动,火塘旁,孟婉的面庞被染上了一层炙烈的金红。   她抱膝坐着,缓缓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这是昨晚得知自己将要随军出征后,她连夜写的家书。战场上刀枪无眼,她怕自己未给爹娘留下只言片语,小命儿就交待上。   原想着借大军开拔混乱之际,她悄悄将信连带着一点跑腿费随便交给个路人,可谁知滇南王要她同驾而行。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始终没有办法将这封家书送出去,只得就这样揣在怀里,揣到现在,已是没什么机会了。   现下唯有盼着战争早些结束,得以安然凯旋。   孟婉的目光专注的停留在那封信上,丝毫未察觉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桩后面,正有一双眼睛阴恻恻地盯着她。而那人一袭黑衣,身形完美的隐蔽在曲虬的枝桠阴影下。   此人便是李元祯派来的,名叫冯小六,虽是金甲卫里面功夫较次的,却因着目力和耳力极佳,颇适合做盯梢之事,故而在某些时候会受到李元祯的重用。   冯小六觑了觑眼,发现信封上并未具名,他越发觉得此信蹊跷。   昨夜王爷将他唤入帐内,交待他要仔细盯紧了这个姓孟的小子,因为这人极有可能是刺史府安插在军中的眼线。   此次王爷先斩后奏攻打俣国,若被蔡刺史提前知悉了,必会在大捷的奏折呈达朝堂将功抵过之前,抢先参上王爷一本。   而王爷有心以饵钓鱼,昨日故意将攻打俣国之事透给这小子,一但抓到这小子与蔡刺史勾连的证据,便可将他就地正法。   而蔡刺史那边,王爷也算握下了罪证:地方官员安插耳目刺探军情,此乃圣人眼中的大忌,亦是不赦之罪。   只是昨晚他盯了整整一夜,却不见这小子有任何异常举动。想来是身在营中有所不便,打算在路上寻求机会。于是王爷在登岛之前,特意给他留了一个大大的良机:命他独自留守于岸上。   他若当真是眼线,必然会趁这最后的机会,将消息传递出去。   眼前这封信,便极有可能是他与蔡刺史勾连的罪证。王爷这一生虽杀人无数,却从不斩冤魂,有了这封信,这小子便算是人脏并获,死得其所了。   冯小六这样想着,默默拔出剑来。   此时陆门的大铳炸响,紧接着鸣镝破空,海门附近的红夷炮声也随之打响!一时间西海交战的炮火声响彻云霄,火光也迅速染红了半边天,就连从未经历过战事的孟婉,此时也看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大军已择取西海的海路,进攻了俣国!   可之前李元祯明明交待她大军会打陆路经过,要她在此处接应……   大军这是……迷路了吗?   孟婉傻傻的想,不过很快便自行否定了这个蠢念。陆路进攻还是海陆进攻,所备的军资大相径庭,岂是瞬息之间可以改变线路的?显然一切早有预案。   她立在火塘前,怔怔的望着西海方向,心砰砰地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然后迅速蹦离这片战火弥漫之地。   李元祯骗了她……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孟婉想不通,也不想去细究这个问题。如她这等军中的毫末之流,一场战事如何运筹本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至于李元祯并不信任她这件事,她更是不会介怀,他只要不杀她便可,信不信任的倒也无妨。   西海的炮火声自是震天响,只是那些声音沉闷而遥远,夹杂在其间隙里的某种声音便令孟婉有所察觉。那是金属铮磨发出的“锵鎯”之声,且近在眼前。   被篝火映得透亮如红玉似的小耳朵,闻声动了动,她心中警铃随之大作!这声音最近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这里还有人在。   作为滇南王贴身伺候的小跟班,她并无刀剑傍身,扫眼身边,只得拾起一根燃烧着的粗棍防身,同时也充作火把,朝着窅冥的林中照去。环顾一圈儿,在扫到一棵老柳桩时她的视线随之一定,清眸霍地一凛!   轻颤的虬枝后面,一道宛若寒夜星芒的剑光隐现。   难不成俣国人在此处设有暗哨?见她落了单所以准备报复?   孟婉禁不住脚下趔趄,向后倒退了半步,粉嫩的唇瓣因惊惧而剧烈颤抖着,就似冬夜里一朵迎风凌乱的小花儿。   她猛地咬住下唇,强自镇定下来,转身就朝着西海的方向狂奔!   冯小六心知自己已然暴露,便也没必要再等下去,飞身从树后跃出,纵是孟婉占着十数步先机,可他几个腾挪之后眼看就要追上!他左手持剑,右臂向前一展,自孟婉身后探向她的肩头。   孟婉只觉右肩一沉,还不待他抓牢,便将肩膀一低灵巧的旋了个身闪避开来,同时将手中之物递上。   冯小六下意识的抓住,却不料她递过来的是一根堪堪熄灭的火棍,“刺啦”一阵响,他的右掌被灼伤!吃了痛的他连忙将棍子丢开,左手扶上右腕疼得直呲牙,步伐不由自主的放慢了下来。   待他压住伤痛再看向那个臭小子时,见人已然跑出了柳林。   人的潜能,没有任何时候能比在逃命之时更能得到激发的!纵是平日里孟婉身娇体弱柔无骨,此刻命悬一线,那也是活龙鲜健!她没命的朝着通往俣国的那条陆路跑去,想着自己若能离金甲军近一些,指不定这个俣国杀手就会知难而退放了她。   跑啊跑,跑啊跑……   孟婉也不知自己这样疯跑了多久,她不知累,两条腿早已麻木,只机械式的重复着快速倒换的动作。忽然她意识到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快速扭头看了一眼,果然月色下只见两片静海,还有中间将海一分为二踩在她脚下的唯一登岛通途。   她终于驻下了脚步,转过身喘着粗气远眺,仔细勘定。   在确定那杀手属实没有追上来后,她不由有些纳罕,那人这么快就放弃了?可还不见金甲军的影儿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小命能保住就好。   心劲儿一松,体力也随之泄了,孟婉这才觉得疼痛和疲惫瞬时涌向了四肢百骸,灵台亦是充血般,一片混沌……   正神思恍惚着,突然脚踝处袭来一阵凉意,将其它情绪暂时驱散。孟婉低头看去,是一朵拍打到她脚上的小浪花。   开始涨潮了?!   她双眼猛地睁大,望向来时路,果然发现远处的路已不那么明晰了,正隐隐沉于海水之下。   适才跑得慌张,未计路,眼下她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是离海岸更近一些,还是离俣国所在的岛屿更近一些。不过不管怎样,她都只能选择往俣国去。   一来岸边还有追杀她的人,原路折返回去即便不被淹死亦是死路一条。二来这条路由东向西逐渐势高,离岛越近被海水浸没的也就越晚,她便能多争取到一些生的机会。   想通这层,孟婉重新为自己鼓了鼓劲儿,继续朝着俣国的城门发足狂奔!   然即便她竭尽气力,即便向西的路势越发走高,可她的脚程依旧跑不过海水涨潮的速度。那水冰凉砭骨,渐渐没过她的脚踝,水下的路变得滑不可涉。   孟婉依旧不敢停下来,不管跌倒了几回也都立即站起,继续猛跑!长这么大,她头一回觉得自己也是可以在一件事上坚持不懈的。   后来海水渐次没过她的小腿、膝窝,因着水的阻力,她不得不放慢下来。这时一个浪花打过来,击着她的腰胯,令她站不稳向一旁栽去。   有光……   随着她的栽倒,海水迅速埋至她的脖颈,加剧了她重新站起身来的难度,可她分明看见前面不远处有火光!   显然此时她已离俣国的城门不太远了,城墙上的那些火光,便是她生存下去的希望。   她试了几次后便放弃重新站起,直接挥开双臂划着水向前游动。所幸她会的技能不多,却洽巧学过泅水。她认真吐纳,脸在海面上一浮一沉,缓缓的游向前方火光照亮的地方。   此时炮火声已熄,她看见城门自里向外慢慢开启,身披金甲的大周将士们手里高举着火把,分列两队从城内涌出,整齐的列队在城门前的场地上,极其隆重的恭迎他们的滇南王踏入俣国国境。   显然此战大捷,金甲军已顺利拿下了俣国都城。   那场地离着孟婉不远也不近,因着地势的徒然拔高成为形胜之地,李元祯就立在灯火煌煌处,一袭金甲,一领红袍,背对着她。   她亲眼目送着他大步迈进城门,金甲卫如潮水一般拥护着他,入了俣国。   而她,双手双脚,再也划拨不动了。   咸涩的海水灌入她的口中,迅速将她湮没在一片黑暗世界里…… 第20章 救命 还要换一种方式伺候李元祯……   丈许见方的屋子,逼仄简陋,除了一张土榻、两把椅子,便数角落里那口顶着帽蓬的大缸最为引人注目。   缸口看似捆扎得严实,还是不断有鱼虾腥味儿自里散出,约莫是渔家在阴晾虾酱。   那腥气弥漫此间,萦绕上鼻端,昏睡中的孟婉若有所感,咻了咻鼻子,似乎不怎么高兴。   见她似是要醒,守在榻前的妇人便盯着仔细瞧了瞧,谁知等了良久,也不见她再有任何反应,妇人略觉失落的又坐了回去。   这姑娘昨晚九死一生,此时面色尚显苍白,唇瓣也没有一丝血色。妇人看着她,心里禁不住有些愧疚起来,可转头觑了眼窗户的方向,心又重新变得坚定。   窗户虽遮着,可她的女儿此时就在窗外的院子里。   妇人的视线重落回孟婉的脸上,暗暗感叹这姑娘模样生得真好!细细的眉,弯弯的眼,眼帘上的两道浅痕平着眼睫淡淡扫入眼尾,清雅又秀媚……   可惜了。   妇人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将蔽光的帘布扯开。一时间明媚的午阳射入屋中,将昏昧的狭小空间照亮。   薄薄的眼皮阻不住天光,孟婉皱了皱眉,意识随着光亮一点点回温,眼帘也慢慢翕开条缝儿……   她躺在床上,看到上方原木色的房梁,因经年日久而沉淀出乌油油的色泽,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还有探过头来端量她的中年妇人,面黑而脸长,她根本不认识。   孟婉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将眼重新阖上。   被杀手追杀、舍命狂奔、沉入海底……那些记忆潮水般涌来,将她重重包围。   她猛地重睁开眼,直视着那妇人,焦切问:“这是哪儿?”   顿了下,又追上一句:“是你……救了我?”   她既然没死,那妥妥是被人救了。   见她这回当真醒了,那妇人终于舒了口气,将昨夜老伴儿出海打夜渔竟遇上交战,只得匆促折返,却顺路救了她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孟婉听完,后怕之余,也连连向这位大娘道谢,并问大叔现在何处,想当面谢他的救命之恩。   大娘道:“他啊,正在院里为你煎药,一会儿就过来。”   这话才落,大叔便好似踩着点一般推门进了屋,一只手果然端着个粗瓷碗。甫一进来,那恶苦的药味儿便瞬间盖过了屋里的鱼虾腥气。   孟婉想下榻给恩人行个大礼,他们虽是俣国人,却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却被二老给拦住了。她只得在榻上将就着鞠了个躬致谢,随后从善如流的接过药碗,为不使二老的心血白费,捏着鼻子将那碗药痛快干掉了。   将空碗移开面前时,她恍惚看到那妇人的眉头紧皱了下,有痛苦纠结之相。   正想探究之时,那妇人却挤出一副笑颜来,状若无事的将碗接过去,交回老伴儿手里。   孟婉目送大叔出了屋,见他路过窗外时有两道人影交织,便好奇指了指问道:“大娘,外面的是谁?”   那妇人的嘴唇肉眼可见的抖了抖,之后才吞吞吐吐道:“是……是小儿。”   说话间,那人影已晃至门口,门未关,他站在外面,神情复杂地看着屋里榻上的孟婉。   孟婉也看着他。   乍看之下,的确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可细看那柳眉细眼,还有平滑纤细并无任何突出的脖颈……这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孟婉心下纳罕,不由自主的上下扫量,竟又发觉她身上所穿的衣裳极其眼熟。   这不正是自己的衣裳么?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孟婉这才发现已被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裙,想来就是门外那小姑娘的。   所以,自己穿着那小姑娘的布裙,小姑娘却穿着自己的男装……   难道是这户人家过于贫苦,没有多余的衣裳,这才救下她后先将小姑娘的衣裳借给她穿,再将她的湿衣晾干后挪给小姑娘?   可若是这样,大娘只需如实说便是,又何必谎称这小姑娘是她的儿子?   孟婉越发的想不通,开口问,却发现吐出的字断断续续,竟不能完整顺畅的说完一句话!   这是昨夜海水呛多了,落下的毛病?那为何先前向大爷大娘道谢时还好好的?   她咽了两口,喉咙得到些许滋润后,又努力开口试了试,结果竟是还不如先前!先前尚能两三字发出一字的音,此时却是如个哑巴一般,嗯嗯啊啊再也发不出一个准确的字音来!   这突来的变故,令孟婉惊慌失措,她双手情不自禁扶上大娘的双肩晃了晃,意图引起她的注意,嘴里只发出:“啊啊嗯嗯——”   然而大娘见她如此模样,却好似一点也不意外,只抬手掖了掖眼角的泪,低低的道:“孩子啊,你别怪大娘,大娘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着实让孟婉摸不着头脑,但她隐隐猜着大娘接下来会给她个答案,于是默默将两手落下,颦眉望着她。   哽咽数声后,大娘便接着道:“昨夜我们救你时,是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可是谁料一夜之间,我们俣国便易了主,国王自缢,和朔王子为求自保,甘愿归顺,主动大开宫门将周兵迎接入王宫,还认了那个大周的滇南王作义父!”   听到这里,孟婉有些目瞪口呆。虽说拿下俣国她料到了,可后面所发生的事,她属实没想到过。   她忍不住好奇想问这位和朔王子有多大,可张了嘴,才想起自己如今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大娘却似有灵犀一般,叹了一声,道:“听说滇南王二十有一,而我们和朔王子只比他小五岁,却要如此做小伏低,认贼作父……”   十六?孟婉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同自己一样的年岁,竟唤李元祯作父亲,这画面她属实想像不出,只觉可怜又可笑。   不过眼下她更为关心的还是自己为何会哑,在她隐含催促的眼神下,大娘将话题引入了正轨:   “为表孝心,和朔王子命人连夜搜刮城中的宝物,据说天未亮便在王宫后苑堆出了三座珍宝山来,璨绮夺目,将天都映亮了……奈何那滇南王胃口极刁,如此还不肯依足。和朔王子只得再命人依信籍户口,在城中甄选百名尚未婚配的少女,于明晚宴上向滇南王献美——”   大娘的话至此便停住,抬眼与孟婉四目相接了一瞬,很快又心虚地别开。她无颜说下去,孟婉也大致猜出来了。   难怪她要将女儿的裙子换给自己,又将自己的男装给她女儿穿上,原来是想让自己代她的女儿入宫!   孟婉几乎要被自己这荒诞走板的命格给气笑了。   先是女扮男装替爹爹和哥哥从军,结果被安排去伺候李元祯。如今又要扮回女装替恩人的女儿入宫,结果是换一种方式去继续伺候李元祯……   正暗自生着闷气,就听见外头人语马嘶一阵喧阗,孟婉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两个官服装扮的男人入了屋,径直朝她走来。   糟了!她瞬间便猜到他们是来做什么!然而命运没给她反抗的机会,她如布偶似的被那二人一提,脚便从榻上落至地面,接着连拖带架,她就被送上了一辆马车。   刚刚被拖出门之时,孟婉匆匆与那小姑娘对了一眼,恰巧看见两行清泪自她的眼眶潸然滚落。   坐在车里,孟婉已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想恨,却又一时分不清该去恨谁……   随着鞭声落下,马儿踏蹄奔腾起来,半旧不新的马车摇晃得厉害,孟婉不时会撞在挨着的姑娘身上。而那姑娘根本无心思介意,双目空洞,好似看淡一切后欣然赴死一般。   这辆马车里拢共载着她们八位姑娘,看上去皆是十六七岁的如花年纪,行往王宫的一路上,大家保持着静默氛围,大气不敢喘。   马车停在王宫的外苑,此处虽也算轩峻富丽,但并无值守,应当只是侍女内官们的居所。   她们八人与另外几辆车下来的姑娘们汇至一起,侍卫一前一后,押解犯人似的将她们带至一处古雅幽静的偏殿门前,粗声粗气的道了句:“都进去!”   殿门仅开一扇,姑娘们排成细细的一队,有秩序的一个接一个进入,没有半分要抗争一下的意思。   孟婉明白,这里除了自己是被算计进来的以外,其它人都是在强权的压迫下自愿来的,所以她们不会逃,也不敢逃。   只有她必须得逃,因为若被这样送至李元祯眼前,她的身份便破了,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是以她有意落后,排在队尾,偷眼觑瞧左边的一条河渠。   刚刚来时她便留意过了,这条河渠自王宫外通往王宫内,若跳下去指不定真能逃掉。毕竟侍卫们身着精铁盔甲,极不适宜泅水,等褪下再跳,她可能已游至宫外了。   打定好主意,孟婉寻了个侍卫走神儿的当口,拔腿便朝那条河跑去!   跑至河畔,她思也不思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然而那一瞬,她的脑袋是懵的……   倒不是被水激的,而是被水撞的。   是了,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河内尚结着冰,而她撞下去,恰巧压碎了不甚厚的冰层,直接坠入冰窟窿里!   “救、救命……” 第21章 危机 乖乖!你就是王子寻的美人儿……   嗓子哑了,孟婉心里的呼救声发不出去。被困在冰层下面,她只能用双手拼力地捶打,直至后来力气耗尽,她的拳头再也捶不下去……   昏昏默默间,她感觉到有人将自己从河里捞起,一路拖着,送至某处。之后好似还有大夫来为她处理额头上的伤,再之后她就睡着了。   待她再醒来时,已是晚上。   她缓缓睁开眼,周边光线冥昧,她倚靠着一根粗大的朱漆柱子而坐。也不知已这样直僵僵地坐了多久,此时脖子酸痛背脊也疲累的要死,她将身子动了动,这才发觉自己并不自由,低头看,双手竟是被反绑在了柱子上!   孟婉努力试着挣脱手上的绳索,口中难免发出些许低低的呻楚,同一屋檐下的其它人便知晓她醒了。   不一会儿便有极轻的脚步声向她靠近,孟婉也挣扎得累了,只得放弃,乖乖靠在柱子上喘着气,这一番折腾让她小脸儿涨得通红。   那人绕过柱子出现在她的眼前,殿内光线虽黯淡,她却一眼认出这是今日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且就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姑娘。   她对这姑娘却颇有一些印象,当时她被马车颠簸得总往这姑娘身上撞,这姑娘却不言语一句,只目光愣愣的落在某处,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那姑娘蹲下,“你别挣扎了,他们怕你再逃,便将你绑在了这里。”   一边开口劝她,一边还将水囊递至她的唇边,姑娘语气轻柔的继续劝道:“既然强权之下不得不低头,答应了来这儿,你又何必再做些无谓挣扎?不过是让自己吃更多的苦头罢了。”   喉咙得到清水的滋润,孟婉顿觉嗓子好受了许多,只是听这姑娘如是说,她一着急便忘了自己哑的事情,急忙开口:“我没答应!我是被骗——”   忽地一顿,孟婉愣了愣,自己竟能说话了?   这么说那一家人喂她喝的并非是真正的哑药,只是让她一时有口难言罢了,看来此刻药劲儿已过。   “你是自愿也好,被骗来的也好,来了这儿你就出不去了。除非真能被选中去伺候大周的滇南王,那样还有望随他离开俣国,重新得到自由,不然……”   姑娘低了低头,有些心灰意冷:“下场只会更惨。”   这道理孟婉自是明白,在京城时,她常听坊间趣闻又有哪国给大周进献了美人。那些美人运气好的被圣上收留,自此成为宠妃,运气不好的被随意赐给宗亲贵胄,成为府里的歌姬舞姬,常常还要陪侍不同的客人,过得比青楼女子还不如。   青楼女子尚能攒金银赎身从良,而她们却是余生无望。   那样的生活,孟婉不敢去想。她如今虽恢复能言,可即便去拍门喊冤,又有谁会信她?或者信了又如何?那些人在意的只是女人,而不是这些女人的来历。   找他们申冤?他们又不是衙门。   再说真那样做了的化,除了将那家的女儿也牵扯进来外,于她未必会有助益。   想通此节,孟婉绵长哀凄地叹了一声。   罢了,这难题由她自己来解,权当是对那户人家救她一命的报答。   她抬眼,看着眼前善良的姑娘,抱着一丝期冀,下气怡声的问:“姐姐,你能帮我解开手上的绳子么?”   那姑娘迟疑了下,丢下句:“你不要想了,即便能逃出这间大殿,你也逃不出这个王宫。”之后迅速收了水囊起身,快步离开了。   孟婉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见她回到面着门的外间,在一群围坐在一块地毡上的姑娘中间坐了下来。孟婉再次叹气,心知这个请求的确是有些难为别人了。   不过其实她无需逃出王宫,只需逃出这间大殿,然后偷件男人的衣裳混回金甲卫中便好。滇南王随侍的身份极好用,只可惜她如今一身女装困在这里,不能言说。   收回视线时,孟婉顺便扫量了殿内情形,发现这里只分内外两间,且中间隔门大开,未设屏风门帘等物,就似一间大通屋。而窗上糊着墨色的纸,让人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也使得屋内光线更加的黯淡。   孟婉盯着那几扇窗细瞧了一阵,想从其中找出破绽,奈何它们都被糊得密不透风,且还钉有细密的木棂,从窗子逃出是不可能了。   她的目光转向殿门。看来这是唯一的出口了。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铮鏦哗哗声,像是链锁被人从外头打开。果然紧接着门便开了,淡淡的清晖泻进来,给殿内带来了一些光亮。   外间的那些姑娘立时警醒,睁大眼睛看向门口,就见三个周兵晃晃荡荡地迈了进来。中间那个最壮猛的,手里还握着一只水囊,他将塞子拔开仰头痛饮了一大口,面红而餍足,显然里面盛的是美酒。   酒囊放下,他挥袖抹嘴时打了个嗝,身子跟着也趔趄了下。身旁两人立马将他扶住,唤了一声:“头儿。”   见这架势,姑娘们愈加紧张起来,纷纷往后缩退身子,渐渐便都挤去了一侧墙角。   那小头目虽则醉,眼睛倒也不瞎,看出这些姑娘们都怕他,不免有些着恼,挥着酒囊的手指点她们:“躲什么躲?你们王子把你们弄来,不就是供我们享用的!难不成还以为个个都能去伺候我们王爷?!”   说着,他阔步向前欺近。身后两个跟班也一脸猥琐的奸笑着,紧随其步。   他在一个双手捂脸的姑娘面前停下,蹲下身来。那小姑娘被吓得瑟瑟发抖,想往后缩,却缩不动,她的裙裾被他战靴踩住了。   他伸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小姑娘的两只手掰开,露出一张未经世事极为青涩的脸来。   小姑娘生怕他会进一步侵犯自己,嘤嘤抽泣着开口祈求,然他却略不屑的把她手丢开,皱着眉又将目光扫去其它姑娘身上。   一圈看下来,小头目叹了口气,“就这?那个什么王子的折腾了半天,就找来些这等货色?”   左边的小跟班连忙附和:“还说俣国出美人,我看还不如西乡那些女子呢。”   一提西乡,右边那小跟班也双眼霍地一亮,散着贼光:“就是!上回头儿抓回来的夏家那小妮子还真是带劲!可惜了,不经使唤——”   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头目狠狠地剜了一眼,没好气儿的打断:“提那已经断了气的晦气玩意儿做什么!”   两个小跟班立时收口,重新将注意力回到眼前这些姑娘身上。   而此时躲在柱后未被他们发现的孟婉,也正于暗中观望着这一切,听到他们的对话时心中剧烈一震!   他们刚刚提到了西乡夏家……   这么说,这个“头儿”就是将夏家三口害得命丧黄泉的那个百夫长?   是了,不会错,她又仔细瞧了瞧他的身材和样貌,的确与那些婆娘们提及的一致。   一团怒火自胸腔燃起,将她先前就红扑扑的脸蛋儿烧得又红了几分。   而此时那小头目已探手去摸另一位姑娘的脸蛋儿,嘴里下流的说着:“伺候我们大周的滇南王你是没份儿了,不过伺候爷,爷倒还能赏脸宠幸宠幸……”   “你住手!”   这声吼并非出自那被调戏的小姑娘,而是身在柱子后面的孟婉,她当真是看不下去了,娇滴滴的声线里挟裹着极大的愤怒!   因为这回被调戏的,正是刚刚给自己送来水的那位好心姑娘。   小头目这才发现殿内的另一端还有人在,只是里间的光线较这边还要暗上许多,他看不真切。往前走了数步后,满携恼意的脸骇然一惊。   这女子……长得甚美!   虽说看年纪与其它女子差不多,都还留有少女的稚气未脱之感,可一双水杏眼儿流光莹动的,自有清娆诱人之态。   他竟顿住了脚步,定定的立在那儿。   两个小跟班随即跟了上来,在旁提醒,小头目这才回过神儿来,疾步走到柱子前,蹲下来将这小姑娘仔细端量一番。   “乖乖!原来和朔王子寻来的美人儿在这……”   孟婉别开眼不看他,怕自己对着那副嘴脸会呕出来。可他的脏手却无耻的板过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四目相对。   孟婉羞恼得猛甩一下头,撇开他,愤怒道:“你既知我们是和朔王子为你们王爷选的人,就应恪守尊卑,王爷还未见过我们,你怎能如此狂妄的对我们动手动脚?!”   说这话时,她心里是又气又怕,像这种龌龊之人,她不知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可若语气如心里那样瑟瑟缩缩,开口便输了几分,这些话也就唬不住他了。是以她将所有怯意攥在手心儿里,指甲深深嵌进肉中,愣是强装出倨傲无畏的气势来。   小头目果然被她唬住,未敢再伸手过来。   沉了沉,他冷哼一声:“想伺候我们王爷,成啊!只是伺候了又能怎样,你以为滇南王会带个俣国女人回去?哼!你给爷等着,等你被滇南王丢在冷榻上时,爷再来好好收拾你!”   撂下这通狠话,他转身带着两个跟班儿,气呼呼的离开了。   孟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隔着柱子背着身,她未看到那些姑娘们对她投来的感激目光。   先前送水的姑娘复又过来看她,问她可要些吃的。孟婉摇摇头,道:“不必了,谢谢姐姐。”   那姑娘垂着眼睑默默回去,只是在绕至柱后时,不动声色的丢下一个小东西。   孟婉这厢正意气消沉,突然感觉绑在身后的手被什么硬物砸了一下,四下摸摸,很快便摸到个小小凉凉的薄片。   抓在手里仔细摸了摸,质地细腻,触感光滑,边缘锋锐。   这是……一片碎瓷。 第22章 蟒袍 她看看自己身上,衣服有些熟悉……   孟婉扭头去看,见那小姐姐坐回了原处,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然她心下禁不住狂喜,迫不急待地对着绳索用力,不出几下便将绳子割断!   她身体恢复自由了。   低头看着躺在手心里的小薄片,如她所猜的确是一片碎瓷,只是上面有几星血迹。再看看自己的手,并没有被割伤,那么这血迹定然是那个小姐姐的。   孟婉重又看向那位姑娘,回想起她之前说到未来凄惨时的神态,不由眼眶发酸。这东西定然是在她手中紧紧握了许久,才会沾染上她的血迹,也许是她打算在不堪受辱之时,自我了断用的……   目中渐渐莹然,孟婉暗暗立誓,若自己能顺利逃出去,定然会设法再来救她们。   不过眼下不是浪费时间细细感慨这些的时候,小姐姐既然愿在她身上赌一把,她必不能让人家失望。   带着一种使命感,孟婉开始在殿内找寻出口。她先是走到窗前晃了晃窗子,果然不能轻易撼动。又来到门前试了试,那锁链缠得紧实,连根手指都伸不出去。   这时身后一直默默盯着她的姑娘中,有人开了口:“不妨试一试上面。”   孟婉诧异的回头,见开口的姑娘手指向头顶,她缓缓抬头顺她所指看去,竟见黑黢黢的穹顶之上有两道清朗的月光柱泻下!想是此殿年久失修,木料已变得腐朽,蚀坏了。   如此一来,指不定不用花多少力气便能将这个孔洞给扩开……   孟婉视线落回那姑娘身上,眼中满是感激,而那小姑娘也冲她浅浅的笑着,似有无限憧憬寄托于她身上。   其它姑娘们好似也被这种氛围带动,皆以一种鼓励的眼神看着孟婉。甚至让孟婉有一种错觉:大家已将希望系于她一人身上。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便让孟婉觉得,这并非仅是她的错觉。   “你只要敢冒险,我们愿意助你!”   “是啊,就算咱们叠罗汉,也能将你托上去!”   ……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明明一个个皆是娇弱的女子,可此时说出来的话豪迈又义气,孟婉既想笑,又觉眼中涩楚,最后咽下所有情绪,只感激的点了点头。   姑娘们见她有这胆识,便立即行动起来。此间殿内虽看似空荡,其实边角弃用的旧具也不少,诸如橱柜桌凳,许多都可加以利用。   一时间移东西的移东西,扎架子的扎架子,不出半个时辰,孟婉的眼前便搭建起一条通往穹顶的天梯!   在众人小心翼翼的驾扶下,孟婉拾梯而上,很快便爬到了顶端。   在那些殷切的目光下,她不敢露怯,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小腿已抖成了筛子。她朝下看了一眼,顿觉天旋地转,只得立马仰起头来,不再看下面。   她紧咬着嘴唇,伸长胳膊在一个小孔洞上试了试。那孔洞仅有她拇指一般粗,用了极大的力气,都不能掰动。她只得将目标转向另一个孔洞,这个孔更小一点,可运气不错,只轻轻一用力,便掰动了,很快扩成了拳头大小的洞!   下面的姑娘们一阵沸腾,孟婉再接再厉,花了一柱香的功夫,终于将那个洞扩好。   她双腿颤栗着将目光落向下方,伸手指了指洞,示意自己现在就要爬出去了。姑娘们纷纷点头,握拳挥臂,为她助威。   孟婉手脚并用,顺利爬上了檐顶,然后小心翼翼的站起来,立在高处扫量着俣国这个海中之都的宫苑。   飒飒海风,沁凉砭骨,拂着她散乱的长发一下一下轻抽在脸上。此时的俣国王宫,正是华灯似锦,处处花火流光。   有灯的屋子,里面定然有人,因此她若想偷取一件男子的衣袍,首先便要寻一处未亮灯的……   她目光仔细扫过每一座殿顶,目野之内,终于被她找到一处宫殿是黑着灯的!   俣国王宫内的宫殿鳞次栉比,大多殿脊相连,孟婉便轻手轻脚的顺着檐顶爬动,似只小猫一样无声无息的避开巡逻禁卫的视线,一路爬至未燃灯的宫殿上方。   她仔细往殿前观望了一会儿,待一队禁卫走过,她便顺着柱子滑了下来,迅速闪入殿内。   这处既没点灯,她便也不敢随意点,只借着黯淡月色摸进了里间,寻到衣柜小心翻动,随意拣了件不起眼的沙青袍换上。   随后她又抱着自己穿来的那身衣裙来到后窗,依适才在房顶所见,这后面应是临着小湖。打开窗果然如此,她便将裙子卷了重物抛出,很快便沉入水底。   孟婉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边举手束着发髻,一边颇有几分得意地往外去,谁知脚才堪堪迈过屏风,便听门外一声响动!她不由脚下止步,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接着便见那门扇向里一推,她迅速将脚收回,躲回了内间。   *   李元祯面沉如水的进了门,一掠袍裾在太师椅上坐下,敛眉看着跟进来的一个侍卫。   那侍卫一脸做错事的样子,双膝点地恭恭敬敬跪在他眼前:“属下失职,未能完成王爷交待的任务,让人给逃了……”   一声裹挟失望的叹息自李元祯的口中溢出,顿了顿,他问:“刚刚你说罪证业已拿到?”   “是!”那侍卫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这侍卫不是别人,正是被派去将孟宛正法的冯小六。而这封信,便是昨夜动手时他在孟宛身上夺下的那封。   李元祯将信接过,撕开取出扫了几眼,忽而单手将信纸握作一团,扔在冯小六的脸上:“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冯小六诚惶诚恐的将信纸展开,打了几眼便知这只是一封寻常的家书。   “王爷,属下……”他懊恼的深皱着眉头,已是不知再说什么。   “出去!”   孟婉这厢已躲在了内间的衣珩之后,所幸有两件大袍罩在上面,让她得以暂时藏身。   外间先前的对话她听不分明,但最后的“出去”二字却令她心底徒然一颤,依稀觉得熟悉,这声色这语句,好似最近时常听到……   李元祯?不会这么巧吧……她眉头微颦,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   因着外间的几盏灯树已被点亮,此时内间也较先前明亮些许,是以她便能看清所穿衣袍的花色和纹路。   只是看清楚这些的同时,她也吓得险些就地跪了下来……   这哪里是沙青,分明是靛蓝!青金石中所提取的染料,金贵非常,非皇室宗亲不可穿!且其上以银丝走线,水脚绣制着江牙海水,曲线流畅自如,周身是金线所绣成的巨蟒,蔓至两厢,若非细看爪牙,浑似条活龙一般。   这是大周亲王方能加身的御赐蟒袍!   孟婉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两晃,似醉酒,一时间头昏脑涨,眼冒金星。手里紧紧握着袖间布料,抖个不停……   外头冯小六退下后,李元祯便起身去往内间,双手负在身后,行步甚缓,若有所思。   若那小子当真是蔡尧棠的眼线,断不会如此重大的军机不报。   难道是他错怪他了?   想着这些,他步至榻前,开始轻解外袍。褪至一半时门外有中官求进,道是送沐浴香汤的。   “进。”说完这句,李元祯便将外袍信手一抛,只着中衣立在原地等人将香汤抬入。   不愧是滇南王,只这随便一抛,那外袍便精准无误的飞至衣桁上,在孟婉的面前晃荡了几下,恰恰挡住她悄悄窥探外面的缝隙。   接着四个俣国的中官将一个巨大木桶抬入,热气升腾的水面上还飘浮着几片花瓣,李元祯觑了眼,对俣国王室的酸俗颇有些瞧不上。   待中官们躬身退下后,他便将中衣也宽去,抬脚跨入浴桶。 第23章 晚宴 各怀鬼胎下的一出好戏   浴桶内水花四溅, 热汤漫至李元祯的胸口,他舒展双臂搭在两侧的桶沿之上,头微微后仰, 缓缓阖目。   俣国的宫殿内装潢多用红檀,平日里便散着淡淡的香,此时又燃起了博山炉,沉水袅袅溢出, 香雾混着氤氲的水汽, 缓缓弥散开来。   红檀沉水,二者皆是极佳的助眠之物,加之近日事多眠浅,自出征以来更是一刻也未休息,此时李元祯泡在香汤里, 四肢百骸俱觉舒爽, 竟有昏昏欲睡之感。   他整个人一动不动笼在一片白雾之中,似一座颓倒的仙山。   眉梢睫羽之上, 渐渐凝起了细碎的水珠儿, 映着烛火烁光微闪。鼻梁高挺, 薄唇润泽,湿渌渌的一张俊脸在灯下英美至极。而袒于水面之上的胸肌虬结,线条完美,单是静静看着,便觉有迫人的威压不断扑出……   这让躲在衣桁后, 直面这场景的孟婉呼吸微微一滞。撩着衣袍的手轻轻放下, 布料垂落,遮挡住她窥伺外面的细长缝隙。   她身处在一小片阴影之中,却不知为何, 李元祯那精壮结实的胸膛,依旧呈在她的眼前,好似一堵墙将她逼在墙角无处可逃。任她如何的凝神调息,都挥之不去,反倒呼吸不可控的越趋急促起来。   孟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   不过李元祯在外头好像睡着了,要不然她趁现在溜走?   这念头才在孟婉的脑中闪过,她立即便被自己的不要命给吓到了,慌张的摇头否决!   李元祯可就在正对着衣桁的方向,她怎么敢堂而皇之的从衣桁后面出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开溜?何况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蟒袍。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孟婉想着还是先将这身能让她掉脑袋的衣裳扒下来吧。   她动作极轻的去解袍子上面的纽襻,生怕给他弄脏了或是弄皱了,故而身子不敢靠前偎在衣桁上,也不敢靠后倚在墙面上。在这狭仄又黯淡的小小空间里,她近乎是以滑稽剧里慢戏的演法,一点一点,缓慢的动作,费了半晌功夫才终于褪下一只袖子来。   沉了沉,屏息调气,她又继续去褪下另一侧的袖子。   待袍子终于完全离身了,孟婉瞬间如释重负,将这个烫手山芋轻而仔细的叠起,放在衣桁一旁。随后她再次撩起面前似布帘一般的袍角,觑了觑外头的情形,不由得心里一美!   不知何时李元祯竟调转了个方向,此刻他背对着屏风面朝床榻仰头小憩,衣桁恰好在他的目野死角里。若现在出去,只要不弄出动静来,想是不会惊扰到他。   还没开始行动,孟婉的心便先是一通狂跳!   她紧紧按住胸口,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就穿着一身粹白的中衣,无声无息的从衣桁后面出来,贴着屏风,蹑手蹑脚向外小步移去。   短短的二十余步路,仿若天途,她两步一顿一回头,不安的观察着身后的李元祯,看他有无异动。   磨磨蹭蹭,她总算安全的行至了屏风拐角处,心底不禁微微放松下来,再次转头看向身后的浴桶。结果这一看,却是瞬间傻了眼,先是用力眨巴几下令眼睛清亮些,再是抬手揉一揉。   最后她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浴桶里真的没有人!她又急切的左看看右看看,李元祯是真的从这间屋子里不翼而飞了……   就在孟婉黛眉拧扯,懵怔之际,渐渐感觉到一团热气袭向她的背脊处。怯怯的转头,就对上了身后的李元祯!她怔忪含怯的双眼,顿时跌入他深邃幽暗的眼眸中。   那两道凌冽的眉峰,似两把利剑,架在她的脖颈上,迫得她气都不敢喘。   若非她心态好顶得住,当场便要昏过去了。   李元祯的脸上难辨喜怒,目中也没有多少意外与惊奇,只好整以暇的将她量度着,似在给她机会让她自己解释眼前这一幕。   孟婉觉得喉咙骤然收紧,艰涩的咽了咽,然后老实的跪了下来。她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白开脱,奈何启口便结舌,唇瓣哆嗦几下却是只字未出。似是生怕自己慌说的不好,反倒罪上加罪。   她怎么也想不通,刚刚遛逃时她恨不得一步三回头,怎会在瞬间他就去了她的身后?且还没有一丝半点的动静。   不过这些想不通便想不通吧,当下保命才更为要紧。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终于抑制住那不争气的抖动,正打算开口解释时,倒是李元祯抢在了前头。   “你没死?”   这话虽是在问她,却也显不出有几分在意,不似在聊生死,只似不熟之人见面后的寻常寒暄。   孟婉窘迫地扯动了下唇角:“没……属下没死。”   她不敢抬眼,只平视着前方,以她跪着的角度,目光刚好落在李元祯围在腰间的一条雪白大巾上。那条大巾极随意的松松系着,孟婉无端就担忧起来,生怕说着说着话,它突然就掉下来。   带着这种莫名情绪,她内心也就加剧了对未知前路的恐慌感,话说不利索,期期艾艾的。   “托、托王爷的福……属下昨夜虽在林中遇到了伏兵,但、但凭着侥幸,逃过了一劫……属下调整了一日后,就急忙赶来俣都,然、然后听这里的老百姓说金甲军已接管了王宫,属下便赶紧过来……伺、伺候。”   其实答话时孟婉心里也微微有些纳罕,李元祯开口便问她没死,代表他知晓她遇了险,可他是如何知晓的呢?   不过她自然不敢反问于他,只哭也似的笑笑,暗暗震惊于滇南王的耳目通达。   “哦。”李元祯随口应了声,绕过她往里走了几步,“那你为何突然出现在这?”   孟婉一时不确定他的“这”指的是俣国王宫,还是他的寝殿,只得全编了一遍:“属下出示金甲卫的制牌,守门的禁卫便放行了……因为属下原本就是在王爷帐前待命的,如今安全回来了,自是不敢懈怠,故而忙寻来王爷的寝殿,检查下可有何短缺之物……”   解释完,她便悄悄扭头看李元祯的脸色,见他就立在自己身后自上而下的垂眸临视着自己,神色如常,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如此,她提着的一颗心便始终无法放下。好在接下来李元祯准她起了礼。   孟婉起身,拍拍膝上沾染的水迹。想着刚刚匆忙之间编出的谎言经不起细问,急于转移话题。   不然若是过会儿李元祯问她走哪个宫门进来的,哪个禁卫放行的她,又是谁告诉的她他下踏在这间寝殿,以及她身上的衣裳又是怎么回事……诸如此类的问题,孟婉压根未想好如何作答。   于是她伸手取过架子上的一块干巾,抬眼怯生生的问:“要不属下伺候王爷擦背?”   他若能转过身去,不再这样直直的看着她,便是再好不过。   李元祯果真重回了浴桶,孟婉也极有眼色的去一旁提了热水为他续添,使水温再次升上来。   去将空壶放回原处时,孟婉听到一句催促:“你过来。”   这声音沉沉冷冷的,与先前略显随意的语气有所不同,孟婉随之紧张起来,迟疑着上前,于脑中快速复检自己适才可有做错的事或者说错的话。   这时她突然想起,桓公公的小册子上提到过王爷素有洁疾,不喜旁人触碰。此前除了从小将王爷侍奉大的桓公公外,还没第二个人服侍过滇南王沐浴。   难道他是觉得自己逾份越矩了?   她走到浴桶前,见李元祯果然未肯转过身去,便道:“王爷,若是您不喜……”   不料她的话还未说完,李元祯就蓦地出手抓住了她的右腕,一把将她拉近!这猝不及防的变故,令孟婉脚下不稳,半身倾向浴桶,一侧衣襟浸入水中。   李元祯抓着她的胳膊送至眼前,细瞧了瞧那袖口上的水云纹暗绣,既而凌厉的眼风扫向她。   不必他开口斥问,孟婉便知他是认出了她身上的衣裳。虽只是件素白的中衣,但面料和绣工皆不是她这个身份的人能拥有的,王爷一看便能认出这是他的东西。   “这是,这是属下擅自借的。”仓促之下,孟婉只得实话实说。   “属下因着落入海中,回来时已是全身湿透,属实是怕在王爷面前失礼冒犯,这才想着随便先借身衣裳换了,再去求见王爷。是以属下便大着胆子不问自取,但事前绝不知这衣裳是王爷的……若是知晓,就算给属下一百个胆子,属下也不敢染指王爷的东西!”   她悚悚澄辨,后半段却说的情真意切,句句出自肺腑。   她的腕子在李元祯的掌中被箍得生疼,加之内心畏惧,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她明确感受到了他的恼怒,也深知这种事的敏感,可事已至此,她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李元祯松开她的腕子,撒手时那力道顺势将她向外一推!光釉砌金的地面上沾了水正是滑不可涉,孟婉向后趔趄半步便摔倒在地上。   她也只好就势翻身,再次伏跪于地,满目痛楚,口中不住的念着:“属下该死……求王爷恕罪……”   在她念叨这些时,隐约听见有水声晃动,她便住了口,以为是李元祯不耐烦了,生怕他气上加气。   然而默了片刻,李元祯淡淡开口道:“过来给本王擦背。”   孟婉不敢置信的抬起头,见他已转身朝向了里侧,背对着自己。先前眼见要爆发的雷霆之诛,竟是转瞬烟消云散,晴空万里。   “遵命。”   她小心翼翼的爬起,先在一旁的铜洗里净了净手,随后撩起袖子,拿着巾帕过去,先将干巾在桶里打湿。   指尖触上那热汤之时,她竟是全身过电似的一抖!并非是烫的,而是太过专注的去投帕子,不小心就看见了水面下的情景,虽是匆匆一瞥,她的心却是疯狂乱跳了许久。   迅速调整好情绪后,握着投湿的巾帕,她的手颤巍巍地伸向那面后背,清癯白嫩的小手带着巾帕一上一下,一丝不苟的在上面擦拭着。那玉曜冷白的肌肤,渐渐被她擦得泛了红。   令孟婉有些意外的是,征战杀场多年、立下战功无数的大周战神滇南王,整面后背竟如完璧一般,既无狰狞的刀口,也没有箭伤。   李元祯依旧舒服的微仰着脖颈,整个寝殿内除了蜡炬寸寸燃化时发出的哔剥声,便只有水流哗哗的声响。   势态稳定下来,孟婉一边重复着这单调的动作,一边于脑中思索些什么。   她在想,刚刚她提出帮他擦背时,真的只是为了转移他的视线么?若只是那样,其实也还有别的事情可以转移,比如说说那刺客的事,再比如恭维下滇南王的英明带军,一夜之间拿下一个小国……   在李元祯的眼里,她是个新兵,是他执马坠镫的小跟班,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这点李元祯不知,她自己却是心知肚明。   可为何她竟敢提出这样的建议?   自幼女夫子教的礼义廉耻、闺礼淑仪,她都忘记了么?还是说她看着滇南王好看,便生出了不该有的绮丽心思。   思虑到这个问题,孟婉心底徒然漫出一股恶寒,眉心深深地蹙着。天呐,她不能是那么肤浅的女子吧?   虽说她不敢用衣冠禽兽之类的难听字眼去形容高高在上的滇南王,可他的确只是外表俊朗而已,说他心狠手辣冷血如禽兽,并无夸张。   再说她还有太子表哥呢。   虽则太子表哥可能早已忘记了她的存在,可她不该是个心猿意马二三其德的人呀……   “你在害怕什么?”   孟婉这厢正天马行空神魂荡飏之际,突然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她怔怔的望着李元祯的后背,想不通他是如何洞察她心理的?   不过她还是倔强的嘴硬道:“属下没在怕什么呀。”   这话才说完,她眼神一移,便看见了自己捏着帕子抖个不停的手。指尖儿的每一下轻颤,都如小鸡啄米似的在他背上敲打一下……   原来是她自己露了怯。   她只得仓促改口:“其实属下是想起昨晚那个刺客来,有些后怕。”   “那你可想通他为何要对你下手了?”李元祯的声线闷重,带着试探。   蒙在鼓中的孟婉却未察觉这话中的试探之意,只如是说出自己的分析:   “属下觉得,此人定是俣国设在林中的暗哨,见到大周的军队入侵了他们本岛,心中恼恨,便想拿属下这个落了单的泄愤。”   勾了勾薄唇,李元祯的眼底融了笑意,只是掩在一片水雾之下,又有些不真切。黑曜石般凌厉的双眸,此时也朦朦胧胧的,带着说不清的温度。   一早他便拿定了主意,若这小子认出刺客来自金甲卫,便等同知晓他已对她起了疑,那么再将她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可她既然认定了刺客是俣人,这条小命便可暂时给她留着。   “嗯。”李元祯淡淡的应了声,似是对她此般分析的一种肯定。   接着又问:“那你就不奇怪,本王昨夜为何要骗你在岸上等待大军?”   骗?这个字眼怎能用在王爷对待她这个小卒子身上。   孟婉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心中警醒,及时主动纠正:“王爷真是折煞属下了,属下本就只是个末流兵,既不精骑射,也不擅剑法,于军中最是无用。王爷定是怜惜属下这条小命,才留属下在岸边静待捷报传来。”   “嗤~”李元祯忍不住笑出声来,怂货他见得多了,从来没见过如此自作多情的。   罢了,她能这样想也好,倒省了他再安抚。   这时外间传来叩门声,是陆统领,道和朔王子有事求见。李元祯命他先将王子延入偏殿里候着,之后又在桶里泡了一会,觉得水温渐渐转凉,这才起身出浴。   他站起身来时并无预兆,濯濯身姿带起了一片水花,惊得孟婉连连向后退出数步,深深的将脸埋了下去。那张脸似月生霞晕,红云如火在烧,自脸颊迅速蔓向脖颈。   她眉目间沉着沧桑忧患,此时所想的是,若哪日她身为女子的秘密曝光,只怕死罪因由上又要多添一条:看见了太多不该看的。   陆统领将和朔王子送往偏殿后,复又回来待命,李元祯将一件中衣披至身上,行至外间隔着门吩咐了两句。不多时便见陆统领抱着一叠衣物回来,径自送往内间。   转过屏风时陆铭看见孟婉,不由得一愣。   且不说昨晚被留在岸上的孟婉何故突然出现在王宫,就说她这身穿着……竟和王爷一样,皆是只着一件中衣在王爷的寝殿内……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李元祯接过衣物,面无表情道:“下去吧。”   陆铭只得退下,退出内间时还连着盯了孟婉几眼,神情复杂。   就在孟婉低低垂落的视野里,一叠崭新的衣袍递了过来,伴着头顶清泠泠飘下来的一句:“换上它。”   她抬头,见李元祯已自行更好了外衫,一袭挺括的直襟长袍绀紫绣金,玉带双佩无不严谨。她不太置信的低头看着那叠衣物,“这是……给属下的?”   李元祯没再答,只将衣物向她身前一推,她连忙双手接住,仔细抱好,他便大步往外行去。   行至屏风处时,却骤然顿足,回头觑了眼她,目光隐含催促。   孟婉内心焦急,“那个,属下不敢在王爷寝殿放肆,还是去旁处换吧……”   “你今日也不是头一回放肆了。”   孟婉无话可说,只得点了点头:“换、换、换,属下这就换。”   她装模作样的去解中衣,动作却是颠三倒四慢吞吞的,就在她前襟扯开一条缝时,李元祯终于出去了,她深深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滑坐到身边椅上。   待孟婉将衣袍换好,追至偏殿门外时,李元祯已入内与俣国的和朔王子照上面了。   守在门外,孟婉虽看不见这位王子长什么样,但二人的对话却是隐隐能听清。   和朔王子声声唤着李元祯“义父”,且言语动情,若非知道这二人年纪相差不大且才认识不过两天,孟婉简直真的要相信李元祯有个这么大的亲儿子了。   这位和朔王子倒是直白干脆,径直言明自己只想保住小命和富贵,不管大周是想让俣国为属国,还是直接纳入大周边境,他都全听义父一句话,绝无不满。   之后又提到“孝敬”之事,说他愿意将俣国最珍贵的宝物和最美的女人献上,并备了盛宴,请义父明晚务必赏脸。只是李元祯对他所提的这些似乎并无多少兴趣,听完也不置可否,只听见杯盖刮擦茶沫的清脆声响。   殿内,和朔王子面露窘色,似乎打从见面以来,始终是他的一张热脸去贴滇南王的冷屁股。不过他倒突然想起一事,觉得兴许此事能博得滇南王的几分关注。   于是他向前探了探身,用极低的声量说了几句,果然见滇南王面色骤变!   孟婉在门外听见“咔嚓”一声响,是杯碗被大力镇于桌案上的动静,接着那茶碗在瓷碟里跳了两跳。   就听李元祯急不可待的追问了一句:“此事当真?!”   另一个声音忙回道:“当真当真,儿子岂敢诓骗义父!此事乃是父王尚在时便与蛮人约定好的,如今船早已载着东西驶往我俣国。昨夜事发突然,想来蛮人即便现已知晓俣国生变,后悔也来不及了。再有六七日,那船便会抵达港口。”   李元祯目中掠过两道深湛。的确,西海茫茫,漫无边际,海路不同于陆路,若想要中途将发出去的船追回,犹如大海捞针。   他沉了沉,不放心的问:“那东西,确保还是活的?”   “活的活的,绝对是活的!”   和朔王子才笃定的说完这话,忽的又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眯了眯眼,忙将话锋一转:“不过若义父想让那东西是死的,自然他就是死的。”   李元祯乜他一眼,对他自以为是的讨好颇有几分不屑,撂下一句:“若他死了,那你日后也就只能睡在冷石棺里了。”便起身拂袖离去。   先前听到关键处时,和朔王子的声量突然转低,反倒令守在外头的孟婉愈加好奇起来,是以便凑耳至门牖仔细聆听。殿内铺着厚厚的毡毯,李元祯出来时落脚无声,直至他行到门前了,孟婉还不自知的将耳朵紧紧贴在门牖上。   李元祯自里一开门,她冷不防被诓了进去,歪斜着身子就栽进李元祯的怀里……   殿内正慌忙跟出来恭送李元祯的和朔王子,看见眼前这幕,心肝儿俱是微微一颤。滇南王的脾气不好,短短两日他便深有体会,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卒子,也不知要被怎样重责。   谁知滇南王竟未怪罪那个狠狠撞上他的小卒子,只觑了他一眼,将他扶稳,便提步离去。   和朔王子先是觉得意外,既而对那个小卒子产生了几分兴趣,目光阴恻恻的追着他背影,奇道:“那是什么人?”   身后中官也觉纳罕:“奴才不知,昨晚滇南王入王宫时身边并不曾有此人,不过看先前的样子,此人应是滇南王身边的宠信之人。”   和朔王子斜眼睇他,不满道:“既是义父宠信之人,你为何没能及时打点?”   中官一脸惭愧,当即表示马上就去安排。   李元祯在前头走着,孟婉亦步亦趋在后头跟着,转过一道回廊时,他蓦地驻步。孟婉不免心下突突,以为他是要责斥她先前的莽撞之举了,未料他却是让她去找陆统领分一间房,以供晚上歇宿之用,而对先前的事却只字未提。   孟婉依令去找陆统领安排,陆统领公事公办的分给了她一间紧邻着王爷寝殿的耳房,以方便王爷随时召唤。只是陆统领看向她的目光,却有些说不清的别扭。   孟婉也不敢多问,先领了几样必备之物送去自己房间,才进屋打算熟悉熟悉环境时,后脚就有人跟了进来。   来人头戴三山帽,手抱拂尘,一看便是内官的行头。他进门便冲她嘻嘻笑着,有些过分友好,且孟婉看他竟有几分面善,好似不久前才见过。   稍一琢磨便想起,这就是刚刚和朔王子身边的那个中官。   “这位公公是来……”   见孟婉一顿,这位公公便主动接过话来,自我介绍道:“哦,杂家小桂子,来这儿是奉我们王子之命,看看您还有什么短缺的,若是有,只管跟杂家说,马上就帮您办齐!若是有其它的什么事儿,也可随时说与杂家,绝不推辞!”   桂子公公说话时始终挂着笑脸儿。   孟婉四下检查过后,觉得此处已经配备的甚是齐全了,便摇摇头道不必。   桂子公公的殷勤没献着地方,不免有几分失落,孟婉便趁机道:“我房里确是没需要的了,不过若桂子公公方便,倒是正想请您帮一个别处的忙。”   “有何事您尽管吩咐!”   孟婉一挑眼尾:“那个,我听说你们王子为了取悦我们王爷,备下了不少美人儿?”   桂子公公忙点头:“确有此事,俣国都城未行婚配的适龄姑娘,但凡样貌出众的,皆已被接入王宫。就看明日晚宴过后哪个有福气,能得到滇南王的垂幸了!”   “是这样的,我们王爷他其实……”说到此处她蓦地一停,向前探了探身,故作神秘的以手遮唇,低声耳语:“不近女色。”   听闻此言,桂子公公浑身一凛,一双老鼠似的小眼睛霍地睁圆,不敢置信的重复:“王爷他……不近女色?”   孟婉咂着嘴,万分笃定的点点头。   随后又道:“不如你回去劝劝你们那个王子,早些将那些姑娘给放出宫去?”   震惊之余,桂子公公为难的笑笑,解释道:“您有所不知,那些姑娘既然坐着马车被接进了王宫,便等同出嫁一般,断不能再放出宫去的。若是她们能被王爷看上,那是她们的造化,若是真没那个福气,也自有别的去处。”   孟婉颇为无奈,想起了给她瓷片那姑娘说的话。果然她们若不能伺候滇南王,未来才会是真正的噩梦。   可她还能为她们做点什么呢?她们合力将她送了出来,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去受非人的熬煎。奈何王宫戒备森严,她即便能偷来钥匙将她们放出那间宫殿,也没有本事带她们逃出王宫。且她们心中仍有牵挂,若就这样自顾自的逃了,只怕她们的家人会受牵连。   既然如此,唯有现从长计议了。   孟婉便道:“那可否请公公跟下面看管的人知会一声,不许再放任何人进去,哪怕是我们金甲军的人也不可!她们既是未来要伺候王爷的人,至少得保证身子清白,若在伺候王爷之前被人欺负了,只怕你们王子也不会好过。”   想到今日醉酒大闹的那个佰夫长,能轻易的从外苑管事手里拿到钥匙,她隐隐为她们捏一把汗。至少在她想出救她们的办法前,先得保证了她们的安全。   这回桂子公公满口答应着,信誓旦旦保证日后除了送饭送水的婢女外,连一只苍蝇也不会再放进去!   如此孟婉才稍稍心安一点。   是夜,并无其它事情发生。   翌日天光初亮,负责外苑的管事公公便来给桂子公公上报昨夜有一人潜逃之事。桂子公公大惊,先是吩咐他们继续仔细搜查,边边角角皆莫放过,之后便迅速将此事禀报给了和朔王子。   和朔王子正与王妃在花厅用早膳,闻言不禁微微皱眉,先是就此事发火斥责看管外苑的皆是一帮废物,消了气之后,又云淡风轻的道:“丢了便丢了,不是还有一百多个。”   虽不愿见自家王子再动怒,可桂子公公素来忠心,也不敢瞒报,只得如实说道:“殿下,还有一百多个美人儿倒是不假,只是奴才刚刚去瞧过了,诚如那看管所言,美则美矣,却只是寻常品相,倒是逃走的那个,据说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   这下和朔王子彻底坐不住了,追令命他们继续加派人手,哪怕将外苑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女子给找出来。   “王宫墙垣重重,侍卫森严,我就不信她能插了翅膀飞出去!定然还藏在某个角落里,给我找,给我去把她找出来!”   和朔王子怒极的大吼,不禁将桂子公公吓住,就连坐对过的王妃也心下一凛,随后她便出主意安抚自己夫君。   “殿下,虽说这女子不可能插翅膀飞离宫苑,但眼下毕竟一时难寻,咱们总得做好另一番打算。”   “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你没听他们说其余那一百多人,皆是上不得台面的庸脂俗粉!”   王妃推了推面前的碗碟,取帕子揩了揩嘴唇,意有所指道:“宫外既寻不来合适的,殿下的眼光不妨也留意一下宫内。”   “宫内?”和朔王子眯眼稍一寻思,很快便猜到了王妃指的是谁。   父王曾将三千宠爱系于一人之身,只可惜那位美人儿入宫之时,父王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复强健,太医道他无法再行人道。故而这些年来父王虽夜夜守着宝山,却始终不能尽享其味,只能漫舞笙歌,空耽于情调。   和朔王子一边庆幸于宫中还有完璧的美人儿,一边又有些暗暗不舍。   蝶姬这样的美人儿乃毕生罕见之尤物,得知父王只给了她个空名号却未能真正宠幸时,和朔王子也难免心生出几分绮靡心思。在他们俣国,先王故去后宠妃再醮,算不上什么违背人伦之事。   不过这些艳俗的贪念比起小命和权势来,简直不值得一提。   一个先王宠妃而已,献便献了!   日后不论俣国会沦为大周的属国,还是被划为大周的一州,只要他能取悦好义父,都可以继续执掌此地。有金银权势在,何愁无美人儿在怀?   得到和朔王子的首肯,王妃便亲自跑了这一趟,将其中厉害说与蝶姬听。告诉她若今晚宴上不能得到滇南王的垂青,和朔王子便会让她去给先王陪陵,永世不得出山。   王妃走后,蝶姬的贴身婢女鸣不平道:“娘娘好歹是国王的宠妃,怎能就这样被他们献出去!”   倒是蝶姬想得开,自嘲的笑笑:“宠妃?呵呵……国都破了,王都死了,我还是谁的宠妃?”   她眼中突然幻化出两道精光来,“不过我倒是听闻,大周的滇南王风光霁月,神勇无双,年纪轻轻便手握重兵。若真能就此攀上他,倒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哪怕仅能做个侍妾,也好过守着那老头子的棺柩度过余生。”   见主子已然拿定主意,婢女也不敢再说丧气话,便拍马道:“娘娘艳色绝世,哪怕那滇南王是个和尚,定也要逃不出您的石榴裙!”   蝶姬暗暗叹气:“这次毕竟与往常不同,关乎生死前途,是一丁点儿险也冒不得的。”   她抬了抬下巴,朝着镜台方向示意了下,“去将那东西拿来,今晚,我要用它。”   婢女立即意会,快步走去镜台前,自奁盒中取出一个白瓷小扁瓶拿回给蝶姬。蝶姬目光落在上面,唇角微弯,露出魅惑众生的狡黠一笑。   再有不到一个时辰,晚宴便要开始了。   孟婉头一回随李元祯参加这等场合,不免有些紧张,守在殿门外又向陆统领求证了一遍:“陆统领,属下今晚就是不管王爷走到哪儿,都贴身紧紧跟着是吗?那要是王爷酒喝多了如厕呢……”   陆统领被她磨叽的有些烦了,想也不想便道:“如厕你也跟着!”   “啊?”孟婉呆愣住,半晌不动。   沉了须臾,陆铭方才意识到她先前问了什么。旁的事便也罢了,王爷的事上他不敢有半分马虎,只得耐心纠正道:“如厕不必跟,王爷不喜身边人过份接近,你远远等着便是。”   “哦。”孟婉抬手顺了顺胸口,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安顿下来。   又看了看孟婉,陆铭总觉她脑袋瓜子有些笨,生怕到时出茬子,不放心的将之前交待过的要点再叮嘱一遍:“总之你就记好了,今晚王爷走哪儿你跟哪儿,有人意图接近王爷,你就挡在前面将其拦住。席间不管王爷吃什么喝什么,但凡是要入口的东西,都由你先尝!”   孟婉愣神儿将这段话消化了一会儿,迟钝的点头,“属下记得了。”   陆铭皱眉看着她,对此持有怀疑态度,但奈何今晚宴席特别,武将不便入内,便只能由着这小子来照顾王爷。他叹了口气,王爷亲自定的规矩,他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祈祷今晚一切顺利。   夕阳炤燎,映带左右,孟婉紧随王爷身后行在廊上,见周身万物皆浸在一片酒红之中,仿若能让人未饮先醉。   行来的路上,需路过西苑,俣国王宫的诸多美景呈现眼前:穿池叠石,曲廊慢回,处处玲珑别致,透露出俣国匠人的情/趣。   不过当路过一扇紧锁的铁门时,她便觉得此处与周围景致极不协调,便问引路的中官:“那扇门里是什么?”   原本一脸谄媚的中官闻言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其实……也没什么。”   这话说得心虚,孟婉一听便知是糊弄她的。不过既然有难言之隐,她便也不好再追问,只得作罢。   今晚举办晚宴的宫殿内,朱柱金壁,檐牙高啄,端的是侈丽非常。大周皇宫孟婉早已忘记什么样子,但俣国的王宫已足够令她震撼。   和朔王子和俣国的宗亲重臣们,早已在各自的位前立身恭候着。一见滇南王到,纷纷下跪依照大周的礼节,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李元祯也没什么好与他们客套的,径自往里行去。   和朔王子亲自将他侍奉至髹金的宝座上,自己则在下手最近的位置落了座。   礼毕,众人便起身列席,之后金石丝竹声悠悠而起,殿内气氛便由之前的肃穆,渐渐转为惬意。   孟婉就站在李元祯的宝座一侧,李元祯侧头觑她一眼,道:“你不必杵着。”   随后他用靴子点了点宝座下的基台,似在示意。   孟婉看了看他所示意的地方,虽只是个基台,但因着宝座立得颇高,她即便只坐在基台上,也算与旁边的和朔王子“平起平坐”了。   她不敢承,窘迫笑笑:“属下还是站着吧。”   “本王吩咐你做事,还得先仰头望你?”   这句话甫一落地,她便再不敢推辞,一屁股在李元祯的脚下坐了下来。 第24章 大腿 王爷是佑她饱食无忧的灶王爷   大殿内灯台错落, 千枝万盏将此间辉照如昼。   若说宴会之初还有诸多人放不开,此时几杯香醑入腹,已是微醺之态, 便也暂时忘却了几近亡国的愁闷事,真正沉醉进今晚的歌舞升平之中。   艳媚惑人的歌姬坐在八人抬的巨大花篮上,如仙子一般被抬入殿中。她一行弹着琵琶,一行低低讴唱。音色舒隽, 风风韵韵流入人耳, 似附在耳畔的吴侬软语,直撩得人心尖儿发痒。   俣国的宗亲大臣们或一错不错的紧紧盯着她的一颦一笑,或手捧着酒杯阖眼遐思。   孟婉偷眼去瞧右边的和朔王子,发现他两眼已发直,魂儿都被那歌姬勾走了一般, 全然未发觉身旁王妃的难看脸色。   众人皆沉迷于那歌姬的优美歌声之中, 孟婉不禁有些好奇起李元祯来,他那张冰块脸此刻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不声不响的一点点抬头, 视线往左后方瞟去。当目光移至李元祯的脸上时, 蓦地发现他并没看那歌姬, 而是正低敛眸光在睨着自己……   四目相接的一刻,孟婉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暗骂自己多事。以李元祯的洞察能力,八成从她一有那贼心时他就察觉了。   为缓解尴尬,她茫然地伸出手在面前的食案上一摸, 也不知端了一碟什么好吃的就举至头顶, 恭敬道:“王爷您多吃一点吧。”   李元祯垂眸觑了眼她双手捧近的碟子,语气流泄出一丝倦躁:“不必了,你吃吧。”   “啊?”孟婉有些受宠若惊, 咽了咽口水,忙道:“谢、谢王爷。”   她还真是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原以为今晚凤髓龙肝她都得替李元祯先尝,便特意留了肚子,谁知上了菜后李元祯根本毫无兴趣。他无兴趣的菜,自然也无需她试毒,所以除了几颗果子和一杯美酒外,她空腹至现在。   干看着一桌佳肴不能动筷,堪比人间炼狱。   将手落回眼前,孟婉正开心的猜着会是什么好吃的,结果却傻了眼。   原来只是个盛放果核的碟子……   她顿时脸红,想着先前拿这个给李元祯吃,简直是不要命了。遂又抬起头想解释解释,可李元祯的目光早已移开,她便只好闭嘴,默默将碟子放回案上。   俣国这等置锥之地,眼界自然无法与大周相提并论,在他们眼中难得一见的盛世歌舞,在李元祯的眼中却是数见不鲜的家常便饭。   因而他对眼前这些莺莺燕燕除了腻味之外,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比起这些来,他倒是更为关心另一件事,他将目光移向右手的和朔王子。   和朔王子所坐的席位只比孟婉所坐的基台高不几寸,是以李元祯看过去时,便有君临臣下之感。和朔王子尚专心致志的沉迷于那个歌姬,一旁王妃率先察觉,终于有理由蹭了蹭自家夫君,将其痴态打断。   与王妃对了一眼,和朔王子立即意会,转而抬头迎向李元祯,谄媚堆笑:“儿子失态,还请义父勿见怪。”   李元祯并非理会这些,只径自说道:“明日本王便回益州,此处暂先交由吴将军代管,你需得极力配合。”   “是是是,义父放心,儿子定当为吴将军扫清障碍!”信誓旦旦的承诺完,和朔王子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丝意外,疑惑道:“义父不打算留在俣国,等那东西运达了?”   “六七日,尚早,待东西到港之后你及时通报吴将军,他自有办法禀报给本王知道。”   “是。”和朔王子恭顺应道。   交待完这些,李元祯突又想起另一桩小事,便顺口一问:“对了,今晚路过西苑之时,发现那有一处上锁的铁门,里面关的是什么?”   “哦,那里呀,”和朔王子以手遮嘴,朝着李元祯那边斜探了把身子:“那里便是父王与蛮人达成协议后,特意封了用来给那东西住的!”   “原来如此。”   说完这话,李元祯便将目光收回,不再与对方继续交流。和朔王子见状,也知情识趣的坐正了继续观看歌舞。   适才他们对话之时,孟婉就夹在二人中间,她向后缩着身子尽量降低存在感,暗中觑觑这个,瞧瞧那个,明明他们说的话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怎么凑在一块儿她就听不明白了呢?   那东西是个什么东西?   为何还要与蛮人达成协议?   为何需要封个这么大的园子给它住?   它是活的么?   会有多大呢?   吃人么?   ……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孟婉就觉得自己更饿了,她眼巴巴望着面前白白朱朱的一案金筵,肚子发出“咕咕”几声响。   她迅速双手捂住,生怕被旁人听见。因为陆统领千叮咛万嘱咐,道今日哪怕是跟在王爷身边的一只狗,代表的都是大周上国的体面,定不能出乖露丑,让此等小国寡民笑话。   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她悄悄抬头看李元祯,见他的目光落在殿中正伴着雅乐舞剑的一群年轻男子身上,并未留意到她,方安下心来。   剑随乐动,宛如灵蛇,忽而那群男子中间有一把剑被抛向高处,破空而去,剑锋直取盘茎莲花藻井正中的一个硕大花球!   花球被斩裂,顿时百花分崩,缤纷一片,自穹顶徐徐飘落……   殿中一片喝彩,钟鼓声渐起,将气氛带入高潮。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就在那枚花球的中间,还有一名着红衣的女子。   女子起初如婴儿一般缩作一团,待身边的花朵尽数散落,她便将细柳似的身子舒展开来,单手抓着头顶的一根红绸,开始于空中起舞。   藻井上方应是有人与她配合,颇有规律的搅动着红绸,女子便也随着那助力一圈儿一圈儿的于空中旋转。   水袖钿带青罗帔,皆随风猎猎与其共舞。   翦翦轻风,携着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自孟婉的头顶慵然送至耳际:“把最前排的菜,全试一遍。”   孟婉将信将疑地仰脸看向李元祯,看向他时他的最后一个字才刚吐出,嘴尚未阖实。由此她才敢断定刚刚说那话的果真是他。   “全、全部吗?”孟婉不确定的问。   李元祯没再启口,也没有低头看她一眼,只随意的“嗯”了一声。   孟婉难以置信的将视线移向食案,最前排足足有六碟子菜肴,且皆是金齑玉脍、虎皮丸子、酌蒸肉之类的荤菜。   一双水杏儿似的眸子,前一刻还如湛湛清泉,下一刻便目若饥鹰。   她颤颤地伸出手去,白嫩细致的小手先是握着玉箸凑近一碟浑煎鸡,可眼往旁边一斜,又对着一碟樱桃肉咽了咽口水。纠结之下,她最终夹起一颗鱼肉丸子送入口中。   那鱼糜柔嫩爽滑,富于弹性,咬至正中时还有一股子浓郁的汤汁溢出,醇厚鲜香,满口馥郁!   一颗鱼丸已令她十分餍足,接着她又依顺序试了另外几道菜,皆是不同凡响。   待最前排的六道菜试完,孟婉已觉肚子舒服多了,再看向李元祯时亦是感恩多过畏惧。   她将另一双玉箸双手呈上,笑嘻嘻道:“王爷,属下都试过了,没什么问题。”   李元祯淡淡的瞥她一眼便敛目,“有没有问题,要多等一会儿才能知晓。你把另外的六道也一并试了吧。”   孟婉觉得今日简直像过年!此刻的王爷不是王爷,而是佑她饱食无忧的灶王爷!   她欣然接下这差事,起身将另外的六道菜也一一试过,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回基台上,抹抹小嘴儿,邀功似的仰头道:“属下都试完了。”   李元祯这才垂下眼帘睨她一眼,不咸不淡的问:“饱了?”   孟婉一怔,有些不好意思的回:“若王爷还有别的什么想吃的,属下还可以试……”   李元祯险些被她气笑,不过很快抑住唇角。而此时殿中的灯火忽地一黯,乐声也由先前热烈喧闹的鼓乐,转为悠游柔转的瑶筝。   只是因着殿内灯火乍灭,在座看客分不清这筝声是从何处而来,又是出自何人之手,于是纷纷借着昏昧的月光勾头细察。   旁人关心的是筝声,可孟婉没心思关心那些。她打小怕黑,加之不日前才接连遭遇了刺客索命、被下哑药、绑于暗室等不幸,此时心中仍有余悸,对黑暗也就更添一重畏忌。   是以刚刚灯树骤然熄灭之时,她被吓了一跳,不暇思索便紧紧将宝座的椅脚给抱住!似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头脸都贴了上去。   不多时,殿中便渐渐有了光亮,只是并非将灯树重新点燃,而是在殿前的地面上点亮了数十盏莲花灯。   那些灯前摆置着一面薄如蝉翼的轻褣屏风,女子坐在屏后优雅抚筝,婉媚的身姿被映上纱屏,随着烛火摇曳又生出些许变换,颇有美人儿聘婷顾影之况味。   那些花灯将她的面容映亮,也在她如瀑而下的长发上染出一层魅惑柔光。   在座的无一不屏气凝息,纵是隔着一道屏,身为俣国臣子的他们自也都能认得出,这屏风后的女子,正是他们故去国王的宠妃——蝶姬。   蝶姬的前奏乐停,整座大殿陷入静谧之中。正在此时,骤然爆发的一声“啊——”穿透寰宇,震撼世人!   众人忙循声往滇南王和和朔王子所坐的方向看去,竟发现胆敢在此发出这声尖叫的,是滇南王脚下的一个随侍……   孟婉的双手剧烈抖着,架在身前似不知如何安放。确切的说,抖的不只是一双手,她的人、她的心,此时皆如遭遇雷劈地动一般!   因为她竟发现,刚刚灯灭之时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   是李元祯的腿。 第25章 敬酒 他今晚,怕是要有些难捱了   原本李元祯对于孟婉适才的逾矩动作, 虽心中不怎么爽快,倒也没想当着一众俣国人的面斥责于她。可眼下被她自己这样一喊,在座便皆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孟婉自己也有些后悔, 刚刚属实反应过激,可是天知道她发现真相的那一瞬,内心有多绝望!   和朔王子与王妃面面相觑,其它众位大臣们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因为殿内唯有蝶姬处红烛旖旎, 其它地方皆光线黯淡, 因此除了当事二人外,其它人并不知晓适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那小侍从是因何喊叫。   众人虽不敢言,却也禁不住于心下暗暗猜测起来。   稠人广座之下,孟婉出了这等丑, 不需李元祯诘斥, 她自己就先委屈起来。旁人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李元祯却是略一低头就能将她的愁眉泪眼收入眼中, 不免觉得小题大作。   他右手握着夜光杯, 垂于食案下, 掌间稍稍用力,那夜光杯便无声自他手心里寸寸裂断。   他信手往外一挥,云淡风清道:“不过是摔碎了一只杯子,大惊小怪。”   众人看向那被洒至殿前的琉璃碎渣,细如粟米, 辉映着不远处的花灯发出闪闪微芒。众人心下不免泛起了嘀咕:这玩意儿还能直接摔成粉末?   李元祯也略微遗憾, 看来刚才的力气用大了点。   傻傻看着这一幕的孟婉,此时仍是一头雾水。她想不通李元祯为何要撒谎为她遮掩,难道是觉得被她抱了大腿的事若传出去, 有损他令名?   她微微仰面看向李元祯,他却高抬着下颏懒得给她半个眼神。   是了,自然是她所猜的那样。孟婉心中越发肯定。   此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加上先前的一点点变故,李元祯觉得这场宴会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是以他起身。   道:“和朔王子以盛情相邀,本王不得不赏这个脸,如今酒菜吃了,舞乐也看了,便散了吧。”说罢便一掠袍裾,提步要出。   殿内徒然生变,这是蝶姬始料未及的,适才众人的目光皆被那个小侍从给吸引了过去,而她精心安排的出场垮了台,这令她万分羞恼和沮丧。   她之所以被国王封为蝶姬,便是因着她有起舞之时引来蝴蝶共舞的本事。而那本事自然不是无端便得来的,需得有人与她里应外合,配合得天衣无缝方可成事。   刚刚她停掉前奏,外面的人便已按约定释放了预先捉好的蝴蝶,而她当时便应起舞,使身上洒好的引蝶香弥撒进空中,从而将外头的蝴蝶吸引过来。   可是仅有一次的机会却因着那个小侍从的一声叫,错失了。   遗憾归遗憾,今晚对她还是极其重要的,决定着她余生的命运,是以她不可就此认命消沉。眼看滇南王要离席,她只得抓住最后的机会赌上一把!   蝶姬匆匆自屏风后而出,一捻柳腰款款摆动,縰縰云轻的行至殿前,朝着李元祯便点地行了一礼。   李元祯垂眸睨她一眼,裹挟不满的声音沉沉压下:“你有何事?”   当下最要紧的是抬高自己身份,从而让滇南王对自己与之前那些歌伎舞伎区分开来,故此蝶姫并不隐瞒,径自报上家门:“妾蝶姬,见过王爷。”   她的身份,未能掀起李元祯眸底的一丝波澜。毕竟在他看来,一个弹丸岛国上的妃子,并抬不了什么身价。是以他睨向她的目光,依旧带着不屑。   孟婉跟在李元祯的身侧,见美人儿冒然行事多少也有些不解,虽见蝶姬表面强自镇定着,可云鬓上不断颤动发出璁珑脆响的珍珠步摇,却是深深的将她给出卖了。   她这么怕李元祯,可还要站出来拦住他,她是想做什么呢?   孟婉带着几分好奇,注视着这个自称蝶姬的女子。   就见蝶姬缓缓抬起脸来,一双媚长如丝的细眼乞怜般的望向李元祯,她开口,语调缱绻:“王爷不知,在金甲军到来之前,妾便极其仰慕中原文化,多次规劝国王与周结好,只是……”   她略低了低面,眼中流露对此事尽力后的遗憾。   接着她又立即重拾了精神,莞尔一笑,“如今王爷到底是带着金甲军来了,俣国能融入大周,妾由心欢喜,故而想借今晚,敬王爷一杯。”   说罢,她跪在地上将玉臂一抬,自有婢女将一个小小的银壶奉至她掌心中。   蝶姬持壶在银杯中斟满,微微仰面,将杯中玉露满饮而下。只她饮下这酒的过程中,恰是仰面朝向滇南王,自始至终眉目含情的将他脉脉望着。   饮完,她便将空杯倒置,当空晃了晃,以彰显自己一滴未剩的心诚。   李元祯修眸蕴笑,只是这种笑并非满意或者开心的笑,而是一种像在看小丑演滑稽戏的讥笑。很快他便连这种笑都敛了,因为着实无聊。   这女人自说自话的拍上一通马屁,又自斟自饮的证明了这酒无毒,他便要如她的愿接受这杯敬酒?可他生平从不接女人敬的酒。   李元祯提步在蝶姬身旁走过,仿佛看不见她这个人,孟婉有些尴尬的紧紧跟上他,路过蝶姬时还隐隐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自然,蝶姬不会就此罢休,她调头膝行上前,突然提高的声量,娇柔的声线变得浑厚些许:“幸哉我俣国万民自此成为大周的臣民,他们将汲取大周的先进文化,勤恳劳作,共创海晏清平的盛世!妾代我俣国的百姓,在此敬王爷一杯!”   蝶姬将话说至这份上,一旁的和朔王子也不得不出面了,他本就有心给二人创造机会,便笑嘻嘻的行至李元祯身后,“义父,其实蝶姬刚刚这几句话,也是儿臣一直想对义父您说的,俣国王室对大周皇室的孝心天地可表,儿臣便借蝶姬这杯酒,一并敬义父!”   说罢,和朔王子接过蝶姬手中的银杯,恭恭敬敬的双手递至李元祯面前。   低敛的眸心觑着面前这杯酒,李元祯觉得多饮一杯倒也没什么,刚刚席间和朔王子已敬了他数杯,不差这一杯。   不过他还是先给身旁的孟婉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先为自己试酒。   孟婉会意,立马接过酒杯来自己饮下。   依照她前阵子喝药的经验,越是不好喝的东西便越要一口干掉,不然细细品咂起来更是难以下咽。是以今天的酒她也是照此办法,一口便将之饮尽。   可谁知蝶姬敬的这杯酒太过烈,一阵辛辣入喉,辣得她一行跳脚,一行以手扇风!   今晚宴上和朔王子已看出但凡滇南王要入口之物,都得由这个小侍从先行试毒,故而此时也未惊讶,只看着孟婉跳脚的样子暗暗发笑。   可蝶姬却不知滇南王身边还有个试毒的人,不免心下微微慌乱起来。   不过幸好她所备的充足,连忙又斟上一杯敬给滇南王。目光扫过那个仍在跳脚的小侍从时,心里略略有些愧疚,心想这小子今晚怕是要有些难捱了。   李元祯这回看在和朔王子的面子上,便接过蝶姬敬来的酒饮下,之后大步出了此间宫殿。孟婉也紧紧跟随。   只是孟婉跟着他行了一段路后,发现这不是回寝殿的路,便试探着问:“王爷,您莫不是醉了吧?这条路,不是回您寝殿的……”   “先不回。”   李元祯只说这一句,便不再细说,脚下渐渐加快。孟婉也不敢再问,只得加快了步子紧紧跟上他。   不多时,他们便由另一条道转到了西苑,来到今日路过的那扇铁门前。   孟婉杏眸懵昧的望着那把锁,正欲问,就觉身旁突然带起了一阵清风,转头,李元祯业已不见。 第26章 中毒 颓山之势,生生将她压得屈膝……   夜风撩拨着头顶的香樟树叶子, 沙沙作响。   孟婉下意识的将目光移向面前的宫墙顶端,恍惚间好似的解瞥见一道影子刚刚掠过,但又不太确定那是人影, 还是枝叶晃动映落的阴影。   “王爷进去了么……”她喃喃自语,带着不确定,但还是走近了一步。   她将双手扶在墙垣上东摸摸,西探探, 发现这墙太过平整, 没有什么合适的落脚点。   她又不会轻功,没有可落脚的地方,便无法爬上去。   可是想起陆统领再三嘱咐的话,孟婉还是觉得自己得克服困难跟上。于是她挠着头皮四下转了转,最后在那棵香樟树下停了下来, 仰起小脸儿望着, 眉间浅蹙,带着一抹惆怅。   虽说她进军营后学了不少本事, 在雁回山下挂鞋子那次也爬过树, 可那回是一棵白杨, 处处都是突起的树疙瘩,很方便落脚。   眼前这棵就……   为难的绕着这棵樟树转了一圈儿,孟婉还是将心一横,撸起袖管,抬脚开始往上爬!   这棵树岁数应当不小了, 地面上有隆起的强壮树根, 故而她前一段时还是好借力的。只是爬到将近一丈高时,便再也没东西可踩了。   孟婉双手紧紧抱着树干,右脚在下面探了几十下, 没有一下能立住!最后她的胳膊委实撑不住劲儿了,“啪唧”给摔了下来……   重新回到地面的孟婉是脸先着地的。   她忍住周身疼痛,先摸了摸鼻子。还好,没扁。   小时候娘常说,她平日里乖是乖,却有一点不好,惹了麻烦后爱撒谎,撒谎会长长鼻子。是以孟婉就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爱撒谎,鼻子才长这么高的,谎言支撑起来的鼻子,一摔一碰指不定就瘪了。   确定自己没破相后,孟婉便拍拍身上的灰准备起来,谁知刚一动作,就在墙根儿发现了一处极其可疑的地方!   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她信手抓过一根木枝来桶。发现那里虽已被填死,填充的却只是些混着干草的泥土。她用力捅了几下,土壤便流开,很快露出一个大洞!   “这是……狗洞么?”   略微迟疑了下,孟婉还是趴身将袍摆委地,顺着那个洞爬了过去。   手掌和膝头贴在地面上,她明显感受到了一股来自地面的和暖气流。抬起头,前面不远处是一座小山,山头虽仅有五六人叠高,却不似碎石堆砌的假山。   她爬起身来绕过这座小山,山后是一眼泉池,池畔一人长身玉立,虽背对着,可单凭那峭拔身姿孟婉便不会认错。   快步走到那人身侧,她懦懦的唤了声:“王爷。”   然后顺着他的视线仔细看了看那泉子,发现有热气不断升腾上来,氤氲在水面上方形成一团厚厚的雾,将池水遮得朦朦胧胧。淡淡的硫磺气息萦绕鼻尖儿。   无疑,这是一眼温泉。   孟婉又扫量四周,发现这处院子虽称不上多大,却也排布着精致的玉台阔阁,飞檐花亭。再加上这么一山一水,林园洞起,是处绝佳的养生之所。   又想到适才席间和朔王子曾说再过六七日,便会有什么“东西”到港,特辟了此处供他居住。   她忍不住问:“俣国要有贵客来么?”   李元祯神色漠然的负着手,声线微沉的缓缓道:“李珩,算不算贵客?”   猝不及防的听到这个名字,孟婉的瞳仁骤然紧缩,垂在身侧的手情不自禁就握住了衣料,颤着,指尖骨节因过分用力而微微发白。   “太……子?”她疑心自己听错,侧目求证。   皎皎冷月下,李元祯的眼睫微微颤动,那是被他不易令人察觉的笑意所牵扯。   他认真纠正道:“是废太子。”   太子也好,废太子也罢,名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为已安然逃离的太子表哥,竟落入了蛮人手中!且还沦为了蛮人与俣国人交易的“货物”。   孟婉顿时陷入慌乱之中,浑身微微颤抖着,不知自己能为表哥做些什么。   沉默了须臾,李元祯侧目乜她,发现她抖得如筛糠一般,以为她是吃了酒后吹风害冷,便道:“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可疑的。”   他转身走出数步,身后却传来一个打个颤儿的脆弱声音:“王爷会救他么?”   比起留在蛮人手中,太子表哥自然回到大周更为安全。虽则皇帝已不会再信任重用于他,可总归是自己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   只是益州和俣国,如今都由金甲军控着,在这片地界上,圣上的话远不如滇南王的话更奏效。故而孟婉认定,只要李元祯愿意救太子表哥,太子表哥便能性命无忧。   李元祯回眸睨她,见她眼含莹光,显然这关切是发自真心。   可她只是他的一个小小跟班,对朝政之事未免过于操心了。遂有些严厉的诘问:“这些是你该问的?”   孟婉怔住,唇瓣翕动两下,没敢继续说什么。   正在她无助落寞之时,就见李元祯突然抬手扶了下额,继而身子晃动两下。   他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明明行在平地,却恍似踩着沼泽,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往下陷落。   就在他眼前闪过一片黑暗之时,他的另一只手迅速扶在了身边的石壁上,这才勉强撑住,没在这场眩晕中倒下。   李元祯的突然不适,将孟婉着实吓了一跳,一时间有关太子表哥的那些担忧暂时都抛至一旁,忙上前将李元祯给搀扶住!   她还从未见过李元祯站不稳的时候,心想原来无所不能的滇南王居然不胜酒力啊?今晚才几杯酒入腹,就将他灌醉成这样了?   明明他每喝一杯敬酒之前,她都要帮他先尝一杯,说起来他与自己喝的是一样多的。   “快传太医……”李元祯有些艰涩的道。   他已明确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异状,且这异状来势汹汹!额头和胸口,都似有一盏火炉在烧,烧得他喉咙干涩,体力难支,好似五脏六腑皆被焚为一坯干灰,填在胸口,堵得他呼吸艰难。   全身筋骨也如被抽去一般,站也站不住。   难道是化骨散?   他暗暗猜测着,目光瞥向孟婉,心想她为何无事?   想不到今晚百密一疏,却还是中招了。所幸军中有专伺他的随行太医,一般毒性当是难不住他。   “是是是!”   匆忙应着,孟婉便将他的胳膊搀紧,“属下先扶王爷回寝殿,马上就去请太医。”   她扶着李元祯往外走,可刚刚她能扶住他,是因着他的一半重量倾去了石壁那侧,而此时他离开了石壁,身体便完全倾向于她。   她承不住这泰山颓倒之势,生生被他压得屈了膝……   李元祯本就重心不稳,全靠身边之物借力,孟婉这一蹲下,他自是立不住了,漫着她头顶便翻了过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儿,才被一块石头挡住。   孟婉惊恐的瞪着双眼,心想好险啊,若不是那块石头,他便要坠进池子里了,到时她哪有力气去捞他?   他若出了意外,她一百条小命都不够赔的。   彷徨的想着这些,孟婉将李元祯仔细扶起,好在他尚有意识。这回她给他手里递了一根粗树枝,充作拐,便能在她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的缓慢移动。   只是终于行至宫墙前,孟婉又傻眼了。   李元祯都不会走路了,自然也没法用轻功了,那怎么出去呢?   她目光向下落去,在那个狗洞前一定,砸了砸嘴,缓缓转头看向李元祯。   李元祯正睁着眼,经先前那一摔,他视线倒是变得清明了一些,他已随着她的视线看见了那个狗洞。   静默片刻,他虚弱且倔强的道:“你爬出去,叫人来。”   “哦……”   “记得,别乱找人,直接去找陆铭来。”   “是。”应声后,孟婉便像来时那样趴到地上,钻进那个洞里。   只是此次不像进来时那样顺利,空间本就狭小,堪堪卡着她的身体,加之此回背后还有一双眼睛盯着,更是令她心中忐忑,动作局促。   后来不知是李元祯的脚还是他手时的棍子,在她身后助力了一把,她才得以通过了那个洞。   陆统领一直带人在苑门外候着,孟婉顺利找到他言明经过,便带着他回了西苑那道宫墙前。就见陆统领腾身一跃,豹子似的蹿过墙垣!转瞬便带着自家王爷一并又翻了出来。   适才陆铭来之前,已派了人去请了太医,此刻他将王爷送回寝殿,刚安置在榻上盖好了衾被,太医便背着药厢急匆匆赶来了。   而吴将军等军中主力干将在得到消息后,也迅速赶来。   望闻问切之后,太医得出结论:“王爷的确是中毒了!”   “奶奶滴!王爷宽仁未将俣国屠城,也没要了那个什么王子的命去,结果他们非但不感恩,还设下鸿门宴暗害王爷!老子这就去把他们先了结了,给王爷陪葬!”   吴良目眦欲裂,脸红筋暴,骂骂咧咧的提着刀就要往外去。   太医忙不跌将他拦住,道:“将军稍安勿躁,听老夫把话说完!”   吴良喘着粗气,一刻也等不下去一般,催促道:“太医快请说。”   “王爷中了毒不假,倒也并非什么危及性命的毒,不过是……”   “是什么?”陆统领和吴将军齐声问道。   “媾合之药罢了。”   众人皆惊诧,连同被挤到一角的孟婉,也不免大为意外。再想想离宴之时竭力要献这酒的蝶姬,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是她不明白一点,为何同样喝过那杯酒的她安然无事? 第27章 好巧 王爷你也来泡澡……   显然不只孟婉在疑惑这点, 陆统领徒然转向她的眼神,亦是充满了不解。   陆统领大步向她走来,因万分焦急而潦倒粗疏的眉毛妥妥的打着结, 他开口盘问,声音竟有些沙哑:“今晚王爷入口的东西,你可都有一一试过?”   孟婉点头如捣蒜,信誓旦旦的答:“回统领大人, 今晚王爷入口的东西属下都试过了, 没入口的也试过了!”   陆统领再问:“那为何你倒无事?”   “我……”孟婉语塞,她答不出来。   正在榻前焦躁不安来回踱步的吴将军,听见这话也顿时开窍想到了这一层,跟着纳闷起来,大步走至孟婉面前, 瞋眉怒眼的将她瞪着, 兴师问罪一般斥问:“是啊,为何你没事儿?!”   孟婉颦眉蹙頞, 犹豫了下, 打算先将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回统领大人, 回吴将军,今晚宴席之时王爷除了吃下几枚果子外,菜肴一筷也未动。俣国众臣子们向王爷敬酒,属下一一试过,并未感觉到任何不对。酒宴将散之时, 俣国的蝶姬特意前来献曲, 一曲毕便向王爷敬酒,起初王爷未接,后来和朔王子也来敬, 王爷便赏了脸。那杯酒亦是属下先尝过之后,王爷才饮的,故而属下也不敢断定就是那杯酒有问题……但当时的确觉得那杯酒浓烈非常,想来若是动手脚,最为方便。”   一听这话,吴将军立即跳脚:“好啊!这个俣国王子不但认了咱们王爷做爹,还真把他老子的妃子都给孝敬过来了!孝敬便孝敬,竟然用这等下作手段!”   这时榻上传来几声低低的呻楚,太医刚为王爷施完针,一边收着针包,一边安抚众人。   “诸位将军倒也不必过于担心,此药照比民间虽猛烈不少,但原本也不至于如此大威力,想是王爷内力深厚,气血运行皆与凡人不同,药劲儿便上得格外快。不过一个时辰后,这药劲儿便会渐渐回归寻常,到时这些无力症状便可消失。”   “也就是说一个时辰后,王爷就没事了?”吴将军急忙追问。   太医面上浮现一抹尴尬,对此问略过不答,朝着陆统领递了个眼色。陆统领旋即会意,转身对着其它几位将军宽慰几句,便让大家先回去歇息了。   寝殿内仅剩下太医、陆统领、吴将军、孟婉,还有榻上烧得昏昏沉沉的滇南王。   此时太医才答了吴将军的疑问:“一个时辰后,药劲儿仅是回归到正常,并非排出体内。届时王爷不会如现在这般痛苦,但这药的作用仍将持续至天亮。”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统领拿吴将军的榆木脑袋没法子,只得用他能理解的最直白语言翻译了下:“王爷身上不难受了,但心里开始难受了,会整夜想女人!”   “想女人那还不简单,那个什么王子不是弄了一百多个俣国美人儿在王宫里候着,随便招两个来伺候便是!”   “王爷若是随便一个女人便能轻易看中,又怎会孑身至今?”   “那选王妃能跟选侍妾一样吗?今晚不过是给王爷找个能泄火晓事的!”   陆统领不欲再与他争论,便妥协的点点头,“那就有劳吴将军张罗此事了,待明日王爷醒来问起之时,也请吴将军给王爷一个交待。”   一听这话,先前还趾高气昂的吴将军顿时哑了火,扯着嘴角半苦不甜的笑笑,转而看向太医:“那还是请太医多为王爷开两剂泄火的方子吧。”   两位神仙打架,孟婉这个小鬼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吭一声。之后太医道王爷现下以静养为宜,让大家都回各自的歇脚处了。   洗漱上床之后,孟婉却辗转难眠,起先盖着厚棉被仍觉冷,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又热起来。   摸摸额头,竟是滚烫。   心猛地一提,她心想着该不会是药劲儿上来了吧?太医说王爷因为内力深厚,药劲儿这才上得比寻常人更快更猛,算算这过去大半个时辰了,难道真的是她体内的药也开始显效了……   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非但未能强迫自己睡下,反倒被那股燥闷劲儿折磨的炸了一般!孟婉骤然坐起身来,将厚重的被子推开,额上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抬手揩了揩,动作间觉察到身上亦是湿答答一片。   她只好趿上鞋子下了榻,快步走去面盆旁,双手掬起一捧凉透了的清水扑到脸上。   这股清爽的确暂时缓解了她的些许燥热,但也仅仅是表皮,并不达肌理。胸腔内的火依旧烈烈烧灼着,似要将她的心肝儿肺焚尽!   她将窗推开,裹挟湿气的夜风迅速灌入,她双手扶在窗棂上迎风大口的喘着气。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又闷又燥浑身不自在,睡不下,坐不住……或许,她想泡个澡?   是了。   想像着自己全身浸入水中的畅快,孟婉越发肯定了这个想法。只是这大半夜的,去哪里打热水呢?她所居住的内苑并没有水井,都是宫人们从外苑送来。且要烧那么多热水,难免有些兴师动众。   正烦扰着,她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地方。   这一晚,胆小如鼠的姑娘也不怕黑了,大半夜的披着斗篷提着一盏宫灯,独自去了西苑。   她顺利爬过宫墙根儿的洞,来到泉池边,脱了帛履和足衣,打算先试试水温。   洁白的玉足缓缓探出,仿若一片莲瓣落至水面,提着袍裾脚尖儿轻轻一勾,便撩起一小片水花。她满意的将脚丫收回,水面泛着涟漪,她开始宽去身上的衣袍。   下水之前孟婉谨慎的拿树枝试过,泉池并不深,约莫边缘处只及她的腰际,不过依照经验,再往池子中心去是会渐渐变深的。因此她下水时依旧万分小心,手紧紧抱住环抱泉池的一块山石,身子一点一点往下落,待脚底踩稳了,方才松开手,缓缓蹲下,让整个身子都浸入热汤之中。   她忽而想起昨日躲在衣桁后面看李元祯沐浴时闲适的样子,其实那时心里也是羡慕极了的。打从进了兵营,每回洗澡擦身都是做贼似的匆匆而为,生怕被人撞见。   像这样安心惬意泡在水中的记忆,最近一回还是在京城之时。   今晚没有夜枭嗥鸣,没有鸡啼犬唁,风止树静,针落可闻。   她阖上眼,尽情享受着这个无人搅扰的静谧夜晚。   正醺醺然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干枯落叶被鞋底骤然踩碎的声音。   适才的惬意瞬时烟消云散,孟婉意识到是有人翻过宫墙跳至此苑。果然,接着她便听到向此处行来的脚步声!   仓皇间她下意识的将手捂在身前,可马上又觉得这也是徒劳。她看向挂着衣袍的山石,一时间纠结于该不该上岸去穿衣。   可算着那脚程,转眼间便能拐过山口,出现在她的眼前,若此时逃上岸,极有可能未拿到衣袍便被撞个正着。   是以她只得放弃这个念头,转而逃向水深雾浓的地方。   她潜在水里,动作极轻,并未弄出什么动静,倒是岸边水声哗哗,显然是那人也入水了。   她更加急切地往泉池中间去,可不出几步,水便没至她的脖颈……她已不能再往深处逃了。   她打算就此立定,可谁知才一驻步,脚下偏偏一滑,惊呼一声身子便向水中栽去!   汩汩水声自她耳底鸣过,她渐渐沉往深处,就在她的肩头碰到一处硬物,以为自己已触底时,却有一个力量捞着她浮出水面!   原来刚刚碰在她肩头的不是池底的石头,而是一条有力的臂膀…… 第28章 献美 明知陷阱,他也有心一探   那力道托着孟婉破水而上, 伴着“哗啦啦”的一阵水声,她终于浮出水面。   适才于水下憋气已久,又呛了数口携着淡淡硫磺味儿的温泉水, 此刻她的头脑已是有些昏沉,根本来不及细想自己是被什么力量所救,本能的就将一双手紧紧拥住那力量,攀附而上。   原本水可没至她的脖颈, 可因着此时她攀附上了别的东西, 肩头便也浮到水面之上,呼吸顿觉顺畅了许多。   认真地吐纳数下之后,灵台渐渐清明,孟婉这才睁眼看了看眼前被自己攀附着的“东西”。   紧实修劲的胸膛,半浸在泉水里, 刚刚因救她搅动出的水浪此时已渐渐平缓, 温柔的一下一下拍打在那人宽阔的肩膀上。他的脖颈,被她紧紧环着, 而他的脸,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只一双黑夜里愈显深邃的眸子深深凝着她。   天啊……李元祯。   她的一颗心险些就要跳了出来!大半夜的他怎么会来这儿?   “抱够了吗?”   李元祯启口,低抑的声线正如这夜色一般,叫人害怕,又叫人生出无限遐想。   孟婉身子一颤,这才恍然意识到此情此景的尴尬, 脸瞬间涨至通红, 一路蔓延至耳根,仿若能滴出血来。她不知应该如何面对此般境况,只匆匆将手收回, 脚下也松开对他的攀附,背过身去。   脚踩在地上,孟婉便比先前矮了半头,水则迅速升至脖颈处。脑袋里正混乱如麻,加之水压更是迫得她连喘息都快要不会了,她不得不张开双臂,借着水的浮力让自己在水中暂时得以平衡,同时也将脖颈尽量浮出些水面。   两条纤细莹腻的臂,似两截嫩藕浮在水面上,泠泠月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娇小的身子也微微轻晃。   在站都站不稳的情形下,她无法自行步回岸边。且李元祯似座山一样堵在身后,她更加的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因为刚刚下水时她便将束发松开了,平日里特意将脸涂黑的灶灰,和描得粗重的剑眉此时也已洗濯干净。据她自己平日揽镜观察,两种打扮应是相去甚远,加之此处水气弥漫,犹如雾里看花,近在眼前的事物亦是朦朦胧胧,故而她不确定李元祯是否已将她认出。   可若是她出声说话就不同了,再如何伪装,人的声线也是不会变的。是以她就这样无措地浸在水中,心中擂鼓,身上发着抖。   “你是俣国王宫的婢女?”   若是身份尊贵些的女子,盥洗沐浴自有仆婢侍奉,便不需趁半夜无人之时偷偷摸来此处。   孟婉巴不得答是,可她偏偏不敢开口,不过却也明白了李元祯果然未将她认出。   勉强算作不幸中的万幸。   接连说了两句,对方俱是不应,这是滇南王从未受过的冷遇。是以在开第三次口时,李元祯的声音已带着薄责:“此处乃是你们俣国王宫的禁苑,谁给你的胆子半夜偷偷进来此处?!”   他倒无意越俎代庖拿着俣国王宫的规矩当令箭,可眼前这女子如此倨傲,着实令他不爽。   今晚俣人费尽心机给他下那种药,目的显而易见,无非就是想在他的身边安插个能吹枕边风的人。俣人深知这药性的霸道,算准了他后半夜难挨。   眼前女子如此凑巧的出现在此处,且夭夭调调有备而来,显然是俣人精心安排好的。   既然是被安排来伺候他的,且还用了如此卑劣的手段,她竟然还要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高慢姿态来……   这简直让他忍无可忍!   这些年来帐前荐枕的不在少数,若在平日遇到这一幕,李元祯要么转身离开,要么立即让她滚蛋,可今夜不知为何,到了嘴边的一个“滚”字竟是迟迟说不出来。   兴许是方才那一双望着他的,受惊小鹿一般湿漉漉又隐含求救心思的眼睛。   即便明知那只是故作纯情的把戏,可他却偏偏有些受用。   “转过身来。”   这语气带着命令,不禁让孟婉悚然一惊!她听到破水的声响,他在朝她走近。   下意识的她便将双手抱在自己身前,而这个动作极其危险,在一个波浪打过来时,她到底因着失去平衡而被拍着向后仰去!   原以为又要沉入水里呛上几口硫磺水,李元祯却单臂将她揽住,她重重跌进了他的怀抱里。   她撞过来的那一刻,李元祯心神俱是一荡!他头一回觉得女人的靠近令他全无厌恶之感,反倒隐隐的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氤氲着暖雾的水面上,长发如初初洒入水中的浓墨,飘散着,却一时又化不开。揽在孟婉肩头的修长五指,便插在那片浓墨之中。   丝丝顺滑萦绕在指尖儿,李元祯觉得这种感觉极其陌生,是他对自己的认知。   他曾以为自己心中只有大业,没有儿女情长,可眼下他却讶异的发现,居然他也是渴望女人的。   他用另一只手帮她撩开贴在面上的一缕发丝,顺势转了转手指,缓缓将它缠绕上自己的指尖儿,然后凑近嗅了嗅……   孟婉被他这个唐突的举动吓坏了,身子不断向后缩着,奈何他的左臂似根精铁柱一般横抵在她的背后,令她无处可躲。最后只余浑身竖起的寒毛,表达着最后的抗拒。   俯望着这双混杂着震惊、畏惧、与不解的杏眸,李元祯也不知自己此刻为何要这样做。明明适才吴将军给他找来很多个女人,她们无不争先恐后祈他垂怜,他却捏碎了一只琉璃杯将他们骂了出去。即便在内心如此渴望之际,他依然不屑于此。   献美这等事,实属他生平厌恶之最。   谁知他轰走了明面上的,却又送来这暗戳戳的,偏偏眼前这个,连根头发丝儿都能轻易拨动他的心弦。   纵是明知陷阱,李元祯这回也有心一探。   这般想着,他便决定不再与自己的内心苦苦斗争了,他手臂推着孟婉往自己身前一送,脸便迎了上去,相触的那一瞬,凌厉的薄唇微启,精准无误地含住了她的唇瓣。   饶是孟婉将一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却也改变不了眼下正在发生着的事实。   她挥手捶了几下想将李元祯推开,可除了带起几朵小浪花之外,李元祯依旧如磐石一般伫立在眼前,除了唇舌,纹丝不动。   他一手揽腰,一手制住她不安分的一双小手。似带着两分恼意,蛮横地将花瓣撬开,纠缠住蕊心反复咂嘬,厮磨到孟婉无力再抵抗。   她的一对儿腕子被他紧紧箍着,又疼又麻,渐渐脱了力。   寒苦的时节里,处处景象荒凉,唯这处禁苑被热泉熏染出春池花树。   胧月静寂,银辉淡淡泻于水面,水面之上波澜不兴,水面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   翌日天亮,李元祯醒来之时人已在寝殿的榻上。他颦着眉头扶了扶额,头脑有些发胀,似宿醉后的余昏。   揉了揉,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从榻上坐起,掀开身上锦被,目光落在自己的下身。   亵裤已换过,那么昨夜不是梦?   的确,那怎么可能是梦,此刻回味起来每一个感觉他仍记得清清楚楚,一切再真实不过。   外头候着的人听到动静,便端着打好水的铜洗进殿伺候。那人将铜洗放在朱漆盆架上,便朝着李元祯行礼。   “王爷,小的伺候您盥洗吧。”   李元祯侧头瞥他一眼,不满的问:“孟宛呢,又偷懒?”   “回王爷,他昨夜饮酒吹风着了凉,今早起不来了。他怕临行前将病气过给王爷,遂让小的代替他来伺候王爷盥洗。”   沉了沉,李元祯道:“你出去吧。”   那人迟疑了下,只得依令退下。可刚退至门口,又听身后传来一句问:“昨夜本王如何回来的?”   “回王爷,昨夜您子时出去,寅时还未归,陆统领他们不放心,便带人四处找寻,最后在西苑的温泉旁找到了王爷。找到王爷时,王爷已乏得席地睡着了,陆将军便命人将王爷给抬了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后,李元祯道:“告诉陆铭,通知下去迟一日回营。”   说罢他挥了下手,那人恭敬道是后,便躬着身退了出去。   白日里,李元祯命人去查昨夜子时前后有哪些婢女进过西苑。虽则只是在暗中盘问戒守西苑的侍卫,然一直让人密切留意滇南王情形的蝶姬,还是很快得了信儿。   昨夜她原是也有一番巧妙安排的,估算着那药劲儿的时辰,子夜她便悄悄去了滇南王的寝殿,可谁知却是扑了个空。她坐在榻前等了一个多时辰都不见人归,心知再等下去即便回了也已过了药劲儿,便只得无功而返。   想着这些,玉立于案前的蝶姬娥眉微拧,目光落在面前的一瓶梅花上,拂动花瓣的指尖儿不自觉的微微发颤。   昨夜滇南王子时后不在寝殿,今早又命人查子时去过西苑的婢女,为何如此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定然是昨夜他把持不住了,在西苑临行了一个婢女。   她费尽心机赌上性命创造的机会,却是给别的女人做了嫁衣裳!   越这样想着,蝶姬心里越恨,指间猛地一用力,便将那株梅花拦腰折断了。随后命人再去仔细盯着,她倒要看看,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是何人物。   过午,陆统领业已将昨夜子时前后去过西苑的婢女全审问完了,并无一人承认入过禁苑。而李元祯也隔着帘幕将她们的样貌一一看过,的确没有昨夜的女子。   昨夜酒劲药劲加上浓雾,他的确已记不太清那女子的容貌,但那种感觉却深深印在他的心里。他相信只要靠近她,他便能有所察觉。 第29章 怀疑 那双眼冷静无比,似早有预料……   昨夜似梦非梦的一场露水姻缘, 让李元祯有些屡不清头绪,既然一时寻不到那女子,他不妨略过她, 直接去找她背后之人。   毕竟连给他下合欢药这等手段都使出来了,若不回敬点什么,便有些说不过去。   晚飨之前,和朔王子堪堪与王妃就坐, 就被“请”去了昨夜举办晚宴的大殿。   其实打从周人占了俣国王宫之后, 便已反客为主,滇南王成了这王宫内真正至高无上之人。故而他要见何人,何时要见,皆由他说了算,从王室到大臣, 皆要依他的指令行事。   是以和朔王子乖乖顺从, 来到大殿之时见滇南王正高踞宝座之上,垂着眼睑细端手中的宝剑。此剑乃是俣国的国宝, 那日随其它宝物一并献上, 滇南王对其它宝物并无多少兴趣, 偏这件宝物却是送进他的心里。   李元祯左手持着剑,右手拿着一小块鹿皮仔细擦拭,好似并未留意到和朔王子的到来。   怕搅扰了他的雅兴,和朔王子不敢贸然打断,只默默立在一旁, 静待他忙完手头的事倒出空来。   良久后, 李元祯终于抬起眼帘,和朔王子忙赔着笑脸问:“义父,不知您急召儿子前来, 可是有何要事?”   “的确有件要事。”   李元祯淡勾着唇角,从宝座台上走下,左手提着刚刚擦拭锃亮的剑,右手端着一碗酒。   走至和朔王子身前,他便将酒递给他:“昨夜未能饮得尽兴,今日你我再饮一碗。”   和朔王子完全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恭顺的伸出双手将酒碗接住。然而李元祯口中说的虽是共饮之意,偏偏碗只这一盏,且目光隐含催促。   盘桓了下,和朔王子便端着那酒碗敬了下,而后自行干下。饮完持着空盏倒了倒,“多谢义父赏酒!这酒果然格外的甘冽爽口。”   “就只有甘冽?”李元祯眉峰挑了挑,眼尾随之扬起个修长弧度:“没尝出点别的什么滋味儿?”   “酒……还能有别的什么味?”   “比如,鹤顶红的辛,断肠草的苦……”李元祯平淡的说着,唇畔始终溢着一抹笑意。   和朔王子心下一凛,这话着实将他吓坏了!他端着空碗的手微微抖着,视线不自觉就落在碗上,似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李元祯便是一笑,“罢了罢了,吓你的。”他的手就势在和朔王子的肩头上拍了拍:“这酒里,没毒。”   和朔王子虽表面松了一口气,可内心却是久久不能安定。李元祯开这种玩笑,显然是在敲打他。   可他扪心自问,打从敞开宫门主动迎金甲军入王宫后,他便做小伏低委曲求全。为使李元祯相信他不会视他为杀父仇人,他甚至认他为义父,不敢将父王风光大葬,宫中无一人着素。   即便做至这个地步了,李元祯还是不肯容他么?   良久,和朔王子才颤颤地启口:“义父,可是儿子有何处做的不对?”   李元祯并未否认,面上笑容一敛,径直问:“昨晚蝶姬那杯酒里动了手脚,你可知情?”   闻言和朔王子心里打了个突,原本昨日他只是暗恼蝶姬没用,想不到她竟还惹了别的麻烦。   “蝶姬?她对义父做了什么?”   “儿子不知,儿子丝毫不知!”他忙信誓旦旦。   李元祯踱步至他身后,缓缓侧眸:“你既不知,那便只有让她自己招了。陆铭。”最后那声唤,是对着殿外。   谁知这话才落下,立马便有一娇媚的女子声音自殿外飘来,未见其面,先闻其声:“不必麻烦了,妾自己来了。”   说话间,那女子已行至门外,她极重规矩的在门前驻步,屈了屈身子:“妾,求见王爷。”   李元祯冷眼瞥她后,便转身回了宝座坐下,蝶姬便也跟着入了内。   “王爷想让妾招认什么?”   “你昨晚可在本王的酒中动了手脚?”   “未曾!”蝶姬斩钉截铁。   “嗯,”李元祯倒也不恼,只不咸不淡的说着:“料到你不会轻易招认,所以还是换个地儿吧。”   他指尖儿在木质扶手上轻敲了两下,殿外的陆统领便应声进来,李元祯目光落在蝶姬身上,声色冷冷:“带下去,好好问问。”   金甲军的作派和手段,蝶姬这几日来已有耳闻,既然李元祯铁了心要审她,她深知自己细皮嫩肉的进去便要脱层皮。她不想受这种苦。   干脆直接跪在地上,朝着李元祯叩了个头,抬起时眼中盈着泪:“妾一时糊涂……”   这话便等同是招认了,一旁的和朔王子眉头妥妥打着结,愤而指着她:“你!”   “招的倒是快,那你背后可还有其它指使或同谋?”李元祯接着问。   “没有,这只是妾一个人的主意。”边低声啜泣着,蝶姬边道:“还求王爷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份儿上,饶了妾这一回……”   一听此言,和朔王子眼睛霍然瞪大!李元祯稍淡定些,却也是一副不知所谓的复杂神情。   “你说什么?”   “妾说……求王爷看在妾昨夜尽心侍奉的份儿上,宽宥妾。”蝶姬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敢冒险认下此事,便是因着李元祯今日派人在西苑审了半日结果无一个婢女敢认。   既然那人不敢认,就莫怪她来领下这功了。   “尽心侍奉?”这四个字着实让李元祯觉得好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昨夜如何侍奉的本王。”   “这……”蝶姬的脸立马红了起来,一边是担心说多错多露了马脚,一边也委实难以当着众人面去说这些。   默了片刻,她半羞赧半撒娇似的道:“王爷~惹您想知道,妾愿今晚留下,细细说与您听。”   “呵~”李元祯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心里却是暗暗自嘲那句尽心侍奉。   昨夜那女子的确令他一时意乱,以至于将她抱去岸边欲进一步宠幸之时,他竟是耽于情浓大意失察,被她钻了空子,以重石将他击晕……   阴沟里翻船,倒在一个小女子手下,堪称耻辱了。   是以醒来后他才越发的屡不清,她到底是被派来引诱他的,还是来暗害他的?   似乎两者又都说不通。   那么她到底是谁派来的?带着怎样的目的?   叹息一声,李元祯找不出个完美答案。   既然那女子断无可能是蝶姬,蝶姬欺上之举足以论罪,加之昨夜下药更是不可饶恕。遂将蝶姬暂囚于女牢之中,至于和朔王子,敲打一番后便令他回去了。   回寝殿后,早上进殿伺候盥洗的那个小卒赶忙端来净手的盐水,李元祯边净手,边问起:“那小子如何了?”   小卒自然明白“那小子”指的便是孟宛,便道:“回王爷,孟兄弟只是感染风寒有些发热而已,医仕给他开了药,想来这会儿已无大碍。”   “嗯,既无大碍,那晚上还是由他随本王的驾同行。”   因营中有急报,李元祯已下令大军戌时开拔,赶夜路回益州。   “是,小的这便去告诉他。”小卒退下。   戌牌时分,大军如时开拔,因着俣国王子的积极配合,李元祯仅留下三千金甲军在俣国,其它人皆随他一并回益州。   孟婉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青缎斗篷,脸上则罩着条本色令巾。上马车后,抬眼便瞧见李元祯略显峻肃的面容。   “王爷。”她低低的请了声安,便缩去一个角落里安顿下来。   马车缓缓驶动,而李元祯并没有理她。   她心里想着他无视她便好,她躲了他整整一日,压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虽则他尚不知昨夜的人是她,但她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她自认伪装不出一颗面对他而平静无波的心。   这厢孟婉正为李元祯的无视暗暗庆幸之际,没想他却突然开了口。   “你这是作何?”   孟婉偷眼看他一眼,知他指的是她今晚这奇怪的打扮,她扶了扶遮着半张脸的巾子,“属下身子不爽利,生怕过病气给王爷,还请王爷体谅。”   李元祯略存质疑的将她看着,听她声音并无涩哑,真的病了?   “摘了。”   这冷硬的口气显然是命令,孟婉不敢再讨价还价,只得抬手将挂于耳后的系带解下。动作慢吞吞,带着明显的不乐意。   摘下令巾后,她便紧抿着嘴唇,极力藏住下唇的小小咬痕,生怕李元祯起疑。   事实上李元祯许久都未再留意她,在行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后,他一行将手中书卷又翻过一页,一行吩咐了句:“水。”   孟婉赶忙取了水囊和琉璃碗,将水倒满后双手递过去。   李元祯眼皮子未抬地信手一抓,谁知竟是辨错了方位,未能抓住,手背反而打在了碗盏上,登时将里面的清水晃了出来!   恭顺低着头的孟婉并不设防,那水兜头而下,将她头面淋了个透彻。   这样的失误原本不能怪孟婉,可在一位王爷面前,有理也变没理,是以她只得委曲求全的赔着罪,然后取了干巾先为李元祯擦拭袍摆上溅落的水迹。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李元祯非但没有斥责于她,反倒从她手中夺下那条干巾,反丢给她。   “你既病着,更是不能再着凉,快擦擦吧。”   “谢王爷……”孟婉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听话的拿帕子擦起脸来。   擦着擦着,她的动作突然止住,浑身瞬时僵硬了一般,维持原状许久都一动不动……   她竟忘了自己脸上的伪装!   她目光缓缓下落,定在那方雪白的巾布上,果然上面蹭着许多灶灰和眉黛的痕迹。   视线忐忑上移,很快便与李元祯的那双黑眸撞上。   那双眼睛冷静无比,就这么一错不错的将她看着,似心中早有预料。 第30章 死局 这真是不掉颗脑袋,不能收场了……   “你伪装自己的真实面目混入军营, 可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元祯声线平淡,辨不出喜怒,但眼风却似刀锋一般掠过孟婉的心弦, 令她身子一颤,呼吸也不自主的急促起来。   “王爷,属下……”   她嗫嚅着,想为自己辩白一番, 奈何很快就心虚的说不出话来。   巾帕被她右手紧紧攥着, 因适才揩拭水渍时吸饱了水份,此时一滴一滴敲打在厢椅上,伴着疾驰的车榖声,声声都似催促。   对面之人并没有几分耐性,将双眼眯了眯。   孟婉低下头去, 避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缓缓启口:   “属下自幼体弱,生得矮小……偏偏又男生女相, 是以总被邻居家的孩子们欺负……属下长大之后, 生怕再被人唤作小白脸儿, 便特意装扮脸面,以彰显男儿应有之本色。”   她声音微微发颤,时有磕绊,不过配上这套编造出来的身世,倒似剖心挖肺将心底的自卑展现给人看。   说罢, 她鼓起勇气抬头观察李元祯的神色, 可他面上平静的叫人看不出情绪来。   就在孟婉心中暗暗期待这一关就这么搪塞过去时,李元祯突然向前倾了倾身子,同时他的左臂一伸, 反手箍上她的下颏!   孟婉双眼惊恐瞪大,嘴被他手劲儿捏得微微翕开。   他低抑的声音如这黑夜,也如昨晚之时:“男儿的本色和气概,不在皮相上,而在拳脚里。”   “属、属下浅薄了……可属下拳脚也不行……”孟婉艰难的出着声,嘴因被他捏得闭合不上,声音也含含糊糊。   “拳脚不行,可以练。”认真说着,李元祯的目光开始在孟婉的脸上睃巡。   水柳一般的细眉,剪水的双瞳,樱珠儿似的红唇,还有那莹腻玉曜的面皮儿……这何止是男生女相?便是在女子当中,也属上上乘。   偏偏这样一张平日掩在灶黛下的脸蛋儿,并不让他觉得陌生,也不似头次见。   他忍不住拿过帕子为她抹了抹未净的那半边脸,他动作轻柔,可每一下都让孟婉跟着一颤。明明左手将她箍得生疼,右手偏又如此温柔的抚在她的面上,这种矛盾感,恍似昨晚。   孟婉眼中莹然,总觉得李元祯要将她认出来了。   温热的大手握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拭至唇下时,李元祯的动作蓦地顿住。他眼帘低垂,视线定在那个小伤口上。   怔了下,孟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慌忙想抿起嘴唇。奈何他指间仍旧用着力,她藏不住那伤口。   淡淡的声音自李元祯口中溢出:“怎么伤的?”   “这是、这是、这是属下许久不曾开荤了,昨夜晚宴为王爷试菜,一时失态咬到的……”她倔强的编着瞎话。   听说过馋了咬到舌头的,却没听过咬下唇的。李元祯倒也懒得拆穿她,收手将她下颏放开。   “本王予你一次机会,若有隐瞒的要事,现下说出,本王定会宽宥。”   孟婉咽了咽,这话的确令她一时心动,可在军营生活的这阵子让她明白,即便是滇南王的话,也并非驷马难追。   她曾亲眼见李元祯审问犯人之时,许下会宽宥的诺言,可待犯人一招认,他便毫不手软地将人送去了西天……美其名曰给个痛快,便是他最大的仁慈。   这种“宽宥”和“仁慈”,她一点儿也不奢求。   是以,她坚定的摇摇头,一脸信誓旦旦:“王爷慧眼如炬,属下从无任何事敢欺瞒王爷。”   唇边淡出一抹让人揣测不出的笑意,李元祯拾起身旁书卷,继续埋头阅览。   孟婉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得以落下。   下半夜时,大军在一处林边停下来修整秣马,也在林中立了营帐,将士们可短歇两个时辰。   孟婉跟在李元祯身后正往林中去,原想借着身子不爽利请求回帐内睡上一会儿,可还没开口,李元祯却是抢在了她前面:“本王要去河边沐浴,你随行伺候。”   “沐浴?”孟婉的心猛惊一下,“王爷,眼下正值寒冬,河水冰凉刺骨,您……”   一道眼风扫过来将她打断,饶是她的话尚未说完,还是乖乖闭了口。   “是。”她顺从地应道,而后便紧紧跟着李元祯,往林子的另一端走去。   林中冬木稀疏,遥可见远处月色下粼粼泛起的水光。只是越往里走,二人便越远离大军,孟婉禁不住越发忐忑,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昨夜的一幕幕。   到了河边,李元祯平展开双臂,孟婉赶忙上前为其宽衣,只是宽到仅剩一件中衣之时,她的手迟疑了。   平日在帐内她虽贴身伺候李元祯,可更衣这活不归她,有专门服侍的中官来。然而此次行军中官不在,便只有她一人贴身伺候,这活儿她便逃不开了。   一双纤嫩的手举在李元祯的襟领处,张了张,复又蜷缩回来,她委实做不到。   “怎么,在家当大少爷惯了,伺候人的活儿干不来?”   李元祯揶揄一句,垂眸睨她,孟婉只觉这个眼神有些咄咄逼人。她自知避不开,终还是咬了咬牙,动手去帮他解开中衣。   衣襟打开露出一片胸膛的那一瞬,孟婉还是未能抵住,慌忙别开了眼,两耳发烧。李元祯却毫不避讳,见她如此,反倒莫名多了几分趣味。   孟婉未敢再看他,只伸手摸向袖管儿,想将中衣给他宽了下来,孰料手刚揪住袖口,就被他抓住。   “你先下去,给本王试试水温。”   面上虽克制,孟婉却是轻轻闭了下眼,银牙暗咬,随后听话的往河边走去。   冬夜的河水,沁凉如冰,她探手在水面上轻轻一撩便迅速收回,转身诚恳道:“禀王爷,水委实太冰了,不若您还是待天亮回营再……”   “浅滩的水总是最凉的,”李元祯将她打断,然后抬抬下巴示意河水深处:“去那里试试。”   循着他的目光只望了一眼,孟婉便觉周身发寒,那处的水起码能打到她的腰际,李元祯这是逼她下水?   他果然还是不肯信她的话。   虽不想被李元祯怀疑,可听他的话下水亦绝非明智之举。她断无可能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后再下水,可即便她穿着衣裳下水,上岸后也要擦身换衣……   两条皆是死路。   “咳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后,孟婉抬手捂着自己的嘴,然后边咳嗽边断断续续的求道:“王爷,属下咳咳……属下没用,可能是下车后被风一吹,寒症加重了咳咳……若此时再下水,只怕明白便没法伺候王爷了咳咳咳咳……”   李元祯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气笑了。这么拙劣的手法,也要在他面前使出来?   他上前欺近一步,抬手欲去抓她,打算就在此处扯下她的面具!不料手堪堪抬起,耳边便传来数道破风声,那速度之快、体积之小,迅速让他判断出是暗器!   这点伎俩自不至于令他慌了手脚,他身形并未大动,只右手抓住半敞的领缘,瞬间便将它从自己身上扯下,凌空兜转了几圈儿。那衣料好似绞住了什么,转动的越发迟钝。   紧接着“铛铛铛”三下清脆的金器落地之声,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孟婉茫然低头,竟看到地上掉下来三枚银镖。   “有……刺客?”   她恍然明白过来,也立即联想到了那晚被独自留在林中等待大军时的遭遇。她看向李元祯,焦切道:“王爷您没受伤吧?难道又是那些俣人的暗哨?”   如今俣国王子虽已甘愿臣服于大周,但国王生前设伏的这些暗哨,却是仅听令于国王一人,在他们眼里没有降。孟婉便理所应当的觉得刚才行刺之人,与那晚要杀她的人是同一伙。   李元祯回头看向林中,顺着刚刚暗器射来的方向,已看不见任何人,只有光秃秃的几棵老树,在地上投落一片疏影。   他叹了口气,令道:“回去吧。”   “是!”孟婉慌忙应着,一路上都紧紧跟随在李元祯的身旁,寸步不敢离。提起了百倍的精气神儿四下观望着,生怕哪里又会激射出几枚暗器,取了她小命。   所幸最终安然回到了扎营的地方。   李元祯对陆统领小声交待了几句,之后便下令大军开拔。   因着刚刚发生的意外,再起程时李元祯暂时无心计较孟婉这边了。那些怀疑待回营后总能得到应证,倒也不急于这一刻。   孟婉心下也对刚刚那刺客存了一丝感激之情,若不是那人贸然出现,刚刚的死局她还真不知怎么破。   一路上李元祯不时撩开窗幔向外瞥上一眼,似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在马车行出二十余里路后,即将抵达益州之时,不知何时落在队伍后头的陆统领拍马追了上来。   陆统领在窗外禀道:“王爷,人已拿下,是两个蛮贼。”   “嗯,命人看好了,别让他们自戕。”   “是!”   陆统领退下后,孟婉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难怪刚刚拔营之时,李元祯未让他们收营帐,且其它营帐不点灯,仅在最中心他所歇脚的大帐内点了一炳明烛。   显然,那些空帐是个饵。那两条鱼儿上钩之时,躲于暗处的陆统领他们便顺利将其拿下。   不过居然是蛮人,蛮人能埋伏在这条路上,证明他们已然知晓了俣国被金甲军拿下的事情。想到这儿,孟婉不禁捧心颦眉,如此一来,本应于六日后被运达俣国的太子表哥,会不会生什么变故?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李元祯,心下徒然一紧,也许她该先想想自己了。   若不能让李元祯相信她是男子,只怕她要比太子表哥死的更快。   瞒报身份,加上拿石头将滇南王砸晕……这可真是不掉颗脑袋不能收场了。 第31章 错乱 她去泡了澡堂?   孟婉随大军回到营里时, 已是到了翌日的早上。   因着赶夜路没怎么休息,回营后李元祯便准了将士们歇息半日补眠,孟婉自也享了这优待, 回了自己的帐子。   打从当上了李元祯的小跟班后,这间原本充作书房的帐子便彻底成了她歇息的地方,而帐中的那些书籍等物,也已被移往了其它地方。   路上时, 孟婉确实觉得身心疲乏不堪, 急需好好睡上一觉养回精神,可现下当真躺在床上了,又完全退了睡意,满脑子愁的皆是如何让李元祯相信她是男的。且此事迫在眉睫。   哎——   她叹了口气后,翻身朝向里侧, 目光落在挂于帐壁的一幅画上。   这幅画并非名川名水, 面是画的军中将士们的日常起居。有夏日里赤膊操练的,有开饭时狼吞虎咽的, 还有洗澡时蒙着眼布玩摸瞎的。   能将这样一幅画挂于书房, 可见李元祯对他的兵, 当真有着近乎家人一般的感情。这也难怪,他自小失去母亲,又远离父亲,最在意的只能是这些陪他出生入死的金甲军。   孟婉这般想着,突然脑筋一转, 竟想到了一条妙计!   虽说这妙计也难免有所牺牲, 但总好过坐以待毙,等着李元祯将她拆穿重判来得好。   军中将士们众多,而洗澡的池子却仅有一处, 故而需按不同营属来分日子。就好比伙房,每月逢三的傍晚,才是他们能去澡堂洗澡的日子。   今日,恰逢十三,也就是说今晚他们便会集体去澡堂。而孟婉这厢,也已想好了一个应对之策。   补了两个时辰的眠之后,她便往牙帐去候命,好在今日李元祯事多,无暇管她,她只需在外间候着他的随时吩咐便是。   仅隔一道屏风,孟婉可以清晰的听到里面的谈话。   原来李元祯急着回营,是因为日前快马送往京城的捷报,如今已等来了圣上的回音。   正如他所料,圣上在得知一直以来,是由俣国给蛮人及其它几个敌国提供战时辎重后,极其恼怒,非但未责怪他的先斩后奏,反而大肆嘉奖,封赏无数。   最令李元祯称意的是,圣上终于肯将一半的南平军调拨回来,以协助接管俣国后的维/稳事宜。   孟婉在外间一直候至开晚饭的时辰,李元祯去别处同其它几位将军一同用饭,便让她不必继续候着了。   出了帐子,孟婉又去做了些其它准备,晚饭过后便拿着巾栉澡豆之物去了澡堂,不多时便等来了伙房的那些兄弟。   伙房不比军营别处,在周叔的英明带领下,彼此间都相互照应,很是友好。孟婉虽只在伙房呆了短短几日,却也算混了个脸儿熟,与他们称兄道弟。加之如今在滇南王身边伺候,勉强算是高升,旁人见了她便自带三分近乎。   今日在澡堂见了,众兄弟们也很是高兴,围着她问东问西,多是关于此次出征攻下俣国之事。   此次因为路程较近,用时也短,故而未有伙头军随行,是以他们对此战如何告捷,发生了些什么很是好奇。孟婉便捡着热闹有趣的说与他们听,愈加勾起了他们的兴致。   她绘声绘色的说着,边说边还以手比划:“俣国国王平日用膳的那个金碗,足有这么大!碗沿还镶着诸多宝石,颗颗抠下来都能换一匹汗血宝马呢!”   众人眼睛里闪着光,轮着问上一番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在俣国王宫得来这么多宝物,王爷可有赏你个一件半件的?”   孟婉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有的。”   众人立时激动起来:“是何宝物?快拿给咱几个瞧瞧,也好让我们开开眼!”   “是一方文彩双鸳鸯墨。”孟婉谦虚着道:“哥哥们也知,小弟我是最不擅文墨的,其实将军将这东西送我,属实是糟蹋,若是哥哥们有喜欢的,不妨小弟我做个顺水人情……”   她的话音还未落,便有人急不可待:“哎,你不要可以送我啊,我会写字!”   这人说罢,其它几人也纷纷表达想要。其实营中皆是武夫,哪有几个是真通文墨,不过是知这玩意值钱,到手后转手送去当铺,都能好生逍遥一阵子。   这个也说要,那个也说要,一时间孟婉显得有些为难,便道:“这样吧,为了公平,哥哥们干脆来个比试,谁赢了我就将这东西送谁。”   众人惊诧,忙问要比什么?   孟婉想了想,道:“水中摸瞎。我逮你们,谁能最终逃离我不被逮着的,便算赢了,我就将这方墨送给他!”   澡堂子内顿时喧吵起来,众人摩拳擦掌,迅速宽去衣物,跳进池子里。   这池子乃是依山挖建,上方遮了大帐,便成了一个简朴又宽敞的澡堂。此间热气升腾,刚刚众人去褪衣时,孟婉有意避过身去,直至他们都跳下水了,只露个光膀子在外头,她才重新看向他们。   她一边作势宽衣,一边藏去一块巨石后面,“哥哥们准备好哦,小弟数二十下,很快便要来了。”   石头后面的孟婉一声声的数着,众人分散而站,等待着她数完开始行动。   待二十下数完,石头后面便走出一个光着膀子的瘦小男子,以本色的令巾蒙着脸,张着双手边探边前行。   众人眼里,这无疑便是孟宛。   尽管他之前那口气不小,可真玩起游戏来却是一个也逮不着。逮了半晌后,他仍是一无所获,显然是有些烦了,竟调头上岸,回了石头后面去。   “哎,你怎么不逮了?”   “我逮不着,哥哥们太厉害了,小弟认输了!”孟婉一边沮丧的喊着,一边从石头后面出来,这会儿功夫已是摘了令巾,也穿上了衣裳。   众人不免有些扫兴,便问如此结果那先前的赌约还作不作数?孟婉便道自然是作的。   她将那方墨取来,作势要往水中投,边道:“你们谁抢到,便算谁的!”   “别别别!”众人劝阻,生怕这么好的东西摔了或湿了水,都是糟蹋。   奈何孟婉根本未听,猛地朝前一掷,谁知那块墨连池子都没投进,竟是在池畔被摔成了两截……   滇南王赏下的东西,若只是借花献佛还好,如今在众人面前被摔碎了,就恐有蔑视之嫌。在场者众,此事若硬瞒,只怕反倒惹出大麻烦。   故而从澡堂出来后,这些伙头兵们便老老实实的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周叔,周叔又连夜带着他们去向王爷赔罪。   牙帐内,伙头兵们跪了整整齐齐两排,孟婉也跪在他们之中。   周叔将碎墨呈上,好好的一对儿鸳鸯硬是从中间被割裂开来,让人看着便觉可惜。   他瞥一眼跪在正中的孟婉,目光移回周叔身上,念他有些年事,且与此事无关,便免他下跪,准他站着将事情禀明。   周叔便打算如实说,“适才孟宛和伙房的只个兄弟一同去澡堂泡澡,可谁知——”   “等等,”李元祯微微颦眉,不可置信的看向周叔,“你说什么?他们一同去澡堂?”   “是。”周叔不解王爷纳闷的因由,应声后见王爷神色有些怪异,却并不开口。他便继续说了下去,“谁知他们一时玩心大起,在水中追逐打闹,孟宛这孩子一不小心就将王爷赐的这块墨给摔了。”   李元祯有些头疼,这东西一直在书房放着,不过是前些日子移东西时落下了未取走,何时就成赏给她的了?   而且,她去泡了澡堂……难不成是他想错了? 第32章 特训 还不如再来二十军棍…………   “你们听说了没, 圣上将俣国也划为益州辖下了,自此唤作俣城!”   “那咱们王爷的地盘儿岂不是又扩大了不少?这下就算南平军仅调回来一半,加上俣国归降的军队, 也是壮大了不少!”   ……   才出牙帐,几个刚刚免于责罚的伙头兵便热切谈论起来。后面还有人想接话,却见周叔回过头来肃着一张脸剜他们,立时一个个都闭了嘴, 不敢再得意。   周叔便道:“若不是赶上今晚王爷心情好, 你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简单过去了?”   说罢,便催促着他们快回伙房收拾。只是回到伙房才发现少了一人,便问道:“四儿去哪了?”   “四儿?晚上一直没看见。”   “兴许是跑哪躲懒去了吧。”   众人边忙着收拾灶台,边随意的答着。   众人退下后,牙帐内瞬时变得安静许多, 始终未被李元祯恩准起身的孟婉, 此时仍旧跪在地上,时不时抬起头来探探他的脸色。只是他一封一封连续看着各处探马送回的军情急报, 全然当她不存在的样子。   后来孟婉委实有些撑不住劲儿了, 倒替着抬了抬膝, 脸上皱巴起来:“王爷,属下、属下知道错了。”   李元祯掀了掀眼皮子,视线跃过纸张上缘,眼风里带着薄嗔扫量她,“说说看, 你错在哪儿啊。”   “属下……属下一不该拿着王爷的东西出去炫耀, 吹牛皮说是王爷赏的。二不该粗心大意,将东西摔坏……”她低低的喃着,蚊蝇似的声量道尽了她此刻的羞愧。   她心里明白, 李元祯不会像宽宥那些人一样轻易放过她,必会罚她。但是这与暴露身份比起来,就轻多了。   再说俣国李元祯药劲儿上来晕炫时,她还及时搀扶住他免他栽进水里,并向陆统领求救。这虽是份内之责,可也总算是救主有功,应该念几分情。   是以孟婉觉得李元祯不至于太狠,再赏她个二十军棍。   然而……接下来李元祯还是出乎了她的预料。   他合了手中折子,拿着它在案前盛放碎墨的木托盏上轻敲两下:“过来拿。”   孟婉茫然,但却暗暗庆幸终于可以借机起身了,连忙应声后起来。谁知却因着跪了太久,膝盖骨有些酸麻,趔趄了两下才站稳。她一瘸一拐的来到案旁,双手将那个木托盏端起。   原来仅被摔做两截的鸳鸯墨,因为后来的一番倒腾已碎得有些厉害,大大小小七八块排在上面,看上去惨不忍睹。   不过孟婉不明白李元祯意欲何为,是以便看向他询问,就见李元祯垂眯着一双狭长阴深的眼,示意了下脚前的方位,“放在那。”   放到地上?   迟疑了下,孟婉乖乖依他的吩咐行事,将木托盏放在李元祯脚前的地方,然后咬着唇再次看向他,请他示意。   李元祯目光懒懒的淡睨她片刻,随即唇角微微一兴,眼中融了丝笑意,“跪上去。”   孟婉瞬时怔愣住。   眼前这张面容,看起来是如此的清俊美好,可这副心肠,也是如此的歹毒狠辣……高兴时占她便宜,不高兴时就逮着她欺负。   饶是心下腹诽,孟婉却也不得不照做,听话的走到木托盏后面,膝盖一屈,跪了下去。先前还隐隐透着几分骨气的小脸儿,瞬时苦了下来。   之前跪的尚是铺了毡毯的地面,如今跪在这又硬又碎的墨块上,别提那滋味儿了!   未几她的额头上便沁出一层冷汗来,怯生生的请示:“王爷,属下要在这上面跪多久?”   “化了为止。”   孟婉眉间颦起,有些不理解这句话,只得自己给自己壮胆,再问:“属下愚笨,还求王爷明示。”   李元祯没理她,只抬手拾起书案上的一块墨锭,提着袖子在澄泥砚上优雅的研磨几圈儿……那墨锭一端便缓缓化开,成为了浓浓的墨汁。   孟婉好似明白了什么……   这是要她跪到天长地久的意思吧?   “王爷……属下当真知错了,求您饶了属下这回……”再开口时,她声音凄切,似带哭腔。   李元祯禁不住瞥了她一眼,果然见她一双水眸轻颤着,泫然欲泣,模样可怜。   他心里莫名的就腾起一团火来!   堂堂男儿,生得女相让人误会便也罢了,举止行事也如此的矫揉造作!看来是进军营后闲散日子过久了,男儿应有的阳刚之气她越发没有了。   既然如此……   “罢了,起来吧。”李元祯淡淡的道,好似当真没有了责怪的意思。   孟婉连忙谢恩起身,以为此事终可告一段落,却听李元祯风轻云淡的道:“你不是遗憾自己拳脚上没有功夫?那自明日起,你就去跟着暗卫营练上一个月,每日仅需一个时辰的特训,相信一个月下来,当会有所长进。”   虽则孟婉极不情愿,但想想打从自己来军营后,的确没怎么跟着大伙操练过。那时因着一顿军棍就混到了王爷身边,整日无非就是站班宿卫,除了看张冷脸外,并无累活可做。   军中有新兵苦三年的说法,可她做为一名新兵,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其它人每日都需操练四个时辰,而她只需一个时辰,委实没什么好抱怨的。   于是欣然应下。   退出牙帐后,才走几步,孟婉便听到有个低低的声音在唤自己。她心中已有所料,回头看了看守帐的兵士没往这边看,转身一阵风儿似的便躲去了另间帐子后面。   适才唤她的人便藏身在此处,此人是伙房的四儿,与她前后脚被送进伙房去帮厨,也是她在军营里唯一有点交情的人。   “今日多谢你了。”孟婉赔着笑,从袖袋里掏出两小块碎银子塞给四儿。若不是有他的帮忙,今晚她在澡堂里便无法用障眼法瞒过众人。   当时他与四儿先到,让四儿提前去石头后面藏好,待众人下水后,她便佯装去石头后面解衣。待再出来时,众人眼中的孟宛其实已是蒙着令巾、光着膀子的替身了。   只是四儿将她的手推开,坚持不受。   “孟兄弟,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上回你没将我偷食将军们小灶的事捅出去,我便欠你一份情。”   银子虽是好东西,某些时候的确也会玷污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以孟婉不再推让,将银子收回。再次向四儿道谢之后,又劝他日后谨慎行事,莫再贪嘴偷食将军们的小灶,这在军中这也是忌讳。   四儿满口应下,两人就此匆匆分开。   翌日一早,孟婉伺候完李元祯的盥洗之后,便依命去了暗卫营报到。   来之前她并未多想,只当此处与其它各营没有什么不同,可进入石室的那道铁门后,她很快便察觉出了大大的不同!   此间将士并不着战甲,而是着紧身的玄衣,头戴骇人的面具!说话也是能省则省,可用点头摇头来回应的事,便决不开口。必需开口回应的事,则以寥寥数字解决。   这时孟婉才恍然明白暗卫营是做什么的,以及这里为什么叫做“暗卫营”。   此刻,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正引着孟婉往里去。   先前接头时,孟婉一番讨巧的软话,并未得来什么好脸色。那人对于她的问题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唯一用声音回复她的,便是一句冷冰冰的“来。”   任内心如何的忐忑,孟婉也只得跟上,随着他往石室深外去。   行在长而不见头的甬道上,她委实想不明白军营里为何要建这种地方?且这些人并未外出执行任务,却也依旧是藏头藏尾的怪异装扮,她暗暗觉得有些故弄玄虚了。   这间石室内格外阴凉,加之引路人也是这样一副冰冷姿态,更让人周身发冷,孟婉只觉后背虚寒涔涔而下……   走了也不知多久,二人才终于走出这条甬道,从与来时一样的一道铁门出去后,阳光骤然刺眼!孟婉以手臂遮挡双眼,待稍稍适应了便将手放下,发现眼前竟是一片空旷的土地!   抬眼看看四周情形,她发现此地位处山坳之中,算算方向,刚刚那条甬道竟是直直通往了北山!再回头看时,那条甬道掩于山体里,若不是知情人,很难发现。   “为什么不直接从外面走过来?”   这话才出口,她便明白这是多此一问。黑衣人根本不理她,只带着她继续往前去,不过路上孟婉自己便想明白这个道理了。   依刚才那条甬道的走势,显然是先下坡后又上坡,也就是说在暗卫营中看那石室在地上,但进去后沿着甬道走一会儿便到了地下。之后待行至山中时,又渐渐上坡,那时甬道已接入了山体的洞中,继而顺着山脊走向修建,一路通往深谷。   这样的一条通道,在遭遇敌袭之时撤军尤其方便。便是平常,外出执行特殊任务的暗卫们,进营出营皆不需要经过军营的大门,如此也可更好的掩盖行迹。   正天马行空的想着这些时,引路的黑衣人已停下了步子,孟婉也跟着他停下,懵昧杏眸大大的睁着。   那人伸手指向树下,命道:“提起来。”   孟婉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是两块西瓜大的大石头,用绳索箍着,各自上面有一个提手。   孟婉皱了皱眉。   以前打水时,比这小一半的石头她都要两手抱着费好大力气才能抬起,现下要她提这么大的,着实是有些难为人了。   不过她也只能先照做,于时她走到树旁,将手伸进去拉了拉,然后转过脸来委屈道:“提不动……”   “今日提不了一百下不许吃饭!”   瘪了瘪嘴,孟婉差点就要气哭。这就是李元祯给她的特训?还要一个月?   这怎么看怎么像公报私仇!还不如再给二十军棍来得容易,那样起码又能在床上躺一旬…… 第33章 真疼 这回她终于不用再装了   冬阳高悬, 时已近正午。   小姑娘两臂颤抖着,清癯的手背上青筋微凸,她将一块石头艰难地提起, 复又放下,之后如法炮制再去提另一块。   这已是孟婉好一番讨价还价后求来的待遇:可以不同时提起两块石头,但必需将两块石头各提足一百下。   负责教习她的那个黑衣人靠在一颗树前,悠闲的双手抱着胸, 看着她重复这组动作, 并于心下默默为她计着数。   之后他抬头望了一眼太阳,不禁撇撇嘴,露出不耐烦又无可奈何的复杂神情。整整一个时辰了,才提了六十八下,比照原定的各提一百下还差得远, 连一半都不到。   可也不能因为磨练她就耽搁了王爷的事, 于是黑衣人带着几分不情愿的直起身子离开树,命了一句:“罢了, 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   孟婉将手里的石头扔在地上, 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师父,不是说不提够一百下不能吃饭么?”   她将先前唬她的话记得清清楚楚,黑衣人面子反倒有些挂不住,仿佛他是个信口开河之人。   罚她不吃饭简单,但王爷却不能不吃饭, 现下她是贴身伺候王爷起居之人, 三餐皆由她端入帐内,他又岂能眼看到中午了,还继续扣着她?   黑衣人暗暗叹了口气, 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往回去。   能免掉后面的一百多下,孟婉自是喜溢眉梢,也不再多问些废话,只管紧紧跟上小师父,顺着石室里面的甬道回了营地。   走出暗卫营的大门,孟婉回头瞧了瞧,见门已关上,无人再盯着自己,她顿觉浑身轻松。这才抬起双手在胸前甩了甩,又心疼地揉了揉,只觉快要断了一般。一边揉着,一边匆匆往伙房去了。   伙房有个单独辟出来的小厨房专伺王爷的膳食,除了周叔和另外两个打下手的老伙头军外,其它人不能随意进入。可孟婉是经王爷指派每日定时过来取膳食的,自然与旁人不同。   她推门进去,先是礼貌的唤人,然后见周叔正一碟一碟的往象牙镂雕食盒里放菜肴,她便也有眼色的上前帮忙。   双手端起一碟菜肴正欲放进去,忽然汤汁洒了出来,她不免低低惊呼一声。周叔慌忙接过去问她烫到没,在确定无事后又重新换了一碟装好。   周叔见她的手抖得厉害,不免担心的问:“小孟,你的手是怎么了?”   孟婉极力克制,将手擦了擦便背去身后,挤着笑脸佯作无事:“没,没怎么。”   说罢便提起食盒,笑嘻嘻的道了个别匆匆往牙帐去了。   路上孟婉想着过会给李元祯布菜时可要仔细了,断不能再出先前那样的纰漏,不然只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要起。然而当她入了帐内布菜之时,两手却是抖得越发不受控。   李元祯坐在椅上,很难不留意到她的手,不必问便知是怎么回事。   待菜布好,孟婉照惯例取了银筷,将每个碟子里的菜都夹了一点,放进自己的银碟中。只是今日夹菜抖抖索索的,很是不利索。   例行观察银筷与银碟皆无异样后,她便将碟子里的菜全尝了一遍,静待一刻,并无不适,这才赶紧将一双玉箸毕恭毕敬地递到李元祯手里。   李元祯虽未特意去看她,但刚刚那些细微之处却皆收入了眼底。偏她今日还格外老实,没有半句暗戳戳的抱怨,或是耍心思想为自己求情的意思。   带着一种莫名复杂的心思,李元祯夹了一块酌蒸肉,刚往嘴边儿送了送,又忽的顿住。   “你先下去吧,非传不必过来了。”他淡淡的命道。   于是孟婉行礼后乖乖退下,心里却有些美美的,非传不必过来,也就是说她无需在帐外候命,可回自己的帐子歇息了。今日她确实是累。   待人出了帐子,李元祯便将递到唇边的酌蒸肉放回面前的小碟子里,筷也投下,怅怅然的坐在椅中,若有所思。   想想打从孟宛入了军营,好像也没犯过什么了不得的大错,倒是他,好似对她有些过于严苛了。   起初他怀疑她是蛮人细作的同党,可她却阴差阳错的让蛮人退了兵,立此奇功,他非但未正经奖赏她,反倒令她挨了军棍。   后来他又怀疑她是蔡刺史派来的暗线,可在俣国岸边特意给了她机会报信,她却没报,还险些被他派去监视的人给杀掉。   再后来,他又疑心她是女子,可她却跟军中所有男儿一样泡着澡堂。   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狐疑险些要了她的小命,而她非但从未背叛他,甚至还立下过功绩。   想到这儿,李元祯不禁右手虚握起拳抵了抵额头,他真是……   他缓缓摇头,想不通自己究竟在恼些什么。   只是因为她擅拿了一方鸳鸯墨?   这厢孟婉回了自己帐子后,试了许多方法,都未能缓解腕上的疼痛。后来她想起娘说过姜有活血化瘀之效,于是打算去伙房找四儿找点生姜来。   路过牙帐之时,她隔着十数步便瞧见一个正从门里往里去的黑衣人。   “师父?”她娥眉微颦,心想难不成是她今日没提完那两百下,师父来给李元祯告状了?   她未细想太多,便悄步跟上去,在帐外勾头打算探听。突然这时一道寒芒闪过眼前,她身子下意识的向后一躲,那把大刀横在了她的面前。   不必看脸,她便知自己定是被守帐的侍卫发现了。   笑嘻嘻的转眼看向那人,她唇角微微抽动着道:“大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我是王爷身边伺候的孟宛啊。”   “不管是谁,不得窥听!”   “是是是……我、我就是想听听王爷用完膳了没,那个,既然这样,我还是先回去吧……”边声颤地说着,她边往回退去,退出数步觉得自己安全后,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而此时帐内,前来禀报的黑衣人正是负责教习孟婉功夫的那个小师父。他入帐先给王爷请了个案,随后便将今日的训练成果大致说了说,言语中不乏对自己失职的愧疚之态。   “属下无能,未能让她在一个时辰内完成应有的训练,她提不动两块,属下也只得放水,让她一个一个提,提满两百下。可谁知她才提了六十八下,就……”   李元祯轻轻摆动了下食指,“并非是你无能,朽木难雕罢了。她既然资质差成这样,明日起便教她些旁的吧。”   任务完成一半不到,手却抖成那样,李元祯想着硬要他下重力气他也是吃不消的。于是略想了想,便接着道:“君子六艺,射术为先,明早起便先教她射艺吧。”   “射箭?”黑衣人面上犯难,迟疑了下还是如实道:“禀王爷,据属下判断,她应该是没办法拉开一张弓的,这也是属下让她先提石砰练臂力的原由。”   “这样,”李元祯有些犹豫,不过很快便拿定主意:“那明日继续让她提石砰,只是不必太过严苛,视她体力而定吧。”   “属下遵命。”黑衣人退下。   帐外,适才离开后又悄悄绕到牙帐后方此时正附耳偷听着的孟婉,有些不敢置信的将耳朵移开。愣了一会儿,然后她眼珠子转了转,确定自己刚刚没有听错。   她错过了前面一部分,可最后一句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李元祯居然还肯为她着想?让她量力而为?   这样的化……嘿嘿。   傻笑着,孟婉似表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翌日她又随着小师父穿过甬道,来到了山谷,小师父未主动说什么,她便自己问:“师父,今日要提多少下啊?”   黑衣人想了想,王爷说视她体力而定,昨日她一个时辰提了六十八下,看来这就是她的正常体力了,于是答:“六十八下即可。”   孟婉点点头,乖巧道:“是。”   她慢悠悠走到石砰跟前,右手提上那提绳,才往上使了一下力,石头都还未离地呢,她便“哎呦”一声将石头扔开了,同时左手也捂上了右臂。   “何事?”刚倚靠到树上打算休息会儿的黑衣人,立时皱着眉头直起身子瞧她。   “那个,昨日我提得太多了,胳膊许是受了伤,刚刚一提便觉断掉一般的疼……”孟婉小声说着,她有些羞愧的发觉自己打从来了军营,别的本事没学着,撒谎的本事倒是日渐长进,现在已经到了张口即来的水平。   王爷既然有话了,她这样装一下,小师父定然不敢再逼迫,指不定就让她在这看一会儿风景,然后就可以回去了。   可孟婉没料到,这个小师傅别看平时冷面如冰,却也是个实心眼儿的,他听她胳膊受了伤,便热心的过来摸了摸她胳膊。孟婉不好拒绝,反正男女之防她早就不能介怀了。   小师傅一手按她右肩头,一手轻抬她的胳膊,“疼不疼?”   “疼。”她眨巴眨巴眼,又撒了个小谎。   小师父便自言自语:“八成是骨节脱臼了,你忍一下。”   这话音还没落地,孟婉便听见“嘎嘣”一声,紧接着一股钻心剜骨的剧痛如巨浪一般猛烈袭来!   这回她真的不用再装了,是真疼…… 第34章 探亲 将她的名字也加上吧   从金甲军将俣城拿下, 刺史府已着人送来了三封邀贴,无不是言辞恳切的请他过府一叙。   头几日李元祯无兴趣应酬这些,可今日有钦差到了益州刺史府, 作为滇南王他最好还是露一回面,是以这会儿便上了马车。此行他有意低调,除了准陆铭同乘之外并未带其它人,仅让暗卫于暗中护守。   只是适才临行前, 忽又想起落了东西, 便让舆人回帐内取,他和陆铭则坐在车内等着。   往日滇南王出行,即便不摆仪仗,也有起码有数十亲卫护行,故而今日只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停在道上, 路过的军士无人疑心王爷就在车内, 只当是舆人将马拉出来例行清理护养。   这时有两个兵士驻足寒暄,二人面上皆是挂着喜意, 年长一些的兵问:“哎, 明日是你老娘来, 还是你婆娘来?”   年轻些的那人便答:“自然是都来!不然下回见面可就是明年了。”   先前那老兵咂咂嘴,颇有嫌他不知足的意味:“明年也是快的,你才来军中一年兴许不知,过去我们都是三年才能会一次亲人的!”   新兵忙道:“是啊是啊,多亏了咱们王爷体恤下属!”   ……   车外两个兵士闲聊时, 陆铭隐隐为二人捏了一把汗。他们若是胆敢流露出对王爷的半分不敬, 可全都落入了正主耳中,未来前途堪忧啊。所幸他们说的话还算中听,只是陆铭偷眼看了看王爷的面色, 并无一丝一毫的波动。   迎面走来的孟婉就不同了,她无意间听到了这番对话,双眸霍地一亮!   方才因为她胳膊疼,小师父便准她提前回来休息,她左手扶在自己的右臂上,心里别提多委曲了。可偏偏是自己撒谎在先,如今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不过刚刚她无意间听来的这个消息,足以令她雀跃一番。   经这二人一提醒,她便想起滇南王的确定下过每年军眷可来营中探亲一回的优待,且就在年底。   这么说,明日便是了?   她连忙凑上前去,先笑嘻嘻的向二位老兵问好,之后便迅速切入正题:“二位大哥,刚刚你们说的明日军眷来营中会亲,不知今年才来的新兵也有会亲的优待么?”   “今年的新兵?你才来了几日?”那老兵颇为不屑的瞥他一眼,“等明年吧!今年可轮不到你们。”   说罢,二人便各自走了。   将将才转好一点的心情,瞬间又如坠冰窟。孟婉低头走着,目光仅落在脚前的半尺路面上。走了几步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临近,抬头便见一辆黑檀翠羽的马车驶过来。   那马车堪堪起驾,行得虽不快却也没有半分迟疑,车身经过孟婉时带起一阵风沙,掠着她的衣角而过。   她停在原地怔了怔。军营里只有一人可乘坐马车,是以车里之人不做二选。   王爷这是要出去?   走过牙帐时,她特意又去守帐的军士那打听了下,果然王爷今晚要去刺史府,而她也不需要再在帐外候着他的吩咐了,是以她便直接回自己的帐子。   马车内,一直在看军情信函的李元祯将手中纸张放去一旁,淡淡开口:“上回孟宛立功那事,一直也没正式下赏,就将他的名字也加进明日会亲的名单里吧。”   陆铭对此颇感意外,王爷素来是看不上这小子的,不是嫌她笨就是疑她是细作暗线,甚至还差一点将她抹杀,今日这是……   李元祯剑眉一提,斜扫向他,陆铭立时醒顿过来,忙点头应是:“属下回来就命人加上,今晚便通知到她的家人。”   ……   翌日天亮,整个琯头镇都跟过年一样,因为一年一度的军眷探亲日到了。   金甲军中并非全是益州本地人,故而今日实际来探亲的并不足半,饶是如此,也是处处喧盛,有如鼎沸!   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氛围下,尚不知自己也有这样优待的孟婉,独自缩在帐中床上,抱膝哀叹。   虽说离家才没多久,可毕竟走时仅留下一封信,无个当面的辞别,爹娘心里定是不安的。唯有他们见到了她,见到在军营中过得还算不错的她,才算真正能将心定下来。   越想越是难过,她简直就要哭出来。在泪珠子将要滚落之时,她急忙握住腕上的镯子,这才逼得那泪意退了下去。   也不知是从何时养成的习惯,只要摸着这镯子,她便好似能得到一股支撑她的力量。那力量看不见,摸不着,却莫名能令她心安。   “太子表哥……”   目光落在镯子上那包裹着美玉的灿灿金叶上面,她仿佛看见了那年他戴在头上的金冠。   这时叩门声响,孟婉的心一提,赶忙将镯子塞回袖子里,又掖了掖眼角残留的湿意,这才迎出去。   “陆统领?”   她呆呆的望着陆铭,照理说陆铭身为金甲卫统领,进下属的帐子无需叩门,今日倒是格外的客气,这让孟婉有些受宠若惊。   陆铭侧身立在门外,并无要进的意思,挺直的身板,头微微昂起并不看她:“你家人来看你了,去看看吧。”   “啊?陆统领,可是、可是属下是今年的新兵……”   “王爷特别恩准的,还不快去。”说罢,陆铭提步便走了。   孟婉扶着门站了片刻,总怕刚刚那么好的事只是个梦。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儿,在确定这是真的以后,她便急忙向外奔去!   琯头镇是一个大镇,靠南临着宁武关的一片属军要重地,即便是来探亲的军眷也不可擅入。往北接雁回山的一片则较为宽松,在每年的这一日,军眷可在此处探望亲人,且设有临时的军帐。   以孟婉的体力,平日里跑个二里路少说要歇六七回,可今日不知是何处来的神力相助,竟是一口气儿跑到了山下!   在贴有她姓名的帐外,她终于停下了步子,手扶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小脸儿红扑扑的,一路烧到了耳朵尖儿。   略歇了歇,待呼吸匀停之后,她方进了帐子。   刚刚从外面看时她便奇怪这帐子为何仅贴有她一人姓名,而其它的帐子虽较这间大一些,却都贴着十个人的姓名。进来后,果真这间帐内仅有二人,只是这二人……   孟婉率先看见的,自然是钱氏,许久不见娘亲似乎瘦了一圈儿,面色也不如过去鲜亮,有枯脱之相。   望着娘亲,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不争气的泪珠子潸然滚落,渐渐就连城了两道线。声音被哽住,张口便凝噎。   正在这般伤怀之时,她突地听到了一声唤:“哥哥!”   这时孟婉才留意到另旁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位姑娘,高挑的个子,莹洁的肌肤,头上簪着大朵的粉红牡丹花,身上穿着妆花缎的掐腰小袄……只是这小袄孟婉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不是她的衣裳么?只是两腑下有明显的痕迹,那是旧衣被扯开后重新夹了新布,衣服改大了不少。   她将目光移向那姑娘的脸,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孟温文?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她边上前去,边质问他,疑心他是病又犯了瞎胡闹。可娘既然带着他出门,即便他瞎胡闹也不该由着啊!   走到近前,她又将他细端了端,发现脸上竟还涂了脂粉,更是无语至极:“哥哥你……”   话还未说出,她便被孟温文一把捂上了嘴!   孟温文一手捂着她,一手指指帐外,谨慎道:“小心隔墙有耳。”   突然间,孟婉好似明白了过来。   是啊,当初她女扮男装入了军营,西乡人人皆知孟家有一儿一女,儿郎入了军营,女儿待字闺中。   若孟温文不扮作女子,哪日被人撞见了便是要招祸的。 第35章 醋意 昨夜他也会那样对另一女子?   既然孟婉自己想明白了这点, 也就无需钱氏再多做解释,只是孟婉有些想不通的是,来军营这种地方, 为何要冒险带孟温文前来?   钱氏拉着她的手往一旁去,先问了一番她在军中的情形,孟婉自然是捡了能让她安心的话说:“娘,您就看今日这优宠, 还不放心?刚来的新兵, 头一年是没资格接受探看的,可是王爷却独独准了我!”   她抬手指指帐子:“还有这地方,别家都是十人共用一个大帐,咱们却是独一间儿。”   听她如此说,钱氏果然很快放心下来, 嘱咐她切莫过于得意, 反倒露出马脚。王爷再宠信,也需得时时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孟婉一一应下。   之后钱氏小声问道:“宵宵, 你没发现你哥这回有什么不同?”   孟婉回头看了一眼, 叹了口气, 心道七尺男儿都扮成这样了,还用问?   钱氏从她的神色里便猜到她想错了,于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算作提示。   先前孟婉是被孟温文的外型吓到了,倒是忽略了其它, 此时娘亲稍一寻思, 她便意会了,两眼突然有精光闪现:“娘,可是给哥哥寻来了什么良方?这次是有些不同了。”   刚刚孟温文居然知道谨慎的提点她隔墙有耳, 放在过去是断无可能的。她看着孟温文,只觉他的一双眼也要比过去清亮不少。   钱氏点点头,语气却是有些低沉:“寻是寻到了。你离家后我常去街坊家串门子,为的是多打听些军营里的情况,想知道你来这儿会有多危险……街坊们倒都热心,给我讲了许多,后来又提起你哥哥的病症,我只说是女儿病了,一直不敢寻婆家,她们便帮我打听,谁知还真打听到了旁人治好的一个偏方。”   “那偏方确有奇效,才吃了十几副药,你哥哥的神思就清明多了,这几日还能与我聊起些小时候的事来。”   说到这儿,钱氏终于展露出了个笑容,只是一瞬的功夫,那笑容便似朵被火燎了的花儿一样,迅速萎败下来。   “可是那药……就是太贵了。”说完这句,钱氏便陷入了无尽的惆怅之中。   家里的情况孟婉怎会不知,她离家时已没什么剩余了,娘一天到晚的在家里照顾爹和哥哥,也是无法出门赚家用,想来前面那十几副的药钱,已是把偷偷带来的那点家底全都当光了。   “娘,银子的事……”她想说由她来想办法,可探手在身上摸了摸,仅摸出来五块零碎银子。   这还是她在伙房时,有赶不上饭点儿的老兵私下收买她换小灶的。这种事她只做过三次,故而只赚了这么一点儿。   杯水舆薪,她将碎银子先塞给钱氏,安抚道:“娘,您先拿着这点,我再想法子。”   钱氏心疼女儿不想受,忙往回推:“宵宵,你在这里总归还只是新人,难免遇到需要打点的地方……再说这些碎银子,还不够你哥的一副药钱。”   “啊,这么贵啊。”孟婉虽早已有预料,却也没想到会贵的这样离谱,那几块碎银子加起来也有一两多,比寻常人的月银差不多,却连一副药也买不来。   沉了沉,她只好道:“不然就再等等……反正如今方子有了,待我们家情况好一些了,再治病?”   钱氏摇摇头,无奈至极:“给这偏方的那人说了,若是半途而废,身体便渐渐对这药有了抵抗,下一回再用这方子也不奏效了。”   “那……那怎么办。”   钱氏的目光渐渐落至女儿的手腕上,张了张口,又觉得难以启齿,反复几回,终是一咬牙说了出来。   “宵宵,娘知道你打小就宝贝这个镯子,可是如今到了这份儿上,能不能先将这镯子当了?等他治好了病,能出去找活干,到时娘少了一个人伺候,也能腾出手来做点绣活,相信很快咱们就能将这个镯子再赎回来。”   孟婉心下不由得一凛,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唇舌却似被这冰冷天气冻住了一般,封在硬冷的冰块中,张不开也说不出。   帐子里默了良久后,她一声不吭的默默将左腕上的镯子脱下,双手拿着再次细端了端,最后别开视线,快速递至娘的手里。   钱氏叹息一声,她虽从不支持女儿的这份遥念,却也不会特意去阻止她将这些小东西珍藏起来。女儿视作宝物的东西,她不忍心掠夺,可眼下却似乎没了别的路子。   “宵宵,”钱氏一直不知说什么,只轻声唤着女儿的乳名。   孟婉突然扬唇一笑,满面风轻云淡:“娘,别说了,您快回去照顾爹吧。咱们日后快些将它赎回来便是。”   送别了娘亲和兄长,孟婉回到营中,想着今日的恩典是王爷所赐,于情于理她都应去向他当面谢个恩。于是便径直去了牙帐。   谁知王爷并不在帐中,问过守帐的方知,王爷竟是彻夜未归。   虽说李元祯在益州有自己的私府,确实不必夜夜歇在营中,但自从孟婉来到李元祯身边伺候,还没见过他回私府,不免觉得新鲜。   既然李元祯不在,她便应先去知会伙房不必备午膳了。   到了伙房,孟婉见哥哥们聊得正起劲,便没打断他们,而是在角落里寻了把月牙凳,坐下来听了会儿热闹。   哥哥们一边择洗晚上要用的菜,一边闲聊着今早听来看来的一些八卦,后来竟还聊到了刺史府。   “五哥,今早嫂子来可给你带了不少好吃的东西,我在一旁都闻见香味儿了!”   “嗐,昨晚刺史府举办夜宴,许多菜都没有动筷就原样撤回灶房了,扔了怪可惜的,她便给我捎来偿偿,也好让我揣摩揣摩,精进下厨艺。”   “嫂子可真贤惠!”旁人打趣道,“不过昨夜咱们王爷也去了吧,不知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说道说道?”   “好玩儿的不知道有没有,不过好看的美人儿倒是应有尽有!”   众人瞋目:“蔡刺史也学献美那一套?这一套咱们王爷可是从来不吃的。”   “吃不吃的也不单看咱们王爷,还得看那美人儿够不够份量不是?昨晚那个据说是圣上赐给咱们王爷的,一路跟着钦差同来,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   “皇上赐的?这,这份量的确够重。”   提到皇上,难免犯些忌讳,众人便渐渐收了再八卦下去的心思,好好择手中的菜了。   孟婉回去的路上,脑中一直想着刚刚听来的这些话,不知怎的好似着了魔一样,挥之不去。   李元祯彻夜未归,难道真是抱得美人归,便不闻窗外事了?   可是在俣国时,蝶姬那样的美人已经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妖艳的女子了,李元祯放着那样的美人儿不要,却反来招惹自己……   这些天以来,孟婉都拼命说服自己忘掉那一晚在禁苑发生的事,不然想起任意一个画面,她都无法再淡定的在李元祯身边侍奉了。   明明她在这一点上做的不错,当真以为自己可以不再想起了,可谁知今日又忍不住总想起那一幕幕。   所以,李元祯昨夜也会那样对待另一个女子?   一双小手捧在自己脸上,孟婉只觉手心传来一片滚烫的感觉。可是心里又莫名的,有一些微妙的情绪。   就好似小时候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新衣,被别人拿在手里反复的摸,反复的攥,直弄得上面脏脏的,又皱皱的,让她不知该继续宝贝下去,还是该另换一件。 第36章 赐下 他果真只是这样的人?   今日见了娘亲和哥哥, 且哥哥的身体大有起色,娘亲说爹爹的身子也在好转,如今都能下床走动了, 这些于孟婉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加之滇南王一整日都不在营中,她落得清闲,今日本应是如过年一般。可偏偏她坐在榻上,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左腕, 心想是因为失去了太子表哥的镯子么?   的确那只镯子陪伴了她十二年, 是她身上最长久的一件东西,失去它,她郁懑叹惋。可偏偏此时的落寞,似乎又与它无关。   是因为滇南王?   “不……不会,这怎么可能。”   孟婉迅速用两手捂上自己的耳朵, 仿佛在拒绝着什么声音。可那个声音偏偏不是来自于外界, 而是来自她的心里,捂着耳朵颇有自欺欺人之嫌, 她烦躁的皱眉。   心烦意乱间, 她没有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直至她的眼尾余光无意间瞥见屏风上的投影,她才恍然惊醒,匆匆别过头去看向外面。   “谁?”   夕阳余晖散尽后,天色已渐趋冥暗,帐内仅在屏风旁点着一支小灯树, 一道人影掠过灯树, 眉眼方才被那红红的光线映至明晰。   “王爷……”孟婉不由怔住,这还是李元祯头一回进她的帐子。   稍一顿,她便想起规矩, 立马起身行礼,李元祯抬了抬手给她免了,孟婉便只躬着身立在一旁,静静等待吩咐。   她不知李元祯是何时回的营,眼下刚好是晚膳的时辰,也不知他在外面用过饭没?想到这儿,孟婉忽地心一提,疑心李元祯是回营后见她没有备饭,才一气之下亲自过来申斥她的!   她掀着眼皮儿偷眼看他,发现他的面色并不算难看,于是暂时打消了这个猜想。   李元祯绕过白玉屏风,在里间贴幕墙的一个红木小架格上取下了一本书,“本王只是忽的想起这里还有几件重要东西没取走。”   “王爷您大可命人知会一声,属下给您送过去便是。”孟婉小心的说着。   李元祯没接她的茬,倒是状似随意的问了句:“听说你又伤了右臂?”   一听这话,孟婉下意识的便将手扶在自己右臂上。其实现下已不疼了,可既然已为作戏吃了苦头,总不好就这样罢休。她低低的应了声,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之后又懂事道:“一点小伤罢了,不必劳王爷费心。”   李元祯转眼看她,目光落在她的右手臂上,“可找医仕看过了?”   “师父已帮我接上了,不需再麻烦医仕的。”   李元祯伸手自袖底掏了掏,掏出一个兰花小葫芦瓷瓶,“把这个涂在伤处,便可消肿止痛。”说罢,也不给她推辞的机会,一把扔到了她的床上,转身便往外走去。   “王爷等下!”   原本孟婉还在盘桓迟疑,既想借这次机会求他开恩免她再去特训,可又一时想不到如何开口,见李元祯这就要走,不禁慌了起来,急中便将他叫住。   李元祯驻步,缓缓转过身来。   既然已将人唤住,孟婉便也再犹豫不得,只得将心里话坦白说了出来:“王爷,属下、属下可能就天生不是练武的那块儿料,能不能……”   她为难地将他望着,既急切,又害怕,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能不能免了属下每日的特训啊?”   “那你来军营是来做什么的?”   “来之前,属下未曾想过来了要做什么。可现在,属下一心只想把王爷伺候好……”   水润润的杏眸,闪着狡黠的光,就似一只努力在扮诚恳的小野狐。这话,李元祯自然是不信的,他知她只是在谄媚讨巧。   可偏偏这伎俩他虽一眼看穿,却也并不厌恶。   不过,即便念及她立下的功劳,李元祯也不可能一点原则没有,让她去暗卫营便是学本事的,现下一点本事没学来,岂不是枉费了他的栽培?   想了想,他便做了个折中的决定:“三日后,你若能射中靶心,便不必再去了。”   这结果虽非孟婉最想要的,可总好过无限期的特训下去,是以她倒也算满意,便又问道:“那属下有几箭的机会呀?”   李元祯颦眉觑她:“战场上,你以为敌人会给你几箭的机会?”   这话堵得孟婉哑口无言,就这样默默地目送李元祯出了帐子。   她长舒一口气,转身回了里间,这才发现李元祯取下的那本书,刚刚随手一放,走时又忘记拿了。她拾起翻了翻,发现不过是本杂书,心想这就是王爷口中重要的东西?   放下书,她又看见床上的那个小瓷瓶,拿在手里时上面还有余温,不知怎的,仿若那温度烫手似的,复又将它扔回了床上。   翌日一早,孟婉如常去伺候李元祯盥洗,正服侍他擦脸之时,有人来禀刺史府有人求见,李元祯便准那人进帐。   李元祯闲适地坐在太师椅上,垂眸落在手中端着的一碗晨茶上,碗盖刮擦着碗沿,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   来人入帐后便跪地行礼,李元祯抿了一小口茶汤,喉咙滋润过后将杯子往身边一递,侍立在旁的孟婉忙双手接过来。   李元祯这方启口问跪在下面的人:“蔡刺史派你来,有何急事?”   “刺史大人命小的来,是因为王爷走时匆匆,落下一物,特命小的给王爷送过来。”   来人开口玉音婉转,又语带娇羞,怎么听也不似个男儿,这不仅引得孟婉将目光投向他,仔细端量起来。   瓜皮小帽,一身利索的短打扮,长长的棉靴绑腿儿……这怎么看都是个寻常小厮的打扮。可将目光移向脸时,却发现这是个肤白映霞的女子!   这女子虽与孟婉同样是女扮男装,功夫却照孟婉差得太远,一眼便能让人识穿。   孟婉都能轻易看破的事情,她不相信李元祯看不出,可他开口时偏偏并无多少诧异,与先前语气无异:“哦?本王为何不记得落下了什么。”   那女子赧然一笑,抬眼望着李元祯,桃花美眸脉脉含情:“王爷落下的是……小的。”   这话虽未激起李元祯的多少反应,却是令孟婉错愕不已,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女子,便想到昨日伙房听来的那些话。   皇上给滇南王赐了美人,难道眼前这女子便是?   昨日才在一起,今日立马又追来,如胶似漆也不过如此。   她复又认真端了端这女子的样貌,虽一身素衣,却丝毫不掩容光,想是对得起“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这个名头了。只是她这么胆大妄为的追来军营,是不是有些骄纵过头了?   即便圣上,也不可能准许他赐下的美人儿如此破坏军中纪律。   许是孟婉盯向此女子的目光太过热切,女子很快便留意到她,将一直投在滇南王身上的目光分了一眼给她。   好一个秀骨清相的俊俏小郎君啊!那女子暗暗的想。   不过这小郎君虽称得上美男子,却长相太过阴柔,也难怪,在王爷身边贴身伺候的多是内官,说白了阉人罢了。   看着孟婉这张脸,女子略觉可惜。转而又看向滇南王,女子再次面泛红晕。   前夜初见滇南王时,她只觉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天姿之人,如今来了营中,亲眼见他治下万军的气势,心中不免又添了几分崇慕。   帐中默了良久,之后李元祯便开口:“好,既然你来了,便在营中暂先住下吧,待本王想想该如何安顿你。”   这话,简直比刚刚得知来人是女子还要令孟婉震惊!她不敢置信的转头看着李元祯,心想他果真只是这样的人?   李元祯自然察觉到身旁投来的那道目光,甚至连那目光中裹挟的几丝鄙夷之意,也皆被他看透了。不过他倒也不恼她。   眼前这女子乃是圣上所赐,父皇带着怎样的心思将她赐给自己,他比谁都清楚。   既然如此,他不妨将计就计。 第37章 射箭 握稳她的手,帮她掌稳了弓   皇上赐下的这名美人儿, 名唤作扶檀。李元祯既已猜到了自己父皇的心思,便如了他的意将人留在身边。只是为掩人耳目,让扶檀继续扮作男装, 且再三叮嘱,不可随意走动。   扶檀也是独自住一间帐子,离着孟婉很近,是以李元祯没空理她时, 她便总缠着孟婉打听些王爷的脾性, 喜好,以及有无忌讳之类。   说起来孟婉也才在李元祯身边呆了不长时间,许多事她也算不上多了解,加之对这女子莫名的有种抵触情绪,便能躲就躲, 尽量不留在帐内。   正好这几日孟婉要练箭, 每日除去李元祯早起晚歇以及三餐之时她去帐内伺候,再就是早上一个时辰跟着师父去山谷提石砰, 其它时间便皆在校场上呆着。   今日已是她接受李元祯检阅前的最后一日, 她左手持弓, 右手用力将弦拉开。   几日特训下来,她的确有了不小的长进,手劲儿虽还不足以将弦拉满,却也勉强够用。她的右手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颤,泛白的指尖儿被勒出深痕。   她不禁想起四岁那年, 头一次握弓的她对这种感觉是多么的陌生, 可是当时太子表哥在她的身后,他把稳了她的手,让她不再抖, 又帮她调准了箭镞的指向,使得她那一箭径直没入靶心。   如今太子表哥虽不在她的身边,可那种感觉却还铭刻在心里,莫名的,就似有一股力量涌了上来,孟婉的手竟真的不抖了。   她把准这个时机,忽地将手一松,羽箭破着风冲了出去!   夕阳炤燎下,那箭镞犹如点着了火,“砰”地一声便没入了靶心。   先是愣了一瞬,既而孟婉的内心便雀跃起来!她疾步跑上前去趴在靶子前,勾头俯首,换着不同的角度看那箭支没入的地方。   左边看看是在红心里,右边看看也是在红心里,她这才放了心,仿佛生怕先前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时身后传来清脆的掌击声,孟婉错愕的回头,却见是扶檀拍着手笑吟吟地追到了这儿来。   “孟兄弟看上去文文弱弱,想不到却有着如好的箭法!”扶檀由衷赞赏道。   这话却令孟婉红了脸,不自在的低了低头:“哪里,这其实是我射的十几箭里唯一命中的一箭。若是在战场上,发出这箭之前我就已经被插成刺猬了。”   扶檀“噗哧”笑出声来,“你倒是诚实。”   “那个,今日也练得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敷衍着笑笑,孟婉提脚便往回走。   身后扶檀却是不肯依饶,孟婉走出七八步后,便听她喊道:“其实我知道,因为你之前犯了错,王爷便罚你每日去暗卫营特训,而你这几日昧旦晨兴的苦苦练箭,便是因为明日王爷要考核你!只有在三箭内中了靶心,才会免了你的罚,对不对?”   这些是在旁人闲聊时,她无意听来的。   孟婉回头看了看她,觉得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大方的点头承认。   扶檀背过手去,边走边跳的追上她去,细长的眉眼活泼一挑:“要不我去帮你向王爷求求情?不然你十几箭才中一箭,明日八成是过不了这一关。”   “可是你自己都几日未见着王爷了……”   这话孟婉是不假思索的喃喃脱口,说完了才恍然意识到有些伤人。打从这女子来后,李元祯的确一直晾着她,她在这军营中就似只困鸟,每日扮着男装,活动的区域有限,还不能随意跟旁人搭话,以防泄露了身份。   其实这诺大的军营里,这女子能说话的也就只有她了。   扶檀的脸上果然有些窘迫起来,先前的那些俏皮皆不见了,尴尬的快速眨动着眼睫。   孟婉便忙着圆场:“那个其实王爷这几日的确军务繁忙,不然也不会对你不闻不问的,你别多想。”   “没……”   “那就好,那你也快回吧,天色都暗下来了。”劝说完,孟婉便先行提步离开校场。   翌日午后,军务业已处理完毕,李元祯便将孟婉唤入帐内,抬眼觑她:“你这几日练得如何了?”   “属下……”   孟婉扭捏吱唔间,李元祯已从椅上起身,他步至幕壁前取下一把弓和箭筒丢给她,便阔步往门外行去,“过来。”   “是。”   孟婉乖乖跟着李元祯到了校场,怀里抱着他刚刚给的弓箭,立定在靶前。   这张弓比她平日里练的那一张要重许多,   李元祯将手向身后一负,倨傲的抬了抬下巴,睥睨于她:“开始吧。”   “是……”没什么底气的应着声,孟婉将箭筒放在地上,取了一支羽箭在弓上搭好。   旁人开弓多是用两指,而她却四指皆勾在弦上,如此竭尽全力才勉强将弓拉开。   她目线紧贴弓的边缘,直直投向前面的靶心处,右手继续向后拉动蓄力,弓渐渐变成了个半圆形状,之后她猛地一松手。   那支箭从弦上窜了出去,“砰”的一声,射中在靶上!   然而还是偏了,离着靶心尚远,只堪堪没脱靶罢了。   孟婉紧张的咽了咽,转头看李元祯。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反应来,实际上李元祯的心里却是暗生讶异之感。   短短几日,她从连弓都拉不开,到现在能将箭射在靶上,这进步不可谓不神速。   也就是说,她并非没有习武的天份,只是平日里懒罢了。   第一箭射完,孟婉开始有些心慌起来。虽说她从未敢有过一击便中的奢望,但眼看着本就不多的机会少了一次,心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调整了下气息,弯腰取过一支新的羽箭,重新将两脚分开,一前一后站稳。然后便像刚才那样将箭尾卡入弦上,一边向后缓缓拉动,一边眯眼瞄准前方。   她开始回想太子表哥教她射箭时的情景,然而才想到他将手绕过她的身侧,扶住她的右手之时,手突然就有些承不住那弦的力量,被动地松开了手……   人越是紧张,便越是容易犯错。孟婉这一箭射出的猝不及防,完全未做好准备,弓也尚未调整好,微微倾斜着。这一箭果然就脱了靶,偏得没了边儿。   两次机会就这样用完了……孟婉不禁有些沮丧。   可现下还不到彻底放弃的时候,她不能带着这样的心情去射最后一箭。是以她努力的调整,认真吐纳数下,奈何心跳依旧跳如擂鼓,呼吸不自觉就变得急促。   她定不下心来。   见她迟迟不肯再取箭搭弓,李元祯勾唇淡出一抹笑意,“怎么,认输了?”   孟婉转眼看他,清眸如浸在秋水里,盈盈泛波,惹得人无端就生了几分怜悯。   然而她开口,却是充满倔强与顽强:“王爷,这一箭,属下会中。”   李元祯敛了唇边的讥讽之意,定定地望着她。   就见孟婉俯身拾起箭筒里的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她双眼缓缓阖上,眼前浮现出太子表哥的样子。   说来也怪,明明她找人画过太子表哥成年后的小像,小像栩栩如生,那才是太子表哥当下的模样。可偏偏她思念他时,小像上的样子却总不能幻化成形,每次出现在她脑海中的,依旧是那个十来岁的少年。   他将右臂从她身侧穿过,握上她的右手,左手则帮她掌稳了弓……   那画面就在记忆的深处,经久,却从未褪色。   孟婉睁开双眼,感觉她已找到,这一箭,她相信自己能中。   松手,箭羽飞出,明明离弦之时是冲着靶心而去,可她偏偏忽略了风向。   那支箭很快便受到了风的裹乱,偏了方向,最后“砰”的一声插在了靶心右侧两指的位置!   箭羽颤颤而动,发出短促的呜鸣,便如此时孟婉脑中的声音——嗡嗡乱作。   她提着弓的左手无力的垂下,右手则不自觉的紧握成拳,抵在了额头上,迫使脑中那些嗡鸣声停下。   她未察觉在一旁看着的李元祯已抬脚走去了箭靶前,伸手将刚刚那支箭拔出。直至李元祯走到她面前,将那支箭递到她眼前时,她才恍然察觉到。   孟婉错愕的抬头看李元祯,不明所以。但心底有个猜想正从一片混沌迷茫中跳脱出来:李元祯难道是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王……王爷?”   李元祯微微侧了侧头,现出一丝不耐烦,孟婉不敢再挑衅他的耐性,慌忙从他手中将箭接过,然后眨巴眨巴眼认真地看着他,好似在求索答案。   李元祯向后退了一步,让出她面前的位置来,这动作再明显不过,他是真的让她再射一回! 第38章 历练 一个利剑纵横的深穴   右手紧紧握着李元祯给的第四支箭, 孟婉站在阳光下,小脸儿浮着星星点点的细碎光泽。   依照这两日的发挥,均八箭她方能射中靶心一回, 四箭便等同有一半的胜算。可是前面三箭的失利,已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羽箭没入靶中发出的绵长呜咽声,至今萦绕在心头, 熬煎着她的斗志。   她将箭搭好, 弓拉开,奈何左手的稳定性不足,弓随着手微微抖动。她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心跳却愈趋急速,密集得似一只狂敲猛击的战鼓。   瞄在红点上的眼睛, 不知何故也渐渐模糊起来……   不行, 这一箭她射不动了,即便仓促射出也是必不会中靶的。   就在孟婉持着弓的左手缓缓下落, 有明显的退缩之意时, 一只有力的臂膀自她身侧穿过, 将她想要放弃的左手稳稳托住,同时她右边的手也被一股温热的力量包裹住。   孟婉心头猛地一蹦!正想回头去看时,整个后背已被那人贴住,将她夹在其间,另她连扭头都不敢了。   她忍不住身子僵住, 呼吸开始没有规律起来。眼前光影缭乱, 明明是大好的日头,却似黑夜里有无数颗金星乱窜,令她眼花缭乱。   因着今日李元祯要考核她的射技, 其它将士们皆不敢来校场搅扰,整个校场上仅有他和她二人。虽则刚刚她并未留意到李元祯去了她身后,但此刻紧紧贴着她的,只会是他。   她不禁想起在俣国禁苑的那一夜。   可是他却没有那时的半分贪婪,只冷硬的帮她调整了下姿势,然后手便将她放开了。   一息之间,如云端,又如炼狱。   不过说来也巧,就在李元祯帮自己调整完,孟婉便觉眼前一片清明,靶心重新映入了她的眼中。   此时李元祯已步至她的身侧,她忍不住侧目偷眼看他,带着些许感激。   李元祯却是面色如常,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连个表情也懒得给她,只眯了下眼,似是有些恼她的不专注。孟婉连忙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到靶心的红点上。   重拾了信心后,她目光也变得笃定许多,稳稳的拉着弓,忽地指尖儿一松,那箭便刺了出去,“砰”的一声,直插红心!   就见孟婉双眸霍地一亮,灼灼盯着那靶心上的羽箭。   短暂的激动过后,她想起该向李元祯谢恩,可再回头时,人已走出了十数步远。   此时于她自是大事,可于日理万机的滇南王而言,却是不值拨冗的小事而已。为了这点小事特意去牙帐求见他,显然是不妥的,是以孟婉便想着待晚上伺候晚膳之时,再顺便谢恩。   只是还未到晚上,她便于自己帐内接到了陆统领的知会:刚刚王爷已回城中的府邸居住了,这几日无需她再日日去帐前伺候。   听到这消息后,孟婉也不知为何,自己脱口而出的一个疑问竟是:“陆统领,扶檀也随王爷回府邸了么?”   问完这话,不待陆统领答,她自己便先小小的惊诧了一把。   陆铭皱了皱眉头,冷眼觑她:“王爷的私事,也是你过问的?”   “不敢不敢……”摆晃着两只手,孟婉窘迫地低下了头,目光贴着地毡不安的游走,只觉脸颊滚烫。   陆统领倒也并非那种揪着一句话不断刁难之人,见她知趣,便揭过此事不再提,说起了另一桩事来。   “两日后便到了新兵外出历练的日子,原本你在王爷身边伺候,情况特殊,是未打算让你随同的。但现下王爷回了王府,你暂时无事可做,既然如此,便也一同去吧。”   “啊?”孟婉微启着口,惊讶的迟迟未合上。   陆铭自是瞧出了她的抗拒心思,不免有些动气:“啊什么啊,王爷本就有磨练你的意思,不然也不会让你去暗卫营特训。难不成你还真准备一辈子只会端茶倒水?”   孟婉只管低垂着脑袋,一副乖巧受训的老实模样。   “就算是灶间的那些伙头兵,提起刀来各个也能上阵杀敌!你小小年纪不思进取,却只想着躲懒?”边说着,陆铭忍不住伸手在孟婉的脑袋上用力戳了几下,俨然恨铁不成钢。   陆统领的一通说教结束后,孟婉点头点得脖颈都累了,信誓旦旦定不辱使命,之后恭恭敬敬将人送出了帐子。   转眼便到了正式演练的这日,新兵演练便是在北边雁回山的深山之中。   深山不比之前孟婉去过的山脚和外谷,老林里猛禽野兽应有尽有,加之奇石构成的天险,新兵们穿越山脉时要面临来自大自然的重重危机。   除此之外,琯头镇过去曾是猎户们的天堂,山林各处都有猎户们设下的陷阱,可谓是机关遍地。   如此可怕的地方,需得结小队翻过一座座山,到达山脉另一头的营地,取了令旗之后再折返回军营,如此才算是通过这场考验。   这是一场对速度、智慧、勇气,以及团队协作能力的盛大考验!   山脚下,孟婉被分到了一个已有四人的队伍里,加上她刚好凑为一伍,由一个虎背熊腰、二十上下的男子为临时伍长。   孟婉觉得自己应是五人中武功最差的,且没有半点野外生存的经验,故而她紧紧跟在伍长身后,寸步不敢离,生怕掉队。   “山路难行,大家都仔细着脚底下!咱们必须加快步伐,若照这速度天黑前定是拿不回令旗来的!”   “是!”四人异口同声。   只是这中间混杂着的一个声音,令孟婉有些纳罕,她这才仔细扫量了下除伍长之外的三人,当看到一个纤瘦身影之时,她惊得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扶檀?   她不是随王爷回益州城的王府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与历练的新兵混在一起?   边赶着路,她边不时看扶檀一眼,每一眼之前都在怀疑上一眼是不是看错了?她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是皇上赐下来的美人儿,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干什么?   可当着其它三人的面,她不能开口问她,只能继续装作不认识的匆匆赶路。   日头快要升至正中时,有人提议该停下来吃饭了,伍长带队停下,孟婉和扶檀不等他正式做决定就直接瘫倒在地上,她们是当真撑不住了!   伍长爬上一块耸立着的石头,以手搭凉棚眺望了一圈儿,犯难道:“咱们行了近三个时辰才堪堪进入深山,若不趁着此时继续赶路,那等拿到令旗再折返至此处时,天便黑透了。到时余下的三个时辰路,如何走?只怕要留在山中喂狼了!”   另两人一想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双双决定继续赶路,孟婉虽已撑不住了,却也不想真把命交待在这儿,强撑着站起,点点头:“那走吧。”   扶檀却仍旧不肯起,赖在地上揉着脚踝,已是快要哭了。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好让他们送她回去,可又想起好不容易才探来的消息后,便只得绝了这个念头。   她打听到滇南王年二十二不曾迎娶王妃,是因为他根本不喜欢女人。这也就难怪她每日从早到晚想方设法的求见偶遇,他却依旧不为所动,拒人千里,甚至连眼神都不愿分她一个。   而究其原因,据说有一回圣上欲为他赐婚,他婉拒不受,道女子懦弱胆小且无勇无谋,这样的厮守令他觉得无趣。   是以扶檀便明白了,这样一个男人,只用温柔攻势和死缠烂打必定是拿他不下的。若想得到他的青眼,首先得吸引他的目光,而他的目光只会因你的大胆敢为而停留。   他既厌恶懦弱胆小的,那必然喜欢勇敢有胆识的。扶檀撑着石头踉跄着站起,跟上了队伍。   她必须得做点能令他另眼相看的事,来吸引他的注意。   孟婉所在的这一伍人,又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带队的伍长突然停了下了。   “怎么不走了?”有人催促道。   “好像……好像咱们迷路了。”   伍长抬手摸了摸身边一块耸立着的奇石,“你们看它眼不眼熟?”   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的孟婉,扶着石壁缓了口气,定睛一瞧,呀,这不就是刚刚伍长爬上去眺望地形的那块石头么!就连踩过的痕迹都还在,定是错不了的。   “所以刚刚的一个多时辰,咱们只是饶了个圈儿?”孟婉喃喃的问。   伍长再次爬上这块石头,极目远眺后,缄默严肃的面容证实了这一点。   他立在石上,指了指另个方向:“这次咱们试试那边的路。”说罢,便跳了下来。   原来就仅靠一股信念支撑着的扶檀,这回再也撑不住了,她顺着山壁滑坐在地上,急促的喘息并着摇着头:“不要再这样盲目的试探,消耗体力了,不如你先去探探路吧……”   “探路?”那伍长当下便恼了,喘着粗气叉起腰:“你当你是将军还是王爷,指使别人自己坐享其成?”   说罢,伍长狠狠剜她一眼,骂了句“小白脸子!”便按着方才指的方向行去,另两人也连忙跟上。   孟婉迟疑了下,见三人已与她们拉开了数步距离当是听不到了,便小声道:“我虽不知你为何要来这种地方找罪受,但既然来,就别留在这里喂狼。”   说完,她也快步跟上行在前的三人。   扶檀臊眉耷眼地又喘了几下,再次强撑着爬起来,远远跟在后头。   五人的小队分作三波走,委实拖得太长,前面三人及时发现的陷阱痕迹未能及时告知后面二人,导致孟婉和扶檀经过时,并不知此处有陷阱。   孟婉虽不知,运气倒是好,无意间避开了所有机括,可走在最后头的扶檀就没这么幸运了。   她一脚踩空,便坠入了一个利剑纵横的深穴! 第39章 痛悟 她把滇南王的女人…轻薄了……   失足的那一瞬, 扶檀出自于本能的惊呼声,引起了前面不远处的孟婉注意。   孟婉回头,却是已找她不见, 意识到可能发生了意外,遂高声喊住前面的三人,自己则迅速折回。   很快她便发现了那个深坑,坑壁上横插着许多断剑, 寒芒微闪。因着日头渐已偏西, 仅能照亮浅处,坑底则是黑黢黢一片,看不清具体有多深,也看不到扶檀的情形。   “喂?”   “喂?”   孟婉蹲在坑边朝着下面连唤了两声,等了许久也不见扶檀回应。   这时伍长带着另两人也回来了, 皱眉绕着坑转了一圈儿, 也蹲在地上向着下面大力唤了几声,同样得不到回复。伍长觉得当务之急是应先测一下坑有多深, 于是找来一根树枝探了下去。   近丈长的枝桠递下去, 竟是没能触底, 他便干脆趴在地上,伸长了手臂往下送,依旧不能触底。   臂长加上树枝长,显然已过了一丈。   “这坑可够深的!”伍长一边感叹着,一边将手中树枝投了下去, 耳朵贴地听着动静。   孟婉也伏在地上认真听着, 那树枝触地的声音竟来自很深的位置。   “哎~你们快看!”   矮胖的那个队员指着坑壁上刺出来的一片剑刃,孟婉和伍长以及另一高瘦的队员顺着他所指看去,这才发现那片剑刃上粘着一片血迹, 不时还往下滴落着鲜红,显然是新嗜的血。   “这……八成凶多吉少了吧?”高瘦的那个说道。   伍长愁眉紧锁,这么大的事他一个人可不能拿出决断,遂看看三名队员,“你们怎么想?下去救人还是继续赶路?”   “当然是救人!”   “当然是赶路!”   三名队员,异口不同声。孟婉不敢置信的左右看看那胖瘦两名队员,“你、你们怎可见死不救?这好歹是一条人命!”   矮胖那人不以为意:“吴将军说了,此次演练与正式上战场无异,无论谁伤了死了,大家都不能半途而废,务必将旗取回!”   “对啊!自己没有本事拖了整个队伍的后腿,难不成我们还都留下来陪葬不成?”高瘦那人也立马附和。   “可是,可是现在也不能断定人就已经死了,总要下去看看才成吧?”以一对二,孟婉意识到自己并不占优,可事关人命,她也不能一味的软弱妥协。   “行了,都别吵了!”一直未发表自己看法的伍长,终于也开了口,三名队员纷纷将目光投向他,期待着他的意见。   伍长抬头看了看日头,皱眉冷静分析道:“现下想是已至申正了,顶多再有一个时辰太阳便会落山,咱们定然是没办法在那之前取回令旗返营,但起码得在那之前出了这片深山,否则只怕性命堪忧。”   一听伍长的话也是向着自己的,高瘦队员再次出声附和:“伍长说的极是!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咱们必须取了令旗,然后找个安全的歇脚地,待明日天亮了再行回营。”   “对对对,就这么办!”短胖队员也道。   “可是只下去看看她的死活,并不会耽搁太多时辰……”孟婉仍是不肯放弃。   这下伍长彻底烦了,已是不复先前故作客观分析时的冷静,直接跳脚站起,不客气的手指着孟婉,言明:“你怎么还不明白!下去看看人是死是活固然花不了多少时辰,可若是人已死了,这些时辰便是白费的!若人还有口气儿在,咱们又如何将他带出这片山?你背?!”   “我……”孟婉脸红的低下头去,她自然是背不动的。山路崎岖,以她的体力能不倚赖旁人自行走出去,都要烧高香了。   她转头又看了眼那片挂血的利刃,初看之下的确有些惊悚,可细看却发现染血的深度仅三寸左右,那么扶檀身上的伤该是不至于致命。她又将目光移至伍长的脸上,见他已是越发的急躁,显然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同意救人了。   将一个大活人扔下,这种事孟婉自问干不出来。且想了想,这次历练于她而言,能否经得过并不重要,她只要设法保住自己的小命便是。   于是她终于做出个决定:“好,那我一人留下,你们继续赶路吧。”   三人俱是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娘娘腔,竟在关键时刻有这等侠义之心!   “你、你说真的?”   孟婉对着问这话的伍长用力点点头,接着又提出一个小小要求:“不过,可不可以把你们身上的腰带都留给我?”   几人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她的用意,想了想这小子为救人傻到连命都豁上了,他们解根腰带也不是啥大事,于是纷纷慷慨解下了裤腰带丢到地上。   伍长带着两名队员离开后,孟婉先点了一支火把插在石缝间,又将几根腰带接在了一起,结成一条又长又结实的绳子。   她将绳子系在一根细长的石柱上,另一端则与自己身上的腰带系在一起,然后取过火把试着下坑。   坑壁并不光滑,是以下降出其的顺利,下至一半时,孟婉一手紧紧抓着绳子,另一手拿着火把往坑底照。火亮将坑底映亮,她看到扶檀就趴在一角,身体自然蜷起,微睁着的双眼也正看向她,很是虚弱。   孟婉当即一乐,“你活着?”   如此,她的努力至少没有白费。   扶檀的嘴唇动了动,却是只能发出低低的呻楚。   孟婉留心着脚下,稳稳跳到坑底,然后解了身上绳子,蹲身去探她的伤势。孟婉用了很大的力气,这才将扶檀翻了个身儿,一眼便看到她的胸口处受了伤,此时正汩汩流着鲜血。   天呐,这里也算要害了吧……孟婉心里有些着急,可是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帮她止血!   迟疑了下,她掏出随身带的棉帕,用力按在不断出血的刀口处。起初那血很快便渗透了半幅帕子,但她不松手仍旧用力按着,没多会儿竟真的不再往外渗了。   喜出望外之余,孟婉开始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安排。   “扶檀姑娘,你伤成这样,我若现在硬带你出去,只怕伤口会更加扯裂,恐将不治。”   “你……你要扔下我?”扶檀的手情不自禁就抓上了孟婉的袖子,声量亦是低若蚊吟,不在身边便是一个字也听不到。   孟婉握上她的手,安抚着放回她身边,道:“放心,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只要今晚不下雨,这里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听到这话,扶檀终于安下心来,随后又自嘲的轻笑一声,“是我,小人之心了……”   刚刚她虽回应不了上面的喊话,可他们的对话她在坑底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其它人都嫌她累赘不肯救她,唯有他,宁可掉队独自留下来,也不肯将她扔下。   她气若游丝虚弱至极,却始终脉脉的将他望着,忽而觉得她此前对男子的认知太过浅薄。   她崇敬滇南王那样血气峥嵘的大英雄,宁可以性命冒险也要赢得他的心,然而那样的人,早已心硬如铁。   倒是孟大哥这样的人,单看外表斯斯文文不可依靠,却在生死关头有着如山如海的心胸。温如暄风,柔若春水,让她感受到切实的暖意。   只是可惜……   扶檀眼中泛起的些许神采颓然散去,眼神渐渐变得空洞。   在她驰思遐想这些的时候,孟婉已用之前投下来的树枝做了个临时的扫箒,将碎石落叶等物拢去一个角落。坑底变干净之后,她便重新将垂下来的绳子拴到自己腰上,转头道:“你先好生在这儿歇着,我上去找些能充作柴火的东西。晚上若是不生火,野兽不吃咱们,咱们也会冻死在这儿。”   扶檀无力的应了声,目送孟宛爬了出去。   深山之中最不缺的便是枯树枝,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孟宛便拾回了大大的一捆!她用两条腰带才将它们绑好,一路拖回坑旁,解开投下去,又将腰带系成绳子,顺着它爬回坑底。   她满意的看着那一堆柴火,“这些,足够咱们熬过今夜了!”   边说着,她便开始摆弄起那些柴火来。   只是自小生活在京城富贵人家的她,并不知如实做好这些,她学着去俣国时那些金甲军们在岸边生火的样子摆弄,却是半天也生不成。   起初扶檀只看着她笑,后来便小声提点:木枝该架成什么形状,火该从哪头点起,风要怎样的节奏扇……最后孟宛终于将这堆火给生了起来。   “刚刚出去时日头业已平西,眼看着就要落山了,我还得再出去一趟,趁天还没黑,要在附近寻到一处水源。”   “那孟大哥……你可要小心……”   孟宛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虽说她已渐渐习惯了自己扮作男子的一面,但还是头一回听人唤她“孟大哥”,不过这种别扭感她很快自行消化,冲扶檀笑笑:“放心吧!”   说罢,孟宛便爬了上去。   因着深山之中常年覆有积雪,云蒸础润,故而寻找水源并不困难。孟宛摘了一片不知什么树的叶子,大如蒲扇,且在这种气候下依旧绿油油的。她拿这片叶子接水,接满一捧便小心抱着回了坑中。   落至坑底时,孟宛发现扶檀睡着了,便先将盛满水的叶子在几块石头中间卡好,转身再仔细看扶檀时,发现她面色更加的苍白,伸手试了试,鼻息似乎也清浅了许多。   难道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过去了?   孟宛心猛地一提,拍拍她的脸,“醒醒!”   “明檀姑娘,快醒醒!”   ……   她拍了她的脸数十下,眼看着那细嫰的肌肤红肿起来,也不见她睁眼。低头再看,捂在胸口上的那方帕子已是被血浸透了,显然刚刚未能彻底将血止住。   倒吸一口凉气,孟宛想了想应是先前用帕子太过敷衍。她便撩开自己的外衫,撕下几条干净的布料,然后扒开扶檀的衣裳,在她伤处用力缠了几圈儿,为她认真包扎了伤口。   终于那血不再往外渗了,她将衣裳帮她穿回。   之后孟宛便一直坐在火堆旁守着扶檀,留意她的伤处有无再渗血,所幸未有。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看天色已有二更天时,扶檀终于醒了过来。她的意识点点回温,灵台渐渐清明起来,很快便发现了身上的异样。   扶檀抬手摸了摸,应证了自己的猜测,然后面泛赧色的抬眼望着孟宛,“是、是你帮我换的?”   孟宛颦眉,心想这荒山野岭的也没第三个人啊……不过她转瞬便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她如今是男子!   忽地一阵头皮发麻,孟宛意识到自己闯了个不得了的大祸。   她竟把滇南王的女人给……轻薄了。 第40章 是你 令我动情之人……是谁?   坑虽深, 但夜风贴着山地呼啸而过时,仍有风自头顶灌下来,轻轻撩动着火塘, 火苗不断上窜,溢出暖暖的热浪。   火光跳跃着,映着孟宛一时无措的面容。   这厢她正愁着该如何向扶檀解释,即使自己为她裹伤时看到什么碰到什么, 也不会累及她的闺誉, 倒是扶檀自己先开口安慰了起来。   “孟大哥,我刚刚、刚刚不是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说话时,扶檀的一双手不自觉就捂在了身前,指尖儿揪着领口,双颊泛红。   她越是这样说, 孟宛越是觉得别扭, 抬手挠了挠头发,颦眉别开她的视线:“那个, 扶檀姑娘, 其实你不必多想, 我刚刚虽帮你裹了伤,但我保证不该看的地方一眼也没看,动作时也没有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孟大哥你快别说了!”这下扶檀的脸彻底红透了,娇滴滴的声音里满是急切。   “好好好,那不说了。”   孟宛也着急揭过此话题, 便清了清嗓子, 问起:“那你觉得如何了,伤口可有裂开?”   扶檀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 你伤口倒是没有多深,止了血静养一晚,天亮时我再想法子带你出去。只是今晚要委屈你了,没有床塌被褥,也没有什么吃的。”   孟宛兀自叹着气,可扶檀的注意力却停在了她的前半句上。   刚刚不是说不该看的地方一眼也没有看么?可她伤在了那样的地方,不看又怎能知伤口深浅?   所以……还是看了?   扶檀面上刚刚褪下去的红云,霎时又重卷而来,捂着心口的一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更紧了些。   方才孟宛拾回来的柴里,混杂着一些枯黄的野草,此时她将火堆移开一些,在已烧烫的地面上铺上这些草,铺成一张可以睡人的简易草塌,转头看看扶檀,道:“你来这边睡吧。”   说罢,起身去搀她。   扶檀很配合的挪了位置,睡在暖暖的干草上,她终于笑了笑。虽与平日的软塌不能比,但在这种恶劣条件下,她已是分外珍惜了。   之后她看向正在坑壁旁铺另一张草塌的孟宛,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孟大哥,你那边太冷了。”   孟宛也知此处离着火堆远,可扶檀毕竟伤成这样,自己再娇贵也得先将好的地方留给伤者。   便道:“无碍。”   说罢,便就着草铺躺了下来,背对着扶檀,面向坑壁。   这下扶檀心中就更愧疚了,孟大哥为了救她性命不得已宽了她的衣裳,此时为了避嫌不让她多想,宁可去睡在最冷的地方。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默了默,扶檀便再次开口劝道:“孟大哥,不若你也来这边吧,靠着火堆夜里暖和些。”生怕孟宛拘于礼束,她便接着道:“不然明日你若病了,谁还能救我呢?”   望着硬冷的坑壁,孟宛觉得她的话倒也有道理。自己身子本来就不算多强,往日吹点风都能小病一场,若在深山里这样冻一夜,明日必定是要生病。那样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想了想后,她只得妥协,爬起来将自己的草铺移了移。这回虽与扶檀挨得近了许多,却仍是隔着火堆,移好后她便再次躺下,依旧背对着扶檀。   静了良久,背后突然又传来那个轻柔的声音:“孟大哥,你……你是益州人士么?”   约莫是怕孟宛已然睡下了,扶檀的声音极低。   起先孟宛并不想答,打算装睡便好,奈何因着刚刚吸了几口凉气,这会儿突然就打了个喷嚏!   既然不能装睡,她只好应付着答一句:“不是。”   “那是哪里人?”   对方打破砂锅问到底,孟宛也不能晾着她,只得再答:“盛京。”   扶檀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继续无比小心的求证道:“孟大哥可是随王爷一同来的益州?”   如果是,便如她此前所猜的那样,孟宛是宫里打小跟在滇南王身边侍奉的中官。   “不是,我今年才刚刚来益州。”   扶檀一怔,既而双眼如枯灯复明:“这么说你不是公……”她徒然止话,意识到这种轻侮之语不可说出口,便以右手捂在唇边。   虽是话说一半便收住,孟宛还是隐隐听出了扶檀的意思:原来她是想套问自己,是不是打小跟着李元祯伺候的公公。若是,她便可继续在自己这里套取所需的信息?   看穿这点,孟宛就有些不高兴起来,转过身来透过火苗看向对面,“扶檀姑娘,你都已经是我们王爷的女人了,其实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去问王爷便是。”   谁料这话却是令扶檀骤然紧张起来,她慌忙摆晃着双手,连连否定:“不是不是!我不是你们王爷的女人,孟大哥你千万别误会。”   孟宛有些讶异于她的反应,奇道:“你不是皇上赐给我们王爷的美人儿么?”   扶檀有些难为情的点了点头,随后解释道:“我是皇上赐给滇南王的不假,但那晚王爷留宿刺史府时,其实什么都没发生……王爷只是当着蔡刺史和钦差大人的面收了我,但回房里后,王爷便让我在外间守夜,不许我进他的寝间……所以,所以我其实还是……”   后面的话已不需她再说得更明白,孟宛便听懂了。   果然,李元祯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李元祯,他既看不上妩媚多情的蝶姬,也看不上清丽可人的扶檀。   可是,为何他那晚却要对她那样……   每每跳转至这个思路上,孟宛便觉头脑一阵嗡鸣声,随即一片空白。   她迫使自己从那段见不得光的回忆里抽身出来,语气有些冷冷的道:“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一路走回营地。”   “可是我不困。”扶檀别扭道,“孟大哥,你就不想问问我的事?”   “你的事?”孟宛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懂这姑娘为何执着于向自己讲明这些。   也不管孟宛是不是当真想听,扶檀便自顾自的娓娓道来:“其实我虽是皇上赐给滇南王的人,但却不是皇上真正打算赐的那个,皇上真正要赐给滇南王的,是我们郡主。而我,只是先来为郡主探探滇南王脾性的陪嫁丫头。”   “郡王妃的盘算是,先派我来益州侍奉王爷,待皇上正式为王爷和郡主赐婚后,我便随着郡主一同进门,做个媵妾,也算主仆之间有个照应。”   原本并不想听这些的孟宛,听到这里也掀起几丝兴味,她单臂撑着头半卧:“那你对我们王爷的种种上心,只是为了完成郡王妃的使命,并非当真对王爷动了情?”   “也、也不能这么说。”   如今扶檀觉得自己的一条命都是被孟大哥所救,自然不该有所隐瞒,便诚实道:“滇南王渊渟岳峙,冷峻高贵,很难有女子见了却不倾心。”   “只是那种动心仅是初见之下的萌动,并非真正的动情。真正的动情必是遇到了生死相依,福祸不离之人。”   她轻抬眼皮儿偷眼看向孟宛,有些羞涩道:“而现下,我已遇到了那个人。”   原以为孟宛会催着她问此人是谁,却想不到孟宛只是极自然的“哦”了一声,略心不在焉的鼓励她道:“如今你人在益州,你那郡王妃主子鞭长莫及,既然你已遇到了真爱,大可不必再听令于她做滇南王的侍妾。”   “孟大哥,你就、就不想问那个令我动情之人……是谁?”   孟宛不以为意的笑笑,既而将撑在脑袋下的手抽开,平躺下闭上了眼,以一副很是懒怠的语气答道:“我问你那个做什么,才没有那么八卦。再说即便你说了,我也未必认得。”   “可是、可是必是你认得的。”扶檀不甘心道。   孟宛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上赶着揭晓答案,也不好太薄了人家姑娘面子,便随口问了句:“哦,那是谁呢?”   “你。” 第41章 回来 你还活着?   听完最后这句, 孟宛整个人仿若僵住一般,许久连眼睛都未眨动一下。直至那火苗忽而被风卷高,撩得一前猛然一闪, 她才快速眨了几下眼,之后有些窘迫的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扶檀。   先前扶檀也是一时动情便说出了那样的话,现下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 脸颊的红云一路蔓延至脖颈。   见孟宛只背着身一句不言, 她心里有些没底,既然心里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她便干脆问个明白。   “孟大哥,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孟宛依旧不言,兀自盯着坑壁发怔, 她怎么也想不到, 竟会遇到今晚这样的事情!   虽说她的妆容确实无可挑剔,过去在京城时常扮作公子哥儿出去玩, 有时就连遇到相熟之人都认不出来, 只当她有一个哥哥。可是像今日这样的事情, 却从未发生过。   她遐思这些时,背后的声音也没放弃。   “孟大哥,我知道你定会觉得我轻浮……那晚王爷让我在外间侍值,我便知王爷不喜欢我,可即便明白了这点, 却还是不顾尊严的追来了军营……”   “我自小在郡王府长大, 郡王妃所下的命令我不得不从,所以我千方百计的去取悦王爷。可这些仅仅是凭着一腔愚忠,并非真心。如今死里逃生, 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伴着一声淡淡的叹息,孟宛终于开了口:“你若想不再受制于你们郡王妃,那明日出了深山之后,你便自行离去。这里天高皇帝远的,郡王妃也是鞭长莫及,你大可为你自己而活一回。”   “孟大哥,你意思是……”   孟宛翻了个身子,透着重重火帘认真的看着扶檀,“回营之后,我便禀报王爷,你伤重不治,已葬身山中。”   扶檀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儿,“孟大哥你愿意为了我,向王爷撒谎?”   孟宛倒是不以为意,心道她欺骗李元祯的也不只这一桩。   只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我,你受伤落入坑中之事,伍长他们三人皆可作证,王爷必不会怀疑。”   想到自此便可以脱离郡王府的掌控,扶檀不由得眼前恍惚了下,可很快又聚起一团光,重新投向火堆对面:“可是孟大哥,我是想与你一同离开这里……”   “我爹娘妹妹皆在西乡,如何敢擅自离开?再说我和你……”她颦眉,终是狠狠心道:“我和你根本不可能,你莫再多想了。”   说罢,她便又转身朝外,背对着扶檀,只声音懒怠的道:“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得出山。”   且扶檀伤成这样,少不得她要出力。   虽心底仍有不甘,可扶檀不敢再搅扰孟大哥,便也只好闭上眼,努力劝自己休息。   翌日,天微微亮,几只不知名的冬鸟啁啾着掠过头顶上方,孟宛睁了睁眼。   坑底还是红红的一片火光,她转身见扶檀还睡着,再看看火堆,明显夜里扶檀起来添过,不然以那些柴定是烧不到这个时辰的。   孟宛没急着将扶檀唤起,而是先自己起来检查了下绳子,用力拉了几下后,将松动的扣子系得更结实一些,之后又用尖锐和石头在坑壁上凿出了几个小坑。   待她再回头看时,发现扶檀也醒了。   “你身子可觉好些?”   扶檀欲撑胳膊坐起,可动作有些艰难,稍一用力便眉心深蹙着,很是痛苦的样子。   孟宛忙蹲身按住她的肩头:“别急,若是扯动了伤口再出血,可就难止住了。”   说完,她在扶檀的身后助推了一把,缓缓扶着她坐起。   “我,我想喝一点水。”扶檀低低的道。   孟宛转身便取来昨晚用大叶子接回来的清水,小心捧至她的面前:“喏,喝吧。”   扶檀点点头,然后抬手正想接,孰料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偏偏能牵扯到伤处,她痛苦的呻楚一声。   “算了,你还是少动吧。”孟宛再将叶子捧得离她近些,直接碰在了她的唇边:“来,张嘴。”   随着檀口微启,清水缓缓自叶上流入扶檀的口中,很快便将她滋润了个透彻。喝饱了她便主动道:“孟大哥,咱们走吧。”   只是稍一顿,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只是你要受累了。”   叹息一声,孟宛也有些发愁,看扶檀这样子真的全要指望自己了。不过这一晚她也想到了几个方法,过会可以试一试。   她将绳子拴到扶檀的腰间宽带上,然后从下面托举着她,将她送至半空。然后自己踩着那几个刚刚凿出来的小坑,像爬天梯一样爬至半高,继续托举着扶檀出坑。   这回轻易便将她送了出去。   回到地面上的扶檀将绳子从腰间解下,抛回坑中,孟宛很快也爬了出来。   “你先在这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说着,孟宛往一旁的树林中跑去。   不多时,她便拖回来几根差不多粗细的树枝,然后像绑竹筏那样将它们绑成一个板子,让扶檀坐上去,她则双手拉着一条宽带,拖动木排缓缓前行。   “孟大哥,这样你会不会太累了?”   “还好……”虽则孟宛特意选了雪结作冰的路面走,以减少摩擦,可还是很快便累出了一身的汗。   平日里她连提一捅水都要费半天劲,如今拖着一个大活人,委实是难为她了。可她别无二法,只能一步步的挨着,累了便坐下来歇歇。   扶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深知自己是个拖累。可她也明白,即便自己开口让孟大哥丢下她,他必也是做不出的。与其虚让来虚让去,倒不如省他些口舌和力气。   她紧紧咬着下唇,携着湿意的目光落在孟宛的纤弱的后背上。   就这样从天初亮,到日薄西隅,孟宛终于拖着她走出了深山。   孟宛再次坐到一旁的石头上歇脚,抬手揩拭额上的细汗,之后指了指前方:“这个方向出去,半山腰便有个小村子,据说是以前的猎户居住。那里定是不会缺伤药的,我将你送过去,你先在那处养伤,待伤好了,你便离开,随便去哪。”   扶檀静静的听着,目光不曾看向孟宛所指的方向,却是紧盯着他的脸。   此刻,她说不清心里具体是种什么感受。被孟大哥相救的感恩、以及被他拒绝后的失落、还有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几种感情交杂着。   孟宛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扶檀异样的眼神,顿时不自在不起来,再次劝她道:“明檀姑娘,待离开后你还是快些找个人嫁了吧,不然身边没个亲人,无依无靠的一个人过日子,很容易招惹麻烦。”   扶檀没应声,也没反驳于他,只低了低头,眼中闪过几分落寞。   歇够了,孟宛便拖着她继续赶路。这条路早已不是回军营的路,而是通往雁回山的东面。   不出一个时辰,他们便到达了那个小村子。   村子很小,不过十几栋借着山势搭建的吊脚木屋,孟宛先将扶檀安置在人边,自己以讨水之名逐户叩门,最后选中了一户仅有个寡妇的人家。   她言明情况,又将身上仅有的几块碎银子赠与那寡妇,再三拜托后,对方终于应下了这事,随她去将扶檀接进屋,并找出创伤药为她重新裹了伤。   将扶檀安顿下后,孟宛便匆匆辞别了,趁着天色尚未大黑下来,她返回了营中。   校场上,陆铭远远便瞧见了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子,大步迎上去,面露几分惊喜:“你竟活着回来了?”   孟婉不解的看着陆统领,正想问此言何意,就听一旁有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唤她:“孟兄弟,你可算回来了!太好了!你不知道从滚下悬崖后,我们就到处找你,可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循声望去,孟婉瞧见不远处有三人跪在地上,俨然是正在受罚。而那三人恰恰就是与孟婉一队的伍长,还有那一胖一瘦两个队员,刚刚说那话的,正是伍长。   伍长的话音才落地,另两人也立马哭诉着附和,言语中尽是对昨夜找她不见的焦灼,和她如今安全回来的意外之喜。   孟婉越发的听不懂了,却见那三人避开陆统领的视线,拼命朝自己递眼神儿,摆明是暗示自己先顺着他们的话来说。   孟婉疑惑的问陆铭:“陆统领,他们这是?”   “他们?”陆铭回头瞥他们一眼,目光很是严厉。   “此番演练虽要拿出实战精神不假,但即便是实战,也不可不顾及军中兄弟的死活!将你们五人分做一伍,便是要你们协同合作,共度敌关!结果你们二人不慎坠崖了,他们三人却只顾着自己去取令旗!自然要罚!”   这下孟婉便懂了。   五人的队只回来三人,其它两人不知下落,这伍长必是要受盘问的。是以他们不敢实话实说,只能编造谎言说她们出意外坠涯寻不到人了。   他们是当真以为她们回不来了。   那三人还在朝着孟婉一个劲儿的挤眉弄眼,孟婉将唇角略微一提,弯出个温婉的弧度,语气平静的问:“陆统领,属下不知军中对于遗弃负伤队员任其于深山中自生自灭,又为推卸责任编造谎言欺上瞒下之人,会如何处置啊?”   “在军中单是欺瞒上级这一条,便有延误军机之嫌,重可杖毙!”   说罢,陆铭才好似意识到什么,眯眼觑瞧孟婉,“你意思是并未坠崖?”   孟婉倒也不客气,照实将昨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的道来,听完,陆铭已是气的火冒三丈!   不过他也没忘另一件要事,对孟婉道:“这三人我自会处置,你还是先去向王爷报个平安吧。”   “王爷回营了?”这有些令孟婉意外。   陆铭点点头,“王爷午后才回的营,回来便听说了你的事,还以为你已经……”   “属下这便去求见王爷。”   路过中军大帐之时,见灯烛是灭的,孟婉便知李元祯已回了牙帐,于是便径直朝着牙帐行去。   远远便见帐中灯烛明亮,她步至门外,轻声将门叩响。   良久,里面才传来一声:“进。”   单单这一字,孟婉便从其中听出了些许疲累。她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见李元祯就坐在罗汉榻上,塌腰前倾,单手扶着额头,阖着眼。   她恭恭敬敬行至他面前,跪地行了个正式的礼,“王爷,属下回来了。”   扶在额上的长指缓缓抽开,李元祯睁眼看她。四目相接的一瞬,孟婉恍惚间好似看到李元祯的眼中闪过两道光。   “你还活着?”这是对视了片刻后,李元祯才开口说的话。 第42章 暴露 她的木簪被打掉了……   “是……属下回来了。”孟婉应着, 抬眼见李元祯正眯眼瞧着自己,便立马将事情原原本本的交待了一遍。   只是在涉及扶檀的事情上,她撒了个谎。   听完, 李元祯微微颦眉:“这么说,她死在那个陷阱里了?”   孟婉略迟疑了下,随即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仿佛只要她多点几下, 便能掩饰掉先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虚。   她也不确定李元祯是不是完全信了, 总之他未再追问什么细节,反倒提起了另一桩事。   “明早本王要启程去俣城,你随行。”   “明早?”孟婉心下一惊,一时间没多想便脱口而出:“是蛮人已将太子送至俣城了么?”   才说完,她便看见李元祯的双眼眯动一下, 透出一股子冷冽气息, 她立马意识到心急之下的口误,连忙纠正:“属下知罪, 是废太子。”   几不可闻的一声冷哼过后, 李元祯并未理会她的所问, 只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孟婉起身退了几步,蓦然又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转身忐忑的道:“王爷,那个, 属下还没伺候您盥洗呢。”   李元祯掀了掀眼皮儿, 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满身污浊不说,手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也不知是哪里伤到了。   他没说话,依旧只是挥了挥长指。   既是王爷不要伺候,孟婉便一身轻松的退出了牙帐,径自回了自己的帐子。   待时候更晚一些时,她悄悄去伙房取回了一些热水,在帐内好好的洗了个澡。   她将身子缓缓下滑,热汤将她的整个身子浸泡着,她舒服的轻叹了一声。水汽氤氲,有水珠儿凝在她长长的睫羽上,烛火下一闪一闪的。她将眼阂上,不知不觉就这样睡着了。   待孟婉再醒来时,已至下半夜,台上的蜡烛燃去了一截,澡桶里的水也凉了,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之后赶紧从桶里出来,擦干身子收拾停当,便裹进被窝里睡觉了。   天亮时,孟婉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但是听见门外的叫起声,她还是立马起身穿衣梳洗,然后去牙帐外候着。   陆铭点完此次护行的兵后,也来帐外候着,发觉孟婉气色不佳还连打了两个喷嚏后,便问:“你可是病了?”   “没、没事,属下没事。”孟婉逞能的笑笑。   “你能将就,王爷千金之躯可不能将就。”陆铭语气冷冷的道,然后昂了昂下巴示意王爷所乘马车后面的一辆:“你坐那辆吧。”   “是。”孟婉怯生生的应着,见陆统领又递来个催促的眼神,便会意,退下直接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这辆马车因着是运载随行之物的,较寻常马车要宽敞许多,且因着刚好这辆车上的东西不多,孟婉拿张毯子铺了铺,甚至可以在上面舒舒服服的躺下来。   昨夜睡得太少,又着了凉,是以这会儿一沾床她竟是很快又入了睡,竟不知马车是何时起驶,又是何时驻停的。   浑浑噩噩间,有人撩开了门帘,灌进一股寒气,接着头顶便响起一个清越的声音:“孟兄弟,先把这碗药喝了。”   孟婉睁了睁眼,仅睁开一条缝儿,依稀看出端着药过来的是与她勉强算熟的那个年轻医仕。她配合着坐起,医仕将药给她喂下,然后她很快又躺了回去。   很快门帘合上,车内重回温暖。正要睡去时,忽又听见车外传来两人的对话:   “给他服下药了?”   “回陆统领,已照王爷吩咐给孟兄弟服下药了。他仅是着凉罢了,驱驱寒气,相信到俣城时便能见好。”   ……   眉心蹙了蹙,孟婉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爷竟会在意她生病这等小事?   此次行军与上一回不同,上回急行军,这次却适当放缓了行进速度。因为若照上回的急行军,抵达通往俣城的岸边时,还不到退潮的时候,连通岛屿的道路尚未浮出海面,便要在岸边驻扎等待。故而此次李元祯有意命队伍放慢了行进速度,算着时辰抵达岸边时刚好逢退潮。   孟婉又在车上睡了一觉,因着驱寒的药里有些许助眠的功效,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时她发现马车行得极缓,便撩开窗幔向外望了望。   夜色下,她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海。显然,此时已行在了通往俣城的海路上。她顿时便没了睡意,坐起身来,也觉身上寒气果然被驱散了,灵台极是清明。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正式登岛抵达俣城。而行至城门之时,孟婉特意又掀开帘幔看了眼,见驻守城门的皆是大周将士。   城门打开,俣国的和朔王子领着百官已在城门前恭候滇南王的驾临,之后随着车驾一并回了王宫。   这次回来,大家歇宿的安排仍是与上回一样,孟婉的房间就在李元祯寝殿的一旁,以方便他随时召唤。   事实上孟婉是极想马上去李元祯的寝殿伺候的,因为此次回来显然是为了太子表哥一事,李元祯并未对她明言,她心便始终悬着,也不知如今太子表哥是个什么情形。   不过眼下她身子才刚刚见好,也不敢贸然去他寝殿伺候,于是便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等着李元祯的传唤。   从此间的北窗探出头向东望去,便能望见李元祯寝殿的北窗,孟婉便时不时开窗向东望一眼,看看灯烛有何变化,可直至那边的灯烛熄灭了,也不曾传唤过她。   孟婉知道,这是已有别人伺候过王爷盥洗了,不需她再伺候了。   无比失望叹息一声,她伸出手去打算关上窗子,却在此时,恰好瞥见一道黑影从北面的竹林里蹿出!那道影子似风一样,轻巧的点着脚尖儿掠过湖面,掀起几圈涟漪,随后将身子一蹲,隐身在窗下的一小片暗影里。   刺客?   孟婉的心骤然一惊,当即第一个反应便是将窗子迅速关上,生怕那人分出神儿来察觉到被她看见了。   第二个反应,便是急急跑出房间,径直奔至李元祯的寝殿外!   若照此前,李元祯的寝殿外必会有一队披甲执锐的金甲军守着,可不知为何这会儿却是一人也没有。不远处有金甲军巡逻路过,可孟婉顾不上再过去向他们细说原委,只想趁着那刺客还未没翻窗偷袭,快些把李元祯拉出来,然后再让金甲军进去包抄。   是以她跑至殿门外一刻也未停顿,直接便闯了进去!   寝殿外间的灯已尽熄,仅有淡淡的月光映入,借着那漆暗中的几星微芒,孟婉放轻了步子向里走去,无声无息的便到了分隔内外间的一座屏风处。   她谨慎的先探头向里瞧,竟发现那刺客已不知何时翻了进来,此时就立在李元祯的榻前,双手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举过头顶,那刀以迅雷之势落下,孟婉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便见它已扎在了榻上!   惊恐地圆瞪着一双眼,孟婉以手捂着嘴,惊慌之下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一刀虽砍下去了,那刺客却是一脸骇然,手下的感觉显然不对劲儿。他抓住被衾的一头骤然一掀,果然,里面只是裹着一只软枕!根本没有人。   孟婉也是一惊,纳罕李元祯怎会不在,他出去了?   不过他未被刺客一刀捅死,倒是令她稍稍松了口气。   就在她盘算着自己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之际,忽而听到外间的阴暗处,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传出:“本王在这。”   那声音镇定至极,是李元祯无疑。   刺客转身,循声看去,只见背着月影的地方是一片黑暗,隐约能瞧见一个轮廓。   接着便见一簇火光骤然划亮,一只火折子被细洁修长的手拿着,将案上的灯烛点亮,之后,一张俊逸绝尘的脸便显露了出来,李元祯就端坐在太师椅上。   他的动作轻缓中透着对不速之客的傲慢与轻视,这不禁更加激怒了那个刺客。   只是刺客手握大刀,跃跃欲试的向前进了一步,又退回了半步,一副不敢贸然发动进攻的怂样。   滇南王的战神传说名动各国,若是趁他熟睡之时下手,尚有几成把握,可如今他醒着坐在那里,便让人心里没了底儿。   两人这般对峙着,孟婉一时也摸不准情况,便干脆继续缩在屏风旁的阴影里观望,以免暴露了反倒添乱。   烛火随风一跃一跃的,给李元祯明洁的额面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金红,更添英武之气。   他目光懒懒的投在那刺客身上,唇角微勾,带着几分不屑:“怎么,连身都不敢近,就敢接行刺的买卖?”   那刺客气得粗喘了几声,随后突然露出一副豁出去的凶恶表情,提刀便冲了过去!   李元祯不慌不急的伸手取过另一支烛台,展臂格挡,那烛台刚好抵住落下的大刀。锐利的刀锋将蜡烛一劈两半,露出里面锢住蜡烛的铜插针来。   而下一刻,就见李元祯的腕子反向一抖,震得那刺客手上的大刀收回几寸,携着烛台的手就势向前一冲,铜针直直刺入那刺客的胸口上!   伴着对方的一声痛嘶,李元祯抬脚又是一记猛踹,顿时便将刺客踹飞出去!   只是有些出乎他预料的是,那刺客飞出的方向刚好撞倒了屏风,从而将隐没在阴影里的孟婉暴露了出来……   被刺客眼睛盯住的一瞬,孟婉全身俱是一凛!   可她已然来不及逃了,那刺客虽已身负重伤,与她相比却还是动作迅疾,就地一滚便将她给揽上,动作停下时,明晃晃的大刀已架到了她的脖颈上。   另一件极为糟糕的事,便是刚刚动作之时,她用于束发的木簪被刺客给打掉了!   此时发髻骤然松散,如黑瀑一般倾泻而下…… 第43章 暴露 这回,她很难再自圆其说了……   及腰的青丝, 被雕花窗隙透进来的风轻轻拂动着。忽而拍在孟婉白皙的脸上,趁得发如墨,肤如雪。忽而又被吹散, 丝丝缕缕尽皆融化在夜色里。   平日里靠着束发、描眉,勾勒出的一点男儿风韵,此刻已被这如瀑的长发彻底冲散了。   这种感觉,李元祯并不觉得陌生。自从禁苑那一夜后, 他便时常会想起这一幕。   看来当初他的怀疑, 不无道理。   陵劲冷硬的刀锋架在孟婉的脖颈上,猝不及防的卷入这场打斗之中,她已是彻底被吓懵了!   惊惶失措的目光小心翼翼的抬起,落在十步开外尚冷静踞于椅中的李元祯身上。   那张又冷又俊的脸,正异常地紧绷的朝向她。侧迎着月光, 一半没在阴影里, 愈加显得阴鸷难以捉摸。明灭间的一双眼眸极是骇人,将她狠狠的盯着, 好似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寒意逼人, 竟是比紧紧贴在皮肉上的刀锋更加令孟婉胆颤。她不由得心下一凛, 紧紧咬住下唇,像犯了极大的罪过一样将眼帘垂了下去,不敢再与之对视。   她觉得,这回很难再自圆其说了。   她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惩罚,甚至有那么一瞬, 她倒希望挟持着自己的这个刺客, 干脆给她来个痛快。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仅是一闪而过罢了,她怎会当真舍得死?哪怕还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努力的为自己争取。   “你、你是什么人?胆敢来刺杀我们王爷,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要杀我们王爷,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她壮足了胆子喊道,打算表一表自己对李元祯的忠心。   “呵!”那刺客冷笑一声,故意向她身上凑了凑,挑衅的气息擦着她的耳畔而过:“你倒是个不怕死的,看来平日里没少被狗贼宠幸啊?”   饶是在这种生死关头,听到此等话也令孟婉面红不已,她急于辩解:“你瞎说什么,我是王爷的随侍!你个刺客不但功夫不行,眼神儿也不好,竟是连男子女子都不分!”   那刺客皱了皱眉,盯着她的侧脸又细端了端。凝脂一般的肌肤,水杏儿似的眼,红润的嘴唇儿让人看一眼就心痒痒……如此尤物,居然敢说自己不是女子?   这么说,八成是怕他以她为要挟,逼狗贼就犯吧!   “你意思是,你是男子?”刺客轻蔑的觑着她。   “废话!你若不信,大可……”   还不待孟婉的豪言说完,刺客的手便揪住了她的领缘,奸笑着,作势就要往下拉!孟婉自然明白他想要验证什么,不禁花容失色,扭动着身子抗拒。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踞于座上看着这出戏的李元祯,骤然出手,将面前点着的那柄灯烛抛了出去!精准无误的打在了刺客的手上。   被滚烫的蜡油一灼,那只揪着孟婉衣领的手立时便缩了回去!而突然摆脱胁迫的孟婉,也摔在了地上。但她本能的朝着李元祯的方向爬去。   与此同时,门外有听见动静的金甲军的脚步声纷踏而至,隔门求问王爷安否?   刺客眼看形势对自己不利,刚刚招了几招也深知自己远不是李元祯的对手,于是不敢恋战。见孟婉恰好颤巍巍的站起,他便朝着她的后背上猛力一击,将她拍飞出去,径直撞进了李元祯的怀里!   便趁着这个机会,刺客大步跑向自己翻进来的那个窗子,纵身一跃,逃离了此间寝殿。   这厢李元祯稳稳将孟婉接进怀里,她却丝毫没有反应,好似被先前那一掌击在了要紧处,此时陷入昏迷,身子软软地瘫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他垂眸看着她,眼神复杂,“你确定要装下去?”   怀里的人儿依旧一动不动,仿若真的昏死了一般。   李元祯颇为无语的将手握到她的腰上,指间稍稍施以力道,在她的腰窝上点按,果然立马便听见一声惊呼,伴着那声惊呼,怀里的人儿也立马抽身离开他,瞬间醒顿过来。   他觑着她,心道果然是她,那晚他便知晓了她的弱处。   这时门外的陆统领再次出声,语带焦灼:“王爷,您没事吧?”   李元祯眼瞳转动一向,瞥向门处,随后又转回来复落在面前的小姑娘脸上,平静的道:“北窗外的竹林有刺客,你们先去追。”   “是!”   陆统领急应一声后,便听见众脚步声远离门处。孟婉提至嗓子眼儿的一颗心,稍稍落平了一点,可抬眼再对上李元祯时,依旧是心里发慌。   她不肯承认自己先前是出于畏怯而装晕,便找台阶道:“王爷好功夫,刚刚属下被那刺客点了穴,浑身动不得,被您一按竟就好了……”   “哦。”   李元祯淡淡的应了一声,便略过此题,边转身回了椅上坐下,边道:“那就来说说你到底是男是女吧。”   “王爷,属下在您身边伺候那么久了,也常与军中兄弟一起去澡堂……属下自然是男儿,您不会对一个刺客的话……”   “那你过来。”他不等她说完,便将她打断。   饶是心里打颤,孟婉却不敢违命,小步向前挪动了几下,怔怔的杵在李元祯的面前。虚飘的眼神透出她内心的慌乱。   “王、王爷?”   李元祯抬起眼皮儿凝着她,阴沉的声音自他喉中缓缓溢出:“把衣裳解了。”   这下孟婉彻底怔住,不自觉就咬住自己的下唇,紧张情绪完全暴露出来。   “属、属下不敢在王爷面前放肆……”说这话时,她的下下唇瓣不停颤抖,明白今日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   “你若不肯,那本王便帮你。”说着,李元祯站起身来。   孟婉只觉眼前一暗,好似眼前突然起了一座山!她不由自主的向后缩退,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是手本能的捂在自己的领口。   然而下一刻,李元祯的左手便朝她伸了过来,握着她的手没用几分力气便将她生生掰开,右手徒然扯住她的前襟用力一撕!   一片缠裹在胸前的白棉布露了出来。   里衣内缠裹着这种布,无疑是女子才有的习惯,只是孟婉较一般女子缠得更紧实一些,以令胸前平坦。   一时间她无法再狡辩,匆匆将手从他手中抽出,两只手迅速合好外衫,窘迫的背过身去。她低垂着面,混身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尴尬又令人绝望的局面。   而此时,北窗外传来一阵兵器拍打枝叶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动静,想是陆统领已带着金甲军去了北面的竹林中搜索。   李元祯暂时顾不上她,移步至窗前,一手将窗子推开,观望着外头的情形。可显然,金甲军们并无所获。   陆统领见窗子打开,便隔着水拱手禀报:“王爷,竹林中并未发现刺客踪迹。”   “那就将整个王宫内苑全搜查一遍,各宫都不得放过!”   “是!”   陆统领接了令,便带着人去往别外,开始逐宫搜索了。   李元祯转身回到外间,却发现刚刚还站在这儿的孟婉,已偷偷跑了……   这厢孟婉匆匆逃出李元祯的寝殿后,拐进了一处少有人至的暗巷。她觉得此处尚算安全,便停下来捂着心口歇了歇。之后在地上随便捡了一小截枯枝当作发簪,将长发简单的束起,然后又往深处行去。   其实刚刚逃出来时,仅是一瞬间做出的决定,她并未想好逃出来能去哪儿。只是既然已经逃出来了,至少她不能回自己的房间自投罗网。   这俣国的王宫若与大周的皇宫比,自然算不得大,可林林总总也有数十间宫殿,假山流亭亦是各苑皆有,她若诚心躲藏,躲过几个时辰当是不难。   而她现下若能争取到几个时辰,指不定便能想到脱身的法子。   每日天亮,王宫的宫门都会打开,会有外出采买的宫人及马车出宫,她若混进去,也不是毫无胜算。   如此盘算着,孟婉便沿着这条暗巷,往人迹较少的东苑跑去。   只是跑着跑着,她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追来,慌乱下她刚想回头看一眼,就被什么突然击中了后颈,然后眼前一串金星恍过,人便没了知觉,瘫倒在地上……   孟婉醒来时,是被一盆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激醒的。   一片混沌中,意识因着那寒彻肌底的凉意渐渐回温,她睁开双眼,黑暗中与一双奸恶的眼睛对上!   她本身的向后躲,立马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衣领,将她重新拉扯了回来。这时孟婉才借着些许月光看清,眼前拉着自己的人,正是刚刚的那个刺客!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的用余光瞟了瞟四周,发现四周是黑黢黢的一片,仅有几束细小的光柱从缝隙里投进来,映亮一小片地方。   若她猜得不错,此时他们应是在东苑假山群中的一个山洞里。   莫说眼前的刺客威胁着她不可向外求援,即便能求援,等待她的也不定是什么好结果,只怕现下李元祯才是最想让她死的那个人。是以孟婉放弃求救,改而准备讨好眼前的刺客。   她扯着嘴唇挤出个略谄媚的笑容:“大侠,不知您劫持我来此处,是打算如何?”她特意将声量压得低低的,以此来表明自己并没有想引起外面注意的意思。   刺客盯着她,眼神玩味:“你到底是狗贼的什么人?”   原本想照先前那样答是随侍,可孟婉稍一想,便改了个主意,答道:“小的是伺候滇南王的中官……”   若说自己是男儿,刺客必是不信,与其让他再像先前那样去解她的衣裳来验证,孟婉觉得还是说自己是太监安全一些。 第44章 真话 禁苑那晚,便是她。   “难怪……”   那刺客眯了眯眼, 流露出几分轻视:“那你整日在狗贼身边伺候,一定知道很多事吧?”   孟婉摇头加摆手,连声否认:“不不不不不, 王爷一向处事谨慎,对身边之人也并不信任。再说我才伺候王爷月余,他对我更是半分信任都没有!”   “嗤~”讥嘲一声,刺客抬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下, 并不相信她的话:“半分信任没有就敢把你留在身边?!”   吃了一记痛, 孟婉捂了捂脑袋娥媚拧作一团,小脸儿似个苦瓜,却也不忘了为自己继续申辩:“那个,主要是军中属我最怂最老实,王爷觉得我好使唤才将我留下端茶倒水的。我真对王爷的事不清楚……”   “行了, 远的我也不问, 我就问你,狗贼这回才走几日便又急着返回俣国, 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孟婉心猛地一提, 她自然不能如实说是为了太子表哥而来, 可若什么都不说,显然这刺客也不会信。   于是便随口编道:“主要是我们王爷心眼儿比较小,睚眦必报,上回蝶姬给他的酒中下了毒,他回营后越想越气, 总觉得俣国的王室和官员并不真心臣服, 所以再回来立立威罢了。”   一边慢悠悠的说着,她一边偷眼细端这刺客的样貌。   虽则他的半张脸被玄色的面纱遮着,但隐约能辨出是张容长脸, 眉眼也极富特色,角眉如戟,深目如炬。   且这人口中的俣国,如今已是大周的俣城,除了那些不肯降服的俣国人外,已是无人敢这样叫了。且此人在俣国地位当是不低,不然凭他的功夫,也不足以穿过重重金甲军的防卫,顺利潜入王宫,径直摸到滇南王的寝殿。   故而孟婉判断,此人应是俣国的旧将,要么在王宫中有内应,为其大开便门,要么便是他本身就在这王宫之中,故而对内里情形摸得极为透彻。   其实孟婉更加倾向于后者。因为若是宫外混进来的,不管刺杀能否成功,都必会引起骚动,想要全身而退基本不可能。若是后者,事成之后他只需将黑衣一扒,回归原本的身份即可躲过追捕。   许是孟婉的目光有些直接,刺客察觉到后皱了皱眉,目中透出一股子狠戾,吓得孟婉忙别开眼将头低下去。   刺客双眼微微眯动一下,显然对孟婉的说辞并不信,启口便携着一股阴沉之气:“狗贼可是为了你们周朝的废太子而来?”   “不是不是不是!”孟婉双眼顿时瞪大,疾口否定!   可那刺客的眼再次眯动一下,闪过两道精光,似是忽然之间已看透了什么了。   “果然是为了他来的。”他语气笃定。   这下孟婉更慌了,委屈道:“我都说了不是,我命都在大侠的手里,怎敢骗您?”   “呵~”刺客不屑的轻笑一声,此时外头却传来一阵纷踏的脚步。   刺客一手紧紧捂住孟婉的嘴,将脸凑至石壁前,从缝隙里往外看了看。片刻后,压低了声量道:“若你们不是为废太子而来,刚刚我问你时,你该意外废太子如何会在俣国,而不是不假思索的急于否定。”   这逻辑孟婉迅速意会,可是此时想通显然是迟了。她被刺客捂着嘴不敢反抗,只觉喉咙发紧,艰难地咽了咽。   见外头的一队金甲军已远去,刺客便将她松开,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白瓶,重新蹲到她的对面。   孟婉才觉松一口气,那刺客的手却再次朝她伸了过来!只是这回他没去捂她的嘴,而是捏住了孟婉的下巴!   孟婉全身不自觉一抖,接着便见他另只手拿着瓶子送向她的唇边,同时听他说道:“你们周人真是狡猾,看来不给你喂点儿好东西,你是不会老实答话了。”   说罢,不待孟婉有机会反抗,那瓶口便直接塞进了她的口中!   一股微苦带辛的水,就这样流进了孟婉的嘴里。   她惊恐地圆瞪双眼,起初并不想咽,以舌拼命抵住,奈何那刺客是个行家,两指轻捏了下她的咽喉处,她的舌头便再也抵不住了,那苦意便顺着她的喉咙流了下去……   说它是药,偏偏带着些酒的辛辣。说它是酒,却又满口都是药的涩苦。   孟婉猜了半天,也猜不出自己被强行灌下的是什么东西,是以她只得泪眼汪汪的向那刺客求问:“大侠……你刚刚喂我喝的是什么?”   刺客故作神秘的笑笑,却是不答,只静静的看着她,似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孟婉便感到头有些晕眩之感,灵台渐渐陷入混沌,视野也开始不复清明。这种感觉既像着了风寒后病重的样子,也有些像醉酒后浑浑噩噩的样子。   她以手扶在额上,即便倚着石壁而坐,却仍旧不能坐稳,身子失重的直往一边歪。在尚有意识时,她再次问了一遍:“你到底……到底……给我灌了什么?”   见药劲已然上来,刺客便也不再当她是什么威胁,手中空瓶随意一弃,道:“这是我们俣国的秘药——真话水。喝了它,不怕你不老实交待我想知道的。”   刺客抬手拍了拍她已泛起粉霞的脸颊:“放心,过会儿只要你交待得痛快,事了我也便给你个痛快,决不让你生受折磨。”   孟婉的身子继续向一侧倾去,而她的手,在她彻底趴下之前握住了地上的那个小瓷瓶。   她趴在地上拼命的保持着最后的意识,期盼自己能迟一些被那药劲儿驯服。她不断回想四岁那年受人欺负时,太子表哥是如何安慰于她,又是如何教她射箭。   却是不知为何,她脑中明明极力在想幼时的事情,可画面却徒然一转,握着她手,帮她端稳步弓之人,竟不再是太子表哥,而是滇南王李元祯……   原本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孟婉,在看清身后之人时,心中蓦然一惊!灵台也复清明了几分。   外面又有金甲卫巡视的脚步声路过,此时刺客虽已不再将昏昏沉沉的孟婉视为威胁,却还是万分谨慎的伸手捂了下她的口。   孟婉也不抗拒,任他捂着,身上唯一还余的那点力气,尽皆运于右手。她攥紧那个瓷瓶,趁刺客贴脸去石壁缝隙处向外窥探之际,她使出所有的力气将那个瓶子向着洞口扔去!   比起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他的手里,起码回到李元祯身边还有一线生机。   小小一只瓷从山洞里面向着洞口方向投出,虽然那虚弱的力量没能将它送至洞外,但瓶子在石壁上接连激烈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很快吸引了外面的金甲军的注意。   自然,洞内的那个刺客也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低估这个小太监了!想再盘问已是不可能了,走前他原打算先将孟婉解决掉,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可刚举起刀就听见已有脚步声进了洞。   金甲军的反应速度太快了。   刺客不敢再耽搁半刻,提着刀调头便跑了!他对王宫的环境极为熟悉,当初选择这个山洞便是因着两头皆可出入,此时金甲军从洞首进来,他便从洞尾逃走。   先前扔瓶子时的孟婉仿若回光返照,扔完那下她身上的所有气力便彻底耗尽,整个人昏迷过去。金甲军寻到她后将她拖至洞外,石灯笼下很快有人认出了她是王爷身边专伺起居之人,便安排了两个人将她送回。   之前的陆铭等人亦接了王爷的命令,不仅要搜查出那个刺客,还要将刚刚遁逃的孟宛一并找出。此时他正带着人逐苑搜查完毕回来复命,就见两个金甲军抬着一人也往这边来。   “见过统领大人!”两人停下来向他行礼。   陆铭不经意的瞥了眼被他们抬着的人,很快便眉头深锁,上前掰着孟宛的下巴将脸正过来看了看,“他怎么了?”   “不知道,属下发现这位孟兄弟时,他已在山洞里昏过去了。”   “山洞?”   “是,属下们正在东苑巡查,路过一处假山之时听到有动静,便进去查验,就发现了孟兄弟。统领大人,我们是直接将他抬回房,还是?”   陆铭深吸一口气,“随我来,由王爷发落。”   说罢,便带着二人急步往滇南王的寝殿行去。   寝殿内,李元祯高踞宝座,看着陆铭和另两个金甲军将孟婉抬了回来。打从他们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一直盯在孟婉的身上,只是她一动不动,此时安静的趴在软软的线毯上面。   陆铭将一物呈上,“王爷,找到他时人已昏迷,不过他们发现了这个。”   接过那个空瓷瓶,李元祯递至鼻端闻了闻,有些苦,有些辛。他又将瓶子回递给陆铭,道:“你闻闻。”   陆铭仔细嗅了嗅,眉间一颦:“王爷,这倒是有些像俣国被咱们收服之前,抓获的那些俣国细作身上的东西。”   李元祯“嗯”了一声,便命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   众人退下后,李元祯从宝座上起身,缓步行至孟婉身边,然后蹲下身来,伸手抽掉她将就着束发的那根枯树枝。   她的秀发再次披散下来,他将她的脸掰正,仔细端了端。   娥眉舒展,杏眸轻阖,长而灵动的睫羽投落出一小片柔媚的弧影。唇瓣不施口脂而朱,软软润润,抚上去正是那熟悉的感觉……   若说在先前她被刺客挟持时,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她就是禁苑那晚的女子,现下看着她安静的模样,便有十成十的把握了。   那晚,便是她。 第45章 乖巧 现在成他伺候她了?   李元祯转身回案前取过一杯清水, 复回到孟婉身边,缓缓蹲下,手轻轻一扬, 杯中冷水便尽数泼洒向她的额面……   适才陆铭他们将她抬回来时,那么大的动静都未能将她惊醒,显然他再唤也是徒劳,唯有这法子。   而这法子也确实奏效。   无边的混沌中, 被这股冰凉猛得一激, 孟婉立时清醒了三分,浑浑噩噩地将眼翕开条缝儿。   她趴在地上,半垂着眼帘盯着眼前的人看,明明见他神容轻松,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周身散着一股冷寒。   “可还认得我?”清越的声音自李元祯的喉咙淡淡溢出, 竟是没有平素的深沉和倨傲。   孟婉不疾不缓地点点头, 喏喏道:“你是滇南王。”   “那你是谁?”   “我是……”她略停顿了片刻,似是在将自己的众多身份进行梳理, 之后便道:“我是孟佺和钱金花的女儿孟婉, 也是滇南王的帐前随侍孟宛。”   微翘了下唇角, 一抹难得的笑意在李元祯的面上淡淡的漾开。   她眼下的样子,显然是中了曾经俣国王室的密药。此种药他曾在那些细作身上见过,它比烈酒更能乱人心性,药效堪比祝由,可导引人的心神, 诱人说出内心深埋着的秘密。   在这种药效下, 他非但可以随意问她任何事情,还能确保她清醒后什么也不记得。   李元祯抬了抬手,以袖缘蹭抹了下孟婉的脸颊。她身子一缩, 本能的抗拒,可抬眼对上李元祯的眼眸时,一种不容拒绝的威压瞬间压迫过来,她便乖巧了许多,不再闪躲。   他继续蹭抹着她的鼻尖儿和额头,揩拭掉脸上的水迹后,便命道:“起来吧。”   孟婉撑着手试了试,身上力气虽恢复了四五成,却还是有些艰难,李元祯一手揽过她的细肩,将她扶起,送至屏后的罗汉榻上。   内殿的四角各点一铜炉,罩着镂篆繁复的熏笼,里头烧着上好的兽金炭。瞧不见烟尘,却有淡淡的松枝香弥漫此间。   二人隔着一张矮脚榻案而坐,孟婉身上裹着一条羊毛毯子,是李元祯刚刚给她披上的。其它她倒也觉不出冷,只是乖乖地依他吩咐行事,两只清癯白嫩的小手紧紧抓着毯子一角,将自己严实地包住。   案上有刚刚沸过两回的新茶,李元祯分了一杯给她,兀自抿了一小口,然后撩她一眼。   孟婉立马乖巧的端起茶来,有样学样的也轻啜一小口,抿抿嘴儿,唇瓣顿时恢复了血色。   身上越来越暖,她小脸儿渐渐变得红扑扑的,好似醉了酒一般脑袋不安分的左右轻轻摇晃。   将茶杯放下,李元祯这才开口入了正题:“你为何要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这看似诘责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偏偏没有半点儿威力,只似在与声气相投者品茶论道。   这种情况下的孟婉,虽懂得服从,却并不会因某一件过错而感到害怕。是以她双手捧着暖融融的茶盏,平静的答话:“因为爹爹病重卧床,兄长又犯了痴傻之症,我若不顶替他们去,他们必是有去无回。”   她语气平淡的,就好似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   饮茶的动作略一顿,李元祯侧目看她,“那你就不怕被识破身份,自己的小命儿搭上?”   “怕,可是……可是我更怕失去亲人。”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此时浮上了一层水汽。   看在眼里,李元祯心底掠过一丝复杂情绪,而后将茶盏放下,略过此题接着问道:“那你们孟家,与钟贵妃又是什么关系?”   “远亲。若论起来,贵妃娘娘算我的远房表姨母,可是打小连面儿都未见过。听闻娘娘自少女时便入了宫,入宫几十年里我娘也仅被召见过一回,还是参加寿宴,一句私话也没与娘娘说上。”   适才问话时略冷峻的一张脸,在听完这些后便松泛下来。李元祯盯着她红得发烧似的脸蛋儿看了一会儿,原想听她亲口承认禁苑那晚的女子是她,可盘桓了下,不知怎的竟没问出口,而是突然改了主意,打算探一探这个小跟班的忠心。   “你觉得,滇南王如何?”他斜眼觑她,等她回话。   “嗯……”拖了一会儿长音,孟婉终于开口:“滇南王为大周百姓守疆扩土,战功赫赫,显耀当世。”   “还有呢?”   “嗯……”又拖了一会儿长音思量了下,她忽而不好意思的垂了垂面,答道:“滇南王还俊逸倜傥,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若在往日听到这些话,李元祯必是不会真往心里去的,这些谄媚逢迎之言他早已听得耳朵长了茧。可此刻听到,不知怎的却很是受用,不自觉就笑了,且笑意直达眼底,掀起一小片涟漪。   两个人都是良久没有开口,李元祯看她摇来晃去越发坐不安稳的样子,问道:“你可是难受?”   过去搜到这药时他虽给细作服过,知道其药效,却不知本人具体是什么滋味儿。是以也不免有些担忧。   孟婉果然用力点点头,可之后神情更显倦怠,就似酒醉之人兴奋过后突然就想倒头睡一样。   “如何难受?”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三关道不清……”孟婉含糊着念叨一些有的没的。   纵是咬字不清,李元祯也听出了个大概,猜她定是热得不行,才会想起火焰山的桥段来,于是伸手从她身上将那羊毛毯子扯下来,复又问她:“这样可舒服一些?”   药劲儿之下,一切感觉都会变得迟钝,孟婉并不觉得拿掉毯子舒服多少,依旧觉得体内好似座着一个小火炉,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   看出她的燥热来,李元祯便微抬下巴示意了下对面梳洗架上的铜洗,“那里有清水,若你觉得热可以……”   还不待他的话说完,便见孟婉急急从椅子里起来,微晃着身子快步朝铜洗跑去。她先是双手撩了撩水,大约是对这冰凉的温度极其满意,朝着脸上便连扑了几下。   “这样会生病!”李元祯皱了皱眉提醒她,谁料没能阻止,反倒见她还不过瘾,干脆一头扎进了铜洗里!   再抬起头来时,她的半边头发已被水给浸透,清水顺着发丝往下淌,不断滴在衣裳上面,连衣裳也渐渐浸透。   李元祯颇为无奈的起身,拿起一块干巾盖到她的头上,用力帮她擦了几下,双手恍然顿住……   现在成他伺候她了? 第46章 袒护 可他这回,偏偏想徇一回私……   动作顿住之时, 李元祯突然发现孟婉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以右手帮她撩开遮挡在面前的几缕凌乱发丝,见她果然嘴唇微微撅着,委屈至极。   凉水顺着发丝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虽明知不是泪,却依旧有些招人心疼。   “怎么了?”他一边不解的问着,继续拿干贴帮她揩拭水渍,顺带也擦了把她的小脸儿。   孟婉垂耷着眼帘, “其实原本我们一家在盛京生活得好好的, 不知怎么就卷进了贵妃娘娘的案子里,爹爹气得重病,哥哥也痴傻了,我如今也入了军营,只剩下娘亲一个人操持着整个家……”   “那你可恨钟贵妃?”   迟疑了下, 孟婉摇摇头, “我不恨贵妃娘娘,她也必是遭人陷害。”   若在平日, 她必是不敢妄议这些的, 但此时正是药劲儿作用之时, 不知畏惧为何物,只想到什么便照实说什么。   这话果然有些出格,李元祯忽地皱了皱眉,一张脸瞬间便冷肃了几分:“为何这样觉得,可是有人给你说过什么?”   孟婉则再次摇摇头:“没有人给我说过什么, 但是贵妃娘娘的亲子原本就是那时的太子, 皇位迟早是要传给他的,贵妃又何必多此一举去偷到什么传国玉玺?”   勾了勾唇,李元祯笑道:“皇位之争, 波谲云诡,从不会因为立了太子便有所收敛。你怎知钟氏不是怕夜长梦多,便趁着皇上卧病之机先下手为强?”   “我……”   被堵得一时无话,孟婉也不得不承认李元祯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是一想到温如暄风的太子表哥,她还是觉得无论如何太子表哥都不会默许钟贵妃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蠢行。   默了良久,她还是笃定的摇摇头,固执的坚持己见:“总之贵妃娘娘就是遭小人陷害了!若叫我知道偷盗玉玺的那个杂——”   话还没说完,孟婉的下颌便被一冷硬之物抵上!迫得她将脸高高仰起……   她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茫然的看着李元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动了怒。在他脸上找不到答案,她便将目光垂落在抵着自己下颌东西上。   那东西触时冰凉,四四方方,其上雕龙篆字……纵是孟婉这辈子没什么大的见识,可也知道这种纹样并非一般人敢用的。   玉……玉玺?   她心中大骇,醍醐灌顶,仿佛那些迷惑她神智的药劲儿,在一瞬间便被冲散了!   “骂啊,怎么不接着骂?”说话间,李元祯的手上又薄施力道,将孟婉的下颌抬得更高,玲珑颏线尽收眼底。   许是药劲儿真的过了,许是这真相太过惊人,孟婉圆瞪着一双水杏儿眸子与他对望须臾后,突然眼皮儿一翻,人给晕了过去。   她身子如此突然的软趴趴倒下,李元祯眼明手快地轻轻一揽,便将人给揽进臂弯里。另只手就势一抄,穿过她的两腿膝窝,打横将人抱起。   娇小的身躯窝在他的怀里,就似捧着匹锦缎一样的轻松,李元祯将人暂先安置到自己的榻上。   榻上的人儿安适的平躺着,睡颜恬静,长睫不时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一下,投落在下眼睑的两道扇形阴影也随之轻晃。就似两把小刷子扫在人的心尖儿上,莫名痒痒的。   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李元祯仓促地移开目光,随意的投到一边的雕花窗棂上。   假借他人之名混入军营,本就是重罪,何况还是女扮男装,更是罪上加罪。   可他这回,偏偏想徇一回私,不想与她细究……   *   这一觉,孟婉足足睡了七个时辰!醒来时,丽日已逐渐偏西了。   虽是醒来,可身子却似有千金重,她觉得一时动弹不得,便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头顶的承尘。   这是俣国王宫她的房间。   缓了一会儿,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她立马抬手摸了摸头顶,庆幸发髻也束得好好的。坐起后再检查身上,发现衣衫俱是齐整,无一不妥,这便彻底安了心。   她记得昨夜有刺客埋伏在李元祯的寝殿外,她急于去通知李元祯,结果刺客已抢先一步进到李元祯的榻前。幸好李元祯早有防备,刺客大刀挥落时只扑了个空,而她就藏身在屏风后,暗中看他二人较量。   那刺客不是李元祯的对手,被他一脚踹飞到屏风上,屏风倒塌,她显露出来。   之后的事,她便记不清了。只依稀有些零碎片断于脑中闪现,却又并不连贯。   她隐约感觉自己被那刺客胁迫去了个洞里,而她的身份也有所暴露,故而醒来时才急于检查衣衫和发髻,一切却都是好好的,证明那只是个梦。   那么极有可能在屏风倒塌后,她就不醒人世了。也许是被屏风砸到了脑袋,也许是被刺客所伤,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昏迷过去这么久,居然没有人识破她的身份,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孟婉这厢才清醒,就听有人开门进屋,转头一看是平日偶尔会为自己代班伺候李元祯的那个长随小光。   小光端着一碗药走过来,涩苦之气随着他的步伐一点点蔓过来。   他却眼中满是艳羡的道:“小孟兄弟,你这回救驾有功,以后便成了王爷眼前的红人!这不,王爷特意吩咐我来给你送补药来,这里面可全是好东西,快趁热喝了吧。”   他将药碗递到孟婉手里,孟婉不得不双手接过来。   先是被那苦味儿熏得皱了皱眉,接着孟婉便抓到那话中的重点,疑惑道:“我救驾有功?”   “可不,难不成你这一昏,还失忆了?忘了自己昨夜是如何英勇的挺身而上,钳制住刺客?”说到这儿,小光不禁咂了咂嘴,“虽说那刺客还是打昏你跑了,但你以身为王爷挡住刺客的举动,王爷还是记在心里头了。日后啊,少不了你的好处!”   “啊?”听得半信半疑,迷迷糊糊,可孟婉委实想不出小光哄骗自己的理由来。   那么这是真的?   原来那个危急关头,她真的那么大胆,居然去与刺客缠斗了?   孟婉不自觉便将眉毛拧作一团,皆是内心不敢置信的写照。   捏着鼻子,她终于将一碗补药喝完,空碗交还给小光,顺口问道:“王爷可安好,没有受伤吧?”   “咱们王爷是谁?滇南王,大周的战神!怎会真为这等宵小所伤?”骄傲的说着,小光又带着几分酸劲儿说道:“其实就算没你为王爷挡着,凭那刺客也必不是咱们王爷的对手。”   “哦。”孟婉倒是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心想的确如此,指不定她贸贸然冲上去与刺客纠缠,反倒碍了王爷的手脚。   “那个,我先去给王爷请个安吧。”说着,她便作势要下塌,却被小光拦住。   “哎哟不急不急,王爷这会儿也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那在哪里?”   小光也有些不太清楚,只含糊着道:“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货物到港了,王爷亲自去了港口。”   重要的货物?   孟婉双眼倏忽一亮,能让李元祯亲自跑一趟的“重要货物”,想来只会有那一个!   意识到这点,她不管小光的阻拦,穿上靴子和外衫,便急火火往宫门跑去!   拿着制牌,王宫内孟婉可畅行无阻,加之李元祯今日确实出了宫,故而她道王爷落了重要的随身之物,她得立马给王爷送去,旁人便也不敢拦她,只好放她出了宫门。   乘着王宫的马车,很快孟婉便追到了俣城最大的港口。 第47章 追上 你都还记得些什么?   日衔山脊之时, 金红的斜阳将面朝西海的城门度上了一层沧桑的色泽。   只是每个垛口都残破不堪,投在地上,映出一片嶙峋断续的线条, 似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卧在海岸线上。   孟婉乘着马车自破败的城门驶出,将车窗的帘子高高撩起,视线沿着海岸线从北一点点往南寻。   这里才经过战事不久,那晚大周的金甲军便是打此处登陆, 攻下了俣国。俣国被大周收服后成为现今的俣城, 城内虽已着手清理战争给这座岛屿带来的疤痕,但被炮火反复着重轰炸过的此处,仍是一副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她的目光在那些残破的炮筒和废船间穿梭,终于在触及某处时双眼霍的瞪大,放出两道精光, “停下!快停下!”   马车驻停, 她飞快地跳下车去,急不可待地朝着那处跑去!   那处岸边停靠着一艘崭新的小型沙船, 虽则孟婉没看清船上有何人, 但此处海域暂时处于敏感时期, 普通船只很难在此停靠,故而她猜测八成就是蛮人运送太子表哥来俣国的那艘船。   孟婉竭尽全力的一路狂奔,可当她奔至半道时,眼见着那艘船起了锚,缓缓驶出岸。   她急得一边挥手, 一边大叫:“等等!等等!”   海上风大, 那船一经驶出便似与岸上的一切隔绝一般,孟婉焦切的声音无法传达给上面的人,船继续驶离岸边。   眼见不能将上面的人唤住, 孟婉唯有加快脚下步子,三步急作两步向着船大步狂奔。她口中依旧只唤着:“等等我!”而心里却无声的缀了一句:“太子表哥。”   也不知是迎风被海沙吹迷了眼,还是想起一向清高的太子表哥这些日子来可能遭受的苦楚,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撞着风被吹散成细碎的一颗一颗,飞去脸颊两旁。   由于一心全扑在那艘船上,孟婉的眼里心里早已忽略了其它,疾奔在沙地上时不时被乱石磕绊一下,也只是踉跄一下后继续向前跑。直至她忽地感觉到一股极凉的感觉涌上小腿,随之脚下所踩的沙地骤然变软,这才惊觉有什么不对。   她忙不迭低头向下看,原来先前自己在冲动之下,竟直接奔入了海水里!   所幸是浅滩,奔离的不远,尚来得及后悔。她连忙转身要回岸上,此时却觉脚下软沙突然流动,腿未拔起便将她带得一个趔趄,随之身子向一旁歪倒……   眼看人就要栽进水里,孟婉本能的紧闭上双眼,下一刻,却觉腰身一紧,感觉自己好似被什么细细的东西给箍住,接着便有一个力道带着她腾挪而起,整个人瞬间拔离水面。   这个无比短暂的瞬间,孟婉未敢睁眼,待她感觉脚下落回地面踩实了,才终于睁开双眼……   眼开眼时她人已在船上,双脚踩着甲板稳稳立定,面前不远处是舱室的木门。   尚未醒顿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孟婉,觉得腰间箍着自己的那个力量骤然松开,她身子晃了晃,这才意识到刚刚系在自己腰间的是一条绳索,而那牵制绳索的力量正是自身后而来。   她猛然好似开窍般明白过来,蓦地转身,果然身后咫尺之处玉立着一个峭拔的身姿,而百练索的把头正拎在他手里,漫不经心的一点一点将绳索收起。   “王爷……”   小姑娘微微发颤的细小声量,很快便被迎面扑来的一阵海风打散,她似朵迎风而立的小花儿一般,随风打了个寒颤。   刚刚慌不择路地跑入海中时,她的衣裙沾了水,此刻被海风这么一吹,那寒意便从小腿和脚心迅速蔓延至全身,没有一寸肌肤不浮起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她禁不住双手抱在自己的胳膊上。   “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   李元祯低垂着黑眸睨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继续揶揄道:“刚刚追上来时可是一副刀山火海都要闯的架势。”   “属下……属下不是怕,属下是冻的。”   才说完,孟婉抬了抬眼,便发现李元祯的面色不怎么好看了。若说先前他揶揄时还透着点玩味态度,此刻却只余一张冰块似的冷脸。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孟婉不自觉的两手捏住身上一片衣角轻绞。心想眼前人毕竟是滇南王,自然是喜欢身边人对他保持敬畏的,而她方才纠正他的话却令他显得有点自作多情,或者自以为是。   正斟酌着这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孟婉就听见背后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王爷,枫岛离这儿不近,得小半日路程,风大您还是先进舱房来歇息会儿吧?”   出来请李元祯的,正是吴良吴将军,他算是替孟婉解了围,将眼前尴尬局面打断。可先前他一直在舱室内规整收拾,并不知船上来了位“不速之客”,此刻看见正转头看向自己的孟婉,才腿下一顿,愣住。   陆铭紧跟在他之后出来,一抬眼看见孟婉,亦是微微发怔。   “吴将军,陆统领。”孟婉乖巧的向二位大人颔首,行了个简单的军礼。   两位大人没有回应她,心中皆在暗暗纳罕:今早出来时除了他二人,王爷还亲点了十名暗卫一同登船,明明没有这姓孟的小子。   “你小子这是打哪里蹦出来的?”吴将军耐不住好奇,伸手指着孟婉发问。   身旁陆铭见他所指方向乃是对王爷不敬,连忙抬手将他的胳膊按下,并递了个眼色。   这时李元祯清了下喉咙,斜睇一眼孟婉,随后带着略显无可奈何的语气道:“此行也算上他吧。你二人去将本王之前说过的话,交待下去,待到了枫岛,一切依计行事。”   孟婉之事王爷简言带过,陆统领和吴将军虽心里糊涂,却也不敢再继续探究,便收起猎奇心来,只虔敬称是,而后退下去了暗卫们所在的舱室将王爷交待的话吩咐下去。   “过来。”低低的撂下这句,李元祯便负手入了舱室内。   这话显然是对孟婉说的,于是孟婉略忐忑的抿了下嘴唇,抬脚跟上,随他一并进了室内。   若照平日李元祯出海,少说会乘一艘座船,而此次这样随意的用一艘沙船,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这点孟婉心里很明白。   这艘沙船除去储物,可供休息的客舱共分作三间。一间大的朝船尾开门,暗卫们便被安置在里头。另一间小些的是陆统领和吴将军歇脚之处,还有一间不大不小,布置相对奢华一些的,便是当前这间,李元祯所在的。   三间舱室内里相连,外头却又各自开门,有事时内部通达便利,无事只休息时又可以互不干扰。   入内后,李元祯在一张铺着虎皮看起来很舒适的高椅上坐下,孟婉则本分地立在一旁,偷偷四下扫量。   她发现这间舱室的装潢与俣国王宫的风格极为相似,墙上所挂的舆图也是俣国的海防图,证明这艘船是俣城所有,而非蛮人的。   也就是说,这艘船并非如她之前所猜那样,是蛮人运送太子表哥来俣城的船。   这不禁令她心里掀起一丝失落情绪,她急不可待的想要开口问,可又怕问得太过直白自露马脚,于是只好先在心里盘算一番。   “笃——笃——笃——”   三声颇有节奏的叩击声,提醒孟婉回过神儿来,她循声看去,见是李元祯的长指在木椅轻叩,而他的目光也停在她的身上,似在催促着什么。   孟婉知道自己不应再等王爷来问,便主动解释道:“王爷,属下今日醒来便听闻您来了港口,心中不踏实,便追了过来。”   说话时许是出于心虚,她眼帘微微垂落,眼珠子不敢往上位瞧。说罢了才终于有勇气掀了掀眼帘,打算看看李元祯的反应,可却发现他神情冷淡,没有什么反应。   顿了顿,孟婉便又大着胆子问道:“王爷,不知咱们此行是要去何处啊?”   “你连去何处都不知,就非要跟着去?”   “属下……属下是想着昨晚的刺客,心中恐惧,生怕王爷身边人手不够……”说着说着,她自己声音就低了下去,越发的没有自信。   果然,李元祯嗤笑一声,“怎么,你是觉得凭你的身手,留在本王身边有用?”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令孟婉极其难堪,脸蛋不自觉就升温变红,吞吞吐吐的找补:“属下手脚上的功夫是不够看,可总归凡事多双眼睛盯着。”   昨日可不就是她第一个发现刺客赶去报信儿的么?   孰料这话竟也惹得李元祯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笑,然后以玩味的眼光认真看着她,问:“即便被你瞧见了什么又能如何?还来不及报信便先自己落入敌手,成为了刺客挟制本王的人质。”   “人质?”   孟婉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皱眉,疑道:“难不成昨夜属下被屏风砸晕后,刺客还抓了属下要挟王爷?”   “你被屏风砸晕?”李元祯觑了觑眼,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不待孟婉答话便继续问道:“昨夜之事,你都还记得些什么?”   “属下记得关窗时瞧见一个黑衣人,正鬼鬼祟祟地藏身在王爷寝殿的窗外,属下便急着去向王爷禀报,结果跑到了王爷寝殿后见那刺客正拿刀捅向床榻!属下来不及制止,所幸那刺客扑了个空,原来王爷竟早已发觉不对,躲去了外间——”   说到这儿她突然自己一捂嘴,意识到用错了词,慌忙改口:“不是躲不是躲,王爷是未雨绸缪去了外间,反令那刺客措手不及。” 第48章 寻迹 太子表哥,现下就在此处!……   见李元祯面色未变, 她便继续说了下去:“之后王爷与刺客交手,刺客完全不是王爷的对手,被王爷一脚踹飞, 撞倒了屏风……”   孟婉挠挠头,“之后的事属下便记不清了,今日起床时只依稀记得好似是被什么东西砸倒的,故而猜测是受那屏风所累, 砸晕的。”她挠了两下头, 不确定的望着李元祯:“难道不是这样?”   李元祯眉心微微锁起,原本他还有一丝犹疑识破她身份之后该如何处置她,如今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反倒有一丝解脱之感。   若论起来,这丫头胆敢女扮男装入军营,犯下的自是杀头之罪。可自己那晚借着药劲占了人家便宜, 若真将她依军法处置, 总觉有些过分。   此时她有些怯懦地低着头,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他目光便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   不知怎的, 前一眼还是面前这个束着高高发髻作男子打扮的胆大包天的女子, 后一眼却恍惚回到了那夜——她被自己强势揽在怀里,颤颤巍巍缩作一团,不敢喊也不敢叫的楚楚可怜的样子。   许久等不来回音,孟婉终于鼓起勇气抬了抬眼,恰巧对上那双朦胧如纱拢月一般的眸子。   四目对上的那一刻, 李元祯恍然醒顿过来, 拳头猛地一攥,双眼骤转清明。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罢了,既然她已不记得昨夜之事, 且也没第三人知晓她的身份,他便暂且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李元祯迟来的点了点头,“不错,你的确是被屏风砸至昏迷,之后便被那刺客挟作人质逃走。”   果然如此。孟婉心中暗暗的想,不禁有些惭愧,起不到通风报信的作用便罢了,反过来还成了累赘,也难怪李元祯去哪儿都不爱带着她了。   良久,她声量极低的说了句:“若是王爷觉得属下无用,属下回去便是。”   李元祯轻“嗯”一声,道:“准了。”   孟婉抬头看看他,之后行礼转身退下。走出舱门外望了一眼岸边,发现已望不见了。   只得复折回舱内,面露窘迫委委屈屈地道:“王爷,属下回不去了……”   李元祯似笑非笑,“那一路上行事便机灵点,别总给本王惹麻烦。”   “是,属下定当牢记王爷训诫!”   “行了,退下吧。”   孟婉再次转身退下,走至半道又听身后之人:“等等。”   “王爷有何吩咐?”她恭敬的问。   过去不知便罢了,如今既知她是女子,李元祯也有些不忍看她为掩盖身份混迹在一帮男人堆儿里,便道:“你不是要当本王的眼睛么,那本王歇息之时,你便在此好生守着吧。”   说罢,起身去了挂帐后。   挂帐后是可供临时休憩的一张罗汉塌,孟婉只得乖乖应着,目睹着李元祯投在柏坊灰帐上的修长身影缓缓在罗汉榻上卧了下来,她才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睡了,她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寻了个角落处的小月牙凳坐下,孟婉将两条胳膊支在膝上托着下巴,目光则落在对面的墙上。   镂雕着精细纹路的黄铜暖熏笼就在身边不远处,上好的兽金炭正在里头炙烈燃烧着,一簇簇的红色火苗轻轻跃动,将她的衣角慢慢烘热烘干。   被孟婉久久盯着的,是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俣国舆图。舆图以俣国本岛为中心,四周海幅辽阔,间杂着一些不知名的小岛。   太子表哥如今身在何处呢?孟婉痴痴的想着,目光呆呆盯在那些海面上的小岛,不知不觉就被周身的融融的暖意烘出一些困意。眼皮有一下没一下的闭上,睁开,打着架,不多时便这样抱着膝美美的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后,迷迷糊糊间有轻轻叩门的动静,之后便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王爷,前面不远处便是枫岛了,约莫再有一刻便会靠岸。”   伴着一声低沉的“嗯”自挂帐内传出,半梦半醒的孟婉冷不防就抖了一下!既而睁开双眼。   她睁眼不多时便见挂帐从里头掀开,她连忙起身恭顺的站好,李元祯缓步走了出来。   李元祯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孟婉,见她双颊红润,且一侧还留有淡淡的指硌痕迹,便知这几个时辰她也并非本本分分的守在外头。只是他也没有要责备的意思,径自步出舱外。   孟婉随在他的身后,出舱便见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口岸,且停靠着诸多商船,很是热闹,与启程时极为萧条的俣城形成对比。   “这是哪里啊?”她双眼圆瞪着望向颇显繁庶的那片土地,情不自禁就把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枫岛。”李元祯淡淡的答道。   见孟婉还是一副对枫岛一无所知的样子,一旁陆统领来了讲解的兴致:“枫岛是整个西海仅次于俣城的富庶之岛,俣国被纳入大周之前,它曾是俣国的属岛,可惜距离本岛太远,咱们没办法一口气将它也拿下。”   陆统领语中透出隐隐的遗憾,旋即便是一转:“不过相信这里迟早也将是咱们大周的土地!”说罢,便将目光投向李元祯,目中闪闪,尽是对自家王爷的敬仰与憧憬。   李元祯轻勾唇角:“若此趟行动顺利,便指日可待。”   这话自是引得陆统领和吴将军双双振奋不已。   孟婉则越发的迷糊,蚊吟似的谨慎开口:“那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还不是那些狡猾的蛮人把货——”吴将军心直口快的开口便答,话说至一半却被李元祯回头冷冷地盯了一眼,立马哑巴了似的将话给收住,用力咽了一口。   既然李元祯不想让自己知道,孟婉也不敢再多问,但心里却印证了一个猜测。   路上她便猜李元祯此时出海与太子表哥有关,果然。刚刚吴将军话虽没说全,可她却听懂了,显然是蛮人未将太子表哥送去俣城,而是送来了此处。   如此说来,八成是已过了第一海防线就要抵达俣城的蛮人,听闻了俣国被周兵所占的消息,从而临时改变了主意。若直接折返,定会引起周兵的注意,出不了海防线,于是他们只得硬着头皮临时更改航线,将“货物”暂先运至枫岛,以求躲避周兵。   这样的话,先前那句‘若此趟行动顺利,便指日可待。’就也说得通了。太子表哥虽是位废太子,可身为皇子终归也算是大周的脸面,落在敌国手中难免令大周皇室蒙羞。只要将他寻回,旁人便没什么能威挟住大周的地方了,发兵随时皆可。   船缓缓靠向岸边,孟婉不自觉就咬紧了贝齿,看着面前这片土地的目光炙热起来。   太子表哥,现下就在此处!   靠岸后,孟婉和陆统领吴将军,皆随在李元祯的身后下了船。而船上那二十名暗卫,则照王爷吩咐,有意与他们四人错开下船,以免太过招摇,初一到地方便引起旁人的注意。   登陆后,李元祯倒不急着去做什么正事,而是寻了一家离口岸最近的茶肆,迈了进去。   打从确定太子表哥就在此处后,孟婉便心心念念都是如何去救他,此时眼睁睁看着李元祯一副不急不忙的闲适样子,坐在大堂里慢慢品茗,心中不免焦切。   偏她又不敢太明显的催促,便只好边陪着饮茶,边状若随意的旁敲侧击道:“近来天怎么越发的短了?过了酉初天色便要转暗。”   此时正是未正,算起来再有一个半时辰便要天暗,她这是在提醒王爷,能行动的时间不多了。   可李元祯却不受其乱,依旧顾自品着茗。   其实这种地方的茶哪里能比过王府,便是他身处军营的日子饮食上也始终不曾怠慢,孟婉委实不明白他待这茶如此平易近人是为哪般。   饮了一盏茶后,小二端着一叠刚炒好冒着热气的花截肚过来,脸上挂着笑:“客官请用!”   布好布,小二调头要走,却便一个低沉的声音唤住:“等下。”   “客官还有何吩咐?”小二一脸殷切的望向李元祯。   “今日午后可有一艘载着大批人马的大船抵达口岸?少说数十,多则百余。”   小二先是一怔,紧接着便老油条似的笑笑,含糊道:“今日客官不少,小的忙前忙后,似乎是没怎么留意……”   “啪”一声,一枚分量十足的银锭子自李元祯的怀中取出镇在案上。   他不言一语,小二却自行意会,伸手摸过银锭子,说话立马爽快起来:“客官,两个时辰前的确有这么一群人抵达口岸,他们自载良驹十数匹,还有一辆马车,这阵势可真是罕见!” 第49章 行路 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了。……   小二拿了银子, 自是对李元祯所问之事知无不言,只是问到那些人马下船后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他也属实不知, 于是李元祯摆摆手让小二去忙。   四人围着的小案上摆了四五道小菜,陆统领和吴将军下船前刚在舱内用过,此时并不饿,李元祯更是对这此乡野菜肴没什么胃口。倒是孟婉, 今日一睁眼便急着追了过来, 至今已是有三餐未用,肚子早已偷偷叫了好几回。   可王爷不动筷,两位大人也不动筷,叫她一个小跟班怎么有脸拿筷子?   她两只眼睛盯着离自己最近的一碟红烧肉,暗冒绿光, 不争气的直咽口水, 眼看就要按耐不住。这时陆统领悄声向李元祯禀报暗卫的安排,吴将军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孟婉则趁机出手,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拿了一块肉片塞进嘴里。   她齿动嘴不动的慢慢咀嚼, 奈何动作幅度不敢引人注目,故而咀嚼了半晌口中的肉也没被牙齿撕碎。偏巧这时陆统领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她:“小孟,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惊惶之下,孟婉只得将嘴里的肉囫囵咽了, 张口想回话, 可肉片噎在喉咙口处如何也下不去!她只得先端起茶水来饮了一口,这才舒缓过来。   “回统领,属下虽去暗卫营拜师特训了几日, 可……”她脸涨得有些红,不必说完后面的话,陆铭便明白了,摇摇头不作考虑,只得再另作安排。   就在孟婉暗暗庆幸未被陆统领看破她刚刚没出息的举动时,却发现还有两道目光盯着自己,转眼看,竟是李元祯。   李元祯眼神淡淡的睨着她,许是嘴边的一抹油光令他看明白了什么,他收回视线时顺带扫了眼案上的那碟红烧肉,然后继续听陆统领的汇报。   虽说一片肉不足以填饱肚子,可孟婉也不敢再偷吃第二块了。于是直至茶肆外传来几声马嘶,李元祯结账走人,案上的那些菜肴都未再被人动过。   有些不舍的流连了一眼,孟婉只好跟了出去。   茶肆外,停着一辆青锦车帷的马车,和两匹高头青马,由一名少年牵着。孟婉还未及多想,就见李元祯径直走上前去,少年朝他颔首,敬称一句:“公子。”   随即便摆好步梯,恭送李元祯上了马车。   孟婉细看了看这名少年,于她而言是张生面孔,但她知道这人定是随行的那二十名暗卫之中的人。只是到此处后卸下了那套暗卫的神秘行头,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来,加上一身短打扮,便如大户人家的寻常小厮一般。   而这些马匹,显然是刚才趁他们喝茶之机,去附近马贩手中买来的。港口之地,从不缺这些生意人。   陆统领和吴将军分别上了马后,那少年看着立在原地的孟婉,目光隐含催促。   孟婉则有些无措,马匹只有两匹,没她的份儿,那么她只能乘马车。可是刚刚李元祯上车之时并未有任何交待,以她的身份总不能贸贸然就强行上车去与王爷同乘。   纠结一会儿后,她绕去一侧,坐到了副驭位上。   少年亦不敢替王爷做主,于是便由着她,自己也坐到了驭位上扬鞭驾车。   车马踩着辚辚之声驶离茶肆门口,照着那小二所说,一路往北行去。往北是一条坦途,并无明显岔路,是以顺着这条路走不会有错。   少年一边驾车,一边和孟婉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孟婉也知道了他叫小北。虽然这多半不会是真名,但对于暗卫而言,名字不过一个临时的称呼,知道你是在叫他便够了。   此前孟婉以为凡是做暗卫的,冰冷的面具下都有着一颗更冷硬的心,可和小北聊上几句,才发现暗卫也有这种和善健谈的。   起初临近海岸的一段路尚好,待行了一段路后,因着逐渐干燥,路面的浮土和黄沙也极亦被风搅动。马车行过之处,无不是黄沙漫天。   小北对此颇有经验,吐纳得法,可孟婉就有些受不了了,黄沙飞尘不断往脸上扑,她皱着眉头接连咳嗽了数声!   就在她咳得小脸儿通红之时,蓦地听见好似从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进来吧。”   孟婉回头看了眼密闭的幽帘,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这时一旁的小北低声提醒:“孟兄弟,你还不快进车里去?”   “哦……”确定自己先前没有听错,孟婉便扶着辕门掀开幽帘,爬了进去。   小北有意将车速放缓一些,可毕竟是行进中的车辆,孟婉不敢站起,只得手脚并用膝行爬入。身后的帘子自然落下时,她才抬眼看了看,对上李元祯垂眼睇来的目光,她不禁心下发紧,觉得当前这姿势有点太过狼狈,于是匆忙想站起。   外头驾车的小北,见孟婉已顺利进入车内,便继续挥动起马鞭,将马车重新催得飞快!而孟婉这厢才正要站起,不禁被这颠簸带了个趔趄,一下将头撞到李元祯的膝上!   竹篾间光影往来,一明一灭的投在孟婉的脸上,她一手捂着撞得生疼的前额,一手死死扶住厢椅,脸烧得似一盏火炉。   “王爷,属下,属下刚刚不是故意的。”   说完这话,她便不敢再看李元祯,目光闪闪躲躲,有些彷徨于眼前的窘迫境况。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递了过来,扶在她的小臂上。触上的那一刻,孟婉只觉浑身仿佛过电一般登时打了个激灵!虽则她不敢抬头看,但不用看也知这手只能是李元祯的。   接着那只大手便将她稳稳扶起,送到对侧的厢椅上坐上,才收回。   手离开了自己的小臂,孟婉才敢抬眼看李元祯,不知怎的更加结巴起来:“谢……谢王爷体恤。”   李元祯没说话,掏出来一个东西径直丢到孟婉身旁的厢椅上。孟婉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将东西拿起看了看,是一个细麻绳仔细捆扎好的油纸包。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李元祯,李元祯神情淡然,微抬了抬下巴似在示意她打开,她便低头小心翼翼的将麻绳解开。   油纸包里包着的,竟是十来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   显然,这就是先前在茶肆时的那一碟,想不到李元祯竟叫小二打包了。   孟婉复又抬眼看向李元祯,眼中掺杂着被人看穿心思的尴尬,和对于被他突然如此关照的疑惑。   见她捧了半晌还不吃,李元祯知她定是不好意思,于是从身边的挂袋中随手抽出一本书来,垂眸翻阅。孟婉见他不再盯着自己看,渐渐放松下来,又看了看纸包里饱蘸油汁的肉,不受控的咽了一口口水。   小声道了一句:“谢王爷赏。”之后便乖乖的捧着油纸包开动起来。   李元祯拿在手里的这本书,不过是闲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杂书,内容无聊至极。可不知怎的,他明明看不下去,却也没有将它放下,甚至还装模作样的一页一页有节奏的翻着,仿佛读得津津有味。   待半包红烧肉吃完,孟婉将油纸包重新捆好揣在怀里,又拿帕子擦干净一张油嘴儿,这便觉得浑身恢复了力气。   这时李元祯才终于将手里那本破书丢回原处,觑她一眼,“饱了?”   认真的点了点头,孟婉甜甜的笑容里透着一点羞涩,又顺口回问了句:“王爷可饿?还剩下半包呢,您若是——”   话至一半,她便看到李元祯原来疏朗的眉宇微微蹙了蹙,不禁后悔自己口无遮拦,言多必失!滇南王怎可能吃她的剩饭?   “那个,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孟婉这头正焦头烂额,就觉马车骤然减速,很快驻停了下来。   李元祯恢复了如常脸色,透过幽帘瞥向车外:“何事?”   “王爷,前面到了岔路。”小北回道。   李元祯掀帘下车,孟婉也随着下去,她跳下车时见单独骑马的吴将军和陆统领已先一步下马蹲在地上分析留在路面上的车辙痕迹,只是看那焦灼的模样,显然是还没找出什么门道来。   见李元祯过来,陆统领起身禀道:“王爷,除去那些已不清晰的旧痕,这里还有两道马车碾压过的新痕,定是几个时辰内才留下的。但一辆去了西北向的路,另一辆去了东北向的路。”   李元祯盯着那地上的那两排车辙,顺着其中一排痕迹前行数步,最后目光落在几滴未干的水渍上。   他拿帕子蘸了蘸,凑到鼻尖轻轻嗅闻,很快便有了答案,将脏了的帕子随手丢掉,边大步折回,边命道:“沿着往东北向去的马车痕迹走!”   “是!”两位将军匆匆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   孟婉稀里糊涂的又随李元祯回到车上,继续前行。忍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了。   怯生生的开口:“王爷,属下愚钝,有一事想不明白,可以向您求教么?”   李元祯视线扫到她脸上,随之一定,不待她说出要问什么,便径自答道:“因为腥味。”   “腥味?”孟婉愈加纳罕,眼睛圆圆瞪着。   “嗯。去往西北那条道的马车,因为弯道急转,晃洒了一些水。而那些水带着鱼腥,证明是运送海货之用,只是寻常的渔贩罢了,并非本王要找之人。”   “原来如此,王爷睿智,属下受教。”孟婉露出一副佩服无比的神情,果然也见对面的李元祯被她哄得微微一笑。   “你不想知道本王要找之人是谁?”   虽然心中想着最终确认一下,但孟婉还是觉得少生事的好,于是乖巧答道:“王爷要找谁,定是有王爷的原由,属下只管照王爷吩咐谨慎行事便是,不需多问。”   孟婉原以为这是句再正确不过的回答,可李元祯却觑了觑眼微昂起下巴,“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了。” 第50章 青楼 你就上去吧   孟婉既没勇气承认, 也没胆量否认,僵持片刻后,好在李元祯并未深究, 而是撩开帘子一角看向了外头。   既然李元祯有心放过,孟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自口岸一路行来,皆属城郊荒僻之地,是以地上痕迹较为明显。但循着车辙行入人烟稠密的闹市边缘后, 地上痕迹便看不清楚了, 马车几次减缓后,终于在一条岔路口停了下来。   李元祯再次下车,四下随意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定在一座二层小楼上。   孟婉也顺他视线看去,见那小楼的大门敞开着, 二楼凭栏处坐着两位额点朱钿, 气韵风流的年轻女子。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们竟裌衣单薄, 只着绮罗, 与街上行人的装束极度不符。其中一位黄衣姑娘的裙带穿过雕栏, 随风猎猎狂舞,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暖炉,可单薄的身子还是微微打颤。   黄衣姑娘目光不住在过路的人群中寻觅目标,后来终于发觉自己也被两束目光盯着,于是偏过头来, 恰巧对上孟宛的一双眼。   那黄衣姑娘登时从美人靠上起身, 俯在朱栏上热情的朝孟宛打着招呼:“公子,外头冷,何不上楼来小坐?”   一时没分清她这话是对谁说的, 孟婉转头看看李元祯,见他也正阴恻恻的看着自己。孟宛不禁有些迷惑,轻唤了声:“王爷?”   李元祯轻勾一下薄唇,“既然有人请你上去,你就上去一趟吧。”   “可她们是——”话至嘴边儿,她又卡住了,因为这话她有些说不出口。即便她此前再鲜少出门,也知道有一个不甚清白的行当叫妓子,显然楼上那两名女子便是。   这时李元祯拿出一锭银子塞到她手里,吩咐道:“该问什么,你应知道。”之后便递了个催促的眼神。   孟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边走,她边好奇的扫量了眼周边的铺面,心想不就是问路么,找哪里的小二或是掌柜问一句不成,非要她去这种地方问?   可看了一圈儿,她便明白了。   的确这条街上有茶肆、酒楼、药铺、布坊,可这样天气里,不论小二还是掌柜,皆是缩在最里头。只有客人进门了,他们才会出来招呼。自然,外头有什么样的车队经过,他们不会知晓。   而青楼女子就不同了,没有接到客人的姑娘便要在二楼雕花栏处搔首弄姿,作个活招牌引客。街上行过路过的人们,无一不先入她们的法眼,像数十人的车队,自然是逃不过她们的视野。   明白了这点,孟婉也便不再纠结,自行推门进入。   先前还坐在二楼的那位黄衣姑娘,早在目睹她往这行时便兴高采烈的下楼来迎接了,一见孟宛,立即热切的上前挽住,语气老练:“哟~头一回见这么俊俏的小公子,今日奴家定会奉您为上宾,好好招待!”   她挽得极其用力,似乎生怕稍一松手,到了嘴边儿的肥美鸭子便会飞走一般。可孟宛极不适应的一直推她,想要保持距离,见推她不动,便干脆先将手中的银元宝塞到她手里。   “先、先放开我。”   黄衣女子握着银元宝两眼泛光,有了这颗定心丸,她终于听话的将人给放开,然后客客气气的将人引往二楼厢房。   孟宛自然不会进,只登上几级木梯避开大堂的喧闹,然后伸手扯住黄衣女子的胳膊,“姑娘,我有事要问你。”   黄衣女子驻足回身,故作娇羞状介绍起来:“奴家陪酒二两,曲乐另加二两,公子若是厢房小歇十两,若是留宿二十两……不过公子给的银两,您想做什么都行。”   女子说最后那句时,伴着一个媚眼抛飞过来,直叫孟宛颦眉摆手,“我不是要问这个。”   “那公子想问什么?”黄衣女子不由纳罕。   “我就是想问问你今日凭栏坐在上面,可有看到两三个时辰前有个数十人的马队经过?其中还有一辆马车,那些人多是留着络腮胡须的异族男子。”   黄衣女子双眼快速眨巴两下,点点头:“有啊,大约就在两个时辰前,是有这么一队人打马经过,奴家看到时还热情与他们招呼。”   闻言孟宛眼中闪现精光:“那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黄衣女子朝着正东的方位指了指,还没来及说话,就见孟宛匆匆道了句“多谢”,然后逃也似的转身往楼下去。   “公子和他们是一伙的?”黄衣女子勾头探问,孟宛却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只随便的应了一声“是”。   就在孟宛将出门之际,听到楼梯上又传来黄衣女子的扬声追问:“那他们说好今晚要过来捧奴家场的,公子也会一同来吗?”   孟婉突然顿住脚步,震惊之下木然的转头看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奴家是说,有几位大哥在奴家热情招呼时,答应今晚会过来。公子既与他们是一伙的,可也会一同来?”黄衣女子边说边笑,眼中满含期待。   于孟宛而言,这个消息无疑是意外收获。   其实她虽一直盼着李元祯快些帮她救回太子表哥,可她也不知太子表哥真回到大周,会是个什么下场。   皇帝会如何处置这位逃出周境的废太子?   幽禁,或是像对待钟贵妃那样,直接处死?   她不得而知。但结果总归不会是好的,只有坏,和更坏之分。   若是她有机会比李元祯先探查到太子表哥的下落,也许事情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公子?”   楼上传来黄衣女子的催问,孟宛点点头,“会。”   说罢,她推门出了青楼。   显然李元祯已因她进去太久,而等得有些不耐烦,已先回到车里。孟婉上车后朝他先是抱歉的行了个礼,之后将问来的路如实指出,马车便继续追赶。   在厢椅上坐好后,孟婉的心里一直盘算着今晚该如何行事。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再有不多时天就要暗下来了,到时地上痕迹根本辨认不清,只能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天亮再继续追踪。   那么她便可以趁今晚,回到先前的青楼去探探情况,万一那些蛮人不是随口说说,只要他们真的去,她便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落脚处,找到太子表哥。   孟婉思考得专注,目光定在角落里,眼珠子许久不曾转动,这不禁引起对过坐着的李元祯的一些猜疑。   “刚刚可是还问到了什么?”   “没有!”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孟婉就脱口而出,仿佛生怕稍一迟疑便会泄了心底的秘密。   李元祯盯了她一眼,便不再多问,转眼继续看向窗外。他看了看天色,已明显比先前黯淡许多。   马车向东一路行驶,直至天色大暗下来,小北依命将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李元祯决定在此投宿。   一行人在客栈内用过简单的饭食,然后各自回了房间。事情顺利的有如天助,李元祯竟说今晚不需人在近前伺候,让孟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歇息,孟婉自然遵命。   她的房间就在李元祯的正对,为的是方便他随时唤过去伺候,孟婉不敢直接溜出去,直等到对面的灯熄了,她才悄悄下了楼,让小二备了辆马车,又给了几钱银子算作封口,然后将她送去了今日的那个青楼。   先前进来时还是稀稀落落的没几桌客人,这会儿过来已是华灯旖旎,满堂蒨璨,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青楼这种地方从不缺大富大贵之人,可如孟宛这种仅聊数句便甩下一锭银子的客人,还是鲜见。故而这回他一进门,鸨儿便将他认出,热情的迎过来,又立马叫人去唤黄衣女子过来招呼。   大堂内空置的席案已没几张,孟婉被鸨儿拉着在一边角处先坐下来,然后张罗起茶水酒菜来。想想身上所带的银两,孟宛连道不必铺张,可鸨儿却将他视作豪客格外殷勤,酒菜尽是拣着稀罕的上桌。   待酒菜都上齐了,那黄衣女子才姗姗来迟,坐到孟宛身旁先是二话不说端起一杯酒,自罚了一杯当作赔罪,然后才开口道:“公子,您的那伙人如今都在包厢吃酒,您却因何一人坐在外头?倒让奴家两头跑,两头怠慢~”   这话立即让孟宛心中警铃大作,“你是说他们已经来了?”   “来了好一会儿了呢,这会子都酒过三巡了!不如公子也进包厢去吃酒吧?”虽是问着,可女子已自作主张的拉起孟宛就往楼上去。   孟宛半推半就的跟着她上了楼,在梯口处突然停住,甩开女子的手,“姑娘,先等等!”   黄衣女子不禁疑惑:“难道公子不是与他们一起的?”   事到如今,若再用那套说辞必然会揭穿,于是孟宛便道:“实不相瞒,他们是来枫岛做海货生意的蛮人,我与他们并不相识,但确实有个买卖想与他们谈,这才有心要结识一下。”   借青楼之地攀交有用之人的事并不鲜见,故而黄衣女子一点便透,笑笑道:“那公子想让奴家如何帮您?”   孟宛想了想,道:“若是让姑娘直接引见,只恐他们正处在兴头上,无心生意之事。这样吧,不如姑娘就说在下是这里的琴师,之后的事,在下自有办法。”   迟疑了片刻,女子爽快的点点头,“那好吧。”   孟宛心中正大快,却见那女子媚眼一挑,暗送秋波,接着说道:“我与公子虽只一面之交,却不知为何,不忍心拒绝公子。”   这话有些没来由,孟宛微怔,那女子却突然付之一笑,道了句:“公子随我来吧。” 第51章 偶遇 和蛮人勾结的竟是他?   穿过二楼长长的一条廊, 黄衣女子在一扇雕花髹漆门前停了下来,孟宛也随之驻足。   女子一手扶在门上作势要推,突然又想起什么来, 暂先收了力,侧头压低了声量叮嘱:“到了,公子进去后可莫要在一口一句姑娘了,唤奴家薇儿便是。”   “好。”应罢这声, 二人便推门入屋。   入屋后先是一道彩画屏风隔开视线, 屏风上绘着数位衣着单薄的妙龄女子,怀抱琵琶、酒罐之物,倒是与这青楼的氛围极其相恰。   贴墙的翘头长案上摆着个狻猊香炉,内里燃着的熏香丸不断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在整间屋子里缠绵低洄。   过去孟宛为千金小姐时虽也极爱熏香, 却从不喜这等深浓的俗香, 下意识的抬手捂了捂鼻。之后便听已转过屏风的薇儿姑娘向旁人介绍起自己来。   纵是来之前就做好了种种预想,可转过屏风时, 孟宛的心还是止不住的打鼓。她心存一丝期冀:会否太子表哥便在这堆人之中?   然而转过屏风后, 她的视线快速扫过围案坐成一圈儿的蛮人后, 那丝期冀便很快落空。果然是她多想了,太子表哥既然被他们当作货物一样的运来此处,出来消遣时又怎会带上他?   想来太子表哥此刻该是被他们关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里里外外皆有人密切看管着。   胡思乱想之际,孟宛听见席间有蛮人带着颇惊讶的语气“霍”了一声!她下意识的循声看去, 见是一个与周边人同样络腮胡分不出区别的粗犷男子, 正目光犀利的盯着她。   她不由得身子一缩,心中忐忑,难道才一进来便被他们识破了什么?   那蛮人惊诧的表情很快化作咧嘴一笑, 指着孟宛对其它人道:“想不到这里的男人比姑娘还要俊秀!”   这话引来同案之人对孟宛的侧目,随后便是哄堂大笑。孟宛只觉喉头一阵发紧,咽了咽,脚步匆匆的行到珠帘后的琴案旁落座,一声不吭便抚起琴来。   好在那些蛮人对她也只是一时的好奇,并未再继续说什么,也不管她弹奏得是好是坏,完全只将琴音当作吃酒谈话的背景。   其实刚刚她是被吓住了,不然本该借着进门先与那些蛮人打个招呼的,不然后面更加难找插话的机会。若只是这样默不作声的抚一晚琴,如何能套出话来?   孟宛开始仔细聆听着那些蛮人的谈话,想从中找出些有关此行的蛛丝马迹,或是可容他插嘴几句套套交情的契机。   起先那些人只是聊些无关紧要的乐子,后来有人进来附耳通报了几句,孟宛虽听不见那人具体说了什么,但从蛮人的回话中听明白是有人要来。   那九个蛮人明显的慎重起来,整衣的整衣,捊须的捊须,不禁让人猜测来的是何大人物。   孟宛也不禁心中警铃大作。想着此时来见他们的,八成是他们在枫岛这边的接头人。蛮人既已将“货物”运来,便不可能再原样运回去,那么此时见的接头人便至关重要,因为他们极有可能会将太子表哥交接到此人手上。   她倒要看看,来的会是何方神圣,胆敢在俣国已沦为大周俣城之后,还敢接手大周的前太子!   门开,伴着灌入的一股风,一个白色身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以孟宛坐在帘后的视角,刚好先看见他的衣装,视线在随之往上,看清了他的脸。   看清来人脸的那一刻,她双眼瞪作铜铃,几度怀疑是自己眼花!意识到一切不可能为假后,她慌忙将头垂下,整张脸与古琴相对,背后无端渗出一层虚寒。   李元祯?   他不是白日还在追踪蛮人的马车,为找不到蛮人的窝而愁闷,此刻竟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难道他是识破了自己的小算计,一路尾随而来?   不对不对,这猜想很快便被孟宛否定了。若李元祯只是尾随自己发现了这些蛮人,那这些蛮人又何故会预先知他要来?   所以……他与他们是早就约好的。   确定了这一点,孟婉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强迫自己的双手离开琴面,免得指端不受控的将琴抚响。   其实今晚她独自一人来此处,无异于只身入虎穴,可那时她都没有现现在这样怕过。难怪今晚李元祯入了客栈后便免了她的贴身伺候,原来不是天助她也,而是他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做——   李元祯居然与蛮人勾结!   家国大义是非之观她尚可先放一旁,可她的小命,怕是今晚真的要保不住了。孟婉如是想着,用眼尾余光瞥向屏风一侧,算着若自己就这样趁李元祯还未发现就强行往外冲,顺利逃走的机率能有几成?   零。   即便她能抢得先机,以李元祯的轻功,瞬息便能跃至她身前,阻住她的去路。这种画面不是没有发生过。   那既然逃不掉,她若就这样深埋着头躲在珠帘后,蒙混过关的机率又有几成呢?   奈何她还没有给出自己一个答案,就听到对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抛过来:“这琴师怎的还偷懒!爷付的不是雪花银?”   应声,孟婉打了个激灵,之后头埋得更低了些,然后将手慢慢放回琴面上,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手不要再抖。她再次将琴轻轻抚动,比先前还要难听的乐律终于响起。   若说先前只是弹奏的难听一些,此时便是难听伴着错乱,曲乐不再连贯,而是分崩离析的东一个调儿,西一个调儿,全然都不在谱上。   蛮人不通中原文化,自是听不出有何问题,可李元祯就不同了,他精通音律,这样杂乱无章的曲调一响起,他耳朵便不适应的动了一下。   随之转头,目光投向珠帘后。   李元祯所坐的位置,恰好是背对着孟婉,想要看她需得大幅度的转头。而孟婉深深的低垂着面,又有珠帘遮挡,加之那侧的灯烛要较席上黯淡许多,故而即便是目力极佳的李元祯,也没有一下便将她识破。   虽是低垂着面,可孟婉不知为何此时颇有感知,不需抬头,她便能笃定盯过来的那两道目光是李元祯的,是以她的心下越发忐忑,就怕他一个起疑,命她抬起头来。   不过她的这个担心,很快被一个蛮人的小头目打断。那人就坐在李元祯的正对位置,他欠着身子向李元祯敬酒,李元祯便未再管一个琴师,回过头去接下这杯酒,痛快的一饮而尽。   孟婉能感知到那两道目光离开了她,她一边继续抚琴,一边试着将头抬起一点,以观察席间的情形。   那些蛮人对李元祯极是客气,轮着番的一杯一杯将酒敬向他,动作恭顺,嘴里也满是誉美敬重之辞。只是他们称呼李元祯并非王爷,而是“周公子”。   起先听到他们称他为“周公子”时,孟婉甚至心存一丝侥幸的抬眼确认,巴不得真是自己刚刚眼花认错人了。可她再仔细确认过后,坐在那里的人确实是李元祯。   只有一个解释,李元祯用了化名,这些蛮人虽与他勾结,却压根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竟是大周的滇南王。他如此谨慎行事,可见必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孟婉所能想到的,便是他打算瞒着圣上,自己把前太子李珩控在手中。可是他控着太子表哥要做什么呢?这一点孟婉却是怎么想也想不通。   但她隐隐觉得,李元祯绝不会是同她一样的心思:偷偷将太子表哥救回来,然后私下里放了他。   以孟婉对李元祯这些日子以来的了解,她倒觉得他极有可能会私下将太子表哥处置了,然后先斩后奏,说是蛮人动的手。   这样一来,一切便都会顺着对他有利的方向进行:   一来,前太子于他而言便再无半点威胁,不必担心父皇哪日心软念起父子情来宽赦了前太子,他就成为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之人。   二来,他可以此逼圣上同意南征,讨伐蛮人的同时,也再次壮大自己的金甲军。   这些猜想,着实让孟婉心绪纷乱。   薇儿与其它几位姑娘,原是在席间服侍的,可李元祯接了几杯蛮人的敬酒后,便要将她们全遣了。孟婉知晓,显然他们是要进入正题了。   此时她的内心很是矛盾,既想随那些姑娘们一并退出去,保得自身安全。又想留下来,听听他们的交易内容,从而判断出该如何搭救出太子表哥来。   不过是留还是去,这个决定并不需她自己来做,纠结的当口,李元祯已开口下了命令:“琴师也一并退下。”   孟婉抱着琴起身,欠身行了个告退礼,之后往屏风那侧移步。由于退出时她是以侧面示人,故而低垂的面并不管用,她便将长琴在怀里转了转,遮挡住半边脸,快速出了屋。   离开后孟婉本打算找个地方听墙角,可谁知刚出门就发现外头还有二人守门,这二人她不认知,但不敢确定是不是暗卫中的人,于是依旧场琴挡脸,快速远离。   既不能偷听,她便只好另作筹谋。   想了想,她便直接去了此间青楼的后院——停放马车的地方。   来这种地方的客人,多会逍遥至夜半,那时街上早已没了可雇的马车,是以来此的人基本都是乘自家的马车,停靠在后院。   蛮人的马车厢高轮粗,一眼便能认得出,孟婉直接走了过去,掀开帘子,果然见马夫正在里头小憩。   睡得正香的马夫,突然被透进车来的月亮映亮,有些不舒服的拿胳膊挡了挡眼,不高兴道:“你是何人?”   “我是帮你家主人来传话的,你家主人今晚玩得尽兴,要留在这里歇宿,你也不必在此等了,先回吧,待天亮再来接他们。” 第52章 潜入 太子表哥就被关在此处?   马夫也是个蛮人, 蛮人脾气都多少有些暴躁,本来睡得迷迷糊糊被孟婉扰醒,面带烦躁, 可听她这样一说,立即笑逐颜开,“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你家那几个主子,早就被我们俣国的美人给迷倒了!若是不信, 你跟我上去看看便是。”带着两分刻意伪装出的嚣张语气说完, 孟婉目中也是流露出不屑的神态。   见她说得如此有底气,马夫也不多做猜疑,连道:“不必麻烦。”   孟婉便摆手催促:“那就快走吧,记得天亮早来接你家主子!”   “好来!”马夫高兴的跳下车来,回到驭位扬起马鞭, 便催着马儿出了院子。   眼见车出了院门后向东拐去, 孟婉忙不跌跑到自己的马车前叫醒马夫,让他赶紧跟上前面那辆马车。   夜幕如盖, 道路两旁的华灯却连城两条璀璨的星带, 将道路映亮。两辆马车相隔十来丈, 一前一后驶在路上,向东一路疾驰。   这样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在车流人流稀疏的夜里,自然是不会跟丢。就这样,孟婉跟着那辆马车从闹市一直到了很荒凉的地方。   撩着帘子四下望了望, 周边见不到有掌灯的店铺和人家, 借着淡淡月光能看到成片的庄稼地。孟婉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这可是到了郊外?”她问正驾着车小心赶路的马夫。   “是啊姑娘,再往前行几里路,可就要到海边了。”   闻言孟婉不禁皱眉, 这些蛮人是当真落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是说,那个马夫意识到了自己被尾随,这才胡乱绕路耍着她玩?   孟婉也不确定,但已行至此处总不能临阵退缩,她只得跟到底,看看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这个时辰,在闹市尚有几间酒馆和歌舞伎坊开着,路上偶有车马。可到了郊区,便除了这两辆马车外再无其它的车马出现,是以孟婉只好吩咐马夫行得慢一些,将两车间的距离拉得更远。   最后,她跟着前头那辆车果然来到了近海的地方,远远见前车停在一块大石头旁。再往前,便是一片满布石砂的海滩,车显然行不过去了。   马夫跳下车来继续向前去,孟婉不赶让车离得太近,以免被他发觉,只远远停下,直至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了,才让车再向前跟一小段。   如此反复挪动了几回,她终于看清马夫去的方向有一艘大船!   心下猛然一惊,她此刻便全明白了。   原来在口岸下船的那些蛮人,只不过是先遣的一支小队,只是来岛上探虚实的,而其它的蛮人一直都在船上并未下来。   这艘船自口岸又驶来此处偷偷停靠,可逃离城关的监视,如此一来即使俣城派人来查,也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踪迹。   那么想来太子表哥此时就在这艘船上。   孟婉的心“突突突”直跳,小声交待了马夫几句后,便只身往前跟去。   待跟到前车停下的那块石头后时,她停了下来,扒着石头将一只黄铜单镜筒伸了出去,人躲在暗处透过镜筒仔细观察船上的情形。   今晚既是带着目的出来的,行头自然准备得齐全,这只黄铜单镜筒是她从李元祯的行囊中偷出来的,即使是在夜里,也能将百步外的情形探察得清晰明确。   船上的戒备并没有多严,八成是觉得此处过于隐秘,不会轻易被人找到,故而掉以轻心只在船头甲板上安置了两个人值夜。那二人显然也没有多用心的留意周边情形,一人抱着一只酒坛子缩在暗色的大氅里头顾自饮得痛快,连他们的马夫登船时都不曾转头看一眼。   将镜筒悄悄收回,孟婉觉得以眼前的情形来看,若自己真想潜入进去倒也并非不可能。于是她将玄色的斗篷解下反披在身上,让白色的一面朝外。   银色的月光泻在沙滩上,将一切照得朦朦胧胧。凭肉眼仅能分辨出黑色的是泥,白色的是石,能将月光反出一片光泽来的,是海水。   孟婉小步向前轻移,每当觉察出危险,便就地蹲下将斗篷遮挡全身。如此从船上看过来,不过觉得这就是一块石头。   一路心惊胆颤,她终于挪到船的下面,所谓灯下黑,这里反而不在那两个值夜人的眼界中了。是以她就地休整片刻,将斗篷解下扔入水里,披着这玩意儿行动难免有所不便。   之后,她便悄摸爬上□□。   两个值夜人面向南侧,而孟婉自西面的□□登船,悄悄露头时见那二人正因不知何事聊得尽兴,一边喝酒一边咯咯咯的笑,极尽猥琐态。   二人的注意力既然完全不在梯口这边,孟婉便将目光移去北边的舱门。   那扇门朝南而开,孟婉将步子放得极轻,悄无声息的走到门前便蹲下,借着一旁的堆物阴影掩藏自己。她轻轻推了推门,发现门从里头拴上了,便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插入缝隙里一点一点向旁拨动门栓,终于那栓被她拨开,再一推门,终于开了。   她一个利索的动作便闪身进去,重新将门关好,拴上。   舱内隔几步便有一盏挂在墙上的壁灯,烛火昏黄,勉强将主舱模样照出了个大概。   此间是个宽敞方正大舱,间或堆着一些日常的供给之物,往里去便是贴着两壁的两条长廊,中间位置是两排大小不一的舱房,门一律沿廊道而开,扇扇紧闭,粗略看去就有二三十间之多。   太子表哥会在哪一间里呢?孟婉心下恍惚,若是每一间都探察一遍,只怕天亮也未必能找完。再说这些屋子也不会静静的在那里由着她搜,指不定要找之人未找到,倒先撞进了那些蛮兵歇宿的屋子里。   这次只身入虎穴,与先前的青楼又有所不同,那里好歹是枫岛辖内的公开场所,真出意外至少还有官府的人出手。可现下这艘船,却是蛮人的窝子,若真被发现,才当真是叫破喉咙也无人来管。   抚了抚突突直跳的心口,孟婉强自镇定下来,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结果。然后她将短刀紧紧握在手中,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间舱室走去。   动手前,她先谨慎的趴在门上听了听,半晌确定无动静后,才将门轻轻推开。   门内没有燃灯,漆黑一片,但门扇敞开时廊上的光散进去,映出一片婆娑光影。舱内咸臭的味道很快散了出来,孟婉确定这里仅是一间囤放鱼干等吃食的地方。   于是将门重新关好,她走向下一间。   这回依旧是趴在门上仔细聆听了一番,她便放弃了——里头呼噜声此起彼伏,显然这间是蛮兵歇宿的地方。   后面她又挨着找了四间,皆是寻常存放东西的房间,没有什么可疑。   来到接下来一间屋子时,孟婉发现此间的门要离得左右两边皆远一些,也就是说这间舱较其它舱室要大上许多。   她依旧是先趴在门上听了听,虽然也听到几下呼噜声,但并不连贯,听起来像是里面只有一人。   将门悄悄推开个缝儿,觑着一只眼往里窥探,竟点着灯,且灯下果然坐着一人。那人头靠在墙上,想是困得紧,脑袋不时耷拉到一旁,但很快会警醒一下,睁眼看看四周,然后不多时又会睡过去。   孟婉看他对面,居然还有一扇门,所以这间大舱室内,另套着一间舱室,且还需有人夜里盯着……这不由得孟婉不多想。   难道太子表哥就被关在此处?   不管怎样,得先解决这个人再说。这样想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管,插进门缝儿里轻轻一吹,便有一团白色的烟雾向里弥漫开去!   不多时,那个守门人的脑袋便往旁一耷拉,只是这回他没有再警醒过来。   孟婉快速推门闪入,先走到那人跟前检查了下,确定他已中了迷药,便放心大胆的去开那扇他守着的门。   这扇门与旁的木门有所不同,木板的边缘处裹着一层胶皮,关上后没有半点儿缝隙,整扇门严丝合缝的扣在墙体上。   孟婉推了推又扒了扒,一时竟找不出门道来将它打开,后来推推拽拽的也不知是触动了哪里,门就突然莫名的开了!   屋内无光,孟婉回头将一盏灯取过来,举着进去。人刚一走进,身后的门便“咣”一声,自行关上了!   她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灯险些落地,转身又去推了推那门,如先前一般怎的都打不开,这不免令她彻底心慌起来。   折腾了半晌,只是这回可没有先前进来时的好运气,无意之中便能触动机括开启这扇门。既然一时出不去,孟婉只得暂时死心,进都进来了,她起码要先将此地探察明白,找到太子表哥才不算白折腾一番。   如此,举灯往里照了照,孟婉才发现这间屋子比她以为的要大得多。且很快她便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寒意,从脚底,不,应该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仔细看了看四周,原来这间屋子内囤放着许多许多的冰块,每块都似城墙上的巨大石块,堆砌成一堵一堵透明的墙,将这间屋子分隔得好似一间水晶迷宫。   她举灯沿着冰墙走了走,发现这里除了冰,还囤放了许多的鲜果,肉食,显然这里是用作冷藏保鲜的冰室。   孟婉不禁心下打鼓,这样的房间里是不可能关着太子表哥的,可是眼下她自己,却要被关在了这里,出不去了。   抱着一丝侥幸,她回到门前继续推推拽拽,期待能再有奇迹。奈何又折腾了许久,门还是纹丝不动。   她心跳波动,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白雾一团团自她口中哈出,她在靠着门的地方蹲了下来,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 第53章 冰室 是谁,令她不能安然入睡。……   红杏楼里, 走出几个喝得醉熏熏俩俩相互搀扶的蛮人来,一路走一路吐,嘴里还含含糊糊的说着一些浑话。走在他们后头一个小头目, 看着眼前这群不成气的手下,气得暗暗咬牙。   走在他身边的军师则拍拍他的肩膀,劝说道:“别跟他们计较了,海上漂了个把月, 好容易来一回这种地方, 难免多喝两杯。加上那个周公子纯心下套,他们算计不过也属正常。”   提到“周公子”,小头目显然更加的来气,一双眼睛险些就要射出火来:“那个姓周的,根本就没什么诚意来谈这笔生意, 枉我们将他奉为上宾!”   军师叹了一声, 拍着小头目的后背出了青楼大门。   夜里的风有些大,他们在沿街的门前等了好一会儿, 也不见马夫将车驾过来, 倒是看见前去唤马夫的同伙独自回来了, 且带着一脸的沮丧。   “出什么事了?!”小头目急不可待的厉声喝问。   “头儿,咱们的车不见了,马夫也不知去哪儿了!”来人禀报。   “什么?”小头目愤愤的喘了几声粗气,而后怒喝道:“废物!既然我们的马车不见了,那就随便去抢一辆马车来!”说罢, 他便气得抬脚要踹!   那手下嘴里应着“是是是……”转身要跑, 可脚下慢了,还是被头目给踹了一下屁股,双手捂着便跑回后院去了。   不一时, 他果然抢了一辆马车回来。小头目和军师等几人上了车,其它人则骑马夹护着马车,一行人匆匆启程,不出数丈,身影便融进一片夜幕里。   二楼凭栏处,李元祯正长身玉立,手持一只酒杯,俯视着楼下。前脚那些蛮人刚走开,便有他的手下将一匹马牵至门口,抬眼对上李元祯,点了点头示意安全距离已足。   李元祯不慌不忙的将杯中酒递至唇边,微微仰头灌入口中,便将空杯随手一掷,左手撑栏,一个利落的起跃便飞身出去!   不偏不倚的,他稳稳落在了自己的马背上,然后猛驾一下缰绳,马儿发足狂奔,追着前面马车行进的方向而去。   夜色之中,虽只看见这一人一马疾驰在路上,实则道路两旁的屋宇树冠之上,有数道黑影正随他一同疾速前行。那些皆是金甲军中堪称来无影去无踪,轻功了得的暗卫。   追随蛮人一路到了海边后,眼见他们登上一艘大船,李元祯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防打草惊蛇,他令暗卫们暂时先埋伏在船的周围,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爬上船去,开始逐间舱室的小心找寻。奈何运气不太好,才找了没几间,便听见有蛮人往这处来,仓促之下他不管此间门内有无人在,推门便闪身进去。   门堪堪关上,他便盯着灯下的人影暗叹一声,心道今日运气果真不佳,躲过过路蛮人的视线,偏偏这间里也有个蛮人!   他脚下轻挪,转瞬间便移到那个坐着的蛮人眼前,伸手想将他快速解决掉,以防过会儿闹出动静来吸引了外头的蛮人,结果手刚卡上他的喉咙,就发觉有些不对……   定睛一看,原来此人本就昏迷不醒了。   李元祯不禁心感莫名,但既然此人不构成威胁,他也没必要再费事了,于是将人放过,转头看向他守着的一扇门。   他将手扶在门上推了推,发现并无任何反应,随后长指在门扇上的可疑地方一点一点抚过,终于撬动了某处机括,门打开了。   内里有微弱的光,他向前移了半步,站在门口往里观望,很快便发现这只是一间蛮人用来储藏储物的冰室。而那个守门人,八成只是防着不老实的半夜来偷吃,并没什么可疑之处。   他将脚退出,单手扶着门正欲关上,关至一半时,动作骤然止住。   犀利的目光落在一面冰墙处,他确定自己刚刚听到了一声响动。他将门重新打开,缓步迈入,谁知刚走进两步,便听身后的门“咣”一声,自行合上了。   李元祯回头看了眼,微微凝眉,之后还是先朝着那面冰墙走了过去。   那面冰墙后,有活物,看轮廓应当是个人。他边缓步上前,边心中猜测着,能被蛮人关在冰室里的,会是什么人?   李珩?不,这纤薄的身影,更像一个女人。   待他绕过冰墙,看到是一个躺在地上连颤抖都显无力的人。他上前蹲下身来,一把将人翻过来,看清此人的脸后,他委实心中大震!   “你怎么会在这儿?!”   孟婉早已被冻得昏昏沉沉,意识不清,李元祯裹挟薄责的话里,她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只是被他翻动了下身子,倒好似有了点力气,抖得更加厉害了。   李元祯皱眉,摸摸她的脸颊和手腕儿,已是透骨的冰,知她少说已在此处关在一个时辰。遂立马将她抱起,打横抱着走到门前,暂先安放于地,然后着手开启这扇门。   然而捣弄了半天,他也没有办法将这扇门从里面开启。   看看地上的孟婉,小脸儿已冻得惨白,平日里谎话连篇极能白活的一张嘴,此时也如纸色。若继续这样下去,只怕她要彻底撑不住了。   既然一时出不去,那他唯有先保住她的小命儿了。如此,李元祯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下,披在孟婉的身上。   小小的身躯被宽大的锦袍紧紧包裹住,的确是比先前要暖一些了。可是那些寒意早已透过肌理袭入骨头,此时的她,仍是难以清醒过来。   李元祯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靠着门坐在地上,将孟婉揽在自己怀里,并不住的搓她的手和脸蛋儿。   起初是有一些缓和的,可是随着新披上身的袍子被孟婉本身已湿透的衣服一点一点濡湿,这多出来的一层布料便没有什么用处了。   眼看孟婉更加剧烈的颤抖起来,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楚之音,李元祯唯有用尽全力去抱住她,让自己身上的温柔,将她围绕住。   就这样紧紧紧紧地搂着,他发现怀里的人儿渐渐不抖了。   只是这也并非就是好现象。   李元祯将人松开一些,仔细观察一番她的气色,发现脸是越发的惨白,一丝血色都没有。先前还不时会眨动眨动的长睫,此时已安静了下来。   她整个人,都静得可怕,似乎生命的讯号在一点一点的流逝。   意识到这情况不妙,李元祯便开始唤她:“孟宛,醒醒!”   “醒醒!”   边唤着,他轻轻拍打她的脸颊,可连拍了几下都无任何反应。李元祯不得已加大了手上力道后,孟婉依旧是没有半分反应。   他眉间深蹙,顿了片晌,便将脸俯了下去……一个炙热的吻,印在了她的额上。   似是眉心的那抹温热,终于将她唤醒一点,李元祯看见她的长睫颤了颤。   是以他便未停,这个吻顺着她秀挺却冰凉的鼻子,一路滑向她的唇。   上一回,在俣城王宫的温泉池中他曾吻过她,那时虽有药劲儿作祟让他记不起多少来,可那种感觉他却隐隐记得。亲上去明明是湿湿软软,不似此刻的又冰又干,完全就似在亲一个冰块儿。   即便如此,他也并未打消那个念头。他轻轻将那两片冰块儿似的唇瓣覆住,一点一点将它捂暖,慢慢地融化,最终缠绵在一起……   一时之间,李元祯竟有些分不清如此忘我的一个吻,究竟只是为了唤醒她以救她的性命,还是他自己也当真渴望已久?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意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点点回温。   其实人的体内蕴藏着许多未知的力量,平时那些力量就似被封印了一般,沉寂着不显。而在某一种条件之下,那些力量便似被唤醒了一般,很快就活跃起来。躁动着,激发着,血液也随之一点一点的沸腾。   待这长长的一吻告一段落后,李元祯缓缓抬起头来,他目光凝视下的那张小脸儿,竟不似先前那样苍白,而是微微泛着粉云。   他终于释然的一笑,重新将人搂紧。   这扇门显然他无法从内里打开,那么便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等着船上的蛮人进来取食物时,将其打晕逃出。二是等着自己的暗卫发现此处,前来解救。   不管是哪一种,天亮之时总会得到解决,那么他只需在天亮前的这几个时辰里,保持唤醒她身上的热量便可……   这一夜,李元祯也记不清自己如法炮制的多少回,幸而此法在她身上极其奏效。顺带,也能令他自己保持好自身的热量。   而处于浑浑噩噩之中的孟婉,这一夜过得极其煎熬。   的确,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一刻火焰山,一刻冰洞窟的循环往复之感,令她很是难受。   每每她被那极寒打败,摧衄认命,打算就此静静地关阖上所有意识之时,偏有一把火自身体某处熊熊燃起!令本已很累只想沉睡的她,又不得不恢复了意识。   可是尽管如此,她始终无法睁开眼来,看一看到底是谁,不断的这样折磨着她,令她不能安然入睡。   就这样,她备受煎熬的撑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天亮之时,头顶有通风的小口将一柱光亮放进来,比夜里时那一盏小小的油灯要亮堂许多。   见孟婉这会儿气色尚不错,李元祯将她移开自己的身子,安靠到一旁,起身又在这间冰室里转了转。   其实此间食物倒是颇为丰富,果子和肉,囤了许多。还有一些适合常期出海之人食用的熟肉,也在此存放着。   李元祯挑了几样勉强能入口的充作一餐,之后又拿了些清淡的果子喂给孟婉。 第54章 处置 已被蛮人杀了。   若在平时, 以李元祯的挑剔,宁可不食也不会吃这些蛮人喜欢的东西。可此时不同别处,体力上的消耗极大, 又不知何时才能脱离此间,便也由不得他再端着。   孟婉昏昏沉沉,像样的食物压根吃不下去,李元祯便取了一些饱含汁水的鲜果。先在掌心里捂得不那么凉了, 才用两指轻轻捏开个口子, 让甜滋滋的果汁滴入她的口中。   船上的蛮人早起必是要做饭的,故而不出李元祯所料,不多时便听见外头有动静。   先是一声门开,接着有脚步声踱入外间,听动静仅有一人。那人唤了唤值夜的同伴, 没能将其唤醒, 倒也未生疑,只当其是偷懒睡得死, 之后骂骂咧咧的自己过来开门取食材。   李元祯先将孟婉移去一个架子后面, 自己则藏身门后, 待门外的人刚一进来,他便出其不意的以手刀在那人后颈上用力一砍!那人没来及发出一声痛哼,便就这样晕倒在地上。   李元祯三两下便将此人身上的外袍解下,拿去又在孟婉身上裹了一层,这才将人打横抱起, 快速离开了这间冰室。   因着此时天初亮, 除了早起准备吃食的厨子外,船上大部分的蛮人尚未醒来,李元祯算着此时离开舱室并不难。唯一可能闹出动静来的地方, 便是出了舱室后的甲板上。   夜里糊弄事儿的那天俩人,天亮了未必会再马虎,没有夜色的遮掩想躲过他们的视线基本不可能,难免要交手。不过到时他只需唤出暗卫掩护即可,打发这么几个蛮人,倒也并非麻烦事。   这样盘算着,李元祯施展轻功,抱着孟婉飞速穿过长廊,就在即将推开舱室的门去甲板之时,忽然发现有人也正从外头推门要进来!   匆忙之下,他转身躲到了一堆货物的后面,于暗中观察着情形。   进来的两人正是昨晚于甲板上值夜的蛮人,八成是刚刚有人接了他们的岗,这才回来休息。原本李元祯只想等这二人走远再冲出去,可不想却听到几句令他颇为震惊的谈话。   “已行了两个多时辰了,差不多中午就能到俣国本岛了。”   “哎,也不知来回折腾个什么劲儿,明明听说那边已经被周人占了,何必还去冒这个险!”   “这也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既然头儿做如此决定,自然有他的道理。”   ……   两人边说着走远,李元祯的心却略提了起来。他先将孟婉放好,然后一个人走到门旁,将门推开细细的一条缝儿,悄悄望向外面。   白日当值的蛮人果然要规矩许多,不时调转着方向监视四周。李元祯略等了等,待二人皆调转方向背对着自己时,他便将门缝儿开得大一些,极目远眺。   朝阳初初升起,将甲板照得光亮,随着大船的快速前行,两旁海水不断被掀起,翻出漂亮的浪花儿,然后推向远方……   看着眼前情形,李元祯不由得咬了咬牙。   果然,出海了。   那么没有暗卫可以接应他,他也无法带着孟婉逃下船去。   这事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但既已发生,也没什么好沮丧的,当下之急,便是寻一间相对安全的屋子,等待船靠岸。   听那两个蛮人说,这艘船是要前往俣城的,那么只要坚持到俣城,便是到了他的地盘儿上,一切就都好说了。   虽然他一时也未想通蛮人如此冒险的用意,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吧。   昨晚李元祯登船时,曾搜了几间屋子,是以很快便做出决定,抱上孟婉去了其中一间。   此间与其它屋子不同,没有囤放每日必须的货物,堆放得全是些修船所用的工具。这些工具经年累月用不到一回,是以许多地方都结了蜘蛛网。自然,这里是整艘船上最安全之地。   将孟婉暂时安放下后,李元祯又出去取回了几块盖货物的巨幅粗布,叠起来厚厚的铺在屋子一个角落,便成了一张相对舒服些的小床。   他将孟婉抱上去,自己就贴她坐着,不时观察她脸上的反应。   本来只是为了确定她气色有否好转,可不知怎的看着看着,他的眼就有些移不开,有时强行移开片刻,很快又会情不自禁的移回来,就这样默默的欣赏着她的睡颜。   与冰室时满脸苍白不同,此时的孟婉气色已恢复了六七成,白皙的脸蛋儿微微透着红润,摸上去也不再冰冰凉。她睡相安然,长长的睫羽搭落两片扇形的弧影,娇俏又可爱,让他忍不住就伸手去描摹一番。   指尖儿触在她纤长的睫上,轻轻拨动两下,似乎是挠痒了她,孟婉有些不高兴的皱了皱眉。这小孩子似的反抗之举,将李元祯逗笑。   他薄唇轻勾,凝着她。那么安静,那么安静……蓦然的,那薄薄的眼皮掀动了下,她睁开眼了。   李元祯匆忙敛了唇边笑意,别开脸去不自在的清了清喉咙,然后状似不多在意的问了句:“你醒了?”   那双水杏儿似的眸子眨动两下,之后又闭上,良久不再睁开。李元祯皱眉看着她,心想这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正想再唤她,就见她的双眼再次睁开了。   孟婉这才觉得自己醒过来,不敢置信的仰望着头顶这张冷俊的面容,“王爷,您……您怎么会在属下房间?”   李元祯知她还不够清醒,也不急着回答,只等她自己慢慢想起。   果然等了一会儿,孟婉扫了扫四周情形,这方意识到不是在自己房里。昨夜发生的事点点回温,她终于全记起来了!她是在蛮人的船上,不小心将自己关在了一间冰室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可是李元祯为何也会在这儿?她纳罕的目光再次投向李元祯身上。   李元祯不动声色的向一旁挪了挪身子,既然她已醒,他便也不好再像之前那样紧挨着她坐。他有意将声量压到极低:“昨夜本王尾随着蛮人来到此处,搜查时误撞入冰室,恰巧便看见了已不省人事的你,之后便带你转移至此处。”   他的目光投向孟婉,带着质疑:“不过你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我……”孟婉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生怕说了自己也是尾随蛮人而来,便要暴露去过红杏楼的事实。李元祯是一定不希望自己与蛮人有勾结之事,被旁人知晓的。   吱唔了半晌,她只得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也不知:“回王爷,属下只是晚上睡不着,到客栈附近走走,之后好似是被什么敲晕了头……再醒来后就这样了。属下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他们船上!”末了这句时,她极力晃摆着双手,好似确实无辜。   李元祯微微勾动了下唇角,若有似无的笑着,没有去拆穿她的谎言。   刚刚他可没说过当下是在一艘船上。   “嗯,”他应了声予以肯定,继而玩笑似的说着:“看来你是被他们绑架关进去的,罢了,无事便好。”   当真以为自己骗过了李元祯,孟婉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反过来开始想要套套他的话,于是有些不自量力的探问:“王爷,您不是晚上也在客栈休息么,怎会又尾随着蛮人来取处啊?”   她带着一丝恶趣味的偷眼看他,想看看堂堂滇南王,会如何为自己圆谎。   李元祯笑笑,认真的与她对视着:“昨晚本王在房里听到客栈外有响动,便出来看看,结果正巧看到有个蛮人鬼鬼祟祟的出现在客栈外,之后便跟着他的马一路到了此处。”   他略一顿,佯作突然想通的模样:“如此就对上了!那人八成是将你劫掳之后,留下来善后的。”   孟婉的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两下,想不到李元祯竟可以顺着她的谎言编下去。不过算了,只要自己先蒙混过关,不会被他灭口,其它也不重要了。   她往门口看看,看不出当下的天色,也不知是何时辰,小声问道:“王爷,咱们要在这屋子里躲到什么时候啊?”   “等船靠岸。”李元祯淡淡的道。   孟婉不禁有些懵,一双杏眼眨巴两下,“靠、靠岸?所以——”   这厢正疑惑着,正巧就赶上船随着波涛微晃了一下,孟婉便确定了如今船确实是航行于海上的!其实适才船也不明会微晃一下,只是她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便未有觉察。   “会行去哪里?”她不免有些担忧。   “嗯……大概是回蛮人的老巢的。”   “什么?!”孟婉直接跳脚站起,一时非但忘了自己才从昏迷中醒来身子正弱,更忘了还身在虎穴!   李元祯连忙伸手捂上她的嘴,眼神带着责备之意。孟婉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只是依旧急得快要哭出来。若真就这样去了蛮人的老巢——南凉,可真的是有去无回了。   见她果真不争气的流了泪,李元祯这才觉得逗她有些过了,收回手时顺带抹了把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珠,更正道:“是俣城。”   孟婉仍是将信将疑,疑心他怕自己撑不住才哄自己,对着他一双冷静又好看的眸子看了良久,才终于确定他不是在骗自己。终于破涕为笑,自己抹了抹腮边的泪。   “那,那咱们是不是等船一靠岸,就安全了?”   “嗯。”   “那,那太——”话刚起头,她便匆匆扼住,换了个迂回些的问法:“那王爷不是还要去枫岛寻找废太子?”   “废太子……不必找了。”李元祯的目光突然变得冷硬起来,说话时甚至唇角略扬,隐隐透着得意:“他已被蛮人杀了。” 第55章 老鼠 洒洒分不清楚   前一刻还意欲套问些情报而透着两分狡黠的杏眸里, 光彩一点一点的散去,只余一片漆黑彷徨。   孟婉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自心底深处而发, 像是有火在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痛,并着凄凉,寸寸成灰,最后仅剩下一捧冷灰填堵在这副躯壳里。   那么的让人绝望。   这些神情, 自然一丝不落的悉数落入李元祯的眼中。他目光凝注在她那双莹然的眸子上, 神情颇为复杂,开口时态度却是带着几丝玩味:“你伤心?”   讥刺也好,怀疑也罢,此时的孟婉已管不了这许多。她兀自狼狈的盯着一个角落僵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有勇气抬了抬眼, 看着李元祯。她启口想问详细一些, 可血色褪尽的嘴唇抖了抖,竟是没发出任何动静来, 倒是两行泪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李元祯道:“说起来, 李珩与本王倒是算血亲,可眼下瞧着,你倒比本王还难以接受。之前不还说他与贵妃皆是你未曾谋过面的远亲,既然如此,又何故令你如此难过?”   明知此时越失态便越要泄底, 可孟婉不想再去忍耐, 何况她压根也压不下去那一波一波的哽咽……   想到昨晚李元祯还与那些蛮人勾结在一起,她猜测太子表哥的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甚至觉得他与蛮人的交易便是借蛮人之手, 杀了前太子,这样他便有屯兵备战的充足理由,皇帝也不能再随意调走他的南平军了。   饶是有如此猜测,可孟婉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他一问,是以哭了一会儿后,她还是开了口:“王爷可知,废太子是如何被杀的?”   “不知。”李元祯语气冷冷。   孟婉却是不甘心,继续追问:“那王爷因何肯定他已被蛮人杀了?”   “枫岛没有,这艘船上也没有。蛮人千里迢迢将他运来俣国,人怎会凭空消失?除非是进入第一条海防线后,蛮人便得知了俣国生变,已被纳入大周的境内,他们带着大周的废太子,既无法折返,亦无法交付,成了累赘一个。换作是本王,定会先解决了他,如此方能全身而退。”   听完这些话,孟婉倒是渐渐止住了呜咽,圆圆的瞪起一双眼睛,细碎的泪珠儿挂在长睫上一颤一颤:“也就是说,一切都只是王爷的瞎猜而已?”   话音才落,她就被李元祯冷冷盯了一眼,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连忙赔罪:“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是说,这一切都只是王爷的臆断?并无佐证?”   李元祯微微牵了牵唇角,似在笑,“是啊。”   他刚刚不过是在试探她罢了。而结果也正如他所料,她对废太子的关心,非同一般。   先前萎败下去的精气,瞬时便回来了不少,孟婉抬手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似是重燃了希望。即使枫岛和这艘船上都没有太子表哥,也不能就证明他死了,还有许许多多的可能。   总之,只要她不放弃找寻,总有一日能将太子表哥找到救出来!   既然坚定好内心,孟婉便打算为此前的失态找些借口。她一边擦着泪,一边解释道:“属下之前的确没见过贵妃母子,但是偶尔也听娘亲提起过,说是早年家贫时,表姨母常会命人来接济一二,如此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娘亲也总让属下牢记这份恩德,是以属下对表姨母一家是有些感激的。”   “哦?”听着如此蹩脚的理由,李元祯自然不信,语气淡淡的也听不出什么态度。   孟婉也不气馁,干脆举起三指指天誓日的发起誓来:“属下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定人头不保!”   这话倒是让始终冷着一张脸的李元祯皱了皱眉,他认真看了看眼前这小丫头。不得不承认,即便作男儿妆扮,还是在如此落魄的情形下,可依旧有一股秀媚的姿韵从那脏破不堪的衣衫下散发出来。   这样娇美的一张脸,他委实不愿与那些不吉之事联系在一起。是以有些生气的斥责她:“谁教会你的动不动就生啊死啊的发誓?”   孟婉却振振有词:“话本小戏里呀,当说话别人不信之时,发誓总是能取信于人的。王爷若是还不信属下所说的,属下还可以发更毒的誓!比如……”   她略顿了顿,思量后道:“若属下胆敢诓骗王爷,就天打——”   还不待这话说完,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便紧紧捂在了孟婉的嘴上,迫使她将嘴闭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行了,本王信了,此事不会再追究。”   说完又过了一会儿,李元祯才将自己的手移开,露出孟婉略显得意的一张小脸儿来。   这还是他头一回纵容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睁眼说瞎话,可看着那张甜甜的小脸儿,他却又恼不起来。最后只好默默劝自己:罢了,昨晚虽是出于救她的目的,可毕竟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占了些便宜,今日的纵容,权当是赏赐了。   再说不论她与废太子过去有何纠葛,日后都不会再有了。李珩是死是活,注定都不能再翻身,要么一辈子如过街老鼠一般躲躲藏藏,要么便和钟贵妃一样成为刀下鬼。   正这般想着,就听孟婉一声清脆的“阿嚏!”   孟婉慌张地自行用双手捂住嘴,一副闯了大祸的抱歉模样看着李元祯,李元祯则转头看向门口。   适才门外不远处恰巧有人路过,听见莫名的一声“阿嚏”顿时机警起来,两下观望。李元祯正是发觉那脚步声骤然停下,才意识到被发现了。   此间屋子因着有几个通风口,引入了外头的光,故而并不算暗,李元祯在地上随手捡起一枚铁钉,三指捏着它运以内力向空中掷出,那铁钉便似一支箭矢激射而出,精准无误的从手指粗细的通风口穿出,然后飞了个弧线,“铛”一声击在了船舱另一端的顶棚上。   正在廊上准备开门检查一下的那个过路蛮人,听见这声动静,注意力被引开,很快便走开了。   屋里,紧紧捂着自己嘴的一双手,终于被孟婉移开,她深吸了一口气,俨然躲过一难。   见她被吓成这副模样,李元祯也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反倒莫名的有一丝疼惜。   “莫不是病了?”边说着,他就抬手要去摸孟婉的额头。   因着昨夜分外亲密的一番相处,李元祯做这动作时并未觉得有任何别扭,可孟婉就有些吃不消,出于本能的将身子向后缩了一下。奈何背后靠着的是墙,只退了一点点便被抵住,李元祯的手背还是轻轻覆在了她的额上。   慌乱之下孟婉闭上眼,说不清是害羞还是受宠若惊。   试好了温度,李元祯便将手收回,目光在她身上扫量一番,“现在倒还未升温,但若继续穿着这身湿衣,今日必定是要生病的。”   道理显而易见,可问题是哪里还有多余的衣服可供她换?   李元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奈何也是只有一件了,昨晚他已将能脱的都脱给她了。现下若是再脱,那便要在一个姑娘面前赤膊了。他自是无所谓,只是怕她羞窘。   孟婉这厢更是为难!即便是李元祯愿意将里衣给自己穿,可自己又如何能在他的面前换衣?她以一种略惊恐的眼神偷看李元祯,生怕他强迫自己在他面前解下湿衣。   李元祯则看了看四下,看有无堪用之物。找了半天,若说可利用的东西,也只有一个半人高断了腿儿的废弃衣桁了。   李元祯将那个衣桁拉到他与孟婉之间,孟婉惊诧的看着他,他则冷瞟她一眼,“看什么?本王宽衣也是你能看的?”   说罢,扯起铺地的粗布一头挂到上面,如此便形成了一面屏风,隔在他们二人中间。   “好了,你也将湿衣解了吧。”一边说着,李元祯已率先将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件里衣宽下,轻轻一抛,衣服跃过衣桁落在了孟婉的脑袋上。   她将干爽的衣裳捧在手里,一时间不知说何,既有疑惑也有感激。   疑惑的是李元祯平日虽嫌她笨手笨脚,极少让她伺候更衣,但也并非没有过。甚至上回沐浴时,他还命她擦过背。为何这会儿又突然拘礼了?   不过这个疑惑也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还是感激之情。她道过谢后便匆匆将湿衣解下,换上李元祯的干衣,然后又将湿衣挂在衣桁上,等它慢慢阴干。   两人就这样隔着衣桁安静的坐着,静静等待。   起先还能听到彼此窸窸窣窣调换坐姿的动静,后来隔壁许久没有动静,孟婉便猜李元祯是睡着了,自己便也开始酝酿睡意。毕竟还有几个时辰才能到达地方,若只是这样干坐着,格外难挨。   就在孟婉转身向里,背对着李元祯躺着,眼皮一耷一耷的将要睡着之时,她忽然发觉昏昧的光线下,墙角阴影里有个小东西一动一动的。   一时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她略抬起些头来睁大眼睛看着那处,等了一会儿,那小东西一点一点的移出阴影,露出了真容!   小小的,灰灰的,毛绒绒的……   老鼠?   孟婉第一反应便是双手紧紧捂上自己的嘴,有着先前的教训,她生怕自己再发出动静引来蛮人的注意。毕竟比起只是外型吓人的小老鼠来,真刀真枪真要人命的蛮人才更为可怕。   墙角离着孟婉尚有一步距离,那只小老鼠沿着墙根儿往离她更远处移动,原本孟婉盼着自己能与那小家伙井水不犯河水的就此别过,可谁知那小家伙走了几步后突然回头,加快了小脚步朝她移来!   仓皇之下孟婉只想逃,躺在地上就势一滚,从衣桁的两脚之间滚去了隔壁,脑门儿很快便撞上了一块硬梆梆的东西上!   她依旧捂着嘴不敢出声,惊恐的抬头看,发现自己正在李元祯的臂弯里!他舒展开的左臂就压在她的颈下,而她适才蜷缩着的脑袋所撞的地方,便是他的胸膛。   李元祯以一种极其莫名的眼神看着她,不过脸上虽莫名,身体对这无端的投怀送抱却是一副来者不拒的架势,手臂顺势圈着她,一点也没有要收回来的意思。   四目相接,对视半晌,孟婉才终于颤颤抖抖的开口:“老……老鼠。”   “在哪儿?”   他声线并无半分波动,只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看见一个灰色的小东西。他抽出手臂起身上前,将那小东西一把抓住,然后拿回来给她看。   孟婉哪里敢看?紧紧闭着眼往后退缩,紧张半晌之后听到头顶沉沉的声音飘下:   “不过是块旧的灰鼠皮子罢了。” 第56章 中箭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我来。”……   孟婉这才半信半疑的睁开眼看了看, 果然见李元祯的手里拿着一小块灰色的皮子,看样子应当是从旧裘上掉下来的。适才见它动,想来也不过是因为风罢了。   “哦。”她略显尴尬的整整身上团皱了的衣衫, 未敢再抬眼看光着膀子的李元祯,灰溜溜的又爬回里侧去。   隔着衣桁,她听见一声低低的笑,顿时两颊飞红, 将粗布蒙到脸上蜷缩着装睡。   此后的两人虽都不再作声, 但都在默默的感受着船体的晃动,虽轻微,但有迹可寻。直至孟婉感到船有一阵子没晃动了,不免心中激动起来,小声朝着隔壁问:“王爷, 船是不是靠岸了?”   “是。”   李元祯的语气极其笃定, 却迟迟没有要行动的意思,孟婉只好再问:“那咱们什么时候下船?”   “再等会儿。”   “是。”孟婉只知乖乖的应着, 却不知他究竟在等什么。   后来廊上传来一些大的动静, 纷乱的脚步声从舱室涌向甲板方向, 孟婉终于明白李元祯在等什么了。他是要等一部分蛮人下船之后,船上的人变少了,再行动。   既然如此,的确还得等一阵。   她摸了摸晾在衣桁上的湿衣,已干了个七八成, 便取下来悄悄换回自己的衣裳, 然后将李元祯的那件里衣,连同昨晚借她披的那件外袍一并递了过去。   “王爷,属下的衣裳已经干了, 您也快穿上吧。”   李元祯伸手接过衣裳,拿在手里并不急穿,目光落在那件白色的里衣上良久。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握在手里暖暖的,让人心情莫名变愉悦。   穿回时,他甚至闻到衣上散出来的一股淡淡香气,是花香。现今的孟婉必是不会涂香粉香脂的,想来应是孟家出事之前她经年累月的小习惯留下来的香气,至今弥留不散。   过去在京都时,他知道宫里的女子爱用鲜花沐浴,长此以往,那花香便渐渐渗入肌理,成为体香。穿衣梳头即便不用任何香料,也可始终有股淡淡的花香。   这些后宫女人争宠的小手段,他从来都觉得幼稚无聊,可此时闻着她身上的味道,他却很是喜欢。   将衣穿好后,李元祯站起身来,孟婉也跟着起来,随他走到门前,探耳聆听外头的动静。   随着最后一波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上,想来船上该下的都下完了,剩下的也不必再等。李元祯将门拉开一条缝儿,先观察了观察,果然见廊上一个人也没有,随即拉上孟婉运以轻功,几个腾挪便到了船舱的大门。   甲板上有四人,分别盯着四个方位,只要他们从此门出去,定是无法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离开此船。不过既然已回了俣城,活动活动手脚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   李元祯侧头看看了孟婉。   “你在此处先等着,我出去将他们引下船,你趁机溜走。”   “啊?这……这不好吧……”   孟婉虽也知自己这点三脚猫本事连一个蛮人也对付不了,但总归李元祯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而她只是伺候保护王爷的小跟班,现在反过来让王爷出去引敌,她只管自己逃跑,怎么说怎么有点儿让人消受不起。   “要不……要不还是属下去引敌吧?”她客气道。   却不料李元祯这会儿极好说话,点了点头,“好,去吧。”   孟婉这下不由得傻了眼,她去就等于送死啊!她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却觉嗓子干得能冒出烟儿来。   随后眼神四下游移,翻悔道:“那个……虽然属下很乐意为王爷牺牲,但就怕属下没用,让人三两下就给解决了,给王爷争取不来足够的逃跑时间……”   李元祯挑眉审视着她,颇有些怀疑:“还用得着三两下?”   孟婉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僵硬的扯扯唇角。   这时甲板上一个声音骤然喝起:“什么人?!”   这声音尚未完全落下,李元祯转眼便瞥见一道金属亮光逼近此门!说时迟那时快,他展臂将孟婉大力一扯,把人拉至自己身后,近乎是与此同时,一枚袖箭没入门框,露在外面的箭尾颤颤的晃了几下方才静止。   “躲起来!”   厉声命令完身后之人,李元祯抬脚就是大力一踹,门板顿时飞了出去,阻着正冲过来的两个蛮人胸膛向后推出了数步!   另外两人站得离门口远些,一时未反应过来,待他们往这冲时,先前被门压倒的两个蛮人已爬起再次飞奔过来。   担心战斗会波及到孟婉,是以李元祯未站在原地迎战,而是足尖在地上轻点了一下掠身向前,主动出击。就在三人迎面对上之时,李元祯信手一挥,一把沙土精准扬在那二人的脸上,顿时两人如被刺瞎双眼一般,双手捂着眼睛,表情痛苦至极。   李元祯既见二人晃晃悠悠失去了方向,又怎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一记飞脚将二人打包踢下了船去!   伴着两声鬼哭狼嚎般的长嘶,两朵巨大水花绽开在海面。   转眼间站在远处的那两个蛮人也已冲至跟前,似是怕李元祯会故计重施,二人皆用一臂遮挡住眼前,另一臂举大刀毫不犹豫的斩下!   李元祯闪身一避,便使那两把金环大刀扑空砍在地上,由于力道极大,两把刀锋皆陷入到甲板的木板之上!两个络腮大汉用力拔了几下,都未能将其拔出。   而李元祯显然不打算给他们多余的机会,一个腾挪绕至二人身后,双掌蓄力一推,重重击在二人背心,当即两名大汉趔趄着向前数步,最后摔倒在地!其中一人恰巧被那一掌击在要害之处,当即昏厥过去。   李元祯握住其中一把刀柄,双手合力一下便将其拔出!不待另一人从地上爬起,闪着寒光的刀锋便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先前还目露凶狠的蛮人大汉,登时好似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苦吧着一张脸,双手合拳稽拜讨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李珩在何处?”李元祯抬脚踩在那蛮人的脸上,将他妄想抬起的头又重新踩实在地面上。   那蛮人认真琢磨了琢磨,才道:“谁是李珩?”   见他并非有意装傻,想是底层的喽啰知道的不多,又或者记不住汉人的名,于是李元祯换了个问法:“你们千里迢迢运来的那个“货物”,现今在哪?”   “运来的货物?”那蛮人好似真的懵了,皱眉一脸实诚道:“大侠,您是不是消息有误啊?我们是来俣国接货的,不是往这送货的呀。”   “你说什么?”   随着手上力道波动,刀锋也紧紧地卡在那蛮人的脖颈上,蛮人带着哭腔求饶:“大侠饶命啊,小的说的句句属实!我们真的只是来俣国接货的,听说那货就在王宫的西苑里放着……”   锁眉怔了片刻,李元祯骤然将刀反过来,以刀背重重在那蛮人头上一敲,蛮人便昏死了过去,不再苦苦的出声讨饶。   他转眼看向舱门处,孟婉正抖着小身板儿扶门框站着。   “下船。”他道。   孟婉慌乱的点点头,依他之前交待过的,快步跑到梯口处,顺着爬梯往下去。可就在她降至半途时,突然听到不远处水波荡漾的声音,正想转头去看,就听见头顶一声急切万分的:“小心!”   紧接着,破空声到了耳边,肩膀上传来一阵巨痛!近乎是同时,她也听到水面某处传来一声惨叫,可未来得及细细辨认,她的双手便已不支,再也抓不住那扶梯,身子坠了下去……   适才,李元祯才紧随孟婉之后走到梯口,便察觉到后方水域上的动静,转眼看时,见之前被他踢入海中的一个蛮人,已将一支袖箭激射而出!情急之下,他想伸手去够孟婉,可偏偏她已降至半途,他展臂无法够到。一声“小心”,也未能令她及时闪躲开暗器。   他将手中的刀朝着那蛮人投去,刀锋砍着那蛮人的脑袋,将其一分为二,双双没入海里。   李元祯纵身一跃,凭着施加的重力抢先一步落至地面,稳稳的将坠下来的孟婉接入怀中。   她望了他一眼,便阖上了双眼,昏了过去。   此处位于俣城西海岸,正是那日前往枫岛时他们起航的地方,因着战后的荒废,并无人就地把守。李元祯只得抱着孟婉一路运以轻功,待接近城区之时,终于雇上了一辆马车。   乘车径直驶入王宫,李元祯将人直接抱入自己的寝殿。   和朔王子接到侍卫来报伤的消息,还当是滇南王受了伤,当即吓得好一阵哆嗦!自己地盘上有人伤了滇南王,那不管该人与自己有没有关系,都难保不受周人猜疑!   于是急匆匆赶过来要表一下忠心,却发现受伤的只是滇南王身边的一个侍者,这才放下心来。又见滇南王抱着人一路焦急万分的进了自己寝殿,心中明白这侍者也非一般人,定是滇南王最看重之人,于是命人传自己专用的太医来给孟宛瞧伤,却被李元祯拒绝了。   此时的李元祯已没心思与这位王子演绎面上的关系,厉声将其赶出寝殿,命人将随军的太医请来。这种时候,他自然只能信周国人。   因为中箭位置在后肩,孟婉只能趴在床上,太医来后先简单看了看中箭的位置和深浅,便对李元祯禀道:“王爷,他伤在非要害的位置上,故而不会有性命之忧。且这箭臣已看过,箭镞应当无毒。”   听了这话,李元祯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大半,“那你快给他医治吧。”   “是。”应完,太医便俯下身来,拿剪刀要去剪孟婉身上的衣料。   此时孟婉虽昏昏沉沉的不算清醒,但心底深处始终谨守着一个底线,那就是不可脱衣!故而当太医手中的剪刀触在她背上时,那股金属的冰凉立时将她激醒,她猜到太医要做什么,情急之下向一旁翻动了下身子:“不……可……”   因着翻身,伤口处又涌出一汩血来,疼得她直皱眉。   她知道不拔箭是死,可拔箭泄露了身份也是死……两难之下,她纠结万分。   这时一只大手握在她的肩上,那力道不重也不疼,缓缓地将她重新按平在床上。   然后便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对着太医道:“我来。”   孟婉紧皱着双眉,她不敢反抗李元祯,既然进退难逃一死,便听天由命吧。于是她乖乖趴在那,不再抵抗。   冰凉的剪刀再次触在她的背上,她能感觉那刀锋仅沿着伤处绕了一圈儿,并未剪去多余的面料。   之后便听李元祯道:“好了,拔箭吧。” 第57章 咬着 从未经历过的巨大痛苦   李元祯仅将她中箭伤口的周围布料剪去, 露出不过巴掌大小的后背,这令孟婉内心感激万分。她原想抬头看看他,可是只一动, 就觉肩上痛得要死,顿时攥紧了右拳咬在口中,打消了再动一动的念头。   李元祯居高临视,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知她此刻定是痛苦非常, 不免暗暗叹了口气,心也倏忽被揪疼了下。   这时见太医已挽起袖口来,作势要动手去拔箭,他突然出声打断:“等等!”   太医与孟婉皆是微怔,太医收回了手请示道:“王爷可是还有何吩咐?”   “为何不给他用麻沸散?”李元祯想着以孟婉的出身, 定是娇养着长大的, 这样的苦只怕她生受不下。   太医便详细禀明道:“回王爷,麻沸散中有一味曼陀罗, 毒性极强, 并非适用于每个人。适才臣已试过, 他有不适反应,故而不易再强行使用此药。且这支袖箭仅是暗器,伤得并不多深,不至令他太过痛苦。”   听到自己不适用麻沸散,孟婉内心感到一阵绝望, 但眼下保命要紧, 她狠了狠心道:“无事,有劳太医了,您动手吧。”   只是说完这话, 她的牙齿将紧紧握着的拳头咬得更紧了。从李元祯的视角看过去,甚至能看到被那两排雪白的贝齿紧紧咬着的食脂,已被咬出鲜红的血印子。   太医似是也发现了,转身从药箱中取出一块咬木放到孟婉眼前,“你咬着它吧。”   孟婉感激的看他一眼,正准备将那块圆滚滚的咬木放入口中,可突然手心里一空,东西被人夺去了。抬眼看,那东西竟已落在了李元祯的手里。   “王——”不解之下,她才吐出一个字来,就见李元祯撸起袖的胳膊已伸了过来。   低沉又坚定的两个字从他口中蹦出:“咬着!”   孟婉受宠若惊,嘴巴迟迟不敢张开,就连一旁的太医也看傻了眼。不过宫中混迹多年,少说话多做事是必修之课,是以他连忙别开眼神回避,又重新将消毒的帕子从药箱中取出来,把手又擦拭了一遍。   李元祯歪了歪头,眉间微皱,透出几分不耐烦。孟婉虽还未想通他为何要这样做,但下意识的不敢去违背他的命令,于是只得张了张嘴,将递至眼前的小臂轻轻含住。   似在含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稍一用力便怕将其损坏,而要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   就这么虚虚的含在嘴里,之后孟婉就感觉到太医的手握住了自己背后的箭。她明明紧张的想要咬牙,可偏偏不敢,急得流下两行泪来。   紧接着,便感受到一阵钻心噬骨从未经历过的巨大痛苦!她发出沉闷的呻楚,额上激出一层冷汗,只觉天昏地暗,头晕耳鸣,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良久后,直至太医已将伤口敷好了药包好,孟婉才觉那痛感有所减退,意识一点一点回来。   待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后,她缓缓睁开双眼,整个人虚弱至极。这时她才迟钝的发现嘴里的东西还在,且正被她死死的咬着。   她齿间泄了力,垂眸去看,竟见那手臂上已被她咬出了一个紫红紫红的血印子!且有血珠子从破口处渗出,极是骇人!   特别再想到这手臂的主人,孟婉更是骇然失色。   她抬眼只能看到李元祯的腰部,再往上便无力抬起了。   李元祯将手收回,如平时练完武一般转了转腕子,然后将袖放下,一脸的浑不在意。把那根咬木还去太医的药箱里,道了句有劳,便命人将太医送出去了。   孟婉看着他垂放在身侧的手臂,此时伤口已被遮住,她看不见。只是眼里刚刚已停了的泪,又不知不觉汹涌起来。   “哭什么,还那么疼?”低抑裹携磁性的声音,从头顶飘落至她的耳畔。这个平日里令她闻声就丧胆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居然那么的暖心。   “王爷您……您为何要……”她哭得泣不成声,努力了几次也未能将话说完整。   “因为那东西不知被多少人咬过。”李元祯语气平淡的说完,又丢下一句:“你在此好生休息。”便出了自己寝殿。   此处是李元祯的寝殿,而李元祯却退了出去,孟婉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可毕竟又累又虚弱,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且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的天亮。   她才醒,便有人端着铜洗进来伺候她净面。自己本就是干着伺候人的活,此时反过来被旁人伺候,这待遇自是令孟婉意外,不过更令她意外的还是被派来伺候她的,竟是个姑娘。   军中本就全是男子,此次来俣城随行的侍婢仅有一个,是专门为滇南王调制熏香的,这活男人干得不够出色。可就这么稀有的一个女婢,李元祯竟舍得遣来伺候她?孟婉有些不敢相信。   不过既是王爷安排,她便只好笑纳。   那女婢拿帕子在温水里投了几下绞干,仔细的帮她擦拭脸庞和双手,总是一副笑吟吟的表情。   孟婉见她好说话的样子,便问:“王爷去哪儿了?”   想着自己还在鸠占鹊巢,她有些不安。   女婢凝眉,也是一副不太懂的样子:“王爷从昨晚便带人在西苑搜寻,但要搜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西苑?”   孟婉恍然想起在船上时,李元祯曾拿刀架在那蛮人的脖子上逼问他“货物”在哪儿,那蛮人却说他们来俣国不是送货的,而是接货的。   难道李元祯是怀疑太子表哥并不在蛮人的手中,而是一直被俣国的王室控制着,藏在西苑?   想到有这种可能,孟婉的心猛的一跳,险些就要跳了出来!   若是如她所猜,那么和朔王子一直以来都是在说谎,太子表哥就这王宫之中,俣国从王子到大臣都故意在骗李元祯,目的是想使其麻痹,好暗中将太子表哥转交到蛮人手中!   挼顺了思路,孟婉当即就挣扎着要起身下床,那女婢吓了一跳,慌忙出手阻止她,“王爷让你好生在此养伤,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得去西苑!”孟婉不肯乖乖被拦,纵是气力不济,也没放弃继续挣扎着要下床。   女婢竭力阻拦,可孟婉不肯妥协,正在二人纠缠之时,屏风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将此打断:“不必去了。”   听到是李元祯的声音,女婢慌忙跪下来行礼,孟婉也瞬间老实下来,不再强求下床。   待李元祯的身影转过屏风,她坐在床上懦懦的请安:“王爷。”   本是被他的声音镇住才不敢乱动,可请完这声,忽又觉得李元祯站着,自己坐着,不成体统。于是再次想下床行礼,却被李元祯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扶住了。   “伤好之前,就不必行礼了。”   “是。”孟婉听话的应着,应完这声便不敢再问其它。   明明心里迫不急待的想知道事情是否如她所猜,以及西苑的搜查结果,可她不敢问。因为在船上时李元祯告诉他太子表哥已被蛮人所杀,她当时的失态引起了他的怀疑。当时好不容易含混着圆过去,若此时再表现的过于关心此时,就难再自圆其说了。   她的强自忍耐,李元祯自是看得明白,不过她不敢问,他也不急着说。命女婢奉茶退下后,闲步走到罗汉榻上坐着慢慢品茶,殿内一片寂静。   饮了半盏茶润完喉咙,李元祯才瞥了孟婉一眼,故意带着几丝好奇:“刚刚你急着去西苑?”   “昂……”孟婉呆呆的应声。   “为何?”李元祯继续漫不经心的问着。   “那个……”她眼神四处游走,不知该落在哪里,慌乱中透着心虚,“属下听说王爷在那儿……就……”   “就想见本王?”李元祯一手持盖,拂着杯中浮叶,抬眼,恰巧迎上她。   “属下是想向王爷谢恩,以及……赔罪。”   他将杯子放下,唇边淡出一抹极浅的笑意,“何罪?”   “属下咬破了王爷的胳膊。”垂着头,孟婉声如蚊蚋,已是做好了要被斥责一番的准备。   “咬破本王的胳膊?”这回李元祯笑出声来,认真看看她,语中带着两分嘲谑:“怎么,这就是你刚刚做的梦?”   “梦?”   孟婉被这话问懵了。原本不曾怀疑的一件事,此刻突然就有些分不清楚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她明明觉得应该是真的,可看着李元祯那嘲弄的表情,她就恍惚了。   “王爷是说,属下昨日拔箭时不曾咬过王爷的手臂?”   她极其认真的正式确认了一遍,然而李元祯笑而不语,好似听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笑话,都不值得他去置评。   这下孟婉更加的自我怀疑起来,紧拧双眉,脑子变得混混沌沌。不自信的挠了挠脖颈,最终信了李元祯的话。   她突然感觉到一种两不相欠的释然。   她暗笑自己迷糊到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倏忽就感觉一道黑影笼下,她慌张抬头,见李元祯已到了近前,正垂眸睨她。   “王爷?”   也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感到一阵心跳如鼓。   李元祯微微俯了俯身子,研究一件器玩一般审视着她,良久,开口问:“你可有想过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属下……”她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李元祯叹了一声,道:“还好你是男子,不然,怕是有觊觎之嫌。”   嘴角不自觉的抽动了两下,孟婉不知以何言应对,只窘迫的笑了笑,然后抬手扶在额上,故作头晕。   见状李元祯自然明白,转身便往外去,走至屏风处突然驻足,微微侧过脸来:“西苑什么也没搜到,想是迟了一步,货已被他们偷运出宫了。”   说罢,便出了寝殿。 第58章 山洞 若说没有情动,那是自欺欺人……   李元祯离开时留下的那句话, 令孟婉坐在塌上久久未能回过神儿来。直到一声阖门声响起,她才骤然醒顿过来。   看来她刚刚猜的没错……   “太子表哥竟真的一直就在这俣国王宫中!”   只可惜,她知道的太迟了, 如今的太子表哥已是不知又被送去了什么地方。想着这些,孟婉越发觉得懊悔不已!   她强忍着肩上的巨痛自行穿了衣,尽管离开寝殿时被守在门外的女婢百般劝阻,可她还是一意孤行的去了西苑。   虽是已盘查清楚, 此时西苑依旧有不少周兵驻守, 孟婉上前询问详情,他们知她是滇南王近身伺候的人,定是备得王爷信任,于是知无不言,将今日盘查的情况仔细与她说明。   原来今日李元祯回来, 便命人仔细搜查西苑, 同时也将和朔王子控住。   毕竟当初声称大周的废太子李珩落在蛮人手里的人就是他,而他一直以此作为投名状来取信于李元祯, 如今得知他故意将话反说, 李元祯又如何能放过他?   周兵在西苑搜查半日也未能搜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后来也不知李元祯对和朔王子用了什么办法,竟逼他招出实情。   原来李珩之前一直被俣人藏在西苑的禁苑之中,当时周兵侵过来,和朔王子为不使此事暴露,假意投敌, 以错误的情报误导, 让人相信李珩就在蛮人手中,且不日后便会送来俣国。   或许李元祯当时并没有完全听信他的话,但后来他命人仔仔细细搜查宫苑的每个角落, 并不曾发现有何异状。于是和朔王子的话不论是真是假,对李元祯而言都无所谓,多等几日总不至于有什么损失。   若所言为真,便是意外收获。若所言为假,不过是放任和朔王子多活了几日,等到了交易的日子李珩没有被蛮人送来,他杀了他便是。   可李元祯没有料到俣国竟能将人藏得如此严实,又趁他回益州时瞒过驻守的周兵,偷偷将李珩送出了宫去。   孟婉来到禁苑那道铁门前,如今已无铁锁横档,她大方进入。   走过山屏之时,她恍觉有一处山石有些怪异,便上前去看。原来是一块巨石构成的洞门此时正敞开着,显然是刚刚被检查完。   洞门合上时与其它山石无异,极具隐蔽性,难怪此前李元祯搜查过此处也不曾有所发现。打开后内里却是空的,如一间小小的屋子,只是里面黑洞洞一片,即使当下白日,光线也映不亮里面。   孟婉掏出一个小小的火折子,往洞里照了照,心情忐忑,眼神也满是复杂情绪。随着小步探入其中,她便发现此间简陋至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储存食物的罐子,内里食物大多腐坏,而一旁的小坑中蓄着水,孟婉蹲下伸手试了试,正是一旁渗进来的温泉水。   她眼睛顿时就湿润了。   虽然她曾有过太子表哥成年后的小像,可此刻想到的太子表哥,依旧还是那个十来岁时立在山亭上趾高气昂的翩翩少年。   那样金樽玉贵的人儿,这些日子竟是在这样的洞中生活,吃着腐坏的食物,喝着充满硫磺怪味难以下咽的温泉水!   伤心了一小会儿,她便直起身打算先出去,抬眼时却瞧见除她手中火折子之外的一束光。她走到石壁前,顺那小孔看出去,恰好能看到外面的泉池。   看了两眼,孟婉的面色突然难堪起来,眼前莫名浮现出一些景儿……   那晚,李元祯中了蝶姬的药,在池中与她缠绵……她清楚记得他曾将她逼入一处山墙角,可不就在眼前?   也就是说,那晚的事情,太子表哥极有可能在洞中悉数目睹?!   不知不觉就攥紧了拳头,孟婉止不住浑身颤抖,有羞恼,有悔恨,有不知对谁的怜悯……一时间她自己也说不清具体是个什么滋味儿,只觉一股血气直冲顶盖,令她平静不下来。   激动之余,人对外界的反应也就会变得迟钝。等孟婉察觉到洞口的明暗变化,终于意识到有人进来时,她慌忙将手中火折子举向前,整个人无比紧绷:“谁?”   一簇明火,仅能映亮眼前一小片地方,等它终于将来人的脸照亮时,人已近在孟婉的身前。   “王……王爷。”她颤颤巍巍的说着,迅速将持火的手收回来,以免冲撞了李元祯。   可手才收至半道,手心里便忽地一空,火折子已被李元祯信手夺去。他将火光在她面前轻轻晃过,继而勾了勾唇角,似是印证了自己的一种猜测。   “怎么,得知他在此关过,你很难过?”他语调平常的说着,移步在洞中逛了逛。   孟婉慌忙擦去泄了自己心事的那两行泪,稳了稳心神,强扯出一个窘迫的笑脸儿来辩解:“不是,属下又与废太子没什么交情,有什么可难过的。不过是刚刚被洞里阴风一吹,忽觉肩上疼痛,这才一时没忍住……”   “让王爷见笑了。”   绕着洞内照了一圈儿后,那只火折子重回孟婉眼前,将她的脸再次映亮。火光就在他们二人中间,孟婉自然也看得清李元祯那诡秘莫测的笑意。   “本王还以为,你已不记得自己是伤员了。”   这话隐隐透出的怪责之意,孟婉自是听得出来。李元祯给她找了太医医治,又将自己的寝殿让出来给她养伤,如此恩宠,她却不肯领情,还强行跑出来。   也难怪他会不高兴。   既知李元祯生气,自是要说些好听的话来哄哄。孟婉抬手小心翼翼的将火折子从李元祯手中接回来,赔着笑脸道:“王爷您别烫着,还是属下持着为您照亮。”   见李元祯很配合的放手,孟婉便接着献殷勤道:“其实王爷,属下一直因在船上成了您的累赘感到愧疚,故而急着过来探查,也是想帮您分忧解难。”   李元祯微微歪了下脑袋,凝眉看着她,似掀起一丝兴味,“那说说看,你都发现了什么?”   孟婉便俯下身来,令火光照亮洞口附近的地面。这一片地是泥地,虽有许多因今日搜查而新增的脚印,但之前被重物压过的边角痕迹还是极其明显。   她一手持火,一手沿着那痕迹比划了下,“王爷您看,此处明显是摆放过一只大箱子,想来定是将废太子偷运出王宫之时留下的。废太子当时被迷晕装入其中,使箱子重量增加,故而痕迹较深。”   “你如何断定他是被迷晕的?”   在李元祯看来,即便是李珩清醒着,也必不会向驻守在此的周兵求救。因为落在蛮人或是俣人手中,他尚算是有利用价值的筹码,可一但回到大周,等待他的便只有极刑。   孟婉自也明白这点,不然那晚太子表哥看到他与李元祯在池中时,便会设法弄出动静求救,可他并没有。显然是对那位高踞庙堂的父皇,不抱任何希望了。   不过孟婉转身从勉强充作床榻的一堆破布中抽出一块白布,呈给李元祯闻了闻。   “是迷药。”   “没错,废太子是被人迷晕后转移的,若他清醒着,定会在过关卡之时设法求救。”孟婉认真的说着。   此时,李元祯才似乎有点儿明白她的意思。其实原本李珩是自愿被转移还是不自愿被转移,并不重要,可她偏要努力证明他是昏迷之下被转移的,看来是想到了李珩被救回大周之后会被如何处置的事情。   毕竟一个主动配合敌军作要挟筹码的废太子,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算彻底叛国。   这种细节她都要顾虑到?李元祯有些不可思议的侧头看着孟婉,她依旧在一点一点分析,通过先前在周兵那询问来的信息,分析运送这样一只箱子的车马出宫路线。   李元祯却没有再仔细听下去,只盯着她澄澈认真的双眼,猜测她与李珩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最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争风吃醋的嫌疑,猛然惊醒,觉得委实太过荒谬!   他承认,这个胆大包天混进军营里的小丫头,的确让他觉得有些新鲜。尤其是知道那一晚,自己曾与她有过片刻的亲昵后,更加的对她心情复杂,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怜惜。   后来在冰室时,为了使她活下去,他不停的用那种方式递送温度给她,若说当时没有情动,倒是自欺欺人了。   可若说那就是心悦,他却不认。   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心底深处,始终是装着一个身影的。   真正的心悦,该是不需那些复杂接触,只柔柔立在眼前,莞尔之间,便如一道清皎月亮,映亮心底的某个角落。一眼便觉万年,久而不忘。   是啊,一直以来他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当他感觉到眼前这丫头与废太子有瓜葛时,为何会那么的不悦?   皱眉深看了一眼孟婉,李元祯便将复杂的心绪收回,小心藏起,颇为不耐烦的拂袖出洞,丢下一句:“行了,你那些自以为独道的见解早就有人禀过了,且已顺着几个方向去查了。”   仔细分析一通后,倏忽被人这么一呛,孟婉不由有些气馁。慢步跟出洞外,她抬头见李元祯停下了,便沮丧的赔罪:“是属下愚钝,在王爷面前班门弄斧了。”   喏喏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李元祯暗暗叹了一声,也觉自己先前语气重了。便忍不住侧头,安抚道:“罢了,以你的阅历能看出这些来,已是进步不小,日后继续努力吧。”   “是。”孟婉垂头本分的应着。 第59章 贺寿 全员扮作女子?   既然废太子李珩被俣人偷偷运出王宫, 准备交到蛮人手上,李元祯便下令禁止一切船只离港。并于暗中命人满城排查,只是原由并不如实对外说, 毕竟大周的前太子被蛮人掳为人质,不是什么脸上添光之事。   三日后,果然暗卫有消息传来,那只箱子辗转一圈儿后, 据说会于今晚送入牧监令的府中。   “那可有查到现下箱子在何处?”李元祯斜委在椅中, 眯觑着眼,默默转动手上的翠玉扳指。   “回王爷,未能查出。”暗卫遗憾的摇摇头,道:“招认此事的不过是一个小喽啰,当时只听来这些, 并不知箱子当下被藏于何处。”   李元祯垂了垂眼睫, 既然如此,牧监令便是当下唯一的突破口了。随后又问了问关于牧监令的一些事情, 得知此人住在靠海边的城效之处。   的确, 这样蛮人行事起来就更加的方便。   俣人多是以靠海吃海为生, 不让他们出海便等同断了他们的生计和口粮,俣人如今既已纳入大周子民,便苛待不得,是以当时的禁出海令李元祯也只定了三日。   三日后,也就是过了今日, 他便只能通过严查来把控出海船只。可即使盘查的再严, 也难免会有漏网之机。   蛮人带着废太子一时出不了海,的确只能先将他藏起来。今日是牧监令的寿辰,他们大可借贺寿之机将箱子裱饰一番, 堂而皇之的送进牧监令的府内。而牧监令府靠海,明日伺机偷运出海时也很是方便。   “王爷,可要属下今晚带人去将牧监令府邸查封?”   李元祯抬了抬手否定了这一提议,道:“带上几个轻功好的,晚上随本王以私服前去。”   私服前去?   躲在门外正偷听的孟婉,不禁生出一些不妙的猜测。看来李元祯还是不会将太子表哥过明路,打算暗中将他寻回。   经过三日的将养,孟婉日常行走已不成问题,刚刚正是带了些“心意”过来,打算套问下搜查可有新的进展,谁知就凑巧听到了这几句关键的。   因着她的肩膀还没好利索,如今走哪儿都是由那个女婢贴身照料,此时女婢端着点心立在她身后,见她俯耳在门上鬼鬼祟祟,便轻拍她一下作为警示。   好歹她也是王爷派过来的!   谁知这下轻拍却拍到了不该拍的地方,孟婉捂着伤口眉眼痛苦的拧作一团……忍着没出声,转回身时她在唇边竖了一根手指:“嘘~”   接着便拉女婢往一旁的廊下去。   “你怎可偷听王爷与人说话?”   “我……我没偷听!我那是是不小心听到的。”   见她还在狡辩,女婢气呼呼的抬脚就要进去告状!却被孟婉又拉住。   “你要做什么?刚刚的话我听见了,可你也听见了吧?那你总该知晓这事有多机密!若你此时跑进去告状,王爷不只会怪罪我,指不定还会连你也……”   后面的话过于残酷,她没直说,只横了掌锋在自己脖颈上比划了下,之后做了个鬼脸儿。   那女婢立时被她吓住了,打消了去告状的念头。平白受此牵连,她有些生气的看着孟婉,可看着看着,她的目光便似跃过孟婉去,投向了孟婉的身后。   孟婉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去,果然见李元祯就负手立在自己身后!   惊吓之余,她忘记了行礼,就这么微张着嘴呆愣愣的望着李元祯。随后她见李元祯侧首使了个眼色,身后暗卫得令便快步上前,一掌劈在那女婢的后颈上!   随着女婢身子软软的倒在地上,手中木托盏也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待孟婉反应过来时,那女婢已被暗卫拖远了。   面对冷眼逼视着自己的李元祯,孟婉不自觉就后退了半步,心里慌的不知该说什么样的话来求饶。   “你怕什么?”李元祯风轻云淡的开口,仿佛先前一幕只是孟婉一人的幻想。   顿了顿,他才道:“放心吧,她无事。只是听了不应听的话,总该受点教训,明日便会醒过来。”   这情况比孟婉先前以为的要好一些,刚刚她险些以为那女婢被灭口了。只是心中紧张依旧,她不知该回些什么样的话,就这么直直的站着,望着李元祯。   李元祯抬起右手,朝她探来。那一刻她生怕这一掌会如先前暗卫用在女婢身上的一样,劈落在她的后颈上!是以她下意识的就将双手护在自己脖颈上,紧张的闭起了眼。   然而那掌并未劈在她的后颈,却是轻轻的落在了她的肩头上。动作虽轻,孟婉还是本能的一凛。   隔着衣料信手一摸,李元祯便知裹伤的棉布仅缠了薄薄一层,由此便可推断出她这两日恢复的情况很不错。   于是他欣慰的将手收回,“看来你的伤快好了。”   “托王爷的福。”茫然的应着,孟婉这才将手从自己脖颈上移开。两眼却是盯紧了李元祯的一举一动,生怕又有什么招式。   然而李元祯却没有继续陪她在此聊天的兴味,转身顿了下,低沉的声音飘过来:“回去换身衣服,随本王出宫。”说罢,人便回了寝殿。   凉风拂着脸颊,几根不听话的碎发在眼前摆动了数下,孟婉这才终于叹出卡在喉头的那一口气来。   看来知道的太多,当真没什么好处。   她匆匆赶回自己房间换了身暗色的衣裳,随后便去到陆统领那报道。   因着王爷交待过不要招摇,轻车简行,故而陆统领只点了十名暗卫,十人皆摘下面具,只着暗色常服,看上去与寻常杂役无异。   十人骑马夹护,孟婉随李元祯乘车,前头是陆统领和吴将军亲自驭车。   一行人终于踩着日落之际,抵达了城外牧监令的府邸。   说是府邸,倒更似一座庄园,外围是马场,沿着小道往里去,远远可见一座颇为讲究的院子。院门外站着两个家丁,招呼着来客入内。   因着礼数周道,要将各位来客的贺礼逐一唱票并登录在册,每一组都要耽搁些时间,院门前竟还排起了一小支队伍。   这场景委实有些令李元祯意外。原以为今晚之事会暗中悄悄进行,想不到这府里却大肆张罗,宴请了这么多客人。   “王爷,咱们直接过去?”陆统领将帘子掀开一角请示。   “先看看。”李元祯平静的道。   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停下,前面的树荫刚好能遮蔽一些视线,若家丁不仔细往这瞧,便注意不到此处停着一辆马车。李元祯撩开窗幔看了一会儿,便将帘子放下。   “今晚少说有数十来客,加上府中本有之人,院内想是处处热闹,原本的计划是不行了。”   陆统领点头认同,“王爷说的是,若再以轻功暗中探察的方式是难以施行了,不若咱们就以访客的身份先混进去再说?属下们只充作随行家仆。”   “那你可看到那些家仆被带去了何处?”   被李元祯一提醒,陆铭才又转头去观察,这回才发现那些随着主子排队的仆从,在将贺礼交接好后,便由牧监令府的下人引去马场的另一处院子。那处要简陋些许,想是平日里负责马场事务的下人们所居之地。   “主子和仆从竟是分开招待的!”陆统领和吴将军双双皱眉叹道,二人一时皆是没了主意。   “倒也不是全分开的。”一直在车里默默无言的孟婉突然出了声。   原本她也不想在这种行动上多话,可毕竟事关太子表哥,若能将人先救出来,总好过真的被蛮人带走。是以她便将自己的发现总结出来:   “属下先前观察了许久,发现他们只将男仆从带去另个院子,婢女却准许随主子同进。”   闻言,李元祯再次撩起窗帘看了看,发现果然如此。先前只因来贺寿的客人带的多是利于搬搬抬抬的男仆,故而他忽略了这点。   放下帘子,他转头觑了孟婉一眼,目光中透着隐隐的嘉许之意。果然,若论观察力,女子更加的心细如发。   两位将军也重新观察过,认清这点后先是一喜,接着又陷入新一轮的为难。   “可这也没用啊,咱们也没带婢女来啊!总不能去临近的村子现买几个婢女回来。”吴将军惆怅道。   陆统领也叹气:“就算是买几个婢女来混进去,她们又护不了王爷周全,去也是白去。”   孟婉先前只想着找出突破口,并未往多了想,此时才觉得自己的这点发现并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些抱愧的偷眼看了看李元祯。   李元祯唇边却好似挂着满意的笑,他启口,冷静又果决:“去村子里买几身女人的衣裳回来。”   稍一顿,又追补了一句:“记得要宽大些的。”   这话不仅令孟婉和隔着车帘的两位将军愣住,就连夹护在马车两旁骑在马上的暗卫也个个圆瞪起了眼,一个个如临末日一般!   王爷是何意思,再明显不过。   见半晌没有人行动,李元祯带着不悦催促:“还不快去!”   “是!”一人打马调头,朝着先前路过的一个小村落疾驰而去。   不多时,那人便折返回来,马背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女人衣裳。他将这些衣裳全抱下来,交由李元祯分配。   俣人除了渔业,也极为擅长织染技艺,故而即便是寻常百姓,也常常穿得花枝招展,极为鲜艳。看着面前这一堆五彩斑斓的衣裳,李元祯抬眼扫量一圈儿随行的暗卫们,慢慢皱起了眉头。 第60章 劫持 她想看看被她“劫持”回的男子……   显然, 若要他们全扮作女子,擦再厚的脂粉也是过不了关的。   最终,李元祯勉强挑选出了三个较为清秀些的, 让他们换了女子衣裳,又涂了脂粉,再看,还是有些不妥。   “王爷, 其实属下以前常帮家妹梳头, 若不然——”   孟婉怯生生的开口请缨,话没说完,就见李元祯动了动手指,示意她去做。   不消多时,孟婉便将三名暗卫的丫鬟髻绾好。为了更好的掩饰眉宇间的戾气, 她特意在他们额前偏抿过一缕发丝, 如神来之笔,竟真为这几个堂堂男儿添了两分柔媚味道。   平日里这些可都是见惯了杀戮, 冷面冷心的硬茬, 此时围在一起看那三人被打扮成这样, 却是有些崩不住了,咬牙憋笑。三人上完了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倒是他们三人率先笑出了声来。   其它人见他三也崩不住了, 便也跟着笑作一团, 就连素来严肃的陆统领和吴将军,此刻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行了!”   李元祯沉声责备,众人立时收了笑声, 强自冷静下来。   剩下的一堆花绿衣裳中,李元祯信手捡起一件薄红的袄裙,转头丢给孟婉:“你也换上。”   其它人的目光也纷纷向她投来,陆统领摸摸下巴若有感慨:“小孟的确是所有里人里最清秀的,身量又小,扮上怕是能以假乱真!”   孟婉先是一怔,随后心下猛跳一阵!   最后她意识到王爷之命不可违,只得回车内将外衫脱去,袄裙穿在外面。就在她准备掀帘出来时,又听李元祯吩咐:“你自己将头发一并梳好。”   内心又是一孟慌乱,孟婉应了声是,颤着手将高束着的发髻拆开,一点一点绾成女子式样。   未像其它三人一样涂抹那些浮夸的脂粉,可当孟婉下车时,众人还是惊得微张着嘴巴,双眼死死盯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抬起头来。”   李元祯的声音从头顶飘下,始终垂着面的孟婉只得硬着头皮将脸抬起来。   这下更是惊呆了众人,吴将军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伸手指着她,不可置信道:“你这小子还……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其它人也纷纷道:“孟兄弟果然是扮相最好的!”   “便是真的女子恐怕也不及孟兄弟这扮相啊!”   ……   一时间周遭好似炸了锅,他们越是七嘴八舌的说像女子,孟婉就越是心如擂鼓!也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害了羞,脸蛋儿通红,似能滴出血来一般。   为使周边人住嘴,孟婉闷着腔调清了清嗓子,又欲盖弥彰的压粗了声线:“属下让王爷见笑了。”   她看到李元祯的唇边好似淡出一抹笑意,那笑容诡秘莫测,她分不清他是在嘲笑自己的扮相,还是看透了什么……   李元祯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在前面,孟婉和其它三人便立马跟上去。   其它三人虽也算清秀的样貌,但毕竟是男儿,晃眼之下尚能蒙混过去,若盯着细瞧两眼立时便要露馅。故而还是让孟婉走在最前,其它三人则深深的垂着面,紧紧跟随在她后面。   寿筵已快开席,先前在府门外排队的人早已有秩序的进去了,李元祯到时除了一个依旧守在门口的家丁外,并无其它人。   家丁打眼一看李元祯便识出有贵人气度,赔着笑脸儿上下扫量,很快便发现了他挂在腰间的一块令牌。因着自家老爷也常往宫中走动,是以家丁认得出那块令牌是王宫中皇亲才有的凭证,立时咽了一口,对来客更加恭敬起来。   既知是皇亲驾临,家丁不敢有半点儿怠慢,礼箱都没拆开来检查,只象征性的问了问跟在李元祯身后的孟婉,依言记录在册子上,然后恭恭敬敬地引着一行人去往中院去。   行过廊上时,李元祯特意留意了下他们收礼后的安置,眼看着有几个小厮将一抬抬的礼箱移往东跨院。   如此,他便心中有了筹算。   李元祯身份尊贵,家丁原是打算将他延引至正堂的,然而路过一间偏厅之时,见也有几桌筵席,李元祯便指了指,问:“就在此间如何?”   “大人,您若是去正堂,便有我们老爷亲自招待。若留在这偏厅,就……”家丁为难的挠挠头。   “无妨,我今晚还得早些回去,不过是讨杯酒喝,坐不了多时,就不必劳烦你家老爷亲自招待了。”说着,李元祯便自作主张的往偏厅去了。   孟婉等四人自是立马跟上,待他落座后也有模有样的帮着端碗布菜,伺候起来。   偏厅皆是些普通客人,与主家也算不上多熟,故而不会轻易露馅。且此间离东跨院近一些,过会儿行事也更方便。   正堂离着此间并不多远,丝乐声伴着舞姬们身上的银铃,婉转入耳。席间众人也已酒过三巡,甚至坐在李元祯对面的一位客人还昏沉沉的趴倒在了桌上。   扫一圈其它桌,李元祯认为是时候了,便朝着过来斟酒的孟婉使了个眼色。孟婉立即意会,不动声色的斟完酒,快步出了屋,给候在廊下的其它三人递了信号。   三人谨慎的往四下看了看,趁无人注意这边之时一个轻巧的腾跃,瞬间便化为三道闪影翻跃了墙头!踩着屋脊一直往东跨院的方向去了。   孟婉回偏厅后以暗号向李元祯复命,之后等了一柱香左右,见三人回了,孟婉便出去问明情况。   不一时便回来,悄声附耳:“王爷,东院的所有礼箱都打开检查过了,没找到可疑的。”   单看她走过来时的失落神情李元祯便猜到是这结果,他在她凑近的侧脸上凝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又小声交待了一句什么,引得孟婉瞪大了双眼,惊恐的回头看他,似在求证莫不是自己听错了?   李元祯点点头予以肯定,孟婉便以这副惊恐的表情出了屋,将他的吩咐传达给暗卫。   其中一名暗卫领了命便退下去,孟婉未再回屋子,只默默的盯着东边的方向。未几,便瞧见几缕白烟腾起,紧接着是一小片红光升了上来。   紧接着,便听到院中有下人惊呼:“走水了!东院走水了!”   喊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同在廊下的那两名暗卫。随着他二人大声造势,府中众人闻声惊慌!   下人则在管家的分配下四下备水控制火势,所幸因着墙高,火势没有要蔓延过来的意思。有不闲事大的便跑到院中看这救火的热闹场景,也有胆儿小不敢赌命,匆匆向主人告了辞逃荒似的奔出府去。   孟婉就站在廊下看着,忽而觉得身边又站了个人,转头看,是李元祯也出来了。   “王爷,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她的声量压得极低,加之周遭客人的注意力皆放在东院的火情上,无人在意她的窃窃私语。   李元祯望着东方,唇边挂笑,“什么也不用干,等着便是。”   虽然懵懵懂懂,可孟婉也不敢再多话,只老实在一旁等着。   东跨院内礼箱大大小小的堆放在一起,皆为木质,上裱红绸,亦是助燃之物,故而先前火势一起便将整个院子都困住了。后来随着一桶一桶的水浇过去,火势渐有收敛之相,终于小门打开,困在里面的人逃了出来!   适才还很是担忧的孟婉,盯着那几个逃出来的下人仔细看了看,见他们身上衣衫完好,并不曾受火烟燎着,终于将心放了下来。   她转头看看李元祯,心中暗生佩服。难怪刚刚他让自己传话时,指定的如此详细,可见他已将府里人手救火的能力考虑进去了,这才能确保此计有惊无险,不会真的伤及无辜。   目光尚未从李元祯的侧脸上移开,孟婉就见他双眸骤然一亮,聚了两道精光。她仿佛猜到了什么,忙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果然见一男子也从那门中慌慌张张冲出,步履踉跄。   而很快管家便朝他迎去,手里抱着一条毯子。那人的脸孟婉还没瞧清楚,转瞬就被那张毯子连头带脸给遮挡住,由管家搀扶着往内院送去。   孟婉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她怔怔的望着那人背影,也不知为何眼中就变得莹然,噙着泪将落不落。   李元祯的一双眼如鹰眸一般也盯着那个身影,随后他将右手抬起,发出令号。三个暗卫立时施展轻功,腾挪数步,跃过院中人群的头顶,转瞬之间就落到了那男子和管家的身后!   三人抢步上前堵住他们去路,孟婉这厢正茶艺得不知如何是好,忽而胳膊就被人一提,带着她也跃至半空!   而那只钳着她胳膊的大手,无意间碰到了她肩膀上的伤口,令得她痛嘶一声。李元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便将手松开,顺势揽到她的另一侧肩膀,紧紧抱着她就跃出了院子。   从痛意中清醒过来时,孟婉的双脚已落地,可李元祯没给她歇口气的机会,拉着她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了马车旁,等候在此的吴将军和陆统领连忙上前接应。   “上马!”随李元祯一声喝令,几人纷纷翻身上马。   三名暗卫也很快带着那个男子跃出了院子,径直奔至马前,一人与他共乘,其它二人垫尾掩护,一队人马全速疾驰在郊野的泥路上。   路上孟婉几回忍不住掀开帘角往外看,一来是想看看有无追兵,二来是想看看那个被他们“劫持”回来的男子。   可惜那匹马儿驮着两人,不比她所乘的马车快,拉开了数十步距离,她看不清。 第61章 营救 她意识到自己的死期许是到了……   入暮之际, 空气异常的湿润,和着不远处海水中的咸湿气化作一层薄薄雾气,使得扒着窗木的手从掌心下渗入一股冰寒。   既然一时看不清后面的人, 孟婉便将窗帘落下,转身坐好。抬头间,她发现李元祯一直盯着她,不由又紧张起来。   想到上回在船上时, 李元祯已对她与李珩的关系起了疑心, 她便笑着避嫌,极力掩饰自己的担忧:“王爷,属下只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派人追来。”   “那追来了么?”李元祯心平气和的问她。   “太暗了,属下没看清……”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难免有些虚, 是以说完这句, 孟婉便将头微微低下,目光有些无措的放低在脚下的地毡上。   暮冬的郊外, 地上枯草成片, 车辋碾压而过, 发出沙沙的声响。听着这些杂音,孟婉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   后来陆统领打马追上来,隔着窗请示是否直接回王宫,李元祯与他交待的时候,孟婉趁此机会又撩开帘子悄悄往后看了眼。   不知不觉他们已行了很远的一段路, 驰道两旁的景象已由先前的郊野, 变为现在的村郭。灯火从一户一户的窗子透出来,连成不小的一片,甚至将他们所行的道路也映亮了不少, 可是孟婉依旧没看到车后面暗卫的马儿。   正打算放下帘子时,忽而就有一匹马从马车的另一侧绕了过来,一下出现在孟婉这侧的窗外。而马上,正是驮着二人,除一名暗卫外,便是那个被他们“劫持”来的头上蒙着毯子的男子。   意外之下,孟婉轻咬了一下嘴唇,借着灯火,她竟将那人的侧脸看清了一些。   虽有些陌生,可那轮廓与眉眼,的确是与之前那张小像上画的有七八分像。   果然是太子表哥。   确认这一点时,孟婉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仿佛连呼吸都有些不会了,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竟是看痴了。   “怎么,你认得他?”   倏忽在耳畔响起的低沉声音,将孟婉唤醒回来,她惊诧的望着凑在自己身边也透过同一扇窗子往外看的李元祯。他的脸便是如此之近的贴着自己,那双黑眸瞥过来时,仿佛一瞬就看到了她的心底最深处!   她紧张的眨巴了两下眼睛,睫毛轻颤,声线也微微发颤:“属下不认得他,只是有些好奇。”   她曾对李元祯说过,她与钟贵妃母子只是沾着远亲,不曾走动过,故而她的确不应当认得太子表哥。   李元祯依旧看着她,淡笑不言,越是这样,越是让她心里惶惶发怵。灯火将他的脸庞映亮,却始终映不亮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在那深处,她不知他藏着怎样的情绪,是猜忌?是生气?   “王爷,属下真的只是有些好奇,这位大周的废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再刻意的将声线压沉,而是语气软软的,丝毫不掩饰内心的胆怯。   在她看来,李元祯是吃这套的,虽然不知为何,但之前几回经历让她觉得他似乎很是享受被她敬畏着的感觉。   果然李元祯唇边淡淡的浅笑晕染至眉梢,然后他坐了回去。   坐直了身子后,他才缓缓的道:“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你也不必好奇了。”   这话不禁引得孟婉心猛烈跳了几下,心道李元祯不肯动用兵力来搜搜查李珩,显然是有私心的,难不成他真要李珩私自处决了?   “王、王爷,您还会带他回京交给圣上吗?”孟婉怯生生的求证。   沉默片晌后,李元祯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之后便随意抽出一册书来,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孟婉只觉心凉到了底,果然她不该对李元祯这种人报有侥幸心思,看来要想救太子表哥,她是不得不冒险另想他法了。而且要快,必须得赶在李元祯动手处决之前!   可李元祯会什么时候处决他呢?   孟婉想了想,王宫内人多眼杂,李元祯既然打算将人带回王宫藏着,那就应该不会藏太久,以免夜长梦多。按理说,他在路上就将他处决才是最稳妥的,之所以不这样做,显然是还有什么想审的。   李元祯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他想问的东西,没人能咬紧了牙不说。   太子表哥在王宫多留一日,便要多受一日的皮肉之苦。那么最好是在今晚,今晚回了王宫后,就得想法子营救太子表哥……   暗暗拿了这个主意,孟婉只觉自己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整个人被一种紧迫感包围着。   回到王宫时,已是中夜时分,宫门早已关闭。吴将军出示令牌后,马车径直行入后宫。   “你先回去。”李元祯吩咐道。   孟婉道是,然后麻溜下了马车,之后目送着那几名暗卫带着李珩往东去。   她皱了皱眉,回来的路上她曾想过,李元祯有可能会将李珩重新关回禁院的山洞里,那样只需命人守住禁院便可确保此事不被泄漏。   可他如今将人带去东边方向,显然不是要将他关入禁苑。   “这可怎么办……”   夜风里搓手小声念叨着,孟婉内心焦急起来。若是不能确定太子表哥被关在何处,她今晚如何潜入营救呢?   眼见马车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孟婉不敢再犹豫,快步跟了过去。   马车停在一处巨石垒砌的四方建筑前,与宫内奇伟富丽的华美建筑比起来,此建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素砖灰坯,没有任何雕型,甚至连一点裱饰都没有,突兀的立在那儿。   “会是什么地方呢?”孟婉这厢正思索着,就见李元祯从车上下来。   他径直走到驮着李珩的那匹马儿前,抬眸看着他。   与李珩同骑一匹马的那个暗卫早已下马,这会儿许是觉得留李珩在马上居高临下,是对王爷的不敬,于是伸手将李珩从马背上也给拉了下来。   不知是这动作令人猝不及防,还是身子已经太过虚弱,被他拉下来时李珩落地不稳,趔趄两步险些摔了!最后还是李元祯抬臂将他扶住,这才免了人前出丑。   “不可无礼。”李元祯的目光虽停在李珩身上,可这声斥责显然是对那个暗卫说的。   那暗卫连忙拱手躬身认错。   然而李珩却是一副不肯领情的样子,站稳脚跟后竟一甩袖子将李元祯的手毫不客气的甩开!之后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因声量太小,孟婉没能听清,却也知定不是什么能让李元祯高兴的话。   孟婉的双手情不自禁就揪紧了自己的衣角,秀眉拧作一团,心中焦灼万分!她生怕李元祯一个不高兴,当场就下令处决了她的太子表哥。   不过还好,李元祯未再说什么,只命人将他带进去,自己却留在门外,未进去也未离开。   既然看明白李珩被关押的地点了,孟婉不打算再继续留在此处,调头回了自己的住所。   洗漱完毕后她重新换回男装,开始仔细斟酌今晚的行动步骤,以及准备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待这些都准备完毕,她又将自己的私房钱汇总了一下,放在一个钱袋子里。打算今晚若是能顺利将太子表哥救出的化,这些钱便可供他在路上用。   是啊,即便行动顺利,她也不可能陪他一起出宫。不然,便会连累仍在西乡的爹娘和兄长。   想到这里,她心下不禁掀起一丝失落情绪。   这么多年了,好容易见了面,立马便要送他离开,只怕整个过程中连与他道明真相的时间都没有。   如钩的新月高悬中天,整个王宫静寂一片。因着天寒,除了屋角滴滴答答的钟漏和火盆内燎着的动静,屋外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没有。   孟婉悄悄下床点上一盏小灯,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提着灯,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转过廊,身影很快融进一片夜色里。   她来到今晚跟至的那个突兀建筑前,先是警惕的四下看了看,见并无夜巡的侍卫,这才快步闪进里头。   好在此处夜里并没守门的人,天冷,值夜的侍卫缩在屋里。但若想进到里面去,这间屋子便是必经之地。孟婉借着烛光看见里头有两个人,知道若想穿过这间屋子定是绕不开二人的视线,于是悄声上前,将迷香从缝隙处吹入,很快两人便双双晕倒在案上,不省人事。   虽时间紧迫,可做这种事难免心虚,孟婉不敢立马推门进入,而是趴在门旁观察了会儿。见二人果真睡得死了,这才蹑手蹑脚的摸进了屋。   她将步子放得极轻,脚尖儿着地快速穿过此间,待从对面的门出去后,才惊觉这竟是一处牢房!   头一回进来这种地方,她并不熟悉地型,看着纵横交错的井字型甬道,她有些迷惑,不知应该从哪里找起。后来听见一个方向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便朝着那个方向寻去。   只是当她寻到那些动静的发声地后,才发现里面关着的不是太子表哥,而是俣国的和朔王子。   她倒是知道打从李元祯得知自己中计后,便把这位王子以及当初配合和他撒谎的官员全抓了起来,只是想不到竟是关在了这种地方。   带着一丝失望,她转身再去其它地方寻找。只是这里绝大多数的牢房都是空的。   迷迷糊糊的转了几条路后,孟婉终于发现一间牢房里关着人,定睛细看了看,那人盖在身上的毛毡正是今日太子表哥身上披的那一条!   找到了!   她内心狂喜,快步跑上前去,边跑还边将包袱扣解开,准备让他快些换上自己带来的侍卫衣裳,然后好拿着令牌出宫去。   孟婉满脸喜悦的跑到那间牢房外,一手抓着拇指粗的铁棂子晃了晃,“喂!快醒醒,我来救你来了!”   “喂!”   “喂——”   ……   连着唤了几声,却不见背对着自己的男子有任何的反应,孟婉先是奇怪,之后立马紧张起来。心想难不成今晚李元祯已对他用了刑,昏死过去了?   “表哥?”   “表哥,你怎么了?”   她焦切的询问,没能等来李珩的一点儿反应,却是等来了另一个隐没在黑影里的声音:“他不过是多饮了两杯,醉了。”   这突然响起的人声,令孟婉的心猛跳两下!她惊恐的瞪大双眼,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只是那处刚好被牢房的石壁投落出一块三角暗地,依稀能看到有团黑景缓缓动作,却看不清黑影是谁。   “谁?谁在那儿!”   那黑影渐渐从阴影中走出,脸一点一点被灯火映出轮廓。   很快,孟婉便意识到自己的死期许是到了——走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李元祯。 第62章 鬼啊 你……你……你是人是鬼?……   与那个人影对视着, 孟婉许久都开不了口。   随着李元祯步步逼近过来,她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去, 口中低喃着:“王爷……属下……属下……”   纵是她平日里颇善狡辩,可此刻人赃俱获,也是百口莫辩了。   退着退着,冷不丁后背就抵在了什么东西上, 接着一股冰凉之意从脊背传来。孟婉战战兢兢的回头, 发现自己已退无可退,被李元祯逼至了两个铁牢的夹角之地。   她全身定住,回过头来时,李元祯已欺至眼前。他微微俯身过来,她吓得极力将头向后仰去……   “本王有话要问你。”李元祯淡淡的开口, 声音虽低, 却就在她的耳边萦回。   只是他没有急着问,而是转身向外走去。   迟疑了一下, 孟婉只得乖乖跟上。   出牢房时, 需得穿过先前那间屋子, 看到趴在案上不醒人世的两个守卫时,李元祯的目光在孟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孟婉紧张的垂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他也没说什么,继续出了牢房。   孟婉一路默不作声的跟着,直跟到了李元祯的寝殿。   殿中灯树只燃了两盏, 对于如此轩敞的殿室而言, 两盏灯树映出来的光芒昏昏淡淡,并不能将整间屋子照亮,反倒营造出朦朦胧胧的特别氛围。   李元祯一掠袍摆, 坐到宝座上,“说吧,你和李珩到底有何关系。”   过来的一路上,凉风驱散了不少忐忑,此时的孟婉早已冷静下来,也想好了对策。   她突然就在李元祯面前跪了下来,面上极是悔过之态:“王爷,属下知罪,属下不应该胆大妄为私自去牢中放人。”说到这儿,她话锋突然一转,无比笃定的纠正:“可是属下想放的并不是废太子李珩。”   李元祯笑了,明知她又要玩儿花样,可他偏偏不想打断她,反倒带着两分打趣的语气问她:“难不成你想放的是和朔王子?”   “当然不是!”孟婉急忙摇头否认,之后道:“其实……其实此事说来话长,要从属下上回遭人追杀时说起。”   “那时王爷带人攻入俣国,而属下被您留在林中等援军,后来遇到刺客被逼入海中,险些丢命,当时幸好被打夜渔的渔民救下了。”提及此事,孟婉心下有些五味杂陈。命是被渔民救的不假,可后来也是被渔民下了哑药代替他家姑娘被送入王宫里的。   不过那些自然不能说,是以她只道:“翌日属下属来,得知自己被渔民夫妇所救,感激万分,原想好好酬谢,可谁知还未来及报恩,就亲眼见他们唯一的女儿被强逼入宫,说是要孝敬给王爷您!”   “那些人,表面打着王爷的旗号强抢民女,可实际被他们抢入宫中的姑娘们,都被关在了外苑某间废弃的宫殿内,时不时他们便要去羞辱一番,稍有不从非打即骂!”   “属下原想趁哪日王爷心情好,为她们求个恩典,可当时王爷一心系在废太子之事上,属下不敢开口,事情就拖到了回益州后。原本属下想这次再随王爷来俣国王宫时,去看看她们情况如何了,可谁知她们已被转移了地方,不在那间宫殿内了。后来属下辗转打听到王宫内有个牢房,心想八成是将她们转入了牢房,这才趁着今晚过来找……”   这话其实算是真假掺半,这次回到俣城王宫后,孟婉也的确又去看过她们,然而人去殿空,已是找不见了。   “这样啊?”李元祯轻飘飘的问,似信又似不信。他倒想问难不成她觉得他耳力不佳,未听见她唤的那两声“表哥”?   不过这台他没拆她的,反而点了点头,“你能懂有恩必报是好事,不过那些人你倒也不必担心了。”   今日祭出她们,虽是情急下的托辞,可听到这话孟婉还是心中一跳:“王爷,您……您知道他们的去向?”   “已遣散出宫了。”   闻言孟婉双眼倏然一亮,“王爷此言当真?”   李元祯瞥她一眼,略显不屑。孟婉也意识到自己反复求证的失礼之处,连忙赔罪,心下却是亦感欣慰。   今日虽未能救出太子表哥,但得知那些被逼迫入宫的姑娘们都被送出宫去,能重新回到家人的身边,也算是一件美满之事。且李元祯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辞,并未再追究李珩之事。   这样的化,接下来她或者还能再有机会营救李珩。只是再行事不可如今日这般急切了,需得从长计议。   翌日晨时,孟婉依例去伺候李元祯起寝之事。打从肩上的伤好一些后,胳膊能动了,她便将这活重新接了回来。   伺候完盥洗,正端着铜盆准备退下时,李元祯忽然开口:“明日便要启程回益州,想是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俣城。若是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未尽之事,今日便准你一日休沐。”   “未尽之事?”孟婉有些懵懵的望着李元祯,一时间没琢磨过来他指的是何事。   “昨夜你不是说曾被渔家夫妇救过性命?他们女儿虽放回去了,你若想额外表达下感激之情,可去陆铭那里先支取半年的月钱。”   “呃……”长音儿拖了半晌,孟婉才不得不领了这份恩情,五体投地的叩谢:“属下谢过王爷恩典。”   退出寝殿后,孟婉的眉头便立时皱了起来!一路上气得嘟起嘴来,脚下踢踢踏踏的盆里的水溅出几回。   虽说那对渔家夫妇救过自己不假,可后来做的事也确实有够令人齿寒,原本打算恩怨两相抵便算了,可是如今李元祯又让她去答谢。这个谢字,她可说不出来。   不过既然王爷有命,她若不去走一趟便显得有些忘恩负义。权衡之下,孟婉还是依命去陆统领那里先支了半年的月银,然后装模作样的备了几样礼品,乘着马车往那渔家去了。   渔村的屋舍稀稀落落,四通八达,并没有什么村头村尾之分。孟婉乘马车由一条小路行入,撩开帘子辨别那个渔家屋舍的方位,却发现每间屋舍都差不多破旧,坐在马车里很难分清有何区别。   “就在这儿停下吧!”她朝马夫喊话,之后下了马车,步行继续往里去。   走了一小段路后,孟婉正愁自己好似迷了路,就发现前方的一片空旷地面上,有两个身影像极了那一对夫妇!一个矮胖敦厚,一个瘦削佝偻。   带着几分不确定,她悄声接近,打算再仔细确认一下。   然而待孟婉走近了,才惊觉这片空地上并非是单纯的空地,还有着一个个的小土包,旁竖碑文,地上纸钱散落……   这是村子里的坟地!   意识到这一点,孟婉登时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涌上来,身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好在现下正值当午日明,邪祟退散,才使得她两脚没有向后退去。   定了定心神儿,孟婉更加的好奇起来。今日并非任何祭奠之期,这对夫妇断不会突然来此祭奠祖上,那么难不成是家中刚逢白事?   可据她所知,这对夫妇除了一女之外,家中并无其它亲人。   想到这儿,孟婉的心又是一紧,脑中浮现出了那个姑娘的面容。虽说自己算是那姑娘的替死鬼,代她被抓紧宫去,可若是人家年纪轻轻就出了意外,也是令人有些心疼的。   孟婉缓步上前,面带凄色的出现在在那对夫妇眼前,正想开口劝慰几句。谁知那对夫妇见了她好似见了鬼一样,双双惊呼出声,然后紧紧相拥在一起向后退去,满眼惊惧的望着她!   “怎么是你?”   “你……你……你是人是鬼?”那大叔伸手指着她,可明显很怕她,以至于伸出来的那只手蜷曲着,不敢伸直,生怕碰上。   孟婉不由蹙眉。   这老两口虽一直知道她是姑娘家,可当初救她之时老两口亦是见过她着男装的,故而能一眼将现在的她认出来并不稀奇。可她不解的是他们这奇怪的反应。   “大叔大娘,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当然是人啊!”   “可你……不是撞柱死了吗?”   孟婉一怔,随即急着否认:“我何时撞过柱?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呀!你们这是听信了哪里的传言?”   “你当真没死?”那老妇人半信半疑的将孟婉上下扫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脚上,看着那稳稳踩在地上的双脚,还有一旁被日头拉开的影子,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转而拍拍自己的老伴,笑道:“她真没死!你看她有影子呐!”   那老伯也看了眼孟婉投落在地上的影子,这才笑出来:“是啊,果真是人,不是鬼!”   老两口确认了孟婉是活生生的人后,顿时态度大变。老妇人上前扶住她的双臂,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无比的热络,“闺女,你真是命大的!”   说完这句,老妇人突然又眼角湿润起来,极是惭愧的低了低头:“当初……当初都是我们对不住你啊。”   许是这边闹的动静大了些,一旁有路过的街坊纷纷驻足观望起来,老伯发现后便缓了缓情绪,小声劝老伴儿道:“先回家吧,回家再慢慢说。”   于是孟婉随着二老回了家,看着不算陌生的院子,和比上回来这时更显简陋的陈设,她心中不禁生出一些疑惑。但她没急着问,倒是先听老妇人忏悔似的,将当初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原来他们的那个女儿,打小便有先天上的不足,大夫交待过不可大悲大喜,此生更是不可嫁人生子,不然恐有性命之忧。   宫里下命要适龄未婚女子进宫之时,老两口日愁夜愁,深知女儿这一去便要送了性命,于是护崽心切做了糊涂事。将孟婉毒哑送进宫后,老两口却是内心倍受煎熬,终日不得安宁。   后来他们拿着家中仅有的一点钱打点关系,辗转奔走,终于打听到了一点内幕:滇南王不受这些“孝敬”,命人将这些姑娘放出宫来。   老两口直呼苍天有眼,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赎罪了。可谁知等了多日,这些姑娘并未被送回家中,而是被人卖去了花满楼!   老两口和其它有姑娘也被卖来此地的街坊们一同找上门去,却被告知想救人只能拿银子来赎!他们先后找了大小官府,甚至当街拦贵人的轿,可一听是牵涉王宫和金甲军之事,便无人肯管。   状诉无门之下,众人只得回家凑银子。老两口也变卖了家中尚值点钱的所有物什,又找了放印子钱的借了几十两高利,这才将赎人的款项筹足。   然而再去花满楼讨人时,却发现孟婉根本不在那些姑娘之中! 第63章 追杀 撞破了见不得人的事   花满楼的管事便道, 听说这批姑娘送来的途中,有两个不甘屈辱的撞柱而亡了!既然这里没有老两口要找之人,想来那姑娘定是已经撞柱自戕了。   带着遗憾回来后, 老两口只得在村里为孟婉立了个衣冠冢。里面埋着的,正是当初救她时她身上所穿的那身男装。   “这么说,刚刚你们站在那儿……”孟婉简单不敢置信的反手指向自己,“是在祭奠我?”   老两口点点头。   “那你们的女儿呢?”孟婉四下瞧了瞧, 发现那姑娘也不似在家里的样子。   “哎, 打从你被抓入宫后,我们哪里还敢留她在家?已送去外地的亲戚家中了。”老妇人道。   一时间孟婉还是有些缓不过劲儿来,抬手挠了挠头,先不管老两口给自己立衣冠冢的事,“既然如此, 看来是有人为了谋私利, 将那些姑娘暗中给卖了。滇南王不会来民间走动,自然不会知晓, 而俣城的地方官也不敢插手金甲军的事。”   老两口跟着叹气, 只道打从城池被攻破的那日起, 俣国人的命便不值钱了。   一片哀戚气氛里,孟婉的手情不自禁就摸上了系在自己腰间的钱袋子上。陆统领支给了她五十两白银,加上这几月来跟在李元祯身边攒下的一点打赏,拢共有六十余两。   花满楼的开价是四十两赎一人,她即便倾尽所有, 也只够救一人出火炕。可照老两口所言, 起码还有二十多位姑娘的家里没攒够银子赎人,自己的力量于她们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所以唯一的法子, 还是得回宫将此事禀明李元祯。   不过若想揭露此事,她也不能只凭老两口的片面之辞,还得自己亲自去走一趟,才可更有说服力!想到此,孟婉不敢再作耽搁,起身便告辞。   她带去的那些礼物,老两口受之有愧,万不敢留。孟婉只得丢下一句话:“权当是你们提早为我立碑的酬谢吧!”   出来后她越发觉得这话不对味儿,不过也没功夫再去多想,快步回了车上。   “咱们可是直接回宫?”马夫请示。   “不,去花满楼一趟!”   马夫微怔,随后笑了笑,笑着低声道了一句“男人——”便扬鞭启程上路了。   之前孟婉只知花满楼是青楼,并不知位处如此偏僻,几乎快到了郊外。起先她想不通烟花之地开在这种地方的好处,进门以寻常客官的身份与老鸨交谈几句后,便明白了。   用老鸨的话说,来此快活的,多是家有悍妻之人。不敢堂而皇之的在城中有名的伎馆逍遥,就愿意来这种僻壤之地,随便编个由头便可在温柔乡内过上两夜,快乐似神仙,丝毫不用担心悍妻追上门来!   听着这些,孟婉心中不耻,却也想通了为何那些人胆敢将人私卖来此地。   老鸨说完,孟婉便清了清嗓子,刻意将嗓门压粗:“对了,有没有什么新鲜的?”   老鸨盯着他看了两眼,又视线暗中扫量,最后落在了她腰间那个饱满的银袋上,当即露出个满意的笑脸儿来:“有有有!想来客官是不喜那些风月场的老手,既然如此,我便给客官唤几个新来的瞧瞧!”   说罢,转身朝着一侧拍拍手,吩咐一句,立马便有龟公带着位姑娘过来。与先前那些逢人就笑的姑娘不同,这几位皆拘谨含胸,垂头低面,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想取悦客人。   老远见她们走过来,老鸨心里一股无名火便腾然而起,眉头紧皱着迎上去:“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也得给老娘接客!”   边骂着,老鸨伸手在最前面那姑娘的胳膊上狠扭了一下!那姑娘痛嘶一声,手捂在胳膊上哭得更加伤心了。   老鸨没办法,转身又赔着笑脸儿回来,以赔罪的口吻道:“让客官见笑了~这新来的姑娘就这样儿,没见过什么世面,脸薄得很~客官若是不喜欢,我这就去给您换几个!”   说着,老鸨便挥手打算赶她们下去,却被孟婉打断:“不必了,就这位姑娘吧。”   她指着的,正是先前被扭了一把的那位姑娘。   老鸨笑笑,心说果然有人就吃哭哭啼啼这套,之后高兴的去拉那位姑娘,还装模作样的在刚刚被她扭过的地方揉了两下:“行了,快跟客官去吧。”   那姑娘简直不敢相信,抬头看向“客官”。起初只觉莫名的眼熟,随着孟婉弯唇对她笑,她才无比诧异的将人给认出来!   孟婉并不多言,转身随老鸨上楼,去往二楼的厢房,那姑娘也乖巧的跟在后面。   其实刚刚这姑娘被老鸨欺负时,无意抬头间,孟婉便将她认出来了。正是当初一起被关在宫城外苑的殿中,偷偷扔给她陶瓷片,助她解开绳索的那位好心姑娘。   入了包厢,老鸨退下,姑娘急急将门关好后便转身看着孟婉,眼中诧异依旧:“你……你怎会来这里?”   不等孟婉说话,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她的衣装打扮上,不禁疑惑:“你到底是男是女?”   孟婉正想启口,恍然见西侧糊着明纸的雕花窗上有黑影闪动。遂将食指竖在唇边,指了指那边,示意隔墙有耳。那姑娘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捂口禁声。   “哎,这屋内的炭火委实太热!不如开窗通通风吧。”边说着,孟婉朝西窗走去。   她有意给那听墙根儿的人逃跑机会,顿了一下才将窗子推开,彼时人已逃开,窗外只余对面勾栏上的舞姬身影。   既然已将人吓跑了,孟婉重又将窗子关好,同时口中说着掩饰的话:“罢了罢了,姑娘既然单薄畏寒,那还是不开了。”   两人盯着那窗等了一会儿,不见黑影再回来,知是彻底走了,这才安下心来。   “我是来设法救你们的。”孟婉笃定道,“快,你把当初如何被卖到这里来的经过,给我详细说一遍!”   那姑娘捣蒜似的点着头,眼中顿时蓄起了泪,一五一十仔仔细细的将经过全部说了出来。   “居然又是那个不要脸的!”听闻此次将她们卖来烟花之地的主使者,竟是上回意欲欺负自己的那个百夫长,也就是把西乡夏家害得家破人亡的那货,孟婉不禁气的要跺脚!   姑娘先前便是一边复述一边流泪,此时更是哭得不可收拾,孟婉拍拍她宽慰道:“你且先在此委屈一下,我这就回去将此事禀报滇南王,请他为你们做主。”   听到她能做此保证,那姑娘抽泣着止了泪,两眼满含期冀之色。然而正在此时,廊上一阵脚步声纷踏而至,孟婉心中警铃大作,瞥眼看,果然见一道道黑影掠过窗前,接着便听到“哐”一声!   门被人从外头一脚给踹开了。   屋里两人立时倒吸一口凉气,打头进来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刚刚她们说到的那个百夫长。这张脸孟婉虽只见过一回,却始终如个噩梦一般挥之不去,此时再见,仍是记忆犹新。   百夫长觑眼盯着孟婉,有些意外:“是你?”   她常在滇南王身边走动,军中无人不识得这张脸。只是在此处见到,不由得令这位百夫长心中大骇:难不成王爷已知道了他所行的勾当,派此人潜入来查?   一个龟公从门后挤进来,指着孟婉嚷嚷:“就是他!刚刚一进门小的就觉得这人不太对劲儿,在窗外果然听出他们彼此认得!”他又指了指那姑娘,道:“小的还听她问他是男是女……”   听了这话,那百夫长原本就紧锁着的眉头顿时锁得更深了,将孟婉上下细细扫量一遍,最后停在那张脸上,盯了好一会儿,霍的瞪大双眼,恍然顿悟!   “原来……你竟是个娘们儿!”   这种姿容但凡见过一回,便不可谓印象不深。当初在外苑殿中瞧见被绑在柱上的她时,他便淫心大起!当晚未能得手,回去后他辗转反侧,第二日又想好了名目打算将她弄到自己身边去,孰料她竟不见了!   这事让他耿耿于怀至今。   难怪此前几回在王爷身边见到这厮,他都觉得莫名熟悉,只是他从未想过竟真有人敢女扮男装,还天天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晃悠!   竟是他小瞧这女子了。   一听此言,众人惊骇的看着孟婉,就连旁边包厢里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的客人也给给挤到门外,将孟婉从头到脚来回扫量。   “这,这真是个女的?”   “女的来花满楼干什么?”   “别说,这小模样要是换身衣裳……”   ……   身后噪杂声不断,百夫长回头狠瞪他们一眼,大骂一声:“滚回去!”   围观众人顿作鸟兽散。   待他再回过脸来时,眼中之前的诧异之色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狠厉之色。他缓步向前,逼得孟婉连连后退,“你,你想做什么?”   “哼!”   随着对方重重的一声不屑,吓得孟婉浑身一抖,她已被他逼至墙边,再也无路可退。   “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接近王爷,图谋不轨……”边发狠的说着这些话,百夫长的手已握在了腰间配刀的刀柄上。   孟婉知他口中说的这些,并不是他此时最想杀自己的真正理由,她最该死的,是撞破了他们暗中做的见不得人之事。   紧接着,耳边响起刺耳骇人的大刀出鞘声,伴着一道寒光,那把大刀明晃晃闪过孟婉眼前!   也不知那一瞬自己是忽然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孟婉转身便是一跃,动作竟敏捷如受惊的脱兔,“嗖”的一下从身后一扇开着的窗子里,跳了出去!   此窗面街,孟婉自二楼跳下时,并不知下面有什么,已双手抱头做好要摔在硬石地面上的准备。然而幸得天助,下面竟是一个大碗茶摊,她落在茶摊支起的油布雨棚上,身子经油布一弹,复再落至地面时,虽痛,却是没有受什么太重的伤。   孟婉下意识的仰头看上面,见窗口处探出来三颗脑袋,如虎狼一般恶狠狠的盯着她。她顿觉周身恶寒,一时也顾不得腿上肘上的疼,打了个滚儿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前面撒腿就跑!   见她逃了,那百夫长哪肯罢休,当即也朝着那个雨棚跳了下去!旁边两个小兵见百夫长都跳了,他们又岂能不追随?于是也双双紧随其后,跳了下去。   然而那雨棚本就没有多结实,先前被孟婉压过一回,已是在将塌不塌的边缘反复颤动,此时一下落下来三个大汉,它便没有一丝犹豫的塌了!   三人一心追人,未料到会是这幅局面,未有设防,身子重重的摔到了石板地上!   且那雨棚上的油布纷落,带着骨架一起砸到了他们的身上,将他们轰然压在了下头。 第64章 藏身 待他们跑远,她才从树后出来   三人被油布缠裹住身体正挣扎之际, 孟婉这厢已解了拴在街边的一匹枣红色的马儿,踩着脚蹬翻身扑上马背去!   还不待屁股坐稳,她就两手扯着缰绳, 口中急喊一句:“驾!”   马儿立时驮着她狂奔起来!   要说军中这几个月,本事多少还是学了一些的,譬如骑马,虽不精, 却也勉强能骑。   然而那个百夫长被困在棚下听到这动静, 急得抽出大刀来一挥!油布和支架立时被从中破开,三人终于摆脱了舒服,露出头和身子来。   定睛一瞧,果然见那丫头已策马狂奔而去!而他们的马还栓在后院之中,百夫长当机立断, 几个箭步冲至路过此地停马看热闹的人跟前, 举刀朝那人威吓一声:“下马!”   那书生模样的青年登时吓得两腿发软,不知所措。见他不肯自己下来, 百夫长便反手以刀背往他身上一砍, 将人给推下了马背, 自己一个利落的动作翻身跃了上去,用力拽一下缰绳,怒吼:“驾!”   “头儿——”   两个被他丢下的小兵愣了一下,随后调头跑回花满楼的后院,将自己的马儿牵出, 往他们先前行进的方向极速追去。   被霜刀似的冷风迎面拍打着, 孟婉只觉自己脸上似已被划出无数道伤口,生疼!身后紫棠色的斗篷猎猎随风,每一下响动都似催命一般, 迫使她将马儿催得更快。   然而孟婉对自己的骑术心中有数,若不是逃命时刻,她根本骑不了现在这么快。可即便这速度早已超出了她平日的极限,身后追兵与自己的距离还是在不断的缩小,若再这样强拼下去,不出多少时候自己便会被他们追上。   可她往两下看了看,驰道两旁皆是一眼便能望到底的小村落,没有一处适合藏身的地方。若是她驾马进村,行迹太过明显,到时便成了瓮中捉鳖,更是插翅也难逃。   情急之下,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她抗着风力将自己颈间的系绳解开,然后系到马鬃上。她有意将速度减慢,在经过一排粗壮古树时,她突然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滚了几圈儿,她终于稳稳趴在沙地上,之后她快速爬到树后,蹲身遮掩好自己。   没有人驭马了,马儿一身轻松,飞奔得更加快!绑在马鬃上的紫樘披风依旧随风猎猎飞扬,如一面旗帜一般,指引着后面正全力追击的三骑。   眼见前面的马儿跑得更快,原本已拉近的距离再次拉开,后面三人心急如焚,将马儿催得飞快!   马蹄就这样过去了,就在孟婉的眼前。她亲眼看到马背上的人因追不上她而一脸焦急,却未给马蹄下的她分神半分。   待他们跑远,她才蹑手蹑脚的从树后出来,望着尘土飞扬的方向,有些后怕的吐出一口气来。这时才总算有时间低下头来,检查一番先前疼得蚀骨的左腿膝盖。   竟才发现膝上已被沙砾擦出了五六道翻着白肉的深口子!   她看了看一旁的农家,心道如今没有马了,一双伤腿定是走不多远的,需得再去寻个能代步的。   这个村落看起来虽有数十户人家,可叩门后才发现,大多已无人居住在此了。一连敲响了四户人家的大门后,孟婉终于在最后的这一户见到了活人。   这户人家仅住着一位独居的年轻寡妇,看起来也就刚过了双十年纪,孟婉便嘴甜的管她叫姐。   起先那寡妇是不愿让她进门的,后来得知她是为行路方便才换作男装的姑娘后,这才热络的将她引入屋里。   孟婉坐在土塌上,见那小妇人进进出出的忙和,只得干巴巴的先等她忙完。待人家终于忙完回到她身边,将捣好的草药糊到她腿上的伤口上时,她才知道原来人家是为她去弄止血药去了。   “疼吧?你且得忍着点儿,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没有药铺,但这土法子却是极其有用的!”年轻寡妇笑着安慰她道。   其实敷这药时孟婉并未觉得多疼,因为她摔了两次,身上多处有伤,即便没有划破的地方,骨头也是受了伤的,故而多方牵动之下,膝上的痛意反倒被分散了。   她万分感激,并将腰间的的钱袋子取下,掏出一枚银锭子递过去:“姐,您既好心帮我治了伤,我也不能没有回报,这钱您先收下,权当是用了您的草药钱。”   那年轻寡妇低头一看,手里接过的竟是一个足足十两的银锭子!当即两眼瞪圆,推让回去,口中连连说着:“这可太多了!太多了!”   二人你来我往的推让之下,孟婉便道:“姐,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那你说吧,何事?若我能帮上的,定会给你行方便。”   “我想回去,可腿伤成这样怕是不能走路了,你能否送佛送到西,在村子里帮我买一匹马来?”   “马?”那小妇人愣住,随即苦笑:“咱们这种地方哪有人家买得起马?”   就在孟婉失望之际,那小妇人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你若只是用来代步,驴子或是骡子也当是一样的。”   “驴子?”打小富养在京都的孟婉,想着自己好似还没见过几回驴子,不禁疑惑:“那玩意也能骑?”   “当然能骑!”   “那也成。”孟婉点点头,将余下的整袋银子塞到小妇人手中:“姐你拿这钱去买吧。”   “不必!”妇人晃了晃手里的那个银锭子,笑道:“这个足够了。”   说罢,她便扶着孟婉倒下来,“你先歇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孟婉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   昨日下半夜才睡,今日又辗转奔波,耗神耗力,加之整个人始终都是绷紧的状态,身体早已极度疲惫了。故而此时一沾床一闭眼,孟婉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原本她以为那小妇人很快便会买回驴子来将她叫醒,可谁知这一觉,竟是睡到了日头偏西。   醒来的孟婉觉得身上气力有所恢复,转头看眼窗户,竟觉日头比闭眼前暗下了许多。她心中一惊,一下从炕上坐起来!   小妇人正端着一碗热粥进屋,见她起来了便笑笑:“姑娘,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孟婉焦急问道。   “一个多时辰罢了。”妇人将粥放在炕前的小几上晾着,又将衣服从一旁取来,递给孟婉。   “先前我买回了驴子想要唤醒你,可是怎的也无法将你唤醒。兴许是你一路上太累了,我便只好让你多睡一会儿,先将你身上脏破不堪的外袍拿出去清理缝补了一下。怕你醒来走的急,也未敢洗,不过比先前要干净多了。”   孟婉看了眼手中外袍,的确不似之前那么狼狈。这衣裳能从自己身上脱下来而未使自己惊醒,可见当时她累成了什么样,也难怪人家怎么叫也无法叫醒了。   自然,她怨不得旁人,只是眼下有十万火急之事她也不能再耽搁,于是匆匆穿上衣裳,向妇人告辞。 第65章 两难 这是一头倔驴   驴子就被拴在院中的老树上, 初看之下极为乖顺,可当孟婉打算骑到它的背上时,却发现这是一头倔驴!   她踩着小杌试图上去, 却几次三番被它狂摇着身子,硬是将她给甩了下来!   幸而有小妇人一直在旁伸手接应搀扶着,这才没没便她再摔倒地上。   “哎,这头驴子一直跟着老王头, 有了情份, 除了主子旁人竟是使役它不得了!”妇人无奈的叹道,随后又劝孟婉不然在此住上一晚,正好也能养养身上的伤,待明日遇上过路的马车,再付点银钱搭乘一道。   孟婉叉腰站在地上, 极是无奈的看着眼头这头倔驴, 咂嘴为难起来。   若在平时早一日晚一日回去,倒也算不得什么, 可如今她刚识破那百夫长以权谋私, 偷偷贩卖放出宫的良家女一事, 若是耽搁这一晚,指不定他们会做出什么掩盖的动作。若是他们连夜将花满楼的姑娘们转移了地方,到时无凭无据了仅凭她空口白牙的说辞,只怕李元祯也未必会信。   再说那些姑娘们一但被转移,再想救她们便是难上加难了!   思及这些, 孟婉前一刻略犹疑的目光忽又变得坚定起来:“我有十分要紧之事, 今晚必得回去。”   见她语气笃定,小妇人也不好再劝,只是暗自叹息:“可是咱们村子小, 除了这头驴,委实没有可作代步的牲口了。”   既是没有旁的选择了,孟婉也不再退缩,再次伸手按住倔驴的背,翻身要上。知晓倔驴难驯的道理,她便也不再似先前那样温吞,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的强按着背脊硬骑了上去!   那驴子越是见她急切,它便越是发疯,这下不仅身子晃摆,后蹄也拼命的踢踏起来,不断怪叫着尥蹶子势要将孟婉再次甩下来!   小妇人展开双臂接着,面容失色。可孟婉丝毫没有要妥协的意思,双手紧紧环着这畜牲的脖颈,伏在它背上随着它的动作被掂得一起一落。最后那倔驴见如何也不能将她甩下来了,气得绕着小院儿跑了两圈儿,便从敞开着的栅栏门冲了出去!   小妇人追出去几步,见驴子已驮着孟婉上了正道,朝着城中的方向跑去了。她不安的朝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直至再看不见人影,这才惴惴不安的回去了。   这厢孟婉骑在倔驴的背上,只顾紧紧抱着它,根本也没空去驾驭方向。所幸它凭自己性情随意选则的这条路,恰好就是回城的路,孟婉心中暗暗庆幸,双手继续将它抱紧。   驴子不似马儿,四肢瘦,躯干短,并非供人骑乘的首选,故而这驴子驮着孟婉疯跑了一段路后,便将速度减慢了下来。   见它脾气随着力气消耗了一些,性子变得温顺起来,孟婉终于可以直起身子,正常骑着它了。   随着天色渐暗,驴子的步子也迈得越发的小,速度慢了许多,孟婉却也不敢去催它,以防再将它给惹怒。如此坐在驴背上,由着它慢悠悠前行,风将驴子奔跑起来的铃铛声响裹至远方,整个旷野中不断回响,她便也陷入到一些思绪当中……   那个百夫长既已知晓她是女儿身,那当她将他的罪行禀告给李元祯后,他也定会将她的秘密说出来。如此,她救了那些姑娘们,却要将自己赔上。   可是难道要她坐视不理么?   她做不到啊。   吹着冷风想了一道,终于叫她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勉强能全身而退的法子!   回到城中之时,已至深夜,孟婉骑着驴子走街串巷,却发现这个时辰的城中仿佛一座空城,街上看不见任何车马行人。她又耐着性子找了三条街巷,终于在一处破旧的墙垣下见到一个正抱着胸酣睡的乞丐。   勒停驴子,孟婉跳下来弯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此人年纪尚轻,且四肢健全,不老不残,想是应能能帮她办事儿之人!于是打算将其唤醒。   “喂~”   “喂!”   她连着唤了两声,却不见那人有何动作,便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那人终于皱着眉头翻了翻身子。   “深更半夜的哪路来的鬼胆敢搅扰老子——”   不耐烦的话尚未说完,就在乞丐将眼睁开一条缝儿看清了正在自己眼前晃悠的是一个钱袋子后,立马止了口中怨骂之声,双眼霍地睁大,望着那看起来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看直了眼。   突然那钱袋子移开,露出一张眉眼清秀却也如他一般带着几道泥痕的脸来。   “你若肯帮我办好一件事,这里面的银子就全归你!”边说着,孟婉将钱袋口打开,倒出两块银锭子在自己的手掌上。月光下银子散着清泠泠的光泽,充满诱惑,极是讨人喜。   乞丐两眼紧盯着那银锭子,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失了魂儿一般的问:“您是让我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小的全听您的!”   “放心,不难。”孟婉将银子装回袋中,又从怀里取出一方折好的帕子,交到那乞丐手中,嘱咐道:“只要你连夜将这东西送至王宫守门的金甲卫手中,并依照我教你的话来说,这银子便是你的。”   说罢,她将那袋银子连同自己的制牌也一并塞给了乞丐。   乞丐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看那银袋子,又抬眼看看她:“就这么点儿事?”   “嗯,就这么点儿事,但你得给我演得像样才行!”   之后她便俯耳仔细交待了几句,然后起身问他:“这出戏,你可能演好?”   乞丐极是得意的保证:“您就瞧好吧!旁的不敢说,论起这演戏的功夫可是没人能及小的!”   大半个时辰后,乞丐已带着那方帕子来到了王宫大门外,按孟婉交待的,将制牌交给守门的金甲卫。金甲卫接过一看,正是王爷身边长随孟宛的,便问他可是出了何事?   此前那乞丐在孟婉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的,倒也并非虚言,他这演戏的功夫的确不输戏班子里的行家,当即泪流满面的哭诉起来:“兵爷……那位姓孟的小兄弟可真是位侠士啊!他只身一人入了贼窝去营救被私下贩卖至青楼的良家女,结果寡不敌众身负重伤,临终前亲手写下此血书,让小的呈给你们滇南王,好解救了那些良家女子……哎……”   说罢,又是一阵锥心的啜泣。   “死了?”   两名金甲军愕然的面面相觑,接过那方帕子来看了看上面所书的罪状,深知此事事关重大,若待天亮再禀明王爷只怕要误事。于是便带着乞丐进了宫中,径直去向王爷禀明此事。   而此时的孟婉,从先前与乞丐分离的地方骑着毛驴一路向东,已是过了城门等来了路面浮出海面,踏上离开俣城本岛的路。   因着毛驴不能跟马匹相比,故而骑马只消半日的回归益州的路程,孟婉用了一夜又一个白日。抵达西乡之时,已是到了翌日日落之时。   听闻叩门声,钱氏带着丝疑惑出来开门。打从发配来益州后她们已没什么亲友了,虽有几个街坊也会走动,但那都是极偶尔的情况,这都马上吃饭的时候了,谁会登门?   任她怎样猜也猜不到,开门见到的,竟是自己离家数月的女儿。   钱氏扶门怔住,半晌眼睛都湿润了,才念出一句:“宵宵……”   “娘~”   孟婉此时也已然将连夜赶路的疲劳和饥饿抛去一旁,一头扑进钱氏的怀里,呜呜呜就哭了起来!   屋里孟佺坐在桌前,等了半天开饭也不见钱氏回来,便支儿子孟温文去看:“去看看刚刚是谁叩门啊,你娘出去这半天还不回来。”   “不去!冷。”孟温文一口拒绝父亲的提议,缩着脖子打了个哆嗦,仿佛只是想想屋外的天气,便会令他混身发冷。   看着支使不动的儿子,孟佺不由叹气。如今他自己虽身子好一些了,能下炕来吃饭了,可到底是之前亏了底子,如今行动总得要人扶着才成。他隔窗望向外头,见明纸上的人影由远及近,且并非钱氏一人,不禁微微锁起眉头。   这么晚,是谁又来串门了?   他回眼看看儿子:“温文,你先回里屋去躲躲。”   平时白天,孟温文都会被扮作女子模样,以防突然有人到访穿了帮。而到晚上之时便不需如此紧张,故而此时的孟温文是作男子装扮。既然来了客,他便不好见人。   孟温文看了看桌上还未动筷的吃食,虽心上和脸上皆不情愿,但还是起身乖乖回了里屋,将门栓上。同时外屋的门也开了,钱氏噙着泪拉着孟婉的手进来:   “宵宵快进屋暖和暖和,你这手上如此凉。”   孟婉进屋一眼便看到父亲,哑声唤他:“爹。”   孟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如先前开门的钱氏一般盯着女儿愣了半晌,才问:“宵宵?你怎么、怎么回来的?”   他心突然一提:“难道是被识破了?”   “未曾!”孟婉生怕爹娘担忧,连忙否认。随后坐下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有些歉疚的道:“所以,女儿是特意回来与爹娘辞别的,若女儿还居于家中,他们迟早会查过来。”   孟佺和钱氏听完后消化了片刻,之后钱氏便点头道:“的确,是不能再住在家里了……那咱们一家人一起搬!”   孟佺却有些难为的叹道:“可咱们一家是被发配来益州的,不是自己想要搬到哪儿便可搬到哪儿,擅自离开便等同逃役!”   经他一提,钱氏恍然又意识到一起搬也不妥,为难之际,忽地双眼一亮,看着孟婉道:“有法子了!” 第66章 同住 何时起,已不再是太子表哥   旧交?   孟婉还来不及细问钱氏这位“旧交”是何人, 就被院外一阵火急火燎的叩门声吸引过去。   叩门声纷乱一片,显然不只一人在敲,与其说是叩门, 倒不如说是砸门。   “这个时辰了,谁会来?”钱氏皱眉透过窗子望向院门,总觉得那砸门声太过急切,让人心中不安。她回头与孟佺对了一眼, 忽地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匆匆看向孟婉:“该不会是……”   孟婉的心也紧跟着一跳,心想难道那乞丐露出了马脚,被李元祯识破了?可即便是识破她诈死,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追过来吧?   “娘……”她有些六神无主起来,被钱氏握着的手微微发抖, 暗恨自己不该先跑回家来, 被堵在这里还要累及一家。   坐在椅上不能动的孟佺倒是比娘俩冷静许多,当机立断道:“先去隔壁躲一躲!”   经他一提醒, 钱氏顿时也开了窍, 不敢有半分耽搁, 匆匆牵着女儿的手往院子里去,低声嘱咐:“宵宵你翻墙时要俯着些身子,可莫叫他们在门外看见了。”   如此,孟婉就在尚不知隔壁是哪位“旧交”的情形下,被母亲钱氏推着上了木梯, 一片疯狂砸门声中从风而服的翻过了墙头, 夜行贼一样跳入了隔壁的院子里!   这院子与自家差不多大小,房屋朝向也是完全一样,里屋的窗前有昏黄灯光映出, 孟婉立在原地怔了一会,随后蹑手蹑脚的上前。   她生怕自己的突然出现会吓到这位“旧交”,以至于对方大吼大叫惊动了外面官兵,于是她进门前特意先轻叩了两下屋门。   “什么人在外面?!”   里屋一个略惊慌的女子声音悠然飘出,带着几分胆怯。听见这声音的孟婉也不免心中一颤,叩门后举在半空尚未来得及落下的手,也顿停在原地。   这女子的嗓音有些许特别,听过的人极易分辨,故而孟婉很快便联想起一人来。只是又觉得不太可能。   不多时,便见外屋的灯盏也亮了一起来,随着极轻渐近的脚步声,门开了。那女子袅娜的身影,背着烛光亭亭而立,在地上勾勒出一小片婆娑。   “你……”孟婉悬停在半空的手不自觉就朝向了她,指着她诧异的问:“怎么是你?”   那女子看清了她的容貌,也颇为惊讶,不过短暂的惊讶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喜悦:“孟大哥,是你?!”   虽心中讶然,可想到外头兴许来了不少追兵,孟婉提着一颗心也不敢在院子里久待,是以不需对方邀请入门,便擅自踱进屋去,低低的道了一句:“扶檀姑娘,外头太冷,进屋说吧。”   闻言,扶檀也从惊喜的情绪中镇定下来,应着声,将门关了,随后又将另一盏青铜大灯挑亮。   “孟大哥,快坐!”   她热络的招呼孟婉坐下,又忙着去倒茶,却发现壶内的水已凉了,遂又要转身去灶间烧水,却被孟婉一把拉住了:“扶檀姑娘,不必劳烦了,我只是听说隔壁来了位故交,这才过来看看……”   抬眼又仔细打量了扶檀一遍,再次确定自己没看花眼,孟婉这才接着说下去:“只是没想到会是你!”   见她当真意外,扶檀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别开半边,之后移步到小案另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开始细细说道搬来此处的原委。   “那时我身背主家使命,一心想得到滇南王的青睐,于是混进新兵的队列里跟着你们一同上山历练。”提及往事,她有些羞愧的低了低头:“都怪我那时想得太过简单,结果半山遇险落入陷阱,同队的其它人都不愿为救我而耽误时间,唯有孟大哥肯留下来救我……”   说到这里,她再次顿了顿,两颊莫名就浮上了两片红云:“还为我治伤。”   “咳咳——”孟婉假装嗓子不适,清了两声。说起那一段,也令她有些窘于面对。毕竟在扶檀的眼中,自己是男子,当时扶檀又伤在胸口之处,虽是情急之下为其治伤,可难免有些理不清楚。   见双方皆有些不自在起来,扶檀也不再细说此段,匆匆揭过,说起了分别的事来。   “那时孟大哥愿意成全我渴求自由的心愿,谎报诈死之事,助我离开,我心中亦是感激不尽。可在益州,我举目无亲,无处可投,便想着找个偏僻些的小镇子暂居下来,于是就到了西乡。”   “后来在西乡住了几日,我才得知此地住着许多配边来此的人家,我便想起在坑洞那晚,孟大哥曾与我聊起的自家事。于是我就开始打听姓孟的人家,后来打听到了,就干脆搬来了隔壁,想着就近能帮孟大哥照应下二老,也算报答您的救命之恩了。”   扶檀言辞恳切,孟婉听得出这些话句句出自真心,只是也更加的头疼的起来。   她自己也是女儿家,对女儿的心思又如何不懂?眼前扶檀这顾盼带羞的模样,她大约是懂了她的心思……   “原来如此。”她只得敷衍着应了句,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觉就拿过了杯子,举起来想喝。可送至嘴边儿了,才恍然发现这杯子是空的。   “孟大哥你口渴?我这就去烧……”   “不必了!”孟婉起身将她打断。   这种尴尬的情形下,她原是该寒暄几句便匆匆告辞回自家去的,可偏偏自家那边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她不敢回,于是站了站,只得再厚着脸皮又坐了回去。   见她重又落座,扶檀提着的一颗心倏忽放下,脸上露出极明显的高兴。   接着便听孟婉道:“我是有些口渴了,劳烦扶檀姑娘了。”   与其双双尴尬的对坐在此大眼瞪小眼,倒不如请她去灶间烧水来得妥当。孟婉既然开口,扶檀自是当即照办,高高兴兴去灶间烧水去了。   孟婉独自在堂屋坐着,不时侧耳辨别隔壁的动静,发现并无打砸之类的动静,心里稍稍安了一点。因为若是追兵来了,定会满屋满院子里搜查,自然少不了横冲直撞的声响。如今看来,事情不似太坏。   那边一壶水已烧开,扶檀提着壶进屋,嘴边噙着笑意,正欲去孟婉身边添热茶,就听隔院传来钱氏唤人的动静:   “宵宵——”   这倒算是给孟婉解了围,她当即起身往外迎去,刚走进院中,就见母亲钱氏从自家踩着木梯将脑袋露出墙垣,压低着声量对她道:“没事没事,刚刚不过是巷尾的张家媳妇生孩子有些不顺畅,得知我以前遇见过相似的情形,找我去看看!”   听了这话,孟婉始终吊在喉咙口的一股凉气儿终于舒解开来。   “成,那我回去。”   说罢,她转身想向扶檀告辞,却见扶檀也已出了屋子,就站在她身后,显然适才的话她也都听到了。   扶檀很是懂事的笑笑:“孟大哥,你快回去吧。难得回来一趟,多歇歇,有什么事待白日再说。”   “昂。”孟婉点点头,愣愣地走到墙根儿想像来时那样翻墙,才意识到木梯在墙那边。于是转头再朝扶檀笑笑,伸手指了指院门方向,自己又从院门出去了。   抬手正想叩自家的门,门已然被钱氏从里头打开,钱氏高兴的将她迎进屋去,关了门,才道:“幸好!幸好不是官兵!”   孟婉也吐了口气,放松许多,随口关切起:“那张家的媳妇生产如何了?”   “也无事了,我被她们拉去后,才进门便听见婴儿哭啼的声音,生的还是个大胖小子!”钱氏不无艳羡的说着,说完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里屋,不免脸色渐渐灰败下来。   若是没有这场意外,她的温文本也要当父亲了,而她也应日日弄孙为乐了。   可惜……   叹了一声气,钱氏微微锁起眉心:“也不知你嫂嫂如何了,算着时日,上月便应临盆了,可偏偏咱们看不到。”   见母亲伤怀,孟婉搂了搂她的肩,劝慰道:“母亲莫要难过,若那时不是哥哥当机立断写下休书将嫂嫂送回娘家,嫂嫂便要拖着肚子与我们一同被配边。这一路上的艰辛哪是个身怀六甲之人能承受的?”   虽则眼中莹着泪,钱氏还是认同的点点头:“是啊,多亏你哥哥当时想到这个假休的法子,不然她娘俩便要遭大罪了!如今虽然那孩子不在咱们眼前,看都没办法看一眼,但总比跟着咱们一路受苦受难的强……再说若是那样,保不保得住这个孩子都未可知!”   搂在母亲肩膀的手,揽得更加紧了紧,孟婉轻拍着安抚。   母女二人嘴上说的,皆是如此的好处,却绝口不敢提另一桩事。   那便是发配来此的前一夜,孟温文偷偷去了岳丈家,回来后便浑身是血,头脑也不再清醒。   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无从得知。   当晚,一家三口又仔细商量一番,最终决定不搬家,就这样安稳的在这儿住着!   “依娘看,那个扶檀姑娘的确是位知恩图报的好姑娘,她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定不会拒绝。”钱氏将自己前面的想法说完后,极有把握的说道。   孟婉挠挠头,对她先前的提议并不买账:“母亲,其实只需照今晚这样便可,一但有人来,我翻墙去隔壁就是!”   “那哪儿行?今晚不过是张家来请我帮忙,你以为要是真的追兵来了,会像她们一样客气的只是在门外等着?早就一脚将门踹开冲进屋来了,哪还给你翻墙去隔壁的机会!”   “可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一直住在人家扶檀姑娘的家中啊,孤男寡女的这成何体统。”   “哎哟傻孩子!”钱氏急的伸手例在孟婉脑袋上戳了一下,“你自己也是姑娘家,哪里来的孤男寡女?”   “可是在扶檀姑娘的眼里,女儿就是男子啊。”孟婉越说越急:“女扮男装入军营这种掉脑袋的大事,任凭扶檀再可靠,我也不能与她道明!”   女儿之言不无道理,钱氏默了默,之后又提议道:“不若你们就以兄妹相称,对外只说是亲兄妹,反正这里的人对扶檀的情况也不知晓,定不会猜疑什么。”   犹豫片刻,孟婉只得先点头应下来,“那明日我与她说,看看人家意思吧。”   翌日,不待孟婉去隔壁,一大早扶檀便提着一食盒早点送了过来。   钱氏将她迎入屋内,留她一同在桌上用饭。   孟佺和孟温文用完饭后便去了里屋,钱氏也端着盘碗去了灶间,外屋仅剩孟婉和扶檀二人。   斟酌了下话术,孟婉便极不自在的开口道:“扶檀姑娘,其实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孟大哥您说,只要扶檀能做到,定不推辞!”   “是这样,我这次回来可能要在家中小住一些时日,但是家中这情形你也看到了,仅一间屋子可歇宿,四口人委实挤不开……”越说她的声量便越低了下去,越发觉得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所幸扶檀是个聪慧的,一点便透,主动问她:“孟大哥是想……借我一间屋子住?”   扶檀所居的院子,比孟家这处要大上些许,卧房也有两间,的确有间闲置的空屋子。可即便如此,此时扮作男子的孟婉,依旧觉得此举极不君子,支支吾吾的不敢明应。   倒是扶檀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方道:“其实孟大哥与扶檀又何需见外?当初在山中遇险之时,你我同宿于一个坑洞。”   “可那是遇到了难处不得已……”   “难道孟大哥眼下不也是遇到了难处?”扶檀反呛孟婉一句,倒叫孟婉一时说不出话来。   最后扶檀干脆起身,“不如孟大哥先随我去你的屋子看看,有什么短缺的也好回来准备。”   走出两步,见孟婉依旧在原地没动,扶檀又转身笑笑,打趣她道:“怎么,难不成还要我去雇顶八抬大轿来,将您接进门去?”   孟婉不由一笑,心中那点不别扭烟消云散,起身随她去了隔壁。   经过一白日的忙和,孟婉的新屋子已经布置的有了样子,晚上天才擦黑,她便回了屋子准备歇息。倒不是有多累,而是院子就那么大,若不回屋,便总要同扶檀碰在一起,为免尴尬,她宁愿早睡。   许是歇下的太早了,熄了灯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却是想起了许多事情。   有在俣国王宫之时,她与李元祯在禁苑泉池发生的那些暧昧之举。有在枫岛之时,她将自己伪装成琴师,在台上看着李元祯与那些胡人饮酒。还有她身陷船上的冰室之时,李元祯那模模糊糊的脸,和发生的一些模模糊糊记不太清的事……   最后她惊讶的问自己,从何时起,她晚睡前的思绪,已不再是围绕着太子表哥? 第67章 闯入 再过来,我就先杀了他!……   夜幕如盖, 将整个西乡笼住,让这个白日里尚与郊野有所区分的荒僻小乡不再有什么灯火。   窄长湿漉的街上,两个人影相互搀扶着, 歪歪扭扭的走过。冷白的月光散在他们身上,依稀辨得出是一胖一瘦两名男子。   胖的那个男人留着络腮须,一手搭在同伴的肩膀上,另一手里拎着个酒葫芦。边走着路, 往嘴边送了一小口, 咽下后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的朝同伙埋怨:“我就说嘛……今儿个才赶了这么远的路回益州,该当歇歇!偏生、偏生你急不可待的要溜出来吃酒……如今这么晚了回军营,只怕要麻烦!”   瘦的那个尖嘴猴腮,老鼠一样的一双小眼儿却是冒着贼光。显然他比同伙要清醒许多, 往街旁的一户乌漆院门看了看, 低细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猥琐:“哥们你说的对啊,这么晚了, 这破地方马车也不见有, 不如……不如咱们就地找个地方歇歇?”   胖男人忽地一怔, 仿佛意会到了什么,挑着浓眉侧眼看他:“你不会是……又发现了什么好玩意儿……嗝~”   瘦男人极猥琐的挤眼笑笑,似是印证了他的猜测:“刚搬来的,就一女的自个儿住!”   顿时,那胖男人的双眼也泛起两道精光来, 似是酒气瞬间散了大半, 整个人无比兴奋起来:“当真?成色如何?”   “不错,一看就是打远地方来的,不似这穷乡僻壤的女子。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儿, 只身一人住在这里,看着怪招人疼儿的!”   “嘿嘿~”淫/笑着,那胖男人忽的抽出搭在同伴肩上的手来用力推了他一下,佯嗔道:“我就说嘛,只为了几口酒你小子何必拽我来这破地方!”   收手后他两手捂在葫芦上用力搓了两把,迫切催促道:“快给老子带路!”   这厢孟婉将将入了梦乡,院子里传来的一点窸窸窣窣动静完全没吵着她,直至两个黑影穿过院子,过了一会儿隔壁屋子里传来女子惊叫的声音,孟婉才骤然被惊醒!   她睁大着双眼,一时不太确实方才听到的声音是梦里所发,还是当真有其事。静等了片刻,又听到一声“救命!”,这时她才确定隔壁的扶檀的确是出事了!   孟婉连忙下床,随手拽了一件外衫便夺门而出,边穿衣边快步往隔壁去。才进堂屋,就已能听清里屋传出的男子无赖的声音:   “小美人儿,你别跑啊~哥哥不怕你叫,你就是叫破喉咙四邻五舍的也没人敢来救你!你不怕明早见不得人,你就继续叫~”   闻声,孟婉心猛地一震,而后顿下步子。   倒并非是她要打退堂鼓。她是怕不假,可如此畜生行径就发生在眼前,她自然不能为了自保而无视。可若就这样冲进去,凭着她那点手脚功夫未必是对方的对手。   她强自镇定,目光快速扫了一圈目力所及的地方,借着门外洒进来的朦胧月光,她视线很快便停在一根平日顶门用的粗木棍子上。随后轻步上前,双手持起。   此时若去隔壁搬救兵是来不及了,故而唯有她单身对敌。只要能出其不意的偷袭对方,她心里大抵是有把握的。   她悄悄将门推开,里面的人正在绕着一张方案追逐,丝毫没有留意到她。尤其是那个又高又胖的男人,此时背对于她,全心思都放在隔着桌案的扶檀身上,孟婉举棍走至他的背后,他都不曾有一丁点儿的发觉,只继续兀自浑说着。   “小美人儿,哥哥劝你还是趁早从了,今晚任凭他天王老子来了——啊!”   话尚未说完,他便后脑勺挨了一闷棍,手捂着头,腿脚软了下去,想转身看一眼身后的黑手,可才转了一半便体力不支彻底倒地昏死过去。   “孟大哥……”扶檀颤颤的唤了声,望着孟婉的方向脸上才露出些许希冀之色,突然神色一僵,视线跃过孟婉的头侧看向了她身后,紧急提醒了一句:“孟大哥!”   奈何迟了,孟婉意识到不妥欲转身之时,已被一条胳膊穿过脖颈侧旁挟持住,紧接着金属寒光闪过眼前,既而颈上一凉,她的脸被迫昂起……   有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你是何人?”半晌,她略带怯的问道。   今晚之事她不确定是单纯的贼人擅闯民宅,还是与她的身份泄漏有关。所幸挟持她的那人头脑是个简单的,并不欲给她绕弯子,直白的气恼道:“老子们整日为国守边,今日不过是想寻个乐子,你居然敢管这闲事?!”   守边?这么说是兵。不过他们既不是为了抓她来的,她便可与之周旋几句试试。   “原来是兵大哥,失敬失敬!”她赔着笑脸儿恭维,欲先缓其情绪,接着又道:“我也曾在军中效过力,说起来与二位大哥也算军中同袍!滇南王治下严苛,下面的兄弟的确克己隐忍,诸多不易。”   “哦?你也效忠过滇南王?”   “是啊是啊,能在王爷治下数载,小人三生有幸!”   这般套上了近乎,果然是有些成效,起码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刀就松开了些许,让孟婉得已大口喘息几下。她注意到桌案后的扶檀早已吓傻,双手捂在嘴上一点声音不敢发出,只不住的流着泪,满是担心的望着她。   “大、大哥,其实咱们今晚这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孟婉扯了扯唇角,尽量装作放松的样子,接着又朝扶檀吩咐:“娘子,还不快去看看刚刚被我误伤的那位军爷可有事?”   扶檀不敢置信的惊恐瞪大着双眼,但见孟婉极是笃定,她便畏畏缩缩的来到案前,伸手探了探那胖男人的鼻息。   她正想回答说那人无碍,孟婉却抢了先故作震惊的道:“什么?没气儿了!”   挟着她一直不放的那个男人一听此言,前一刻还镇定的脸上忽然就变了色,担忧的看向自己同伴。孟婉察觉颈上刀子松离许多,当即做了决断,趁其分心一把从其手中掠过刀子,转身便朝着那人大力挥去!   她的举动虽出人意料,可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反应亦是极其灵敏,虽失了先机刀子被人夺去,却及时反应过来向后一个闪身避开了刺过来的刀锋!他一下退离数步!   “好肥的胆子!”那人似是彻底被激怒了,叫嚣着就弯身从小腿的绑腿上又抽出一把小短剑来,作势要冲!   孟婉深知自己必不是他的对手,不敢硬拼,索性退至桌案前,反手将刀抵到了正昏死的那个胖子脖颈上:“你敢再过来,我就先杀了他!”   纵是内心早已跳如擂鼓,可喊话却是不敢输半分气势!孟婉明白一但自己率先露了怯,对方便不会吃她这一套。故而此时她拿出的架势,俨然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模样。   对方果然被她唬得立定在原地,右手举着短剑却不敢往前冲,只愤愤然的怒目瞪她。对着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孟婉心跳愈发加快。若眼神可以杀人,她相信自己已在对方的眼里被千刀万剐了。   僵持片晌后,那男人有将心一横的打算,再次想要往前冲!孟婉也干脆破釜沉舟,抵在胖子脖颈上的刀用力压了压,眼见有鲜红的血迹从刀下的皮肤上渗出来。   那男人终于不敢再往前,气恼的粗喘几声,而后将短剑愤力往地上一扔,缴械降了:“我今晚放了你们!把他交过来!”   孟婉先伸脚谨慎的将地上那把短剑拨过来,拾起递给扶檀让她拿好。又给扶檀使了个眼色,而后两人一人架起胖子的一条胳膊,将他扶起来,推给那男人。   那人接住重如泰山的胖子,之后又瞪了眼正双手握刀朝向他作防御势的两人,便踉踉跄跄的出了门,很快离开院子,消失在夜色里。   重新拴好门,扶檀倚在门上整个人依旧懵懵的,过了片刻又彷徨道:“他们会不会天亮后再回来?”   “不会的。”孟婉笃定道:“他们好歹是当兵的,不是土匪,光天化日之下总会有所避忌。”   “那晚上呢?”   孟婉强自镇片刻后,道:“明日天亮我便与你去寻附近的空宅子,趁白天咱们搬离此处。万一他们回来报复,也只能扑空。”   扶檀捣蒜似的点着头,随后缓缓抬眼看着孟婉,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做一句俗不可耐的:“谢谢你。”   孟婉抬抬手示意不必道谢,然后一手扶着墙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她才无声的哭了出来。   先前扶檀已是吓成那样,她自是不能再展示自己也被吓垮了的模样,可她亦是个小女子,经历这样的事后,她又如何能不害怕?   也就是军中这阵子让她磨练长进了不少,若是早前那副心性,先前想强装镇定也是装不下去的。   哭了一会儿,她便回到床上将自己埋进被窝里,紧紧卷着。此时她脑中想到的,是数次救她于危境之中的李元祯。   曾经她以为他能让她仰仗的,是他至高无上的身份,可今晚才发现,真正令她心安和莫名能给她底气的,其实是他那个人,与他的身份并无关系。   只是他那时能待她有几分温柔,不过是当她是个跟班儿小可怜。一但知道她其实是假冒男子混入军中的女子,定不会轻饶了她……   莫说温柔不再,只怕还得要了她的命去。   想到此处,缩在数层被褥里的孟婉不禁打了个寒颤!脑中那个俊美脸庞顿时化作泡影,消失掉了。   她的心再次空了下来。 第68章 落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蜷缩在厚厚棉被里的孟婉, 也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只知睡时脸上还挂着泪珠儿。   梦里那一胖一瘦两个恶人又回来找她报复,提着长刀步步逼迫院子, 而她手中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可做抗衡的利器。绝望之际,忽然一双手臂自她身侧环了过来,那一双干净有力的大手, 一只握着弓, 一只握着羽箭。   他将弓和箭分别递至她手中,她欣然接过,但是瞄了瞄却是如何也瞄不准敌人。之后那双大手将她的手握住,温热的力量透过掌心传入她的手背,她似是得到了鼓舞, 手居然就不抖了。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虽仅有过一次,却是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弦上两箭齐发, 正正中在两个敌人的膝上, 负伤的二人当即一瘸一拐的落荒而逃!   孟婉喜极而泣, 转头唤了一声:“表哥!”   可当她看清了身后之人,却蓦地傻了眼。那不是幼时的李珩,而是成年的李元祯。   他眼眸轻垂,正将她深深的望着……   这画面似是静止住一般,任凭天旋地转他自岿然不动。后来响起了纷乱的砸门声, 孟婉转头朝院门处瞧了一眼, 待再转回来时,却发现适才还在眼前的李元祯,突然就不见了!   正失落着, 那砸门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孟婉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时孟婉才意识到,是当真有人在砸门,且动静极大,很是不客气。她匆匆下床整了整昨日未褪的衣衫,去到院子里。   扶檀已先她一步到了门前,可杵在那儿很是矛盾,伸了伸手,想开却又不敢开。听见身后的动静,她转头看孟婉,孟婉朝她摇摇头,然后快步走到门前,先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压粗的嗓门问道:“什么人?”   “官府!”外头的人语气很是强硬:“再不快点开门,小心治你个妨碍公务之罪!”   “官府?”孟婉低低的重复着,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一眼身边扶檀,随后只得先将门打开。   门甫一打开,便立马冲进来四名手提水火棍的衙役,分两边列队,各站二人,让出中间的门路来,恭迎他们头儿。   一身藏衫红罩甲的捕头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进门先扫了一眼孟婉和扶檀二人,接着警惕的又扫量了几眼院子。发现院子很小,只有两处屋子,便给两名属下使眼色,示意他们分别去两个屋里搜一搜。   孟婉不敢拦阻,只语气小心的问道:“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有二人在附近的河道落水殒命,此前有人听见这院子里有打斗的动静。”捕头的目光在孟婉和扶檀二人身上扫过,带着极度的怀疑,接着语气颇重的说道:“这二人可是南平军中之人!”   听闻此话,孟婉不禁将心提起,虽面上极力克制,仍是脸色不断变白。想不到昨夜那二人从这里离开后,竟落水死了?可是那二人虽醉酒又负了伤,毕竟还是兵士,非一般人能伤害的。   脑中浮现起昨夜那二人离开时的狼狈样子,孟婉不难猜出,定是当时月黑星稀视线不好,那较瘦之人又要扛着身材壮硕的同伴,这才一不小心坠入河中的。   虽说是也算恶有恶报,可这事会给她们若来多大的麻烦,不可估量!是以,她不可认。   “大人,我们不过是一对初来此地的小夫妻,您看小人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眇眇之身,如何胆敢伤害两位军爷?”孟婉故意拱肩缩背的摊了摊双手,似是在表达自己有多惨悴瘦弱。   捕头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双手背至身后,全然不受动摇:“我还曾抓住过以木剑刺死夫子的六岁小儿!”   听懂言下之意,孟婉不敢再讨巧,只得老实避在一旁,等待两名衙役搜屋回来。   想到昨夜打斗时曾撞翻里屋的不少物什,孟婉的心突然又提起一块,不动声色的转了转眼珠瞥向扶檀,也不知她昨夜收拾好了没有。   谁知扶檀正也看着她,额上冷汗涔涔,双眼满是惶惶求助的神色,这让孟婉更觉不安。   果不其然,不多时两名衙役便从屋里出来,回到院子里,拱手禀道:“捕头,有间屋子里有疑似打斗过的痕迹!虽则歪倒的桌椅皆已被扶起摆正,但桌脚和边缘处皆有明显的擦痕,且是新伤!而且属下还在床下搜出了这东西!”   那名衙役将手中所提的两把短刀剑呈给头儿过目。   捕头接过两把兵器检视一番,之后又冷眼觑了孟婉和扶檀一眼,亲自跟着那衙役入了屋内探察。待他们出来后,便有了定论。   “带回衙门好好审问!”撂下这话,捕头便率先出了院子。   余下的四名衙役则两两为一组,押解着孟婉和扶檀出去。   “官爷,不是我们,真的不是我们,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扶檀仍在抗辩,孟婉却知此时物证确凿,再辩白也是无用功,沉默不言的被押入了车上。马车调转过头时,风拂起一侧的帘幔,孟婉看到窗外爹娘和兄长皆听见动静迎出了门来,娘也透过车窗看见她时,两眼惊恐的瞪大。   随后帘子落下,便隔绝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一路上随着马车疾驰而起的颠簸,孟婉心绪复杂,而一旁的扶檀也不断哭哭啼啼,搅扰着她的思路,让她缕不明白去了官府后该如何应话才能减轻自己的罪责。   益州这地界,是金甲军和南平军的地盘,官府畏惧军方势力,故而每每遇到牵涉军中的案子,无不重判以取悦军方。故而孟婉心里明白的很,即便是她如实将昨夜的事说来且能赢得府衙的大人信任,依旧不会这样判她无罪。   思来想去一路,孟婉也没能想到个好法子,待到了府衙,便被人押去牢房。   因着男女囚牢是分开的,故而扮作男装的她,与扶檀并不关在一处。如此一来,便是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了。   就这样在牢里被关了两日,孟婉才终于等来第一次提审。   她被带到刑讯之室,看到身穿绯色官服的大人已在此等待,只是没有见到扶檀。   “和我一起的那个……”刚开口想问,忽觉不妥,便换了个说辞:“大人,不知小人的娘子何在?”   “哼。”那大人冷笑,“你若乖乖的老实交待,你娘子就还有救,若是你敢有半点儿不老实,你娘子很快就不再是你娘子了。到时成了罪奴交给军方,被发卖到窑子也不是没可能啊。”   堂堂七品官员说出这种话来,孟婉极其不齿,但隐忍下来不敢顶撞,只由着衙役将她绑在架子上,然后等待拷问。   “那日问你时你说不曾见过死者二人,可你屋子里的打斗又是与何人?”   “回大人,那只是小人与娘子嬉戏玩闹之时,不小心碰倒的,并非是什么打斗。”孟婉沉着应答,这也是她被押来此地的车上时,与扶檀商量好的说辞。   “那为何你隔壁邻居招认,那晚确实有打斗声音从你房中传来啊?”   “隔壁邻居?请问大人是哪边的隔壁啊?”孟婉故作无知的问。   那位大人想也不想,只随口道:“西边吧。”   “西边?可小人西边的邻院里住的是耳聋之人。”孟婉低低的道,这话倒是属实。   扶檀所居的院子,西边院子里住着聋人,东边院子里住着的便是孟婉的爹娘。无论是哪一方,皆不可能将她出卖。也就是说,这位大人在诓骗她。   那位大人怔了一下,脸上闪过一瞬的尴尬之色,但转瞬即逝,随后立即意识到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颇为不满的骂道:“你这小兔崽子!”   他猛地从椅中弹起,作势要上前教训,突然此时有个衙役从门外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小声附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那位大人脸色骤然一变,当即顾不得孟婉,随那衙役一并迎了出去。   孟嫁心中纳罕,适才虽未听清楚那衙役说的话,但依稀听出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那位大人才慌张的出去相迎。可来者是何人,她却是猜不出。   怀揣着不安等了一会儿,便见那位大人重又折回来,这次身后还跟着一人。   那人身披盔甲,一看便知是军中之人。且看行头职务并不多高,由此也可见地方官员的确对军中人士颇为忌惮,如此叫不上名的小将,竟也劳这位七品官员出门亲迎。   大人做着个“请”的手势,将那位小将请了进来,道:“将军,这便是疑犯之一。”   “之一?那还有一个呢?”那小将一边扫量着孟婉,一边问道。   “还有一个是他的娘子,区区女流之辈,看起来也没什么好审的。”   小将认真扫量孟婉的同时,孟婉也在暗中扫量着他。起初她极怕此人能认出自己来,可很快她便发现此人并不认得自己。想是他在军中地位颇低,又不在李元祯眼皮子下效命,故而对她这个王爷身边的跟班小红人并不识得。   孟婉心中正暗暗庆幸,就听那小将又开了口:“将那女子也提来,我要一并带回营中审问。”   听到要将自己带回军营里去,孟婉的心骤然一紧!比起此处来,军中的牢房才更令人望而却步。她寄希望于脸色略显为难的那位大人能毅然拒绝,然而那位大人只是纠结的片刻,之后便痛快应了下来,一边让人去女牢中提人,一边命人给孟婉解下绑来。   纵是一百个不情愿,孟婉和扶檀还是双双被押上了马车,行往军营。   琯头镇这个军营驻地很大,金甲军与南平军有明确的驻扎分割线,那夜死的两人是南平军的人,故而此次孟婉也是被他们提去南平军的牢房之中。   这里的牢房比之官府更加阴暗,十数步才有一盏壁灯,火苗细小,孟婉被人押着行过时那簇火苗随风跃动,令得整间牢房气氛更显诡异。   官府的牢房人满为患,近乎每间都拘押着数人,可军中的牢房就不同了,行过十数间牢房,孟婉不曾见一间里面有活人在。   身为西乡的罪民,涉嫌杀害兵士,这是极大的罪名,故而孟婉一路被人押着去往最里面。直到尽头,那人才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铁栅门,随着一句:“进去吧!”孟婉被他一掌粗暴的推进了牢房。   她跌在地上,听到身后锁链的摩擦声响,知道门被重新锁好,之后那人便快步离开了。   整间黑漆漆的牢房里,只剩她一人。而扶檀,打从下车之后便不知被押往去了何处。   孟婉顾不上膝上刚刚擦破的伤,缩到靠着墙根的一角,用力蜷缩着身体,小小的一团儿缩在角落里,与墙体投下的阴影融为一体。除了自己害怕,她不禁还想起官府那位大人的话,他说过一但被送到军营之中,沦为罪奴的女子有可能被发卖去烟花之地!   那扶檀……   孟婉不敢再往下想,况且她无力改变这一切。   原以为自己计划缜密,收买乞丐去报信儿,自己诈死逃回益州,自此隐姓埋名生活。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谁知两个恶人打上门去,也能招惹来这等是非!   如今好了,她折腾一圈儿最后还是回到了李元祯的地盘儿。   哎~   长长的黑夜,孟婉就这样唉声叹气着度过,待天亮之时,静了一夜的牢房终于有了动静。   远处有脚步声渐近,孟婉竖着耳朵听,猜测来提审自己的会是什么人,若万一是认得自己的人,她要不要先拿往日的身份唬一下好骗对方行个方便?毕竟如今李元祯还不一定回到益州,她诈死之事兴许这里还无人知晓。   纠结着,那脚步声已到了近前,孟婉胆怯的抬头,待看清那人的脸后,登时全身打了个寒颤!   是他!   那个在俣国青楼便被她识破勾当,一心要杀她灭口的百夫长!   他居然回到益州了,且没有被王爷拿办?孟婉不禁慌了起来,这么说,难道那个乞丐没能将事情代她禀报给王爷?   “咔嚓”一声,门锁被他从外面打开的那一刻,孟婉认为自己是死定了。   可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个百夫长见到她后虽很快便将她认了出来,却并不急着杀她灭口,而是缓步走到她的面前,扯着她头发将脸抬起来看了看,随后一个莫名的笑。   “是你?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那人说罢便哈哈大笑着将她松开,起身步出牢房,对着等在外头的心腹兵士小声道:“此事暂时不要声张,待入夜了,将她送到我帐子里去。”   说罢,又转头阴恻恻的看了孟婉一眼,随后扬长而去。   孟婉用力的喘息几口,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倒也不似被他先前那话给吓住。   相反的,原本没什么主意的心里,突然就升起一个不错的念头来! 第69章 重逢 灯下黑?分明是送羊入虎口   待最后几道赤红的细光也从牢房一角的缝隙处消失不见了, 孟婉便知夕阳已沉沉的落下。   她在委身的草席边上抽出一根硬挺的竹蔑,掰至恰好的长度,然后在粗糙的石地上用力蹭了蹭。手上戴着铐链动作自是不便, 费了小一番功夫才将竹篾上的毛刺磨去。之后便将自己头上的银簪拆下,用竹篾代替银簪绾发。   她将替换下的银簪小心收入袖中,人靠在墙上静静等待狱卒前来提她。   她想不通为何在俣城时明明让人将那血书呈给李元祯了,李元祯为何却不将这百夫长治罪?即便是李元祯不尽信她所说的, 可以他的严谨, 总要命人去查一查此人吧?那百夫长看着也不似多有心机之人,定不会将罪行遮掩的天衣无缝,只要李元祯查他,定会很快寻到蛛丝马迹。   可为何这人会安然无恙的继续在军中作威作福呢?孟婉微拧着眉头,怎么也想不通。   不过她能想明白一点, 那百夫长要私下里提她, 必会在营中兵士们歇宿之后。她抬眼瞥了瞥挂在铁棂外的油灯,火苗有气无力的轻轻跃动着, 有油尽将熄之势, 差不多是时候了。   果然, 不出半刻,便有些从远处声动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成串的铁匙随着步伐节奏相互碰撞所发出的锵铛声。   孟婉知道提她的人来了, 她赶忙自觉的站起, 往外侧移了两步,便瞧见一个精状高大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她不自觉的轻咽一口,收紧了紧袖子, 尽量令自己冷静。   那人手脚利落的将牢房上的锁链打开,朝她看来:“跟我出来。”   孟婉听话的“嗯”了一声,便随着他往外去。   因着军中牢房有数处,故而身处牢房之中时,她并不知自己在军营的哪个方位,如今出来看了看周遭的环境,便很快得出答案。   这里离她往日所居的帐子说起来并不太远,且眼下天色已黯,只要她能占得十步先机,便有望甩脱羁押她的这个狱卒。   只是这十步先机……   脑中思量着这些时,孟婉的步子不自觉就放慢了许多,那狱卒不耐烦的催促一句:“动作快点!”   “是。”孟婉乖巧应着,只是这话才落音儿,突然跟着一声:“哎吆——”   她脚下一崴,被锁着的双手不能及时平衡撑地,她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走在前面的狱卒很是不满她的笨拙,倒回来提着她的衣领将人给提了起来。开口正打算骂她,她却突然身子又脱力似的矮了下去,借着身形的掩护,动作极快的从袖中抽出那根提前准备好的银簪,双手紧紧握住,口中低低的念了一句:“对不住了!”便用力便朝着那狱卒的脚面刺了过去。   “呲”一声,伴着棉靴和皮肉被刺破的声音,一汩粘稠的血液喷薄而出。   状况发生的太快,那狱卒尚未琢磨明白她的那句话是何意思,来自脚面的巨痛便迅速传了上来!他哀嚎一声,本能的俯身去查探脚的状况,待再抬头看时,发现自己羁押的犯人已逃出数步去。   他抬脚想追,着力在地的脚却又是一阵巨痛,带着他直接失重翻倒在地!   “来人,快来人!有犯人越狱了!”   可此时,孟婉的身影早已融进一片夜色里,不知逃出了多远。   孟婉深知追兵很快便会集结,故而她先前逃的方向并非直直通向自己帐子,而是跑出数十步后,知道那狱卒看不见自己了,才又折往对的方向。   此处乃属南平军划地,照着她先前有意误导的方向,是通往南平军划地的深处。如此她改道往金甲军驻地的方向去之后,身后追兵却只会在南平军驻地内继续搜寻,一时半刻威胁不到她。   到了熟悉的校场,孟婉这才缓下步子来回头看,见先前还漆黑一片的南平军那边已亮起了无数火把,想是惊动了不不少人。她本就“突突”跳着的心,不免跳得更快更猛了些。   咽了咽,她动作略艰难的将刚刚逃走时夺来的钥匙串一一试过,终于找到能打开自己手上锁链的那把。箍了许久的腕子上留下了紫红色的印子,她有些心疼的自己揉了揉。   如今双手得以解脱,短暂的歇脚后体力也稍稍恢复,孟婉深吸一口气后,便憋着这一口气儿快步往自己帐子跑去。   大军才从俣城回来不久,她诈死才没几日,想来还不至于已将她的住处搬空。只要帐中还留有一套衣裳,她便可先换上,然后在营中躲上一夜,待天亮后拿着腰牌正大光明的出营。   这样筹划着,孟婉终于回到自己帐子里。这里的一切都如她离开时的模样,没有一处被人挪动过,除了那扇半开着放进来一束霜白月光的窗子。   “太好了!”她忍不住庆幸,一边手脚麻利的解着身上的囚衫,一边往立屏旁的衣柜去寻衣裳。   谁知刚扒翻了几下,就听见外头传来“笃笃笃”三下叩门声。   孟婉双眼霍地睁大,手上动作也不由顿住,虽一时想不明白这个时辰了何人会来敲响她的帐门,却是心中警铃大作,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蹑手蹑脚的将手从柜中抽出来,悄然藏去屏后,侧脸紧紧贴在屏上探耳听着外头动静。   那叩门声又响了三下,顿了顿,有个闷沉恭谨的声音响起:“王爷,南平军那边刚刚逃走了个犯人,此时正四处搜捕呢。”   顿了下,他又略显担忧的请示了句:“您这边没事吧?”   听闻这声音,孟婉不由得皱起眉心来。这声音显然是陆统领的,可为何陆统领禀奏李元祯事情,会跑来她的帐外?   夜色昏昧,走错门了?   那不能。   孟婉认真琢磨了下,陆统领在这军中待了少说二十年了,闭眼都能把路摸对了,谁走错他也不至于走错。   正琢磨不透之际,突然一个沉磁有力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无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声音近乎就贴着她的头顶压下。孟婉的心骤然提起,缓慢的将头转过,怯生生抬起向上看去……   帐内仅有外间的一扇窗子半敞,漫至屏后便是光影愈加的婆娑溟茫,她不知对方是否能将她看清,但她仅能看见一个修长精壮的轮廓堵在眼前,却看不清那轮廓内具体的样子。   可即便如此,答案也不做二想。那个声音,除了李元祯还会有谁?   意识到这一点的孟婉,嘴巴随着双眼不由自主的同步大张,就在声音快要抑制不住从喉咙口溢出来时,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盖了过来,严丝合缝的将她嘴巴堵了个密实。那已涌至喉咙口的一声尖叫,便似哑了火的炮弹一般,生生又给憋回了膛里。   嘴被捂住,可她双眼依旧大如铜铃,直直的瞪着近在咫尺的李元祯。   虽看不清他的脸,可孟婉能感觉到他似乎在笑。只是这种情形之下,他的笑自带阴森氛围,令她浑身的汗毛炸起,她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   察觉到这一点,李元祯将捂在她口上的手移开,收回时还顺带帮她提了一提领缘。   这时孟婉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先前急着更衣,外面的囚衫褪了去,里面的中衣也解了半落,有些袒领露肩,不成体统。   她连忙扲了扲衣领,微垂着面,双手不自在的遮在身前。   帐外的陆统领不知何时已退下了,李元祯移步到柜前,柜门尚敞开着,他翻捡两下,似是随意找了件外衫便向立屏处丢去。   孟婉知是丢给自己的,迟疑了下也顾不得矜持,赶忙取下披到身上。待她摸着黑将衣衫理好,帐子里才亮起一片光来。   她侧眼看去,见是李元祯将衣柜旁的一盏小灯点亮。   其实那灯就在他抬手可及的地方,孟婉隐隐觉得他刚刚不急于点亮,是有意拿捏好了时间,以免她窘迫。   可他又不知她是女子,怎会……看来是她多想了。   看着李元祯在椅上落了座,冷眼看着自己,孟婉心知自己是必须要给个交待了。只是她心中暗恼,原以为灯下黑,跑来自己的帐中才最安全,孰料却是恰恰送羊入虎口。   既然避无可避,看来她只能使出看家本领来了……   “扑通”一声,孟婉双膝跪地,尚未开口言明过程,便“哇”一声先哭出了声来!   也不知李元祯是不是料到了这一出,他竟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就这样冷眼看着她,也不急,也不躁。   哭了一会儿,孟婉知道戏也不能太过,便抽泣着开口:“王爷……属下为了再见到您,真可谓九死一生啊!”   接下来,她便将在俣城时所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出来。只是说到在青楼中被那百夫长识破身份后一路追杀时,没提自己寻了个农家藏身起来,而是说自己在逃命过程中滚落马背,昏迷不醒,待醒来时被一乞丐救了。   “属下深知撞破那档子事后,必会被他们拦截灭口,故而不敢返回王宫,只好将事情原委写了下来,请那乞丐呈给王爷……属下当时不得不诈死以骗过他们,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回益州,想着寻机悄悄折回营中,再将实情禀明王爷!”   见她终于差不多说完了,李元祯抬脚踢了下先前被她丢在地上的囚衫,“这便是你悄悄回营的方法?”   看着那件囚衣,孟婉收起心虚,硬着头皮应道:“是啊,属下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个掩人耳目的法子……” 第70章 重责 得罪人的事儿,全归她   只是在问完这一句后, 李元祯又不再说话了,帐内一时间陷入略带着点儿忐忑氛围的静谧。孟婉怯生生的偷眼看他,见他若有所思状, 也分辨不出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   心中大慌未定,面上却又不敢显露出来,便将那种心虚之下的彷徨化作抽噎,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搭着。   许是被她搅得心烦了, 李元祯眉间微微锁起, 由高到低凝视着她问:“你刚刚说的那个百夫长,可是吴德?”   “吴……吴德?”孟婉虽还不能确定那人是否就叫这名,但却暗暗觉得这名起的学问,与那人性情可谓匹配至极。   李元祯从椅上起身,负手绕过孟婉的身侧走向窗边:“你说他在西乡横行无忌, 那此地必是受他所辖。又说他能在俣地王宫外苑拘着那些所献良家女子的宫苑自由出入, 那必然也是有相关职务在身。若如你所说,还能欺上瞒下将我下令放了的那些俣地女子私贩至青楼, 且还能私自提审被羁押在南平军牢房中的你, ”   他回头瞥她一眼:“百夫长级别里除了他, 便无其他人可以做到。”   经李元祯条分缕析一番,孟婉纵是无凭无据,此刻也深信不疑的点点头:“那肯定就是他了!”   才笃定的确认完,她又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一丝怪异,“不过王爷, 为何他区区一个百夫长, 有那么多权限?”   “因为,”略拖了下音,李元祯才淡然的道:“他是吴将军的弟弟。”   “吴将军的弟弟?!”闻言孟婉心中大震, 感叹完这句嘴却迟迟闭不上,哆哆嗦嗦的颤抖了好一会儿,似不能接受这个晴天霹雳。   的确,吴将军算得上南平军内的一把手,整个滇南的军队里除了滇南王,没有人的职位能高过他。就连陆铭这个金甲军的总统领,也只能与他平起平坐,并为滇南王的左膀右臂。   若是他的弟弟,即便仅是个百夫长,在军中的确也无人敢惹。故而下面的人要么盲从于他,要么至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去冒险揭发于他。   这也难怪夏家出事时,西乡的人都说状告无门。就连府衙的衙役去了,也只能默默的将夏家人的尸首抬走埋了,不敢再提后话。   想到这儿,孟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儿!   这下她是彻彻底底的把吴将军给开罪了。   若李元祯秉公处理此事,那么以吴德的罪行,即便不问斩,也难逃下半生要在牢狱里过活。那么日后吴将军再见自己,必定次次如芒在背!   反之,若李元祯看在吴将军的面子上,对其弟网开一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日后别说是吴将军兄弟二人视自己为仇敌,就连李元祯也要气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毕竟在外素有公正之名的滇南王,唯一的一次徇私舞弊被自己亲眼见证,日后自己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不被灭口已是万幸。   细思完这些后果,孟婉只觉自己脊后森森,一片虚寒涔涔而下……她不敢再回头看李元祯一眼。   她的双肩带着一颗脑袋一并微微抖颤,下一刻,一只温热的手掌如定海神针一般落在了她的左肩上,“怎么,这就怕了?”   掌间的温度似能穿透衣衫,触及肌理,她终于不再抖了。可张了张嘴想回答点儿什么,却话至嘴边,又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为好。   说怕,便是她懦弱,恰恰是李元祯最烦的。可说不怕,李元祯能信才怪。   斟酌了片晌,她只得大义的回道:“属下的确是怕因此开罪吴良将军,可属下是王爷的人,自始至终只会忠心于王爷一人,不管是谁,胆敢欺瞒王爷,在外损毁王爷的令名,属下纵是拼得一死,也虽死无悔,勇于揭发!”   这慷慨大义的一段陈词,未能换来掌声便罢了,反倒换来李元祯的一阵笑。孟婉大着胆子转头看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过了一会儿,一句“起来吧”自李元祯的口中缓缓溢出,他重又坐回了椅中。   孟婉迟疑了下,乖乖从地上起来,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膝盖,突然对照起这两兄弟的名讳来,不禁暗笑起他们爹娘的起名水平来。“良”和“德”的确都是周人喜用的好字,可偏偏他们沾了个“吴”姓。   随后她又试探着问:“不过王爷,此事属下在离开俣城时,已完完整整的书在一方帕子上,拖人呈给王爷过目……”可李元祯刚刚听她说时,怎么好似头一回知晓?   李元祯信手自袖中取出一方叠得齐齐整整的帕子,递向孟婉:“你说这个?”   “昂……”孟婉小心翼翼的将之接过来,展开一看,发现帕子上的字迹除了少许几个尚能看清外,其它的早已混沌成一片污渍。不必凑近细闻,便有一股烈酒的气息扑入鼻息。   不必问,必是那乞丐得了跑腿儿的银子高兴,腹中酒虫作祟,打满了腰间葫芦一路边走边喝,这才淋湿了她新写的血书,从而坏了她的大事。   用力攥着那帕子的一角,孟婉心里已暗暗骂了成千上百句。   之后还是李元祯的开口才打断了她的正恼思绪:“去将吴良传来。”   什么?“属下去?”孟婉不敢置信的将李元祯望着。   坐在椅中的李元祯掀着眼皮看她,虽声色未动,却是意思明了:你不去谁去?   孟婉自是瞬间败下阵来,收起疑问,应了声“是”,便乖乖往外去传人。心中隐有怨尤:看来李元祯是要她将吴将军开罪个透彻!   出了帐子,她步子突然顿下,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帐子,眉心渐蹙:没错,这是她的帐子啊……到底为何李元祯会深更半夜待在这里?即便此处曾是他用过的书房,可毕竟正处她诈死之时,他就不觉晦气?   还有刚刚那方血书帕子,他竟贴身收着……   若说是重要证据,字迹已糊成那样,还能算作什么凭证?   带着一脑门儿的疑问,孟婉快步往吴将军的帐子赶去。   不多时,二人便一同回来。离帐子还有十数步时,吹了一会儿凉风的吴将军终觉自己头脑彻底清明起来,有意放慢了步调,不解的小声问道:“小孟,你刚刚说之前诈死是为了暗中执行王爷交待给你的任务,到底是何任务?又和王爷连夜传我过来有何关联?”   这一路上孟婉揣着心虚哪里敢正眼看他,半步不敢停顿的继续往帐子走着,催促道:“吴将军您还是快些吧,莫让王爷等急了。”   听她如此说,吴良也不敢再耽搁,只得匆匆大步跟上。   将吴良引入了帐内,孟婉给李元祯行了个礼,便打算悄悄退下。她疑心若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只怕过会儿吴将军能当场揍她。可奈何李元祯一双鹰眼似长了钩子,她才一动心思向外退了几步,他便瞪眼过来,冷冷的命令:“将你适才所说的,再说一遍。”   孟婉随即打了个激灵,看看李元祯,又看看吴将军,最后双唇哆哆嗦嗦的张开,依命又一五一十的将先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说这些时,她头微垂着,眼神只落在脚前三寸的地毡卷草纹路上,完全不敢看向其它任何一方。每每说到一处罪行时,便能听到站在一旁的吴将军一声低低的叹气,倒是没有她之前预想的那样情绪激动。   待她终于说完,便听身旁“扑通”一声巨响,仿若泰山骤然间倾颓。悄然转头看,见是吴将军正双膝跪地,两手恭敬的相拱。   “王爷,都怪末将平日教导不严,舍弟所犯之罪行滔天,天理难容,还请王爷重责于他,勿要姑息!”   孟婉不由得内心震撼,于心底对吴将军的大义灭亲之举暗暗赞赏一番。只是又有些疑惑,面对自己的说辞,吴将军这位做兄长的竟轻易就相信,甚至不加求证,不加辩解,直接要求“重责”。   难道是他早前便知自家弟弟的品行与作为,故而才对她的指证不予反驳?   可那样一来,又有之前明知却瞒而不报的包庇之嫌。   “夏家之事,本王已早有耳闻,只是当时正逢出兵俣国之机,无暇分心查证此事,且战前斩将亦非明智之举,故而问罪之事便暂时耽搁了下来。”   听李元祯如此说,孟婉心中不免又是一惊。   之后便听他又追了句有未尽之意的话:“原本定于待大战之后立即查证法办,可当时你的排兵布阵……本王知你八成已知晓此事了。”   最后这句孟婉属实未能听懂,还是接下来吴将军的反应,才令她慢慢想通了。   吴将军闻言落下两行泪来,重重的点了点头,似是在印证着王爷的推断。   “末将这点心思,自是难逃王爷慧眼……”他语气中透着惭愧,抬袖胡乱抹了把泪,郑重道:“出兵俣国前夕,末将的确已知晓了此事。末将深感惭愧,既愧对王爷的看重,也愧对家中爹娘的期许,当然,更愧对那些为他所害的人家。吴家,从未出过这样的畜生!”   吴将军情绪激动之余,额角青筋暴起,提及自家弟弟,就似在战场上见到了有着家仇国恨的敌人,提刀便能冲上去怒砍其头颅。   这怒气横生的模样,连在他身后数步之远的孟婉也震慑住了,往后退了退,离他更远了一点。不过心中却是对他隐隐抱有愧意,先前疑他会因自己揭发其弟罪行而报复的心思,的确是小人之心了。   他接着说道:“末将知道的那一晚,恨不得立马就地将他正法!可又想了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凭白享了这么多年的军粮与军饷,正逢王爷用人之际,却让他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于是末将便临阵换兵,将他布去前锋吸引敌军火力。原是想让他将功折罪,哪怕只赎万一,也算死得其所了!”   “可谁想,这孽障竟意外的在一片炮火之中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   孟婉总算明白了李元祯先前的未尽之意。原来他与吴将军此前都有一种默契,让吴德代替军中死士赴死,炮火中灰飞烟灭,既算是给夏家人一个交待,也算是给一门英彦的吴家留下最后的一丝颜面。   奈何,这畜生命硬,如此都还死不了,且能继续兴风作浪,又犯下后面的罪行。   “那你如今作何想法?”李元祯不急不缓的问。   吴将军毅然决然的拱手请奏:“王爷重责便是,万勿再顾及吴家!” 第71章 拥抱 一个脸涨得通红 一个惊得惨白……   “好。”李元祯平静道, “昨日抓获蒙面细作一名,奈何其已服毒自尽,不能配合我们引出其背后之人。但在他身上搜出带有接头地点的密信一封, 为引蛇出洞,需得有一人扮作该细作前去接头。该细作个头体态与吴德大体相仿,便由他肩负此任吧。”   吴将军心里很是清楚,吴德此行必死无疑, 但能以该种死法了结生命, 确是王爷额外开恩了。是以恭恭敬敬叩头谢恩之后,便抹了把残泪退了出去。   他离开时,孟婉瞥见门外的天光业已有几分放亮,约莫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到将士们辰起操练的时候了。再回头看李元祯时,见他似有些疲乏的单手撑着脑袋, 倚在身后的绸靠上。   孟婉心里想, 作为李元祯的小跟班,她自是不能开口请王爷出去的。可是他不出去, 便唯有她自己出去, 然而她出去了要在哪儿过夜呢?总不能就这样挨到天亮, 直接干活吧?   想到这儿,她不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和脚上。刚刚虽换了件干净的外衫,可辗转被囚在两个牢房里数日,中衣和鞋子早已不能再穿。即便她不能睡觉了,可起码也得净净身, 再把里里外外都换上一个遍, 才能往前去啊。   正烦恼间,有轻缓的响动打破了帐内的静谧,抬眼看, 是李元祯从椅中起身了。他走到她的面前,目光缓缓下移,将她从头打量至脚,似与她心有灵犀。   之后跟着一声似乎夹带着些许嫌弃意味的短叹,孟婉不禁有些窘迫的向后缩了缩自己的脏鞋。   “好好收拾收拾,去睡吧。”李元祯绕过立屏,缓口说着,字字渐次远离。   孟婉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转身恭送他,并追补一句:“那属下过会儿依时辰去伺候王爷盥洗。”   “不必了,先修养几日吧,当是对你忠心一片的犒赏。”丢下这句,李元祯人便转出了帐子。   孟婉原地立了一会儿,觉得他该当走远了,这才用力吸了一口气,扶着立屏走到椅前,在李元祯先前刚坐过的椅上坐了下来。与其说是坐,倒不若说是瘫倒。   椅上尚残留着李元祯的体温,不知为何感受到这一点时,孟婉竟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她猛地从椅上弹起身,改坐去自己的塌上。   看着堆在一旁洁净齐整的被褥,孟婉觉得此处应是被人重新整理过。   过去孟家还在京城住时,叠床这种小事从不用她这个大小姐亲自动手,是以打小便没有机会练好这项技能,故而后来叠出的被子总是歪七扭八的不太像回事。大约也是因为这点,李元祯极少让她为自己整理床榻。   可眼下她床上的被褥却是叠摆的极为工整,她又认真检查了一番,断定这并非离开那日自己叠的。   “床塌被褥皆被人动过?”她心中略为不安起来,细探之下,又好似闻到了一丝特别的味道。   她仔细吸了几下鼻子满床嗅闻,最后确定这是酒气。且凭她最近几个月的见闻,判断出这应当还是上等的佳酿,显然与之前那帕子上所散出的市井浊物不同。   有人曾坐在她的床上饮过酒?   孟婉的心越发不安起来,平静的夜里似能听见“突——突——突——”的动静。胡思乱想了一盏茶的功夫,忐忑不安的心情终被洪水一般袭来的困倦感击溃,最后她身也未净,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李元祯既许了她数日休沐,她便干脆趁着这机会没日没夜的补眠,将近来亏欠的精气神儿给补回来。   自然,第二日时她便托人去西乡给爹娘报了平安,同时也私下里请人帮忙打听扶檀的关押之处。   当日扶檀与她一同由官衙的牢房,转押至南平军的牢房之中,只是入了军营之后孟婉便不知扶檀的去向。然而此事她也不敢声张,更不能直接去求李元祯。毕竟扶檀当初是得了圣上口谕,赐给滇南王的贴身女婢,身份极为特殊,那时她既冒险偷偷将扶檀给放走,又告了假死,此时若再泄露,只怕她才保住的小命又要不稳了。   可孟婉打听了营中所有牢房,却都没有打听到扶檀的消息,免不得心中越发担忧起来。   会不会是那晚她自己逃了后,吴德一气之下将与自己同来的扶檀怎么样了?孟婉惴惴不安的猜疑着,打定了主意要偷溜出营一趟,她想回曾羁押她二人的那个府衙问问,若扶檀不在军营之中,便极有可能被遣送回此处。   因着休沐不需待班,加上滇南王近身内侍的令牌格外好使,孟婉溜出的很是顺利。且凭着这个身份,她也很轻易的进到府衙之中,并得到了地方官的热情款待。   孟婉说明要找之人,官员连忙命人去查,不多时前去牢房查问的人便带回个能令她心安的消息:扶檀确实被军中打回,依旧羁押在此处。   那官员一脸笑呵呵的由着孟婉差遣盘问,竟未能认出她便是不久前被他亲自审问的疑犯。   他笑嘻嘻的脸上恭谨至极,就连开口时问话时语气里都透着小心翼翼:“难道是王爷要提审此人?”   “嗯。”孟婉压粗的声调顺着他的话应道。   那官员连忙点头,“那下官这便命人将她给押出来。”   “好,此人既是害死我南平军中之人的疑犯,那将人交给在下便是,大人可不必继续审理此案了。”   “是是是,还劳烦转禀王爷,若有需下官配合之处,下官定当全力配合。”   “知道了。”略显不耐烦的应完,孟婉便转过身去面对着墙上的一幅字画看起来,不再理会身后的官员。   不久,门外锁链声传来,孟婉看去,见果然是狱卒将扶檀提了出来。看见她的那瞬,扶檀原本枯暗的双眼瞬间明亮起来,孟婉却朝她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扶檀立时意会,将震惊压于心底,不敢多言,只乖乖的任凭两方交接完毕后,跟着孟婉离开。   出了府衙后,孟婉带着她快步拐入一旁无人的巷子,探头左右看了看,见确实无人后,便急忙掏出钥匙来帮扶檀解了手上的链锁。   双手刚一自由,扶檀便紧紧攥住孟婉的两臂,眼中盈泪,情绪激动的问:“孟大哥,你没事吧?那日我同你一起乘车被押往军营之处,可到了之后他们只将你带走,又将我给遣送了回来。之后我便一直担忧你……”   “我无事!”孟婉认真的回答她,将她紧紧箍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挪开,拉着她一边走,一边嘱咐:“此地不易久留,我们先回家再说!”   “家?”扶檀小声重复了这个字,声音却被跑起时兜面扑过来的风给打散了,没能让前面拉着她的手跑的人听见。不知为何,刚刚听到这个字时,她的心猛然跃动了下。   是啊,她多想能与孟大哥这样的好人,有一个“家”啊。   纵是身上单薄的囚衫并不能阻挡这阴凉的风,可她嘴边还是不自禁的浮起一丝甜笑来。   出了巷子后,孟婉便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递给扶檀。扶檀见她身上穿的亦很单薄,不忍心接纳。孟婉便抬手指指她身上的囚衫:“你若穿成这样,反倒会给我惹麻烦。”   听了这话,扶檀自不好再拒,勉为其难的将衣裳接过,面泛着羞赧:“谢谢孟大哥。”   “无事,赶紧穿上吧。”漫不经心的说着,孟婉开始四下找寻马车,之后二人乘上马车,径直往西乡去了。   马车停在孟家门前,孟婉先下车四下里观察一番,见没有邻居在,便扶着扶檀也下了马车,然后叩门。   钱氏开门见是孟婉回来了,喜不自胜的将二人迎入屋内。   之前孟婉虽已托人带了平安,可毕竟是请人带话,不好将经过说的太过清楚,爹娘自然对她被抓走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如今回来了,她便将此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之后便道:“爹,娘,我这回是偷溜出来的,不能叫人察觉,得赶着天黑之前回去。”   孟佺和钱氏虽有些不舍,可到底是得知女儿一切平安,提了许久的心今日终于彻底落平。钱氏一边落泪,一边攥着女儿的手点头:“好,那就早些回去,莫再惹出麻烦事来。”   孟婉也点点头,之后扭头看向扶檀,“如今你在益州官府也算露了脸,日后可能不那么太平了,若有机会,还是早些离开这里的好。”   突然听到这话,扶檀一下从凳子上弹起,不假思索,一个“不”字便脱口而出。说完了,不但孟家三口人有些诧异,她自己也觉窘迫,难以自圆其说的垂下头去。   “扶檀姑娘,他这么劝你,也是为了你的日后着想。你一姑娘家的,独身居住在这种地方,属实是算不上好归处。”钱氏苦口婆心的劝道。   扶檀隐忍着用力抿了抿唇,有几句话,她既有种冲动想借此机会说出来,可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半晌,她终于迫使自己抬起头来,看着孟婉。   “孟大哥,你……”   “我什么?”   “你……”扶檀吱吱唔唔了半天,终于一咬牙,将心中所想问出了一句:“你何时会回来?”   “约莫要明年了。”孟婉略想了想,答道。   她只当扶檀是问自己下次归家探亲的时间,却不料扶檀听了后用力摇了摇头,红着一张脸儿解释:“我是问你何时会卸甲……”   “这……”孟婉怔了一下,原本并非多想的她,此刻看着那张早已羞得通红似能滴血的脸蛋儿,任她是石头,也想明白了,不由愣住,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答复于她。   孟佺咳嗽了两声,有些不愿面对这种尴尬的场景,起身回了里屋,陪儿子去了。钱氏也踌躇片刻后,觉得此事还是由孩子们自行解释清楚来的妥当,于是也借口好似听见有人叩门,去院子里看看,便出屋了。   一时间,屋子里仅剩下孟婉和扶檀二人。   一个脸涨得通红,一个脸惊得惨白,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许久说不出话来。   突然,一滴泪落下来,划过那红透了的脸蛋儿……   扶檀抽噎一声,一下就扑进孟婉的怀里,双手微微颤着,又畏怯,又大胆的将她抱住!   孟婉立时倒吸一口凉气儿,双眼睁如铜铃,明知自己应该将她推开,一双手却似被灌了冷铅一般,完全抬它不起。   “孟大哥,”怀中之人一边轻声啜泣,一边低低的唤他。 第72章 到访 她没有听错,果然是有人在叩门……   扶檀哭诉道:“自打来了益州, 我便被你一次又一次的搭救,我……我无以为报。若是你不嫌弃我婢子出身,又曾被赐给过滇南王服侍……我想, 我想待你卸甲之后,留在你身边……伺候你。”   说到最后三字时,孟婉明显感觉到她扶在自己腰间的手剧烈颤了颤,心知她说出此话的不容易。   若她当真是男子, 任如何也不忍心这样伤害一个姑娘家的颜面。可她是女子, 自是不能为全她颜面而答应下来。   是以她终于抬起手来,将怀中之人用力推开。   扶檀善舞,故而身段生得较一般女子更为玲珑,便是孟婉这样标准的身形在她面前,也显得要强上一些。加之孟婉惯会伪装男子, 特意在靴中垫了厚厚的棉垫, 此时与扶檀如此近距的相对而立,竟是显出了几分自身的修长。   她将双手呈防备态挡在身前, 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气来, 之后隐隐透着一点不高兴:“我说扶檀姑娘, 你这,你好歹一大姑娘家的,怎能如何不矜持?”   听她这样一说,扶檀顿时止了啜泣,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 有着焦急的问她:“孟大哥, 你是觉得扶檀太轻浮?难道……难道你不信扶檀还是……还是……”   一连两个“还是”,她却始终无法说出后面的话来,急的直咬下唇。   但即便不说, 孟婉也听出来她想说的是什么来了,慌忙否认:“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并非怀疑你已不是……”说到这儿,她也是一顿。   “那为何?”扶檀用一双泪目望着她,长长的睫羽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显得极是可怜。   孟婉再次叹气,将眼一闭,想要不看着她说出实情。可即便是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她还是开不了口。   何况细想之下,虽则她相信扶檀应当不至于一气之下出卖自己,可毕竟是关系着一家人脑袋的要命事,她不能就这样无所顾及的说出来。是以她是女子这件事,只能继续瞒着扶檀。   既不能说,一时也扯不清楚,孟婉便转身要走,打算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孰料她转身刚走出两步,脚下却突然滞住……   扶檀自她背后将她抱住,脸贴在她的背上,信誓旦旦的说道:“孟大哥,扶檀发誓,在你之前,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肌肤之亲。当初在府衙虽被安排服侍王爷,王爷却是真的动也未动扶檀一下!”   “肌肤之亲”四个字,当真是让孟婉的脑子轰然一片空白!想了想,这才想起扶檀指的是当初在山洞中之时,她帮她裹伤之事。   是啊,她不能向她阐明自己亦是女子,那么此事便成了她对扶檀的一个亏欠。即便当初仅仅是出于救她。   对着门垂头沮丧之时,孟婉隐隐察觉到眼前的院子里似是立着一道身影。不过抬头确认时,她也并未作多想,只当是娘站在那儿。   然而真正将那人影看清之时,却是瞬间傻了眼……   “王……王爷?”   她呆呆的唤着,起先只是觉得自己偷溜出军营,又恰巧被李元祯撞见自己被个姑娘纠缠的狼狈一幕,有些说不清。可很快她又意识到更为严峻的一件事,扶檀作为一个被她亲口上报的诈死之人,此刻若被李元祯看见,那才真是能要了她的命去!   孟婉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身后的扶檀也想到了。刚刚听见孟婉唤的那声“王爷”时,她便将目线跃过她的肩头向外看了眼,果然看见滇南王立在院子当中,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便缩回头去,藏在孟婉身后,不知如何应对。   尚不知来客是谁的钱氏热情的上前待客,刚刚她没有听错,果然是有人在叩门。   然而李元祯见她要去忙着倒水招待,却未领情,而是凝了孟婉片晌之后,转身又出去了。   这自然是令孟婉有种捡回一命的错觉,他慌忙指使扶檀躲去里屋,自己则赶紧跟了出去,给李元祯请安并解释刚刚这一幕。   “王爷,您怎么会突然来到属下的家中?”她跟在李元祯身后走着,有些畏怯的问。   今日李元祯到此并未带什么仪仗,仅在身后跟着六骑相随,身上穿的也是便装,街上闲上自也看不出他的身份,年纪轻轻衣着华丽,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哥来乡间游猎。   孟婉跟着他走了一小段路,离开左邻右舍的视线后,李元祯便停了下来,转身对着她。   反问道:“那你又怎会呆在自己家中?”   “属下……”孟婉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属下那日是费尽心机才回到王爷跟前儿,离家时是被衙役们抓走的,并不光彩,怕爹娘担忧,这才趁着休沐之机偷溜回来看看爹娘。”   她缓缓将目光抬起,心虚道:“属下知罪,还求王爷责罚。”   “当真?”李元祯一本正经的确认。   孟婉先是一怔,立即意会到他指什么,忙又改口道:“属下真的知错了,还求王爷宽恕了属下这一回,下不为例!”   说完这话后,孟婉仔细察言观色,发现李元祯并没有真的要罚她的意思,这才将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去。   “刚刚那是你的母亲?”   “是。”   “那站在你身后的又是何人?”   孟婉心中一颤,面上却不显,冷静答道:“那是属下的妹妹。”反正军中人人都知她有一个亲妹妹,而李元祯刚刚又未能看清扶檀的脸,如此便可遮掩过去。   李元祯侧了侧身,“听说你这个妹妹,患有脑疾,因此拖累家中不少?”   连这他都知道?孟婉略略讶异,只得应道:“是。”   “是因何病的?如今状况又如何了?”   本以为李元祯不过随口一问,却未料他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势,如此,孟婉也只得信口编来:“当初属下家中逢难,举家来到益州,妹妹因旅途劳顿,心中难承,在路上便病了。本想着到益州安顿下后再找个大夫为她好好治治,谁知大夫来看过后,说已难治。只得先以汤药喂着,等待起色。”   听完后默了一会儿,之后李元祯便道:“你刚刚不是疑惑本王为何突然到此?”   “此次俣城之事,念你有功,本打算与上回瞎猫碰上死耗子意外骗退了蛮兵之举一并论赏。可上回问你想要何奖赏,你也说不上来,本王命人了解了下你家中情形,便打算赏你些更实际的。”   孟婉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见他略抬了抬下巴,指向身后不远处。她循着指向看去,这才发现护驾的六骑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她越发的不解起来。   “王爷是想赏属下何物?”   “今日太医也一并跟来了,让他过会儿为你妹妹诊治一番,若还有治,便算是本王给你的奖赏。”   这话不禁又是令孟婉心中大震!连忙摆着双手婉拒:“不敢不敢!太医乃是圣上慈爱,命他随军伴在王爷身边的,属下何德何能……”   “本王说了,这只是论功行赏,你大可不必如此急着推辞。”说着,他向前逼近了半步,俯视着孟婉,提醒道:“这样的机会仅有一次,愿不愿意救她,皆在你一念之间。”   他如此说,孟婉自是抵不住心动。毕竟“妹妹”虽是假的,可家中确是有一位病人。孟温文的脑疾因何而生,孟家人无人知晓,找了那么多大夫,也仅仅是能稳住病情,让他不再发狂发癫罢了。若想让他重回过去风华少年,想来除了有妙手回春之能的大周太医,旁人也是难为。   思量这些时,孟婉的双手紧握成拳,一边是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一边又担心如此会败露引来更大的麻烦。   正两相为难之机,李元祯又开口催促:“若你需要,本王便将太医给你留下,为她诊治。若你不要,本王这便带他一同离开。”   听着这话音儿,是仅太医留下,李元祯却不会留下?孟婉隐隐看到希望,终于拿出了决断:“需要,属下需要太医留下来,请王爷成全!”   在营外她不好行全礼,便躬身朝着李元祯谢恩。李元祯未再多说别话,转身去马车前吩咐两句,太医拎着药箱便下来。   孟婉忙上前恭送李元祯的座驾离开,等远离后,才引着太医往院子里去。   到了院中,她突然驻步,有些不好意思道:“还请太医见谅,舍妹自患病后极为抗拒见生人,故而还请您先在此稍待,容我先进去与她说道几句,哄上一哄。”   太医奉命而来,自是不会拿大,伸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将药箱放置到院中的小石桌上,自己也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孟婉赶忙进屋将事情大致与爹娘说了,爹娘自是也认同这是难得的良机,不可错过。但同时也有些为难,转头看了看孟温文,担心他的模样骗不过太医。又看了看扶檀,想着她又该先安置她到哪儿去。 第73章 感激 来的倒正好,过来为我磨墨……   太医就在院子里等着, 自是不能让扶檀翻墙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且整个屋子就那么大点儿,家居物什也拢共没几件,除了两张小床, 便仅有几口箱子。   扶檀立即意会,忙指了指墙角的衣柜。钱氏迟疑了下,点头同意。   衣柜虽不大,好在扶檀身量格外纤细, 加之有舞蹈功底, 身体极软,轻易便可藏身其内。随后钱氏又为孟温文理了理妆发和衣裙,这才朝孟婉点点头。   一切安排就绪,孟婉便将太医请进里屋里来。   孟温文自小养得金贵,皮白肉嫩不输女儿家, 故而平日扮作女装, 不细看倒也不会觉察出怪异来。可他到底是个男儿,只适宜远观, 一但像太医这般近在咫尺之距, 便难免漏出破绽, 是以钱氏趁着太医进屋之前,忙又给他的脸上扑了几层粉,唇脂也涂了一些。   太医坐下后先不急着切脉,倒是看了看他的眉眼,又看了看他的唇色。之后对钱氏道:“夫人, 令千金面带妆容, 实在有碍观察本色。”   钱氏为难的看向孟婉,孟婉只得取来帕子,小心的为孟温文抹去嘴上的唇脂, 然后看了看太医,小心着问:“这样可行?”   “可以了。”太医点点头,探身上前认真观察。   看着看着,他就微微皱起了眉,不过很快又老成的收敛了那丝疑虑,状若无事的问了几句后,开始为孟温文把脉。   太医面上虽无明显波动,心里却是泛起嘀咕来。   刚刚观察这姑娘的气色之时,他便发现她的唇上似有胡渣。如今切了脉,更是发觉他的体内阳气之盛,绝非女子体质可有。   难道说……   一个大胆的猜测闪过太医的脑海。把过脉后他小心的将孟温文的手放下,然后移到外间的案子上提笔写了张方子,交给孟婉。   并从容的嘱咐道:“令妹的病症,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却也有个七八成。你先将这方子收好,依上面所写的去抓药,除了人参和鹿茸两味药材较为贵重,不太易得之外,其它皆是药铺里常见的平价之物。王爷之前有过交待,若有民间不易寻的稀有药材,王爷自会为你想办法。”   “王爷连这个都安排好了……”手里拿着药方,孟婉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感激。   虽则李元祯此人平时看起来是有些令人生畏,但论功行赏之时也从不含糊。听说陆统领和吴将军,初入军营之时都是杂兵,一次次的立功之后,便被王爷赏识重用,一路提拔至此高位。如今自己也受了他的恩泽,孟婉之前积聚在心底的那些畏惧,倒是减轻了不少。   开完方子后,太医便先一步回营,到李元祯的帐内复命之时,见他正在批着一些军中各部呈上来的折子。   他一边挥笔批复,一边漫不经心的问:“看过了?”   “是。”太医恭敬应话。   “如何,可有的治?”   “回王爷,应是能治的,下官先给开了个方子,嘱他们依方去抓药,只是其中有两味药材益州这边不易得。”   “从军中药材库里出,明日让人送去。”   “下官遵命。”太医领命打算退下,可想到孟家“女儿”的怪异之事,不知当禀不当禀,脚下不由得踌躇起来。   这引起李元祯的注意,他将批复完的折子合好撂在一边,搁了笔看向太医:“可是还有其它事?”   原本尚在犹豫,可王爷既开口问了,太医便想着还是如初禀报的好,便一五一十将心中怀疑说了出来。   听完,李元祯面上并未显露出意外之色,太医疑心王爷是早前便知晓此事了。   果然,李元祯开口并未多说此事,只吩咐他只管医病,旁的不必去管。如此,太医心中便明了了,王爷果然一早便知情,既然如此,那就是王爷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一个医者自然也只能应是,退下之前又追了一句:“王爷放心,下官必不会将孟家之事说与第三人。”   这厢孟婉跑了一趟药铺,抓了除人参鹿茸之外的其它药材后,娘亲给的银两便一点儿也不剩了,短的几文钱还是药铺掌柜好说话,通融了通融这才没斤斤计较。   来到当铺前,她从袖中摸出镯子,眼睫垂下,望着它有些不舍。   这镯子是她四岁时,太子表哥所送。那时她的整条胳膊都能套进去,她信誓旦旦的说,“现在我还戴不了,等长大能戴了,就再也不摘了!”   可如今,她还是得将它当了。   这镯子上回她便给了母亲,让她拿去当了给哥哥医病,可母亲知道这是她心爱之物,故而回家之后紧了再紧,最终硬是没舍得去当。这次回来,便将此物还给了她。   不过她知道,若这回再不当,哥哥的病还是好不了。她将镯子重新包好,抬脚进了当铺。   烧着炭火的铺子里暖融融的,与外头的冰雪天地委实天上地下。可孟婉却觉心底某处好似破了个洞,打从迈进门槛的那一刻起,凉风便不住的往里灌。   她不情愿的抬手,将帕子放到高高的当铺台子上。掌案收进去打开看了看,然后伸手给她比了两根手指。   孟婉知道,尽管这镯子在她心里价值千金,可掌柜的绝不可能出到二十。那么他的意思……是二两。   她抬手将帕子取回,扭头便走!   想她孟家也是盛京巨贾,生意遍布各行当,开着盛京最大的绸缎庄,最大的酒楼,甚至还涉猎一般商贾碰不得的矿石买卖。   如今落魄了,自是人人可欺,可那也是有底限的。真想拿她当肥羊傻子,那不能够。   “哎哎——小姑娘!”   掌柜急唤她,她驻步,没回头:“何事?”   “三两如何?”   “三两?”孟婉嗤笑一声,眼风如刀,轻蔑的扫过去:“莫说是上好的羊脂玉镯子,就是寻常脂玉也莫不是十两起价。掌柜如此开价,可还有半分诚意?”   一听是行家,掌柜脸上讪了讪,“姑娘,你说的是不假,可这金镶玉的镯子多半都是因着玉有瑕或有损,你自然不能当它寻常脂玉来开价。”   孟婉也不急,把玩着那只镯子,随意道:“既如此,我便先将上面的金叶子拆下来融了,也能换个三四两银子应急。玉嘛,是好是坏留着呗!”   “别别别!”这回掌柜的沉不住气了,直接绕出柜台。先前他一打眼便知那镂金工艺出自名匠之手,远超其价值本身,若是被不懂行的拆下融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眼看着孟婉还要抬脚往屋外走,他一跺脚,伸出两掌:“十两!”   “成交!”   拿着这十两银子回了家,孟婉将它和买回的药材一并交给钱氏,钱氏接过来叹了口气,也不能再嘴硬。   孟婉走时,扶檀也跟了出来,在她身后将她唤住:“孟大哥,我……我今天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只要你肯点头,我便在此等你卸甲归家。”   孟婉闻言驻步,却迟迟没有回头,只淡淡的道:“扶檀姑娘,你莫要为在下耽搁青春,早些离开益州这个是非这地,给自己找个落脚之处。”   “那你可愿意随我一同离开益州?”扶檀颇有几分契而不舍的意思。   孟婉极是无奈的道:“我是想有朝一日能够离开益州,重回京城,可那也是因为我在京城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想着如此说,便能彻底打消扶檀的蠢念。谁知扶檀却是个不屈不挠的,听了这话虽有些伤心,却很快又找到了旁的突破口。   “就算孟大哥在京城之时已有心上人,可你在益州不知还要呆多久,你那位心上人又能等你多久?即便有一日孟大哥你能重回京城,她也八成早已嫁人了。”   “哎。”孟婉觉得任凭自己再如何说下去,一时也不能让她死心了,故而叹了一声后也不再多言,提步便离开。   为了甩开扶檀,她拐进巷中绕来绕去,最后出了巷子自己却迷路了,一时间找不回熟悉的原路去,只好凭着直觉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后,便到了一片略开阔的野地。   极目望去,见远处有两个人影,便追上去想要问路。可离得近了才恍然发现,他们身上穿着的,竟是南平军的衣裳。   犹豫了下,孟婉还是没有再上前,藏身在一棵树后面静静的目送二人从面前走过,听见他们好似在抱怨王爷给他们安排这样晦气的差事。   孟婉不解李元祯派人来西乡做什么,想着适才那二人扛着铁铲之类的东西,身上全是土,不像来做什么见得光的好事情。一时间心中猜忌曼生,便打算亲自上前去一探究竟。   她踩着野路摸索到先前两人来时的方向,又观察地上的脚印,沿着一路往深处去,最后来到一处新垒的土丘前。   这土丘很是怪异,看起来像个坟茔,可偏偏无字无碑,却稳稳扎着一个稻草人。   且这稻草人手长腿短,与众不同。孟婉绕着它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小人儿竟是双腿向后弯曲,呈跪姿固定在那儿。她不禁抱胸摸着自己的下巴猜测起来。   一旁的纸钱刚刚烧完,余灰尚在,这是一座新坟无疑。可谁家的坟要坯成这副怪样子?   琢磨了一会儿,孟婉脑中突然似有一道灵光闪现,她恍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她顺着那稻草人跪的方向看去,见远远的地方,也有几个小土丘。   她快步过去,见这里三个坟茔并排而立,其上各有碑文。   “是夏家?”   三个碑文乃是由官府代立,分别是夏家的二老,和夏家被吴德祸害死的那个可怜姑娘。盯着三人的名字看了一会儿,孟婉又回头看了看远处那个稻草人,隐隐想明白了什么。   回到营中之时,已过了晚饭时辰。孟婉见中军大帐的光还亮着,便想起今日李元祯又是命太医为孟温文医病,又是体贴的安排好了贵重药材,心中感激,打算过去向李元祯谢恩。   她进屋正想跪地叩头,孰料才一打袖,坐在书案后的李元祯便蓦然开口:“你来的倒正好,过来为我磨墨。”   “哦。”孟婉愣愣的应了一声,便乖乖走到案旁,撸起自己的袖子,捏着墨锭一圈一圈的细心研磨着。   见李元祯书完一张吹了吹后闲下来,她才不紧不慢的低低开了口:“王爷,今日家妹之事,让王爷费心了。”   “无妨。”李元祯抬也未抬眼皮,漫不经心的敷衍了一句。   “那个……”她想问今日在西乡见到的那个立有跪像的坟茔,是否是他所授意的。 第74章 记忆 孰料却是被棍棒打了出来   可吞吞吐吐的还没问出口, 突然又被李元祯给打断了:“对了,今日俣城传来回报,他们去搜过你所提供位置的那个青楼, 早已人去楼空。”   先前的思绪骤然打断,孟婉闻听此言一怔,磨墨的动作也随之一顿,随后眼中便布满了愧疚之意:“都怪属下, 若当时不顾着保住自己的小命, 设法回王宫直接禀明王爷,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你不必自责,虽则老鸨等人已闻风而逃,但那些俣地女子已被他们放了,各自已回了家中。想是那些人知道此事败露, 生怕再闹大下去, 这才匆匆善后保命。”   “王爷没骗属下?她们真的全都回家了?”听闻这个消息,孟婉不禁喜出望外, 一时间太过忘形, 非但言语失了尊卑, 就连手底下也没了分寸,竟一个激动将墨汁激溅出来!   慌乱之下她低头看,居然发现那些墨汁恰恰滴在了李元祯堪堪写好,正摊在案上晾干的那张折子上。   她不禁大惊失色。   “王爷……属下,属下不是故意的……”她抬眼, 正好与李元祯的目光撞在一起。   素来自带高冷疏离之感的那双黑瞳里, 似有风云在涌动。他却不说话,只将那已被孟婉毁掉的折子开头也展开来。   这回孟婉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折子开头的四个字为:“奏圣上书”   她立时打了个寒噤, 一张小脸儿比先前还要苦巴,还要绝望的望着李元祯,“求王爷……求王爷恕罪……”   她极是紧张的看着李元祯,本以为自己会等来什么雷霆之怒,可李元祯与她对视良久,慢慢双瞳中的那些风云便似平静了下去。   “这句话,你一天之内就说了两次。”   他的语气虽并不严厉,只似在打趣她。可孟婉却觉得很是羞臊,明明干的就是伺候他的活儿,可偏偏却不断的惹麻烦出来。她沮丧又畏怯的垂着面,以李元祯的角度看去,恰能看见她眶睫间频频闪动的荧光。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   刚刚便已消去大半的火,在看到这一幕后,更是半分气恼也没有了。   她是挺笨手笨脚的,可若换个人来伺候他,他却还不喜欢。   默了默,许是不想看她再难过下去,他起身,绕过她身旁时,低沉的声音似贴着她耳畔而起:“你照比着原样再誊写一遍,便免了罚。”   孟婉怔了怔,很快应下:“是。”   她慌忙拾起笔来,又从一旁取了一份空白的折子展开,几次快要落笔,又没把握的将笔提起来,然后不安的抬头看看李元祯,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   李元祯疑心是她站着不好下笔,便示意她可以坐下。可她即便坐在他的椅子里,手中的笔依旧迟迟无法落下。   李元祯的目光由笔峰移至她的脸上:“怎么,不会写字?”   “那倒不是……”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李元祯解释,自己打小练的是闺中女子惯爱的簪花小楷,这一落笔,难免就要泄了底。   就这样,持着笔的手悬在纸上数寸的位置,渐渐开始发颤。就在她快要握不住笔的时候,突然一股温热的力量将她那只微微发颤的手扶住,之后近乎是紧紧包裹着,他携着她的手在纸上挥洒了数笔。   抬头写罢,他便将手移开,示意她继续誊写下去。   有了方才的示范,孟婉的手也有如被注入了一股力道,变得自信起来,稳稳的自行落下,照着原来的折子一笔一笔誊抄。每一笔,都极尽全力去模仿他的风格。   约莫一柱香之后,孟婉终于将笔小心的搁在架子上,抬头望着李元祯:“王爷,属下誊抄好了。”   李元祯大致扫了眼,比他预想的要像样多了。   不过开口时,却显得有些勉强:“就算你过关吧。”   一听这话,孟婉如蒙大赦,立时从椅中弹起,面上显露欢快之色:“那王爷不怪罪属下了?”   李元祯看了她一眼,未作表态,但也未否定她的说法。既然算是将功抵过了,孟婉也不敢多留下来叨扰,便打算辞出。   可还未启口提,便听李元祯吩咐:“去备些吃的来吧。”   孟婉略诧异:“王爷还未用晚饭?”   见李元祯默认,孟婉自不敢再耽搁,连忙依命去灶间让人准备吃食。不多时,便拎着一提盒热腾腾的菜肴回来。   一边在桌上为李元祯布菜,一边道:“王爷,菜色可能略简单些,但都是新出锅的热菜,您将就着用点儿。属下怕让他们做太复杂的菜色,会耽搁到太晚,不好克化。”   李元祯在案前坐下,孟婉便依他平日喜好,先夹了几筷子菜放到他面前的空碟里。   他提起玉箸撩她一眼:“你也没吃吧?”   这种事孟婉不好撒谎,只得实诚的应:“尚未,不过属下还不饿,待伺候完王爷回去随便吃两块点心便——”   “坐下来,一起吧。”李元祯将她的话打断,顺带将一只空碟往她跟前推了推。   平常李元祯用饭,面前都是要备两只空碟的,作夹菜暂放之用,一只用来放偏甜口的,一只用来放偏甜口的,以免串味道。可如今他将其中一只分给孟婉,不禁令她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应承。   “怎么,你也需要人伺候?”   话里虽略带讥讽之意,可李元祯也确实用手中所执的公筷,夹了一颗樱桃肉放到孟婉面前的碟子里。孟婉连忙双手端住碟子,捧圣旨一样恭敬。   “谢王爷。”她颤颤的道,从未觉得李元祯像此刻这样平易近人过。   今日发生的种种,都好似一个梦。而梦里的这个李元祯,虽令她紧张无措,却更令她敬畏尊崇。他会关心下属的家人,也会用他的方式代有罪过的下属向那些被害过的人们赔罪,还会像这样,亲自动筷,为她夹菜……   不知怎的,想着想着,就听见“啪嗒”一声,孟婉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想出了神,泪珠子落在桌上才发觉。   既是情绪莫名到了这儿,她便也不再拘谨,径直问道:“王爷,今日是您命人在西乡给吴德立了个衣冠冢吧?”   昨晚她便听军中有人传,吴德被派去执行任务时死了,且死状极其惨烈,尸首无存。   李元祯却是似未受她的情绪影响,状若无事的夹菜吃菜,隔了须臾才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你看见了?”   “嗯。”   又不吭声的吃了几口,李元祯便将玉箸随意一投,起身回了书案后。   见他不用了,孟婉自是也不敢再用,跟着站起,有些无措的立在一旁。   良久,李元祯淡淡的道:“这些菜肴皆非本王所好,你带回帐子里慢慢吃吧。”   既是下了令,孟婉也不敢不从,将菜重又装回提盒,告退出去。   边疆气候偏于寒苦,冬日也就格外的漫长。随着路边一簇簇明黄的连翘盛开,宣告着益州的冬日终于正式过去了。   自第一回 太医登门后,之后又来过孟家两回,今日,这是第四回来。   太医给孟温文望闻问切一番之后,去外间案上提笔写了一张新的药方,交给钱氏:“这回可以给她换副方子了。”   钱氏眼中流露出喜色:“这么说是见效了?”她记得太医头一回来时就说过,等何时瞧着孟温文有明显起色了,才会给他换方子。   太医笑着点头,“不错,令千金如今看上去,的确是比第一回 来时好多了。”   闻言,钱氏心中更喜,转头看了看里屋喝药后似已睡着的儿子,又回头对着太医指指自己的脑袋:“那他……”   太医自是意会,压低了声量回她:“她脑子当也在渐渐恢复之中,待到春末夏初之时,想是能康复个六七成。”   “六七成?这么说,到那时她大部分事儿便可记起来了?”钱氏不禁喜出望外。   太医点点头,又交待了几句新药方的煎服事项,便提上药箱告辞了。钱氏送菩萨似的一直将人给送至院外半里,直至人家的马车提了速,她再也跟不上了,这才堆着一脸笑意往回走。   这厢,躺在里屋床上的孟温文正睁着眼。   自从太医为他看病以来,他的神智业已恢复不了少,虽未将所有事情想起,可那些如同碎片一般凌乱破碎的记忆,他经过努力拼凑,再加上适当推敲,也可以缕顺出一二。   只是这些,他没有对父亲和母亲讲。   他记得钟贵妃出事之初,他已有预料,当时虽未敢想孟家最终会被牵连至此地步,但那时他的夫人陈氏已怀有身孕,正所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他自然也是如此。故而当时提早便做了万全的准备。   陈氏担忧孟家恐受带累,哄他写下和离书,称此和离书仅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时她才会拿出来,以此来保住他们的孩儿。   后来果然事态不可控了,越来越多与钟贵妃沾亲的家族受到牵连,下狱的下狱,充边的充边,那时他便感觉到不好,于是赶紧将陈氏送回娘家去。   果然,就在陈氏被送回娘家去不久,孟家就出事了。   圣上下旨,将他们发配益州。   在临行的前一晚,他想方设法偷溜出去,赶到岳丈家。一来是想与陈氏做最后的告别,嘱她将孩子生下后好好照养,若是以后遇到好的人家,不必总等着他,毕竟他大约是这辈子也回不来了。二来也是为了将母亲钱氏数夜不眠赶制的小衣送过来,孩儿出生后虽见不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和祖母,却至少可以穿着祖母亲手做的小衣长大,也算一种寄托。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到了陈府,却被两个恶奴拒之门外。   因是深夜冒昧登门,他想着兴许陈氏和岳丈已睡,的确不便进去叨扰他们,于是便将宝衣交给那门房,请他们天亮后将之转给陈氏,并附了一封信在里面。   门房的人不情愿的收了下来,随后将他关在门外。因着心中不安,他并未第一时间离去,而是守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   可就是多驻留了这么一会时间,叫他看到院子里起了烟!   起先他还疑心是走水,心急如焚的叩门,不见人来开,情急之下借着一棵大树翻上了墙头。往里一看,他才明白,并非是院子里走水,而是刚刚他交托给那两个门房的宝衣和信笺,被他们转头点火烧了。   恶奴欺主,他如何能放心自己夫人往后的日子?于是他□□跳入院内,打算好好将那两个恶奴训斥一番!孰料,最后却是被他们举着棍棒,打了出来。 第75章 摔倒 似在看个傻子   起先孟温文还反抗几下, 奈何到底只是个书生,不是那些恶奴的对手,后来他趴在地上陈府大门外的地上, 棍棒雨点儿似的落在他的头上身上,那时他已昏昏沉沉,可他还是听见怒极之下的那几个恶奴的骂咧之辞:   “你个倒霉催的还敢找上门来?如今你们崔家落到这幅田地,还想来祸害陈家不成!”   “就是!既然和离书都已经写了, 就应该离我们陈家远点儿, 你以为我们老爷和小姐还敢让你进门?不想想你们摊上了多大的事儿!”   ……   他们越打越狠,见他一动不动了,口中也越发没了把门儿的:   “还有你那些破衣裳,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实话告诉你吧, 我们小姐回府的第二日, 就已把那个孩子打掉了!孩子既已不在,这些小衣裳烧了自是最合适!”   纵是已被打的几近昏迷, 可这话还是像一道霹雳一样击在身上, 让陷入混沌之中的孟温文又醒顿过来!他想推开身上那些棍棒, 细问清楚这话是真是假,可他没有那份力气,只能听着他们满是讥讽鄙夷的叫骂声,挨着棍棒。   “别说孩子没了,夫人也早已不是你的了!我家小姐已和城南的李二爷定了亲, 再过两日便要嫁过去了!哪怕去做李家的妾, 也好过做你们沦为罪奴的孟家的妻!”   ……   起初孟温文还不尽信,可从越来越详尽的骂声里他听明白了并非欺骗他的诳语。陈氏果真将他们的孩儿打掉了!且陈家出于与他们孟家彻底划清界线以保平安的考量,迅速给陈氏又定了一门亲事, 低嫁且仓促,行礼就在两日后。   难怪刚刚他跃入陈府时,见到院子里朱笼庭照,喜绸缠梁,无一处不透着喜庆,仿若年节一般。   想通这些的那一瞬,似是撑着他的唯一一点火苗被人给生生掐灭了。后来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孟家,也不知那时是被打伤了要害,还是刺激过大,总之从那之后的事,他就一样也记不得了。   往事一点一点串联起来,孟温文缩在被子里的双手早已情不自禁的将自己大腿的肉皮掐破。比起心中的痛来,腿上的这点儿痛根本不能让他从噩梦中醒来。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倒是好了。   钱氏进门,习惯性的先上里屋看了一眼,见儿子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踏实睡着,她笑着进去给他掖了掖被角,然后去灶间忙和了。   她没留意到儿子故意埋入软枕间的脸上,挂着成串的泪迹。   待钱氏煎好了药给儿子送进屋去,唤他起来吃药:“温文啊,这药你趁热服下,娘还得去给你爹送午饭,你自己在家可行?”   打从得了太医的几句顺道指点,孟佺那气出来的一身毛病也很快康复了,于是上月起在村头的粗布行接了个账房的活计,好补贴家用。每日店铺开门之时,他只需坐在那里算算账,活儿倒是累不着,只是一刻也走不开,故而指望着钱氏每日给他送饭来。   前些日子钱氏都是拜托隔壁的扶檀过来照看着孟温文,可今日太医说他很是有起色,钱氏便也不想再去麻烦旁人。   孟温文撑着床坐起,宽她的心道:“娘你放心去吧,我一人在家没事。”   “真的?”钱氏依旧有些不放心。   为使母亲彻底安心,孟温文端起碗来将药几口干下,然后抹抹嘴将碗放到一旁,笑笑:“娘你看,儿子如今确实好起来了,您真的不用担心,只管去给爹送饭便是。再过两日等儿子再好一些,您这跑腿儿送饭的活儿也只管交给儿子去做!”   他一股脑说了这了这么多话,钱氏听他言语清晰,条理分明,果真是与之前判若两人。于是欣慰的点点头,起身出门了。   打从孟温文精神见好之后,觉便越来越少,钱氏走后,他便从床上下来,披了件孟婉的白毛大氅,便出了院子,往街上去了。   如今虽已交了春,可天气还是略凉的,若爹娘在家,必是不肯准他出门的。一来是担心他的身体,二来也是生怕他在外闯了祸,或是露了马脚,被人抓住把柄。   可是算起来,他已有近半年未好好看看这外头的天地了。所以他今日,格外想出来看看。   路边的连翘成簇成簇的怒放,日头下那样明艳的黄,有些恍他的眼。他抬手挡了挡头顶的金阳,便听到一个声音打不远处传来:“哟,这不是孟家的姑娘吗?怎的今日能出门儿了,看样子是身体好些了?”   孟温文心中一慌,瞥眼看见,见一妇人脸上带着惊起和笑意朝自己走来。他认不出这是哪位街坊,原来只是想偷偷出来透一口气便马上回屋,没想到仅露这片刻的面,也能遇见多事之人。   生怕被人识破什么,他佯装什么也没听见,裹紧了身上大氅便要折回家中。   可那妇人却是脚程极麻溜,转眼便堵在了他的面前,满眼新奇的透过兜帽看他。   “孟姑娘,你身体可是好些了?”那妇人信了他先前未听见,便又重问了一回。   这回人就在眼前,孟温文自是不能再装瞎装聋,便敷衍着点了点头,细着嗓音轻声道:“这外头还是有些冷的,我得回去了。”说罢便要绕过那妇人去。   孰料那妇果然是个极好事的,见他如此说了却还不肯放过,竟跟着他并行往回走,边走边紧盯着他,纳闷道:“孟姑娘,我怎么瞧着你胖了好几圈儿?”   那妇人又略想了想,觉得不只是胖了,“还变高了许多!”   孟温文心里猛地一跳!显然这妇人曾见过孟婉着女装时的模样,故而才会有此对比。   他倒是猜的不错,这妇人的确曾见过孟婉女儿家时的样子,且身上披的也是这么一件狐毛大氅,只是孟婉身型纤纱,这大氅能将她裹两圈有余。可这件衣裳披在孟温文的身上,却并不宽大,很是合身。   妇人见孟婉之时,还是数月前孟家人刚搬来此处时。那时孟婉随着家人下了马车,身上裹着这样一件白毛大氅,头脸都遮了个严实,她们几个妇人躲在不远处的棚下,隔着漫天飘舞的雪花,仅能看出她的体态,却不能看清梦眉眼。   孟温文快步回了自家院子,见那妇人竟还有意跟进去做客,他便干脆将门挡过去,只露着一条缝,对那妇人说:“有劳大婶记挂,我那时只是旅途劳顿,中途病了,故而锅背塌肩,病骨削瘦。这几个月来得爹娘悉心照料着,身体已渐康复,自然又富态了回来。”   如今他既精气恢复了几成,信口编起这些来自是也不是费劲。搪塞过后,他便将门重重的关上。   自从这次重回军营,孟婉可算是歇够了日子。   原本许多日前她便应恢复职责,可正逢李元祯有事离营数日,昨夜才回来。故而孟婉等同又多休了一段时日,从今日起才开始早起复工。   她端着打好温水的铜洗到了李元祯的牙帐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知李元祯已起寝了,便推门进去。   李元祯确是一早便起寝了,可那是因着昨夜回营太晚不便净身,素来爱洁的他一夜辗转难眠,这才天一亮就命人去打了热水来,在帐子里沐浴。   许久没被孟婉伺候,他竟一时忘了她今晨会来,门被推开之时,他心中也不免“咯噔”了一下。   如今他既已确定孟婉是女子,自然不能像过去那样随意。可若贸然就开口轰人出去,反倒透着怪异,容易引人奇思。故而他镇定了下心神,假装无事,等了片刻才不急不缓的道:“不必你伺候了,放下水便退下吧。”   “是。”孟婉端着水往里去,低着头,眼睛不敢随意乱看,目光只落在双手捧着的铜洗里。心神也随那水波一下一下的晃动。   这并非是她头一回见李元祯沐浴,之前甚至亲手伺候过擦背,故而早已修炼得脸皮厚了许多。刚刚进来时撞见一面白花花的背脊,她只愣了一瞬,竟也很快镇定下来,老实的立在一旁等他吩咐。   如今她端着水往里去,盆架就在浴桶的对过,路过之时她目不敢斜视,只加快了脚下步伐。   可谁知越是急切想避开,便越是乱中出岔子。浴桶四周的地毡被溅出的水花打湿,加之香胰抹地,有一小片地正是滑不可涉。而她心急又加快了步程,故而踩在那处时,一下便摔了个跟头!   这一摔不打紧,手上的铜洗被抛起,温热的水落雨似的兜头浇下!这也就罢了,偏偏那铜洗落下之时,不偏不倚的叩在了她的头上!   “呀——”她一手捂着头,一手将铜洗丢开。揉了两下不那么疼了,一睁眼,却正撞上李元祯那双带着明显奚落之意的目光,似在看个傻子。 第76章 齿痕 这是她咬的?   如此猝不及防的一记摔跤, 显然令孟婉方寸大乱。她扒着李元祯的捅沿儿想要站起,却未料身子堪堪抬起些,又因地面委实太滑, “啪唧”一下又重又坐回了地上。   正羞恼之际,却见一条胳膊贸然伸入她低垂着的视野中,她抬眼看了看李元祯,见他面色平和, 迟疑了下, 这才将那条胳膊紧紧抱住。之后不必她主动借力,那条胳膊便将她从地上轻易带起。   “谢王爷……是属下,属下冒失了。”她视线依旧低垂着,似是不敢与李元祯的眼神碰撞。   帐子里安静了须臾,随后便是一句平静的“下去吧”, 自李元祯的口中溢出。   孟婉这厢弯身拾起摔落在地上的铜洗, 正准备转身退下,视线却倏忽瞟见那条顺势搭在桶沿上的胳膊上, 有一个奇怪的痕迹。   她的目光随之一定, 正打算仔细将其看清, 孰料李元祯恍然好似躲避什么迅速将手臂抽回,投入水里,然后催促道:“还不下去!”   语气已是不复先前那般和蔼。   “是。”孟婉自是不敢再多逗留一刻,转身快步退出帐子。   去往灶间取早饭的路上,她一直凝神在思索着刚刚闪过眼前的那个怪异痕迹。看上去是圆圆的很整齐的一圈儿印记, 且看那颜色, 已是过了红肿期,如今淤血渐褪,痕迹也越发清晰起来。有一个答案在她心里呼之欲出, 可她却不敢承认。   孟婉提着早饭食盒到帐外,门外守卫伸手便要接过:“王爷沐浴好了,将食盒交给便是。”   “为……”何字尚未说出口,孟婉便将那个字给咽下去了,然后乖乖将食盒将给守卫,兀自离开。   平日里一日三餐,除非李元祯不在营中,不然皆是由她亲手端入帐中为他布好菜再行退下。而这回守卫主动要她将早饭留下,显然是李元祯方才吩咐好的。   也罢,他既一时不想再见她,她便也落得个清闲。如此想着,孟婉回到自己帐中。   快到中午时,孟婉又去灶房取中饭,刚进去就碰上了曾为她代过班的小光,正也来取陆统领的饭菜。孟婉有意将手上动作加快了许多,赶着与小光一同出灶房,然后借机攀谈。   “小光啊,上回我中那一箭之时,可是你正代班伺候王爷?”   “是啊,怎么了?”   “那个……”孟婉略斟酌了下说辞,接着问:“拔箭时我神智有些不清,当时王爷就在床边看着,我可有说什么失礼冒犯的话?”   小光回想了下,“失礼的话倒是没说,”   孟婉听到这儿正是心里的石头一放,觉得自己刚刚真是想多了。可之后便见小光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可是你把王爷的手臂咬得不轻!”   “啊?”孟婉才松泛下来的双眉立即又拧作一团。果然,被她猜中了。   李元祯手臂上那个痕迹,还真是被她咬的。   “怎么了?难不成是王爷要秋后算账了?”难掩眼神中的猎奇之意,小光紧催着问。   孟婉强撑气色,清了清嗓子:“怎么可能,王爷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说罢,便兀自加快了步子,往中军大帐去了。   “王爷正在与几位将军议事,先将东西留下吧。”守卫依旧是伸手接过孟婉送来的食盒。   孟婉也乐得如此,交下东西便要走,可刚抬脚,就见门帘被从里面掀起,正是两位将军随李元祯出帐。孟婉赶忙驻步躬身行礼,李元祯瞥她一眼,随后大步离开。   他也想不通是为何,明明咬人的是她,受伤的是他,可如今被她发现了这桩小事,倒似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虚勾当。每看她一眼,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心绪。   走在李元祯身后,陆统领难掩心中兴奋:“王爷,这回益州的官贵豪绅们可算是出了一把力,为军中解了燃眉之急!”   李元祯不动声色的走着,另一旁的吴将军颇是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怎么,咱们的将士为守护大周国土血洒边疆,还不值他们捐的那点身外之物?”   “话不是如此说,如今我军刚刚拿下俣城,正是军中亏虚之际,圣上的犒赏尚未下来,若因一时军中难解,被蛮人趁机钻了空子,可就坏事了。如今益州城这些官贵们愿意把自己的家当拿出来填补军需,自然值得称赞。”   任凭陆统领如何解释,到了吴将军这还是不肯领情:“他们不过是怕边疆一但被蛮人攻下,最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自己罢了。”   见如此,陆统领便也不再多说,只默默跟在王爷身后,去检查新供上来了那几口大箱子。   有钱的捐钱,有物的筹物,今日送来的这六口大箱子,便是益州城内的贵妇们所筹集而来。多是些金银器具等极易变现的物什。   六口箱子的盖子皆敞开着,内里被填得满满的,金光熠熠,看得直让人移不开眼睛。李元祯却只如平日阅兵一般将几口箱子扫了一眼,目光冷冷,仿佛那些箱子里面装的并非各种宝物,而是不值一顾的坯土。   倒是吴将军,在亲眼看到这些时便无法像路上时那样冷嘲热讽,双眼立即亮出两道光来,忙上前伸手亲自摸了摸。这些器物触之冷硬,却将人的两眼看得发热。   “乖乖!这么多宝贝,这得换多少军需?!”吴将军不由得失神感叹。   一旁陆统领也不由心动,手抄入其中翻了翻,大把大把的金银珠宝在掌间流转,口中发出“啧啧”。   原本李元祯并未对这些东西太感兴趣,只吩咐专人将这些东西一一记录造册,却是无意之间,正瞧见吴将军双手捧着的一堆金闪闪的器物中,有一只镯子有些熟悉。   他眉间一蹙,上前将之取来,仔细瞧了瞧,心中略为之震动。   这金镶玉的镯子他自是熟悉的,无论是材质还是工艺,皆非寻常人可以复制,因此这只正是他母后的东西。只是当年被他送给了仅一面之缘的小丫头——那个被人叫做“元宵”的脸蛋肥肥的小哭包。   那时他还是太子,无与伦比的尊贵身份,令他自小便没有一个朋友。就连同为父皇儿子的其它皇子,在他面前也皆是自矮三分,纷纷被他们的母妃教导,务必要离太子远一些,不然可能因为无意识的一句话,或是一个小小举动,便会招来大祸。   是以他想练剑时,没有人敢陪练,偶尔有,也是匆匆故意输给他,生怕过招多了便会刀剑无眼将他不小心给伤了。他学骑射时,亦是一个人。   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孤独无趣的。   快到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在宫里遇见敢与他平视说话的人,她虽被别人欺负的哭哭啼啼,却不怕他,也不躲他,甚至还愿意跟他学射箭。   那是他枯燥的儿时记忆里,唯一遇见的一个有趣之人。故而他一时大方,便将母后的这只镯子赏给了那小丫头,还说了些年少轻狂的话。   事后,他曾想打听下那个小丫头姓谁名谁,是哪家的。可奈何那日之后,便逢他人生巨变,这件小事自然也就搁下了。久了,倒隐隐成了件小憾事。   如今这只镯子出现了,那她的人呢?   “她也到了益州?”情不自禁之下,李元祯喃喃脱口而出。   先前被王爷从自己手中抢去镯子的吴将军便是一脸懵,此时听到王爷嘴里念叨这等奇怪的话,更是不解,随口就问起:“她?王爷指的是谁?”   听闻下属的问题,李元祯随即恍过神儿来,思绪也从幼时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手随意一翻,便将镯子握入掌中带进袖子里,然后向身后一负,略过吴将军的疑问,径直吩咐:“将这些东西造好册后立即封箱入库。”   说罢,转身便离开了。剩下吴将军与陆统领面面相觑。   二人方才皆听清了王爷口中所喃的那句怪话,却是无一人理解。   回到帐中,李元祯又将镯子取出,执在手中反复看了看,甚至还将鼻尖儿凑近了嗅闻出上面有女子长期佩戴而留下的脂粉残香。最后他将镯子置在面前书案上,靠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冥想。   说起来,他的确与那小丫头算不上什么深交,但偏偏她出现在那么特别的一日……那日之后,宫中巨变,他便再也不是太子了。   如今镯子绕了一圈重又回到他的手中,反倒将这点儿缘分催得分外奇巧。   孟婉这厢又将盛着晚饭的食盒送来,原以为守卫会像早上和中午时接过直接让她离开,却不料这次守卫让她自己送进去。   她有些不太情愿的提着食盒叩想木门,里头传出一声:“进。”她便又是不太情愿的将门轻轻推开,迈步进去。   进帐后见李元祯坐在书案后正闭目眼神,眼皮子也未睁开一下,她便不敢打扰,只想着将菜布好便退下。可刚将食盒放到食案上,便只李元祯道:“拿到这边来吧。”   “是。”孟婉想着王爷许是太疲累了,故而不愿再挪动地方,便将食盒拿去他的跟前,放到书案上。   放下时她双眼盯在李元祯的身上,总怕他会突然睁眼看自己,故而并未留意书案上。直到将食盒放下了,才忽然觉得没怎么放稳,好似下面压到了什么东西。   随后她又将食盒一提,谁知这下却是正好将压在下面的东西带飞,一下给掉在了地上!   随着一声脆响,那东西瞬时断裂成两截,孟婉双眼瞪大的同时,听见身旁的响动,回头,见李元祯也已睁开了眼睛,且目光远远的落在那两断碎物之上。   她顿觉闯了大祸,几步抢上前去将东西拾起,正想跪地求王爷宽宥,就发现不对……   手里的两截东西,怎么这么的眼熟?   自然是眼熟的,这不就是她前日回西乡时刚刚当掉的那只镯子?可是它怎么会在这里?孟婉完全的傻掉了,任她如何推想,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不过最后她倒是想明白了一点!   这镯子之所以被放在李元祯的书案上,显然是他极为重视之物,那么他因何而重视呢?不必说,身为滇南王,他八成是知晓此物为废太子所有,故而见到此物,便以为废太子也在益州。   如此想着,孟婉更是不敢将此物为自己所有说出,只强忍着内心慌乱,将两截镯子重新放回案上,向李元祯认错:“王爷,都怪属下毛手毛脚,还求王爷宽宥。”   李元祯扫了一眼案上的碎镯,目光泠泠的落在她的脸下,“你可还记得,这是你第多少回说这句话了?” 第77章 镯子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相识了   “我……”   听了这话, 孟婉着实有些自觉惭愧,微垂着头无言以对。只是她以为的重要物件被自己摔坏了,李元祯定会重重惩罚于她, 却也迟迟没有等来,也听听了几句先前那样的调侃,她便被命退下了。   望着书案上的断镯,李元祯一时竟觉得有些好笑。   果真记忆里的东西也就只能偶尔缅怀一下, 一但与现实中的人儿对峙, 他以为自己会很珍视的东西,终归只是一件死物罢了。他一点也不会为她摔坏这只镯子生气,反倒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饶是李元祯已将镯子的事放下,可孟婉这厢回了自己帐子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适才在李元祯面前, 她只能装作不认得这样东西, 可若是李元祯明日命人拿着这样东西满益州城内查,必定很快就能查到那间当铺。当初是她亲自将此物拿去当铺的, 当票自是留了底儿, 若李元祯当真要查, 断是没有一个查不到她头上。   届时她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这样心烦意乱的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孟婉才最终做出一个决定:她要去偷取这只镯子。   她的想法如此简单,只要自己将断镯偷走了,李元祯便无法让属下拿着它去查,这样一来镯子的主人之迷也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是以, 她半夜起床, 换了身较利索的短衫,来到李元祯的牙帐旁。   因着营中有多处宿卫,很是安全, 故而李元祯的牙帐前每晚只留一人值守,而今晚值守在帐外的人孟婉也很是熟悉,正是小光。小光此刻正抱着长戟立地打瞌睡,身子一晃一晃的,不时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人立马警醒一下。   这次警醒,小光听到帐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便往那处瞧了瞧,不确定的问:“谁?”   孟婉自阴影中走出来,到了火炬旁身影便明晰起来,小光立马惊讶起来:“孟兄弟,怎么会是你?这么晚了,你还在外头溜达?”   说这话时小光眼中不无羡嫉,若是能让他不值夜,他必定乖乖躺在床上一觉到天明。   孟婉兴致极佳的抬头看着天边一轮满月,嘴上漾起笑意:“今日是十五,你看这月亮又大又圆。”   循着她的视线小光觑了一眼,却是不甚感兴趣:“每个月的十五这月亮都是圆的,有什么好看的。”说罢又瞥一眼孟婉,眼皮子疲惫的打着架,嘴里喃喃的抱怨着:“你说我替你代了多少回班了?何时能还我一回。”   这话倒是正中孟婉的下怀,连忙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这夜我替你值了!”   闻言小光不敢置信的转头看她:“当真?”这会儿他的一对儿眼皮子倒是不打架了,炯炯有神的很。   “自然是当真。”说着,孟婉便伸手从小光手中接过长戟,抬抬下巴:“快回去睡吧。”   “哎哟,我就说孟兄弟你人是最讲究的!”一边念叨着孟婉的好,小光一边不客气的领了这情,激动的回自己帐里去了。   执着长戟,孟婉在帐前站了好一会儿,眼瞧着天色比先前又黯淡了不少,心便开始“扑腾扑腾”的跃动起来,到了动手的时候了。   她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长戟放倒在地,转身将门推开了一条缝,之后闪身进去。   李元祯有彻夜明灯的习惯,是以塌前的小灯总是亮着,只是这点小小光亮一但隔着立屏,便映亮不出多少。孟婉凭着这点光亮,摸到外间的书案前。   白日里那只镯子便是在此处放着,因此她惯性的觉得那东西应该还在附近,但仔细找了找,发现书案上并没有。连堆叠的各式法贴折子她都翻了翻,在确定不会有所遗漏之后,她转去了衣桁前。   衣桁上撑着两身衣裳,她仔细摸了摸,里里外外摸了个遍也没发现那东西,只好暗暗叹了口气,放弃此处。   近几月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她做了几回,竟也熟能生巧越发适应了,在找了所有地方皆没发现后,她又蹑手蹑脚的来到榻前。   帐幔拉着,她看不到里面李元祯的睡姿,也不敢贸然将帐子拉开。她就这样抱胸立在榻前,盯着那帐幔发愣,猜测李元祯会不会真将那镯子贴身放着。   想了一会儿,她决心一试。于是伸手想去撩开那层帐幔,奈何手刚触上那帐子,便悬停住,不敢再向里探。   犹豫了半晌,她终是决定放弃!   李元祯素来浅眠,若是被他当场逮到,倒不如听天由命任他去查……   拿出这个决断,孟婉心里顿时轻松不少,正欲将手收回之时却冷不防手被什么东西隔空抓住!那力道极霸道,将她整个人带飞起来,前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双脚离地,下一刻就被扯进了帐子里!   这一切发生的属实太快,说是弹指间都为过了。待孟婉脑子反应过来时,她的视野已陷入一片伸手淡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许是适才动作太大,帐外的那一盏小灯竟灭了。而她本能的挣扎一下,却仿佛被一座山镇压着,纹丝不动。   她知道,是李元祯正压在她的身上。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比先前跳得更加厉害。   “来者何人?”   他开口时语气冷静,手里的劲道却是不减,死死将她钳住。   也是这话让孟婉明白李元祯只是发觉有人闯入了他的牙帐,却并不知来人是她。既然如此,她……要自己承认吗?   可是即便她不主动承认,她显然也无法从李元祯的手上逃脱,这样沉默着耗下去,很快他便会唤人进来,将灯重亮立马便会将她认出。   果不其然,见她迟迟不肯开口,李元祯便倾了倾身子探手去摸帐外的小灯,而孟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挣扎着抽出两条胳膊一把将他的脖颈搂住,阻止了他向外探身的动作。   她紧紧将李元祯搂着,心如擂鼓,近乎要盖过她口中的呢喃:“王爷,不要点灯~”   这回孟婉的声音没再如平日那般伪装,完全是她身为女子时惯会的娇声娇气。每一个字都似带了钩子,在这魆暗静谧的夜里,直勾得人心里痒痒。   “呵~”一声低低的冷哼从头顶压下,他没再去够那盏灯,这令孟婉觉得为自己争取来了一点机会。只要能先将他稳住,趁他被迷得七荤八素之机再逃走就好说了。   若在以前,她的确不敢想有人能抓住滇南王的小辫子,将他给迷住。可打从俣城王宫禁苑那次,她便明白再高贵的男人,也还是男人。   是以她尽量放松自己,使自己不那么僵硬,“王爷,小女不才,爱慕王爷已久,今夜斗胆,不请自来,还求王爷……”说到这儿她竟蓦然顿住,因为原本想好的那句“还请王爷恕罪”确系说过太多次了。   于是她只得改了说辞:“还求王爷垂爱。”   营中有个专为将士们浣衣及修补盔甲的补衣局,里面皆是心灵手巧的女子,大多是将士们的家属,偶然也会有临时来补缺的姑娘。而爬床这种事也并非只在侯门深苑才有,军营中也不缺这样的事,头年里就有个补衣局的姑娘被一位小将军纳作了妾室。   只是这么多年来,还没听说过哪个大胆的敢来爬滇南王的床。可是眼下孟婉,却不得已为之。   李元祯垂目盯着身下,虽则看不清什么,却也看得极为认真。这一回,他是真的猜不透了,她深更半夜摸来他的帐子里,是冲着什么而来?   若是早知帐外之人是她,适才他便不会出手那么快。   事已如此,他若将她拆穿,她必然日后在营中呆不下去了。   默默叹了口气,李元祯将手自她身上松开,翻转了个身子平躺在榻的外侧,“本王今晚乏了,你改日再来吧。”之后便将双眼闭上,不再管她,且由着她去。   孟婉却是傻了眼,怔怔的愣了须臾,这才小心翼翼的坐起,然后蹑手蹑脚的跃过李元祯,下了榻。   向外走时她还一步三回头,不敢置信自己竟脱身的如此顺利。   出了帐子,她拾起地上长戟,替小光继续宿卫牙帐。   而经她一番闹腾后的李元祯,却是在她离开后半分睡意也没了。他跟着起身,撩开窗子一角向外看去,正好能看见呆呆杵在外头的孟婉。   她今晚为何来冒险?   她的底细他早已查的清清楚楚,她混入军中除了代父兄服兵役外并无其它意图,即便是有,来了数月之久也早该下手了。那么今晚之事,便应只与这两日才发生的事情有关……   盯着窗外的孟婉,他的手缓缓从袖袋中掏出那两截断了的镯子,低头看了看,觉得这两件事最有可能关联。   翌日,李元祯便将镯子交与手下暗卫小北,命他前去查清此镯的来历。不到晚上小北便回来复命。   “王爷,这镯子是一位夫人不日前从当铺所得,当票在此。”小北将一张票据双手呈上。   李元祯接过来一看,当票尾端赫然画押着“孟宛”二字。   “果真是她。”   他将票据随手攥成一个纸团,丢进一旁的竹篓中,随后便命小北退下。自己却久久立在窗前,望着远处山上的一片春色。   难怪初次见她之时,便有种略微特别的感觉,原来她就是那个小胖丫头,他们竟相识如此之早。   只是那时的他从未多想,直到后来发现她的诸多有趣之处,他才慢慢开始留意她,再到后来知道她是女子,并与她有了一夜的肌肤之亲,他才……   他缓缓叹气,随后又抬眼看了看头顶正艳的太阳,随即一笑。   春暖花开,河冰消融,正是引流倒灌的好时机。   蛮人之所以每每骚扰边境都能全身而退,正是因着他们从南边的宁武关外挖了数条隧道,地面上看不出端倪,地下却是彼此相联。每逢进攻之时,他们自地道潜入,燧长并不能及时发现预警,一但发现,敌兵早已从隧道口突击而出,进在咫尺了。即便南平军的应急防备再强,也难敌对方有备而来,以有心算无心次次突袭。   只是这次不同了,通过上回逮到的那几个细作,如今李元祯已得知他们潜入益州的其中一条密道,密道既然是彼此相通的,那便好说了。   是以打从河冰一消退,李元祯便命人做了完全准备,开凿引流的渠道,将河水早早蓄至密道口外,就等着敌军再次来犯。   而依照蛮人往年恶习,每逢春节前夕他们必会来犯。 第78章 突袭 王爷出营前要我护你周全   今年的春节前夕的夜里, 守在密道里的兵士终于等来了蛮人的动静。待将动静探明后,算着密道内应已潜入了大量的蛮兵,那兵士便飞速跃上密道口来, 大声喊道:“蛮贼来了!”   他这一声喊便如沙场上的号角一般,顿时所有按兵在侧的人马皆行动起来!众人将引渠凿破,使蓄在此处许久的河水瞬间灌至密道之中。   起先众人在地面之上仅能听见隆隆灌下的水声,之后便听到许多叫喊声, 纷踏杂乱的脚步声如地震一般传开。   此时正处于地下密道的蛮兵, 来时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多大动静,可遇到变故撤退时却再也顾不得那许多,人踩着人沿着来的路一路狂奔!   然而两条腿跑得再快却也快不过水流之势,不等他们逃离密道,水便已没至他们的脖颈。这一夜, 这条条原本隐蔽的密道, 便成了蛮兵们的葬身之所,说是万人坑穴也不为过。   “王爷, 大捷!此役不费吹咱们灰之力, 不折损一兵半卒, 便将那蛮贼打得落花流水!”陆统领兴冲冲的跑进帐内禀报。   李元祯从昨夜起便没睡,一直在此处等着蛮兵进袭消息,如今听到一切顺利的捷报,心中大安。立马起身出帐,翻身上马。   大批的金甲军早已在此处集结, 等的便是这一刻, 李元祯挥手一句“上!”,众人便驾马执刀浩浩荡荡的冲了出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乃是宁武关以南很远的的山岭之地, 再往南便是蛮兵此次集结驻扎的大本营所在。   这一回,他不甘于只阻截攻往益州的那些蛮贼,他要趁机掏了他们的老窝。   而此时的益州城军营之中,镇守的吴将军也接到了属下火速递来的捷报:“将军,除了极少一部分蛮贼逃出了密道,其它大部分蛮贼业已入瓮!”   尽管来人禀报的极是军情极是令人满意,可吴将军还是对此略有不满,“什么,逃了一部分?有多少人?”   “回将军,约莫着也就五百来人。”   “五百来人?”吴将军皱着眉头在帐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儿,赫然道:“绝不能让他们逃回去!”   一听这意思,那兵士忐忑的提醒:“可是将军,王爷昨晚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追出城去。”   显然此时的吴将军是听不进这些劝告的,只道:“若让这五百人逃回去,与镇守原地的蛮贼呈前后夹击之势,围困住王爷,那就坏了!”   “可是将军……”   “可是什么可是,立马点兵随我去追!”说罢,吴将军便拎起头盔急匆匆出了帐子。   此处紧临宁武关,追击出去不消一刻功夫。远远看见沙尘漫天,侯长便命人将关门大开,恭送金甲军出城。   因着这两日有战事,孟婉自也无需再伺候谁,只乖乖呆在自己帐中,等待着外面的消息。中午时小光过来找过她,将吴将军已经带兵追出去的事告诉了她。   闻听此事后,她亦是有些不安,虽则排兵布阵的事她并不懂,但穷寇莫追的道理她倒是也听说过。不过如今既然大局已定,她再担心也是多余,便只与小光闲聊起来。   到了天色傍黑之时,还不见王爷和吴将军回营,孟婉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小光,你说王爷和吴将军他们今晚还能回来吗?”   小光想了想,摇摇头:“吴将军我是不知道,但王爷指定是回不来的,便是能迅速取得胜利战后将士们也需要修整,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营。”   “可是若吴将军也今夜不归,岂不是营中没有一个能主事的人在了?”孟婉担忧道。   小光却不以为然,觉得她有些杞人忧天了:“怎的,你还怕蛮人能打到这里来不成?要知道密道一役后他们早已溃不成军了。即便还有逃出去的游兵散将,也是成不了气候的。”   说罢见孟婉还是愁闷着一张脸,他免不得嘲笑她胆子小。   两人正逗笑间,突然听到帐外有人高声喊着:“蛮贼杀过来了!蛮贼杀过来了!”   二人心中俱是一震,随即孟婉迅速从椅中弹起,跑去门外见到的景象却是令她大为震撼。在大周的军营里面,身披兽皮的蛮人举着火把正四处烧杀……   这景象如此的不真实,却又就在眼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攻入益州城的蛮人不是都被杀净了吗?这些人哪里钻出来的?”小光仍在纠结着这些。   孟婉却知此时深究这些并无益处,如今大兵外调,正是营中空虚之时,又无将领坐镇,蛮人此时攻来他们便是乱作一锅粥。作为一个能会斟茶布菜的小跟班,他自是没能力提刀去与蛮人一战,那么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先顾好自己这条小命。   于是她转头看看已被这惨烈场景吓傻了的小光,一把抓起他的手,喊了句:“快跑啊!”便拉着他向着不明方向一路狂跑!   小光不知孟婉要带自己奔向何处,只没命的跟着她一通狂跑,后来跑到一处再无去路的大屋前两人驻步,小光看看无路的前方,又转头看看孟婉:“怎么办,你怎么带我跑到死路了?”   孟婉二话不说就朝着一扇门跑去,只是跑到门前她又站住了,门上锁了。   她转头看眼小光:“我们两把它撞开!”   “什么?”小光一脸难色不敢置信,不过看着孟婉已摆好姿势作势要冲,他也只得舍命奉陪,与她一同数着“一二三”,两人一齐撞向那扇门。   一下未开,又来一下,二人连着撞了三下,那门也没能被他们给撞开。别说是撞开了,根本就是纹丝不动。   这里是暗卫营的入口之处,小光并不知道,但曾被王爷派来此处拜师学艺过一段时日的孟婉对此却是有所了解。她原想着通过这条道能直接通往后山之中,便算安全了,奈何这暗卫营的门也是与众不同的坚固。   二人正一筹莫展之际,突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孟婉疑心是有追兵追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是两个提着刀向他们跑来的蛮兵!   她与小光二人俱是不会功夫,两人吓得往门后缩,却是无法越过那道门去。抵在上面,只如案板上的肉一般任人宰割。   所幸的是,在刀光闪过眼前眼看着就要落下之时,那个蛮兵突然飞了出去!孟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名戴着面具的暗卫自后面冲过来,将那蛮兵一脚踢开。   正此时,另一个蛮兵调头便向那暗卫砍去,奈何身手却是远不及人家,扑了个空向前一趔趄,接着被跃跳而起的那名暗卫在屁股后面狠踢一脚,以狗啃屎的姿势也飞了出去。   孟婉傻傻的看着这一幕,最后将目光停在那名暗卫身上。   虽则暗卫们妆束皆无不同,但依据身型,孟婉还是很轻易将此人给认了出来。   “师父?”   那暗卫几个箭步冲至他二人中间,正是曾奉命教过孟婉几下拳脚的那人。只是眼下他也没空与她多作寒暄,掏出钥匙将门打开,速度闪入,并催促身后二人:“快进来!”   孟婉也跟着他冲入门里,小光紧随其后,三人一路不敢有半下停顿,径直跑到另一道门前,出一这道门,便是山谷了。   看到眼前景象,孟婉不由得吐了一口气,然后累得瘫倒在地上。小光也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看了好一会儿才跟着趴在地上调整自己。   待二人歇过一会儿体力缓和下来,孟婉躺在地上道:“师父刚刚可是多亏了您及时出现,不然我两的小命可就要交待了!”   说着这话,她心里开始有些后悔那时不跟着师父好好精进武艺,以至于此时只能拖后腿让别人分神来保护。   那暗卫有些不高兴的道:“刚刚若不是我回来的快,你可真就要交待在那里了。是谁让你到处乱跑的,害我白跑一趟尽是白耽搁时间!”   “师父的意思是,您先去我帐中找的我?”孟婉有些骇然,在她看来自己是远没有这么大的脸面的。   果然他道:“王爷出营之前特意吩咐过,要我护你周全。”   这话虽说的平静,可落在孟婉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温暖。“王爷他,当真这样说?”   许是嫌她啰嗦,那暗卫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于她。孟婉躺在地上又歇了一会儿,便起来,四下看了看,“师父,您说咱们要不要先想法子将军营被偷袭之事告诉王爷?”   暗卫回头瞥她一眼:“你有法子千里传书?”   孟婉怔了一下,沮丧道:“没有。”   见她低着头眼中垂泪,他知她定是担忧留在营中的兵士们,终是有些不忍心,便出言劝她道,“你放心好了,刚刚送你出来之前,我已大体看清了形势。来的不过就是百十来个游兵,他们侥幸从地道中逃出,知自己定是无法活着回去了,故而殊死一搏,趁虚而入。金甲军主力皆已被王爷带出城,故而一时反应不过来让那些蛮贼占了先,很快南平军那边也会过来支应,相信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将那些蛮贼扫清。” 第79章 疑心 谁是内应?   “原来如此, 那我放心了。”   听暗卫如此说,孟婉稍觉宽心。依先前她从帐子里跑出来逃命时所看到的情形,她还以为蛮人是来了千军万马, 要将营中的余兵屠尽呢。   如今冷静下来一想,李元祯此次虽带走了大部分金甲军,可南平军那边尚有数万兵力,驰援转瞬即到。   可心才安下没多会儿, 她心底里立马又升起一个疑问来:“可是那些蛮人就算能从暗道中逃脱出来, 又是如何无声无息攻入的内营?难不成他们的密道直接挖通了营中?”   “这断无可能!”暗卫果断答道:“营中日夜皆有人巡查,蛮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行事。”   虽是这样说着,可他也隐隐泛起嘀咕来。此次蛮贼袭入军营没有任何人发现,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 着实令人想不通。   孟婉也继续分析着:“既然不是将密道挖入咱们营地之中, 那就只能是从外部攻进来的。与南平军营地接壤的东侧最是安全,蛮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那面攻入。而西边为海域, 他们自然也无法将密道挖到那里。南边的宁武关口, 燧长与燧副皆居高临下的盯着, 并未放出警示用的响箭……”   分析到这里,她不由得一顿。暗卫与小光皆看向她,二人无比震惊的齐声开口:“是北边!”   是了,虽一切都无证据,但去除绝无可能的选项, 余下的便是真相。蛮人是自北边攻入营地的。然而北边, 便是雁回山。   三人意识到这一点后,谨慎的观察了一圈儿自身周围,后又极目远眺。小光以手搭着凉棚, 将四方皆眺望一番,最后失望的看向孟婉,“没看出什么异常来,会不会是你猜错了?”   孟婉摇了摇头,眺望一圈儿后,最后目光落回到他们三人刚刚逃出来的那个暗道。她的眉心骤然一蹙,心底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   会不会蛮人知道了暗卫营这条暗道?   这念头闪过的同时,她立马想到刚刚要进这条暗道之时,还有不知打哪儿蹦出来的两个蛮人要杀他们。那时她心中慌乱,只当他们是追过来的,可如今细想,暗卫营位处营中最偏僻的角落,他们逃过来时一路未见追兵。   这么一想,那两个蛮人八成不是追他们而来,而是本来就打暗卫营的暗道中出来。   可是门偏偏是完好锁着的……难道他们还有内应?   突然又一个疯狂的念头从孟婉心底里升起,她随即打个了寒颤,多疑的看向一旁的暗卫。   会是他么?   刚刚他本可两刀解决了那两个蛮人,可他却只将二人踢开,并未取他们的性命。难不成真的是他?孟婉的身子微微颤栗,可她知道不管是不是,她都不能明面上将此事揭开。   若他真是蛮人的内应,一但戳穿这点,她和小光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若他不是内应,好歹是教过她几日拳脚的师父,再说刚刚还救了她和小光,她的无端猜疑定要令他心寒。   故而最终,孟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假装什么也没看破,只道:“我们还是别在这儿干等了,不如从山上绕去南平军那边。”   暗卫往东看了看,随后点头,大步走在前面。   从山谷绕至琯头镇的东面,这条路并不好走,最窄处每回只容一人通过,是以三人便排成一队,一个接一个的向前行。那暗卫打头,孟婉在中间,小光在最后面,走至崖中之时,孟婉有意崴了一下脚,口中“哎吆”一声,立时吸引了前后二人的注意。   那暗卫自是手脚最为麻利,旋即出手将她扶住,而孟婉惊慌之下手却当空乱舞,一下将他脸上的面具扯了下来。   那暗卫显然没料到这出,可反应却是快的,怔了一瞬便立马扭过头去,避开孟婉的视线。可即便只是短促的一眼,孟婉也已将他认出!   她的思绪瞬间回到攻打俣国的那一晚……   当时她被李元祯故意留在岸边的老林中,骗她在此等待援军,可她没有等来援军,却是等来了刺客!那刺客黑布遮面,可她用计与他缠斗之时,却是看清了那张脸。   她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张脸。   正是眼前之人。   那暗卫自是心中也有数,之前便一直防着被孟婉认出来,如今还是不小心被她看到了自己的脸,一时不确定她是否已将自己认出来。他想去捡起面具来,可低头看却发现面具早已滚落崖下,于是他“刺啦”一下撕掉身上衣衫的一块黑布,遮面系好,这才转头看着孟婉。   孟婉笑笑,面上显露出一些愧疚之意:“师父,刚刚都怪我太紧张了,这才不小心扯掉了你的面具。”   看她这样子像是并未认出,那暗卫不由放下心来,冷言冷面:“无妨,快些赶路吧。”说罢,便继续顺着崖路往前行去。   孟婉和小光紧紧跟在后头,孟婉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已经乱作了一团。当初李元祯能安排此人来教她拳脚,如今又安排此人护她周全,便足以证明他对此人是极其信重的。如此一来,孟婉就不敢确定自己在俣国被此人行刺,到底是因为此人是细作,还是根本就是李元祯指使他这么做的?   不过理智告诉她,不管答案是哪个,眼前她都需得装作无害,才不至于被灭口。   绕至南平军一侧,花了他们大约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此时营中的情形已经逆转,那些袭入进来的蛮兵,据说已经杀的杀,抓的抓,是否还有零星逃窜的尚不清楚,这会儿正派兵逐个大帐的巡查。   其实金甲军那边伤亡并不惨重,只是被烧毁了十数间大帐,看似一片战火连天的地狱惨像。如今火已基本被扑灭了,不少人在帮着清理残局。   当晚,吴将军带着人马回营后,听说此事,气的咬牙切齿,当即去往囚牢中将活捉的那些个蛮兵一通暴打出气。   这一晚,孟婉躺在陌生的床上依旧是辗转难眠。   今日她的帐子虽未被烧,可是临近的两棵大桶皆被烧了好久,树干已呈碳色,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大家只是收拾其它残局便耗费诸多,眼下是没时间来修理这两棵大树了,是以安全起见,孟婉也不能再留在自己的帐子里,而搬来了临时的这处,与旁的兵士共居。   她想起自己刚入军营的那段时间,那时的她女扮男装,时时怕被人发现掉了脑袋,故而时时警醒着,每晚都睡不踏实。后来她被李元祯单独安排在单独的帐子里,才终于不再担心会被同室而居的战友拆穿什么,于是得以安枕。   今晚,她的心又回到那时一样的忐忑不安。倒不仅仅是因着和其它兵士同居,担心泄底,更多的不安还是来自李元祯。   到现在,她也说不清自己对李元祯是个什么心思,可她就觉得心一下一下的针扎似的刺痛!她多希望那暗卫只是蛮人派来的细作,而不是忠心于李元祯,奉李元祯的命来杀她……   带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直至天际渐渐有些发白了,孟婉才终于浅浅的睡了过去。   约莫睡了两个时辰,孟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干,然而早上其它人起时并没有人将她唤醒。可她心里明白今日营中需要善后之事颇多,是以不敢如往日李元祯不在营中自己便无所事事那样赖床,匆匆换了衣衫,跟着大家一同去帮忙。   一同劳作时,她听大家谈到吴将军昨日带人出城去追那些蛮兵,结果并未追上,最后无功而反的事。心里不免担忧起李元祯的安危来。   既然吴将军没能将那五百来人一网打尽,那么这些人回到集结地,势必会与李元祯所带的人马交锋。虽则区区五百人定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想来李元祯与蛮人激战一夜,正是精疲力尽之时……   正胡思乱想的这些的时候,就听见远处有人喊,“王爷回营了!王爷回营了!”   闻声众人都放下手中在忙的事情,迎过去。没有一个人不关切滇南王此次带兵去抄蛮人的窝子是何结果。孟婉挤在人群里,看着那排成队的战车驶回营中,而最前面的那辆特大战车上,站着的正是李元祯。   今日的他与往日有着很大的不同,面上虽仔细擦洗过,并看不出交战后的泥痕血迹,但那刚毅凛冽的气息却是围绕周身,双眼透着杀气。   高高踞于战车之上的李元祯,目光掠过那些被火烧焦尚未收拾干净的帐子,之后又快速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某一个人的身上。他望着她,目光情不自禁有些灼热。   很快我军大败蛮敌的消息便在军中流传开来,在中军大帐与几位将军作短暂交流后,李元祯便回到牙帐,之后命人将孟宛唤来。   进帐的前一刻,叩响木门候在门外的孟婉的手尚有些抖,迈进去后,她的脸上去立马挂了欣喜的笑容。   “王爷,属下听闻此次您亲自带军,大败蛮敌,心中佩服的五体投地!”在李元祯身边混了这么久,溜须拍马的本事她已日渐掌握的熟练起来。   李元祯坐在太师椅上盯着她,良久不置一词,只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孟婉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略向后退了半步,将头低下。   之后李元祯便淡淡的叹了一声:“昨日,蛮人突袭营地之时,你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并未遇到什么危险,属下被人护送着由暗卫营的暗道去了山谷,又自山中绕到南平军那边,故而很是安全。”她老实的回着话。   可李元祯却有些不信,他将她拆穿:“可是本王怎么听说,你逃往暗卫营时险些被蛮人刺死?”   孟婉心头一跳,心想李元祯这才刚刚回营,就已见过她师父了?显然这些话都是师父所禀。果然,李元祯与他联系较一般下属要密切许多。   可她不愿仅凭着这点就断定李元祯是当初要刺杀自己的幕后主使,于是用力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问道:“王爷,关于此事,属下正有一件要事要禀。”   “哦,何事?”   “王爷可还记得,在您带兵攻打俣国之时,属下在岸边曾遭人刺杀。后来被刺客逼得落入水中,又被渔民所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儿。”   她忽然提及此事,李元祯虽不知她意欲何为,却是心底一震。随后面上冷静的答道:“本王的确记得此事,只是你为何突然提起?” 第80章 塌房 无人伤亡……   “回王爷, 属下昨日的确是被师父所救,可是属下也因此发现,他或许就是当初要刺杀属下的那个黑衣人。”说这话时, 孟婉鼓起勇气抬眼,与李元祯的一双黑眸正正对着。   她似是想从他的眼睛里寻找出些蛛丝马迹,然而却跌进那片漆色的深渊里,一时间迷失了自己。待她回过神儿来时, 便匆忙别开他的视线, 又将头微微低了下去。   默了良久,李元祯淡淡开口问:“你确定不是自己认错?”   孟婉笃定的摇摇头,“那时属下虽是无意之中将刺客脸上的黑布扯下,但生死关头,属下断是不会认错那张脸的。”   见她如此笃定, 李元祯便道:“好, 本王会查清此事,给你一个交待。”   “谢王爷。”   退出帐外后, 孟婉没有急着回自己住的地方, 自然, 如今她自己也只是蹭在别的兵士那里住,也算不得有正经的落脚处。   她躲到李元祯的牙帐后,小心藏好,透过树杈随时观察着外面的情形。不一时,便见守门的兵士接了命令出去办事, 过了一会儿, 果然见他将一名暗卫带回来。瞧那身型和轻功高手特有的走路架势,不是那人还会有谁。   孟婉便移去窗下,附耳偷听里面的谈话。   有了之前一次偷听时被当场抓包的经验, 这回她更加的小心谨慎,脚下不敢踩到任何一点枝叶,头也不敢凑去窗棂。   如此谨慎,便是里面的人再警惕,也不至于察觉。   帐子里,那名暗卫正向李元祯行过礼,候在一旁等待吩咐。李元祯缓步走到他的面前,道:“她已经认出你了。”   那暗卫猛的一抬头,显然对此有些意外:“属下还以为昨日……”原是未料到孟婉有如此心计,他尚带着几分不服,但很快也只得接受了现实,有些惭愧的道:“王爷,是属下粗心大意了。想来他是一早便起了疑,这才故意扒下属下的面具去。”   “既然如此,你便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了。”   “王爷……”   孟婉这厢正听的认真,却突然听到有人朝帐后走来,情急之下她只得先离开此处,停止窃听。   然而即便只听了几句,未能将他们的谈话听完全,她却也听明白了。李元祯果然是知情的,那么当初命他去刺杀自己的,果然是他。   这个结果,令孟婉极其沮丧。没错,是沮丧,而不是畏怯。   原来她也以为,以滇南王的身份,若有心了结了她,她该是无比畏怯的。可是当真求证了,她心底却好似破了个大洞,呼呼的冷风往里灌着,四肢百骸,俱是浸在一片透骨的凄寒里。   她就这样沿着雁回山的山脚走,似乎并无可去之处,毕竟这营中唯一属于她的那一点点天地,如今也归不得了。   走了许久,她才恍然惊醒了一下,原来那种彻骨的冷并非她所臆想的假象,而是当真下起了雨,只是她一直没有察觉罢了。   都说春雨贵如油,何况是在西境这种地方,冬季占一年的大半,这难得的几日晴春,竟然也下起了雨来。   回头看,她已走出了很远的距离,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雨水早已将春日渐薄的衣衫打湿,若是如此一身狼狈的回去,又如何能规避在同帐的兵士面前换衣?   略迟疑了下,她调头拾级而上。若她没记错,前面不远处应是有一处破旧的石亭,那是琯头镇尚未成为驻军之地时,村民们所建。虽破旧些,但临时挡一挡雨,当是使得。   雨天路滑,更何况孟婉所行的是山路,通往石亭的短短几步,竟也摔了两跤才到。   她拍拍下身的泥,却是越拍越脏,索性放弃,直接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亭子外面,是连接成串噼里啪啦激荡着山石的雨箭。亭子里头,是破漏处一滴一滴溅落的雨滴,敲打在积水洼里,打出一小片水花。   如此无聊又重复的事情,孟婉竟盯着它看得出神。   她知道,自己只是想要逃避现实。其实滇南王的狠绝,早在她见到此人之前就早有耳闻,可她不知从何时起,竟将那些耳闻抛之脑后,只相信自己浅薄眼界里所看到的那个人。   那个人会偶尔对她笑,偶尔的释放暖意,会救她于冰室,甚至会在她拔箭时让她咬住他的胳膊……   不知不觉间,他早以不是那个令她闻声丧胆的滇南王。她喜欢听到他的声音,哪怕有些严厉。   可李元祯终究还是李元祯。   她闭上眼迫使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只想着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许是那时他并不信任她,若是放到现在,也许他就不会对她……   这个假想蓦然止住,她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闭目之时,周边的一切声音都是极有规律的,譬如雨滴坠落的间隔,山上瀑布的呼啸声,以及风打在树冠上的动静。   可突然之间,那极有规律的节奏被打破了。   意识到有人来了,孟婉突然睁开眼,然而看到的却是递到她头顶,为她遮挡一旁飞溅进来的雨水的一把油纸伞。   那一瞬,她面上露出欣喜之色,虽不想承认,但她明白那一刻她心底里是盼着有什么东西可以彻底和解的。然而当她拨开伞,眼中满含期冀的看向外面时,却见来人并非她此刻最想见的。   “小光?你,你怎么来了?”   小光重又将伞给她遮好,有些不好意思道:“孟兄弟,昨日多亏了你顺手把我也带上,若不然只凭我这点儿能耐,怕是跑不掉了。我,我还没向你道谢呢。刚刚正巧看到你往这边走,想着定是没带伞来避雨的,我便赶忙另拿了一把给你送过来。喏!”   他将伞柄塞到孟婉的手里。   孟婉将伞接住,起身道谢,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回营。回了营中,小光却见她不往现下住的地方去,而是习惯性的往自己帐子那边走,疑心是她一时忘了,便提醒道:“孟兄弟,你该往这边去的!”   孟婉回头看看他,然后竖了个指头在嘴边,调皮的笑笑:“你不是觉得欠我的么,那便不要对旁人说。”   说罢便继续头也不回的往自己帐子那侧走去,哪怕不在那边住,只过去换身衣裳也好。   牙帐内,李元祯立在窗前看着外头不断落下的雨,雨势已渐渐收小,可他的心里却是越来越乱。他攒了攒左掌,掌心里握着两截碎镯子,还有一个红石榴似的小姑娘发饰。   那些幼时的记忆,过去虽也总时常想起,却也只是淡淡的遗憾,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可如今这些与她关联在了一起,就似有一股力量将所有美好拧成了一股绳,系在他的腕上,似条红线。   可偏偏她这时却认出了当初意欲要她命的人,即便她一时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可他的心又如何能安?   那时,她身份成迷,行事有诸多鬼祟之处,不由得他不防。   好险,他竟险些亲手毁了这一切!   不过还好,老天总算待他不薄,尚给他机会去慢慢补偿。   内心诸多复杂情绪交加,李元祯叹了一声,将东西收回袖袋中,转身准备去歇息。却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这声音当是离得不远。   李元祯警惕的目光瞥向窗外,接着便听见今晚值夜的小光大叫一声:“遭了!”   知是出了大事,李元祯推门而出,望着适才发出响声的方向看去,却见发出声音的,正是自己隔壁孟婉之前住着的那间大帐!   原来是帐子一旁被烧焦树干的一棵大树倒下了,倒下的同时偏巧砸到了对面的树上,于是连带着那棵树也一并倒下,呈交叉态双双砸在那间大帐上。   看着已被砸趴的大帐,李元祯的心不禁后怕起来。好在孟婉已被挪去其它地方,不然这下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他心头里的后怕劲儿还没过,就见旁边小光已经从前一刻的惊恐当中醒顿过来,朝着那被砸塌了的帐子发足狂奔,且边跑边哭喊着:“孟兄弟!孟兄弟!”   李元祯心中猛烈一震!当即意识到情况有变,借着一旁石柱腾空便是一跃,抢在小光之前落到孟婉的帐子跟前,然后将小光截住问清楚:“孟宛不是被安排去了其它营帐?”   “可是、可是……”哽咽了几下,小光才将后半句话说出:“可是孟兄弟今日淋了雨回来取衣,便在此歇下了……”   李元祯心中狂跳,立即去拨开那些散乱在地的帐布。奈何一切皆是杂乱无章的,他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被压塌的门在何处。   “快去叫人来!所有人都给本王叫来!”情急之下,李元祯已是没了多少理智。   小光止了哭声,应了一声忙大喊着“王爷有令,所有将士去帮忙扶帐!”跑开了去。   近处的几个营帐中的将士最先赶来,围在旁边七手八脚的扶帐,但众人心里不太明白,一个空帐子罢了,即便是砸塌了也不至于令王爷失态至此。   可是没有人敢上前劝,只听令行事,不敢有一丝怠慢。   不过有一人却是有些大胆,悄悄走到李元祯的身后,问:“王爷,您可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还落在里面?”   此时李元祯的手终于摸寻到了入口之处,木门早已被压成碎片,可帐布却是依旧完整的。骤然听到身后的声音,他手上的动作停住,双眼愣愣的转头,目光直直的落在那说话之人的身上。   良久后,他眉间微微一锁,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将其扯入了怀里。   刚刚还被他拢在手中的那些帐布突然被他抛掷一旁,顿时化作幕布飞落而下,搭在两人的身上。   外面的将士们仍旧借着黯淡的月光,七手八脚的将帐子扶起。而帐子里面,孟婉栽在李元祯的怀中,一时间昏天暗地,不明所以。   “王、王爷?”她怯怯的出声。   李元祯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先前是自己太过惊慌,一时失态吓到了她,于是将她放开。   他凝眉垂目望着她,轻叹一声:“你没事便好。”   孟婉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道:“王爷刚刚是……是在担心属下?”   明明他之前还派杀手去杀她,这会儿又……她已是越来越琢磨不明白他。   她如此直接的问,反倒令李元祯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眼神飘忽了下略尴尬的解释道:“毕竟,毕竟这些日子天天在本王眼前晃悠,若是突然不在了,确实有点可惜。” 第81章 出海 侍卫们看傻了眼   给出如此蹩脚的一个说辞后, 他便抬手撩起帐子,左手抓上她的腕子带着一并出去了。   孟婉随着他一并回了牙帐内,然后听他问:“适才小光说, 你今晚回自己帐子里住了?”   “是。”孟婉老实回道。   李元祯刚刚舒展开的眉心再次拧起,似是再次担忧:“那刚刚大树栽倒之时,你在何处?”   迟疑了片刻,孟婉才据实答道:“属下是去灶房里找吃的去了……”的确, 她今晚没有吃东西, 又是哭又是淋雨,到了夜里五脏庙便唱起了大戏来。   淡淡吐出一口气,李元祯觉得刚刚死里逃生的仿佛是自己。   “明明早已告诉你了,那里已极度危险,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你为何还是不肯听话?”   “属下……”孟婉吱唔了几声, 却是没有将理由说出来。   倒是李元祯很快便自己意会,突然懊悔起自己的粗心来, 他既早知她是女儿家, 又如何能让她去与那些男子同帐而居?   气得暗暗握了握拳头, 他便道:“罢了,既然逃过一截,也算你命大,此事既往不咎吧。”原本他还想多数落她几句,此时却是不忍心起来, 默了默又道:“在那边帐子修葺好前, 你就在这里睡吧。”   “啊?”孟婉蓦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望着李元祯。   生怕她多想,李元祯忙又补了一句:“以往刘公公在时, 便是在帐内伺候。”   既然自己不是先例,孟婉自是不会再多想,毕竟以前她在京城住时,身边的小丫鬟也是就近在耳房住着,算起来也与这差不多。   听说王公贵胄们夜里需要人时时候命,皆是在外间设有小榻,供下人临近歇宿。   与李元祯住在一个帐子里,总强过与十数个兵士挤在一处,孟婉觉得这样也不错,于是欣然领命,当晚便歇宿在了李元祯的牙帐内。   宽敞的帐子里,一道立屏相隔,里间照例彻底亮着一盏小灯。外间的罗汉榻上铺着闯入,孟婉躺在上面,不知为何,这一夜竟是睡得格外酣甜。甚至没有梦魇。   也不知是昨日事太多委实身子太过疲乏了,还是此处的确令她安枕无忧,孟婉竟是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睁眼之时已能听到帐外的操练之声。   李元祯慌忙起身,疑心自己起晚了要耽误伺候李元祯洗漱,于是匆匆整好衣妆发髻赶去屏内唤醒时,发现李元祯已不在床上了。   “王爷自己起寝了?”这可是大大失职!孟婉不由得慌张起来,忙又追出帐去。   出帐一看头顶的日头,少说已到了辰时。如此便连早饭的时辰也错过了。   她大喘几口气,更是无措起来。   正巧这时小光迎面过来,手里还端着铜洗,内装半盆子水,见到她便笑起来:“孟兄弟你醒了?正好给你送水来了!”   孟婉看了眼那盆水,猜他又是意图报恩来献殷勤的,不由得沮丧道:“不必了,都这个时辰了,王爷早去忙军务了。”   小光闻言一怔,忙解释道:“这不是给王爷送的水,是给你送的!”   “给我?”孟婉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尖,随后笑笑:“你倒也不必如此报恩。”   倒是小光一听这话有些懵,“报恩?”随即无可奈何的笑笑:“你想多了,这可不是我要报恩,这是王爷吩咐的!”   说罢,他便端着水绕过孟婉,送入了帐子里。   孟婉跟在他身后进去,脸上皆是不可思议的神奇,反复求证此事,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小光送下水便急着出去,临走时还说了句:“孟兄弟你赶快洗漱吧,这我可就不伺候了,稍后给你送早饭来!”   “还要送早饭?”孟婉不可置信看着他的背景,呆立在门口。   小光回头露出一个苦笑,摸着脑门也免不得纳罕:“也不知你小子是立了什么样的功,王爷竟对你如此看重!”   孟婉完全怔住,她自然也不知自己何时立了功,立了何样的功。   就在孟婉揣着满腔稀里糊涂回到帐子里后,先前隐在树后的一个人影却闪了出来,方才那一幕此人皆看在眼里。   此人唤做长荣,乃是益州刺史蔡尧棠安插在军中的一个眼线,而前些日子他去查探滇南王的牙帐之时,居然意外撞见这姓孟的小子趁着夜色溜了进去。起先长荣以为这小子也是刺史安插的眼线,可躲到窗外听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   这姓孟的小子,根本不是什么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那晚长荣在帐外,分明听见这姓孟的进去之后便换了一副腔调,娇滴滴的唤着“王爷”。虽则其它的话他听不分明,但她的身份确保不会认错。   滇南王这样的人物,在外人眼里是不重财色看似高冷无欲的性情,可私底下竟将自己的小情人扮作男子,安置在自己身边。这件事可大可小,于是长荣连忙设法禀明给刺史大人,刺史大人命他切勿打草惊蛇,只将这人盯紧了,尽量查探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因为即便是蔡刺史也委实想不明白,这堂堂滇南王,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光明正大的收房?却要用这等伎俩拴个女人在营里,倒是让人想不通了。   这些日子盯下来,长荣已是对孟婉有了些掌握,于是今日借机离营,偷偷潜入刺史府后院,面见刺史。   暗室内,长荣向蔡尧棠行过礼后便急急禀报道:“大人,那个小子,噢不,那个女子属下已然查明,叫做孟宛,是前一批才进入军营的,单看存档并无任何不妥。”   蔡尧棠对此事颇为感兴趣,一边捊着胡须,一边问他:“这些日子可有何新的发现?滇南王待她如何?”   “回大人,自从大人吩咐之后,小的一有机会便紧盯了她的一举一动,这些日子看下来与往常并无太多异处,说起王爷待她来,那倒真是不薄!她刚入营时因开罪了教头,被分去灶房,结果不久便被王爷亲令调去了身边贴身伺候着,还将她安置进离牙帐最近的一间帐子单独住。前日蛮兵偷袭入营中烧毁了不少营帐,她所住的那间帐子也被毁了,王爷竟许她留宿自己的牙帐内。”   听到这些,蔡尧棠那略显浑浊的双眼里骤然好似亮起了两道光来,虽然一时他还想不好该如何来利用此事,但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无疑是极其有用的。   这回蔡尧棠没有交待新的任务,只让长荣停了其它所有任务,回去后只专心盯住孟婉的一举一动,等他进一步的指示。   而长荣离开后,蔡尧棠立马招来府中的一些跑腿,命他们速速去打听清楚西乡姓孟的这一家人的来历。   两日后,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蔡尧棠捊着胡子听完属下的禀报,紧皱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嘴边淡出莫测的笑意:“竟是钟贵妃一党……”   如此,他总算想到了此人的可利用之处!   这日晴好,在西境实属难得,这样的好天气自是不该辜负。故而李元祯命人备了游船,自西海离岸,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便出海了。   自然,这几个贴身的侍卫里,有孟婉在。   孟婉糊里糊涂的跟上了船,其实自己也想不通,过去李元祯有何事情离开军营时从不会带上她,这一次却是例外。可是叫她跟着她又能做什么呢?其它侍卫个个是拳脚上的好手,她留在这里,就显得有些无用且多余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孟婉也只好在斟茶倒水上更加勤快一些,以免自己当真是一点用处也体现不出来,日后李元祯便再也不带她出来了。   其实打从来了益州,她便没有像这样好好出来赏过景,每日都过得紧紧张张,没有几日是安生的。   如今天光大好,海面也风平浪静,海天一色,碧翠连天,看得人心情也大好起来。她自然是喜欢出来的。   见李元祯盘腿坐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品茗,心情颇佳,孟婉便禁不住好奇小声问道:“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虽有意压低着嗓门装作男子声音,但却难掩心中期冀之意,一边为李元祯添茶,一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等他说话。   李元祯撩了下唇角,反倒问起她来:“你想去哪儿?”   孟婉微怔了下,随即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属下想去的地方可多了。”一边说着,她毫不客气的将执壶的手收回来,顺道也给自己添满了一碗。   这几日她随李元祯一同住在牙帐中,一日三餐连带下午茶也基本都是在一起用,故而已是习惯如此。   李元祯自然也不介意,可守在甲板旁的那些侍卫们却是看傻了眼!   身为属下,如何能与王爷平起平坐,甚至还你一杯来我一杯?这实属没规矩!可是他们也就是心下腹诽一二,嘴上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第82章 钓鱼 这个“鱼儿”显然非普通的鱼……   今日风平浪静, 湛蓝色的海面如一面镜子铺在脚下,除了大船行过的地方泛出一片水浪之外,处处安详。孟婉端着茶杯良久未动, 目光盯在海面上,“王爷,咱们到底是出来干麻的?”   李元祯轻啜一口茶水,随后目光也随之投向远处的海平面上, 漫不经心道:“钓鱼。”   “钓鱼……那为何要出海那么麻烦, 岸边不能钓么?”她想着打从进军营后看到的李元祯便大多数时间是极其忙碌的,若他一时来了兴致,大可岸边垂钓一番,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李元祯扫她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让孟婉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发言太过稚嫩, 可他的目光里却也不似讥嘲, 反倒流露几分关爱的暖意。   “岸边?”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随后笑笑, 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想钓大鱼, 自然得去大海深处。”   孟婉懵懂的“哦”了一声,便不再作声。在她看来,李元祯的话里多是带有深意的,就如刚刚这一句,让她逐渐察觉出他口中的“钓鱼”并非实际上的钓鱼, 而是别有玄机的暗指。   再看看甲板上整齐列队的兵士们, 个个手握腰间刀柄严阵以待,目若鹰隼的盯着海面,她越发觉得自己是猜对了。   联想近日来金甲军的行动, 的确是招一些人恨的,只是孟婉一时还猜不透李元祯此行是想钓哪个鱼?是他觉得军中仍有细作,亦或是想钓蛮人那些游兵散将漏网之鱼?   她想不通这些,但却无比警觉,就连坐在案前喝茶的姿势都不敢过于散漫了,随时准备好拔腿就跑。只盼着这场钓鱼行动,不会成为自己的无妄之灾。   船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李元祯便让船停下来,命孟婉取来鱼竿,一个利落的抛洒动作便将鱼线一端投扔至远处,然后立在甲板静静等待。   孟婉明白,他故意停下来放松警备,是为了给“鱼儿”以可乘之机,引鱼儿上钩呢。是以她也做好准备,站得离船舱很近,却离李元祯很远,准备随时一有意外便先冲入船舱再说。   李元祯回头,撩她一眼,眉眼里显露出不太心悦的样子:“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帮本王扶竿。”   闻言孟婉心下猛震一下,不由得打起退堂鼓来,本能的将脚又向后退了一寸。   李元祯皱了皱眉,没再开口,却是意带催促。孟婉不敢抗命,只得挼了挼胸口给自己鼓气,然后去到李元祯的身旁,乖乖的伸过手去帮他按住鱼竿。   奈何李元祯却似无动于衷,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既不肯让出位置,孟婉也不能说什么,只得这样伸长了胳膊远远替他扶着。   海面略起风了,她扶得手累了,便只好硬着头皮再向他身边挨挨,使另一只手也能够到鱼竿,分担右手上的压力。只是如此一来,原来尚有咫尺之距的两个人,一时间便贴近了许多。虽则孟婉极力与他划清界线,使二人之间留出一指之距,可在后面的兵士们眼里,二人就是紧紧靠在了一起。   李元祯垂眼看她,恰是能看清她因手臂使力而微微涨红的侧脸,那小模样看得让人欢喜又疼惜。   那么长的一根鱼竿儿,加上海水不断下拽的力道,她的确是有些握不稳。终于他出手将竿头握住,连带着她的手一并握入掌中。   孟婉心中如擂鼓,怂怂的抬眼觑他,想说如果他打算自己掌竿儿,那就好心直接放开她吧。可她咂了咂嘴巴,却不知这说辞应该如何整理才不会招致怪罪,最后生生憋回去了。   最终认了命似的,一双小手紧紧将鱼竿握住,复又被他温热的大手紧紧包住。他高大的身子挡在自己身后,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两腋,似是将她整个人环住……而她也只得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在王爷眼中大家不过都是男人,不必多作矫情。”   这个尴尬的姿势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孟婉心游物外,早已忘记自己是在“钓鱼”,直至平静水面的一声波动才令她警醒过来,略警惕的盯着下鱼钩的那个地方。   随后又波动了几下,且幅度不小,甚至扯着鱼竿细端没入海平面下,孟婉心想难不成还真是条大鱼?   脑中这念头才冒起,突然就见海面掀起一朵大的浪花!就在投饵入冒出一道黑影,与此同时,那力道极大,扯着鱼竿便往海中沉。   一瞬间孟婉是打算丢了那鱼竿的,可她的手被另一双手紧紧掌在手心里,她自己显然做不了决断。她被动的继续握死了那根鱼竿,并被李元祯力气带着将手臂扬起,在自己头顶划了一道弧儿,竟将海中那团黑影一下从水面下给提了出来,甩到甲板上!   那黑影重重的摔在甲板上,全身吃痛的痛嘶一声,接着便咬紧了牙关就地一滚扎住马步,双手将刀握稳,摆出一副随时预备袭击的架势来。   孟婉这才看清,原来这是一个蒙着头脸,仅露一双眼睛在外的黑衣人。显然,李元祯今日想钓的鱼儿上钩了,原来他想钓的,是军中细作。因为对方若是蛮人,便会真刀真枪的正面来干,无需这样藏头藏尾的将自己包裹个严实。   虽则说船上皆是金甲卫的人,他们以多敌少,可孟婉这厢还是吓得腿软脚软。回想方才自己与这人一人握一端鱼竿,且险些被他扯入水中,她便觉后怕。   李元祯却是风轻云淡的笑笑,对此人颇为不屑:“怎么,就只来你一个?”   “哼!”黑衣人愤而怒哼一声,却是并不开口说什么。可只他这短促的一声哼,却让李元祯不得不对他正眼以待。   李元祯凝眉看着他,显然也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居然是你。”   黑衣人对他的话并无质疑,反倒一瞬间眼神有些飘忽起来。似在做一件见不得光的事,却偏偏被人逮了个正着,自己只得沉默着默认。   孟婉也隐隐感觉出些什么,不动声色的往船栏靠去,尽量远离这是非之人。凭直觉,她断定此人并非寻常的小喽啰,而是个高手。果然,就在她的后背刚刚倚到船栏上,就见那黑衣人一跃而起,提刀直直朝李元祯刺了过来!   而李元祯闻风不动的立在那儿,只视线随着那黑衣人的动作而动,身子却如钉一般纹丝不动。   待那黑衣人快要接近李元祯时,两侧的暗卫迅速包抄过来,将他阻住。一时间陷入多对一的混斗局面。   那黑衣人也果真功夫了得,独自一人与十数名暗卫营中的高手周旋却不落下风,甚至随着交战越发激烈,也越占得上乘,竟连将数人踢入海中。   眼看这样的缠斗我方并占据不了优势,孟婉心慌意乱,转眼看看船舱,觉得还是那边才最安全,于是绕着甲板快步往船舱的方向逃去。   谁知偏巧这时,黑衣人从一群围着他的暗卫中腾空一跃,冲出包围圈儿,落地时竟就落在孟婉的眼前!孟婉立时傻了眼,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满是惶恐与无措,当即只觉双腿灌了冷铅,连逃都逃不动了。   也不知黑衣人看见孟婉时突然想到了什么,竟一时不顾已追逐到近身的对手,伸手便要直取她。孟婉已是腿软完全顾不得逃脱反抗,被他一掌抓住左肩,提起便要往海中扔。   不过他才将孟婉提起,就见一道黑影跃至眼前,不等看清,便被一拳直取面门,当即被击得后退出数步。孟婉顺利脱逃,倒在地上,不等反应,便被人又一把提起,扶着站定。   她这才看清,刚刚突然冲过来打飞黑衣人的,竟是李元祯。   “王爷……”   她正满心感激之情想要诉说,就被李元祯长臂一挡推着胸口往后拥去,下一刻,后背便贴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进去躲好。”李元祯嘴巴只动了一下,快速蹦出四个字。   仓促间,孟婉狼狈的回头看,见自己身后倚着的便是一扇木门,恰是船舱大门!她不必多思,下意识的便将门栓抽开,迅速闪了进去。   她蹲在一片暗影里,心“扑通扑通”直跳,不过这下终于算是离开战场,暂时安全了。   舱上有窗,她蹲在这里也可清楚看到外面打斗的情形,她发现那黑衣人不知何时已被李元祯撕掉了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真容来。而这张脸,很是令她惊讶。   滇南王所带领的整个益州军队中,除了负责金甲军的陆统领和负责南平军的吴良这两个左膀右臂外,还有一个极其信重的部下,便是他的副将——身为平西将军的宋达。   宋达年近四十,虽为滇南王的副将,在军中威望却不输他多少。无论是拿下俣城之时,还是此次剿灭蛮贼,宋将军都立有大功。   故此孟婉怎的也想不通,此时的宋将军,怎么会此时身着黑衣,手提大刀,出现在了这里?   平日她虽与这位将军无过多的接触,可单从陆统领和吴将军的闲谈中便可知这是一位极其为国尽忠老将。也正因为如此,李元祯明知他不能像陆铭和吴良那样完全的只效忠于自己,却也对其极为倚重,重大决定皆与其有商有量,而不独断。   若说他叛国,连孟婉也是难以置信的。   她听到李元祯极是痛心的质问宋将军:“为何?”   许是觉得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了便也无需再有所隐瞒,宋将军回答时竟是极为敞亮:“为了大周!”说罢这话,便继续提刀冲向李元祯。   李元祯一个闪身,令宋将军扑了个空,他借势在宋将军的后背上猛推一掌。宋将军吃了这一记掌,身子瞬间失重朝前跌去,趔趄了数步跪倒在地上,紧跟着躯干抽搐了一下,涌出来一口鲜血,就喷在他膝前三寸的地方。   暗卫们原本并不是宋将军的对手,但他既被李元祯重伤,他们便迅速围了上去,一人架一把刀在宋将军的脖颈上,将他逼在那处不得再妄动。   李元祯叹了一口气,眼中布满痛惜之色:“你说你叛国是为了大周?”   “老夫没有叛国!”看上去已很是狼狈的宋将军,开口却依然带着气魄,同时口中残余的血沫子也又喷出来一些,溅得自己一脸,显得很是悲壮。   李元祯从地上随便捡起一把长剑,提着缓步向他走来,眼神咄咄逼人:“此次剿灭蛮贼,本王便察觉他们有所防备,疑心军中还有人向他们递消息。而趁着本王带兵出关之时,蛮贼能直接攻入军营,烧杀一番,显然也是有内应的。若不是水攻之法已提前消灭掉绝大部分的蛮人,那么此次便可能成为金甲军的覆巢之战!” 第83章 结仇 王爷,属下不敢。   说这话时, 李元祯手中所持长剑已然剑指宋将军的喉咙。   “本王要你一个解释。”他冷冷的道。   饶是宋将军颈上架着一圈儿的刀剑,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样。嘴巴死死闭着, 就是不肯再说点什么。   这叫躲在窗后看着的孟婉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样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蛮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将其收服?是以她也屏气凝神想要听听他作何辩解。   默了良久,宋将军终于开口, 却也只是一心求死:“滇南王, 自古以来胜者王败者寇,你动手吧,我绝无怨言!”   他慷慨赴死的闭上双眼,等待李元祯手中的长剑斩下,然而等了半晌, 却只等来一声冷笑。   “嗤~就你也配谈成王成寇?一个大周的叛贼罢了。”   即便是到了这种关头, 宋将军却还是对“叛贼”二字极度愤慨,再次重审:“我不是叛贼!我今日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周, 为了皇上!”   看出他对“叛贼”一说极为抗拒, 李元祯便也找准了他的死穴, 继续利用激将法给他施压:“你将大周的军报偷偷递给蛮人,又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从暗卫营的密道由后山直接潜入军营内部。你连大周的门户都让给蛮人了,还敢腆颜说做这一切是为了大周和皇上?你这等不忠不孝的叛徒,比蛮人还下作, 根本不配做我大周的一员。”   虽语带明显的不屑, 但李元祯依旧冷静自持,并无愤怒之感。然而尽管如此,还是将宋将军激得险些又要吐一口老血出来。   他粗喘着, 胸口剧烈起伏,忿忿不平,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老夫一辈子征战沙场,为国尽忠,你怎可如此羞辱于我?!老夫便是死,也绝不会让出大周河山的一分一毫!老夫想灭的,不过是你还有你的金甲军而已!”   李元祯依旧不气,不过倒是提了几分兴趣:“哦?那你为何如此憎恨本王?”   “因为……”   略犹豫了下,宋将军终是难敌腔中愤慨,全然不顾后果的一吐为快:“因为你陷害忠良,意图不轨!”   “哪个忠良?”李元祯大致想了想,这些年跪倒在他剑下的人倒是不少,可是忠良倒是没发现一个。   又粗喘了几下,宋将军彻底忍不住了,一股脑将心里话全倒了出来:“钟氏一门,皆是为你所害!你找人偷盗了圣上玉玺,却反诬贵妃所为,以此罪名为由,将贵妃母氏一族皆打为某朝篡位的同党!就连太子也被你构陷,令得圣上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好给你个狗贼腾出地方来!”   这话自然是令李元祯有些惊讶,可比他更惊讶的,要属窗后的那人。   孟婉扒着窗口听完这些,心中一阵狂乱。虽则她早知晓滇南王与钟氏不和,也听说过盗玉玺案发生后,滇南王从其中使了不少力,使得贵妃和她的太子表哥罪名更加坐实,无法翻身。可她从来不知道,派人偷盗玉玺行栽赃之事的元凶,竟然也是他!   这么论起来,钟氏一门,太子表哥,以及她们孟家,皆是受了李元祯的迫害?   而她这些日子居然与个凶手共居一帐……   想到这里,她便瑟瑟发抖起来。   这边李元祯却还没有问完话,继续问他道:“这些话,是何人告诉你的?”   宋将军却是已将心中最为愤慨的话全说完了,剩下的他也不想了,是以将头倔强的扭到一边,不再理会。   李元祯也不急,耐心的看着他:“是钟家人?”   宋将军依旧歪着脖子,脸上一丝不动。   也是,钟家打从事发便下了大牢,除了圣上之外谁都不能探视,之后便斩首的斩首,发配的发配,但凡能活命的,皆是三族之外并不知情的。所以没什么人能有机会对宋将军说这些。   “蛮人?”李元祯再问。   这回宋将军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面露对蛮贼的不屑之态。显然也不是。   “那是……”   李元祯故意拖了个长音,之后略一顿,才继续问道:“李珩?”   盗玉玺一案自事发之后,朝里朝外权贵们生怕牵连自己,人人对此事避而不谈,没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去猜疑皇家内乱。想来想去,也只有当前仍旧在逃的废太子,才有可能将这些话说出去。   果然,这回宋将军眼神闪烁了下,难掩被人看破心思后的心虚。这神情看在李元祯的眼里,也看在孟婉的眼里,她的心也提之提到了嗓子眼儿。   宋将军居然见过太子表哥?他会是在何处见的?又是何时?明明她自己也一直随着营中行事,这么说太子表哥与自己曾如此靠近过?   她抓在窗上的手,情不自禁的颤抖,唯有使出更大的力气扒紧了窗棂,才能稍稍平定内心。也因此,指尖儿掐得煞白,泪珠子眼看就要从眶睫处滚落,她强自忍着。   “你何时见过他?他如今又在何处?”李元祯终于显露出一丝迫切。   宋将军猛地回过头来,直直对上他的双眼,毫不退缩:“王爷,你觉得今时今日,老夫会将前太子的下落禀告于你?哼!你大可杀了我,我也绝不会说出半个字儿来!”   “这么说,他已不在蛮人手上。”即便宋将军什么也不肯说,但李元祯还从他的话里推断出这个结果,这自然令宋将军小小的意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其实这其中的道理,估计也就只有宋将军这等莽夫参不透了,就连孟婉都是很快便转过弯儿来。以宋将军话里话外对前太子的回护来看,若前太子还在蛮人的手中,他大约不会如此毅然的守着这个秘密,毕竟在蛮人手中的大周前太子,显然也是凶多吉少。   能让宋将军如此死也不说出前太子的下落,至少证明眼下前太子是安全的。这不禁令孟婉的心稍稍安了一些。   对废太子的下落,李元祯虽打心底里在意,但他也不是个耐磨的性子。宋将军既然在这里不肯开口,他便将剑收回,阴着一张脸下令道:“带回去,交给吴良。”   军中从上到下,无人不知吴将军与宋将军多年来是如何的不对付,就连吴将军后背的刀伤,还是他们切磋之时玩过火留下来的。如今宋将军犯事落到吴将军手里,大家自然都明白不会有好果子吃,于是众人应“是”时,也是有些唏嘘。   之后他们将宋将军押入舱中,绑在柱子上。   既然“大鱼”业已钓着,李元祯自然也没有再耽搁时辰的必要,是以下令船工即刻起锚,返回营中。   事情平息下来,孟婉原是应该立即出去,奈何想着先前的事,她如何也做不到再如之前那般对着李元祯这个害自己全族的人。是以她依旧留在舱室内,迟迟不肯出去。可回头就能看见被绑在柱子上的宋将军,因着舱内除了一个看守,便只有她了,故而宋将军时不时将目光投过来,恶狠狠的看着她,令得她别过头来再不敢轻易回头。   外面是她新认的“仇人”,背后是眼风如刀险些杀了她的人,孟婉只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出去也不是,留下来也不是。   后来是一个兵士进来唤她,说王爷唤她前去伺候,她才不得不出了舱室。   别别扭扭的来到甲板上,眼见先前的一地狼藉皆已被大家快速收拾好,孟婉的心却依旧自在不起来。她不抬头,只杵在李元祯的一旁,等他吩咐。   李元祯在重新摆好的椅上坐下,抬眼觑她,显然是看出她的反常,“怎么,吓傻了?”   “嗯。”孟婉干脆也不否认,低着头小声应道。   原以为李元祯会骂她这点出息,却不料他没有要斥责的意思,反倒自己抬手倒了一杯新煮的茶,往孟婉的方向推了推,意思不言自明。   孟婉低着头,目光自然落在那杯香气扑鼻的茶水上,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儿。堂堂滇南王,亲手为她一个小跟班儿斟茶,这等殊荣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可是眼下她心中却有气,并不是这一杯清茶能消解的。   见她迟迟不坐,也不肯领情端那杯茶,李元祯淡淡叹了一口气,“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孟婉没出声,只默默听着。   李元祯撩她一眼,便继续道:“你跟在本王身边时候虽不长,但也应该有起码的判断力。旁人但凡说点儿什么,你便深信不疑,甚至不去考证,便将本王视作仇人一般。如此,你留在本王身边,倒是危险了。”   孟婉心中一颤,他说的句句正中她的心思,被他如此看穿,令她不得不先服个软儿。   “王爷,属下不敢。”   “不敢?”带着明显的不信,李元祯勾了勾唇角。便就在他正定定的凝着孟婉之时,突然察觉到船舷之处好似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第84章 炸毁 那支箭的确是只爆箭   李元祯当即意识到不妙, 一把扯过孟婉将她按倒于地,与此同时,自己也就地一滚, 抱着她滚至船舷边上。近乎是就着他们这个动作的同一时间,一声巨响炸响在耳边,如逢年节时所放的二踢脚。   这猝不及防的状况,令孟婉愣了半晌, 待眼前烟雾散去, 她方看清刚刚李元祯所坐的那把椅子,已然被炸成了两半!而先前她就站在他的身边,若非他及时出手,此时的她也必然与那椅子是同等下场。   意识到这一点的孟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慌张的看向李元祯, 湿漉漉的双眼中既有惊恐也有感激之情。   李元祯却是暂时顾不上安抚她,只自己起身, 却将她按在原地, 匆匆嘱咐一句:“在这里哪也别去。”人便冲入混战的人群中。   适才, 就是那个爆箭射过来时,已有两名临近的暗卫被炸晕过去,而其它人则第一时间冲至船舷处,将那个正搭箭打算再射第二箭的箭手抓了过来。   然而箭手被抓,却紧接着又有数十人从船下的水面中跃出, 乌压压的一齐冲向甲板, 与那些暗卫们缠斗在一起。   此番情景显然出乎李元祯的预料,故而他无法像之前对付宋将军那样惬意的慢慢玩儿猫捉耗子的游戏。他挥剑连斩三人,对方士气立马陷入低糜。这时领头的人突然吹了一声口哨, 李元祯猜是撤退之意,于是立马腾挪而起,跃至那个领头人的身边,将手中长剑抵上他的脖颈,威吓道:“还不让你的手下住手?!”   那领头人不敢再动,斜眼谨慎的看着他,却是迟迟不肯下令。而就在此时,另一端的船舷处传来细声惊叫,李元祯骤然意识到什么,猛然回头,果然见孟婉已被一个蛮人控在刀下,并狠狠盯着他以作要挟,那个蛮人显然是察觉到李元祯待孟婉与其它手下不同,这才打算拿她做人质试试。   “放开她!”李元祯冷声喝道。   孟婉被控在那人手中,眼角余光瞥见那人的花臂,知道这些都是蛮人。想来定是上回李元祯扫荡不清遗漏的小支人马,如今里应外合打算殊死一搏。   那个蛮人见李元祯被激怒,心里便有了底:“看来我掳对人了!滇南王,还不快叫你的人都停手?”   见那人打算以自己作要挟,孟婉便只好自己开口:“那个,我就只是个无名小卒,连拳脚都不会,你觉得堂堂滇南王会为了救一个斟茶倒水的小跟班儿,听你的话么?”   原是想证明自己没有被绑架的价值,可孰料孟婉这话说完,那蛮人却低头看她,笑道:“既然你这么没用,那我干脆就直接了结了你!”说着,他就当真晃了晃手里明晃晃的大刀,作势要砍。   孟婉只觉自己脑袋要不保,懊悔先前的妄自菲薄,又想开口解释自己其实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可还不待她开口,李元祯就率先开了口:“都住手!”   随着他一声令下,原本占据上风的暗卫们纷纷住了手,使得那些蛮人有了喘息的机会,很快他们便退去挟着人质的同伙身边。   自然,因着李元祯的妥协,那蛮人的刀也悬在半空中,没有落在孟婉的脖颈上。   那蛮人给自己身边的同伙小声说了句什么,那些人迟疑了下,便“扑通扑通”跳入海中,很快乘着一艘小舟逃远。想来先前他说的那句蛮语,应该是让他们先行撤退。   此时的船上,除了周人外,便只剩了这个挟持孟婉的蛮人,和李元祯剑下所挟的那个领头人。   “你将他也放了!”那蛮人再次提出要求,抬了抬下巴示意所指的乃是自家头目。   李元祯冷眼微觑,手下并不放人,只道:“你放了她,本王可以放你二人离开。”   那周人自然不肯听他的使自己陷入被动,笑道:“你们周人太狡猾了,我若先放了她,你指定会将我二人杀了!”   此时就算李元祯信誓旦旦的告诉他不会杀他,他自然也是不会信的,是以李元祯便也不再多浪费唇舌去哄骗于他,便直截了当的问:“那你欲如何?”   “只要放了她,我们便是死路一条,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先放人的!你若不想她死,就抓紧给我们再备一条小船,让我们带着她一并离开。待安全了,我会放了她让她自己回来。”   “哈哈哈哈——”   李元祯的一阵大笑,引来那蛮人的慌乱,他不禁急道:“你笑什么?!”   “本王笑你真是没有眼力见儿。”笑着,他目光落在孟婉的身上,略歪了歪脑袋:“这也不过就是本王身边伺候的一个下人罢了,不想她死,不过是因为平日里她伺候的尽心得力,本王习惯了。但你若真当她的命能值得本王对你言听计从,就是大错特错了。”   “你若是现在肯将她放了,趁着本王心情尚好,也就放你二人离开了。若是你还负隅顽抗,你们便一起死在这船上,本王也不过就是另换个端茶倒水的下人。”   先前还语气笃定的那个蛮人,此时已是有些拿不准,面露踌躇。   虽说一直知道自己在李元祯的眼里大约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可此时生死悬于一线,亲耳听到他如此说,孟婉还是有些难过的。不知不觉间,一直蓄在眼眶里的泪珠儿就簌簌滴落下来,她忍不住抽噎一下。   李元祯看在眼里,微微皱了皱眉头,情不自禁间便流露出心疼之色。原本已信了他先前那话的那个蛮人,见此状,复又琢磨过来他刚才不过是故意装作无所谓诓骗他的!   不由得更加气恼:“你们周人,果然狡猾!”说罢,将本就架在孟婉脖颈上的大刀又加了两分力道,使那刀刃抵入她的皮肉,当即便流出几滴血来。   殷红的鲜血细流划过白皙纤长的脖颈,那画面格外的惨烈骇人。   出于本能的一声嘶吼,裹挟着狂怒与无可奈何:“给他备船!”   他的妥协,换来对方的嘲谑,那蛮人不禁低头细看了看孟婉的脸。似在揣摩这一个小小的下人到底是有何能耐,竟让大周的滇南王如此失态?   那灼热的目光投在脸上,孟婉泛起一阵恶心。她重新看向李元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刚刚的薄凉之辞不过是诓敌之计,是她小瞧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不由惭愧起来。   又想到若非自己这般没用,成了别人手中的质子,堂堂滇南王也不至于被人胁迫至此,更觉愧疚。越是愧疚,泪珠子就越是一发不可收拾,决堤一般的接连滚落。   李元祯看着,心中绞痛,却也只能一言不发。   很快几个暗卫便将舱室内的备用小船拖出,投入海中。   那蛮人看了看小船,又看看李元祯,催促道:“你还不快放了他!”   “如今你与本王所求,皆是保住自己人的性命而已。但若就这样任她随你二人离去,必定是留不下活口了。”   “我说到做到,必会放她活着回来!”   那蛮人急于狡辩,却是说服不了李元祯,他笑笑道:“你口口声声道我们周人狡猾,可两国止战后几次三番背信弃义的却是你们蛮人。你以为你的话,本王会信?本王想让她活不假,可若就这样放你们离开,本王深知她必死无疑。”   那蛮人见他也是不肯松口,急道:“那你想怎样?”   李元祯深知让对方在这儿放了孟婉绝无可能,于是只得变通一下:“这条船上我众你寡,若是在此交换人质你自是有所顾忌。不如这样,本王亲自送你们离开,待到了安全的岛屿,你将我二人放下,你们自行离去。路上你们大可以她为质,本王也不能将你们如何,再说你们二人对我一人,难道还畏怯不成?”   那蛮人思量了一下,觉得这倒是不错的方法,随后又与小头目交换了个眼神儿,见对方也认为这办法可行后,便痛快应下。   如此,李元祯便随他三人也上了小船。暗卫们想要拦阻代替,却被李元祯喝令闭嘴。   上了船后,李元祯将那小头目放了,由他来划船,而那个蛮人依旧挟持着孟婉,与李元祯相峙坐在上面。   李元祯武功高强是被那两个蛮人看在眼里的,故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卸掉对孟婉的挟持,生怕他半路起妖蛾子。故而李元祯也只能抓住孟婉的手,对她作些安抚。   说来也怪,明明先前怕的腿软脚软,可眼下被李元祯握着手,凭那刀照旧架在自己脖颈上,孟婉却觉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待小船行出一段距离,已逐渐看不清身后的大船后,李元祯便开口道:“顺着这个方向再行一个时辰,便可路过一处荒岛,你们便将我二人在那里放下,然后你们乘船继续前行,很快便可出大周的势力海域。”   这两个蛮人显然也是在这段水域摸索一阵子了,对地型比较熟悉,故而听了他的话倒也觉得妥当,便答应如此。   因是顺风顺水,小船行得极快,才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预先说好的那个小岛。蛮人将船靠岸,让他二人上了岛,之后迅速驾着船自行离岸。   孟婉看着李元祯,正想开口问他接下来要怎么办,便发觉他瞪着那只远去小船的眼神有些可怕,似在算计着什么。于是她便将话咽回,默默望着他,也不敢胡乱开口说话。   果不其然,眼见那只小船行出近百步远时,李元祯突然扯下自己绑腕的长带,一头依旧系在左腕上,另一头则系在左臂膀上,形成一个三角。   初看之时,孟婉搞不明白李元祯这是要做什么,但当看到他的右手抽出一根藏在袖中略显怪异的一根长箭之时,才恍然醒悟过来!   他这是要以自己的左臂为弓。   就见李元祯单手将那支箭搭好,右手向后用力一拉,随后放开,那只箭便带着一声刺耳的哨声穿了出去!   先前孟婉便看那支箭有些怪异,平时她见过的箭皆是后面坠羽,可这支箭却好似坠了一个奇怪的囊。这会儿伴着破风声的哨音,更是让她意识到这并非一支寻常的羽箭,而是同先前袭击他们大船时的那支箭一样,是只爆箭。   先前蛮人来袭李元祯将她推倒在地时,她也曾隐约听到一阵哨声,就如这支一样。想来,这支定是之前的缠斗过程中,李元祯从那蛮人箭手身上获得的。   她所料的不错,那支箭的确是只爆箭,在扎中那两个蛮人所乘的那只小船后,瞬间爆裂,响声震天! 第85章 荒岛 我背你   一时间海面上升起一团火来, 李元祯心知那俩蛮人已是死得透透的了,便悠哉的将绑在手臂上的绑绳解下。   “王爷你竟然……竟然”孟婉显然是叫眼前这反转的一幕给惊呆了,瞪大眼看着李元祯, 手指微微抬起指着他,却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李元祯转头撩她一眼,见她很是无措的样子便觉好笑:“怎么,对蛮贼还需守信不成?”   “不……不不不是, 属下不是那个意思。”结巴的说着, 她将手收了回来,顺道拍了个马屁:“属下只是叹服王爷百步穿杨的本事。”   二人说话间,李元祯已将绑带重新缠绕在右腕上,突然将右手递到孟婉眼前。他不说什么,动作却是再明显不过, 他要她帮他系好结扣。   孟婉自是连忙帮他系好, 仔仔细细的甚至还差点系出个姑娘家惯爱的蝴蝶结来,好在动作进行一半就醒过神儿来, 忙改了动作, 系了一个普通的活扣。   她动作时, 李元祯就静静的看着她的一双手来回翻转,唇边淡出一丝怪笑。   “好了。”孟婉交差,李元祯看了眼大约是满意的,将胳膊收回便提步往荒岛的里面去。   孟婉愣在沙滩上没有跟,见他走出数步后才慌张着问:“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咱们不需要在岸边等救兵来么?”   若只是她自己出事, 她倒不敢多做奢望, 可眼下滇南王跟着她一同出事,孟婉就笃定那些暗卫必会远远跟着,及时来营救他们王爷的。   李元祯驻步, 回头看她:“救兵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这里。这种小荒岛在西海有数以万计之多,水域图上根本没有登录过它们,故而无人知晓此处。莫说是十来个暗卫,就是他们回去调来上千金甲军,在整个西海撒网式搜寻,等找到这儿,也起码两三日后了。”   “无人知晓?”这盆冷水泼过来,孟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竟忘了对方的尊贵身份,质问起来:“可将咱们放来这座岛的主意,不是你出的吗?”   “所以呢?”李元祯就着沙滩蹲下,一边在沙石间划拉,一边漫不经心的反问。   “所以……难道你不是预先有所准备?”   李元祯手中攥着一把细沙,突然抬头看着她:“本王是为了救你才会使局势失控,如何会预先准备这些?”   这话堵得孟婉说不出话来,因着心中愧疚,眼神飘忽了下,突然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李元祯跟前,砸砸嘴指指地上,声量很是低细:“那王爷弄这个是做什么?”   她蹲下身,也打算帮忙。   李元祯却将手中沙子信手一抛,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远处海面,道:“只是试试这处的湿度,约莫再有半个时辰,此处便要涨潮了。”   孟婉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向海面,除了残余的船体仍在燃烧着外,却不见海面有什么风浪。不过她相信李元祯的判断总是不会有误,便赞同道:“那王爷,咱们还是快些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李元祯看她一眼,眼风带笑,随后继续往岛屿深处走去。孟婉则乖乖的紧紧跟随,不敢落开半步。   这处岛屿着实荒凉,树木也不多,整座岛上最多的是山石土丘,环岛绕了近一圈儿,仍旧找不出个能遮风避雨的落脚地来。   此时的孟婉已是明显的有些体力不支,口渴加之腿脚酸胀,只能皱着眉头硬跟上李元祯的步伐。终于李元祯停下来,看看她,说了一句:“我背你吧。”   这话可将已经蔫儿茄子似的孟婉立时惊醒!她整个人都瞬间站直立了,慌忙摆手拒绝:“王爷说笑了,属下不累。”   李元祯却是并不听她的,按着她的一侧肩头迫使她在身后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然后不由分说的拎起她的一条腿来。看了眼她的脚,见布靴早已破了个大洞,一眼便可瞧见里面半遮半露的白白嫩嫩的脚趾头。   自己的脚被人这样盯着,孟婉浑身的不自在,不仅脚趾用力蜷缩着,两手也跟着使力,不自觉就紧紧抓住李元祯挡在她身前的那条胳膊。   李元祯的目光从她的脚划到她的脸上,温柔至极的语气中又夹着淡淡的责备:“为何不穿本王之前赏你的鹿皮靴?”   “因为……因为……有些小了。”孟婉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是没敢说出实话来。   要说李元祯赏她的那两双鹿皮靴子,还真是大小适宜,合脚至极。可恰恰就是因为太合脚,穿上后怎么看怎么不像大男人的靴子。生怕引来旁人猜疑,故而她便将两双靴子仔细收起来,仍旧穿自己那双大出一截的旧布靴。   这话引来李元祯嘲谑似的轻笑,他的目光又重落回她的脚上。这回孟婉可不敢再将脚趾蜷缩着,反倒拼命的伸直,妄图显得自己的脚大一些。这幼稚的举动,不禁引得李元祯又是一哂,随后他将她的腿放下,自己屈膝蹲在她的眼前。   见他果真要背,孟婉着实不知所措起来,迟迟不肯上,却也不知如何婉拒。李元祯等了一会儿见她不上,知她定是害羞不好意思,便回过身来强势的将她打横一抱揽入怀中,低头望着她笑言:“既然不喜在后面,那就让你在前面。”   说罢,便这样抱着人大步往前去了。   孟婉瞪大着一双水杏儿似的眼睛,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既不敢伸手去抱紧他,也不敢挣扎着下去,就这样似块木头一样,僵着身子躺在他的怀中。   不时小声劝上一句:“王爷,您放属下下来吧,属下歇够了。”   可是这些话好似被风吹散了一般,根本不入李元祯的耳,他只顾大步赶路,眼观四方,完全无视她的小声央求。   走了许久,终于李元祯停了下来。孟婉转头看,果然见前面就是一处崖壁,而崖壁之上有一个不小的洞穴,看起来极是宽敞,容他们过夜再合适不过!   激动之下她便挣扎着要下来,这回李元祯没再拦阻,由着她跳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有些黑,孟婉虽心中害怕,可因着刚刚被李元祯抱了一路,脸已红的不成样子,生怕被他识破什么,她脚一着地便头也不回的径直往洞里去。   就在她往里走的时候,李元祯正仔细留意洞口的周围,目光突然定在洞口旁边石头上的一小滩乌黑痕迹上。   那已发黑的痕迹显然是风化已久的血迹,而血迹旁边还有半根断了的獠牙,看上去像是一头小野猪所有。有了这个判断,他突然意识到不妙,急急看向孟婉,却见她人已入了洞口。   “先别进去!”   情急之下他大喊出声,奈何却是迟了,孟婉被他惊到转头之机,他正好窥见那洞中的黑暗处有两道幽光!此时孟婉也已察觉到异样,畏怯的回过头看向洞里深处,隐隐听见些可怕的动静,似猛兽的喘息之声。   “快跑!”   吼出这句的同时,李元祯已原地腾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到孟婉的身边!他一把将她向远处推开,自己的右手臂却被骤然冲出来猛兽一口咬住。   孟婉重重的摔在地上,回头看洞口时,见李元祯正就地打滚与那猛兽缠斗在一起。定睛看了一会儿,她才认出那是一头豹子,且是一头成年体型壮硕的公豹!   人与猛兽打斗,便是有武功底子的人也未必能将之击败,更何况刚刚这豹子还出其不意的偷袭,先将李元祯的右臂咬伤,且他手中并无兵器傍身,此时的李元祯只能尽力挡下猛兽的攻击却无法有效还击,难免陷入被动局面。   这不禁看得孟婉心惊胆颤!但她深知此时不是愣在这儿发抖的时候,于是她慌张的望下四处,打算找点趁手的东西上前帮忙。可找了一圈儿,连根结实点儿的粗木枝都没找着,最后就地取材,只找来一捧石头。   这会儿李元祯正将那猛兽按在身下,竭力扼住它的脖子和爪子,达到短暂的对峙局面。孟婉见状慌忙取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朝着那猛兽的头便砸了过去!   可她的心太急了,手也是抖的,这石头一出手她便知道自己砸偏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谁知就在那石头飞过去的瞬间,局势已有了转变,先前还居上风的李元祯,此时反被那突然窜上去的猛兽压至身下。而那块因失手抛线走高了的石头,就不偏不倚的狠敲在豹子的脑袋上!   那豹子当即被击打得一晕,动作顿时变得迟缓下来,李元祯瞅准时机狂出数拳,拳拳打在豹子的要害处,直打得那豹子眼冒金星,浑浑噩噩,最后向旁边一歪,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李元祯起身又在它肚子上狠命踢了一脚,不知是为了试其是否咽气,还是只是余怒未消出一口恶气。反正那豹子挨了这一脚,依旧一动不动,看样子是当真死了。   如此,孟婉才蹑手蹑脚的敢走过去。先是仔细看了看那豹子,确定其已不再有攻击力,这才赶紧看向李元祯。她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右手臂上,眼看着那血成流的嘀嗒在沙地上,立马便哭了起来。   “王爷……您胳膊是不是要废了……”她哽咽着出声。   李元祯无可奈何的笑笑,有些不正经的问她:“怎么,怕本王日后不能再像先前那样抱着你了?”   听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孟婉便止了哭啼,觉得情况或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于是忙问:“王爷身上可有带着金创药?属下帮您敷上!”说着,便已顾不得矜持,伸手便在李元祯的衣衫上摸来摸去。   很快她慌乱的一双小手便被李元祯的左手握住,僵持了片刻后她方才冷静下来,抬起一双泪眼看着他,见他缓缓启口:“未带。”   闻言,孟婉不由得抽噎一下,慌时须臾,又看向不远处的山坡上正植被茂盛,便道:“那属下去给您采止血药!”   “你认得?”李元祯掀起一丝兴味来。   她怔了下,然后诚实的摇摇头,开始懊恼起自己过往只读了些闺阁女德之类的废书来。若是那时能读上几本有用的书,便也不至于如此无用。   李元祯笑了笑,蹲下身来捡了一块一头有些尖锐的石头,然后在沙地上就地作画,很快便画出一株草药的模样来,茎叶细微处的特征皆有所体现,使人一眼便能记住。 第86章 烤火 他若出意外,只留她一人在此   李元祯站起, 告诉孟婉道:“这叫艾草,大山之中很是常见,那边山坡上就应该有。”   孟婉捣蒜似的点着头, 不等他说完便急不可待的转身要去找,却被他一把扯住。她回头,见他眼中流露出无尽温柔,细声叮嘱她:“不要跑远, 就在那个坡上, 让我随时能看见你。若是那处没有,便回来。”   眼下孟婉不愿与他争辩徒惹他生气,便顺从的点点头先应下,之后就跑到对面的那个山坡上,低头在草丛间开始仔细的搜寻。   李元祯说的并不假, 艾草果然极容易找寻, 才找了没多会儿,孟婉就发现几株一模一样的, 于是徒手扯断一些, 便急着跑回洞口。   此时李元祯已找了块石头坐下, 正好对着对面的山坡,挂着笑容看她兴冲冲的跑了回来,“找到了?”   虽然手里拿着的那些草与画上极为相似,但孟婉还是不敢断定,于是将那些草在石头上铺展开来, 让他一株一株的看清楚了, 忐忑着问:“王爷您看,这些都是吗?”   扫了两眼,李元祯笑着点头, “都是,你去找块石头将它们捣烂成泥。”   “好!”   不多时,孟婉便将止血的药做好,拿给李元祯。李元祯起身,递过一条胳膊来,却是完好的那条:“扶我进去。”   孟婉诧异的看看他,又看看洞穴,“王爷,那里可以豹子的老巢……”   李元祯不说什么,只扭头看一眼那躺在地上已死挺多时的畜生,唇边的笑意里尽是透着‘它已不可能再回去睡觉’的嘲谑。孟婉会意,紧张的咽了咽,然后扶上他的胳膊,搀着他往洞里去。   此处虽是猛兽过去的巢穴,却没有明显的恶臭,甚至有些干净。孟婉想着那许是一头有点儿小讲究的豹子,于是放心的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开始帮李元祯处理他的伤口。   恰好这里围着半圈山石,两人正好围坐在一起,而中间的空地上,过会儿还可以生个火堆,既能夜里照亮取暖,还能吓走其它的野兽。   这样想着,简单处理好伤口后孟婉便起身,道:“王爷,属下去拾些干柴来,咱们生个火堆吧。”   她说完正抬脚要出去,手却突然被李元祯扯住,回头,见他转眼看向洞里侧的一个角落:“不必出去找了,那里便有。”   果然,孟婉也看见那处铺着许多枯枝细柴,看上去还很是干燥,不禁喜出望外:“真的哎!”说着便跑过去,取了一些抱回来。   “这应该是那个畜生的窝。”李元祯淡淡的道。   此话才落,便听“哗啦”一声,孟婉手里抱着的那一堆柴火顿时全掉在了地上。李元祯看透她的畏惧之色,不禁调侃:“连那畜生的老窝你都不敢拆,过会儿还怎么啖它的肉?”   这话就更令孟婉畏怯了,难以置信的重复了一遍:“啖、啖它的肉?”   “是啊,不然你我要在这里呆个两三日,拿什么果腹?我如今受着伤,又不可能出去找别的猎物。”说这话时,他的一双眼盯在孟婉那惊惶得有些发白的小脸儿上,似乎很是享受这种感觉。   原地杵了半晌,孟婉才憋出一句话来:“属下宁愿饿死也不吃!再说只两三天,根本也饿不死属下。”   李元祯只笑笑,却不劝她。只是这倔强的话好说,可做就不那么容易了。   到了天色更晚一些时,两人围在火堆旁坐着,李元祯用未受伤的左手举着一根叉着块肉的叉子架在火上烤。肉香渐渐散发出来,引得一旁孟婉直咽口水。   馋是出自她的本能,可理智却告诉她,绝不能吃一头野兽的肉!况且她从未听说过豹子肉可食,自小到大她都没有吃过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待肉香更浓郁一些时,李元祯便将叉子移开,将肉放在自己脸前闻了闻,作出一副很是享受的表情来。   “豹肉非但可食,且极其美味,更可入药,是温补的佳材。《千金翼方》上言,豹肉味酸无毒,可安五脏,补绝伤,轻身益气,久服利人。”   他娓娓道来此物的绝纱之处,可孟婉在一旁听着,仍是不能正视此物。莫说是看他吃了,单是看着他烤,便很是不适。最后她只得起身走到洞口处的小石头上单独坐着,拒绝再看他一口一口将那头豹子吞下。   她坐在洞口背对着李元祯偷偷研究,将自己腕上的绑绳解下,学他之前那样也一头系住左手腕儿,一头系住左手臂根处,使它成为一个三角型,然后将方才悄悄磨尖锐的一根硬木枝搭在上面,也想试试李元祯那一招儿。   她微微扬起左臂,对准洞外的一棵参天巨树。   刚刚采药时她便发现,那棵树上有个很大的鸟巢,若是里头再有几颗鸟蛋,便可以让她拿来果腹了。虽说这有些残忍,可比起当真饿死在这里来,她倒也不介意做一回坏人。   就在她自我感觉已瞄得挺准后,便毅然撒开了右手上的箭。   “啪嗒”一声,那支箭掉在地上,就在她脚前两步的地方。她不禁有些傻眼的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看来这一招儿不是谁都能学会的。她带着些羡慕嫉妒心思转了转头,下意识的想看一眼坐在火堆旁的李元祯,可谁知刚一转头,她的视线便被截住,此时李元祯就如一面墙一样立在她的身后,她不禁打了个激灵。   李元祯垂眸看着她,轻笑一声,又上前走了两步弯腰将落在地上的那支箭捡起,递给她。孟婉略显尴尬的接过来,脸羞得有些红,微微低下,蹩脚的解释着:“属下只是看王爷那样很是厉害,便想私下里琢磨琢磨。”   “正经的弓箭你都射不准,还琢磨这些花式?”   原本被他看到这一幕的确是有些窘迫,可听到他如此奚落自己,孟婉又有些不服的抬起来,回怼道:“可上回王爷考验属下,属下明明射中过关了的!”   “哦~”李元祯半笑不笑的绕回她的身后,左手指指先前被她瞄准的那个鸟巢,万分不解道:“就算你本事,可你射个蜂巢做什么?是觉得今天一只豹子不够你玩儿,想再招来一群蜂子?”   “蜂,蜂巢?”孟婉激动的一下从石头上弹起,不可思议的再看看那树上,“那……那真是蜂巢?”   “不信你大可以再补一箭,看看自己射下来的是什么。”说着李元祯便热心的帮她架起“弓”来,为她鼓气。   孟婉将左胳膊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越发觉得窘迫,便急着先解开左手臂上的绑绳。可谁知系是好系,解却难解了,费了吃奶的劲儿出来,却越解越好像将那个扣子给死住了!   急得她额头上直冒汗,最后不得已,腆脸求助于李元祯:“王爷,还麻烦您帮属下……”   不待她说完,李元祯便将指尖儿勾在她臂间的绳子上,他轻轻一用力,那绳子自然收紧,她的胳膊也就更加僵硬的蜷缩靠拢。显然他只是在逗弄她,根本无意帮忙。   “王爷!”孟婉终是忍无可忍,气的高声唤了一句,自是带出几分不恭敬。   见她当真有些恼了,李元祯便不再逗她,认认真真的问她:“一条胳膊失去自由的感觉如何?”   孟婉恼得脸颊通红,快要能滴出血来,只将他愤愤的瞪着,却不开口回话。李元祯便自说自话的接着道:“本王这条右臂,便是因为救你才失去的。”   听到这里,孟婉大约知道他是何意思了,原来是来邀功的。但她还是忍不住纠正了一句:“失去?可不是过几日就会好的么?”   李元祯撇了撇嘴,改口道:“暂时失去。难道这样,你就不欠本王恩情?”   “自然是欠的,属下日后必当誓死效忠王爷,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虽是带着些气恼说的,可这话起码一半是出自真心实意。今日若不是李元祯,她确实小命儿不保好几回了。   “好,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李元祯一下从她手中夺过那支箭,眼风向洞外一扫,左手近乎同时发力,将那支箭这样徒手丢了出去。   伴着一声鸟嘶,“啪唧”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天上落了下来,就落在洞外不远的地方。   孟婉正纳罕的往那处看,未留意李元祯的手伸向了自己,只轻轻一扯,那根束在她手臂上的绳子便解开了,她的左手终于恢复了自在。孟婉转头看向李元祯时,他已走回火堆旁。   “谢王爷!”孟婉满心欢喜的跑出去,很快便将那只被射中的雀鸟拾了回来,匆匆拔了拔毛,便架上火堆上炙烤。   李元祯单手撑着下巴,静静看她烤制美食,不多时便有了香味儿,看她如一头恶坏了的小狼一般,将那只雀鸟几口吃完。然后问她:“可要再来一只?”   孟婉满意的擦擦油嘴儿,慌忙摇头,“够了够了,这一只便够了。”   “那好。”李元祯笑着道,脸上已是疲态尽显。   虽则他还想继续像这样看着她,看一晚也不会腻,可偏偏他的伤口发作,伤处疼尚在其次,关键是头也跟着疼起来。他悄悄抬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已是滚烫。   他生怕吓到孟婉,故而未与她说,只道自己乏了想睡,便就地一倒,在火堆的一侧躺着,向里转了个身,背对着孟婉。   他开始有些担忧起来,那畜生的咬伤之处虽说已经紧急止住了血,但伤口处发炎难免,也不知明早醒来后自己的身体会到何种程度。若是就此昏沉下去,她一个该如何应对这里的种种危机?   初到这岛屿上时,他甚至有些高兴,终于可以暂时远离尘世的喧嚣,到这一方净土来只过他二人的日子。故而那时,他心里是盼着救兵迟一些来的,亦或永远不来也并无不可。   可眼下,他却是有些后怕了。他若出了意外,只留下她一人在此……   他不敢想继续将这个疯狂的念头想下去,便紧紧闭上了眼睛。   打从他有记忆起,上一回有这种惶惶之感时,还是他的父皇将他的太子之位废黜,并将他赶来益州之时。   这边孟婉收拾完鸟骨之类的杂物,转头见李元祯已然熟睡,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   从船上下来时,她和李元祯都涉了沙滩上的水路,故而两个人整身都是湿透的。这一晚坐在火堆旁,李元祯的衣衫早已烘干,可她因着以层层棉布束胸,就没那么容易干透。 第87章 烘衣 不见外的搭着她的肩膀   此时孟婉的上半身仍被湿答答的棉布沏着, 想来若是将棉布取来拧一拧,只怕还能拧出水来。   若是这样睡觉,且不说一夜多么难熬, 明日指定是要生病的。眼下李元祯已是负了重伤在身,她若再病了,两个人便难逃出去了。   这样想着,孟婉又看了看李元祯, 甚至探了探头, 确定他果真是闭眼熟睡了,这才略略安心。然后轻手轻脚的将外衫解开,慢慢脱下,再往火堆前挪一挪,打算就这样隔着里衣烘烤, 将里面束胸的棉布慢慢烤干。   可隔着一层衣物烤, 总归是极慢的,后来她便用手扯开了自己的领口, 使热气多多进去一些。   因着太过专注于弄干身上湿衣, 她竟渐渐忘了李元祯还在身旁, 李元祯转过身来时她并未察觉,他睁着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察觉,后来李元祯闭上了眼,她倒是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他看去, 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翻身朝外了!   孟婉心下剧烈一颤, 下意识的便捂紧了自己的领口,观察了好一会儿,见李元祯呼吸匀停确实是睡着, 才松开捂在胸前的两手,慌忙拾过外衫来匆匆穿上。   躺下后,她依旧疑神疑鬼,不时偷眼观察李元祯,看他有无再睁开眼来。后来发现他又翻了几次身,却都是在睡梦中的自发行为,并未睁眼,她这才放下心来,闭上渐渐睡过去。   再次转身朝里后,李元祯便睁开了眼。   尽管他身子疲乏得要死,头也滚烫,可这一晚他辗转反侧,只怕是要睡不着了。   若只是负伤也就罢了,偏偏刚刚叫他看见了不应该看的!原本就昏沉的头,现下更如醉了酒一般,又困顿,又兴奋,如此矛盾的两种感受同时在他身体里驻扎着,将他折磨的□□焚身一般。   那被雪白棉布层层缠裹着却依旧略略突起的画面,实在是叫人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也不知他这样折腾到几时,才终于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孟婉也中途醒来数回。   虽说在军营这些日子已让她锻炼的不那么在意舒适与否,可洞穴这种地方她还是极不适应的,且白天发生的意外委实太多,又是遭遇叛军,又是被蛮人突袭,之后自己还成了人质被押来此岛,还险些落入了猛兽之口!   这热热闹闹的一日,令她随时心惊胆颤,即便此刻安顿下来,她的心也不能得到彻底的安生,不时便要在噩梦中惊醒一回。   所幸最后一次惊醒后,她倒是睡了个安稳的后半夜,没再做噩梦。   清晨她睁眼时,先是被一线阳光刺入有些看不清,便拿手挡了挡眼睛,之后突然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将手移开,这才发现自己竟与李元祯面对面的睡在一起!   确切点儿说,是他搂着自己睡的。这会儿他那只负了伤的右手臂,还不见外的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紧紧揽着。   “啊!”着实太出乎意料,孟婉不能自抑的惊呼了一声,下意识便将李元祯给推开。   她的惊叫声才落,跟着的是李元祯的一声痛嘶。他的伤臂被她先前那样用力一堆,显然是又撞到伤处了。   可孟婉眼下已顾不得这个,她还是不理解昨晚明明睡在另一边的李元祯,怎的后来就到了她的身边?而且还是以这等不可思议的姿势!   她气得身子发抖,却是一句质问的话也说不出来。   是了,她是他的兵啊,大家都是男人,她的确没有发火的立场。可是,可是李元祯为何要这样做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只看着他皱眉揉了揉伤臂后,才缓缓张开眼睛,然后一错不错的看着她。   “王爷,你昨夜不是睡在那边么?”她愤而指着另一边的石头,终是开了口。   李元祯左手蜷起,舒服的撑高了自己的脑袋,一脸闲适的看着她生气的样子,良久后才淡淡的“嗯”了一声,便不再作何解释。   孟婉等了半晌,不见他解释,只得再开口问明白:“那王爷为何现下又睡在属下的这边?”   “呵~”李元祯轻笑出声,无可奈何的看着她,慢悠悠道:“什么我的你的,这不过就是个山洞,要说是谁的,那也得先是那头豹子的。”   想了想,他咂了咂嘴,接着道:“不过它如今已在本王的身体里了,若要硬论,它的巢穴也理所应当是属于本王的了。”   被他这乱七八糟绕晕了头,孟婉一时语塞,顿了许久,才回到自己的问题上:“不管这地方是谁的,王爷因何会睡在属下的身边?”   “本王睡在你的身边?”   李元祯看了看自己旁边的空地上,的确还残留有余温。这才恍然记起,昨夜里刚睡着不多时,便听闻她一声惊叫,睁眼看她时,她正紧紧闭着双眼只手脚做出挣扎状,显然是被梦魇着了。于是他便过来将她揽进怀中,好生安抚。   原是想待哄她睡好他便回去的,可自己身子也是正弱的时候,谁知哄着哄着她,自己竟也就在这里睡着了。   说起来是有些理亏,可他自是不能向她赔礼的,于是硬了硬心肠,“那又如何?”   “你!”孟婉见他毫不讲理,气得身子越加抖得厉害。   李元祯左手撑地坐起,盘腿对着她,揶揄道:“两个大男人,抵足而眠又如何?本王还占了你便宜不成?”   孟婉将火气渐渐压下,心知这事再争论下去也没什么用处,既然沦落在此地,那还是先好好保存体力撑到救兵来要紧。于是憋着个劲儿,赌气说道:“王爷金樽玉贵,是属下占您便宜了。”   “本王不介意。”   孟婉无语起身,边往外走边撸起袖子,“王爷昨日食了荤腥之物,属下出去找些水或是野果子来,给您清清口。”   “等下!”李元祯起身想追上去,却见她拔腿就跑,待他追出洞口时,已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此处山中地势复杂,又有诸多高大突起的石林,仿若迷宫一样,只需借开数步,便可轻易将人甩掉。眼见追不上,李元祯不禁皱眉四下眺望找寻,生怕她一人去会出意外。心中又隐隐后悔,姑娘家脸皮自然是薄的,早该想明白这点,刚才的确是他逗她过火了。   担心自己若这样盲目的出去寻她,反会使她回来时找不见他,想了想,李元祯便在洞外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休息,不时四下张望着,盼她回来。   这厢,孟婉穿过一小片石林,循着潺潺水声来到溪边,用自己先前择好的大树叶兜了水来喝。连着喝了数口,她终于满足了。   这水清冽甘甜,喝完后她又掬起一捧水来洗了把脸,之后将叶子卷成喇叭花状,兜起满满一捧水回去。   见李元祯正在洞外神态焦急的等自己,她先前的火气已是消了大半,捧着水上前递给他,“王爷。”   李元祯却根本不在意那些水,只依旧微蹙眉头将她看着,许久,才开口温柔的责备:“以后不可再一个人擅自行动。”   “是。”她乖乖应着,又往前递了递那叶子。   李元祯这才接过,喝了几口,然后将余下的用来净面净手。   完事后他拿衣袖凑和擦拭脸上的水,孟婉开口向他请示:“王爷,过会儿属下是不是得去昨日登陆的岸边放点什么记号?不然即便是他们找来,也不知道咱们就在这岛上。”   “不必了。”李元祯淡淡的道,“昨日那艘炸掉的小船并不会烧干净,那些东西飘在海面上,便是最好的指引。”   “哦。”   想了想,她又问:“那王爷,咱们是否应该趁着天亮,先准备些吃的囤在洞里,免得像昨晚那样天色黯下来想找吃的就难了。”   李元祯看着她,“那你想吃什么?”   被他这一问,孟婉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都这种境况了,但凡是能填肚子便可……”   “像昨日的豹子肉,你不是就不肯将就?”   闻言,孟婉一怔,想了想,只道回道:“属下想备一些野果或是野菜之类,晚上可以取溪水的煮个菜汤来喝。”   “野菜?”这回轮到李元祯为难了,药草他自是认得,可野菜这就难住他了。打小锦衣玉食,便是到了益州之后,虽久经沙场不时要冒生命危险,可也从来没在吃喝上苛待过自己。野菜这种东西,他一样也不认得。   见他好似犯了难,孟婉竟很是得意,故意安慰:“王爷不必担心,属下认得许多野菜,稍候您只管在这歇着,属下就在对面山坡上采便是。昨日采药之时就发现了不少!”   说罢,她便又去了对面的那个山坡上。   她低头在地上找寻,不时弯身挖出几颗菜来放进外衫围就的兜子里,不出多时便挖了满满一兜子野菜回来。然后兴冲冲的倒在李元祯身边的干净石头上,“王爷您看,这些都是野菜!” 第88章 猎物 这只是你射下来的   看着那一堆绿油油的野菜, 叶蔓样式繁多,少说也得有六七种,李元祯却一样也不认得。他抬眼时, 目中流露出两分赞许之意:“这么多种野菜,你都认得?”   可据他所知,她此前在京城居住时,该是没有吃过这种苦头的。虽说她不是什么官贵之女, 却也是不短吃喝的有钱人家大小姐, 何况多少还沾着钟贵妃那样的皇亲。   孟婉一边眉眼弯弯的择着菜,将上面坏掉的叶子还有根须去掉,一边笑着道:“属下摘回来的自是认得的,不然毒坏了王爷属下可担待不起。”   “听说来益州之前,你们孟家是做丝绸和矿石生意的, 有京师首富之名。既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你又如何会懂得这些?”   听闻这话,孟婉手上动作不禁骤然一顿, 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看李元祯, 心想他竟连孟家在京城时是做何生意的都知道了?显然是私下向地方官打听过了。   心下微微紧张了片刻, 她便意识到这倒也无妨,反正就算是益州的地方官来了,也不会记得孟家的一子一女长什么样,她既已和哥哥换了身份,那么便没什么好怕穿帮的。   想通这点, 她安定下来, 继续择着菜,回话道:“来益州之前,属下家里的确日子过得还不错, 但是属下的爹娘曾经历过饥荒。虽说后来日子过好了,但幼时的口味儿却是难忘,故而在春夏之季,便会命府中下人去山里挖些野菜回来调剂下口味,权当是忆苦思甜了。”   “原来如此。”李元祯漫不经心的从地上捡起一块薄薄的小石头,在手里掂量几下,“那你只吃野菜粥便够了?”   砸了砸嘴,不知怎的孟婉就想起昨晚的那只烤雀来,不由得有些惦念。说来也怪,这荒岛上随便烤烤的雀鸟,没有复杂调料,原是该味道平平的,可偏偏昨晚那只却极其美味。   想来,或许也正是这种地方长大的雀鸟,全靠野果和山泉为食,才能肉质如此美味。想到这里,她不禁咽了一口。   这小动作落在李元祯的眼里,不免有些可爱,他唇边淡淡一笑,抬手就将手中掂了几下的那块小石头,向着远处的一棵大树给丢了过去。   破风声引得孟婉循声抬头,然而那石头飞得极快,转瞬便飞到树冠上,“咔嚓”一声,敲断了几根枝叉,掉到地上。   孟婉这厢正不理解,就听身旁李元祯吩咐:“将最长最韧的那根捡来。”   “是。”孟婉懵怔着就放下手里野菜,小跑上前挑挑捡捡一番,最终在一堆枝叉里选中一条韧度最好的带了回来,交给李元祯。   将之接过,李元祯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弯了几下试了试韧性,还算满意。于是他解下自己袖上的绑带,三两下,便将那枝叉做成了一张简易的弓。   随后孟婉又将其它的几根枝叉也拾回来,挑了几根直的当作箭,与那弓配成一套。   李元祯将弓箭递给她,“趁着天色尚亮,去打几只雀鸟下来。”   孟婉怔怔的将之接过,心里却是没有什么底儿。军中上好的弓箭到了自己手里,都未必打得准,别说这随手做的简易弓箭,抓在手里更是一点准头也没有了。   抬头看看天,的确不时有几只雀鸟飞过,可它们飞的并不低,小小的,又那么快。以前她打的皆是死靶,如今要瞄准这些活物,属实是有些难为她了。   她举着弓瞄了几下,却是每回刚觉得瞄准了,可视野中的雀鸟已飞走了。如此反复了几回,她只觉自己胳膊快要断了,于是只得先将持弓的手放下,脸上表情不免有些颓丧。   她转头看看李元祯,明知他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定会恼自己笨,可此刻除了向他求助她也没有别的办法。然而对上李元祯的目光时,竟是出乎她意料的温柔。甚至那温柔的漆眸里,还夹杂着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   这就令孟婉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禁细眉微蹙。   愣了半晌,她才有些惊觉,八成是与她现下难作伪装有关,于是慌忙转头,背对着李元祯,心中不住的跳。   打从女扮男装以来,她每日早起必会在自己的脸上涂抹些炭灰香灰之类的物什,以让自己白皙嫩滑的脸蛋儿看上去粗糙些许。再来眉毛也会用炭枝描摹一番,添一些男儿的英气。   而今日她非但没有做这些,刚刚去小溪旁甚至还洗了一把脸,将脸蛋儿洗得又白又净……   难道是被李元祯看出来了?   正她心如擂鼓之际,突然感觉身后一股暖气袭来,慌张扭头去看,才发现李元祯竟已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显然是刚刚她只顾心里想事,加之心乱如麻,这才没有留意他走过来的脚步声。   “王……王爷。”她匆匆又将脸转回去,狼狈的低低垂下,逃避着身后之人。   可李元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右臂虽有不便,却将左手从她身侧穿来,恰好握稳她手中的弓,端着那张弓连带她的左手一并举起,朝向天空。   “搭箭。”   低抑却满是磁性的声音就在孟婉的耳畔响起,她心中更加的慌乱,可手却听话的顺从着他的意思,将箭搭在弓上。   有他的手帮持弓,她便不会再抖,那张弓稳稳的架在眼前不远处,她右手的箭便也有了章法。他低声提醒着“往上一些”或是“再下来一点”,帮她调整位置……   初时,孟婉只觉两人靠得太过近了些,有些不自在。可很快,待她投入这种射猎的感觉之中,恍觉似曾相识。   她眼前好似闪过幼年之时,随娘亲进宫时遇见的那个教她射箭的小小少年。   将李元祯与幼时的记忆混淆,这种感觉已不是头一回了,可孟婉也弄不明白,那个小少年明明是她的太子表哥,为何身影却总是会与李元祯混淆?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二人同是龙脉,本就是血亲,这才有着无尽的相似之处?孟婉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好将心思重又调整回射猎的事情上。   最终,那支箭调准了方向,随着他急发出的一声命令:“射!”   那只箭便“咻”一声,一飞冲天!   有李元祯的指导,那自是箭无虚发,伴着木枝的破空声,旋即便是雀鸟中箭的嘶鸣,再接着便是“啪唧”落地的声音。   孟婉高兴坏了,兴高采烈的便飞身上前将猎物捡回,已是忘记先前的忐忑之情。张口便是充满感激的话:“王爷箭法果然了得!”   “这只是你射下来的。”李元祯笑笑便转身回了洞里。   拿着雀鸟高兴了一会儿,孟婉这才又恍然想起自己先前为何而担忧,于是匆忙蹲身在地上抓了一把土,胡乱往脸上就抹了一通。待脸上肌肤处处觉得干巴巴的一片后,她才跟在后头回了洞里。   她再进洞时,坐在火堆旁的李元祯看到的,又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   “怎么,这是刚在外头跌了一跤?”李元祯觉得有些好笑,不免出言调侃她。   孟婉不自在的又抬手在脸上抿了抿,这才也在火堆旁坐下,找了个蹩脚又尴尬的理由搪塞道:“是属下小瞧这只雀鸟了,去捡它时竟还没死透,扑腾着翅膀好一番折腾,将属下的脸都弄脏了……”   许是自己也觉得这理由难以令人相信,说完她便干咳了两声以图转移注意,之后就将猎物叉好,架到火堆上开始烤制。   有了昨日将猎物微微烤糊的教训,这回孟婉将猎物架得高了许多,如此烤得虽慢,却是要安全上许多。烤制的过程漫长又无聊,听着眼前火苗不断蹿跃的声响,孟婉竟托着腮打起了瞌睡。等她被一阵香味儿诱醒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肉已烤好,她急忙将它取下,却因身子向前一倾,而使原本披在肩上的衣袍滑落在地。她这才发现,原来在自己睡着之时,李元祯将他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到她的身上。   她知李元祯的身体如今还不如自己,于是赶忙捡起袍子,给靠在石壁上也睡着的李元祯盖上。盖时手不小心蹭了下他的手,竟觉有些滚烫,她怔了下,立马去试他的额头,竟是比手还要烫!   “遭了……”孟婉不由得喃了句,随后轻轻推了李元祯几下:“王爷?”   “王爷?”   奈何一连唤了几声,都不见李元祯有反应,她心下便彻底的慌了。   想了想,她便去原来那个豹子的窝子里,将余下的干草和碎木枝移出来,在火堆旁的地上铺平整,然后将李元祯扶过去,使他在那张简易的草榻上平躺下来。然后又将外袍给他盖好,衣角都掖紧了,以防透风。   如此,总好过像先前那样倚在凉凉的石壁上。   之后她又拿帕子去溪水边投了,顺道取回一些水回来,蓄在一个小石坑里。然后便这样一次次投着帕子,覆在李元祯的额头之上。   手忙脚乱的忙了半日,到了天色将暗时,李元祯额上的温度总算降了一些。这时野菜汤也已煮好了。   孟婉在洞里找了一块手指长的石片,用带有凹坑的一面儿当作汤勺,将菜汤舀起来喂他喝。可就算她强掰开他的嘴,将汤喂进他的口中,可他也不肯咽,那汤兜兜转转最后又从他的唇边流了出来。   一边拿帕子为他擦拭,孟婉一边心里焦急,后来想了想,八成是人这样仰躺着食道难免不顺,大约坐起来就能好了。于是她又费劲力气抱着李元祯的肩膀,将他扶起。   人一但没了力气,将他靠在石壁上都立不住,孟婉便只得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抱着他一点一点的喂食。总算这回喂入口中的汤水没有再被他吐出来。   喂完一碗汤后,她又重新将他放平,盖好衣袍,心底方升起一种如释重袱的轻快感觉。然后看了看洞外的天色,已是黑下来了。   喂完了他,她自己倒也饿了,于是取来先前烤好的猎物,坐在火堆旁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不知不觉她就想起上回两人被困在蛮人的船上时,那时在冰室里她虽失去意识,但想来他也是如此照料得她。且那里环境更加的恶劣,他必然比她如今更加的焦急。   “一命偿一命,也算是还你的情了。”望着李元祯,她口中低喃着这话。   因着要时时关注李元祯的病情,故而这一夜对于孟婉而言,比昨夜初来此岛时要更加的难挨。 第89章 野果 甘冒此险,仅是为免她失望么……   这一夜, 孟婉醒来了几回,每回都要爬到李元祯的身边去试一试他的体温,再检查下他身上盖着的衣衫有无被他踢跑。   到这一回孟婉再中途醒来, 已是下半夜了。   洞外起了风,呼啸着很是骇人,尤其是在这荒岛上,让人听了便寒毛竖起。孟婉起来将火生得更旺一些, 爬去李元祯的身边看了看, 发现他正紧紧皱着眉心,面色出奇的苍白,脑袋还在颤抖。   “王爷?”   “王爷?”   她伸手安抚着他的脸,急唤几声却见他仍是不能醒来,便干脆掀开他身上所盖的外袍, 发现他身子亦是在微微颤抖着。   “你是冷吗?”她摸了摸他的手冰凉, 显然是的。   看看四周却是没有什么可以再供取暖的东西了,正这时, 她的手被李元祯猛的一下抓住, 孟婉心一惊, 抬眼看他的人,发现还是没有醒来。即便是病得不醒人世,他却还会死死抓住她,可见他是当真冷得不行……   低头,孟婉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踌躇半晌, 可眼下除了自己身上的衣裳, 的确没有其它可充作盖头的物什了。想着自己当初在冰室时,他定也是尽一切所能全力将自己救活,孟婉终于下了决心。将手从他冰块儿似的掌心中抽出来, 宽衣解带,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了李元祯的身上。   她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头,在他身边缩成一团坐着。饶是烤着火,可外头的风大,此时又淅淅沥沥有雨声传来,夹杂着湿意的凉气不断的往洞里渗,这一小堆火并不能将她整个人烘暖。如今又去了外袍,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就更是有些耐不住。   然而即便她已做出了如此牺牲,李元祯的身子却还是抖个不停。她伸手再次握住他的手,仍是冰块儿一样,并没比先前好多少。   苦巴巴的叹了口气,孟婉一时没了主意。转头看看洞外,漆黑的夜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轮廓,离着天亮怎么也还有两个时辰以上。若是这样熬下去,莫说是李元祯,她自己便先要受不了。   又抖着小身板儿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倏忽间,孟婉意识到了更为可怕的一件事。   火堆里的柴就要烧尽了,而洞中再无柴可用……   她慌乱的四下看看,却是一副“家徒四壁”的悲惨现状。生着火堆两个人尚能冻成这样,若再熄了火堆,后面的情形她简直无法想像!不单单是冷的问题,这座岛上本就有野兽出没,一但洞里没了火,谁知会不会有野兽进来?   火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熄的。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李元祯的身下。他身下充作临时草榻的那些草和木枝,若能用作柴草,撑到日头升起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那样李元祯就要睡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他的身子必是吃不消的。   想这些的功夫,洞内的光亮已肉眼可见的变黯,火堆里的火苗越来越低,越来越细,孟婉生怕没了火种,只得先从李元祯的脚部抽掉一把柴草填进去。   火一下就旺了起来,可李元祯的脚落在石头上,人也明显抖得更加厉害了。孟婉只得拆东墙补西墙,将他的衣袍往下扯一扯。   如此,她自然也无法再睡觉了,就这样守着李元祯和面前的这堆火,反复往里填了两回柴,李元祯的下半身已然全贴在了石头上。   李元祯的身子冰凉,故而他身下的石头无论被他睡多久,都还是冰块一样的温度,继续消耗着他的体温。于是孟婉便将他的身子稍稍挪动,使他躺在自己先前坐至温热的石面上,如此,他方能好受一些。   最后,她将李元祯身下的柴草全部填进了火堆里,然后自己就着他身边倒下,侧过身将他紧紧抱住,用自己的身体去暖他的身子。   李元祯睁眼之时,洞内已有阳光照了进来。   下了半夜的雨,在黎明之时终于停了,如今洞外日头高升,洞内的火虽已熄灭,却也充斥着融融的暖意。他睁眼看见孟婉正在一旁的小水坑旁洗着什么东西,张了张嘴想问她在洗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的很痛,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但他发出的动静还是让孟婉听见,她转身看着他。   “王爷,您醒了?”   “嗯。”李元祯艰难了应了一声。   “那您吃点东西吧!”手里拿着几颗洗净的果子正想转身给李元祯递去,孟婉忽然想起自己的衣带还未系好,于是便将果子先放到石台上,背对着李元祯偷偷系身上的带子。   这是一早去山里采了果子回来后,见李元祯身上不发抖了,她才穿回来的。因着太匆忙,尚未来及整理好。   待将衣衫理好,她便拿着果子送到李元祯的身边,将一颗红艳艳的山楂似的果子递向他的唇边:“王爷,这是属下刚摘来的,您尝尝!”   李元祯的视线从孟婉的脸,移到那颗红果上,初时也以为那只是山楂,可仔细辨认了一番却发现它并不是。   虽说野菜之类的他不识得,可山间奇志类的杂书他也属实没少看,这种果子,他在书上看到过。他将头转向一侧,躲开她的投喂,开口想说什么,却忽地想起自己嗓子已是哑了,于是皱眉摇了摇头。   “您不吃?”孟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颗红艳欲滴的果子,劝道:“属下知道王爷平日吃得精细,可这荒岛就这条件,即便豹子肉也不是顿顿有的。您就吃点果子将就下吧,待身体好些了,您再教属下打雀鸟来烤?”   说罢,她又拿着果子往李元祯的唇边送了送,却还是被他避开了。   这回孟婉将果子收回,有些心疼自己的喃道:“早知道属下就不去摘它们了,还被那些荆棘扎得满身是刺儿……”   本是无意牢骚了一句,却被李元祯听进心里,他细瞧了瞧她的手上,果然看到好多被针扎过一样的小血点子,甚至还有划伤的血痕,着实是看得人心疼。她这么努力去摘来的果子,他若不领情,是挺叫人寒心的。   迟疑了片刻,他突然将薄唇微启。   孟婉看见,忽的怔了一下,之后才忙不迭将手里拿着的那颗红果塞到他的嘴里,然后朝着他笑笑。李元祯虚嚼两下,便囫囵吞枣似的将那颗果子咽下,看得孟婉一惊,忙又去取水来给他喂了喂。   不知是不是吃了点东西起了效,李元祯竟能自己撑着地面坐起来,将身子倚到身后的石壁上,然后伸手捡起地上的另外几颗果子。   他认真看了看那些果子,皆是与他先前吃的那颗一样的,于是他抬眼看孟婉:“你刚刚,自己吃了没有?”   被水滋润过后,他的喉咙已是能勉强发出些声音,只是依旧哑哑的,叫人有些听不清楚。孟婉摇摇头,“没有。”   “那总共就这些?还有没?”   “没有了。”孟婉怔怔的摇头,然后目光落在李元祯的手上。然后看他一颗一颗,将这些果子给吞了下去。   这山上虽然有许多种野果,可要么是青白色的一看便知尚未成熟,要么就是长在比她还高的树上,完全够不着。逛了很远,她能够到的,也只有它们了。今早采这些果子时着实是费力,它们皆生长在荆棘丛中,偏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出去,为了采这几颗果子,扎得遍体鳞伤。   她本以为这些够他们二人暂时填填肚子的,可谁料李元祯一把便将所有果子都拿了过去,一颗也未给自己留。饶是如此,他还仿佛这些不够的样子。孟婉不禁觉得自己浑身无力,饿憋了的五脏庙搅作一团,抽得难受,只跟着他一口一口不住的咽口水。   李元祯吃完,便伸出一条左臂来:“扶我出去走走。”   孟婉心下暗恼,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自己这里饿着肚皮,李元祯却撑得要出去消食不成?饶是心下暗暗腹诽,她面上却也不敢显,点点头,便乖乖起来扶着李元祯出了洞。   “王爷,您昨夜还病得厉害,如今不适宜太多走动,就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好不好?”孟婉指着一块平整的石头道。   李元祯点了点头,由她扶着在石头上落了座,然后目光看向对面的山坡处。   “昨日的野菜汤你熬了没有?”他突然想起来问道。   “熬了,”想着昨夜熬好野菜汤时,李元祯业已陷入昏迷,孟婉便如实答道:“属下还给王爷您喂食了一碗。”   昨夜李元祯不醒人世,完全不记得这一出,自然也就不记得那野菜的味道,便遗憾道:“可惜本王并不记得是如何的味道。”   顿了顿,他望着远方的山坡,接着说道:“不如你再去采一些来,今晚还吃它。”   想了想这处确实也没旁的什么可用作充饥的了,孟婉便点头,然后准备去昨日的山坡上继续挖野菜。走前,李元祯还特意叮嘱她,方才那种果子虽表面看起来红透了,内里却是又酸又涩的,并不好吃,叫她即便看见也莫要再摘了。   孟婉应着是,心里却很是不屑,暗暗的想,又酸又涩你还一口一个全给吃了?然后带着这点忿忿的情绪,去了对面的小坡。   可因着昨日已经挖了不少,这片坡上并不多了,于是她挖了几下,便漫过山脊,绕到另一侧的坡上去挖。   李元祯在这边看着,也无意阻拦她,眼见她爬去了另一侧,他便匆匆起身,独自行到一棵树后,然后扶着树垂头用力干呕起来。   因着服用时便有所戒备,故而以内力抵着,使那些被他吞咽的果子仅卡在喉咙浅处,此刻以内力一催,便将它们一颗一颗的悉数给吐了出来。最后一颗也不少的全吐在了地上。   吐完后,李元祯将一旁的杂草踢了踢,将那些红果遮掩严实,然后回到自己先前落座的地方,继续盯着对面的山坡,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其实那些果子是携着剧毒的毒果,并不能食,书上说药农曾亲眼见五步蛇贪其艳丽色泽与香气而将其吞入腹中,结果毒发,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死挺。   故而他先前未敢将这种果子咬破一点,只假意作了几下咀嚼便将其整个吞下。   而他之所以甘于冒这个险……其实他此刻也觉得自己属实幼稚。   只是为了不想她失望么?   呵呵~李元祯的唇边淡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快那笑意便在脸上晕染开来,因为孟婉已兜着她刚刚挖好的野菜,往他这处来了。 第90章 装的 他展臂一拦,将她揽入身前……   因着一场夜雨, 地里的野菜与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才采了这么一会儿,便采了满满的一大捧。孟婉高兴的将它们晾在石台上摘去根叶, 只盼着快些择好拿回去煮汤。   李元祯便这样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竟也伸手拾起一棵菜来依着她的样子将根须处掐去,又将不完整的叶片也掐去, 只留下一颗绿油油的菜, 然后丢到摘完的那一堆里,伸手再去取下一颗。   打从李元祯拿起第一颗菜时,孟婉便愣住了,停了手里的动作,只怔怔的看着他有模有样的摘菜, 竟是一时看傻了眼。   “怎么, 有本王帮忙,你倒是偷起懒来了?”李元祯专心择着菜, 漫不经心道。   孟婉突然回过神儿来, 连忙将他手中的菜夺过来, 紧张道:“王爷金尊之躯,如何能做这个。”   李元祯抬头撩她一眼,毫不客气的伸手又将那颗菜从她手里夺了回来,低头继续择着,“本王只是饿了, 嫌你一人择得太慢而已。”   饿了?不是刚刚才吃了那么多果子?孟婉心下莫名, 却是不敢再与他争,便只得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动作,抢在他前头多择一些才好。   一场夜雨, 本就将地里的野菜冲洗的非常洁净,如今多了一双手帮忙,更是不出多少时候便将这一兜子野菜择洗干净。柴火不够夜里用的,孟婉便去山崖下面未被雨水淋的地方拾一些回来。   回来的路上,又特意去登陆的那个海边看了看。烧毁的船只早已被海浪拍走,如今已是一点也看不见了。这么一来,便等同没有了给救兵引路的路标。   她抱着柴在岸边立了一会儿,突然就有了主意。   她将柴暂时先放置到一旁,然后去找了一些大块的石头来。这些石头是她双手能抱得动的范围内最重的,它们有足够的重量可镇在此处,不被涨潮时拍上岸的海浪带走。孟婉将它们一块一块摆在岸边的沙滩上作了个箭头的形状,指向他们所暂居的那个洞穴的方向。   待忙完这些,日头又已偏西了。   一天又要这样过去了。   她挥袖擦擦额头上的汗,抱起柴禾回了洞里。   “为何去了这么久?”等在洞口的李元祯面上不免有些焦急,显然是担心她才在洞里坐不住。   孟婉将干柴放在地上,一边整理,一边答道:“这附近的柴都被昨夜的雨水淋湿不能用了,属下便去了对面的崖下。”   李元祯自是早便猜到如此,是以刚刚他也去那边找过,却是不见她的身影,这才只得回到洞口来等。不过此时他也不想拆穿她,便只试探:“可还去了别处?”   原是怕他担心才未敢直言,如今见他打破砂锅问到底,孟婉便也不敢再瞒着,一边往火势渐收的火堆里添着新柴,一边道:“其实属下还去了海边。”   一听这话,李元祯自然猜到她去做了什么,便问:“你留了记号?”   “嗯。”孟婉诚实的点头,将自己如何留的记号说了一说,之后便开始熬煮野菜汤。   因着昨夜照料的妥贴,加之李元祯身体本就强壮,故而病症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已见大好。孟婉试了试他的额头,发现烧也全退了,便高高兴兴的将石锅递给他,“王爷您今晚多喝两碗,发发汗,便能将体内的寒气彻底驱散。”   李元祯垂眸看了一眼那锅子,因着是洞里石头经过天长日久的水滴石穿而形成的天然碗状,故而没那么完美,又极重。孟婉两手托着,显得有些吃力,然而他没有伸手接过,却抬了抬负着伤的右手臂,为难道:“本王……有所不便。”   孟婉迟疑了下,便干脆将锅子放到他面前的地上,又将石勺递给他,笑道:“王爷用这东西当作勺子吧,只能将就着些了。”   “还有勺子?”李元祯有些惊诧的看着那东西,却还是不肯伸手接过来,视线慢慢移到孟婉的脸上,肃着一张脸问她:“何人食饭,会将碗置于地?”   “这……”孟婉有些难为,心想正常情况下的确没有人会将碗放在地上,可眼下什么情形还需自己多说么?睡都要就着石头地睡了,还挑这理儿?   不过这话,李元祯如今醒着她自是不敢说的。于是局面陷入短暂的僵持。   见她接不下去话,李元祯便自问自答道:“只有畜生饲食,才会碗置于地,俯地而食。”   听他话越说越重了,孟婉不敢再怠慢,忙双手将石碗又捧起,连道:“属下知罪。”   李元祯吐了口气,似不欲再怪罪于她,然后终于伸手主动将石碗从她手中接了过来,自己端着。孟婉原以为如此便妥当了,可看他端了片刻,还是无法吃,这才想到许是右手还不太好使的缘故,故而左手端碗,便没有手再去拿勺子喝汤了。   可是这要她如何是好?   她只得再次伸手,“王爷,还是属下给您端着,您只拿勺子用便是。”   李元祯便没有松手让他端,顾自己端着那只碗,一错不错的看着她。这不禁将孟婉看得浑身发毛,心想他的意思难不成是要她喂他?   没错,昨日她是喂过他,可那时他昏迷着手不能动。如今他既醒了,断没有她再亲手将饭食喂入口中的道理。可道理归道理,李元祯就这样不说话的盯着她,她自是没有其它选择的,最后还是乖乖主动的伸手拿起那个石勺来,舀起一勺子野菜汤,小心翼翼的送至李元祯的唇边。   李元祯将薄唇微微启开一些,她又放前递了递,他便轻轻一吸,将汤汁尽数吸入口中。然后她再舀起一勺,准备如法炮制,李元祯却闭着口不再喝,道一句:“你也吃。”   “王爷先用,待王爷用完属下再用。”孟婉不敢僭越,可再喂,李元祯还是不肯启口,只盯着她。   她拗不过,只好自己喝下了那一勺菜汤。之后再喂,李元祯才肯吃。   二人你一勺来她一勺,如此往复了许久,才终于将那满满一锅野菜汤吃完。   拿着石锅子去小水坑里冲洗,孟婉才想起李元祯似乎还没对这野菜的味道做任何评价,心想着接下来几日肯定还是要一直以此物果腹的,便忐忑着问他:“王爷,这野菜汤可还入得了您口?”   “入不入得了,本王还有别的选择么?”   这话不禁将孟婉噎了回来,老实的继续洗着碗勺,不敢再多废话一句。残局收拾完毕,孟婉见李元祯已倒在地上好似睡了,自己便也不再磨蹭,寻了个被火烤热乎的地儿躺了下来。   为了照料李元祯,昨夜一夜她都没怎么睡,故而身子撑到现在已是乏累至极。加之今晚外头天气尚好,无风无雨,又有了足够的柴禾,火堆生得旺旺的,洞里便很是暖和,她倒在地上没多会儿便熟睡了过去,直到翌日日上三竿了,才醒来。   白日洞里虽有阳光能照入进来,却总归还是阴僻的,便是一觉睡到中午,也不会觉得太阳刺眼。她睁眼后往洞外看了看,才知如今时辰已是不早了,再看看一旁昨夜李元祯歇息的那块石头上,已然空空也,便立马翻了个身儿坐起,放眼在洞内查探一番,却是都没有他。   “王爷自己出去了?”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孟婉连忙起来略整了整衣裳,便追出洞去。到洞外时,恰巧听到一声鸟儿的哀鸣,接着便听远处“啪唧”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追上前去,先见着地上有一只胸口插着木箭的野鸽,往前走两步,又看见一只这几日吃美了的雀鸟。   怔愣之际,便听到树后有声音悠悠传来:“捡上它们,回去吧。”   随着这声音落地,李元祯的身影从树后闪了出来,李元祯一眼便瞧见他左手拎的弓箭,和右手提得两只肥美山鸡。那山鸡仅是翅膀被他打伤了,并未咽气,此时还在扑腾着翅膀作不屈不挠状。   如此重的东西提在手里,李元祯却并不显吃力。   “王爷,您的手……好了?”孟婉迟疑着问,目光紧紧盯在他的右手上。   李元祯并不答她,只笑着将她绕过,全然好似当她是块木头一般。   孟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将另外的一只野鸽和一只雀鸟捡起,远远跟在李元祯的后头往洞里走去。路上心里还在盘算着,若是李元祯的右手臂伤得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重,那么怎么可能昨日还一动不能动,今日便能开弓射猎?   难道说,起先他便是装的,手臂伤得并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夸张?   那么昨日他自称手不能动,让她喂野菜汤便也是……装的?   带着这些疑问回了洞,孟婉不敢直接拆穿他,便委婉的问:“王爷,您手上还有伤,刚刚去射猎,不知会否崩坏伤口?”   说着便伸手凑上前去:“不如属下帮您看看。”   孰料她的手刚碰上李元祯的右手臂,便被他展臂顺势一拦,将她揽入身前。右臂极其有力的将她整个锢住,“你觉得呢?” 第91章 有人 原来来的不是救兵   李元祯这一用强, 一切便都不言自明了。孟婉自然是知道他昨日称手臂无法抬起是装的了。原来他的手臂,根本不至于伤重至不能动的地步。可他偏偏却要吓她,逗弄她。   心中明白这些是一回事, 只是那些羞恼与忿忿也只能压在心底里,开口时,孟婉还是一如往常一般的恭敬:“王爷身体康复,属下自是欣喜不已!”   李元祯听出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奚落的意思, 勾唇笑笑, 将手松开。   他的手才一松,孟婉便迅速转了半圈将身子旋出他的怀抱,接连退了两步,才慌张道:“今日王爷打了这么多猎物,择洗的清水不够了, 属下去溪边打一些来。”   借着这个由头, 她拾起地上的石锅,便脚步飞快的踱出了洞去。   只不过她没有去溪边取水, 而是去到了海岸边。   远远孟婉便望见那片海, 海面上无比平静, 没有任何她臆想中的救兵船只出现。她一行往海边走着,一行在想,也不知到底还有没有机会回去,若是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座岛屿了,岂不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爹娘和兄长了?   想到这里, 她心底升起淡淡的哀伤, 但更令她哀伤的,还是来到海上后的李元祯,越发的让她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犹记得她刚入军营被点去李元祯身边伺候时, 李元祯对自己是百般的挑剔,净面时更是不许自己的手碰到他脸上的皮肤。若是不小心碰到了,便要重新再净一回面。而来了岛上后,李元祯竟愿意搂着她睡。   还有昨日李元祯以负伤为由,诓她去喂食野菜汤,她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   “难不成他看出什么来了?”低喃一句,孟婉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上。见自己胸前被束布缠得一马平川,不像是能露馅的样子,不由又有些恍惚起来。   这样慢慢走到近海的地方,她目光沿着沙滩海线逡巡一圈儿,这才发现昨日才摆好的那些石头,竟是一块也不见了。   她不甘的又沿着沙滩仔细找了找,最终确定,是真的全不见了。   给救兵做指引的路标没有了,这自然是头等大事,一时间孟婉也没心思再想旁的,只调头回去打算再搬些石头来重新摆个记号。   心中也暗暗有些懊恼,昨日摆放的石头皆是在她能力范围内最大最重的了,本以为定然不至于被浪卷走,想不到还是全不见了。想来是夜里涨潮时的汹涌,超过了她的预计。   一边想着,她开始在地上扒拉,挑着比昨日还要大一点的石头,一点点挪去岸边。   小的怕不见,大的又移动困难,她只能如此抱着走两步,放下歇歇,然后复抱起来,再走两步,再歇歇。这样折腾了小半个时辰,那标记也才堪堪摆出了个型。   就在孟婉回来继续找石头时,突然看见地上一块石头有些眼熟,不由得蹲下来仔细探查。   白色的石头,一半边却长着绿油油的青苔,看起来极是鲜艳。昨日她便是抱了一块这样的石头去做箭头指向。且那青苔上还有四道痕迹,是因为石头有些湿滑,搬动时她不小心摔了一下,从而划出的。   无疑,这就是昨日她用来摆置路标的其中一块石头。   发现了这个问题后,孟婉又往四下找了找,果然接连认出几个略显奇特的石头,皆是昨日她搬去作引路标记的。   这么说来,那处标记并没有被海浪卷走……   它们竟是被人一颗一颗搬挪开了?   是谁,自然并不难猜,来的那日他们便将这座荒岛走遍了,除了她和李元祯,这岛上断没有第三个人在。   可李元祯为何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很快便与来时她的猜疑串连在了一起。难不成他当真已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是女子?   孟婉心下一颤。   可李元祯若是发现了,为何不拆穿她问罪?难道他是觉得如今两人一同落难流落荒岛,此时若对她发难计较,便会失去她这个左右手,只留他一人在岛上行事有诸多不便?   那么他是打算回营后再秋后算账?   想到这种可能性,孟婉不由得倒退出数步,险些就要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生生叫自己给吓出一头冷汗来。   后来,她还是强自镇定下来,这回自己过去将刚刚摆好大半的指引标记挪开,然后又去溪边取了水,装作无事发生的回了洞里。   “为何取个水去了这么久?”孟婉一进洞,坐在火堆前的李元祯目光便一路追随着她。   孟婉如芒在背,却只让自己保持平静,刻意回避着李元祯的眼神,将水蓄去小石坑里,略显紧张的答着:“属下……探路时迷路了,走了个远路才回来。”   李元祯并未挑她话中的不妥,只帮着她将那只野鸽处理了,架上火堆去烤。   头几日烤制这些东西时,孟婉总是满心欢喜的双眼紧紧盯住那猎物,仿佛生怕它们会突然跑了一样。可今日却不同了,她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不在那只香喷喷的烤野鸽上。   看出她的反常,李元祯正开口想问,突然就听到洞外不远处有动静传来。   身为习武之人,李元祯的目力耳力皆有过人之处,故而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混在风声里,孟婉听不出区别来,李元祯却是辨认得分明。他眉头一蹙,语气低沉:“有活物朝这边来了。”   孟婉闻言一惊,两眼顿时慌了神儿,“难不成又是野兽?”说罢,她便忙乱的四下里找寻趁手的家伙。   李元祯却一展手臂拦住了她,然后匆匆拉起她就往洞口跃去,孟婉完全无需自己走路,只被他轻揽着腰枝,腾挪跃起,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洞外。   这种时候,孟婉自是无心计较这些亲密之举,只顺从的依着,不敢生乱。   洞里点着火把,将洞内映得亮堂堂的,可洞外却是有些暗。李元祯拉着孟婉在洞口不远处的一棵灌木后就地一蹲,左臂护着她,右手则拨开眼前的一丛枝叶,谨慎的看向外头。   声量压得极低,只余气声:“先看看是什么东西再说。”   孟婉点点头,循着他的目光也凝神盯向外面。不多时,便见树后有几星火光闪了出来,待他们再接近一些,她便看清了轮廓。   是以她有些情不自禁的雀跃起来:“王爷,是人!”   李元祯侧过脸撩她一眼,低声道:“本王自然是人。”   如此紧张的气氛下,他竟还有心思说闹,孟婉有些无奈,但还是难掩心中激动,想着救兵终于找来这里了,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一时她倒是忽略了,明明下午在海边之时,她还拿不准回去到底是喜是忧。   李元祯的手依旧按着她的肩膀,继续盯着外头看了一会儿,眼微微觑了觑,“来的虽然是人,但是救兵,还是要来寻仇的,却不一定。”   “寻仇?”孟婉怔了一下,才骤然想起那两个被李元祯炸死在船上的蛮人。   的确,除了救兵,找来这座岛上的也极有可能是当日逃掉的那些蛮人。他们发现同伴没有跟上,必然会派人回来找寻,之后发现那条被炸毁的船只,自然也就明白同伴遭遇了不测。那么找上岛来寻仇,也是大有可能的。   她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屏气凝神继续观望着,直到那些人近在眼前了,她终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那些蛮人!   她突然有些懊悔昨日自己还在岸边摆弄那些引路的标记,打死她也想不到招来的不是救兵而是祸事。此时想来李元祯毁掉那些标记,定是出于这层顾虑,而她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带着一种愧疚的眼神看向李元祯,却见他脸色平静如常。似是察觉到她的眼神,他转眼看了她一眼,非但没有半点儿要责怪她的意思,反倒唇角微微弯起,温柔至极。他攥着她的手也握紧了一些,似是无声的说了一句:“别怕,有我在。”   孟婉的心里顿时暖暖的,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   李元祯盯着那些蛮人,见他们发现了洞中的亮光,于是在洞外整合了一下队伍,便排成一列冲了进去检查。   “约莫有三四十人。”李元祯数了数,低声对孟婉说道。   “三四十人……”孟婉怯怯的重复着,心想若是三四个人,以李元祯的功夫,加上她这几日练的一点箭术从旁打配合,兴许还有打过他们的可能。可三四十人,便是李元祯未受一点伤的全胜时期,也未必能打得过来。   “那王爷,趁他们尚未发现咱们,咱们还是快逃吧。”她小声建议。   李元祯吐了一口气,目光炯炯的盯着外面,颇有一腔孤勇之气:“身为大周的将领,如何能说逃?”   “难不成王爷还打算——”   她话还没说完,李元祯便向后一撤身子将她打断:“快撤退。”说罢,便拉着她躬着身子行在灌木丛间,脚步轻快,神不知鬼不觉的远离了那些蛮人。   可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洞口那些蛮人虽未发现他们,然而他们从另一个小道逃出之时,却见外面也有几个蛮人。   李元祯不由拉着蛮婉驻了步,可是此时已无法再改道,除了退,便是进。   “只这几个蛮人倒是很容易对付,只是一但与他们动手,必然会弄出动静招来洞口那些人。”他简短的分析了下,很快便拿出决断,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方向,伸手揽住孟婉的腰,一下便跃上了树冠。   两人坐在高高的大树上,昏昧夜色加之周身繁密的叶片,很好的将他二人的身影遮掩起来。任脚下的那些蛮人来来回回,就是没有发现头顶的他们。   平日里孟婉虽有些惧怕高处,可此时李元祯坐在树枝上,她坐在李元祯的腿上,最惧怕的自然不是高度了,而是身下之人。   先前那些蛮人就在他们脚下,李元祯带她飞上枝头后便一把拉她在他的大腿上坐住,她虽动作难受却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可如今那几个蛮人已走开数步之远,她便有些憋不住,小声央道:“王爷还是放属下下来吧。”   过去总听人说“如坐针毡”,她不曾了解,可这一回却是有了深切的体会。李元祯的大腿,只怕比针毡更令她毛骨悚然。   李元祯垂眼看她,别看她坐在他的腿上占了起势,却照旧还是矮他半头。   “你这么迫不急待要下去做蛮人的战俘?”他语带明显的调侃之意。 第92章 跳崖 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饶是明知李元祯在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 孟婉也只得认真解释一遍:“属下是说,还请王爷放开属下,属下自己坐在枝桠上便可。”   “可你坐得稳么?”   “那是自然!”孟婉信誓旦旦的笃言。   然而等了等, 却不见李元祯扶在自己腰上的手有所松动。她下手轻推了下,李元祯却反倒将她揽得更为紧密,甚至还将另一手的食指竖到了她的唇畔:   “嘘~别闹。”   孟婉有些气乎乎的望着李元祯,正两相僵持之时, 忽然听到脚下一个声音响起。那人说的是蛮语, 孟婉听不懂,但看那两人突然抬头来逡循一圈儿的样子,显然是听到了异动,猜想他适才给同伴说的八成是“什么人”之类的质疑。   孟婉自是不敢再闹,屏气凝息不作声响, 待下面人找了一圈儿后没发现什么, 一起走开了,她才松下一口气来。这时才发现, 李元祯刚刚竖在她唇边的手, 不知何时已将她的嘴整个捂上了。   见人走开, 李元祯也松开捂她嘴的手,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孟婉的目光原也与他相对着,却突然被他背后树干上的一丝异动吸引过去。黑黢黢的树干上,间或有幽暗的鳞片一样的光芒闪动着,待孟婉定睛细探, 才终于借着几许月光看清了那东西的真面目!   竟是一条盘在树上数圈儿, 翘头朝李元祯的后脑勺探近,吐着信子在不断试探的蛇。   “王爷小心!”孟婉失声喊出的同时,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 竟不顾恐惧,直接上手去拍了那蛇头一巴掌!   那蛇嘶了一声,脑袋偏去一旁,但显然刚刚吃的那一掌太过花拳绣腿,完全无法真正伤到它。很快,它便调转蛇头卷土重来!而此时的李元祯也已迅速反应过来,拉起孟婉便跳下树去。   树下的几个蛮人早已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动静,李元祯带着孟婉跳落地面之时,他们十来人已团团围拢上来,各个手持长兵,将二人包抄在树下。   可他们却没料到,李元祯的脚尖儿仅是在地上轻轻点了一下,不等他们上前,便在其中一个冲上来的蛮人脑袋上用力踩了一下,借力又是一记腾挪,瞬间便飞出了他们的包围圈儿。   前一刻眼见自己就要落入敌人刀枪之中的孟婉,已是狠狠倒吸了一口气儿为自己送行,却是下一刻就被李元祯带着飞离了是非之地,缓了半晌,她才将那一口气儿给吐了出来。   她侧过脸去无比崇敬的看着李元祯,原想说就凭他的轻功,大可以不必躲来躲去,径直带着她冲出去。然而她看到的,却是李元祯紧紧锁起的眉头,和额上沁出的一层冷汗。   他的神情,很是痛苦。   怔了一下,旋即孟婉便想到什么,忙又低头侧看,果然见李元祯揽着她的那条右臂上,已濡湿了一片。夜色下,加之他穿的是深色衣衫,故而她看不出那是什么颜色,可她无比笃定,那些是血。   他本已愈合的伤口,崩裂了。   孟婉不由得再次倒吸一口凉气,急急劝道:“他们没有追上来,王爷也停下来吧!”   李元祯的眉头锁动了一下,咬着牙,字字似从他的齿缝儿间蹦出:“再甩开一些。”说罢,他的脚在途经的树枝上又是猛蹬一下。   眼睁睁看着那被鲜血濡湿的地方,从李元祯的肩头,快速扩向臂肘,又扩向腕部,最后一滴一滴流到他揽在自己腰际的手背上。她终于能看清了,那是鲜红鲜红的颜色。   她的泪也早已成串的流下,待李元祯终于肯带着她停落在一处山石旁,松开她的腰跪倒在地上时,她知道他这回是真的撑不住了。   “王爷,王爷……”   她握着他的右手,慌张的用自己衣袖为他擦拭手上的血迹,擦了几下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只怪她完全没了理智。于是她忙又去检查他的肩膀,摸了一下,移开便见已沾了满手鲜红。   他流了多少血,她已是不敢想象。   “王爷,快让属下看看!”她急不可待的去扒他的衣裳,李元祯出奇的配合,他无力的跪在地上,脑袋搭在她的肩头,任由她摆布。   孟婉先将李元祯的右边衣衫褪下,露出伤口部位,见那处狰狞可怖,比初拔箭时的伤口更大,血也要流得更多。于是她撩开自己的外衫,用力撕扯自己中衣的衣角,奈何手上力气有限,那衣角是包得结实,撕了几下愣是没能成功。   她低头用牙齿去咬,咬得牙齿疼得不行疑心快要掉下来了,才终于将那布给撕扯下来一条。   她匆匆将这布条缠裹到李元祯的伤口处,打了个结。之后并未急着给李元祯穿衣,而是等了一会,见它渗出一块血迹后,终于不再往外渗了,心知止血成功,这才脸上大喜着帮他将衣裳穿了回去。   终于止住了血,李元祯躺在孟婉的怀里缓了一盏茶的功夫,觉得自己身上消散的气力渐渐找回一些。自然,若不是此刻仍在逃亡之中,他必是会虚弱的睡过去的。可是眼下仍未脱离危险,他不可以只留下她一人。   李元祯睁眼,便看见孟婉又哭又笑的一张脸。那张小脸儿上表情如此纠结复杂,堪称荒诞,可是又那么的可爱。   “王爷?王爷您醒了?”见他睁眼,孟婉无比惊喜的轻声唤他。   “嗯。”李元祯含糊应了声,然后蓄了蓄力气,薄唇微弯,有气无力的问:“刚刚,你怎么敢去徒手打那条蛇?”   “我……”孟婉的双眼闪烁起来,眼神四下漂移,惶惶没个落点,将心底的那点子心虚尽数显露出来。   她说不出口,李元祯却是执意揭穿她:“你怕它会伤害本王……你担心我?”他目光定定的投向她,突然好似有了力量。   孟婉慌忙将头瞥向一旁,逃开他逼问的目光,心下已是明白,他定是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了,如今只差挑破这层窗户纸了。   可她没有勇气主动如此,只要李元祯一日不明着向她兴师问罪,她便不会自己主动招认。   “往山上去搜搜!”   正此时,山下传来一声喝令,虽然孟婉听不懂蛮语,李元祯却是听懂了。刚刚还沉浸在风花雪月泡影之中的他,立马直身坐起来,往山下看了看,只见星星点点的数十只火把组成蜿蜒的点线,向着山顶而来。   “他们要搜山了。”他眉头一皱,说道。   “搜,搜山?”   这下孟婉着急了。他二人所在的这座山,仅是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山罢了,这会儿尚在山底的那些蛮人,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那怎么办?”她六神无主的问。   李元祯复又看了看山下的形势,然后目光顺着那火把瞟向一旁的小路,突然决定道:“你留在此处,我去将他们引开。”   说着他便起身作势要走。却是被孟婉死死扯住手不放。   李元祯回头看她,语气温柔的下令道:“放开。”   孟婉拨浪鼓似的摇摇头,泪眼汪汪的哭诉:“你刚刚不是问我,是不是担心你受伤害……”   因着哽咽她顿了一下,立马接着自问自答的说下去:“是!属下是担心王爷,是怕王爷受到伤害,所以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许是平日里见惯了她扯谎的小模样,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真诚的样子,李元祯竟不忍心令她失望。俯身将手背触在她的脸上,似对待一幅绝世名画一般,沿着轮廓轻轻描摹下来。   最后方回应道:“好。本王答应你。”   孟婉哭得一塌糊涂的双眼顿时清亮起来,她将信将疑的望着他,“王爷有办法了?”   李元祯笃定的点头,然后将她提了一把:“起来。”   随后他拉着她一并到了崖边,立定在那,由着裹挟咸湿的海风拂面,转头问她:“怕么?”   原本他还有下半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可他还没机会说出这下半句,就见身旁的小姑娘坚定的摇了摇头。   他欣慰的笑了,左手将她的手紧紧牵住,伸过右手去捂住她的眼。他感觉到温热掌心下的睫羽,不安的颤了颤。   她自然是怕的。   李元祯将挡在她眼前的手移开,然后轻轻一推她的脑袋,偎进自己的怀里。接着,他举手作刃,在她的后颈上略用力一敲……   怀里哆哆嗦嗦的人儿便不再抖了,整个人软了下去,被他就势打横抱起。   他垂眸看她,月色洒在他的额面上,将整个人映得极尽温柔。   眼角余光,已能看到身后的山坡上有火光微微照亮,显示着蛮敌将至。   李元祯纵身一跃,抱着孟婉,跳下了山崖。   不多时,一个蛮人终于攀上山顶,举着火把将山顶这一眼便可看尽的平台照了照,发现并没什么人。这时他身后的另两个蛮人也爬上来了,这二人显然要谨慎一些,他们双双举着火把,走到崖边将崖下也照了照。光亮虽照不太远,但他们知晓这下面便是大海,无处可以藏人。   再三确认山上没有人之后,其中一人用蛮语责斥道:“刚刚不是说看见有人影爬上这座山了么?!”   报信之人连忙跪地谢罪,解释道:“小的刚刚的确是瞧见有道人影一闪而过……现在想来,兴许是风吹的落叶。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那头目又斥责几句,便愤愤的带人下山去往别的地方搜寻了。   所幸今夜风缓浪平,落在海里的两个人,才不至迅速被浪卷入深海之中。   先前落海之时,李元祯的双手抱紧了孟婉,一刻也不曾将她松开。即便落入水中时那冲击力巨大,也未能将他紧紧拥住的人儿冲散。   水面下,李元祯一手紧紧搂住孟婉的腰,一手竭力的划水,终于带着她靠到了崖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他努力扒着石头,使他二人的脑袋浮在水面之上。   海水冰凉,透骨的凉!被这样的凉意浸泡着全身,刚刚被击晕过去的孟婉醒转过来,顿时打了个激灵。   睁开眼睛,她先是惊诧于此时自己的处境,紧接着便想起在跳崖之时的事。她愤愤的看向身旁的李元祯,生死关头已是记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你刚刚为何突然敲晕我?”   李元祯倒也不恼,反倒是见她醒来唇角便噙起淡淡的笑意,“你刚刚明明是怕的。”   孟婉自是明白,李元祯只是不忍心见她这个胆小鬼,在跳崖的那刻紧张的背过气去。可她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抱怨道:“可我也怕疼啊。”说着,她一只手伸向自己后脖颈,揉了揉。 第93章 泅水 她只得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见孟婉此状, 李元祯唇边的那抹笑意忍不住在整张脸上晕染开来。   见自己被笑,孟婉有些不好意思的逃开李元祯紧盯自己的目光,偏巧那目光就落在了他右肩的伤处。   因着落水之后他全身上下皆是湿的, 此时她也分辨不出他右肩膀之上的湿,是海水,还是伤口又崩裂开来。于是她伸手去轻轻摸了一把,然后摊开自己的掌心。   婆娑的月光下, 白嫩的手掌心里是一片粘稠的鲜红。   “王爷, 你的伤口又裂开了!”她抬眼,紧张看着他,却见他的右臂此时还在紧紧的将自己搂着,恐令伤口更加的严重,便急急要去推开他。   “别闹!”李元祯出声阻止住她, 语气显得有些急切:“此处水很深, 你一姑娘家又不会泅水。”生怕她真的挣脱出去,他的手不由得将她的腰箍得更紧。   “可是……”   孟婉抽噎了下, 没接着与他争辩下去, 只自己主动伸出一条胳膊去, 学他的样子也扒在那块凸起的石头上。妄图以此让他相信,她自己能稳定住。   然而那块石头常年被海浪拍打,生了许多青苔在上面,又湿又滑。加之她的手又手,根本无法像李元祯那样稳稳的将石头握住。   她的确是无法凭自己的能力在这片海水里保持平衡, 只颓丧的将手收回。   眼见她的情绪低落, 李元祯便道:“若是你实在不想我那么辛苦,便抱住我。”   孟婉先是一怔,随即便意识到若是自己主动抱上李元祯, 他的右手臂便不需要再如此辛苦箍着她的腰。于是只迟疑了下,她便将昔日闺阁中念的那些礼法抛开,双手将李元祯的腰环住。   终于,李元祯的右手解放出来。   怎奈何,孟婉发觉自己若将力气使在李元祯的腰上,她的身子便会随之下滑,脸时不时要隐没到水浪之下。她只得再将手往上挪一些,最后不得已,双手环到了李元祯的脖颈上。   两人紧密的贴在一起,随着缓来的波浪一起一伏,李元祯似是很享受这种感觉,不禁一阵微醺袭来,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他想着即便是一辈子呆在这里也好。她无法离开他,就让她一直这样将自己抱着,紧紧抱着。   “王爷?”   见他双眼闭着,孟婉却是隐隐不安起来,生怕他是伤口太过难受体力吃不消要昏倒。于是忍不住出声唤他。   李元祯倏忽睁开双眼,定定的将她望着,就在如此亲密的距离之内。随后,他的身子渐渐前倾,孟婉不免慌了神儿,向后躲着,“王爷、王爷你——”   眼见李元祯没有要住手的意思,孟婉只得一扭头,将脸避开。然而却是她意会错了,李元祯低低的嘱咐了一句:“抓紧!”身子便彻底倾了过来,同时松开一直紧扒着的崖石,两手划动起水波,游动起来。   而孟婉则听话的双手紧紧挂在他的脖颈上,被他带着游向另一侧的岸边。   先前跳崖的地方,是直上直下的峭壁,他们无法再原路攀回去。是以只能等那些蛮人下山后走远了,再悄悄去寻找其它的靠岸处回到岸上。   泡在水里也不知游了多久,孟婉都觉自己的手臂酸疼了,可努力转过头去努力寻找,还是看不见能靠岸的地方。   自己一动不动仅是这样挂着,尚且累得一双手臂酸疼,李元祯此时可想而知。孟婉不免有些愧疚,也有一些心疼,不忍心的问道:“王爷,您还能撑得住么?”   李元祯显然是越游越慢了,可见体力已是有些吃不消,但他回答她时却是尽力装作轻松惬意:“放心吧,本王不会将你半道丢在海里喂鱼。”   “可是……”看着李元祯额上青筋暴起,她于心不忍,却也不知能帮上什么忙,支支吾吾半天,复又闭上了嘴。   倒是李元祯,一边游得越发艰难,一边还不忘打趣她:“若真想帮忙,就快捡着些好听的话说,给本王助助威。”   孟婉想了想,以很是生涩的口吻夸赞起来:“王爷最威武了,王爷武功盖世天下无敌,王爷是这世上无所不能之人!”   “夸点别的。”李元祯听完之后面色却是平平,似是对这些赞誉之词并不怎么喜欢。   孟婉又想了想,心说他既不喜被她夸他神勇,八成是觉得单单匹夫之勇辱没了他,于是便想再夸夸他的才智。   “属下入兵营之前,噢不,是属下来益州之前,便以听说过王爷的令名,世人皆道王爷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赛诸葛,比孔明!”   这回听完,李元祯眉头一皱,纠正道:“诸葛,孔明,是同一人。”   孟婉顿觉窘迫,忙又想改口,可是想了半天在她的小脑瓜里却搜刮不出个能与诸葛亮齐名之人,于是只得灰心丧气的略过这个夸赞,接着拍马屁道:“其实王爷最难能可贵的还是体恤下属,您当日为救属下,不惜与属下一同作人质登上蛮人的船,这才落得如今下场。刚刚在山上时,王爷还愿意与属下同生共死,属下对您的敬仰犹如——”   “住口。”   感激的话尚未说完,孟婉便被李元祯无情的打断,乖乖闭了嘴,心知刚刚的几番夸赞皆是没能顺了他的意。正丧气之时,忽觉自己浸在海水中一直无着靠的双脚,好似踩在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   她又用心感受了一下,果然双脚已是稳稳的有了着落。这才后知后觉的转头去看,果然李元祯已带着自己靠了岸,此时就在近岸的浅滩。   既是双脚踩在了地上,孟婉自也无需像先前那样窘迫的紧搂着李元祯的脖颈,于是匆忙松开,自己扶着李元祯小心的往岸上去。   待上了岸,她忽觉全身的力气已随那海水泄去,双腿一软,整个人脱力的躺在了沙滩之上。   一旁李元祯立身将四下观察了片刻,确定并无蛮敌在附近后,也终于松下心劲儿,就地躺到在沙滩上,好好歇上一歇。他属实是太疲累了。   朦胧月色下,二人并排挨靠着仰躺于地,歇了一会儿,李元祯便扭过头来看着孟婉。她还在闭着眼睛,整个人怕是累极了,倒地便能睡过去,此时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仅是闭目醒神。但月色下她的脸,他看多久也不会烦。   这便是他幼时尚为太子之时,结交下的唯一友人。   亦是他在俣城王宫身中魅惑之毒时,亲近过的唯一女子。   他脑中回想起先前游水之时,她那些不甚走心的夸赞之辞,不由得发笑起来。许是被这笑声吵到,孟婉也睁开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王爷今晚心情不错啊?”她语带不易察觉的揶揄,二人方才死里逃生,他竟也笑得出来,这是多大的心呐。   李元祯将手一挪,很轻易便捉住孟婉的手,孟婉想挣脱,却是反倒被他攥得更紧。他这方开口回她:“是啊,本王的确心情不错。”   早知刚刚便不挑衅他了。孟婉暗暗懊恼自己的多嘴,既然抽不出手来,便只好换了话题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只是王爷,咱们今晚是回不去那个山洞了。”   抓着她的手果然松了许多,李元祯叹了口气,便坐了起来,两下瞧了瞧,却是因着夜已深天色黯淡,瞧不清附近有没有什么适合落脚过一夜的地方。   “往里走走看,起码要找地方生一堆火,将衣服烤干。不然明日你我只怕都要病了,那就再也逃不出此地了。”   这道理孟婉自然也心知肚明,于是也不敢再歇,跟着起来往林中探寻。   这是一片老林,不缺可充作柴烧的枯枝叶,却是也不能随便席地就起火。不然蛮人即便离此处远,只要站得地势高,也能轻易就发现这里有人生火。   于是他们一路捡着柴,最终选定了一处靠崖壁的地方做落脚处,起了火堆,席地而坐。   “王爷,要不要将火收小一些?”眼见火堆里添得越来越旺,孟婉不免有些担忧过于引人注目。   李元祯却继续放里添着柴禾,道:“此处面临大海,背靠崖壁,又是无法攀登上去的孤崖绝壁,断不会有人看得见。”   “哦。”听他如此说,孟婉便彻底安心下来。   见火烧得足够旺了,李元祯便起身在一棵老树上解下一根长藤,系在两棵树上,在他与孟婉之间弄出了一根晾衣绳。   且他有心将火堆让到孟婉的那侧,对她道:“将衣服解下来吧,这样在身上只怕下半夜也烤不干。”说罢,他便率先带头,解下一件外袍搭在长藤上。   那袍子宽大,垂落至地,似一道简易的帘幕。   孟婉不禁想起在蛮人的船上之时,那时他二人困在一间舱室内,亦是用这法子烤干身上的衣裳。 第94章 回营 引燃的岛屿,如点亮的灯烛……   李元祯往火堆里不断添着柴, 借着夜里的风势,火苗不断的上窜,生出的热浪逼人。不多时, 便将他晾在绳子上的里衣和外袍烤干,就连身上没褪的裤,也是干得差不多了。   隔壁的孟婉始终没将衣衫搭上来,他知她即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也还是抹不开姑娘家的面子, 于是便将里衣取下穿好, 却将那件宽大的外袍依旧挂在绳上,继续充作二人间的帘幕。   他起身,隔着一道布帘的孟婉很快察觉,抬眼向身边看去。   “夜还很长,我再去拾一些柴火回来。”李元祯边说着, 提步要走。   “可是附近的干柴刚刚我们就已全拾来了。”   “那我就去远一些的地方。”李元祯说着回头, 撩她一眼:“怎么,离开几步你便要怕了?”   孟婉拨浪鼓似的摇摇头, 黄灿灿的火光映得小脸儿格外可爱。李元祯笑笑, 转身离开, 身影很快便融进一片夜色里,看不见轮廓。   刚刚他在时,孟婉一直不敢脱下身上的衣衫来,几层布料被水粘在一起很难干透。如今他离开了,她便想着哪怕烤上片刻也是好的, 于是不敢耽搁, 动作极麻溜的便将外衫脱下来,挂在绳上,只穿着里衣的她也坐得离火堆更近一些。   烤了约莫半个时辰, 孟婉贴身的衣物差不多干了,这时听见不远处“噼啪”一声,像是树枝被踩断裂的动静,显然是李元祯回来了。于是她匆匆将外衫穿回,整好,待她起身时,果然也看清了李元祯的样子,他抱着一大捆干柴回来了。   只目光在她身上随意扫了眼,李元祯便知自己回来的算是时候,她身上的衣服都干了。于是将柴火码好,凑着火堆坐了下来。   孟婉转头看他,火苗窜跃下那张脸显得格外英俊,不由有一瞬看得失了神儿。李元祯侧过头来与她的双眸对上,她这才略窘迫的将目光撇开,欲盖弥彰的拿旁的抱怨将此事揭过:“王爷,你说平日精明善战的金甲军,怎的这一回还不如那些蛮人找来的快?”   李元祯舒服的靠在被篝火烧暖的崖壁上,漫不经心道:“若不是海边那些引路符,蛮人也不至于那么快找来。”说罢,他才斜觑孟婉一眼,便看到她因羞愧而迅速涨红的小脸儿。   低着头,孟婉低喃:“是属下的错。”   “罢了。”李元祯倒也没有当真要怪她的意思,拿棍子捅了捅篝火,将火势收得略小一些,道:“睡吧,也许明日一早醒来,援军便到了。”   “啊?”孟婉怔了一下,显然李元祯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如此说,难不成他做了什么?   “王爷您……”   “睡吧。”打断了她,李元祯便向另一侧转了个身子,之后不再说话。   盯着他的背身看了一会儿,他既不想说,孟婉也不好再追问,便也学他的样子拿干草枕在头下,倚到石壁上睡了。   夜里,不知是风声还是涨潮的动静有些吵人,孟婉迷迷糊糊醒来几回,因着着实太累了,只随便看了眼见无什么危险,便接着又继续睡去。她真正醒来时,已是将要黎明之际。   梦里吵着她的那些动静,好似越来越大了,可她睁眼却发现近处的树木都很平静,并没有风。既然无风,浪也不至很大,那这动静到底是哪儿来的?她揉眼坐起,扭头看看火堆另一旁的位置,惊讶的发现李元祯不知去哪儿了。   这不禁令她立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彻底醒顿过来!   “王爷?王爷?”她朝着林中唤了几声,却也不敢声量太大,生怕引来蛮人。   然而没有得来回应,她也只得将声量再放得大些,又喊了几声。   可还是没有等来回应。   这下她是真的怕了,有些发抖的扶着身后崖壁站起,一双眼睛瞪得提留圆,好像夜色中两颗泛着冷光的宝石。   虽则没有等来李元祯的回应,可孟婉渐渐发觉那些动静的源头,并非在自己这一层。她仰起头来望向高高的崖顶,总觉得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   果不其然,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里,那些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际染红,还有许多烟气不断升腾。   “着……着火了?”她不敢置信,却又不能否定此时亲眼看到的一幕。   这时背后一声轻轻的“嗯。”,将她已投往天际的注意力给拽了回来,她猛地一惊,转身,却见是李元祯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王爷。”她难掩面上喜出望外的神色。   李元祯的目光投在那片火海中,一侧的唇角略略扬起,“这记号,比你那些可好认多了。”   “这火是王爷您放的?”   “不然呢。”   “可是目标这么大,王爷就不怕蛮人再找到咱们?”孟婉细眉紧紧拧起,可这话才说出口,就马上意识到是多么的愚蠢。   蛮人早便知他们在这座岛上,此时也必然在四下搜寻,李元祯的这把火顶多能将他们引去山顶,然而山顶早已是火海一片。的确,这样大的目标,相信在附近海域搜寻的金甲卫很快便会发现,同时蛮人也会因为意识到这点,而迅速撤离此处。   想通这点,孟婉立时就笑了,由心赞叹:“王爷英明!”   李元祯垂眸看她,眼里全然不似她的憧憬和期待,显得有些复杂,甚至还裹挟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其实若是没有那些讨厌的蛮人找来,他本会晚几日再用这法子的。   茫茫西海,有着数不清的荒岛,若是将这些岛屿一一排查一遍,即便是金甲军百舰出动,也需数月方有望达成。滇南王失踪的这些日子,他们已由近到远的搜了数十座岛屿,自然是一无所获。   这些岛屿稀稀落落的散布在海上,不到近处时并不起眼,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里。   但是一座被引燃的岛屿,就如黑幕中被点亮的一盏灯烛一般,很快便将附近海域正昼夜搜寻着的金甲军船只吸引过来。   与此同时,那些正在岛上举着火把四下里找寻的蛮人,也匆匆放弃找寻李元祯他们,而赶忙上了自己的船,匆匆驶离岛屿。   金甲军登岛之时,李元祯已带着孟婉等在沙滩边。此荒岛多是山石,也唯有此一面有浅滩,适宜船只停泊。故而最先赶来的金甲军,很快便寻到正主,快步上前跪在地上:“属下们来迟,请王爷处置!”   “不必了,来了便好。”李元祯竟无半点计较之意,大步绕过他们,自行登了船。孟婉紧随其后,与他登上了同一艘援军的船。   舱室内,孟婉将金甲军烧好的热水给他斟上一杯,双手呈过去:“王爷,先喝些暖的,暖暖身子。昨夜在海水里泡了那么久,恐寒气侵体。”   李元祯接过饮了一大口,然后将杯子还她,孟婉接过杯子,就听他缓声说道:“你也饮一些。”   闻言,孟婉正欲将杯子放到案上的手一滞,抬眼看他。见李元祯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到那只杯子上。看来她没理解错,王爷是要她饮手中的这一杯。   可是这一杯是他刚刚用过的。   孟婉不禁有些犹疑,手中杯子仿佛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放不得,又饮不得。   这些日子在岛上相处,受环境所迫,她与李元祯在饮食方面的确有些不分彼此。同锅而食,同碗而饮那是常事。可是如今援军已来,他们的关系便回归到最初的状态,他是堂堂的滇南王,而自己只是一个小跟班,属实不应这样没尊没卑。   不过她自然没勇气推却王爷的美意,最终还是假模假样的抿了一小口,然后匆匆将碗放下。   “王爷,那些蛮人应当还没有逃出多远,需不需要让人去追?”她急切的转移着话题。   李元祯薄唇微启:“没那个必要。”   “哦。”   孟婉这厢呆呆的应着,本以为是李元祯难得发了一回善心,孰料很快便见一名金甲卫进来禀道:“王爷,前方发现几艘侧翻的小船。”   “可还有活口?”   “属下已命人下水去检查了。”   “嗯,若是还有活口,便救活他们,带回营中审讯。”   “是。”   金甲卫退出,孟婉出于好奇跟着他一并去甲板看了一眼,很快便回了舱室,惊讶道:“王爷,是昨晚那些蛮人所停的船!”   却见李元祯脸上并无半分意外,反而唇角微扬,晕开一抹自信满满的笑意。孟婉愣了片刻,很快便有了个猜测,“难道是王爷您——”   她的话没说完,就见李元祯唇边的那抹笑意漾开了些,似是印证了她的那个猜测。   看来昨晚李元祯不只是去山上放了一把火,他还去海边那些停靠的船只上动了手脚。难怪先前自己问追不追时,他毫不在意,原来早已是胜券在握。   果然,很快先前那人便回舱中禀报,救上来一个蛮人,正处于呛水昏迷中。李元祯只命他一定要想法保住那人的命,之后便让他下去了。   天亮之时,船靠了岸。   甫一出船舱,孟婉便见几位接到消息的军中将领,已焦急万分的候在岸边。他们见李元祯出来,立马迎下前来,先是对自家王爷一番切实的关切,之后便齐刷刷的跪成一排,愣是要李元祯治他们救援不力之罪。   这其中数陆铭和吴良二人最是自责,毕竟出海那日他二人与李元祯同乘一船,护卫不力自是悔恨万分。   李元祯却并无怪罪之意,那日上蛮人的船,本就是他自己的意思,旁人自是拦阻不得。他将几人扶起,一同回了营中。 第95章 揭穿 她的面具,被他撕下来了……   回到军营, 李元祯带军中几位将军去了中军大帐,并命孟婉回去休息。到了晚上,原本并不需孟婉再去服侍, 可她还是换了身干净衣裳,主动去灶间取了餐食,送去李元祯的牙帐。   已近黄昏,平日这个时辰帐内该是点了灯烛, 可孟婉瞧了一眼, 却见窗缝儿里一丝光亮也没透出来。于是在帐外驻了步,悄声问守帐的兵士:“王爷可是歇息了?”   过去李元祯不至于这个时辰歇息,可经此荒岛一遭,人又负了伤。   那兵士点点头,然后目光落在孟婉手中的提盒上:“要不你将东西先放下, 王爷过会儿要是醒来, 我就代你送进去。”   “也好。”说着,孟婉便将食盒递了过去。   二人正要交接之际, 孟婉却忽而余光瞥见有光亮从窗缝儿里透了出来, 抬眼一看, 果然是帐子里点了灯。她便连忙将手又收回,笑道:“想是王爷醒了,那就不劳烦你了,还是我自己送进去吧。”   她轻扣了两下门,里面传出一个低抑的声音:“进来吧。”   得了令, 孟婉便推门进入, 嘴里低声说着:“王爷这些日子风餐露宿,没正经吃一顿了,所以属下让灶房多做了几道菜给您调剂下胃口。”   李元祯并未在外间, 是以她将食盒放在案上,然后去立屏前候着。   李元祯自己穿了衣出来,路过她时驻足看了一眼,一边挽袖一边问:“还有事?”   “那个……”   “别吱吱唔唔,有事便直言。”   孟婉忙赔笑脸儿,“属下倒是没什么事,就是听说王爷下午审那个蛮人了,故而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李元祯的目光直直盯过来,颇为犀利。   孟婉忽觉这词用的不太妥当,于是忙不迭又改口:“也不是好奇,就是……就是担心他们还有其它的同党在附近。”   李元祯嘴角略略一撇,似在冷笑:“你是担心他们有同党,还是担心他们的同党是李珩?”   闻言孟婉一怔,立时便涨红了脸将头埋下去,不敢再吱声,就连想分辩分辩都觉心虚。的确,打从她发现太子表哥与蛮人之间并非掳走为质这么简单,她便隐隐担心着什么。   比起被自己的父皇问罪来,她更担心他做出叛国之事,那样非但一丝活路没有,还要受万民唾弃。   她并不想看着昔日那个风华少年,成为人人唾弃的存在。   心中慌乱之时,李元祯已顾自在食案前坐了下来,见她还在立屏前愣着,便吩咐:“过来布菜。”   孟婉的心思立时便从一通胡想中被牵回来,听话的去给李元祯布菜,将他平日里喜爱的菜色摆到近前,然后放好玉箸,恭敬道:“王爷请。”   李元祯长臂一伸,又从筷桶中取过一双放到另一边,“你也坐下,一起用吧。”   “属下不敢!”   “这些日子不一直是一起用的?倒也没见你不敢。”李元祯抬眼觑她,虽然语带几分揶揄,孟婉却知他并非真的怪自己无视尊卑。   见她不说话也不肯坐,李元祯面上微微波动,显露出一丝不耐烦:“怎么,吃个饭还要本王一请再请?”   “属下不敢!”又是这样一句,孟婉才终于忐忑着坐下,拿起他给自己摆好的筷子。   见她只摆个空架子,却迟迟不夹菜,李元祯干脆连这活也帮她做了,夹了一筷又一筷的菜放到她面前的瓷碟里。孟婉虽觉得浑身不自在,却也不敢再薄面子,于是夹起来小口小口的吃着。   李元祯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不紧不慢的问她道:“在船上时,宋达将军偷袭失败后说的那些话,你应当在里面都听到了吧?”   正夹着一口菜送到嘴边儿的手蓦地一僵,片刻后,她诚实的点点头:“属下听到了。”   “那你应该也听明白了,宋将军并非受蛮人所指使。”   “可是他一个叛将的话,王爷竟也信了?”孟婉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望着李元祯。   李元祯回以认真的目光,将她的每个微小表情尽数收入眼底:“看来是你不愿相信。”   “属下……属下只是觉得,宋将军一个叛国之将说的话,未必属实。兴许……兴许他是想构陷什么人。”她低垂着头,不敢再与李元祯对视,显然这话说的没什么底气。   虽则她对那位宋达将军并不似陆统领或是吴将军那样了解,但军中也有耳闻,此人乃是忠勇之士。   李元祯的一双眼,似能将她的那点儿心虚尽数看透,开口亦是不给她留下半点幻想:“宋达将军不会叛国,他刺杀本王,定不是受蛮人唆使。能令他做出如此之举的,只能是皇家。”   听着这些话,孟婉的心似沉到了海底一般,一点光亮一点期冀都看不见了。   她能猜到的,自然李元祯也全猜到了。   果然,李元祯顿了顿,便接着说道:“宋达口口声声骂本王构陷了钟贵妃,方才令太子被废流亡。你猜这些事,是谁告诉他的?”   “这……”孟婉迟疑了下,最后低着头声量压得极低:“属下不敢妄下定论。”   其实如今一切皆已浮上了明面,宋将军一直身在益州,关于京城的消息并不灵通,他说出的那些话,自然不是京中传来。显然,他是见过废太子李珩了。且他敢做出刺杀李元祯的举动来,明显也是受了李珩的指使。   可这些话,孟婉不敢说,纵是李元祯早已料定,她也无法从自己口中将这些推测说出。   李元祯倒也未再难为她,她不说,他便继续夹菜给她。只是这一顿饭,孟婉吃得可谓是心惊胆寒。   末了吃完,她将碗碟收回食盒里准备退下,刚转身欲出门,就听身后传来李元祯的声音:“你就这么担心他?”   孟婉浑身一僵,良久,才勉强挤出个笑脸来转身,佯装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王爷说的他,是谁啊?”   李元祯笑笑,唇角尽是寒意:“你的太子表哥。”   这四个字,在荒岛时,在她的睡梦中,他已听见了数回。就在她发着热症昏昏沉沉缩在他的怀抱里时,嘴里也始终念叨着这句。他虽觉这一声声似带着刺,令他很是不爽,却也一直装作无事发生,一切不满尽数咽进肚子里。   可是眼下,他不想再忍了。   孟婉提着食盒的那只手止不住的颤抖,另一只手也不知不觉的紧攥成拳头,她自是想不通李元祯如何会知道这个只属于她自己内心的亲密称谓。   “王爷,您……您刚刚的话是何意?”她不敢置信的复问。   李元祯从椅上缓缓起来,往她身边行来,几步路带起莫名的威压,令她竟忍不住在他靠近之时后退了小半步。   她的预感是对的,眼前逼近的李元祯,属实有些与寻常时候不同。他的一双眼内有暗流涌动着,似是海面下藏着火种,不知何时便会骤然喷发一般。   李元祯抬手,孟婉懵的一瞬里,他的两指已捏住她束发的木簪,然后略一使力,簪子便被拔出,她下午才将将洗过的长发顿时如黑瀑一般倾泻下来,将他握着簪子的手淹没。   这个突然的举动,自是令孟婉吓傻了。   此前她想过一百种自己被李元祯拆穿身份的情景,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候。没有人揭发她,也没有人来告密,可李元祯却似一切早已明了,那么笃定,那么冷静的将她的面具撕下来……   她嘴唇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也无话可说,李元祯双眼平静的看着她,前一刻双眼中的火种好似湮灭了,只余脉脉温柔。   被她一头乌发盖住的那只手,缓缓移到她的右脸颊上,顺势滑下,最后捏住了她尖尖的小下巴,迫使她的脸微微抬起:“你说本王是何意?你与李珩,不是相识已久。”   她嘴唇又颤了颤,却是动作比声音更先否定了这话,她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属下与前太子并无瓜葛!”   “前太子?”他皱了皱眉头。   孟婉知是自己说错话了,立马又改口:“是废太子,属下与废太子当真并无任何瓜葛!”她信誓旦旦。   而他却显然不信,捏着她下巴的指尖儿微微上了两分力道,迫使她的脸向自己靠近过来:“你确定,无任何瓜葛?”   对视着李元祯的一双眼,孟婉只觉自己所有的狡猾心思都死透了,迟疑了下,她老实答道:“回王爷,属下的确与废太子幼时相识,但那仅是在属下四岁之时……”   这话她初时说的有些艰难,因着李元祯的手捏着她的下巴略用力,使其张合也有些吃力。可说到这里,李元祯的手却骤然将她松开了,她如获自由,便接着将话说了下去:   “那年承圣上恩典,为贵妃大办寿宴,属下的阿娘也得了恩令,准许进宫向贵妃贺寿。属下随阿娘进了宫,却迷了路一个人哭着瞎跑,后来见到正在练习射艺的太子,他劝慰了属下几句,并命人将属下送回阿娘身边。”   许是怕李元祯不信,说到这里孟婉又信誓旦旦的重审:“王爷明鉴,属下与废太子当真仅有一面之缘,此后再未见过面。”   孟婉说完许久李元祯都不曾出声,只神色复杂的看着她,直看得她心里发怵。生怕是自己往日谎话说多了,如今即便说了实话,他也不肯信。   见她苦巴着一张小脸儿,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和忐忑,李元祯的心软到不行。 第96章 奸计 你是藏在王爷床榻之下么   李元祯纵是早便知晓孟婉就是自己幼时相识, 并惦念至今的那个小伙伴儿,可他也从未想到这一点。他一直颇为计较的孟婉对李珩的关切,竟然完全源自于他!   她竟是将李珩与自己混淆了……   细想之下, 倒也并不奇怪。当年他方十岁不到,尚是太子,她也只知他是太子。显然是那时她还太小,家人未将宫中储君的更迭之事告诉与她, 故而她始终以为大周的太子, 便是她那年认识的少年。   这么说来,她对李珩的那些挂记,其实完全是因为自己。   之前的那股无名火,瞬间就似被浇熄了一般,他一点气恼也没有了。反倒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又是心疼, 又是欣慰,诸多情绪汇杂于心, 一时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她长发委于肩上, 眼下这副样子任谁看也是个小姑娘无疑, 他想再含混包庇下去亦是来不及了。怪只怪他适才一时气恼上涌,竟就这样将她给揭穿了。   孟婉自是也深知自己身世已泄,再无半点侥幸心思,他的手松开自己的同时,便“扑通”一跪, 为自己求起情来:“求王爷饶命, 属下女扮男装入军营实属无奈之举。”   “哦?那你倒说说,为何无奈。”李元祯顺着她的话盘问起来,只是语气全然没有孟婉以为会出现的气恼或是冷漠, 平平静静,温温柔柔。   他低了低腰,一手搀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起来,慢慢说。”说罢便转身回到椅上,又觑一眼身边的椅子,示意她也坐下来。   孟婉哪里敢?结结巴巴道:“王爷,属下还是,还是跪着说吧。”她莫名觉得,跪着便能多赢得一分同情分。   然而她才曲膝,李元祯就一脚踢在那张空椅的椅靠上,椅子转瞬被推至孟婉的眼前。她抬眼看他,他再次示意她坐下。孟婉知他事不过三的规矩,不敢再婉拒,只得听话坐了下来。   而后娓娓道来。   “属下虽与废太子的确没有过多交情,但毕竟沾着远亲,当初也是受钟贵妃盗玉玺一案所累,随阿爹阿娘还有兄长被发配来益州。阿爹路上病重,兄长更是离京之前便得了疯症,故而军营募招之时,属下只能效仿木兰扮作男妆,代父兄入了军营。”   “可是属下除了在男女之差上欺骗了王爷,其它俱是不敢有所隐瞒,这些日子属下在王爷身边伺候,大事小情皆是出于忠心,从无半点儿不诚之心。”   “那……”李元祯打断她想要问什么,却忽地又迟疑,盯着她看了良久,才终于将徘徊心底已久的话问出了口:“俣城王宫禁苑那一晚,可是你?”   不久之前才将情绪缓和下来的孟婉,再次无措起来。她两眼尽是惶恐,不知要如何答,却也正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噪杂,接着便是木门被猛地推开,进来数人。   显然适才是守门的兵士想要拦阻他们,却被他们给硬闯了进来。   军中还有胆敢硬闯滇南王牙帐之人?孟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几个人就切切实实的站在那儿,显然不是她的幻觉。   打头那人,年纪四十上下,却是纤眉白脸阴不阴阳不阳的,看样子八成是位中官。他手里还高高捧着一轴明黄的绢帛文书,能用这种制式的,当世显然只有一位。   这是圣旨?   孟婉立时顿悟此人先前的豪横。   她猜的不错,很快便听到李元祯唤那人:“夏公公,不知是何要事让你老大老远的从京师赶来益州?”   “王爷,接旨吧~”那人略低了低头,脸上笑嘻嘻的道。   跟在夏公公身后进来的那几人,闻言立马跪了下去,深深的将头埋在地上。李元祯的目光在夏公公手上的那道圣旨上流连片刻,之后一撩袍摆,跪地接旨。   一旁的孟婉见状,自不敢怠慢,忙有样学样,也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只是大脑一片空白,只余嗡嗡声作响。   中官惯有的毛病,使得每句话都拖腔带调的,具体说了些什么孟婉听不太确切,但大体意思她倒是听懂了,原来是皇帝得知李元祯被蛮人带走,心中急切,特命心腹前来探明具体情况,以便随时给京城传递最新消息。且还说了,一但李元祯平安归来,即刻回京面圣。   夏公公仔细将圣旨合好,恢复一副笑嘻嘻的面容:“滇南王,圣上既有命让您即刻回京面圣,那您准备准备,杂家先去外头候着。”说罢,他微微颔首,转身往外走去。   一直深埋着头的孟婉,直至瞥见夏公公的脚临近门了,才敢将头抬起。谁知一抬头却恰好遇到夏公公转回头来,目光竟是径直朝她逼来。孟婉立时打了个寒噤,忙又将脑袋低下,久久不敢抬起。   “好了,起来吧。”   听到李元祯的声音,孟婉才抬眼看了看,见夏公公早已出了帐子,这才哆哆嗦嗦的站起来。不知为何,明明那位夏公公始终脸上是挂着笑的,可她总觉得他极度危险,令她寒毛不自觉的竖起。   李元祯伸手将之前从她头上拆去的木簪递过来:“待本王回来再论此事。在这期间,你好好在营中待着,与过去一样便是。”   孟婉接过簪子,颇有几分死里逃生之感,竟一时又有些感激方才适时闯入的夏公公。她点头应话,然后依命去帮李元祯收拾几件衣服和些路上常备之物。   半个时辰后,李元祯便出了帐子,准备启程回京。   他上了马车,却见夏公公仅是立在车下为自己送行,并不一同上来,便奇道:“夏公公不与本王同乘?”   夏公公笑意堆脸,仰脸解释道:“圣上听闻王爷不见之事,焦急万分,夜不成眠,故而王爷还是一人独乘马车快一些。早一刻回京,便可早一刻安圣上的慈父之心。至于杂家,会紧跟王爷之后,乘另一驾马车回京。”   “好吧。”放落帘子前,李元祯特意又往帐门处瞥了一眼,与已恢复男儿装扮立在那为自己送行的孟婉匆匆对了一眼,便命启程。   马夫扬鞭,马车绝尘而去。   送走李元祯,孟婉这厢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转身要回帐子,却听那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站住。”   她心里“咯噔”一下,脚下顿住,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子,怯生生的问:“不知夏公公还有何吩咐?”   夏公公的脸上仍是挂着笑意,只是与先前的不同,此时的笑便冷冷的有些骇人。他移步她的身前,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才道:“你便是滇南王养在营中的那个侍妾?”   这话如一道晴天霹雳一般劈在孟婉的心头上,先前她还盼着夏公公一心放在李元祯身上,未有留意自己,可眼下看来自己女儿身的事是蛮不过他了。便只得先解释清楚别的:“公公您误会了,我只是王爷身边的一个杂役。”   “杂役?”夏公公冷嗤一声,颇为不屑:“杂役都能与王爷同吃共住了,你这小杂役面子可真是天大啊~”   孟婉的一双手颤颤的握在身前,却是不知如何再辩解。片刻后,终见夏公公转身要走,孟婉心中正是舒一口之机,便听他对身边几个跟班丢下一句:“带走。”   接着,孟婉便被那几人押住,送上一辆马车,由人一路监看着,行往不知何处。   初时她还疑心难不成夏公公也要将她带回京城?可是才没多久马车便停在一处地方,让她下来。她下来抬头一看,竟是益州刺史府。   这下便不由她不多想。   她毕竟是李元祯的人,夏公公要锁拿自己,为何不当着李元祯的面说清楚?非要故意支开李元祯后再行动……   难道这个夏公公,是想做什么不利于李元祯的事?   想这些时,孟婉已被押着送入一处牢房,而那里,早已有人在等着她了。   其中一位着绯色官服的她认得,正是益州刺史蔡尧棠,刺史身后站着四个衙役,身边还有一人,且这人孟婉也认得,是一个叫做长荣的金甲卫。   为何李元祯的金甲卫会出现在刺史府?她一时有些想不明白,但深知绝非好事。   果然,那个长荣一看清她的脸,便凑近了低声向蔡刺史禀报:“大人,就是她。”   这话让孟婉心下一凛,她知自己定是被此人给出卖了,虽则她自己都想不通此人要利用她做什么。不过既然之前夏公公问她是不是李元祯的侍妾,那么八成是这方便的。   可是她想了想,一位亲王为国戍守边关,身边就算养着几个侍妾也不算什么罪过呀。那他们是想借此事作什么文章呢?   既是自己推敲不出,孟婉便干脆放大了胆子主动问他们:“不知刺史大人和夏公公,两位将小的锁拿来此处,是为何事?即便小的犯了什么律例,也总得让小的心服口服吧?”   蔡尧棠和那位夏公公,二人皆是细细将她审度一番,之后夏公公才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你和滇南王的关系?”   “小的方才便说了,只是负责伺候滇南王起居的一个杂役罢了,奈何公公不肯信。”   孟婉话才说完,长荣便揭穿道:“你最好老实招了!光我都瞧见你在滇南王的牙帐里共度几回春宵了!”   既是已到了这番地步,孟婉也没什么好躲的,正面迎击反问长荣道:“我与王爷共度春宵你都看见了?那你是藏在王爷的床榻之下么?” 第97章 审问 他此次回京,凶险万分   “当然不是!”长荣气道:“不过我看见过你趁半夜偷偷潜进滇南王的帐中, 直至天亮才出来。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不是共度春宵还能是彻夜苦读不成?!”   “孤男寡女,那也得王爷知晓小的是女的才成!”孟婉据理力争, 眼下虽还看不透这些人想拿她做什么文章,但无疑矛头是冲着李元祯去的。   她这话一出,蔡刺史很是意外,顿时有些动摇:“怎么, 难道王爷还不知你是女子?”   不等孟婉回答, 夏公公便抢先否定:“怎会不知!杂家适才前去宣旨时,她便是披头散发在滇南王的帐中一同接的旨。”   略迟疑了下,孟婉便顶撞回去:“夏公公进王爷牙帐宣旨之时,可见王爷或是小的有衣衫不整之态?”   蔡尧棠和长荣皆看向夏公公,显然期待他还能有更有力的说辞, 然夏公公却语滞了一刻, 才气恼道:“即便没有衣衫不整,但你披头散发的待在滇南王帐中, 总不能还咬定你二人并无苟且?!”   孟婉沉着应对:“小的与王爷确实无任何除日常端茶倒水侍奉以外的关系, 但是公公对一位亲王用‘苟且’之语, 算不算以下犯上的僭越?毕竟堂堂王爷,即便养上三两侍妾,并非什么过错。就连圣上也曾顾念王爷身边没个知冷知热之人,而亲自赐下美人侍奉。”   本以为自己的一通话能唬一下这位夏公公,孰料他却是毫不畏怯, 冷笑两声, “圣上赐下的美人,自是不会有问题,可你——”他走到孟婉身边, 绕着她缓步转了半圈儿,停在她的背后,冷眼凝视:“就大有问题了。”   这话令孟婉有些糊涂起来,女扮男妆入军营这完全是她自己的错,与王爷无关,她不觉得此事可以让他们大作文章。   夏公公顿了顿,接着说道:“听说你是受钟贵妃盗玉玺一安牵扯,而被发配来益州的?”   这事上孟婉自是瞒不过,府衙有明确登录,于是只得应道:“是。”   “那钟贵妃是你的什么人呐?”   “钟贵妃只是小的远房表亲,鲜少来往,打小便只见过一回。”她如实答道。   尽管孟婉说的皆是实情,可显然夏公公并不会信,他的冷笑足以说明他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孟婉深知自己再反复重申,他该不信还是不信,毕竟这些亲戚间的疏近走动本就难以向外人证实。   于是她便不再主动说什么,只听着夏公公继续自顾自的条分缕析着。   “你既是钟贵妃的人,如今又作男子装扮鬼鬼祟祟的隐藏在军营里,时时随在滇南王的身边……那么钟贵妃与滇南王之间,是否果真如特使收到的密函上所说,早已于暗中结成了同盟?”   密函?特使?   孟婉心下一颤,不由想到皇帝急急将李元祯召回京,难道并非是因为他走失多日,为人父的担忧之情,而是有人以密函检举了李元祯,使得皇帝对其有所怀疑?   故而才一边招他进京,一边又派了特使和这位夏公公来益州查他。   那么李元祯此次进京,怕是凶险万分。   孟婉已不敢再往后想下去。   且她也明白,夏公公既然能当着自己的面公然提到密函这样的隐晦之事,显然是不准备放自己出去了。那么她还能做点什么呢?   总要先保住这条小命再说,不然只怕根本没机会见到圣上派来的特使,就先被这几人灭口了。   “夏公公,”她将语气放恭敬了许多,转身朝着他跪下。如今她也看出来了,虽则蔡尧棠官职比这位夏公公高得多,可在他面前却莫名好似矮了一截,显然此事是由特使和这位夏公公主导,蔡尧棠不过是个陪客。   “小的是有一些话想向公公禀报,奈何此处……”她转眼看了看蔡尧棠和他身边的长荣,复又将脸正回来仰望着夏公公:“人太多了。”   宫里来的人,哪个不是滑头惯了的,立时意会孟婉是有话只肯对自己一人言。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眼下套出想知道的最为重要,于是便走到蔡尧棠身边,拱手作了个礼:“还请刺史大人给杂家行个方便。”   原本蔡尧棠很是气恼孟婉嫌自己碍眼,但夏公公都开口了,他便也不好再计较,只得笑笑:“好说,好说,公公问明真相要紧,本官就在前庭等公公好消息。”   说罢,便带着几分不满先离开了。   这下此间便只余下夏公公和孟婉两人,数十步开外虽有衙役把守,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孟婉便放下心来。   她依旧跪在地上,作楚楚可怜状,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当初贵妃娘娘得势之时,小的一家没沾到半分荣光,可贵妃一倒,小的一家却跟着逢了大难。当初小的扮作男子进入军营,也仅仅是因为阿爹和兄长在发配途中病重,才不得已为之。小的进军营后真的就只是王爷身边的一个小跟班儿……若是王爷当真与小的有什么,此次回京路途慢慢,又怎会不带上小的沿途当解个闷儿?”   抬眼见夏公公对她还是并无半点怜悯之意,她便抹抹眼角的泪,接着道:“小的虽然知道的不多,但绝对算得上听话,只要公公保小的一命,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公有什么想知道的,小的一定不敢欺瞒,公公有什么想让小的说的,小的也一定全听公公的话。”   她的话中暗示了自己会完全听从夏公公的吩咐,这自然令夏公公有些满意,不过他又有些质疑的睥睨着她,“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孟婉立马三指向天作信誓旦旦状。   “好。”夏公公许她起来答话,问她:“那滇南王与钟贵妃的关系,你知道多少?”   “小的确实对此一无所知,且据小的观察,滇南王对钟贵妃及废太子一党很是不屑……”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夏公公的眉心皱了起来,眼神也随之变得阴鸷,她便立马改口道:“不过小的虽然不知,只要公公吩咐,小的也可以知。”   她眼神里透着两分狡猾,夏公公对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了,宫里那些唯他是从的人,个个皆是如此。于是他心下略微满意,便主动引导着问下去:“你与钟贵妃的关系,到底如何?”   夏公公看向孟婉的眼神倏忽阴狠了一瞬,暗示她“想清楚了再说。”   孟婉自是要迎合他的示意,证明自己对他“有用”,便乖巧的只捡着他想听的部分说:“小的一家与钟贵妃沾着亲,算起来,她还是小的的姨母。”   这下夏公公满意了,觉得如此可教,便趁热打铁的问下去:“那你与滇南王的关系又如何?”   既已找到取悦夏公公的窍门,孟婉便继续贴着他的心意说道:“小的打从进了军营,便极受王爷重用,大多时候王爷都是将小的带在身边的。”   夏公公更加满意了,脸上忍不住堆叠起由心的笑意,接着问:“那你可看出滇南王与钟贵妃的关系如何?”   孟婉想了想,作为难状:“小的被发配来益州,便是因着钟贵妃一案事发,入军营时已是钟贵妃被裁决后的事了,确实看不出……”她犹疑着答到这儿,看到夏公公刚刚春风拂过的面复又紧绷起来,便连忙转了话锋道:“不过虽然表面是看不出来什么,但如果二人结了同盟,势必会留下书信之类的东西,若公公肯准小的回军营中查找,指不定能找出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第98章 报信 那如何,得手了没?   这下竟是轮到夏公公有些为难了, 因为孟婉的这个建议的确是不错。   此次他随特使一同来益州,便是带着不同目的来的。特使是来“查”案的,而他, 则是来“定”案的。   无论如何,他都得趁这次机会除掉滇南王。   若是能掌握住钟贵妃与滇南王切实勾结的证据,便好过他再去冒险伪造。只是……   他认真盯着孟婉,仔细将她打量, 似要凭肉眼将她的心看个透彻一般。于心盘桓着若放这个小丫头回去, 会不会有纵虎归山之险?   毕竟金甲军纪律严明,今早若不是他手捧着圣旨,也不能这么顺利的就带人进去。这会儿送这小丫头回去,他必是不能明目张胆的将人押着。况且他刚刚已在她面前透了一些话,若被她逃了去向李元祯告密, 李元祯有了设防, 定会提前想好万全之策和脱身之法。   夏公公犹豫着,目光变得飘忽不定。   孟婉在李元祯身边呆了这么久, 已惯会察言观色, 自然看出夏公公在顾虑什么, 于是便不再压制内心恐惧,任由身子没出息的抖着,然后哆哆嗦嗦的求道:“只是公公,小的若是能找到钟贵妃与滇南王勾结的证据,还求您高抬贵手, 放了小的。不然若是王爷知晓此事是小的所为, 定不会放过小的……”   她说着说着便畏惧的哭了起来。   夏公公瞧着她这畏畏缩缩的样儿,心里倒是莫名的放心,这世上最好恫吓的便是胆小鬼。于是他终于拿了主张, 清清嗓子道:“行,你若是能将二人勾连的证据找到,便计你一功,非但能保住你的小命,还会赏你一笔银钱,让人护送你和你阿爹阿娘还有你的兄长离开益州。”   夏公公心满意足的脸上挂着笑意,孟婉心下亦是骤然开怀,想着只要将她送回营中,她便可由暗卫营的密道神不知鬼不觉逃到外面去,然后想法子追上李元祯,将此去京城的危险告知于他。   可也就是她正在心下暗暗窃喜之时,却听到夏公公一声令,将先前退去外头的一个心腹唤了回来,然后附耳小声交待了两句。虽则声量很低,却也似有意漏了风声让孟婉听见。   孟婉惊愕的抬头看着他,刚刚他竟是吩咐手下人去西街守着。   所以他这是要以她的家人为质?孟婉瞬间便意识到这一点。她若是胆敢偷偷逃走,他便不会放过她的家人。   她心下陷入了更深的恐慌之中。   夏公公瞥她一眼,笑意中尽带威胁的意味,之后挥挥手示意手下退出去照办。   显然,他刚刚是故意让她听到的。   可事已至此,孟婉没有其它选择,只得硬着头皮按照自己承诺的事去照办。夏公公派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军营,路上也仅有一个手下一边驾车一边看着她,显然是不担心她逃走。   快到军营时,马车停了下来,那人让她自己进去,并问她约莫多久出来。   如今虽已回到军营,可孟婉还是神情恹恹,看他一眼,有气无力的答着:“我也不知,毕竟王爷的重要之物多是存于中军大帐,而我能随意进出的只有他的牙帐。故而要寻得合适之机才能悄悄进去,八成要到入夜之后吧。”   虽然那手下一听要等这私久,脸上显露出不满,可听着她的话说的倒也真诚,于是不便责怪,不甚耐烦的点点头,催促道:“快去吧。”   回了军营后,孟婉径直回到牙帐,坐在平日自己睡的那张小榻上。自然,她不会真的去搜寻什么证据,那些不过是哄骗夏公公送她回来的借口。   如今她要盘算的,是如何才能两面兼顾,将此事办好。   李元祯独乘一辆马车,且是军中上好的千里马,若她亲自去追,便是日夜兼程也难以追上,便是侥幸追上了,起码也得三两日后。那时只怕夏公公早已将孟家灭门泄愤了。   既然她自己不能去,那便只有将事情以书信言明,请军中驿使快马加鞭送去。若能言明其中厉害,八百里加急,想是明日天亮前便能将李元祯给追上。   既然如此决定,孟婉便取来笔墨,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书于信上,然后交托给驿使,再三嘱咐好,一直目送他扬鞭出了军营,这才略略安心的回了帐内。   既是已给那夏公公的手下说了夜里行动,那么她便可多在营中呆一些时辰。哪怕能安生的小睡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只是这回,她没回自己的小榻上,而是去到立屏后面,平日李元祯休憩的那张床塌。她缓缓坐下来,伸手摸了摸铺得平整的毯褥,指尖儿沿着纹路缓慢将平绒抚顺,就似在描摹一幅珍贵的名画。   之后她趴了下来,头下枕着李元祯平日用的玉枕,将它紧紧抱住。   她确实是怕。   早上时,一切发生的突然,她被带进刺史府的牢房之时,人还是懵的。那时虽也怕,却还要费心猜测敌人的意图,与他们斗智斗勇,还要惦记着李元祯的安危……多种情绪交杂着,似乎畏惧之感仅占据了一小部分。   可此时,该使的心机她已使出了,想送的信儿也已送出去了,躺在这里,她的内心便只余畏惧了。   哭着哭着,也不知是几时孟婉睡了过去。   而就在她睡着的时候,营外却发生了另一桩事。   驿使快马由营门驶出,才走出不远便被躲于暗处的一队人马发现了,他们骑马很快将他追上,夺下他怀中的信笺,然后用刀背将他给敲晕。   因为这些人皆是以黑布蒙着面,身份掩藏的极好,故而倒也没有灭口的必要。这些黑衣人将驿使拖去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然后带着信笺扬长而去。   孟婉醒来时,天已是将亮未亮之时,她匆匆整了整衣衫和发髻,便出营去了。   马车依旧停在她下车时的地方,夏公公的手下正缩在车里睡觉,听见动静警醒过来,见是她出来了,抬头看看天,不由有些气恼:“你不是说入夜之时行动,怎的天亮了才出来?!”   孟婉委屈巴巴的答:“我是半夜行动不错,可是天亮之前营门不开,我如何出来?”   那人皱眉,“那如何,得手了没?”   孟婉摇摇头。   那人眉头皱得更深了,呲着牙恨不得骂出来:“你屁也没找着?!折腾这一趟我看你回去如何给夏公公交待!”说罢便不耐烦的扯过缰绳,坐回到驭位去。   孟婉上马车时路过他身边,小声说道:“滇南王那么谨慎行事的人,想是有什么也早就烧了。” 第99章 盯着 昨夜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那人骂咧一句, 便未再理会她,只没好气儿的驾着马往刺史府赶。   到了刺史府,那人未带她回大牢, 而是直接带她去了夏公公所在的偏堂。孟婉进屋时,见夏公公甚是疲惫的以手撑着头,支肘靠在案上,听见人来的动静, 方才抽开胳膊直起身子坐好。   “你们下去吧。”夏公公摆摆手, 示意身边伺候的几人,以及送孟婉回来的那个手下都退下,很快屋子里又只剩下他和孟婉二人了。   他的精神不复先前时的萎顿,忽地从椅上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急切问道:“如何?可有找到?”   “小的昨夜趁夜潜进中军大帐内, 翻遍了所有阁架没有找到。”她表现出一丝沮丧来。   夏公公的脸登时拉了下来, 未及开口,便听门外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接着叩门声响起。他的情绪暂先从失落中抽离出来, 问了句:“什么事?”   门外之人禀报:“夏公公, 卑职长荣,有要事前来禀报。”   要事?在夏公公的眼里,此时没有比搜到滇南王与钟贵妃勾结的证据更为要紧的事了。他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孟婉转身,见长荣走进来, 他特意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中透着明显的不屑。就好似已将她的把戏看透。   收回目光时,孟婉还留意到长荣的右手里拿着一封信。   果然,长荣卑身向夏公公行礼, 两手高高将那封信呈上。   “这是什么?”夏公公不解的看着那封信,问他。   长荣便如实道:“昨日刺史大人见公公命人将这丫头送回了军营,虽不知公公是何用意,但生怕这丫头会出卖咱们,于是命卑职带人去回京必经的一条驿道上守着。果然,这死丫头才回去不多时候,就有驿使快马加鞭的行了过来。卑职从他身上截获了这个。”   夏公公眉心一皱,伸手将那封信接过,果然见上面敬启确实是滇南王。他目光顿时变得犀利,向站在面前的孟婉抛去。   长荣也火上浇油的接着说道:“依卑职看来,她是根本没对公公说实话。这趟回去,分明就是给滇南王通风报信去了!不然眼下滇南王才离开营中半日,有何事情需这么着急?”   夏公公深知此话有理,看着孟婉,朝她抖了抖手里拿着信,冷声问道:“这信可是你写的?”   孟婉点点头,老实答道:“是啊。”   一旁长荣冷哼一声,大有自己又立了一件大功之意。夏公公继续问她:“写的什么?”   “公公拆开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孟婉却是一点也没有心虚之意,言语很是坦然淡定。   这颇有些出乎夏公公的预料,于是他将信三两下展开,看了看,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原来这仅是一封寻常的汇报营中一切正常的信笺。   不过随后他眉头又略略皱起,问孟婉:“为何要写这个?”   孟婉淡定自若的解释:“因为这是王爷的规矩,但凡王爷不在营中之时,小的必须每日写一封信汇报军中情形,好让王爷知道他不在时也一切安好。小的想着明日或许没什么机会了,于是只好今日写好命人送出,这样等到了王爷手上,差不多也是明日天亮了。”   “那若你有一日不写……”   孟婉哀叹一声:“那王爷必会以为营中出了大事。”   夏公公脸色忽地一变,方才意识到不管这个小丫头有用没用,看来暂时还杀不得她。起码在滇南王归京的途中,得让他每日都能依时收到报平安的信笺。   自然,这就是孟婉的心机。唯有如此,她方能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不然今日两手空空无功而回,夏公公未必还能让她活。   果然夏公公将那封信依着原样重新折好,塞回封中,丢给一旁的长荣:“立即安排人将此信送出,往后莫再干这等多此一举之事。”   夏公公将信丢在地上,长荣只得弯身去捡,同时也知自己又惹烦了他,心中很是郁闷。捡起信他便退下,出去时还愤愤的看了一眼孟婉,总感觉被她耍了。   孟婉微笑着回应他,心下隐隐后怕,同时也有几分暗爽。   今日请驿使去送信之时,她便想到了有这种可能,毕竟他们是连她爹娘家人都能紧紧盯住的人,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于是当时便写了两封信,一封是谈正事之用,一封则是被长荣截获的这一封。   她托两位驿使将信分别带上,同时出发,一人由营门出去,一人则由暗卫营的密道出去,经山路再汇往驿道。她想着,那些人必不会把守这么远。   如今那一封真正要紧的信,已经快马加鞭的在追赶李元祯的路上了。   屋内默了良许,夏公公再问她:“那往后几日,你岂不是每日都要回军营一趟,让驿使帮你送信?”   “若公公不想王爷起疑,自然是要这样的。”   孟婉答这话时有些忐忑,觉得自己说不定会气坏这位夏公公。然而夏公公却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也没恼,反倒点点头自我安慰:“把你留在营中也好,你便可多些时间去搜找那些东西,指不定这回没找到是因为你不够仔细。”   听他这样说,孟婉捣蒜似的点着头表示认同:“是是是,公公英明,昨夜小的虽偷偷潜入中军大帐,却是不敢将灯点太亮,生怕被人看见,故而搜查的也不是那么仔细。若是能再给小的多几日时间,说不定哪晚就找到了呢。”   夏公公笑笑,“你尽管卖力去找,你的阿爹阿娘,还有你的那个痴傻兄长,杂家会命人帮你照顾好的。”   孟婉撇撇嘴,只得赔着笑脸儿。   只是这一次回营,夏公公并非让她一人回去,而是同长荣一起。长荣本就是卧底在营中的刺史府细作,由他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的确再合适不过。   孟婉也不敢反抗,只好由他跟着。好在白日里中军大帐外皆有兵士严密把守着,没人能混进去,长荣便也不能催她,她就一个人躲在李元祯的牙帐内,为之后的事情做打算。   夜里,她刚睡下,就听见门忽地响了一声。虽则声音很是轻微,但她警醒着,当即便从床上坐起身来。   “谁?”黑夜里没有点灯,她看不清,却知是有人进来了。   “我!”长荣的声音很是低哑,却是极易分辨,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吹出明火,往前照了照:“你该行动了。”   孟婉被那束刺眼的火光照得拿手挡了一下,随后适应了,便将手放下看着他,很是无奈。   眼下她被长荣盯着,便不能偷懒,便是做做样子也得偷偷潜进中军大帐里一回。于是她只得趿上靴子:“你去外头等我,我换身衣服。”   “这么晚了你还换什么衣服?”长荣有些不耐烦。   孟婉却是不急不慢的去衣柜里翻找,道:“就是这么晚了,若我还穿这种浅色的衣裳,岂不是很容易便被巡逻的士兵看到?”   “那你快些!”撂下这句话,长荣便先出了帐子,去外头探察情形。   如今李元祯不在营中,牙帐内也仅睡着一个跟班,故而不需兵士彻夜值守。   帐内孟婉终于翻找出一件玄色的紧身衣来,这是李元祯的,她拿来比量了下之后换上。   她此次潜入大帐只是为了装装样子给长荣看,但毕竟是偷偷潜入,若万一被巡逻的金甲军看到了,只怕事情会超出她的掌控。万一被关进牢里或者是引起什么骚动,她就无力顾及正事了。所以这次行动,对她依旧是一番考验。   虽说这件紧身衣依旧是袖长腿长的不那么合身,但总好过李元祯的其它衣裳,她将袖脚挽起几圈,然后匆匆出了帐子。   长荣躲在一棵树后观望着,见她出来忍不住埋怨:“女人就是麻烦!磨磨蹭蹭天都要亮了!”   “既然天都要亮了,那明晚再去吧。”如今不是在刺史府,孟婉也不惯着他,转身就作势要回帐子里继续睡大觉。   长荣怎肯,一把将她胳膊扯住,压低了声量威吓道:“你还想不想你阿爹阿爹还有那个傻哥哥活命了?!”   孟婉压下一口气,愤愤的看着他不说话,长荣见她平日里看着软柿子一般,私下竟也有几分脾气,便不再激她,声音放客气一些哄道:“行了姑奶奶,办不好这趟差事不光你家人命不保,我也落不着什么好。”   见他语气放软,孟婉不再计较,同他去往中军大帐。   军中如大帐这等要地,夜里应有两人值守,可王爷以及几位将军这几日皆不在营中,显然是懈怠了。此时大帐外虽有两人,却是只有一人在认真把守着门,另一人已躲去了火炬后头倚着小憩。   孟婉和长荣躲在另一个帐子后面,仅露出头来观察了一会儿,长荣便问她:“昨夜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昨夜孟婉压根没进去,不过是哄骗他们的说辞罢了,是以这会儿便有些答不上来,想了想,才搪塞道:“昨夜他们原本也是轮替着睡觉,可后来把守的那人也困了睡着了,我便趁机偷溜了进去。”   “那好吧,再等等。”长荣只得同她继续躲在帐子后头,时时观察着那二人的动向。   可是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守门的那人还是精神奕奕的立在那儿,没有半点儿要困的样子。长荣心知再这样等下去也不过就是干耗时间,于是拿主意道:“我去将他引开,你趁机迅速进去。” 第100章 发现 这红宝的坠子,不正是她的?……   “噢, 好。”孟婉原是想着能躲在这里拖到天亮最好,可显然是拖不到了,只得听他的计策行事。   之后便见长荣从脚下随手抓了一把石子, 弓着腰绕道帐子的另一头,丢出一颗石子,正好打到与中军大帐隔着一个帐子的毡顶上。   把守的那个兵士听见了响声,探头看了看, 见没什么明显的异动, 以为是风声带的,便没太往心里去。   接着长荣又接连抛出了数枚石子,那兵士终是意识到有问题,谨慎的将长戟提在胸前,往那处去查看了。   孟婉则趁机溜过去闪身进了大帐, 将门关严实, 然后取出火折子照亮。大帐内门窗俱是严密,只要不将灯烛调得太亮, 外头是看不出什么问题。   她举灯照了照, 然后在李元祯常坐的那张虎皮椅上坐了下来。她自是不会真的去翻动他的东西, 只打算在这儿静坐上一会儿,之后找机会出去说还是什么也没找到便好。   奈何她屁股还没坐热呢,就突然听见门打开的动静!举灯一照,竟是长荣也进来了!   “你——”孟婉惊诧的看着他。   长荣迅速移到她身边,往她身后的阁架上看了看, 便动作麻溜的开始翻找起来。“我已将那人打晕了, 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可夏公公不是说一切要谨慎行事,切不可打草惊蛇么?”眼看着他肆无忌惮的扒翻李元祯的东西,孟婉不免有些生气。   长荣停下手里动作, 扭头瞪了她一眼,不客气道:“公公只说一定要将东西找到!”   心知再吵下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孟婉便闭嘴不再与他争辩,也去一旁的架子上作样子翻找起来。只是她的动作比长荣要小心许多。   两人很快便翻完了所有架子和能藏东西的地方,最后只余一个带锁的巴掌大的小匣子未打开。孟婉看他盯着那小屉想法子,便劝道:“这种锁非一般技巧能打开,若想将它打开,唯有将这把锁彻底破坏掉,那样便无法掩人耳目了。”   见长荣还是没有放手的意思,她又接着说道:“再说这么小的匣子里,也放不开什么书信。”   长荣摸了摸下巴,不以为然:“滇南王若与宫中暗线通信,必不会用寻常路子传信,多半会以信鸽来传递。”   的确,这么大的匣子里可以放不少信鸽所携的条子。   “可是咱们不能留下闯入过的痕迹。”孟婉已是有些焦急,虽则她猜不透这匣子里会是什么宝贝,但能被李元祯如此珍视之物,想来是极重要的。   “哼~”长荣冷笑一声,斜眼觑她:“我看你还是护主之心不死吧?他滇南王此去京城,就算圣上无法治他密函上的罪名,也必会对他的疑心加重,之前调走益州的南平军便足可证对他已有了提防。他这一回归京,要么罪证确凿被问罪,要么也必会寻个其它由头将他留在京城做个闲王,多半是回不来了。”   既然人都多半回不来了,他自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说完便强行将那个小锁给毁掉,将匣子打开。   然而里面的东西,却是令二人皆目瞪口呆。   小小的匣子里,除了一对儿红石榴籽似的头饰,别无它物。   “这是……女人的东西?”一边说着,长荣将那东西拿起细细看了看。   孟婉的意外与他不同,第一眼,她便觉得这东西莫名有眼缘儿,细看几眼后,便倏忽想起自己四岁随阿娘进宫去觐见贵妃娘娘那一回。   因着是向贵妃娘娘贺寿,阿娘那日特意为她梳了个从未梳过的双螺髻,上面戴了两串红宝攒成的宝石坠子。活像两串鲜红欲滴的饱满石榴籽。   她那日高高兴兴的的随阿娘进了宫,却发生后来与太子表哥相遇的小插曲。那对儿才戴了不多时,心里正新鲜得紧的石榴籽红宝坠子,半日便易了主。   送给了太子表哥作镯子的回礼。   可是这东西,如今怎会在这里?怎会在李元祯的手里?   孟婉的一双眼直直盯在那宝石串儿上,有一瞬她疑心是太子表哥已遭了李元祯的毒手,而这东西便是战利品。   可这蠢念不过是转瞬既过,很快便被自己的理智否定了。便是李元祯当真将太子表哥怎么样了,也断不会拿这么个小玩意儿当作战利品,更何况是像眼前这样珍宝似的收在带锁的锦匣里。   那么……   她的思绪正在翻涌,就被旁边长荣的声音给粗暴的打断:“看什么呢你?不过就是个女人的物件儿,你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顿了下,长荣好似突然琢磨明白了什么,不禁带着讥笑:“哦,难不成是看到滇南王有真正放在心尖儿上的姑娘,让你心如刀绞了?”   孟婉不理会他,只收回视线,镇定下来。可长荣却没有轻易揭过此事的意思,继续揶揄道:“你们女人总是爱来的快,恨来的也快。既然你都知道他心里另有美人儿了,便一心帮着夏公公和刺史大人做事吧,也算是为自己出口气。”   他笑了笑,便将那一对儿坠子丢回匣子里,往门处去瞧动静了。   孟婉转眼瞥他一眼,趁其不注意,动作极快的将那对儿坠子拿起藏进袖子里,然后将空匣子合好放回原处。   长荣探好了风,便率先出去,朝孟婉挥手示意,她便也跟了出去。离开时,看到两个兵士都正靠在火炬下面的石台上,像是双双睡着了一般。   她禁不住有些担心的问:“你不会将他们杀了吧?”   长荣瞥她一眼,“怎么可能。”   如此孟婉才安了心,借着夜色掩护,两人迅速离开大帐门前。   原以为今晚也就这样结束了,谁知孟婉回到牙帐之时,长荣也跟着进了来。   “你——”孟婉指着他,有些气恼:“我们都搜完了,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长荣进了屋便四下里探看一番,最后往立屏那边走去:“这里既然是滇南王住的帐子,指不定他会将东西藏在这里。”说罢,便要往立屏后的床榻走去。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孟婉竟急冲到他身前张开双臂挡住去路!   “你干什么?”长荣颇为意外。   孟婉却是气急,“这里也是我住的地方,你若再这样无礼,我便大喊一声将人招来,大不了你我二人一起被抓!”   “你——”这回轮到长荣有些气恼了,不过想了想,她也不是干不出这种事的人来。再探一眼那床,他恍惚好似又想明白了什么,竟是瞬时熄了火气,无所谓的笑笑,说了句:“罢了。”放弃去那处查看了。   他离开时,孟婉隐约听到他嘟念了句:“不就是你们整日翻云覆雨的地儿,不看就不看呗。”   她心里无名火更盛,最终还是强忍住没再发作,待他出了门,她便用力将门拴上,气乎乎的坐回自己小榻上。   转眼再看看立屏后的床榻,说起来,刚才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竟能说出那等玉石俱焚的话来。   她重重的舒了一口气,躺了下去。   只是一直到天亮,她都没能睡着,手里拿着那对儿红宝坠子看个没完,满脑子里尽是些胡思乱想。   所幸白日里也没人会来支使她做什么活,于是白日里她便继续缩在帐子里,勉强补了个眠。   她算着如无意外的化,此时李元祯那边应当已经收到她的信了,此时应是已经了解了这边发生的状况。她猜想他得知这些后,又会做出何样的选择? 第101章 选择 已修   不过她总觉得, 以李元祯的性子,做不出最后那样的选择。   孟婉以为自己能这样拖上几日,却没料到当晚长荣便又来了她的帐子, 这回是强行将她带出了军营,回了刺史府。   刺史府偏堂里,听着长荣向夏公公和蔡刺史二人禀报这两日的行动,她才得知原来那晚一同去探过牙帐之后, 长荣又单独去了几处李元祯常在的地方, 他能想到的各处皆已搜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于是便彻底断了再寻那些证物的念头,带着她回来复命。   听完他的禀述,坐着的两位对视一眼交换了下意见, 只得也放弃了再寻找证物的心思。   乔公公看着孟婉, 问她:“你可还记得那日是如何向我保证的?”   孟婉立时意会,忙又将那日讨巧他的话复说了一遍:“只要公公保小的一命, 小的定会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公公有什么想知道的,小的一定不敢欺瞒,公公有什么想让小的说的,小的也一定全听公公的话。”   “好,既然如此, 便是没寻到什么物证, 有你这个人证,也足够了。”夏公公笑了笑,然后问她:“那你现在说说, 滇南王与这犯了事的钟贵妃,到底有没有瓜葛?”   明知他想听的是什么,孟婉便违心道:“有,某次王爷大醉,小的曾亲耳听王爷提到与钟贵妃曾书信往来颇为频繁。”   夏公公见她上道,心里脸上皆是满意得很,继续问道:“那那些信呢?”   “王爷这么谨慎的人,如何会留下那些把柄?钟贵妃盗玉玺一案事发后,他便烧了所有二人往来的书信。”   一听这话,夏公公乐了,心道这小丫头倒还挺上道儿。的确,那些信既然找不到了,有她这个滇南亲信的口供也能作数,她只要肯在特使大人面前承认滇南王和钟贵妃曾有过信件往来,那便是有了。她说东西已被烧了,那便是死无对证。   只是事到如今,孟婉虽看出夏公公是铁了心要给李元祯安罪名,却仍是有一事想不通,趁着夏公公面上挂笑,便打算抖机灵套套话。她略显为难的挠了下头,似是想不通什么。   果然夏公公自己就问她来了:“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公公,小的只是觉得,即便小的在特使大人面前这样说了,特使和皇上也未必信。毕竟钟贵妃有自己的亲儿子,真心想要扶持的也只会是亲子,咱们硬是说她与滇南王勾结,这委实有些难以令人信服啊……”   她的疑问换来冷笑一声,夏公公很快便为她解了惑:“看来你还不知,废太子,也并非是钟贵妃的亲生儿子。”   “什么?”孟婉当即怔住,随即脑中浮出了初识太子表哥时,他赠她金玉镯子,极骄傲的称那是自己母后之物。   可他竟不是钟贵妃的亲儿子?   孟婉陷入回忆之际,夏公公却是继续说了下去:“他的生母不过是贵妃身边的一个女官。要说那女子命好,倒属实是好,只服侍了皇上一晚,便怀上了龙种。可要说她福薄,也属实是薄,诞下龙种本是该母凭子贵之时,却才出月子就死了。”   这个令人悲伤的故事,孟婉听了心里便是五味杂陈。这么说来太子表哥的确是命运坎坷,生母早折,只能将贵妃视作阿娘。   不过想到十来岁时的他,能那么骄傲的提到母亲,想来贵妃必是待他如亲子无异。孟婉不由松了口气,“至少还有钟贵妃庇护那个孩子长大。”   “那你是想多了。”夏公公一脸不屑的起身:“生母早亡,那孩子便没了依靠,直到十多年后钟贵妃确定自己生不出了,才又想法子将他收进了自己宫里。”   “被立为太子之前,李珩倒是对钟贵妃千依百顺,似个大孝子一般。可被立为太子之后,便不一样了。到底不是亲母子,遇到点嫌隙便会离心。李珩听信身边人之言,怀疑自己生母的死与钟贵妃有关。而钟贵妃也觉得他早前的敬重,不过是出于利用之心,立为太子之后觉得自己翅膀长硬了,便不再敬着她这个名义上的母妃。所以说,钟贵妃转而勾结滇南王,想将东宫来个大换血,也是合情合理,你说是不是呀?”   夏公公转头看着孟婉,脸上笑得阴险。   他自是并非真想问孟婉的看法,不等她回答,便自行出屋了,只余下孟婉久久杵在当堂。没人来赶她,她便一直傻站在那儿。   她自是有些迷糊,依着夏公公先前所说,太子表哥是十多岁时才去了贵妃身边,那么幼时他口中的那声“母后”,又是指的谁?   且他话里话外,无不透着那位母后的权力极大之意,让她好生收着那只镯子,定无人敢再欺负于她。   她属实是想不通了。   晚上时,夏公公又派人来找她要了三封手写书,皆是如她上一封报平安的简信一般,简单说两句军中情形,不过是些敷衍之辞。   孟婉乖乖按他的话写了,让人拿走,心里明白这三封信是会分作三日以她的名义给李元祯报假平安的。三日,看来三日之后,便无需再敷衍了,因为那时的李元祯已到了京城。   若如长荣所说,皇帝此次急招李元祯回京是布下了局,那么他回京便不会再回益州来了。想到这里,孟婉不由觉得心尖儿处被揪痛了一下。   捧着心口,她暗暗下了决定。就算这回她帮不上李元祯什么,至少,不能做旁人手里捅向他的那把刀。   接下来的两日,夏公公又将她叫去,细细叮嘱了一番,待特使大人到了,什么话应该说,什么话不应该说,定要分清楚,切莫一句话说错了,便露出破绽,使得满盘皆输。毕竟特使大人此来的目的,与他不同。   他是是来给滇南王“定罪”的,而特使大人是来查明所谓真相的。故而特使并不会受他的摆布,而会一五一十的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既是这样,自然方方面面他都要慎之再慎,而目前形势来说,孟婉是这盘棋里的唯一变数,只要她不出纰漏,滇南王这勾结后宫的罪名便算做实了,到时任他在京城有八百张嘴,也抵不过身边亲信的亲口指认。   特使大人与夏公公,不久前乃是同日起程,原本也应同日抵达益州才对。可夏公公为了占得先机,提前布排一些事情,便命马夫抄了条近路,又一路快马加鞭日夜不休,只在驿站处更换马匹,这便比特使大人提早到了几日。   特使大人终于抵达益州后,夏公公先简单为他置办了接尘宴,在席上便将这几日自己笨鸟先飞调查出来的“成果”,急不可待的禀告给了特使大人。   “哦?滇南王的亲信果真反水了?”特使大人颇为震惊,据他所知,滇南王在军中威望极高,身边之人对他无不崇敬万分。   夏公公阴恻恻的笑笑,“说起来,这人与滇南王的关系,比亲信还要更近一些。”   特使大人凝眉表示不解,夏公公便将自己那日前去下达圣上旨意时所撞见的帐中一幕娓娓道来,自是添油加醋一番,由不得听者再质疑二人关系的亲密性。   特使大人这回便更加的震惊了,“想不到传言中不近女色的滇南王,竟在军中养了这么个侍妾。”   特使是个规矩人,虽是从未进过军营的文臣,却总觉那种地方有女人出现不是好事。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理当由上位者带头示范,若是领兵的滇南王尚且如此不羁,下面的风气又能好到哪里去。 第102章 反水 她插翅难逃,但至少保住他!……   从夏公公口中得知了案情的大致, 特使便决定立即开堂审案。   夏公公看了看满桌还没怎么动的佳肴,笑着劝道:“卫大人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左右那女子都已在我面前认了, 不如待明日天亮再——”   话未说完,便被这位姓卫的特使起身打断:“夏公公,此事关乎甚大,怠慢轻忽不得。算起来滇南王再有两日便能抵达京城了, 若案子果真如你所说的这般顺利, 本官今日审完,连夜写好奏疏,将其罪名一一陈列清楚,明日天亮便可命驿差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后日早朝前便可呈到圣案之上。若圣上能在滇南王进宫之前, 就将他在益州的所有罪证掌握齐全, 也好预先做好应对之策。”   听卫大人讲完,夏公公只得连连点头:“是是是, 大人说的极是, 是杂家想少了。既然如此, 事不宜迟,杂家这就命人将那女子提去前堂。”   “如此甚好!”   半个时辰后,都中特使卫大人,益州刺史蔡尧棠,连同夏公公, 三人都已在堂上并排落座。   夏公公扯大了嗓门唤了一句:“带上来!”   便有两名衙役一左一右带着孟婉上了堂。因着她极为配合, 两个衙役倒算客气,没动手脚,让她自己在前头走。   此刻的孟婉, 与之前几日略有不同。一来是这几日被关在刺史府大牢中,憔悴了一些。再来,她也属实没必要像前几日那样费心铺排了。   时至今晚,她能做的皆已做了,余下的,便只剩早已备好的那份堂前供词。   之前她心知自己难逃,便想着至少保住李元祯,以他的功绩与地位,朝中政敌要么不敢动,一动便必是能置他于死地的绝命招数。   故而那日夏公公到来,将她强行绑入大牢审问,她便知这一日来了。   故而她佯装配合,暂时将夏公公稳住,让他以为自己轻易便捏住了李元祯的七寸,从而放松警惕。之后她设法将情况告知李元祯,让他进京前有个准备,然后她便一心等着都中派的特使大人到来。   她好当堂翻供。   “堂下所跪,报上名来。”卫大人声音严厉。   “禀大人,民女姓孟名婉年十七,乃是金甲军中一名兵士。”   “兵士?”卫大人转眼看了看身边的夏公公,这与他适才所说的不同啊。   夏公公连忙笑着解释:“杂家已彻查过她的身份,之前确实只是个冒名混入军营的募兵,但后来就委身给滇南王,成了他的帐中相好。”   “相好?公公您怎能乱说呢!”孟婉凌厉的看向夏公公,细眉拧作一团,气恼道:“民女身份低微,任您如何编排我也不敢说半个字,可滇南王堂堂皇族血脉,治下严苛,以身作责,您怎敢连他的清誉也诋毁!”   这供翻得完全出人竟料,夏公公一时顾不得气怒,只是怔在那儿,双眼莫名的盯着堂下小女子。半晌,才终是醒悟过来自己这些天竟是被个小丫头给耍弄了,立时从椅上弹起,伸直胳膊指着孟婉:“你!你竟敢耍我?!”   “公公何出此言?”孟婉一副自己被他问懵了的神情,让来回审视二人神色的卫大人,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作戏说谎。   夏公公原是压不住怒火想训斥几句,奈何卫大人见此局面,重重敲了一下惊堂木将其打断:“行了!事实如何,本官自会公正审判,夏公公可继续留在此处旁听,若有话想说可先请示本官,勿要随意插言。”   素闻这位卫大人公正不阿,堂上谁的面子也不给,今日夏公公算是见识了。虽胸口堵着一口气,也只能悻悻落座。一双瞪得圆而大的眼睛,恶狠狠盯在堂下,似要用眼刀子将这临场反水的小丫头给凌迟了。   孟婉却浑似一无所觉,乖乖跪在那,等着特使大人继续问话。   “你与滇南王,到底是何关系?”   “回大人,民女受就是一名寻常兵士,除了因力气小又没功底,被指到王爷帐中做些细致活外,与军中兵士并无其它不同。民女与滇南王,仅是主将与下属的关系。”   “你胡说!”   夏公公一时窝不住气,指着她又吼了一句。话出口了才意识到落了规矩,于是微微侧过身去,拱手向着卫大人:“大人,杂家有话想说。”   卫大人略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夏公公便道:“这女子与罪妃钟氏沾亲带故,乃是她的亲信,之前她便对杂家直言,她既是滇南王的相好,也是帮滇南王与钟氏暗通款曲的枢纽!”   “大人,钟氏只是民女娘亲的远房表姐,算是民女的表姨母。但民女自懂事起便从未见过她,就连唯一的一回进宫觐见,都是在外殿候着,不曾有机会当面请安,更无可能是她的亲信。”   “可若你真是钟氏派出的眼线,表面反而倒会疏远以避嫌。”卫大人先是对着堂下道。   之后又转头问夏公公:“那不知她与公公说那些话时,可有第三人在场?”   夏公公一愣,显然被卫大人这话给问住了。他甩了孟婉一记眼刀,心道这丫头果然鬼精得狠,每回坦荡与他说这些时,总是挑身边无其它人在场的时候。眼下反口,倒是叫他找不出个人证来。   既然并无第三人听见,夏公公也只好从旁处找寻佐证,想了想道:“她说这些时虽无第三人在场,但她与滇南王在牙帐行苟且之事时,杂家却是带人撞了个正着,那日随杂家同去之人皆可作证。既然二人确系那种关系,她如今怀着私心不肯供出滇南王的罪行,倒也说得通了。”   话音刚落,便闻堂下一声轻蔑的嗤笑,卫大人转头看着孟婉:“这你可认?”   “大人,俗话说捉贼捉脏,捉奸在床,不知夏公公是将民女与王爷堵到榻上了么?”   卫大人又转头看向夏公公,夏公公却是眉头深皱,仿佛是头一回见过如此不知羞耻的女子。“杂家虽未将他二人堵在榻上,但进帐之时,见此女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至少也能说明滇南王对于她女扮男装混在军营之事,是知之任之。”   “王爷确实知晓我为女子,但也是那日才知晓的。起初民女不敢认,盛怒之下王爷直接将民女的发簪抽去,民女狡辩不得,便被王爷斥责,原本王爷是打算处置民女的,谁知公公突然来了帐中,并带来都中圣意,处置之事才被王爷搁到一边。也正是因此,才被公公看到民女那般狼狈的一幕。”   “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夏公公已然恼羞成怒。   却也只得来堂下之人一句轻飘飘的:“可不。”   “那你之前堂而皇之搬入滇南王帐中居住,可是众人皆知!”   “歹人潜入营中放火,恰巧烧了民女的帐子,那时王爷尚不知民女是女儿身,故而准民女入帐中待命,贴身伺候。公公从京都而来,试问哪位贵人的寝室里没个随时侯着的下人?王爷在军中虽说倡导简普,但这也不至于论罪吧。”   这些日子被关在牢中,孟婉有大把时间理清说辞,如今面对夏公公的质问,她一一沉着应对,从容淡定。说来这阵子在李元祯身边历练,倒也收获颇多,起码若是过去面对这种情景,她不会如此镇定。   见夏公公已是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卫大人便重新接回审问之责,义正言辞道:“你身为罪妃余党,又绞尽心思混入军营当中,你说自己与滇南王并无特别关系,然说辞并无旁证,皆是信口所言。然此事事关亲王,又关乎与罪妃勾结,轻忽不得。”   略一顿,他拍响了一下惊堂木,“上刑!”   立即便有两名衙役取来拶指刑具,这不禁让正憋着劲儿的夏公公出了一口气。   见二人大步朝自己走来,孟婉眼中一颤,今晚头一回露出怯意。他们忙着给他上刑之时,她忽而大声开口:“大人,民女有法子可证王爷清白!”   这话终于换来卫大人一声“停”,他挥挥手,两名衙役暂先退下,“你有何法?”   她用力喘了两下,平复先前的恐慌,迫使自己重新镇定下来。而后开口:“民女尚是处子之身。” 第103章 烙下 你当真全忘了?   “什么?”   这话不禁引来堂上众人的讶异。卫大人看向一旁的蔡刺史:“不知府上可有弄婆?”   蔡刺史略为难的摇摇头, 很快又道:“不过敝府有女眷,若只是验证她是否仍为处子之身,应当不在话下。”   卫大人正想点头同意, 就听另一旁的夏公公开了口:“刺史大人说笑了,贵府女眷身份尊贵,怎可为一卑贱的犯妇行此等事?”   “那,公公可是有合适的人选?”   “大人放心, 杂家此次奉旨来益州, 身边带了几个中官随行。这等事,他们在宫中时便时常做,由他们来验,再合适不过。”   中官既是阉人,非男非女, 的确从规矩上并无任何不妥, 是以卫大人与蔡刺史双双拍板认可。   堂下的孟婉,却是如临大敌。可任她再如何准备充分, 此事上却也左右不得。惊恐之中, 她被两个中官拖着下了堂, 恍惚间也不知被他们拖去了哪个院子里的哪间屋子。   屋子里布设极其精简,一看便知是下人房。   有两人提前便已守在屋内,她被四人合力按在一张铺着白单的简易窄榻上,然后便动弹不得。这些虽是阉人,却终归还是男人, 力气非她所能敌。   原本便等在屋内的两人, 动作极麻利的用粗麻绳将她的两条胳膊缚到床上,然后看向正手忙脚乱捆她腿脚的那两个中官,略不耐烦的抱怨了句:“阉人就是磨叽!”   所以说这两人并非阉人?   虽说在孟婉看来阉人也还是男人, 可此刻她至少多了个喊冤的理由:“大人!夏公公公然坏您的规矩,他们不是中官,是侍卫!”   可这话她扯着喉咙喊了数遍,似乎并没人听见。   就连近前的四人,也懒得理会于她,后来似乎是被她喊的烦了,才随手抓过一块布来,塞入她的口中。   泪水决堤一般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她却再也喊不出一个字来。   绑好她的腿脚后,一个中官又找来两盏油灯,将灯拨得极为明亮,就放在她的腿侧。另一中官则取来一个木匣子,在一堆器具里面挑挑捡捡了几样银色的器具,交了两把给那个中官,阴森森笑着嘱咐他:“过会儿咱们可得检查仔细喽,这可是滇南王的女人。”   那俩扮作中官的侍卫,闻言也行动起来,一改先前对两个中官的鄙夷,主动凑过去帮手。   衣服料子被他们捏在手里,不断撕扯,孟婉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哭得无声。自来她是个乐天性子,从未想过死,可是此时,她却觉得自己生不如死,毫无偷生之念。   她竭尽力气踢腿妄图阻止他们,然而衣料还是一片一片被他们扯碎,她已是放弃了抵抗,唯一的念头,便是死。   怎奈那块布在她嘴里密密实实的塞着,连咬舌都做不到,使出半天狠劲儿,也就是将唇肉咬破,完全触不到要害之处。   殷红的血自她一侧唇角缓缓流下,嘴里布也沾满了腥甜,她心如死灰。   眼看最后的几片衣料也要被扯掉了,此时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是木门被大力踹飞的声音。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早已没了那份儿希冀,脑袋垂耷在一旁并不打算抬起看看。她只知这里便是她的炼狱,没有谁能将她救走。   已是彻底认了命。   屋内里静了几息,孟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几人停了手上动作,没再碰她,似在同什么僵持着。后来听一人哆哆嗦嗦小声疑了句:“你……你怎会在这?”   之后便是刀剑出鞘的动静。   有人怒喝了一句“找死!”,便听到某个中官尖细的哀嚎声,然后有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后来又有几声打斗,转眼屋子便回归安静。   孟婉这才使了使力气,颤颤的将头抬起一些,恰好看到她脚边一个高大侍卫的身子,渐渐矮了下去……露出被他遮挡着一张脸。   李元祯。   阴暗潮湿的一隅,骤然被光照亮,她极力想去捕捉那道光,可偏偏似被一个力量往下拉扯着,仿佛陷入了更深的泥潭……   她的脑袋沉沉地砸回榻上,彻底陷入黑暗。   原来她打算就这样沉睡下去,可恍惚中,有清清凉凉的东西滴在她的脸上。她睫羽颤动了几下后缓缓睁开,原来只是有人拿打湿的帕子为她擦拭脸上的脏污。   那帕子擦到她的唇角时,之前咬破的伤口被刺痛了下,这才使得她脑子清醒一些。   尽管她没明确表露出来,可对方还是察觉到了,便将动作放得更轻,绕开伤处,尽量不去牵扯它。   她看清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李元祯,他右手捏着帕子为她轻拭唇角的血迹。   自来都是旁人伺候他,可此时孟婉看他照料自己的样子,倒也不生疏。   她唇角微微扬起,就在那个笑容将要晕开之时,她的记忆忽然被拉回先前……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捂下身,才发现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再看床榻和四周,也早已不是那间炼狱了。   她的心重又松了下来。   仔细擦完,李元祯转身从小北手中接过一个扁圆瓷瓶,指尖挖了一点透明的药膏,凑近孟婉的嘴边。   “别怕,这个不疼的。”安抚了一句,他才将指腹凑上去,在她的唇角轻轻抿开。   清清凉凉的,的确不疼。   待他的手移开时,孟婉试着开口,刚吐出个“王”字,便又顿住,她发现自己的嗓子竟是哑得不像话。   小北是有眼色的,李元祯一抬手,他便将倒好温水的茶碗递上。李元祯将孟婉扶起一些,让她可以靠在引枕上,然后给她喂下一杯清水。   “可还要?”他声音轻柔小心的,仿佛面对的是一朵云,吹一口气便可令她灰飞烟灭。   孟婉摇摇头,喉咙已是舒服了许多,便略显急切的开口问:“王爷怎会回来?属下的信您没收到么?您难道还不知——”   “我知。”他不甚在意的应着,帮她扲了扲被头。   “他,他们,要害你!”见他不急不慌,孟婉以为他尚搞不清事态的严重性,显得更加焦急。   李元祯淡淡的一笑,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可是……”可是怎么看不出他应有的急切来呢?明知大难临头,居然还不赶快逃命,反要回到这是非之地来。她已是顾不得失敬,直截了当道:“可是皇帝也对你起疑了。”   “所以你才为了洗清本王嫌疑,要自证自己清白之身?”他眼中动容,似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然又在极力隐忍。   “我……”被他这样一问,她竟有些难言的垂下头去,只觉额头脸颊皆是滚烫。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他有力的胳膊,扯进一个更为炙热的怀抱里去。   李元祯将她紧紧拥着,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随着孟婉惊慌下的一声低吟,很快那力道便加以克制,他将她松开一点,垂眸心疼的望着:“可是弄疼你了?”   孟婉尚有些迷惑,当下形势已如此艰难,本不该是琢磨这些的时候。她搞不清的迎着他:“王爷您这是?”   “我以为,本王的心,你早该明白。”   说罢,他低了低头,烙在她的额上一个轻吻。然后抬起一些,“你当真全忘了?”   被他这一提,孟婉倒是恍惚想起了些什么。适才这个吻,这种感觉她好似并不陌生,但却不是俣城王宫禁苑的那一晚。   那一晚的他,是受药物所催,对她远不是这般的温柔。   而这样的柔情,似是在船上的冰室里…… 第104章 你啊 只是落了两样东西,折回来取……   那时她人昏迷着, 思维飘渺断续,时有时无,朦胧间她的确感受到被一种温暖包裹, 正是那缕温暖,陪她熬过了那一夜。   如今想来,那个时候的感觉,与不久前在荒岛洞中, 她生病醒来发现自己在李元祯怀里的感觉, 很是相似。   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原来他已守护了自己那么多回……   她想起来了,但也知此时不是儿女情长之时,比起这些来,她更希望李元祯能平安度过此劫。她突然用力挣开他的怀抱, 然后认真的道:“我既与扰乱社稷的罪妃有牵连, 如今又被怀疑是王爷的女人,难免不会让圣上和旁人猜测王爷与罪妃有所勾结。但只要……只要让他们来给我验身——”   “住口!”李元祯厉言将她打断, 一抬右手轻轻捏住她的略尖的小下巴:“你还敢提及此事。”   刚刚在那屋子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 难道她已不记得了么!   孟婉被他骤然严肃的神情吓得顿了顿, 而后又小心解释:“这回王爷在,他们必不敢乱来的,只要是找个正经的弄婆来验——”   “那也不可。”李元祯再一次打断了她,这次虽无先前之严厉,却依旧是不容商榷的口吻。   他将她的脑袋稳稳安放在引枕上, 起身踱了几步到窗前, “宵宵,你可有想过,即便你今日能以此法证明与我无私情, 来日呢?”   他转过头望着她,那是孟婉自见他以来,所看过的最柔软的一面。分明是他,却又仿佛不再是他。   这种复杂情绪闪现过之后,她才后知后觉的留意到他刚刚竟唤了她的小字!   “你……你刚刚唤我什么?”   李元祯没急着重复那两个字,只是慢慢走回到床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拿到她眼前。那石榴籽一般大小的红宝石坠子,在孟婉的眼前轻轻晃摆。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腰封,这才想起那时腰封被那些畜生给撕扯坏了,显然是那时东西掉出来,被他发现了。   也好,打从她在他的帐中搜出这东西时,便想当面问问他为何会有这个。她伸手一把将东西夺回来,用质问的语气问他:“为什么,你会有这个?”   “因为这是十二年前,我亲手从个小丫头脑袋上摘下来的。”   孟婉怔住。   坦白说,这种可能性,她不是没有想到过。但记忆里那个小少年,明明自称是太子,这让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去猜是否太子表哥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今李元祯亲口告诉她了,她依旧是将信将疑,“怎么可能?”   李元祯的唇边浮现一丝宠溺的笑意,将那一副坠子从她手心里又拿了回来,戴在了她的头发上,然后顺道用手指帮她通了两下头发。   她长发披散着,有些许凌乱,但只用指梳随意一通,便无比顺滑,仿若一道墨瀑,倾泻在纤薄的肩头。两个红宝坠子一左一右,别在她的头发上,流苏顺着发丝垂下,似几星鲜红点缀在一片浓墨之间。   “那个小丫头,便如你现在这样戴着它,只是她那日受了欺负,圆圆的小脸儿哭得梨花带雨。”他回忆这些时,眼前仿佛能浮现出画面来,四岁的孟婉站在他的面前,无助的看着他。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接着道:“那日我还送了她一只金镶玉的镯子。”   前一刻还陷在讶异恍惚之中,他一提起那只镯子,倒叫她立时心生惭愧起来,别过脸逃开他的眼神,心底深处有某种撕裂的声音。   她曾信誓旦旦保证过,她在,那只镯子便在。   可后来,她却为了生计将它当了出去。偏偏它又好巧不巧的回到了原主人的手里,如今她想撒个善意的谎言说不小心被她摔碎了都是不成了。   察觉到她的窘迫,李元祯不禁唇角微微展开,笑出了声。他两只手捧着她的脸腮,将她的小脸抬起,反哄她道:“好了,我又没有怪你。物终归是死的,人在便好,若那只镯子能在危难之时助你度过难关,倒也算它的功德。”   起初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后来眼波略略抬起,终是忍不住问起:“若那个少年是你,为何当时你要自称太子?让我这些年来一直误将……”   她蹙了蹙眉,话哽在了半道。   李元祯收敛的笑意,脸瞬时沉了下来,显然这段回忆令他不堪回首:“那时,我确实还是太子。只是不久后,母后突然薨逝,父皇伤心之时,钦天监进言,说夜观天象,惊见荧惑守心,乃帝王之凶兆。”   “后来父皇便听从钦天监的破解之法,废黜太子,使太子替帝王受过,远驻边疆。”   孟婉的手紧紧攥住被头,果真是她将人给认错了,原来她心目中的那个“太子表哥”,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两行泪从夺眶而出,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无声的将李元祯望着。   许久,她才恍然想起当下二人所处的境况,立马抹了把泪,先将那些道不出的话搁到一旁,认真的劝他道:“你快走,离开益州,也不要去京城!”   “为何?”李元祯神色从容的问她。   他越是淡然,孟婉便越是焦急万分,从床上跪了起来握着他的右手:“你听我说,益州现在除了京都派来的特使,还有皇上身边的夏公公,以及那个蔡刺使。他们根本不是想要审明案情,就是想找个莫需有的罪名安在你身上,好替皇上除了心头之患!”   李元祯轻按了按她的肩头,让她坐了下来,脸上看不出半分焦躁:“那你觉得,皇帝畏我什么?”   “自然是兵权!”孟婉脱口而出。   李元祯一展唇角:“既然如此,本王为何要逃?”   孟婉一怔,心好似开了个窍:的确,他的兵都在益州,只要他不出益州,反而是最安全的。   可是,可是这样不就等于明着反了吗?   她茫然抬头,“难不成,你,你真要……”   考虑到眼下二人还在刺史府中,那个‘反’字她未敢说出口,可李元祯却浑似毫不避讳,反问道:“这本就是我李家的天下,我既是名正言顺的李氏子孙,何必要反?”   孟婉越发的迷糊了,圣上如今召他回京,只要不回便是抗旨不遵,罪同谋逆。   “那你还去京城吗?”   “自然是要去的。”他起身负过手去,冲她笑笑:“只是上一趟落了两样东西,故而折回来取。”   “什么东西?”   “金甲军。”   “你要带兵入京?”孟婉瞪大两眼,这简直比抗旨不遵还要严重!   李元祯却完全不当一回事,俯了俯身子凑近她道:“还有一样,是你。” 第105章 验身 有他在,便没人敢在欺负于她   孟婉正因李元祯先前的话而怔着, 就听门外有人悄声禀道:“王爷,卫大人他们求见。”   “让他们进来。”   李元祯的声音才落,孟婉便急着要从床上下来, 李元祯却在她的肩头上轻轻一按:“你多躺会儿。”随即双臂一展,将垂于两侧的帐幔扯了过来。   接着,便听见几位大人进屋的脚步声。   孟婉藏身在两层幔帐后,自然不需再行礼, 便依李元祯的话, 继续靠在软枕上,听着屋内的动静。   三位大人向李元祯行礼,李元祯一拉椅子坐了下来,只叫他们免礼,却并未让座, 也未问他们为何而来。接过小北奉上的茶, 一人独饮起来。   三位大人当中,属卫大人官职最高, 是以他便向前一步, 拱手起了话头:“下官来此, 是想请问王爷,何时可以准孟氏回堂前继续问案?”   案子审了一半,无法定案。其实在孟婉醒来之前,卫大人已派人来问了两回,奈何派来的人皆还没见到李元祯, 便被他下面的人给骂了回去。故而这回只好他三人亲自来请。   三人刚进来时李元祯的脸色尚还和缓, 卫大人一提审案之事,李元祯便沉下脸来。他放下茶杯,抬眼直对上卫大人:“这回可还要继续验身?”   闻言, 卫大人脸色一白,他自然已听说了之前有侍卫充作太监强行给孟氏验身一事。再怎么说孟氏也是堂堂滇南王的女人,这的确是他错漏在先,此时自也惭愧。   说起来,此事最大的过错还是出在夏公公身上,他见卫大人良久无言,便带着笑腔儿开了口,欲打哈哈化解:“王爷恕罪,之前那事儿说起来,都怪杂家~杂家审查不严,竟叫两个侍卫钻了空子。不过王爷大可放心,这回呀,不管是谁,杂家定先叫他们一个个脱了裤子,好好查验查验,看哪个熊心豹子胆的还敢鱼目混珠!”   说罢便是一阵掩着嘴的尖细笑声,帘后孟婉听着,极是刺耳。   李元祯也笑了两声,闷沉的笑将夏公公的笑声打断:“呵呵,那些初入宫的小太监见过几个女人?依本王看,如此重要之事,不如夏公公亲自来?”   夏公公略显诧异,李元祯竟叫他来亲自验查自己的女人?   他阴梭梭的扭头瞥一眼床帐,心底发出一阵暗笑,随即道:“杂家愿为王爷效力。”   帘账后的孟婉,心猛地提了一下。   李元祯的一双眼紧紧盯在夏公公身上,唇角展平,很是满意:“好。”   说这话时,他打着节奏敲了两下椅子扶手,当即有四名金甲军进屋来,大步走到夏公公身旁,不由分说架起他的四肢便送到一张条凳上,使其仰面朝天。   夏公公挣扎了几回,奈何军中之人力气太大,他身子像粘在那条凳上一般,分毫不能移动!   这下不仅夏公公骇然,就连卫大人和蔡刺史二人也被眼前场面惊住,卫大人忙问:“王爷,这是作何?”   夏公公毕竟是宫里之人,皇帝身边的老人,李元祯纵是亲王,也不该如此蛮横的对待他。   李元祯低头抿茶,笑而不答,倒是手按在夏公公大腿上的那名金甲军,语气平平的劝了句:“公公莫慌,我等只是依公公先前所言,先为公公验个身罢了。”   “给杂家验、验身?”夏公公彻底傻掉,这才想起先前为安李元祯的心,自己亲口说的那些话。   知道李元祯是故意要给自己个下马威,夏公公不禁大大后悔起来,连忙服软道:“王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杂家、杂家这回请蔡刺史安排府中女眷为孟氏查验!”   “不必了,本王信得过公公。”李元祯淡淡道,然后递了个眼神,手下三两下便将夏公公的衣裳剥光。   白花花的身子陈列于众人眼前,任何隐私无处遁形,夏公公竟是当真急得掉了眼泪。   太监的身体,代表着一种莫大的屈辱,平日有布料蔽体,他们尚能凭着主上的信重,维持最后的尊严。可如今赤条条的展现在众人面前,那丝尊严便被踩在了泥里。   孟婉纵是不看,也能想象那是多么羞耻骇人的一幕。隔帐听到两位大人的唏嘘叹息,她便知,李元祯这个下马威不只是给夏公公一人的。   四人将夏公公松开后,夏公公立即自捂着身下滚落在地上,然后趴在那儿深埋着脸不再动弹。身子却不时微微抖动,发出“呜呜”的凄凉哭声。   最后还是卫大人实在看不下去,捡起他的衣裳给他盖了后背,又好言央请几名金甲军将他架着送回自己的屋去。   见识了李元祯羞辱人的手段,蔡刺史深知这回是真的触怒他了,不敢继续旁观沉默,主动化解道:“王爷,内子正在后宅,不若就让她为孟姑娘验查一下可好?”   他自是不敢再怠慢孟婉,让什么阿猫阿狗来做这事了。想着自己夫人身为贵眷,总不至于还让李元祯动怒吧?   李元祯却薄唇一抿,“不必劳烦刺史夫人了,你们无非是想证明她是否是本王的女人。”   “本王可以亲口给你答案,是。”   “不是!”锦帐后的孟婉略气恼的纠正了句,却是声量压得极低,除了她自己,并没什么人听见。   她自是明白李元祯这样说,是免她在人前验身尴尬,可是这样一来,便证明了她这个罪妃亲眷,的确与他有染,那么其它人便可以此来大作文章,编排他与罪妃同流合污。   如此,至今仍没有下落的传国玉玺,便会被圣上疑心在他的手中。   这便坐实了谋逆之罪。   可李元祯似乎并不介意,一脸的云淡风清:“好了,答案已经给你们了,想怎么结案随意。孟氏,本王便带走了。”   他起身步至床前,撩开帐幔,将孟婉从床上打横抱起,带出了刺史府。   一路上他疾步而行,孟婉在颠簸之下只得双手紧紧将他脖颈环住,使自己身子在他怀中稳当一些。穿过庭院时有许多下人看到,是以孟婉不好意思往旁处看,也生怕被人看到脸,便紧紧将脸埋在李元祯的胸膛上。   转眼她便被送进一辆马车里,终于得以离开李元祯的怀抱,自己坐好。只是头一直低低的垂着,再也没有抬起。   “你可是不舒服?”李元祯坐在对面,轻声问道。   孟婉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觉一股暖意凑近,原来是他的手捂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烫。   故而并非生病。   可偏偏脸蛋儿却红得跟熟透了的紫李一般。   李元祯浅笑着,将手顺着她滚烫的脸颊滑下,在她的下颌处停住。指端轻轻一勾,孟婉的下巴便被迫抬起,对上他的眼,瞬时便跌入一片汹涌的云瀑中。   她觉得自己的脸似乎更烫了。   “是害羞?”   出于羞臊,她本能的摇头否认。只是这拨浪鼓似的摇头,并不比那似能滴出血来的脸蛋儿有说服力。   她扭头错开他的手,为了转移话题,明知故问:“你刚刚为何要撒谎,说我是……是你的女人。”   “没有撒谎,现在不是,将来也是。”李元祯轻飘飘的说着,抬手碰了下孟婉发上的那个红宝石坠子。似在提醒着她,要时时牢记青涩年华时曾许下的诺言。   他那时便说过,有他在,便没人敢在欺负于她。   孟婉抬手想将那小东西先取下来,却被他凌空握住手,渐渐握紧,“你戴着好看。”   他还没看够。   也不想与他在这种小事上反复纠缠,孟婉便只好再转话题:“你当真要带着金甲军进京?”   他点点头,提醒她:“还有你。” 第106章 归途 当真不喜欢?   回到军营, 李元祯让孟婉先回牙帐休息,自己则连夜清点主力精锐。   金甲军个个皆是悍不畏死,只忠心于李元祯一人的精锐部队, 李元祯要带他们入京,他们便从令如流。山呼海啸一般的誓死效忠声,震得孟婉在牙帐也瑟瑟发抖,只觉今日局面, 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若非她偷偷将消息递给李元祯, 他本应平平静静的归京。   可是即便再来一回,她也依旧会那样做。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血流漂杵。自古鸿门宴,多是以血洗为终。   反, 是九死一生。不反, 则是必死无疑。   她总要为曾经保护过她的人,做点什么。   饶是心中想得透彻, 可孟婉依旧控制不了内心出于本能的恐惧。她背倚着帐壁, 蜷膝坐在小榻上, 双臂紧紧将自己的腿抱紧。就连有人进了帐子,都未觉察。   直到那人温热的大手抚在她的肩膀上,她才猛地一惊,抬头看他。   四目骤然对上,李元祯也略是一惊:“你, 哭了?”   疑心她还是为之前在刺史府的可怕遭遇难过, 他靠着她的身侧坐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抚着顺滑的长发哄道:“别怕, 欺负你的人都死了,那个夏公公,我也不会留他太久。”   许是因着疼惜,他的动作并未太用力,孟婉轻轻一挣便轻易从他怀中冒出头来,仰起脸看他。   平日里她总善于伪装,将这张小脸儿涂抹的污糙,如今不必再费那些心思,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儿显露出来,如凝脂一般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李元祯的手,比心思动得更快,回过神儿来时,他的手已捧在孟婉的腮上。   见她并未抗拒,他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去,两张嘴唇便越发的靠近……   然而他最终碰到的,并非是她柔软的唇,而是她凉凉的手指。   孟婉将手挡在唇前,紧张的不知所措。的确,眼前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太子表哥,她是不应该抗拒的。可是此时她的心跳如鼓,就快要喘不过气来!又让她随意不得。   “可不可以……先不要这样?”她懦懦的问,好似在提一个有些过份的要求。   李元祯的唇角轻轻展开,宠溺的眯了眯眼,“好,我不会强迫做你不想做的事。”   然而他也并未就此放过她,打了个弧线将吻烙在了她的眉心处,不等孟婉反应过来,他便蜻蜓点水一般的收回,将她脑袋轻轻一按,埋进自己的怀中。   孟婉只觉身上仿似着了火一般,被他捂得滚烫。   河倾月落,晓雾将歇,赶着晨曦,军容整肃的金甲军便正式开拔,随李元祯前往京城了。   马车内李元祯握着孟婉的手,“随我回京,可害怕?”   孟婉摇摇头,在他身边,她胆子似乎大了起来。   “不必担心,我既然敢携你同行,便有十足的把握能护你周全。”他揽她入怀,他之前的确也想过不带她入这火炕,可如今他们的关系众人皆知,处处皆是是非之地,留她在外面,倒不若放在身边更为安全。   孟婉点点头:“我不怕,只要不成为你的拖累便好。”   李元祯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傻丫头,你既是我的软肋,亦是我的盔甲。我的心会因你而柔软,亦会因你而更刀枪不入。”   这一路上,他们并未太赶。既然如何也快不过特使的八百里加急,那么早点迟点倒也无妨了。是以李元祯命人日起行路,日落便歇,路过热闹的村镇时,晚上他甚至还能偷偷带她去夜市上游玩一番。   二十多日后,大军才终于抵达了京郊山坳一带。   李元祯命陆铭带兵驻守于此。   周遭山麓亘绵,岙口众多,有如天堑,在此地扎营,极易隐藏。纵使圣上知晓金甲军隐匿此处,也一时半刻找不清具体所在。   而李元祯则带上孟婉和吴良将军,再加几个随从轻装简骑的入了京,只是他倒没急着入宫觐见,而是先回了位于京中的滇南王府。   比李元祯本人先入宫的,是他的一道折子,那折子此时就摆在元隆帝的面前,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好啊,朕命人去查他与钟氏的人是否有牵扯,他竟直接递上来请旨赐婚的折子!”随着话音落下,那道折子也被撕成了两半,掷落在地上。   安郡王弯腰拾起大致看了看,然后不慌不忙的将折子合好放回到御案上,笑道:“滇南王在边关呆得久了,想是已不太记得京中的规矩。那个姓孟的女子既是罪妃的族亲,当初又是被陛下亲自下旨流放,他竟能将其带回京师,还堂而皇之的请旨赐婚,这属实是……”   安郡王点到即止,却足以将圣上的怒火彻底引燃:“什么,他这回回京,将那女子也带回来了?”   九五之尊雷打不动的发边旨意,就这么被他当作耳旁风?元隆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昔日乖巧的儿子,数年不见,竟已变得这般无礼起来。   他缓缓在龙椅上坐下,短叹一声:“哎。原本朕要将滇南王召回京,还有些于心不忍,生怕轻信谗言冤枉了他。眼下看来,他是土皇帝当久了,真觉得自己翅膀硬了。看来是该给他好好立立规矩,让他明白这天下是谁的了。”   安郡王躬身:“陛下三思,如今滇南王的金甲军就停驻在京郊。”他略略直起身来,接着道:“陛下若要立规矩,倒不若先从滇南王的身边人开始,就当作个警告。”   “你是说,那个姓孟的女子?”   安郡王抬眼眯笑。   两日后,郡王府特意要为滇南王办个接尘宴,请柬上署明了孟婉的名字。   手握着李元祯递过来的请柬,孟婉不敢置信的抬眼看他:“他们为何连我也要请?”   即便夏公公那边消息传得快,京中之人已听说了她与李元祯的关系,可毕竟只是传言,未过明路,大家如何能真拿她当得一回事?   李元祯将请柬放到一旁石桌上,语风带着些许笑意:“约莫是我请旨赐婚的折子起了效用。”   “请……旨赐婚?”孟婉登时从石凳上弹起,又疑又恼。   李元祯一手拉住她的手,将她拉近自己,讨好的笑:“你放心,圣上不会这么快就准。”   “不是准不准的事,而是你为何连提都不给我提一句,就一个人定了你我的未来?”孟婉气得将头扭向一旁。   “怎么,你不愿意?”   “我——”孟婉有些答不上来,她内心自然是愿意嫁他的,可眼下情形显然不是该考量这些情谊的时候,她一时觉得无话,转身想走。   却被李元祯用力一扯,身子失重向后一跌,屁股便狠狠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你!”这下她就更加的恼了。   离他近了,她方才闻出,他身上酒气极重。   李元祯却也没有半分要好生哄的样子,直接将她按躺,俯下上半身将她锢住,脸一点一点的迫近:“好了,别气了,递都递了。且他也不会批。”   他越发的亲近,孟婉只得尽力向后躺平拉开些许距离,瑟瑟道:“你、你要做什么?你不是说过,绝不会勉强我做当下不喜欢做的事?”   “当真不喜欢?”   李元祯涎着张脸,一手轻抚着孟婉的脸蛋儿,身子愈发的向下压去,两人的脸越来越接近。   他炙热柔软的嘴唇轻触在她的唇瓣上,她瞬间便似被雷电击中一般,全身先是不自然的僵硬,之后便一点一点软了下去,水一样在他怀里没了形状。 第107章 郡主 无人识她,看得自不是她笑话……   缠绵许久后, 李元祯将嘴唇移开时,嘴里嘟念着些莫名的话:“我既已回了京城,便随时都有丢命的风险……有花堪折直须折, 得快活时且快活……指不定明日你想折了,我不在了……”   前面孟婉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可听到这句,她却是忍不得了, 立时顾不上羞赧急了眼, 一把将他身子推开:“来之前你可说过要护我周全的!你若不在了,谁还能护我?”   “好好好,我会护你周全,那是不是得先给点甜头?”   这下孟婉便明白了,李元祯这会儿是当真没了理智, 只余酒后的妄念, 她便也不再与他理论正事,用力一推, 将他推翻到一旁, 自己麻溜的逃开。   回到自己房里, 她依旧有些着恼,气乎乎的想:平日里审慎练达的滇南王,原来醉酒后也是这副鬼样子。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转眼便到了接尘宴这日,马车在郡王府车马门前停下后,李元祯率先下了马车, 孟婉下时见他在下面伸手接应, 她却白他一眼,自己提着裙摆下了步梯。   “这两日是怎么了?”李元祯有些不解,她这两日都不怎么理他, 也不知自己是哪儿没做好。   孟婉无从解释,只觉更气,随着人群往里去,依旧不肯理会李元祯。   李元祯则大步追上,扯住她的缩在琵琶袖里的手,紧紧抓着不肯松开。孟婉乜他一眼,正欲抱怨什么,却见一位衣冠赫奕的中年男子携家眷迎了出来。   显然,这便是安郡王了。   李元祯是亲王,安郡王低他一阶,却称得上是长辈,故而安郡王与他行礼时,李元祯也并不吝啬的与他回了个礼。安郡王伸手向里延请,李元祯便牵着孟婉的手一并往里去。   先前的脾性,孟婉此时也不得不暂先作罢,由他牵着往里去。   安郡王将李元祯引入正堂,这是今日最尊崇的主桌席面。而孟婉身为女子,便随着安郡王妃一道去了偏堂的女眷那边。   离京之前的孟家,虽在京都称得上首富之家,但与官场打交道并不频繁。尤其的孟婉身为女子,更是鲜少在这种场合上抛头露面,此时面对一圈的贵妇千金,她便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看旁人推杯换盏借着微醺称起姐妹,热闹的聊着些妇道人家的喜好,她在此却如坐针毡,只盼着这筵席进行的快些,再快些。   筵席开始了不多会儿,便有奏乐响起,伴着悦耳的金石丝竹声,数名舞姬自侧门鱼贯而入,舞袖低回的绕着席案为大家助兴。孟婉便借着这纷乱之际,起身离席。   出了宴客的偏堂,孟婉茫然四顾,这安郡王府她从未来过,又大的离奇,她丝毫不知此刻能去哪处躲这热闹。   李元祯是这里她唯一熟识的人,自是想去找他,可想着今日场合他许是有自己的盘算,自己去了只能打乱他的步骤,便只得放弃。改而顺着游廊漫无目的的逛游,打算找个僻静处独自呆一会儿。   走了许久,她来到一处开阔的园林,只是这里并不僻静,远远便可见几位贵女凑在一起嬉闹玩乐。显然也是在偏堂里呆得闷了,出来透透气。   人多之处便是是非之地,孟婉转身欲走,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娇妙的呼唤:“这可是随滇南王一同归京的孟家姐姐?”   被人点了姓名,孟婉自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得回身朝着盈盈走来的贵女见了个礼。只是细看此人,她并不认得。   “你是?”   那女子手持着团扇轻轻扇了两下,笑魇如花,却是不答。很快又有近处两名贵女结伴走过来,其中一人热心的附耳提点道:“这便是玥宁郡主。”   孟婉依旧眼神迷惑,却是没好意思将那句“玥宁郡主是谁”问出口。   不过她稍想了想,便很快有了猜测:安郡王今日宴请的是李元祯,前来作陪的官贵虽多,却皆是位阶在二人之下的。那么能有郡主封号的,八成便是安郡王的千金了。   既是这府上的主人,孟婉也不好太失礼,便又微微屈膝见了一礼:“原来是郡主,今日多有叨扰。”   “好说,好说。”玥宁郡主轻拍着扇子,不远处的小湖送来一阵清凉,她的笑意直达眼底,似是有着莫名的好心情。   见完礼,孟婉便想告辞,玥宁公主倒也不拦,准她离开。只是孟婉才调头走了几步,便听身后一声惊呼:“呀,郡主您刚刚还戴在头上的碧玉簪子怎么不见了?”   孟婉并不想搀和此事,故而收起好奇心加快了脚下步子。却听见一阵急步自她身后追来,接着便见一个小丫鬟伸开的胳膊挡在自己面前。   那小丫鬟毫不客气道:“孟姑娘留步!”   孟婉只得驻足疑惑的看着她,这当口,已拉开数十步之距的玥宁郡主和其它几位贵女,也慢慢跟了过来,将她围住。   “你们这是?”孟婉隐隐觉得事情似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不其然,一位贵女站出来说道:“孟姑娘,刚刚可见玥宁郡主头上戴的那只碧玉簪?”   孟婉坚定的摇摇头:“不曾留意。”   “呀,这可怎么办?那支簪子可是母亲当年的陪嫁之物,送我之后便宝贝的紧,若不是今日场合如此重要,我是断不舍得戴它的。”玥宁郡主说着说着,便焦急得快要哭出来一般。   几名贵女忙去安慰她。   见一时间又无人在意自己,孟婉便问:“我可以走了么?”   “孟姑娘出现之前,那簪子明明还戴在郡主的头上,这才多会儿便不翼而飞,难不成簪子自己长了翅膀?”   其它几名贵女皆附和着说话的这位贵女,之后有人直截了当的提议:“不如搜身吧。”   这话一出,郡王府的几个小丫鬟便心有默契的走到孟婉面前。   事到如今,这拙劣手法孟婉已是看明白,冷冷笑了一声,道:“就算是郡主怀疑有人偷窃,在场数位贵女,如何只搜我的身?”   玥宁郡主当下也是改了语气,再不似先前那样客气:“本郡主与在场诸位千金交好多时,知晓她们的人品。再说那簪子对我而言分外珍贵,是因着传承之意,于她们而言,却是并无什么特别。”   “呵,所以郡主就认定是我偷的?”孟婉也没好气儿的反问,之后便说了一句“好”,接而自觉的展开双臂。   以她的性格,究理是一回事,但为自己洗清嫌疑亦是同样重要。   可她的双手才抬起,便察觉到一丝异样。   原本空无一物的袖袋内,此时好似坠了什么……   她倏忽想起,方才初见玥宁郡主之时,有位贵女走到自己身边附耳提醒郡主身份,当时还亲昵的握了握她的胳膊。她当时并未疑心,现下看来,难不成刚刚那人便将脏物偷偷塞进了她的袖袋里?   孟婉身子微晃了一下,便将两只胳膊落下,缩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她默默攥成了拳头。   这种伎俩虽拙劣,却好使。尤其这种场合下,只要被她们搜出脏物来,满庭院里一张扬,宾客们可不会细问是非曲直,只会看笑话。   大家不认得她,看得自然不是她的笑话,而是李元祯的。   丫鬟正要搜身,就见孟婉将手放下不肯再配合,揶揄道:“怎么,孟姑娘这是心虚了不成?”   其它几位贵女也开始说起风凉话来激她。   饶是心下又气恼又担忧,孟婉面上却尽量压抑着那些情绪,平静应对。   她低头浅笑,从容道:“比起在场诸位千金来,我身份的确低微,可是今日我是随谁而来,想必各位也都心知肚明。” 第108章 反杀 算计竟是落空了?   先前聒噪的几位贵女顿时安静下来, 只冷眼看着她。   她淡笑着扫视一圈儿,继续说道:“你们既知我是滇南王的女人,该不会觉得堂堂滇南王, 连几样首饰也赏不起吧?”   孟婉抬起,在自己发间取下一支金镶东珠的点翠步摇,指尖儿在流苏间轻轻一拂,荡出细碎光泽, 直晃人眼。   “这支步摇, 乃是匈奴最尊贵的女人——阏氏珍爱之物,听闻其价值可抵城池一座。王爷攻下匈奴单于的王帐之后,便将它赠予了我。”   接着她又摸着右腕上的一只金累丝红宝石手钏,青葱似的白皙手指捻过一粒粒珠子,笑言:“这个, 是蛮族首领的母亲——萧太后当年的聘礼, 据说一颗珠子,便能养活一支军队。”   孟婉将她身上所佩之物, 一一道来, 件件皆有不俗的来头, 听得周边诸位自以为见惯了世面的贵女一怔一怔的,接不上话来。   末了,孟婉便将所有首饰归复原位,拍拍手:“好了,今日我身上戴的, 头上簪的, 所有之物皆一一与你们讲明白了来路,并没有一件与玥宁郡主有关的。”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   沿着湖畔行出十来步后, 孟婉才舒出一口气来,偷偷拍了拍心口给自己打气,希望适才的那一通说辞能将她们士气压下去,不要再纠缠自己。   然而事情却不随人愿,就在孟婉渐渐松气之际,忽然有人追来,她匆匆回首看,见正是之前提点她时碰过她胳膊的那位贵女,顿时心呼不妙。   果然那贵女也无心再掩饰自己的恶劣行径,径直冲到孟婉的面前抓起她的右腕:“孟姑娘,不如让我们看看你的袖袋里还有什么!”   说着,那贵女便探进手去掏!   孟婉下意识的裹紧了琵琶袖口,将那贵女的手紧紧箍在里头。那贵女虽牢牢握住了“脏物”,却怎么也抽不出手来,急得再顾不得淑女形象,连推加扯,拼尽全力。   “你们快来看!她袖子里分明还有东西!”   那贵女一喊,果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玥宁郡主弱柳扶风似的被丫鬟搀扶过来,故作不懂:“孟姑娘,是何物让你如此害怕被大家看到?”   “是啊,方才孟姑娘可是如数家珍,这袖子里到底还藏了什么好东西?不妨再拿出来与我们说道说道来历?”   “定是见不得光的,指不定就是郡主的那支碧玉簪子呢!”   几名贵女在旁你一言我一语的架秧子起哄。   正在这时,“扑通”一声巨响,湖面上掀起一朵水花,将湖边众贵女的衣衫溅湿。   原来是湖畔地砖湿滑,抢东西的那位贵女动作激烈,加之孟婉有意识的助推了一把,那贵女竟就滑了一脚,众目睽睽之下掉进了湖里。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开始呼叫郡王府会泅水的家丁来救人。   而落水的那位贵女,脑袋一次次艰难的挣扎出水面,呼吸的当口还不忘将右手高高举出水面,大喊着:“抢到了!”   “我、抢到了……咕噜咕噜咕噜——”   众贵女们吓得一个个脸上没了血色,可身为今日主家的玥宁郡主却并无半丝的紧张。她偷眼看了看孟婉,今日到访的宾客个个身份贵重,若有人因为孟婉出了意外,这笔帐算起来可比区区一支栽赃的碧玉簪有趣多了。   待郡王府的家丁终于将落水的贵女救上岸来,人已是被水激昏了过去。   下人去请府医,玥宁郡主便悄悄掰开她的右手,却见手心里死命攥着的,竟是一把镶着各色宝石的匕首。   算计竟是落空了?   玥宁郡主拧眉看向一旁站着的孟婉,见她正气定神闲的朝着自己笑,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只是碍着眼前情形,她也不便发作。   孟婉朝她走来,不客气的伸手:“郡主,还请把我随身携带的防身之物还给我。”   玥宁郡主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将匕首递过去,不甘的声讨了句:“今日凡来郡王府的客人,皆要在进门时卸掉兵器,孟姑娘竟如此不通礼数,擅自将利刃私自带入府内。”   “头一回参加这种场合,是我疏忽了。”孟婉笑笑,便转身快步走开,远离这是非之地。   走出园子后,她将刚刚讨回的匕首外鞘拔开,刀刃旁赫然露出一支碧玉簪子来。她谨慎的四下看了看,见并无人过来,方才将那簪子弃入一旁乔木丛中,将匕首重新塞回到脚踝处的绑带中,快步离开。   这匕首是入京之前李元祯给她的,要她随身藏着以备不时之需,果然今日就派上用场了。   那时她察觉到玥宁郡主的簪子就在自己的袖袋中,于是东拉西扯一通拖延了时间,并趁旁人不注意之时,将藏于脚踝的匕首握入手中。待她作势离开,那些贵女仅能看到她的背影之时,她便麻溜的将袖中簪子取出,藏于刀鞘内。   那个给她栽赃的贵女追上来抢夺袖中之物时,她若直接让她得逞,必会引发她们的猜疑,这匕首可经不住她们细细查看。故而她死握住不给,后来那贵女落了水,众人方发现抢到的不过是个匕首,此时大家的心思都在落水贵女的安危上,根本无人有心仔细推敲这把匕首。   孟婉便得意洗清嫌疑,并脱身。   所谓捉贼拿脏,过会儿就算她们发现那树丛中的簪子,也没办法再将罪名强行推到她身上了。   心中既有慌张,同样也有一丝得意,孟婉只顾脚下飞快的走路,并未留意到另条廊上过来的人。拐弯之时,她一下便撞到那人硬梆梆的胸膛上,这才晓得抬眼看人,竟正好是李元祯。   “你可安好?”李元祯刚刚步子走得也是颇为急切,此时握着孟婉纤薄的两肩,语气中难掩担忧。   “我无事。”孟婉朝他笑笑,庆幸今日没有被别人算计成功,害他在众人面前丢脸。   “我刚刚在前堂,听见有人悄悄给安郡王报,有来做客的女眷坠落湖中,便担心是你。”   孟婉笑着摇摇头,反握住他的手臂,邀功似的抬起脚尖儿小声道:“不必担心,不过是有人自食恶果罢了。”   “哦?是你的手笔?”   “我既随滇南王征战过沙场,若是连这点后宅伎俩都应付不过去,岂不是要丢王爷你的脸?”她语气中透着一点小得瑟。   这回换作李元祯笑,抬手在她额头上宠溺的轻戳一下,之后又告诫似的给她撑腰:“以后这种事,尽管放开了去做,纸包不住火了,也自有本王替你兜着。”   孟婉“呵呵”干笑两声,心想是啊,他带兵入京,连皇帝老子都敢反,还有谁是能让他怕的?   李元祯人已在前堂坐了这么久,便算给足了安郡王颜面,如今府内既然乱起来,他也懒得再呆下去,当即带着孟婉乘上自家马车,从西边车马门离了郡王府。   不多时,梁尚书府上的马车也匆匆离去。   望着两辆马车先后出府门拐入街巷的后影,安郡王捊了捊下巴上的短须,目中透出两道精光:“好啊,真乃天助我也。”   身旁门客点头哈腰的附和:“是啊,滇南王的侍妾,将梁府的千金推入湖里,这便等同是滇南王府与尚书府结了仇。后面那姓孟的侍妾若出了意外,滇南王多半会将这笔债算在梁尚书头上。”   安郡王大笑几声,突然止住,双眼微微觑起,似是又想到了另一丝兴味:“李元祯能为了个侍妾向圣上请旨赐婚,想来是用情极深。” 第109章 别的 你若留下来,能做什么?   安郡王顿了顿, 接着问:“你说那姓孟的女子若是死了,滇南王会如何?”   门客意外的咽了咽,然后认真的条分缕析起来:“回郡王, 滇南王明知此女乃是罪妃钟氏的人,都敢将她留在身边享用,如今圣上追查,他非但不与她撇清关系, 反倒还想扶她做王妃。由此可见, 是当真宝贝得紧!”   “圣上有心除去他,可碍着父子情面,也不好做得太绝。可若是这女子突然死了,滇南王想必也会深受打击,冲冠一怒也不是不可能, 界时便是除去他的最好时机!”   “郡王若是能趁其方寸大乱之机, 将其诛杀,再请命带兵去剿灭驻扎于京郊的金甲军, 到时他们群龙无首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拿下, 便可在圣上那里捞个不世之功!”   ……   翌日, 圣上召李元祯入宫,并于宫中办御宴,为其单独接风。   而梁尚书和尚书夫人并不知情,这日双双来到滇南王府讨说法,却吃了闭门羹。   临离开之时, 尚书夫人抹着泪在大门外叫嚣, 事涉亲女,已是顾不得矜贵身份:“姓孟的小贱人,你给我等着!你胆敢谋害我女儿, 我定要你以命来偿!”   这原本只是盛怒之下的一句气话,可当晚滇南王府发生的一桩事,却不能不叫人联想起白日尚书夫人撂下的狠话来。   是夜,孟婉猜着李元祯兴许会被留宿宫中,于是早早沐浴完回到自己房中准备歇息。   正倚在床头上看着话本,就听见外面传来刀剑相接的打斗声。她立马丢下话本披衣下床,将门打开条缝谨慎的向外观察,果然看见随行来的几个金甲军正与一波黑衣人交着手,打得不可开交。   难道当真是梁尚书派来的?   脑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便有一支冷箭擦着孟婉的脑袋而过,“咣”一下射在了门上!吓得她当即惊呼一声,又意识到什么,赶忙双手捂上自己的嘴。   然而还是暴露了,有个黑衣人大喊一声:“在这儿!”立马所有的黑衣人开始朝她围攻而来!   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孟婉慌忙退回屋内,将门牢牢拴死,抽出绑于脚踝处的匕首,双手紧紧握着。她正准备往里间去躲,就见一把明晃晃的剑刺破窗棂,横在她的身前,她惊得懵了一瞬,之后想也不想便猛刺过去!   那刺客执剑的手中了一刀,立时鲜血直流,忙缩了回去。孟婉则连忙绕开窗户,瑟瑟缩缩的缩去一角,惊恐的观察动静。   未几,便听外面的打斗声有渐歇之势,也不知是哪一方击溃了哪一方。   按说金甲军个个皆是训练有素,一般刺客不能与之匹敌,可今日来的这一批刺客显然亦是身手了得,非等闲宵小。是以孟婉也是有些不敢断定。   待门外声音彻底平息了,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先趴在上面听了听,确实没有一丝动静了。   之后她一手紧握着匕首,一手悄悄挪动门栓,将门缓缓打开。   门前,站着的是一个扯下蒙面的黑衣人,孟婉吓得立即倒退数步,双手握着匕首立在身前。而那黑衣人却并未进来,而是狼狈跪地,身子无端矮了下去。   孟婉这才看到,那黑衣人身后举着剑的李元祯。   他回来了,她便无需再害怕了。   心劲儿一松,她也莫名腿软起来,瘫坐到地上。李元祯跃过横在脚下的尸首,来到孟婉面前,双目满含愧疚之意,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蛋安抚,却发现手上沾染着刺客的鲜血。   他生怕弄脏了她,于是将手收回,在自己衣袍上蹭了蹭。   “你没受伤吧?”他敛下情绪,平静的问。   孟婉说不出话来,只泪眼汪汪的将他望着,半晌后才想起摇了摇头。   李元祯总算放下心来,弯弯唇角,低声道:“你没事就好。”   孟婉却是再也忍不住,一头栽进他的怀中,此时已是闻不见他身上刺鼻的血腥味儿,只将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头不停的往他怀里拱。   带着哭腔不断的埋怨:“你怎么才回来?”   “你怎么才回来啊!”   李元祯倒吸一口冷气,心被狠狠揪着,痛的无以复加。他也将她紧紧抱住,用力的往自己怀里揉,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与自己的骨血融为一片。   他不住的小声念着:“是我的错。”   “都怪我。”   这一夜,孟婉没敢再在自己房间里睡,而是又洗了一遍澡,赖去了李元祯的房间。   以前在军营之时,他们共住一间牙帐多时,那时不觉得有何别扭,可眼下回到京城,住在寻常的房间里,二人共睡一间,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李元祯将自己的床让给她,自己则抱着被褥打了个地铺。   重重幔帐放下,按说孟婉连外头李元祯的个影儿也瞧不见,可偏偏她就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身上的热度,随着他的每一下呼吸,她的脸都要更烫上几分。   床板发出轻缓的“吱扭吱扭”声,床上的人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李元祯知她是今日受惊后当真睡不着了,便干脆转身朝向她,轻声问:“可要我陪你?”   床上的“吱扭”声顿歇,良久传出一个弱弱的疑问:“你不是已经在陪了?”   “我是说,进去陪你。”   低抑的声音从帐外钻进来,孟婉竟紧张的打了个激灵。   良久,她才吱吱唔唔答:“不、不需要。”   然而迟了,幔帐已然被人自外面掀开,银色的月光漫进来,修长高大的身影就立在床畔,“我觉得你需要。”   李元祯将帐子洒在自己身后,膝抵在榻上,俯下身来,轻柔的问:“若你怕,我便留下来陪你。若你不喜,我便出去。”   孟婉一边将身子往里侧缩,一边试探着问:“你若留下来,能做什么?”   “做……”李元祯单撇着一侧唇角露出一个坏坏的笑,见孟婉当真开始抵触他了,立马不再吓她,换了副柔和面孔:“可以给你讲故事,或是陪你数羊。”   “那你讲的故事比话本好看么?”   “你看的那些个话本,都是些穷酸秀才写来哄骗小姑娘的。他们自己寒窗十几年都没怎么见过世面,全凭臆想瞎编乱造,哪里见识过真正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孟婉渐渐被他说服了,拍拍身边让出来的一块空地,然后紧了紧盖在身上的被子。   李元祯见她同意,便就着她身侧躺了下来。   漫漫长夜,他轻揽她在怀,讲着他自入军营以来,这些年见过听过的最离奇最玄妙的故事。直至她呼吸变得清浅绵长,在他怀中熟睡过去。他才闭了口,安静的看着她,唇畔挂着温柔的笑。   良久,他用嘴唇轻轻碰了下她的额头,低喃了句:“其实也能做些别的,不过还是留到日后吧。”   天亮,孟婉起床之时,发现李元祯已然离开了。   她问王府里的下人,得知他去了尚书府。   此次来尚书府,李元祯除了带着吴将军和几名金甲军,也将昨夜偷袭王府的刺客活口绑了过来。几个黑衣人身上五花大绑,被身后的金甲军强按着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梁尚书来前厅时,原本尚书夫人也跟了过来,打算为自己宝贝女儿落水之事讨个公道,可一见这院子里的阵势,先是一惊,接着给自家老爷递了个眼神,便脚底抹油一般悄悄又退回后院去了。   梁尚书进屋时,见李元祯已在主位上就座,便朝他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第110章 大雨 这天,说变就变了   李元祯将昨日滇南王府有刺客闯入之事与他一说, 梁尚书便觉后背一片虚凉,冷汗涔涔而下,当即躬腰恳切道:“王爷, 下官虽确实曾在白日登门想为小女落水之事讨要个说法,但绝无可能行此不轨之事啊!您将这些刺客带来敝府,莫不是怀疑下官所为?”   李元祯疏离的笑笑,并不明确表态, 起身走到厅门前。梁尚书自也跟了过去。   金甲军手上的力道略松一些, 一个刺客抬头便看见梁尚书出来,便大义凛然道:“尚书大人莫为我等向此人求情,我等自追随大人以来便誓死效忠,今日甘愿将这条命奉上!”   言罢,那刺客竟猛地一使力, 鲜红的血自他嘴角流出, 接着脑袋便耷拉下去。他身后的金甲军掰开他的口查看两眼,便禀道:“王爷, 他咬舌自尽了。”   正禀报间, 其余几个黑衣人也纷纷效仿, 眨眼间尚书府的正院里便躺倒了数具尸体。   梁尚书身为文臣,不似久征沙场的这些武将一般淡定,当即吓得双目圆瞪,冷气倒抽,险些就要背过气去。所幸李元祯略懂医理, 将他扶回厅中椅上, 单手帮他推了一把背,这口气儿便算是顺过来了。   瘫坐在椅中,梁尚书好似全身的骨头都被人抽走了一般。   半晌, 才崩出一句:“适才他们说……”   “说对大人誓死效忠。”李元祯不咸不淡的回着。   梁大人全身哆嗦起来,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之感:“可下官……下官真的是不认得他们……”   “本王知道。”   “王爷……相信下官所言?”梁大人不敢置信的望着李元祯,原以为他今日是来兴师问罪,却想不到他竟还愿意相信自己清白。   “他们皆是不畏死的死士,若当真是梁大人所派,那便不会见了大人才自尽,且还明明白白自报上家门。”李元祯不慌不忙的解释,笑道:“这等手法,是再愚蠢不过的栽赃。”   听他一席话,梁大人不禁眼中噙起了一把老泪,他曾以为沙场上的武将,皆是杀人不眨眼的莽夫,却不想这位戍边十载的滇南王,心思如此缜密。   他体力渐渐缓和过来,从椅上起来,跪到李元祯面前,嘴巴哆哆嗦嗦的说道:“下官,感念王爷……”   李元祯脸上依旧挂着有礼且疏离的淡淡笑意,问他:“那不知大人可否想通了日前令爱落水之事?”   梁大人倏忽一怔,此前他从未将此两件事串在一起想过,此时想来,却也有些蹊跷。   前日宝贝女儿在安郡王府出了意外,照理说府上宴请出此纰漏,并不是能令郡王府光彩之事,该是尽量封锁消息,不使之传开。可偏偏此事第二日便闹得满城风雨,仿佛全京都的人都在等着看他们尚书府,会如何为自家千金讨回这个公道。   也正因如此,昨日他与夫人才再也咽不下这口气,冲到滇南王府去。   这么说来,是一直有人在背地里搅动风云,生怕此事闹不起来。   见他似是想通了些关窍,李元祯便伸手将他扶起:“梁大人,实不相瞒,日前在安郡王府那场争端,起因乃是令千金故意将玥宁郡主的一支碧玉簪,悄悄塞入了孟姑娘袖中,欲借此令她”   顿了下,他笑着纠正道:“或者说是令本王,当众出丑。”   这事件的因果,令梁大人有些意外,之前问女儿,女儿并不肯细说,只道是和孟姑娘起了争执,才被推下水。   当下听说了原由,不禁差恼:“原来竟是小女顽劣在先!”   “若仅是顽劣,倒还好说。大人不妨细问问令千金,可是受了何人指使,才这么做的。”丢下这句,李元祯便起身告了辞。   梁大人送走他后,连忙去审问自己女儿,果然得知她是受了玥宁郡主的指使,当下心中便对整件事有了合理的推测。   安郡王,这是蓄意挑起两府矛盾,从而将刺杀滇南王府女眷的罪名,扣到他身上啊!   回府的路上,李元祯乘在马车里回想着昨日进宫面圣的事。   父皇对他说,这些年让他戍守边疆,委实是亏欠了他。如今他想要娶妻齐家自是好事,只是该当卸甲归京,自此好好在王府享受娇妻美眷之乐。   说到底,便是要他将出兵符。   可李元祯心里明白,父皇既已对他有了设防,以父皇的行事,便不只是他交出兵符就可的。父皇,是绝不会容忍任何危及到政权的人活着。   金甲军的誓死效命,既可以是他的保命符,也可以是他的催命符。   晚上用饭之时,李元祯好奇问起:“其实那个玥宁郡主,你也并非头一回见了吧?”   孟婉怔然:“难道我以前见过她?”   “安郡王妃,其实与钟贵妃也沾着些亲缘,你幼时进宫那次,安郡王妃也曾带着玥宁郡主入宫参加钟氏的寿宴,该当见过。”李元祯一边给孟婉的碗里夹菜,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着。   孟婉却是突然顿住手中木箸,难怪她那日见玥宁郡主,便觉得有些隐隐道不上来的憎恶之感,并非因着她栽赃于她,仅是首面,便觉不喜。   竟然是她。   “怎么了?”见她不吃,李元祯问。   孟婉干脆将碗筷放到桌上,微微嘟起嘴来:“那你可知,当日进宫,我是被谁欺负成那样?”   李元祯略一怔,“就是她?”   孟婉捣蒜似的点点头,撅着红菱似的小嘴儿,似有陈年的冤屈不得平。   李元祯也放下木箸,伸手轻拍她的脑袋安抚:“改日定让你了了这桩心事,先吃饭。”   几日后,梁府西园的几株老梅开得繁盛,尚书夫人便以此为由,给安郡王府拜了贴子,邀郡王妃和玥宁郡主前来赏花。   众人皆知,郡王妃是素来不喜应付这等琐事,但既然下了邀贴,总不好太薄了面子,便让玥宁郡主一人前去。   玥宁郡主自持与梁府千金颇有几分交情,是以倒不推辞,欣然赴约。来了却才知道,此次请的并非只她郡王府一家,还有滇南王府的人。   “该不会姓孟的那个小蹄子也来吧?勾搭上滇南王,还真当自己是王府半个主子了!”   梁小姐干笑一声,便打哈哈揭过,拉着她往西园里去。   尚书夜的西园很小,布设也很简单,没有多余的建筑,就只在梅园正中位置修了个观梅亭。亭子亦是袖珍,除却一张小小石案和几个石墩外,再无其它。   孟婉和李元祯此时就坐在石案前对弈,远远瞧见有人影过来,也并无过多在意。   亲王在此,玥宁郡主自是要过来行礼,见过礼后便匆匆拉着梁小姐去往另一旁,小声抱怨道:“若不是滇南王在,这回我定让孟婉那野丫头吃些苦头,好报你上次落水之仇!”   梁小姐早听父亲说了实情,故而非但未被她激起火来,反倒心里默默恼她拿自己当靶子。   抬头看了看天,梁小姐便转移话题道:“瞧着这天要变了,郡主先在此散散步,我去命人取两把伞来,以备不时之需。”   梁小姐前脚出了园子,李元祯便借落子之机,给一旁的吴将军递了个眼色。   孟婉见吴将军离开了一会儿,很快便回来,也不知他刚刚是去做了什么。   梁小姐这一去,许多时仍未归,可天倒是如她先前所言一般,说变就变了!   霎时间便乌云压顶,大雨将至。   孟婉与李元祯身处亭中,自是不必担忧,可玥宁郡主就无心游玩下去了。 第111章 毒杀 昔日高大的身影已不在   她想先出园子, 奈何走到西园门处,却发现先前来时还敞着的木门,此刻竟关上了!且锁链缠固, 竟是怎么推门扇也没有半点儿反应。   这时豆大的雨点落在她的脸颊上,她不耐烦的抬手擦了擦,生气的用手拍门。拍了数下,却是没有人来。   起先, 雨点只如断了线的珠子, 一颗一颗往下的落,可很快便连成了线,针一样打在脸上,玥宁只得以宽袖遮在头顶。   她用力踹了那门两下,依旧没有人来, 唤人的声音也很快便渐渐变大的雨声淹没。而遮在头顶的那副袖子, 也转瞬就成了浸透水的湿布,非但起不到任何作用, 反倒成流的向下渗水。   玥宁郡主身上的衣料本就单薄, 这冷雨拍在身上, 很快便将衣料全部浸透,寒气似小刀子一般,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眼见门是出不去了,她只得往园子里跑,可梅枝稀疏, 并不能像大树那样为人遮风挡雨。她淋着雨苦找了一路, 却发现整个园子里除了那间亭子,再无其它能避雨的地方。   偏偏亭子里的三人,却视她为无物, 任她抱着头狼狈的跑来跑去,竟也不问一声原由。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要要停的意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是平日里傲慢惯了的玥宁郡主,此时也只能先将脸面放到一边,慢慢挨到观梅亭边上。   然而里面的三人,依旧没有一个肯侧过头来看她一眼。   再看那石凳,先前还空着的两个,此时已均被占了。一个上面坐着吴将军,另一个上面则放着一把油纸伞。   眼巴巴望着那个放伞的石凳,玥宁郡主终是厚着脸皮开了口:“王爷,可否、可否让我进去避会儿雨?”   李元祯未抬眼看她,边落着手中黑子,边回了句:“亭中地方太小,郡主还是寻它处避雨吧。”   “可是、可是没有它处了,院门紧闭,我出不去。”   “吴良,你随郡主去看看。”   吴将军撑起那把油纸伞下了亭子,路过玥宁郡主身旁时说了句:“郡主请随我来。”   两人走到园门前,吴将军拍了几下门,见果真没有反应,便又调头回去复命。他撑着伞这一来一回并不觉什么,可玥宁郡主却是淋着大雨陪他走了个来回。   “王爷,门果真是叫人锁上了,叫不开,需得待雨停。”   “那就将伞借与郡主吧。”李元祯淡然的道。   之后的大半个时辰,便是孟婉三人在亭子里喝着香喷喷的热茶,听着潺潺雨声,自在对弈。而亭子下面立着早已落汤鸡模样的玥宁郡主,虽撑着把油纸伞,在这样磅礴的雨势下,却是早已千疮百孔。   雨势歇了,终于有下人发现院门不知被何人锁上了,费了点功夫将其打开,立马找了大夫来给诸位贵人瞧身子。   亭子里的三位自是一点事儿也没有,可玥宁郡主却是抖个不住,大夫说她病了,熬了一碗药送下,便赶忙将其送回了安郡王府。   听说郡主这一病,便是倒床五日起不来。   孟婉这口陈年之气彻底消了,梁家小姐遭人利用的那口憋气,也算是消了。   只是安郡王这口气,却是提上来了。   一气之下,他告去了御前,只是发作的由头稍稍变换了一下,未提玥宁郡主之事,只言近来滇南王频繁造访梁尚书府,二人常常闭门长谈,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圣上本就忌惮京郊外的驻兵,几次明示暗示让滇南王交了兵权,他却佯装听不懂,一拖再拖。如今经安郡王一撺掇,圣上更加的如鲠在喉,一刻也等不得。   最终做了个决断。   圣上派出一千禁军,扮做山贼,去偷袭驻扎于山中的金甲军。   如此做的好处便是,若打得过,便等同推翻滇南王的倚仗,此后不管如何处置他,都再无顾忌。   而即便打不过,也还有个退路,毕竟可以赖在山贼身上,到时父子之间不至撕破脸,还有商量的余地。   既然做了决定,圣上便多一刻也等不得,当夜,禁军便袭入郊外的山上。   山中的金甲军有陆统领带兵,又个个皆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与扮作山贼的禁军对阵起来,很快便处于上风。最后禁军未死在他们刀下的,也悉数成了俘虏。   金甲军大捷。   宫中得了消息,龙颜大怒。   既然天子动了杀心,计划便不可能中途作罢。铩其党羽不成,便打算擒贼先擒王。只是在动手之前,圣上先下了一道圣旨,明令滇南王交出兵符。   同李元祯一并跪着听夏公公宣了圣旨,孟婉却瞧出他没有要接的意思。   夏公公双手端着圣旨,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我说滇南王,你这胳膊,可是接不动这道圣旨?”   太监自是心眼儿极小的,想到不久前才在益州刺史府里受的那些羞辱,夏公公看到李元祯如此下场,自然少不得心里幸灾乐祸。   只是他的笑,很快便僵在了脸上,自下而上刺过来的剑锋一下便刺穿了他的喉咙。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汩汩热血就已顺着他的脖颈淌下……   夏公公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身后随同来宣旨的内官,一个个脸色吓得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圣旨?本王怎么没看见。”   李元祯无事发生似的起身,将沾了血的剑送回剑鞘,皂靴踩在那道落在地上被血浸染的圣旨上。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滇南王抗旨不尊,这是彻底反了!   内官们不敢责斥,甚至不敢逃跑,一个个跪到地上,不住的喊着:“王爷饶命!”   见识到王爷的态度,吴将军也随即起身,掏出身上准备多时的烟弹,用火折子点了,一束金光顿时蹿上云霄!   在高空处,那道金光突然炸裂开来,光耀十里。   孟婉缓缓站起身,仰头望着天,她隐隐明白了什么。无疑,这个信号,是发给京郊金甲军的。   李元祯,此刻便要正式反了。   他未杀那些内官,而是放他们回去给宫里那位捎句话:若愿就此改立太子,并自愿立诏退位,便可奉他以太上皇之尊,在宫中安度晚年。   内官们屁滚尿流的跑回宫里,却无一人敢将这话原样传回去。   “夏公公呢?”   元隆帝发问,却无人敢答。看着台下七魂掉了六个半的众人,还有他们身上溅滴的血,元隆帝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他重重喘了几下,转头朝着门外大吼:“禁军统领何在?!”   “在这儿。”   不请自来便登上大殿的李元祯,将手中之物往殿前一丢,那盒子里便咕噜噜滚出来一个圆滚滚的脑袋。   他用和平日一样温和的语气:“父皇,您的禁军统领。”   待元隆帝看清了朝自己滚过来的东西是什么后,立时惊得连退了两步,扶在龙椅背上。   良久,他才鼓起勇气抬头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恨恨的伸手指着他:“你果然要——”   李元祯无所谓的笑笑,缓步上前逼近,“儿臣十岁那年,母后突然得了怪病,垂死之际,她叫儿臣设法远离京城。儿臣明知母后是遭人暗害,却无能复仇,只得依命戍边。”   “这些年来,儿臣一直将这笔血债记在钟贵妃身上,断定她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做太子,而觊觎后位,下此毒手。”   李元祯步上玉阶,冷冷看着自己的父皇。昔日高大的身影已不在,眼前这只是略显佝偻的老人。   “直到钟贵妃这些年日渐势大,察觉到周身危机,提议与我联手之时,她才将真相告知于我。原来太子,并非她的亲生子,她没有理由为了他冒那样的险。而当年让她背下那口黑锅的,正是父皇您。”   “是您,忌惮我母后的母族势力,担心会如前朝一般外戚把持朝政,故而毒杀了她!” 第112章 终了 他步至殿外,对着文武百官大声宣……   李元祯死死盯着自己的父皇, 一双眼似能将人活活炼化的炼狱一般。   元隆帝苍皇的缩在龙椅下,转头不敢再直视他。   打从坐到这个位子上,他便日夜不安, 身边一切人,都仿若他的仇人。   他怕权臣把揽朝政,也怕外戚权力过盛,怕后宫干政, 也怕皇兄弟们对争帝之心不死。甚至还要怕那些阉人, 会如前朝宦官一样专权。   当然,他更怕自己的亲儿子……   恍惚间,元隆帝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像李元祯所说的那样,奉他为太上皇,让他在宫中安度晚年, 似乎也不差, 反倒能令他睡个好觉。   他慢慢扶着龙椅站起来,最后与自己的儿子四目平视。   他抬了抬手, 在将要触到李元祯的脸时, 却倏忽停了下来, 改而指了指头顶,缓缓说道:“元祯啊,你将正大光明牌匾后的锦匣,给父皇取下来。”   李元祯抬眼看了看,生怕他要玩什么花样, 并不亲自去取, 而是给身后的陆统领使了个眼色。   陆铭一个腾跃,便将匣子取下来,双手呈给李元祯。   “打开吧。”元隆帝有气无力的道。   李元祯将匣子打开, 见一道明黄暗绣金龙纹的圣旨赫然躺在里面,抬眼看了父皇一眼,便将其展开看了看。   他的眉头渐渐皱起,看完将圣旨合上,将信将疑的看着自己父皇,似有一瞬的琢磨不透。   “你本就打算立我为太子?”   元隆帝慢慢坐到龙椅上,“是。打从钟氏事发,朕废了珩儿,便决意将皇位传给你。其实朕最看重的孩儿,始终只有你。今日你若接了那道召回兵符的圣旨,明日朕便会宣告你为大周的皇太子!”   李元祯茫然了片刻,重又将那道圣旨展开,手指在字面上轻抚了下,便似突然看透了什么,笑笑。   其上字迹尚未干透,显然是新写不多时。   这不过是他生怕计败后的一道保命符罢了。   李元祯转身大步走至殿外,将这道圣旨展开,对着殿外紧急入宫的文武百官,大声宣读。   ……下面是未修的部分,大家可以先不看,半小时左右会替换精修。   李元祯凯旋回京顺道澄清杀特使之事,以及被冤枉带情人在身边一事,带孟婉一家一同回去,废弃两年的旧宅焕然一新,样样都是新的,墙也重新粉刷过,却又与她离开时一样。在细节方便,如秋千架等,甚至过去的管家和下人闻风也回来了不少,体现李元祯的用心。他说此次大胜有她一份功劳,已奏明圣上她将功折罪,可回京,这是她应得的。   回京后发现贵妃未死,皇帝迫于体制不得不斩她,私下命人替换了她,将她幽禁冷宫。后因刺客之类的事,她为他挡下立功,濒死之际说还想回来伺候皇帝,他准了,便随这波秀女一同走了过场,直接封为X贵人。又因自导自演的被人下药/行刺,向皇帝哭诉宫里那些老人对她恨之入骨,她们知道此次偷梁换柱是皇帝准许,没人敢提出异议,却暗地里害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小贵人,死了也便死了。皇帝当场决定将她提为一宫主位,X嫔。后又诞下公主,想皇帝晋她为妃,帝皇却未提,四妃已满,她必须拉下一个,于是设计X妃来看完孩子,孩子便死了,皇帝降X妃为贵人,她则上位。(这些可以孟婉视角,她因什么原因入宫)   面圣时说只是惜她的才,她仍是黄花闺女,皇帝说女子留在军中总是让人笑话,他说此后以义兄妹相称。于是开始哥哥妹妹相称,撩一些。   孟婉打算重振旧业,去逛铺子,见当初他家位置最好的铺面已易主,且是她家生意上的劲敌,问如何到那人手上的,管家说出事后原本这些都封了,但她家拿着当年赌约契据找了官府,说孟家输了,要赔他钱,他不要钱,就要这家店抵。官府收了他的钱,就将这铺面划为了出事前已抵。孟婉想难怪李元祯都没帮她收回,原来是使了这手段,将此算做出事前的抵偿。可当年孟家并没有输,她去找那店理论,发现不少工人都是她家以前的熟工,被对方全员接手,且利用那些人造了孟家独创的织布技法,XX布。孟婉气。对方出来的也是一个姑娘。孟婉说依当年赌约,各自经营一年后,输的人给赢的人一百两金。可这前提是顺利经营,她阵家出事早已无法经营,赌约自然失效。何况原定的一年之后,出事时才数月,却将店铺抵做充公前的账目?即便抵了,不过一百两金,可没说店铺相抵!对方拿郡主压她,掀起她的不好回忆,想着刚平安不能再惹事,退出了。让管家去联络过去的工作,但凡愿回来的首月双薪,管家说咱们如今连个店面没有,孟婉说会有的。然后去看商敌以前的铺面,位置也不错但比孟家差些也小些,丫鬟问你看这个干什么,她们不会卖的。孟婉说她们不卖,邻店未必不卖。丫鬟说邻店太小,买来也无用,她说小有小的买卖可做,让人高价买下,挂上白幡和奠字,又叫人挂了数件寿衣在大门口,寿衣的材料正是去库里以前存下的XX布,然后大声叫卖,寿衣皆是XX布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