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妻》 作者:希昀   文案:   崔沁曾经爱慕过京城第一公子,如今内阁最年轻的辅政大臣,慕月笙。   他相貌英俊,性格清冷,端的是才华横溢,手段老辣,深受朝野敬重。   后来慕月笙娶的京城第一才女,太傅府大小姐裴音为妻。   崔沁便把这份心思悄悄藏在心底。   直到几年后,媒人上门,让她给慕月笙做继妻。   崔沁喜滋滋去了,她试图用她的温柔捂热他冷硬的心。   最终还是抵不过人家心里的白月光。   崔沁带着嫁妆心灰意冷回到了崔家,在郊外燕雀山上开了一家燕山书院。   数月后,燕山书院的女山长写了一册惊艳绝世的小楷,众学子豪掷千金一页难求。   燕山书院的女山长耗尽半年心血画了一幅传世之宝,众学子争相前往临摹。   ..........   崔沁名气越来越大,求婚者踏破了书院门槛。   年轻阁老慕月笙一日来到山下,门口赫然写着一行字,   “狗与慕月笙不得进。”   慕月笙愣住,再往后看还有一行字,   “不对,狗能进,慕月笙不能。”   “..........”   PS:追妻火葬场。前妻是假夫妻,双C。   一句话简介:首辅追妻火葬场   立意:坚持不懈,终能有所收获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崔沁,慕月笙 ┃ 配角:┃ 其它: 第1章 新婚   初春夜凉,湿漉漉的凉风载着花香灌入庭院。   红烛透过窗棂泼洒下一地朦胧的光影。   崔沁穿着大红遍地金通袖鸳鸯对襟婚服,凝望着窗外出神,依稀听辨出前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喧嚣声不绝于耳。   喜娘在片刻前掩门而退,独留她在洞房内等候新郎。   原先还算妖娆的身段,被这宽大的喜服套着略显纤薄,红唇娇艳,玉柔花软。   她双手合在腹前,望着眼前典雅奢华的婚房,依旧有些不真实。   她就这么嫁过来了。   嫁给了当朝最年轻的辅政大臣慕月笙。   崔沁虽出身名门,却是崔家旁支,又是个无父无母寄居在伯父家里的孤女,能得这一门婚事,与天上掉馅饼无异。   即便是继妻,那先夫人并不曾生子,又去得早,听说族谱还没上,各种缘故虽不清楚,她这嫁过来便是嫡妻正室。   再说那慕月笙....   一想起她这夫君,崔沁心底的紧张又缓缓涌出,充滞着胸膛。   已经数年不曾见面,他应该是记不起她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粉红夹绿腰裙的丫头,正是崔沁陪嫁的贴身侍女云碧。   云碧托着一缠枝红漆盘掀帘踏入,托盘摆着一小碗鸡丝汤面,一小碟水晶脍,还有一小盅燕窝。   “姑娘,您饿了一天了,姑爷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您先垫垫肚子。”   云碧飞快瞥了一眼坐在喜床上的主子,目光倏忽怔住,即便是日日对着这张明艳的脸,此刻瞧着盛妆打扮的崔沁,依旧是心头震撼。   姑娘打小便是美人胚子,因着老爷去世的早,姑娘谨小慎微,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向来能不出门便不出门,即便如此,这副容貌被人瞧了去,也是惹了一些风波,慕家派人来提亲前,还有人想欺负姑娘讨了她去做良妾。   天可怜见,居然能嫁到慕阁老家里来当正妻,跟做梦似的。   云碧将小碟一概放在小几上,伺候着崔沁用膳。   “姑娘,奴婢刚刚从后罩房来,听婆子妈议论,说是先夫人原先住在西边临湖的翡翠阁,说是那边安静利于养病,而国公爷则住在前院书房,这正院荣恩堂一直是空着的。”   崔沁闻言满脸讶异,难道他们夫妇先前都是分开住的?   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稍稍想了一想,崔沁又打消自己的好奇心,神色端凝交待云碧:“不论前事如何,你也莫要去打听,咱们本本分分过日子便是。”   云碧规规矩矩垂下眸,“奴婢晓得了。”便退了出去。   又坐了大约一刻钟,外头廊下响起一阵脚步声,崔沁心下微凝,猜想定是慕月笙回来了。   她重新将盖头盖好,端端正正坐在床榻之上,余光注意到膝盖上的裙摆不够整洁,又连忙抚平褶皱,缓缓吁了一口气。   眼前皆是一片红光,隔着薄薄的红绸,满室朦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复又关上。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似踩在她心尖。   紧接着珠帘被掀开,响起珠玉碰撞的清脆声,崔沁透过薄纱瞧见一道清俊的身影阔步进来,一股酒气随之灌入。   他立在屋内正中,瞧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的身形比想象中还要高大,挺拔清隽,渊渟岳峙,隔着红绸瞧不清他的相貌,可是那道视线却是有些逼人,不是灼热地逼人,而是略有些冷凝。   崔沁心咯噔了一下,白皙的手指绞在一块。   记忆里,初见他在城外宝山寺,她替故去的先祖祈福,下山遭遇山体滑坡,她的马车被阻断在半路,迎面而来一穿着湛蓝色长袍腰间系古玉的清俊男子帮着她解了围。   那时的他,芝兰玉树,眉目清隽如画,翩翩而来,如天降谪仙,那画面她能记一辈子。   再后来,他状元游街,她悄悄靠在茶楼雅间的窗口,远远瞥了他几眼,他高坐白马,神情冷淡似遗世独立,隔绝了周遭一切喧嚣。   少女怀春,动心在一刹那间。   而后听闻他大婚,那份心思便藏了起来。   怎知辗转数年,她婚事艰难,他原配故去,兜兜转转,她居然嫁给了他。   思及此,崔沁大着胆子唤了一句,“夫君。”   声音低柔缱绻,似早春朝花入梦,似初夏泉水叮咚,将慕月笙的思绪缓缓拉回。   他凝眸片刻,上前将薄纱缓缓一抽,露出一张娇艳绝色的容颜,唇红齿白,昳丽如花,端的是倾城绝艳,不似凡人。   长得过于明艳了些。   慕月笙眉间淡淡,将视线撇开,“夫人将息吧。”   崔沁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慕月笙大步朝浴室走去。   “夫君....”她起身追了两步,气息略有不稳,怔凝望着慕月笙。   慕月笙侧头看她,“怎么了?”   崔沁这才看清他的面容,依旧是那般皎若秋月,灿似春华,比年少时多了几分沉稳内敛,大红的喜服衬得他面容呈冷白色,眉宇间的冷淡与状元游街时无异,仿佛不耐其烦。   崔沁心头的热浪被他的冷淡浇灭了些,却还是撑着一脸笑容,“夫君,可要妾身伺候?”   慕月笙没料到她看了他半晌,问的就是这句话,缓缓摇头,“不必。”   眼前一晃,高大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屏风之内。   崔沁踟蹰不前,有些局促不安。   他确实是没认出她来,不对,或许他从来就不记得她,他性子是出了名的冷。   崔沁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转背又将这些念头别去,替他准备茶水。   这个空档,慕月笙的贴身小厮将他一贯用物送了来,是一套茶具及几本书册,崔沁将之摆在靠窗的坐塌上。   半刻后,慕月笙换了一身中衣出来,崔沁含笑奉上一杯醒酒茶,“夫君,用一些醒醒神。”   慕月笙定定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小妻子明眸皓齿,眼神清澈如水,颇有几分天真烂漫,便接了过来,“多谢夫人。”   随后便坐在靠窗的塌上,手里执起一本书,歪着身子看书喝茶。   姿态闲逸,倒是褪去了几分清冷,崔沁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身唤来云碧,伺候她入内沐浴。   崔沁褪去繁重的嫁衣,费了些时辰,洗好出来慕月笙已经上了床,屋内红烛摇曳,满室红晖,朦胧动人。   崔沁穿着一身殷红丝绸中衣,料子略有些贴身,将那玲珑的曲线勾勒得若隐若现,这是她大伯母特地为她洞房之夜准备的。   窗蒲早已放下,她吹灭了墙角竹节纹铜灯上的灯火,只留床边一对红烛,缓缓朝床榻走来。   拔步床前有一紫檀嵌八宝的梳妆台,她坐了下来,将那镶嵌红宝石的金钗给取下,满头乌发如墨泼洒而下,再起身立在塌前,望着专注看书的慕月笙,   “夫君,妾身是睡外侧还是睡里侧?”   依着规矩,她得睡在外侧服侍夫君,只是慕月笙此刻靠在迎枕躺在外边。   慕月笙闻声抬眸朝她望来,眉目冷淡,端的是不怒自威。   她乌发垂在胸前,裁剪适中的中衣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冰肌玉骨,俏脸殷红不敢瞧他。   慕月笙闭了闭眼,心头滚过一丝异样,将身子一挪,“睡里边吧。”   崔沁二话不说爬了进去,连忙将自己塞入被褥里,躺了下来。   她心怦怦直跳,他看她那一会儿,仿佛身子都在发烫,羞意浓怯。   慕月笙淡淡瞥了她一眼,见她躺好,便将红帐放了下来,自己也闭眼躺下。   红帐隔绝了大半光芒,床内灯芒昏暗,朦胧似轻纱,屋内静得出奇,便是慕月笙的呼吸仿佛不闻。   崔沁暗暗眨了眨眼,心里开始有些发慌。   洞房花烛夜要做什么,她是清楚的,脑海里浮现起大伯母昨夜给她看的画册,脸颊烫的厉害。   正当她惴惴不安,开始胡思乱想时,慕月笙闭着眼,低沉的嗓音传来,   “睡吧。”   崔沁愣住了,手指深深陷入柔软的被褥里,望着昏暗的床帐发懵。   什么意思?   就这么睡了?   等了半晌,不见慕月笙有动作,崔沁心里开始发凉。   洞房花烛夜不圆房,她没法在慕家立足。 第2章 洞房   崔沁眼角渐渐泛出泪花,念着自己今夜大婚,又生生忍住。   她也担心被慕月笙看出端倪,只拼命压着呼吸,将头偏向内侧,无声无息望着昏暗的虚空发呆。   当初慕家派人上门提亲时,整个崔家都吓了一跳,起先以为是慕月笙闻她美名要纳她为妾,后来媒人再三确认是娶为正妻,她都难以置信。   既然是慕家主动求娶,为何这般对她?   洞房花烛夜都躺在了一处,却不碰她是何故?   等等。   崔沁猛地想起慕月笙与裴音是分房睡的,总不会他那方面.....   一想到这个可能,崔沁呼吸倏忽被掐住似的,生生惊住了。   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不能人道,如何绵延子嗣,他可是当朝阁老,定会被人笑话的。   崔沁一时急得满头是汗。   终究是惊动了慕月笙,暗夜里,他忽得睁开眼,眼神黑亮明澈,并不见丝毫困倦之色。   他偏头看了一眼崔沁,脑海里滚过他母亲交待的话。   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与裴音虽成了婚,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裴音素来患有心疾,大夫扬言她活不过二十岁,更不可能行房怀孕,娶她的时候,他都是知晓的,他就是想给她一个家,省的她在裴家被人挤兑嫌弃。   当年他母亲退了一步,准许他娶裴音过门。   现在他退了一步,答应母亲好好结婚生子。   娶了她,必须尽丈夫的责任。   “睡不着是吗?”   慕月笙冷不丁开口,吓了崔沁一跳。   她窸窸窣窣坐了起来,拿起床头的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汗,强笑着道,   “换了地方,还有些不适应。”   她给自己找了完美的借口,又轻声问道,   “夫君可是需要什么?”   他刚刚睡得好好的,没有一点动静,怎么突然醒了。   慕月笙也跟着坐了起来,朝她摇了摇头,“不需要。”   空气突然安静,两个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尴尬。   崔沁手绞着帕子,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眼神平静,没了先前那般冷淡,胆子便大了起来,   “夫君,我们以前见过,你可记得?”   慕月笙绞尽脑汁在想怎么开口,听到这么一句,微微愣住,“我们见过吗?”   崔沁心头滚过一丝失望,他果然不记得了。   她委屈巴巴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眸溢出一层水光,“好几年前,宝山寺山门外,山体滑坡阻了道路,我的马车被困是你救了我,想起来了吗?”   慕月笙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他记不太真切,心里装着家国天下,怎么会记得一个随手救过的女子,只是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原来如此。”神情温和了少许。   崔沁松了一口气。   慕月笙不是话多的人,应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崔沁又开始寻找话题,怯怯瞥着他,   “对了夫君,你有什么不喜欢吃的,或者忌讳之类,只管告诉我,我以后服侍你也好注意着。”   慕月笙静静望着她,少女面颊一片殷红,眼神湿漉漉的,如同小鹿一般娇怯甚至于藏着几分迷茫,他纵横朝局多年,怎么会看出小姑娘的心思。   他暗暗叹息了一声,朝她伸手。   “你过来些。”   崔沁眉间一颤,显然有些意外,随即心中生喜,甚至于有些受宠若惊。   还以为他今夜真的不要她了呢。   心里绷紧的弦缓缓松懈,委屈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差点闪出泪花,她小心翼翼掀开被子,朝他的方向靠近,将手递到他掌心,垂着眸满脸娇羞不敢看他。   慕月笙闭了闭眼,握住她柔软白皙的柔荑,将她往怀里一带。   “我没有什么忌讳,你随意。”他从来不在吃穿上下功夫。   身子软软贴了过来,温香软玉在怀,慕月笙又喝了些酒,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圈在了怀里。   崔沁悬着心终究是落了下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温度透过薄薄的面料传递过来,慕月笙眉心一紧。   崔沁大着胆子抱得更用力了些,略带哽咽着在他怀里开口,   “夫君,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   她这样承诺他,能嫁给他就是她的福分,哪怕有什么困难,她也会去克服。   她寄人篱下多年,活得太小心翼翼,只要旁人给她一点甜头,她就忍不住掏心掏肺。   先前那点子委屈,在他朝她伸手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眼底片刻的温情,若漫天星海,足够驱散她心底所有的阴霾,   她忍不住将他贴得更紧,手臂也圈得更用力,温度烫人的指甲就这么在他腰间窸窸窣窣,他如何忍得了,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墨发铺满了迎枕,柔软娇呼,整个人美得不可方物。   窗外,更深露重,娇嫩的花蕊颤颤巍巍的,伫立枝头,风皱起,露珠滑落枝头,跌入尘埃无声无息。   伴随着疾风骤雨般的疼痛,心里缓缓被填满。   更多的是那份自年少起按捺不住的悸动,抽抽搭搭的,似一叶扁舟,总算是靠了岸。   ................   次日晨光微熹,一束金黄的光芒自窗棂洒入,空气里的尘埃因子清晰可见。   崔沁醒来呆坐了一会,床榻已不见慕月笙的身影,甚至他睡过的地方都是整整洁洁的,褶皱全部被抚平,若不是身上有清楚疼痛的印迹,她差点以为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云碧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服侍她洗漱梳了妆,崔沁望着镜子里面庞红润的脸,低声问道,   “国公爷呢?”   “去了前院书房,说是有事,叫您自个儿先用了膳,待会他来接您去敬茶。”   崔沁无奈看了一眼云碧,云碧鼓了鼓腮帮子,给她插了一支点翠红宝石牡丹凤钗,望着镜子里明艳的崔沁,低声开解道,   “刘嬷嬷说了,国公爷成日忙于政务,天还未亮便起是常事。”   崔沁张了张嘴没说什么,穿戴妥当掀帘而出,荣恩堂的管事婆子刘嬷嬷带着几个丫头进来布膳。   早膳是一碟子水晶饺子,一小碗菌菇面,还有各色吃食十来样,每一样不多,却是种类丰富。   她一个人哪里吃得完,“国公爷用过早膳了吗?”   刘嬷嬷神情冷肃,立在一旁垂着眸回话,“国公爷一贯在书房用膳。”   语气冷冰冰的。   崔沁讶异瞥了她一眼,脸色微微一沉,   “嬷嬷此前不是伺候国公爷的?”   刘嬷嬷依旧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拢着袖答,“老奴原先伺候先夫人,先夫人故去后,老奴管着三房后院的杂事,如今新夫人进门,国公爷又让老奴来伺候夫人您,若是有怠慢之处,还请夫人指正。”   崔沁懂了,这个刘嬷嬷是裴音的人。   虽然也料到处境不会太好,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嬷嬷客气,我初来乍到,许多地方还需嬷嬷帮衬。”她语气不咸不淡回了句。   刘嬷嬷屈了屈膝,应了一声“是”,就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慕月笙换了一件湛蓝色直裰进了屋,那视线在崔沁身上掠过,并不曾多做停留,反倒是看着刘嬷嬷,温声道,   “嬷嬷怎么亲自来伺候了?您身子骨不好,多去歇息。”   比起对崔沁的冷淡,刘嬷嬷对慕月笙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少爷客气了,老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是老奴管着的,新夫人刚来怕是小丫头们不听调摆,老奴自然要看着些。”   慕月笙缓缓点了头,这才看向崔沁,   “妥当了吗?随我去拜见母亲。”   崔沁将心头的不快掩去,含笑上前,“都妥当了。”   慕月笙带着她一道出了荣恩堂,云碧并两个小丫头各捧着锦盒跟在其后。   慕府极大,院落也极为宽敞,出了荣恩堂便是一开阔的庭院,小桥流水,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崔沁却无心欣赏景色,她心中很是忐忑。   慕老夫人是端王府的独女,人称朝华郡主,早年被故去多年的太皇太后养在皇宫,规矩极重,当年下嫁慕家,排场之大可谓是轰动全城,隔了几十年,依旧有人津津乐道。   慕老夫人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慕月笙是老夫人的幺子,老太爷故去数年,慕家上下唯老夫人是尊,她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严苛端肃,就是当今皇后娘娘都得恭敬喊她一声“姑姑”,京中无人不敬重这位老郡主。   大伯母当初最担心的就是这位婆婆难伺候。   容山堂在望,五开的大间,掩映在两颗茂密的槐树下,比荣恩堂还要阔气,是老夫人的上房。   廊下规规矩矩站立着几排婆子丫鬟,一个个屏气凝神,可见规矩极大。   崔沁暗自吁了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   到了台阶处,慕月笙侧头望她,她白皙的脸颊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眼底缀着几分不安,像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见他瞥她,她抬眸朝他笑了笑,唤了一声“夫君”,满心依赖的样子,他握住了她柔软的手,嗓音低浅入心,   “随我来。”   崔沁腼腆地笑了笑,她算看了出来。   慕月笙性子虽冷淡,不大会疼人,但该给她撑腰的时候,他不含糊。   认亲礼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气氛融洽,一团和气,慕月笙坐了一会便离开了。   两位嫂子也没想象中难处,尤其到了最后,老夫人将其他人全部打发走,   “你们都去忙吧,别杵在这里了,留我跟沁儿说话。”   “哟哟哟,母亲得了三儿媳,就嫌我们碍眼了,得了,我们还是别讨嫌,快些走才是。”二夫人笑眯眯揽着大夫人离开。   丫头婆子也都掩门而退,只留一穿着深褐色褙子的老嬷嬷在屋内伺候,想来是老夫人的心腹。   老夫人指了指自己跟前的锦杌,“丫头,过来坐。”   慕老夫人面容十分威严,是个不苟言笑的面相,偏偏对她是格外温和,倒叫崔沁有些摸不着头脑。   “母亲。”她依言坐在了老夫人跟前,拉住了老夫人的手。   老夫人顺着她的手将她拉近了些,俯身下来,一双矍铄的眸子闪着精光,压低声音问道,   “老三昨夜对你可好?”   崔沁一愣,等反应过来老夫人问得是什么,脸颊腾地一下红如晚霞,忙不迭垂下眸,   “夫君....他...他很好。”   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   心里暗道,总算是正正经经娶了媳妇圆了房,她原就担心慕月笙不肯圆房,昨日清晨一而再再而三叮嘱了他,得了崔沁这话,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   她目视前方,视线微有恍惚,轻轻拍打着崔沁的手背,   “你倒也不必替他说话,他是什么人,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清楚得很,今后他有半点怠慢你的地方,尽管跟我说,娘替你做主。”   老夫人一个“娘”字说出来,崔沁心尖一颤,她无依无靠,初嫁过来,自然是想婆母欢心,她拽紧了老夫人的手,红着眼道,   “母亲,我年纪轻,不经事,处处还需要您指点,您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我一定尽心尽意伺候您。”   老夫人闻言笑出了声,自然看出崔沁是个乖巧的孩子,眼底莹莹笑出了泪花,   “傻丫头,我这里奴仆成群,哪里需要你伺候,真需要人伺候,也得你上面两个嫂子来,你是最小的,就该宠着些,你只管好好跟着月笙,早日替我生个大胖孙子才是正经。”   崔沁红了脸。   老夫人被她娇羞的模样逗乐了,哈哈大笑。   崔沁只得笑着点了头。   老夫人朝那老嬷嬷招了招手,那嬷嬷入内抱出一个硕大的紫檀锦盒来。   老夫人将锦盒放在崔沁手里,和颜悦色说道,   “这是娘给你的私房钱,你的嫁妆都不要动,这是我贴给你的,你是一家主母,花钱的地方多得去了,下人偶尔要赏赐,你自个儿各季衣裳首饰该添的就添,不许委屈自己。”   崔沁抱着沉甸甸的锦盒,眼眶一红,眼泪夺眶而出。   “娘,我不要....”她哽咽出声,眼泪先滑了下来。   这辈子都没人对她这么好。   她还从未听人说过,婆母给媳妇私房钱的,这钱给慕月笙她能理解,给她很不可思议。   她哭着将锦盒推给老夫人,却被老夫人按住,   崔沁的眼眶红红的,泪如雨下,显然是受惯了委屈,别人对她好一点,她便受宠若惊,老夫人很是心疼。   裴音故去后,这三年来,无数皇亲贵胄踏破慕家门槛,都想把女儿嫁给慕月笙。   但她拒绝了。   慕家派人上崔家提亲,震动整个京城,许多人都来试探她的口风,好奇慕家怎么可能娶一个门楣不高的孤女为正妻,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缘故。   缘故嘛,总是有的,因为这丫头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 第3章 沁儿,大胆上   待崔沁出了容山堂,慕老夫人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她招手示意门口的年轻仆妇上前,吩咐道,   “你派人盯着三房,寻常三夫人去哪儿也都注意着点,若是有人嚼舌根或者让她受了委屈,尽管告知我。”   “遵命。”那仆妇领命而去。   甄姑姑从老夫人身侧走上前来,将倒好一杯娥眉毛尖茶递给她,   “您这是做什么?三夫人以后要掌家,您这么看着她,她处处依赖您,可怎身是好?”   老夫人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置于一旁的高几上,淡声叹息道,   “这丫头呀,性子内敛乖巧,打小吃苦长大的,无论遇到什么事绝不会跟我说,她刚来,家底不厚,难免有人看轻她,家里那些媳妇都不是省油的灯,笙儿对她又冷淡,里外夹击,我若不看着点,她如何撑得住?我虽是个硬心肠,却瞧着她总是心软,她还小,历练的机会有的是,先照应着些。”   甄姑姑再无二话。   这边崔沁抱着那锦盒喜滋滋回了荣恩堂,倒不是贪财,而是老夫人对她这份心意让她大为撼动,生出几分无以为报的感激。   婆母如此厚爱,丈夫又是当朝内阁次辅,家世相貌才情都没的说,虽是性子清冷了些,那是因为两人还不熟的缘故,待将来她给他添了孩子,一家子热热闹闹的,总归会更亲近的。   日子再没这么好过。   崔沁很是满足。   云碧瞧着她喜气洋洋地笑着合不拢嘴,也替她高兴。   姑娘该是苦尽甘来了。   慕月笙至晚方归,一抹清冷的月洒在他肩头,竟是压不住他眉目的冷淡。   “夫君,你用膳了吗?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了野鸡菌菇汤,肥鸡金丝豆腐,芙蓉鸡蛋羹。”崔沁眼眸亮晶晶迎了出来,软软地问他。   慕月笙看了看墙角的沙漏,讶异她还没用膳,他其实已经吃过了,但看着她热忱的样子,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好,你盛一些来。”入了西次间坐下。   崔沁兴致勃勃给他盛了一碗汤,又将那金丝豆腐和鸡蛋羹呈至他跟前。   慕月笙尝了几口,神色微挑,“你手艺很好。”   “真的吗?”崔沁腼腆地笑着,两个浅浅的小梨涡露了出来,格外好看。   “那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慕月笙失笑一声,缓缓摇头,“不必的,我有的时候要在宫中夜值,也不是每晚都能回来。”   “那你回来我给你做。”   小妻子满心眼里都是他。   慕月笙抵挡不住她的热忱,忍不住拉了她的手,“一块坐下吃吧。”   用完膳,崔沁便把老夫人给她的锦盒放在桌案上,打开给慕月笙看,忧心忡忡道,   “夫君,你瞧着该如何是好?娘非要我拿回来,我受之有愧。”   先前抱回来她不曾打开,这下瞧清里面的东西,登时吓了一跳。   锦盒里有一叠子银票,总共一万两,两个商铺的契书及账本,还有一对新绿的翡翠镯子,一对八宝金镯。   光是这个锦盒,就比她的嫁妆要丰厚。   慕月笙淡淡扫了一眼,倒是没太多表情,“长者赐不敢辞,既是母亲给你的,你收着便是。”   崔沁欲哭无泪,以老夫人说一不二的性格,送还回去不可能,真要她心安理得拿着用,她又做不到,心想只能先收着,将来慕月笙需要就给他,抑或留给孩子。   她将锦盒收入库房,夫妻俩一夜无话。   次日是回门的日子。   老夫人一清早便把夫妇俩叫了去,寻了个空档将崔沁打发去传膳,独自交待慕月笙。   “去了崔家,就别摆阁老架子,你是崔家的女婿,明白了吗?”   慕月笙穿着一件湛蓝色绣竹节纹的锦袍,青玉而冠,与生俱来的矜贵浑然天成,让他坐在那里都是一眼让人惊艳的所在。   他眉峰淡淡压着,轻轻抿着茶,并不接老夫人的话。   老夫人知他不喜南崔的门楣,无奈叹着气,“你就当给沁儿撑腰,她一路过得艰难,你若是今日不陪着她好好回门,让她怎么在娘家立足?”   见慕月笙无动于衷,老夫人语气拔高了几分,“慕月笙,我可告诉你,你爹在世时,他在我面前不敢说半个不字,你别没学着你老子的好,不疼媳妇的男人可不是好男人,在外头再威风,也不顶事!”   老夫人神色微微带着几分矜傲。   慕月笙头疼按了按眉角,“儿子知道了。”   用完早膳,老夫人吩咐管外事的何婆子送慕月笙和崔沁出门。   回门礼装了两大车子,都是老夫人的手笔。   仆妇侍卫跟了一路,排场极大回了崔家。   崔家分北崔和南崔,北崔是长房嫡支,南崔是旁支庶房。   崔沁的父亲是南崔排行三的老爷,只因故去得早,膝下只有此女,便托付给了她的大伯,也就是现如今南崔的大老爷崔棣。   嫡支北崔门楣显赫,大老爷崔蕴乃当朝吏部侍郎,位高权重,二老爷崔巍也是太仆寺卿,一门两公卿,在京城也是钟鸣鼎食的老牌勋贵。   两家隔街相对,平日里南崔依附北崔,仰仗提携而过,北崔几房都瞧不起南崔。   自慕家下聘南崔后,两家自走动便勤勉了许多。   北崔的老太太是现任族长夫人,是个明事理眼界开阔的老人家。   知晓今日慕月笙回门,愣是吩咐了两个儿子,也就是大老爷和二老爷齐聚南崔去给崔家撑场子。   是以,待崔沁与慕月笙下马车时,便见崔蕴和崔巍及她亲大伯崔棣三人齐齐侯在门口,对着慕月笙长拜,   “恭迎国公爷。”   虽是回门宴,可架势却像是款待什么皇亲国戚,可没把崔沁给吓到,到底心里是欢喜的,脸上也倍儿有光,她抿着嘴看向慕月笙。   慕月笙也没料到崔家如此排场,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先下了马车,伸出手扶了崔沁下来,再牵着她上了台阶,对着崔家三位长辈行了晚辈礼,   “此是家宴,几位叔伯不必客气。”   慕月笙此话一出,崔棣悬着的心踏实下来,他生怕慕月笙摆阁老架子。   崔蕴与慕月笙同朝为官,两人来往极多,他便伸出手拉住慕月笙的手臂,   “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允之,来进屋喝酒。”允之是慕月笙的字。   慕月笙今年只二十四岁,深受朝野敬重,现任内阁首辅齐襄齐老爷子年纪大了,想必再过个两年,这朝堂便是慕月笙说了算,逮着了机会,崔蕴等人如何不讨好一二。   崔沁被下人领着去了后院,后院早就坐了一屋子女眷,都是南崔北崔的夫人小姐,大家围着崔沁说了好一会儿话,无非是问她在慕家过得好不好。   “不行,我听说新姐夫长得极俊,跟天上神仙似的,我要去瞧瞧!”   九小姐崔寰甩开丫头的手,蹦蹦跳跳朝前院跑去。   她的母亲三夫人失笑,扬着帕子连忙吩咐道,“莲儿,岫儿,快别愣着,跟了去把那调皮鬼给拽回来,莫要让国公爷看了笑话。”   “才不,我们也要去瞧一瞧!”   崔家几个年轻的姑娘相携出了门。   几位夫人留崔沁说话,大抵是担心她被慕老夫人立规矩,几个妯娌难处之类。   前院慕月笙既然提了“家宴”二字,崔家几位老爷少爷都很识趣,只字不提朝政,崔蕴还让崔家晚辈写了文章诗词策论,让慕月笙指点,慕月笙耐烦点评了几句,席间倒是其乐融融。   用完午膳,慕月笙便以朝政繁忙为由,先行离开,又吩咐侍从葛俊,   “你在这里听候夫人使唤,说是我晚边来接她。”   “是。”   崔沁得了这话干脆在崔家待了两个时辰,到了太阳西斜,她大伯母开始催她回去,   “别赖着这里了,出嫁从夫,事事都要以国公爷为重,不许耍性子,安心伺候婆母和夫君,早日诞下子嗣为重。”   她大伯母虽然言语有些刻薄刁钻,对她还算是上心,出嫁的时候,也尽量给她排场,不可能对她像亲生女儿那般宠着,可养了她这么多年,崔沁很是感激,无论她说什么,崔沁总是乖巧听从。   “听您的,我这就回去,大伯母多注意身子,我得空了来探望您。”   崔夫人闻言皱眉,推着她往外走,“我哪里需要你来探望,好好待在慕家,等你站稳了脚跟,我们也能沾光。”   崔沁哭笑不得,只得带着云碧往二门走。   过了一个穿堂要往外走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看清来人,崔沁神色一凛,忙退了两步,云碧也赶忙拦在了崔沁跟前,瞪向对面高大壮硕的男人,   “李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李政是北崔二夫人娘家的侄子,常日与崔家几位少爷厮混,曾经无意中见过崔沁几回,为她美貌所着迷。   李政低垂着眸,目光近乎贪婪落在崔沁那张白皙的面容上,呲着牙冷笑,   “沁儿,我不过是去了一趟惠州,转眼间你倒是成了阁老夫人,说说看,你怎么傍上的慕月笙?当初不是说好了给我做妾?那慕月笙性情狠辣,最是无情的人,你跟了他能有好日子?”   崔沁听了这话气得吐血,“你这人就是泼皮无赖,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你少在这里颠倒黑白!”   李政不怒反笑,哼笑一声,伸出手指别去嘴角的吐沫星子,“你大伯母当初为了你堂兄的前程,差点将你卖给我,怎么,你不承认?”   崔沁脸色一白,使劲摇头,“不可能!”   她大伯母虽然对她刻薄,却绝不是那等没良心的人。   李政狡黠一笑,肆无忌惮打量着她的身段,“崔沁啊,你说要是慕月笙知道他娶了个差点给人做妾的女人,会怎么看你?”   崔沁手指一抖,红唇刹那间失了颜色,身子摇摇欲坠。   云碧正要开口骂他,忽的瞧见前面横廊出现一道身影,正是慕月笙身边的侍从葛俊。   葛俊面无表情大步朝这边走来,声音先一步沉沉传来,   “李公子这是做什么?可别拦了我家夫人的路。”   李政听到这道声音,脊背一僵,连忙让开身子,转身朝葛俊笑道,   “误会了,我不过是瞧见表妹,特地恭喜了几句,是吧,表妹?”他有恃无恐看向崔沁。   崔沁面色发白,抓着云碧跨出穿堂,头也不回朝葛俊走去。   葛俊待她走近,躬身禀道,“夫人,主子的马车停在正门,您直接去便是。”   这是让她先离开的意思。   崔沁忧心瞥着他,最终一言不发离开。   她并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寻了个僻静的亭子坐了下来,她极力平复心情,葛俊大概已经听到了那话,他肯定不会瞒着慕月笙,要是被慕月笙误会她婚前与人有染该如何是好。   崔沁并不敢让慕月笙等太久,收拾了一番心情便来到正门,还没跨出门就听到一小厮急急去正堂禀报,   “不好了,李家的表少爷被人断了两根肋骨,口吐鲜血,此刻晕迷在二门处。”   崔沁听了这话,眼前一黑,主仆二人忧心忡忡对视了一眼,面色青白出了门。   慕月笙的马车停在门口不远处的桂花树下,崔沁走过去时,葛俊已经回到了马车边,他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崔沁闭了闭眼,咬着牙上了马车。   慕月笙又换了一件月白的袍子,此刻正倚在车内软塌上看书,他眉目如画,清俊无双,神情平静不见丝毫波澜,那淡雅清逸的气质,竟是让任何人见了他,都容易抛却烦恼。   “起。”他吩咐一声,马车启动,缓缓朝慕家驶去。   崔沁坐在一旁锦杌上,白皙的手指绞着雪白的帕子,犹豫半晌,与其等慕月笙问,不如自己开口。   “夫君,对不起....”话还没说完,先续了一筐泪水。   慕月笙抬眸看了过来,崔沁今日梳了个妇人髻,头饰并不繁复,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别了几朵珍珠花钿,她那张脸长得过于明艳,反倒是这样清雅的打扮,越发显得清丽脱俗,不似凡人。   “你没错,何须道歉?”慕月笙嗓音低沉,   崔沁抬着水润润的眼眸望他,红唇微抖,“我...我跟他没关系的,我没有喜欢过别人.....”   她生怕慕月笙误会她,捂着脸委屈地哭了起来。   慕月笙也没想到这件事给了她这么大的压力,是他平日威仪过重,吓着了她吗?   眉宇间染了几分心疼。   他伸手将她抱入怀里,轻轻安抚,“我知道的,我已经教训了他,他以后不敢了。”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怀璧之故,我不会怪你,你别哭了。”   被信任的感觉很好。   现在除了他,她没有别人可以依赖,好不容易嫁给了喜欢多年的男子,她自是想牢牢抓住他的。   “夫君,我心里一直一直只有你.....”她把脸塞在他怀里,羞愧又勇敢说着。   面对小妻子如此直白的示爱,慕月笙一时怔住,心底涌上一些分辨不出的情绪。   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   他与裴音青梅竹马,两人说是夫妻,更像挚友,他们会谈论诗词,议论邦国大事,却从没有过儿女私情,裴音知晓自己活不了多久,平日清心寡欲,除了醉心吟诗作画,别无他想。   甚至还笑话他,要他纳几个妾室,早日给慕家开枝散叶,被他一笑置之。   自从崔沁嫁过来,他才感受到被小妻子讨好,喜欢,信任乃至依赖。   这种感觉让他多少有些难以适从,却又莫名地觉着上头,仿佛酒入巷深,越醇越香。   回门过后,慕月笙便忙得不见踪影,每日总要深夜回来。   崔沁自然是体贴细心服侍着他。   只是连着七八日,慕月笙都不曾再碰她,崔沁便急了,他年纪不轻了,他们该要孩子了呀。   都说新婚夫妇如胶似漆,那夜慕月笙的表现也不像是不行的,反而持久有力,她也只是最开始疼了一会儿,后来感觉就很好,当初她还笑话自己怀疑慕月笙不行,结果被他狠狠收拾。   慕月笙早出晚归,崔沁也不好强求他,况且这种事她实在是不好开口,到底还是被老夫人发现了端倪,悄悄在她耳边教导道,   “我们家不讲究那些清规戒律,你是他的妻,他身边又从无妾室,你就是胆子大些又何妨?他今年二十四了,老大在他这个年纪儿子都两个,沁儿,别拘束着,大胆上。”   对着老郡主一脸姨母笑,崔沁嘴巴快张得鸭蛋大。   坊间传言朝华郡主不苟言笑,极重规矩,最见不得女人不守妇道云云。   结果众人眼里那个端肃冷厉的老太太,就在怂恿她勾引夫君。   崔沁一张脸羞到通红,回了三房,她来回在屋子里踱步,心里戚戚然,又想又不敢。   恰恰这一日慕月笙回来的早,明日又是休沐,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崔沁鼓起勇气,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点心,又格外打扮得精致,带着云碧提着食盒,便往前院犀水阁走。 第4章 亲她   斜阳洒落院头,犀水阁东边那颗老桂花树被烫染一片金光。   书房窗户大开,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蒙兀最近侵边数次,兵部程尚书担心有战事,跟内阁申请要准备几十万担粮食,再拨一些经费用来锻造箭矢兵器,齐阁老那边拒了,程尚书又想求到您这里来,您是户部尚书,这事怕是得给个说法。”   一穿着四品大员官服的中年男子,微躬身立在紫檀书案前,语气恭敬跟慕月笙说着话。   慕月笙换了一件深蓝色的直裰,倚靠在圈椅上,眼睑沉沉压着,眉峰微敛,   “这事齐阁老做得不对,他与程杰不合,却不能耽搁了国事,蒙兀那脱脱不花大汗一心想南下,去岁败了一次,今年定是要再来,该备的□□得备着,等用时便来不及,你吩咐明玉,让他准了军械之资。”   “是。”那官员面露喜色,“此事也就您能撑得起来,那程杰昨日闹到陛下那里,陛下唤齐阁老去问话,被齐阁老堵得无话可说,您扛了下来,陛下和程尚书都得领您的情。”官员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慕月笙手里把玩着一方田黄小印,并不曾把他恭维的话放在心上,默了半晌,才回了一句,   “身居高位,必先承其重,他们平日要争,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万不能乱了国法朝纲。”   官员笑了笑,“关键时刻,能一锤定音的总是您....”   他话音一落,瞧见院门长廊处走来一姿容昳丽的女子,能被侍卫放进来的只可能是慕月笙新娶的夫人,官员忙不迭垂下眸,拱手告退,   “国公爷,下官没事了,先行告退....”   慕月笙注意到他的视线,偏头望过去,只瞥见一抹粉色的衣角,眉头微微皱起。   崔沁被葛俊领着进了西厢房候着,她也没想到书房有人,暗道自己一时莽撞了,怕是会惹慕月笙不快,只是来都来了,再走显得越发刻意。   哪知她屁股还没坐热,就瞧见小厮领着那官员出去了。   葛俊立在门口笑盈盈冲她道,   “夫人,里边没人了,您去吧。”   葛俊这些侍从跟了慕月笙多年,别人不知道慕月笙与裴音的事,他们这些贴身侍从可是清楚得很,大家都期待能得一位小主子,自然是盼着崔沁能跟慕月笙好,否则以慕月笙的规矩,他们断不敢放人进来,眼下虽然冒了些风险,却也无碍。   崔沁倒是不曾多想,接过云碧手里的食盒,独自往正屋折去。   云碧则跟着葛俊去倒座房吃茶去了。   崔沁到正房廊下,慕月笙已经背着手立在书房内望着她。   崔沁腼腆地笑了笑,冲他露出两个小梨涡,“夫君,我来看看你。”   慕月笙神情瞧不出喜怒,只淡声道,“进来吧。”   崔沁从门口进去,绕过博古架到了书房,慕月笙在靠里的圈椅上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指了指对面的坐塌,“坐吧。”   崔沁将食盒放在二人当中的酸枝高几上,用绣帕净了净手,将食盒打开,   “夫君,您饿不饿,尝尝妾身做的积玉糕。”   缠枝红漆盖被打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里头有绿豆,紫薯,蛋黄等五色糕点,糕点之上洒了一层葱花芝麻,瓷碟旁边还卧着一支朱砂梅,色香俱全,瞧着不像是点心,反倒像是盆景。   不愧积玉之名。   “这名字是谁取的?”   “当然是我。”   慕月笙缓缓点了头,将书册放下,接过崔沁抵来的湿帕子净了净手。   他抬手执一块尝了尝,顿觉入口即化,滑嫩而不油腻,他不喜甜,这糕点却做了咸味的。   他不曾说过口味偏向,崔沁定是从日常饮食发觉他的喜恶,才做了合他口味的糕点。   这份心思实属难得。   “很好吃。”慕月笙尝了几口,神色稍缓。   崔沁的手艺是没的说,无论是糕点抑或是汤菜,她样样拿得出手。   “这手艺不输御厨。”   确切地说,比御厨还要好,口味极好,还懂得精致搭配,取这么有诗意的名字,除了崔沁还真没别人。   崔沁被夸,眼珠儿骨碌碌的转着,很是开心,两个小梨涡笑得越发甜,   “夫君,您喝口君山毛尖,略有酸涩,正好冲淡糕点的滑腻。”   皙白的手指扶着一青花瓷小杯递了过来,袖口滑下,露出一截雪白如凝脂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却又不枯瘦,瞧着粉白如玉,煞是好看。   她的手有多软他是知道的。   慕月笙用湿帕净了净手,接过茶缓缓饮尽。   这个空档,崔沁起身来到他的书案前。   那名官员寻他之前,慕月笙正在习字,他遇到烦而未决的朝事,就爱练字,练了一会儿,心气静了,事儿也就想明白了。   慕月笙注意到崔沁在笔架上找毛笔,   “你做什么?”他语气温和恬淡,目色浅如清风,一晃而过,什么情绪都藏在那深邃的眸眼之下。   崔沁朝他眨了眨眼,乌溜溜的眼眸亮晶晶的,像是宝石一般纯澈,“夫君,我也想写写字。”   她听过太多慕月笙与裴音合作诗画的佳话,看着他在宣纸上留下的四个大字,心里就有些痒痒的。   她满脸恳求望着他。   慕月笙心就软了,起身过来,“你想写什么字?”   “小楷!”   “那就拿这只湖州小狼毫。”   慕月笙亲自挑了一支笔递给她。   崔沁拿着两方和田玉镇纸将宣纸铺平,在慕月笙那四个大字右上,提笔开始写小楷。   慕月笙写的是“天朗气清”四个大字,她便在一旁写了杜甫《江畔独步寻花》这首诗的小楷。   慕月笙吃了些糕点嘴里觉得腻,又转身回去喝了两杯茶,再回来,崔沁的小楷已经落笔。   他走到她身后,离她只有两个拳头的位置,能闻得到她身上浅淡的玫瑰花香,目光落在那小楷之上,倏忽凝住。   崔沁的小楷骨气劲峭,极有力道,一点都不像是姑娘家的字迹,偏偏那一撇一拉又格外潇洒,这样自成一家的风格他还是头一次见。   “你小楷写得这样好?”是惊讶的语气。   他难得这样情绪起伏。   崔沁腼腆地站了起来,她确实存了些私心,想叫他知晓,她也不是那么无能的女子。   她父亲饱读诗书,打小就教她读书写字,她爱慕慕月笙,不单是因为他救过她,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更多的是为他的才华所折服。   慕才的女子大都很有才气,她不爱串门,平日里做的最多的无非就是读书写字,吟诗作画。   她没有裴音那样的名声,却有裴音那样的志气。   慕月笙眼底果然闪过一抹惊艳,   “你的小楷极有风骨,他日写一幅灵飞经给我,我帮你裱起来。”慕月笙拿着短短四句小楷,有些爱不释手。   能得慕月笙这样的夸赞,崔沁比吃到蜜还甜,   “真的吗?”   他个子极为高大,比她高了太多,她这样说话的时候,仰着头,忍不住掂起了脚,温热的呼吸扑洒而来。   慕月笙偏头,撞上她乌溜溜的眼神,如宝石一般散发着幽亮的光泽,那饱满的樱桃小嘴微微上翘,漾着一层酡红的光晕。   她梳了一个简单的灵虚髻,插了一支羊脂玉嵌珊瑚的玉簪,发髻上正中别了几朵粉色的花钿,俏皮可爱,又不失温婉。   崔沁长得太漂亮,今日打扮得也格外合他的心意。   每一处都美到心坎上的女孩儿,捧着一颗真心在他面前,如何不心动。   慕月笙由着心,松了手,宣纸跌落,他揽住了她的腰身。   他眼眸深邃如潭,黑漆漆的,仿佛任何光亮都能被他吸入。   崔沁失了神,被迫贴着他的小腹,下意识扶住了他的腰身,以防自己滑下。   “夫君....”   她确实是来勾引他的,这样说来,好像还挺成功的。   只是羞得一张俏脸粉如晚霞。   一副迷迷糊糊,要勾人又无辜的样子,反倒是叫人心底蹿火。   慕月笙俯身,轻轻碰触着她柔软的红唇。   崔沁脑子里一空,被迫扶住了身后的桌案,小脚又垫了起来,被他抵在他身躯与桌案之间。   放在她腰间的粗大手掌越发用力,他含住了她的唇,缓缓吸..吮着,一点点逗..弄她。   这是慕月笙第一次亲她,循序渐进,温柔又冷冽。   裹挟着他清冽的气息,霸占着她的感官。   她从不知道接吻是这样的滋味,忍不住叫人沉沦。   等到他退开时,她不知不觉坐在了桌案上,双手圈在了他的脖颈。   慕月笙松开之际,她才发现姿势极为不雅观,忙不迭跳了下来,抓着食盒落荒而逃。   慕月笙立在窗下凝望她粉红的背影,伸出手擦了擦唇角的水渍,轻轻笑了笑。   崔沁回到荣恩堂,将自己埋在被褥里,不敢见人,闷了一会儿,又觉着格外有趣,抱着迎枕低低笑出声来。   云碧抱着整洁衣裳进来叠好,瞅了一眼窝在塌上的主子,满脸嫌弃道,   “瞧您,去了一趟书房高兴成这样,人又没跑,天天见着的。”   崔沁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眨巴眨巴眼眸一本正经回,“你懂什么,等回头把你嫁了人,才晓得个中滋味!”   云碧被她说得羞恼不堪,“我才不要嫁人,我要跟着主子一辈子!”   “傻丫头,你嫁了人也能跟着我呀。”崔沁笑眼弯弯,   主仆俩银铃般的笑声,浅浅回荡在正院。   月上梢头,暗香浮动。   慕月笙果然比寻常回来的早。 第5章 撑腰   夜里二人难得恩爱缠绵了半宿,事后慕月笙还体贴帮着她擦了身子,她大着胆子窝在他怀里,睡到天明。   昨日他二人合作的书法被慕月笙带了回来,崔沁将之叠好,收在书夹里。   整一上午,她就对着那幅书法发呆,叠好又拿了出来观赏,乱糟糟想了片刻又叠回去。   云碧看她像个傻子。   慕月笙说是休沐,却是去了城外办事,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缘故,连夜就入了宫,次日才派人回来说是有了急事,这两日没法回家,叫她别担心。   崔沁心里虽失落,但慕月笙现在有事都会派人回来知会一声,可见是对她的尊重,他身处高位,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她要理解。   老夫人听说了这事,将她叫去容山堂打络子,又让丫头婆子陪着她玩牌打发时间。   午后她干脆就在容山堂休憩。   大夫人沈氏午歇了片刻,得了一件要紧的事来容山堂讨老夫人示下,到了廊芜下,便有婆子上前来禀,   “大夫人,老太太还在歇着,想是还得过半刻才醒。”   沈氏容色宁静点了头,老人家年纪大了,夜里睡得不好,晨起早,就得午睡补眠,是以,每日午时,府内诸人断不敢弄出动静来。   沈氏便折去西次间等候,结果打帘进去,便见碧纱橱里头的罗汉床上躺着一人,苏绣薄纱屏风映出绰绰约约的身影,沈氏已经猜到了是崔沁。   她坐了下来,招来丫头询问,“三夫人怎么在这里?”   老夫人因着睡眠浅,一旁不留人睡在容山堂。   丫头蹲在她跟前低声回禀,“三爷外出忙碌,这两日不曾归家,老太太担心三夫人无聊,就叫她来容山堂玩,今个儿一上午喊了好几拨婆子丫头陪着三夫人玩牌,这不,累了便歇在里头了。”   沈氏闻言唇角微微一扯,平和的眼底掠过几分冷色,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等候着。   过了一会,老夫人那边的大丫鬟冷月过来唤她,   “夫人,老太太醒了,叫您过去呢。”   说话声格外的小,生怕吵醒了碧纱橱里的崔沁。   沈氏淡淡瞥了她一眼,暗道还是头一次见老太太这般惯着人。   想她刚嫁过来时,每日晨昏定省都是要在这边立规矩的,哪怕是二夫人苏氏,打小在苏家是娇惯着长大的嫡幼女,到了慕家也是规规矩矩当媳妇,怎的这崔沁嫁过来,就当女儿养了。   认亲那一日,老夫人给崔沁体己银子的事,也没瞒过她。   沈氏雍容一笑,扶着丫头的手起身,瞥了一眼那碧纱橱,缓步折往了东次间。   老夫人刚刚睡醒,丫头婆子上前漱口的漱口,擦手的擦手,悄无声息忙碌着。   沈氏如常褪去手上的玉镯,上前亲自端着那杯菊花茶伺候老夫人喝。   老夫人喝了几口温热的菊花茶,心情通泰,撩眼问沈氏,   “可是出什么事了?”沈氏一般不会这么早来找她。   “回母亲的话,再过五日便是裴家老太傅七十大寿,原先不是传出来不办嘛,刚刚媳妇得知好像是圣上发话,要给老太傅热热闹闹祝寿,您看这寿礼该怎么备?”   老夫人闻言脸立即拉得老长。   旁人不晓得,慕家两个媳妇最是清楚,这位出生皇家的老郡主最不喜欢跟裴家打交道。   当年慕月笙娶裴家那病秧子过门,以至年纪轻轻得了个丧妻的名声,成了老夫人的心病。   否则,以慕月笙那才情气度和地位,便是天上的月亮也随便他摘。   老夫人冷哼一声,将茶杯往小案上一顿,发出一声清脆的冰裂之声,   “当年如果不是那老不死的撺掇,月笙何至于铁了心要娶那裴音,裴音那孩子命苦是她裴家的事,怎的就连累到了我们慕家来!”   沈氏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这话茬。   老太傅与慕老太爷是同窗,二人感情最是要好,被誉为当时京城之双璧。   年轻时便定下两家要结为亲家的事,后来慕月笙成了老太傅关门弟子,与那裴家嫡长女裴音青梅竹马,在两家长辈眼里自然就成了一对。   故而,这事到底怨谁还没有定论。   老夫人发了一通脾气也知于事无补,何况现在慕月笙娶了崔沁过门,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   她长吁一口气,沉眉看着沈氏,“那老家伙喜欢书画,你将老太爷库房里前朝王意之的画拿一幅,就当是寿礼。”   “媳妇遵命。”   老夫人微眯着眼,想了想又冷笑着道,“既是圣上下旨要给他办寿,我再如何都得去露个脸,正好,带沁儿一道过去,好叫那裴家看清楚,我笙儿娶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媳妇。”   沈氏暗暗瘪了瘪嘴,抬眸轻笑回道,“正是,三弟妹国色天香,知书达理,不比哪个差。”   崔沁扶着云碧的手进来,恰恰听到了这句话,登时俏脸微红,腼腆上前行了一礼,   “母亲,大嫂。”   老夫人瞧见她粉雕玉琢的脸,秀美柔和,脸色就缓了下来,   “沁儿,你来得正好,你不是无聊嘛,跟着你大嫂去学学管家,给她打打下手。”   沈氏闻言捏着手帕的手指微微一紧,侧眸看向崔沁。   崔沁果然睁大了眼眸,有些惊诧,“我吗?”   老夫人神色温和,微抬着下颚,略带矜傲道,“当然,你将来可是国公府的主母,掌家的事也得学着点。”   慕家有两份爵位,老太爷的侯爵现由大老爷承袭。   另外一份爵位便是慕月笙靠自己挣来的国公爵,他也是本朝唯一一位国公。   论理,他一个世家子弟,又不是家中长子,是不能封这么厚重的爵位。   只因先帝驾崩那一年,下旨立嫡幼子七皇子为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原先废太子被贬徐州,徐州乃军事重镇,又是南来北往的富庶之地,废太子暗中经营,趁着先帝驾崩起兵造反,又连带江左贵族影从,差点席卷大半个江南。   江南是朝廷赋税重地,岂容有失,当时京城雷霆震动,人人自危,是年仅二十岁的慕月笙提着先帝御赐的尚方宝剑南下,一边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观望的各地大族,又亲自领兵与废太子对峙。   谁也没料到慕月笙一介文臣,以状元之身,携五千精兵,竟然败了废太子三万之众,平定了叛乱。   当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当时江南豪族离心离德,原本的鱼米之乡因这场战乱变得颗粒无收,人心离散,满目苍凉。   慕月笙面对江南被豪族割裂的局面,当机立断,以推枯拉朽之势,推行一条鞭法,从那些豪族地主手中将田地和人口全部收归朝廷,以更轻的赋税额让百姓安居乐业。   此举可谓是震铄古今,不但百姓欢欣鼓舞,便是朝廷也获得了巨大的收入来源,一年之后,国库充盈,渐成欣欣向荣之势。   慕月笙“一战成名”,被委任户部尚书,直入内阁。   新帝为了嘉奖他的功勋,将本朝第一位国公之爵授予了慕月笙,朝中上下竟是无一人反对,人人心服口服,只道慕月笙文能定国,武能□□,是国之柱石。   故而,即便现在首辅是齐襄,只要慕月笙定下的策略,他也不敢置喙半字,慕月笙扶狂澜于既倒,挽大厦之将倾,朝堂上只要是他首肯的事,没人会说半个不字。   现在慕家因老太太在世,三兄弟自然不能分家,可待将来老郡主去世,以慕月笙之能必定会分了家,独立门户,届时崔沁便是国公夫人,是要当家做主的。   于沈氏而言,她自然不乐意三房分出去,三房还在慕家,她便是慕家唯一的当家夫人,若是三房分了出去,众人眼里只有慕月笙这个国公爷,哪里还记得慕家其他两房。   但老太太这么说了,她只能应下。   “母亲说得对,三弟妹,你便随我去议事厅,在一旁瞧着些,就当是我们妯娌亲近亲近。”   沈氏说话滴水不漏,行事也稳重大方,老夫人对她还算信任。   “去吧。”   崔沁便跟随沈氏来到了位于慕府中轴线偏东的和正堂。   恰巧二夫人苏氏领着两个孩子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听了这桩事,便也直往和正堂。   路上她便与身边的嬷嬷嘀咕道,   “母亲还真是偏心,认亲礼那天给她私房钱就算了,这才多久啊,就让她学着管家了!”   苏氏气势汹汹的,脸色绷得难看。   “夫人,您快别说这些,小心隔墙有耳!”嬷嬷轻轻扶着她劝道,   “我才不怕呢!”苏氏将嬷嬷的手给甩开,眼眶泛红控诉,   “我在家里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到了慕家倒好,上有掌中馈的嫂子,下有被宠着的弟妹,就我搁在正中,像个没人要没人管的,管家没我的事,好处也没我的份!”   嬷嬷听了忙不迭四处瞅着,见没人才急忙劝道,   “我的姑奶奶诶,当初咱们嫁到慕家来,不就是冲着不用管家,您乐得轻松嘛,现在怎么又计较这个了!”   “好啦,好啦,快别说了,和正堂到了。”嬷嬷推着她往前走,苏氏气不过哼了几声,摔了几把袖子,无可奈何进了议事厅。   厅堂内,沈氏正在拿算盘算账,崔沁就在一旁打络子,听着沈氏与账房先生对账,瞧见苏氏进来,连忙起身打招呼。   “二嫂来啦。”   崔沁对谁都是一张笑脸。   可这张笑脸如今瞧在苏氏眼里却有些刺眼。   当初裴音嫁过来,她欢喜得紧,只因裴音不能生育,慕月笙又不肯纳妾,将来还不从二房过继人去继承家业么?   现在来了个崔沁,长得如花似玉,瞧着又是个能生养的,苏氏算盘落空,自然瞧她不顺眼。   只不过在慕家多年,谁也不是蠢的,面上功夫做的十成十。   “三弟妹,我听说你跟着大嫂来学管家,便跟来瞧瞧,我们妯娌也好聊聊天。”苏氏笑容满面拉着崔沁坐下。   沈氏淡淡瞥了她们几眼,暗中将苏氏的把戏看得透透的,她这位弟妹是什么心性,她一清二楚,崔沁性子好,家世不显,没人给她撑腰,苏氏不欺负她才怪。   果然,苏氏拉着崔沁说了好一会儿话,便开始夹枪带棒,   “哎呀,三弟妹,这三弟也真是的,才新婚几日,便把你撇在家里不管,想当初那裴音,哎哟喂,你是不知道,打个喷嚏,三弟都紧张兮兮的,弄得家里人仰马翻,恨不得把太医院搬来府中。”   崔沁听到这里,脸上的热络就淡了下来。   原来什么一团和气都是假的,一听老夫人让她学管家,就开始挤兑她。   慕月笙是什么性子,她现在也算了解,就算他再紧张裴音的病情,都不可能弄得人仰马翻,他不是这样的人。   她不再接苏氏的话。   苏氏就当她吃醋,又故作同情开解道,   “当然,事情都过去了,三弟这个人性子冷,慢热,等你们夫妻处久了,他自然会对你好的。”   “二嫂费心了,他现在对我就很好。”崔沁丢下这话就起身,侧头朝沈氏道,   “大嫂,今个儿我就学到这,先回去了。”   沈氏和颜悦色道,“成,有事随时来找我。”   崔沁正要转身,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孩子从门槛外奔了进来,速度太快,云碧反应不及,那孩子直接撞到了崔沁的肚子。   “哎呀!”   “夫人!”   云碧忙不迭扶住崔沁,气得瞪向那孩子,“四少爷你小心点啊!”   苏氏和沈氏也没料到孩子撞到了崔沁,都连忙起身看了过来。   “三弟妹你没事吧。”   崔沁揉了揉肚子,忍着不适摇头,“没事,我先回去休息。”   苏氏暗暗得意了扯了扯唇角,装模作样扯着儿子到了崔沁跟前,   “快,跟你三婶母赔礼道歉,下次再不许这么莽撞!”   哪知那孩子看了崔沁一眼,把鼻子一哼,十分傲气地别过脸去,   “我才不叫她,她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怎么配做我的婶母!”   崔沁听了这话脸色一沉。   沈氏淡淡瞥了苏氏一眼,暗道她过分了些。   苏氏只得拍了儿子胳膊一下,眯着笑眼朝崔沁道歉,   “对不住了,三弟妹,小孩子家的,童年无忌,你别跟他计较,回头我就教训他。”   那四少爷一听要被教训,吓得躲在苏氏身后,哭哭咧咧道,   “娘不要打我,家里人都不喜欢她,又不是我的错!”   苏氏和沈氏脸色就更尴尬了,   “叫你胡说八道,还不快给你婶母道歉!”   苏氏抓着儿子作势要打,四少爷一边哭一边躲,闹得鸡飞狗跳。   崔沁平静看着他们母子闹腾,一言未发,云碧气得眼眶都红了。   沈氏摇了摇头,伸手试图去拉崔沁,“三弟妹,别跟一个孩子计较。”   崔沁不着痕迹避开她的手,神情冷淡看向苏氏,   “他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什么小门小户的话,自然是有人教了他。”   苏氏听到这,脸色一变,扭头朝崔沁看了过来,也不打儿子了,直接把人丢开手,语气酸溜溜道,“哟,弟妹这意思,是我教坏了他?”   崔沁面无波澜摇头,“二嫂怎么教他的我不知道,但四少爷这样不敬叔母,有损慕家门风,今日是我,明日可能是他人,旁人也不会说孩子童年无忌,只会说二嫂管教不严,慕家子孙没有教养。”   崔沁丢下这话,带着云碧转身出了议事厅。   走了一段路,崔沁寻着一处长廊坐了下来,捂着肚子有些难受。   云碧瞧见她额头渗出细汗便急哭了,   “姑娘,您怎么样,是不是疼得厉害,奴婢这就去喊人请大夫来!”   崔沁摇摇头,抬手扯住她,“无碍的,稍稍休息一下便好,切莫惊动他人。”   云碧越发觉得委屈,“姑娘,咱们去告诉老太太吧,老太太一定给您做主!”   崔沁听了这话,不由好笑,侧头瞧她,温声问道,   “告诉了母亲,母亲确实会替我做主,然后呢,把孩子打一顿骂一顿?又能怎么样呢,依旧堵不住悠悠之口,我本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嫁给月笙本是高攀,也不怪人说。”   云碧细眉紧蹙还想再说话,崔沁微抬着下颚,遥望远处云卷云舒,   “云碧,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在少数,我总不能日日去寻母亲做主,久而久之,老人家对我也该生厌,我现在一无孩子傍身,二无家世可靠,与这些人争一时之长短只会徒增烦恼,还不如做好正经的事,待他日我站稳脚跟,那苏氏还敢多嘴半句?”   她现在头等大事,便是给慕月笙添个孩子,国公府有了嫡子,于家于她都有利。   云碧细想觉得崔沁说的也对,便扶着她回了三房。   老夫人早安排了眼线在崔沁身边,这件事自然便报到了容山堂。   她气得拍了桌子,“好得很,都是些阳奉阴违的东西!”   甄姑姑在一旁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老夫人闻言,神思一转,倒是有些踟蹰。   崔沁的话在她脑海里回转。   “这孩子有大智慧,比那沈氏苏氏眼界高多了,我这要是冒然替她出头,只会让几个媳妇之间越发拈酸吃醋,暗中计较。”   “再说了,我撑腰不如另外一个人撑腰,且瞧瞧看看,若是慕月笙那小子不长进,我回头再治苏氏不迟!”   甄姑姑赞同点头,“郡主英明。”   “派人去请个大夫来给沁儿瞧一瞧,撞了肚子可不是小事,对了,大张旗鼓些。”老夫人暗想,动静闹得越大,必定瞒不了慕月笙。   “老奴这就去安排。”   甄姑姑的人还没出门,这边慕月笙便阔步入了正堂。   葛俊忙不迭迎了过去,接过他解下的披风,   “夫人在哪里?”慕月笙开口便是问崔沁,他几日未回,小丫头肯定会惦记着他,休沐那一日本打算陪她写字,结果忙到现在才回,慕月笙心里过意不去。   哪知葛俊垮着一张脸,“主子诶,您可回来了,夫人今日被人冲撞了!”   慕月笙闻言,脸色登时一变,待葛俊将来龙去脉说完,他面容阴云密布,仿佛从风霜里滚过一遭,默了半晌,寒声吩咐,   “把人给我带来正堂!” 第6章 给她出气   不消片刻,慕月笙入犀水阁换了一身鸦青色绣暗银竹纹的直裰出来,四少爷便已经给带了来。   葛俊端了一紫檀圈椅于堂上,慕月笙端坐其上,神色冰冷看着跪在地上的侄子。   四少爷吓得哇哇大哭,不停朝旁边廊下张望,“娘,娘,快救我呀,三叔要打我,呜呜呜!”   那边苏氏也跟了来,几个婆子拦着她,却被她甩开,她捏着雪青的帕子冲到了正堂,先是瞅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可怜,复又望向堂上的慕月笙,放软语气求饶,   “他三叔,孩子不懂事,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再没下次了....”   听说慕月笙一回来就来拿人,苏氏心里便慌了,她原没料到慕月笙会给崔沁做主,明明他当初并不乐意娶亲,是被老太太逼着才娶的,若不是,她也不敢欺负崔沁。   “在我这,从来就没有第二次。”   慕月笙看都没看她,只神色淡漠看向堂下的四少爷,语气低沉开口,   “你今年八岁了,我八岁那年已经跟着你祖父走南闯北,你却还混在脂粉堆里,也难怪不成样。”   “我错了,三叔,我再不敢了,呜呜呜....”四少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慕月笙眯起眼,有些嫌弃,只摆了摆手,下令道,   “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他话音一落,苏氏吓得眼珠子睁大,整个人跌坐在地,   “二十板?三弟,你这是要他的命!”她神色变得阴戾。   慕月笙根本不想跟苏氏说话,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垂下眸,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下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二话不说上前便去拖人。   苏氏见状气急,直接扑过去抱住了儿子,拦住了两个仆从。   她气得眼眶发红,“三弟,他才八岁,细皮嫩肉的,别说二十大板,就是十板子都承受不住,你既然想打死他,不如先打死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   慕月笙冷冰冰抬眸,琉璃般的眸子没有丝毫温度,仿佛被冰住似的,格外好看,却让人脊背生寒。   你以为我不敢吗?   什么意思?   苏氏吓蒙了,慕月笙连她都要打?   “我...我可是你的嫂子....”   苏氏第一次看到这样冷漠得没有一点生气的慕月笙。   印象中他们见面不多,也不曾说过几句话,可慕月笙常日还算温和,对几个晚辈也都很关爱,偶尔考校功课指点文章,她一直以为这位三弟被外人传的神乎其神有多心狠手辣,对家人大抵是好的,故而也就少了几分忌惮。   却没料到,他今天说出这样的话。   苏氏来之前早就派了人去搬救兵,此刻二老爷慕月澜便匆匆从前院廊下快步奔了过来,   “三弟!”   慕月澜今年三十五岁,比慕月笙要大整整十岁多,他平日温文尔雅,在三个兄弟在,算是最平易近人的。   他疾步到了苏氏和儿子跟前,伸手要去拉苏氏,反被苏氏抱住了腿,   “夫君,夫君快救儿子,三弟要打死他!”   慕月澜尴尬地看了一眼慕月笙冷沉的脸,连忙将苏氏给扯起来,再将她拉到身后,语气温和冲慕月笙道,   “三弟,你二嫂糊涂,你别跟她计较,孩子错了,该要教训,为兄不拦着你!”   苏氏听了这话,从他身后锤了他几拳,   “你疯了,慕月笙要打他二十大板,这是要打死他!”   “打死他也好比将来给慕家丢脸的强,我告诉你,我们慕家还没这样不知礼数的子孙,苏氏,你今天太过分了!”二老爷慕月澜扭头对着苏氏就是一顿喝骂,他眼神死死盯着她,使劲使眼色,带着浓重的警告之意。   苏氏吓呆了,她嫁给慕月澜这么多年,慕月澜从不曾对她说半句重话,慕家的男人在老夫人和老太爷的模范下,都是个顶个宠爱妻子。   这还是慕月澜第一次这般吼她,她委屈地哭不出声来。   慕月笙这才淡淡起身,朝慕月澜回了一礼,随后冷声道,   “二哥,内帷之事也该管一管了,凌儿今年已八岁,不该再长于妇人之手!”   慕月澜苦笑一声,侧脸朝他点头,“三弟说的是,这就去安排,让凌儿住到外院去。”   葛俊示意小厮上前将四少爷慕凌给拖走,小孩子吓得脸色青白,浑身发抖,就连尿都流了出来。   慕月笙瞥了一眼,冷扯了唇角别过脸去。   慕月澜满脸尴尬,愧不能言。   苏氏见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几乎瘫倒在地,“你们好狠的心哪!”   慕月澜将她给扯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跳指着院中还残留的一摊尿,“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儿子,都成了什么德性,我们慕家没有这等贪生怕死的软弱之辈,今天不教训他,他这一生都该毁了!”   慕月笙看都懒得再看他们夫妇一眼,转身折入后廊去了后院。   这边二老爷将苏氏给扯回了二房,将下人遣出去后,直接把人往罗汉床上一丢,   “你好糊涂呀你!”   苏氏倒在塌上哭得眼睛都肿了,她满脸的绝望和愤怒。   二老爷见她无动于衷,扶着腰低声骂道,“你知道你今天在做什么吗?你以为是欺负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不,你是在打国公夫人的脸!”   “他再怎么不喜欢崔氏,可那是他的妻子,他一定会维护她的脸面!”   苏氏听到这里,神色一凛,心里的怒火被浇灭了大半,略有些怯怯地望着二老爷。   “那三弟妹出身再如何,她现在是国公夫人,不是你跟大嫂能比的,你让孩子给她没脸,就是打慕月笙的脸,你明白了吗?”   “你是不是看着三弟平日温和,就忘了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在江南杀了多少人吗?你以为他是靠着吟诗作赋当上宰相的!”   苏氏如同被一盆冷水浇醒,浑身打了个寒颤,骨头一缩,装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样,   “夫君,我错了....”   “哼,你错了,你这次错的代价可太大了,要不是我来得及时拦住了你,儿子今日就没命了,你怕也是留不住了,现在只希望月笙打了二十板子,歇了火,能留凌儿一条命。”   但必定是打得血肉模糊,半年都下不来床。   二老爷深深闭上眼,又是心痛又是恼怒。   苏氏吓得从床榻上爬了下来,抱住了他的腿,哭哭啼啼道,   “怎么办呢.....”   二老爷皱着眉无奈将她扶了起来,软声吩咐道,   “你下次万不可再触三弟妹霉头,我不说长远,至少接下来十年,这个朝堂是三弟说了算,你把他得罪了,咱们孩子的出路也没了,大哥有爵位,三弟有能耐,我这一生只能这样了,全部希望都在两个儿子身上,你可明白?”   苏氏不笨,这回含着泪重重点了头。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荣恩堂笼在一片烟雾中,廊下立着几个仆人,均垂眸屏气。   慕月笙一袭鸦青直裰,修长挺拔如竹,疾步沿着长廊踏入。   正房内崔沁斜靠在迎枕上,面色略有几分苍白,眼眸垂着半阖不开的,瞧起来十分虚弱。   慕月笙在堂屋遇见了把完脉的大夫,凝声问道,“夫人如何?”   “回国公爷的话,夫人并无大碍,只是被撞了一下岔了气,休息一日便可。”   慕月笙眉头并不舒展,妻子好端端受了这样的罪,他心中疼惜,脸色依然难看,谢了大夫,便掀帘入内,瞧见崔沁强撑着要起身,他三步当两步上前按住了她,   “不舒服就躺着,何须拘这些虚礼....”   崔沁抬着湿漉漉的眼神,凝望着他,“我不是拘虚礼,我就是几日不见你了,想看看你....”   说完这话,她羞得垂下眸,脸颊晕了一层粉霞。   慕月笙瞧着她这般娇弱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坐在塌沿,缓缓将她抱入怀里,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崔沁软软的窝在他怀里,心里甜的跟蜜一样,他身上的气息特别好闻,清冽的幽香,   “夫君,你以后的衣裳都交给我来熏香好不好,你的事都让我来做好不好?”   这样娇软温柔的小美人,谁都抵抗不了。   慕月笙失笑一声,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的背心,恨不得把她揉入骨血当中,他深深吸着气,轻轻吻着她的发丝,嗓音低哑,“好。”   又想起他以前看过的医书,肚子岔了气可以用温水熨帖着,便扬声朝外吩咐道,   “来人,弄个汤婆子来。”   不一会,云碧灌了个汤婆子过来,慕月笙便将汤婆子温在她的小腹上,帮她解开腰带又重新系上。   “过一会就好受了。”   慕月笙的动作极为细致,神色也很专注,那张清隽无双的脸,无论做什么来都叫人着迷。   崔沁望着他,忽的想起以前裴音生病,他是不是也这般照顾,心底突然生出几抹醋意,   “你以前也这样照顾别人吗?”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他们曾经是夫妻,她问这样的话不是自讨没趣?   也真是的,他对她好了几分,就有些恃宠而骄,恨不得他只属于她。   崔沁忙不迭捂着肚子坐起来,羞于瞧他,呐呐道,“对不起,你当我没问...”   慕月笙定定看了她少许,她的肌肤呈透明般的白色,吹弹可破,一双眼眸黑啾啾的,也湿漉漉的,带着几分怯意和懊恼,一张脸和和气气,总是讨人欢喜。   明明这样娇嫩,也不知道在崔家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   他伸出手将她脸庞的发丝别到耳后,目光落在那晶莹剔透的耳垂上,忍不住轻轻捏了捏,   “不曾....”   “啊?”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说的“不曾”是什么,是在答她刚刚的话吗?   等到反应过来,崔沁已是怔住,愣愣注视着他。   他不曾这样照顾别人吗?   莫名地就特别开心,她脑门一热,就圈住了他的脖颈吻上了他的唇。   凉凉的,却也软。   只是吻了几下,她就不知道怎么动作。   猝不及防的亲热,让慕月笙一瞬间失神,随后,他拖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她身子不舒服,他断不可能做旁的事,很快就松开她,随后贴着她的脸颊,用教训的口吻:   “你不要怕,京城没什么人能值得你去小心翼翼,母亲又那样喜欢你,你是我的妻子,旁人欺负你,你就教训回去,万事有我兜着。”   万事有我兜着。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话。   她何其有幸,能得他的庇护,只愿这一生跟他长长久久的。   转眼到了裴老太傅七十大寿,崔沁这几日得了老太太吩咐,都不曾过去请安,养了几日,气色红润,神清气爽,更多的是心情好。   苏氏携厚礼亲自登门道歉,崔沁脸上有光。   慕月笙用铁腕的手段,让慕家上下不敢再轻视她。   他向来便是这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惊人。   被夫君护着的感觉真好。   今日要出门,一清早她便来到容山堂,慕老夫人着人打开自己的首饰盒,打算亲自下场,打扮崔沁。 第7章 吵架   春和日丽,朝阳越过一片云层洒下万丈光芒。   崔沁被老夫人拾掇了半晌,穿了一件茜红色绣海棠花纹的褙子,一条十二幅湘裙,戴了一副点翠镶各色宝石掐丝金头面,唇点丹寇,描眉如黛,人往堂屋一站,满室皆辉。   “好,很好,这样打扮极为好看。”   老夫人笑眯眯拉着她出门,   侧门处,大夫人沈氏已经打点好四辆马车并一应奴仆。   苏氏因着上次那事,主动在屋内闭门思过,这一次宴会便没去,只让十三岁的大女儿跟着大夫人赴宴。   慕家老夫人领着两个儿媳并三个孙女赶往裴家。   裴家与慕家就隔了两条巷子,不过一刻钟马车便抵达,只是今日裴家人多,在门口外的巷子里耽搁了一会儿。   后来裴家和慕家的侍卫开道,才让老夫人的车驾提前入了府。   这是老夫人自裴音和慕月笙大婚后,第一次来裴家,裴家上下极为礼遇。   裴家两位夫人瞧着慕老夫人那威严的气势,并她手里拉着那国色天香的年轻媳妇,便知老夫人来意,心里虽然有些膈应,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将人迎到了后院正房。   裴家老太太早已去世,现在府上做主的是裴音的继母大夫人郑氏。   这位继夫人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便是裴家二小姐裴佳。   裴佳听丫头回禀说是慕月笙新娶的夫人来赴宴,当即便在闺房内拍了桌子,   “真是好得很,故意过来示威的吧,她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入裴府大门!”   裴佳在京城是万众瞩目的所在,出身高贵,长相才华也极为出众,近些年大有取代她姐姐成为京城第一才女的趋势。   丫头见她动怒,忙不迭劝着,   “我的大小姐诶,您是什么身份,跟个小门小户的计较做什么,外面都传说是她仗着美色勾引了慕国公,否则以她的出身如何能做正妻?”   “我呸!”裴佳扶着桌案猝了一口,神色骄傲道,“你这话可别玷污了月笙哥哥,月笙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定是这女人使了什么花招骗了月笙哥哥,月笙哥哥是君子,无奈之下才娶的她!”   裴佳越想越不服气,招来丫头吩咐几声,“你去想个法子,把她给我引出来。”   那丫头神色一凛,瞥着裴佳,“这不好吧,今日是老太爷大寿,若是闹出动静来,可就失礼。”   裴佳冷觑了她一眼,“你啰嗦什么,让你去便去,你忘了刘嬷嬷是怎么说的了,那崔沁就是个空有皮囊的废物,她在慕家一心想讨好月笙哥哥,她家里的嫂嫂都欺负她,可见是个软面团,尽管去!”   刘嬷嬷是裴音的陪嫁嬷嬷,她有个侄子还在裴家当差,裴佳便是利用这一点从刘嬷嬷处打听慕月笙和崔沁的消息。   早在她嫡姐去世后,她爹爹和娘亲就打算让她给慕月笙当续弦,算是接续两家情谊,哪知道慕月笙扬言要给姐姐守身三年,等三年后,那慕老夫人忽然就弄出了个崔氏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下了婚事,打裴家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不是那崔氏女,现在嫁给月笙哥哥的定然是她!   裴佳又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裴家后院的钟正堂,花红柳绿贺客盈堂。   慕老夫人身份尊贵,被奉为上宾,崔沁就挨着坐在她身侧,她模样儿长得好,惹得很多官宦夫人询问,慕老夫人有意抬举崔沁,自是千好万好的夸。   众人便知,这个崔沁怕不是美色惑人,定是得了老郡主青睐,否则以老郡主的脾气怎么会让一个上不台面的女人过门?   于是,众人对崔沁越发讨好客气。   崔沁知老夫人心意,落落大方结识了不少官宦夫人。   午宴结束,诸位夫人簇拥着慕老夫人在花厅闲谈喝茶。   席间,裴家一小侍女不小心打翻了盘子,沾了一些水渍在崔沁的衣裙上,无奈之下,她只得去寻个地方换衣裳。   云碧与另外一个叫小雨的丫头上前搀扶着她欲出门。   这丫头是今日刘嬷嬷安排过来伺候她的,说是以前跟着裴音来过裴家几次,熟悉裴家格局,跟在崔沁身边也是个照应。   “母亲,媳妇去去就来。”崔沁跟慕老夫人告退。   老夫人捏着茶杯,神色冷漠瞥了一眼那裴家丫头,那丫头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她眼皮微抬,“你去吧,小心一些便是。”   崔沁在裴家丫头引领下到了一偏僻的院落,小院不大,掩映在一片花团锦簇当中,风景雅致。   崔沁来到廊下,抬眸便见上头牌匾写着“竹趣”二字,当即神色微凛,此二字是古朴的篆体,线条纤细圆润又不失风骨,用的也是绿色的颜料,很是衬景。   是慕月笙的字迹。   她偏头瞥了一眼廊外那半园细竹,郁郁葱葱,清风摇曳,一条石径从绿竹中穿梭而过,延伸至湖边。   两侧的细竹微倾,形成一天然的月洞门,将那湖光山色圈在其中,当真是构景巧妙。   小雨搀扶着她入内等候,云碧则前往侧门外的马车内拿备好的衣裳。   少顷,云碧还未到,小雨拽着湿漉漉的衣裙跪在一旁,崔沁拨动着温润的玉镯失神。   慕月笙那两个字写得极好,他的书法千变万化,时而清俊挺拔,时而端正圆融,时而古朴天真,他是个极众法于一家的大成者。   凝思间,门忽的被推开,她还以为是云碧回来了,抬眸一瞧,见一穿着殷红长裙的女子大步跨入,她的丫头还特意将门给掩上,主仆二人居高临下望着她,盛气凌人。   崔沁以前见过她,是裴家二小姐裴佳。   “裴姑娘?”她缓缓起身,疑惑看她。   裴佳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主,高傲抬着下颚,语气嘲讽道,   “崔沁,你当真是厉害,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逼得月笙哥哥娶你?”   崔沁眯了眯眼,神情冷凝,“裴姑娘使出这一招,便是来跟我说这话?”   裴佳品头十足打量着崔沁,“怎么着,不服气是吗?要不是你龌龊,现在的慕国公夫人就是我,崔沁,你自己照照铜镜,你哪一点比得上我?”   崔沁不怒反笑,缓缓点头,淡淡反讽,“确实,我自然是比不上你能耐,在自己祖父寿宴上玩弄这等下三滥的把戏,裴家好歹也是高门,我算是见识了。”   崔沁不欲跟她掰扯,抬步往外走,既然是裴佳算计她,云碧能不能顺利送衣服过来还是两说,她得尽快离开这里。   只是她才迈出几步,小雨假装跌倒,扑在了崔沁的裙摆上,将她往后一带,好在崔沁及时扶住了门栓,才没跌倒,她扭头有些惊愕看着小雨,小雨伏在地上嘤嘤啜泣,不敢瞧她,崔沁瞬间明白。   小雨是刘嬷嬷的人,刘嬷嬷是裴家的人。   原来如此。   她瞳仁微缩,眸光凌冽盯着裴佳,“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佳笑得得意洋洋,一边卷弄着自己的发梢,语气凉凉警告,“别以为成了国公夫人就很了不起,居然敢来裴家示威?我告诉你,我姐姐虽是病躯,可到底比你尊贵,你是继室,在她牌位面前要行妾室礼!”   “妾室”两个字犹然一把利刃插在崔沁的心中,她性子再好,也没法容忍旁人这般侮辱她。   “裴佳,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吗?”崔沁扬手用力一扯,将裙摆从小雨手中抽出,神色冰冷睨着裴佳,   “你姐姐已故,我本不想叨扰她亡灵,既然你不辨是非,我少不得回你几句,据我所知,裴音还不曾上慕家族谱,你说我是继室,要行妾室礼,那你姐姐算什么?算孤魂野鬼吗?”   裴佳脸色一白,她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你这么说,我倒是好奇了,你的母亲也是一位续弦,难不成你们裴家这般不讲规矩,将正室当妾室对待?”   “你.....”裴佳忘了这么一遭,气得唇齿发抖,   崔沁对她的愤怒熟视无睹,继续一字一句道,“我虽是续弦,却也是慕家明谋正娶,八抬大轿过门的媳妇,也是慕月笙亲迎的婚,是名正言顺的正妻,断不可能在你姐姐面前行妾室礼,更何况,慕家祠堂还没你姐姐的牌位!”   原先她当裴家当世高门,家教极好,原来内里也是这般肮脏。   能养出这么没教养的女儿,真是有负裴家盛名。   裴佳还要强词夺理的时候,门被人一脚踢开。   一位穿着华服的端贵老夫人立在正中,在她两侧及身后,簇拥着好些当朝官宦女眷,她们个个神色冰冷甚至略带鄙夷和惊愕盯着裴佳。   裴佳惊得牙齿打架,浑身轻颤,“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慕老夫人阴沉着脸,指着里面的裴佳与身旁众人说,   “瞧瞧,这就是裴家嫡女,我当裴老太傅治家严谨,原来不过如此。”   众女眷纷纷摇头不言,显然也极为震惊。   慕老夫人何等人物,可是在宫中浸润多年,爬摸打滚出来的人,她只需一眼便瞧破裴家的诡计,故而先不声张,只着人悄悄跟着崔沁,再然后她故意以赏花为名,带着一众夫人小姐到了此处,逮了裴佳一个正着。   裴家两位夫人也闻讯匆匆赶来,瞧见这般情景,不用问也知是裴佳闯了祸,那位大夫人郑氏,自然是极力给女儿找台阶下,   “想必是佳儿好奇月笙娶了什么样的媳妇,私下欲要结交一番。”   慕老夫人忍无可忍,将手中那串佛珠往丫头身上一丢,   “行了,别装腔做调了,当初裴老太傅撺掇着月笙娶病恹恹的裴音,如今你们夫妇也打着让女儿给月笙续弦的主意,我们慕家到底是欠了你们裴家什么?一个个都要来祸害我们家月笙,来一个就算了,害得我儿子年纪轻轻背上丧妻的名声,还想来第二个?”   “我告诉你们,我慕家瞧不起你们裴家的作派,头一个嫁过来的,身有暗疾,洞房不圆房,不侍奉夫君,不孝敬婆母就算了,我谅她身体不好,她从不给我请安我也不计较,还派人丹参灵芝送给她补身体,如今倒是好,又来了一个想欺负我家媳妇,门都没有!”   众女眷闻言纷纷愕然。   裴音嫁与慕月笙不曾圆房?   官宦世家规矩里,不圆房便不是媳妇,不侍奉夫君,那是可以随时休妻的。   裴家大夫人和二夫人叫苦不迭,满脸央求道,   “老夫人,您切莫再说了!”   二人欲上前来搀扶老夫人说好话,被慕老夫人甩开。   她拉着崔沁质问她们,炮语连珠,   “我问你们妯娌两个,裴音也好,裴佳也罢,哪个比得上我们家沁丫头,是相貌比得上,气质比得上,还是胸怀比得上?不就是会高谈阔论几句吗,有本事去科考当官,在后宅横什么横,只要我在一天,你们裴家嫡女就是来当妾,都没门!”   慕老夫人雄赳赳气昂昂丢下这番话,带着崔沁转身便走。   留下裴家人面红耳赤,众女眷也是纷纷咋舌。   原先大家都当慕月笙与裴音是天造地设一对,没料到这里头有诸多隐情。   裴音身有痼疾,本不该嫁人,却偏偏嫁了,嫁了又不侍奉夫君婆母,谁受得了。   而且,刚刚裴佳的话,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裴家委实太过分了,大抵是见慕月笙敬重恩师,便一心想把这样的好郎君绑在身上。   女眷们一个个摇头不齿,纷纷离开,裴家夫人挽留不及。   这一场寿宴最终落得个名声败落的下场,老太傅听闻孙女闯了祸被慕老夫人收拾了,也气得不轻。   裴佳回到房里,哭得撕心裂肺。   她今后还怎么嫁人,便是出去见人都难了。   这边慕老夫人带着崔沁上了马车率先回府,路上老人家犹然气得发抖。   崔沁不停给她顺气,   “娘,娘,您别气了,为了她们伤了身子不值当!”   “我呸,什么高门大户,肮脏龌龊,我早就忍无可忍,今日借着这个机会说出这番话,我心里也痛快了。”老夫人拍了拍胸脯,郁结在胸中的那口气算是出了,人也精神了。   “沁儿,你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媳妇,你样样比旁人强,今后切莫妄自菲薄。”   “媳妇不会,您放心。”崔沁郑重点头,   “你今天怼得很好,以后也是这般,不要叫人欺负了去。”慕老夫人拍着她的手背很是满意。   “媳妇明白。”   崔沁望着她,眼角渐渐湿润。   老夫人今日之举全都是为了她,一来带着她正式踏入官宦贵妇圈,给她台面。   二来,也是为了给她正名,给她撑腰,才在裴家说出那番话。   今日过后,京城再也不会有人乱编排她,她这个国公夫人的身份算是坐稳。   崔沁搀扶着老夫人欲先将她送回容山堂,到了容山堂前院平折水桥旁,老夫人便松开了她的手,   “你身边那个小雨留不得了,这样吃里扒外的贱胚子要打死示众,你是三房主母,屋里的事你去做主,正好杀鸡儆猴,该遣的遣,该杀的杀,不要留后患!”   “媳妇明白。”崔沁眼底闪过一抹坚韧,她性子虽好,却从来不是软弱之辈,刘嬷嬷今日犯了忌讳,正好借助此事将她及那些眼线驱逐出三房。   老夫人拍了拍手,示意她回去。   待回到东次间,老人家累坏了,换了一身舒适的常服挨在迎枕上小憩,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夜色初降时,婆子神色匆匆来禀,   “郡主,三爷听闻了今日裴家之事,正大步往容山堂来了。”   老夫人闻言哼了一声冷笑,将衣袖一拂,端坐其上,   “回来的好,我倒是要瞧一瞧,他是个什么态度!” 第8章 夫妻生了嫌隙   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珠儿密密麻麻砸在院西那颗老树上,树冠华茂,几缕雨水顺着枝叶滑落,跌在底下花架花团锦簇的芍药上,花瓣零落坠地,失了颜色,几个丫头急急扑过来冒雨将芍药抱进了屋内。   慕月笙踩着夜色,踏入容山堂,他肩头微湿,在廊芜灯芒下,折射出一抹银色的光亮,一如他此刻冷冽的眉峰,有些渗人。   丫头们瞧见了,却不敢上前替他擦拭,纷纷垂眸避在一旁。   他大步踏至堂外,守门的婆子悄悄瞥了他,见他面色青白如冷月,不由悬心,忙掀起布帘,慕月笙微一沉吟,掀衣摆而入。   甄姑姑在廊下叹息着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开。   东次间墙下燃着铜树宫灯,博山炉摆在铜灯下,青烟袅袅,熏着一室沉香。   老夫人闭着眼手里捏着一串佛珠,神色冷清端坐于塌上。   屋内空空荡荡,并无他人。   慕月笙一袭黑青长衫立于屏风处,他眉目沉敛,目光如陷在深渊的湖,掀不起半丝涟漪,   “母亲今日在裴家,好威风啊。”   老夫人闻言睁眸,一抹犀利的亮光射出,唇角微扯,   “哟,你这是替裴家打抱不平来了?”她压着怒火,语气若悬在油锅上的冷瓢,顷刻间便要滚入油锅。   慕月笙听出她嘲讽的语气,喉结滚动,从牙缝里挤出一行话,   “母亲今日此举,是要逼我与裴家断绝关系吗?”   “你难道不应该跟他们断绝关系?”老夫人语峰如剑。   慕月笙冷哼了一声,拂袖上前,“那裴佳有错,您教训她便是,何故牵扯裴音,您那番话置裴音与何地?何苦要将那不曾圆房一事宣于人口,她到底是我娶过门的妻子,已过世多年,您该维护她,而不是让她死后不得安宁!”   老夫人闻言一怒拂袖,将小案上那一杯茶水悉数扫落在地,水花四溅,湿了慕月笙的衣摆。   “荒唐!她也没叫我一声母亲,你却要我维护她?你做梦!你牺牲自己的婚事,让她有安身之地,我慕家对她仁至义尽!”   “你以为是我要牵扯她?是那裴佳屡屡拿裴音说事,欺负沁儿,还让沁儿在她牌位前行妾室礼,你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裴音又不是慕家正儿八经的媳妇,还让沁儿被她压一头?我断不能忍!”   “是,裴佳算计沁儿,我自会处置,我气得是您不该牵扯裴音,也不该在老太傅寿宴上发威,叫老人家病重不起!”慕月笙眸光冷冽,字字铿锵。   老夫人冷笑不止,浑浊的眼眸流出几分失望和愤怒,   “慕月笙,你知道今天那裴佳怎么说沁儿的吗?你回来不先关心你的妻子,反倒为裴家来质问你母亲,好得很!”   慕月笙深吸着气,“这是两码事...”   老夫人摇头打断他,“世间之事难以两全,你维护裴家,就会伤沁儿的心,你明白吗?”   慕月笙愣了愣,旋即道,“沁儿是明事理的,裴佳今日害了她,我自会处置裴佳,可裴音却与她无关,一码归一码,您别掰扯!”   “我呸!”老夫人拂袖而起,扶着小案骂道,“慕月笙,你擦亮眼睛瞅瞅,当初裴家要嫁裴音于你,当真没有私心?裴家一心想借着旧约笼络住你,好叫你做裴家的女婿,一个不成,再嫁一个,不然你以为那裴佳今年十八了,为何还不嫁?若不是我将沁儿定下来,你是不是还要栽在裴家手里?”   慕月笙一阵无语,沉吟半晌,他冷声答,“母亲,我娶裴音,一来是守着父亲与太傅之旧约,二来,我当时并无心上人,也无心婚事,见裴音病体弱躯,屡屡受继母刁难,我便主动求娶,是想给她一个家,至少在我的护佑下,她能平安渡过余生!”   “裴音的事,我希望您不要再提,她主动不入慕家族谱,不立牌位,也不入慕家坟冢,您不该再苛责她。”   “至于裴佳,裴家从未提起,若真如此,我也不可能由着他们算计,我慕月笙纵横朝堂多年,从未被人左右过...”   “要说唯一一次妥协.....”说到这里,他闭着眼,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自嘲,怔望着窗下灯火,   “便是在您的强求下续了弦......我以为,您该满意了。”   慕月笙说完这话,转身欲走。   身后老夫人猛拍桌子,怒道,“照你这意思,你这辈子该当光棍,捧着裴家丫头的牌位过活是吗?”   慕月笙不再答她,绕过紫檀苏绣屏风,过了堂屋,待他掀帘而出,便见廊芜墙角下立着一人。   她穿得单薄,凉风夹着潮气吹打着她的衣裙,将那宽大的衣袖给卷起,遮住她大半个身子。   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似被凉水浸润过,冰凌凌的,没有一丝生气,恍若失了灯火的城楼,折了翅膀的雏鸟,摇摇欲坠,满目凄凉。   慕月笙断没料到崔沁在此处,定是将刚刚的话都听了去。   他当即顿住,眸眼沉沉望着她,并不曾言语。   廊芜下灯光昏暗,被雨浇湿了的台阶,滴滴答答的,渐渐蓄出一小滩水,映出慕月笙卓然的身影。   俊秀清雅,透着几分霁月风光的气度。   他眸光清冽如水,朝她射来,不偏不倚,不曾回避。   见崔沁失了神,恍若惊弓之鸟,他心头滚过一丝躁意,缓步朝她走来。   他俊挺的身影逐渐靠近,沉沉的脚步落在那水渍上,溅出少许水花,水摊里微波荡漾,崔沁恍觉回神,仿佛是触电一般,忙不迭往廊后折去,她不顾台阶湿凉,脚步轻盈跑得飞快,恨不得即刻逃离这里,恨不得将听过的话从脑海里拂去。   长廊相接,在雨雾中如同游龙穿梭匍匐。   崔沁在某一处穿堂下台阶时差点滑倒,身后慕月笙悄无声息掠向前,揽住了她的身子。   崔沁扶着柱子,身子稍稍挪向另一边,避开了他的手。   衣角从他掌心抽离,忍不住搓了搓,唯有空空落落的空虚和失落。   她将脸掩在柱子一侧,心里惶惶然,仿佛连呼吸都没了底气。   这是一处偏僻的院子,院中错落着山石,几朵睡莲团于假山下的小池子里,草木葳蕤,雨水沿着檐角滑落,滴滴答答打在栏杆上。   夜色迷蒙,廊下四处无灯,黑漆漆的,滴答声尤为清晰,一下接一下,节奏极快,一如此刻她惊慌的心跳。   她仓猝奔走,下意识便来了这样偏僻之地,仿佛只有在暗无人烟的地方,方能遮住她的狼狈。   从光芒处骤入这暗院,慕月笙的视线一时还没适应,半晌他才瞧清她孤瘦的身影,羸弱不堪,竭力将自己藏在柱子后,生怕他瞧见。   他心头滚过一丝绞痛,默了半晌,哑声问道,   “夫人,你可有小字?”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崔沁愣住。   他怎么问这个?   她羞于瞧他,白皙的手指深深嵌入柱子,纤瘦的胳膊缓缓朝自己这一侧挪,最后全部藏于柱后,默了半晌,她低声答道,   “我父亲出生在沅江边,他怀念故土,给我取了小名,叫沅沅。”   慕月笙颔首,缓缓吁了一口气,软声道,   “沅沅,我想同你说几句话,你且耐心听我,可好?”   崔沁将脸贴在柱子上,冰凉凉的,沾湿的水气黏在她滑嫩的肌肤上,不知何时与泪水交合,缓缓滑下。   她没有吭声。   白色的裙角被风吹打着贴在栏杆上,湿了大半。   慕月笙凝眉,望着她的侧影,缓缓说道,   “沅沅,我年少跟从我父亲游历四海,视天下苍生为己任,多少有几分意气风发,于儿女私情并不上心,哪怕是当初与裴音,我们以师兄们相称,也并无私情,世人常说我冷血,我也不辩驳,裴家子嗣众多,我非长子,无需继承家业,自有几分不羁之气。”   “后来我中了状元,也是一心系于朝堂,在我心里,家国天下永远比儿女情长要重要的多。”   他清雅的声音如珠玉坠地,伴随着风雨渐渐让人出神。   崔沁没料到慕月笙跟她说起这些,她扶着栏杆,让衣摆退开了些。   慕月笙上前,将那沾湿了的衣摆给拧了拧。   崔沁红着脸往后退了退,避开他灼热的视线,看向另一侧廊下。   慕月笙靠在柱子上注视着她,继续道,   “裴音十六岁后,病情加重,所费之药都极为贵重,她继母嫌她是病秧子,不欲费心,时不时断那贵重之药,只以普通药物吊着她的命,我虽有本事,却终究隔着内帷,不好处处帮衬,最终我决心将她娶过门来照料,虽然她过门只一年就去了,可到底过得衣食无忧,临终那一日还留下了一篇策论,她的才华当真世所罕见。”   “裴音故去三年,我母亲便整日唠叨,将我的婚事提上日程,我不瞒你,最初我确实极为反感。”说到这里,慕月笙呼吸微凝,沉沉的嗓音如击石,   夜色里,崔沁白皙的面庞薄如纸,她低垂着眸,指尖绞着雪白的绢帕,一根白玉簪子松松挽着她的发髻,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慕月笙凝望她的容颜,再道,   “我不但有高居庙堂端委朝政之心,也有效仿谢安出将入相之愿,如今蒙古环伺,虎视眈眈,若是边境有失,我少不得要出征,我一在刀尖上饮血的人,何故去娶妻生子,平白连累人家姑娘。”   “你别这么说.....”崔沁终于肯抬眸,眼角泪花闪闪,听了他这般置生死于不顾,她心中难过。   她何尝不知他胸有丘壑,眼界格局不一般,不是她这等内帷女子所能畅想。   她也大致了解慕月笙为何同她说这些,便是想将他心路历程悉数告诉她,与她剖心置腹。   慕月笙见她终肯搭理她,心中一松,缓步上前,试图去拉她的手,崔沁到底面儿薄,往后一退,将双手枕在身后靠在了墙壁,再次避开了他。   慕月笙失笑,继续道,   “只是后来我思忖,我一日不成婚,我母亲一日不得安宁,她这辈子顺风顺水,也就在我身上受了气,我到底年纪大了些,不似年轻时那般意气用事,便想娶了妻生了子,转身时,有人朝我微笑,有人与我道别,还有人等我回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刚刚我那般与母亲说,一半是真,一半是气话,我若真不想娶亲,谁又奈何得了我。”   这话崔沁倒是信,心中的不快已然去了大半,只是到底还有些膈应,她鼓着腮帮子,垂下眸依然不瞧他,一双眸子骨碌碌的,总算有了生气。   慕月笙神色宁和,凝望她如画的眉眼,轻声低喃,   “洞房之夜遇见你,我确实有些迟疑,只是我既娶了你,到底该担起责任,再后来,你这般好,处处照料着我,无论模样,性情抑或才华,皆是旁人难以企及,我便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的。”   崔沁听到最后一句话,讷讷抬眸,“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   他伸手轻轻将她的手臂拉出来,缓缓将那柔荑给握在掌心,该是沾了湿气,她的手有些发凉,他揉搓着,试图将之搓热。   崔沁面庞有些发热,几次欲挣脱,慕月笙握得紧,怎么都不肯放手。   “好了,天凉,你又沾了些雨气,咱们先回去,你有话回头再问我便是。”   他清湛的眸眼里漾着水光,还有她明艳的脸。   慕月笙拉着她往回走。   到了荣恩堂,云碧瞧见他们二人相携而归,悬着的心算落了地。   慕月笙淡声吩咐,“快些去准备热水,服侍你主子沐浴。”   云碧忙应允。   崔沁进了浴室,里边摆着两个浴桶,热气腾腾,旁边的高架子上挂着白巾,旁边的小几上搁置着慕月笙和她的寝衣。   崔沁褪去湿的衣裳,忙不迭将冰冷的身子没入水中。   待身子泡热,她又急着出来。   她原先就洗过,不必费时间,倒是慕月笙打外面来,本就沾了些雨水,刚刚又陪着她染了不少湿气,生气是一桩事,不忍心他受凉又是一桩事,崔沁就是这般性子,对着喜欢的人,心里总是软,他那番话坎坎切切,她也挑不出错来。   待她出来,慕月笙坐在窗下,不像往常那般看书,而是呆坐不言。   “夫君,你快些沐浴吧。”   慕月笙扭头见她用雪白的帕子在擦拭头发,她黑发又细又软,还沾着湿气。   他起身朝她走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拉着她坐下,“我来帮你。”   崔沁坐了下来,黑发从他手臂扫过,撩过他的掌心,微微发麻,他眯了眯眼,帮着她把头发绞干,又吩咐人送来炉子,置于她身旁。   他自己则折去浴室,不多时洗好,换了雪白的中衣回来。   见崔沁风姿楚楚立在梳妆台前,乌黑的眼瞳如墨,远山黛的细眉,腰身系着月白的带子,将腰身勾勒得窈窕动人。   慕月笙伫立在拔步床外,静静注视着她半晌,又来到她身侧,清缓的呼吸充盈在她耳郭,崔沁面庞一热,撩着裙坐了下来。   “我有话同你说。”她轻声开口,声音软软的,哪里像是有吩咐的,更像撒娇。   但慕月笙还是正色坐在了床前的锦杌上,“你说。”   “裴佳,你打算怎么办?”崔沁静静与他对视,老夫人有一句话说得对,即便慕月笙顾忌着裴音,可他为裴家说话,便是伤她的心。   慕月笙颔首道,“我怎么可能纵容旁人欺辱你,我已派蓝青去了裴家,让她去城外尼姑庵修行。”葛俊和蓝青是他身边得力属下,一个管内一个管外。   “啊,这样会不会太重了些。”崔沁失声道,裴佳纵然可恶,可因为这一桩事葬送了她一生,还是过于狠辣。   慕月笙神色不变,“这你不用管,今日若不是她猖狂,你与裴音皆不会受罪。”   崔沁因他提到裴音,便不做声了,人家或许是给先夫人出气。   慕月笙见崔沁垂眸,神色略为冷淡,不知哪里又惹她不快。   “还有呢?”他看出她还有话说。   崔沁瞥了他一眼,又挪开视线,双手交握,略有些忐忑问道,“还有一桩事,我今日回来把刘嬷嬷并一些丫鬟全部遣走,你知道的,今日刘嬷嬷让那小雨.....”   “我知道...”慕月笙神色温和,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柔软的手背,“你是三房主母,内宅之事皆由你处置,我不过问。”   崔沁松了一口气,缓缓颔首,“那就好。”   她生怕他顾及裴音,将刘嬷嬷留下,她回来后不仅当众将背主的小雨给杖毙,还罚了刘嬷嬷十板子,再将人给发卖出去,一并遣走的有十来个人,皆是刘嬷嬷心腹。   现在三房后宅总算清净,剩下的奴仆皆知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都是恭恭敬敬讨好,再没二话。   “还有吗?”慕月笙再问。   她俏白的小脸渐渐回了血色,眼波流转,红唇似花瓣似的,娇艳艳的,乌发垂落,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纯净魅惑,色如桃夭。   “你...你还在怪母亲吗?”崔沁怔怔望他,   慕月笙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他抿着嘴没做声。   崔沁回握住他的手,略带着几分恳求,“她是因为我才说那些话的,原谁也没想去牵连裴音姐姐,只因那裴佳处处拿她说事,母亲气不过才说出那番话,你明日去给她认个错,说几句便宜话好吗?母亲今日因我受累受气,我心里不好受...”   崔沁殷殷切切说完这番话,慕月笙眼睑低垂,始终不曾做声。   她的心在碰触他微凉的目光时,倏忽凉了半截。   是啊,是不是这阵子他对她好,耐心了些,就以为她能跟裴音相较。   人家即便不是真夫妻,也比跟她情深义重,她算什么,只不过是他被迫娶的续弦而已。   室内静谧无声,外头湿润的风声夹着水汽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   珠帘飘摇,珠玉清脆的声音,声声入耳,将崔沁拉回了神。   她凝望着面前的男子,眉目清隽如画,端得是清润如玉,怎么样都是好看的,就是心太冷了些,难以捂热。   “对了,夫君,你还没用膳吧。”崔沁笑眯眯从他掌心抽出手,起身绕过他去唤了云碧进来,吩咐了几句,云碧便去传膳。   她又侧头望着他轻笑,“我回来的早,处置那些下人后,便亲自下厨给你做了清蒸鲈鱼,酸辣木瓜丝,一盅豆腐花....”   她神态语气与平日无异,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慕月笙缺乏与女人相处的经验,也并不曾在这些事上费心,便依言在窗边小塌坐下。   待云碧带着人布好膳食,他慢条斯理吃上几口,再去寻崔沁时,她已朝里侧卧,只余一道纤细柔美的背影。   枕巾已沾湿,崔沁闭上眼,呼吸缓缓呼出,窗外风雨飘摇,绵延的雨声不绝到天明。 第9章 讨好她   次日崔沁晨起,醒得比往日都要晚一些,她眼眸周围很是酸胀,幸好慕月笙已不在,她掀被下床,来到梳妆台前,云碧瞧着她那如桃子般的红肿的眼眸,心疼得不得了。   崔沁肌肤很是娇嫩,若是磕着碰着便有印子,何况昨夜不知不觉落了一宿的泪。   她面生赧然,哑声道,“你帮着我遮掩一些,待会我得去探望老夫人。”   云碧一边帮她梳妆一边道,“老夫人派人传话,说是身子不舒服免了晨昏定省。”   崔沁神色低落摇头,“旁人不去,我是要去的。”   一刻钟后,她用了早膳,披了一件银白的披风,只插了一支金镶玉簪子,别了几朵花钿便前往容山堂。   她平日穿戴并不富贵,她父母皆不在,大伯母又是苛刻节省之人,嫁妆并不可能太丰厚,大婚时排场虽大,可都是慕家撑起来的。   那时慕家派人来下聘,礼单足足一册子,事后清点聘礼她才发现,真正的聘礼比那册子上的还要多一倍,想来是慕家暗中给她撑场面,崔沁心中感激不已,夫家事事替她着想,里子面子都给了她。   时到今日,她才晓得,这一切都是慕老夫人所为。   这样偏袒她,宠爱她,让她如何消受得起,崔沁只一心想做点什么,以宽慰老夫人。   雨消停,晨曦从乌云后探出个头,空气明净,院子里丫头仆妇在尽心清扫,见了她都恭恭敬敬行礼。   崔沁微一颔首,带着云碧入了容山堂东次间。   老夫人昨夜睡得并不好,起得早,此刻正歪在塌上浅眠,头颅如同箍了紧箍咒似的,眉目深敛。   甄姑姑知她不舒服,便将下人遣散,只留一小丫头侍候。   崔沁让云碧等候在屏风后,自个儿悄声入内。   窗蒲被撑开,冷风灌了进来,驱散了室内糜丽的沉香。   崔沁缓缓踱步至老夫人身旁,褪去鞋袜上了塌,悄悄坐于她身后,一双软手扶在老人家肩颈,   “娘,儿媳给您松乏松乏。”   老夫人并未睡着,以为是丫头入了屋,不想是崔沁,忙睁开眼,想去瞧人,崔沁偏偏躲在她身后,还发出一声清脆的笑,佯装与她逗趣。   老夫人哼笑一声,懒懒往后坐了坐,让崔沁更方便用力。   她力道恰到好处,捏得极为舒适,那发闷骨骼里的酸胀缓缓释放出来,老夫人便知崔沁以前怕是常这般伺候人,她养在伯母膝下,能过舒坦日子才怪,便心疼着道,   “傻孩子,你快些歇着吧,这些活让下人干。”   崔沁细致入微的帮她捏着筋骨,缓缓摇头,“你就让我按一会儿,我心里舒坦些...”压不住的哽音,   老夫人呼吸倏忽凝住,脸上的笑意落下。   室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长案的博山炉青烟袅袅,一抹微弱的阳光从窗棂洒下,被纱窗隔出细碎的光芒,空气里因子清晰可现。   老夫人任由她按捏一会儿,便侧着身往后挪了挪,靠在软塌的紫色缠枝迎枕上,侧头去瞧崔沁,崔沁挤出一丝笑容跪坐在她身侧,眼眸垂下不敢与她对视。   肌肤依旧是那般白皙,只是瞧得出来,脂粉有些厚重,导致神色略僵硬。   这是哭过了。   “你都知道了?”   崔沁缓缓点头。   老夫人叹息一声,又问,“他昨晚跟你说什么了?”   崔沁便大致将慕月笙的话复述了一遍,老夫人竟是微有些讶异,   “他这般与你说的?”   “是呢。”   老夫人露出促狭的笑容来,眉间也舒展开,“倒是难得,我以为他要当个闷葫芦,随你生闷气,没曾想还能与你说这些,可见是在意你,怕你生气呢。”   崔沁脸颊微微泛红,“母亲....”   老夫人拉住她,将她往怀里带,崔沁靠在她肩膀,老夫人亲昵侧着头,温声道,   “自从他娶了裴音后,我们娘俩三天两头吵架,你是知道的,外面也好,这屋内也罢,没人敢惹我不快,也没人敢惹那王八羔子,你大哥说朝堂上人人敬重他,也就我们娘俩能相互给脸色,所以你别放在心上。”   “有些话你不要去同他说,恶人我来做,他奈何不了我,倒是你,万一触怒了他,那混蛋小子冷落你,可有得你受的....”   崔沁听得满脸愕然,直起身子怔怔望着她,“母亲....”   这也太维护她了。   老夫人又笑了起来,拍着崔沁的手背,   “想来他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沁姐儿,答应为娘,别急,慢慢来,你这样好,他早晚要被你驯服。”   崔沁听着“驯服”二字,被逗笑了,腼腆地垂下了眼。   崔沁午膳便跟老夫人一同吃了,吃完便被打发回去,   “我要好好睡一下,你自个儿回去歇着吧。”   崔沁回到荣恩堂,午后乌云散去,阳光炽热照满了院落,崔沁吩咐丫头将她东次间书房的书籍理拿出来晒,去去潮气,随后去塌上小眠片刻。   醒来时见云碧支着身子立在塌前,一副等久的模样,抿着嘴轻笑,朝她使眼色,   “怎么了这是?”崔沁懒懒撑起身子下了塌,   云碧忙上前服侍她,帮着她穿好绣花鞋,一双眸子骨碌碌的转溜着,往廊外一指,“国公爷派了人来,在外头候了半晌。”   崔沁一愣,担心慕月笙寻她有事,连忙起身打帘出来,将人叫进来问话。   进来的是一个半大的丫头,十来岁左右,梳着双丫髻,垂着眸恭恭敬敬的,捧着一夹子绢花跪在崔沁跟前,有模有样道,   “夫人,奴婢是葛俊差遣来给您送东西的,说是今日爷在外办差,路过街头瞧见这绢花别致有趣,便买了来供夫人玩,或是自个儿戴或是赏赐旁人都是可以的。”   崔沁闻言微微讶异,与云碧对视一眼,见云碧满脸促狭的笑,不自禁勾了勾唇角。   这绢花做工确实精致,倒像是江南苏杭那边的工艺,花样繁多,花草枝叶,鸟兽虫蝶,其中尤以一朵状似仿翠的银镀金镶料珠虫叶头花最为惊艳。   云碧见她目光落在那虫叶头花上,便将其挑了出来,“夫人,奴婢帮您试试。”   将之插在发髻上,绢花色泽鲜艳,衬得她越发娇艳无双。   众人只道好看,崔沁心情也好了少许。   念着老夫人,也不该与他计较。   “收了吧。”云碧接过丫头的匣子送入里头梳妆台,又拿了银锞子赏了那小丫头,小丫头笑眯眯退下。   夜里,慕月笙回来得比往常要早些。   他跨入院门,见下人急着要去通报,微一摆手示意人退下,抬眸朝正房望去,屋内掌了灯,灯芒从窗口倾泻而出,一团晕黄的光影投在窗下,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笑声。   他背着手缓步踏入,门口守着的小丫头抿嘴帮他打了帘,他弯腰进去,透过珠帘瞧见崔沁坐在梳妆台前,云碧正在帮她试戴钗饰。   外间的坐榻上摆着十几匹新鲜的布匹,几叠艳色的衣裳,想来是府上发份例的日子。   慕家这样的富贵世家,每个季节都要给府内女眷裁制新一季的衣裳,打新鲜时髦的钗饰。   沈氏和苏氏念着崔沁年纪小,吩咐管家把衣裳布匹首饰送来给她先挑,崔沁知两位嫂子好意,先挑了些,这不,云碧刚忙着给她试戴,欢声笑语不断。   慕月笙负手立在珠帘外,就这么静静望着铜镜前的倩影。   崔沁穿着件月白色垂地素裙,乌发被盘成一个随云髻,云碧正给她插上一支银镀金点翠宝蓝抱头莲,金镶宝八珠耳环,又给她戴上今日慕月笙买来的那朵珠花。   “来来来,姑娘快些起来瞧一瞧...”   崔沁搭着云碧的胳膊起身,正待转身与云碧说话,瞧见一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帘外,他眉目温和,唇角似有浅淡的笑意,模样清俊极了,就这般伫立在那静静望着,眼里只有她。   心倏忽被笼住似的,她失了神,   “夫...夫君,你回来啦...”略带着几分局促。   云碧扭头瞧见了慕月笙,愣是吓了一跳,飞快瞥了一眼娇羞的崔沁,忙垂眸退了出去。   慕月笙含笑踏入,渊渟岳峙,立在屋正中,倒显得内室有些逼仄。   室内铜灯掌满,灯火通明。   那月白素裙极为贴身,将纤细的腰身给勾勒出几分曼妙妩媚,崔沁未施粉黛,两眼红肿偏偏不曾退却,见他凝望着她,她眼眸半抬不抬,局促施了一礼,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   “夫君可曾用膳?”   慕月笙目光在她微肿的眼角掠过,心有戚戚然,摇头道,“不曾。”   崔沁微一凝神,才想起自己已经吃过,以为昨日二人生了芥蒂,他估摸着不会来后院,不想偏偏回来这样早,见慕月笙神色坦然,崔沁越发生出几分愧色,倒显得她故意跟他别苗头,不给他留饭似的。   “我这就去吩咐人备菜...”她抬步越过他要出去,   “不急!”慕月笙伸手拦住她,顺道捉住她细嫩的手腕,滑腻凝脂,让人爱不释手,慕月笙拉着她不放,反倒是将人往梳妆台前一带,   “我来帮你。”   崔沁略不自然坐了下来,慕月笙扶着她的肩,二人视线在铜镜内相望了一眼,慕月笙眸色略深,清亮而幽静,肩头他粗粝的手掌隔着薄薄的面料触到她的肌肤,密密麻麻的热意划过她的心扉。   波光流转,无端生出几分暧昧。   凝望了半晌,慕月笙注意到她戴上了自己今日给她买的绢花,心中略宽,   “你喜欢吗?”他拨弄着那绢花的花瓣,   崔沁脸颊略烫,缓缓点了头,“我喜欢的。”   “那就好,以后我再给你买。”   今日院中下人告诉崔沁,说是慕月笙平日最不会哄人,也不曾哄过人,今日能买些绢花来讨她欢心,实属难得。   慕月笙打开她的妆匣,试图帮她挑些头饰戴戴,才发现崔沁的首饰并不多。   他记得以前也瞧见过裴音的闺房,便是裴音那样不爱装扮的姑娘,梳妆台里的发饰也比崔沁要多,种类更是齐全。   他心生愧意,便转身扶她起来,   “夫人,你去备菜吧,我饿了。”   崔沁不知他怎么突然变了主意,也不多想,便折身去堂屋吩咐侍女。   这边慕月笙越过她跨出正房,到了荣恩堂院门,迎着莹玉灯辉,唤来候着的小厮,吩咐了几句才返回屋内。   大约两刻钟后,慕月笙简单用了些晚膳,葛俊带着一中年管事在门口候着。   “爷,陈管家来了。”   “进来。”慕月笙吩咐一声。   葛俊带着人躬身步入,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管家将一缠枝红漆盘置于崔沁跟前的小案上,紧接着一丫头将紫檀锦盒呈上,三人又鱼贯而出。   崔沁瞧见那漆盘里放着一串锁钥,还有几本账册之类,略带疑惑看向慕月笙,   慕月笙解释道,“沅沅,这是我私库的钥匙,并三房账册营生之类,都交于夫人。”   怎的将私库的钥匙也给了她?崔沁清凌凌的眸子缀着几分恍惚。   慕月笙手抚天青色汝窑冰裂瓷杯,温声道,   “我私库里东西齐全,平日四处敬献不少,陛下赏赐也多,我在江南数年,也曾掌了一些生意,里头有不少舶来的珠宝香料之类,并无他人动过,你且去挑挑,喜欢的都拿出来打首饰戴着玩,我身边并无他人,你是我的妻,都该是你享用的,莫要拘束。”   一句“你是我的妻”说红了崔沁的眼眶,她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与他心意相通,长相厮守。   或许他便是慢性子,日子久了,该是心里念着她的。   “谢谢夫君,那我就收下了。”   他一番好意,她也不想推却,就当帮着他收好。   慕月笙又将另外那锦盒打开,珠光宝翠,满室都跟着亮堂了几分。   崔沁瞥了一眼皆是怔住。   里头呈放着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   一支金累丝点翠嵌珠花响镯,与她刚刚头上插得那只抱头莲极为相配,一串翡翠十八子,颗颗珠子色泽嫩艳,如一汪翠绿的水,举世罕见。   一支掐丝金点翠珊瑚腊梅簪,那珊瑚颜色粉嫩,格外鲜艳,是一眼夺目的所在,还有一支碧玺牡丹草虫簪,皆是不凡之物。   慕月笙眸光熠熠,“我瞧着这些与你妆匣里的首饰相配。”   崔沁红着脸颊心神微动,瞧得出来他是在讨好她呢。   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平日只有旁人仰望他的份,她可是亲眼瞧见当初慕家来人下聘,北崔家那位身居高位的大伯满目惊愕的样子,大婚那一日听说慕月笙来亲迎,穿着正一品的国公喜服,崔家上下反倒齐齐朝他失礼,惹得满堂轰笑。   若是再跟他置气,便是小性子。   崔沁起身抱着锦盒漆盘折入内室,慕月笙瞧见她弯着柔软的腰,将东西一件件收入箱奁内。   她折身出来,慕月笙惬意坐在圈椅上,支着手臂在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线清润道,“沅沅,你喜欢什么都同我说,我并不是什么事都想得那般周到,希望你谅解。”   崔沁闻言眼眶一酸,眸间泛着泪光,他都这样说了,她还能怎么样。   委屈后知后觉涌上心头,她执雪白的手帕捂着嘴,眼泪簌簌扑下。   慕月笙伸手拉住她,崔沁柔软的身子就这般滑入他怀中,她身上的甜香泼洒过来,湿润的脸颊贴在他颈上,凉凉的,激起一阵酥麻,   “对不起。”他手臂收紧,将她圈在怀里,细细安抚着。   今日下朝遇见好友国子监司业文玉,文玉与他一同长大,却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入朝多年只混了个司业一职,他倒是不慌不忙,日子过得悠闲,慕月笙知他娶了一房妻子,性子很是泼辣,可偏偏被文玉哄得熨熨帖帖,此事在官署区传为美谈。   慕月笙于是便在午时请他喝酒,问了闺帷一事。   文玉虽没什么政绩,却是练达通透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知慕月笙与新婚妻子起了龃龉,教了他一句话,   “允之,正所谓亲官难断家务事,你可别把朝堂那一套拿来对付你妻子,你讲究是非分明,可那些女子却不吃这一套,你记住,只要她哭便是你的错,歹也得哄着,好也得哄着,你可明白?”   慕月笙将这句话记在心里,回来便跟崔沁认错。   崔沁果然肯亲近他了。   月色初升,伴着一缕轻云如薄烟,银光淡淡倾泻了一地。   窗外,浮芳浪蕊,虫鸣鸟啼,竟是分外热闹。   小案上几册书卷随风翻转,翰墨生香,香炉里青烟缠绕,袅袅升腾。   拔步床内绣帐飘荡,鸳衾翻涌,大婚时挂着的那对金童玉女喜结,犹然在床两侧摇晃,娇憨可爱。   慕月笙掐着她的腰身,眸色幽暗深沉,竟是比往前几回都要热切,带着一股狠劲,他凝..重的呼吸声轻叩她的心弦,那炙热只一味往她四肢五骸内窜,崔沁吃消不住,低低求饶了几句,慕月笙哪里肯放开她,她一时浮,一时沉,最后瘫软在被褥里,任他欺凌。   窗外,明月高悬,落英满地,只有冷香如故。 第10章 裂痕(两更合一)……   连着几日,慕月笙都格外体贴,待她极好,崔沁心里那点酸楚也消了。   一日他回来得早,牵着她一道去了老夫人那边用晚膳,老夫人笑眯眯的,虽是言语不搭理慕月笙,嘴角的笑容却没落下。   席上,慕月笙两位兄长皆在,崔沁才发觉慕月笙与老夫人确实惯常是这般,遂也就撂下不管。   日子悄悄的过,嫁过来已两月有余。   四月的天气已生了几分暑气,鸟叫蝉鸣,晨起难免有些慵懒倦怠。   崔沁闲来无事,便去老夫人院子陪着老人家闲谈。   桌案摆满了各色的果子,还有郊外庄子里送来的新鲜葡萄,丫头洗了几碟子,几个媳妇围着老太太话闲,聊着几句,苏氏的目光便落在崔沁的小腹上。   “三弟妹嫁过来也两月有余,还没消息么?”   崔沁掐着雪帕的手指一紧,脸颊腾地一下泛红,神情不自然来。   沈氏瞥了一眼老夫人的脸色,见老人家果然若有所思,便打圆场,   “二弟妹,不是谁都像你当初那般过门就怀上的,三弟妹才嫁进来两月,还早着呢,我当年不就快一年才怀?”   崔沁暗吁一口气,心里压力少了些。   老夫人身子稍稍前倾,接过丫头递来的榛子,也替她说话,“是这个理,沁儿瞧着气色也好,身子当是无碍,再等些时日无妨。”   话虽这般说,老夫人眉宇间的忧色不曾淡去。   慕月笙年纪不小了,今年二十四,三房子嗣一直是老夫人心病。   苏氏讨了个没趣,寻了借口与沈氏一道率先离开,老夫人招手示意崔沁坐到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拉在跟前低声问。   “他可常碰你?”   崔沁这下脸烫如火烧云,胡乱点着头,“有的......”羞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   老夫人低声一笑,捏了捏她柔软的手背,“那就不急。”   怎么可能不急,崔沁急得不得了。   “娘,要不,您寻个太医给我瞧一瞧?”崔沁期期艾艾睁着雪亮的眸子问,   老夫人剜了她一眼,“傻丫头,急什么,你过门才两个月就请大夫来瞧,会被人笑话的,再等等,若是半年还怀不上,我让太医院院正来给你把脉。”   “诶诶,好的...”还有三个月宽裕期,崔沁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临去时,老夫人又拉着她在耳边低语了几句,崔沁才晓得原来怀孕也有门路。   得掐着日子同房。   她一路上沉吟着回荣恩堂,盘算了一番,这几日不正是她两头月事的中间期吗?   她得好好抓住机会才行。   崔沁也不急着午睡,如今手里□□出一批能使的婆子丫头,便吩咐其中最为稳重的方嬷嬷前往外院,打听慕月笙这段时日忙不忙,什么时候能回府。   方嬷嬷回来便带着喜色,“夫人,葛俊说只要爷回府,便提前来送消息。”   崔沁笑着点了头,先去歇了午觉。   慕家终归比在崔家舒适,没人给她立规矩,三房内宅事事又是她做主,吃得好睡得好,倒是养得娇贵了些。   崔沁歪着身子在塌上闭目,不想两刻钟后,云碧悄悄摇醒她,在她耳边低笑道,   “主子诶,爷回来了。”   崔沁睁圆了眼朝外面院落瞄去,“这么早?”太阳刚刚西斜,才申时初刻吧。   她在屋内来回踱步,得找个由头去才行。   慕月笙碰她的次数其实不算多,他大部分时候回来得很晚,见她迷迷糊糊睡着就搂她一宿,一个月也就四五回,老夫人今日交待了她,月事中间这段时间,最好隔天一次。   崔沁鼓着腮帮子眨了眨眼,吩咐云碧给她装扮一番,抽起匣子里的步尺,便去了前院犀水阁。   哪知她提着裙子半只脚踏入院门,便听到正房传来呵斥声,   来的不是时候?   崔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东北角院子里那颗桂花树上知了鸣动,叽叽喳喳,平添了几分躁意。   些许是慕月笙的冷斥声惊动了树林里的鸟儿,几只雀儿扑腾着翅膀打桂花树里跃出,朝屋顶后疾驰而去。   崔沁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葛俊已经迎了出来。   “夫人安好!”葛俊恭敬行了一礼,嘴角缀着笑意,丝毫不受书房动静影响。   “国公爷这是怎么了?里头有谁?”崔沁站在墙角廊芜下轻声问着,   葛俊垂眸而答,“先帝陵寝一角楼前日遇雷被劈断了梁,此事朝野震动,大理寺卿亲自去查,原还以为是天灾,没想到是人祸,有人在木料里偷工减料,这不,陈大人正在里头禀报咱们爷,讨爷示下呢。”   崔沁闻言脸色倏忽一变。   她大伯父可不正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掌的正是陵寝修缮及支领物料之事吗?   这可如何是好?   踌躇半晌,崔沁打算硬着头皮去问个清楚。   大理寺卿陈镇沿着另一侧长廊出了犀水阁,崔沁按着胸口,理好衣袖,缓步朝书房走去。   书房内,慕月笙阖着眼,坐在红酸枝镌刻梅花圈椅上捏着眉骨养神。   墙角铜漏细沙不谙世事的滑落,窗下炕几上摆着一支汝窑天青色裂片梅瓶,晨曦小厮帮着插了一把细竹,此刻那细竹懒洋洋的,略有几分颓色。   崔沁迈着步子悄声踏入,绕过博古架瞧见慕月笙支着手垂眸未动,他侧颜是极美的,脸上惯常没什么表情,斜阳越过西侧翘檐脊兽,从窗棂射入一束光芒,他换了一件深蓝色缂丝绣暗纹的直裰,整个身子陷在那团光影里,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崔沁怯怯望着他,想开口唤他,嗓子却如同黏住似的。   顿了顿,瞧见书案上的书籍被凌乱摆着,连忙走过去帮着他整理。   慕月笙听到动静抬眸,见一穿着粉色裙衫的小美人,肤色莹润如玉,弯着腰在那忙碌,她那双杏眼潋滟清澈,如同沁沁的山泉,她这名字取得是当真好,人如其名,温柔纯净。   “你怎么来了?”   语气尚显温和,又带着几分倦色。   崔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并没听清他的话,只仰眸满脸娇嗔应了一句,“啊...我见这书乱了,便帮着夫君整理。”   她模样儿楚楚可爱,一双湿漉漉的眸子蒙一层烟氲,娇憨无助,像极了在他身下求饶的模样。   慕月笙闭了闭眼,他怎么想起这些了。   他一贯清冷自持,于那事上也不放纵,只是崔沁模样太好,性子又软,容的他欺负,每次见着她可爱,就忍不住欺负她,只是他到底太忙,心里装着整个朝堂,哪里能分出太多心思给她。   这么一想,刚刚的怒气竟是去了大半,朝她伸出手,   “过来。”   崔沁依言走了过去,衣袂飘动,香气浮绕,脆生生的将白皙的手腕递在他宽大的掌心,人被慕月笙这么一带,就坐到了他怀里。   他手臂圈住她,冷清的眉眼压着,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偏偏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腰间画着圈。   腰间像着了火似的。   崔沁又羞又躁,慌忙扭头朝窗外望去,廊下唯有清风浮动,光芒折射入窗,哪里还有人的踪影。   她拽着他的衣袖,楚楚求饶,声音软糯如蜜,“爷,这是书房....”   慕月笙睁眼,目光清润又冷冽,指腹摩挲着她凝脂的脸颊,嗓音低沉,蛊惑一般,“既然知道是书房,你还来?”   这是不打自招了。   崔沁羞涩别开脸,脸颊不知不觉红了一片,“我...我是来给夫君量尺寸的,我想给你做件袍子。”   慕月笙无声地笑了笑,指腹滑过她耳际,顺带将那发丝捎去耳后,再往下捏住了那晶莹剔透如粉珊瑚般可爱的耳垂。   一阵酥麻流窜崔沁的全身。   温热的呼吸在她耳畔升温,薄唇压在她耳侧,嗓音模糊道,“既是想做衣裳,拿我的旧衣裳比对不就成了,还需要来书房量?”   他怎么就不依不饶了。   崔沁羞得脸颊发烫,眼神闪烁,躲开他的视线,胡乱的点着头,“我知道了....下次.....”   “好了,别说了。”慕月笙伸出手按在她温软的唇瓣上,阻止了她的话头。   竟是这般不禁逗。   崔沁松了一口气,眼角溢出笑意,圈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衣领处。   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肌肤,痒痒的,说不出的缱绻,一抹淡淡的流光从他眼底掠过。   二人腻歪了一会儿,慕月笙便松开了她。   他是个极重规矩的,何况还有两封手书要写,便扶着让她起来。   “你先回去,我晚上早点过来,我现在还有些事要处理。”   今年是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各部及各州郡官员变动都需要细细筹谋与思量。   江南因他雷霆整顿过,倒是翻不出多少浪花,反倒是云贵川陕出了些变故,慕月笙打算让亲信去办几桩事。   他来到书案后坐下,提笔准备写信。   崔沁局促立在那,斟酌着开了口,   “夫君,听说工部出了事,是不是与我大伯父有关。”   慕月笙闻言,缓缓抬眸,清湛的眸眼冷冷淡淡,全然没了刚刚那旖旎温柔。   崔沁心倏地一紧,手指深深陷入帕子里,遮住了那渐渐发白的指甲。   她问一下也没什么吧,毕竟大伯父养了她一场,在她最难的时候是大伯父把她接到家中,给她遮风挡雨,衣食无忧,人要懂得感恩,不能因为怕慕月笙不高兴,就不去问。   崔沁缓缓吐息着,将心底的慌乱给呼出,抬着清凌凌的眼眸,迎视他。   慕月笙鲜少见崔沁这般坚定,他神色稍缓,   “朝堂的事,不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该问的,你且回去,我心里有数。”   慕月笙垂下眸继续写字不再瞧她。   崔沁心噔的一下就凉了,咬了咬下唇,干脆地离开。   落日熔金,暖洋洋的夕阳照射在崔沁身上,后背不知何时渗出了汗渍,反叫她打了几个冷颤。   她疾步出了犀水阁,云碧一脸惊慌追了她去。   犀水阁西后侧是一处水泊,怪石嶙峋,草木葳蕤,长廊接着石径延伸至水泊边一五角翘檐亭。   晚风袭袭,吹着一朵朵浪花送至她脚下。   崔沁扶着柱子眺望远处,落日跌在湖里,金光细碎如星芒,刺入她的双眸。   心里是不可能好受的。   他对裴家是什么态度,他对崔家又如何?即便她不想去比较,可也不能太不当回事。   他心里大抵是瞧不上南崔,她明白的。   书房内,慕月笙余光瞥着崔沁几乎是夺门而出,竟是愣了下。   清隽的眉眼缓缓敛起。   又气着她了?   慕月笙回想上次惹她生气,她哭了一宿,犹豫了一下,丢下笔头,追了出去。   他沿着长廊寻了几步,透过绿茵茵的藤叶瞧见崔沁坐在亭子里,她背靠在柱子,形容懒懒的,清润的眸子淬了冰似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   慕月笙信步入了亭子,朝云碧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他背着手注视着她,凉风拂猎,掠起他的衣摆,那清俊的身影,浑然天成的矜贵,在夕阳融光里染了几分温润,如同画卷里走出的谪仙。   崔沁余光瞧见他那双黑白步靴,上头是她绣的一朵犀纹花翎,这种花纹极为难绣,她曾被磨了一道口子。   她讶异他追了来,只是面上却没给好脸色,缓缓起身朝他施了一礼,不曾言语。   慕月笙上前来到她身旁,连忙认错,   “刚刚是我语气不好,我向你道歉。”   崔沁抬眸瞧他,眼底盛着几分委屈,小脸拉了拉,并没接话。   慕月笙解释道,“你大伯父这次有些麻烦,我很是头疼,所以才不想跟你细说,怕你胡思乱想。”   崔沁闻言,清亮的眸子溢出一迭惊慌,刚刚的醋意顿时抛到九霄云外,急忙拽住他的袖子,   “麻烦?什么麻烦?我大伯父最是勤恳老实的人,他不可能做作奸犯科的事!”崔沁眼眶泛红,隐隐渗出泪光。   先帝陵寝塌了一楼角,民间定要说是上天示警,陛下脸面无存,只会彻查此事,稍不留神便是抄家的大过。   慕月笙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安抚道,   “你别急,先听我说完。”   “你大伯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此事虽与他有关,却不是他经手的,五年前督造享殿时,他还不在这个位置,但显然当年有人瞧着你大伯性子和软,便想拿他当挡箭牌,那签押上有他的画押。”   崔沁闻言一时六神无主,“那...还有法子吗?”   慕月笙缓缓一笑,捏了捏她白皙柔软的手背,清湛的眸眼如浩瀚的蓝宇,低喃道,“你若没嫁我,必定是没辙,既是嫁了我,自然有法子....”   他声音清浅,被晚风一刮便没入风声里,湖风猎猎,崔沁耳鬓发丝被吹乱,心乱如麻。   她没听错吧,是不是错觉?   这像是慕月笙说出的话吗?   他不是一贯端正清允,难道会为了她徇私?   偏偏慕月笙眸宇清定,不偏不倚迎视她,不曾有半点迟疑。   崔沁的心仿佛在沸水里滚过一遭,整个人都冒着腾腾的热浪,目光期期艾艾望着他,缀着晶莹的亮光,满心眼里是依赖他的样子。   慕月笙的心是真的软了。   “你不是要给我量尺寸吗,我们回去量。”   “啊?”崔沁再次失神,樱桃小嘴微张着,脑筋还陷在刚刚的震惊中,迷失着无法自拔。   她总是这般,他对她好一点,她就什么都忘了。   她太好哄了。   慕月笙牵着她回了荣恩堂,崔沁脚步犹然发虚,仿佛踩在云端。   哪知入了西次间,她乱糟糟的,拿起布尺往他肩上一量,细腰被人一掐,双腿腾空,身子被他压在西墙下黄花梨木美人榻上。   他最受不了崔沁迷糊娇嗔的模样,明明是无辜无助,偏偏又格外惹人。   她平日里大多温柔娴静,鲜少这般勾人,刚刚被她那么不加掩饰仰慕着,便有了几分勾缠的意味,他心里的火窜了上来。   对这丫头,越发没了自制力。   初夏日头长得紧,便是夕阳垂下,院子里依是一片冷光,缓缓才暗了下来。   屋子里不曾掌灯,断断续续的声响传来,虽是刻意压着,却又格外糜丽。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荣恩堂,缕缕青烟拂过又散去。   下人悉数退去了后院,唯有方嬷嬷这样的老人守在院子门口,云碧到底是未嫁的姑娘,便被她遣去后头备膳。   三爷是个冷清的性子,何时这般情不自禁,方嬷嬷是府上的老人,晓得家里都期待着来个孩子,自是乐意瞧着两位主子亲近。   慕月笙这一次要得格外长,仿佛要将她掰碎揉入骨血里。   她身段姣好,天生的美人胚子,冰肌玉骨,没得叫人失了魂。   外头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慕月笙却依然没放过她,抱着她上了拔步床,将罗帐一放,隔绝了所有尘嚣,仿佛带着她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深浅,没有归途。   慕月笙到了戌时三刻才回了犀水阁,换了一件玄色直裰,神色一贯清冷寡欲,若不是亲眼瞧着他追着崔沁跑出去,葛俊还真当这位主子不食人间烟火。   他默默扬了扬唇角,伺候着慕月笙笔墨,暗自思忖,也就夫人这般绝色,能将他们主子拽下凡尘。   是夜,崔沁大伯被下狱,崔夫人急得满头乱窜,原本连夜要来寻崔沁,还是被儿媳给拉住了,劝着她等天亮再去慕家。   慕月笙早料到这么一遭,派了人在崔夫人出门前拦住,只交待她说,此事国公爷心里有数,叫她万勿忧心,崔夫人是个急脾气,也不甚有城府,只当慕家担心被牵连不肯帮忙,要辨说几句,还是儿媳柳氏给强按住。   夜里书房内,蓝青禀报慕月笙道,   “崔老爷是完全不知里情,被蒙在鼓里的,那幕后人也相当狡猾,做的滴水不漏。”   慕月笙捏着一方和田黄沁小玉,拿至灯下把玩着,冷笑了一声,   “滴水不漏么?不见得,放长线钓大鱼,你且派人跟崔老爷说,叫他莫慌,也不要认罪,我必定帮他周全,只要他沉住气,回头出来定是柳暗花明,工部侍郎也该换个人坐一坐...”   蓝青顿时了然,躬身道,“我这就去安排,那崔家那边....”他抬眸望慕月笙。   慕月笙手里的动作又轻又缓,晕黄灯光下的俊颜无双,却是没有丝毫表情,   “我现在不能出面,省得打草惊蛇,崔家那位伯母由着她闹一下也好,这样背后的人只当我不管崔家,才能露出马脚来,无非就是瞧着陛下年轻,想杀一杀新皇与我的锐气,我若是不让他出来遛一遛,岂不对不住他的勇气?”   慕月笙说得云淡风轻,却带着一股磅礴的杀气。   “遵命。”   政客宦海里的风起云涌,岂是内宅妇人所能料想。   崔夫人只当白养了崔沁一场,在家里把她骂的体无完肤。   崔沁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慕月笙说会帮她保住大伯父,她便不担心,他向来说话算数。   一日天清气朗,她想起慕月笙向她讨要过《灵飞经》,便打算今日写了送他。   崔沁挑了上好的宣纸,纸张柔韧细腻,用了湖州小狼毫,下笔极为顺畅,费了一个时辰,一气呵成写就,晾了笔墨,到了下午申时三刻,她便卷好,放在一个匣子内,来犀水阁寻慕月笙。   慕月笙不曾下衙,葛俊恰恰去了前院,犀水阁里只有两个小厮守着,小厮如何会拦崔沁大驾,这可是府上正儿八经的主母,便恭恭敬敬领着进了屋。   正房五间屋子全部打通,西间待客议事,东边是他日常起居的内书房。   崔沁将匣子放在西侧书房,正要出门,瞥见东间有一硕大的书架,满一墙都是密密麻麻的书卷。   崔沁自小是嗜书之人,平日最爱读古籍游记,只是崔家书房哪里能比得上慕家,那高阔的书架扑面而来的震撼,让崔沁心生向往。   她不知不觉便进了去,南边窗下摆着一紫檀长案,案旁长几还搁着一焦尾琴,瞧着那琴弦上沾了灰,似乎久不弹奏。   除了东面一整墙的书册,北面也有半架子书,摆得并不是很整齐,瞧着倒像是慕月笙日常所读,墙上挂着几幅书画,其中便有前朝书画大家马远的《踏歌图》,一半留白,一半构景,高远深阔,笔势张扬,极具峻峭之风。   沿着小门踏入里面,竟是另一片天地,半园的阔间,皆是浩瀚的书册,满架满架的书卷,令人应接不暇,震撼从心头滚滚而来。   窗下置着一小案,一圈椅,瞧着像是慕月笙常坐的。   旁边矮书架上搁着几本游记,其中便有苏东坡一本手写的册子,正是崔沁苦而不得的好书,她爱不释手坐下来翻看。   葛俊回来,听小厮说崔沁进书房一个时辰了,先是愣了愣。   慕月笙从不让人进他的内书房。   里面都是慕家世代相传积累下来的书册,是慕家最宝贵的财富,有许多是外面书院哪怕是皇家都没有的古籍珍本,慕月笙爱惜得紧,以前除了裴音,谁也没进去过。   葛俊思忖着,崔沁是名门出身,听主子提起过,也极为有才,定是个嗜书的。   何况裴音都能进,没道理崔沁这个正儿八经的三夫人不能进。   葛俊斟酌片刻,打算不管。   崔沁读书从来都是没日没夜,这下一口气读了好几本游记,意犹未尽,爱不释手,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旁边有一盏小灯,她便亲自点起,正好慕月笙还没回来,倒也不急,就当等他好了,便继续沉浸在浩瀚的书册中。   莹白的小脸如玉,浸在一团光影里,神色专注认真,偶尔还勾着唇角不自禁笑。   慕月笙披星戴月跨入犀水阁,一眼就瞧见东边内室纱窗里渗出一抹微弱的光亮。   脸色霎时一沉。   谁在那里?   他疾步掠入,东书房内黑漆漆的,乌压压的书册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内室跌出一抹光芒,他脸色登时一青,大步跨入,顺着光影的方向瞧去,正见崔沁立在书案旁,手执一卷书法在认真拜读。   正是裴音弥留之际所写的《佑安论》。   裴音临终,仿佛是回光返照,笔走银蛇,这篇文章无论是立意文采,抑或是书法都是上乘佳作,他平日摆在书案,闲来无事便观赏片刻。   裴音生前最不爱旁人动她的东西,哪怕是书册抑或字帖,都是她亲自收拾。   慕月笙几乎是本能从心底涌上一股怒意,寒着脸一声轻斥,   “你怎么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崔沁一跳,惊得她抬眸,   暗夜里那高大的身影如山峰矗立在门口,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崔沁从未见过这样的慕月笙,陌生地叫人犯瘆,她纤手一抖,书卷滑落。   慕月笙登时眸光冷冽,疾步掠上前,接住了那差点跌落的书卷,小心翼翼卷起,收放在一旁,极力隐忍着,俊脸一寒,劈头喝道,   “谁让你进来的?”   崔沁满目迷茫,怔忡中带着不可置信,那颗心呀,几乎是从阳春三月瞬间跌入九幽冰窖。 第11章 离开   夜色浓稠,廊芜次第点了八角苏绣宫灯。   晕黄的光芒穿透纱窗照亮了书房内室,映出崔沁那张昳丽明艳的脸。   她平静如常,镇静地朝慕月笙施了一礼,   “是我唐突了,还请国公爷勿怪。”   明澈的眼眸依旧缀着平和的笑意,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她唇角缓缓牵起,又躬了躬身,“是我一时糊涂,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请您见谅。”   秀美得没有丝毫瑕疵的脸,如深渊的湖,风平浪静,未掀任何涟漪。   最后,她缓缓往后退了一步,对上慕月笙已经平静下来的眼神,再次鞠躬,   “以后,再也不会了....”   纤瘦的背影似被风吹拂的细竹,缓缓弯下腰,复又直起身子,垂下眼睑,腰背挺直,不负气节。   然后,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她柔美的背影从他视线里一晃而过,慕月笙下意识伸出手,试图去捉她的手腕,那抹衣角撩带过他的掌心,摩挲着他粗粝的手茧,酥酥麻麻,待他要握住,那衣角抽离而开,只余一手荒芜。   崔沁的离开,仿佛带走了整个内室的气流,空气稀薄。   慕月笙清俊的身影立在高高的书架下,显得越发孤寂秀挺,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失去,哪里又有些不对劲。   他闭着眼,捏着眉心骨,脸色十分的难看。   再睁眼,落在裴音那卷诗书上,心头滚过一丝躁意。   其实,刚刚那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或许是崔沁一向性子太好,他也从不学着去顾忌姑娘家的情绪,便没按捺住脾气。   他是不喜欢旁人进内书房,但崔沁不是旁人。   细细一想,她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是想看几本书而已。   慕月笙瞧见崔沁留在小案上的书籍,皆是游记趣闻,她一个闺阁女子,不曾出远门,自是对外头的世界好奇。   一时懊恼不已。   慕月笙出了内书房,回到西间,这才瞧见紫檀案上放着一匣子,他上前打开,见是一书卷,抽开系带,一幅工整秀美韶润的小楷徐徐展开。   扑面而来的是清幽的墨香,那一个个字迹如珠似玉,在她挺峭的骨韵基础上,融入晋唐笔意,风格自成一家,一气呵成。   当得起“惊艳”二字。   慕月笙跌坐在圈椅上,按着眉心后悔不迭。   崔沁刚刚的神情与平日并无不同,可他就是觉着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对了,是那句“国公爷”。   成婚以来,她从来都是一口一个夫君,娇滴滴的满心讨好他,这是她第一次这般称呼他,果然,还是生分了。   文玉的话,他又忘了。   他懊恼的啧了一声,俊眉深锁。   廊外,葛俊提着灯笼追着崔沁送出了院门,月洞门下,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的无语和无奈,躬着身拦在崔沁跟前,语气惴惴不安,   “夫人,您千万别跟主子计较,内书房他一向不许旁人进,便是他自个儿也鲜少在晚上进里边看书,只因担心失火,烧了一屋子善本。”   以前裴音也从不在晚上进书房。   但葛俊却不敢在崔沁跟前提裴音,他了解女人家的心思,原配跟继妻总该是有计较的。   奈何屋子里那位不懂,崔沁定是觉着慕月笙把裴音看得比她重,可只有跟在他身边的人才晓得,慕月笙从不在女人身上费心思,对裴音虽是关切,也只是师兄妹情谊。   崔沁含笑望着葛俊,语气温和,“既是不能进去,那你白日为何不拦我?”   “这.....”葛俊被问得哽住,瞥了崔沁一眼,叹息着垂下了眸。   在他看来,崔沁一个当家主母去书房看看书实在是无碍。   崔沁从葛俊憋屈的神色里找到了答案,   葛俊都懂的道理,慕月笙却不懂,不对,也不是不懂,只是不在意而已。   她笑了笑,朝葛俊施了一礼,“谢谢你。”   谢谢葛俊让她看清她在慕月笙心里的位置。   不论与裴音有没有关联,至少,在他心中,她不甚重要,至少,她比不过半卷诗书。   葛俊忙得避开。   崔沁目视前方,温柔又坚定地离开。   葛俊对着她坚决的背影,不住地摇头。   回到书房西次间,葛俊望着情绪低落的慕月笙,直挺挺跪了下去,   “我的主子诶,您快去后院哄一哄夫人吧!夫人瞧着无事,可属下觉着,内里定是伤心着呢。”   慕月笙缓缓抬眸,觑着他问道,“她用过膳没有?”   “不曾,夫人想必是个爱书的,废寝忘食,看入了神才不及出来,退一万步来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您何苦为了些死物伤了夫妻情分呢。”葛俊忧心忡忡道。   慕月笙手指胡乱敲打着桌案,并不曾吭声。   默了半晌正要开口,却见蓝青急急步入,   “主子,牢狱那边有动静了,有人试图下毒害死崔老爷,来个死无对证,被我们逮了个正着,人现在就在大理寺,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慕月笙闻言神色一凝,“总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当即带着蓝青匆匆出了府。   朝政大事远比内帷琐碎重要得多,慕月笙很快便把崔沁的事抛诸脑后,再说了,待他将崔棣救出来,崔沁再大的火也消了。   况且,崔沁性子好,回头哄几句便无碍的。   崔沁独自回了荣恩堂,云碧捧着绣盘迎了出来,眼神亮晶晶地问她,   “姑娘,你用晚膳了没?”   崔沁冲她笑了笑,提着衣裙跨过门槛,掀着珠帘往里走去,柔声笑着,“我用过了,你吩咐人打水来,我要沐浴。”   云碧闻言面露惊愕,崔沁去前院待了几个时辰,这一回来就要沐浴,该不会....   云碧抿嘴低笑,将绣盘置于一旁,笑眯眯回道,“奴婢这就去。”   崔沁瞥着她轻快的身影,唇角余一抹僵笑。   云碧自小跟着她,是她这辈子最亲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她跟着她受了太多的苦,直到嫁入慕家,她才每日喜笑颜开。   崔沁怎么舍得让她失落,自是将满腔苦涩埋在心口,一个人默默承受着。   云碧招呼两个婆子给崔沁装了一大桶水,她要搀扶着崔沁进去更衣沐浴,   崔沁却是将她往外推,“我一个人就好了,你快去把帕子绣好,明日我要用呢。”   云碧不疑有他,只当崔沁身上有印子不好意思让她瞧,便蹦蹦跳跳绕出了屏风。   崔沁褪去衣裳,抬着玉腿,跨入浴桶坐了下去,她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下,眼泪不可控地溢了出来。   葛俊叫她别生气,她不生气,她只是难过而已。   所有人都以为她嫁给慕月笙,是贪图他的权势,家世,和地位。   她不是的,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无父无母,要那权势作甚,她与人无冤无仇,也不用借着他将人踩在脚下。   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爱慕他,想与他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罢了。   如今看来,这条路是飞蛾扑火。   他的心太冷硬了,她得不到,她努力了这么久,结果就是没资格进书房,碰触了裴音的遗物,便被呵斥。   高兴时哄哄她,不高兴时丢在一旁不管。   再就是,从她这里,得到身体上的慰藉。   仅此而已。   老夫人给她的体己银子,她不敢动。   慕月笙给了她私库钥匙,她也不敢开。   为什么?因为她在这里找不到家的感觉,她还没有落地生根。   她没有底气。   次日晨起,崔沁让云碧收拾些行装,交待方嬷嬷打点些仪礼,她便带着小丫头来到了容山堂。   不想今日二夫人苏氏和大夫人沈氏都早早到了东次间,正在伺候老夫人用膳。   崔沁上前施了一礼,立在老夫人跟前,笑着道,   “母亲,儿媳想跟讨个示下。”   崔沁这么多年,寄人篱下,遮掩情绪的功夫已是炉火纯青。   老夫人放下粥碗问她道,“什么事?”   崔沁软声说着,“昨日崔家托人来报,说是我大伯母闪了腰,我大伯父近来出了事,她心里念叨着我,想我回去瞧一瞧,儿媳想回崔家探望她,待她好了再回来。”   这是要去崔家住的意思。   崔家大伯被下狱,老夫人也是知晓的,她当时就喊了慕月笙来,细细问了,得知慕月笙有打算,必定保崔棣安全,老夫人就放心了。   慕月笙想要保一个人,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老夫人就没放在心上,“行,那就快些去,过两日我让月笙接你回来,对了,告诉你大伯母,切勿担心,月笙定保崔家无虞。”   崔沁感激着,跪着给她磕了一个头。   老夫人吩咐甄姑姑打点行装,被崔沁拒绝了。   “儿媳只不过是回去瞧一瞧,仪礼都准备好了,母亲不用担心。”   崔沁神情无常,便是气色也很不错,老夫人实在是联想不到旁的,放心让崔沁离开。   两刻钟之后,慕家马车抵达崔府。   崔家婆子在侧门迎到了崔沁,喜得跟什么似的,   “我的姑奶奶,您总算回来了。”   一个个簇拥着崔沁进门,吩咐人赶忙去给崔夫人和大少夫人柳氏报讯。   云碧张罗着下人将两箱子礼抬入府内,门房请慕家车夫随行婆子喝了茶,又给了银裸子,客客气气招待了,慕家仆从回去复命。   崔沁跨入正院,瞧见柳氏和老嬷嬷搀扶着崔夫人朝她迎了来。   崔夫人几乎是半跑带扑的,眼中泪痕未干,“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你快救救你大伯吧!”   崔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到了崔沁怀里,崔沁急忙把她接住,细细瞧她的脸色,见崔夫人眼眶凹陷,形容消瘦不堪,心中顿时大痛,   “大伯母,您这是怎么回事,我夫君不是遣了人来,叫您不要忧心吗,您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崔夫人闻言心中暗恨,心想她怎么有脸回来,面上却是哭嚎着嗓子道,   “沁儿啊,你大伯父对你如何,你心里有数,当初你爹过了世,你娘抛弃了你,是你大伯父将你接了来,虽说不算大富大贵,到底不比寻常人家小姐差,你就看在他养你一场的份上,去求求慕国公,让他救你大伯父出来吧。”   崔夫人那句“你娘抛弃了你”,如针一样扎在崔沁心口,崔沁眼眶泛红,却又强自忍住,   “大伯母,你先别急,我们先进屋说话。”   崔夫人扯住她的胳膊,“还进什么屋啊,孩子,你别浪费功夫在这里,快些回去,求求你那夫君,只要他开口,你大伯父肯定没事的.....”   崔夫人急得把她往外推,崔沁差点跌倒,还是云碧和柳氏给扶住。   崔夫人将崔沁推到院外,就坐在廊下台阶上哭天抢地,那泼妇之态,实在难以入目。   柳氏无奈之下,扶着崔沁出了正院,沿着长廊往侧门走,   “沁儿,你别跟你大伯母计较,父亲出了事,她就乱了分寸,我跟她说了无数次,查案需要时间,慕国公定还父亲一个清白,她是个急脾气,今个儿劝好了,明日又急。”   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细碎的光芒,跌入崔沁的眼眸里,她眼底漆黑如墨,不曾有任何反光。   柳氏瞥着云碧手里的包袱,知崔沁是打算住的,一时尴尬不已,和声细语陪着礼,   “要不你先回去,等回头父亲出来了,我再让婆婆来慕府看望你....”   话说到一半,柳氏想起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柳氏是世家出身,虽是偏房却也晓得世家规矩,慕家那样的门楣,极重体面,崔沁刚回来饭都未吃便回了府,定知娘家招待不周,哪怕崔家现在出了大事,也不至于将姑奶奶拒之门外,传出去也得说崔家门风不严。   且不说崔沁心里如何想,那慕家也必定看轻崔家,公公前程堪忧。   柳氏想起这遭,心中顿时焦灼,连忙改口,   “不行,你不能走,我去劝劝母亲,你先去我院子里歇息。”   云碧在一旁脆生生接话道,   “大少夫人,也不必去您的院子,咱们姑娘的院子不还空着吗?”   柳氏闻言脸色便更尴尬了。   一旁管外事的嬷嬷接了话茬,   “二姑奶奶,您是不知道,您出阁后,夫人便把娘家那位表小姐接了来,现在就住在您的院子里。”   云碧一听脸色大变,“那可是我们家姑娘的院子....”   崔沁冷淡的眼神制止她的话,扭头冲着柳氏和颜悦色道,   “大嫂不必费心,我心里有数,大伯母这般,我也没法待下去,慕家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大嫂先去伺候大伯母,我这就离开。”   柳氏满脸愧色送她出了门,又吩咐车夫送崔沁回慕家。   崔沁却在半路下了崔家马车,又吩咐云碧雇了一辆新的马车,主仆俩抱着包袱坐了上去,待车帘一放下,崔沁脸上的神情淡了下来。   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淡。   仿佛是无根的浮萍,触不着地。   云碧则委屈着,红着眼骂道,“姑娘,当初咱们老爷去世,留了一个宅子在九如巷,大老爷将您接入他们府邸后,大夫人便把您的宅子给卖了,拿去给大少爷提亲当聘礼,无论如何,崔家都该给您留个院子,怎的还将您推出门呢!”   崔沁不理她的话茬,她静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茶水早已冷却,她执着茶杯,指腹摩挲着杯侧那一抹鲜亮的红,脑海里浮现起父亲临死前吐得那口血,也是这般鲜红嫩艳,刺目得很。   崔沁闭了闭眼,一行清泪滑下,无声无息。   云碧瞧着她这副神情,总算是回过味来,抓着她的胳膊,哭着问道,   “姑娘,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回崔家来,崔家明明没派人来递话,您为什么谎称崔家来了人,您跟姑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沁被云碧摇晃着,泪珠在眼眶打了一个转儿,模糊了她的视线。   “云碧啊,我今天不想回慕家,我今日去跟老太太告别,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在,我倘若现在回去,面子抹不开,母亲也必定知道崔家不礼遇,对崔家心生埋怨,大伯母虽有不当之处,可大伯父对我是极好的,我不能牵连大伯父,不能坏了亲家脸面。”   “我们今晚住客栈吧,我就想透一口气....”   崔沁极力地忍着泪意,将头埋在青瓷杯口,那冷却的茶水冒着寒气,逼退了她眼底的热泪。   真的,她现在不想见到他,就想透一口气,再细细思量,该何去何从? 第12章 你们和离吧   车马潇潇,驶入京城西市,喧嚣扑面而来。   商肆林立,酒旗蔽空,小二扯着嗓子立在台阶下卖力地吆喝,卖货郎挑着担子游街而过,唱着脍炙人口的小曲儿。   西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云碧掀开帘子瞥着两侧街道的小铺,瞧见一耆耄老者开了个葱花饼铺子,远远的,就闻着那葱香味儿,忍不住馋出了口水,“姑娘,姑娘,您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奴婢去给您买几个?”   崔沁透过帘缝儿,瞧着街上人来人往,忽的兴致上头,   “咱们下车逛逛吧。”   云碧付了车夫银钱,与崔沁一道来到煎饼铺子,前面还排着几人,摊前热气腾腾的,熏着眼睛。   云碧买好葱油饼子递给她一个,“姑娘,热乎乎的,快吃。”   崔沁拿着饼子,慢慢咬了一口,嚼不出滋味来。   云碧挽着她顺着人潮往前走,   “姑娘,您想一想,夫妻之间哪有事事和美的,不是这不如意,便是那不好,咱们姑爷虽有不好之处,可他也有旁人难以企及的优点,您就想开点,咱们就当出来逛街,睡一宿,明日清晨便回府。”   崔沁失笑一声,开口道,“咱们去街上逛一逛,我想给你打点首饰。”   崔沁父亲去世后,手里还有些营生家当,大伯父把她接过府,那些家当全部交到了大伯母手中,出嫁前她跟崔家姐妹一样领着每月四两银子的月例,省吃俭用,便是金钗首饰她也不常买,省下的钱用来买笔墨纸砚和书本。   出嫁时,因着嫁的是高门,大伯母也不会蠢到贪墨她的嫁妆,再加上北崔施加压力,大伯母也给她整了六千两银子的嫁妆。   到了慕家,日子便更宽裕。   崔沁现在手里有了余钱,干脆带着云碧好好吃了一顿,还给她买一副银头面。   午时,二人寻了个客栈歇息,入了这方寸客房中,崔沁竟是觉着无比闲适,不用讨好任何人,也不用担心自己言行逾矩,懒懒地靠着枕巾便睡了过去。   待夕阳西下,云碧便唤醒崔沁,拉着她出门去逛灯会。   慕府,容山堂。   老夫人刚用过晚膳,甄姑姑亲自伺候她净手,外间似有丫头婆子说话声,隔着屏风听得并不真切,隐隐约约好像提到了端王。   “外头是何人?”   “回郡主的话,是门房的郑婆子,说是荣王回京了,过两日端王府的人会上门拜访,派了人来知会咱们一声,冷月正在外头问她话呢。”   已故的太皇太后有两子,其一是当今圣上的祖父,其二便是老夫人的父亲端王,端王早已去世,现在袭爵的是老夫人的庶弟,老夫人与这庶弟感情并不太好,平日两府之间来往也不多。   而这位荣王便是先帝的弟弟,当今圣上的叔叔,与老夫人算是堂姐弟。   荣王久在封地,听说近些年痼疾复发,年轻的皇帝便下旨,召他回京荣养。   老夫人年长荣王数岁,少时也曾一起入宫受太皇太后教导,还算有些情分。   “你把她叫进来,我亲自问话。”   少顷,郑婆子躬身入了东次间,甄姑姑在一旁替老夫人问话,郑婆子条清缕析答了。   到了末尾,老夫人忽的想起一桩事,开口问她,   “对了,昨日崔家是不是派了人来,都说了些什么?”   郑婆子闻言面露诧异,“回郡主的话,昨日崔家并不曾来人。”   老夫人一听脸色就变了,直起身子问道,“你说什么?崔家不曾来人?”   郑婆子吓得连忙跪了下来,“郡主,老奴日日守在门房,谁来谁不来那是门儿清,昨日崔家确实没来人。”   一屋子人瞠目结舌。   老夫人何等聪明,细细思量片刻,便猜出了端倪。   崔沁的性子她了解,断然不会无缘无故撒谎,崔家的事人尽皆知,她想去娘家探望,也没必要遮掩,只可能是夫妻之间起了龃龉。   她沉吟半晌,压着怒火吩咐甄姑姑道,   “去,派人将葛俊叫来!”   不多时,葛俊被带了进来,满头大汗跪在堂屋正中。   老夫人端坐上方,凝眉冷笑道,“你家主子呢?”   “回郡主的话,崔家老爷在狱中出了事,三爷昨日连夜去了大理寺,至今未归。”   老夫人闻言怒容淡去少许,“我问你,昨日沁儿跟三爷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   葛俊暗瞥了一眼老夫人神色,犹豫了片刻,一五一十道出。   老夫人听到最后,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混账东西,那裴音的遗物算个什么紧要,他居然就为了那玩意儿斥责了沁儿,她是三房的主母,哪儿去不得,当年我与他父亲日日入那藏书阁看书,怎么不见他父亲说我半句!”   “这个混账小子!”   “沁儿面子如何搁得住,难怪她要回崔家住几日,我就说嘛,她在家里日日都好,怎么会想着去她大伯母那里住,原来是那混账东西赶了她!”   老夫人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甄姑姑和冷月一左一右欲去搀她,都被她给甩开。   “你即刻派人去崔家打听消息,记住,切莫声张,不能被崔家看出端倪来。我要知道沁儿好不好。”   “遵命。”   葛俊派了人去了一趟崔家,两刻钟后,带来一个震惊的消息。   “郡主,崔家的人说,咱们三夫人早就回来了!”   老夫人心猛地一沉,“问清楚了吗?确定她回来了?”   葛俊也是忧心忡忡的,没料想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   “属下已经派人去查,想必很快有消息。”   半刻过后,小厮来报说是崔沁在半路下了马车,随后不知所踪。   老夫人差点昏厥。   她拄着拐杖扶着额帕闭目思忖,将来龙去脉缕一番后,大致猜到了崔沁的顾虑。   在家里当着嫂子们面放了话,结果回去遇到了糊涂的伯母,无奈之下怕是只能在外将就一晚,过了一日再回来,两家的面子算是保住,她自个儿也有了台阶下。   老夫人心痛到了极点。   沉吟半晌,她长吁一口气,红着眼眶吩咐道,   “葛俊,你暗中派人去寻她,莫要声张,得了地儿立即报我。”   “冷月,备马车,更衣,我要亲自去接她回来。”   甄姑姑在一旁听了大惊失色,忙得搀住她,“郡主,天色已暗,您头风还未好,不能出去吹风,老奴这就去寻三爷,让三爷去接她岂不更好?”   老夫人凝望着窗下的烛火缓缓摇着头,“他不知女人的苦,还是我去吧,我若不去,她怕是撑不住了...”   老夫人语毕,眼角缓缓蓄了一眶泪水,一想到崔沁被丈夫和娘家逼得在外住客栈,她心痛如绞,若崔沁是她自个儿的女儿,她如何舍得她受这样的委屈。   她那样温柔娇软的小美人,实在不该糟蹋在那面冷心冷的混账手里。   灯会就举办在西市与兴庆宫之间的长明街,长明街毗邻洛水河,河边迎客的青楼,唱曲儿的画舫,绵延挤在两侧,四处高挂的宫灯,映得满街流光溢彩,萧鼓炮竹不绝于耳。   街上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年轻的少爷小姐居多,也有不少孩童横冲乱撞,皆装扮得粉雕玉琢,珠光宝翠,喧声笑语叠叠而过。   迎着灯火惶惶,崔沁眼底也忍不住溢出了淡笑。   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缓缓穿行,四角皆垂着精致的花穗,一盏素色苏绣宫灯挂于车前,于色彩斑斓中徐徐倾泻光芒。   马车内坐着一闭目养神的美艳妇人,珠环翠绕,雍容华贵,虽是年过三旬,依旧难掩那绝色的风姿。   两侧喧嚣萦绕于她耳尖,五花八门的声响随车轮滚滚而过。   “姑娘,姑娘,快来看看这边,这里有人耍杂技!”   那脆生生的嗓音,仿佛触动了记忆的神经,顿了片刻,她猛地睁开眼,飞快撩起车帘朝窗外那人儿瞧去。   只见一梳着双丫髻的女婢,拉搀着一长相极为出众的粉衣女子,那女子高挑秀逸,粉面含春,被那女婢一扯,掩面低笑,渐渐淹没在攘攘人群中。   “停车!”她募的吩咐了一句,   马车骤然而止,打盹的嬷嬷跌跌撞撞往前一晃,急忙撑住车壁稳住身子,睁开眼道,   “王妃,您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那嬷嬷瞧见她满目痴迷几乎睁破眼珠,吓了一跳,   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竟是一眼认出了崔沁来。   愣了半晌,老嬷嬷心惊肉跳地将窗帘给拉下,死死抱住了荣王妃,手忙脚乱道,   “王妃,王妃,您千万不要冲动,咱们刚回京,决不能让人发现您与崔家的事,更不能让人认出您来,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小世子着想,快,快,快些走!”   “不.....”荣王妃白皙的手指深深掐在车窗,朝外探出半只手臂,试图将那车帘给捞开,挣扎着往外张望,那双美艳至极的眸子竟是冰裂出寸寸红丝,   “我的沁儿,我的孩子....你停车,你让我见她一面...我求你了,多少年了,我想她快想疯了,好不容易碰着了她,你让我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好不好.....”   把老嬷嬷将她柔软的身子往里一扯,低沉的嗓音压在她耳畔,“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能过得好吗?您又何必自取其辱?更何况,您就算见了她,她也不见得能认出您,您离开的时候,她还很小....”   荣王妃身子一颤,眼泪在眶中打转,额间的青筋抽动,扭曲着,最后绝望地闭上眼,咬着唇泣不成声。   崔沁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热闹的马戏团,高大的灯架,瑰丽壮观,无数流光喧嚣如浪潮从她心头滚过,   她像是溺水的浮萍,胸口闷得差点要窒息。   出嫁前,李政威逼要纳她为妾,她曾想剪了头发去做姑子,常伴青灯古佛。   是慕月笙的求亲,仿若救命的稻草,将她拽回人间。   在她寄人篱下,被至亲背叛,无数个默默流泪的夜,对他的仰慕和憧憬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没有人知道,她坐在喜轿里时,有多欢喜。   更没有人知道,她被慕月笙斥责出书房时,有多难过。   她对他的在乎,浓浓的聚在心尖,难以宣于人口。   马戏团的猴子穿过一个又一个火圈,惹得周身击掌惊叹,欢呼连连。   崔沁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连带扯着云碧往侧旁一歪,不经意抬眸,远处有一辆马车徐徐而过,车帘被人拉扯得一晃一晃,间隙中,她瞧见了半截白皙秀美的手腕,那手腕细的很,上头还戴着一只似曾相识的镯子。   就在她疑惑之际,一辆宽大的马车停了下来,隔绝了她的视线。   慕老夫人威严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满含痛惜,朝她伸手,   “我的儿,你受苦了。”   崔沁怔怔望着她,满目的迷茫在碰触到老夫人那怜爱的眼神,化成了一滩水。   “娘!”   她朝老夫人扑了过去,愧色萦绕心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连累您这么晚来找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出来.......”   “傻丫头,你别快说了!”老夫人将她紧紧搂入怀里,“我知道的,你不要自责....我都明白。”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慕府正门。   晕黄的灯芒下,老夫人和颜悦色拍着崔沁的手背,“孩子,你先回去,我让你甄姑姑伺候你安寝。”   旋即又扭头神色冷厉吩咐葛俊,   “等你主子回来,让他来容山堂见我,无论多晚,我都等着他。”   崔沁瞧着老夫人脸色不对劲,忙上前一步拦在了老夫人跟前,   “母亲,您不要这样....”崔沁泪如雨下。   老夫人扶住她的手臂,红着眼道,“傻孩子,你听话,先回去,我给你做主。”   “不,”崔沁含泪摇头,“您不要这样,您真的不要怪他,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十三岁就喜欢上了他,我对他朝思暮想,后来他娶了别人,我就把这份心思压在心底,从未跟人说.....”   “当初媒人上门求亲,我喜不自禁,甚至我大伯父都不太同意,他说齐大非偶,叫我慎重,可我应下了,是我自己想要嫁过来的,没有任何人逼迫我,我就是喜欢他,所以才想待在他身边...”   “但是他不喜欢我,我也强求不了,所以您不能怪他......我努力过了,我也不后悔。”   他没有错,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   崔沁伏在老夫人身前,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待她抬眸,瞧见一挺拔的身影赫然立在门槛之外,清冷的月,在他肩头洒下薄薄一层白霜,将四周的躁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   夏日的夜,有些闷热,蝉鸣鸟啼。   慕月笙独自搀扶着老夫人,沿着石径缓缓朝容山堂步去。   绕过一叠山石,衣摆拂过平折的石板桥,最后来到了容山堂前面一六角凉亭。   老夫人撑不住了,拄着拐杖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围栏,“你也坐吧。”   慕月笙并不吭声,只是静静立在她跟前,他长身玉立,眉目清冷如初,若是仔细瞧,倒是能分辨出那一贯漆黑的眼底,隐隐翻腾着几分悸动。   游廊四处点灯,不绚烂,不冷清。   隐约可见亭栏外葳蕤的绿意,几团粉瓣掩在其中,些许个夜鸟儿从花丛里一窜而过,扑腾着翅膀没入夜色里。   老夫人半阖着眼,沉沉叹了一口气,神色飘远,缓缓开口,   “你爹爹去世那一会,正是寒冬腊月,我心痛难忍,便冒着风雪去城外宝山寺给他祈福,一日我在后山赏梅,不慎遇到贼人,那贼人见我穿戴富贵,意图索财,是一个穿得单薄的小姑娘潜伏于贼人身后,用石头砸他脑门,将人击倒,拉着我跟你甄姑姑逃回山门。”   “事后得知她也是至亲新逝,来寺中做法场,我欲用金帛赠她以表谢意,她明明穿得单薄却决然拒绝,我便知这是个极有气节的丫头。”   慕月笙紧抿着薄唇,闭了闭眼,微微动容。   “三年前,你娶裴音过门,我气得不理睬你,又搬去别苑暂住,我去城中积善寺求签,又偶遇了她,彼时她已出落得明艳大方,玉柔花软,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那知客僧见我盯着人家瞧,便告诉了我她的身世,说她常来积善寺行善,我便知她是个心善的孩子,懂得感恩和孝顺。”   “半年前,你承诺的三年期限已满,我便去大报恩寺找慈恩老和尚给你算姻缘,那老和尚给你算了一个吉卦,说你将得一天定良缘,我问他,你的良缘在何方,他说,出寺门,往西边方向走,曲巷一过,见有缘人便是。”   慕月笙听到这里,深邃的眸眼缓缓眯起。   “我带着你甄姑姑走出大报恩寺,那日出门前天气不太好,东边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结果待我走到那西边巷子里,落日从乌云后滑出,万丈光芒笼罩着大街小巷,她就那样从融融余晖里朝我走来,姿容娴雅,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月笙啊,你说这是不是缘分?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哪,我想,这是上苍赐给我最好的儿媳,回来后,我便斩钉截铁要求你成婚,你也答应了,我喜滋滋地盼着她过门.....结果呢?”   说到这里,老夫人脸上笑意陡然消失,语气一转,透着些许疲惫,   “昨夜她一时好奇在你书房看书,你却因她碰触了裴音遗物,未经你准许入了书房,而斥责于她,将她赶出书房,她是一个丫头吗,还是一个外客?都不是,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却下她的脸面,让她何以自处?”   “她无地自容,今日晨起便借口去崔家探望伯母,怎知她那伯母也是势利糊涂之人,以为你不救崔棣,苛责于沁儿,将她赶出府....她不想慕家与崔家生嫌隙,独自在外寻了客栈。”   老夫人说到此处,已是泪水盈睫,哽咽难语,   “旁人都说,你慕月笙一品大臣,满朝唯一的国公爷,你的妻子该是人人羡慕,不想,她却被你逼得在外住宿。”   “你是不知道我在客栈旁边找到她时,我心里有多痛,我全心全意把她给你求回来,不是让你糟蹋的....”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抬袖擦拭满脸的泪痕,“罢了,如今瞧着,倒是我错了,我不该强求你娶她,难为了你,也糟蹋了她一片真心。”   “慕月笙,你们和离吧....” 第13章 想和离,没门!   夜色浓稠,六角凉亭后辍着一小园细竹,冷月藏于竹后,透过朦胧的竹影洒下一地斑驳。   “慕月笙,你们和离吧。”   慕月笙清劲峻拔的身影立在柱旁,冷白的脸色如罩寒霜,眉峰凛然竖起,   “您说什么?”   “你们和离。”老夫人拢着袖子,耷拉着眼皮垂下,疲惫地仿佛提不起一点生气。   慕月笙闻言瞳仁猛缩,那声音跟冰窖里拧出来似的,寒气逼人,   “您以为这婚是您想结就结,想离就离?”   “你什么意思?”老夫人霍然抬眸觑他,   “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慕月笙唇角冷扯,咄咄逼人,竹影月色交织在他脸侧,叫人瞧不真切。   老夫人气结,瞪他道,“我的意思很明了,你既是不疼她,那就放手,我收她做个干女儿,回头满京城里书香门第给她挑个温柔体贴的夫君,也不是难事,我既是招惹了她,必定得负责到底。”   慕月笙闻言,一股怒火从脚底窜到了眉心,眸色幽黯难辨,从牙缝里挤出寒声,   “那你们招惹了我,就不用负责了吗?”   老夫人被他这话给砸得五脏六腑都冒烟,扶着栏杆站了起来,指着他尾音发颤,   “你...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甄姑姑在游廊上瞧见母子二人吵了起来,匆忙沿着台阶而下,掠过石径上来凉亭,忙不迭搀住了老夫人轻颤的身子。   老夫人情绪仿佛在油锅里滚过一遭,将慕月笙的话掠过一遍,也闻出味来。   “你既是舍不得她,为何那般对她?”   慕月笙气息微滞,“我昨夜是一时失言,冲动了些...”   “我呸,你堂堂当朝次辅,最是稳重内敛不过,会冲动?你不过是没太把她当回事,仗着她没娘家人撑腰,性子又好,满心眼依赖着你,任你拿捏,你有恃无恐罢了!”   慕月笙舌尖抵着右颌,无话可说,默了半晌,回道,   “我承认,我对她照料不够,这件事我会与她分说...”   说到这里,慕月笙抬眸觑着老夫人,眉峰锐利,语气冰凉,   “但您想挑唆着我们和离,没门!”   “母亲以后不要再插手我和沁儿的事。”   “您头风犯了,就在容山堂好好歇着,沁儿近来也不会来打搅您!”   慕月笙丢下这话,疾步退出凉亭,转身,清隽的身影没入丛林夜色里。   老夫人气得胸口疼,捂着心口跌坐在栏杆下,指着他消失的背影,   “混账,他这是担心我挑唆沁儿离了他!还不让我管他们了....”   甄姑姑在一旁哭笑不得,忙细声和语劝着,   “好啦,好啦,您别气了,三爷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能让别人做他的主,您要他和离,他心里舍不得三夫人,自然埋怨您呢。”   “些许以退为进,三爷这次能改了脾气?”   “别做梦了...”   老夫人头痛欲裂,骂骂咧咧扶着甄姑姑的手回了容山堂。   夜深,上弦月渐渐移至正空,皓色当空,重烟消散,躁意渐渐褪去,唯余清凉。   慕月笙疾步入了荣恩堂,踏上台阶,目色触及正房残余的灯火,步子缓了下来。   脑海里回忆着他母亲恰才的话。   当初他这眼高于顶的母亲在满朝勋贵中挑中了南崔一孤女,便是连他都疑惑,只是那时他对婚事并不上心,想来娶谁不是娶,他母亲的眼光他还是信的,大抵相安无事过日子便罢。   哪知,母亲与崔沁竟有如此深的缘分,也就不难理解她当初的坚决。   再想起崔沁被逼住在客栈,他的心几乎是被扎了几下,难过得吐不出一口气来。   她怎么就那么傻呢。   文玉告诉他,女子心思都较细腻,他原还不懂,如今是懂了,他不过是一时失言,竟是将她逼到这个地步,浓烈的情绪烧在他五脏六腑,脚步落在廊芜下,竟是罕见的踟蹰。   微一迟疑,慕月笙掀帘而入,小案上点了一盏烛灯,屋内光线昏暗,蒙蒙浓浓。   崔沁一袭素衫薄裙,跪坐在小案一侧,腰线柔和笔直,黑眸覆着薄薄的水光,好像随时都能落下泪来,她目光淡得出奇,难掩落寞,无端叫人心疼。   慕月笙抚衣摆坐在了她对面,姿势端正,又微往前倾。   他清润的视线落在她脸颊,薄薄的一层融光照耀着她,无疑是极美的。   想起她今日的遭遇,慕月笙深深闭了闭眼,千言万语竟是不知从何说起,所有解释都很苍白。   二人都静默着。   崔沁面庞微热,也羞于瞧他,今日门口与老夫人那番话被他听了个正着,心中不自在。   见他始终不曾吭声,她视线侧挪,低声说,   “对不起,我没想到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劳累母亲受罪寻我....”   慕月笙心口聚着浓浓的愧疚和疼惜,哑声道,“都怪我,是我伤了你的心....”   他伸手缓缓覆上她白皙柔荑,崔沁微愣,旋即不自然抽离开,将眼神别开。   慕月笙手搭在小案,略有些尴尬,清寂的气息在屋内流淌,院外偶有的蝉叫显得格外清晰。   暗夜,感官越发放大,他的呼吸一时深一时浅,崔沁听得真切。   “对了,母亲跟你说些什么?”   慕月笙凝望她,面不改色道,“没说什么,就骂了我几句,叫我好好照顾你。”   崔沁不疑有他,胡乱点了点头,老夫人没来前,她脑海里确实闪过和离的念头,只是老夫人终究将她从悬崖边又拉了回来。她对她太好,她不忍心老人家失望难过,便将念头掩下。   慕月笙手指缓缓在小案上敲打着,深深望她,   “沁儿,近来母亲犯头风,你不用去容山堂,让她好好歇着,刚刚我也跟母亲提过,她同意了。”   省的他的小妻子被他母亲带坏,和离那样的字眼,他不想再听到。   崔沁不知道慕月笙的伎俩,面露忧色,急切道,“那请大夫了没?”   慕月笙倾身,双手扶在她瘦弱的手臂,这一回却没容得她退缩,   “我自会安排,你别担心,这阵子你且在荣恩堂好好养着,哪儿也不用去,崔家也不去了,这里是你的家,再也不许去外头....”   崔沁听了这话,委屈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她想将手臂抽出,却搏不过他的力道,眼泪哗啦啦滚下,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挣扎了半晌无济于事,干脆将脸撇向一边,俏脸盈冰。   “你放手...”她忍泪斥他,   “我不放。”慕月笙语气低忍,呼吸微凝,试图将她脸颊掰过来,   崔沁哭得越发凶,他的视线灼热逼人,耳根都被他瞧热了。   慕月笙见她是当真难过得紧,稍稍松了些力道,手腕往下捉住她的柔荑,眸底浮起一片温柔,   “沅沅,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崔沁闻言眉睫轻颤,湿漉漉的水珠儿一汪汪往外冒,她将手猛地抽出,心头聚起的高墙被他这句话给击溃,伏在小案上泣不成声,   “慕月笙....慕月笙....”   她咬牙唤着他的名字,气息吁吁,又恨他,又拿他没办法。   慕月笙的心都被她揉化了。   连着三日,崔沁都不曾搭理慕月笙。   夜里回来,慕月笙自说自话,她也权当没听见,就挨在塌上绣花,她就要他尝尝被人冷落的滋味。   慕月笙是半点都不气,反而觉得她又羞又恼的模样,眉眼生动,有趣得紧。   再瞧她手里绣的正是他的袍子,哪里会有气呢。   崔沁就是嘴硬而已。   任她如何,慕月笙却是百般讨好,   “你闲来无事便去书房看书,整日绣花怕伤了眼睛。”   崔沁闻言难得抬眼觑他,将绣盘往旁边一搁,冷笑着道,   “哟,我可不去,没得碰着你心上人的东西,被你扫地出门。”   这还是头一遭崔沁在他面前说出这样愠怒的话,慕月笙是瞧着她可爱,却又被呕得慌。   他再于□□上不通,也听出她是吃味了。   忙得起身过去,挨着她坐了下来,温声讨好,   “我哪有什么心上人,都跟你说了,我与她是师兄妹。”   崔沁听着这话,心思微转,他没有心上人,那意思是心里也没她呗?   她冷着脸鼻息哼哼。   慕月笙只当她还在生气那件事,“那日,一来是多年不见夜里有人出现在书房,担心不小心失了火,心中焦急,再见你差点跌了裴音的遗作,她惯常不爱陌生人碰她的东西,一时情急才失了口,此外,那日朝中几桩事惹恼了我,便发作在你身上,都是我的罪过,我认骂认罚。”   崔沁自顾自忙活,依旧不理睬他。   慕月笙意图去拉她,也被她俏生生推开。   他无奈只得规矩坐着,与她闲聊,“还有一桩事忘了跟你说,那夜你出了书房,我便懊悔,原本夜里是要来寻你,怎料你大伯父在狱中出了事,我急忙赶了过去。”   崔沁听到这里,将绣盘一丢,俏眼睁圆,“他怎么样了?”   慕月笙薄露笑意,温声解释道,   “有人意图给他下毒,来个死无对证,将罪证全部推到你大伯父身上,我顺藤摸瓜找到了幕后黑手工部侍郎徐琛阑,昨日大理寺升堂,已将案子给结了,你大伯父今日晨起出了狱,我上书陛下言之你大伯父勤恳本分,又糟了无妄之灾,可接任工部侍郎以示安抚,陛下答应了,想必不日将下文书,届时你也是三品大员的侄女。”   从正五品郎中直升正三品侍郎,已是格外恩眷,否则以她伯父那不钻营的性子,能熬个四品官都是祖坟冒青烟,皇帝肯提拔她大伯父,只可能是因为慕月笙。   崔沁眼眶微热,且不说慕月笙给她伯父升了官,他能帮着崔家洗清冤屈,免遭大难,她都不能再苛责于他。   与朝中大事相比,她那点心思倒显得小家子气。   “谢谢你,我也总算还了我伯父伯母养育之恩。”   慕月笙笑意浅浅,“别谢我,你能不气我,我便满足。”   他语调促狭,惹得崔沁面颊发烫,她气得锤了他几下,被慕月笙捉住给揽在怀里。   崔沁说不去书房那便是真话,慕月笙无奈之下,只得隔三差五挑了书送给她读。   不得不说,慕月笙强闻博知,给她挑的都是适合她读,又格外增长见识的书册,她爱不释手。   大半月过去,慕月笙竟是七七八八给她搬了一架子书,悉数堆在荣恩堂东次间书房。   他到底太忙,哄了半个月,见她彻底好了,便又全身心投入朝政。   酷暑难当,蒙兀骑兵隔山差五南下,这一回倒也学聪明,不是大兵压境,只是时不时侵扰边境,杀伤抢掠,掳了一遭便跑,可没把边境将士给气得吐血。   朝廷对阵蒙兀向来是只守不攻,这样下去,劳民伤财,军心不稳,慕月笙担心这是脱脱不花的诡计,目的便是搅乱军心,让我军轻敌,待合适时机,怕是会大举犯境,打个措手不及。   于是,他决定悄悄北上,整顿军防,再暗施计策,离间蒙兀内部,蒙兀四部首领孛孛特从草原分裂出去,投靠我朝,形成相互牵制之局。   他这一去便是两个月,到了六月二十四这一日方回。   慕月笙又是立了大功回朝,皇帝赏无可赏,便赐了十车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之类,慕月笙叫人悉数送至崔沁的后院,全部由她掌管。   小别胜新婚。   夜里慕月笙回来沐了浴,便迫不及待抱着崔沁上了拔步床。   自从上回二人起了龃龉,慕月笙再不曾碰过她,如今男人立功回来,身上带着势不可挡的煞气,将她身子一捞,腰间系带一扯便是倾身而上。   他数月未归,又在那刀剑饮血之地,崔沁心中自是念他想他,任那肩头素衫滑落,露出半截白皙柔美的肩颈,怯怯支起身子,抚摸他略带胡渣的下颌,眼波盈盈道,   “可曾受伤?”   慕月笙眸光深敛,轻轻笑了笑,捉着她红唇便吻了过去。   他动作略有几分粗鲁,崔沁被他弄出一身汗来,夏日本就闷热,如今二人还放下帷帐,拔步床内气流躁动,暧昧不堪,他又不给她机会说话,她气息急促,满脸绯红推搡他,   声音又娇又脆,“慕月笙,你以前可不这样!”   “你以前也不会直呼我名!”慕月笙逗..弄她通红发亮的耳垂,浅浅咬了一口,崔沁半个身子都软了,娇呼一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慕月笙将她揉在掌心,贴着她耳侧,嗓音温热沙哑,“这次我潜入蒙兀上都,几番被人刺杀,命悬一线,那时我便想,你该怎么办,沅沅,给我生个孩子,可好?”   他的尾音如同被夜色浸润过般,沉沉缓缓,似热流滚入她心尖,令她全身发烫,又发胀,她断断续续深吸着气,将胸口滞气抒出,诚诚恳恳接纳着他的所有。   深夜,荣王府。   凌虚阁内依然灯火通明。   荣王妃希玉灵百无聊赖坐在塌上,背面是一扇八开的苏绣花鸟图紫檀座屏,她柔美的身影映在屏风上,绰绰约约。   她垂着眸盯着手中一旧物,那是一个泥雕彩绘的小人儿,梳着双丫髻,粉袄绿裙,容态娇憨,只因被常年抚触,那彩色有剥落之状。   荣王从外室踏入,手里拿着白帕净手,瞧见她独坐出神,神色温和挨着她坐了下来,   “看什么呢?”   目光落在那彩绘的小人上,蓦地一凝,他神色稍敛,别开脸目视前方,眯起眼问道,   “回京两月有余,也不见你露个笑容,当初你不也期待着回来吗?”他心中虽有不快,语气却还算好,大概这辈子的耐心都耗在她一人身上。   他已年过半百,容貌庄严肃穆,沟壑深深,鲜少的温情也悉数给了她。   希玉灵面无表情盯着那泥人儿,心灰意冷开口,   “我为何不开心,你难道不知道?”   荣王眉目凝起,侧头瞧她,语气无奈道,   “我不是告诉了你,她如今很好,嫁的是慕月笙,当朝次辅,也算是全京城最风光的女子,你该要放心。”   希玉灵哼笑了一声,眼中泪水绰绰,望着别处,“我听闻那慕月笙是续弦,他与原配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她嫁过去必定是百般讨好,还有她那婆婆,你的堂姐朝华郡主,她的名声便是我当年远在泉州也有耳闻,沁儿怕是面子好看,里子难堪。”   荣王按着眉心,沉默半晌,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见她一面。”   “不可!”荣王断然拒绝。   希玉灵将手里的帕子一丢,冷目起身,往内室折去。   荣王气得去抓她,却被她宽袖拂开,懊恼之际,他跟着追入内室。   “灵儿,你我夫妻十载,我对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天上的星星摘得,水中的月亮捞得,除了这桩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希玉灵背对着他合衣侧卧,冷声答,“我被迫委身你十年,我从未跟你提过要求,我也就这一桩事,你若不答应,我也随你。”   荣王枯坐在塌上,沉沉叹着气,无语凝噎。   默了好半晌,在希玉灵快要睡着时,他退让道,   “好,我依你,让你们见一面。”   希玉灵闻言几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扭头望他,“果真?”   荣王见她终于面露喜色,肯正眼瞧他,再大的火也消了。   他将人搂入怀里,“决不食言。”   希玉灵这一回没推开他,罕见地回抱住他的腰身。   荣王心神微动,喜不自禁,一个翻身将她压下。   十年了,这具身子对他依旧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恨不得用力再用力,彻彻底底将她身心全部占有。   三日后,慕家收到荣王府请帖,邀请慕老夫人带着三个儿媳赴宴。   来送请帖的婆子尤其提到了崔沁。   老夫人心领神会,待人一走,便将崔沁叫了来。   “沁儿,荣王府七月初七乞巧节宴请,特地让我带你去赴宴。”   “七月初七?”崔沁眸现讶异,秀眉蹙起,   见崔沁明显不太乐意,老夫人也皱起了眉,   “说来也是不巧,怎的偏偏挑了这一日,初七可是你的生辰呢。”   崔沁闻言心尖微颤,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顿了片刻,她抱住老夫人的胳膊撒着娇,   “娘,您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在初七?”   “哼,你的事哪一桩我不放在心上?”老夫人嗔怒瞪了她一眼,复又将她搂在怀里。   “我的儿,荣王妃第一次宴请,又特地交待带你去,我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那我们就中午去赴宴,早去早回,晚上阖家给你祝寿如何?”   崔沁慢吞吞从她怀里起身,脸颊红霞阵阵,羞答答道,   “娘,我已计划着初七晚宴,与夫君赏灯.....”   老夫人闻言脸色霍然一亮,连连点头,“哦哦哦,我明白了,是我老婆子不解风情,好,好,那我就不管你了。”   放崔沁离开前,老夫人又点了点她的额尖,半嗔半怒,“你个小没良心的...” 第14章 面见亲母   七月流火,酷暑难当,荣恩堂次间角落皆摆满了冰盆,冰气缭绕,阵阵清凉。   费了些时日,那件湛蓝连云纹的袍子总算是做好了。   崔沁又给他做护膝,腰带,汗巾子。   慕月笙忙了一日回来,便见罗汉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布料花样,被裁剪的七七八八。   见崔沁身旁的那只银釭不够亮,便将摆在高几上的羊角宫灯又给她提了过去。   “怎的总是晚上在绣花?也不当心自个儿的眼睛!”   慕月笙端着架势坐在她对面,瞧着神情倒像是有话与她说。   崔沁歪着俏脸,睃了他一眼,复又继续忙活手中针线,   “你那些汗巾子都用久了,虽是有针线房的人给你做,到底比不得我的。”她唇角弯弯,声线柔软滑腻,听着便叫人勾了心弦。   近来崔沁也不像先前那般小心翼翼,言语神态皆是随心所欲,反倒多了几分妩媚恣意,他甚是欢喜。   慕月笙眼底缀着笑,“先别忙活,瞧瞧这是什么?”从袖兜里掏出一簪子递给她。   这是一支羊脂玉簪子,通体莹润细糯,并无旁的装饰之物,簪尾雕了一朵玉兰花,雕工极为精湛,整个簪子线条如行云流水,乍一眼不觉得惊艳,细看却是挪不开眼,那沉润的光泽吸引着心神。   “这是哪来的?”   崔沁放下绣盘,白皙的手指轻轻握起,指尖触到温凉的温度,手感极好。   慕月笙笑意浅浅,清湛的眼眸沉沉掠着光,   “这是我给你做的。”   崔沁闻言惊异睁眸,心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顿时心跳如鼓。   细细密密的触感沿着那只簪子滑过肌肤,掠向心头。   崔沁胸腔被欢喜的情绪填的满满的。   她从来都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旁人对她费一点心思,她便感激的跟什么似的。   “夫君....”   她红着眼眶,扑在他怀里。   慕月笙以前也算不得不好,连私库的钥匙都给了她,可见是极其信任她的。   只是鲜少为她费心思。   如今他能细心给她挑书,又亲自给她雕刻簪子,实属难得。   慕月笙略略失笑,将人儿搂紧,却是叹息道,   “你别这样,你日日给我制衣裳,洗手作羹汤,我只不过给你雕了个簪子,不值当你这样,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得空再给你做。”   崔沁在他怀里软软的抬头,眸子亮晶晶的,圆润的下巴高高抬起,颇有几分娇憨可爱,“我喜欢得紧。”   “对了,你能不能再帮我刻一个字。”她将那簪子又拿了出来。   慕月笙疑惑问,“什么字?”   “给我刻个‘笙’字可好?”她俏脸含春,话几乎是气音说出来的,略有几分娇羞,后又坦坦荡荡。   慕月笙耳根微微泛红,他不是个容易情动的人,却被她这个娇气又清媚的眼神给吸住,缓声点头,“好。”   复又将簪子拿起,他想起什么问道,“不若刻个‘沅’字?”   沅沅是她的小名。   崔沁摇头,语气坚定娇嗔,“我就要刻你的名字。”   慕月笙抿嘴淡笑,只能依了她。   这是二人之间的私物,依着崔沁谨慎的性子,断不可能将簪子叫旁人瞧见。   原先是让她日日戴着,她既是喜欢刻字,也由得她。   “回头我再给你雕个旁的,给你戴。”   崔沁喜不自禁,她就依在他身旁,亲眼瞧着他刻上自己的名字,她眼波流动,粉面含春,跟个得了心爱玩物的小孩似的,慕月笙觉得特别有趣。   不消片刻字刻好,慕月笙又给她插在发髻间,左右看了几下,瞧不见字眼,也就不放在心上。   “好看。”   “那我就戴着了。”   接下来数日,慕月笙每回晚上回来,就看到崔沁用那簪子懒懒挽起个随云髻,通体再无任何饰物,跟娇雀似的飞鸟投林般朝他扑来,可见是真心喜欢。   他从未见崔沁这般开心,原来小妻子要的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那等权势风光,而是细水长流,情意绵绵。   是夜,他又将她捉去床榻之地,狠狠蹂..躏了一番。   他平日是个持方端肃之人,可遇着这件事,却是无论如何克制不了,他不常要她,可每一回要,却恨不得要了她的命,身子狠狠沉下,清瘦.劲.腰,格外有力,几乎要将她.贯..穿。   不知去了浪尖几次,他将额头抵着她,不肯退出,细汗黏糊糊的,将二人肌肤粘住,崔沁扶着他宽劲的肩颈,带着鼻音软绵绵的吐着兰息,泛红的眼眸蒙着一层烟氲,脚尖还在发颤,   “夫君,七月初七是乞巧节....也是我的生辰....你那晚回来的早些可好,我想和你赏灯....”   她声音断断续续的,听得勾人心魄。   慕月笙却还是捕捉到了她言语间的期待,   “初七是你生辰?...好,我记下了...回头再给你雕个发钗....”   不等她回应,再次将她所有娇.息吞入腹中。   ..........   初七这一日,朝霞清媚,不似往日那般明艳,东边天际横着几缕青云,青云遮去了骄阳肆意,少了几分躁热,格外舒适。   今日长明街,洛水河,东市西市全部扎满了彩楼灯架,想必花车满路,皆是人满为患。   礼部更是请了能工巧匠,在勤政楼前扎了一个高达十丈的彩楼,以供名门贵女乞巧祈福。   慕家长房和二房的小姐们都爱凑热闹,谁也不乐意去荣王府赴宴,一个个早早的起床打扮,想先去兴庆宫前面的勤政楼占个有利位置,晚上好看花车灯海。   慕老夫人无奈至极,便吩咐二夫人苏氏领着几个女孩儿去玩,自行带着沈氏和崔沁赶往荣王府。   荣王府今日赏花宴的客人并不多,皆是全京城最顶端的权贵,统共也就五六家。   再加之许多小辈都去街上嬉戏,这场宴会就显得十分清宁。   出乎大家意料,荣王妃并未露面,说是晨起犯了头风,便让荣王长子被封为宁郡王的妻子郡王妃出来待客。   荣王更是亲自到场与各位贵夫人见礼,十分周到客气,众人无话可说。   午宴,老夫人便发现了趣事。   “沁儿,你瞧瞧这席面,好像都是你爱吃的菜,看来咱们今日运气好,老天爷都要给你做寿。”   崔沁迟疑地笑了笑,心中却是生出几丝疑窦。   面前摆着八珍豆腐,八果芝麻花糕,鸡油白菜,年年糕....每一样都顺着她的口味。   尤其最后那一碗鸡丝野菌菇面被呈上来时,就是老夫人脸色都变了,想起王府嬷嬷特地提到崔沁,   “这荣王府难不成知道你今日生辰?”   不然,怎么连长寿面都呈了上来。   一旁王府女婢笑着跟众人解释道,   “忘了告诉诸位,今日是我们王妃寿诞,王妃不欲张扬,只是王爷舍不得她寿辰冷清,便请了诸位勋贵夫人前来热闹热闹。”   “原来如此。”众人喜笑颜开,纷纷恭贺。   老夫人释疑,只待崔沁盛了一小碗八珍豆腐尝却后,一些掩藏在记忆深处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宴后,荣王亲自将慕老夫人引至花厅隔壁的雅间叙话,堂姐弟多年不曾见面,又都是太皇太后教导长大的孙辈,提起旧事,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头。   崔沁便被王妃派来的女婢以赏花为名,领着去了后院一处花房。   花房三面皆有树林或灌丛,唯有东南方朝向一开阔的水面,花房正中有一葡萄架,绿茵茵的一大片,围出一条绿荫长廊,廊下设一木桌小凳。   女婢和云碧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入了葡萄架下,于花香绿绕间,瞧见一道柔美端秀的身影盈盈坐于木桌旁。   只见那美艳妇人眼含泪光,期期艾艾殷切凝望她,欲要开口,又掩着绣帕滚下泪来。   崔沁瞳仁微缩,深深盯着她,那张脸依稀与记忆深处掩藏的容貌相重叠,崔沁心猛地一沉,脸色瞬如戈壁滩刮来的赫赫风刀子,唇角冷扯,   “是你?” 第15章 莫不是害喜?   天空不知何时积了乌云,将烈阳给遮住,热腾腾的躁气弥漫,四周闷热不堪。   崔沁眨了眨眼,静静望着希玉灵,面前的秀美妇人,穿着富贵,满头珠翠,陌生得很,可偏偏那张脸又与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交割,在她脑海里乱窜,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令她腹部涌上一股浓浓的恶心。   希玉灵眼泪止不住地滑落,绝美的眼眸覆着一层水光,纤瘦柔弱地不像话,她期期艾艾起身上前,小心翼翼伸出手,   “沁儿...我的孩子,你不知道娘有多想你,这些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   她急切地往前迈了一步,试图去捉崔沁的手。   崔沁呆呆看着她,就在她那白皙柔嫩带着玳瑁护甲的手快要碰触到她时,她猛地往后退一步,仿佛是瞧见什么肮脏得不得了的东西,   “你别碰我。”语气嫌弃又淡漠。   她冰凌凌的眸子带着嘲讽,冷冷觑着希玉灵。   希玉灵这一身打扮一看便不是普通身份,再联想今日发生的种种,她几乎是从肺腑里发出一丝绝望的冷笑,   “哟,所以,这位是荣王妃是吗?难怪呢,若不是这样的滔天富贵,也不值当你抛夫弃女,一个商户女能攀上权贵成为一朝之王妃,那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喜事。”崔沁慢条斯理地说着。   “不是的,沁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希玉灵尾音发颤,痛苦地闭上眼,纤瘦的身子摇摇欲坠,即便是这般模样,她依旧是好看的。   可崔沁却瞧着恶心,甚至从她脸上寻到与自己相似的痕迹时,越发让她腹部作呕,她忍着不适,皮笑肉不笑道,   “您这话我就不懂了,恕我说句不体面的话,既然已经做了那样的事,就不要给自己立牌坊。”   希玉灵面色一变,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唇上的鲜红顿时褪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天空骤然间下起了雨,雨滴极大,一颗颗噼里啪啦砸在葡萄架上,渐渐浓重。   她们二人一个立在葡萄架内,一个站在台阶边沿,雨势渐大,漫天的雨雾将二人生生隔绝开,只留下提提哒哒的急骤声。   四周雨幕嗡嗡作响,崔沁却什么听不到似的,她闭了闭眼,任由雨水顺着额尖滑落,跌入衣领里。   她恍惚望向黑沉沉的天际,那一颗颗雨滴砸在她眼睫,她颤了颤,突然笑出了声。   “也是这样的一天,天降大雨,他失魂落魄从泉州回了京城,我看着他那样伟岸高大的身躯,从马车里跌落下来,面庞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我冲了过去,将他扶起,他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嘴唇乌黑,眼底的黑眼圈一圈圈很是浓黑,瞧着像是数夜不曾阖眼.....”   “我问他,‘爹爹,爹爹,娘亲呢,娘亲说给我带海螺,带珊瑚,还给我做珍珠肉丸汤呢,娘亲去哪里了....’”   崔沁说到这里,几乎是狰狞地笑出了眼泪,顺从雨水一起滑落唇尖,苦涩不堪,   “他呀,眉间皱得发颤,眼角缓缓蓄起泪水,声音沙哑得仿佛几日不曾进水,他说,‘对不起,沅沅,爹爹把你娘亲给丢了...’他说完这话,就扑在雨地里嘶声力竭地哭....”   “我真以为是他把你给丢了,责怪了他整整半年,直到半年后,希家堂表哥入京,一日他不小心喝醉了酒,我从他嘴里得知,是你们希家攀权富贵,以外祖母病重为由,将你和父亲引诱回泉州...”   “再设计让我父亲醉酒睡了一个丫头,趁着他愧疚难当时,逼着他当场在泉州与你和离,父亲次日便被你们赶出了泉州,而你们呢,当夜,就在我父亲被你们暗算的当夜,你的母亲就把你送上了别人的床...”   希玉灵往后踉跄了一步,眼泪簌簌滚落,脸色几乎薄得透明,她抓着袖子捂着嘴痛苦地哭出声来,幽幽呜咽的,凄厉又美艳,仿佛比谁都要委屈。   崔沁眼底掀不起丝毫涟漪,冷漠得不带一点温度,   “原先你们希家只是泉州一普通出海的商户,自从攀上那位权贵后,转眼间就掌握了市舶司,成为泉州第一巨富,这么多年想必你们家在江南已经首屈一指了吧?”   “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知道杀父仇人是谁,如今倒是知道了,原来就是赫赫有名的荣王!”   “希玉灵,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得委屈,也不用摆这么卑微的姿态,我瞧着恶心,我告诉你,我爹爹自从泉州回来后,整日以泪洗面,缠绵病榻,最后得知真相时,一口血喷出三尺.....倒地而死。”崔沁手往上撩了僚,“瞧瞧,那血喷了这么高。”   最后崔沁将目光移向希玉灵,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道,“希玉灵,你和荣王,还有你们希家,是我杀父仇人!”   崔沁丢下这句话,转身冲上长廊,云碧哭着将衣裳遮在她身上,搀扶着她离开。   希玉灵如一枚被雨浇湿的枯叶,跌倒在雨幕里,惨无人色。   崔沁沿着游廊往外跌跌撞撞走去,她扶着墙壁,想起午膳吃得那些东西,恶心的往外翻涌,一阵又一阵的。   大夫人沈氏闻讯赶来,瞧见她这番模样,顿时惊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上前搀扶住崔沁,   “三弟妹,你这是怎么了?怎的淋成这样?来人,快去拿干净的衣裳来给三夫人换上。”   沈氏也顾不上旁的,就近扶着她跨入一厢房,扭头呵斥了云碧一声,“你怎么照顾你主子的,能让她淋着雨?你仔细出大事!”   崔沁脸色发白,又呕成这样,多半是有了。   云碧自个儿也淋得湿漉漉的,她还处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呆若木鸡般跟着跨了进去,那头沈氏的婆子已经麻溜地给崔沁找了衣服来。   沈氏拿着衣裳原先还打算让云碧去换,可瞧见云碧也傻了一般,雨滴哗啦啦从衣摆跌落,无奈叹一口气,弯腰问崔沁道,   “三弟妹,我搀着你去屏风后换衣裳....”   崔沁捂着胸口弯垂着身子,她眼底没有泪,只是脸色白的厉害,湛湛的眼眸跟水洗过似的,明亮又纯澈,湿漉漉的,连沈氏瞧着都心疼得紧,语气又软了几分,   “别慌,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第一次也是这般,吓坏了....”   崔沁一怔,悟出沈氏弦外之音后,她脸色腾地一下泛红,那种隐隐的期待仿佛绿芽破土而开,冲散了些心底的阴霾。   她惊慌失措抓住沈氏的手臂,“大嫂,我....”   “不怕,不怕,有我.....”   沈氏朝那婆子使了个眼色,二人搀着崔沁入内换衣裳,那婆子又亲自用干净的雪帕给崔沁绞干头发。   外头沈氏的女婢也找来衣裳给云碧换了新。   崔沁出来的时候,神情已恢复冷静。   至少现在,她还不能让沈氏看出端倪,这件事情太过震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生母做了这样丢脸的事,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慕家人?   希玉灵怎么有脸回京,崔沁心底凉笑。   不多时,慕老夫人快步带着人赶了过来,瞧着崔沁捂着胸口难受,又瞥着沈氏那略带喜色的神情,猜了个大概。   只是老人家到底稳重,嘴里并未透露半句,只道,“些许是吃坏了肚子,来人,搀扶着三夫人上马车,我们回府。”   她要给崔沁留余地,若真是喜事,那自是无话可说,若不是,崔沁也有台阶下。   一家人簇拥着三位主母浩浩荡荡出了荣王府,路上沈氏询问云碧,云碧倒也不蠢,满脸愧色说是夫人在葡萄架下赏花,骤然间下了大雨,原本想躲着,怎奈身子不舒服便冲了过来,以至淋湿了身子。   沈氏不疑有他,倒是慕老夫人心中略有疑惑,只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叫个大夫给崔沁把脉。   大雨瓢泼,雨幕覆盖了整个天地,路上行人狂奔,车马疾驰,油纸伞都被狂风暴雨给掀翻,折在地上,马车颠簸得厉害,崔沁心口的恶心一阵又一阵往上涌,她扶着车壁纤瘦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最后实在压不住,将午膳吃得悉数给吐了出来,方才好受一些。   慕老夫人扶着她一只胳膊,亲自执雪帕给她擦拭唇角的水渍,虽是面露心疼,眼底却隐隐泛着几分激动。   瞧着,怕是准了。   今日是她生辰,若是被诊断有孕,岂不是双喜临门?   就是这雨,下的太不合时宜了。 第16章 慕月笙,你可要回来呵……   雨势渐渐缓了下来,烟雨朦胧中,三辆马车抵达慕府垂花门,泛黄的落叶时不时从枝丫间飘落,一丛丛细竹被风雨打湿,略有些七零八落。   崔沁被簇拥着回了荣恩堂,她身上到底着了些凉,先行沐浴,换了干爽的白色中衣,披了一件雁落平沙的苏绣薄衫,被安置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云碧给她在小腹搭了一条薄毯,拿着个大迎枕给她靠着。   崔沁缓缓吁了一口气,渐渐让自己从见到希玉灵的愤怒中平复下来,乌瞳清澈垂着,黑睫如鸦羽微微发颤,略有些紧张。   片刻,老夫人带着一个白胡子花花的老太医跨了进来。   丫头们都被遣了出去,只留下老夫人身边的甄姑姑,冷月守在荣恩堂门口,将丫头们斥远了些。   老夫人坐在崔沁对面,略带着笑意,跟太医温声交待,   “我这媳妇身子一贯弱,刚刚淋了些雨,瞧着怕是着了风寒,还请您瞧一瞧。”   这位贺老太医致仕后,便在乌衣巷开了间药铺,远近闻名。   给宫里娘娘看病的人,把喜脉那是一等一的准。   贺太医听着老夫人这句话,便知起意,稍稍施了一礼,将药箱至于一旁,甄姑姑帮着崔沁将手腕撂出来,搭上一雪帕,老太医凝眉搭上,细细把脉。   屋子里静得出奇,崔沁只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七上八下的,仿佛要跳出来,她担心心跳过快妨碍老大夫把脉,暗暗吸着气,缓缓平复下来。   老夫人朝她点着头示意,叫她别紧张。   崔沁窘迫一笑,竟是无地自容。   恰在这个时候,老夫人瞧见贺太医白眉微微一蹙,显见的神色有异,她心中暗暗一沉。   只见贺太医又换了一只手,继续把脉,他微微阖着眼,闭目养神一般,大约是整整一盏茶功夫,贺太医略遗憾的瞥了一眼崔沁,声音扬了几分,对老夫人道,   “郡主,国公夫人身子确实着了些凉,待老夫给她开个方子,略略调养便好。”   老夫人心彻底沉下。   崔沁更是满目睁圆,嘴唇微张,眼睫颤得厉害,几乎是要落下泪来。   原先在荣王府遭遇了那样的事,她心神俱碎,只宽慰自己若是得个孩子,她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她是多么期盼能有慕月笙的骨肉。   她那么喜欢他,那么爱他。   怎么就落空了呢。   崔沁白皙的手腕已经放僵,整个人呆在那里,眼神空洞无神,如同置身冰窖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老夫人到底见过大风大浪,很快就露出笑容,深深看了贺太医一眼,   “无大碍就好,那就烦请开个方子,好好给她调理下身子。”   她再看甄姑姑一眼,甄姑姑立即颔首,亲自送贺太医出门,到了僻静之处,甄姑姑塞了一锭银子给贺太医,轻声问道,   “您刚刚把脉那么久,我们家三夫人身子可无大碍吧?”   贺太医颔首一笑,“夫人身子康健,并不妨碍子嗣,缘分到了,孩子自然来了,只是刚刚夫人可能是受了惊吓,心绪不稳,得好生休息。”   甄姑姑露出放心的笑容,“那就代我们郡主谢谢您了。”   西次间这边,待贺太医走远,崔沁的眼泪不可抑地滚了下来,她手依旧垂在那里,纤瘦的手指颤得厉害,想去抓点什么,却是一手荒芜,整个人神魂落魄。   冷冷清清的光芒从轩窗射入,映得她面庞越发白如蝉翼,琉璃般的眸子盛满了彷徨和无助。   老夫人瞧见她这模样,也是心疼,又是埋怨老天爷为何不遂人意。   “别这样,孩子,你听我说,不急的,没事的....”   她连忙起身过来将崔沁抱在了怀里。   崔沁下巴搁在她嶙峋却依旧有力的肩背上,堵在胸口的情绪终得宣泄而出。   “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过门快半年还没怀上孩子,有个那样不堪的生母.....   她不知道,一旦希玉灵的身份败露,会对慕月笙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是朝堂内阁大臣,人人敬重,云端一样的人物,处处都无可挑剔,却因为娶了她,而被人诟病,她会生不如死,现在满京城都知道是老夫人选中她为儿媳妇,她还会连累老人家的声誉。   崔沁委屈地抱着她痛哭。   “傻孩子,你别这样,还早,不急的....”老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甄姑姑打帘进来,朝老夫人点了点头,老夫人就知道崔沁身体没问题,越发劝她想开。   可惜崔沁心中郁碎,难以宣于人口,老夫人遮掩得再好,崔沁也瞧见了她眼底的失落,这越发叫她难受。   夜色缓缓降临,雨彻底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香气,重檐碧瓦掩在花木之下,别有一番宁和。   荣恩堂东侧临水有一水榭,水榭往北延伸,尽头是一轩窗小阁,这一截石径上方搭了个木架子,是三房的一处花房。   如今藤条虽已泛黄,藤蔓依旧遒劲,花房下有一秋千架。   莹玉的灯芒下,崔沁面色发白坐在秋千上凝望着湖水出神。   早先她约了慕月笙在此处赏灯,布置下去,叫丫鬟给扎了花灯,如今四五个丫头抬着木梯喜笑颜开挂花灯。   天幕还残余青白色,湖边盘旋着一乌瓦白墙的长廊,廊上早就点满了各色苏绣宫灯,阴阳交割,光线不绚烂,也不冷清。   远处澄湖假山,中有小瀑宣泄而下,清脆激荡声,声声灌入崔沁的耳郭。   她神情呆滞,心里忽的空空的,寡然无味。   云碧指挥着丫头们挂好灯笼,上头都是崔沁亲笔所画的青绿山水画,统共十二幅,描绘着人物生活,亭台阁谢,运笔细腻,温蕴俊秀,十二幅画制成十二个苏绣宫灯,左右各挂了六福。   待装点的差不多,云碧挥退丫头,悄声来到崔沁跟前,递上一杯热茶,   “姑娘,别多想了,孩子的事不急,倒是夫人...”   “她不是什么夫人...”崔沁冷声打断她的话,目色清幽幽的,映着湖面波光粼粼,水波荡漾。   云碧哽住,无奈在她耳畔压低声音,“您看要不要跟国公爷说,您先坦白,让国公爷心里有个数,没准国公爷能替您撑腰呢。”   崔沁听到“撑腰”二字,眼底缓缓涌上一抹迷茫,不知为何,她总是没底气让慕月笙给她撑腰,至于缘故,她也说不上来。   鸦羽般的黑睫垂下,遮住那双乌黑的眼眸。   他是她的夫,除了他,她还能靠谁呢?   她不得不承认,刚刚在荣王府,她最绝望的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慕月笙,天知道她有多想他,多么希望他能在她身边,帮着她撑起那一片雨幕,而不是留她独自遍体鳞伤。   崔沁思忖片刻,郑重点头,“好,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   既然是夫妻,就该共进退,她相信,以慕月笙的人品和能耐,肯定会帮她撑着的。   “姑娘,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去厨房看看膳食,国公爷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主仆二人沿着花房下的石径折返荣恩堂,荣恩堂后罩房设有一小厨房,今日老夫人离去后,她为了转移心绪,便亲自下厨给慕月笙做了几样羹汤,如今瞧着火候也差不多。   云碧遣了方嬷嬷去前院探慕月笙的行踪,随后帮着崔沁将一桌子菜给摆在了西次间。   大约是半刻过后,方嬷嬷匆匆赶回,   “夫人,葛俊派了人去寻国公爷,说是国公爷下朝后便去了裴府,好像是太傅病得厉害,国公爷去探望,想必得耽搁一会儿。”   崔沁略有失望,眸光微转道,“那咱们再等一等,云碧,你拿些罩子将饭菜给罩上,我去前院瞧瞧。”   她独自出了荣恩堂,缓步朝前院犀水阁而来。   慕府景致清幽,山石错落,花木扶疏,入夜,亭台阁楼皆掩在一片墨翠间,些许灯光点缀其中,如蜿蜒的长龙。   犀水阁左侧临湖有一片细竹,崔沁沿着湖边水廊入了竹林,过了石径上到一廊芜,一抬眸借着廊前一盏小灯瞧见两个熟悉的字眼。   正是“竹趣”二字,还是慕月笙的手笔。   崔沁心尖微的一凝,扭头,望见刚刚走来的石径延伸至湖边,两侧竹林弯腰,形成一道天然的月洞门,将远处湖光水色圈在其中,与裴府那一处景致如出一辙。   崔沁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总归是不好受的。   沿着廊芜准备过穿堂折去犀水阁,哪知前面穿堂后隔着围墙传来说话声。   “三爷还没回呢。”   “可不是嘛,听说太傅病危,就连陛下都被惊动,咱们爷受太傅教导,自然是头一个赶去裴府的。”   崔沁闻言面色渗出一阵青白。   “今天是夫人生辰呢,方嬷嬷都来了两趟,若是赶不回来,夫人可不得伤心?”   “哎呀,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夫人虽是貌美如花,可在三爷心里,裴家才是他正经的岳家呢,即便先夫人已故,老太傅还在世,夫人的生辰今日不过,明日还能补过,太傅弥留之际,三爷如何不去?”   两个小厮渐行渐远,嗓音也悄悄没入风声里。   崔沁缓缓眯起了眼,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跌落尘埃。   她收回脚步,几乎是略踉跄地往回折了几步,仰头那一抹微弱的烛灯,仿佛褪去尘嚣静静守望在那里,将“竹趣”二字照得油亮。   崔沁扶着门框疲惫蹲下,抱住胳膊坐在了门槛上,纤瘦的身影被前廊挂着的烛灯,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眼角渐渐蓄起泪水,手指深深掐入衣料,仰头望着被黑暗吞没的夜空,很努力地将泪水吞回,于心里默念道,   慕月笙,我等你回来。   你可一定要回来呵.... 第17章 签下和离书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夜色如墨,将那盏孤灯衬托得越发明亮而深远。   崔沁坐在门槛上回忆着与慕月笙的点点滴滴。   宝山寺下,他似天降谪仙,如一束光照入她的眼底,耀眼而温润的闯入她狭窄的心房。   她承认,她一眼就心动。   他成为她生命里唯一的信念。   她那么努力地读书,习字,画画,只想一点点朝他靠近。   再后来,他与裴音大婚,她再爱慕他,便是有些可耻,遂逼着自己不去想他,心如止水,却又因容貌太过,被人觊觎,疲于应付。   嫁给他后,年少的暗恋终于成真,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甚至是卑微地讨好。   她一直以为她可以去接受裴音,能认清自己是继妻的位置,却发现真正的爱是独享,是独占,她不想与别人分享他。   夜越深,黝黑的苍穹如同张开巨大的口,要吞没人间的一切。   她从辰时初刻,等到子时。   头顶那盏孤灯,也从明亮到终于燃尽,只留下一点点火星子。   火光彻底消灭后,崔沁纤细的身影被黑暗给吞没,心也如同灯火,一点点归于沉寂,直到变成灰烬。   她想起希玉灵离开最初那半年,她也常坐在崔府门前那个小石狮子上,朝南边方向翘首以待,她总是盼望着,有朝一日,希玉灵的身影能从那里出现。   直到半年后,她得知真相,才彻底死心。   等待的滋味,她尝够了。   崔沁僵硬着身子,麻木地撑着门框站了起来,缓缓朝犀水阁步去。   万籁俱寂,黑夜浓稠。   犀水阁两侧皆是密林,森幽寂静,林间小道草木葳蕤,偏偏她的心一片荒芜。   她到了犀水阁侧边的小巷,步入廊芜,往前便可折去犀水阁院门。   不想,这个时候,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听到蓝青的嗓音,   “三爷,太傅这临终遗言可怎么办。”   崔沁听到这里,身子蓦地贴住墙壁,一动不动。   传来慕月笙沉吟的话声,   “裴音师妹遗言不入祠堂,偏偏太傅却提这个要求.....”慕月笙按着眉心啧了一声。   现在裴音的牌位被供奉在城外香山寺,裴家人时常去祭扫,他也偶尔去探望,就连棺木都是单独立冢,太傅却在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要他将裴音入慕家祠堂。   蓝青斟酌着道,“郡主那边肯定是不答应的,再者,夫人心里怕是也会有想法...”语气是阻止的意思。   原先没娶新妇入门,蓝青不会拦着慕月笙,可如今得了一门娇妻,二人又恩爱缠绵,这个时候将裴音牌位入祠堂,肯定会伤与崔沁的情分。   慕月笙正要说什么,忽的瞧见一道月白的身影从廊后走了过来。   只见崔沁双手覆在腹前,一袭月白绣红梅的迤地长裙铺在她脚下,将那秀逸的身形衬得越发高挑,她平静地望着他,琉璃般的眸子格外的清澈,神色也异常淡,淡到几乎瞧不见任何情绪。   慕月笙对上她无双的眸眼,微的愣神,“你怎么还没睡?”   听到这句话,崔沁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痴痴望着面前的男人,一袭湛蓝暗纹的长衫,立在门口灯芒下,被一团光影给笼罩住,端得是清隽无双,灼灼仙姿,皎皎明月。   依然还是她喜欢的样子。   但她已经累了,不想再垫着脚去够,大概她这辈子都够不着他。   崔沁浅浅一笑,笑意不及眼底,眸子疲惫垂下,   “你回来就好。”   然后转身,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她就不再犹豫。   慕月笙心事重重,虽是看出崔沁情绪不对,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先一步跨入犀水阁,暗想待事情妥当再去哄崔沁。   蓝青等崔沁离开后,忽的想起什么,忙不迭跟着慕月笙上了廊芜,   “爷,今日好像是夫人的生辰...”   慕月笙猛地想起什么,回头觑了蓝青一眼,心底募的揪起,那夜二人亲密无间时,她曾说七夕是她生辰,叫他早些回来陪她赏灯。   倒是忘了这茬。   心头滚过一丝懊恼。   慕月笙踱步至正房门口,略有些疲惫捏了捏眉心,叹声吩咐蓝青道,   “叫陈管家挑些好东西送去后院,待我忙完便去探望夫人。”   蓝青瞧着崔沁刚刚脸色不对劲,担心这次怕是没这么好糊弄,可眼下太傅驾鹤西去,皇帝下旨罢朝三日,一应丧葬之事皆由慕月笙主持。   慕月笙哪有功夫去在意崔沁的情绪。   蓝青忙折身去前头吩咐。   崔沁信步出了犀水阁,沿着长廊跌跌撞撞往后院跑,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她,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一个穿堂时,脚踝一拐,差点跌下去。   她堪堪扶着门槛,麻木盯着前方虚空,大口大口喘着气。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   明明上次从客栈回来,她都差点要放弃,只打算做个心如止水的妻子,盼着能有个孩子,与他相敬如宾罢了。   但是现在,孩子怀不上,娘亲追了来,她无地自容。   她真的撑不下去了。   脚下的每一片砖石都令她步伐发软,踩得不踏实。这里的一切都让她窒息,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满是他和裴音回忆的地方。   无数情绪都涌在她的心口,堵在那里,宣泄不出。   她僵硬地回了后院。   荣恩堂西次间内,灯火微垂,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早已冷却,云碧和另外一个小丫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鼾声阵阵,   崔沁瞥了她们一眼,露出几分苦涩,然后决绝地步入东次间。   书房内灯火通明,黄梨木书案上还摆着她亲自扎的一盏宫灯,用青绿的风格在苏绢上泼洒了一副浩瀚的山水亭台长卷,工细深秀,用色浓艳却又秀丽无双,是崔沁十分自得的一幅画。   她原先打算,将这幅画及这盏宫灯送给慕月笙。   纤手轻轻抚摸檀木纹刻的提柄,挪开华丽璀璨的宫灯,将下面叠的信封及小碟宣纸给抽出。   她深吸着一口气,坐下,抬笔,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在宣纸上写下“和离书”三个大字。   夜凉如水,窗外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气,平日那些知了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树静风止。   比夜更寂静的是崔沁的心。   她几乎是龙走银蛇,片刻便将和离书写就,头也不回朝犀水阁奔去。   慕月笙写好几封手函递给蓝青,正要出门前往裴府,却见崔沁手里捏着个信封来到门口。   见她去而复返,慕月笙心中略有疑惑,却还是满是愧色,凝望着小妻子,   “抱歉,我忘了回来跟你过生辰.....”   “我不怪你,换做我也会这般做,毕竟不重要的人的不重要的事,怎么可能记住呢?”随着这句话,崔沁面无波澜地将和离书递至他眼前,   慕月笙瞧见那三个大字,一贯沉稳端肃的面容,霎时一沉。 第18章 就这么失去她   子时的夜, 最是深沉,灯光从廊芜照下,慕月笙侧颜映着光芒, 清隽冷峻,瞧见她手里的和离书,第一反应是皱了眉, 眼底已现了几分薄怒,   “我虽是没能跟你过生辰, 我也很愧疚, 但也是事出有因, 太傅弥留之际, 将撒手人寰, 你难道让我丢下他不管,就回来跟你赏灯?”   慕月笙语气略有些起伏, “我也得有那个心思赏....何况陛下也在呢。”说到这里,终究是放软了几分语气,   “你先回去,等我忙完再来陪你。”   他伸手想去扶崔沁的胳膊, 却被她抬手避开,   崔沁那娇艳的脸如打了霜般,眼角气出了泪花, 却犹自忍住,质问他,   “太傅府是没人了吗?需要你须臾不离守在塌前?他还有几个儿子,很多孙子,待真的过世,你再去悼念又如何?还是, 到现在你还把自己当裴家的姑爷?”   慕月笙脸色一变,阴沉着脸,抿唇一言不发。   崔沁望着那张深深镌刻在她骨子里的面容,终是眼眶泛红,心头涌上浓浓的酸楚,释然苦笑,   “不过是在你心里,孰轻孰重罢了。”   慕月笙眉心微不可察的跳动了一下,他沉默着,露出几分愧色,伸出手绕过她递出的那封和离书,虚扶着她,哑声哄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回去,回头我再与你分说。”   崔沁垂下鸦羽般的黑睫,凄厉摇着头,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终是跟绷断了的弦,泪意涌上,哽咽道,   “你觉得太傅需要你,他有话要交待你,你怎么就知道我没重要的话要说呢?”   她缓缓抬眸,泪水在眼眶打着转儿,始终不曾落下,凝望他,尾音发颤断断续续,“或许我的话....比他还重要,我也需要...你给我撑腰呢.....”   想起她那个不堪的娘,那个算计她父亲,拆散她美满一家的希家,还有那个夺妻的荣王...   他们像山一样压在她心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难道不比太傅说的那劳什子牌位重要?   原先她还担忧这些事给慕月笙带来不堪,如今倒是不用担心。   离开他,他就不用被人诟病。   她继续一个人承受便好。   够了,也累了。   慕月笙瞧着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生疼惜,面部线条稍稍紧了紧,嗓子黏住了似的,终是说不出话来。   崔沁深吸着气,闭上眼,将和离书再次递至他眼下,语气平复下来,   “嫁给你是我一厢情愿,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碰了无数次壁,也够了,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就请在这上面盖个印吧...”   慕月笙这才发觉,她是铁了心要和离,脸色终是一沉,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崔沁抬眸迎上他冰洌的气息,一字一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我也知道你娶我非常为难,不是你所情愿的,难为你这么久,真是对不住,请盖戳吧。”每一个字似刀子一样在崔沁心头滚过,她痛得心颤。   慕月笙略吸着气,冷笑一声,“等你脑子清醒一点,再说这个事。”   丢下这话欲越过她离去。   崔沁抬手拦住他,再次将那信封戳到他眼前,面无表情道,   “我无比清醒,真的,慕月笙,就当我求你,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哪怕是半刻钟,一盏茶功夫,或一眨眼......都不行!”   崔沁话说到这个份上,慕月笙再如何,也拉不下脸面和尊严挽留。   他气得胸膛微的起伏,目光穿透重重夜色瞭望那无边无际的黑夜,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奈笼罩着他挺拔的身躯。   他伸出手,将那封和离书给取下,转身入了内。   锋利的封沿从她指腹刮过,也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崔沁扶住门框,密密麻麻的痛楚沿着五脏六腑乱窜,一行清泪滑下,她跟着跨入书房。   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与屋内的寂静,隔成两个世界。   慕月笙坐在书案后,掏出了信,一目十行扫过,都是熟悉的字眼。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的行楷竟也写得这样好....   慕月笙苦笑一声闭了闭眼,将和离书给放下,凝眉望向崔沁,脸色彻底缓了下来。   温顺着劝道,“对不起,我知道今天是我的错,让你失望了。”末尾清湛的眼眸浮现几分柔情问她,“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都听得出他绵绵的歉意。   崔沁却跟木鸡似的,呆立在案前,脸颊无一丁点儿血色,只僵着唇开口,   “国公爷不是还有要事吗,别耽搁了。”   慕月笙脸上闪过一丝苦楚,再也没法淡定,修长的手指捏着纸边略略发紧,甚至有纤细的青筋暴露,头一次放下尊严,略带几分恳求,   “你是我的妻子,你也知道我身份摆在那里,朝政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我打点,我没办法周全顾到你的情绪,沁儿,你再好好想想。”   崔沁抬眸望向慕月笙身后的书架,那书架旁边悬挂着一副青石松林画,正是慕月笙与裴音合作。   上次在这里,她被他赶了出去。   这一次,她再次看到这幅画,猛然间释然。   “倒不是因为今日之事,而是这么久以来,我也看明白了,是我一厢情愿,陷入自己扎的牢笼里无法自拔,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并没有我,你只不过是习惯了有个人在后院等你,我又何苦强插一脚?你心里有谁也好,没谁也罢,都不重要了,我努力过,我不后悔,我也不怪你,我想的很清楚,你签字吧。”   崔沁脸色平静如陷在深渊的湖,掀不起半丝涟漪。   慕月笙喉结上下翻滚着,再难从艰涩的喉咙里挤出半个字。   他垂眸看向那封和离书,伸出手缓缓拾起自己的印信,闭了闭眼,将私信盖下。   纸张与私信摩挲的声响格外刺耳。   像是利刃将二人的关系斩断得干干净净。   他艰难地将和离书给拿了起来,缓缓往前一送,目光落在她那双绣花鞋上,雪白的缎面绣着一朵玉兰,沾了不少尘土泥渍,却依旧难掩姿容。   崔沁二话不说上前,将那和离书给抽离开来。   心仿佛被抽走似的,慕月笙终究感觉到有一股密密麻麻的酸胀涌上胸膛。   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抖,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   余光,那面容姣好的小妻子,干脆利落拾起信封,将和离书装入,朝他福了福身,转身消失在门口。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艰涩往门外瞧去。   崔沁的身影折入廊芜,瞧不见,却能清清楚楚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么急,那么快。   恨不得立即逃离他似的。   终是等到那纤细的身影到了侧面长廊,只可惜是一闪而过,如惊鸿般很快从他余光掠过,了无痕迹。   他就这么失去了她。   屋内灯光融合,映衬得他面容柔和。   他所有的锋芒和冷冽悉数被灯芒给遮掩,只留下一温润如玉的容颜。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像眼下,没什么事值得他去挂念,也没什么东西值得他提起兴致,心口骤然空落到了极致。   须臾,蓝青踱步至门口候着,瞧见屋内慕月笙手撑着额,闭目养神,神情掩在半片阴影中,瞧不真切,孤寂的身影陷在圈椅里,湛蓝色的长衫遮掩不住他的疲惫,无端叫人生出几分心疼。   他刚刚瞧见崔沁离开,手里还拿着一信封,便觉不妙。   莫不是和离了?   瞧着主子心情定是极为不好,他印象里不曾见慕月笙这般提不起劲。   可外头太傅新丧,陛下将丧事交予慕月笙打点,朝廷要按什么章程规制去给太傅办丧,都需要慕月笙来定夺。   蓝青一时踟蹰不已,是进亦难,退亦难。   犹豫了片刻,蓝青想起慕月笙一贯的作风,终是清了清嗓子,温声唤道,   “三爷,礼部来了官员,在外头等您示下,询问太傅...”   “不去了...”   圈椅那头传来慕月笙冷清的嗓音。   蓝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睁圆了眼,“什...什么?”   慕月笙坐在窗下的圈椅里,缓缓抬起冰魄的眸子,瞭望窗外烟雾蒙蒙,   “就说我染了风寒,将事情推给礼部尚书胡精忠。”   蓝青震惊地张了张嘴,默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忙得颔首,“是...”   他转身匆忙步去前厅,脑海里却是浮现起裴音逝去那晚慕月笙的模样。   虽是悲伤,些许是早早做了心理准备,不见有多痛苦,没有丝毫倦怠,照样早出晚归,出入庙堂。   可眼下仅仅是与崔沁和离,慕月笙便生出几分颓丧之气。   这是蓝青所仅见。   慕月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只知道,是在遵循身体的本能。   明明在盖下那个私印前,满脑子还是朝中政事,以及要如何说服他母亲将裴音灵牌迎入祠堂....崔沁离开后,骤然间就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生气。   那些原以为很重要的事,悄然间便不重要了。   他闭上了眼,就这么枯坐在那里,沉沉睡去。   夜色凄迷。   崔沁冲回荣恩堂,入门的时候跌了一跤,身子撞在博古架上,陈列之物顿时砸得满地都是,动静太大,将方嬷嬷和云碧都给吓醒了,二人惊得一睁眼,瞧见崔沁身子如枯叶般挂在博古架上,大惊失色,   “夫人!”   “姑娘!”   云碧急忙扑过来将崔沁搀扶起来,却见她脸上毫无血色,好像是遭遇了什么人间惨祸。   还当崔沁去了前院那么久,是跟慕月笙在一块呢。   “这是怎么了?姑娘你别吓我!”   崔沁木着脸,踉跄坐在堂屋里,将手里的和离书在方嬷嬷和云碧眼前晃了晃,哑声吩咐,   “方嬷嬷,还请您去帮我雇几辆马车来,记住不要慕家的马车,要外头的,云碧,即刻收拾我的衣物嫁妆,我们离开。”   方嬷嬷和云碧目不转睛盯着那个信封,几乎是吓蒙了,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   “姑....姑.....”云碧张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再看那信封便知木已成舟,为时晚矣,早点走也体面,遂含着泪入内去收拾行装。   方嬷嬷却是踟蹰着没走,眼底噙着泪,“夫人,您这是何苦....您再给国公爷一个机会,老奴先去容山堂找郡主.....”   方嬷嬷匆忙擦干眼泪就要走,却被崔沁给扯住了袖子。   她面庞发白,十分虚弱道,   “嬷嬷,求您了,让我走吧,我是真的待不下去。”   方嬷嬷怔了半晌,最终无奈去安排马车。   雨势渐大,风声涌动,天际渐渐露出青白。   光突然透进来,崔沁眯起眼微有些不适应。   她已经在堂屋内坐了整整两个时辰,身上闷出一身细汗,沁在肌肤与衣衫间,滑腻难受,入了里间擦拭了身子,换了一件杏色绫罗裙,依然安静坐在堂屋角落,神情恍惚,如被雨水浇湿的雏菊。   云碧带着丫头们大抵收拾好了行装,慕家的东西一概没要,只有独属于她自己那部分嫁妆,也就七八个箱子,并一些随身的金银细软和衣物。   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哭红了眼,嘤嘤啜泣一片。   崔沁是最好不过的主子,平日从不苛刻她们,也能轻而易举驭下,叫人服服帖帖的。   这样的主子哪里找?   偏偏终是要走了。   云碧知晓崔沁昨夜一食未进,温了一碗热粥递给她,   “天快亮了,姑娘,您吃点东西,咱们这就走。”   短暂的怔忪之后,崔沁眸子虚白瞥向她,云碧慌忙遮掩开,不叫她瞧见自己哭红的眼眶。   崔沁无力捧起那碗热粥,险些滑脱,热腾腾的气浪熏着她的眼,眼眶渐渐湿润,她咬了咬牙,闷头喝上几口,热粥滚入,腹内却是强自往外翻涌,她终撑不住,再次恶心地吐了出来。   她一贯如此,心里难受便吃不下东西。   “罢了....”   她将碗置于高几,扶着云碧的手起身,望向外头渐渐明朗的天色,   “芙蕖,你扶我去容山堂,拜别老夫人。”   那名叫芙蕖的婢子几乎是哭着上前,搀着崔沁出门,又一小丫头撑起一油纸伞紧随二人之后。   天地被雨幕给笼罩,迷迷蒙蒙,望不到尽头。   崔沁赶到容山堂廊外,甄姑姑已经出来招呼嬷嬷丫头去备早膳,瞧见崔沁步履缓慢走来,神情很是一愣。   平日这个时辰,崔沁还没醒,怎的来得这般早,瞧着浑身上下风尘仆仆的,心中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三夫人....”   “母亲醒来了吗?”崔沁往东次间的窗蒲望了一眼,   甄姑姑见她神情憔悴,慌忙搀住她,“郡主迷迷糊糊睁了眼,瞧着也还没完全醒来,您这么早来可是有事?”   崔沁垂下眼眸,复又望着她浅笑了笑,“我是来拜别母亲的,没醒来更好,我磕个头就走。”   说着崔沁往后退了一步,稍稍理好宽袖,朝着正门堂屋跪下。   一声又一声,头点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甄姑姑捂着嘴差点哭出声来,她跪在崔沁身旁,努力去搀扶她,   “您别这样...别这样...”   崔沁神情异常平静,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起身,脸上犹然露出几分清透的笑容,   “跟母亲说,叫她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我走了....”   崔沁丢下这番话扶住芙蕖的手臂折身。   甄姑姑压着嗓子哭得泣不成声,心痛如绞。   顷刻间,崔沁绰约疲惫的身影消失在廊后。   东次间内,蓦地响起一阵瓷器碎地的清脆声音。   甄姑姑一惊,忙地擦干眼泪,折身入内。   软塌上,老夫人被冷月搀扶着裹在一方薄被里,缓缓睁开了灰蒙蒙的眼。   “外头是谁?”   甄姑姑欲开口,眼泪先滑了下来,最后忍不住失声哭道,   “是三夫人,她在外头给您磕了三个头,说是您的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老夫人闻言神情像是不堪风霜侵蚀的古瓷,终是出现一丝裂纹。   目中无神愣了许久,方垂下眼皮,沉沉叹着气,   “慕月笙昨晚没回吧....”   “太傅去世了...”   “呵!”老夫人仰头嗤笑一声,咬牙恨道,“到死都要害我家笙儿,害他离了妻子....”   老夫人手捏住一茶杯,极力忍着怒火,却在快要捏碎时,忽的松开了手,整个人泄了气似的,眼底缀着泪光。   “我就知道,她怕是撑不住....”   仰眸,将泪水吞下,老夫人吸了吸鼻子,吩咐甄姑姑道,   “还记得去庄上荣养的宋婆子?”   甄姑姑微微讶异,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她不是带着她孙女去了乡下,给您管着一片庄田?”   “她有些拳脚功夫,最是聪慧不过,这样,你即刻派人将她和她孙女接入城来,沁儿那娘家人我实在是不放心,你想个法子把她安置到沁儿身边去,我也好放心,到底是我害了她,不忍见她被人欺凌。”   “哎哎哎,老奴这就去安排。”   心想还是老夫人思虑周全。   慕月笙在一片雨幕中出了门,虽是推了丧葬主持一事,却还是得正式去裴家悼唁。   葛俊撑着一把硕大的油纸伞,侯在他身侧。   风雨交加湿了他一片衣摆,他穿着一件素色杭稠直裰,立在侧门巷子口。   雨水滴滴答答在脚下蓄了一滩水,映出他依然清隽的身影,以及眼底那一抹消沉。   巷子尽头,几辆马车徐徐前行,雨水沿着车檐跌落,形成一串雨柱。   空濛水雾缭绕,迷离了他清湛的眼。   车轮滚滚仿佛轧在他心尖,碾压出一丝细碎的痛。   他纵横半生,守住浩浩山河,却留不住一人的心。   蓦然间,那马车里伸出一只皓白的手腕,白皙的手指上下晃动,逗弄着雨珠儿,惹得细碎的水花四溅。   那曾是他最爱握着的地儿,盈盈一掐,又柔又软,他爱将它握在掌心揉捏,总是能激起她一眼娇嗔...   如今却是镜花雪月,只凭瞭想。   忽的一片风雨刮了过来,扑湿了他的眼睫,浓密的黑睫沾了水珠,随着那马车转入大道,那纤细的手腕也消失不见,他眼底的光被彻底浇灭。   仿佛刚刚那一瞬是幻觉。   马车内,崔沁捂着嘴咳了好几声,抿了一口清茶,干痒的嗓子总算是好受。   云碧眼周围的红肿不减反增,她颤着尾音问道,“姑娘,咱们能去哪里?崔家会收留咱们吗?”   车帘被支开一半,露出一片茫茫的雨幕,明明街上有些嘈乱声,听在崔沁耳里却有几分难得的宁和。   她心底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平静。   因为没了在乎的东西。   空空如也,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什么。   “先回崔家看看,若是大伯父在,便能留下。”   倒不是她非要回崔家,只因那里确实是她长大的地方,而且大伯父刚升了官,大伯母应当不会嫌弃她吧,何况还有那么多行李,一时也无处安放。   云碧胡乱点着头。   方嬷嬷给她们雇了三辆马车,车马粼粼,穿过嘈杂的街市,驶入崔家的小巷。   云碧先撑着伞敲开了崔家的侧门。   守门的婆子瞧见云碧先是一喜,探头朝外瞥见三辆马车停下,那马车却不像是慕府家用的车,便觉不对劲。   “云碧姑娘,这是二姑奶奶回来了吗?”   云碧眼神闪烁着,僵硬笑着道,   “是啊,快些开门,让我们姑娘进去。”   婆子瞥见云碧那红肿的眼已然猜了大概,   “等等,我先去禀报夫人。”   片刻后,崔夫人闻讯赶了来,瞧见云碧一脸心虚立在门槛,再瞥着第一辆马车那紧闭的车帘,绷着脸喝问道,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云碧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   “姑娘跟慕国公....和离了...”   “和离”二个字眼将崔夫人给砸了个天旋地转,   “什么?”她嗓子陡然拔高得跟公鸡嗓似的,   “是不是沁丫头做了什么,被慕家休回来的?”   “不是,不是,是我们姑娘主动和离的!”云碧忙不迭解释着,娇颤的声音被雨声给淹没,   崔夫人更是眼珠子瞪得老大,消化这句话后,朝着云碧猝了一口,   “我呸,你主子是什么身份,那慕国公是什么身份,她能和离了人家?怕是被休回来的,滚滚滚,我们崔家可不要弃妇进门,有多远滚多远!”   崔夫人将云碧往雨水里一推,飞快将门给掩上。   云碧跌在水摊里,湿了大半个身子。   崔沁在马车内急得朝她伸手,   “快些进来。”   云碧却是气不过,爬了起来,对着里头狠狠骂道,   “大夫人,你也太没良心了,没有我家姑娘,你以为大老爷能被放出来?还能升官?你们过河就拆桥,吃相太难看了,您不顾忌着自己的声誉,难道也不顾及大老爷的官运吗?”   云碧还要再骂,却被崔沁呵斥住:   “回来。”   云碧哭着回了马车,崔沁帮着她褪去湿漉漉的衣裳,从身旁包裹里拿出干净衣裳换上,吩咐车夫先赶路。   “姑娘,咱们能去哪里呀?总不能还住客栈吧?这么多东西,住客栈还担心贼呢。”云碧心头惶惶,满目迷茫与无助。   “崔家太可耻了,怎么能落井下石呢,呜呜呜....”她终是忍不住,埋在膝盖处,哭得跟个没人要的孩子似的。   崔沁倒是神情平静得很,她早也料想了这种可能,便扬声吩咐车夫,   “去当铺。”   如此更好,她也不欠崔家什么,当真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晌午,远方的天际缓缓拉开亮白的天幕,雨渐渐停下,一轮白日被青云遮住,云层将那光芒给滤过,如同月盘皎洁。   马车在西市东北角落里最大一间当铺停了下来。   除了两箱子书册和字画卷轴,其他六个箱子被全部抬下。   等到掌柜的帮着主仆将一应能当的物件给清理出来,已过了午时。   崔沁静静坐在当铺待客的雅间里,望着窗外明净的天光出神。   午后骄阳似火,阳光从茂密的树枝洒落,一点点从窗棂缝隙里投递至案上,斑驳不堪,光点如星芒折射入崔沁眼底。   她心头时而空茫,时而沉重,种种情绪压在心口,宣泄不出。   云碧将最后一个小紫檀锦盒给拿了出来,打开便瞧见一支熟悉的簪子。   她记得,这是慕月笙亲自给崔沁雕刻的羊脂玉簪。   想必姑娘舍不得当掉。   云碧拿着那玉兰羊脂玉簪来到雅间,将簪子递到崔沁眼前,   “姑娘,这个不当吧?”   崔沁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那个“笙”字上,刹那间凝住,脑海里浮现起他明润的面容。   那一夜,她便是半倚靠在他怀里,亲眼瞧着他刻上他的名字,将这信物送给她。   这是二人相处以来,他唯一赠予她的礼物。   自然是不舍的。   换做以前,当了它怕是要了她的命。   崔沁几乎颤抖着手,想要去接它。   那是最上等的羊脂玉,白如凝膏,每一寸无不绽放着温润的光泽。   她的手在快要碰触到簪子时,倏忽收住,手指已颤的发白,极力隐忍着内心深处的不舍和眷念。   她有多么想留住它,却是不能,已经和离了,就该把所有念想断的干干净净。   忘了它,忘了他吧,崔沁。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说。   枯瘦的手臂缓缓垂落,随之而来的是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一颗滴滴答答往下砸,紧接着如断了线的珠帘,一行行落了下来,最后更是如汹涌而来的潮水,开了闸似的,奔腾倾泻而下。   崔沁将脸埋在掌心,哭得撕心裂肺,寸断甘肠。   自从昨夜等他到天荒地老,听着他要将裴音牌位入祠堂,拿着和离书去书房找他盖印....一直到给老太太磕头,再被崔家给赶出门来,她始终都不曾落泪。   但此时此刻,真正放弃这颗簪子,就如放弃这么多年对他所有的感情和信念,生生将那束唯一照亮过她的光芒,从心尖剥离。   仿佛这半生都白过了,只余满腔的荒凉。   ............   傍晚,霞光万丈,将燕雀山腰的层层暮霭给拂开,疏木斜晖,层林尽染。   主仆二人当了七千两银票在身,寻了一个档口租下一间两进的院落。   车夫将她们送至庭院,帮着卸下那两箱子书物便离开。   寻常不可能这么快租得到院落,崔沁也只是让云碧去档口打听,哪知道运气刚刚好,便碰上这么一间宅子,宅院被收拾得还算干净,屋内摆设也极为简单,很得崔沁喜欢。   燕雀山是城内少有的一处风景,山虽不高,却是风景如画。   崔沁租的这宅子便在附近,正好这一月也好好散心,且先修整,慢慢筹划出路。   崔沁昨夜一宿没睡,便先挨在正房小塌休憩,云碧打外面去买些锅碗瓢盆及稻米,打算晚上先煮些粥食给崔沁。   哪知道出去不到片刻,崔沁便听着云碧扯着嗓子回来了。   “姑娘,姑娘,奴婢从大街上捡了两个人回来。”   崔沁披着外衫出堂屋,瞧见一穿着破败,满脸朴实笑容的老嬷嬷,拉扯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忐忑站在云碧身旁,望见她时,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惊艳。   只见那嬷嬷大约是五十上下年纪,发鬓略有些花白,瞧着眉眼和善,是个极为干练的婆子,那小丫头更是长得水灵灵的,乖巧可爱,很是投崔沁的眼缘。   “怎么回事?”她亭亭玉立在廊下,俏如支荷,浅笑问着,廊灯下,她脸色依然白的厉害,瞧着有几分弱不禁风。   云碧上前搀扶着她,跟她说了宋婆子的来历,原来是上京投靠亲友不成,流落在大街上的穷苦人。   崔沁暗道自己如今是一叶浮萍,不如收留了祖孙俩,更何况此间刚住下来,也需要人手,便是一口答应,当自家人处。   宋婆子和小丫头感激不尽,连忙跪下磕头。   磕完头,便见那宋婆子安排孙女去烧水,自个儿抡起袖子去打扫屋舍庭院,仿佛恨不得立即表现一遭,好叫崔沁晓得她得用,崔沁笑着朝云碧摆摆手,让她赶紧去上街采购,回了屋内休息。   两刻钟后,云碧张罗着一车子东西回来,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煮饭做菜,炊烟袅袅,院落里渐渐有了烟火气息。   ...........   深夜,犀水阁西次间只点了一盏灯,映在慕月笙明眸深处,漾出几丝亮芒。   桌案上摆满了折子,他摊开最上面那一道,看了半晌,竟是没瞧进去一个字眼。   最后呆坐在案前,凝望那一方灯火出神。   今日他去了一遭太傅府,席间裴大老爷问他裴音牌位入祠堂之事,被他明确拒绝了。   她大概会不高兴吧。   慕月笙心里这样想。   昨夜种种浮现眼前,他脑子里跟炸开似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恨自己为何不强行离开,堵住她的话头。   今日亲眼目送她车马远去,宛如在心间挖去了一块肉,起先还不觉着疼,到了晚间,伤口便涩涩泛红,牵扯着五脏六腑,疼得厉害。   葛俊在这个时候躬身入了屋子。   “三爷,夫人没回崔府,而是在外头租下了一间宅院。”   慕月笙愣了半晌,须臾才问道,“怎么回事?”   葛俊暗暗瞥了一眼他清冷的神色,见他眉峰压得很沉,不由得犯怵,颤声道,“夫人原是回了崔府,只是被崔夫人以崔家不要弃妇为由给赶了出来...”   慕月笙听到这里,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一瞬间拔地而起,眼底的憎恶毫不加掩饰溢了出来。   葛俊打听到消息时,也是惊掉了下巴,暗骂崔夫人可恨可恼,忙不迭来回禀慕月笙。   慕月笙胸膛仿佛被九幽烈火在熔烧,愤怒,悔恨,懊恼和心疼,种种情绪在他心口焦灼,堵得他好不难受。   默了半晌,他从牙缝了挤出寒声,   “我又不是休妻!”   葛俊硬着头皮回道,“人家崔夫人哪里信....”   毕竟换谁嫁给慕月笙都不会和离,偏偏崔沁是个异数。   慕月笙跌坐在椅子上,手按着眉心,唇瓣的血色顷刻褪去,只余眸眼黯淡无光。 第19章 请国公爷自重   晨曦冲散迷雾, 隐在云雾后的低缓山峦如画展开,几片金黄的檐角掩映其中,正是燕雀山上的亭台楼榭。   宋婆子早起烧好了水, 蒸了糯米排骨,香喷喷的气味熏得巧姐儿瘪着嘴流下一行口水。   宋婆子瞅着孙女那馋样,抿嘴轻笑, 和蔼道,“快去瞧瞧姑娘醒了没, 醒了咱们就可以开锅。”   巧姐儿高高兴兴奔去前头, 不消片刻回来, 眼底缀着惊吓, “祖母, 祖母,您快去瞧瞧, 姑娘病下了。”   宋婆子一惊,忙得熄了火, 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渍,麻溜带着巧姐儿赶来正房。   崔沁披着一件月白薄衫伏在塌前捂着嘴, 小脸一片煞白, 气若游丝,云碧正搀着她喂水, 瞧着像是刚刚吐了一轮。   “姑娘.....”宋婆子上前扶住崔沁身子,让她靠在自己厚实的肩膀处, 待崔沁喝完水,又小心翼翼将人给扶着靠在迎枕。   浓密的乌发顺着肩头滑落,如瀑布般铺落于迎枕,小窗洒进来的一抹朝阳在她侧脸一晃, 即便是面色虚白,更添了几分楚楚柔怜,容色依然耀目。   云碧放下茶盏,眼眶泛红,吸着鼻子道,“宋嬷嬷,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喊大夫来。”   “别急。”宋婆子神色镇定劝住她,侧身坐在塌前的墩子,细心将崔沁的手腕给拉出来,右手搭在她手脉处,凝神把脉。   云碧被她这通动作给惊住,便是塌上的崔沁也微的睁开虚弱的眸子,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乃至怀疑。   片刻后,宋婆子松开手腕,温声冲崔沁笑着,   “姑娘这是染了些风寒,身子虚,并无大碍,抓几副药来便可。”   迎着崔沁微敛的神情,她立即解释,“不瞒您说,老奴曾在大户人家当过差,后来儿子儿媳糟了难,只剩下这点骨血.....才迫不得已回了乡下。”   宋婆子红了眼眶,侧眼瞥着巧姐儿露出几分柔怜和疼惜,   “老奴在大宅子里学了些本事,定能好生伺候着姑娘,只求姑娘收留我们祖孙。”   崔沁明眸释然,露出薄笑,“我定是信您的。”   宋婆子旋即跟云碧说了几样药,吩咐云碧去药铺抓药,再遣巧姐儿去将煮好的清粥给端来,利落硕实的身影忙前忙后,不消片刻将里外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云碧见宋婆子能干,反倒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心中那份惶然和不安消散,转头抹干眼泪去街上寻铺子抓药。   她并不知道,自己从铺子里抓了药出来,行踪便被人窥了去。   葛俊得了侍卫密报,上马直奔宫城。   太傅新丧,罢朝三日,皇帝可以不上朝,可政事却是耽搁不得,慕月笙清晨便去了内阁,堆积如山的折子等着他审批,他一坐下去忙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得歇口气。   政事堂后面有一两层的小阁,专拨给慕月笙办公所用,慕月笙便端坐在堂屋正中,凝神翻阅奏折,轮廓分明的脸沉淀着几分难言的冷倦。   葛俊便在这个时候跨入衙署,朝蓝青微一颔首,躬身立在慕月笙身旁,低语道,   “主子,夫人好像病下了...”   慕月笙闻言,清冽的眸子朝葛俊看来,一时有些愣神,默了片刻,凝眉吩咐,   “找个太医去给她瞧....”   “遵命!”   葛俊离开后,慕月笙就不怎么看得下去折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压着奏折,寻思半晌,抬眸问蓝青道,   “崔棣何在?”嗓音略沉。   蓝青瞥了一眼墙角的沙漏,躬身回禀,“这个时辰,想必在衙署当值。”   “你去安排下,中午我见他一面。”   “遵命。”   一刻钟后,蓝青打工部衙门回来,瞧见几位大臣灰头土脸从里面踱出,撞上蓝青一个个围了上来,叫苦不迭,   “蓝长史,是不是太傅仙逝,国公爷心情不好啊,听说今日来讨示下的都被骂了一遭,我也算追随国公爷数年的老人,还是头一回见着他这般克制不住脾气呢。”   “就是,就是,我这个方案先前廷议过,怎的还被国公爷给挑出了毛病,将我打回去重写,哎,可把我给愁死了。”   “........”   蓝青瞅见众人愁眉不展的,顿时苦笑不已。   他能说咱们这位端肃持重的国公爷,被人休夫了吗?   蓝青抬手压下众人聒噪,和颜悦色道,   “近来国公爷确实心情不佳,倘若这几日没特殊事,最好别来招惹。”   数位大臣如打了霜的茄子,恹恹离开。   午时初刻,蓝青正要派人去对面杏花村安置席面,就瞧见葛俊耷拉着脑袋,满脸颓丧上了台阶。   “怎的这般灰头土脸?”蓝青讶异问着,他比葛俊年长几岁,平日以兄长居之。   葛俊扯了扯唇角,露出几丝苦笑,   “我带着太医去夫人那,被人家云碧拿着扫帚给赶了出来。”   蓝青满脸惊愕。   天有烟岚,时而滑过散散的云,沉沉闷闷,暑气难当。   蓝青前胸后背都被蒸出汗珠,愣是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略带同情觑着葛俊,僵笑道,“也难为你头一回遭人冷眼,受着吧,慢慢习惯就好。”   这场面怕是以后还不少呢。   “对了,别跟爷说,就说....”   话音未落,余光瞥见一熟悉的乌靴立在门槛内,蓝青惊得所有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差点将自己给呛死。   二人愣是跟门神般,眼观鼻鼻观心,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葛俊已在脚下抠地缝,瞧瞧哪里可以钻进去。   慕月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抵这一辈子都没这般难堪过。   颀长的身影立在穿堂正中,风声猎起他的衣袍,一股冷幽气猝然从身后甬道灌了出来,渗入他衣领,激起一阵阵颤麻,他眼底情绪浓烈如墨,怎么都掩盖不下那抹凄楚。   午时三刻,宫门大开,官员从衙署鱼贯而出,纷纷散去四面八方吃酒用膳。   这里出来的官员非富即贵,吃席都极为讲究,为此对面平康坊便开了不少高档酒家,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杏花村。   慕月笙平日膳食皆由御厨分发,更从未请人用过午膳,一来没人值得他费心思,二来,他日以继夜沉迷朝政,也没这个功夫。   崔棣被请来,眼底盛着惴惴不安,倒不是担心得罪慕月笙,而是怀疑慕月笙与崔沁之间起了什么龃龉,崔沁身世可怜,经不起慕月笙任何敲打。   一进来便朝窗下那高大的身影,恭恭敬敬行了礼,   “给国公爷请安。”   “大老爷不必客气。”慕月笙侧身未受他的礼。   崔棣眼底闪过一丝惊异,略带从容落座,瞧着慕月笙这举止,倒不像是来问罪的。   蓝青吩咐侍者上膳,鳜鱼鸭汤,鹦鹉虾仁,莴苣豆腐,上了一大桌子。   二人却是手垂在两侧,谁也没动筷子。   屋内镇着冰块,冰凉的湿气如丝四处横贯,室内清凉一片,落针可闻。   崔棣昨日去太傅府吊唁,回府便听儿媳妇说崔沁与慕月笙和离,被刘氏那蠢婆娘给赶了出去,他气了个半死,立即叫人去寻崔沁下落,关起门狠狠叱责了一番刘氏。   只是刘氏性子泼辣,这么多年了,他也管不住她,训也白训。   只盼能尽早寻到那孩子,将人接回府是正理。   默了半晌,崔棣按捺不住,倾身而问,“可是沁儿有不周到的地方,惹您动了怒?”   无论何时,崔棣从未把慕月笙当过侄女婿,崔沁当初嫁给慕月笙,他并不同意,奈何那孩子一股脑钻进去,他劝不住,如今好了,到底还是分了。   慕月笙在江南名头如风声鹤唳,一介文弱书生凭着一柄利剑撬动整个江南,让无数豪族影从,靠的不是无双的智计和雷霆手段,还能是什么呢?   朝中没有人不忌惮他,沁儿那傻丫头居然还敢嫁给他,碰了遍体鳞伤回来,崔棣想想都心疼。   慕月笙见崔棣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想起崔沁数次说他没把崔家当岳家的话,心头涌上一股悔懊,遂宽和道,   “您别这么说,是我对不住她,她主动与我和离的。”   崔棣眸露震惊,“她...她主动离开的?”   “是。”慕月笙郑重点头,他一张俊气逼人的脸惯常没什么表情,此刻却难得现出几分温和,   “崔老爷,原是我不对,惹了她伤心,可她到底是崔家姑娘,怎么能让她孤身一人住在外头?”   一想到若有贼人窥测崔沁相貌或起歹心,慕月笙便觉煎熬,只恨不得立刻将她捉回来。   崔棣面露难堪,原来慕月笙是为此事而来,倒也有心,他郑重一揖,“此事是内子不对,我已叱责了她,正派人在寻沁儿下落,只是这丫头带着几箱子嫁妆,凭空消失了一般,暂时不曾有消息。”   “她在燕雀山下的燕园。”慕月笙眸光湛湛截住他的话。   崔棣心头更为震撼,这才和离一天,便把下落给打听得清清楚楚,可见是暗中派人跟着护着的,定是对沁儿还存着心思。   崔棣压下心头复杂情绪,望着慕月笙缓缓点头,“谢国公爷告知,我这就去接她回来。”   说着便连忙起身,也顾不上吃饭,直往外奔。   慕月笙也不拦他,只是起身朝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施了一礼,崔沁在外面多待一刻,便是一刻的危险。   安全嘛,他的人看着倒是不怕,就是担心她独自一人抛头露面被人瞧了去,惹了登徒子叫人忧心。   脑海里滚过她那张灼艳无双的脸,当真是国色天香,世无其二。   大抵是不乐意她被人瞧的。   崔棣吩咐小厮买了几个胡饼,在马车里匆匆填了肚子,小憩片刻便到了燕园。   下了马车,小厮已敲开了宅院的门,云碧瞧见崔棣来了,眼眶顷刻泛红,朝他福了福身,哽咽着道,“老爷,您可来了....”   “快带我进去看看沁儿!”崔棣眉眼压着,脸色极为不好,大步往里边走。   宋婆子那边听到动静已搀扶着崔沁起床,上午煎了药喝,睡了两个时辰,出了一身汗,倒是好了不少,宋婆子又帮着她将那沉甸甸的青丝给挽了一个随云髻,搀着她下了塌。   崔棣匆匆掀帘步入,一眼瞧见侄女若消瘦的荷枝立在那,眼泪登时涌入眶中,“沁丫头!”   崔沁软绵绵地朝他施了一礼,“大伯父。”   崔棣眼眸酸胀难当,不忍瞧她的模样,别过脸去抹了一把眼泪,回眸斩钉截铁道,   “快些叫人收拾了东西,这就跟我回去。”   崔沁眉眼秀雅如故,唇角缓缓溢出一丝笑容,平静又从容,   “大伯父,我哪儿都不去,我在这里就很好。”   崔棣已皱眉,“胡说,你跟我亲女儿有什么分别,怎的让你独自一人在外头租园子,我知道你埋怨你大伯母不礼遇,伯父已经叱责了她,刚刚得报,你北崔家的老祖母罚她去了祠堂,家里如今是你大嫂管家。”   “快别耽搁,跟我回家。”   崔沁不等他说完便已摇头。   太阳西斜,斜阳洒落窗棂,投下一束光柱,空气里因子翻腾滚动,屋子里还残留着药香,宋婆子面露关怀,巧姐儿满脸娇憨,哪怕是云碧也底气十足从容而立。   崔沁收回目光,满面宁和,“大伯父,您看我在这里,想吃什么便煮什么,想什么时候起便什么时候起,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竟是比哪里都好,您待我再好,终究不是自个儿的家,高兴便留着,不高兴便赶走,沁儿虽无志气,却也不想再看人脸色过活,还请您原谅侄女!”   崔沁扶着塌沿,颤颤巍巍跪了下去,欲朝崔棣行大礼,   “不可!”崔棣已面色胀红,双手伸出,微的颤抖,羞愧难当。   “你快别说这样的话,你嫁了慕月笙,将自个儿折腾成这般模样,落得个孤零零的下场,反倒是大伯我因你免遭灭门之祸,还因祸得福升了官,你若是独自在外,叫我于心何忍,我又如何面对你亡父英灵。”   崔棣说着,已老泪纵横,涕泪交加。   崔沁给他磕了一个头扶着宋婆子手臂起身,柔弱望着他笑,“大伯,当年是您将我接入府中,给了我栖身之地,又养了我一场,您对我够好了,我不肯跟您回去,不是因为大伯母,而是我不想再寄人篱下,那日子我过够了,得空我会去探望您,您请回吧。”   她心中虽感恩崔棣,可她不想再与崔家有任何瓜葛。   孤零零的,有孤零零的好处。   崔棣见她心意已决,说再多都是无用,不禁悲从中来,大恸落泪。   僵持了半晌,崔棣左右掏出一些体己银子,红着眼欲要递给崔沁,   却被崔沁笑着推回,“大伯父,沁儿有银子花。”   崔棣觑着她笑颜如花,暗作思量,眼下她刚和离,该是心灰意冷之时,且待时日,她心情开阔,再将她接回府中,以侄女品貌和他如今地位,为她择一佳婿不难。   离开之时,他执意留下一婆子给她看门护院,崔沁推却不得只能收下。   慕月笙至晚方归,从葛俊口中得知崔棣亲自去接,崔沁依然无动于衷,一时躁郁不堪。   遥想当初听说青梅竹马的师妹裴音,在继母蹉跎下几欲寻死,他二话不说想了那法子将她给救下。如今崔沁被崔家冷落排挤,一人孤身在外,他竟是想不出个半个法子来帮她。   他已经失去照应她的资格。   他丢了他的娇娇儿。   一股极致的无力和懊悔涌上心头,慕月笙几乎是撑在廊柱上,半晌透不过气来。   倘若她回了崔家,有人照看有人护着,他或许还能纾怀一二。   如今一人形单影只,若一叶浮萍,每每想起,慕月笙都恨不得去将她带回府中。   此念头在脑海中一闪,慕月笙撩眼望向半空,   半轮弯月高悬,清寂的月色驱散满院躁意,一只雀鸟打院角桂花树中跃起,扑腾两下如离箭消失在高空深处。   慕月笙收回目光,原先的犹疑竟是有了坚定之色。   慕老夫人因着崔沁离开,连病了三日,七月十一这一日方能下地。   当晚她唤来大房和二房儿子儿媳入西次间用膳,崔沁主动和离,到底瞒不过两位夫人,苏氏与沈氏皆是瞠目结舌,虽说慕月笙不如两位兄长温柔小意,可这样的相貌,身份和地位,能主动离开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饭后,大老爷和二老爷躬身立在老夫人两侧,听她训导,   “我如今呢,也只有你们两个儿子可倚靠,咱们今后也要有些骨气,有些担当,与那国公府分门而立,省的旁人都说我们母子三人是靠他权势过活.....”   慕月笙打外回府,听说老夫人病愈,正打算来请安,不想一只脚才跨入门槛,便听到这句话,一时僵在那里,气出冷笑,只见里头老郡主越说越起劲,连竖高墙的话头都砸了出来,他气得直接掉头离开。   老夫人瞥见那抹湛蓝衣角一闪而过,唇角略勾,心中舒泰,无比威严扫视媳妇儿子,   “我的话可记住了。”   四人纷纷抿嘴忍笑,躬身行礼,   “儿等谨记在心。”   七月十二日午后,京城刚下了一场大雨,太阳从云层后探出一个头,四处清凉,微风拂面,伴随着湿漉漉的气息,老夫人喊上甄姑姑,收拾了几大车子衣物药材补品家具,一行人浩浩荡荡跨过大半个京城,来到南城燕园探望崔沁。   崔沁彼时已大好,与老夫人数日不见,格外想念,婆媳二人抱头哭了一阵,方才止住泪意。   “不给我当儿媳,我便认你当个干女儿,赶明在慕府给你办个赏花宴,当着全京城女眷认你为义女,定能把慕月笙那个混账给气死!”老夫人挽着她说的兴致勃勃。   提起慕月笙,崔沁脸色犹然不自在,这几日她逼着自己不去想他,强打精神教巧姐儿看书习字打发时间,如今被老夫人提了一嘴,心中依然是疼痛难当。   “您别说笑了....”   “我可是认真的。”老夫人笑觑了她一眼,   届时让崔沁挑一挑合眼缘的世家子弟,定一门好姻缘,只是眼下崔沁刚和离,老夫人将这话掩下不提。   甄姑姑带着宋婆子并几个丫头将带来的几车子东西,全部收拾妥当,仅仅是一个时辰的功夫,这宅子内外便焕然一新,就是院外东墙下的花架上都摆了好几盆兰花芍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老夫人见崔沁不爱提慕月笙,便让她打络子,   “还是你手艺好,你那大嫂和二嫂都比不得你....”   母女俩说了一车骡子话,到夕阳西下,老夫人将要起身,门外一丫头折了进来,隔着珠帘禀道,   “郡主,三爷来接您回府,马车在门外候着呢。”   老夫人听了这话,一脸震惊抬眸,眼底那错愕不加掩饰。   今日太阳是西边出来的?   这个儿子养了二十四年,虽是才冠天下,智计超绝,一直是她最大的骄傲,可论说平日鞍前马后伺候,还得属老二。   慕月笙来接她回府之类,绝对是当娘二十余载头一回。   瞥了一眼崔沁僵硬的脸色,老夫人便心知肚明。   原本见时辰不早,都起了半个身子的她,施施然一屁股坐回去,将腿盘了起来,慢条斯理回着,   “告诉他,我今晚不回去了。”   崔沁:“........”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微垂着眼,只觉屋内数道视线均落在她侧脸,忍不住脸颊发烫,晕出一层嫣红,倒是数日来面庞唯一的起色。   老夫人话虽这般说,那丫头却不敢真这般去禀,只当句玩笑话。   屋内几道视线辗转来回,气息流动,以至尴尬片刻。   只是夕阳已快被云层吞没,是真的耽搁不起。   崔沁红着脸起身,将莲花盏放下,去搀扶着老夫人起身,   “这是什么地儿,怎的留住您下榻?您还是快些回吧。”   丫头婆子簇拥着老夫人出了正堂,本是两进的院子,又不大,若是不送送显得不知礼数,若是送出去,少不得撞上慕月笙。   崔沁思忖,以慕月笙一贯清冷的作风,定是不会与她牵扯,些许人在马车内,也瞧不见,便若无其事搀着老夫人送到门口。   特地遮在柱子后,避开马车方向,朝老夫人屈膝,   “您总是这样待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我不值当您这样....”她年少失怙,所有事情都是亲自上手,还是头一回有人风风火火将她宅子内外给布置一番,床榻被褥焕然一新,便是上好的檀木家具也抬了几样来,其中最紧要的是有了一张紫檀长案,解她燃眉之急。   最好的亲娘都不过如此。   老夫人温和拍着她手背,正要宽慰她,瞧见一道挺俊身影大步阔来,他容颜如玉,一袭月白长衫风姿凛凛,褪去了往日那端肃沉冷,颇有几分陌上如玉的风采。   这让老夫人想起他年少时的肆意和清韧。   那时的慕月笙如天上的明月,霁月风光,灼灼仙姿,谁都捞不着,如今被宦海浮沉浸润出一股凝练的内敛和端肃,倒也不是不好,男人沉稳是好事,就是太孤冷了些。   “母亲,风大了,还是先行上马车。”   话虽是对老夫人所说,目光却不偏不倚落在崔沁身上。   数日不见,她显见的比先前瘦了不少,身上穿得这件淡粉的薄裙,原能勾出她妩媚的身段,如今却是腰间宽散,慕月笙心尖泛起涩涩的疼。   他视线太过灼热,逼得崔沁眼眶泛红,乌黑的长睫轻轻一眨,泪珠潸然而下,顺着面庞滚入衣领。   她生生转身,避开他的目光,绕到柱子另一边。   老夫人倒也不好真的横在二人之间,先行几步上了马车。   崔沁见她离开,连忙折身跨入门槛内,转身过快竟是撞到了他的胳膊,慕月笙伸手欲扶她,她匆匆甩衣袖而过,他粗粝的指腹滑过她手背,掀起一阵颤麻。   鼻尖吸入那熟悉的清香,慕月笙心神微漾,眸底浮掠一片幽光,转背跟着阔入,反手掩门,将所有探究的视线隔绝在外。   崔沁听到动静,慌忙回眸,俏白的小脸浮起薄薄的怒意,水润的眸眼半是惊愕半是恼怒,强撑着身子瞪向他,   “国公爷这是做什么?”   她轻斥的声音起伏如珠玉落在他耳帘,   慕月笙神情肃穆,一步一步逼近她,清隽的身影就这般罩在她上方,幽深的视线灼热又逼人,似要将她这无根的浮萍裹挟住,一同随他滚入旋涡中。   “沁儿,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也别折腾自己,跟我回家可好?”   他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住将她一人撇在外头,经风淋雨,无人看护。   崔沁闻言眼眸升腾起一抹苍茫,仿佛置身汪洋大海中,被无数风浪裹挟推撞,浪潮漫过她的双眼,她胸膛剧烈起伏,险些呼吸不过来。   他当她是使小性子,闹几日便回笼?   眼巴巴嫁给他,他不放在心上,高兴时哄哄她,不高兴就撇在一旁,如今和离,一别两宽,他却偏要来招惹。   她姿态楚楚,眼底迷茫散尽,只余清明。   “国公爷说笑,你我各生欢喜,无需再见。” 第20章 想回头?迟了!   乌金西沉, 最后一抹斜阳溺于云层之后,喧嚣随之沉寂,只余偶尔一声马鸣, 及车轴滚滚。   慕月笙端坐于马车内,双眸不复平静,如深流过渊, 无比暗沉。   她那句话似热油滚入沸水,又仿佛是淬了冰的寒意流入骨髓, 让他四肢百骸都冷得彻彻底底。   慕老夫人穿着一件百福寿纹的薄褙子, 时不时捋一捋手腕翠镯, 抑或拨弄另一只手上的珊瑚手串, 若还无聊, 干脆将胸前衣襟上的和田黄沁十八子给取了下来,揉在指腹把玩。   唇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与对面那置身冰火两重天的矜贵男子形成鲜明对比。   慕月笙抬眼觑着她,舌尖微微缀着苦涩, 薄唇抿得极紧,也不说话。   老夫人瞧见他这吃瘪的模样, 心中暗乐, 撩着眼皮笑肉不笑道,   “怎么, 后悔了?迟了,沁儿这丫头看着是温柔, 性子软和,心里主意却大着呢,一旦她寒了心,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老夫人不加掩饰地幸灾乐祸。   慕月笙怒气盈脸,“母亲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老夫人闻言脸色顿时拉下,忍了数年的话,终究是倒豆子般道出,   “怎么就是风凉话呢?你不是一直不把婚事当回事吗?为了救裴音,可以牺牲自己的婚姻,我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你浑身不乐意,好了,现在总算是把人给逼走了,终于没人能束缚你,你还可以再去裴家当一回女婿!”   说到最后,老夫人摆了摆手,不在意冷笑,“放心,我的国公爷,这回可没人管你!”   她话一说完,只等慕月笙顶嘴,却是意外发现他罕见没回驳,而是深深闭上眼,将脸埋下,几乎是隐忍着道,   “我后悔了....”   老夫人跟被雷击中似的,睁眼问他,“后悔什么?”   “后悔娶裴音。”   他嗓音沉沉,语气涩得若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   光线昏暗的车厢内,静得仿佛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老夫人几乎是怔在当场,漆灰的眼眸微张,脸上的冷笑褪去,只余一抹释然的心疼。   这件事一直是横在母子二人之间的龃龉,每每一碰便是吵得天翻地覆。   她总是不能容忍自己那么完美的儿子,被裴家沾上污垢。   终于等到慕月笙亲口承认后悔,原先心底的埋怨痛恨顷刻消失,只余无奈和心疼。   她喟叹一声,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慕月笙是真正后悔当初不该意气用事,不该将婚事视于儿戏,那时他厌烦女色,对于频频扑倒在他脚下的各路女子烦不胜烦,恰恰裴音被继母刁难,他便干脆使了个法子,一举两得。   哪里晓得,有朝一日,他能遇到心仪的女人,那场荒唐的婚姻终成隔阂呢?   马车内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跪坐在一旁的甄姑姑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抿了几口,将茶盏放下,睨了慕月笙一眼,   “瞧你这样子,像是想回头?我看不必了吧,别糟蹋人家姑娘了!”   慕月笙闻言仰眸看她,胸膛涌上一股烦闷,俊脸一片黑青,忍无可忍道,   “您就非得呕死我?”   末了又憋着怒火补充,“只要您不从中作梗,我还是有希望的。”   老夫人摊摊手,“那可不行,我总不能看着她孤零零一个人吧,肯定得给她说上一门好婚事,京中世家子弟随她挑选....”   不等她说完,慕月笙寒声打断,“您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老夫人噙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斩钉截铁道,“不能。”   慕月笙变了脸,霍然扭头朝外吩咐道,“停车!”   不待车停稳,头也不回掀开车帘跃身而下。   “喂,慕月笙,你不是来接我的吗?”老夫人气得撩帘瞪他,   慕月笙已如疾风掠身上马,一双寒目直视前方,冷冽的无半丝情绪,   “我可不是来接您的。”旋即缰绳勒紧,立夹马肚,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老夫人怄住,将车帘一挥,指着外头与甄姑姑道,“瞧瞧,这个王八羔子,活该他没媳妇!”   甄姑姑笑而不语。   崔沁休整了半月,心情总算转好,渐渐开始谋划出路。   原先打算养好身子先回清河老家,那里还有一方小院是父亲生前遗留下来的,只是细细思量,她如今这和离身份,怕是会惹得家族长老不满,届时闲言碎语不断,难以消停。   大晋囊括四海,她除了待在京城,只去过泉州希家,这么一想,四海之大,竟是无处可去。   寂寥之余,教导巧姐儿习字读书,竟然觉出几分乐趣。   大晋有兴办书院之风,也并不禁女子入学。   她父亲生前是国子监司业,她读过国子监的文书,知晓大晋有数百书院,光京畿附近就有几十家,多为当世名儒所创办,大晋好文揠武,读书已是世人风气。   这几十家书院中,也有三所女子书院,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当初裴音所创办的善学书院。   取自《礼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   崔沁年少曾去善学书院旁听过裴音讲学,当真是才高八斗,满腹经纶。   唯一不足,便是读了那么多书,皆化作清傲。   崔沁自忖尚有些才学,虽然不能像裴音那般广开收徒,却是可以办个私塾,教导闺中幼女读书,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总该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将念头一说,宋婆子和云碧十分赞成,主仆几人分开行动。   宋婆子能言善辩,又极为亲和,拉着孙女巧姐儿逐门逐户去拜访,将崔沁所写字帖展示给人瞧,又将巧姐儿学了半月的成果给大家看,凭着她那张巧嘴,竟是说动几户人家乐意把孩子送给崔沁教读。   崔沁则与云碧来到燕雀山下,山门出有一硕大的牌匾,上头是先帝亲自书就的“燕雀山”三个鎏金大字,跨山门而入,楼阁曲廊依山而筑,曲径幽深,草木葳蕤,风暖人静,花草葱茏处幽香沁鼻。   东侧还有一水泊,微波荡漾,亭台阁榭绕湖而成,景致清幽,乃办学圣地。   若是能将前面那几间堂屋租下办私塾,倒是极好。   崔沁走访了附近武侯脚铺,得知燕雀山隶属皇城司,归户部管辖,而筹办私塾也得在户部造册,心想是必须走一趟户部。   “当今户部尚书乃内阁次辅慕国公,听闻那慕国公乃状元出身,声明大义,学富五车,最喜民间办学,以期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小娘子若是想办私塾,准是投了国公爷所好,小娘子只需要准备.....”   那武侯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脸络腮胡子,瞧着倒是个热心肠的,只是谈起慕月笙是满脸的敬仰和佩服,口若悬河,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崔沁穿着一件月白对襟澜衫,襟口压了一翡翠配南红牡丹珠的十八子,掀开半片帷纱,亭亭玉立听着。   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好在这武侯吹捧了一番慕月笙后,又将要准备的文书资料及办理章程都告诉了她,这一趟才算没白来。   初秋凉风肆意,卷走余夏最后一抹闷燥。   出了武侯铺沿着一条小巷便往回走,青石铺路,苔藓满地。   原也不打算走这般偏僻之地,只因武侯铺便在不远处,不担心有歹人作祟,而主仆二人已饥肠辘辘,只想尽快回府。   怎奈天公不作美,沉闷的雷声滑过半空,风声猎猎作响,小巷围墙上挂着的几个灯笼在凄风苦雨中来回摇曳,顷刻间,大雨倾盆浇下。   主仆俩挨着一户人家的后门,挤在屋檐下,遮风避雨。   那门槛极窄,容得二人挤入,却是无论如何难以转身,崔沁的衣摆悉数被浇湿,好在还有一帷帽,能遮住她的容色,虽有些失礼,至少旁人也瞧不出她是谁。   无奈之下,云碧冒雨敲响了人家后门,可惜半晌都无人应答。   最后她干脆用力一撞,将门给直接撞开,令人惊愕的是,里面是一枯败的荒园,四周杂草丛生,便是那廊下的砖石缝隙里也冒出一些绿丛。   既是荒园,那避一避雨倒是无碍。   二人挤入院内,躲在布满蜘蛛网的廊芜下,遮住了风雨飘摇。   可偏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见一道雄壮挺拔的身影夺门而入,两下便跳上廊芜,如巨兽横在二人跟前,他一双阴鸷的眸子漆黑油亮,咧着嘴狰狞冲着崔沁笑,   “沁姐儿,听说你和离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若不是刚刚我的小厮路过武侯铺寻口水喝,还没发现你的踪迹。”   李政得逞的快意不加掩饰,朝她伸出满茧的手,   “早就告诉你,慕月笙不是什么好东西,冷心冷血的,哪里能对你好,跟了哥哥,哥哥叫你醉生梦死。”   崔沁瞧见李政那一刻,唇瓣的血色已褪得干干净净,   云碧飞快将崔沁往身后一拉,张开纤瘦的手臂,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你....你别过来啊...武侯铺就在转弯角,我...我喊一声,他们就来了!”   李政闻言哈哈大笑,那几声狂笑冲破了他侧前那片蜘蛛网,他探手一抓,将那灰蒙蒙的网给扯开,露出黑熊般结实的身子,衣袖被他卷起,露出手臂经脉虬结,贲张有力,   “你尽管喊,喊破喉咙都没人管你。”   李政贪婪的目光掠过云碧,注视着她身后的崔沁,只见崔沁面无表情靠在墙角,沾湿的衣摆已黏在乌黑的墙壁上,沾了不少泥渍污垢,那双清凌的眸子,淡的没有丝毫情绪,甚至连嫌恶都懒得给,唯有唇角祭出冷淡的冰锋,   “你可以为所欲为,但你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尸体。”   崔沁话音一落,袖间滑落一匕首,刀鞘被她抽出,寒芒四射,在她眼底映出一道银光。   跟慕月笙和离后,她曾做万一防备,若是今后遇见歹人,能挣脱则挣脱,挣脱不了唯有一死。   大抵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却不能失了清白。   李政果然心有忌惮,眼底闪现几分惊怒。   崔沁到底不是外头的女人,是崔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他是崔家的姻亲,总不至于真的将她逼死,今后他也没法在京城做人。   那份贪婪和狰狞悉数褪去,他语气放缓,往后退了一步,   “沁儿,你听我说,我是真心要你的,只要你点头,过几日我便让我母亲上门,正正经经迎你过门,你都能嫁慕月笙,也可以嫁给我的。”   比起往日要她做妾的话,如今倒是能许正妻之位。   崔沁唇角溢出一抹自嘲的冷笑,那横在眼前的匕首竟是一晃,差点插入她脖颈。   嫁给慕月笙一遭,竟是给她抬了身价。   李政被她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听话,快把匕首放下来,别伤着自个儿....你不心疼,我还疼呢....”   他的话令崔沁作呕,她目中暗影沉沉,“李政,要么你就此罢手,打消念头,要么今日我便死给你看。”   李政脸色一变,目露凶光,“崔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日在这里办了你,你还不得乖乖跟了老子!”   崔沁娇容冷若清霜,将匕首往脖间一抵,顺手把云碧往侧边一推,指着廊芜深处道,   “云碧,快跑。”   “我不,要死一起死!”云碧从身后抱住了崔沁,泪水横陈。   “我的命是姑娘救的,姑娘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丫头虽然慌张,却不是胆小怕事之徒,很快又闪身到了崔沁跟前,将她护在身后。   崔沁没顾得上听她絮叨,目光往院内一扫,瞧见枯草处有一条藤条,脑海里浮现当初葛俊断了李政一根肋骨的事,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李政瞧着完好如初,大抵还是会留下隐患。   她不惧死,却也不会平白无故送死。   李政见她们主仆一头铁,气得额间青筋暴跳,如猛兽般露出猩红的双眼,几乎是一瞬间便手握了一颗石子,打算先击掉崔沁的匕首。   就在他要动手的瞬间,离箭撕破朔风,穿透重重雨幕,精准又果决地插入他心脏之处。   顷刻,只见李政猩红的眼眸暴出,血丝毕现,一股黑血从唇口喷出,瞳仁四散,须臾便失了颜色,整个人直挺挺倒地而亡。   崔沁便是再从容,也被眼前的景象给吓蒙了。   李政身影滑落之际,前方雨幕中现出一道岳峙渊渟的身影,他一袭黑衫湿透,漫天的雨水洗不掉他眼底的阴沉,他往前一步,跨上廊芜,雨水顺着他衣角一行一行跌落荒草里。   崔沁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下唇被她咬出一道暗红的印子,雪白的牙齿犹然上下打架,李政被杀的惧骇与险些被侮辱的恐惧在她心底交织成一团乱麻。   “不怕....”慕月笙上前,压着戾气的声音尽量显得温和。   崔沁避开他的视线,犹然苍白的脸微的一垂,目光从李政尸身上掠过,心底涌上一股仓惶。   以前人人都说慕月笙心狠手辣,她不曾亲眼所见,脑海里都是他霁月风光的模样,今日是她第一次见他亲手杀人。   明明该抗拒甚至是害怕....可莫名地居然有几分踏实乃至安然。   李政是她心头的阴影,她被他觊觎整整两年,小心翼翼避着他,直到今日。   慕月笙涩然望向崔沁,见她小脸吓得煞白,衣裙被沾污,想要说些什么安抚她,可想起她上次那般嫌恶他靠近,又生生止住步子,嗓子如同黏住,不再吭声。   反倒是崔沁先一步开口,   “李政他是北崔二夫人娘家的侄子,你这么杀了他,会不会.....”   “不会。”慕月笙知道她担心什么,“你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也不会坏你的名声,我都会处置好。”   崔沁担忧抬眸,落在他清隽的眉眼,心情五味陈杂,“他也是勋贵,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查到你身上来.....”   慕月笙闻言忽的轻笑一声,明明语气很淡,却叫人听出几分狂肆,“我怕他们查?”   他微的侧头,吩咐身后道,   “将他的尸首丢去李家大门,就说人是我杀的。”   “遵命!”   院头跃下两道黑影,将李政的尸身直接拖走。   崔沁被慕月笙的话给震慑住了,向来只有天子杀谁就杀谁,可以直言告知,不曾想慕月笙也是这般作风。   与他同床共枕数月,虽是惯常一副清冷的模样,可大抵也有温柔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感受到别人眼里“人狠话不多”的慕月笙。   “沁儿你看,并非我要跟着你,而是你孤身在外,实难放心,你不如再想一想,母亲喜欢你,我也.....”   “谢谢你。”崔沁迅速截住他的话,抬眸对上他深邃的视线,很努力来面对他,以一种寻常心的姿态来望向他,含笑着道,   “李政已死,我也安全了,我会雇些婆子护院,算不得是孤身一人,在崔家也不过如此。”   崔沁深吸着一口气,朝露般的眼眸坦坦荡荡迎视他的脸,那张曾经令她朝思暮想的脸,很平静道,   “今天谢谢你拔刀相助,你也不用再叫人跟着我,你放心,以后我会照顾好自己。”   “你是当朝阁老,日理万机,不用再为我费心思了。”   心平气和说出不用再见的话,竟是比上次还叫人心痛,心口涩涩泛疼。   疼过之后,便好了。   崔沁敛衽朝他施了一礼,越过他从容离去,云碧忙得从随后跟来的葛俊手里接过油纸伞,撑起护着崔沁离开。   身影交错那一刻,她宽大的衣袖拂过他,微湿的面料酥酥麻麻滑过手背,带走他最后一点笃信。   她是真的,彻底要从他生命里抽离。   慕月笙回到马车,湿透的衣裳黏住前胸后背,他却顾不上换,只是目光沉沉盯着前方虚空,眼底是抹不掉的苍凉。   葛俊在一旁躬身回着,“打听了武侯铺那边的消息,说是夫人想在燕雀山开个私塾......”   葛俊将崔沁与武侯的对话一一复述。   慕月笙听了半晌按着眉心道,“燕雀山由皇城司管辖,是宫中私产,只是挂在户部名下,她想要租到怕是不容易。”   思忖片刻,他慢条斯理吩咐,   “回去让蓝青帮我写一道奏折,上次蒙兀之功,陛下一直没想好给我赏什么,就向陛下求燕雀山作为赏赐,她去户部登记造册,你们想办法将燕雀山过户到她名下,不能叫她发现。”   “属下明白了。”葛俊躬身答,飞快便掀帘而出,上马冒雨驰向慕府。   李政尸首被丢在李家大门后,李家愣是连丧葬都不敢办,李母晓得儿子觊觎崔沁,定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惹恼了慕月笙,李父一边心痛儿子,一边还得携重礼上慕家请罪,慕月笙自然没见他。   李家虽是勋贵,可慕月笙还不看在眼里。   五日后,崔沁按照武侯所说准备了相关的文书,前往户部做登记。   那户部官员待她极为客气,崔沁还以为对方猜出了她的身份,看在慕月笙的面子上给她行方便,哪知道人家根本没认出崔沁来,只恭敬道着,   “您肯定是国公夫人家里的妹妹吧,国公夫人真是命好,能嫁给慕国公.....”全部是恭维的话。   崔沁暗松一口气,幸好没认出来,只是听着这意思,莫不是外人还不知道她与慕月笙已和离?   崔沁心事重重,以至于根本没仔细翻看那些文册契书,只一齐装入牛皮袋子,打算回去好好收着,每年官府巡查时再拿出来给人瞧。   她原是用一千两银子租了整整两年,却不知实则是“买”下了整座燕雀山。   宋婆子张罗了人将所有行李家具悉数搬去了燕山书院,将原先那宅子给退了,云碧去牙婆子那里买了些丫头婆子回来,看家护院,中秋后燕山书院正式开门纳徒。   燕雀山隶属燕雀坊,燕雀山三份占了一份,剩下两份均是民宅,也统称为燕园。   起先只有十来户人家将家中姑娘送往书院,怎奈崔沁的书法实在是太好,渐渐口口相传,进入金秋九月,陆陆续续已经收了二十多个女学生,其中十岁以上的有三位,其他幼童共有二十名,书院热热闹闹,每日朗朗书声入耳,渐有兴旺之势。   慕月笙虽没再去书院瞧她,可那边的情形日日都报于他这里。   夜色凄迷,台前明阶洒落一地清霜,慕府三房后院漆黑一片,唯有犀水阁点了数盏明灯。   以前裴音在或不在,都不会觉得空荡,如今崔沁一离开,仿佛抽走了三房所有生气。   整个院落,冷冷清清。   慕月笙端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叠手稿,均是崔沁近来讲学所写的字帖。   紫檀木案上摆着一盏莹玉八角苏绣宫灯,八面的苏绣是一幅浩瀚的长卷,正是崔沁遗留在荣恩堂被方嬷嬷送来的那盏灯。   慕月笙一直摆在书案上,橙黄的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目,他凝望那熟悉的字迹,飘逸秀挺,眉梢都透着欢喜。   这大抵是她离开后,他唯一的慰藉。   同一轮圆月下,燕山书院翠竹居。   竹屋内灯色清浅,崔沁以手支颐,静阅学生课业,云碧趴在书案旁给她研墨。   宋婆子带着巧姐儿打帘进来,巧姐儿端了一缠枝红漆盘,上头呈着一碗燕窝粥。   崔沁养了两月,气色已明显大好。   宋婆子亲自伺候她用完燕窝,从袖口掏出一请帖递与崔沁,   “姑娘,十月初十,善学书院在曲江举办赏诗会,老奴帮着您打听了,这所谓的赏诗会实则是各大书院较比,每个书院选些学生比拼才艺,若是能夺魁便能替书院扬名,善学书院是咱们京城第一女子书院,它广撒请帖,想必京畿附近书院均会参加,您看咱们去不去?”   崔沁接过请帖,烫金贴的书封上描绘着一朵娟秀的梅花,裴音最喜梅花,以高洁自居。   她暗忖这燕山书院才创学不到两月,想要出风头是不可能的,她也不想出风头,但让姑娘们去见识见识,未必不是好事。   “我来回帖,咱们赴约。” 第21章 吃醋   午后的秋光格外明媚, 京城南西门行人如织,贩夫走卒川流不息,卖菌菇的老汉竹盘里的野菌干恹恹的, 他却只顾跟旁边一老妪唠着家常。   城门口一颗老槐树下摆了小桌小凳,数位城门侍卫聚在一块嚼着花生喝酒,旁边还辍着一小案, 几位常在此处等候生意的马夫打起了马吊子。   偶有喧嚣吆喝,却是一种别样的宁静, 安宁杂糅在热闹里。   直到一声“驾”长啸打破宁静, 一前一后两道马骑自甬道奔出, 风驰电掣般踏风而跃, 惊得两侧行人纷纷侧目。   打先那年轻男子, 着褐色长衫,瞧着二十出头, 生的广额阔面,虎虎生威, 那雄壮的马儿在他胯.下快如闪电。   随后跟上的是披着玄色披风的锦袍少年,大约十八九岁年纪, 相貌极为出众, 眉梢轻扬,一双黑漆如墨的眸子格外明亮锐利, 浑身透着骄阳肆意的涤涤风采。   眼见前面到了岔路口,希简勒紧马缰, 扬声问道,“崔兄,咱们是先回府,还是先去燕山书院?”   崔照唇角一扯, 勒慢马步,扭头朝他露出几分凉笑,   “我爹估摸不在府上,至于我娘,呵,我还没跟她算账呢,咱们自然是先去燕山书院看望妹妹要紧!”   希简闻言神采奕奕应了一声,“好!”   半月前,崔沁堂嫂柳氏悄悄着人去嵩山书院给正在应考的丈夫递信,说是崔沁与慕月笙已和离,回府之际却被他娘给赶走。   崔照当即气得拍碎一张长案,急得当夜便要回京,后来是同窗的希简将他拦住,说是崔沁已在外安置,心灰意冷之际,说什么也劝不住她,不若先过了秋考,等崔沁心平气和再行劝说。   昨日秋考结束,二人不等结果便连夜骑马回京。   说来希简正是泉州希家三房的子嗣,是崔沁的堂表哥,当年希家做出那等丑事,不到十岁的少年深感耻辱和恶心,一怒之下,当着全族的面斩断半截发丝,以示与希家一刀两断,独自一人离开泉州。   好在希简从五岁便随父亲出海,性情虽张扬,却是个能干的。   希简离开泉州后,先来了一趟京城,不忍崔沁和崔三老爷再受希家蒙骗,借着酒劲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崔三老爷得知真相,当夜气得吐血而亡。   希简为此万分愧疚,帮着崔沁料理了葬事,原是打算留在京城照料她,后来崔沁被崔棣接回长房,他便孤身一人离开京城。   少年肆意风华,热情洋溢,侠肝义胆在江湖走南闯北,薄有成绩,只是后来意识到大丈夫该读书入仕,便去盛名远播的嵩山书院求学,不料便遇见了崔沁的堂兄崔照。   崔照虽恶寒希家,却格外高看希简,二人性情相投,以兄弟处之。   一刻钟后,二人赶到燕山书院,崔沁恰恰在山门外送一官宦妇人出来,一眼就认出希简来。   他面如朗月,乌漆的瞳仁如黑曜石,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五官也褪去了几分年少的青涩和秀气,轮廓变得越发硬朗,唯一不变的,是眉眼里遮不住的肆意飞扬。   “沁妹!”   希简飞身下马,挺拔的身影往崔沁直奔而来,玄色的披衫迎风掀起一地枯叶,飞舞清扬,他几乎是眼眶泛红冲到崔沁跟前,带着忐忑而热切的心动,与数年不见的思念。   斜阳透过树荫缝隙,洒落在她身上,光点斑驳映着她神情生动,她眉目如画,肌肤赛雪,乌溜溜的杏眼如宝石般明润,五官更是精致得仿若雕刻,浑身蕴养出一抹书卷气息,浅淡宁和。   两年未见,希简神情难掩热切,目光灼灼笼罩着她,只恨希家无耻摧毁了她的幸福,只恨自己人单力薄,不能替她报仇。   两年前他来京探望,朝她许诺,待他考取功名便迎娶她过门,替她请诰命,护她一世周全。   却被崔沁断然拒绝,“我此生绝不做希家妇。”   不曾想,她悄悄的嫁了,他都来不及反应,她又和离了。   希简心情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   “你还好吗?”   崔沁眼角也缀着细碎的星光,朝他宁和一笑,   “我一切都好。”   没有多余的话,甚至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   希简不止一次向她求亲,她现在的身份,不想招惹任何人,更不能给任何人希望。   希简从她毫无波澜的眼底,看出端倪。   但他不在乎,他现在孤身一人,崔沁也是孤身一人,只要他诚心够耐心够,一定能软化她的心。   辗转半生,不想再蹉跎下去。   明年春下考,此后他都要留在京城,护她一世安宁,与她繁花似锦。   就在崔沁招呼着崔照与希简入山门时,希简忽的察觉到两侧树林里有异动,他几乎是一跃而起,蓝色的身影如锐箭般直射其中一颗大树。   刹那间,他身子回旋落地,眉目锐利看向黑衣人逃离方向。   “沁妹,有人监视你。”   崔沁神色一僵,不消说,定是慕月笙的人。   只是慕月笙手下无弱兵,希简一来便察觉到了人,可见功夫极深。   希简环视一周道,“沁妹,等会我帮你巡视一番,给你安排几个护卫,定不叫贼人有机可乘。”   崔照在一旁哈哈大笑,一掌拍在希简肩膀上,“兄弟,你本事见长!”   一行人欢声笑语跨过山门。   这一日恰恰是慕月笙休沐,他坐在书房内把玩崔沁给他做的八面琉璃宫灯,其中一面画着一女子牵着两个总角幼童在花园嬉戏,顾盼流辉,其乐融融。   若是能怀上一个孩子,些许就留住了她。   葛俊带着黑衣人入内禀报,   “三爷,燕山书院来了两个人,其一是夫人的堂兄崔照,其二想是夫人的表兄,具体底细属下已经派人去查。”   “只是那希家公子功夫极好,一来就发现了暗卫,是个厉害角色。”   慕月笙视线从画上抽离,变得冷淡,   “希家人?”   “正是,夫人母亲出自泉州希氏。”   慕月笙想起近些年在江南崛起的希家,据他所知,泉州只有一个希家,那么崔沁的母亲希氏与荣王府希氏是什么关系?   忽的,脑海里电石火光闪现,慕月笙想起崔沁七夕那一日去了一趟荣王府,夜里含泪告诉他,她也有很重要的事要他做主。   慕月笙脸色瞬间一沉,   “迅速给我查清楚是怎么回事!”   “派夜影去书院,给我盯好了!”   “遵命。”   次日午后,葛俊将打听到的情报悉数递给慕月笙。   彼时慕月笙刚从官署区出来,打算去南郊大营视察军备,他换了一件素色直裰坐在马车里,手里摩挲着那一封封情报,看完之后,清冷的面容露出几分狰狞的冷笑。   “这个希家当真好得很,若不是他们玩出这等阴私勾当,沁儿也不至于无依无靠!”   须臾,侍卫在外禀报,   “三爷,荣王府派人来,说是荣王有要紧事想见您一面。”   葛俊闻言抬眸看向慕月笙,   “主子,咱们现在要去吗?”   “去,怎么不去呢?”慕月笙唇角咧出一声肆意的笑,眸色却冷如清霜。   他与荣王并不亲近,能有什么要事商议,定是为了他与崔沁和离一事,沁儿离开他主因在他,却也与荣王妃脱不了干系,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敲打一二,也算给沁儿出口气。   一刻钟后,慕月笙在荣王府正厅见到了荣王,并那位避世的荣王妃。   荣王妃姿容绝艳,映衬着溶溶光影,如人间妖魅,她神色冰冷端坐上方,一动不动。   倒是荣王客客气气迎了他入堂,“月笙,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随意坐,来人给慕三爷上茶。”   论辈分,荣王是慕月笙的堂舅,换做他人定是要喊一句“舅舅”,慕月笙却是冷淡应承,   “不知王爷找在下所为何事?”   他注意到,那荣王妃自始至终一双清丽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瞧,眸间泛着隐忍的怒意。   荣王瞥了一眼希玉灵,察觉出慕月笙的冷漠,抬手道,“哈哈,没什么大事,先坐!”   慕月笙长身玉立,朝二人施了一礼,若无其事坐在荣王下首。   侍女将新茶倒好,荣王指着那青花瓷茶杯温声道,“月笙,这是今年武夷山的大红袍,你尝一尝。”   慕月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在茶盖,缓缓一笑,“王爷,在下不喝浓茶。”   荣王脸色微的一变,正待要说话,希玉灵已是忍无可忍,她抚了抚衣袖,冲慕月笙冷笑道,   “慕月笙,我问你,你为何跟沁儿和离?”   崔沁与慕月笙和离的事,只在小范围流传,希玉灵也是今日才得知,闹着让荣王将慕月笙叫来,欲问个究竟。   慕月笙闻言微微眯起眼,清淡的眸子不带丝毫情绪,打量着上方的希玉灵,   “不知荣王妃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希玉灵脸色登时一僵,嗓子黏住似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荣王抚须一笑,眯着眼望向慕月笙,“哎哟,忘了告诉你,月笙,本王的王妃出自泉州希家,沁儿的生母便是她的堂姐,她也算是沁儿的姨母,得知你们和离,自然是心里焦急想问几句,你望莫生气。”   “姨母”两个字似针插在希玉灵心上,她眼睫轻颤,覆着一层薄光,唇角抽了几下,极不自然地垂下了眸。   慕月笙闻言眉峰一扬,缓缓起身踱步正中,朝二人再施一礼,故意朝希玉灵施压,   “说来我也很好奇,为何我的妻子来了荣王府一趟,回去便要跟我和离,荣王妃娘娘,您可否给在下一个答案?”   希玉灵闻言惊异抬眸,脸上的血色几乎是瞬间褪得干净,她踉跄起身,瘦弱地如蝉蛹般扶着高几,尾音发颤问道,   “她是七夕那日与你和离的?”   难道是因为不耻她这个母亲,无颜面对慕家?   慕月笙没有回答,他没有必要告诉她真相,她不配做沁儿的娘。   希玉灵以为是自己导致崔沁和离后,那双湿漉漉的美目瞬间暗淡无光,殷红的身影也如枯叶般跌落椅背。   “她现身在何处?”   “这就不劳王妃挂念了。”   慕月笙淡淡打量了她少许,于那张绝艳的面容上,依稀找到了崔沁的影子。   二人瞧着相似,实则天差地别。   崔沁玉骨铮铮,姿容清绝,不似希玉灵这般柔媚无骨。   一个高洁淡雅,一个懦弱无能,不,或许不能说无能,再无能的女人护起孩子来都是豁得下去命的,可希玉灵却始终装作柔弱不堪,用那不甚柔怜的眼泪来掩饰自己的虚伪和自私。   出了荣王府,慕月笙上了马车赶往南郊。   蓝青骑马追了上来,躬身入了马车与他禀报,   “三爷,吏部侍郎秦越告诉我,荣王有意提携席啸天为漕运总督。”   慕月笙歪在车塌上,褪去往日骄矜与清贵,姿容闲适把玩着手中那方田黄小印,   “席啸天是沁儿的大舅,现在希家的当家家主,此人城府极深,能从一个捐官做到漕运副督不仅靠的是荣王提携,更有他自己的本事,他这个人极善钻营,原先我在江南时,他还不显山露水,如今却是想打漕运总督的主意?胆子是够肥的!”   蓝青撩眉望他,“明日廷议总督人选,荣王定是买通了不少人,要替希家开路。”   慕月笙冷清的眉眼垂下,语气淡漠到了极致,“他想当漕运总督,问过我了吗?”   思忖片刻,慕月笙吩咐道,“告诉秦越,席啸天这个人不能用,你派人去一趟江南,将希家的事给我查得清清楚楚,记住,我要铁证,没有也给我炮制些出来。”   “我那可怜的岳父被希家老太太与席啸天害死,我怎么能容忍这样的败类活在这个世上?”   “与此同时,将我不喜席啸天的消息传去江南,江南那些豪族都以为席啸天背靠荣王,心存忌惮不敢与他为对,若是晓得我瞧不起希家,定会有人跳出来与席啸天打擂台,且让他们唱唱戏,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蓝青离开后,慕月笙目色迷离盯着崔沁给他做的那双护手,她走的这两月,他才恍觉他身上无一物不是出自她之手,那份来自妻子殷殷切切的爱意,令他五脏六腑都生疼,那时他怎么就没瞧见呢。   她从荣王府出来该是多么绝望,她定是想在当夜与他诉说,让他给她撑腰做主。   他却失约了。   极致的懊悔和心疼涌上心头,淹没了慕月笙所有的理智。   凉风从车外灌进来,吹起小案上那方绣兰花的雪帕,耳畔一片肌肤蓦地被那丝滑柔软轻轻一触,像极了崔沁朝他撒娇时,偷偷在他怀里啄他。   天知道,他现在多想将她揉在怀里,好好宠着护着。   抬眸,眼底的端肃和克制褪去,唯余殷切的思念。   “掉头,去燕山书院。”   秋风萧瑟,落红满径,山门前的广坪上停了不少马车,东侧那颗四人抱的大榕树下支着一个棚子,不少等候各家主子的婆子丫头便在那边吃酒喝茶打马吊。   慕月笙的马车缓缓停在燕雀山门前的大道内侧,他正要掀帘下去,忽的瞧见广坪西侧那宽阔的林子里传来嬉闹声。   只见一群年少的小姑娘着粉裙绿衫,各人手里捧着花篮,瞧着像是在摘桂花。   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姑娘,将那摘好的一盘桂花,悉数朝正中那粉面含春的女子浇去。   “哈哈哈,哈哈哈,夫子,你快转啊,快转啊!”   几个少女推着她转悠,裙摆随风而起,似花瓣在她身下盛开,那明黄花蕊如蝴蝶缠绕,衬得她若仙子临世。   “太美了,夫子你怕是我们京城第一美人吧!”   “好漂亮呀!”   桂花树下的女子一身对襟白裙,玉柔花软,被簇拥着莞尔一笑,这一笑当真是春风回暖,冰雪初融,那双明丽的眸子如皎似月,足以逼退世间荣华。   慕月笙不由失了神,手保持撩帘的动作不变,清隽容颜如玉,心底似有热切又坚定的气流钻出来,占据着他整个胸膛。   恰在这时,一道玄色的身影从墙头一跃而下,趁其不意,将一朵娇艳的红.菊插在她发间,刹那间,那原本明媚的玉颜灿若烟霞,璀璨浮华。   慕月笙眼底的柔情瞬间凝固,脸色拉下,阴沉得可以掐出水来。 第22章 新鲜出炉的京城第一美人……   斜阳脉脉, 落英满径,细碎的桂花洒落满地,映着霞光如坠星火。   慕月笙静静站在不远处, 衣袂被山风掀起,飘扬如浪,清俊不似凡人。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山间, 崔沁被小姑娘们簇拥着嬉闹不止,她羞得去摘那朵红菊, 却被一个高的姑娘给拦住,   “希哥哥, 你说我们夫子美不美呀?”   年少的小姑娘不知秋风缭乱, 吹皱一池春水。   希简一袭玄衫立在高墙下, 耀若星辰的眸眼若漫天光海,恳切又铿锵, “自然是极美的。”   崔沁俏白的面容浮现怒意,压住情绪低斥了几声,   “莫要胡闹,你们都给我快些回书斋!”   小姑娘们鲜少见崔沁动怒, 如今她俏脸盈冰, 自然都是有些怕的,一个个提着衣摆抱着竹盘, 如燕鸟归林呼啦啦从角门贯入书院。   崔沁待人离开,将那红菊抽下, 正要叱责希简,与他分说清楚,不料侧眸瞧见一人长身玉立,站在不远处的松柏下。   风声猎猎, 亭亭如盖的松柏半掩住斜晖,明亮的秋光在他侧脸交织出一层光影,他容貌清隽如画,眸底掠过一丝黯然复又浮现浅浅的笑意,似阴霾散开,目光包裹着她,掠过风华无限。   崔沁一时愕住。   他怎么来了?   她眸光敛住,僵着身子避开他的视线,欲转身入内,不料希简已发现端倪,剑眉如鞘,眸光凌冽朝慕月笙射去,挺拔的身子横在崔沁跟前,挡住了慕月笙的视线。   “你就是我沁妹的那个前夫?”   “前夫”两个字听得格外刺耳,慕月笙缓缓眯起了眼,原先清湛如潭的眸光,瞬间蓄起一眶阴戾。   虽是被崔沁逼得那晚签下和离书,可在他心里,依然把她当妻子,舍不得她在外形单影只,一心想将她挽留回来。   希简这句“前夫”着实刺痛了他的心。   只是他堂堂辅政大臣,手握乾坤,不屑跟个张扬的少年计较,他只冷觑了希简一眼,目光掠过他肩头看向他身后的崔沁。   崔沁俏脸略显尴尬,在希简身后低斥道,   “别胡闹,跟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希简哪里肯依她,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往前迈了一大步,摆开出手的架势,冷睨着慕月笙,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将妻子娶回来便该护她周全,你倒是好,空有其表,硬生生的逼着妻子与你和离,既是分开了,你还来纠缠不休作甚?那日是你派了人来书院监视她吧?见过可耻的,没见过你这般可耻的,来,受我一掌!”   不等崔沁扯住他的衣袖,希简已如离箭朝慕月笙掠去,他身影太快,快到崔沁只觉得眼前一晃,人已经到了慕月笙跟前。   希简的功夫她是亲眼见识过的,但慕月笙....   崔沁正担心慕月笙被希简伤到,却见那道清俊的身影如风似影,身形飞快从树后隐去另一侧。   希简一拳砸在树干上,倏忽侧身探手朝慕月笙腰间袭去。   崔沁眨眼的功夫,二人已交手数招,只是瞧着慕月笙并非出手,只是一味避开希简的攻击。   崔沁见他游刃有余,总算是放心下来,只是这么下去像什么样,她急得唤道,   “希简,快住手!”   希简见慕月笙轻而易举避开他的招式,便知他功夫极深,于是往腰间一拍,一柄软剑如银蛇出鞘,漫天的秋叶被剑气所激,朝慕月笙扑卷而来。   慕月笙眉心一寒,火焰浮于掌心,正待给希简些教训,不料听到希简厉声开口,   “沁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怎舍得让她伤心难过,她孤苦伶仃,只有我一个亲人将她放在心坎上,我不替她撑腰谁替她撑腰....”   慕月笙气息微的一窒,希简抓住这个空档,右手出剑削于他左肩,逼得慕月笙侧身,鼻梁暴露在他跟前,他左手拧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砸在慕月笙鼻梁上。   霎时,血雾从他鼻孔下喷出,往四周炸散而开,如一朵妖艳的彼岸花,转瞬即逝。   崔沁杏眼睁圆,惊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住手!”   她几乎是嘶声力竭,希简不敢真惹她动怒,见教训了慕月笙,便回身数步,掠至崔沁身侧。   崔沁下意识往前一冲,欲去查看慕月笙的伤势,却被希简给扯住了胳膊。   “沁妹,你做什么!”   崔沁脚步凝住,微张着嘴,目不转睛盯着慕月笙那张俊逸的脸,血顺着鼻孔汩汩滑落,被他随手给拂去,他按了按鼻侧翼的穴位,血水登时止住,自始至终他并不在意那点伤,而是眉目湛湛凝望着她,颇有几分心意相通的情致,   仿佛在告诉她 ,他这一拳是为她而受。   崔沁拽紧了雪帕,白皙的手指深深陷入衣衫里,心情五味陈杂。   脑海里浮现起慕月笙干脆利落一剑刺杀李政的情景,他一贯心狠手辣,希简今日堂而皇之朝他动手,还将他打伤,慕月笙定然动怒。   “对不起....”   崔沁脱口而出,眼底泛着泪光,朝他郑重施了一礼,   “求你放过他...”   慕月笙闻言脸上所有的表情褪得干干净净,如罩清霜般,一动不动盯着崔沁。   她面如芙蓉清丽,唇色泛白,宽袖下那柔嫩的手腕死死拽住希简的手臂,一副将他护在身后的模样。   慕月笙的心几乎是滚入油锅里,被烫的心尖发颤,他艰难地从喉咙挤出一丝嗓音,   “你为了他跟我说对不起,是吗?”   崔沁何尝没听出他言语里的醋意,只是二人已和离,不该再这般不清不楚纠缠,她几乎是压住所有情绪,稍稍挑起眉梢,温润朝他浅笑,   “还请您见谅,饶恕他一时冲动。”   “沁妹你说什么胡话,他有本事来打我!”希简根本不知道崔沁在怕什么,意图将她往后扯。   崔沁扭头一记冰冷的眼神制止他,   崔照不是攀权富贵之人,不意以慕月笙之名为自己博风头,故而在嵩山书院从未提起崔沁所嫁何人,以至于希简根本不知道自己打的是当朝最有权势的男人。   晚风吹拂,青山碧林掀起阵阵松浪,飒飒作响。   苍茫的山色映着霞光落入慕月笙的眼底,泛起层层浊意。   他闭了闭眼,将眸底所有情绪掩去,转身萧肃离开。   空茫的视线里,那芝兰玉树的身影,如风随形,消失在林间深处。   崔沁肩头松懈,缓缓吁了一口气,清寂的身影坠在光影里,憔悴又落寞。   “沁妹.....”希简察觉到她低沉的情绪,略有些难过,他凝望着她的侧脸,   “我之所以出手,是想警告他,不要再来纠缠你,我不想他以为你身边没人,小觑你,若是你不高兴,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崔沁知道希简是为她出头,不过却是好心办坏事。   她侧身微抬着下颌,目光平淡似水望他,轻声道,   “希简,你知道吗,我曾经喜欢他很多年,我义无反顾扑向他,却最终没能得到他的心,他并没有对不起我,反而为我做了很多,帮我还了崔家的恩情,我们之所以和离,是因为我发现他不爱我,我也不想再连累他,仅此而已,所以,你不应该打他。”   希简抿着唇,清扬的眉眼覆上一层冷色,他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崔沁心里有人。   崔沁迎视他灼热的视线,坦然道,“我走过的路,吃过的苦,我不想让你经受,你罢手吧,我这辈子不会再嫁任何人,我希望你能遇到情投意合的女子,但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崔沁说完这些,冲希简施了一礼,敛衽往角门走去。   松风徐徐,唯有崔沁踩着枯叶的擦擦声。   少顷,林里鸟声迭起,伴随着希简冷清的嗓音传来,   “沁妹,你三岁那年,第一次来泉州,有贼人见你长得玉雪可爱将你引开,是我将你救回来....”   “你九岁那年,希家算计你父亲,你父亲缠绵病榻,得知真相故去,是我在你身边陪你渡过最难的时光....”   “你十三那年生辰,被崔家不经意落在府上独自一人,是我从贺州星夜赶回,送你一盏兔子灯....”   “你这辈子最难的时候,都是我在你身边,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俩才是最合适的,未来的路还很长,你别急着拒绝我。”   崔沁闭了闭眼,不作答复一头跨入门内。   十月初十,秋高气爽,萤草浅浅,清风拂过树梢,将一抹抹桂香送去曲江园内外。   曲江园坐落在京城东南角,引东西两条运河之水入东南角深坑为湖,湖面九曲环廊,亭台阁谢,风光旖旎。   因附近时有诗会,又是京城景致最佳所在,园外沿河阁楼屋舍鳞次栉比,客栈酒家旌旗蔽空。待入夜华灯初上时,整个曲江园更是灯火惶惶,浮华满天,若天阙宫市。   上午辰时三刻,园外河畔街道便已人海潮潮,街上行人如织,珠环翠绕,花团锦簇,笑语嫣然不绝于路。偶有浮浪子弟倚在两侧茶楼或画舫,对底下路过的姑娘掷花扔柳,惹得姑娘们羞涩笑骂,喋喋咻咻,喧闹离去。   宋婆子安置了三辆马车,载着崔沁并五位女学生前往曲江园,燕山书院幼童居多,不便携带,崔沁便挑了些年纪大些的姑娘随行,其中便有城南一商户出身的程二小姐程桃儿,南军一低阶武将家里的幼女盛小庄,此二人一个极有绘画天赋,一个尤善小楷,皆不过十二三岁,是花容玉貌之时。   崔沁本不打算参与比试,只教姑娘们临摹观赏,恰恰两家母亲登上山门,言语间便是想让女儿表现一遭,今后于婚事上也是助益。既然如此,名额不用白不用,崔沁便一口应下。   马车徐徐穿过街市,抵达曲江园外,宋婆子遣小厮先一步问了今日诗会之处。   姑娘们先后下车,簇拥在崔沁左右前往曲江园中心的凝翠阁。   东侧城郭下匍匐着一叠矮丘,沿途湖光山色,扶风浪蕊,秋阳当头,惠风和畅。   崔沁穿着一件月白的对襟裙衫,领着几位姑娘穿过水堤环廊,不慌不忙往凝翠阁行去,不远处有几位青葱年少的公子或撑着小船在曲江湖里游戏,或聚在亭檐下吃酒说笑。   其中一广袖飘飘的秀挺男子,执扇遥指着水堤上从容而过的崔沁道,   “哟,快瞧,那里有一位绝色美人儿!”   提起美人儿,这些公子少爷皆是极有兴趣,纷纷挤在栏杆前朝崔沁眺望。   “啧啧啧,肤若凝脂,灿若朝霞,那一双杏眼水汪汪的,为在下平生所仅见,当真美之至也!”   “可不是嘛,你瞧她裙带当风,目不斜视,气质如兰似玉,像是书卷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她是哪家的姑娘,我柳朝天混迹京城这么多年,怎么漏掉了这等绝色?”   站在人群正中的忠远侯世子,俊秀的面庞浮现薄薄红晕,略为腼腆道,   “你瞧她领着几位女学生前往凝翠阁,莫非是哪个女子书院的女夫子?”   “我看是,她这一身气质透着书卷气息。”柳朝天纸扇一合,有一搭没一搭敲了敲忠远侯世子的肩,“放心,我替你去打听她的来路。”   那十六岁的少年闻言一张俊脸胀到通红,支支吾吾瞪向柳朝天道,   “你自个儿想去打听去便是,莫要打着我的旗号...”说完复又不舍往崔沁瞄去,见那绰约的身影隐去树丛之后,只堪从间隙里捕捉那素淡的裙角,眼底略显失魂落魄。   那柳朝天得意洋洋觑着他这般模样,懒散地往旁边柱子一靠,冲他咧嘴直笑,“哟,云湛表弟,我们也算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我何时见你这般痴迷,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   陆云湛羞得承认,也不恁被他玩笑,一拂袖将他横于眼前的纸扇给拍开,“懒得搭理你!”大步朝另一侧水廊离去。   亭子里众人皆是一块长大的贵族子弟,今日听闻曲江园女子书院比拼才艺,便呼朋唤友来凑热闹,这一场起于裴音的盛会,也渐渐成为每年上京城才子佳人相会之处。   见陆云湛禁不住调戏讪讪离去,众人捧腹大笑,   “我看那位姑娘可封京城第一美人儿!”   “咳咳咳,柳兄,你可莫要替这位姑娘招惹是非,如今京城第一美人儿是端郡王府的那位明蓉县主,若是被县主知道有人抢了她的名头,你猜她会怎么着?”   那柳朝天闻言脸上笑意登时褪去,鼻孔里哼出几丝不屑,   “哼!这第一美人儿比的是相貌,又不是家世,不就是跟慕国公府沾亲带故嘛,长得不如人,还不让人说了!”   嘴里虽这般说,柳朝天声音还是淡了下去,俊脸闪过一丝不恁后,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俊挺的身影越过扶栏落在了对面水堤上,笑着冲亭子里的少爷挥了挥手,往崔沁的方向追去,众人忍俊不禁。   扶风浪子们说话没个把门的,很快便有人将这话头给传了出去。   碧秋如洗,清风徐徐将水波送至凝翠阁对岸的曲江亭下。   曲江亭气势恢宏,坐落在一处低矮的小丘之上,是京城现存最大的八角重檐亭。   亭中或站或立数位窈窕女子,除了正中那一位姑娘穿着素白褙子外,其他几位皆是满头珠翠,鲜艳异常。   一婢子匆匆赶来,悄悄在明蓉县主耳边低语几句,原先粉面含春的少女登时脸色一拉,   “去给我查清楚她是什么人,哪里来的野丫头也敢抢我的名头?”   “是是,县主,奴婢这就去。”那丫头被她厉色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退开离去。   坐在正中那位温和女子执一把象牙扇朝她浅笑,   “是什么人惹得县主不开心?”   明蓉县主笑瞥了她一眼,支着窈窕的身子倚靠在柱子旁,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道,“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道哪里冒出个妖精儿,在那勾魂摄魄的,我瞧着不喜欢,叫人去敲打敲打。”   裴宣笑而不语,她与明蓉县主少时结识,知晓她的脾气,容不得有人抢她风头。   她出身尊贵,是端郡王的独女,表哥又是当朝第一权贵慕月笙,平日讨好她的若过江之鲫,被人追捧惯了,性情越发跋扈。   “哦,对了,宣姐儿,听说太傅临终前让我表哥将裴音姐姐灵牌接入祠堂,这事后来怎么着了?”明蓉县主似笑非笑问道。   裴宣淡淡瞥了她一眼,笑容不变道,“大约是不成了。”   她目视前方,脑海里浮现那伟岸清隽的男人,眉目浅淡,似什么都不在他眼里,如云似雾,叫人猜不真切。   明蓉县主执扇掩面低笑,忽的心情开阔,妩媚的眼神儿波光流转,看哪儿都像春天。   “我母亲说,月笙表哥与那崔氏女和离了,必是那女人小门小户,入不得我表哥的眼,哼,我真是不懂我那姑母,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女人来膈应我表哥!”   另外一位穿着杏黄裙衫,唇角缀着一颗黑痣的尖腮女子接话道,“定是那女人长得妖艳,面上一套心里一套,蛊惑了慕老夫人和慕国公!”   “离了好,可千万别沾污了国公爷!”   慕月笙在京城是难以企及的明月一般的存在,当年也就出身高门才华横溢的裴音嫁给他,能让众人心服,崔氏女高攀慕国公府后,京城许多闺阁姑娘暗中聚在一处,日日盼着他们俩和离,如今二人当真和离,原先那些被藏起来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   众女闲话一桩,皆又相携前往对面的凝翠阁。   希简和崔照夫妇知晓崔沁带着学生参与比试,皆过来给她助威。   比试在凝翠阁二楼的环厅举行,各家书院并前来观看比试的权贵富商,皆坐在两侧雅间。   崔沁细细跟两位姑娘讲述比试的要领,柳氏着人端来瓜果点心,陪着崔照和希简聊天。   比试很快开始,有诗书辞赋画琴等诸多门类,围观众人亦可压彩,彩头由凝翠阁扣除一份后,其余归各家书院所有。   北面台前摆了四个竹篓,代表着四个书院,善学书院声势浩大,所收学生非富即贵,不消片刻那竹篓便满了,凝翠阁的管事不得已又在旁边添了一个篓子,最后总共三个篓子才堪堪装住彩头。   其次便是嵩山女子书院,嵩山女子书院虽不如善学书院有那么多天潢贵胄,可因着广纳四海生徒,人数是最多的,也堪堪装满了两个篓子。   然后便是不上不下的终南书院,多少也满了一个篓子。至于那个从不显于人前的燕山书院,便显得格外冷清,除了崔照与希简添彩外,再无旁人。   直到一片嗡嗡声中,柳朝天和陆云湛遣了小厮来给燕山书院添彩,才稍稍挽回了一些颜面。   柳朝天乃鸿胪寺卿之幼子,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哥,一贯流连花丛。   陆云湛更是当朝勋贵忠远侯府的独苗,他生的金尊玉贵,俊秀温雅,是京城年轻一带公子中的翘楚。   有了二人的撑腰,不少人对这来历不明的燕山书院提了些许兴趣,陆陆续续也有人丢了些彩头来。   盛小庄和程桃儿在崔沁的教导下,不卑不亢上去参加比试,怎知中途不知哪家婢子给自家主子端茶倒水时,不小心撞翻了程桃儿的砚台,将她那已画了半幅的青绿山水画给毁了个干干净净,霎时惊迭四起,程桃儿泪眼婆娑,无助又委屈。   雅间内的崔沁正待要去查看,却被嫂子柳氏给拦住,   “你坐着,我去!”   柳氏匆匆掀帘而出,上了台塌将吓坏的程桃儿给抱在怀里,质问主事一方,   “我们家姑娘也是细细筹备了来的,却被人撞翻作品,该当如何?”   今日主事的便是善学书院的欧阳娘子,欧阳娘子乃裴音的手帕交,裴音故去后,善学书院交到她手里,无论是裴音抑或欧阳娘子,皆是霁月风光之人,秉承着公平之风,不拘门第,不问家世,只断才华。   欧阳娘子连忙起身,朝柳氏略施一礼,“既是旁人不小心撞翻,自该重画,夫人放心,我会多给她些时刻.....”   她话音还未落下,明蓉县主执着一把桃红羽扇,银红褙子白绫裙,聘聘婷婷从雅间步出,她居高临下来到程桃儿和盛小庄跟前,直接拧起那半幅画瞧了瞧,又瞥了一眼盛小庄手中的小楷,眼风冷峭道,   “哟,这是什么人教出来的学生?这狗爬一样的字能来参加诗会?”   盛小庄原先的字写得不错,只因刚刚程桃儿被人陷害,将她也吓了一跳,手心发抖,以至于最后几行字写得有些发颤。   在这高人辈出的场合,自然是不够看的。   欧阳娘子缓缓来到台前,冲明蓉施了一礼,面色微冷道,   “县主,任何人只要有我们诗会的请帖,手握名额便能与会,还请县主回雅间,莫要干扰比试。”   明蓉慢腾腾地转身,撩着眼皮,倨傲的眸光冰凌凌朝她射去,“话虽这么说,可也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吧,”   “少说也得让我们瞧一瞧她们夫子是什么本事,也省的耽搁我们品评的功夫不是?”   欧阳娘子皱了皱眉回道,“县主,这不合规矩,裴音在世时,也曾说过.....”   “裴音已经死了,老遵着她的规矩做什么!”明蓉县主一声轻叱截住欧阳娘子的话头。   当年若不是裴音拦在跟前,她父亲便要去慕家说亲,那么现在的慕国公夫人该是她。   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很快便聚起了火光四射,蔓延在环厅。   就在局面僵持之际,一道昳丽无双的身影从西侧雅间缓缓步出,   只见她乌发如墨,通身无任何妆饰,只一桃木簪子将三千青丝挽成一个随云髻,明明未施粉黛,偏偏是那张芙蓉面,冰肌玉骨,明艳瑰丽,让满庭都失了颜色。   耳鬓微有两撮发梢随风飘扬,拂过她那毫无瑕疵的面庞,当真是姝色绝艳,世无其二。   雅间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陆云湛半掀珠帘,瞭望那清绝的人儿,眼底掠过一阵又一阵惊艳,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钻入他心房,以至面颊腼腆耳根泛红而不自知。   便是号称第一美人的明蓉县主,对上崔沁那张灼艳韶润的脸,也不禁生出几分妒色。   她本已够美,美得张扬而肆意,甚至带着咄咄逼人。   可崔沁的相貌与气质却是如江南烟雨润物无声,就那么安静地伫立在喧嚣里,将所有视线笼于她一人身上,逼退世间繁华。   “是你要比吗,那就比好了。”   崔沁如画的眉眼淡得掀不起丝毫涟漪,她不惹事,却也不能怕事,既然惹到了她身上,那便当仁不让。   她语落片刻,一清秀小厮从容穿过人群,来到宽台之上,将一叠银票放入最后一个篓子里,他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楚,   “我家主子有言,替燕山书院崔夫子添彩一万两!”   随着那一沓厚厚的银票被放入竹篓里,四座皆是倒抽冷气的惊愕声。   一万两银子足够娶两门媳妇,嫁三个闺女。   在座的不是那等富可敌国的巨擘,谁也不会拿一万两来给人添彩。   雅间里那是何人,出这么大手笔,给燕山书院撑腰? 第23章 你别后悔!   崔沁镇定自若走上台前, “请问,要如何展示我能教好我的学生?”   欧阳娘子渐渐收起惊愕的神色,略带欣赏道, “燕山书院初创,你身为夫子若能展示一二,定能释疑, 或许也能帮助书院彰显名声。”   “诗书画琴诗词歌赋,你随意挑一样, 是深是浅, 一眼便知。”   崔沁颔首, “那就画画吧。”   她这一辈子过作的画数不胜数, 除了嫂子柳氏曾经讨要过去一幅, 她唯独就给慕月笙作过画,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展示她的才能。   她这么多年活得太小心翼翼, 从不敢出风头,甚至她都不知道风头是什么, 一个人藏在暗处久了,不懂被阳光沐浴是何滋味。   欧阳娘子示意下, 两位小厮抬了一张长几上来, 将宣纸铺好,准备好颜料和墨汁, 便退去一旁。   崔沁敛袖上前,定定望了少许那皓白的宣纸, 稍加构思后,便银龙走蛇般流畅下笔。   崔沁画的第一幅是扇面的青绿山水画。   正如欧阳娘子所说,高手运笔设色点墨均有技巧,她几乎是一眼便断定崔沁极有绘画天赋。   笔落纸上, 顷刻间便勾勒出一幅湖光山色,正是窗外那曲江园实景。   欧阳娘子连连点头,眼底现惊艳之色。   画好第一幅,崔沁将宣纸递给欧阳娘子,便开始作第二幅画,只见她纤手抬起砚台,径直往宣纸上洒去一片墨汁,旋即下笔如有神,龙飞凤舞般,寥寥数笔挥就一幅泼墨画,这是一幅高伟巍峨的奇石山脉,只消一眼,那雄俊伟壮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   雅间内不少公子哥掀帘而出,驻足观看。   几乎是瞬间,掌声雷动。   女子鲜少能画好泼墨画,偏偏崔沁太有天赋。   第三幅崔沁信手画了一幅人像,欧阳娘子执起画卷一瞧,渐渐看呆,纸上一雍容富态的夫人,眯着笑眼定定睨着旁人,那一双凛冽的眉眼细长而深,叫人不可轻掠,竟是神似朝华郡主。   “太好了!”   饶是一贯淡定的欧阳娘子也不禁激动难言,她将几幅画一一递去给众人观赏,自个儿倒是拉住了崔沁的手,语气亲近道,   “崔娘子,我观你这画艺有当年国子监崔司业之遗风,崔司业当年在京城被号称‘画痴’,他的画至今千金难求,敢问你是崔司业何人?”   崔沁闻言一直冷淡的眉眼微不可察地颤动了几下,眼角隐隐蓄起一片薄薄的水光。   原来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的父亲,内心的悸动难以言喻。   就在她激动地想承认那是家父时,脑海里蓦地浮现希玉灵那张嘴脸。   那个女人已经到了京城,当年父亲去世后,对外宣称妻子病逝在归京途中,没有人知道南崔家的三夫人已经是荣王妃。   她不知道希玉灵还会不会来找她,但,她不能让父亲身后沾染污名。   她几乎是克制着泪意,浮现少许笑容,   “欧阳娘子,崔司业乃我远房族叔,我幼时曾得他指点。”   “难怪,难怪....崔娘子,你很好,很好....”欧阳娘子神情难抑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复又看向明蓉县主,语气冰冷,   “县主,你可还有话说?”   明蓉县主没料到崔沁当真有两把刷子,眉峰微挑,觑着崔沁道,   “不错嘛,看来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儿,本县主认了。”说完,她便施施然转身入了雅间。   欧阳娘子宣布比试继续,盛小庄和程桃儿也被准许落座重写。   有了崔沁这一实力撑腰,二人更有底气,也更有自信,待比试结束时,盛小庄获得小楷一甲第三名,而程桃儿则获得了绘画第十五名,这是想都没想到的结果。   “夫子,夫子,您太厉害了!”   “夫子,我们第一次比试便拿了名次,是夫子教导有功!”   五位姑娘围着崔沁欢呼雀跃,四周潮水般的掌声几乎淹没了她,崔沁张望厅内人海茫茫,无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渐渐失了神。   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慕月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执念,这份执念断了后,她内心空空如也,被抽了魂似的,不知该做什么,不知路在何方。   哪怕是前阵子兴办书院,招生纳徒,她只是在寻一件事转移注意,好让自己不那般行尸走肉,刚刚明蓉县主挑衅她时,她也曾犹豫要不要应战,转念一想,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呢,她早已一无所有,自然也无所畏惧。   直到此时此刻,她堂堂正正被掌声包围,因为她的努力,她的学生受到尊重,并大放异彩。   这种成就感仿佛如土方一般夯实在她心尖,慢慢铸就了新的信念。   而这份信念,不依赖于任何人,也不用讨好任何人。   她像是一朵深谷幽兰,缓缓走向了人间。   最后,她迎着所有人的欢呼,笑靥如花。   上午诗会结束,凝翠阁给安排了午膳,崔沁原要离开曲江园,不料孩子们高高兴兴要去踏秋,她只得吩咐婆子丫头跟着,后欧阳娘子主动来寻她,说是得空去燕山书院瞧一瞧,传授些经验给崔沁,崔沁自然感激不尽。   诗会散去,世人皆知燕山书院有位崔娘子,才貌双全。   崔沁和离后,崔家不敢将侄女被赶出的消息传出去,众人只当那位和离的崔氏女藏在崔府后宅养病。   京城见过崔沁的在极少数,除了崔家,也只有慕家并当初荣王府少数几位夫人,尤其在崔沁否认与崔司业的关系后,没有人将崔娘子与嫁给慕月笙那位崔氏女相提并论。   唯有裴宣静静坐在雅间内,视线在崔沁和柳氏身上来回流转,眼底现出几分怀疑之色。   慕月笙从凝翠阁后廊步出,隔着一处九曲环廊,瞧见一水阁里,崔沁被许多人簇拥着,似是有意将孩子送去燕山书院读书。   文玉跟在他身侧,见他凝眉盯着人家一动不动,不由得嗤笑一声,   “你这是何苦?把人给气走,又眼巴巴来追,堂堂内阁次辅丢下一堆朝政来这凝翠阁瞧小女孩斗艳,你不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慕月笙眼睑微垂,视线依然不移分毫,“你有这个功夫聒噪,不如替我想想办法。”   文玉闻言差点呛住,撩眼望他,“你真听我的?”   “你说...”   “得先确定,她对你还有没有想法?”   慕月笙吸气,有些语塞,原先以为崔沁是一时负气离开,他哄些日子自该将人带回家,哪知崔沁与他渐行渐远,以至于现在,他也没有把握到底崔沁心里可还有他?   恰在这时,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从二人身侧响起,只见明蓉县主窈窕的身影躲在柱子后,朝慕月笙探出一个头,   “笙表哥,你居然来了?”   她兴致冲冲提着裙摆欲朝慕月笙奔来,葛俊先行一步跨过去,将明蓉县主拦在了五步之外。   慕月笙看都没看她,眉宇森然眺望崔沁的方向。   文玉倒是瞧着明蓉县主那吃瘪的模样暗乐,   “县主鼻子这般灵,闻着我们在这里?”   明蓉县主娇俏地朝他瞪了一眼,目光复又落在慕月笙那张出尘的俊颜上,娇滴滴撒着娇,   “笙表哥,你来这里做什么呀,来给善学书院撑场子吗?”   慕月笙原先是不打算理会她的,只是余光一动,忽的发现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他立即侧头朝明蓉县主的发饰瞧去,正见一支格外眼熟的羊脂玉簪子插在她发髻后侧。   慕月笙脸色猛地一沉,喉咙挤压出几个字,“你过来。”   明蓉县主闻言眼眸睁大,几乎是欣喜若狂,腼腆又羞涩提着裙摆往慕月笙跟前走,大概这辈子,她都没像此刻这般走的小心翼翼,娴静温柔,恨不得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慕月笙。   待她走进,垂下脸,那羊脂玉簪子霍然展现在慕月笙眼前。   他二话不说,抬手一抽,霎时间,明蓉县主墨发如瀑布般散下,她吓了一跳,抬眸痴痴望向慕月笙,   “表哥.....你..你想做什么..”尾音发颤,带着几分无法自抑的欢喜和躁动。   慕月笙指腹摩挲着那簪子,缓缓转动,直到那个亲手刻的“笙”字映入眼帘,气血倒涌冲到了他嗓子眼,一股血腥味萦绕唇间。   他极力忍耐着腹部怒海波涛,目光瞭望远处那道从容雅宁的身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明蓉县主被葛俊给丢开。   慕月笙深深闭上眼,难以平复心情。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讨好一个女人,什么是发簪?欲与她白头偕老便送发簪,却被崔沁给当掉了。   当初崔沁捧着一颗真心来到他身边,他并不在意,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她来糟蹋他的心意。   慕月笙胸膛被苦涩给填满,呼吸一时深,一时浅,竟是煎熬不堪。   崔沁当场收了三十个女学生,半路上马车时,遇见欧阳娘子,欧阳娘子得知此事,笑着道,   “你一个人定是忙不过来的,待我回去替你斟酌,拟几个名单给你,你若是同意,我便随你上门去请人,书院声势越响,总该请些夫子来助阵。”   “多谢您了!”崔沁郑重朝她一揖,   欧阳娘子身为善学书院的山长,丝毫没有同行相较之心,可见她与裴音霁月风光之名,实不虚传,心中半是感激,半是佩服。   欧阳娘子扶起她,目露欣赏道,“你一人创下这书院着实不易,我能帮一点是一点,想当初我和裴音只用定下章程,其他一应之事皆是慕国公打理,比起你来算是坐享其成。”   “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你便很好,我们女人也定要做出一番事业,不依附那男人而活,你说呢!”   崔沁见她提起慕月笙,眉眼微的一动,复又熠熠生辉,“您说得对,我此生无嫁人之意,是一心想把书院做好。”   她胸臆似入了一穷巷,终于柳暗花明。   宋婆子将五个姑娘送与各家带回,云碧搀扶着崔沁上了最后那辆马车,缓缓朝燕山书院驶去。   崔沁累了一日,略有倦怠,遂靠在车塌的迎枕上小憩。   须臾,听见前面车夫的喝声,   “何人拦路?”   葛俊从车辕跳下,来到崔沁车窗外,躬身禀报,   “崔娘子,我家主子有请。”   崔沁复又睁开眼,眼现异泽,渐而神情恢复平静,吩咐云碧道,   “将今日那彩头给拿出来。”   云碧将凝翠阁分给她们的彩头递给崔沁,碎银子被装在一个香囊里,其他银票全部整整齐齐叠在一个牛皮袋子里。   崔沁抱着那牛皮袋子下了马车。   抬眸,见面前有一酒楼,葛俊立在门口往里一指,她便知慕月笙应是在茶楼雅间。   上了楼梯,来到东侧靠窗一雅间,越过屏风进去,瞧见慕月笙一袭黑衫背对着她立在窗下。   葛俊掩门而出,与云碧侯在外头。   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话。   云碧抱着包袱冷觑了葛俊几眼,语气凉飕飕道,   “国公爷这是做什么?当初冷落我们主子,如今又纠缠不休,这可不是国公爷的作风。”   葛俊语塞,略有些气结道,“云碧姑娘,您难道乐意瞧着你家主子孤身一人在外?这个世上,能护住她的只有我们国公爷。”   云碧经历了这数月的颠簸,心情起伏跌撞,到今日算是彻底平静下来。   “葛护卫,我们老家有句话,靠山山倒,靠人人倒,靠自己最好。”   葛俊顿时给噎住。   比起门外的唇枪舌剑,雅间内的二人静默无言。   慕月笙沉沉的眸光始终罩着她,似等着她给他一个交待。   崔沁跪坐在他对面,将那牛皮袋子给拿出,将里面那一叠银票悉数推给慕月笙,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一万两银票还给你。”   慕月笙不曾瞧那银票一眼,只是缓缓从袖口掏出那只羊脂玉簪子,放在崔沁眼前,   “你可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他嗓音沉的厉害,像石子入湖突突往下坠。   崔沁目色恍惚落在那簪子之上,张嘴片刻,道,“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乌黑的鸦羽低垂,将她所有的情绪掩在眉下,又归于沉寂。   慕月笙的心登时彻底凉却,眼底掠过几丝狼狈,几乎是隐忍着怒火,   “崔沁,你当真要一刀两断?”   闻言,崔沁抬眸平静看他,“签下和离书那一刻,我们已经一刀两断。”   慕月笙暗咬牙关,盯着她如玉的眉眼,寒声道,   “你别后悔!”   “不后悔....”   崔沁笑了笑,扶着书案转身离开。   喜欢过他不后悔,努力争取过他不后悔,现在离开他,更不后悔。 第24章 被教做人   转眼入了冬, 风跟冰刀子似的,刮得人脸涩涩生疼。   这一月来,希简也来探望过数次, 崔沁闭门不开,他无可奈何,遂与崔照一道去北崔私塾苦读, 只等明年开春考上功名,博得一个进士头衔, 便万事大吉。   近来崔沁忙得脚不沾地, 统共收了六十位女学生, 在欧阳娘子的陪伴下, 走访了两户官户, 欲请两位女夫子助阵。   原来欧阳娘子丈夫故去了五年,她无所出被婆家赶回娘家, 欧阳娘子名门出身,又是极有气节之辈, 遂私下立了女户,接手了善学书院。   而她推荐的这两位女夫子, 一位是膝下无所出, 在家中被婆母丈夫刁难,当今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家的陈娘子, 一位是少小犯过阴郁症,年过二十不曾议婚的韩大姑娘。   韩大姑娘被崔沁和欧阳娘子造访时, 倒是很爽快便应下了,她原也不打算嫁人,只是总待在家里多少会惹人眼嫌,跟着崔沁住到燕山书院去, 反而更加舒适自在,当日下午她便着人收拾了行囊跟着崔沁入驻书院。   至于那陈娘子,从她那神情瞧得出来,是极想应下的,只因碍于婆母在场,遮遮掩掩的没给个准话。崔沁见过那位陈娘子的诗集,才晓得这位虽是瞧着懦弱,偏偏文采斐然,诗情横溢,崔沁心中向往之至,见她被家中束缚,只觉得甚为可惜。   这一月来,韩大姑娘兴致勃勃承担了大部分课业,她讲课生动,旁征博引,十分受学生喜欢,给崔沁减轻了不少负担。   入冬后,燕山书院上三日学歇一日,这一日恰恰是休沐,崔沁倚在翠竹居的窗下画画,昨夜屋内烧了一盆炭火,云碧帮着她撑开了窗,幕纱频频送来清风,半边洒着点点枝叶斑驳的光影,和煦宁静。   宋婆子在一旁轻手轻脚帮着她倒茶,这是一竹制的茶杯,茶水淙淙顺着竹节往下,如清泉叮咚作响。   一道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门房一穿着粗布袄子的婆子急匆匆奔至门口,气喘吁吁道,   “山长,山门来了几个官差,说是核勘文书时发现您没立女户,论理是开不得书院,您快去瞧瞧!”   崔沁心下微惊,遂丢下手中的书册,急忙步出,带着宋婆子来到山门下的待客厅,   只见一老一少两名官差,穿着褐色差服,大喇喇坐在桌椅上,嘴里吃着小厮递来的肉脯,神情飞扬跋扈得很,显见的是衙门的循吏,专职跑腿的活,平日这些循吏在官员门前点头哈腰,到了底下百姓面前就格外显摆威风。   正所谓小鬼难缠。   崔沁看得明白,也只得给些面子,上前施了一礼,耐心问道,   “两位官大人,我便是书院山长,敢问何事惊扰两位大人上门?”   风掠过崔沁素白的裙衫,发丝拂过那张昳丽的脸。   两个官差一瞬间便看呆了去。   宋婆子气得挺身向前,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凶狠狠道,   “哪里来的冒充官差的浑人,再瞎看,小心我抠了你们眼珠子!”   宋婆子可是朝阳郡主身边的人,说话做事十分有底气,根本就没把这些官差放在眼里。   那两个官差原先就是来打秋风的,何时受过这种气,登时桌子一拍,便要撩起手打人,怎知那宋婆子往后一推,两道厉色使下去,   两个小厮阔步上前,个个神情肃穆,面露狠相。   那老衙差常日走门串户也算是有见识的,一眼瞧出是练家子,立即换了一副脸色,将袖子一放,咧嘴露出笑容,   “哟,你们倒是还挺神气的,看不出来这燕山书院有些底子哈。”那衙差老神在在环视一周,极有眼力劲道,   “行啦,我也废话不多说,我们家大人查勘你们文书,发现你们山长并未立女户,按着规矩是不能开书院的,这样吧,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快些去把女户立了便好。”   宋婆子依然语气不善道,   “我们家姑娘亲自去了户部登记造册,户部都准许我们开了,怎么偏偏你们不成?”   那老衙差闻言阴恻恻笑了笑,眼神往崔沁那觑了几眼,   “你们自个儿没看文书么,那里头漏洞可多着呢,该不会人家官员见你们主子长得漂亮,格外开恩吧?”   宋婆子脸色当即一拉,“混蛋王八羔子,再说荤话我将你打得爹妈不识!”几个小厮将二人围住,作势要打人,被崔沁给拦住。   “去何处立女户?”   崔沁暗忖,那日她去户部,官员确实格外优待,些许有遗漏也未可知,再想起欧阳娘子也是立了女户才接手善学书院,便信了个大概。   那老衙差见崔沁肯搭话,从柱子后露出一张皲裂的老脸,   “这就看你是官籍还是民籍,民籍在县衙门办理,官籍得去户部。”   崔沁自然是官籍,一听又要与户部打交道,便心生不快,   “我知道了,多谢两位官差告知,来人,送客。”   宋婆子虽是气势慑人,可该打点的也没含糊,二人出门给丢了些碎银子,避开崔沁亲自送他们出门,半是敲打道,   “官爷,老婆子奉劝几句话,不是什么山头都可以闯,要知道这燕雀山原先是皇家产业,如何就能落在我们家姑娘手里?今后你们还是要当心一些,小心惹了大麻烦。”   二人闻言登时眼眸睁圆,心中已骇浪滚滚,那老衙差拍了一把脑袋,   “倒是忘了这茬,能在皇家园林开办书院,非富即贵呀,啧啧啧,小羊羔子,今后这边得照看着点儿,切莫大意了。”   那年轻衙差忙得应下。   次日崔沁招呼韩大姑娘授课,吩咐宋婆子看好书院,自个儿带着云碧并两个粗使婆子和护院,出门朝皇城驶去。   陆云湛今日循着他母亲忠远侯夫人入宫给太后请安,年轻的太后是先皇的继后,正是忠远侯夫人的表妹,她膝下无子,平日也不甚管宫中的事,乐得自在,唯独闲时便邀请以往的闺阁女眷入宫唠家常。   陆云湛送了母亲入宫,给太后请了安后,便找了机会溜出来,正待回府路过安上门角门,瞧见一面若芙蕖的素衫女子,款款从马车内步出。   那不正是燕山书院的女夫子吗?   这一月来,他脑海里偶有浮现这道身影,暗想她是哪家姑娘怎的独自在外开办书院,如此才貌双全,实属罕见,只是这些念头在脑海里一晃便过,也不至于真的日日惦记着。   可在这宫门官署区的入口碰上崔沁,还是很令他意外乃至惊喜,   陆云湛立即翻身下马,当先一步奔至崔沁跟前不远处,朝她郑重施了一礼,   “崔娘子妆安!”   崔沁被突如其来的少年吓了一跳,微微错愕看向他,见他锦衣玉袍,眉目温润,如玉般光彩夺目,只觉得略有些眼熟,想着大略是在曲江园遇见过,便垂眸还了一礼,“公子万安。”   陆云湛清朗一笑,“娘子这是去哪里?瞧着像是要入宫?”   崔沁疑惑他打听这些,却还是不冷不热回了一句,“我开办书院,需要去户部立个女户。”   “哦,原来如此。”陆云湛抚掌一笑,撩眼眉目清润望她,“崔娘子,你一个姑娘家怕是多有不便,恰恰我略有些熟人在里头,我帮着你去说几句话,估摸着很快便办了。”   崔沁知他好意,敛衽一礼,“无功不受禄,不敢劳烦公子。”便带着云碧要离开。   陆云湛侧身跟了一步,俊脸微微泛红,面露急切道,“崔娘子,你是不晓得户部平日有多忙,你这一去,些许只能递上状子文书,待里头办好,递话去县衙门,再由人通知你来户部取户籍,这一来二去怕是数月都难好。”   崔沁闻言脚步登时黏住,朝露般的眼眸盛满了错愕,她也是清楚衙门办事流程艰难,却也没想到这般繁琐。   而且这户部,她当真是不想再来。   可无缘无故承陌生男子的情,更加不行。   “公子,我....”   陆云湛知她顾虑,连忙截住她的话头,“崔娘子,你别误会,我不过是佩服姑娘那日曲江园之才华,为你们书院的学生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并无他意,再者,我听说崔娘子是崔司业之远亲,我幼时曾得司业指导,至今书房还有一幅先生所赠的画作....”   “什么画?”崔沁心神几乎是瞬间便被笼住。   她父亲生前最得意之作便是四时景十二幅,是他花费整整一年功夫所完成,其他十一幅皆在她锦盒里,被她视若珍宝,只其中一幅被父亲酒后赠予他人,莫不是给了面前这公子?   冬阳温煦,清风拂过少年诚挚的眉眼,他眼底翻腾着些许濡慕之思,“先生所作四时景之秋枫落日图...”   崔沁面露仓惶,往后跌退一步,浓浓的思楚充滞着她心尖,她姣好的面容白一阵,红一阵,竟是难以自持。   她垂下眼睑,极力忍着翻滚着的情绪,“族叔愿意将生平最得意之作赠予公子,可见是欣赏公子之才。”   陆云湛看出崔沁对这幅画的在意,“崔娘子,不若他日我临摹一幅赠与你,也好叫你瞻仰先生遗风.....”话说到一半,他略有些不好意思,耳根泛红,腼腆道,   “当然,我画艺不如你,实在不行,我借你,你自己临摹也成....”   崔沁很想应下,只是她与他不熟,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她心绪起伏不定,略露出几分潮红之色,湿漉漉的眼神若浮萍靠不着岸,瞧着便让人心生疼惜。   陆云湛微微失神片刻,窘着一张脸,往里面一指,   “崔娘子,咱别耽搁了,我这就带你去户部。”   不等崔沁反应,人已经往前走向角门,替崔沁开路。   崔沁苦笑一声,只得跟在他身后入了宫门。   一路侍卫或官员皆恭恭敬敬朝陆云湛施礼,唤他一句“陆世子”,崔沁便知他是忠远侯独子陆云湛,记起幼时父亲曾数次提起过他,心中略有松快之意。   户部分内衙和外衙,外衙就在宫门不远处,平日处理些对外的公事,陆云湛领着崔沁到了门房。   “你先在此处坐一坐,我去里头替你问问,该如何办这女户。”他担心旁人怠慢崔沁,留下小厮在此处守候,独自撩袍去了内堂。   慕月笙身为内阁辅政大臣,平日户部一应庶务皆是交给两位侍郎打理,若无大事他鲜少去户部内衙,更别提外衙这等对外的公署。   只因崔沁一事,他心中烦闷郁碎,便干脆一头扎在朝政中,已有半月不曾回府。   近来蒙兀边境安宁,国泰民安,三年一度的官吏考核也已结束,明年开春的科考还远得很,眼下朝中风平浪静,并无大事,于是他闲得发慌便决心整顿朝纲,可没把满朝文武给折腾得哭天抢地,近来人人见到慕月笙恨不得抱头逃窜,生怕被他揪住尾巴。   这不,一个个衙门清理过来,今日轮到户部外衙。   陆云湛上了内堂台阶,撞见两名官员被骂的叫苦不迭出来,其中一人哭丧着一张脸,嘀咕着道,   “这慕三夫人放着好好的国公夫人不当,为啥和离?她折腾了国公爷,吃苦的便是文武百官,老刘哈,我看你快去打听那三夫人如今在何处,我们文武百官上门,求姑奶奶回府,解救我们于水火当中,否则年底之前,咱们都别想过好日子!”   那刘大人哭笑不得,“我家夫人是北崔老夫人的外甥女,我回去便让她去一趟崔家,打探下消息。”   陆云湛原先想打招呼,见二人渐行渐远压根没看到他,便摇头失笑,跨入内堂。   穿堂往后两侧走廊围出一个内堂,正堂三扇大门敞开,当中摆着一硕大的紫檀书案,书案上层层叠叠堆满了文书折子。   慕月笙着一品国公服肃然冷漠端坐其后,冬阳自翘檐洒下,透过稀稀疏疏摇曳的枯枝落在他身上,一半身子沐浴在光影里,一半身子被阴凉覆盖,整个人冷清如玉,恍若谪仙。   堂内外赫然立着一堆官员,个个战战兢兢不敢抬眸。   陆云湛暗道一声不妙,怎的遇上了慕月笙。   蓝青立在慕月笙身侧,一眼看到芝兰玉树般的陆云湛,微的愣神,   “陆世子,你怎的来了此处?”   陆云湛原先想走,眼下只得硬着头皮跨入门槛,朝慕月笙的方向施了一礼,拱手轻声回蓝青道,   “我在门口遇见一女夫子,原是我国子监一先师之后,她想来办个女户,我便想帮她一把,正要寻盛大人,这不.....”   陆云湛指了指被训得龟孙子一样的盛南。   盛南躬身身子颤颤巍巍的,挤在人群中拼命朝陆云湛使眼色,恨不得他能施以援手。   慕月笙原在翻看外衙的文书,蓦地听了这话,抬眸一道凌冽的视线朝陆云湛射去,   “女夫子?哪个书院的女夫子?”一开口便听得出语气沉得厉害。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陆云湛额头冒汗。   “燕山书院的女夫子!”   “哐当”一声,众人只见慕月笙将手中的文书狠狠一撂,撞到了桌案前方的砚台,砚台随之跌在地上,发出一声锐响,那墨汁随即洒了一大片,湿了面前最近三人的官服。   众臣吓得乌泱泱跪了一地。   陆云湛也是惊得不轻,清瘦秀挺的身躯立在门槛内,白皙的面庞浮现些许窘迫,站立不安。   慕月笙缓缓眯起了眼,阴沉的眸子黑漆漆的,掀不起任何一丝光亮,语气很轻缓,却格外叫人瘆得慌。   “陆世子近来很闲?”   陆云湛清澈的眼眸蓦地睁大,没头没脑回道,   “也不是....是故人之侄女,所以...”   慕月笙冷扯着唇角,截断他道,“为这么点事求到户部内堂来,若是人人如你这般,我们户部正事不用干,日日围着你们世家公子转便好。”   陆云湛原先还疑惑,慕月笙怎的突然发这么大火,原来是怪他大惊小怪,不该替人走后门,若是知道慕月笙在这里,给他几个脑袋都不敢来。   眼下他火气正大,陆云湛也不敢硬顶,陆家与慕家也沾亲带故,论理他还得喊慕月笙一声表叔,心中虽有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那我带着人去外面候着。”   慕月笙总不至于不走,回头让盛南给办了便是。   见他转身欲退出去,慕月笙低喝了一句,“慢着!”   旋即往旁边一小桌上一指,“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父亲征战沙场只有你一子,你该早些立起来,也好让他省心,今日既然来了,便在旁边学着点政务,他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众臣前一刻还替陆云湛捏把汗,下一瞬却是个个惊奇,原来这陆世子是入了慕国公的眼,准备好生培养呢。   唯独看穿一切真相的蓝青,暗暗长吁一口气。   主子这是想把人留在这里,省得他去见崔沁。   不消慕月笙吩咐,蓝青已经知道该怎么做,遂悄悄步出,来到门房。   人还未踏进,已经瞧见一抹白色的衣角微动,他使了个眼色,侍从寻了个借口将陆云湛小厮打发,待里面再无他人,蓝青才阔步而入,顺带将门一掩,抬眸望向崔沁,几乎是苦着一张脸朝她行了大礼,   “夫人见谅!”   崔沁微愣,扶着云碧的胳膊起身,“你怎么在这里....”   蓝青在此处,是不是意味着慕月笙也在?   崔沁有了不好的预感。   蓝青躬着身以对主母的姿态,毕恭毕敬答道,   “夫人,自曲江园一别,三爷没睡过一个好觉,时而去后院荣恩堂枯坐,一坐便是半夜,他嘴里不说,心里是惦记着您的,这后半月更是没回府,日日把自个儿栽在朝堂上,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还请您顾念些往日的情分,疼着他些。”   崔沁闻言便觉好笑,“蓝大人,您这话我听不懂,想找人疼,大街上比比皆是,想嫁他的更是如过江之鲫,我与他已结束,还请您以后别再说这等话。”   蓝青听着她一口一个“您”,前胸后背都在发凉,   “夫人,您这女户立不得,爷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崔沁一听便来了气,俏脸盈冰道,“我堂堂正正不偷不抢,我就不信他慕月笙要一手遮天了,我告御状也成,我立个女户合规合矩,他没道理阻止我!”   “是是是....”蓝青见惹怒她,忙不迭安抚,“这样,三爷人就在后头,您看,也近午时了,我这就去对面杏花村给订个雅间,您在那边等一等,亲口与三爷说这女户一事如何?”   云碧在一旁听得明白,撅起小嘴冷笑道,“哟,蓝大人,您这是变着法儿想让我们家主子见你们家公爷,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小丫头渐渐也养出几分气势,神色傲然道,   “这女户你们立便立,不立便罢,大不了我们姑娘这书院不开了,我们主仆俩浪迹天涯,躲到山窝里去活着,你们总不至于再追着不放,要将我们给杀了吧?”   蓝青快被这话给呕死,撩眼瞪着云碧,以前也没见这丫头这般牙尖嘴利。   “这是哪里的话!”   他叫苦不迭,正待申辩几句,崔沁扶着云碧的手缓步踱出,   “算了,我也不是非得求他!”   把事儿办砸了的蓝青,立在廊芜下,瞅着头顶青天白日浑身冒冷汗。   若是主子要纵横捭阖,他能给出中肯建议,可追女人....他也没经历过。   蓝青垂头丧气去了内堂。   堂内静悄悄的,唯有桌案上茶水烟气袅袅飘升。   慕月笙高大的身影负手立在檐下,午时日头渐烈,将他浑身笼罩在光影里,哪怕是这般艳阳,也压不住他浑身清冷的气息。   他身边再无旁人,便是那陆云湛也不见踪影。   蓝青前脚离开,慕月笙后脚就把人悉数给打发。   这一月来,他几乎是度日如年,想去寻她,偏偏那日说出决绝的话,好不容易熬到人眼巴巴送到跟前,自是想见她一面。   只是瞅着蓝青一脸挫败,慕月笙心中顿时一沉,眼底戾气横生,胸膛那口郁气越发不上不下。   夜里,他罕见回了慕府,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跟冰窖里拧出来似的,寒气渗人。   待到了犀水阁,还未退下官服,却见他的母亲慕老夫人笑眯眯坐在西厢房内。   “回来啦。”   慕月笙神色稍缓,缓步进去朝老夫人恭敬行了一礼,“给母亲请安,儿子近来没能回家看望您,请母亲见谅。”   “坐吧,我有句话跟你说。”老夫人神情温煦,   丫头端上一个绣墩置于一侧。   慕月笙瞥了一眼倒是没坐,只是站着问道,“母亲有事吩咐便是。”   老夫人笼着袖子,抬眼望他,慢条斯理说道,   “沁儿要立女户,这事你给她办了。”   慕月笙闻言脸色急转直下,眯起眼问老夫人,“她回来了?”   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她不是回来了,她是被你刁难,无可奈何来寻我做主。”   “而且...”老夫人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提醒,“她已与你和离,再来慕府,便是客人。”   客人两个字如针扎在慕月笙心上,他闭了闭眼,抿着唇一言不发。   默了片刻,他哑声开口,“这件事您别插手,我心里有数。”   老夫人看穿他的心思,“你若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逼她回头,断然是不成的,月笙啊,沁儿吃软不吃硬。”   “我何尝不知,可这女户是能随便立的吗?”慕月笙寒声问道。   老夫人舌尖抵着右颌没有立即说话。   立女户于女子名声不好听。   “我知道,但是她求到了我跟前,我若不帮她,再无人能替她撑着,月笙,你若是不答应她立户,我便在慕府举办赏花宴,当众认她为干女儿,给她择婿!”   慕月笙脸色一下子黑得透透的,几乎是冷笑出声,“您为什么非要跟我对着干?”   老夫人面无表情回他,“当初我不乐意你娶裴音,你不也娶了?你若是正儿八经娶媳妇,随你娶谁,我可以不问家世,不问品貌,可你偏偏娶了个空有名分的女子,你要我怎么服气?”   “再说了,你这么做,只会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慕月笙闭了闭眼,没有驳她。   窗外天色渐暗,屋内并未点灯,昏暗的光线映得他清隽的脸成冷白色,困倦与无力在他眼底交织,他头一遭遇见令他措手不及的事。   他孤寂的身影立在窗下,卓然若鹤,许久才传过来一句无奈的气音,   “我知道了....”   老夫人便知他已退让,僵坐了许久,略觉得腿有些发麻,扶着甄姑姑的手臂颤颤巍巍起身,往门口迈出两步,她回眸注视着慕月笙的侧脸,温声道,   “月笙,沁儿打小没了爹娘,寄人篱下过日子,她比谁都渴望被爱护着,而不是觉得她可有可无。”   “她与世间大多女子不同,她不慕权势,不嗜钱财,旁人嫁你或许念着你的权势忍你的脾气,但她不是,所以她才离开。”   “月笙,你若真想将她挽回,便要放下身段,你去问问身边的老人,你爹爹当初是怎般对我的?”   “眼下,她心灰意冷,不打算嫁人,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知哪一日她不被旁人真心所撼动,决心再嫁呢?”   “你好好思量。”   弦月从枝头悄然掠上,驱散了他眼底半片阴霾。   慕月笙入内换了一件暗色长袍,俊然的身影如风似影消失在夜色里。 第25章 国公爷吃瘪   暮色四合, 燕雀山如覆着一层薄薄的清霜,冷烟浮笼。   寒气从窗棂缝隙里灌了进来,烛火被风一扑, 光线弱了下去,崔沁裹着一条绒毯,靠在罗汉床上搓着手冷得直打哆嗦, 宋婆子忙不迭塞给她一个手炉,又扭头扬声往外喊,   “巧姐儿, 炭盆呢, 怎么还没端进来!”   “嬷嬷, 你别急, 我没事呢,小心烫着了巧姐儿!”崔沁轻声安抚。   “来啦, 来啦...”   巧姐儿和云碧端着个炭盆进来,搁在崔沁脚下, 宋婆子搀着她下了床,又蹲到她跟前将那一双冰冷的玉足给捧着放在火边上热一热。   崔沁抱着炉子忙得缩了缩, “无碍的, 嬷嬷,你歇着, 我自个儿来...”   宋婆子见她执意将冰冷的脚抽走,只得坐在一旁的墩子上用火钳拨动炭火。   云碧和巧姐儿净了手, 纷纷涌过来烤火。   明亮的炭火映衬的两个丫头脸颊红彤彤的,云碧悄悄往巧姐儿怀里塞了几个果子,巧姐儿掏出来瞧,见是最爱吃的糖葫芦, 咧嘴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云碧笑眼睨着巧姐儿,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更大的,惹得巧姐儿来扑她,宋婆子嗔怒瞪了她一眼,执手帕给她擦口水,两个丫头笑嘻嘻抱作一团。   崔沁瞧着她们其乐融融,心中舒暖,在燕山书院虽是苦了些,日子却是格外自在,由着心来,每一日都过得充实活泛。   崔沁当初几乎当的一无所有,如今屋子里的案几罗汉床也皆是老夫人所送,室内并无屏风,空空荡荡,略有些冷清,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没得遮掩,入了冬自然就凉。   原先宋婆子还想给崔沁买一件屏风来,只因手头吃紧,此事便搁置。   开支越来越大,崔沁原先还隔日能吃上一盏燕窝,如今是生生给断了,宋婆子只想起此事便觉心疼,好好的国公夫人竟是落到这般境地,心里不免有些埋怨慕月笙来。   她年轻时也曾伺候过慕月笙三年,十多岁的少年日日窝在书房看书,一整日也鲜少说上半句话,伺候的下人免不得去猜他的心思,比大老爷和二老爷要难伺候得多,哪怕是少时,他在慕府也是最叫人忌惮的所在。   宋婆子不知为何便想起了这茬,正起身想去厨房给崔沁做些夜宵,忽的听见门外有动静。   “是谁?”   她忙起身快步行至门口,小心翼翼将门往外一推,豁然瞧见一挺拔巍峨的身影立在廊下,只见他肩头微落一片清霜,一张清绝的隽容矜贵不似凡人,那黑衫长袍更是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宋婆子几乎是怔在那里。   国公爷怎的来了?   慕月笙自然是认得宋婆子的,朝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要进去。   宋婆子好半晌回神过来,面露艰难,“这大晚上的.....”   里头传来崔沁声响,“宋嬷嬷,怎么了?”   门被慕月笙推开,他俊挺的身影大步走入,风随之涌了进来,将烛火吹得一暗,崔沁差点没认出是谁。   云碧和巧姐儿吓得起了身,宋婆子支在门口,朝崔沁露出个无奈的笑容。   慕月笙背着手立在正中,眸光紧逼着崔沁,那被吹倒的烛火复又支棱起来,在他眼底掠过一抹亮光,如照夜惊鸿。   “出去!”慕月笙语气冰冷。   宋婆子交握着手暗叹一声,朝云碧和巧姐儿使了眼色,云碧瘪了瘪嘴,推推搡搡不肯走,最后是巧姐儿拉了一把,宋婆子将两个丫头给推出去,忙得将门给掩下。   室内光线幽暗,崔沁抱着一条绒毯坐在罗汉床上,一头青丝用木簪子挽成一个松散的云髻,随意洒脱,不如在府上那般规矩,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慕月笙四目一望,打量着这间屋子来,四下空荡,摆设极为简单,唯有窗下有一张紫檀长案,西侧堆满了书册,东侧叠了些七七八八的纸张,想来该是学生的课业,笔墨纸砚倒是齐全。   可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张罗汉床,一个老旧的带妆奁的衣柜,靠北墙的角落里摆着个高架,上头叠着个铜盆并些布巾。   瞧着比寻常百姓家里相差无几。   这哪里是她该住的地儿。   心头无端涌上诸多情绪,将他整个人给淹没,他杵在屋子里跟个山峰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崔沁被他突如其来的闯入给整蒙了。   上次质问她“别后悔”的人,明明是他,今日刁难她便罢了,好端端的,怎么闯到这来了?   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慕月笙这般折腾。   崔沁利落下了塌踩着厚底绣花鞋,将身上的披衫一裹,目光清凌凌瞪向他,轻斥道,   “慕月笙,你现在像什么?一点以前的派头都没有,你忘了你辅政大臣的身份了?”   崔沁与他和离的时候,是万万没料到慕月笙会纠缠不休,这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慕月笙闻言唇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冷笑,一步一步逼近,视线笼住她,嗓音暗沉,   “什么派头?丢妻子的派头吗?”   崔沁哽住,竟是无言以对,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将脸往旁边一撇,轻哼道,“我不过是立个女户而已,又没招惹你,值得你堂堂一品国公,大晚上私闯女子闺房?”   慕月笙呲的一声兀自笑出了声,笑声冲淡了弩张的气氛,他在炭盆旁的绣墩上坐了下来,他捡起地上的火钳,拨动着炭盆,火苗儿呲呲往上串,映得他漆黑的眼眸泛着幽泽。   崔沁见他默然不语,有些拿不住他要做什么,也不能任由他待下去,便起身往外走。   慕月笙瞧出她的意图,抬眸瞧她,语气放缓道,“我就与你说几句话,马上就走。”   崔沁暗吁着气复又坐下,将身上的外衫给笼紧,朝着另一面挪了挪,留给他一道纤细的侧影。   夜风送来山间松香的味道,将僵硬的气氛松缓了几分。   映着烛火幽微,慕月笙眉梢如缀着清辉,淡声开口,   “你是崔氏女,家里还有大伯兄弟,单立门户是不对的....”   崔沁闻言嗤了一声没作理会,她父亲早年与大伯分了家,后虽被大伯接入府中,可户籍还是独独一份,与崔家大房不相干,这事她今日问过门房的小吏,说是她这等情况是能立女户的。   她自顾自理着衣袖,一副有话快说说完便走的样子。   慕月笙被气笑,眉眼染了几分风华,冲淡了面容的清冷,无色的炭烟笼罩着他,腰间那佩玉莹光流转,给他添了几分雅致温润。   慕月笙耐心道,   “你若是为了书院,我有的是法子,没必要把自己名声搭进去,立户今后是要课税的,还有诸多麻烦,你一个女人家应付不过来......”   慕月笙说了一大箩筐话,崔沁是油盐不进。   她俏白的面儿如同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眉眼儿竟是极为生动,虽然一脸冷冰冰的模样,落在慕月笙眼里,尽觉有几分可爱,与在慕家是截然不同,那时的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哪怕是受了委屈也鲜少跟他摆脸色。   譬如那日她被他气回崔家,回来时也是含着泪与他道歉,不该连累母亲寻她。   想起这些,慕月笙便觉心里密密麻麻的疼。   倘若是眼下,她肯跟他回去,便是要把那国公府翻过来,他也无二话。   “沅沅,你这般不理会我,是不是还没放下我?”   崔沁闻言眼珠子嗖嗖直起,眼刀子往他身上扔过去,   “慕月笙,你这是哪里来的歪理!”   总算是肯说话了。   慕月笙唇角微微一勾,他眉眼深长,长睫遮不住眼底的光,眼梢辍着几分笑意,给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隽永。   他随意将火钳往旁边一掷,煞有介事道,“你若是放下了我,自该对我如平常人一般,眼下你对我置之不理,便知心中还有芥蒂。”   崔沁被慕月笙这一套歪理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她气笑了,将毯子一扯往怀里一抱,起身坐在了慕月笙对面,皮笑肉不笑迎视他,   “行,你来说个痛快,我听着呢。”   慕月笙反倒是垂眸额点着交握的双手,闭目思忖。   这一月来,他每每去到荣恩堂,总是恍恍惚惚那里有道娇俏的身影在等他,于是他寻啊寻啊,将每个屋子寻一遍,捕捉不到任何身影,唯有书房内遗留着她的墨香。   默了半晌,他缓缓出声,   “你种的那颗月桂中秋时开了花,方嬷嬷捡了整整两盘子桂花,说是待你回去,给你做桂花糕吃......”   “芙蕖说,你教她绣的花样,她已经学会了,如今各色的护膝和鞋面绣了几个,她亲自给你纳了几个鞋底,都是最软和的材料,穿起来特别舒服....”   崔沁听到这指节微微泛白,脸颊被炭火熏得发烫,神情变得不自然。   慕月笙说着已望着她生笑,“凉亭外水缸里那几条黑鱼死了,你知道的,我不大会打理这些.....我原让方嬷嬷煮了吃,她却说想等你回来再清蒸,那黑鱼最是补身子.....”   他声线清缓有力,仿佛是清风拨动着她的心弦。   崔沁眼眶微湿,眼角渐渐泛红,三房的那些嬷嬷丫头都是极好的,无人作怪,都细心照料着她。   映着明亮的炭火,慕月笙抬眸朝她露出清湛的笑容,唠家常似的,   “徐嫂子家那个媳妇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半月前她遇见我,说是回头等孩子满月送进府让你抱抱......”   崔沁听到这,泪意瞬间蓄满眼眶,她吸了吸鼻子,仰起眸,很努力地将泪水给逼退回去。   炭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俏白的脸,发红的鼻尖在他眼前撕裂扭曲,   慕月笙目色凄迷,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觉着她那么遥远又那么近,   “沅沅,我不知道七夕那一日你被诊断无孕,我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失信于你,是我的错......”   崔沁失笑一声,将泪水给别去,冲他露出释然的笑容,   “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才发觉女人也不只嫁人生子一途,我们也可以藉由自己安身立命,不用将喜怒哀乐,兴衰荣辱系于他人身上。”   她眼底蕴着光华的笑意,明明纤瘦娇俏,却叫人不敢轻掠。   倒是能说出这样一番的道理来。   慕月笙目色缱绻,漾出微光,“我明白,沅沅,但我不会放弃,眼下你想做什么我都由着你,这一回换我来够你...”   这一回换我来够你....   崔沁身子近乎一颤,想起她够他又够不着的日子,先是失神,复又摇着头并不接他的话茬。   “至于那女户.....”慕月笙正想说明日遣人来书院给她办理,不需要她去户部一趟,哪知云碧冒冒失失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道文书,冲崔沁兴高采烈道,   “姑娘,刚刚陆世子遣了人来,说是今日傍晚他已着人在户部给您弄来了立户的文书,文书在此,只需要您按个手印,明日将另一份送去户部,便万事大吉!”   慕月笙蓦地而起,眉梢的清辉顷刻间化作阴风,睨着云碧手里的文书。   那文书上明晃晃盖着户部的印戳,   依着户部的章程,得申请人自行报备,按压手印填好文书,经户部审核再行盖戳。   可事实就是,盛南那个混账被陆云湛蛊惑着,先给文书盖好了戳,崔沁现在只需要按上自己的手印,立户文书便达成。   慕月笙此刻的脸色便跟开了染坊似的,青一阵黑一阵,目光阴沉得要杀人。   崔沁也没料到陆云湛居然这么费心帮忙,心情五味陈杂,最终还是欢喜地接下了文书。   碍着当今户部尚书本人在此,崔沁不敢表现得太兴奋,省的慕月笙回去将火撒在官员身上。   云碧倒是没她这般矜持,凉飕飕觑着慕月笙,   “国公爷,您不肯帮忙的事,有的是人替我们家姑娘撑腰,对了,姑娘,奴婢觉得这陆世子一表人才,若是......”   崔沁忙不迭捂住了云碧的嘴,她晓得这丫头如今胆子很大,敢踩着慕月笙底线上蹿下跳,可她不想连累陆云湛,子虚乌有的事,莫要被人笑话。   她冲慕月笙施了一礼,温文尔雅道,   “国公爷,既然木已成舟,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将此事揭过吧,万莫再为难了旁人。”   意思就是说,请他别秋后算账。   慕月笙薄唇抿得青紫,是被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并非是气盛南徇私舞弊,气得是陆云湛这小子毁了他一夜的心血。   好不容易说动崔沁,能让她平心静气接纳他的好,偏偏这个混账横插一脚。   如果陆云湛在眼前,大概会被慕月笙撕成粉碎。   慕月笙硬生生被气闭了嘴,衣摆一掀,大步离去。   到了廊下瞧见宋婆子侯在那里,打了个眼色。   宋婆子只得踮着脚朝里头扬声道,   “姑娘,老奴送送国公爷....”   宋婆子跟着慕月笙出了翠竹居,过了前面穿堂,折去西侧游廊一拐角处,才见慕月笙止住步子。   晕黄的灯光依旧压不住他脸上的戾气。   他脸色渗人,问出的话却是关切的,   “书院现可有什么难处?”   宋婆子犹豫了一番,还是据实已告,   “这首要一事便是开支.....”   送来燕山书院的女学生大多是普通百姓,能按时按额交上束脩便很不错,事实上还有不少贫苦农户家里眼巴巴把孩子送过来,崔沁不得已暗自贴补,比不得善学书院和嵩山女子书院声势浩大,单单靠权贵富商捐赠便可囊括书院所有支出,燕山书院很快捉襟见肘。   崔沁手里现在只剩下三千两银子,再这般下去必定掏空老底。   宋婆子说着已眼泛泪光,“姑娘为此省吃俭用,身上所有首饰都当了,您也瞧见了,这通身便是一只簪子都没有,更别说能吃上点燕窝鱼胶,三爷,您得疼着些姑娘,这么副担子压着她,可是喘不过气来...就拿今日回来,她还说要写一本册子,回头去寻人给刊印,看能不能挣点银子.....老奴心里想着,她本该是万事不愁的....怎么就....”   宋婆子说到最后哽咽地落下了泪。   慕月笙闻言眉间涩涩泛疼,“我知道了....”   他眉梢紧蹙,暗怪自己只记着叫人守在这里看护她安虞,却忘了生活艰难一事。   “你放心,明日我着人送东西来。”   宋婆子露出苦笑,“老奴担心姑娘不收....”   “放心,我有法子让她收下。” 第26章 聪慧   初冬的晨阳光线绵长柔细, 如微光从云层浇落,驱不散刺骨的寒意。   翠竹居的窗下,窗蒲被撑开, 晨曦洋洋洒洒落在桌案,映出屋子里一片亮堂。   崔沁左手打着算盘,右手记录着近来的开支, 账簿上只余两千八两银子。入了冬后,孩子们的伙食添了样菊花暖锅, 学堂里也摆了炭盆, 太差的炭担心熏着人, 只得买些银炭用着, 这么一来, 开支又大了。   崔沁算了下这个月还需要支出的银子,玉手撑着下颚, 蛾眉淡蹙。原先常听大嫂说家难当,现下亲身经历, 体会欲深。   起先接纳学徒,她几乎来者不拒, 束脩虽是有个定数, 可人家爹娘吆几句苦她便心软,以己推人, 便收了不少穷人家的孩子,话虽如此, 她倒是不后悔,只是明年该定个章程来,开办书院,便是要为整个书院的长远负责, 不能意气用事。   除此之外,书院现有六十名女徒,伙食成了第一要务,后院灶房人手缺不得,原先只有一个婆子并两个粗使丫头,皆是宋婆子从牙行买来的,眼下还得再添一个。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宋婆子穿着件褐色比甲端着个木盘进来,盘子里盛着一碗百合银耳枸杞粥,近来崔沁时常觉得嗓子痒涩,宋婆子一早便用砂锅给温煮了一小锅粥供她吃。   崔沁朝她露出明丽的笑容来,“嬷嬷,您今日得去牙行再给我找个灶房的婆子来。”   宋婆子将粥碗端至她跟前,一边伺候着她用,温声回道,“姑娘,从牙行买婆子费钱,老奴想了个法子,这附近燕园不是住着人家么,老奴待会便上门去探听,瞧瞧有没有人乐意来这边搭把手,也就一顿午膳的事,既解了咱们燃眉之急,也不用再多养一个人。”   “嬷嬷所言极是。”   崔沁喝完粥食,思量了一会又道,“咱们护院还是多了些,我瞧着上次那两个小厮便很不错,其他两个便遣了吧。”   宋婆子眉峰微动,到底没说什么。   快到晌午时,宋婆子从附近一农户家里领了个婆子来,那婆子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笑起来满脸褶皱,见牙不见眼,瞧着是个淳朴的,只是手里也拉扯着五岁大的男童,拘拘束束道,   “姑娘,老婆子没旁的,就这孙子得照看着,他一人也吃不来多少,您放心,他能捉鸟捕鱼,还能扫扫庭院,绝不白吃您的。”   “您说的哪里话,人多也热闹些。”崔沁含笑道,她穿着件湖水绿的小袄,配上一条水波纹的绿色长裙,如出水芙蓉。   男童略有些面生,躲在张婆子身后,只一双黑啾啾的眼眸怯怯瞥着崔沁,直到巧姐儿从兜里掏出一个糖果递给他,他方才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起来倒是与张婆子有几分相似。   崔沁上午上了一堂课,下午的课业悉数交给韩如霜,留下云碧看顾书院,带着宋婆子出了门。昨夜她端端正正写了一册《灵飞经》,《灵飞经》是小楷入门之物,家中习字的孩子人手一本,必定受书斋喜爱,她便打算寻一书斋将这字帖给刊印了,看能不能卖出几个银子,这样一来,细水长流的,书院也能有些进项。   大晋商贸繁荣,繁荣到什么境地呢,便是相关的行当已集中于一处开铺,譬如要买笔墨纸砚书册,最好的去处便是铜锣街,铜锣街在曲江园西运河两侧。此处商肆林立,画舫叠叠浮浮堆在河岸。三步一书斋,五步一砚铺,光是卖湖州毛笔的铺子便有五家,街上行人不多不少,比起茶楼酒肆街市,这里于喧嚣中多了几分宁静。   崔沁并不急着入铺谈生意,只是先遣宋婆子打探了一番底细,随后转了一圈,挑中最大的成安书铺走了进去。   那位郑掌柜一眼便瞧中了崔沁的字,只是到底是个精明的商人,口风不漏半句,只不痛不痒夸了几句,端详片刻,语锋一转,   “娘子请知悉,近来市面字帖繁多,良莠不齐,世人大都慕有名之辈,您这帖子我可以刊印,怕是挣不了多少钱。”   郑掌柜的是个人精,能逼得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来卖字,必定是家里穷困,怕是随意给她一点银子便能打发。   崔沁不笨,从这郑掌柜的言语间可以窥探出,他应是欣赏这字帖,之所以语焉不详是想压价。   她朝宋婆子使了个眼色,宋婆子立即上前与他理论,宋婆子不懂诗书,却是能言善辩。   崔沁坐在一旁喝茶,淡定瞧着二人唾沫横飞,讨价还价,最后那郑掌柜的胡须一捋,将老脸别到一旁道,“三百两银子,不能再多,买断价!”   宋婆子一听眼珠子差点瞪出,“真是奸商,谁给你买断呢,我们要分红!”   “哟哟哟,我的大小姐呀,买个字还想分成呀!”郑掌柜半是惊愕半是轻哼。   崔沁从他神色也算是了悟,对方是吃定她缺钱不肯松口,便利落起身,示意宋婆子将字帖拿起,   “咱们走吧。”   主仆二人款款出了书铺。   小二打屏风后绕了出来,探头探脑地追随着崔沁的背影,扭头问拨动算盘的郑掌柜道,   “掌柜的,您真的放她们走?小的瞧着那字迹是真的不错,定是不愁销路!”   “急什么!”郑掌柜八风不动,眉都不抬,气定神闲道,“她穿着普通,身无饰品,那气质又像是深闺大户人家的小姐,必定是遭遇了大事,否则能折节来卖字帖?整个铜锣街没我做不成的生意,等着吧,她定回头找我。”   乌金西沉,天际覆上薄薄的云霞,如美人蛾眉,妩媚绚丽。   崔沁与宋婆子自斜对面另外一家书铺出来,那小厮恭恭敬敬将二人送至门口,连那何掌柜的也是拄着拐杖在门口相送。   成安书铺的小二瞧见这一幕连忙跑入内间,将事情禀报郑掌柜,   “掌柜的,那小娘子瞧着是与对面的何家书铺达成买卖了,怎么办?这档子生意被抢了吗?”   铜锣街的人皆知郑掌柜与何掌柜不和,二人几乎是日日打擂台,只是成安书铺势大,是远近最有名的书铺,何掌柜的一直被压一头。   郑掌柜闻言果然脸色一青,将碗筷一丢,疾步踱出,至门口瞧见崔沁与宋婆子笑语嫣然,顺着人流相携往回走,脸色登时难看得紧,再瞥一眼那死对头,只见老何远远地将那拐杖朝他捅了捅,十分得意,郑掌柜把心一横,招来小厮,   “去,把人给我拦进来!”   片刻后,崔沁与宋婆子不情不愿跟着那小厮从侧门进了成安书铺,那郑掌柜的立在桌后瞧见了崔沁,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施礼道,   “给娘子道罪,实不相瞒,在下看中了娘子的字帖,那何家书铺虽有些名声,到底是小门小铺,我这成安书铺在各地还有分号,您随意去外头打听,便知嵩山书院和善学书院山门下,皆有我们的书铺,娘子与他做生意,就算赚怕是也赚不了多少。”   崔沁淡淡笼着衣袖,便如郑掌柜刚刚那般八风不动,慢条斯理回道,   “做生意讲究缘分,先前忘了跟郑掌柜说,我是燕山书院的山长,并非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我此番前来,并非只为字帖一事,自是还有其他生意可做,您先仔细思量了再回我的话。”   崔沁垂眸接过宋婆子递过来的热茶,小抿了一口,那君山毛尖缓缓沉在杯底,茶水清透明净,一如崔沁那双眼,不偏不倚,正正当当。   郑掌柜闻言暗暗惊讶,原来是燕山书院的山长,难怪气质如兰,风华无双,他常与书院打交道,何时见书院的夫子穿得花团锦簇,眼下看崔沁自当是另外一番景象,默了片刻,咬着牙道,   “两成,娘子,给两成分红,已是我的极限。”   崔沁平静抬眸,将茶杯搁置一旁,迎着掌柜精明的眼,说道,   “三成,是我的底线,郑掌柜,做生意讲究一个‘活’字,那潭再深再大,如是一汪死水又有何意,不如挖一□□井,细水流长,绵延不绝。”   郑掌柜做这个行当几十年,与各地书院皆有买卖合作,自然晓得若是他接了崔沁这一单生意,今后书院若是有什么活计定会派给他,成安书铺能做大,靠的便是广博的人脉。   他长眉一凝,思量片刻,沉声点头道,“成,三成就三成!”   二人当即签下文书契约,再去街道最末的市署登记备案,郑掌柜先付了崔沁五百两做酬金,恭恭敬敬将二人送出了门。   待上了马车,宋婆子捂着胸口吁了一口气,敬佩地看向崔沁,   “姑娘,您胆子可真大,就没想过万一不成呢?”   崔沁失笑,“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不过是赌一把罢了。”   “若是那郑掌柜的去对面打听,知道了真相该如何?”宋婆子犹自担心。   崔沁摇着头,温声笑道,“打听又能如何,白纸黑字签下,他无可抵赖,反而越发想把生意做好,以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郑掌柜有句话说的对,她若与别的书斋做生意怕是挣不了多少,崔沁并不喜欢钻研,若是能达成一桩长久的买卖便最好,也省的她日日为生计发愁。   所以最开始她便选定了成安书铺,之所以去对面何家书铺,不过是去买一些书册,商议过几日送去书院,那何掌柜的听说她是燕山书院的山长,客气得不得了,恨不得今后书院有生意都能交给他做,自然就有了后面郑掌柜看到的那一幕。   半个时辰后,郑掌柜果然打听到了真相,那小二气得撸起袖子要骂人,却被郑掌柜苦笑着拦住,   “别骂了,人家崔山长胸有丘壑,玩得是兵家实虚之道,咱们技不如人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怎么有脸去斥责人家?再说了,人家从头到尾没说与何家铺子做生意,我们几张口都说不清!”   “掌管的,咱们可是生生被她骗去了一成的利润,这口气咱们能咽?”小二犹然不服气,一双眼眸睁得浑圆。   郑掌柜懒懒靠在躺椅上,平淡觑了他一眼,“燕山书院是什么地儿?那可是燕雀山,燕雀山原先是皇家园林,你当什么人都能在那里开书院?咱们虽有些靠山却也不能随意树敌,契书已经签下,旁的别说,先把那字帖印好,刊印开卖便是。”   说到这里,郑掌柜仰身躺下,那小二赶忙帮着他将绒毯给搭在胸前,他目色幽幽眺望窗外昏暗的天色,精明的眸眼如覆了一层青烟,   “说来,这崔娘子的小楷当真是世无匹敌,我在这个行当也有数十年,便是那些顶顶权贵的字帖也见过,小楷如她写得这般温润秀劲,行云流水的,几乎没有,可见功力之精纯。”   末了又加了一句,“咱们吃点亏没准是福气!”   小二躬身退下再无二话。   崔沁这厢踩着夜色回到燕山书院,韩如霜穿着一件粉色的薄袄急急迎了出来,   “你怎的才回,我差点要遣人去寻你!”   韩如霜个子高挑,上前挽住崔沁,半是嗔怪,半是忧心,细细打量她,见她眉眼略有喜色,便问道,“事儿可是成了?”   崔沁抿嘴一笑,从怀里将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掏出来,韩如霜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门路了!”   “走,张婆子已做好了晚膳,等你吃呢。”   晚膳摆在韩如霜所住的沉香阁,沉香阁正房有三间,西间被改成一个暖阁,里头烧了地龙,是燕山书院唯一能烧地龙的屋子,崔沁念着韩如霜身子不好,将此处让给她住,韩如霜越发感激她。   暖阁地龙烧的红彤彤的,菜肴摆在里面依旧热乎乎。   众人迎着崔沁入了西次间,云碧亲自伺候她净了手。   待往饭桌上一瞧,崔沁登时愣住,   那正中摆着一盘螃蟹,那螃蟹个个肥大肉多,瞧着便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   “谁买了这么大螃蟹?”   近来崔沁管家,每日开销都是有定数的,这么大螃蟹便是在崔家都没吃过,如何现在这穷苦书院能吃得?   韩若霜也是满脸惊愕,她原以为是崔沁吩咐人买的,面露异色,“说来也奇怪,这个时节还有蟹吃?”   那张婆子笑眯眯上前,施礼道,   “回两位姑娘的话,这并非是河蟹,而是海蟹,也不是老婆子我买的,实则是我下午去市集买菜,遇上了一街坊旧邻,他正做些水里的生意,末尾留了几只蟹,他恰恰要赶着回去看望他生病的娘子,便把这几只蟹送我了。”   崔沁暗松了一口气,若以市价买这一盘子海蟹,怕是得上百两银子,她如何能开支得起。   “既是人家送你的,你带回家便是,怎么能做了给我们吃,这使不得!”   张婆子不由失笑,“姑娘,您快别说这样的话,我家那老口子身子不好,我那媳妇儿子又在外地,自然是送来与两位姑娘吃。”   后来张婆子又说回头让崔沁提点她孙儿读书,方才把这话题揭过。   “话说回来,沁儿,我觉得这海蟹当真好吃!”韩如霜滋滋有味掰着蟹脚,她家里也算富贵,还是头一回吃上这么好吃的海蟹。   崔沁小心谨慎惯了,倒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到了次日午膳,张婆子又给她张罗了一大碗黑鱼汤,那鲜嫩肥美的香味便是隔着老远都闻得着。   “这黑鱼又是哪来的?”崔沁指着那大碗鱼汤瞠目结舌,   她曾在慕家养了一缸子黑鱼,便知这等深泉里来的小活鱼,十分金贵,正儿八经去买还不一定买得着。   张婆子笑眯眯地将躲在她身后的小虎子给拉了出来,   “我先前不是说嘛,我们家这小子很会捕鱼,今个儿清早我去后山采蘑菇,带了他一路去,他便在那水潭里发现了这黑鱼,这不捉了回来,孝敬姑娘您。”   崔沁:“......”   到了第三日,那小虎子不知道打哪捉了一只活鸽子回来,张婆子厨艺极好,叫云碧买来了一些上好的天麻,一半蒸着一半煮了汤,悉数送到崔沁案前。   崔沁正在书案后批改学生课业,面前那一小盘鸽子,酥软细嫩,金黄的皮掉了一半,露出粉嫩滑香的鸽子肉来,光瞧一眼便觉得味蕾给勾了起来。   再看那一碗鸽子汤,上头浮着几片薄薄的天麻,汤水浓稠,是给读书人补脑的圣品,   张婆子瞧着这山珍海味,眼神温和关切,“姑娘,您快吃呀!”   崔沁放下笔头,神色略有些复杂,“这鸽子真是小虎子打的?”   “当然,不信明日再让他捉一只给您瞧一瞧!”   崔沁连着吃了几日的鸽子汤,张婆子一口咬定是虎子打下来的,可她细细瞧过虎子,那身板儿虽是结实,个头并不大,这么小真的能猎鸽?   她不是没有过怀疑,直到一日外头门房的婆子来报,说是有人送了几车妆奁屏风衣柜之类,崔沁便知是慕月笙所为,自是叫人一概拒绝。   这么一来,崔沁便没法再怀疑张婆子祖孙俩,慕月笙那样的人,哪里会做的这般细致入微,瞧瞧,堂而皇之大张旗鼓送摆设物件才是他的风格。   崔沁近来被山珍海味养得气色红润,身段也渐渐养回来些,不再像前阵子那般弱不禁风,宋婆子暗暗吁了一口气,心里总算是踏实。   暗夜,慕府。   月华伴着寒风泻了一地银霜。   慕月笙身姿笔挺坐在案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白玉笔洗,静静听着葛俊禀报。   到了满意之处,眉梢间若藏着秋光,轻轻一敛,笑意浅淡,颇有几分摄人心魄的惊艳。   他长得极好,只是平日威严太过,哪有人敢盯着他瞧,此刻秀挺的身影坐在一团光影里,那双清冷的眉眼,缀着笑意,竟是要让灯火失辉。   “既是刊印出来了,你让人去买断,出多少买多少,帮着她把声势造起来。”   葛俊颔首,只是想起什么,又抬眸问道,“那成安书铺可是陈阁老家里的产业,您不是平日与他不大对付么?”   陈瑜是当今刑部尚书,内阁要员之一,原先是齐襄的学生,齐襄眼瞅着要退了,慕月笙定是接任他首辅之位,为了保住自家一派的权势和地位,也是为了牵制慕月笙,前几日寻了个由头将陈瑜纳入内阁,此事皇帝也一手赞成。   朝廷不能叫慕月笙一言堂,这是谁也不乐意瞧见的。   慕月笙心里便清楚,这是帝王练手齐襄想来抗衡他。   他并不在意,一个人只要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很多东西便是唾手可得。   譬如皇帝真想动他,也得问江南豪族答不答应,还要问边境新归附来的蒙兀三部孛孛特和朵颜六部答不答应。   眼下葛俊提了这话,慕月笙却是眉宇染笑,低喃道:“既是陈家的产业,她定知与我无关,只要她肯信,什么都好说,你去办吧。”   “遵命。”   慕月笙当真要护着一个人,那便是滴水不漏。   暗地里着人帮着崔沁排忧解难,明面上送去的东西只增不减,便是虚实相间,好叫崔沁放下警惕。   一月后,郑掌柜亲自来到燕雀山,送了两千两银子的分红给崔沁,书院一干人等喜上眉梢。   “山长是不知,你那字帖一经印出,便被人买光了,一夜之间燕山书院崔山长小楷冠绝的名声便传了出去,我们书坊只得连夜加印....”   郑掌柜边说边揩着额头的细汗,脸上的喜色压都压不住,陪着笑脸躬身在崔沁跟前,越发恭敬,“这第二版我们打算加上书院的标识,既是方便卖书,也是帮着书院开拓名声,您看如何?”   “我允了。”崔沁颔首一笑,这么一来,燕山书院便不愁没银子花,压在心口的一颗大石头总算是落下。   郑掌柜也没空手来,还携了一车子礼,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并两张狐狸皮,宋婆子瞧见后十分欢喜,当即拿了皮子打算帮崔沁做两件冬袄。崔沁离开慕家时值盛夏,彼时箱笼里没几件冬衣,如今隆冬在即,再不赶制几件袄子出来,她该冻坏了的。   除此之外,郑掌柜的还提出要崔沁再写些书帖给他刊印,崔沁并未回绝也没有一口答应,只说自己再思量思量。   宋婆子将郑掌柜送至山门外,折回便问崔沁,“您为何拒绝了他?”   崔沁摇头失笑,望着窗外冬雨绵绵失了神,“能解燃眉之急便好,我到底是开办书院,不能舍本求末,省的旁人当燕山书院的山长追逐黄白之物,久而久之,坏了书院名声。”   午后,潇潇雨歇,一辆华贵宽阔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山门下。   一个满头珠翠的老嬷嬷并四五个身着红衫绿裙的女婢,恭恭敬敬簇拥着一妇人下了马车,那妇人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   清风夹着湿气卷起半片帷纱,露出她半截窈窕柔细的腰肢,光是瞧上一眼便让人酥了半个身子。   书院门房管事瞅着这一派头,便知非富即贵,当即将人迎入厅堂落座。   宋婆子得了禀报,搀扶着崔沁往山下来,台阶雨迹未干,山雾迷茫,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夹着松香,倒是叫崔沁想起曾经路过苏杭的一段时日。   小桥流水,烟雨江南,也是这般阴湿的迷雾中,她瞧见一绝美的妇人柔柔靠在丈夫怀里,半支着身子指着桥下一花船里的孩儿轻笑,她衣袂浮动,那莲花纹便如玉华流转,仿若天上仙,人间客。   记忆早已斑驳,只剩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偶然触景想起,也是叫人心中泛呕。   燕雀山原是一个园林,并非是能住人的地方,自然也没接人待物的客厅,平日有客来也只能请入横厅坐上一坐,原先夏日倒是凉爽,入了冬,两侧冷风直灌,倒显得待客不周。门房的婆子便将倒座房里的炭盆给端了来,却是见那老嬷嬷瞥都不曾瞥一眼。   崔沁沿着左侧长廊而下,绕过后廊来到前头廊芜,沿着走了数步,便瞧见一容貌威严眼睑低垂的老嬷嬷立在正中,那张脸拉得老长,仿佛谁都该伏在她脚下讨好似的。   这张脸实在是令崔沁记忆深刻,她记得这个老妪是她外祖母身边的第一心腹,最是得力能干,府上的几位舅母还要给她几分薄面,在希家算是半个主子。   幼时她娇憨无状,曾撞碎了外祖母一只梅瓶,被这老婆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她当即吓哭,后来扑在她爹爹怀里,嚷着再也不去希家。   “姑娘....”   那绵长又细沉的嗓音将崔沁的思绪来回,她眸色一转,视线落在旁边那坐着的妇人身上,不消说,定是希玉灵。   “来人!”崔沁几乎是冷喝一声,目光凌凌睨着那主仆数人,“给我把这些腌臜东西给打出去!”   宋婆子闻言顿时一惊,侧头凝望着崔沁的侧脸,只见她的眼睫浓密黑长,清凌凌的水杏眼更是覆满了一层寒霜,眼底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她何时见崔沁动过怒,平日再遇见什么事,总是漫不经心吩咐几句便好,鲜少有事能掀起她眼底的波澜,今日怎的发这么大火气?   宋婆子是个明白人,眼下没功夫深究,只推断眼前这来客,怕是崔沁深恶痛绝之所在。   也仅仅是微愣了下神,便眸色清定,扬声道,   “刘二,陈七,还愣着做什么,送客!”   希玉灵闻言扶着丫头的手臂颤巍巍起身,便要往前朝崔沁走来,被那老嬷嬷一拦,她将希玉灵护在身后,神色冷厉道,   “我看你们谁敢赶人?”   现在的崔沁可不是慕府的三夫人,她身旁的底细,荣王府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些人不是半路捡来的,便是牙婆子那买来的穷苦奴婢,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宋婆子见她这般架势,又是一愣,见过嚣张的,没见过闯入别家还这般嚣张的。   她当即虎躯一震,大步向前,声啸如雷,“好大的狗胆,我们家主子不欢迎你,你倒是还要硬留下来?来人,轰出去!”   两个小厮二话不说,冲上前来。   那老嬷嬷没料到宋婆子这般有魄力,也是气笑了,“放肆,你们可知我们夫人是谁?能来你们地儿都是你们的福气!”   “我呸,这般不要脸的福气,还是不要的好,省的脏了我们家的门楣!”   宋婆子随口一句骂话,却是戳中了希家老嬷嬷和希玉灵的逆鳞,那老嬷嬷当即嘶声冷笑,   “好!”   她扶着希玉灵对面长廊一退,王府四名暗卫如影随形跃了进来,直取刘二和陈七的面门。   饶是宋婆子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对方是什么人,架势这般嚣张,她扭头看向崔沁。   崔沁眯起眼沉默又清冷地立在廊芜下,杏眼皆是冷色,清凌凌的不含一丝情绪,唯有淡漠,疏离,以及不甚在意。   长廊那头的希玉灵见形势不妙,哽咽着恳求道,“沁儿,你跟我走...你别待在这里受苦...天寒地冻的.....”语音未落,嗓音已是如泣如诉,闻之便叫人心生柔怜。   崔沁闭了闭眼,凉哼了半声。   原来是想带她去王府,难怪架势这般足,还真是自以为是,不要脸。   她不理会希玉灵,反倒是注视着廊下那场打斗,不看还不打紧,这一看倒是吓了一跳。   王府的暗卫自然身手不凡,可她买来的这两个小厮,在对方四人凌厉攻势下,愣是不落下风。   崔沁不由瞠目结舌,这是她能请得起的护院吗? 第27章 狗与慕月笙不能进   寒风如刃, 携刀光剑影裹挟而来,刺目地令崔沁险些睁不开眼。   宋婆子瞧见崔沁脸色不对劲,心倏忽一紧, 担心被崔沁瞧出了端倪来,于是她当即往对廊走,顺手将丫头端过来的一盆水, 朝着那老嬷嬷给浇了过去。   “你们还赖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水浇湿了老嬷嬷大半个身子,她瞠目结舌地瞪着宋婆子, “你...你...你个泼皮!”   宋婆子也是气笑了, 将铜盆往旁边一搁, 扶着腰骂道, “我是泼皮, 你就是无赖!”   宋婆子年轻时跟随朝华郡主遍走京城,除了皇宫里的贵人, 就没人比慕府尊贵,面前这妇人婆子她不曾见过, 自然也就没太当回事,心中底气很足。   “你....你....快来人, 来人....”希家老嬷嬷冷得浑身如坠冰窖, 寒风刺骨刮来,恍若在剜她的肉。   她上半辈子是泉州希家最体面的嬷嬷, 几乎是人人捧着敬着,下半辈子跟从希玉灵在王府, 那更是无人敢惹的存在,便是荣王对她也礼敬三分,依着老嬷嬷自忖,荣王是陛下的叔叔, 连荣王都得敬着她,天底下还有谁敢对她造次,故而这些年养出目中无人的德性来。   今日被宋婆子这般侮辱,绝对是打娘胎里来的头一遭,她是又气又冷,浑身发颤,到底上了些年纪,经受不住寒气侵袭,嘴唇上下打架,哆哆嗦嗦骂不出半个字来,只一双矍铄的眼阴戾如鹰隼,恨不得吞了宋婆子。   宋婆子将头一扬,腰杆儿一挺,拿着鼻孔瞧她,雄赳赳气昂昂,愣是摆出一副女将军的气势。   王府婢子纷纷来搀扶老嬷嬷,另两名架着希玉灵,乱糟糟地准备离开。   希玉灵却是甩开那女婢的手,纤白的衣袂飞扬,裹着曼妙的身子如蝶翼般朝崔沁奔来,   “沁儿,年关将近,你一个人在这空空荡荡的书院如何是好,你听我的话,你要打我要骂我都可以,你先跟我走,好不好?”   宋婆子面无表情往她跟前一拦,王府两个侍女跟了来,在老嬷嬷示意下几乎是半抱着希玉灵往外退。   她柔泣的哭声似魔音在崔沁耳边环绕,崔沁静静觑着那帷帽,冷风微卷起半个角,露出记忆里依然熟悉的唇角,饱满如菱,唇色微有些泛白,便是露个下颌都是极美的。   那唇角也曾扬扬,夸她乖巧懂事,   那唇角也曾切切,嗔她调皮捣蛋,   那唇角更是曾沾着柔爱,贴在她额角告诉她,“沅沅,别怕,娘在,娘在....”   天际的云团子渐渐散开,一抹稀薄的日光浇落而下,驱散了头顶层叠的迷雾。   崔沁也学记忆深处的她那般,朝着时光之外的那个“娘”扬了扬唇角,露出释然的笑容。   这个笑容并非是原谅希玉灵所为,而是彻底放下一个孩子对“娘”的执念。   那道白色的纤影被拉扯着消失在了廊柱之后,只余一片衣角从风中掠过,不带走任何一丝涟漪。   院中的打斗已悄然结束,王府的侍卫迅速退离,两个小厮顷刻间以诡异的姿势从半空跌落,一个扶着树干一口喷出一团血雾,另一个还未站稳,两眼一翻直挺挺晕了过去。   正打算盘问的崔沁,哪里顾得上怀疑,只交待人立即去请大夫。   王府马车行旅匆匆往回赶。   婢子帮着老嬷嬷褪去了外袄,只留茶白的中衣,一人帮着她绞干中衣上残余的水渍,只因希玉灵来的匆忙,她也未曾带衣裳来,此刻只得忍冻受气,那女婢欲脱下自己的外袄给她,被老嬷嬷喝斥,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般苦头,布满皱褶的脸自是戾气横生。   她冷笑觑着希玉灵,“我的姑奶奶,您也瞧见了,她就是个喂不熟的狼崽,无论你怎么对她好,她无动于衷,您还是放弃吧,莫要再自取其辱,糟蹋自己不说,连着我们这些奴婢跟着受罪。”   希玉灵抱着个手炉倚着车壁坐,目光空洞无神,闻言柔媚的眸子罕见露出几分冷色,   “受罪?嬷嬷跟着我这么多年受过什么罪?”   老嬷嬷脸色一僵,不再接话。   希玉灵目色凄楚,眼角冷垂,脑海里浮现崔沁刚刚的模样,几乎是心若死灰道,   “只要我活着一刻,我便不可能放弃她...”   老嬷嬷闭了闭眼,心中怒火腾起,复又睁开眼冷笑,   “您以为这么做,她会被你给感动?不会的,她只会更加嫌弃你,而你呢,也不过是寻求自我安慰罢了....”   老嬷嬷的话戳中了希玉灵的痛处,她倏忽抬眸,恶狠狠瞪过去,胸膛起伏不堪,   “你....你一个老贱奴,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她几乎用尽一生的力气说完这句话,旋即面色惨白如雪,两眼一翻,身子软趴趴倒了下去。   “王妃!”   婢子们均吓出冷汗,老嬷嬷也是唬了一跳。   回到王府,老嬷嬷着了风寒咳嗽不止,又被荣王给声斥了一番,愈发郁郁病下,不过一宿的功夫,脸上风光不在,倒像是垂垂老矣。   夜里,慕月笙自是收到了讯息,得知希玉灵还敢去招惹崔沁,也是气得不轻。   “江南的事如何了?”他寒声质问蓝青,   蓝青冷汗涔涔躬身回禀,“已差不多,您若是焦急,我这就去一封信,叫人即刻动手。”   慕月笙凌冽的眸子掠过几道寒芒,“动手吧,希家一出事,这位荣王妃该会闹得荣王府鸡犬不宁。”   话说一半,他食指重重敲在案台,“除夕之前,我要看到希啸天的人头!”   “遵命!”   ..........   腊八一过便是年,各地书院均散了学。   韩如霜在腊八当日陪着崔沁用完午膳,也收拾着包袱打算回府。   “沁儿,我走之后,你便搬来沉香阁的暖阁住,先把这个冬熬过去。”   “嗯,好。”   二人挽着手,迎着午后的煦阳往外步去。   院中的老梅枝丫冒出汩汩绿意,是这冬日里唯一一抹新绿。   崔沁抬手拨弄着枝丫上的骨朵儿,薄绿包裹着一层粉嫩,再过些时日,必定梅香肆意。   骄阳映衬的她脸颊白的发光,清晖洒在她眉梢,微风拂着发丝掠过,望她一眼便觉有春花秋月流淌心尖。   韩如霜驻足,目光不加掩饰在她身上落了落,“你那小楷已远近闻名,想必明年开春学徒更多,我们俩怕是招呼不过来,你得想个法子去将陈娘子请来。”韩如霜一点点帮着她打算。   崔沁瞭望绚烂的冬阳颔首道,“欧阳娘子给我来了信,说是腊月十八是陈娘子婆母的五十大寿,届时我也备上贺礼过去一趟,尽可能说服她明年开春过来授课。”   “嗯,那就好,过几日我便去善学书院的藏书阁,将《笠翁对韵》《朱子家训》《曾广贤文》《诗文平仄音律》这几本书给抄过来,若论版本,善学书院的版本该是最好。”   崔沁失笑拍着她的手背,“如此甚好,此事我还愁着呢,原想去一趟善学书院,既是你去我便省点心。”   “哎呀,咱们姐妹就不说这些,你这数月来太累了,好生将养着,初一我来给你拜年。”韩如霜不是嘴碎之人,将几桩事商议好,便匆匆朝她挥手出了山门。   眼见崔沁跟着她迈出山门,韩如霜躬身入了马车,还笑着朝她扬手,“别送了,别送了,外面风大,快进去吧...”   冬阳虽炫目,山门下的广坪却是冷风怒号,风刀子哗啦啦刮着崔沁的脸颊,将她额前的散发吹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骨相极好,鼻梁英挺,眉峰虽细却是极有韧劲,细看来竟是藏着几分英气,她的眉像她父亲崔颢,双眼明媚干净,堪堪往那里一站,便是能映照天光。   待她目送韩家马车远去,却又瞧见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驶来。   崔沁微愣,瞧着车徽,仿佛是北崔老太太的车驾,她压下心中惊异,连忙带着众人上前迎候。   须臾,北崔老太太在崔沁大伯母刘氏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   脚还未落地,先朝崔沁露了个温和的笑脸。   “沁丫头,今日腊八,学堂都放学了,你该歇下了吧。”是唠家常的语气。   出嫁慕月笙之前,崔沁极少有机会在崔老太太跟前露面,这般亲昵倒是叫崔沁略有诧异,她还是笑盈盈上前施了一礼,   “给堂祖母请安,给大伯母请安。”   刘氏搀着老太太,脸上挤出几分尴尬的笑,拢了拢耳鬓被风吹乱的发丝,睨着崔沁问道,   “过得还好吧?”   “挺好的。”崔沁淡笑回,旋即迎着一行人入了后院待客的怡翠楼。   宋婆子着人摆了两盆炭,前阵子又买了几架屏风来,在正中围出一个暖阁,又将旁人打发出去,只留她们三人说话。   上了热茶,暖了身子,老太太问起书院的事,崔沁一一作答,老太太便表明了来意。   她拉着崔沁的手放在掌心,“孩子,自七月初七,至今日腊月初八,你与慕国公和离已近半年。”   崔沁闻言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微垂着眼眸,并不接话。   “早在你们和离不久,便有各路官夫人上门,探听你的情况,皆被我回绝了。”   崔沁微愣,“探听我的去处?”   “正是,”老太太漆灰的眼眸缀着笑意,“你们闹别扭那段时间,慕国公脾气极差,朝中本是风平浪静,他竟是闲得整顿朝纲,将一众官员给折腾惨了,诸位官员便托夫人来我府上说项,意思是想叫你与慕国公和好如初。”   崔沁目露惊愕,“这怎么可能....”听起来太匪夷所思,慕月笙怎么是这等公私不分的人,总不至于因着与她和离,将气撒在旁人身上?   不过很快她眸色转冷,平静纠正道,   “堂祖母,我们并非是闹别扭,我们已经和离,和离的意思是再无关系,您的来意我明了,此事还请莫要再提。”   老太太听了这话反倒是笑了起来,侧头与刘氏分说,“你瞧瞧,你瞧瞧,都说夫妻吵架床尾和,这两孩子倒是当了真。”   刘氏干笑了几声。   “沁儿啊,慕国公脾性一向硬朗,你怎的也犯轴,那慕家是一旁的人家吗?你嫁过去是多么风光的事,就这么悄悄和离了,旁人只当我们崔氏女犯了人家忌讳,被休回了府,好在慕国公高风亮节,言语间对你多有维护,可见是等着你回心转意。”   “孩子,听祖母一句劝,你点个头,过几日我便开府办宴,将慕国公请至府上,你们俩见了面,你说几句软话,便跟他回家,可好?”老太太侧头瞧她,语气极为温和。   崔沁一瞬面色冷峭复又恢复如常,只是声音依旧冷冷淡淡,将手从老太太掌心抽回,起身朝她施礼,   “堂祖母好意我心领了,我心意已决,勿望多言。”   老太太漆灰的眼底掠过几丝怒腾,又硬生生压下,   “丫头啊,你要知道,你曾经是慕月笙的女人,放眼京城,谁还敢娶你?你难道要真的当一辈子女夫子?”   “不也挺好的吗?”崔沁迎着她逼人的视线,微微冷笑,眼尾的淡漠直教人怄火,   老太太吸着气,垂下了眸,将手炉往旁边一搁,心中怒火难消,平复了好半晌方吐出一口浊气,撩眼看她,   “我以为给你半年时间,你一人孤身在外,尝了辛苦滋味便该回头,看来是我小觑了你,你当真有些本事,行了,此事回头再说,眼下年关已到,书院闭门散学,你也该回府,我今日带了你大伯母来,便是为着此事,你大伯母也是诚心来接你的。”   说着略带威严的目光朝刘氏瞥去。   刘氏僵硬着起身,朝崔沁露出尬笑来,“沁丫头,你养在我膝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若当真想办学,明年春再来书院便是,你先跟我回府过个年,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才好,你那表兄我也留他在府上,你看可好?”   老太太对她的态度很是满意,再次看向崔沁。   崔沁闭了闭眼,心头涌上些许复杂的情绪。   不管崔老太太和她大伯母有多少真心实意,崔沁心中依然是存着几分感激。   她默了默,撩起裙摆下拜道,   “回堂祖母和大伯母的话,并非是我不知好歹,也并非是我要与崔家一刀两断,实则是沁儿不想拖累崔家,也不想连累亡父名声。”   崔老太太闻言脸色一变,“发生了什么事?”   “希玉灵回来了。”   “咣当”一声,崔老太太的手炉滑落在地,一路滚到了崔沁身旁,漆灰的眸子隐隐泛着几分嫌恶。   屋内静悄悄的,炭火呲呲烧的正旺,无色的炭烟模糊了老太太的视线,半晌她才闭上眼,沉沉摆了摆手,已无力说话。   比起攀权富贵,这位老太君更懂得要明哲保身,一旦崔家名声有损,便在京城权贵中抬不起头来,如此一来,崔沁不弃也得弃。   这个念头一起,她朝崔沁招了招手,崔沁跪着往前挪了挪身子,老太太拉住了她的手,目光关切望她,   “孩子,委屈了你,过几日我着人送年货给你...”   “不必了,您的心意我领了,我很好,真的。”崔沁终是眼底泛出泪光,   老太太将她往怀里抱了抱,用手帕压了压眼角的泪意,起身往外走。   反倒是刘氏松了一口气似的,临走前瞥了崔沁几眼,跟着老太太身后离开。   腊八一过,年味渐浓,燕山书院也开始置办年货,年底该是还有一次分红,崔沁倒也大方,将一众仆从叫来怡翠楼,各人准备了一个红包,有管后厨和库房的,分管学堂茶水点心的,打扫庭院,看家护院的,管外事采办的,整整有二十来人,乌泱泱站了一屋子人。   “书院歇课,你们累了数月也该休息一段时日,我这就给你们放假,你们各自回家过年,待开了春过了元宵再回来,这个月的银钱不少你们的,并过年的红包皆在这香囊里,回去替我问候你们父母长辈....”   云碧得了崔沁吩咐,一个个分发下去。   年纪小的丫头们倒是捧着香囊乐滋滋的,迫不及待想打开瞧一瞧,又顾忌着崔沁坐在上方,红着脸将香囊给收回兜里,怯怯道,   “谢谢娘子。”   至于那几位管事倒是拿着香囊面面相觑,   管库房的姚嫂子带头说道,   “娘子,奴婢不打算回去过年,奴婢家里只有一个弟弟,弟弟虽好,可那弟媳却难相处,奴婢这一回去银钱被她讨要了不说,少不得还得看人脸色.....”   她这一开口,其他几位管事跟着说项,七七八八说了一堆理由,这么一来,倒是有一大半要留下来。   听着虽是合情合理,可崔沁原先在崔家待了那么多年,家中奴仆来去极多,无论家中底细如何,过年时谁都想回家看上一眼。   崔沁不动声色抱着暖炉,一个个打量过去。   前阵子过于忙碌,从未有闲暇料理这些仆从,如今瞧着,这一个个气度从容,眸眼干脆利落,再回想近来书院诸事的料理,才恍觉这些人哪里像是生手,一个个能干得很。   譬如这外事采办,她平日定下名录,给个定额的银子,那霍嫂子也从未坑过声,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至于那采办来的东西,好像也从未出过差错.....等等,不仅是没出差错,而是好过预期。   崔沁给的银子是有限的,可买来的货却是好货。   这不奇怪吗?   再说那灶房的徐婶子,甭管她如何压开支,徐婶子给她做的饮食总是不差,偶尔还悄悄煮些燕窝,更奇怪的是那张婆子,明明看起来极为憨厚,做事却贼精明,自从她来了后,崔沁几乎每日山珍海味,如今都养胖半圈。   更不消说那以一敌二的刘二和陈七,这两个小厮虽是面生,可眉眼极为清秀,与慕月笙身边那些小厮气度如出一辙,想来是一个地方培养出来的。   这一桩桩捋下来,崔沁已心如明镜。   她接过云碧递来的茶,浅浅啜了一口,“成吧,要回去的,现在便收拾东西走。”   大约有四个小丫头高高兴兴拿着红包离开,其余的站着纹丝不动。   崔沁手轻轻在青花瓷竹节纹的茶柄细细抚动,目光逡巡着剩下的人,幽幽问道,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慕月笙派来的?”   崔沁话音一落,现场半数人都变了色,剩下的人也都面面相觑,纷纷装死不言。   宋婆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并不曾与慕月笙联络过,只是每次出去采办,总能恰到好处遇到合适的人,她便心中有数,一概收下。   可如今都被崔沁给拧了出来,是不是连她也要怀疑了?   宋婆子心中七上八下,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倒不是担心被崔沁赶走,她担心的是她若走了,谁来照顾崔沁?一时急上心头,也是无计可施。   崔沁问完那句话,慢腾腾喝着茶,见屋内众人神色各异,便觉好笑,   “我也不为难你们,都回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们。”   她将茶杯一放,十几来个人悉数扑通跪了下来。   “夫人,您赶我们走,才是为难我们,若是国公爷晓得我们落了破绽,定是饶不了,恳求夫人怜惜,留我们一条贱命!”   “求夫人怜惜.....”   不知是谁起的头,竟是都哭了起来,一个个磕头如捣蒜。   崔沁也不动怒,只扭头吩咐云碧道,“去找两块板子来。”   云碧俏生生瞪了众人一眼,麻溜去了后院翻寻,最后在库房找到两块板子,   “姑娘,姑娘,可奇怪了,奴婢好些日子没去瞧那库房,如今那库房居然满满当当的,咱们什么时候置办了这么多年货?”   那管库房的姚嫂子和管采办的霍嫂子齐齐垂下了眼。   崔沁觑着她们不怒反笑,“自然是她们干的好事!”   “巧姐儿,去取笔墨。”   不消片刻,巧姐儿笔墨拿来,崔沁当即将板子一放,抬笔写下一行字,   写完她便扬声吩咐,“刘二,将这块板子挂去门口!”   刘二麻溜躬身向前,猫着头瞥了一眼那木板,瞧见那一行字,登时吓得再次扑通跪下,   “夫...啊不,娘子,娘子这不成啊,您不能这么写!”   崔沁皮笑肉不笑道,“我写什么不写什么,竟是要听你吩咐?那我要你作甚?你看着办,要么将板子挂上去,要么离开!”   刘二脸色一白,腰背一软,瘫坐在地。   他目光艰涩地在木板上来回逡巡,脑海里浮现葛俊交待的话,最终咬了咬牙,面若死灰将那板子给抗在肩上,   “小的这就去挂!”   他人还没出门,崔沁又在另外一块板子上写下一行字,   “陈七,你把这块也去挂上!”   陈七探头探脑瞄了一眼那木板,看清内容,目光发烫似的挪开,躬着身子哭笑不得,   “娘子,这.....这是掉脑袋的事啊....”   云碧在一旁耸耸肩,凉飕飕道,“那你就滚呗,我们书院可不要当奸细的!”   有了刘二忍辱负重在前,陈七把心一横,将另外那块板子给扛起,大步朝门口走去。   其他皆是女流之辈,崔沁也懒得去责备,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人一遣散,宋婆子满脸愧色跪了下来,   “姑娘,是老奴失误,竟是叫慕家钻了空子。”   云碧苦笑着摆摆手,“也不能怪你,这里头还有两个人是我买来的。”   崔沁听着这话若有所思,朝宋婆子温声道,“嬷嬷起身,与你无关。”   宋婆子是她和离当天遇上的,彼时慕月笙去裴府料理丧事,怎么都不可能会安排人来,自然是怀疑不到宋婆子身上。   宋婆子又问,“那您打算怎么办?”   崔沁平视前方,不假思索道,“不接受嗟来之食,我不想与旁人再有任何牵扯,更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   宋婆子明了,看来崔沁是打算趁着过年,重新甄选人手。   是日夜,街上灯火辉煌。   年关的曲江园两侧,哪怕是入夜依旧人满为患,遥见有商船远远往渡口驶来,等候许久的各家管事齐哄哄涌上去抢那南海来的舶来品。每年到这个时节,便是钱贱货俏。   慕月笙从南郊大营清点营田回京,路上恰恰遇见喝醉酒的文玉,顺带捎了他一把,将人丢入马车。   文玉浑身酒气,隐隐还夹着些花红酒绿的香气,刺鼻得很。   慕月笙嫌弃地将他往旁边一丢,冷声问道,“你这是打哪里来?你寻花问柳,不担心你家母夜叉生气?”   文玉喝的眼神微醺,眼下一片醉红,懒懒瘫在角落里,觑着他道,“你懂什么,这女人呢,也不能日日由着她,偶尔得给她点教训,否则她以为我还真没了她不行!”   慕月笙便知这回怕是闹僵了,也懒得搭理文玉,手撑着额闭目养神。   文玉见他不说话,屁颠颠爬到他身边,笑嘻嘻扯了扯他的袖子,问道,   “对了,你与崔娘子如何了?”   慕月笙没好气瞪了他一眼,随口应付道,“很好。”   “啊?很好?她肯理会你了?”文玉吃了一惊,眼底兴致浓浓。   慕月笙唇角染了些许笑意,淡声道,   “近来挺好,相安无事。”   文玉瞅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瘪了瘪嘴,“挺好跟相安无事是两码事。”   慕月笙笑了笑,置若罔闻。   也不知是酒意催人,还是一时兴起,文玉掀帘瞧了瞧外头的光景,见这里离燕雀山很近,便推搡着慕月笙道,   “允之,今夜月朗星稀,不若你装作远归旅人,去书院探一探香闺,腊八已过,书院散学,她定是清闲得很,没准瞧见你便高兴....”   慕月笙闻言神色微动,一贯清冷的眉梢如有春光驻足,竟是掠过一丝难有的悸动。   亥时初刻,慕月笙的马车缓缓抵达燕山书院。   月色将山门前的广坪照得白亮,薄烟微笼在山腰,将一应翘檐脊兽给遮掩,偶有燕雀从云雾中穿梭而过,叽喳一声,为夜色添了几分生气。   书院静得出奇,恍若无人。   文玉打着酒嗝,将清隽秀逸的年轻阁老给拖下了马车。   慕月笙不是踟蹰的性子,虽是对她的行踪乃至每日吃食了如指掌,却是没把握她肯不肯见他,上次闯入她香闺将她气得不轻,慕月笙也知该要缓着来,以至于愣在山门下,驻足不前。   由心,自是想她的,哪怕看一眼也好。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清朗的眉眼敛着情绪,覆在睫上的月沙似薄霜。   文玉见他徘徊不前,愣冲冲往前拍门,   “来来来,我去帮你敲门!”   “咚咚咚!”三声喧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门被吱呀一声被从里拉开,头顶一片晕黄的灯芒似天光洒落,一下子掠走慕月笙眉眼间的清冷和矜贵,浑身笼罩着难以言喻的雅致。   只见一穿着黑袍的小厮怀里扛着一块牌子,半阖着眼打着哈欠朝来人瞧去,待看清那张逼人的俊脸时,吓得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将怀里的牌子给丢去侧边。   可惜,已经迟了。   上头那明晃晃“狗与慕月笙不得进”的字样,清清楚楚撞入了文玉的眼帘,他登时酒醒了大半,惊愕地指着那被丢在门角的牌子,   “这...这...怎么回事?”   话未问完,撩眼往后看,又一个黑衣小厮探出一个头,仿佛是刚睡醒,眼神迷迷茫茫的,他头顶也扛着一块牌子,   “不对,狗能进,慕月笙不能!”   陈七对上慕月笙阴沉的视线,瞬间吓蒙了,牌子往下一滑,恰恰滑落在他双手,他抱着牌子直挺挺跪下,   “主子饶命啊!”   “我们露馅了,今天夫人把我们所有人都给揪了出来,还要赶我们走!呜呜呜!”   他们哪里敢真的挂上去,只得装模作样扛在身上。   文玉瞠目结舌欣赏完这一出戏,到最后竟是笑得直不起腰来,他撑着门框,指着那两块牌子问慕月笙道,   “我的首辅大人,这就是你所说的‘相处挺好’?” 第28章 少年慕艾   天际的云团越积越厚, 纷纷扰扰,竟是下起了小雪。远处曲江园的喧嚣糜乐,伴随着金碧辉煌的画舫游船渐行渐远。   灯火飘摇, 竟是被这雪也妆点出几分清寂。   揽月阁是燕雀山最高的一处楼阁,恰恰坐落在半山腰,正对着曲江园的方向。   宋婆子提着一盏风灯置于一旁, 陪着崔沁赏夜景。   崔沁裹着一件银白色的银鼠皮披袄,乌黑的发丝挽成一个随云髻, 只插了一支白玉簪子, 一张俏白的小脸陷在软软的白色兔毛里, 越发显得玉雪娇媚。   慕月笙清湛的身影踏破漫天细雪, 自长廊逆风而上, 裹挟着一股莫名的凄楚掠至廊芜下。   他凝望凭栏远眺的人儿,她眉目清淡, 气质清绝,仿佛这世间喧嚣, 人间苦乐皆是过眼云烟,她如隔岸观火, 不染半点烟尘。   “沅沅....”他嗓音沉的骇人。   崔沁回眸对上他寒潭般的眸眼, 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她并不意外, 更好像在此处等候他似的。   宋婆子悄悄退下。   二人隔着一个燃烧正旺的炭盆,明烟缭绕, 凄凄楚楚,相望不语。   一时间天地的雪雾越来越大,密厚的风雪将整个揽月阁包裹其中,也将二人隔绝在烟尘之外。   崔沁默了片刻, 开门见山道,“将你的人带走吧,你的好意我领了。”   慕月笙负手而立,眸色冷冷沉沉,并不接话。   崔沁再道,“我知晓你的心意,是担心我过得不好,可是你并不知道,受人恩惠我过得会更不好,这不是我该得的,俗话说,有几分能耐便吃多大口饭,我胸无大志,也没有要与谁争锋之心,只求在这世间有一方天地能容我喘息,没有人干扰,不用看人脸色,简单纯粹过日子。”   “我不过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无欲无求,你就当我混日子罢了,有难处的时候我不会觉得难,有苦头吃我也不会觉得苦,高兴或许笑一声,仅此而已,若是有人与我牵绊,反而叫我不自在。”   “你可明白?”   崔沁眸眼黑亮,清透如水,就是太透了,这世间的万家灯火五光十色在她眼底掀不起半点涟漪。   慕月笙满腔的话,被她堵住,嗓子黏住似的,竟是开不了口。   留她?她已如羽化登仙,似要离去。   就这般放手?心底又有个强烈的声音叫嚣,欲将她给拽回来。   苦涩在舌尖打转,隔着烟火,慕月笙眸宇凝然朝她伸手,   “高处不胜寒,沅沅,你跟我回家。”   崔沁凝望那宽大的手心,布满粗粝,竟是那般熟悉,它曾多少回摩挲着她软柔的手背,为她取暖,与她嬉戏。   崔沁泪意尽化作苦笑,仰眸迎视他清隽的眉眼,   “慕月笙,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屡次追来燕雀山,三番欲叫我跟你回去,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舍不得我,还是因为不甘心?”   崔沁的笑容依然昳丽,却是清透如烟,在她唇角一闪而逝。   他不情不愿与她处了半年,哪里能抵得过他与裴音二十年。   谈爱简直是可笑。   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一个事无巨细照料你的小妻子,陡然间从你生命里抽离,你不适应,也不习惯被人拒绝,所以不顾一切,想要将她拽回去?”崔沁声音清清郎朗,如珠玉坠地。   慕月笙闻言一怔,几乎愣了半晌,咀嚼她这话的意思。   有区别吗?   他眉目微怔,清湛的眼底掠过几分茫然,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已然有些不快。   崔沁将他的表情收在眼底,失笑一声,“慕月笙,或许你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   “你且回吧,将你的人带走,我们,真的不要再这样下去。”   雪花漫天飞舞,顷刻间将她的声音吞没。   慕月笙闭了闭眼,一股郁结之气从腹部缓缓升腾,终从胸口吁出。   舌尖抵着右颌,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事不过三,这已是第三次。   再纠缠下去,他便不是慕月笙。   不管是不舍也好,不甘也罢,他都不能再迈步。   慕月笙将所有情绪掩在黑睫之下,眉梢那道晖光也兀自消散,只余一片清明。   “好,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便从此不再干涉你的事,也不踏入燕雀山半步。”   崔沁顿了顿,“什么事?”   “这些人你留下,那些东西你也留下,明日一早我着葛俊将他们的卖身契送来,今后他们都是你的人,我不再过问,也不会再打听你的消息。”   慕月笙语气平静甚至是冷然,恢复了往日那一贯清冷的阁老气场。   崔沁垂着眸没有答复,眉间微蹙显然是不乐意。   慕月笙再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几个人,那点年货,难道还不及我们曾经的夫妻情分?”   他此话一道出,过往的点点滴滴,甚至是恩爱缠绵,皆在二人脑海里晃过,一时无语凝噎。   半晌,崔沁缓缓点了头。   慕月笙清寂的身影孤绝挺拔,在这一片风雨里愈发显得高大伟岸。   脚步黏住似的,却不得不离开。   慕月笙蓦地往后退了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现出,不消片刻又被风雪给掩盖。   他朝崔沁颔首,“我走了,你保重。”   崔沁唇角自始至终挂着恬淡的笑容,凝望他,目送他转身,他湛蓝的衣角如风刃一般,从廊芜掠下,辗转几道廊柱,如影似风,顷刻没入风雪里。   暗处,慕月笙回眸。   夜色深沉,远处灯火渐渐褪去,只余她一双明眸熠熠生辉,长睫密如鸦羽。   慕月笙心底蓦地腾起一股密密麻麻的痛楚,转身,她的倩影渐渐缩成一道雪点,渐而消失不见。   确信,她已从他的朝朝暮暮,彻底抽离。   回到慕府,慕月笙便吩咐葛俊将燕雀山一行人的卖身契备好,   他疲惫的身影陷在圈椅里,手摁着眉心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斩断与燕雀山一切来往,符箭和鸟鸽皆收回来,以后不再过问那边的事。”   葛俊闻言双目骇然瞪大,   这是要彻底放手的意思?   他支支吾吾半晌,“那...那希家的事呢?”   慕月笙抬起惺忪的眸子觑他,“这件事不能半途而废,我给她报了仇,她心里才能舒坦,日子才能过踏实。”   崔沁嫁给他时,十二分心都在他身上。   他天地宽大,能给她一两分心思便已不错。   给她父亲报仇,算是为她尽最后一点心意。   挥挥手示意葛俊退下,慕月笙抬袖一道劲风将窗台下那盏烛灯给熄灭,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他黝黑的眸子怔然望着窗外,雪越来越大,在天地间铺开一道幕帘。   崔沁的话在他脑海里滚过,她最初嫁过来时,他确实不情不愿,不过是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后来渐渐的发现她的好,自是想跟她长久过下去,以崔沁对他的仰慕,以他的身份地位,他自从未想过崔沁会离开他,也自信地认为崔沁会永远倚靠在荣恩堂的门口等他。   直到她真的离开,起初当她闹脾气,以为哄一哄她会回头,渐渐地,发现她心意越来越坚定,到今天她问出这句话,慕月笙才恍觉,他对她到底是一番怎样的情愫,他需要时间去明白。   大雪连着下了五日,直到腊月十五这一日,方才放晴。   崔沁的马车缓缓朝城中安业坊驶去,马车四角均被冻出了冰凌子,一根根垂落在檐角,迎着朝晖,一点一点消融。   今日是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家陈老夫人的寿辰,陈大人官虽不大,级别也不高,却是掌着要务,前来贺寿的不绝于道,门庭若市。   崔沁携厚礼与欧阳娘子一道拜访了陈老夫人,陈老夫人原是没把崔沁放在眼里,只因崔沁给她送来了一把紫砂壶,这紫砂壶来历不简单,正是当代名家徐庆元老先生所制。   “听闻徐老已多年不亲自动手,崔娘子如何请得动他老人家?”陈老夫人爱不释手把玩那紫砂壶,笑眯眯问崔沁。   崔沁垂眸一笑,回道,“我亡父曾与老先生有些许交情,我给他去了一封信,再三恳求老先生替我制一把壶,老先生想必是无可奈何才应下,今后我是断没脸再叨扰老人家了。”   “原来如此....”陈老夫人眼底现出几分满意。   徐庆元远在宜兴,超脱世外,等闲权贵他皆不放在眼里,今日得了这一把壶大约是可以传承。   陈老夫人哪里好再驳崔沁面子,便撩眼冷声吩咐那站着的陈娘子,   “老大家的,既是人家崔山长看上了你,你便去帮帮忙,只一件事,切莫给我们陈家丢脸,定要规规矩矩的才行!”   陈娘子喜不自禁行了个大礼,“媳妇遵命!”   宴后,陈娘子邀崔沁与欧阳娘子去她院落闲坐,路过垂花厅瞧见一众年轻男女在那投壶射覆。   今日天气大好,院子里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垂花厅前的梅花开得正艳,莺莺燕燕闷了些许时日,均聚在院子里嬉戏。   原先三人不打算去凑热闹,只因厅内一道清秀的身影回眸,不经意瞧见了崔沁,登时神色一亮,大步朝她走来。   “崔娘子!”陆云湛拱手朝她一揖,复又与欧阳娘子与陈娘子见礼。   “陆世子安好,上次世子帮我立女户,我还不曾当面致谢!”崔沁朝他福了福身,郑重一礼。   陆云湛清朗一笑,迎着绚烂的冬阳,面庞白净发光,夺目得叫人惊艳。   “崔娘子,我就知道今日能在这里遇上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陆云湛从袖兜里掏出一卷画轴,往崔沁眼前一递。   崔沁神色难掩激动,几乎是轻颤着问,“这是四时景图?”   “正是!崔娘子不是想临摹吗?不若请陈娘子寻个地方,正好也让我等瞻仰娘子超绝的画艺!”   “也好!崔司业这四时景图,闻名遐迩,我却是从未见过,今日能见上一幅也是福气!”欧阳娘子面带期待望着崔沁。   崔沁应了下来。   陆云湛到底是年轻男子,虽年纪比崔沁要小,却还是得避嫌,只能选人多之处,陈娘子便干脆着人在垂花厅内的暖阁摆下笔墨纸砚,用的是如今市面上最好的澄心堂纸。   一众年轻姑娘少爷,并一些年轻的娘子夫人均闻讯而来。   陆云湛亲自将那四时景之秋枫落日图展示在画架上,崔沁凝望那三尺见方的画卷,左下方画的是暮山上火红鲜艳的秋枫,斜对角则是一轮硕大的圆日悬浮于粼粼水面之上,半江水被染得通红,那粼粼的水光竟也生动至极。   这幅图无论是构景还是设色都极为大胆,可运笔却又格外细腻,几乎是将画者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欧阳娘子在一旁驻足半晌,赞不绝口。   “崔司业于绘画上的天赋冠绝天下,可惜英年早逝....”   崔沁细细观赏一番,便坐下来开始动笔。   她父亲虽去世的早,却留下不少墨宝给她,这么多年她孤身一人,几乎就靠这些画卷诗书打发时间,父亲的每一幅画,她闭着眼都能丝毫不差临摹下来,这幅画即便是第一次见,可那画风和设色技巧却是极为熟悉。   崔沁临摹她父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兰花纹的袖口用木夹轻轻夹住,露出一小截皓白柔细的手腕来,她信手执笔,笔端一触宣纸,便是行云流水般不带丝毫犹疑,笔下那枫叶暮山,游船渔夫,竟是在纤纤素手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暖阁内鸦雀无声,人人聚精会神跟随崔沁那玉手所动。   陆云湛因个子秀挺,又是出了名的温润公子,竟是被人挤到了后方,他也想亲眼观赏崔沁作画,只因桌案左右人群环绕,几乎将他视线堵了个正着。   瞧不见崔沁笔下的纸,倒是能清楚看到她白皙柔静的侧脸。   目光触及她莹润如玉的脸颊,陆云湛几乎是发烫似的挪开眼,耳根不由自主泛红,从小到大良好的教养告诉他,不能这般盯着一位姑娘瞧。   只是崔沁仿佛是一束光,在座诸人都注视着她,他又何必躲躲闪闪。   陆云湛复又深吸一口气,将视线挪过去。   崔沁今日打扮极为素净,只因来赴宴,才在发髻上插了一支银鎏金的宝蓝镶嵌玉兰花的珠钗,晶莹剔透的耳垂上缀着一对米粒南珠耳坠,极为素雅。   崔沁近来时常出入人前,有意打扮地低调来遮住几分容色。   她的明媚聚在眸眼深处,不细细琢磨还瞧不出来。   陆云湛一手负后,唇角覆着清润的笑,凝望她不曾挪眼半分。   无论是曲江园那日墨洒青山的浑然天成,还是今日行云流水的瑰丽秋光,抑或是那张姝艳明秀的脸,都让陆云湛如痴如醉,以至怦然心动。   可偏偏,他们一个是尊贵的侯府世子,一个是崔家远房落魄的孤女,身份天差地别。   他的心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隙,那汩酸酸涩涩,患得患失的情绪缓缓渗入进去,将他胸膛几乎胀满,他一时怔立在那里,默然不语。   直到柳朝天打帘进来,一眼瞧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耸肩将他撞了撞,在他耳边低声警告,   “别人看画,你却盯着人瞧,小心被骂登徒子!”   陆云湛如被冷水浇醒,蓦地垂下眸,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咬了咬唇,掩下心间千头万绪,侧头望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柳朝天鄙夷哼了几声,走到前方踮着脚去瞧崔沁作画,   整整一个时辰,暖阁内的看客只增不减,人人轻言细语,不敢喧哗。   待崔沁画就,云碧小心翼翼将画卷展于原画之下,众人上前围观。   起先是惊艳崔沁画技之高超,一眼竟然分辨不出哪是原画,哪是临摹。   到后来不知谁起意,一寸一寸去比对,试图找到两幅画蛛丝马迹的不同。   暖阁内欢声笑语相叠,经久不息。   天色渐晚,客人依次离开,崔沁将陆云湛的原画给卷好收起,郑重递于他手中,   “多谢世子圆了我的夙愿。”   “应该的。”陆云湛已恢复如常,只眸眼深处依旧缀着少许春光,   “崔娘子,敢问这两幅画如何分辨真假?”   崔沁见陆云湛神色认真,不由失笑,转身指了指自己那画卷左下树丛,只见那条蜿蜒入林海深处的石径上散落几片枫叶,崔沁指着其中一枚枫叶道,   “我将落款刻在这里!”   陆云湛探头一瞧,分辨出那枫叶上歪歪斜斜写下“沅沅”二字,不由愣神。   她小名叫沅沅?   心里莫名流淌几分躁动,陆云湛不自然地笑了笑,直起身子朝她施了一礼,   “受教了。”   随后在柳朝天百般催促下,匆匆离开。   除夕将至,一场大雪将京城装点成冰雪世界。   燕雀山前的广坪上被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雪,皑皑无暇,光洁似皎月,便是鸟儿都不曾掠过,恰恰附近的幼童发现了这块瑰宝,三三两两齐齐甬至此处,抓着雪团儿相互扔砸,须臾,那一望无垠的广坪便是凌乱不堪,不忍入目。   崔沁被巧姐儿和云碧簇拥着来山门前赏雪,不料那满坪的雪已被破坏殆尽,巧姐儿气得跳出去,与那帮小孩争辩,争辩不成,反倒是被玉雪可爱的小娃给扔了几个雪团子,巧姐儿被砸中了鼻子,鼻头泛红,疼得厉害,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云碧在一旁怂恿着她,“你哭什么,砸回去啊,快去,我们姑娘身边可不要吃亏的人!”   巧姐儿闻言擦干眼泪,将鼻涕往袖子上一揩,抓起雪团,凶巴巴冲了过去。   顷刻间,孩子们在苍天皓雪里滚作一团。   崔沁被那片欢声笑语给感染,迎着西垂的斜阳笑靥如花。   与此同时,京城南门口,数辆囚车载着几位瞧不清模样,浑身血污的白囚,沿着朱雀大街缓缓朝大理寺驶去。 第29章 首辅端委庙堂,何故丢了……   腊月二十七深夜, 离除夕仅剩两日,荣王府上下早已张灯结彩,八岁的小世子迫不及待在后院一块空地玩起了炮竹, 声声脆响惊动了远近的邻坊。   安兴坊这一带非富即贵,有人听着王府开始放炮竹,各府小孩均按捺不住, 接二连三,空中爆出片片脆声, 年味正浓。   喧嚣里, 一匹快马如离箭奔至王府大门, 那黑衣侍卫来不及勒马, 径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差点撞上门口的石狮子,他顾不上浑身血污, 几乎是连滚带爬冲入王府正门,   “王爷, 王爷,大事不好了!”   荣王正在书房与长史李兆确定最后一批年礼的礼单, 每年进入腊月, 封地各处官员或与荣王来往的富商贵贾皆有年礼入门,荣王虽是高居王叔之位, 却也有不得不打点的人和事,先前已经送了几批, 如今这是最后一批,正打算在除夕前送往各府,其中那居首的便是慕府。   李兆正抚须说着什么,瞧见管家领着一蓬头垢面的侍卫进来, 一时愣在当场。   “怎么回事?”   那侍卫朝着案后神色高深莫测的荣王,扑通一声跪下去,   “王爷,大事不好,泉州希家出事了,半月前大理寺派人南下,悄悄去希家拿人,小的这一路奔回京,欲给您报信,却遭遇暗中阻击,现如今,大理寺的人将希家大老爷,二老爷并两位少爷,老太太等十来人押送入京,现在囚车已经入了大理寺的大门!”   咣铛一声!   荣王手中的青瓷茶杯顷刻坠地,滚烫的茶水浇落在他脚背,他疼痛而不自知。   “你说什么?希啸天和老太太被押送入了大理寺?”   饶是一贯镇定的荣王,此刻也不禁变了色,额头青筋暴起如虬结,面色狰狞可怖。   那侍卫哭丧着道,“是,大理寺神不知鬼不觉拿了人,这一路速度齐快,属下曾数次飞鸽传书京城,王爷您没收到吗?”   荣王与李兆相视一眼,均是骇然无比。   这是有人算到了荣王与希家的关系,故意切断双方的联络,便是有意打荣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谁在跟本王作对?”荣王眼底红丝暴起,唇角牵扯几分阴冷。   李兆却顾不上这头,而是先问道,“可知希家是因何罪名被下狱?”   黑衣侍卫摇头,“属下不知,这次大理寺的人如铁桶一块,属下一路跟踪,愣是没打听出半点消息来....”   “肯定不是小事,否则也不会弄到京城来,也犯不着大理寺亲自动手....”李兆心头海浪滚滚,凝望荣王道,“殿下,来者不善啊,若对方只是针对希家,或许还好,若是牵连王府,那便是风雨压城.....”   荣王沉沉吸着气,脑筋竟是一团乱麻。   一月前希家才派人来过京城,送了几车子厚礼入京,叫他帮着打点朝中权贵,意在拿下漕运总督之位,来的还是希家三老爷,说是顺带寻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从当时情形来看,并没有半点征兆,怎的突然间便被下了狱,还被直接押送京城?   “王爷,人是大理寺拿的,想必幕后人也是刻意避着咱们,不如下官这就去一趟刑部尚书府,拜见陈阁老,让他想办法探听消息。”   荣王默了默,答道,“我亲自去!”   荣王理了理衣袖大步往外走,步入书房想起什么扭头吩咐管家道,“封锁消息,不要叫王妃知晓。”   “遵命!”   荣王顾不上寒风凛冽,弃车骑马,带着李兆并数名侍卫直奔陈瑜府中。   彼时陈瑜正在书房翻看折子,再过两日衙门便要封印,他面前便搁着一大摞文书需要批阅,陈瑜已过而立之年,数年前发妻病逝,府上如今只有几个姨娘伺候,并嫡出的一儿一女。   常年有人来府上说媒,意在让他续弦。陈瑜因疼爱一双儿女,加之后宅还有老母操持,此事便搁置不提。   即便是三十三的年纪,陈瑜却显得尤为年轻,眉目深长,面容朗润,只偶尔抬眸时,能瞧见那眉眼暗处的深沉。   管家带着荣王匆匆叩门,陈瑜微露讶异,亲自开门见荣王一脸寒冽便知是出了事。   “王爷请进!”   陈瑜亲自将荣王请入书房内,着人奉茶递上手炉,又挥手示意下人出去。   “王爷深夜至此,可是有要事?”陈瑜敛眉在荣王侧边落座。   荣王不及喝茶,起身朝他拱手,神色凝重道,“有一事,拜托陈阁老周旋!”   陈瑜微微错愕,忙起身还礼,“王爷这是做什么,陈某当年差点不能入进士,得王爷在先帝面前说上好话,才能及第,否则哪有今日入阁之风光,王爷有事吩咐陈某便是。”   荣王看了一眼李兆,李兆在一旁躬身开口,   “陈阁老,大理寺在两刻钟前将泉州希氏阖家捉拿下狱,那希家便是我们王爷的岳家,荣王妃娘娘的母族,我们王府是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不知希家因何事下狱,也不知是挡了哪路神仙的道,还请阁老帮我们探听一二!”   李兆怀疑希家是在争取漕运总督一事上得罪了人。   陈瑜也算是经历宦海沉浮的老狐狸,从李兆这只言片语就嗅到了暗中风潮涌动,他并无废话,只侧头望荣王道,   “王爷在此处歇息片刻,在下这就去一趟大理寺!”   荣王面露惊喜,“如此,皆仰仗松陵!”松陵乃陈瑜的字。   陈瑜慨然一笑,朝他躬身回礼,即刻推门而出。   窗外夜空璀璨,炮竹声岁岁迎年,王府稚儿的欢声笑语仿佛隔着几条街送入荣王的耳郭,他布满沟壑的老脸,倏忽抽动了几下,隐藏暗处的危机如毒蛇在伺机而动,令他整个人惴惴不安。   他这辈子本是霁月风光,担着贤王之名,唯独在那件事上昧了些良心,希家及希玉灵是他唯一的软肋。   荣王沉沉闭上眼,书房内落针可闻,唯有茶水烟气袅袅,飘摇而不自知。   半个时辰后,陈瑜披霜而归,他推门的瞬间,脸色几乎是难看至极,就连步伐也不那般稳当。   荣王见他如此脸色,心凉了半截,忙倾身相迎,“怎么回事?”   陈瑜眸眼艰涩,语气低沉,“王爷,您得罪了慕月笙吗?”   荣王几乎是一愣,旋即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眸,面露惊骇乃至不容置信。   陈瑜从荣王的脸色便知,他与慕月笙必定有纠葛,一时顾不上礼节,右手重重扣在桌案上,声响沉重,   “大理寺卿陈镇是慕月笙的一条狗,这件事必定是慕月笙一手炮制,些许是早就防着你我,慕月笙与陈镇做的滴水不漏,便是我刚刚去大理寺,那陈镇也只字未提,说是明日朝堂见分晓,我知此事非同小可,愣是废了一颗棋子方得探听一些只言片语,才知希家犯了大罪,操控了市舶司,吞了朝廷不少税赋。”   “那慕月笙便领着户部尚书,这事可不是栽到了他手上么?”   陈瑜面露不快看向荣王,“王爷,下官劝您弃车保帅,慕月笙敢这么做,必定是证据确凿,此事闹去陛下跟前,也无济于事,您一直有贤王之称,也从不干涉朝政,莫要因为希家污了自个儿的名声,牵连了王府。”   陈瑜是一名政客,他并不懂得荣王与荣王妃之间的事,只当荣王也曾算是枭雄之辈,应该不会妇人之仁。   不料他说完这话,荣王竟是悲从中来,苦笑连连。   “多谢松陵帮忙,只是有些事可以退,有些事却不能,无论如何,本王这次怕是得跟慕月笙掰掰手腕。”   “还请松陵明日朝堂为我游说一二。”   陈瑜颔首,“这是自然,我也不会坐实大理寺无法无天,我会让陛下把这桩案子三司会审,届时我们才有插手的余地,只是您得做好心理准备,即便能挽回一二,怕也罪责难逃。”   陈瑜之所以会帮忙,不仅仅是给荣王面子,更是想借此机会打击大理寺并慕月笙,朝堂总不能慕月笙一人说的算,他相信皇帝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荣王头疼道,“我只想留希家一族性命,至于其他的,不再强求。”   市舶司有他的人,希家就算有所贪婪,数额应当不大,慕月笙无非是给崔沁出气,才做此文章,荣王心里想,此案关键还在皇帝那头。   “本王这就进宫面圣!”   荣王出陈府大门时,王府已经送来了一辆马车,荣王上了马车便靠在车壁上出神,脸上更是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慕月笙不是跟崔沁和离了么?   怎么还会想着给她撑腰?   荣王马车行至宫门处,却被告知皇帝正与慕月笙及另外一位范阁老在议事,荣王便知自己失了先机。   这慕月笙一旦狠起来,便是不给人半点机会!   回到王府,不知是何人漏了风声,希玉灵已知自己的母亲并大哥等数人皆下狱,一时哭闹不止,荣王再三哄劝并保证会救出希家,希玉灵才停止哭泣。   她柔弱无骨倚靠在床榻一侧,几乎是瑟缩在墙角里,凄楚的面容露出几分狰狞的寒笑,   “报应啊,肯定是报应来了.....”   次日清晨,泉州希家入狱一事掀起了满城风雨。   荣王这一晚上不曾合眼,愣是拉下老脸,走动了数家权臣府邸,说动各位官僚在廷议上帮着希家说话,太极殿正殿,以陈瑜为首的一派官员要求大理寺迅速公布案情,提供证据。陈瑜更是要求三司会审,意图将断案权拿出来,以防大理寺卿陈镇携私断案。   整个朝堂几乎是争论不休,只是让人疑惑的是,慕月笙这一派的人,除了陈镇据理力争,其他人皆是一副看热闹甚至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便是慕月笙本人,更是置若罔闻,反而跟礼部尚书范玉清商议起了开春科考一事。   陈瑜也算是尔虞我诈多年的老手,敏锐地嗅出了不对劲,最后拂袖制止底下的人争论,眯着眼质问陈镇道,   “陈大人,本官只问你一句话,你们说希家贪污赋税,数额多少,证据何在?”   陈镇闻言慢悠悠捋了捋胡须,气定神闲道,   “陈阁老,您这话下官便不懂了,您这是打哪听说希家是因贪污赋税而入的狱?”   陈瑜闻言脸色顿时千变万化,差点往后踉跄而退,他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   “你什么意思?”   陈镇颔首一笑,“您昨夜派人私探大理寺,今日朝堂公然污蔑本官,陈大人,您不过刚刚入阁,便是想将大理寺和刑部都拿在手中,今后好叫这个朝堂让你做主是吗?”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便是陈瑜贵为阁老也承受不住!   慕月笙这哪里是在对付荣王和希家,这是想顺带托他下水!   好他个慕月笙!   陈瑜脸色急转直下,片刻寒气渗人,他眯着眼远远觑了慕月笙一眼,暗道自己马前失蹄,因着昨夜被荣王所急,一时乱了阵脚。   原来慕月笙早就算到了他会借此事做文章,假意放出消息,误导他和荣王,以至今日闹出这么大乌龙,他脸面无光不说,荣王接下来也断不能再帮着希家说话。皇帝更不可能让他参与断案。   慕月笙这是要把这桩案子办成铁案!   然而这还没完,紧接着陈镇说出的话才更骇人。   “诸位大人,荣王殿下,陈阁老,希家所犯不仅仅是操纵市舶司,窃取朝堂利税之罪,更是胆大包天,有谋反之嫌.......”陈镇列出一连串耸人听闻的证据后,目光幽幽瞥向荣王,   “说来荣王殿下为何一直怂恿着自家大舅子当漕运总督,您以为漕运总督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吗?”   漕运辖着朝廷命脉,一个王爷要管漕运,意欲何为?   陈瑜和荣王已是心神俱碎,冷汗涔涔,不等二人反应,只见陈镇缓缓踱步至殿中,朝天子而跪,声音慷慨激昂,   “陛下,臣此次派人去泉州查案,还听到当地百姓流传一句话,说什么泉州天高皇帝远,不闻天子,只闻荣王.....”   荣王曾受先帝嘱托,前往南境肃清海患,开拓海贸,是以荣王在泉州和番禺这一带皆有人心。   荣王闻言双眼如环豹瞪出,下颚叠叠颤颤,蓦地一口黑血喷出,直挺挺栽倒在地。   陈瑜亦是唇色煞白,踉跄跪倒,伏地不起,“臣有罪,臣不知里情,擅自替罪人辩驳,还请陛下赐罪......”   这些年他跟从在齐襄身后,从未与慕月笙正面交锋,先前慕月笙去江南,他还在刑部任一介郎中,有神断之称,后来慕月笙回京,他被齐襄提拔为刑部侍郎,又因办了几桩漂亮的案子擢升为刑部尚书。   他一路来走得很稳,心中不屑慕月笙屡次跳级升官,总觉得这位天下第一才子大有运气之嫌,后来他被提拔入阁,为了回馈皇帝和齐襄,主动朝慕月笙出击数次,慕月笙几乎都避他锋芒,他还当慕月笙也不过如此。   直到此时此刻,才惊觉,这个年轻人远比他想象中沉得住气。   他原以为安插在大理寺的棋子,早被慕月笙察觉,反倒被之利用,使出了个将计就计,如今不但不能趁机打击大理寺,更是将自己拖下水,被陛下猜疑。   而那个被所有人敬仰的年轻首辅,雍容矜贵立在百官之首,甚至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陈瑜这一刻,心底的挫败感无以复加。   ........   腊月二十八,天气初晴,被尘封了数日的京城仿佛活了过来,皇城司联合武侯卫的兵马上街清扫积雪,压了数日不成出门的各家管事并姑娘少爷齐齐涌出坊门,京城大街小巷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午后积雪消融,门前的大道被清扫干净,崔沁带着云碧,着刘二驾着马车徐徐使往城外。   每年除夕前,崔沁都要去城外崔家家庙祭拜父亲。往年她早早地便去了,今年偏偏接二连三下雪,好不容易熬到初晴,崔沁便催促着刘二出门,宋婆子担心街上人多,冲撞了崔沁,便将陈七也遣着跟了去。   两名小厮一个驾车,一个骑马,护送崔沁主仆赶往城外。   怎奈积雪深厚,武侯卫虽是清理了一遭,可街道两侧因积雪堆积,道路窄了一半,恰恰今日出门采购的人太多,崔沁的马车便阻在半路。   掀开车帘,冷气夹杂着人声嘈杂扑面而来,恍惚间听到行人提及了“希家”“荣王”的字眼,崔沁心下一凛,侧耳细听。   “听说泉州希家谋反啦,家里老太君后院藏着块改头换面的石碑,那石碑下面压着一片黄袍,我呸,这不是造反是什么,胆子还真大!”   “也难怪呢,人家泉州是海贸第一港,近些年大有超越松江苏杭成为第一商肆的趋势,人家山高皇帝远,谁管得着,自是人人想当土皇帝!”   “可不是嘛,幸在大理寺陈大人连夜着人去泉州拿人,雷霆万钧将希家一家锁至京城,哎哟,你们是不知道吧,那希家可是靠着咱们的荣王殿下发达的呢,听说今日廷议,那荣王殿下替希家辩解,最后被陈大人驳得当场吐血昏厥!”   崔沁听到这里,一颗心几乎冲到了嗓子眼,她掀开车帘,吩咐陈七道,   “你给我立刻去打听希家与荣王的消息,我在城门处等你!”   “遵命!”   陈七能去哪里打听,自然是去慕家,这种朝政耳目消息,没人比葛俊知道得更多,葛俊虽然管着内务,可慕国公府后宅连个主子都没有,他闲得发慌,日日去皇城伺候慕月笙,又不像蓝青事多,便什么都打听一嘴。   街上行人大多赶往南城及两市采买,去皇城和慕家的道儿倒是通的,陈七纵马奔至慕府,便寻到葛俊,葛俊恰恰打算出门去皇城给慕月笙送吃食,瞧见陈七来了,兴奋地连打牙祭的果子都给吐了,眼巴巴拉着陈七问道,   “陈七,是夫人遣你来的?”   陈七哭笑不得,没接这茬话,而是问道,“葛爷,快些告诉我,希家与荣王是怎么回事?”   葛俊唇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将事儿一说,末尾道,“记得一定要在夫人面前给咱们爷申功,我可告诉你,咱们爷与荣王无冤无仇,甚至还沾亲带故,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夫人出气,那事儿办的可真是漂亮,你是没看到那荣王今日跟一条死鱼似的,半天翻不了身.....”   葛俊正喋喋不休得意着,冷不丁感觉到身后如芒刺在背,他霍然回眸,正对上慕月笙深若寒潭的眸子,浑身打了个激灵,吓得忙跪了下来,   “三爷....”冷汗先冒了出来,暗想今个儿朝堂吵开了锅,爷怎么回来这般早?   慕月笙并不理会他,一身一品国公服威压无比,视线沉沉落在陈七身上,   “将事情始末告诉她,就说我恰恰遇到朝中一桩事,顺带料理了希家,并非是刻意帮她,莫要叫她心里不踏实,你可明白?”   陈七立即躬身而答,“小的明白。”   待陈七离开,葛俊起身恭敬迎着慕月笙入内,   “爷,您怎么不说实话呢,原先夫人觉着您不在意她,如今您费心办了这么重要的事,偏偏不叫夫人知道,这是那般道理?”   慕月笙脚步缓缓跨入门槛,一半身影陷在门廊阴处,遮住他冷白的眉眼,后背被冬阳映得炫目,竟是略有些发烫,冷热气流在他胸内交替乱窜,一如他此刻焦灼的心。   廷议后,有数位大臣在暗处议论他,被他听了个正着。   说他在朝政上手腕无人能及,怎的偏偏不通□□,将妻子给丢了。   慕月笙长睫覆在清透的眸眼之上,眼睑低垂,淡声回葛俊道,   “我与她已和离,若是再叫她知晓这桩事,便是让她不自在,她不来谢我显得无情无义,来谢我又抹不开颜面,不如这般说,她心里会舒坦,我帮她,非是要她念着我的好,只希望她心中不再郁结,能舒舒服服过个年。”   慕月笙丢下这话,沿着长廊大步往老夫人院中走去。   留下葛俊目瞪口呆。   爷这是学着爱惜人了?   早这般开窍,何至于孤身一人?   或许,连小主子都有了。   崔沁是在出城的路上听到了事情始末,陈七告诉她,慕月笙要朝陈瑜动手,恰恰陈瑜与荣王有所勾结,希家强占市舶司多年,又欲将漕运囊括在手,朝廷早就不满,恰恰这次撞到一块,慕月笙便趁机一同料理了。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这桩事,她打心眼里谢他。   到了崔颢的坟头,崔沁含泪倾诉了许久,如今大仇得报,只希望亡父九泉之下能安息。   日暮,冷风呼呼灌入衣袖领口,云碧瑟瑟缩缩搀着崔沁回了马车。   崔沁立在车辕处,蓦地回眸,远山如黛,斜斜伏在夕阳脚下,山云相接,天地融为一片。   最后一抹残阳映照在崔沁眸眼,驱散了笼罩她心底多年的阴霾,她迎风露出了明艳的笑容,这一笑,令晚霞为之失色。   深夜,大理寺牢狱,一身姿曼妙的女子裹着一头黑纱,被狱卒领着,小心翼翼走过阴湿的甬道,她捂着嘴极力忍着糜乱的霉气,在最深一处牢房停了下来。   一满身污秽的老妪缩在墙角的柴草堆里,阖着眼,佝偻着身子很困难地喘息着。   希玉灵缓缓掀开帷纱,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冲里头那老妪一笑,   “母亲,别来无恙....” 第30章 追妻之道一肃清障碍   空旷的牢房阴湿沉闷, 充滞着难闻的霉味,黝黑的墙壁上辍着一盏微弱的烛灯,映着摇曳的灯火, 希老夫人微睁着眼,   瞧见一白衣女子裙带飘飘立在栏外,一张素容未施粉黛, 却沁着惊心动魄的柔艳。   已经有多少年未曾见过这个女儿?   老夫人晃了晃神,似乎是记不清了。   老夫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只是疲惫得仿佛卸去了一身重担, 嗓音暗哑道, “你来啦...”   希玉灵倏忽冷笑, 往前迈出一步, 神色冰冷睨着她,   “你可知你们犯了什么罪?”   老夫人并未回她, 而是从她言语间捕捉到了她那份复杂的快意,   “来看笑话的?”   希玉灵木着脸没应承她。   老夫人垂着眼用力呼吸了一口气, 别过脸道,“左不过是贪污赋税....灵儿, 当年的事, 我知道你恨我,我这条老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也没想过再活,只是荣王不能见死不救, 你让他将你兄长等人救出去,有什么罪我来扛!”   希玉灵闻言跟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募的笑出了声,细脆的嗓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牢房里, 狰狞又阴冷,到了末尾只余几分悲凉,   “您看您,到了大理寺牢狱,还在发号施令,你真以为荣王无所不能?我告诉你,你们犯的是谋反的大罪,是要抄家灭族的!”   “不可能!”老夫人闻言双目骇然瞪大,原先佝偻的身子陡然间使出力气,拼命朝希玉灵爬来,再也没了刚刚的高高在上,眉目盛满了惊恐,   “玉灵,不可能的,你去求王爷,你告诉他,我们希家是清白的....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圣上会听他的话...快去啊,玉灵!”老夫人爬到希玉灵跟前,推搡着她的腿。   希玉灵纤细的身子被她推得如摇晃的风筝,她目光无神盯着前方的虚空,一动不动。   希老夫人见她面容凄冷,哑着嗓子求她道,   “灵儿,其实娘也是为了你好啊,那个崔颢整日吟诗作画,能有什么前途,你瞧瞧,你跟了荣王多风光,你是荣王妃,人人得伏在你脚下讨好你,你的儿子还是世子,未来的荣王爷....这些年希家也因你声势壮大......”   “是吗?”希玉灵唇角扯出几分冷笑,垂眸目光落在老夫人身上,见她面色土黄,头顶泛白,发丝稀疏寥落,已没有半点往日容光。   “当初我嫁给崔颢的时候,你不也说我傍上了京城名门,将来能提携希家子嗣吗?你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将我当做你求荣的工具,用我的身子换取希家荣华富贵....”   希老夫人嘴唇抽了抽,终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希玉灵才吭声,“我来,是告诉你,将希家捉拿下狱的是当朝首辅慕月笙!”   “慕月笙?”老夫人惊愕地顺着木柱爬了起来,浑身的劲仿佛聚在了眉心,拧成一股绳,   “我们与慕月笙无冤无仇,他何故对希家下手?”   希玉灵哼出一声冷笑,“今年年初,他娶了沁儿为妻....”   老夫人闻言所有表情顷刻崩塌,面若死灰盯着希玉灵,那原先还算矍铄的双眸也沉于灰烬。   当年她使了手段逼迫崔颢与希玉灵和离,转身将希玉灵嫁给荣王。   如今崔沁利用慕月笙,以牙换牙。   慕月笙是什么人,老夫人身在江南不可能不知晓。   她下颚突突地颤抖着,嶙峋的手指紧紧扣住希玉灵,蓦地在她跟前跪了下来,灼泪也随之滑落,恳求道,   “那慕月笙一贯心狠手辣,他当初在江南杀得血流成河,他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是举家不留一人,江南但凡服从他的,阖府上下丝毫未损,若哪家忤逆他,悉数被斩草除根!”   “灵儿,为娘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拆散你们夫妇,以至酿成大错,我和你大哥死有余辜,我无话可说,但孩子是无辜的,灵儿,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为希家留下一点骨血,你大哥的孙儿今年才四岁......你是慕月笙的岳母,你去求他,若是不成,你再求沁儿........务必要为我希家留下一段香火.......”   深夜,慕府犀水阁。晚风徐徐吹送,清淡的花香盈满室内。   慕月笙着一件玄色长袍靠在圈椅上翻看崔沁留下的书帖,她写得那幅《灵飞经》一直被他珍藏在书阁,原打算裱好挂在墙上,莫名地就想置在手边,日日回来都要观赏一番,指腹摩挲着那柔韧的宣纸,恍惚那书卷还残留着她惯常熏的梨花香。   脑海里不禁浮现崔沁那日窝在他怀里,说要给他写字的模样,笑眼如新月,酒窝甜甜地盛满了雀跃和娇羞,一袭春衫香气凌凌。   慕月笙视线落在那飘逸的字迹,渐而恍惚,唇角微勾,失了神。   她在他身旁时,总觉得这辈子很长,不在意这些朝朝暮暮,现在才晓得,原来不是什么人会永远在那里等他,才后知后觉,她早已渗透他心尖,一点点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葛俊透过微开的窗蒲里瞧了他许久,见他失神不语,踟蹰半晌才敢轻轻叩了叩窗,低声禀报,“三爷,荣王妃求见。”   慕月笙微的抬眸,寒眸似有鹤影滑过,倒也没太意外,起身道,   “请去前厅。”   慕月笙在前厅侧边的厢房见到了希玉灵。   希玉灵一袭白衫惴惴不安坐在椅上,眸眼凝滞黯淡无光,仿佛所有力气聚在指尖,指尖用力掐着那天青色茶杯,泛出一片惨白。   慕月笙神色不变,缓步踏入,朝她躬身行了一礼,“见过荣王妃....”   希玉灵恍惚抬眸,注视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他面容清润如玉,神色冷冷淡淡,芝兰玉树般的矜贵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一手翻云,一手覆雨,将荣王、希家乃至陈瑜都玩弄于股掌之中,而这一切并非是因为这些人得罪了他,只因是给他心爱的女人出气....   希玉灵心底无数情绪翻涌,竟是五味陈杂。   她缓缓起身朝慕月笙施礼,“见过国公爷。”   “王妃何故深夜至此?”慕月笙淡声问,立在她对面不曾落座。   希玉灵也不敢在他面前摆岳母的谱,只能强撑着力气站立,握着茶杯艰涩开口,“我来是想求你,留我侄孙一命,希家罪有余辜,我无话可说,但是孩子....”   “如果是为希家而来,王妃便请回。”慕月笙面无表情打断她的话。   希玉灵脸色一僵,哭腔从尾音带了出来,“慕月笙.....”   慕月笙眸色泛冷,“王妃是不是以为我放你入大理寺牢狱,是给你面子?”   希玉灵眼眸微颤,支支吾吾,十分难堪道,“我知道你是看沁儿面子.....”   “不!”   慕月笙抬手示意她坐下,自个儿也随后落座,神情平静道,   “王妃,我之所以准许你入牢狱,是想借你的嘴,让你母亲和兄长当个明白鬼,这样将来他们投胎时,能做个明白人!”   慕月笙闲适靠在圈椅里,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冷血无情的话。   希玉灵几乎是颤抖着身躯,窘迫与惊惧在她脸上交织,她手指深深陷入掌心,渗出些许血珠来。   她只堪堪坐了半个身子,险些就要从椅上滑落下来。   她确实以为她在大理寺牢狱畅通无阻,是慕月笙给她这个岳母面子,这才给了她底气来慕府求情。   但显然,她低估了慕月笙狠辣的程度,也高估自己的身份。   再待下去已毫无意义。   希玉灵拘窘地起身,一副急于离开的样子,   “是去燕雀山吗?”   身后传来慕月笙冰冷的嗓音。   希玉灵咕哝吞了下口水,扭头觑着他,又惊又惧,“你什么意思,你难道还不许我见她?”   慕月笙眼底缀着清冷的笑,缓缓起身摇头道,“你别去了,她也不会来求我,这样吧,我给你一个选择,如何?”   希玉灵眸色一亮,期期艾艾问道,“什么选择?”   慕月笙眸光落在小案那一册书法,目色染了几分柔和,缓缓出声,“要么,我让希家血流成河,要么,我留希家三房一脉,你答应我,今后有沁儿的地方,你退避三舍,永世不得寻她!”   希玉灵闻言眼眸蓦地睁大,鼓得圆啾啾的,她身子抖得如一片枯叶,狠狠瞪着慕月笙,嘶声力竭吼道,   “不可能!”   “慕月笙,她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做!”   慕月笙不理会她的发狂,慢条斯理卷起那卷书法,负手在后,目光淬了冰似的寒,“十年前,你不就是选择了希家的荣华富贵,抛弃了她吗?”   “我....不是的,慕月笙,我是有苦衷的,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希玉灵浑身力气抽干似的,跌坐在椅子上,竟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慕月笙熟视无睹,冷漠打断她,“您别在我这里装委屈,我不吃这一套。”   “对了,这里有一份口供,您可以看看...”   慕月笙从身后卷宗里抽出一张口供递给希玉灵,   希玉灵眼睫挂着泪,接了过来,一目十行扫过去,读到最后,整个人表情痛苦到无以复加,最后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原来十年前,所谓的崔颢醉酒睡了一个丫头,全是诬陷,崔颢只是昏睡过去,是希家安排那丫头假意脱了衣裳依偎在崔颢怀里,制造出他毁人清白的假象。   慕月笙给她的,正是当年那个丫头的口供。   崔颢是活生生被希家给逼死的。   “啊......”希玉灵跪坐在地,抱着那份口供哭得撕心裂肺,“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们父女.....”   她哭了半晌,直到嘶声力竭,气若游丝,才扶着椅子跌跌撞撞起身,如同木偶般朝外步去,   “我这一生已没有脸再见她,慕月笙,希望你说到做到。”   慕月笙并不意外她的选择,只朝她背影施了一礼,“王妃慢走。”   待希玉灵离开,葛俊摸了摸鼻子凑近慕月笙跟前问,   “爷,您不是没打算动希家三房么?这是诓了荣王妃?”   早先希家的事查清楚时,慕月笙便交待,恩怨要分明,希家三房牵扯不深,希云天只是被两位兄长牵着鼻子走,而且希云天的次子希简更是当众与希家一刀两断,可见风骨。   慕月笙望着窗外黝黑的苍穹,缓缓道,“我不这般说,如何断掉她纠缠沁儿的念头。”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长房和二房一个不留,不给崔沁留下隐患。三房一个不动,自会心存感激。   最重要的是,他如果真的杀了希简,崔沁肯定不高兴。   他不要她不高兴。   “盯紧荣王府,任何人去燕雀山,杀无赦!”   “遵命!”   荣王妃打慕府出门时,希简恰恰赶到了燕雀山。   少年眉目染了风霜,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一身正骨扶在门槛,凝望着崔沁道,   “沁妹,希家出事了,被大理寺以谋反罪名押入牢中,我爹爹和娘亲如今被关在泉州府衙,即便他们有错,可到底是我爹娘,我需要即刻返回泉州....”   崔沁见他穿的单薄,将手炉递了过去,“我知道,表兄,你路上小心...”   “沁妹...”希简没接她的炉子,只是眼眶流露出艰涩的不舍和落寞,“我为科考准备多年,只一心想考上进士...如今希家被告谋反,我也生死难料.....”   “不会的!”崔沁摇着头,宽慰他道,“我得知朝廷只拿了长房和二房,独独丢开你父亲,可见对三房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表兄,你先回泉州,事情有转机也未可知,你还记得与我爹爹结识的泉州同知梅鹤先生吗,此人高义,你大可去寻他,他一定会去府衙给你做主,替你开脱。”   “再说你人在京城,可见有人要捉拿你?相信我,你肯定没事的....”崔沁也心中煎熬,只希望此事不要牵连希简。   希简闻言果然神色大定,“你说得对,我今日去大理寺,那大理少卿还见了我,他知我是希家三房的次子,却不曾为难我半句,可见是没把我当做犯人。”   崔沁闻言心下暗忖,如果事情真的是慕月笙所办,他估摸着已经查清楚当年的始末,独独留着希简不过问,应该是见希简风骨清正,不欲牵连。   “表兄,你定然没事,你先回泉州看望你父母。”   时间紧急,希简也不好耽搁,只不舍回眸望了崔沁几眼,心想这辈子怕是无缘与她在一起,这一离别,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   凛冽的寒风掠去他眼底所有春花秋月,只剩零落半生的孤楚。   “沁妹....”希简略有哽咽,未化的积雪映出他明亮的眼,“除夕之夜,当朝首辅慕月笙会在兴庆楼与众学子论学,我原打算去参加,瞻仰瞻仰这位阁老的风采,看来是无缘了....”   崔沁闻言不禁失笑,“你不参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要是希简知道自己打得是当朝首辅,该有多绝望。   “不,我听他讲学,或许能在开春的策论得到提点,如今我是科考无望,这辈子怕是无缘娶沁妹你.....”   崔沁怔怔无语。   一声驾,黑衣少年如离箭般携轻风细雨没入夜色里。   除夕之夜,大理寺卿陈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了案,希家长房连同二房谋反证据确凿,格杀勿论,希家三房被贬为庶民,唯有三房次子希简根骨清正,不予牵连。   阁老陈瑜被皇帝当面宣斥,罚奉半年,失了帝心。至于荣王府,虽无确凿证据涉嫌谋反,但皇帝依旧以荣王涉嫌希家之事,圈禁荣王府一干人等。此诏一出,京城风声鹤唳,均慑于赫赫皇威。   皇帝年少登基,根基不稳,诸位王叔宗室虎视眈眈,经此一事,他在慕月笙的支持下,杀鸡儆猴,令京城宗室噤若寒蝉,总算是镇住了些许狼子野心。   荣王更是牵发旧伤,躺在塌上咳血不止,希玉灵虽塌前照料他,整个人却是失魂落魄,再不复往日生气,希玉灵身边几位老奴也被大理寺拖去拷问,最后经不住受刑而死。   至此,慕月笙运筹帷幄,既打击了对手,辅佐了皇权,争取到了帝王与文武百官的支持,还雷霆万钧,恩怨分明地料理了希家一案。从头至尾,他本人不曾出来露个面,也未有只言片语,借力打力这一招,他使的炉火纯青。   除夕大雪嗡嗡下了一夜,掩盖了旧年所有污垢,百姓在万丈晨曦中迎来了新年。   冬去春来,燕山书院在红梅开遍的时节收纳了新一批学徒,十五元宵之夜,崔沁更是在燕雀山下的广坪举办了灯谜节,邀请全城百姓前来破题解谜。   一夜间,燕山书院名声大噪,求学者如潮水涌来,后来在韩大姑娘的引荐下,文玉的夫人文夫人也赶来书院帮忙。   文夫人虽是司业之妻,却不通文墨,她擅长管事,书院里学徒起了争执或有不遵规守纪者,皆是她来料理,文夫人十分彪悍,一时将书院上下治得如铁桶。崔沁心中感激,只觉有了文夫人帮衬,如臂使指,书院内外越发井井有条。   三月科考在即,京城第一大书院终南书院,循例在大报恩寺前的广场举行论学,为的便是考前给应举的学生热热身,为显公平,终南书院邀请四大女子书院的山长前来坐镇当评审,崔沁受邀在列。   大报恩寺的广场四处搭了锦棚,除了四位女山长端坐其上,更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在两侧围观,围观的目的显而易见,预先瞧一瞧各路才子是何等人物,倘若能碰上顺眼的或家世品貌相当的,便可记在心里,待回头科举放榜,榜下捉婿时有的放矢。   善学书院的欧阳娘子在上午的策论比试中,点评得字字珠玑,文采斐然,令在座学子心服口服,崔沁虽不如欧阳娘子广博,可她每一句点评都切中要害,总能一语惊醒梦中人,再加之她相貌出众,气质如兰,自然引得众人喝彩。   到了末尾,每位山长就今年科考的策论谈些拙见,崔沁如是道,   “按说我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国库充盈,蒙兀臣服,若说唯一的癣疥之患,便在西南边民,历朝历代,治北境侵边易,治西南蛮夷难,只因蛮夷地处深山,封山封不死,是进不能进,退则无处可退。”   “明帝有云,‘失其本性,反易为乱,不若顺而抚之。’又云,‘选其酋及族目授以指挥、千百护、镇抚等职,俾仍旧俗,各统其属以,以时朝贡’,皆是良策,后太宗推行以夷制夷,顺之则服,逆之则变,因地制宜,皆为上兵伐谋之策。”   “诚然,边民虽远,却也是民,民以食为天,朝廷若厚往薄来,互通有无,再以中原物华天宝以制之,震慑之,必能收揽人心。”   崔沁想起她数度去到泉州,边远之地的百姓谈及天子多为好奇,实则少有敬畏之心,只因朝廷鞭长莫及,不得不怀柔之。   “此外,《颠略》曾有言,‘土著者少,寄籍者多,衣冠礼法,言语习尚,大致类建业,两百年熏陶渐染,类中原无异矣。’想来移民就宽乡也不失为一道良策,综上,必得德威并施,怀之以德,何愁蛮夷不服?”   崔沁侃侃而谈,惹得满堂喝彩。   诸位学子及各大书院的山长皆是掌声雷动。   “好,崔山长眼界高阔,非我等能及!”众学子也不以崔沁是女子而轻视,反倒是觉得她能讲出这么一段远见卓识,叫人拍案叫绝。   欧阳娘子则扶着她的胳膊,惊异瞧她,“快让我好生瞧一瞧,这怕是孔孟转世吧!”   崔沁俏脸通红,面颊滚烫道,“诸位莫要玩笑,我不过是看过几册古书,拾人牙慧罢了。”   “我们哪一个又不是从先贤书上所学,偏就你学得好!”欧阳娘子打趣她道,   崔沁愧不敢当。   这些都是她在慕月笙书房读过的书,当时她喜读四海游记,游记里也夹杂着对边民治理的记载,也不知慕月笙是不是近来关注西南蛮夷,就近的书架上皆是类似古籍,她便细细研读一番,记在脑海里,今日遂有感而发。   午宴,崔沁并欧阳娘子留在寺院用了斋饭,膳后,崔沁打算回书院,怎奈欧阳娘子见她真知灼见,便觉遇到知己,欲拉她去善学书院藏书阁论书。   春意正浓,报恩寺东苑开了一墙蔷薇花,绿藤爬满了高墙,生机盎然,高墙北侧摇曳着一园细竹,斜阳从高木中散落,时明时暗,光影交迭,投下一地斑驳。   东苑花园正中矗立着一五角翘檐亭,亭下三三两两坐着几位姑娘,为首的便是裴宣。   “裴姑娘,那个崔沁算什么,居然还能坐在上头品评学子文章?你可是咱们京城第一才女,今日怎的让她抢了风头!”   裴宣执扇笑而不语,倒是她旁边的明蓉县主冷哼着接话,“她要家世没有家世,除了口出狂言捞点名声,还能怎样?无非就是惹得男人瞧她那张脸,回头好去高门当个妾呗!”   裴宣不欲搭话,怎奈忽的瞧见竹林里似有身影携来,瞧着那片月白的裙角,极似崔沁,脑海里浮现她年前查到的消息,便温文尔雅低声驳了明蓉县主道,   “县主怕是料错了她,人家冰雪之姿,连慕国公的正牌夫人都不做,又如何去给人当妾?”   明蓉县主脸色倏忽一变,阴沉似水侧头觑着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宣微抬着下颌,含笑不语。   倒是她身旁的丫头脆生生回道,“县主有所不知,这位崔山长便是慕国公之前妻,她与国公爷和离后,被崔家赶出家门,无奈之下隐去身份去了燕雀山开办书院,大抵是被国公爷休了,脸上挂不住,才故意抛头露面,争一口气罢。”   明蓉县主早先就对崔沁的身份有所怀疑,如今听了裴宣丫头这话,再没有不信的,脸色沉如锅底,正待再骂几句,忽的瞧见前方长廊处,一双身影相携而来,那一身月白对襟长裙,面若芙蓉的可不就是崔沁么。   暖阳从翘檐铺下一片绵密的柔光,悉数罩着她清绝的身影。   美得过于耀眼了些。   明蓉县主咬着唇,眼底渗出嫉妒乃至恶毒的目光,瞬间脑门充血似的,蹭蹭越过石径上到长廊,气势凌厉地挡住了崔沁的去路。   “哟,这位便是我的表嫂吧,哎呀,瞧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你已被我表兄给休了,又被崔家给赶出家门,屁颠颠跑去燕雀山开办劳什子书院,如今又出来沽名钓誉吧!”明蓉县主一身粉裙居高临下觑着她,语气尖酸刻薄。   崔沁闻言脸色倏地一变。   明蓉县主竟是将她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今日故意当众说出来,便是想让她难堪。   欧阳娘子微微错愕,拉住崔沁柔软的手臂,“沁儿,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沁闭了闭眼,扭头满脸愧色看向欧阳娘子,正待要解释,不料明蓉县主三两步冲了过来,立在欧阳娘子跟前,冷冷睨着崔沁道,   “欧阳娘子,你被她骗了,她呀,就是嫁给我表哥慕月笙的崔氏女,却不知是何缘故得罪了我表兄,被我表兄给休了!”   欧阳娘子闻言怔的愣住,慕月笙娶过裴音,而崔沁恰恰嫁的是慕月笙。   欧阳娘子一时脸色千变万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就连那只握紧崔沁的手,也渐渐失了力道。   云碧见四周贵女皆对崔沁指指点点,气得眼眶泛红,瞪着明蓉道,   “你胡说,我们家姑娘没有被休,她是主动与慕月笙和离的,我告诉你,是我们家姑娘不要你的表哥慕月笙!”   “我呸,胆敢说出这般不要脸话来,我先撕烂你的嘴!”明蓉县主恼羞成怒,扬手便要去打云碧,崔沁先一步将云碧拉至自己身后,面容冷淡道,   “县主,我与慕月笙的事,与你无关,我是被休也好,和离也罢,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   她复又侧头看向欧阳娘子,收敛些许情绪,扶着腰肢朝她鞠了一躬,歉声道,   “娘子,我并非有意隐瞒,实则是不想再提旧事,还望娘子见谅,至于娘子连月来多有照料,崔沁感激不尽,他日娘子有所差遣,崔沁义不容辞!”   春风拂面,掠过她精致的眉眼,她神情坦坦荡荡,平和如初。   欧阳娘子也曾和离,自然明白崔沁心中的苦,之所以略有些难受,只因中间隔着个裴音。   “沁儿,你知裴音曾嫁给慕月笙,所以我....”欧阳娘子面露苦涩,一向是磊落之人,偏偏谈及裴音与慕月笙,似有难言之隐。   欧阳娘子与裴音打小的手帕交,岂是崔沁这短短半年交情可比?   崔沁含笑打断她的话,“我明白的,是我的罪过,不该与你隐瞒....”   好在自和离之后,崔沁心境很宽,旁人对她好一分,她便还上两分,旁人若要离她而去,她也含笑欢送。便是对裴音,此刻她除了佩服裴音才华横溢,也再无旁的情绪。   她的心已如深渊的潭,掀不起半点涟漪。   明蓉县主见欧阳娘子对崔沁生出芥蒂,心中称快,她扶着丫头的手,扭着腰肢儿阴阳怪气道,   “有些人哪,就是处处惹人嫌,克死父母,亲朋离叛,被丈夫休弃,最后落得个孤零零的下场,可怜又可悲哦!”   “我要是她呀,活着干什么,要么抹了脖子死了,要么去尼姑庵当姑子,也省的丢人现眼!”   她话音未落,五角亭后的穿堂传来一道凛冽的寒声。   “明蓉县主此话甚合我意,抹脖子或当姑子,由你来选。”   慕月笙负手跨过穿堂,半个身子落满温煦的光,光影沉浮,高大秀挺的身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逸。   唯有一张冷隽的脸被檐廊遮了光,唇线抿如冰刃,一双寒透的眸子泛着森然冷色。   他目光掠过重重纷扰捕捉了心尖深处的人儿,只见高挑的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纤细的腰肢下缀着轻盈的裙摆,朝露般的眸子沉静清透,一如既往未掀波澜。   数月不见,慕月笙心里升腾起一股浓烈的感觉。   两道目光越过交迭斑驳的光影,不期而遇,明明伫立在人群中,却又似被隔绝在时光之外。 第31章 一对璧人   云蒸霞蔚, 天际浩瀚辽阔,绚丽壮观。   在一片咯咯的嘲笑声里,慕月笙的嗓音清晰又冷冽。   所有人几乎的叮咛一下, 愣了半晌,待回眸瞧见穿堂那道峻拔的身影,均是唬了一跳。原先凑热闹的姑娘们吓得躲在柱后不敢吱声。   明蓉浑身一阵轻颤, 旋即小嘴嘟囔着,半撒着娇, 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表哥....您误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呢, 那个...表哥你别说笑了....”扭捏着腰肢,   葛俊跟在慕月笙身后,掠至长廊, 笑眯眯将腰间一柄短刀递给明蓉,   “县主, 我们家爷从不开玩笑,县主既是想抹了脖子, 那请自便...”   阳光下, 那柄短刀寒光凌凌,吓得明蓉往后一退, 跌至丫头的怀里,她满目惊恐瞪着那刀光, “我我我...错了,表哥我再不敢了.....”双唇打架,哆哆嗦嗦不利索。   葛俊唇角闪过一丝阴笑,朝身边小厮使个眼色, “没看到县主让你们帮忙吗?”   其中一清秀小厮接过那短刀,冷漠上前朝明蓉县主走去。   明蓉见慕月笙动了真格,才恍觉不是在开玩笑,她惊惧交加,骇得身子滑落在地,跪在了地上朝慕月笙磕头,   “国公爷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慕月笙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清润的视线落在崔沁身上,淡淡的,没有往日那般逼人,竟是和煦温和。   崔沁垂眸静立在一侧,兰花纹的衣袖微拢,遮住那截白皙纤盈的手腕。   二人耳郭似有春风浮动,全然将明蓉县主的聒噪隔绝在外。   那刀刃一寸一寸逼近明蓉县主的脖颈,她瞳仁瞪得老大,小脸更是惨无人色,只微张着嘴,吓得口痰直流。   不消是她身边的丫头,便是那头亭子里的几位姑娘并欧阳娘子都唬得不轻,她们一时摸不准慕月笙是吓唬明蓉,还是真要动手。   明蓉县主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头朝慕月笙方向扑去,   “表哥,饶了我吧!”   扑到半路,被葛俊一脚给踢了回来,葛俊可是习武之人,念及明蓉县主刚刚想逼死崔沁,故加了些力道,这一脚犹如踢一块抹布,不费吹飞之力,明蓉县主娇躯直直撞到了旁边的柱子上,细腰如被斩断似的,她蜷缩着身子斜躺在地上,疼的她半晌没发出一点声响来。   葛俊寒芒四射,冷觑着她道,   “县主好大威风,平日里欺良霸善就算了,今日胆敢欺负到崔山长身上来,意图用言语逼死她,真是好歹毒的心,既是不想抹脖子,那就当姑子吧!”   葛俊吩咐两名小厮道,   “你们俩勉为其难帮着县主剃发!”   两名小厮上前从丫头手里将明蓉县主给揪出来,一个按住她的身子,一个开始给她剃发。   黑发乱飞,层层叠落。   芳香四溢的花园回荡着明蓉县主尖锐的哭声,几只翠鸟被惊得在半空盘旋数圈,似看完热闹又转身掠入云层深处。   亭子里诸位姑娘眸中骇浪滚滚,均吓得面如土色,暗道不该跟着裴宣和明蓉县主挤兑崔沁,如今慕月笙连自己嫡亲的表妹说杀就剐,她们这些官宦小姐又算什么?   不等慕月笙发落,她们一个个已经跪在了地上。   唯独裴宣被丫头搀扶着,娇躯要坠不坠,唇瓣苍白如雪。   顷刻间,明蓉县主的头发被悉数剃光,她捧着满手的乌黑秀发,整个人傻了似的,眼泪含在眶中,呆滞若木偶。   崔沁目光侧挪至廊外,眼底并无同情之色,她不是菩萨,没法做到以德报怨,明蓉县主刚刚那番举动确实将她逼入窘境,有诛心之嫌,倘若是心性脆弱些的,怕是听她那话,回去不是上吊就是剪了头发当姑子。   欧阳娘子也被慕月笙的举动吓得不清,她捂着胸口轻声问道,   “慕国公,你当真要将明蓉县主送去尼姑庵?她可是端郡王爷的独女.....”   慕月笙负手而立,眼底已有不耐,他原是不想听这些人聒噪,只因不当众处置,担心日后再有人为难崔沁,才杀一儆百,遂耐着性子回道,   “独女怎么了?她是独女,崔沁就不是独女?崔沁就该死,她就能好好活着?”   欧阳娘子语塞,她其实是想说,慕月笙不怕得罪端郡王府吗,只是想起年前那场浩劫,宗室如今战战兢兢,怕是谁也不敢正撄慕月笙的锋芒。   再者明蓉县主在京城跋扈已久,无人敢惹,也确实只有慕月笙能收拾她,遂不再多言。   慕月笙这才想起什么,冷声问明蓉道,   “刚刚你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不远处倚着亭子的裴宣娇躯一颤。   明蓉县主空洞的眼神似找到了聚焦,她眼珠子滚动了一下,木着脸朝裴宣的方向看着。   她嗓子冻住似的,怎么都说不出话来,目光却是黏在了裴宣身上。   意思不言而喻。   慕月笙顺着她的目光,绵长又阴冷的视线落在裴宣身上,倏的一凝。   那一抹寒芒刹那间令花团锦簇失色。   裴宣压下心头的慌乱,身若翩鸿步履轻盈至长廊,眼尾泛红跪在慕月笙脚下,   “姐夫,我并没有教她,是她对崔娘子语出不善,我纠正她才告诉她崔娘子真实身份,并无它意.....”   裴宣是裴家姐妹中最肖似裴音的人,她腰身虽细,却挺得格外直,一张煞白的小脸虽是委屈却还算镇定。   “姐夫”两个字跟针一样刺在慕月笙耳郭,他本能地生出几分反感,蓦地回想他陪着崔沁去崔家回门,崔家几位姑娘拘谨又恭敬地喊着他国公爷。   默了半晌回道,“姐夫这样的话以后不用再说,当年是因救裴音才迎她过门,这门婚事是徒有虚表。”   裴宣闻言微的一愣,她抬眸凝望慕月笙那张清隽的脸,泪珠儿要坠不坠,似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便是欧阳娘子也蓦地怔住,记忆里慕月笙虽与裴音无夫妻之实,可他在外人面前从未承认过他们是假夫妻,如今却........欧阳娘子侧头瞥了一眼默然不语的崔沁,心中了然。   再看慕月笙盯着崔沁一动不动,眼里再无旁人,欧阳娘子忽的苦笑一声。   她算是裴音之外,与慕月笙接触最多的女子。眼下他盯着崔沁那眼神,直勾勾的,带着侵掠和占有,是男人看自己女人的眼神,与当初对裴音是截然不同。   难怪要替崔沁出头,难怪要解释与裴音假夫妻的事,是喜欢崔沁呢。   慕月笙这样的人,也有被女子困扰的一天。   欧阳娘子心绪复杂地闭上了眼。   好在裴音已死,若是被她瞧见,该多难受哪。   慕月笙冷漠看着裴宣,“裴佳的下场你忘了?还是觉得你比她聪明,你做的滴水不漏,行借刀杀人的伎俩,没人奈何得了你?”   裴宣神色一僵,那被暗藏很好的阴戾隐隐在眼角翻腾,她极力忍着屈辱,语气铿锵道,   “国公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是替我姐姐觉得憋屈,嫁过你一场,你却连她牌位都不入祠堂,我祖父临终的遗言也皆被你遗忘,我姐姐与你二十载的情分,抵不过与你相处半年的女人。”   换做以前崔沁听了这话必定生怒,如今却只有疲倦和嫌恶。   倒是云碧听出裴宣绵里藏针,扶着腰身从崔沁身后探出头冷笑,   “裴姑娘不必费心离间我家姑娘与慕国公,也不必拿你姐姐的事来说道,我家姑娘如今什么都不在乎!”   末尾她还哼了一声,将鼻孔对着裴宣。   裴宣何时被一个丫头顶撞过,气得冷脸喝道,“慕国公面前,有你一个丫头说话的地儿....”   她话音还未落,只见葛俊一巴掌甩在她脸上,顷刻将她牙打掉了几颗,她身子如同枯叶般被掀翻在地,一口血牙喷了出来,在夕阳里显得越发刺目。   裴宣牙缝瞬间被凉风灌入,疼的她眼冒金星,她几乎是难以置信扭头瞪着葛俊,眼底厉色再难掩饰。   欧阳娘子被吓了一跳,忙得去扶裴宣,蹙眉与慕月笙分说,   “慕国公,你这是何意,你教训明蓉县主就算了,怎的也对裴宣下手,她可是音音最喜爱的妹妹!”   慕月笙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他清清冷冷笑了一下,   “我与裴音乃君子之交,这一点她清楚,我也清楚,我帮她是情分,不帮她是本分。”   “崔沁嫁我,无论是半年还是半天,都是我名副其实的妻子,我爱护她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说到这里,慕月笙缓缓吁出一口气,疲惫又自责,   “看来我一直对裴家过于温厚,才让你们肆意撒野。今日裴宣与明蓉意图逼死我前妻,我不容其过,葛俊,将明蓉县主送去城外尼姑庵,割了裴宣的舌头丢回裴家,告诉裴令明,此生我不再入裴府。”   众人闻言顿觉惊骇,这是与裴家一刀两断的意思。   裴宣眼底的惊惧和不甘浓到了极致,她马上就要成哑巴了,有些话不说一辈子都没机会。   凭什么裴音那个贱人被大家记惦着,她却又要备受耻辱。   裴宣跟条匍匐在地上的蛇似的,被人踩了尾巴,蓦然间歇斯底里吼了起来,   “慕月笙,你是不是以为裴音嫁你没有私心?你是不是以为裴音是高洁无暇的,我告诉你,裴家骗了你,他们全部骗了你!”   裴宣咬着下唇,泪水汹涌而出,这么多年的隐忍最终落到这样的结局,她不甘心。   欧阳娘子闻言神色一变,摇晃着她的胳膊,“你胡说什么,你疯了你!”   裴宣奋力将她推开,不顾口中鲜血直流,爬到慕月笙身旁,扶着栏杆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凝望着这个她朝思暮想十几年的男人,   “裴家与慕家乃世交,早欲结两姓之好,彼时慕家大爷与二爷皆已成婚,慕家只剩下你这个幺子,而我们裴家待嫁的姑娘很多,谁也没说非得裴音嫁你,当初论品貌论身世,祖母最属意我,是祖父偏袒裴音,见你与裴音青梅竹马,遂想叫你娶她。”   “裴音呢,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久于人世,却不曾拒绝,任由祖父和祖母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她若真是霁月风光,就该让我嫁给你,而不是联合她的继母演那出戏,诱你主动娶她!”   “你别说了!”欧阳娘子气得喝了她一句,回眸瞥了一眼慕月笙阴沉的脸,复又放缓语气恳求裴宣,“宣宣,你姐姐已经死了,让她安生去不行吗?”   慕月笙眯起了眼,寒声道,“让她说下去!”   裴宣猝声吐出一口血,凝睇着欧阳娘子,“欧阳霏,你摸着良心说,你作为裴音的手帕交,你敢保证,裴音对慕月笙没有半点想法?若是没有,你刚刚为何会介意崔沁嫁过慕月笙?”   欧阳娘子微的一愣,脸色霎时泛白。   裴宣唇角扯出一丝阴冷的笑,一步一步逼近欧阳娘子,凌冽的眸光似要将她的皮给拨开,   “因为你很清楚地知道,裴音心里爱慕他.......”   欧阳娘子咬着唇,侧过脸去闭上了眼。   说到这里,裴宣复而凝望慕月笙,目露凄楚道,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祖母病重,将婚事再次提出来,她老人家欲让我嫁给你,祖父不肯,二人起了争执,裴音心中难过,一日一夜未曾进食,她的继母在这个关口进了她的房间.......”   “后来假意苛刻她,引得你上钩,只要你娶了裴音,你就是裴家长房的女婿,待裴音故去,正好妹继姐位,让裴佳给你续弦,这就是长房打的算盘!”   “慕月笙,你可知我为何这么多年不嫁,我不甘心哪,若是长房不使出这等奸诈的计谋,名正言顺当你国公夫人,受万人俯仰的该是我,可惜....我原以为裴音还算磊落,不曾想到头来,她也为情所困,做出这辈子唯一不耻的事,她临死前给欧阳写了一封信,尽数道出自己的苦衷,是也不是?”   裴宣最后冷睨着欧阳霏。   欧阳娘子微张着嘴,眼泪簌簌扑下,未曾反驳。   慕月笙平静听着裴宣的控诉,脸色淡的没有一丝情绪,到了末尾嗤的一声笑出来,“没想到我慕月笙的婚事,竟是成了你们裴家探囊的物件儿...”   他煞有介事点头,神情依然不见波澜,“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宣凄楚苦笑,“裴音身边的刘嬷嬷是我的人,崔沁不是将她赶去了乡下么?我派人去寻她,是朝阳郡主把她带走了,至于她人在何方,你大可回去问你的母亲,我想这件事情的始末,刘嬷嬷该是告诉了郡主。”   她满脸依恋望着他,“慕月笙,你太优秀了,而裴家日暮西山,裴家自始至终都想将你绑在一条船上,而我是唯一对你付出过真心的人。”   裴宣说完这番话,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似的,她疯了似的狂笑了几声,最后一口气呛在喉咙里,脸色胀成猪肝,眼珠子翻白,直接昏死过去。   风很静,微凉,当年那场轰动京城的婚事,最终以这种丑陋的方式被掀开了遮羞布。   崔沁听得出了神,默了许久,她不忍心朝慕月笙看了一眼。   男人身形依旧伟岸,却如同罩了寒霜似的,脸上毫无表情,那双眼如同被坚凿的壁给封住,漾不出半点风浪。   崔沁心想,他该是难过的,被自己最信任的老师和师妹给算计了。   须臾,欧阳娘子擦去眼角的泪珠,冲着慕月笙,面露艰涩道,   “她把自己的心思藏的太好,便是我也没看出来,若不是她临终那封绝笔信,我也不会相信她真的做出了那样的事,但是月笙,她是因为喜欢你呀....”   “你偏偏又是那样冷的性子,心硬的凿不出一条缝,那个时候的你,视女人为洪水猛兽,唯独与她这位师妹还能说上几句话,她又哪里敢把心思告诉你,她快要死了,她不想这一生白过,最终才听了她继母的话,你别怪她......”   末尾,欧阳娘子话音弱的连自己都听不见,她泪水横陈,“待回去我将信送与你,你看了便知.....”   “不必。”慕月笙的声音凉如二月清霜。   清风卷起他的衣摆,将他身上最后一点尘埃给卷走,他眉宇清明看向远方,   “葛俊,去户部让蓝青将曾经结缔过的婚书给销却,再将我书房内裴音一切的书画字迹悉数烧毁,她住过的翡翠阁也给我烧了,我回来不想再看到她一点痕迹.....”   “是!”   “将裴宣带回去,等着裴家上门要人!”   葛俊示意两名侍卫拧起裴宣,一行人匆匆离开。   欧阳娘子惊愕地张了张嘴,终是半个字都没说。看来慕月笙是不打算放过裴家。   慕月笙面色平静如深渊,“娶裴音过门,是我年少犯下最悔的错,与崔沁和离,是我酿成最痛的果,我识人不明,自食恶果。”   风萧萧,芳草萋萋。   晚风夹着芍药香将他这番话,来来回回揉在长廊里,绕梁不绝。   明蓉县主被小厮拖走,欧阳娘子也释然离开,剩下那些姑娘如蒙大赦对着崔沁磕了几个头,忙不迭逃离此间。   云碧给慕月笙的小厮强扯着退开几步,红墙绿瓦下,唯剩下一对璧人相对无言。   崔沁留下并非是被慕月笙刚刚那席话给撼动,而是经历希家一案,对他心存感激,自然也没法再冷言冷语。   慕月笙脸色没有她想象中难看,   “你心里不难过吗?”   慕月笙冲她摇了摇头,神色也缓和下来,   “不难过,对不在意的人和不在意的事,没必要难过。”只是,他会让裴家尝一尝炼狱的滋味。   没想到他看得这么开,崔沁倒是有些意外。   她敛衽朝慕月笙施了一礼,微微浅笑道,   “谢谢你替我父亲报了仇,我很感激。”   慕月笙目色柔了下来,离着克制的距离,哑声问道,“些许时日未见,你可还好?”   风吹乱她的发丝,崔沁抬手捋至耳后,莞尔一笑,“我挺好的,书院很忙,孩子们略有些调皮,我每日都很充实,也很开心。”   慕月笙颔首,“那就好....”   凉风袭袭,那月白的对襟裙被吹得紧紧贴在崔沁腰身上,勾勒出窈窕的身段来。   慕月笙看了一眼,蓦地移开视线,侧头望向旁边,嗓子跟黏住似的,想找些话题,怕又惹了崔沁不快。   大概这辈子也没有像此时这般,患得患失,以至半晌没吭声。   崔沁鲜少见他这样,只觉得很有趣,她是真的释然了,如今见了他,也不会觉得不痛快,心底曾经的波澜都被时间抹平。   只是到底没必要牵扯,遂冲他福了福身,“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你保重...”说完已翩然转身。   “保重”两个字格外刺耳,听得他心尖抽丝剥茧般的疼,复又凝眸瞧她,“我送你....”   崔沁愣住,回眸睇着他,他神情不复往日那般镇定,也没了半点慑人的气势。   实难将面前芝兰玉树般的男子,与那杀伐果决的首辅联想在一处。   崔沁摇摇头,“不必了。”   才迈出几步,却见慕月笙踱步跟了来,他高大的身子罩在她身侧,挡住西陲的霞光。   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与她身影交迭,仿佛将她护在怀里似的,崔沁略有不自在,正待说什么,慕月笙摸了摸鼻子轻声道,   “我马车也停在那边,时辰不早,我也要回去了。”   崔沁听得出来这是他寻的借口,却又找不出理由来驳他。   她自顾提着裙摆下来长廊,沿着石径穿过林子往侧门而去。   林间花木葳蕤,清香盈动。   慕月笙不紧不慢跟在她身侧,保持合适的距离,与她说话,   “你今天那番话说的极好,很有见识。”   崔沁失笑,脚下踩着几片树叶,咯吱作响,“我也不过是从书中读来的,算不得什么,你是当朝首辅,莫要来打趣我。”   “正因为我是当朝首辅,我说好才是真的好。”慕月笙眉宇染笑,平视前方,眉梢如藏着春光般潋滟,他鲜少像现在这般语气轻快,带着淡淡的宠溺。   崔沁鼓了鼓腮帮子,不想与他争执。   慕月笙侧眼凝睇着她,她那脸颊鼓得圆圆的,迎着夕阳洒落的微光,凝脂般的肌肤吹弹可破,竟是可爱得紧。   浅浅的气息流淌,清风浮动他的宽袖,偶尔与她衣摆相接,莫名勾出几分缱绻的意味。   慕月笙心里倏忽被塞得满满的,只觉得春意正浓。   愉悦的时光总是过得快,侧门在望,前方月洞门外,云碧立在马车旁笑眯眯朝崔沁招手,甚至他还瞧见那小丫头冲他露出几分挑衅的得意。   慕月笙脸色微僵,灵机一动想起什么,驻足说道,   “对了,你今天说的那本《南海志》,我书房里有,改日我送给你。”   崔沁抬眸瞧他,光影交织映出他眉目清隽如画,   “多谢你,孩子们还小,现在读不到,若需要回头再寻你借。”   这是委婉拒绝的意思。   慕月笙心里微有失落,脸上却没显现半分。   如今肯心平气和跟他说话,实属难得。   不能吓着她。   “好。”   崔沁出了侧门,撩眼一望,除了她的马车,哪还有旁的车?慕月笙果然是糊她的,不过崔沁佯装无事径直上了马车。   微躬的身子,露出脊背柔美的弧度。   慕月笙静静凝望她,直到马车渐渐消失在转角,才收回视线,再抬眸,眼底温情不在,只余一眶寒霜。   蓝青踩着最后一抹夕阳,驱车赶来大报恩寺接他,   “爷,一纸休书已送去裴家,与裴音婚约悉数销除,裴家大少爷和三少爷上门求见。”   慕月笙躬身上了马车,语气沉冷,   “来一个关一个,慢慢折磨他们,再一个个丢去炼狱。这件事你亲自料理,不必回我!”   “遵命!”   蓝青明白,这是要逼着裴家两位老爷,及后宅那些恶毒妇人现身,再把裴家的根子一点点挖干净。   慕月笙手撑着额靠在车壁假寐,暗忖,这辈子掏心掏肺待过他的,也就一个崔沁,一时心中悔痛无以复加。 第32章 求亲(加更)   暮色低垂, 容山堂灯火次第而开。   东次间安静无声,墙角博山炉吐出袅袅香烟,老夫人微笼着衣袖眼皮一搭一搭缓缓点头。   “这些事若是出自我口, 你必定不信,今个儿你弄明白了,也不消我多说。”   慕月笙换了一件天青色直裰, 身姿笔直,规规矩矩跪在老夫人身侧, 面前的小案还有一碟还未曾捣好的梨花白。   里头似有官粉, 密陀僧, 轻粉, 白檀及麝香和蛤粉, 慕月笙少时也是雅逸之人,曾焚香烹茶, 如今宦海浮沉,便少了些雅趣。   他先净了净手, 用那木杵轻轻在漆盘里来来回回辗黏,那香料捣碎后加了鸡子白和水, 细细研磨了, 脂粉细腻如凝膏。   他眸底黑幽幽的,随着手中动作来来回回, 似有幽亮的光泽深浅不一闪烁着,羊角宫灯将他一侧的脸罩在阴影里, 衬得他越发清隽冷逸。   老夫人见他难得闲情逸致,不由暗叹一声。   这些年他为朝政殚精竭虑,没一日能得闲,旁人在他的年纪倒在胭脂水粉里, 快活似神仙,他却年纪轻轻,以状元之身执先帝一柄尚方宝剑,拿着皇帝的兵符,只身南下平定叛乱,在风雨飘摇中,稳稳扶住了江山社稷。   那个时候,他还不满二十岁呀。   沾了血回来,整个人就变了。   心硬的凿都凿不开,谁的面子都不给,做事不留余地。   旁人都说慕月笙心狠手辣,羡慕她有个位高权重的儿子。   只有她这个亲娘心疼的滴血,她的幺儿也曾伏在她脚边给她烹茶,搀着她去后花园赏花,时不时提笔写下一首词被下人传扬出去,落得个京城第一才子的好名声。   成为辅政大臣后,他不仅没心思娶亲生子,便是连命都不当回事,朝中最难的骨头他来啃,边境最难打的仗他去。   有一夜他浑身是血回来,吓得她差点昏过去。   那一回,她将他搂在怀里,含泪求道,“笙儿,你能不能不要当这个阁老了。”   夤夜的灯火格外亮,映出他清湛又沉静的眸眼,她永远记得他这样回她,   “娘,万家灯火总需要人来守候,儿只身一人,上有兄长替我尽孝,下有侄儿撑起门楣,月笙只愿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他便是这样以己为刃,以身为盾,成为守护万家灯火的逆行人。   往事一帧又一帧在她脑海里浮现,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再定睛一瞧,面前的慕月笙神情温润如玉,似与年少的他重合在一起。   老夫人蓦地浮现笑容,沁儿终是改变了他,看来那老和尚算的卦没错呢。   她和颜悦色笑着,轻声喟叹,“你呀,归根到底,就是太不把婚事当回事,总觉得男儿志在四方,后宅里女人乖巧柔顺,再给你生个孩子便可,娶谁不是娶,所以当初能娶裴音,后来也能在我的要求下娶了沁儿,如今也好,你一个人干干净净,今后何去何从,自己料理,你事事明了,我也无需操心。”   慕月笙将漆盘放下,朝老夫人伏地跪拜,“谢母亲教诲。”   同一时刻,忠远侯府正院西厢房。素窗红廊,廊芜明绿。   陆云湛陪着母亲用完晚膳,亲自提着一盏玻璃灯,陪着侯夫人折去后廊消食。   清风拂叶,露珠沾花,灯光清亮。   后廊毗邻水泊,穿过葳蕤的花丛,便是一宽敞的水榭,水榭下是一石砌的宽台,睡莲匍匐在脚下,水波粼粼,载着暗香阵阵轻袭。   丫头抬来一把轻便的圈椅,陆云湛搀着母亲落座,明透的玻璃灯衬得母子二人如画中人。   侯夫人年轻也是美人儿,身着湖蓝色绣海棠花的对襟长衫,手执时下流行的象牙苏绣扇,眉目温和雍雅,笑语嫣然,   “湛儿,你今日似有心事?”   陆云湛一袭云衫卓然而立,风姿绰绰,丰神俊朗,他朝侯夫人长揖,   “母亲,孩儿想问您,可曾料想过儿子娶一个什么样的媳妇?”   侯夫人闻言神色一亮,扇面抚下,轻声问道,“你这是有喜欢的人了?”   陆云湛很努力藏着心事,摇摇头道,“也不是,就是想问问您。”   侯夫人掩面一笑,复又昂头望向对岸绰约摇曳的竹影,温声道,   “她是跟你过一辈子,你问我喜不喜欢作甚?我若是给你说一门媳妇,你不乐意,蹉跎了人家姑娘,也惹你生恨,何苦来哉。”   陆云湛闻言心下大定,复又问,“那您对家世出身可有要求?”   侯夫人听到这,若是再无猜测便是傻子了,她噗嗤一笑,“我的儿,你喜欢上谁了,直接说来便是,只要是正正经经官宦女,我不拘门第,你们俩感情好才是真好。”   侯夫人这一生得嫁忠远侯心满意足,忠远侯不曾纳妾,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只一子一女,家风清正,养出的儿女也是这般温厚清朗之人,在整个京城是一段佳话。   得了侯夫人这话,陆云湛不再迟疑,眉梢如染了春光般明亮,腼腆道,   “母亲,您今日可瞧见燕山书院的崔山长了?崔娘子风采斐然,儿子心中向往之至,还请母亲成全!”   陆云湛双膝着地,跪拜而下。   侯夫人终是愣了半晌,“崔山长?”   她自然是记得的,今日那崔沁单是相貌就抢足了风头,又听闻她书画双绝,今日在座夫人没有不夸的,可那是夸一位女夫子,若是当媳妇......侯夫人心中微微有些迟疑,只是复又想起自己刚刚所说,不由哑然失笑,抬手道,   “湛儿,你如今也这般激灵,学会套娘亲的话了,罢了,我听说她也是清河崔氏出身,虽不是嫡支,瞧着品貌端方,想来该是不错,你若是当真喜欢,母亲便请媒人替你去求亲。”   陆云湛闻言,眸眼皆是兴奋不可自抑,声音也轻颤道,“母亲,您当真不骗我?您愿意让儿子娶她?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儿子真的娶了她进门,母亲可千万别嫌弃她出身,我观她温雅大方,品行高洁,定是个好相处的.....”   侯夫人哭笑不得打断他喋喋不休,“得了得了,这还未过门,你倒是先给我立规矩了!”   陆云湛俊脸通红,也意识到自己失礼,复又磕了一个头,“儿子失言,我的母亲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贤惠雍雅,自是不会苛刻儿媳妇。”   侯夫人哈哈大笑,“你呀,你呀....快些起来吧。”   瞧着陆云湛满心欢喜的模样,侯夫人心中也快活,“你这脾气像极了你爹爹,你爹爹当年娶了我,也是不许旁人说我半个字,那崔氏既是得了你喜爱,也是她的福气。”   “母亲别这般说,她..她...也不知道会不会答应?”陆云湛耳根泛红,眼底既是兴奋,也是忐忑,略有些手足无措。   侯夫人轻笑道,“你别急,母亲定请京城最好的媒婆上燕雀山求亲。”   陆云湛原要点头,只是想起什么,又挠着后脑勺在宽台上来回踱步,思忖道,“儿子想亲自去求亲,方显得对她的郑重,若是她肯了,母亲再请媒人不迟,倘若冒冒失失让媒人上门,弄得人尽皆知,对她对我皆不好。”   “此是正理。”   陆云湛兴奋地一宿没睡,熬到凌晨才眯了一会儿,待随侍秦山将他叫醒,他坐在铜镜前一瞧,见自己眼下一片黑青,登时懊恼不已。   秦山是晓得陆云湛今日打算去燕雀山的,昨夜陆云湛便吩咐过他今日要备礼,见此情景不由劝道,“不若小的去寻紫苏姑娘,讨些脂粉来给您遮一遮?”紫苏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   陆云湛俊眉一拧,拂袖道,“胡闹,我堂堂男儿,弄胭脂水粉像什么样!”   忠远侯昨夜听夫人说儿子今日要去姑娘家里求亲,好奇过来瞧一眼,他老人家虎虎生威扶着腰往廊芜一站,听了这话,不由从窗外探入一个头,   “湛儿,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顶着两个眼袋去求亲像什么样,当然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啊呸,打扮得那啥芝什么玉什么的去才行。”   陆云湛在屋内听着就黑了脸,咬牙纠正道,“芝兰玉树.....”   “啊,对对对!”忠远侯从善如流点头,随后满脸严肃道,“你爹我第一次约你母亲见面,便穿得跟花孔雀似的,也不耽误老子上战场取敌将首级!”   不等陆云湛反应,忠远侯朝秦山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弄些胭脂来!”   “是!”秦山脚底抹油般跑了。   气得陆云湛脸色黑一阵红一阵,狠狠剜了忠远侯一眼。   忠远侯抚须大笑离去。   陆云湛想起崔沁那般倾城绝艳,再照照铜镜......只得忍辱负重,用脂粉遮掩一二,终是打扮得风度翩翩出了门。 第33章 表白   晨起的风微凉拂面, 伸手可探及四周春光花暖。   崔沁早起去东苑园子里摘了些朝露送回翠竹居,便去学堂领着学生诵书。   “山岌岌,水淙淙, 鼓振对钟撞。清风生酒舍,白月照书窗。阵上倒戈辛纣战,道旁系剑子婴降。夏日池塘, 出没浴波鸥对对,春风帘幕, 往来营垒燕双双。”   朗朗书声, 声声醉耳。   崔沁带读了七遍后, 学生便能默读, 时而有早起的鸟儿踩着云雾驻足在檐下聆听, 时而还有酣睡而起的幼童在丫头陪同下,揉着眼睛在堂外探头探脑, 瞧见崔沁在里头吓得将身子躲在门槛后。   崔沁只当没瞧见,手执《声律启蒙》在堂前来回踱步, 趁着她转身的片刻,那幼童在丫头鼓劲下, 吭哧吭哧一溜烟滑入后堂, 随意寻了个位置,胡乱抓起一本书就开始摇头晃脑地读。   崔沁余光瞥了过去, 见那总角憨童唇角犹然留着口水,不由暗暗失笑。   到了巳时初刻, 堂业结束,随侍的小丫头上前递给她块帕子净了手,端来一杯热茶给她解渴,三两个小丫头围了过来,   “夫子,子婴是谁呀?”   “夫子,辛纣是谁呀?”   崔沁咕哝吞了一口茶,待要解释,只见韩大姑娘提着裙摆信步进来,朝大家挥了挥手,   “来来来,你们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你们家崔夫子有事。”   说完她凑到崔沁身旁,朝后侧努了努嘴,低声道,“怡翠亭有人等你,快些去。”   崔沁杏眼微愣,“谁呀?”   韩大姑娘不欲多说,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穿着十分妥当,遂放心道,   “哎呀,你去瞧不就知道了?”见崔沁愣神干脆推了她一把,。   怡翠亭在藏书阁之东侧,攀长廊而上,过了藏书阁前面的白玉石台,绕至东侧林子里,沿着石径爬上小坡,便见坡顶矗立一三角翘檐亭,亭子不大,只得容三五人,却是林木掩映,苍翠成荫。   崔沁提着马面裙拾级而上,便瞧见亭外巨石旁屹立着一道清朗的身影。   他衣袂随风飞扬,松浪阵阵,卷起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在他身上,他手里捧着一样什么东西,眉目清秀痴痴凝望过来。   崔沁今日恰恰穿了件艳色的衣裳,鹅黄绣兰花纹的对襟薄褙,下面是一条殷红缂丝凤凰纹的马面裙,随云髻上别了几朵珍珠花钿,插了一支仿翠的宝蓝抱珠玉簪,面若芙蓉,杏眸潋滟,真真一绝代佳人。   陆云湛脑海浮现昨日她大放异彩的模样,她说的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由惊叹世上怎会有这般完美的人儿,且不说那昳丽的长相,不说那腹有诗书的才华,便是那毫不矫揉造作的恬淡性子,温文尔雅的待人接物,都叫他沉沦。   他是真心想把她娶回家,好好宠着护着的。   “陆世子?你寻我何事?”崔沁见他打量自己半晌,便觉有些不对劲,稍稍施了一礼,面色微有冷淡。   陆云湛恍若不觉,只一步一步郑重又沉稳地朝她走来,最后隔着两步的距离,将自己怀里的一金泰蓝的小瓷坛往她跟前一送,   “崔姑娘,这是一株蝴蝶兰,本生长在湿热之地,一次偶然我在书册瞧见古人描绘的花样,只觉特别好看,后来寻一番禺商人得了一颗种子,我细心地将它种在这瓷坛里,控温控水,费了些功夫将它养活。”   “半年前它发了芽,只因经历寒冬,我虽想尽办法却抵不过严寒,它终是休眠了数月,直到一个半月前总算是破土长出几片嫩芽,新绿柔嫩,着实可爱,我心生欢喜,谨慎照料,时到今日它总算长出三个骨朵,昨夜又盛开两瓣花....”   陆云湛已然耳根泛红,呼吸微促,俊雅的光亮在他眼底缓缓浮现,唇角一笑舒缓了他心下的紧张,抬手将那黄灿灿的花蕊递至崔沁眼前,   “你瞧,它这花蕊今晨刚刚盛放,黄绿的柱头还嫩着呢,却格外精神,花蕊殷红,花丝金灿,左边这是雄蕊,右边是雌蕊,两瓣花盛放如同蝴蝶翼,便取名蝴蝶兰。”   陆云湛松弛片刻,温润的眸眼诚挚清澈,声音柔的不像话,   “我想这世间就你配这花,遂想将它送给你。”   清风拂过崔沁明艳的眉眼,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不曾在她眉梢留下半点痕迹。   她静静望着那株新放的蝴蝶兰。   蝴蝶兰在民间常喻比翼双飞。   少年心思已昭然若揭。   那娇灿瑰丽的蝴蝶花,正如他那颗诚挚的心,毫无瑕疵,明艳矜贵。   却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   崔沁脸上并无撼动,更无欣喜。   只略有几分感伤。   面前炙热似火的少年,捧着一颗金灿灿的心,与当年的她如出一辙,她最怕的便是有人像她那般飞蛾扑火,而如今自己却要当那摧花之人。   想来,慕月笙对当年的她如同信仰一般,而她对陆云湛来说,只不过是长得稍好看些略有几分薄才的女子,图个新鲜罢了,想必过些时日他便忘了自己。   崔沁往后退了两步,淡淡迎视他。   她这一举动,触伤了陆云湛的心。   只见他眸眼渐渐褪去希冀的光,似折了翅膀的鸟,猝然飞纵而下,跌入寒潭冰窖。   “世子,我嫁过人,和离不到一年。”   这句话如针尖细细密密扎入他心口,他瞳仁陡然生痛,几乎是一瞬间面色苍白如纸,便是手中那株蝴蝶兰也摇摇欲坠.....   “你说什么?”陆云湛犹然不信,酸涩望着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崔沁平静凝睇他,并不说话。拒绝的意思不言而喻。   陆云湛不知自己怎么下的山,到了山门处只觉脚步轻浮,浑身乏力,仿佛从水里拧出来似的,来的时候有多欢欣雀跃,离开的时候就有多失魂落魄。   他一路跌坐在马车内,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她嫁过人....要说不介意是假的,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配娶她,又生生与她和离了呢?   陆云湛埋首在双膝,额尖青筋虬结,双眼涩得睁不开,仿佛有牢笼困顿着他,他很努力想去挣扎却挣脱不开。   若他只是陆云湛,他可以不在乎世俗偏见,可他还是忠远侯世子,他背负着忠远侯府的门楣。   脑海里浮现她粉颊唇艳的模样儿,娇滴滴的,哪里像是嫁过人的样子,虽是年纪比他大了些,可是她长得太娇艳,旁人断是瞧不出来的。   他如果不娶她,她将来也会嫁给旁人,再叫她被人欺负,被人辜负?   不成!   陆云湛猛地抬起眸,血丝在瞳仁蔓延,胸膛剧烈起伏着,心如同在油锅里滚过一遭,血淋淋的,却又格外坚定。   春光明媚,午时骄阳肆意,映出侯府垂花厅一片亮堂。   侯夫人执扇坐在廊芜下,眺望着石径那头的穿堂门口。   陆云湛去了一个晌午,怎的还没回来?   虽是对自家孩子极有信心,毕竟是满朝打灯笼也寻不着的金龟婿,侯夫人心里却还是没谱,崔沁只身开办书院,必不是普通女子,瞧着也是通透之人,不一定能应承陆云湛。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瞧见陆云湛面带颓色踉跄而归,便知落了空,忙的站起倾身而问,   “湛儿,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崔娘子拒绝了你?”   陆云湛抬眸,直直望着侯夫人,沉默须臾,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母亲,她嫁过人,如今已是和离身。”   侯夫人闻言错愕片刻,苍然跌坐在圈椅上,惊得半晌吭声不出。   难怪她抛头露面开办书院,可见是没打算再嫁人。   儿子头一回瞧上一位姑娘,却遭遇这等挫折,侯夫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沉默许久,正打算劝他几句,忽的想起什么,猛地起身问,   “你说她和离过?又姓崔?”   “是...”陆云湛察觉侯夫人神色有异,直挺挺跪着问她,“母亲,怎么了?”   侯夫人与身旁那管事嬷嬷相视一眼,想起京城那桩传闻,惊得捂着了嘴,她闭了闭眼,摇头苦涩道,   “湛儿,她怕就是嫁给慕月笙的那位崔氏女。”   陆云湛惊得拔地而起,嗓音也冲得老高,“慕月笙?”   侯夫人见儿子如此反应,忙扶住他双肩,“你别激动,我怕是八九不离十,若非是她这般品貌,也入不了朝阳郡主的眼,湛儿,既是慕月笙的前妻,咱们....”   “不!”陆云湛赫然往后退一步,睁开侯夫人的钳制,一双湛眸冷冽如霜,   “母亲,嫁过慕月笙又能怎么样,儿子定要娶她!”   陆云湛丢下这话,扭头往外走。   侯夫人急得不行,拽着扇子忙不迭从石径抄路至长廊,截住他的道,   “你这是去哪里?你若是当真想娶她,娘会帮你想办法,但你不能这般冒冒失失去找慕月笙!”   陆云湛见侯夫人满脸焦急,复又平复心情,长吁一口气,温声道,   “母亲,儿子心里有数,母亲别担心,儿子去去就回。”陆云湛朝侯夫人施了一礼,疾步离去。   他想起上回他替崔沁去户部立女户,慕月笙砸了砚台一事,看来他是崔沁前夫无疑。   侯夫人扶着嬷嬷的胳膊,望着陆云湛翩然消失的身影,眉心突突地疼,   “你别看他平日孝顺,也是极有主意之人,像极了他爹的脾气,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嬷嬷搀着她在廊栏坐下,替她揉着肩骨,“您打算怎么办?”   侯夫人手撑着额,极为无奈道,   “少不得帮他挣一挣,若是就此罢手,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且试一试,待他头破血流,便知那不是他的缘分,自然就歇了心思。”   “备马车,我进宫一趟,能在慕月笙面前说上话的,只有当今太后!”   陆云湛并不知道自己母亲入宫去太后面前替他分说,他只一股脑子骑着马直奔宫城。   他要问个清楚,他凭什么与崔沁和离?他为何伤她!   旁人都惧怕他慕月笙位高权重,他陆云湛不怕!   乌金西锤,斜阳绕过宫墙在他身上投下万道霞光。   他半身陷在墙影里,凉风袭袭,掀起他天青色的衣摆,衬得他风姿卓逸。他在这里等了整整两个时辰,脚骨发麻,他却如山峰矗立,不曾退缩半分。   光芒射入他眼底,逼得他睁不开眼来。   他微微眯了眯眼,光线模糊处瞧见一道高峻的身影被众人簇拥着从安上门步出。   那人逆着光,瞧不清他的模样,只觉那渊渟岳峙的身影高大无比,仿佛是泰山般压了过来。   陆云湛并无畏惧,他往前一迈,夕阳从他头顶掠过,少年清绝的身影罩在阴冷处与慕月笙对视。   他从容不迫朝慕月笙施了一礼,“见过慕国公!”   慕月笙一袭一品国公服威压无比,眉眼低垂冷冷睨着他,从他这称呼和神情,已然看出些许端倪,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冷声问,   “何事?”   声音淡若未闻,仿佛陆云湛不值得他费半点心思。   陆云湛昂扬抬眸,少年黑湛的眸子熠熠生辉,席卷着朝阳烈火一般,字字珠玑问道,   “慕国公,崔娘子才貌双全,世无匹敌,你何故与她和离?”   巍峨宫壁下,两道身影似红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个伟岸高峻,一个清秀卓然。   陆云湛的眸光带着炙热的剑气,与他那道寒眸相撞,光芒凛冽,撕天裂地。   慕月笙薄唇抿成一线,眸眼阴沉无光,并不吭声。   见他置若罔闻,陆云湛逼身再问,“她因何与你和离?”   慕月笙缓缓眯起眼,一抹燥郁从腹内升腾而起,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寒声,   “你凭什么来问?”   陆云湛迎风清冽一笑,眸眼那道温润的光冲破他的寒冽与冰霜,似刹那间盛放的彼岸花,悠远又清绝,   “你哪里不好,我来改!”   你哪里不好,我来改.....   寥寥数字,似踏破春花秋月的清剑,裹挟着密密麻麻的刀光,击溃慕月笙铜墙铁壁般的心房。   他这一生引以为傲的自信和骄傲,顷刻间被击得七零八落,唇齿间蓦然被一股浓稠的血腥味给充滞,生生逼得他心神俱碎。   这大概是这辈子最让他窝火的话,可偏偏他反驳不出半个字来。   你哪里不好,我来改.... 第34章 你只会嫁给我   慈宁宫东殿, 紫炉生烟,三尺见方的紫檀凤塌上端坐着一温婉秀丽的宫装妇人,她年纪不大, 仿佛只有二十五来岁,瞧着却是雍容华贵,气势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瞿太后轻轻抚动袖腕上的镶八宝和田羊脂玉镯, 紫烟在她端庄的眉眼萦绕,罩得她神情莫测, 她静静听完忠远侯夫人的话, 思忖半晌, 方才点头,   “你说的我都明白, 此事非同小可,慕国公那头你倒是无须担心, 他这个人恩怨分明,云湛发乎于情, 止乎于礼,又不曾做出格的事, 慕国公不会对他如何, 他若真做出强人所难的事,那崔氏眼下还能在燕雀山?”   侯夫人闻言心中大定, 挨着紫檀绣墩倾身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年轻的瞿太后雍容浅笑道, “最紧要的是那崔氏的心意,这样,我派人去燕山书院问清楚底细,只要她有心, 我再去慕国公那头替你们分说。”   侯夫人闻言敛衽而跪,“谢娘娘成全。”   瞿太后眉宇染了柔色,缓缓伸出手,“表姐快些起来。”   宫女搀着侯夫人起身,侯夫人正待要说些什么,只听见门口来了一内侍,隔着珠帘跪下禀道,   “太后娘娘,裴家大夫人求见。”   侯夫人与太后相视一眼,均是神情凝重,太后往身后屏风指了指,“你先避一避。”侯夫人便悄声步入后室。   少顷,裴佳的母亲裴大夫人躬身而入,她神情略有些狼狈,望见上头软塌端坐着年轻太后,径直跪了下去,伏地哭道,   “求太后娘娘做主,那慕月笙嚣张跋扈,无纲无纪,先是扣押了侄女裴宣,而后臣妇遣府中大少爷和三少爷前去要人,也皆被他扣住,今日晨起二弟也匆匆奔至慕府,至今未归,太后娘娘,我们裴家的二老爷也是朝廷命官,他说关就关,堂堂天子脚下,他竟是如此猖狂,臣妇无可奈何,只求娘娘和陛下替我裴家做主!”   裴大夫人说完涕泪交加,在地砖上磕头不止,不消片刻,那额尖便已见血色。   身旁的嬷嬷瞧不过去,愣是左右搀扶住她,方才制止她略有些疯癫的行径。   瞿太后眉眼细长雍容秀丽,通身并无华贵的妆饰,偏偏是往那儿一坐,自有一股不可轻掠的气势。   她静静听裴大夫人叙完,慢条斯理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杯,浅浅啜了一口,方才抬眸淡声问,   “慕国公与裴家关系亲厚,向来十分礼遇,何故如此?这其中缘故,大夫人心中岂是不知?”   裴大夫人心神微凛,暗道不妙。   听着太后这语气竟是偏袒慕月笙?   裴夫人凝睇着上方的宫装妇人,茶气袅袅,烟氲着她秀美的容颜,仿佛隔云绕雾,叫人瞧不真切。   瞿太后见裴夫人脸色僵硬,便将茶杯置于一旁,微抬着下颌,神情端肃道,   “太傅海内盛名,裴家也是当世高门,却是胆敢算计当朝首辅的婚事,一而再再而三挑拨人家夫妇关系,以至慕首辅与其妻和离,此其一。”   “其二,你们裴家二女先后欺辱慕夫人,昨日裴宣更是怂恿明蓉意图逼死人家,这就是你们太傅府的教养之道?”   “其三,那慕月笙是何人,乃当廷首辅,满朝唯一的国公,你们裴家好大的胆儿,借着他对太傅的敬重,暗中算计他的婚事,说到底,嚣张跋扈的人又是谁?你们自食恶果,就莫要来求哀家。”   “来人,将裴夫人送出宫去!”   裴夫人惊得满目骇然,吓得牙关打架,几欲分辩,却被那厉害嬷嬷给捂住了嘴拖出了宫室。   这还没完,待她踉踉跄跄出了宫门,迎面冲来一满头珠翠的妇人,对着她便是一巴掌呼过来,将她一头珠髻打了个零散。   裴夫人被掀翻在地,坐在地上捂着脸,恼羞成怒道,“郡王妃,你疯了,你女儿是慕月笙送走的,你打我作甚?”   裴府的女婢瞧见,纷纷冲过来扯架,郡王妃早有预谋,带的也都是彪悍的婆子,王府的婆子们一拥而上,直接将裴家人给拦下。   那端郡王妃一巴掌没打够,肥壮的身子跟着来了个虎扑,径直跨坐在裴夫人身上,歇斯底里扯她头发,掐她脸颊,   “你个恶毒妇人,若不是你们裴家做出的好事,我女儿何至于被怂恿去挤兑那崔氏,你们裴家不要脸,连带我们王府也遭殃,我那可怜的女儿哦.....真真是交友不慎,入了你们裴家的魔窟!”   “我呸,你跟你女儿不是打着慕月笙的主意吗?怎么怪到我们裴家头上了?”裴夫人被她抓破了脸皮,也顾不上形象去拉扯郡王妃的头发。   可惜裴夫人身板儿纤瘦,哪里是郡王妃的对手,郡王妃一拳擂在她眼角,   “哟,这话你也有脸说?满朝谁不知道你们裴家的姑娘,一个个赖在家里不肯出嫁,就盘算着一个两个塞给慕月笙?那慕月笙与崔氏女为何和离?还不是因为你们裴家!”   原来端郡王妃昨夜跟端郡王闹了一宿,要郡王前去慕府要人。   那郡王原也算个厉害人物,这一回却是捋着胡须坐在案后默然许久,他脸色阴沉,愁苦不堪道,   “我就算去慕府,慕月笙也定不会松口,反而得罪了他,如今晗儿欲求个一官半职,皆捏在慕月笙手里,你现在去慕府闹事,只会断了儿子前程。陛下如今对宗室忌惮非常,你瞧那荣王府,说败就败,咱们端郡王府还隔着一层,陛下能替咱们做主?”   “说到底还是你平日教女无方,惯得她无法无天,平日里就劝你们莫要打慕月笙的主意,你们母女俩倒是好,眼巴巴盯着那国公夫人的位置,怪谁呢?”   “听我的,眼下吃下这个闷亏,等慕月笙出了气,保住儿子那一头,待过个两年,女儿脾气改了,我再想办法将她接回来便是。”   郡王妃心中虽恨,却也无可奈何,眼下慕府去不得,只能把火撒在裴家身上。   这一闹竟是惹得行人纷纷围观,又是宫门口这样的位置,惹怒了太后。   太后当即下了懿旨,将两位夫人声斥了一番。郡王妃还算好,闷声不吭在家里受了训,裴大夫人却没这般好过,回到府中还要吃弟媳裴二夫人的排揎。   尤其皇帝闻讯后,更是怒不可赦,派了身边的德荣公公去了一趟裴府,宣斥裴家德行有亏,教女无方。   原先太傅去世后,朝中给老人家补了一个爵,论理正要让裴大老爷袭爵,经此一事,爵位自然是没了,裴家地位也一落千丈。   裴大老爷顶着莫大的压力,休书一封将裴夫人给休回了娘家,裴夫人当晚被逼自尽。连夜裴大老爷亲自前往慕府谢罪。   被陆云湛气了个半死,正在床榻上咳血的慕月笙听了葛俊禀报,不由冷笑一声,   “陛下真是好手段,一封圣旨宣斥裴家,意图逼我放手。”   “那些人怎么样了?”慕月笙问葛俊。   葛俊躬身道,“半死不活呢,此外,侍卫刚刚来报,说是裴大夫人已在娘家自尽。”   慕月笙眼皮掀都没掀,往后躺去,“放人吧.....”   这桩事闹了一遭,裴家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连到手的爵位也没了,一家子七零八落,悔不当初。   次日午后,翠竹居,纸墨微香,粉色书笺珠玑秀丽。   再过些时日便是花朝节,崔沁被郑掌柜劝动,换了一种笔迹写了几版花朝节的书帖,待回头发去市面上卖。   年前郑掌柜给她送了两笔分红来,她着宋嬷嬷去置办个铺子,铺子刚开张不久,营收还没上来,眼下书院每日开销如流水,崔沁少不得偶尔想些法子贴补公用。   文夫人在一旁剥榛子,打算晚上做一笼榛子酥。   崔沁写完一半,松着筋骨凝睇着她笑道,“今晚还不回去呀?”   她也算瞧见了,文夫人与文玉是五天一小吵,半月一大吵,美其名曰“小吵怡情”。   文夫人哼笑了一声,利落剥着榛子壳,睨着她笑道,“怎么,嫌弃我啦?不回去,他不用八抬大轿来请我,我就赖在书院得了,总之你们有吃的有喝的,也饿不死我,我省的回去看那老母夜叉的臭脸!”   原来文玉虽然心疼夫人,偏偏老文夫人也是个厉害角色,与媳妇向来不对头。   文夫人再横,在婆婆面前终究矮了一头,如今有了书院这份差事,也不用日日受气,自是乐不思蜀。   崔沁自然不会催她回去,“成,你爱住多久住多久,你不嫌我这鄙陋,我乐意你陪着我呢。”   文夫人险些笑出声来,笑盈盈抬头瞧她,窗外细竹送风,松香盈室,只见崔沁一张俏白的小脸莹润有光,真真是气色好,模样儿好,出水芙蓉般的美人儿,就这般枯熬一生可惜了。   她凝睇着崔沁问道,“你当真不回心转意?”   崔沁神色微顿,摇了摇头,“我嫁给他那半年,每日晨起便去灶房瞧一瞧今日有什么新鲜的食材,细心搭配一番,今日不是菌菇,明日便是鲜鱼,到了后日定是野鸡墨鱼汤....配好食材我便回房绣花,想着他定是缺腰封,腰封绣好,又是鞋袜衣裳,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午,我便挽起袖子去厨房给他做菜,他的事我从来不假于人手,总想着每一针每一线皆是我的心意....”   崔沁眼底缀着迷离的笑,仿佛又回到了那踮着脚又够不着的日子。   “我眼巴巴在门口等啊等,从天亮等到天黑,他若回来得早,我能陪着他吃几口热汤,他若回来的晚,我熬不住就睡了,很多时候半夜醒来,迷迷糊糊身边有个人,想挨着他暖暖身子,待晨起,身边的枕巾早已凉透....”   “他是当朝阁老,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我便主动去书房找他,今日我去,他觉得新鲜还能朝我笑一笑,明日我又去,他便烦我打搅他,他的东西我碰不得,他的心我也进不去....”   崔沁瞧见桌案前有半个未剥完的核桃,核桃肉陷在深处,她用夹子抠不出,便用力将那核桃往桌沿敲。   文夫人静默无声,只有咚咚的声响格外明脆。   待核桃壳被敲碎,崔沁终于将那核桃肉给拨出来,塞入嘴里,嚼出滋味笑着道,   “现在呢,我有批改不完的课业,读不完的书,教不完的孩子....我不再将喜怒哀乐系于他一人身上,多好呀!”   文夫人捏了捏她的脸颊,冲她宠溺地笑着,“你当我没问。”   她话音未落,丫头在门口禀报,   “夫人,爷来了,抬着轿儿在外头候着呢!”   文夫人面色一愣,略有些不自在,眉梢却是压不住喜色。   崔沁闻言噗嗤一笑,笑着将文夫人往外推,“瞧瞧,还说不在意呢,听说他来了,唇角都要翘上天了!”   文夫人满脸羞红,捏了崔沁一把,“小蹄子,还敢笑话我。”遂扶着腰气势凌凌往外迈,“哼,瞧我去收拾他!”   衣香鬓影,笑语喧叠,渐渐没入花香深处。   申时初刻,崔沁在后花园里采花,打算明日教姑娘们捣香,门房的婆子领着一宫装老嬷嬷到了她跟前,   “山长,这是太后娘娘派来的康嬷嬷。”   康嬷嬷穿着一身玄色绣金银花的褙子,一条深深的法令纹搁在鼻翼,瞧着不怒自威。   崔沁心中诧异,面上不显,规规矩矩朝她福身一礼,“康嬷嬷安好。”   康嬷嬷镇定自若打量起了崔沁,见她眸色清定,风姿楚楚,顿生好感,   “崔娘子,老奴奉太后之命前来,是想问娘子几句话。”   “嬷嬷请问。”崔沁双手合在腹前,凝神恭听。   康嬷嬷便知她极懂规矩,脸上神情缓和少许,说道,   “昨日忠远侯夫人入宫,恳求太后替她独子忠远侯世子赐婚,侯夫人属意你做她儿媳,太后娘娘不敢断然下旨,遂遣老奴来问娘子心意。”   饶是崔沁再淡定,也被这番话给吓得心神一震。   陆云湛为了娶她,竟然求到太后跟前?   那忠远侯夫人难道不介意她和离的身份?   崔沁心情五味陈杂,细细吁着气,用笑意舒缓了心头的忐忑,她先是躬身施了一礼,再道,   “烦请嬷嬷替我回话,陆世子雅量高洁,身份尊贵,我蒲柳之姿,又是和离之身,配不上陆家门楣,侯夫人高义不嫌弃我出生鄙陋,我却不能自不量力,再说了,我早已自立女户,抛头露面,实在不堪为侯府妇。”   崔沁这番话皆在老嬷嬷意料之内,她不仅不觉生气,反而欣赏崔沁坦诚明悟,不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娘子若是蒲柳之姿,这世间便无美人了....”老嬷嬷拢袖笑得意味深长,“娘子的顾虑,太后娘娘心中皆明了,老奴只问一句,娘子觉得陆世子此人如何?”   崔沁苦笑,当着太后女使的面能说陆云湛不好?况且陆云湛也确实样样拔尖。   “陆世子乃人中龙凤,想必是京城打灯笼也找不着的金龟婿,只是齐大非偶,况且我对陆世子并无丝毫男女之情....”   恰在她说“齐大非偶”四字时,不知哪里窜来了一只野猫,些许是闻着老嬷嬷身上熏了宫廷里的浓香,径直往老嬷嬷身上窜去,吓得老嬷嬷往后一退,那高高的缎面鞋登时一滑,她整个身子往后跌去,自然也就没听到崔沁最后一句话。   好在门房的两位婆子就立在她身后,将老嬷嬷给接了个满怀。   崔沁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住她,“嬷嬷,可伤着了?连累嬷嬷受惊,罪过罪过....”   老嬷嬷虽是养尊处优,却不是跋扈之人,扶着婆子的手臂站稳,瞧了瞧手上并不曾被刮伤,便冲崔沁笑着摇头,   “无碍的,娘子的话老奴明白了,时辰不早,老奴便去跟太后回话。”   半个时辰后,老嬷嬷回到慈宁宫,太后将左右屏退,问她道,   “如何?”   “回娘娘的话,那崔氏相貌极为出众,知书达理,性情温和,确实是难得的好女子。”   瞿太后不觉意外,目光幽幽凝望窗外,出神道,   “能被朝华郡主看上的人,会差到哪里去?她若当真不够出色,我那表姐怎会舍得下面子来求娶一位和离女?”   “那她怎么说?”   老嬷嬷将崔沁的话复述一遍,最后道,“老奴瞧着崔娘子对陆世子定是喜欢的,只是碍于自个儿的身份不欲高攀。”   “想来是如此,月笙....那慕国公定是性子冷,不够疼人,又经裴家搅合,夫妇二人终才和离,云湛却不一样,这小子是个热心肠的,定会疼媳妇,陆家家风清正,没有纳妾的规矩,崔氏能嫁给云湛,实乃她之福分。”   瞿太后说到这里,目光低垂,掩下眸底一抹苦楚,淡声吩咐,   “去前庭瞧一瞧,若是慕国公闲暇,便请他来慈宁宫一趟。”   宫人领命而退。   “等等!”瞿太后想起什么,抬眉吩咐,“将此事告诉陛下,就说我欲替陆云湛与崔氏赐婚,特请慕国公来知会一声,陛下定明白我的心意。”   康嬷嬷暗暗瞥了一眼瞿太后,见她神情微怔,不由暗叹,天色已晚,她是个无子的年轻太后,这个时候见外臣,需得知会皇帝,太后入宫这些年,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瞿太后回神吩咐她,“你去歇着吧,攸宁,伺候我更衣。”   康嬷嬷也确实累着了,遂退去后殿休息,那名叫攸宁的宫女上前,搀扶着瞿太后绕至屏风后的内室。   瞿太后盯着铜镜里的自己,抚摸上白皙的脸颊,皮肤虽尤细嫩,眼角却生了纹,被这深宫蹉跎了八年,哪里还有年少的风韵?   攸宁是跟从瞿太后打小长大的女婢,哪里不晓得太后的心思,她低声问道,   “娘娘,国公爷马上就要来了,奴婢伺候您更衣....”   “不必了....”瞿太后愣愣盯着铜镜里的虚空,耳畔不禁响起了一阵金戈铁马的啸声....在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她也曾似一只欢快的雀鸟无忧无虑飞翔。   她本是草原的鹰,不想却成了笼中雀。   太后默坐了半晌,复又去了慈宁宫的外厅,不多时,门口万丈光芒处,一道伟岸高峻的身影阔步踏进,夕阳从后方的隔扇窗透入,在二人前方的地摊投下一束光柱。   空气里的尘埃丝毫毕现,隔着这道光柱,慕月笙朝瞿太后躬身行礼,“臣给太后请安。”   他的衣摆似覆上彤彩,眉峰黑长韧秀,长睫覆在他清湛的眸眼,遮不住他眼底的清透隽永。   瞿太后雍雅坐在上方,身姿笔直一动不动,凝望他道,   “请国公爷来,是有一事想问。”   “请娘娘明示。”慕月笙眸光深敛,始终不曾抬头,   瞿太后面容温秀道,“忠远侯府欲聘燕山书院崔山长为妇,耳闻崔山长乃国公爷之前妻,哀家遂来问问国公爷之心意。”   慕月笙闻言霍然抬眸,一道寒芒冲破那光柱直射入太后心底,   “陆云湛求到太后跟前来了?”语气已然不善。   瞿太后微的愣神,察觉到慕月笙的不快,不由疑惑道,   “慕国公,你们二人已和离,论理你不该干涉崔氏婚姻。”   慕月笙如鲠在喉,冷笑一声,“娘娘既是觉得臣不该干涉,那您问臣作甚?”   瞿太后语塞,不由细细打量慕月笙的神色,只见他面部呈现冷白色,那双眸眼清幽如潭,倒映着满室的光辉,那光辉复跌入他瞳仁深处,只余寂灭无声。   “慕国公,我便实话实说,我已遣人去燕雀山询问崔娘子心意,她对陆世子十分欣赏,认为他是满京城打灯笼也寻不着的金龟婿....”   慕月笙闻言心潮如巨石跌入深潭,惊起骇浪滔天,他从嗓缝里艰难吐出几个字,“可是她亲口说的?”   太后颔首,“我身边的康嬷嬷亲口所问,你若不信,我可以将她唤来....”   顷刻间,慕月笙浑身的精气神被抽干似的,唇色被那束光柱映得发僵发紫,夕阳缓缓沉于远山之后,那束光柱也渐渐消淡,他下意识伸出手,试图去拽住那束光,却什么都抓不住,只余一手荒芜。   凝滞半晌,他一言未发,躬身施礼大步退了下去。   瞿太后搀着攸宁的手略有些急促下了坐塌,循着他追了几步,挨着门框凝望他清俊的背影,恍恍出神,   “攸宁啊,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何曾见他这般模样?裴音过世,我去慕府探望,他惯常没什么表情,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入他的心,不想今日我总算在他脸上看到了情绪....”   瞿太后眸眼迷离如蒙了一层烟氲,“攸宁,我如果成全了陆云湛,谁来成全他呢?他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我怎忍心看着他孤苦终老........陆家的婚事再议,我要见那崔氏一面。”   夤夜,慕府荣恩堂,沉寂数月的西次间,终得点上一盏烛灯,灯火映出半室黄晖。   慕月笙一袭白衫枯坐在案后,那小案上还丢着一张绣盘,上面还有半幅她未曾绣好的扇面。东面墙下挂着一幅观音求子图,他记得好像是他出征蒙兀,她陪着母亲去城外宝山寺求来的。   西边的黄梨木明柜里叠着她给他绣好的袍子,都是他喜爱的花纹,常穿的色系。   如今那湛蓝色的长袍已破了个洞,却是再也没人给他修补。   这里一点一滴都是她的痕迹,自从她离开后,除了让人打扫灰尘,里间一切陈设都不曾动过半分。   慕月笙心口如同剜肉般,一阵又一阵抽丝剥茧的疼,疼过之后是一种空茫的揪心感,以及害怕失去的恐惧。   他目光缓缓挪向珠帘后的内室,大红的喜字鸳鸯结已然褪色,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的晃动着,似在等候它的女主人。   梳妆台上依旧摆着她日常用的金钗首饰,那傻丫头离开时,竟是半点值钱的物件儿都没拿,铜镜被擦得油亮,仿佛倒映出她昳丽明艳的容。   烛光淡影,红浪翻叠,她纤弱的细骨软软地搂着他的肩,羞怯不堪道,   “夫君,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   他放纵地揉捏着她的妩媚,那柔美的蝴蝶.骨细嫩凝滑,被他一堪又一堪往下折去,她就那样在他身.下.辗.转.承.欢,尽显婀娜....   她一声又一声在他耳畔嘘嘘.喘.着气,“夫君,夫君.......我想要你的孩子....”   一想到她可能跟别的男人做那等事,慕月笙喉间涌上一口血腥,几乎是强撑不住五脏六腑传递来的痛楚,心肺仿佛裂成碎片,一股极致的热浪将他整个人给淹没。   他双眼通红,满脑子重叠着崔沁的身影,跟着了魔一般。   “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十三岁就喜欢上了他,我对他朝思暮想....”   “我就是喜欢他,所以才想待在他身边...”   “但是他不喜欢我,我也强求不了....”   猩红的血从他唇角溢出,一滴一滴跌在小案上,刺目又绚烂。   慕月笙眸宇染痛,细碎的泪光从他眼角渗出,他用尽力气伏在案上低喃,   “我没有不喜欢你,沁儿,你不要喜欢别人,更不要嫁给别人.....”   白衫沾了血,星星点点,如雪染红梅。   他身影如离箭般,顷刻跃出窗棂,朝府外飞掠而去,直落在墙外一匹黑马上。   马鸣撕破夜空,他身形快如闪电直奔燕雀山。   深夜翠竹居,崔沁批改完课业,惺忪睡眼蒙蒙浓浓,烛台晕黄的光映出她娇憨妩媚的模样,云碧执一件披衫将她裹住,搀扶着她起身,“姑娘,歇着吧..”   崔沁打个哈欠,任由云碧搀着,迷迷糊糊往床榻摸去。   门吱呀一声忽的被宋婆子推开,她声音惊迭带着哽咽,   “姑娘,国公爷在侧门,瞧着身上沾了血,仿佛受了伤,您去瞧一瞧吧。”   崔沁以为有人刺杀慕月笙,惊得睡意全无,忙将衣裳系紧,匆匆忙忙提着风灯沿着游廊往侧门而去。   她推门而开。   月华如练,银光倾泻一地,罩出一道清绝的身影。   山风猎猎,拂过他如玉的眉眼,他素衫飘扬,似白云出岫,欲要羽化登仙。   那异常清冷的眉眼此刻缀着支离破碎的光,薄唇轻启,   “陆云湛求太后赐婚,你应下了吗?”   他身上似有浅淡的酒味,夹着他原本的清冽气息,像霜雪一般扑面而来。   崔沁素手支着两侧的木门,犹然保持着这个姿势,琉璃般的眸子微现呆愣,原想回一句“不曾”,到了嘴边却是道,   “我应也好,不应也罢,与你无关。”   慕月笙眉心一痛,千疮百孔的心突突往下坠,“沅沅...”   崔沁闻言俏脸绷紧,便知他来意,蓦地将门一关,背身将他挡在门外。   慕月笙疾步掠上,想起文玉交待过的话,在自己女人面前不要顾及面子,死缠烂打是要紧,   遂隔着门缝凝望那一抹素衫痴语,“沅沅,你答应了我母亲派人求婚,你闯入到我的生活,你扑在我的怀里,告诉我,你心里一直一直只有我,可你何曾给我时间慢慢爱上你,你与我相处才多久?就因为我的一些过错,给我判了刑,断了我的后路,你搅乱了一池春水,丢下一纸和离书就离开,你可曾给过我机会?你对我情深意重,可我此前并不认识你。这么说来,你对我并不公平!”   崔沁闻言瞪大了眼,胸膛起起伏伏,扭头从门缝里喝去,“你这是强词夺理,听你这么一说,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就是你的不是,谁叫你搅了一池春水又不管我....”慕月笙气息微乱,话还没说完,扶在门框剧烈地咳了起来,惊得林间翠鸟乱窜,便是夜猫子也都窜在了墙头凝睇着这一头。   一声又一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给咳出,听得崔沁又羞又怒,她是进不得,退不得。   待她将心一横,提着裙摆要离开,些许微凉从门缝里洒入,粘在她指尖,她抬手借着风灯一瞧,一抹鲜红刺入眼帘,崔沁登时吓了一大跳。   连忙将门打开,只见慕月笙胸前的白衫染了大片的红。   “宋嬷嬷!”   二人手忙脚乱将人扶着进了侧边的耳房,云碧端来一杯热水,慕月笙一口饮尽,胸口总算不那般疼,宋嬷嬷跪在一旁替他把脉。   那盏风灯搁在小案上,灯线朦胧,月光从未糊纸的窗棂泼洒而入,慵懒又骄矜。   慕月笙眉目宁和,静静望着崔沁,唇角浅笑,似得了逞又在卖乖。   崔沁并不曾瞧他,只眉目轻蹙盯着宋嬷嬷的眼。   他一贯不将身子当回事,她是清楚的,这样熬下去,必是英年早逝的命。   崔沁心肠再硬,也见不得他死,毕竟他替她报了血海深仇,何况还有老夫人情分搁在里头。   宋嬷嬷沉吟半晌,叹声道,   “国公爷这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只是还是得好生将养,莫要落下病根才是....”   宋嬷嬷到底是盼着他们两个好,朝云碧使了眼色,“你去抓些茜草,仙鹤草、旱莲草各十钱,生地黄、牛膝各五钱,再有三七、干草、花蕊石各两钱,煮了水端来。”   吩咐完自个儿又掩门而出。   室内静谧无声,崔沁板着脸瞧着窗外,冷声道,   “我并没有答应婚事。”   慕月笙闻言眉梢驻了喜色,知晓今日他已跨出一大步,不敢多言,只静静听她吩咐。   崔沁瞥了他一眼,见他眸眼温润地不像话,似乖巧温顺的猫,一时无语得很,谁能想象当朝首辅也有这般不要脸的一面。   “我并不打算再嫁,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我爹爹去世后,再没这般好过,我希望你明白,过去无论是你的错也好,我的错也罢,我们就此丢开手。”   慕月笙垂眸并不吭声,心里算是落定,崔沁当不会嫁给旁人,那么他就有机会。   恰在这时,他瞧见陈七的身影在外头窗户掠过,想起陈七这小子擅长易容,心中顿时有了个主意。   “我明白的,你不会嫁给旁人,我记住了。”   你只会嫁给我。 第35章 首辅掉了马   清晨第一缕朝阳投递在太极殿时, 一道八百里加急的红色令箭划破长空,直落宫门,两刻钟后, 皇帝召集文武大臣入太极殿议事。   兵部尚书跟随皇帝从御书房出来,便率先开口,“诸位大人, 青海朵甘卫行都指挥使司反了,朵甘汗王领十万兵众压境, 与我军隔桑干河对峙!”   大臣闻言先是满脸惊愕, 旋即口沫横飞,   “那朵甘汗王平日不是最乖顺的么?前不久还派了人送贡品来, 怎的突然就反了!”   大理寺卿陈镇抚须道, “朵甘汗王表面臣服我大晋,实则暗地里受蒙兀驱使, 蒙兀被首辅使了一招离间计后,怀恨在心, 定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意图将朵甘汗廷从我大晋分裂出去。”   “没错, 朵甘汗王打并一定是真打, 不过是想树立反旗,与我大晋分割, 青海高原天寒地冻,我大晋士兵上不去, 他料定我们没法子才敢这么嚣张!”   “谁说没法子呢,犯我大晋者,虽远必诛,这一场战难打, 却不能不打!”内阁辅臣陈瑜从容出列,朝皇帝躬身道,   “陛下,臣建议以桑干河驻兵为主力,诱使朵甘汗王出战,再调陕甘总督冷权入藏,抄起北翼,以四川总督贺伟抄南翼,两相夹击,必定能破敌!”   “陈大人所言极是,既是上不了青海高原,那就将他们逼出来打!”   “怎么个逼法?”   “青海高原上最缺什么?茶铁布,咱们将这三样东西扣住,不许边境售卖,不许行商入藏,他能奈我何?咱们切断他们的商路,截住他们的商队,朵甘汗王必定坐不住,要么投降,要么出兵,届时定入我朝毂中!”陈瑜眸光清定,器宇轩昂。   满朝文武竟是有大半支持他的做法,   “陛下,陈大人所言极是!”   “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彰显我国威,也能震慑边远!”   “没错!”   朝臣不管平日是不是陈瑜一派,关涉江山社稷,臣工们上下一心,一致对外。   陈镇听着大家极为拥护陈瑜,不由暗瞥了一眼慕月笙。   慕月笙执笏板陷入沉思,修长的身影微微后仰,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敲打在笏板上,发出低沉的声响。陈镇很想唤他一声将他思绪给拽回来,恰恰皇帝也想到了这一层,轻声问慕月笙道,   “慕卿,你有何高见?”   陈瑜站在慕月笙对面,微眯起眼睨着他,前阵子他被慕月笙压得抬不起头来,昨夜他的妻弟冷权飞鸽传书将这一变故告诉了他,他连夜召集幕僚想了一晚上想出这个法子,必定万无一失。   冷权是他的人,上次慕月笙北上蒙兀,将冷权撂在一边,冷权没得军功,心中不服,这一次自然是想挣一场大功,扬眉吐气,陈瑜也是这般想的,他这一回可是里里外外都谋算妥帖,慕月笙寻不出他的错处来。   年轻皇帝的神色已是从最初的凝重转为轻松,显然也是赞成陈瑜之策,   所有视线聚在慕月笙身上。   慕月笙微的愣神,仿佛是才注意此间沸议,那清隽的面容惯常没什么表情,只是雍容下拜道,   “陛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而伐兵,既是有不战而屈兵之策,何故兴师动众?”   陈瑜脸色倏的铁青,语气冰寒,“慕首辅,这哪里算是兴师动众.....”陈瑜正要将自己谋划进一步细说,被慕月笙抬手制止,   “陈大人稍安勿躁,本辅知你急于立功,却也得分个时候!”   陈瑜被他这话给呕个半死,“慕首辅,你言之凿凿,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眼神示意陈瑜闭嘴,问慕月笙道,“慕卿有何不战之策?”   他是了解慕月笙脾性的,慕月笙比谁都爱打仗,也从来不是携私之人,不会为了遏制陈瑜,弃江山于不顾,他能这么说,必定是有良策。   身为帝王,怎不乐意不战而屈人之兵呢?劳民伤财是谁也不愿瞧见的事。   慕月笙躬身朝皇帝一拜,旋即威目凌扫众臣道,   “此事易耳,只需遣一正使并一副史前往朵甘汗廷,起先不欲与朵甘汗王碰面,暗中走访便是,那朵甘汗王有十来个儿子,几十个孙子,王廷内必定不是铁桶一块,陛下只需下一道圣旨,言之要从朵甘行都指挥使司的五万户民众里,分设六个宣慰司,封宣慰使,授予茶布丝绸铁具专营之权。”   “无需我朝动兵,那朵甘王廷的十万大军必定土崩瓦解!”   慕月笙话音一落,满朝文武皆是击节而叹!   “妙哉!”   “不愧是首辅大人!”   “这道圣旨一出,朵甘汗王那些嫡子庶子必起纷争,个个欲与我朝大使交好,哄抢封户和布铁茶的专营之权!”   “可不是嘛,这仗哪里需要打?不仅不需要打仗,这个法子一出来,朵甘王廷百年内分崩离析,哪里有能耐侵扰我大晋,可谓是长治久安之良策!”   “分而划之确实是上谋!”皇帝也满脸赞赏,投向慕月笙的目光十分复杂。   他这位师兄波云诡谲,妙计频出,实乃智妖。   满朝文武皆是被这一妙计给震服,唯独陈瑜脸色黑沉难看。   末尾礼部尚书范玉清问道,   “慕首辅可有合适的人选?”   慕月笙撩袍而笑,“鸿胪寺卿柳大人刚正不阿可为正使,以气势摄之,工部侍郎崔大人端厚温宁,以怀柔抚之,礼部郎中胡追长袖善舞,暗中走动,晓之以情,诱之以利,必成大事!”   “妙哉,就依慕卿之计!”   皇帝一语落定,众臣自然躬身应是。   廷议结束,一堆大臣聚在慕月笙身旁恭维,陈瑜施施然走了过来,冲着慕月笙满嘴讽刺道,   “慕首辅被那崔氏和离,如今还能想着提拔人家的伯父,可谓是用心之至。”   慕月笙淡然一笑,负手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就如陈大人刚刚所说,举贤不避亲,你能举荐冷权,我就不能举荐崔大人?”   陈瑜无话可说,他最愤懑的是慕月笙短短片刻的思量,将他们昨夜数人合议一宿的大计悉数给推翻,这种智不如人的无力感,才真正叫他崩溃。   慕月笙不再理会他,而是一副匆匆要离开的样子。   范玉清这时急步从大殿奔出,眼瞅着慕月笙要走,腆着大肚子汗如雨下追来,   “慕国公,慕国公别走!”   “何事?”慕月笙放缓脚步觑他,脸色已然不耐,   范玉清擦汗拦在了他跟前,满脸苦恼道,   “慕国公近来府上有何事?怎的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昨日科举刚开考,我忙得脚不沾地,内阁还有一大摞文书没有处理,以往国公爷事必躬亲,亲自料理,如今怎的撂担子不干了?”   慕月笙袖了袖手,指着不远处依然满脸愤慨的陈瑜道,   “本辅身为内阁首辅,制定大政方针即可,怎的事事叫我劳心费力?内阁也不只本辅一位大臣,陈大人不是急着立功么,你将文书悉数交给他,本辅很忙,先行一步!”随后脚底抹油般跑了。   范玉清等大臣目瞪口呆。   这实在是不像慕月笙的风格。   随后大家将视线齐齐投在陈瑜身上。   陈瑜一口血差点喷出来,这个慕月笙,气死他不说,还想他卖苦力,可能有什么办法呢,陈瑜虽与慕月笙斗,也是心怀社稷之人,哪里能容忍中枢运转不开,自是不甘不愿接了下来。   “慕月笙这是君子欺之以方!”   陈镇在一旁慢悠悠道,“陈大人这就不对了,你往日恨不得从首辅大人手中夺权,如今给你了,你还不乐意,真是辜负首辅一片栽培之心。”   陈瑜:“.......”   慕月笙哪里管那帮朝臣怎么看他,匆匆出了宫,上了马车,脱去官服换上陈七的短打劲衫,任由陈七给他易容。   葛俊在一旁瞧着,暗暗咂嘴,谁能想到刚刚在朝堂上一语定乾坤的内阁首辅,下了朝赶忙紧忙的去给人当小厮呢!   三月二十三日,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在国子监举行,皇城司下令着各处书院休学五日,京城四处也禁止宴饮歌乐。武侯卫时不时在大街小巷巡查,倘若抓到哪间酒楼高歌载舞,或哪家青楼伎乐糜丽,便一并捉拿入狱。   燕雀山东苑下面有个水池,水池不深却是有些荒废,前几日有三两个小姑娘在岸边嬉戏,差点掉下去,可没把崔沁等人唬一跳,文夫人更是扶着腰勒令所有人不许来这边,又连夜着人弄了些篱笆围住,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趁着科举散学的五日,崔沁得了空便着人雇了些短工来挖深渠道,在池边筑些围栏,又找来木工造一三角木亭,并一方水榭。池边生了些葳蕤的草木,宋嬷嬷便发动书院的婆子们来修剪。   到了第二日,河工将池子疏浚得差不多,南边的亭子也造好了,如今就剩下北边造个水榭,管事的霍嫂子来请崔沁示下,那水榭建在哪里比较好,崔沁打算亲自去瞧一眼。   午后春风拂暖,崔沁立在一颗树荫下眺望池子里那片荷尖,小荷纷纷探出半个头,一根挨着一根,待盛开定是十分茂密,从岸边延伸至水心,倒是一方好景致。   湖水清新带着潮气,风声夹着鸟鸣,崔沁在云碧耳边低语几句,云碧便支着身子眺望,瞧见刘二正在岸边巡视督工,而那个陈七不知道在做什么,直挺挺立在一颗树旁,瞧着仿佛是往这边看了几眼。   云碧眉头登时一皱,喝了一句,“陈叛徒,过来!”   刘二和陈七二人是云碧亲自在牙婆子那里买来的小厮,自从这二人暴露身份后,云碧便没给他们好脸色,时不时耳提面命几句,刘二和陈七撞上云碧是叫苦不迭。   那陈七闻言倒是不像往日那般推脱,反而面色镇定大步走来,眸光朝崔沁瞥了一眼,拱手道,   “有何吩咐?”   云碧吹鼻子瞪眼的,指着水面道,“我记得你是通水性的,下去瞧一瞧那片荷尖大致位置,是不是单就水面露出的这一片,确定荷藕范围,我们姑娘好选在哪一处建水榭。”   乔装成陈七的慕月笙瞥了瞥水面,敛了神。他只消一眼就明白了崔沁的用意,这一水泊四四方方,此处是北面正中的位置,地势又稍比对岸高,崔沁定是打算将水榭建在此处,倘若能挨着那片碧荷是最好,只是眼下河泥里到底有多少藕根,还瞧不出来,得下水探一探方知。   慕月笙到底不曾做过这等粗活,略有些犹豫。这两日科举开考,他原是忙得脚不沾地,只是葛俊递讯来说是崔沁雇了些河工在书院干活,他不太放心抽身过来瞧几眼。   前两日葛俊在燕园给他找了一处宅子,如今他日常用物皆搬来了此处,是打算就近挨着崔沁住,他想明白了,既是舍不得放手,就尽可能多陪陪她,他若是远远住在北城,是怎么都够不着她的。   云碧见慕月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便拉下,“怎么着,使不动你?”   慕月笙忙回神,“我这就下去.....”慢条斯理挽起了袖子,云碧瞅着他那作派便有些嫌弃,蹙起了眉尖,“还挺讲究的!”   慕月笙微顿,担心自己露馅,神情收敛麻溜卷好裤腿打算下水。   那头刘二兴致冲冲奔了过来,讨好地朝云碧递了个笑容,“云碧姑娘,陈七昨夜着了点凉,有什么事吩咐我!”   云碧朝慕月笙轻哼一声,复将崔沁的话转述一遍,刘二二话不说一跃而下,十个弹指的功夫,他从水面探出半个头,甩了甩水珠道,   “姑娘,东边那头的藕根密一些,这里也有,只是瞧着稀稀疏疏。”刘二指了指崔沁脚下那片河塘。   崔沁略作寻思,“有一些也不错,那还是建在此处吧,回头贴着水面造一个宽台,宽台边上再养些睡莲。”   慕月笙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凝望她的侧脸,想起荣恩堂后方水榭也是这般布置的,唇角一时微勾。   春末夏初,她换了一身香云纱,月白绣红梅的花样,腰间被一系带勾着,身段柔柔的,跟柳条似的,窈窕妩媚。一阵凉风拂过来,将她吹得往后一退,他真是担心吹断了她的细腰。   云碧连忙将崔沁护在怀里,慕月笙有心上前却是不能够。   刘二从对岸出了水,朝这头施了一礼是打算去换衣裳。   云碧见慕月笙杵在那里,不快道,“愣着做什么,去督工啊!”   崔沁听惯了云碧骂刘二和陈七,也就没放在心上,不曾往陈七瞄一眼,竟是嗔笑着点了点云碧的额尖,“你呀,就是得理不饶人!”   她模样娇趣,面颊微红,眉梢似驻着春晖,明目飞扬。   原来离开他,她是这般从容快乐,慕月笙心中一片黯然。   她在他身边,只有小心翼翼。   他记得每日回府,她细心做了一桌子好菜,葱花若点翠,红椒似腊梅,样样色香味俱全,他那时心里便想,这些内宅妇人皆是无趣,几道膳食而已,竟是弄得花里胡哨,有那功夫不如多读几本书,增长些见识。   如今才明悟,她是一心扑在他身上,哪怕是一道膳食,既要营养,也要美味,还得瞧着叫人有食欲,越是将小事做的精致,方能看出一个人的心。   在崔沁之前,他身边没有女人伺候,打小也不爱腻歪在母亲的容山堂,一贯独来独往,吃穿用度皆不讲究,崔沁是唯一给他费十二分心思的人。   原先他不懂,如今是懂了,这叫朝朝暮暮,这叫细水长流。   只可惜,他明白的时候,她已转身消失在烟雨中。   天空不知何时积了些云团子,渐渐的遮云蔽日,大风一阵刮来,豆大一颗的雨珠儿密密麻麻砸了下来。   好在霍嫂子提前送了些油纸伞来,云碧撑着伞扶着崔沁回房。   从东苑至翠竹居有一段距离,这一路风吹雨打,走得极为艰难,直到沿着小坡上了长廊,方才躲开了那雨势,只是崔沁到底湿了衣裙,一行人急急忙忙回翠竹居去换衣裳。   也不知怎的,天地间蓄起大片乌云,顿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翠竹居本建在高处,并不遮风避雨,雨势顺着山坡倾泻而下,翠竹居东侧的耳房屋顶被掀开一个角。   云碧站在翠竹居下面的横廊瞧见,顿时急得不行,   “刘二,陈七,你们俩快些去救雨,那耳房里可是姑娘的衣裳箱笼,若是淋湿了就没得穿了,你们找些油毡去将雨遮住!”   刘二刚换好干净衣裳过来,听到这话,顾不上瓢泼大雨,随手抓起油纸伞就往屋顶一跃,他半躬着身趴在屋顶,那屋顶被雨水冲刷的极滑,他一个没注意差点滑下来,好在刘二身手敏捷,用那油纸伞遮住那个破角。   崔沁被护着站在墙角,支着身子张望上方的雨势,那耳房里可是存放不少东西,若是被淋湿可要费大功夫。宋婆子和霍嫂子二人挡在她跟前,替她遮风挡雨,姚嫂子已吩咐人找了油毡来,油毡径直被塞到了慕月笙手里。   “快些送上去!”   大家也都发现今日这陈七有些笨手笨脚的,事事要人喊。   慕月笙这一回倒是没迟疑,飞快冒雨掠上翠竹居的屋顶,刘二哪里敢劳动他,连忙接过他手里的油毡,低声道,“您快些下去避着雨...”   慕月笙倒不敢托大,瞥了一眼底下眉目轻蹙的崔沁,淡声道,“无碍的....”他稳稳地在屋顶蹲下,帮着刘二扯开那油毡,贴在破损的那一片屋顶。   他瞭望雨雾迷迭的燕山书院,处处透着斑驳的味道,到底年久失修,哪里适合住人。   下面姚嫂子找来些钉子,朝着上方大喊,“陈七,快来将钉子和锤子拿上去,将那油毡给钉好!”   慕月笙还是头一回被人呼来喝去,却也耐着性子跃下,接过姚嫂子手里的东西,再次掠上屋顶,径直将东西交给刘二,刘二利索的开始钉油毡。   云碧等人在廊下瞧着,不由瘪嘴,“这陈七今天跟傻了一样,做什么都要人喊,往日也是个激灵的....”   姚嫂子在一旁笑道,“刚刚刘二不是说么,他着了些凉,想必病着呢。”   崔沁在一旁吩咐道,“快些去厨房熬些姜汤,他们俩都湿了身子,小心得风寒。”   姚嫂子二话不说折去后廊。   不多时,油毡粘好了,刘二和慕月笙均淋成了落汤鸡,也没下地直接打了个招呼,就掠去小厮住的倒座房,换衣裳去了。   云碧对着雨幕里两道身影喊道,“换好衣裳来喝姜汤。”   换做以前,刘二和陈七定不会来,现在换了慕月笙,二人换好衣裳,自然就来了横廊。   刚刚巧姐儿冒雨去翠竹居拿了几件衣裳过来,崔沁在隔壁的雅间换好了衣裳出来。   云碧与宋婆子赶去翠竹居收拾被淋湿的耳房,时辰不早,方嬷嬷等人都去厨房或库房忙碌,再有那些河工也得招呼。   横廊这一头,只有巧姐儿并小虎子作陪。   刘二跟在慕月笙身后步入,小案上已放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   雨势减弱,天色渐开,不再像先前那般乌沉沉的,崔沁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看书,旁边搁了一盏小灯,她歪着身子,鸦羽轻轻垂下,白皙的面庞恬静悠然。   巧姐儿瞧着二人进来,指着小案上的汤碗,咧嘴笑道,“刘二哥哥,陈七哥哥,快些喝姜汤吧。”   慕月笙立在屋子正中没动,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崔沁瞧,还是刘二弯腰先端了一碗姜汤递给他,低声道,“您喝...”   慕月笙接了过来,热汤水汽熏人,他捧着碗挨着小案旁的木墩坐了下来。   刘二知道他不想走,便想方设法给他打掩护,那姜汤太烫,刘二一时下不去嘴,便逗着巧姐儿玩,小虎子憨憨搁在他身边指手画脚的,意思是他功夫很好,想学。   刘二顿时来了劲,将姜汤往小案一搁,抡起小虎子一只胳膊到了廊芜下比划。巧姐儿也跟在身后张牙舞爪乱学,乐作一团。   这个横厅是个三开的大通间,南边角落里摆着些许杂物,崔沁就坐在靠北一头,慕月笙面前是一小长案,长案一脚快要挨着崔沁的裙摆,她娇艳的面容成了屋内唯一的光色。   慕月笙就坐在另一头,手里的姜汤略微冷了些许,他捧着抿了一口,热辣辣的姜汤沿着喉咙滚下,灼热了他五脏六腑。   他极少像此时这般闲得下来,总有忙不完的事,脑筋跟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娶她那段时间,数次承诺要陪她写字画画,她眼巴巴问了几回,他应是应下,可至今没有兑现。   那时总觉得哪里都离不开他,管完了户部的事,料理吏部的事,处置好了江南,目光就挪向蒙兀,如今抓大放小,管几件提纲要领的事,剩下的丢给底下的人去忙,自己乐得自在,官员们也能独当一面,皇帝还高兴他总算能放权。   原先忙忙碌碌半生,他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介权臣的名声。   如今闲坐下来,陪着她静听风雨也是好的。   至少,抬眸能见她浅笑,低头有她熬的姜汤。   崔沁将那小册子看完一半,撩眉瞧见了陈七,想起他昨夜着了凉,今日又淋了那么久的雨,便担心问道,“陈七,你可是身体不舒服?”   崔沁发觉陈七脸色挺不对劲,有些僵硬,白的没一丝血色。   慕月笙朝她看来,她眉眼如画,温柔娴静的模样儿特别好看。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般与他说话,虽是关心陈七,慕月笙还是觉得很受用,   他缓缓笑了笑,冲崔沁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   虽然声带做了些处理,还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崔沁也觉得陈七今日略有些寡言少语,却不曾多想,给她十个脑袋也想不到慕月笙会做这等事,遂继续翻看书册。   “雨还没停下来,你们俩待会就在这里用膳吧。”   外头雨势虽小了些,可风依然很大,一阵阵雨雾刮进来,横厅门内湿了一大半。   姚嫂子小心翼翼捧着一红色漆盘进来,因着地上沾了水渍,她走的格外缓慢,   “姑娘,给您熬得红枣枸杞姜汤好了。”   那紫砂盅冒着腾腾的热气,空气里蔓延着些许甜味。   恰在姚嫂子朝崔沁走来时,身后的小虎子与巧姐儿不知因何故追打起来,小虎子被巧姐儿追着朝里溜了进来,他只顾着瞧身后巧姐儿,却一头撞在了姚嫂子身上。   姚嫂子手里的漆盘登时被全部送了出去。   眼见那热乎乎的紫砂盅即将泼洒至崔沁的身上,她一颗心冲到了嗓子眼。   “姑娘!”   慕月笙就在这个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子如清羽掠至崔沁跟前,崔沁原先也吓得起身欲往后躲。   怎奈脚撞到圈椅,身子往后跌去。   慕月笙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几乎是将她抱在怀里,而身后那紫砂盅径直撞在了他后背,只听见他闷痛一声,那紫砂盅跌落在地,热乎乎的汤水悉数洒落出来。   这一幕发生在极短的瞬间,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慕月笙一腿半跪在地上,而崔沁恰恰被他捞住腰身,纤柔的身段几乎是半挂在他身上,被他抱个正着。   宋嬷嬷等人匆匆打后罩房进来,瞧见这一幕,纷纷傻了眼。   陈七护主之心,值得赞赏,也免去了崔沁被烫伤的风险,是一大功。   可他怎么将崔沁给抱住了?   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崔沁是他能抱的?别说抱,便是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的大罪,被慕月笙知道都是要杀头的!   那粗大的手掌强有力揽着崔沁的腰身,她几乎动弹不得,被迫紧紧贴在他胸膛,她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后,本能地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冷声喝道,   “放手!”   她秀眉利如刀刃,眼眶已然泛红。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空荡的横厅,慕月笙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疼。   他顾不上后背上的疼痛,先软声与崔沁道,“你先起来....”   是瞒不下去了。   宋嬷嬷几乎是冲过来,径直将他推开,将崔沁给搀着护在身后,   “陈七,你不要命了!”宋婆子嘶声力吼。   陈七不要命就算了,更重要的是他坏了崔沁的名声,这里的人虽然都护着崔沁,可到底是慕月笙的人。   刘二也是傻了片刻,连忙奔进来,将被推倒在地的慕月笙给扶了起来,   “嬷嬷莫动怒,他不是陈七....”   慕月笙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一边抬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给扯下,一边扶着腰身,那紫砂盅撞得正是他腰身往上的位置,此刻那一处跟入了油锅似的,几乎快要灼伤他肺腑。   面具被扯下来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崔沁几乎是不可置信盯着慕月笙那张冷白的脸,   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来,发丝略有些凌乱贴在他额尖,一双深邃的眸直勾勾盯着她,薄唇轻启,“对不起....”   崔沁的心被笼住似的,深深凝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是他?   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恼怒。   还是宋嬷嬷首先反应过来,哎呀一声,冲了过去,   “我的国公爷,您的伤....快,刘二,你快去请大夫来,姚嫂子去打一盆冷水,云碧去将姑娘的良玉膏给找来....巧姐儿,把剪刀给我。”   宋嬷嬷一番吩咐,原先吓呆的众人连忙分头行动。   慕月笙被搀着坐在了圈椅一侧,巧姐儿手脚最快先拿了剪刀过来,宋嬷嬷蹲在慕月笙身后,小心翼翼将那一片衣衫给减下来,崔沁在一旁瞧着,见他后背被撞出一片鲜红来,肌肤红彤彤的,有鸡蛋大小一块,隐隐约约有一处伤疤延伸至那一处....不对,不是隐约,就是伤疤,他身上的伤,她都摸过......   崔沁心绪复杂地闭了闭眼。   即便宋嬷嬷再小心翼翼,还是不小心扯下来一块皮。   宋嬷嬷哎哟一声,懊恼极了,“对不起国公爷,是老奴手笨....疼着了吧?”   “无碍.....”低哑的嗓音传来,略有些虚弱。   崔沁怔怔盯着他的脸,慕月笙手撑在膝盖上,神情一动不动,长睫覆在清湛的眉眼上,沾了些薄光,仿佛痛的不是他。   他侧头瞧见崔沁面容惨淡,神情难看得紧,反倒是露出温柔的笑容,   “你别担心,我没事,你没伤着就好....”   他心底犹然在后怕,若是那东西撞到崔沁的胸前,汤水再溅在她身上该是什么后果。   巧姐儿和小虎子已经跪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巧姐儿更是哭成了泪人儿,二人只一个劲地磕头,听得崔沁心神微乱,“好了,先起来吧。”   等到姚嫂子弄来冷水,宋嬷嬷给慕月笙冷敷,一刻钟,刘二拧了个大夫来,那大夫给慕月笙看了伤口,再上了药,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翠竹居的内室,桌案上摆着六道热腾腾的膳食,四周荡起浓郁的香气。   皆是慕月笙和崔沁平日爱吃的几样。   崔沁坐在对面一动没动,神色虽是沉静,却略有几分冷色。   慕月笙知道自己触了她的逆鳞,原先拿起了筷子,复又放下,高大的身影杵在那里,跟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嘴唇张了又阖,不知道要如何分说。   室内静得出奇,灯火映在他冷白的面容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他清隽的眉眼低垂,眼尾被烛光勾出一道剪影,手垂在腿上,指尖摩挲着那葛布衫,矜贵的冷冽与那一身粗糙打扮格格不入。   他暗暗瞥了一眼崔沁的脸色,见她依旧眼神沉沉,心里不复淡定,喉结上下滚动一遭,终是开了口:   “沁儿,我承认,最先娶你我是不太上心,可后来渐渐觉出你的好,你温柔乖顺,娇俏可爱,甚有才华,是真心想跟你过一辈子的,只是我总以为你永远会在那里等我,所以事事将你置于最后,不想终究伤了你的心。”   “你离开后,我心里跟空了一块似的,一心想把你拽回来,如今你也看到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方能讨你欢心,好像怎么样都是错的....”   “那日陆云湛在宫门口等到我,说要娶你,隔日太后宣我入宫,要将你许配给旁人,我心里难受得紧,胸膛里跟有蚂蚁啄心一般痛,你问我可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希望你在我身边,希望你在我的羽翼下无忧无虑,我想看你冲我笑,与我恩爱,与我缠绵,我见不得你与旁的男人站在一处,我就是想独独占有你,拥有你,恨不得将你藏起来只归我所有,我从未对他人起过这等心思,我想这该是喜欢,该是爱。”   “或许你不离开我,我永远不会明白这些,但是眼下我已无计可施,只想能留在你身边,你莫要嫌弃我,也莫要赶我走。”   慕月笙挫败地露出几分苦笑,他一直以为世间万物只要他费心,便唾手可得。   权势如此,钱财如此,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让帝王消弭对他的猜忌,也知道用什么手段能笼络人心。旁人问他,他位高权重,担不担心有朝一日皇帝清算他,他其实早已狡兔三窟,设好了局。旁人苦思冥想不得要领的朝纲,到了他手中便是轻而易举能化解。   哪怕是裴家,他也不是全然不知裴家想揽他为婿,他只是不在意罢了,那个时候满京城的贵女眼巴巴盯着他正妻的位置,哪一个又不是看重他的权势地位?娶谁不是娶?   一来父亲已与裴家定过口头之约,二来还有太傅的恩重。   他母亲再三逼他成亲,朝中贵女一个两个算计他,皇帝更是有意下嫁皇妹笼络住他,他烦不胜烦,又见裴音弥留之际,困苦不堪,两厢合计,成了一对假夫妻,果然他娶了裴音后,身边干干净净,各方都歇了心思。   只是他没想到,他以为裴音是被裴家所逼才嫁给他,不想这是裴音与裴夫人达成的交易,甚至还是经太傅默许。   真相着实让他恶心了一把,原先的不在意自然就变成了嫌恶。   原以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事能困得住他,他出将入相,战绩彪炳,   天下大势皆捏在他掌心,唯独眼前这个女人,令他束手无策。   她与他之间没有利,一旦她凉了心,他所有的招数在她面前悉数溃败。   文玉告诉他,水滴石穿,他原是打算这般做的,也下定了决心。   哪知当一日小厮便漏了陷。   大抵老天爷都在跟他为对。   到目前为止,苦肉计是唯一能让崔沁松一松口的法子,只是不论有心或无意,遇多了也不好使。   譬如此刻,崔沁却是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崔沁静静听他说完,面上不曾起涟漪,心中却是焦灼,他伤得不轻,她何曾好过,可他这般缠着她,也不是办法,略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去了内室,片刻折身出来,将一千两银票递至他眼前,温声道,   “劳你刚刚替我挡了烫水,我无以为报,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罪,这是我身上仅剩的银子,你拿去买些补品,时辰不早了,你吃完我便着人送你下山,好生养着,你是首辅,日理万机,莫要耽搁朝政。”   “你刚刚说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其实不是,喜欢一人时,他什么不做都是好的,不喜欢时,他做什么都是多余。”   暮雨潇潇,四濑俱静,她的声音如珠玉一般清晰敲在他耳郭。   慕月笙脸色渐渐发白。 第36章 心尖任她驰骋   雨声渐消, 满桌的菜肴已凉透,崔沁不知枯坐了多久,身子麻了, 手也僵了,她出神盯着那张不曾动过的银票,确定那道身影已经消失许久, 绷紧的下颌方才舒缓下来,她僵闷的胸膛总算是透出一口气。   她的心像是冷掉的茶水, 冰凉冰凉的, 还带着一股涩味, 她一向是温和的, 这辈子都不曾对谁恶语相向, 这还是头一回说出这般过分的话。   慕月笙说对她束手无策,面对他频频相护, 她又何曾能从容转身?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得已才伤他罢了。   门吱呀一声, 宋婆子推门进来,瞧见一桌子菜没动, 眼眶渐渐湿润。   “姑娘....”她哽咽着走了过来, 搀住崔沁跌撞的身子,   崔沁扶着腰缓缓挨着塌边坐下, 复又觉得乏力,慢腾腾地挤掉鞋袜, 柔软的腰肢儿跟被抽了筋似的,软趴趴的就这般缩到了被褥里。   宋婆子瞧着她这般模样,心里也难受得紧,支着身子立在一旁默了许久, 终是忍不住劝道,   “姑娘,国公爷伤得极重,走的时候都不那么稳当,老奴说句不当听的话,他堂堂首辅,做到这个份上已是无人能及,可见是真心想跟您好,您总不能真的一个人过下去吧,除了国公爷,谁还能这般对您好.....”   云碧在这个时候端着一碗热粥掀帘而入,俏生生接过话茬,   “谁说没人对我们姑娘好,那陆世子也不差呀,他都能跑去太后跟前求婚,还不介意我家姑娘和离的身份,这才是一片赤诚呢!”   宋婆子语塞,也不再扯这话头,从她手中接过粥碗,朝床上的崔沁努了努嘴,“快些将姑娘搀起来,累了一日不吃点东西怎么成?”   云碧弯着腰去扶崔沁,才碰到她的胳膊,顿觉不对劲,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惊得回头,   “嬷嬷,姑娘发热了!”   一时二人惊得团团转,打水的打水的,请大夫的请大夫,忙到深夜崔沁退了烧给她擦了身子方才歇下。   雨后初晴,晨曦光芒万丈,天渐渐热了起来,崔沁还是觉得有些冷,裹着条薄毯窝在后院秋千上沐浴着阳光,虽是不再发烧,却是精神恹恹的,提不起劲,午膳只用了一小碗粥,便靠在秋千上闭目养神,真真是捂出一身薄汗,换了一身衣裳才觉得干爽。   云碧就坐在秋千下的锦杌上做针线,她手极巧,会做一些香囊荷包之类,先前送了些去街上卖,偶尔也能兑几个银子,云碧说是要贴补书院,被崔沁笑着拒绝了,她替她收了起来是打算给云碧当嫁妆银子用的。   不多时,听见山门下传来嗡嗡的喧哗声,   “云碧,外面是怎么回事?”   云碧头也没抬,认真别着线头,“科考结束啦,定是街上有士子游街玩闹,姑娘莫管。”   崔沁皱着眉听得不对劲,“不太像,再者,咱们燕园一带能参加科举的凤毛麟角,不可能闹得这般凶,你且去瞧一瞧,莫不是来书院闹事的。”   云碧闻言立即放下针线盘,飞溜溜往山下跑。   午后科考结束,学子从国子监蜂拥而出,满大街歌舞升平,熙熙攘攘。   原先这一切与燕山书院无关,却不知怎的,大约是午时一过,便陆陆续续有人涌入燕山书院跟前,朝着燕山书院热议纷飞,刘二和陈七跟个门神似的,挡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人敲锣打鼓云聚书院前,更有甚者,直接弄了道锦幡扯在书院门口,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几乎是人声鼎沸,万人空巷。   云碧悄悄从山门往外探出一个头,瞧见这架势唬了一大跳,待问清楚里情,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愣了好半晌,方满头大汗朝翠竹居跑,   “姑娘,出事了!”   云碧沿着石阶跑至崔沁跟前,气喘吁吁,俏白的小脸红彤彤的,娇艳若桃,嘟哝着咽下口水,再次道,   “姑娘,出大事了!”   崔沁闻言扶着秋千便站起了身,凝眉道,“什么事?”   见崔沁脸色凝重,云碧立即摇着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气,抬手给自个儿扇风,“不是,不是,是大喜事,大喜事呢!”   崔沁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蹙眉瞪她道,“什么事,快说!”   “姑娘,您那日在大报恩寺说的那个什么蛮夷论....猜中了今年科考策论题!”   崔沁闻言杏眼瞪圆,惊得满目骇然,失声道,   “怎么可能?”   “就是呢,科考一结束,那日在大报恩寺听讲的学子们纷纷涌来咱们书院,将您是夸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现在底下烟花炮竹燃了一路,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围了过来,朝您磕头跪拜,说您是文殊菩萨转世呢!”   崔沁怔愣了神,好半晌都缓不过劲来,她局促地捏着手帕绞来绞去,直到摸到了鬓边的汗珠儿,方回神过来,眼底渐渐现了喜色,   “真....真的吗?”便是那病也好了大半。   云碧喜得蹦到她跟前,将她抱在怀里,“姑娘诶,我的祖宗诶,若是因着您远见卓识,那日在大报恩寺的学子们能得个好名次,是大功德啊,今后日日都有人惦记着您的恩情,待那些学子他日功成名就,成了朝廷栋梁,在整个京城,您可以横着走啦!”   小丫头兴奋地手舞足蹈。   崔沁摇头失笑,渐渐平复心情,嗔怒道,“你呀...想的可真周全!”   只是突然间她想起什么,她脸色骤然晴转阴,俏脸拉得老长,   “不对....”   慕月笙那日也在大报恩寺,他亲口夸赞她有见识,他又是当朝首辅,会不会是他听了她那番言论后,出的这题?   一想到这个可能,崔沁的心瞬间跌入冰窖,怒意与后怕在她脑海交织成一团乱麻,她顾不上身子不适,踉踉跄跄跑回翠竹居,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厉色吩咐云碧道,“快去侧门悄悄套一辆马车,我们去找慕月笙!”   云碧不知其里,却还是乖巧将马车安排好,崔沁交待宋婆子守好书院,只悄悄喊上刘二赶车,急匆匆奔往皇城。   崔沁挨着车壁靠着,眼神沉沉,如陷入深渊似的,黑漆漆的,漾不出一丝光亮,原先她不敢往这一块想,只因慕月笙近来举动有些过火,连易容待在她身边当小厮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仗着自己出科考题,给燕山书院扬名仿佛也可能。   身边的人都是他安排的,燕山书院怕也是因他之故才能被她一介孤女所租,如今想一想,或许连那字帖也少不了他的干系。   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暗中襄助而成。崔沁不仅没法感激他,反而有一种深深的挫败和无力。   他到底要怎么样,眼巴巴讨好他时,他不屑一顾,如今一别两宽,他却缠着她不放。   一旦百姓知道她与慕月笙的关系,是不是会怀疑是慕月笙泄题之故?   泄题按律当斩,哪怕他能逃脱罪名,届时他遗臭万年,她也名声败尽。   他怎么会做这般糊涂的事!   崔沁眼泪簌簌扑下,一路心急如焚,满腔怒火积蓄只待开闸。   只是行到半路,她猛地想起昨夜二人说过的话,登时喝了一句,   “停车!”   刘二原是飞速朝皇城奔驰,被她这么一唤,立即勒紧缰绳,马蹄登时腾空一跃,发出一腔嘶鸣,崔沁和云碧双双跌落在地,崔沁因护着云碧,纤细的手腕被撞到了一角,疼的她眼泪差点迸出来。   “姑娘!”云碧吓得连忙将她扶起来。   崔沁无心在意这点小伤,而是掀开车帘往外瞄了一眼,只见右侧前方小巷子口有一间茶楼,她躬身出了马车,吩咐刘二道,   “你将马车停在茶楼下,骑马去皇城见慕月笙,问他两句话,其一他是不是今年的主考官,其二,今年的策论题是不是他出的。你速去速回,我在茶楼等你回复。”   冷静下来后,崔沁并不打算再见他,只等问清楚底细,再做打算。   主仆二人匆匆下了马车,目送刘二远去后,方进了茶楼,择了二楼靠窗一处雅间候着。   刘二自然知道崔沁在担心什么,一个不留神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他不敢耽搁,几乎是奋力奔驰,不消片刻抵达皇城,在宫门口寻着一侍卫塞了点银子,叫他给葛俊带话。   那侍卫见是寻葛俊的,定是慕国公府的人,哪里敢收银子,笑呵呵推了回去,径自替刘二回话去了。   刘二在宫门口等得心急如焚,须臾瞧见葛俊屁颠颠跑了出来,   “刘二,你怎的来了?是奉夫人之命来寻爷的?”   刘二满脸苦笑,“夫人叫小的给爷带两句话,你可方便捎我进去?”   葛俊见刘二脸色不对劲,扶额思忖片刻,问道:“夫人何在?”   刘二将崔沁急匆匆出门又在半路下了马车的事给说了。   葛俊眯了眯眼,便知崔沁其意,只是他到底是慕府管家,脑筋比刘二要活络,昨夜慕月笙回来是怎么光景,他到现在还记得,形销骨立,垂眼时眼底是无边的苦涩,他跟了慕月笙二十年,这辈子都没见他这般难受,二人定是起了大龃龉。   眼下不管崔沁是因何故来寻慕月笙,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略一思量,葛俊计上心头。   “你且在此处候着,待会爷出来,你不许说半个字,只说夫人在茶楼等他,可明白了?”   刘二愣住,崔沁只是叫他来问话,并不打算见慕月笙,他这般做是背主.....算了,还有什么事比撮合两位主子重要,刘二把心一横,猛点头,“我明白!”   葛俊火急火燎奔到内阁政事堂,将围在此处的官员给拨开,满脸喜色跨入门槛,朝端坐在案后专心处理文书的慕月笙道,   “爷,夫人遣了刘二来,说是在陈家巷的茶楼等您,瞧着仿佛有要事。”   慕月笙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从一大摞文书中抬眸,一贯清冷的眸眼也盛满了疑惑。   崔沁要见他?怎么可能?   葛俊因着太过兴奋,眼巴巴的来报讯,一时也没刻意压低声音,以至于一院子的官员都听了个清楚。   满朝文武都知道慕月笙被崔氏女和离了,首辅大人不仅没有恼羞成怒,瞧着好像还挺惦记着人家的,瞧瞧,都和离了,身边人还一口一个夫人,可见慕月笙是不打算袖手。   既是人家夫人主动来寻,谁还敢这般没眼力劲?只怕再待下去,慕月笙还会找由头发落他们,于是某个胆大的带了头,   “首辅大人,下官这个事不急,您大可去赴约了再回来批阅....”   “是是是,我们工部这笔银子也不着急,等您得空了再批复....”   原先火急火燎的众臣,揩着汗三三两两开始退散。   慕月笙略有些无语,淡声吩咐,“把文书都留下,今夜我会批阅,明日晨起来拿!”   众臣一窝蜂将文书撂下,随后又鱼贯而出。   待人走光,慕月笙撩眼问葛俊,“她人真来了?”   他冷白的眉眼底下缀着一片黑青,瞧着精神并不是很好。这是昨夜疼了一晚上的缘故,原就心里不舒服,被她那番话反反复复折磨,伤口又灼的厉害,以至一整夜漫长又清醒。   担心她以后形单影只,孤苦无依,担心她弃他远去,天涯相隔。   结果峰回路转,崔沁要见他?   葛俊点头道,“具体的属下不知,夫人主动要见您,没准是大事....瞧着挺焦急的。”葛俊跟着慕月笙见惯了大风大浪,半点没把刘二所说放在眼里,眼下为了不叫慕月笙起疑,只得含糊其辞。   慕月笙果然陷入了寻思,   昨夜那番话他到现在还记得,字字诛心,崔沁从来不是反复无常的人,她主动来寻他,定不是小事,而且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管她遇上什么事,他都会替她撑着,也甭管面子不面子的,先见了人再说。   只要她肯见他,便是机会。   慕月笙步入内室换了一身玄色直裰,出来时又见腰间空荡荡的,复又折进去将崔沁以前给他制的一个香囊系在腰间,香料早已萎靡,只是他舍不得丢一直搁在这里。   到了门口还拍了拍身上的灰,信步出宫而去。   斜阳将他身影拉得老长,衬得他清隽无双,如同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慕月笙被刘二领着骑马来到了茶楼,他在二楼一靠窗的雅间看到了云碧,云碧瞧见了慕月笙还愣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虎头虎脑朝他施了一礼。   瞧着她憨傻的模样,眉间没有忧色反倒是驻着几分喜悦,慕月笙不禁纳闷,那是出了什么事。   他缓步踏入雅间。   葛俊忙不迭将门给掩下,冲着对面俏生生立着的云碧眨了眨眼,找着话茬,   “夫人还好吧?”   云碧朝他笑呵呵丢了个冷眼,故意凑近葛俊低语,“哟,还白日做梦呢,一口一个夫人,谁要给你们三爷当夫人啊,没准下次遇见的时候,你要喊陆夫人呢?”   葛俊被呕个半死,如今不仅是主子在崔沁跟前低声下气的,连带他在云碧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明明被气得要死,只能生生受着。   二人不敢吵着里头的主子,只在外面挤眉弄眼地较劲。   慕月笙立在屏风旁,并不急着进去,眼尾淡淡撩向她。   崔沁穿着一条浅绿色的水波长裙,将身段描绘得如柳枝似的,只是明显力不从心,半支着身子挨着圈椅靠着,侧身对着他,一缕青丝松松垮垮搁在耳边,将一只晶莹剔透的小耳给勾了出来,那雪白的耳垂上缀着一碧玉耳坠,青绿的光泽在她雪白的脖颈边一晃一晃,恍若明珠。   昨夜是被她气走的,只是隔了一夜再见着她,竟是什么气都没了。   他便是这般性子,入不了他的眼时,他没心没肺,一旦挤入他心尖的缝隙里,他便是耐心之至,又乐此不疲,里头的心房又宽又阔,任她驰骋。   他掀袍迈了进去。   崔沁听到动静,霍然回眸,一眼瞧见是慕月笙,诧异一闪而过,却也没多想,定是刘二替她问话,慕月笙主动前来解释,只是一想起科考一事,她怒上心头,蹭的起身,俏生生瞪向他,眉宇间皆是冷色,   “我问你,今年科考的主考官是不是你?”   慕月笙微愣,摇了摇头,“不是。”   崔沁讶异了片刻,脸上的怒色顷刻间消失,被疑惑取代,“真的不是?”   “那今年科考题是不是你出的?”   慕月笙再次顿住,想起今日午后科考结束时,蓝青将今年卷宗白卷递给他瞥了一眼。   策论考得就是崔沁上次讲的西南蛮夷边防之策。   原来是为这事而来。   慕月笙松了一口气,眼底缀着笑,猜到了崔沁的顾虑。   “你先别急,坐下来听我细说。”   玄色的直裰紧紧贴着他胸膛,宽肩窄腰,将他身形勾勒得挺拔俊秀。   他率先坐了下来,微倾着身,将面前天青色裂片茶杯给取下,慢条斯理给她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先喝口茶吧。”   他瞧见崔沁饱满的红唇微微起了些皮,想来是急着来见他,被吓坏了。   热腾腾的茶汽缭绕着崔沁,余光瞥了他一眼,他眉目清润的不像话,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崔沁面颊略有些发烫,慢吞吞跪坐在他对面,接过他的茶,抱在胸口没动。   正是不欲见他,才叫刘二递话,不曾想他主动来了。   慕月笙无奈叹息一声,缓缓道来,   “今年科考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范玉清,由他主持科考一事,我只是与他定下章程,派些人去给他打下手,维持京城秩序,科考结束前的事并不归我管,我只管改卷及定名额放榜一事。”   “至于考题,范玉清请了朝中有名望的大儒,礼部高官,国子监祭酒及陛下本人,总共十二人,每人出两道题,科考前夕,范玉清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当众抽取两题,为今年的科考题,其中一题为正卷,一题为副卷,如果考前泄了题,便启用副卷。”   “抽题时,各部官员皆在场,到底抽的是谁的题,我们也不知道,除了陛下之外,所有出题之人在科考结束前,都被拘在皇宫大院,这些都是严格保密的。”   “成嘉年间,也曾有内阁大臣参与出题,后来出了一档子舞弊大案,为了防止内阁大臣结党营私,私下泄露科考题,先帝明文禁止内阁大臣撰写考题。”   “所以,你担心是我徇私替你扬名,完全是多虑,此事我并没参与,也没关注,直到刚刚我才知道今年科考是何题。”   慕月笙浅酌了一口茶,只觉得崔沁笨拙地可爱,不过也怪不得,朝中规章事无巨细纷繁复杂,一般官吏尚且弄不清楚,何况是崔沁?   科考出题的流程也是严格保密,他今日算是为了崔沁破了例。   崔沁听他叙完,才知自己闹了大乌龙,俏脸竟是红艳艳要滴出血来,她杏眼睁圆,“你没骗我?”   晚风拂猎,勾起他眼尾半阙柔情,   “我怎么会骗你?我一不是主考官,二不是出题者,这一点朝野皆知。”   崔沁慢慢嘘了一口气,握着茶杯垂下眸,“对不起,是我弄错了....”   “不怪你,换做任何人只怕也会这般想....”慕月笙凝睇她,   崔沁明显大松了一口气,眉间的忧色也顷刻化开,   “这么说,我还真就猜中了科考题?”杏眼睁圆,活灵活现的,生动极了。   慕月笙含笑,“是,而且据我所知,这道题好像是陛下所出,刚刚我出宫来见你,好些官员在议论此事,想必很快会传开,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是我泄题给你,你放心好了,你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   “内阁大臣不参与出题一事,朝野皆知,即便真有个别有心人传谣,我也定会处置。”   崔沁听了这话,心中的后怕才真正彻底消失,如果题目是皇帝所出,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是皇帝泄题,也就与她不相干了。   她眼眶微微泛红,所有担忧顷刻卸下,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似的,颓然无力。   刚刚在雅室独坐,她便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刘二确认慕月笙是主考官,她就一人担下。   就说在他书房瞧见了他写得折子,那日大报恩寺是大放厥词。   她父仇已报,无牵无挂,是生是死,皆不在意。   而他不成,他还很年轻,身边没妻子,身后无子嗣,上有老母要尽孝,下有黎民百姓要他周全。   即便二人已和离,她还是记着他和慕老夫人的好,不管她乐不乐意接受,他一直在帮她,这是事实。他替她报了血海深仇,她就当还他恩情。   眼下既已释疑,她刚刚的念头自是抛下,只是经此一事,一惊一乍,她已然心力交瘁,也顾不上对他冷言冷语,“那我走了。”   轻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扶着木案起身,人还没站稳,眼前倏忽一黑,纤细的身子如落叶般坠下。 第37章 追随   慕月笙几乎是毫不犹豫掠起身, 将那柔软的身子给抱在了怀里。   她清减了许多,稍稍一用力就能将整个身子给捞起,那时他也爱抱她, 每日回来她都会软娇娇的趴在他怀里撒娇,媚眼如丝,红唇上沾着艳泽, 水光点点的,小心翼翼又大胆地贴在他唇上。   她苍白的小脸埋在秀发里, 黑长的眉睫覆在眼下, 身子如同被抽干筋骨似的, 软软的一团, 无声无息, 这模样儿叫他心疼极了。   刚刚进来时,她眼底那一抹绝望和无神, 着实刺痛了他的心,她像是无根浮萍, 着不了地,靠不了岸, 带着决绝和无畏淹没在茫茫大海中。   有那么一瞬间, 慕月笙想就此将她带回家,藏在荣恩堂, 再也不叫她风吹雨淋,不叫她担惊受怕, 不再脱离他掌心。   他想筑个金屋,锁住她,笼住她,叫她一辈子在他羽翼下安枕无忧。   却是不能。   一旦他迈出这一步, 他们之间便是死结,再也解不开。   哪怕此刻,她大抵也是不乐意他碰她的,他不能乘人之危。   慕月笙以极大的毅力逼着自己放手,将她放在靠墙的坐塌上,从袖口掏出一纸叠,小心翼翼将里头准备的阿胶红糖片给拿了出来,递至她嘴边,等着那红糖慢慢融化渗入她喉间。   崔沁离开后,方嬷嬷告诉他,她偶尔劳累会犯头晕之症,方嬷嬷手巧便磨了这等阿胶红糖片给备着,一旦她不舒服就给她含上一片。   自听了那话,他便叫方嬷嬷给他备上一包带在身上,哪里晓得今日居然用上了。   随后他便唤了云碧进来伺候她,他不想她醒来时看到他不高兴。   再然后他派人将宋嬷嬷等人传来,一行人小心翼翼护着崔沁送回了燕雀山。   暮色四合,车马粼粼,马车檐角垂着的那盏风灯,散出一团明黄的光晕,这团光晕冲破夜色的藩篱缓缓前行。   目送崔沁远去后,慕月笙背着手吩咐葛俊,“以老夫人的名义送些补品去燕雀山。”   葛俊即刻去办。   崔沁醒来后,人已至燕雀山,她问起经过,云碧事无巨细禀报了她,崔沁略松了一口气,慕月笙一向有君子之风,她是清楚的。   睡前,宋嬷嬷给她掖被子,问她若慕月笙真是主考官,崔沁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来扛呗....”   将那番缘故一说,宋嬷嬷眼底已是水光盈盈,她忍着泪意伺候崔沁睡下,复又悄悄将这话递给了慕月笙。   彼时慕月笙正在燕园那栋小宅子里批阅文书,眉宇皆是倦色,到了夜里那伤口便火辣辣的疼,刘二正巧将崔沁的话复数给他,他怔愣了片刻,枯坐在案后,久久回不来神。   她十三岁便爱上了他,嫁给他时,满脸的仰慕和依赖是做不得假,小心翼翼伺候甚至是讨好他,再到如今被他伤了心却依旧选择维护他。   他真是瞎了眼!   怎么会辜负这么好的姑娘。   心痛,懊悔,无数情绪涌上心头,他如同在油锅滚了一遭,难以入眠。   只下定决心,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将她再娶回来。   崔沁歇了两日已大好,书院如期复学,只是每日皆有成百上千的人涌至书院门口,要么好奇围观,要么是将家中孩童送来读书,许多百姓竟是将男童也送了来,一个个嚷嚷着叫燕山书院男女分班授课,可没把几位女夫子给逗乐。   崔沁不得已,只得出面表示燕山书院只收女童,言之自己猜中陛下考题,只是碰巧,奉劝士子不要存侥幸之心,寒窗苦读方是正道。   夜里慕月笙忙完来探望她,被崔沁以身子不适为由给拒绝了。   次日,轮到他休沐,便拿着一册书在燕雀山西侧的林子里散步。   恰恰崔沁带着几个女学生出来采花,撞见他一袭白衫长身玉立,独步在林木中,不由哑然。   慕月笙立在桂花树下朝她施了一礼,眸光湛湛凝睇她,温润道,   “陛下昨日得知你猜中了他的题,当众夸了你,眼下你崔山长的名头怕是会传遍五湖四海,燕山书院也声名鹊起。”   海棠无声的在风中摇曳,却不及她面容昳丽明媚。   崔沁支着身子迎风浅笑,略有些疏离回道,“运气罢了。”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这一笑竟是令慕月笙有些着迷。   崔沁瞧见他扶着腰,不由想起那次烫伤,她至今不曾过问他的伤势,也不曾道过谢,心中生出几分愧色来。   “你好些了没?可疼得厉害?”   慕月笙抿着唇,眸眼深邃凝望她,几乎是哑声回她,“不疼。”   他的声音干脆利落的很。   崔沁默然,旋即寻了借口离开。   慕月笙痴望她柔美的背影,心中喟叹,这样够不着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十日后,科举放榜,大报恩寺那一日的学子果然有不少中了举,又是敲锣打鼓在燕山书院前坪膜拜一遭,这一回那些中举的人家,纷纷慷慨地捐赠了不少银两与物资,崔沁原先是不收的,只因书院接受富贵人家捐赠是常有之事,不然每个山长岂不都得抛头露面为生计发愁?   她便大大方方接纳下来,打算修缮书院,将藏书阁给充实起来,远近人家的学子皆可来借书,又聘请了两位女夫子,读书之外,传授插花、制香及绣艺等课业,十分受姑娘们欢迎。   渐渐的,燕山书院周遭读书氛围浓厚,姑娘们知书达理,各色手艺极为出众,此是后话。   科举放榜士子授官乃是朝中大事,慕月笙鲜少得闲,不过再忙他都会来书院瞧上几眼,崔沁几乎不见他,偶尔撞见也是克制疏离,打个招呼便转身。   慕月笙知她一心在打造藏书阁,自是送了不少善本古籍来,崔沁只叫人抄录一本,原本又悉数给他还回去。   陆云湛天资聪颖,勤学苦读,更是高中探花,阖府近来被踏破门槛,想要结亲的比比皆是,都被陆云湛一一拒绝,陆云湛将功劳归于崔沁,侯夫人与忠远侯皆知他的心意,心里对崔沁自然更添了几分喜欢。   侯夫人于是又入宫一趟,这一次太后派人知会慕月笙,慕月笙只回了两个字,   “没门。”   太后苦笑不已,两头为难,未免陆家与慕月笙正面杠上,只推脱说是需要见过崔沁再说。   经皇帝一句夸赞,崔沁名声远播,燕山书院名气渐长,一月后,金陵书院的山长施老爷子派人造访燕山书院和善学书院,欲请欧阳娘子和崔沁南下金陵一趟,商议编纂类书一事。   大晋自有北裴南施之称,裴太傅为帝王之师,教的大都是贵族子弟,施老爷子却不然,老爷子脾气略有些执拗,不束缚于权贵,广设教坛,不拘门第纳徒,更是在金陵创办金陵书院,位列四海之首,今年的状元便出自金陵书院。   施老爷子名声不在裴太傅之下,尤其裴太傅仙逝后,施老爷子更是成了泰山北斗,老爷子有一夙愿,欲将自古以来的古籍善本编成一套类书,彰显国威,造福万代。   此举得到皇帝一力赞成,筹备一番后,施老爷子下帖请来五湖四海的名人汇聚金陵,欲举行编纂大典,可谓是古往今来难得的盛事。   崔沁能被列席参加,已是荣幸之至。欧阳娘子身体不适,打算过些时日再去,欲请崔沁代表京城女子书院先行南下。   “沁儿,你若是能在那类书上留名,可是千古流芳,书院这边交给我,你去金陵后,我便搬来书院,一定给你打点地妥妥帖帖的。”文夫人一力支持她南下。   崔沁自然不想错过这一场盛会,她记得少时父亲便有这等宏愿,只可惜被希家迫害英年早逝,她此去不为扬名立万,只虚心求教,能踏踏实实为编纂类书贡献一份力。   “书院交给姐姐,我是再没这般放心。”论打理书院,文夫人绝对是一把好手,文玉乃国子监司业,文夫人耳濡目染,经验只在崔沁之上。   文夫人含笑揉了揉她的脸颊,亲昵道,“放心去吧,书院有那位照看着,什么事都不会有。”   文夫人口中的那位自然是指慕月笙。   崔沁面颊不由泛红,知文夫人是打趣她,揭过话茬不提。   云碧和宋婆子替崔沁打点了一车子行装,吩咐刘二与陈七随行,原先宋婆子要跟去,崔沁念及她年纪大了,经受不住颠簸,留她在书院照看,只打算带云碧一人出门。   只是在崔沁出发前一日,京城发生了一桩大事,当朝首辅慕月笙被神秘刺客夜袭,听闻身受重伤,性命垂危,皇帝将整个太医院遣去慕府,是一盆盆干净的水端进去,一框框血水被抬出来,整个京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崔沁是半夜被宋婆子摇醒,才得知了这一消息,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坐在床榻上,心被掏空了似的。   “你说什么,他性命垂危.....”她拽着宋嬷嬷的手,失神了一般,痴痴望着虚空。   宋嬷嬷泪如雨下,跪在她面前求她,   “姑娘,您去看看他,或许他现在想见您呢....”   崔沁眼神空洞,手缓缓从她身上坠落,全身僵得麻木,只觉脑海里有一千只乌鸦在聒噪,她一片混沌,心寒若灰。   一阵阵后怕如潮水一般盖过她心头,压得她差点窒息。   惧怕过后,心里是坠坠的疼。   她去,于事无补,只会给慕家添乱。   她去,意味着什么?她也很清楚。   她愿意回头吗?   崔沁在心里摇了摇头,回不了头了。   签下和离书,将那根簪子当掉后,她心里牵系着他的那根绳,已经断了。   她在自己的晴空翱翔得很好,不可能再回去做那慕三夫人。   说不关心,是假的。说不在意,也是假的。   这么多年的情愫,不是说丢就能丢得干干净净,面上掩饰得再好,偶尔深夜那人入梦时,她心里是痛的。   这一年来,她总是在尝试着将他从心里一点一点拔掉,慢慢的,用时间去抚平所有褶皱。   正好,此去金陵,去看看广博的天地,或许回来时,她已是另一番心境。   崔沁合衣躺下,一宿无话。   次日晨起,她面色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只吩咐刘二等人套好马车,准备出发。   城中百姓关门闭户,街上行人极少,唯有武侯卫与羽林卫来回穿梭,想必还在追寻那逃脱的刺客。   崔沁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倒是云碧眼下一片黑青,她这丫头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到底还是担心慕月笙的安危,见崔沁无动于衷,终是忍不住掀开帘问赶车的刘二,   “你可有打听到慕府的消息?国公爷怎么样了?”   刘二一边稳当勒住缰绳一边回道,“听说已经救过来了,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姑娘放心,爷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无事。”   后面一句话是说给崔沁听的。   崔沁闻言却是倏忽睁开眼,清凌凌的眸眼闪过一丝异色。   刘二是慕月笙一手培养出来的暗卫,不可能不担心慕月笙的安危,听着他语气十分轻快,莫非有里情?   崔沁正待细问,忽的一骑奔至马车侧边,熟悉的声音朝她喊来,   “崔姑娘!”   是陆云湛。   马车停了下来,陆云湛翻身下马来到车帘边,   “崔姑娘....”少年声线温润美好。   崔沁隔着珠帘朝他问好,   “恭喜世子高中,一直太忙,没有闲暇给世子道喜。”   事实是,陆云湛去过书院几次,被崔沁拒之门外。   陆云湛苦笑一声,痴痴望着车帘,喃喃道,   “太后一直不肯允婚,可是你不肯答应?崔姑娘,我知你过去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一心一意想对你好的.....我爹娘也都允了....”   少年脸颊绯红,神采奕奕的双眸盛满了忐忑和希冀。   崔沁深深闭上眼,这样一颗赤诚的心捧在她眼前,她不忍伤他,却不得不伤他,   “陆世子乃人中龙凤,我高攀不起,我已心若死灰,世子费再多心思,也无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云湛唇色泛白,眸眼顿时如明珠失色,问道,“你心里可是还有他?”   纱帘半晌没动,久久过后,才迟迟落下一字,“是....”   唯此方能斩断他的情丝。   城中戒严,两辆马车经过严密搜查过后,一前一后,轻快朝郊外官道驶去。   五月的天,热浪蒸袭,出了城,崔沁便将纱帘给卷起,风大口大口灌了进来,驱散了车内的燥热。   崔沁极目远舒,眺望原野风光。   风和日丽,草木繁盛,远山层叠起伏,绵延至云海深处。   此去金陵,从长安城沿着商洛下襄阳,再从襄阳改水道,一路顺流而下至金陵,少说也得半月行程。   时近午时,云碧已饿的饥肠辘辘,便撩帘问赶车的刘二,   “午膳我们吃什么呀?”   话还未说完,瞧见陈七身影挺直坐在刘二身旁,一袭黑衫坚韧不拔,不由愕然,   “咦,陈七,你不是在后面赶车吗?”   崔沁闻言顿觉不对劲,心弦几乎是被叩响,抬眸朝外头看来。   只见那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转过身,将面具给扯下,露出一张清隽俊美的容颜来,   “江南漕运出了乱子,陛下派我南下秘查,我以刺杀掩盖行踪,借你马车出城,沁儿,一路怕是要叨扰了。”   他脸色一贯冷白,眉梢却如驻了春晖似的,温润和煦,   崔沁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确定他身上无伤,神色肃冷别过脸去。   心中却是嘀咕,他什么时候来的,她与陆云湛的对话,他听到否? 第38章 耍赖   午时的热风绵密厚实, 云碧从袖口掏出一方雪帕擦了擦鬓角的汗,一抬眸便见慕月笙一双清冷的眼盯着她,一动不动。   云碧愕然, 他盯着她瞧什么?   脸上有污秽?云碧捏着雪帕给自己擦了一遭脸,见慕月笙依旧瞅着她,带着莫名的威压。   最终被盯得头皮发麻的她, 灰溜溜往外挪,   “姑...姑娘, 奴婢觉得闷, 去外头透透气...”   不等崔沁反应, 云碧逃也似的掀帘而出。   慕月笙唇角微勾, 不言不语, 不疾不徐挪到了云碧的位置坐下,手里不知何时捡了一根细细的藤条, 绿条上缀着紫色的小花,缠绕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 不消片刻一个花环在他手里编出。   “好看吗?”他将花环递到崔沁眼前,   崔沁侧眼睇他, 垂眸瞥了一眼那花环, 紫色小花迎风摇曳,像是娃儿的一张张笑脸,   “好看。”她如实道。   “送你玩....”暖风穿过车厢,一抹清透的光亮睁破他清冷的眉眼。   崔沁无动于衷, 倚着车壁面无表情道,“花虽好看,却不是我喜欢的。”   慕月笙也不恼,含着笑将花环挂在帘勾上, 它就这样在崔沁眼前晃来晃去。   他隔得太近,身上那抹熟悉的清冽萦绕在崔沁鼻尖,仿佛是缀着月光的清霜。   “就算是漕运出了岔子,也不至于劳动你堂堂首辅查案,你去江南真的就是为这事?”   崔沁不想被他缠一路,也不知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慕月笙睁眼瞧她,她肌肤赛雪,葳蕤的长睫娴静柔和,将那水汪汪的杏眼给掩下,   “是,确实还有旁的事....”   不等他说完,崔沁打断道,“漕运涉及江都,徐州,金陵,吴江,钱塘,那你是要去哪里?”   慕月笙语塞,他能去哪里,他想去哪里,不是不言而喻么?   他的苦笑在风里无声漾开,   “都会去。”   马车终于赶到林间一岔路口,路边支着一个硕大的棚子,棚后是三间茅屋,瞧着里头坐着三三两两的行人,喝酒喧哗。   慕月笙跟在崔沁身后下了马车,这一回他又换了一副面具,并不是陈七,瞧着清清郎朗,不算特别出众,可配上那与生俱来的气质,依旧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因着茅棚桌椅有限,只剩最后一桌,慕月笙吩咐陈七二人一起落座。   点了几样山间小菜,陈七不知道打哪弄来一只烤乳鸽,很狗腿的将酥皮嫩肉送到崔沁碗中,   “姑娘尝一尝,味道可好哩!”   崔沁一个人哪里吃得完,示意云碧分食,云碧记着上午被赶出车厢的仇,掰下最好的肉及一只腿给崔沁,自个儿留了一只鸽腿,剩下两半分给陈七和刘二,最后不情不愿丢了一只鸽翅入慕月笙的碗里。   刘二和陈七倒吸一口凉气,盯着各自碗里的吃食,怎么都下不去嘴,只差没跪下来。   慕月笙倒是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慢条斯理用完粗淡的膳食,与崔沁商议行程,   “这一路去金陵,怕得半个月,你若是不介意,我们便假扮夫妻,也好掩人耳目。”   云碧俏生生接话,“那当然介意啦,万一路上哪位富家公子,对我家姑娘一见倾心,您岂不坏了我们家姑娘姻缘?”云碧笑眯眯给崔沁倒了一杯茶,殷勤冲慕月笙笑道,“爷,奴婢觉着还是兄妹靠谱。”   崔沁掩嘴低笑,复又神色如常回道,“云碧说的在理。”   刘二和陈七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将脑袋埋去桌底,哪里敢看慕月笙的脸色,也不敢帮腔。   慕月笙眯起眼凉飕飕看了云碧一眼,慢腾腾拾起茶杯,浅酌一口,半晌才从鼻腔里嗯出一声。   脸颊突然覆上些许凉意,崔沁仰头一看,下起了雨。   一行人匆匆启程,这一回云碧还没来得及上马车,就被陈七顺手给捉住塞入后面一辆马车里,云碧气得哇哇大叫,爬起来扑在他后背,揪住他的胳膊一通乱捶,   “陈七,你个叛徒!”   陈七咯咯直笑,任她打骂,一声驾,利落勒紧缰绳往前飞驰。   崔沁坐上马车,扭头见慕月笙躬身进来,俏脸紧绷正要赶人,慕月笙紧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我有正事与你谈,说到类书编撰,我倒有些想法...”   崔沁冷眼觑着他半晌,听他讲的认真,头头是道,终是无可奈何打起几分精神。   慕月笙状元出身,才华横溢,光从他书房里那浩瀚的书卷便知他学富五车,谈起类书编纂可谓是条清缕析,口若悬河。   崔沁一会儿便听入了神,“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亦可备辑为册。”   “先是收集,随后分类甄别,再然后誊抄,工序繁杂,这第一紧要的便是收集书目,此外还要招录抄书匠,金陵一带抄书匠确实不少,只是天下书册,一半在江南,一半在京城,如何将两地书册汇聚一起?”   慕月笙沉吟道,“施老爷子起个头,将章程定下来,回头怕是得在京城汇总。”施老爷子想将文胜典章挪去江南,定是不成的,不利于社稷稳固,这也是他南下的一个缘由。   慕月笙将那书册递给她,“这是我府上所有书册名录,里头有很多孤本,你到金陵参与大典时,可以将这些书册编纂进去。”   编类书,第一步便是造书目,有了书目才能寻书誊录。   崔沁垂眸接了过来,心想一旦她将这册子交出去,回头定是要寻慕月笙要书誊抄,这一来二去少不得要叨搅他,心里自是有些疙瘩,但是为了千秋万代,为了能将世间有所书册抄录传承,这些面子便显得微不足道。   “谢谢你。”   慕月笙俊逸的眉眼点缀着淡淡春光,里头还藏着几分亮芒,不细看发觉不出。   暮雨潇潇,天地起了雾,一路快行已赶到商洛,慕月笙撩开层层薄雾,伸手将崔沁扶下了马车。   早有人打点好了客栈。   一行人在厅堂角落落座,热腾腾的饭菜已是呈上。   崔沁不傻,便知慕月笙定是早派了人打前哨,有他在,这一路怕是会安排得妥妥帖帖。   用完晚膳,崔沁四肢五骸均倦的厉害,倒头便睡下了,醒来已是亥时三刻。   似有银沙从隔扇窗内泄入,崔沁趿些鞋下床,悄悄点了塌旁小案上的烛灯,瞧见云碧合衣躺在不远处的脚踏上打呼,些许是累的厉害,小丫头一动不动,酣睡不觉。   崔沁穿戴好衣裳,擒着烛灯掀帘来了外间,轻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沁凉的茶水入肚,驱散里体内的躁意。   屋子里有些闷,崔沁踮着脚将窗蒲彻底推开,一抬眼瞧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于窗外,云破月出,皓月当空,倾泻一地银沙,他濯濯如朗月,姿容绝世。   清风夹着一股潮湿扑面而来,崔沁才晓得晚间下了一场大雨,这是雨过月清。   慕月笙回眸朝她看来。   廊芜挂着一盏风灯,淡黄的光晕将她俏白的小脸照得清晰。   只见崔沁眸眼微醺,娇憨迷离的光色在她眼底荡漾,似水波粼粼,盈盈的眼,绯红的菱唇,踮着脚的模样,如枝头俏立的芙蓉,粉面含春,仅仅是一眼,就叫他心神微荡。   慕月笙很好掩饰住胸膛的滚烫,朝她温煦一笑,“睡醒了?”   崔沁眼神渐渐清明,却依旧带着几分妩媚娇憨,漫不经心问,“你还没睡?”   慕月笙凝望熏熏然的佳人,含笑道,“刚处理完一些紧急文书,恰恰收到一本新册子....”   他将手里的书册朝她扬了扬。   崔沁闻言眼神儿精气十足,“又有书目来了?”眼巴巴往外看,腰肢儿搁在窗台,探出半个身子,勾出胸前的饱满来。   她来之前只抄录了她书院的书册,这些是远远不及的,她去一趟江南,总得带些好处去,否则叫人看轻了燕山书院,不想慕月笙又帮了她。   慕月笙推门而入,将册子递给她,崔沁迫不及待坐在灯下翻看。   “你这是哪里来的?”   慕月笙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声回道,“知你南下参与编纂类书,我便着人四处搜罗,一来是帮你和燕山书院,二来,我是首辅,自该做些贡献,也是我分内之事。”   崔沁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得多谢你,只是你这些书可有来路?回头能不能寻着?”   慕月笙握着茶杯,温声道,“放心,不会叫你空欢喜一场。”这桩事他原也放在心上过,只是相较朝政大事,这类书编撰便显得没那帮紧迫,这一回撞上这个时机,便吩咐底下的人搜罗书册,国子监有一批老手,擅长勘校,他已吩咐蓝青拟折子,回头从各部书吏抽出些人手来做此事。   崔沁笑睨了他一眼,将手里五六本书目均拿了出来,执笔在小册上做记录。   她也吩咐文夫人等人及时搜罗书册,有了消息再托人递过来,她可是满腔热忱参与这桩盛事。   暖风如稠,沾着些许湿气,她笑容婉约温柔,细细的手腕丰盈柔软,瞧着盈手可握。   她一边做着笔记,慕月笙偶尔插两句话,崔沁也一一记下。   灯光和煦,气氛怡然。   直到隔壁突然传来一道娇嗔的女声,   “哎呀,你个死鬼,我乏了累了,好生歇着....”   崔沁沉浸在思绪里,浑然不觉。   慕月笙却是稍有察觉,眉心一拧,俊逸的容颜一时染了几分沉色。   崔沁终是察觉到了不对劲,笔尖一顿,一张俏脸绷得通红,血色几乎是挣破薄薄的脸皮,鲜艳欲滴。   二人成过婚,不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   崔沁身子一时僵住,维持着写字的姿势不动,也不敢去瞧他的脸色,心内五脏俱焚,想找个由头遮掩过去,凌凌的眸子如盛了霜雪一般,与那颊色是冰火两重天。   慕月笙凝睇着她,眸色深沉如墨,光影朦胧,她后颈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因着夏日之故,她穿得单薄,蝴蝶骨若隐若现,蝶翼展翅欲飞。   即便那时她还青涩,却是磕磕绊绊依赖他,想替他生个孩子....一心想做个好妻子,却是他辜负了她。她说过的话,给他缝制衣裳的模样,温柔体贴,每一帧每一幕从他脑海滑过,慕月笙懊恼不及。   眼下,明明近在迟尺,肌肤可触,呼吸可闻,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怎么都够不着。   刚刚在客栈门口,掌管的问二人身份,她笑盈盈指着他说了一句“此是我兄长....”几乎要了他的命。   慕月笙痛苦地闭上了眼。   崔沁左思右想待不下去,佯装若无其事,俏眼如雪,低声与他说,   “屋子里闷,我去透口气....”   敛着裙,翩然离开。   熟悉的柔香从他鼻尖滑过,慕月笙抬步追了去。   窗外,明月高悬,唯有轻纱似烟环绕。 第39章 我们和好吧   夤夜, 月华如练。   崔沁立在杏花树下渐渐平复心情,子时的凉风吹散了她脸上的躁意。   裙摆扑洒在她脚下,落英点点。   身后传来慕月笙的脚步声, 踩着树叶飒飒作响。   崔沁不曾看他,只淡声道,“很晚了, 你去睡吧。”   慕月笙挺拔的身影立在她不远处,影子拖得老长, 几乎要罩住她, 凝望她的侧脸低喃道,   “沁儿, 我们和好吧, 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不需要拘泥内宅,我也绝不束缚你, 我们踏踏实实过日子。”   崔沁闻言怔愣片刻,千头万绪被他这句话揉来揉去, 渐渐苦笑一声, 转身平静迎视他,   “慕月笙, 此去金陵,你需要掩人耳目, 我们同行也不是不可以,木已成舟,我也认了,编纂类书是千秋万代的盛事, 我是燕山书院的山长,你是当朝首辅,我们责无旁贷。”   “我之所以接受你的书册,确实有为书院撑脸之私心,可更多是为了类书编纂,我不想慕家那么多孤本蒙尘,当然你乐意经我的手,我高兴,你不乐意经我的手,自当以你的名义献书。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想与你闹得难堪,但是和好的话不再要提。”   慕月笙垂眼瞧她,眼里倒映着她清丽的容颜,瞳仁里的光一点点变暗,变黏稠,几乎是咬牙道,   “沁儿,你想我放手,我做不到。”   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她,一辈子。他说服不了自己放手。   崔沁气笑了,水凌凌的眸子如蒙了一层清霜,“慕月笙,你可知当初我为何离开你?你高兴时哄我,不高兴时把我丢开手,为什么,就因为你知道我无依无靠,我无所依仗,没有人能替我撑腰,所以你可以任意拿捏我。”   慕月笙脸色倏忽一白,月色下如同沁了霜雪一般。   “而现在,你还是这样,你不想放手,所以可以枉顾我的心意来插手我的生活,我不想接纳你的好,你却总有手段逼我承受,为什么呢?因为你觉得我没了你不成,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没有本事,奈何不了你,只能仰仗你,对不对?”   慕月笙眉心染了痛色,愣神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沁说到最后,眼底已渗出星点泪光,又被她逼退回去,迎着冷月冲他一笑,   “我也想堂堂正正与人比肩,而不是事事依靠他....”   慕月笙彻底怔住,那如山峰般矗立的身影头一次有了动摇。   崔沁丢下这话绕过慕月笙,折身入了院内。   隔壁的声响已歇,屋子里的烛火也燃尽,崔沁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屋内,望着窗口洒下的清辉出神。   其实她没有那么多抱负,她也不想去与谁比肩,她只想靠自己安身立命。她现在做的还不够,但她可以努力。此去金陵,少不得做一番打算,再彻底挣脱他的牢笼。   次日,陈七告诉崔沁,慕月笙有急事骑马先行去襄阳,崔沁并没放在心上。   两日后她抵达襄阳,住入了一栋三进的宅子里,一中年管家笑呵呵在门口迎接了她。   “崔娘子,这栋宅子是慕家的别苑,里头都收拾妥当,您可以安心休息。”   崔沁淡声道了谢,回了后院修整。   夜里慕月笙回来,见她已睡下,默默在廊下站了许久方回房。   因着旅途劳累,车马颠簸,便在襄阳歇了一日,午后慕月笙回来,又递给她两本册子,崔沁道了谢,并不多言。   五月初十,一行人由马车改乘船,顺流而下直奔金陵。   刘二与陈七帮着崔沁将两箱子行李抬上船,慕月笙立在甲板上瞧了一眼,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那两个红色缠枝漆木箱子他很眼熟,记得崔沁告诉过他,里面装得是她父亲遗留的书画。   论理她只是去金陵参与编纂大典,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可回京。   她父亲的遗物,她随身携带作甚?   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慕月笙几乎是眼尾泛红,阴沉着脸,大步朝崔沁走去。   崔沁正在船舱门口,指挥着刘二和陈七将东西小心翼翼抬入舱内,见慕月笙一袭黑衫戴着面具立在门口,随口问道,   “可以出发了吗?”   慕月笙没回她,而是指了指那箱子道,   “你将你爹爹的遗物带上作甚?也不担心丢了?”   崔沁笑着摇了摇头,“我爹爹的遗物,是我唯一宝贵的东西,我去哪里都得戴着,画在人在,画亡人亡。”   江风拂过她的芙蓉面,她笑容温煦清浅,这话听进慕月笙心里,是密密麻麻的疼。   将唯一珍贵的东西搁在身上,随时能转身,随时能话别。   她也曾携带这两箱书画朝他怀里投来。   是他亲手,毁了她渴望的家。   他唇线抿直,终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这条快船极快,十几个水手轮番上阵,一日半便抵达了汉口。行船比马车舒适得多,崔沁一路便在船上作画,慕月笙白日都在船上作陪,只夜里不见踪影。   船至汉口补给了一番,修整了一夜,天亮便启程。船发动时,咂咂的声响轰隆隆的,吵醒了崔沁,窗外似有雨滴拍打的声音,崔沁支着身子越过窗口往外眺望,汉水与大江汇聚一处,宽阔浩瀚,无边无际,潮湿的水汽烟雾迷蒙,随风扑面而来,恍若置身汪洋大海,渺小又无望。   船上江风肆意,比岸上凉爽许多,昨夜崔沁闷出一身粘稠的汗,晨起洗漱一番,又恹恹地窝在账内酣睡。慕月笙至船开动方乘小船追了上来,缓步至窗口瞄了一眼崔沁,见她睡得沉,遂放心回到自己的船舱。   里头侍立着一蒙面黑衣人,见慕月笙踏步而入便跪下行礼。   慕月笙神情疲惫靠在圈椅里,闭目支额问他道,“查出来了吗?”   “回爷的话,是一名客商背着朝廷私下运茶铁,与朵甘汗王交易,如今朝廷大使正在与汗王交涉,此人却兴风作浪,其罪可诛。”   慕月笙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一个客商没这个胆子与朝廷作对,他背后定有人。”   “那客商不仅上达益州与青海高原,还下达江淮盐运,属下已找到了他们贩卖私盐的证据,顺手捉了他们标船的一名水手,如今换了人潜伏在内,只等您吩咐,人到底拿不拿?”   慕月笙摆手道,“不急,顺藤摸瓜,将他背后的人牵出来。”   “明白!”   慕月笙不再多言,只是闭目养神,指腹摩挲着额尖,来回剐蹭了几下,脑海里渐有思量。   幕后之人是谁,他一清二楚,否则这一次也不会悄悄南下,只是需要证据罢了。   江南漕运,国之重地,一牵发而动全身,不得不谨慎。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总算停了下来,崔沁推窗便见晚霞满天,霞光浩浩荡荡铺在水面,漫天的彩云与江水汇聚一处,恍若浑然天成的彩画,波澜壮阔。   她一时兴起,将小案铺在窗下,着云碧伺候笔墨纸砚,便打算即兴作画。   慕月笙透过门缝静静注视着她,她眉眼弯弯,清透澄净,脸颊笑靥浅浅,时不时牵扯出两个小梨涡,分外惹眼。   她一气呵成,画出一幅山水泼墨,待完就,竟是倚着窗捧着那画与江面的彩霞进行比对,笑容生动又娇憨。   慕月笙瞧入了神,不由失笑,罢了,她想做什么由着她,且给她时日。   晚边船停靠江州补给,江州乃南昌府的门户,渡口人来人往,昼夜不绝。   慕月笙择了一酒楼带着崔沁用晚膳,二人已许久不曾面对面坐着吃饭,正中摆着一盘清蒸鳜鱼,姜丝并着葱花点缀其上,阵阵清香萦绕鼻尖。   崔沁早知鳜鱼是江州一道必吃的名菜,先用银箸夹了几口肉尝了尝,   “味道不错。”   慕月笙试了一口便停了下来,喝上两口小酒,用上一碗饭便静静看着崔沁吃。   崔沁吃到一半见慕月笙放下碗筷,不由疑惑,“怎么,不合你胃口?”   慕月笙注视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用膳,崔沁极爱吃鱼,当初也爱给他做鱼,红烧的,清蒸的,她样样拿得出手,这客栈里的鱼虽好吃,却抵不过她做的菜,没有家的味道。   他一路来身家性命,身后荣辱皆不当回事,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也会想要一个家。   想跟眼前的小女人生个孩子,冷了与她窝在被褥里给她取暖,凉快了带着她吃冰镇酸梅汤。   初见时,他告诉她,他心地宽大,婚姻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如今他沉溺于她的温暖,却轮到她想闯出一片天地。   膳罢,二人出了客栈迎着江风纳凉,慕月笙开口道,   “沁儿,我有事需要在江州待两日,你能不能留下来等等我?”   崔沁回眸迎上他清湛的眼,想了想,回道,“我去金陵拜访施老爷子,多少得备些礼,前两日下雨,耽搁了行程,眼下趁着天晴,想尽快抵达金陵安置。”   慕月笙想说给施老爷子的礼,他已备好,只是想起客栈她那夜的话,又生生吞回去,心中再不舍,也不敢再强求与她,只是闷闷不乐说了一个“好”。   片刻后,帆船启航,崔沁立在甲板回眸,目光掠过岸上一隅,只见他一袭黑衫独自立在渡口,千帆过尽,他自岿然不动,远远的,瞧出几分不由分说的孤寂。   暮色渐浓,将他的身影淡淡隐去,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三日,崔沁都在船上画画写字打发时间,不声不响,这一路居然作了五幅画,有长卷,也有小扇面,崔沁小心翼翼卷好,心中有了成算。   经过三天三夜的行驶,船只终于抵达金陵城外宽阔的江边,   “到了,到了!”   云碧连着坐了这么久的船,只觉得头昏脑胀,快些要撑不住,这会儿便倚靠在栏杆,指着远处雄伟的石头城欢呼雀跃。   崔沁听到拍浪声,掀帘而出,只见岸边矗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峭壁,似金陵城的天然门柱,一波波巨浪席卷而上,激起滔天的浪花,即便它的主人已携国北上,它却依旧在此地固执地彰显它无与伦比的威严。   这般庄严肃穆又雄浑壮阔,必为金陵城西著名的军事要塞——石头城,石头城环山筑造,周长七里,依山傍水,夹淮带江,险固势威,城上旌旗飘飘,卫士森然不动,城下古木幽幽,绿色成荫,又有一派宁静深沉之气韵。   整个石头城如猛虎般地雄踞在大江之滨,再加上金陵城东有以钟山为主的如苍龙般蜿蜒蟠伏的群山,也难怪诸葛孔明有“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的赞叹。   崔沁饱读诗书,不由生出几分怀古之臆,“巨浪乘风,佳气葱葱,形胜甲天下,真不愧是天赐宝地!”   大晋立国之初定都金陵,此处曾是皇都最伟岸之所在,后来明帝迁都北上,石头城自然也渐渐荒废,经年过去,惊涛拍浪,吹不来旧时风波。   刘二凑了过来,笑嘻嘻问道,“娘子,您是第一次来金陵吗?”   崔沁目色恍惚摇了摇头,“我少时来过,只是记忆斑驳模糊,已无印象。”   陈七踱步至云碧身旁,跟着她一路远眺,指着那入关口道,“云碧姑娘,我几年前曾随三爷南下,在金陵待了整整两年,你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呀。”   云碧不屑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我想去哪里玩,随便找个脚夫送我不好?让你这碍眼的跟着岂不讨嫌?”   陈七猛咳,复又努力挣扎道,“云碧姑娘,我们家爷虽然常年不在金陵,可这金陵水路有三成生意都是爷管着的,你跟夫人来了金陵,那是可以横着走啊!”   云碧凉飕飕递了个冷眼给他,“我不偷不抢,照样可以横着走啊...”   陈七语塞。   须臾,船只打石头津关口而过,排在水面上等着入关的船只甚多,崔沁这艘快船不大,船夫想了法子在十几艘大船中七拐八拐驶入巷中,前头有一侍卫抬手制止了船只靠近,些许是见不惯这艘小船穿梭的行径,冷眼喝了一句,   “一边排着队去!”   刘二笑眯眯立在船头朝那校尉施了一礼,风姿凛然道,   “水关校尉,在下是官船,不是商船。”   那校尉一听官船,又见刘二操着一口京城口音,微觉一愣,旋即回了一礼,   “可有过所文书?”   刘二飞身而上,只施施然掏出一个令牌在那校尉跟前晃了晃,那校尉登时惊得眼珠子睁出来,连忙恭敬施了一礼,摆手示意放船。   船只从石头津过关,驶入外秦淮,此时暮色微垂,天际呈现一片青白,两岸华灯初上,已露出些许金陵的繁荣来。   外秦淮的河水略有些浑浊,飘着些枯枝烂叶,船头迎风破浪,划出一道深长的涟漪,绵延数丈之远。崔沁倚在船头,披着一件薄薄的水云衫,露出一张明艳的容颜来,好奇打量两侧垂柳依依,行人喧哗。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下来,船只抵达朱雀航,在水门关验过过所文书后,船只撤帆从朱雀航下探出一个头,迎着碧波荡漾,缓缓驶入内秦淮。   这一瞬间,欢声笑语,璀璨灯光扑面而来。   楼宇相接,鳞次栉比,商肆层层叠叠倚在两岸,旌旗蔽空,灯火辉煌。时不时有烟花在半空绽放,孩童嬉戏,少女掩面低笑,喧嚣盈盈。   崔沁原以为京城东西两市,曲江园两侧已然够繁华热闹,如今瞧了这秦淮河,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纸醉金迷,天上人间,那半撑着垂在水面的幡帷,那时不时倚在楼里朝水上船只扔来半片香纱的舞女,说不出的缱绻风流,糜丽奢华。   便是面前的秦淮河,流水迢迢,浮萍满地,圈圈涟漪绵延不绝。   船只终在长干里一小渡口停了下来,一老仆提着一盏风灯,身后跟着数位婆子丫头,恭恭敬敬迎着崔沁上岸。   绕过青石小巷,曲径通幽,便是一片锦绣高粱地。   崔沁踏入一三进的院落,小桥流水,雕栏画栋,算不得特别奢华,却已然十分雅致,婆子们准备了丰富的膳食,崔沁终是乏了,累的四肢绵软,挨着桌案用了小半碗粥,吃了几块玫瑰杏仁糕,末尾嚼了几颗雪白的菱角便停了筷子,再三道了谢,又唤来刘二询问。   “这是何处?”   刘二躬身答道,“娘子,三爷在金陵有数处别苑,此处宅子虽不起眼,却挨着施家,前面半里路可达金陵书院,您去书院参与编纂大典,来回方便。”   崔沁缓缓点头,只是微有诧异,“他不是要掩人耳目吗,住在这里,不怕被人晓得是慕家的宅子?”   刘二笑着答,“您放心,这宅子手续隐蔽,没人知道它真正的底细,您只管放心住着,而且小的来之前,从葛爷那里打听到,爷此番南下,确实有要务在身,怕是在这里待不了几日,您到底孤身在外,还是安全紧要。”   崔沁点了点头,正色觑着刘二,   “刘二,虽然你与陈七的卖身契在我手里,可你们心里一直奉他为主,我是清楚的,这回来金陵,人生地不熟,安虞为上,我不敢大意,且借用你们一阵子,待他日我回京,你们二人还是回去他身边伺候,我也会给你们一些安置银两,以表谢意。”   这话来之前,崔沁便与刘二和陈七说过,她带着他们二人南下,宋婆子那边已经买了新的小厮。   刘二便知前阵子他与陈七给慕月笙行方便,终是惹怒了崔沁,只得苦着脸点头。   崔沁又拿出两百银票递给他,“你与云碧去街上瞧一瞧,买上些许礼品,明日我去施家拜访。”   离着编纂大典的日子还有十日,原先崔沁想休整几日再去施家,既是住的这般近,还是早去早了。   次日晨起,崔沁梳洗一番,带着云碧给施家递了拜帖。   施家乃江南名门,又主持编纂一事,自是门庭若市,车马如云,崔沁的帖子递进去许久才得管事回禀,说是稍侯一阵子,崔沁自知人微言轻,也不急躁,便在马车内翻阅书籍耐心等候。   只是不消片刻,她却见一男子朗声在外行礼,   “马车里,可是燕山书院的山长崔娘子?”   崔沁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闻,忙得掀帘一探,瞧见一身形朗俊,眉目飞扬的男子朝她一揖,正是那日在大报恩寺见过的一位士子,崔沁记得此人文章练达,胸有丘壑,才气逼人。   当日写得策论便极为出众,可堪为魁首。   崔沁连忙扶着云碧的手下了马车来,朝李涵江福了福身,“不知这位公子是?”   赶车的刘二跳下马来,朝崔沁介绍道,   “娘子,这位便是今年的状元李涵江李公子,此次南行,陛下遣他为编修,总揽编纂一事。”末尾刘二覆在她身侧低声道,   “李公子是施老爷子的嫡亲外孙。”   崔沁了然,再施一礼,“原来是新科状元,是我失敬。”   李涵江避开她半步,含笑再拜,“那日在大报恩寺,得崔娘子点拨,铭感五内,崔娘子远道而来,快些随我进去拜见外祖母。”   原来施老爷子今日不在府中,只有施家大老爷在前厅待客,因着崔沁是女眷,便迎着入了后宅正院,施老爷子既然下帖请崔沁,那么施家是晓得崔沁名声的,上下皆十分礼遇。   施老夫人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太太,笑语嫣然拉着崔沁说了许久的话,又见她生得貌美,举止温雅大方,喜爱的紧,   “崔娘子,你孤身来金陵,不要住在外头,就住在府内,我们家里女儿多,年纪与你相仿的也有,你也有人作伴。”   崔沁含笑施礼,“岂敢叨扰,我就在施家隔壁租了个宅子,来往也方便,只要您不嫌弃,我时常来叨扰您。”   “就在隔壁无人住的那个小宅?”老夫人很是惊讶。   “正是呢。”   “也好,也好,你每日只管过来玩耍。”   不一会,施老夫人拉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孙女过来,将崔沁的手递在她掌心,   “你这几日也不用去看书习字,陪着崔娘子在金陵好好逛一逛。”   施颖笑眯眯抱住崔沁的胳膊,挨着她朝施老夫人眨眼,“崔姐姐长得这般貌美,我瞧着她欢喜得紧,祖母不说,我也是要领着姐姐四处玩的。”   施老夫人还有客要见,崔沁不便久留,原是打算告辞回去歇着,哪知这施颖是个热心肠的,活泼肆意,抱着崔沁胳膊不放,拖着她便往外走,   “姐姐,你刚来金陵,想必还要买些日常用物,金陵可比京城热多了,我今日就带你去街上逛一逛,告诉你哪些铺子东西好,哪个旮旯里不能去,以防那些奸商欺负你这外地人....”   施颖碎碎念了许久,拉着崔沁便上了马车,崔沁虽有些乏,也确实想了解金陵风物,便由着她去了秦淮河的街市。   施府离着闹市不远,不消半刻钟,一行人便到了夫子庙门口,施颖牵着崔沁下了马车。   太..祖皇帝曾定都金陵,当初的国子监便是现在的文庙,文庙也叫夫子庙,庙前有一硕大的汉白玉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高大巍峨的牌匾,太皇帝御笔“天下文枢”四字悬在正中,气势凛然。   夫子庙两侧有一小巷,沿着小巷进去便有许多小商小贩,卖的是各地笔墨纸砚,也有绢花首饰之类,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比那京城的铜锣街还要繁华。   逛了一圈出来,崔沁立着桂花树下纳凉,见对岸有一三层阁楼,宽阔恢弘,便好奇问道,   “那是什么?”   施颖牵着她的手,顺着视线眺望,见红瓦白墙上写着“峥月阁”三字,便笑眼盈盈解释道,   “那是峥月阁,我们江南最大的书画拍卖阁,金陵文人荟萃,有人爱收藏古董,有人爱收藏书画,这峥月阁便是以拍卖书画扬名,此间拍卖阁极有信誉,童叟无欺,从不泄露买卖双方名姓,我哥哥年轻时还曾作过一幅画送去拍卖,你猜拍了多少银子?”   “多少?”   小姑娘明眸睁圆比了个手指,“足足一千两呢!”   崔沁闻言眯了眯眼,神色怔忪道,“施姑娘,咱们逛了半日也累了,回府吧。”   见崔沁面有倦色,施颖小脸垮起,翘嘴盈嘟,“哎呀,对不起,崔姐姐,我忘了你坐了数日的船,定是累坏了,我这就送你回去。”   “无碍的,谢谢你今日陪我闲逛,回头我自个儿也好认门。”崔沁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热心肠的姑娘。   施颖扶着她入了马车,立即俏眼飞扬,“是吧,我就是这般想的,所以才扯着你出来呢,明日你得了空想买什么,岂不心里有数?”   小丫头绞尽脑汁给自己冒失的行为开解。   崔沁觉得她可爱极了,最后透过窗口望了一眼那峥月阁,郑重朝她点头,“我是真谢你的。”   施颖送她回宅院,崔沁又亲自将自己所写一幅小楷相送,   “我身无长物,只有几个字略微入得了眼,遂相赠一幅,万莫嫌弃。”   施颖闻言眼神睁得亮晶晶的,跟得了宝贝似的,“谢谢崔姐姐,你书画双绝,我在金陵便有耳闻,你是不知道,涵江表哥回了金陵,便将你写过的小楷展示给我们瞧,我们一个个羡慕得不得了。”   “我表哥手里那幅小楷,听说还是市面上买的刊印版,你送我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正本呢!”施颖激动地搂着崔沁的脸,狠狠啃了一口,“姐姐,这个礼物我喜欢极了!”   崔沁顾不上脸颊上的口水,怔怔望着面前娇憨活泼的姑娘,只觉得她太有趣了。   还有,她真的这般有名气吗?   傍晚天色还未暗,崔沁避开旁人,悄悄拉着云碧入了内室,将一幅画递给她,   “云碧,你可还记得今日路过的峥月阁,你将这幅画送过去拍卖。”   “好嘞!姑娘,咱们早该拿出看家本事吃饭了!”   云碧兴致勃勃抱着画轴要走,又被崔沁给拉了回来,低声吩咐道,“别叫刘二和陈七发觉。”   云碧眨了眨眼,“放心吧姑娘,那两个叛徒,奴婢防着呢!”   云碧踩着暮色寻了个借口出了门,她七拐八拐绕了一番路,来到峥月阁侧门,费了些功夫见到他们掌柜的,将崔沁的画拿出来给那人一瞧。   那掌柜的大约四十上下年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眼睑极薄,瞧着冷言冷语的,不太好相与,他慢吞吞接过崔沁的画轴,待一展开,眼色蓦地一变,瞳仁睁得老大,心也险些跳出来,   “你家主子是何人?”   云碧拢着袖子俏生生回,“何人你就别管了,我就问你,这画你们收不收?”   “自然是收的!”那掌柜的小心翼翼将画卷收好,欲放在一旁的桌案,复又觉得不踏实,最后抱在怀里,朝云碧露出一个温浅的笑容来,   “姑娘,我们峥月阁的规矩,拍卖款一人一半,此为凭证,姑娘拿在手里,下一回拍卖在后日,后日夜里,姑娘可执此凭证来领银钱。”   云碧垂眼接过一张书帖,上面写着画卷的名称及落款者名号,再盖了峥月阁的文印,她是第一次做这一手买卖,心里不太有谱,眼神觑着那画卷,不恁道,“我不太放心,不若我后日直接把画送来?”   掌柜的抚须一笑,“姑娘,您去五湖四海打听打听我们峥月阁的名声,我们从未失言,再者,先把画留在这里,实则是请我们画师进行评定,好定个合适的底价,如若姑娘不放心,我放话在这里,此画若损毁,我陪你一千两银子!”   云碧这一年跟着崔沁和宋婆子跑腿,也学的精明,“那你写个字据给我,只这一回,下次便不要了。”   掌柜的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暗想这定然是外地人,若不是这画有缘故,他何必跟个小丫头掰扯,遂立下字据文书交予云碧,云碧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待云碧一离开,掌柜的脸色一收,飞快抱着那画卷直奔三楼楼主雅间,他推开门,迫不及待将那画卷展于那人面前,眉色激动,尾音轻颤,   “六爷,您且瞧一瞧,这是什么?”   对面圈椅里坐着一六旬老者,只见他穿着一件浅褐色的直裰,身形佝偻,形容懒懒散散,略有几分不修边幅,干涸的唇边搁着一杆长烟,烟雾在他眉眼缭绕,显得他神情深不可测,他眼神冷冷低垂,往画面上一觑。   待那久违的,熟悉的画风撞入眼帘,他几乎是从圈椅上一跃而起,手里那杆长烟顿时一抖,烟灰差点洒落在那画卷上,惊得他如脱兔一般,飞扬五抓的将那烟灰给拂开,再将长烟往旁边小案上一搁,小心翼翼将崔沁那幅画给拾起,认真端详。   流畅的笔法,细腻的画风,飘逸清纵,炉火纯青。   如出一辙的风格,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落款“牧心”二字,   牧心,牧心,心陷牢笼,而不得心者,当牧心,牧心者,方能牧天下。   好名字!   一双漆灰的眼,隐隐泛着悸动,眉睫轻颤了少许,渐渐蓄起一眶泪意,喃喃哽咽,   “十一年哪,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是他回来了吗?”   十一年前,一年轻落遢男子,醉酒后在峥月阁即兴作了一幅青绿山水画,画风之细腻清绝,至今无人能及,画毕那年轻人丢下画卷苍然离去。   他当夜将画进行拍卖,拍了整整五千两银子,他一直等啊等,等那年轻人回来取钱,后来他翻遍整个金陵,那人凭空消失一般,了无踪迹。   至今那两千五百两银子,依旧搁在他暗格,迟迟等不来它的主人。   那幅画被拍卖过后,隔山差五,屡屡有人来询问画师何在,意图再买上一幅,渐渐的,这个无名氏在江南声名鹊起,以至千金难求。   那幅画后来辗转几道,以两万两的高价被一富商给收藏,成了绝响,他每年总要去那富商家里瞻仰一二,每一回都要被那清逸细腻的画风给折服,十一年过去了,他已放弃寻找当年的落遢男子,怎知今日一幅一模一样画风的卷轴递到他跟前。   老人热泪盈眶,抱着那幅画泣不成声,   “我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第40章 夫妻较劲   第三日夜, 峥月阁的拍卖如期举行,当年那幅《独钓寒江雪》一眼惊艳,渐渐的后劲很足, 已成绝响,依旧在许多年长的文人墨客心里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   这一日,名号“牧心”的画师, 一幅《平江秋山》横空出世,再一次引起了轰动, 许多买客及收藏家纷纷询问, 是不是当年那位无名氏回来了。   六爷亲自到场与众人解释,   “是与不是, 老朽不得而知, 已经过去了十一年,诸位就当类似画风收藏吧, 切莫混为一人。”   六爷为人虽高调甚至有几分张狂,做事却极为谨慎, 他没有亲眼见过牧心,不敢妄言, 万一大家当做当年的无名氏画作来收藏, 回头被证明是赝品后,峥月阁名声败尽。   他悉心经营这么多年, 靠的可不就是名声么?   果然他话音一落,众人不禁露出几分失望, 只是待一个个上前去观赏,又觉这画风与当年那画作如出一辙,哪怕不是一人,也定是嫡传弟子之作, 具有非常高的收藏价值。   此图青山绵延,江水铺在山脚下,到了尽头山水被落霞染成一色,构图秀丽柔密,气韵闲雅宁和,用笔精细而苍秀,如行云流水。   时隔十一年,崔沁这幅《平江秋山》也被拍卖出五千两银子,是夜,云碧拿着凭证领到了两千五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回了府。   掌柜的瞧着夜灯下欢快远去的小丫头,不禁问六爷,“要不要找个人跟着?”   六爷苍劲的眸眼缓缓眯起,嘴里依旧叼着那根长烟,直到那道秀丽的身影没入夜色里,方缓缓摇头,“不必了,她还会再来。”   崔沁听说画作被拍卖了五千两银子,还是狠狠吃了一惊,水灵灵的眸眼盛满了惊愕。   手里拽着那叠叠银票极为不真实。   “我的画真能被收藏?”   峥月阁售出的书画,不是被当做贺礼送出,便是用来收藏,极具观赏价值。   换而言之,她的画能登大雅之堂。   云碧尝到了甜头,摇着崔沁的胳膊,“姑娘,你在船上不是还画了两幅扇面吗,咱们再去试一试呀?”   崔沁也想探一探深浅,便叫云碧又送去了两幅。   这两幅扇面依旧是极为清秀细腻的山水画。   峥月阁每三日拍卖一回,有了上一回做铺垫,“牧心”这个名号已然声名鹊起,这两幅画创下了峥月阁扇面画的纪录,各自被拍了两千两,崔沁也分了一半银钱到手。   此后,崔沁便不急着再出手,物以稀为贵,物多则贱,这个道理她懂。   她不再送画,峥月阁这边却急了,日日都有人求到掌柜的跟前,想要知道那画师是何人,欲私下求购一幅画作为收藏。   六爷终是无奈,迫不得已寻到了云碧的下落,叫她给崔沁带话,峥月阁的掌柜要见她。   崔沁倒也没推辞,次日便穿戴一番,带着云碧赶往峥月阁,这几日她素有行动皆是避着陈七和刘二,二人虽是眼巴巴馋着,却也不敢跟随。   江南人文荟萃,雅致风流,商贸发达,富商云集,收藏买卖书画已蔚然成风。   掌柜的和六爷见云碧搀着一戴帷帽的女子款款进来,一时呆住。   不是当年的落遢男子!   那她是谁?   六爷何等人物,细细观赏崔沁的体态,便已猜了个大概,一时心中如滚了油锅一般,失望难过惊喜,纷杂情绪涌上,不一而足。   六爷亲自将崔沁引到了三楼自个儿的房间。   窗外河风细密,正值酷暑,暖风阵阵侵袭,吹乱了崔沁的鬓发,她将帷帽取下,稍作梳理,温婉落座。   六爷这才发现面前的女子容貌美得惊人,也年轻得紧,实在不像是画艺老练之人,莫非无名氏在家中,遣了小女来见他?   心中不可避免又升腾了一丝希冀。   “敢问姑娘,那画是何人所作?”   “我...”   清清郎朗一个字令六爷愣了半晌,回过味来后,吓得他嶙峋的手背一抖,差点将茶壶给丢开,他满脸惊愕地盯着崔沁,上上下下扫视了她一番,唇角抽抽问道,   “姑娘,我们峥月阁可不做骗人的生意,实不相瞒,十一年前可是有人在我峥月阁卖过画作,与你画风如出一辙,你若是骗老朽,老朽可是不依的。”   崔沁听了这话不觉愣神,心几乎是揪起,倾身而问,“十一年前?家父到过峥月阁?”   六爷见崔沁面露凄恻不由心下一凉,瞳仁里的光芒阵阵碎裂,已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他是你父亲?”   “正是。”   “他人在何处?”   崔沁迎上六爷苍茫的眼神,肩头缓缓松懈,颓然垂下眼眸,   “十一年前,家父病逝京城。”   “咣当”一声,茶壶终是坠地,滚烫的茶水顺着茶嘴流出,载着袅袅青烟潺潺滑落在六爷脚下。   当年他与崔颢虽是一面之缘,只是彼时的崔颢惊才绝艳,叫他惊喜不已,只当自己找到了一位天才画家,倘若能留他在峥月阁,峥月阁必定成江南第一拍卖行。   可偏偏他横空出世,却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那两千五百两银票,无人问津。   这件事就成了他心里的疙瘩,一边感慨那年轻人天资清纵,一边为手上这笔始终送不出去的银两发愁。   久而久之,他对这个无名氏就有了不一样的情感,以至惦记到而今。   现在崔沁告诉他,早在当年他画完那《独钓寒江》后便身故,那幅画也真正成了他此生之绝响,这么多年的记挂和追寻终是一场空,六爷一时承受不住,竟是颓然倒地,坐在那一滩茶渍上泣不成声。   崔沁见此光景满脸惊愕,一旁的掌柜揩着泪将当年之事悉数道出。   崔沁才知,原来当年父亲被希家逼迫和离后,打泉州流落金陵,在心伤痛绝之际,于炎炎夏日作了一幅《独钓寒江》,此后连夜回京不久在京城病逝。   而这幅《独钓寒江》让整个江南记惦了他十一年。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崔沁一时眼眶泛红,千头万绪涌上心尖,终是泪流不止。   半晌,她起身朝六爷施了一礼,“家父九泉之下,得知有六爷这般知己,定然无悔。”   “不不不....”六爷揩了一把灼泪扶着圈椅起身,面露凄楚朝她回了一礼,   “我欠他一个人情,当年他离开峥月阁后,求他画作的如过江之鲫,我峥月阁也因此从一不入流的小拍卖行成为江南鼎鼎有名的巨擘,这么多年虽有我悉心经营之故,可起因却在你父亲,是你父亲替峥月阁扬了名。”   “姑娘,请受老朽一拜!”   “使不得!”   二人谦让一番,六爷入内换了衣裳又重新落座,这一回他抱出来一个锦盒,打开递至崔沁眼前,   “牧心姑娘,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两千五百两银子,我是个生意人,心里感恩他,便替他存着攒了不少利息,十一年来利滚利,如今共有五千一百两银子,皆在此处,请姑娘收好。”   崔沁怔怔愣了半晌,终是收了起来,起身行礼,   “谢六爷恩惠。”   “哪里,这是你该得的。”   “对了,六爷可否告知,家父当年所作何画?”崔沁向来对父亲的画作如数家珍,她是个画痴,到底是什么画能让江南文人惦记整整十一年。   六爷脑海里浮现那一幅空旷高远的寒江垂钓图,不禁露出向往之色,细细道出每一帧画面,说到激动之处,眉飞色舞,   “你是不知道呀,他那雪...啧啧,我从来没见过画雪可以这般画,像雪又不像雪,茫茫大地如同覆上一层银膏,那雪汪汪的,恍若天然就在那里一般,没有半丝绘画的痕迹,牧心姑娘,你父亲真乃天纵奇才!”   崔沁闻言心中便有了数,凝眉问他,“六爷,此处可有笔墨颜料?”   六爷闻言眼神不禁一亮,便知崔沁画兴大发,定是想试着临摹,   “请姑娘随我来。”   六爷将崔沁领着到了隔壁一敞间,敞间实则是一宽阔的画室,正中摆着一硕大的紫檀木案,笔架上挂的也都是各类湖州名笔,上好的澄心纸,细腻浓稠的徽墨,童子戏莲的履和砚,皆是天下奇珍。   掌柜的细心将各色颜料备上,崔沁便揽袖开始作画。   她只是单纯试一试她父亲当年用的是何种笔法画雪,起先试了好几样不得其法,六爷在一旁描述指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崔沁终是画出了当年的感觉来,六爷抱着那一张宣纸激动不已。   “细腻,逼真,牧心姑娘,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以为是你父亲所作,你们父女俩真真是天纵奇才!”   崔沁指着六爷那略疯癫的模样,与掌柜的说笑道,“瞧瞧,真正的画痴实则是六爷!”   “姑娘说的是正理,六爷呀,嗜画如命,若是得了一好画,可以数夜不眠,姑娘有所不知,前几日你那幅画送过来,我们家六爷抱着一宿没睡呢。”   崔沁忍俊不禁。   六爷手执那片残雪好半晌,复又郑重朝崔沁一揖,“姑娘,老朽可否请姑娘将当年那画给摹出来?”   崔沁也有此意,颔首道,“我试一试!”   当日下午,六爷先是将脑海里那幅画的情景给画出来,随后崔沁用她父亲的笔法重新画一遍,每一处她皆要先在空白的宣纸上打个草稿,待六爷确认无误,再重新画上去。   一老一少沉浸其中,竟是从午时炎炎烈日,画到了乌金西沉,最后一抹斜阳从窗棂掠走几分燥热,崔沁方才收笔,她揉着酸胀的胳膊,扶着腰起身,   “六爷,您来瞧瞧如何?”   六爷捧着那幅画枯坐在圈椅里,痴痴凝望,佝偻的身躯隐隐发颤,久久不语。   崔沁临去时,六爷非要以万两银票相赠,当是买下这画,却被崔沁坚决推拒,   “六爷,有些钱我分毫不落,有些钱我分毫不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幅画我赠给六爷,也当全了我父亲与六爷这般情谊,六爷就收好,当做一番念想!”   这一席话久久在六爷耳边回荡,他抱着画作直到天色暗下方回神,   “牧心姑娘有大家风范!”   主仆俩回到宅子里,半是欢喜,半是感伤。   云碧把其他人打发出去,亲自给崔沁倒了一杯茶,就自顾自跑入里间将银票塞入锦盒里,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复又小心翼翼藏好,方扑腾着出来,托腮坐在崔沁身边乐道,   “咱们总共有一万零五百两银票,姑娘,我们发财啦!”   崔沁静静坐在桌后,望着堂外夜色朦胧,嫣然一笑,“这么多银票呀。”   虽是以前在慕家经手数万两银票,可那些钱都不是她的,她受之有愧,离开时也都留在了慕家,如今这一万两是踏踏实实属于她的。   “你说我们做些什么好?”这么多银票搁在身上也不安全。   云碧便来了劲,抱着崔沁的胳膊道,“姑娘,咱们可以买栋宅子,或者置办些商铺,今后日日有银子进来,也就不愁吃穿啦!”   云碧越说越激动,“哎呀,姑娘,奴婢有个想法,这个金陵呢,与咱们有缘,也是咱们的福地,您干脆在金陵再开一家女子书院,你说好不好?”   崔沁闻言眸眼里闪着亮亮的光彩,颔首道,“你这个主意不错,咱们可以开一家分院,时而在京城待一待,时而住到金陵来,甚好。”   “你去将管家请来,我问一问这金陵的地价。”   须臾,云碧利索地将前院的管家喊了来,崔沁细细问了金陵各处宅子如何,价钱之类,那老仆一一作答。   主仆二人听得带劲,神采奕奕,眉目飞扬。   全然不知一道清隽的身影悄然立在廊下,将她们这番打算听了个清清楚楚。   慕月笙几乎是克制着自己的怒意,脸色渐渐泛青,   难怪将那两箱子画带在身边,她竟是想在金陵扎根?   难不成再过个两年,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就嫁人生子?   这些念头复又充滞着他脑海,令他五脏六腑甚为焦灼。   堂内,时不时传来她清脆的笑语,她眉眼弯弯,偶尔朝云碧觑了几眼,掩着笑,明明是闲雅温柔的,却瞧出几分生动和妩媚来。   这样鲜活的她,极为少见,仿佛是画卷上的绝色美人儿,趁着他不注意,悄然从画中走出来似的。   他心中半是恼怒,半是怜爱。   云碧终是觉得身后有一道阴风刮着她的脖颈,冷不丁回眸,便瞧见立在廊芜下的慕月笙,一时愣了下,复又笑道,   “爷,您回来啦。”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尴尬,反而还很得意。   这小丫头,竟撺掇着沁儿不干好事。   崔沁也歪了歪身子,从云碧身后探出半张脸,瞧见门口黑衫卓立的慕月笙,她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慕月笙大步踏了进来,袖手在桌后落座,他眼神太过冷淡,以至于云碧吓得躲到了崔沁身后,小丫头鼓着腮帮子一副不屈的模样。   崔沁暗暗勾了勾唇,从容问慕月笙道,“可用了晚膳?”   管家殷勤地给慕月笙倒了一杯茶,慕月笙握着茶柄没动,深邃的眸眼黏在崔沁身上似的,冷声问,   “你们要买宅子?”   黑鸦鸦的秀发一半垂在她身后,一半落在她胸前,遮住那曼妙窈窕的身段,她的每一寸肌骨他都烂熟于胸,如今她却想着要逃。   慕月笙的眼神灼热逼人,直勾勾的。   崔沁被他瞧的面庞发热,却还是坦坦荡荡迎视他,   “是,我现在有了些银子,自然要置办些家业。”   他眼神凌厉地笼罩着她,默了半晌,从牙缝挤出一个字,“好。”   她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一路来乖巧地任由他安排,住在他宅子里,却悄悄地想脱离他的掌心。   “看好了吗?”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很凉,跟淬了冰似的,心里很是难过。   崔沁说的没错,他一直以来只当她无所依仗,故而从不觉得她会真正离开他。   现在,她终是有了翅膀,欲展翅翱翔。   崔沁吃软不吃硬,抬着下颚,昂然与他对视,   “刚刚听了管家的建议,明日四处去看看。”   “这么快呀!”   慕月笙笑了笑,苦涩交织着怒腾,在他胸口来回乱窜,煎熬了许久,也只剩一腔无奈。   他将那冷茶一口饮尽,冰冷的茶水沁透了他身,将心尖的躁意驱散,   “我在金陵有数处宅子,多这一处不多,少这一处不少,给你。”   “我不要你的东西!”   崔沁神色一扬,如同小兽一般,凶巴巴地觑着他,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燕雀山也是你的,我来之前收拾文书典契交给文夫人,亲眼看到原主一侧写的是你的名字,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了,我自己可以买宅子住,慕月笙,你不能再插手我的事!”   那双眼眸清凌凌的,盛了霜雪一般,却还夹杂着些许委屈。   慕月笙恼羞成怒,阴沉着一张脸。   他对她好,她居然觉得委屈,若是她早这般能干,他至于操碎了心嘛!   一无所有,无依无靠,就要去开书院,她当真以为开一家书院那么容易?   哪一桩不是他细心替她打点,周全着人安排好了,否则她真当燕山书院能安安稳稳立足?   派去燕雀山的人,哪一个不是精兵强将,足以独当一面!   她可知那做饭的张嬷嬷是他一颗暗棋,专职在城中四处暗察风吹草动。   她可知那姚嫂子曾是他铺子里的掌柜,一人掌着几十万两银子的开销。   她可知那霍嫂子曾是一名女卫,极有身手,却是被他安置给她打理着燕雀山那一隅库房。   便是那文夫人,也是他叫文玉怂恿着去的,他知她书院学徒越招越多,她性子和软,担心她吃亏,特意叫文夫人去帮衬她。   他这辈子都不曾为一个人这般费心。   小没良心的,如今能耐了,就想撇开他!   慕月笙心中怒极,面上却是不显,冷冷道,   “谁说我要给你,我是卖给你!”   崔沁闻言杏眼睁圆,脸上不复怒容,俏生生问道,“你当真愿意卖给我?”   这几日住在这里,她也发觉这宅子位置极好,恰恰在旧皇城与闹市的交织处,大有一番隐隐于市的感觉,闹中取静,是她喜欢的样子。   “当真!”   慕月笙勾唇冷笑,将茶杯往桌案上一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直勾勾盯着她,一字一句咬牙,“毕竟,就算是我费心费力送给她,讨好她,她也不记我的好不是?”   崔沁闻言俏脸绷红,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心生赧然。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好,只是不能承受罢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老仆默然不语,云碧绞着手帕垂下了眼。   崔沁的侧脸差点要被他盯出一个窟窿,她硬着头皮撩眼问他,“多少银子卖我?”   复又补充了一句,“不许亏钱卖!”   她不要占他的便宜。   慕月笙冷哼一声,凉凉睨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俏脸,   “你想得美,我怎么舍得亏钱?”   不等崔沁反应,侧头问那老仆道,“这宅子按市价多少银钱?”   老仆默默盘算了一番,回道,“大约一万两银子上下,您也晓得,近来金陵富庶,地价昂贵,宅子虽不大,因着位置好,卖得出价。”   “一万就一万!”崔沁将手往桌案上一放,豪迈地睇着他。   慕月笙气笑了,将衣摆一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慵懒地依着桌,薄唇缀着冷笑,   “你想占便宜,我还舍不得呢!”   云碧却不想吃亏,俏生生接话道,   “姑娘,人家管家说了,是一万上下,那就还有得下,毕竟这宅子也算不上新,回头还得修整,咱们买了这宅子,手头就紧啦,能谈下五百也是五百呀!”   崔沁却知自己欠了慕月笙不少人情,摇摇头道,“就一万!”   还剩五百两银子,缩衣节食便是,再不行还能挣钱呢!   现在她有一身本事,自然也有底气。   慕月笙见崔沁执意买宅子,也不跟她掰扯,冷眼瞧管家道,   “还愣着做什么,去将宅契拿来!”   崔沁也毫不示弱,吩咐云碧道,“将锦盒抱过来!”   一个比一个声音还敞亮。   陈七和刘二悄悄辍在门口,眼巴巴望着里头的动静,两人暗暗交换了个眼色。   这是别苗头呢!   两位主子唇枪舌剑,暗潮汹涌。   谁也不让谁。   明明剑拔弩张,却莫名叫人觉得有趣。   老仆是个实诚人,见二人动真格的,不仅将宅契取了来,还派人去市署将夜值的官员也给请了来,二人当场签下文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后经市署勘印盖戳备案,这一桩买卖算是利落达成。   老仆亲自送市署的官员出门。慕月笙负手立在门槛内,一张青白的俊脸如罩寒霜。   廊下崔沁与云碧主仆相拥而泣:   “我们总算有家了!”   崔沁环视一周,手里拿着宅契也不禁露出欢欣的笑容,   颠沛流离半生,终得一隅,得以安放初心。   云碧泪水盈睫,将小脸蹭在崔沁怀里,抱着她胳膊一抽一搭道,   “姑娘,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赶出门了!”   慕月笙闻言幽深的眼神凝住,顷刻间硬朗的心化为一滩水,什么恼怒的情绪都没了,只剩浓浓的自责和心疼。   廊下,佳人妩媚浅笑,红泽穿透她薄透的肌肤,红艳艳的,她笑得跟个孩子似的,眸光潋滟万分,满室光辉皆已失色。   云碧擦干眼泪,抬首见慕月笙还杵在堂屋门口不由笑眯眯施了一礼,   “爷,您不是还有几处宅子吗?是不是该带着你的人离开了?您赖在这也不合适,毕竟挣了不少银子呢!”   慕月笙直接黑了脸。 第41章 机遇   崔沁留着慕月笙一行住了一晚, 次日晨起方叫管家收拾新宅子搬过去。   慕月笙有意将买来的仆从悉数转卖给崔沁,崔沁想起燕山书院里都是他的人,拒绝了他的好意, 便是连陈七和刘二也一股脑被推了走。   与慕月笙掰扯清楚后,崔沁带着云碧去寻六爷帮忙。   “你想雇几个护院?那还不简单。”   六爷喊来一小厮,叫他领着崔沁去相熟的牙行买卖仆从, 六爷承了崔沁的情,特意关照了牙行, 寻了两个身手不错本分老实的护院, 一日下来, 小宅子里也添了两位管事婆子, 三个伺候的小丫鬟, 并两个护院,府内竟也妥妥帖帖。   傍晚, 崔沁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糕点,一道红烧桂鱼, 着云碧送去慕月笙新下榻的宅子。   “爷,我家姑娘说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关照, 聊表谢意。”   慕月笙独自坐在桌后, 将那道桂花鱼吃得干净。   期间,崔沁不再送画给峥月阁拍卖, 倒是六爷主动寻上门来,   “牧心姑娘, 有一富商看中了您的画,他想求您给他画一幅《松鹤山水画》,好像是给什么重要人物贺寿,他给您一万两的酬金, 您看如何?”   崔沁寻思半晌,回道,“六爷,明日便是编纂大典,我怕是忙不过来,不能耽搁人家贺寿。”   六爷抚须一笑,“不急,他说是还得好几个月,您尽管画,他可以先付一半酬金。”   崔沁想着现在手头确实紧,便应了下来。   “我们峥月阁的规矩是这样的,私下定画,那是三七分成,您七,我们三,姑娘可还满意?”   “依着规矩来吧。”   崔沁又道,“酬金先不用付了,待我画好给他,他满意便收下,不满意就算了。”   “姑娘真是厚道人。”六爷念着崔沁已在金陵购宅,想必是打算久居,“牧心姑娘,老朽在这金陵城也算是有些人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崔沁朝他施礼,“今后少不得会叨扰您。”复又亲自送他出门。   六月初一,阳光炫目。   金陵书院车马盈门,门口矗立着一硕大的汉白玉牌匾,由施老爷子亲自题写的“金陵书院”四个鎏金大字赫然其上。   崔沁下了马车,便瞧见一重檐歇山顶的宫殿坐落在绿荫山脚下,宫殿五开大间,琉瓦红墙,巍峨雄浑。随侍皆被挡在山门外,崔沁递上帖子后,穿过长长的广场宫道,被引入宫殿内。   环视一周,见欧阳娘子与人在说笑,她盈盈走过,朝众人敛衽施礼。   欧阳娘子瞧见她来,连忙拉着她与其他几位女夫子介绍,   “这位便是燕山书院的崔山长!”   崔沁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对襟长衫,用一支白玉簪子挽成一个随云髻,耳垂再辍着一对碧玉耳环,通身再无其他妆饰,到底年轻貌美,虽刻意打扮稳重素净,却依旧有些惹眼。   好在今日出席大典者莫不是当世大儒,便是各处书院的山长,抑或是藏书巨擘及典籍官吏,无一不是饱读诗书,严毅深沉,临近者晓得崔沁猜中今年科考策论,皆是玩笑佩服几句,并无他话。   即便有个别频频朝崔沁投来好奇之色,顾及身份,也不敢造次。   大殿内,老学究居多,皆打五湖四海而来,盖是闻对方之名而不曾见面,今日齐聚金陵书院,自是相见恨晚,论起古籍典故更是口若悬河,热情洋溢。   施老爷子这些正主还未到,大殿内已是沸议腾腾,好在诸人论事不论人,偶有学术纷争,也都端着架子顾及场合不欲多辩,大殿内外还算是一团和气,喜气洋洋。   片刻,施老爷子领着一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子跨入大殿。   只见他眉眼凉薄,生的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锦衣玉服,玉冠华带,贵气逼人。   “诸位,类书编纂乃是更古未有的盛事,老夫不才,请诸位山长及名儒赶赴此间,便是共商大计......陛下仁德,十分看重此事,特遣荣王府的宁郡王为正使,负责监督编纂之事,再遣新科状元李涵江为副使,总揽编纂庶务......此次编纂以文渊阁书目为总,兼采众长....”   崔沁特意多瞧了那宁郡王几眼,她想起荣王府一事,那荣王因宠爱希玉灵,将其幼子立为世子,而原先的长子则请封了宁郡王,这位宁郡王应是与荣王不和,表面上来往,实则已另开府邸单过,想来上次荣王与希家一事,陛下仁慈不曾牵连这位宁郡王,他倒是还被委任来督修。   不管内里真相如何,崔沁对荣王府的人皆无好感。   编撰大典仪程繁琐,崔沁全程都辍在后头聆听,大典结束已是午时正刻,依着规矩,下午众人便将各自收集的书册名录交上去,待几位主编纂过目甄别,于京城文渊阁与金陵含元阁文献基础上,汇总纂成《文献大成》,再行分派任务。   国朝创立之初金陵的含元阁便名文渊阁,后来明帝迁都北上,在京城再建文渊阁,将金陵的文渊阁改成了含元阁,当年阁中书册大部分被携带北上,如今含元阁的书册已远不及京城文渊阁,只因江南文人荟萃,私人藏书甚多,前任含元阁理事乃施老爷子一位族弟,此人废寝忘食四处搜集文书,是以含元阁也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孤本。   好在崔沁人微言轻,倒也没她多少事。   末尾,欧阳娘子拉着她手柔声道,“太.祖皇帝在金陵建含元阁,临后湖,听说阁中文册浩穰,漫若烟海,不知此次是否有幸观赏。”   崔沁闻言面露讶异,“耳闻金陵后湖藏着赋役黄册和鱼鳞图册,着重兵把守,白日不得点火,夜里不能点灯,听闻有人重金贿赂官员,意图闯入篡改户籍,后被发觉处以斩刑,防范如此严密,怎么会让人进去?”   欧阳娘子失笑,“是在后湖旁边,哪里能进后湖呢。”   崔沁笑眼盈盈,“是我听错了...”   往下十来日,崔沁日日出入金陵书院,她负责归纳古往今来所有游记,李涵江将她这一类的书目悉数摘下来递给她,崔沁又一目目汇总,誊录,依着朝代做出新的书目,后面备注原本现在何处,藏主何人等。   等到所有游记书目汇总完毕,她方觉自己写了整整一百多来页,望着沉甸甸的硕果,崔沁心中满意至极。   六月十五这一日,她便将自己这部分送交李涵江。   金陵书院,松香阵阵,风暖人静。   李涵江立在侧殿窗下,明炫的光将那俊容映白,他一页页翻阅过去,赞不绝口,   “崔娘子,你这小楷真是笔法秀峻,不知在下有没有机会能得娘子相赠一幅?”   自打施颖得了崔沁一幅小楷,便日日都要炫耀几句,他馋得紧,今日亲眼所见崔沁笔法,实在太过惊艳,遂顾不得面子,开口相求。   崔沁含笑道,“状元郎不嫌弃,我便写上一幅,他日送去施府便是。”   “别别别...”李涵江抬手制止道,“姑娘可千万别送去施府,回头铁定落不着我的手,不若这样,后日我来府上取如何?”   崔沁思忖点头,“也成。”   李涵江亲自送她至殿门口,欲将她送去山门外,崔沁望着长长的甬道朝他回礼,   “公子事忙,不必客气。”遂信步下了白玉台阶往山门迈去。   偏殿耳房内,宁郡王立在窗下一隅眺望天色,须臾一美人儿打眼而过。   身姿绰绰,扶风似柳,偏偏还裹挟着一身书卷气,再搭上那玉雪冰姿的容颜,便是一眼叫人沉沦的所在。   宁郡王一下子看直了眼,遥指崔沁身影,   “她是何人?”   身旁的随侍躬身而答,   “这位崔娘子可是名人呢,她是燕山书院的山长,前不久猜中了陛下的策论题,而扬名天下,再者.....”小厮暗瞥了一眼宁郡王,见他捏着下巴眼底掠过几分深沉,低声道,   “她是慕月笙的前妻,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   宁郡王闻言眼眸霍然一凝,潋滟的桃花眼闪现异泽,   “她是慕月笙的女人?”   “正是!”   宁郡王与父亲荣王早已闹掰,并不知道希玉灵与崔沁之事,只觉得崔沁的相貌有些眼熟,   复又追寻着那道秀美的背影望去,只见她款款步入一排柳荫之后,细碎的光洒在她白皙的裙摆,从他眼底一闪而过,叫人念念不忘。   “如今那慕月笙半死不活躺在京城,陈瑜趁着他昏迷已执掌中枢,他若真的醒来,怕是人是鬼,还未知,哪里管得着这远在金陵的小美人呢....”   他阴恻恻地笑了几许,呲着牙意味深长地叹息着。   “貌美如花,纤秾有度,才气逼人,实乃一绝代佳人。本王怎么舍得这样的妙人儿独守空房.....你说是也不是?”   那随侍想起慕月笙心狠手辣的名声,不由一阵胆寒,小心翼翼劝着道,   “爷,慕月笙到底还没死,个中情形如何,也不甚明了,不若等他彻底咽气了,咱再....”   “闭嘴!”宁郡王朝他冷喝一声,眉峰蹙起,“你以为慕月笙此番为何被刺杀?他是树大招风,一朝折戟,还想再爬起来,朝臣准许,陛下也不准许!”   “如果不是他,荣王府也不是现在这般光景,放心,他活不了多久...”   宁郡王舌尖抵着右颌,冲着崔沁远去的背影邪魅一笑,咂咂嘴道,“慕月笙那冷情冷血的人,怎么晓得疼女人,小娘子定是耐不住寂寞才与他和离,无妨....小娘子,本王来疼你!”   他唇角擒着几分势在必得的得意,侧眼吩咐随侍,   “将她住在何处,身边有些什么人,都给我打听得一清二楚。”   “遵命!”   回到府中,崔沁想起那富商还曾约了一幅《松鹤山水图》,她休息半日,费了两日两夜将画作好,六爷亲自来领了画,交给那人瞧,对方十分满意,次日午后六爷亲自给她送来了七千两银票的凭证。   “银子替你存在了四方钱庄,这一家钱庄甚有名誉,四境皆有他们的分埠,你可以随地存取。”   “多谢了。”   崔沁没料到六爷还替她打点这些,亲自迎着他入厅落座,着人煮了一壶碧螺春,递至他眼前,   “六爷似乎心情不佳?”   六爷手搭在圈椅上,神情鲜有的糜倦,一贯矍铄的眼眸也少了几分神采,   “牧心姑娘,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你父亲那幅绝笔画失踪了。”   “什么?”崔沁惊了心,眉尖蹙起,“发生什么事了?”   六爷眯起眼瞭望庭院草木葳蕤,苦笑道,“那幅画起先是被一宜春商户买下,后来商户经营不善托我将这画给转卖,我将消息送出去,几位富商哄抢,最后是江都一盐商花了两万两收藏了此画。”   “我与此人还算有些交情,每年渡船过江去江都,总要去他家里坐上一日,顺道瞻仰你爹爹的画,怎知我昨夜得了消息,说是这富商犯了事,原来他私下偷运私盐去各处贩卖,触了朝廷的底线,朝中派了人在查漕运,将他这出头鸟给揪了出来,连夜抄了家,阖家上百人口皆入了狱,那幅画不知所踪....”   崔沁闻言心中思绪辗转,想起慕月笙在查漕运一事,莫不是他干的?   “既是贩卖私盐,那是死罪,也怨不得人。”   六爷垂眸顺了顺衣袍上的褶皱,喟叹一声,“慕首辅生死难料,朝中不能太平,我担心波及江南....”   见崔沁一脸愣神,六爷复又失笑,“瞧我,跟你说这一遭做什么,我只是可惜了你爹爹的画....”   崔沁不笨,捕捉到六爷眼底一抹精光闪逝,她扬眸一笑,“六爷怕是查到了我的身份,找我来探口风?”   六爷没料到被崔沁看出端倪,慌忙起身,朝她郑重施了一礼,   “慕夫人,是在下失礼,实则是近来人心惶惶,诸人担心慕首辅的安危,当年慕首辅一剑扫平江南,有人恨他,可更多的人却感激他,感激他还了江南太平,你是不知,他当年确实杀了不少人,可上杀的是心思诡谲欲乱朝纲之辈,下杀的是不服管教的江湖绿林及鸡鸣狗盗之辈。”   “他重新督造了江南人口赋役,那新造的黄册至今还存在后湖,自他整顿江南后,老百姓才过上了太平日子,您不信,得空去民间走一走,宜春吴江一带,不少百姓家里供着他的长生牌。”   “他还整顿海航漕运,疏浚运河水道,分行别类制定商贸戒律,自此江南富庶更胜往昔。”   “老朽今日问夫人一句话,首辅大人当真昏迷不醒?”   六爷跪在地上,佝偻的背高高拱起,几乎身影落遢,可那神情却是矍铄高昂,没有半丝奴颜之气。   崔沁闻言心底骇浪滚滚,她来了金陵这般久,众人谈起慕月笙大多是惋惜,从未有人怀疑过他是否真的昏迷,倒是六爷这位白手起家的商户嗅出些许端倪。   不过崔沁不傻,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窥探了真相去。   她面露凄楚,眼底现出几分水光,摇头垂眸,“六爷,我是在出京的路上才得知他被人刺杀,而且我与他早已和离,不曾与他来往,他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六爷见她眸色清凌,似有苦难言,便知她怕是真与慕月笙断了,否则也不至于孤身一人来江南买宅子。   惶惶之余,宽慰她数句,只道,“牧心姑娘,只要老朽在一日,定护你一日,你且安心在金陵待着。”   崔沁起身朝他施礼,感激着送他出门。   手头一宽裕,崔沁又想着置办些产业,送走六爷打算上街闲逛,瞧瞧有没有合适的铺子买上一间,这金陵的铺子可不比他处,客流如潮,随便盘上一铺,今后营收便稳当了。   只是主仆二人刚迈出大门,却见李涵江骑着高头大马,玉树临风下了马来。   “崔娘子!”   崔沁迎面瞧见他,忽的想起还欠了他一幅小楷,顿觉惭愧,   “抱歉,李公子,这两日我被一桩事给耽搁了,你的小楷还不曾写,可否再容我两日。”   李涵江爽朗一笑,朝她躬身施礼,“无妨无妨,娘子累了半月,歇息几日是正理。”又见崔沁主仆是出门的打扮,关切问道,   “崔娘子这是打算去哪里?”   “我们准备去夫子庙闲逛。”崔沁不欲多言,   “正好,我也要去夫子庙取一道典册,不若护送娘子随行。”李涵江也是好意,怕崔沁误会他又解释道,   “说来有一事还真被娘子料中,近来西南蛮夷有异动,虽是离我们金陵甚远,可覆巢之下无完卵,每当这样的关口便有贼人趁势作乱,你一女子孤身在外,还是仔细些好。”   “西南出事了?”崔沁也十分意外,   李涵江见她面露凝重,又摆摆手,失笑道,“你莫要操心,这西南蛮夷隔山差五便闹上一遭,成不了事。”   崔沁正待说什么,倏忽瞧见一道久违的身影从对面小巷大步走来,人还没走近,冷声先传了来,   “妹妹去何处,我来送你。”   慕月笙带着面具,崔沁瞧不清他的表情,对着那张脸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见李涵江满脸愣神,遂介绍道,   “李公子,这位是我族兄,随我一道来金陵打点些生意。”   李涵江也随了施颖的性子,十分热忱,对着慕月笙便是行了一礼,   “原来是崔娘子的兄长,兄长好!”   慕月笙脸色直接黑了,寒声咬牙道,“谁是你兄长?”   李涵江顿觉失言,俊脸微红,尴尬须臾,又慨然一笑,“失言失言,崔公子好。”   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位崔公子迎面而来一股肃杀之气,令他汗毛竖起,仿佛在何处遇见过这人,可细细在脑海里思索一番,实在是想不起来。   以至于一时失了方寸。   李涵江见崔沁有人看护,自然放心,复又朝崔沁作了一揖方上马离去。   慕月笙的视线落在崔沁身上,崔沁今日穿了件淡粉色的香云纱,衬得肌肤白皙莹润,不过半月不见,她气色倒是好了许多,瞧着人也丰盈不少。   果然离开他的桎梏,她很是开怀。   慕月笙心头涌上些许复杂情绪,淡声觑她道,“我来是有事寻你。”   崔沁知慕月笙不会随意诓人,定是真有事,便迎着他入了厅堂内。   桌上还有六爷在时烧的碧螺春,茶壶略有余温,这个时节,喝上一壶凉茶反倒是舒坦,崔沁亲自倒了一杯茶予他,淡声问,“何事。”   慕月笙擒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凉,茶叶泛黄沉在杯底,水泽晕黄清透,   崔沁注意他神色,心想他堂堂国公,来她这被灌了一壶冷茶,确实失礼,遂起身,“我去给你煮一壶茶....”   “不必了....”慕月笙将茶杯放下,抬眸看她。   以往他来见她,总要将面具摘下,今日却不曾。   崔沁对着那张生硬的脸,倒是从容,还是遣了云碧去隔壁耳房沏茶,再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慕月笙从袖下掏出一画卷,递给她,“我无意中在江都一罪户家里抄出这幅画,瞧着画风像是你爹爹所作。”   崔沁惊呆了,不可置信盯着他。   还真是他!   目光挪向那幅《垂钓寒江》的画轴,愣了半晌,方才急切又小心地将画卷给摊开。   熟悉的画风扑面而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犹然记得,爹爹回京后,她见他萎靡不顿,咳血不止,数次强求他画上几幅画,或许能一展胸臆,纾解苦闷,却被爹爹拒绝,爹爹说他此生不会再作画。   而眼前这幅《垂钓寒江》是他爹爹的封笔之作,临终绝唱。   当初从六爷口中得知此事,她如鲠在怀,心里念叨着有朝一日得把画赎回来才好。   崔沁抱着画轴泣不成声。   “谢谢你.....”   他总是处处帮她,叫她如何承受得起。   这幅画回到她手中,就仿佛是遗落他乡的明珠,终得回巢,弥足珍贵。   余光掠过他手掌。   男人的手指修长又粗糙,记忆里他手虽有茧,却也不曾这般暗黄,似饱经风霜一般。   半月不见,他做了什么?   泪珠在她长睫打颤,她痴痴盯着那搭在桌案上的手,随意慵懒,终是半个字没问出来。   将他“撵”出去,如今又装作关心,算什么?   是她执意离开他,就算有旁的情绪,也该悄悄收起。   落日余晖如毯,铺了一室柔光。   崔沁渐渐收起哽咽,抬袖将泪痕擦干,扬笑看他,“辛苦你帮了我大忙,你在外多注意身子,安虞为上。”   一声简单的关怀,裹挟千言万语,辗转入耳,似酒酿,越酿越醇。   慕月笙舌尖抵着苦涩,抬手缓缓将面具扯下,露出一张冷白的容,一如既往清隽俊秀,   是她喜欢的样子。   从未忘掉过。   薄唇轻启,暗哑又酸涩,   “沁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崔沁指尖渐渐收紧,指甲泛白深入雪白的手帕,目光垂在桌案,面上现出浅浅的笑,   “是吗,事情都办妥了,要回京吧。”   他静静凝望那对浅浅的梨涡,明明是笑靥如花,却莫名嚼出几分苦涩。   “不是,我要出征。”   “出征”两个字如同刀刃上的银光,从她脑海一闪而逝。   她几乎是僵住身子,盯着他那微红的薄唇,“蒙兀近来不是很安分?”   她尾音在发颤,他听得出来,她唇角在细抖,他也看得出来。   害怕了吧。   他记得她跟在他身边的日子,不是担惊受怕,就是小心翼翼。   他去蒙兀那一回,她日日烧香拜佛。   现在好了,他们已和离,他就算真有不测,也不至于害了她。   离开前,想给她留下最明亮而温润的样子,也是他从未有过的模样。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缠绕茶杯,声如珠玉,   “一直没告诉你,我之所以南下是察觉朝中有藩王操控漕运,控制沿江两岸水路运输,贩卖私盐茶铁香料丝绸,上达青海汗王,下启各地蛮夷,如今蛮夷暴动,西南土司相继举起反旗。”   “此人极为奸诈,先鼓动叛乱,倘若朝中能震慑他便销声沉寂,倘若震慑不住,他就趁机携江带海,意图占据江南半片江山!”   “沁儿,你不是说治北境易,治蛮族难,我身为首辅,当仁不让!”   男人清湛的眼如漫天星海,缀着浅笑,琉璃般清透,脸色也是不同以往的柔和,起先是薄而透,渐渐的浓烈如蜜,眉梢的春光熠熠生辉,似陌上如玉的清润少年。   明明笑得令人惊艳,令人沉醉,可瞧在崔沁眼里,如同梦境般清寂缥缈。   她心尖泛起涩涩的疼,继而滑遍五脏六腑,四肢五骸.....   西南蛮夷可不是蒙兀大军,他们诡计多端,十分狡猾,擅长使迷药烟瘴巫蛊之术,征战者十之死了七八。   慕月笙不出手则已,出手定会博个你死我活。   上一回夜里宋嬷嬷告诉她慕月笙病危,她暗忖刘二和陈七是慕月笙的人,却不曾来报信,或许没有想象中那般严重,可如今,他亲自来辞别,定是抱了死志。   崔沁唇上血色褪得干净,极力忍着泪意,也学他那般笑出声来,   “母亲告诉我,你总是啃朝中最难啃的骨头....现在朝中能人辈出,你何苦身先士卒?”   夕阳的余晖掠走他眉眼里的风霜,他含笑道,   “我身旁无妻子,身后无稚儿,老母有兄长尽孝,侄儿皆有出息,无牵无挂,舍我其谁....”   崔沁心猛地一窒,红唇蠕动,颤了少许,终是无语凝噎。   余晖跌落山崖,留下一室清凉。   二人枯坐不语,唯有晚风猎猎,树影潇潇。   暮色渐合。   慕月笙眼底的笑意不减,指尖摩挲着桌案,缓声道,   “沁儿,我离去之前,可否讨你一个恩典。”   崔沁抬眸对上他清润的视线,喉咙哽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   “你说。”   眼底蓄起的泪光,快要将她视线给淹没。   她到此时此刻,才恍觉。   她从未放下过,也从未停止过对他的喜欢。   他清逸的眉眼,郎朗卓绝的气质,每一寸都曾被她抚触。   他是守护万家灯火的逆行人。   她不该以儿女情长去牵绊他。   真正的爱,不是束缚。   他们终究都错了。   慕月笙深邃的眸闪现一丝柔亮的光彩,猝不及防滑过她心尖,随之倾泻的笑隽永清朗,   “亲手做一顿晚膳,送我出征,可好?” 第42章 别怕,我在。   夤夜, 廊下风灯摇曳。   慕月笙慢条斯理用完晚膳,执湿巾擦了唇角,默坐了半晌, 不言不语,不疾不徐,挺拔的身影就这般没入紫暮黑夜中。   明明是最热的夜, 却没由来的浑身发冷。   崔沁不知在廊下枯坐了多久,直到手脚发麻, 方颤颤巍巍扶着圈椅起身, 转身步入房中, 缓缓将门掩上。   门些许有些老旧, 关了许久方期期艾艾发出一声嗟叹。   最后吱呀一下, 从夜的缝隙,漏出些许呜咽。   次日, 崔沁昏昏沉沉起塌,神思糜顿, 脑子里嗡嗡作响,她胡乱抓了一把秀发, 揉了揉眼, 又无精打采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午时。   日头烈得很, 她出了一身粘稠的汗,里衣黏在身上格外不舒服, 她沐浴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出来。   这时,管事的郝婆子从外面领进来一人,十五六岁的丫鬟,梳着双丫髻, 一身绿裙,也不敢抬头,怯怯地朝崔沁施礼,   “崔娘子,我家娘子病下了,却犹自撑着去了书院,奴婢们劝不动,烦请娘子帮着劝几句。”   原来是欧阳娘子府上的人。   崔沁原是没什么精神气儿,听了这话不由眉尖一蹙,“你先候着,我这就收拾去一趟书院。”   崔沁草草用了午膳,换了一件杏色的对襟长衫,一条湖蓝色马面裙,着白玉簪子将三千青丝挽成一个随云髻,便匆匆赶往书院。   书院不许侍女进去,云碧只得侯在外头。   里头有书院专职的女童伺候着几位女夫子。   崔沁赶到紫宸殿偏殿,果然瞧见欧阳娘子神色不虞地掩着口鼻咳了几声,复又抬笔誊录书目。   她疾步过去,按住了欧阳娘子手里的狼毫,夺在手里,“欧阳姐姐,我来帮你,你一边歇着去。”   欧阳娘子瞧见她,扶额轻轻笑了一声,力不从心道,“哎呀,得亏你来了,正好,我还剩最后一册,都已整理好,只誊录上去便可,明日我便可交差了...”   崔沁与她换了个位置,“现在编纂进度如何?”   欧阳娘子挨着她坐在圈椅上,手里摇着一把苏绣扇。   “纲目大体是定了下来,只是几位老夫子因着一些事吵了起来,有人提议一些闲散书不许编纂进去,编纂类书便是为了去伪存真,自然要甄别优劣好坏,不能荼毒了后人。有人却觉得无论好坏皆是古往今来的写照,能从那只言片语里追寻旧时风光,不能厚此薄彼,编纂类书在于囊括,至于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则是教书人的事.....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崔沁笑了笑没做声。   歇了一会儿,一内侍进来与欧阳娘子禀报道,   “娘子,上次您说想去含元阁瞧一瞧,今日我们郡王得了王守备准许,拿了令牌,您若是想去也就今个儿的空档了。”   欧阳娘子闻言顿时来了精神,将团扇往案上一搁,连忙起身道,“那你速速领我去。”回头又与崔沁说,“前几日我翻看含元阁书目,发现我一直寻找的《浔中记》在里头,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我得去瞧一瞧。”   顾不上身子不适,提着衣裙匆匆离去。   “沁儿,你在这等我,我等会来接你。”   崔沁摇头失笑,劝说不及。   紫宸殿内室一隅,宁郡王透着门缝盯着崔沁瞧,问身边的随侍道,   “我叫你去探崔府虚实,如何了?”   他虽胆大却也心细,不敢贸然下手。   随侍苦笑而答,“府上明面两位护院,暗中还有两名高手,一个守在屋顶,一个守在树杈里,属下派了蝈蝈佯装成采花贼前去探了探,身手不凡,怕是慕月笙的人。”   “功夫探出来没有?”   “不亚于大内侍卫。”   宁郡王薄薄的唇往上咧了咧,露出一丝阴沉的冷笑,“这慕月笙也是贼心不死,还打着将小娘子骗回去的把戏,我岂能让他如意?”   “崔府挨着施府,实在是去不得。”   宁郡王缓缓颔首,“我岂能不知?我也没打算上门,本王可不当采花贼,偷情才来的有趣!”   “这金陵书院层层守卫,没机会下手.....”他捏着下巴寻思半晌,目光贪婪的在崔沁身上逡巡,隔着一层薄薄的面料,他仿佛窥探出那曼妙的身子,小腹顿时绷紧,是如何再忍受不得,   择日不如撞日,   “你过来....”   他低语吩咐随侍几句,那随侍瞪大了眼,   “这...这,郡王,您得三思啊,那后湖是什么地儿,您要进去得通过城门校尉,虎贲军巡逻,还有王守备的玉令,若是被人发觉,可是万死难赎的大罪!”   宁郡王丢了他一记冷眼,   “后湖外紧内松,再说了,我又不是去篡改户籍,那黄册均藏在岛上,那里才是巡逻重地,我不过是在城墙脚下,后湖旁的三山阁,与岛上隔着远呢!”   随侍还是觉得不妥,郡王为了个女人都疯了。   “慕月笙现在半死不活,您得到她是迟早的事!”   宁郡王满脸戾气,盯着崔沁那俏白的脸,只觉得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勾引他,   “慕月笙虽昏迷不醒,可他手底下的人不赖,只有进了后湖,他的人跟不进去,我方能得手,也只是跟守门校尉若干官吏打个招呼的事,本王是陛下亲堂兄,谁敢不卖这个面子?”   “事后也不怕她说,她怕是比我更不想被人晓得....”宁郡王咧嘴笑得阴沉。   “王传化那个老太监整日在三山阁寻欢作乐,本王如何去不得?”   随侍欲哭无泪。   王传化是先帝派来金陵的守备太监,几年前慕月笙整顿江南,王传化手里的权势被夺了大半,即便如此,王传化背后站着的是帝王,他在金陵依旧高高在上,谁也不敢得罪。   “你告诉王传化,本王要慕月笙的女人,他一定乐见其成。”   天底下想要慕月笙死的人太多,王传化绝对是其中一个。   随侍知宁郡王心意已决,不再多劝,而是细心周到替他打点去了。   天色渐暗,晚霞皆被青云所遮,崔沁誊录了两个时辰,总算是将欧阳娘子的部分完成。   她举目四望,唯有伺候的女童给她扇风倒水,依旧不见欧阳娘子的身影。   须臾,一内侍匆匆朝她奔来,惊慌失措道,“崔娘子,大事不好,欧阳娘子在含元阁昏厥了。”   崔沁一阵愕然,急忙将书目交给女童,“你将书册送给李公子!”顾不上旁的,跟着那内侍紧忙往含元阁赶。   金陵书院依山而筑,穿过后头几处院落,来到一巍峨的城墙脚下,崔沁愣住仰头一望,只见高耸的城墙撑起一线青天,略有暗云飘过。   城墙从钟山一直往后湖蜿蜒,如游龙匍匐,将整个后湖圈在其中。   从金陵书院沿着城墙往西侧走,大约两刻钟终于抵达一开阔之地,凉风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崔沁闻到了水草的气息,莫不是到了后湖,她记得欧阳娘子说过,含元阁就在后湖旁边。   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城墙脚下略有几盏微弱的风灯。   “含元阁还有多远?”崔沁问前来带路的内侍。   “就在此处!”   内侍指着不远处一六层的小阁,小阁掩映在葱木当中,似有晕黄的灯芒打窗户溢出。   二人匆匆来到含元阁下,内侍先上前询问,片刻转身回来冲崔沁道,   “娘子,含元阁乃重地,并无安置之处,刚刚欧阳娘子昏厥后,被人送到了最近的三元阁,已经请了大夫过去,咱们去那边瞧瞧吧。”   从金陵书院至含元阁皆在旧皇城的圈禁当中,各家的侍从均不能带入,内里除了书童便是内侍,偶尔能见到几位宫女,也是伺候那些大人物。   崔沁晓得此刻欧阳娘子身边不一定有女婢,一路来欧阳娘子对她照料有加,虽因裴音有些许隔阂,后来欧阳娘子主动释嫌,二人重归于好。欧阳娘子品行高洁,是真正的君子之风,崔沁打心眼里敬重她也感激她。   她此番受罪,崔沁不能坐视不管。   出入金陵书院快一个月,崔沁遇到的皆是严谨敦厚的夫子或老学究,便是下人也都恭谨温顺,不曾遭遇半点怠慢轻浮之处,自然也没往他处想。   何况,皇宫禁苑,守卫森严,岂会有人敢乱来?   崔沁额头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她掏出帕子擦了擦,略一抬头瞧见内侍领着她到了一城墙甬道下,甬道下隐约瞧着有一高高的门卡,并有侍卫林立。   一股强劲的湖风从甬道席卷而来,吹得她差点窒息。   夹杂着花香水草的气息。   她不曾来过此处,略有些惊讶,   “三元阁在哪?”   “三元阁在后湖里头。”   崔沁顿时睁圆了眼,后湖守卫森严,想要进去还得层层盘查,他们怎么可能将欧阳娘子送到此处?   崔沁警惕心大起,盈盈止住脚步,“公公,这里头是后湖,可随意进出吗?”   “当然不能!”内侍见她不肯动,又折回来躬身道,“娘子,三元阁就在墙根下,离着这里几步的距离,王传化公公常日在此处理事,欧阳娘子的丈夫曾与王公公有些交情,王公公听闻娘子病倒,立即着人送到此处,请来大夫看顾。”   王传化名气极大,在金陵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既是与欧阳娘子有旧,她就略略放心。   关卡果然守着六个侍卫,听了内侍所说并不肯放人,只待人去三元阁喊了人来亲自分说,侍卫才将崔沁放进去,只是那内侍却无论如何不许进。   “娘子,奴婢去寻一辆马车来,待欧阳娘子醒来,您便缠着她出来,奴婢再送你们回府。”   一切都伪装的很好。   崔沁看不出半点端倪。   因着后湖不许人点灯,里头黑漆漆的,唯有灰蒙蒙的水光荡漾铺在脚下。   崔沁循着另外那内侍来到三元阁,三元阁也是一三层小阁,临湖而建,果然只与刚刚的城墙门口隔了数步的距离。   门口并无他人,内侍领着她到了门口,往里指了指,   “娘子,欧阳娘子在里头。”   虽说是不许点灯,这三元阁的大堂却点了数盏宫灯,瞧着倒像是常有人住似的,里头摆设极为富贵奢华,飘绿的翡翠挂屏,八开的苏绣紫檀屏风,墙角还燃着一银镀金博山炉,青烟袅袅,崔沁吸了一口略有些沉沦。   她今日身子并不舒适,被这沉香一熏,竟是有些萎靡。   见底下无人,她强撑着扶楼梯往上攀爬,来到二楼的宽室。   敞阁大开,湖风猎猎,唯有南侧墙角背风处辍着一盏风灯,晕黄的灯芒倾泻而出,照出一室空荡。   欧阳娘子不在此处。   难道是有人算计她?   浓烈的阴霾笼罩心头,崔沁二话不说,转身大步往楼下奔去。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暗处掠出,他眉眼凉薄,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格外肆意张狂。   看清来人那一瞬,崔沁的心凉的透透的。   宁郡王!   荣王的长子,希玉灵的继子!   蚀骨的仇恨夹杂着后怕在她眼底交织,   “原来是你?”   她也就编纂大典那一日远远瞥过他一眼,这么久了都不曾打照面,崔沁都差点忘了这个人。   宁郡王唇角扯出柔情的笑,如同看猎物一般贪婪扫视着她,“崔娘子莫怕,本王不会害你。”   面前的小女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盈盈清澈,倒映出他心底的阴暗和浑浊。   崔沁心若死灰,眼见他一步一步逼近,她踉跄往后退了一步,纤手紧紧拽住了身后的门框。   她侧头往后瞥了一眼,底下湖水深沉,隐有波澜起伏,   她轻盈的身影迅速掠过,人已挨着围栏,目光警惕瞪着宁郡王,   “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她说出这话时,声音很是平静。   这里是后湖,不会有人来救她。   慕月笙昨夜已离开,哪怕他真的留了人看顾她安虞,怕是也进不来这后湖,雄浑高峻的城墙将她与外界隔绝地彻彻底底。   也隔绝了她所有的生机。   她今日怕是难逃一死。   即便是死,也要保住清白!   只是好恨哪。   她的亲娘被荣王所夺,她又要被荣王的儿子给逼死。   崔沁没有丝毫犹豫,玉腿跨上了围栏。   宁郡王哪里会看着她赴死,仿佛是猎人捕捉猎物,他喜欢这样的游戏。   带刺的花,蹂..躏起来方有乐趣。   眼见崔沁要跳下去,他蓦地往前一掠,伸出手拽着那只腿将她往下一扯,   “啊!”   崔沁就这般跌了下来。   簪子被栏杆撞碎,一头乌发如瀑布垂下,遮住她大半个身子,落地的瞬间,她痛得抬眼,那秀发悉数从她眉眼滑过,如拨云见月般露出一张昳丽的容,惊心动魄的美。   今夜他就死在她肚皮上也值了!   宁郡王兽心大发,朝崔沁扑过去。   好在崔沁反应也迅速,身子飞快滚开。   崔沁眼见他扑了个空,抡起脚对准他后背踢去。   濒死的绝望,什么劲儿都使了出来,宁郡王被她一踢,撞到了栏杆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崔沁抓住机会,提起裙摆往楼下奔去。   宁郡王捂着眼踉踉跄跄尾随追奔。   这里是后湖,虎贲军和城门校尉交叉巡逻,相互牵制。   宁郡王再胆大,也不可能一手遮天,他不敢声张。   为了让宁郡王成事,原先的内侍已悄然不见踪影,崔沁跑出含元阁,往刚刚来的方向张望一眼,夜色浓稠如墨,隐约瞧见一些黑漆漆的身影掠过。   她不敢赌。   那些人敢放她进来,肯定有人被买通。   她拼命往西侧跑。   纤瘦的身影如同被雨水浇湿的蝶,似折了翅膀的雀,娇弱又柔韧地沿着湖岸逃窜。   宁郡王在含元阁门口招来两名随侍,耽搁了些许,随后主仆三人齐齐往崔沁方向跟来。   其中一人提着一盏微弱的风灯护在宁郡王一侧,另外那名随侍是有功夫的,黑影一掠便拦在了崔沁跟前。   崔沁眉心一紧,止住步子折身往水泊里直扑,毫不犹豫,带着必死的决心。   那随侍长腿一勾,将崔沁给勾了回来,再带些力道,将她往城墙上一丢,崔沁身子结结实实往城墙上撞去。   这个空档,宁郡王已追了来,他捂着眼气喘吁吁蹲在崔沁跟前,不怒反笑,指着她喝道,   “小娼妇,厉害得狠嘛,是慕月笙教你的吗?要不要爷今晚教你点别的?”   慕月笙三个字,在崔沁心底划下一道血痕。   往事一帧帧一幕幕从脑海滑过,他的眉眼,他的浅笑。   暗黑的苍穹似张开巨大血口的野兽,张狂的厉风一阵阵掠过她眼角的泪。   她就算死也不能受辱,也不能让他被人嗤笑。   离开慕月笙这一年,她袖下从来都藏着利刃,可惜出入金陵书院,被取了下来。   手伸在墙根下乱摸,摸了好一会没摸到什么,她蓦地想起发髻上还有一枚珠钿,珠钿的边缘极为锋利。   崔沁二话不说将珠钿扯下,不给宁郡王反应的时机,对准脖颈就刺了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暗器破空而来,直击她手里那枚珠钿,只听见叮当一声,极其尖锐细脆的一声响,那珠钿被那股力道推着,瞬间擦入了一名随侍的脖颈。   那随侍应声而倒。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崔沁和宁郡王吓了一跳。   宁郡王朝暗器袭来的方向瞧去,只见几道黑影从城墙上空掠下。   须臾便落了地。   一股奇异又冷冷的煞气包裹住宁郡王。   借着那微弱的光,宁郡王看清来人的脸。   冷隽凌厉,带着无往而不利的杀气。   慕月笙!   宁郡王吓得一抖,身子直坐倒在地。   慕月笙抬手一剑封了剩下那随侍的喉,冰冷到极致的眼神不曾在宁郡王身上掠过半刻,直直落在了崔沁身上。   她像受惊的小兽窝在墙角,小脸煞白如雪,一双水杏眼痴痴望着他,失了神,没了光,已吓得失魂落魄。   乌黑的墨发将她整个笼住,她似孤魂野鬼般,飘飘荡荡着不了地。   宁郡王瞧见慕月笙及他身后十来名黑衣人,浑身颤得厉害,   “慕....慕月笙,我是当朝郡王,陛下的亲堂兄,你不敢杀我,你闯入后湖,你是谋反,你.....”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一道寒光从他眼前滑过,身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跃起,再跌落。   那股痛意来不及窜到他眉心,濒死的恐惧盖过一切感官,   “慕月笙,你不能杀我.....”   那个“我”字还没出声,只见慕月笙刀起刀落,宁郡王的人头被他横刀一拂,血水顷刻如潮水喷出,悉数铺洒在城墙上。   不曾说完的话音,随着他人头滚地,戛然而止。   一股恶心涌上心头,崔沁脸色惨白如薄纸,眼神空洞盯着面前的男人。   她该是在做梦。   他不是已经启程了吗?他说要去岳州,从岳州南下攻克潭州,切断朗州蛮军与南昌王的联络,将襄阳、荆州,岳州直驱番禺的商贸打通,重振湖湘鱼米之乡的雄风。   他还说要去滇南云贵,他打算将她在大报恩寺提出的策论运用于实际,用移民、互市、册封等方法,逼迫蛮夷臣服。   他还说要去南海.....不一定回得来......   一定是做梦。   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她整个身子给捞起,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   崔沁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圈住了他的脖颈。   如果真是梦,那就将他抱紧一点,再紧一点。   慕月笙几乎是僵硬着身子将崔沁拦腰抱起,直到她娇软的温热传递至他心口,那股极致的后怕从四肢五骸涌入胸膛,化作恼怒。   他仰眸,一声嗤笑从唇齿溢出。   “我慕月笙久不下江南,竟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的女人.....”   他这辈子无拘无束,身家性命皆抛诸脑后,纵横四海二十余载,他从不知道怕是什么。   今个儿他尝到了。   如果他晚到一点点,会怎么样?   该怎么办?   从宁郡王,到金陵书院负责庶务的司业,负责守卫后湖的虎贲军,城门校尉,再到金陵守备太监.....   后湖每日有四班侍卫,来回交叉巡逻,每一段水堤只有一刻钟的空缺,宁郡王提着灯追人,在旁的地方或许不以为意,在夜深人静的后湖却是最起眼的存在。   好啊,好得很!   谁都脱不了干系。   他抱起怀里的娇人儿,大步往外走,寒声肆掠,   “通知留都兵部尚书宋赫,控制金陵书院,后湖及五军都督府,拿下王传化!”   “传讯京城,就说守备太监王传化纵容宁郡王,买通城门军和虎贲军,在后湖寻欢作乐,不慎失火烧了三元阁,神机营见后湖火光起,只当有人作乱,暗夜瞧不清人影,宁郡王被乱军砍杀而亡。”   “遵命!”   他眯起眼瞭望夜空,阴沉的眼底迸发出猩红的寒芒,   “所有人,一个都不放过!”   “是!”   数年前他平定江南,宋赫便是他的前锋,后来宋赫被他提拔在留都兵部尚书的位置,手掌神机营五万大军。   王传化是皇帝派来掣肘他的棋子,手中捏着一支虎贲军。   他原也不想打破平衡,王有逆鳞,而他的逆鳞则是崔沁。   如今是时候拔掉虎贲军这颗毒瘤。   身后渐有火光熏天,神机营与虎贲军刀剑相交。   慕月笙抱着崔沁坐入马车里,渐渐远离喧嚣而去。   胸膛的热度隔着薄薄的面料传递过来,将她冰冷的心渐渐融化。   他是真的回来了。   “你不是走了吗?”她红唇在他脖颈蠕动,声若蚊蝇。   慕月笙下颚靠着她发丝,闭上眼低喃道,“我在船上小憩,做了个梦,不太好,我心里不踏实,想回来再看你一眼....”   打算悄悄看她一眼再走,哪知道还真有人朝她下手。   一阵细细密密的哭声传来,泪水沾湿了他衣襟,渗透他肌肤里。   怀里的纤影轻轻在颤,怎么都止不住。   是真的魂都吓没了。   慕月笙压下蓬勃的怒意,心里又疼又软,   “对不起,沁儿,我来晚了,吓坏了你....”   他用尽力气哄着她,仿佛想把心剖出来给她。   “别怕,我在....”   宽大的手掌紧紧扣着她的胳膊,他深吸气吻着她的发梢,想将娇弱的她揉入骨血里。   她像蝉蛹瑟缩在他怀里,小脸柔软地埋在他颈弯,很努力地往他骨肉里蹭,往他心尖上蹭。 第43章 七夕节   乌黑的云团压在夜空, 车轴碾着青石地砖滚滚而过。   热泪绵绵滚下,崔沁枕在他微湿的衣襟,渐渐沉睡。   轻快的马车一路颠簸停在崔府后院,   慕月笙抱着她下来,又轻轻来到正房内室。   罗汉床侧的高几上点了一盏羊角宫灯,映出满室明朗。   黑长柔细的乌发将她整个身子遮得严实, 他坐在塌前的绣墩上,将她身子放在膝盖上, 手臂稍稍一松, 剥蛋壳似的, 将她白皙柔美的脸蛋给剥了出来。   灯影下她周身流动着一层薄薄的清光, 睡得极是安宁, 鸦羽覆在眼睑下,一只手拽住他后领不放, 另一只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俏脸胸脯腰肢皆往他身上贴, 一丝缝儿都不肯留。   满心依赖的模样。   都怪他,伤了她的心, 让她孤苦伶仃这般久。   又将她往怀里抱了抱, 圆润的肩被他笼在怀里,舍不得放手。   总归还是塌上睡得舒服。   慕月笙将熟睡的她轻轻往塌上一放,   身子往下沉刚触及床榻,崔沁纤臂一抖, 下意识拽紧了他的衣襟。   熟睡的小脸往回一蹭,唇瓣从他脸侧贴过,激起一阵酥麻。   慕月笙身子一僵,维持着姿势不动, 她半倚在他怀里,半落在塌上,乌黑的秀发遮住她大半张脸,长睫微阖,只露出一双微醺的眼眸,媚眼迷离,要睡不醒的。   慕月笙哪里受得了她这般模样。   岳州还有几万大军等着他,耽搁一分便是延误战机。   艰难又小心地将她身子彻底放下,从她颈下缓缓抽出手,粗粝的指腹滑过她细嫩滑腻的肌肤,手指微勾将覆在她脸颊的秀发拨开,目光缱绻凝望了她许久。   弯腰在她额尖轻轻落下一吻,随后转身,毫不犹豫跨出门槛。   塌上的崔沁缓缓睁开眼,眸色怔忡迷离。   额前残留着他的温度,细细密密的酥麻久久不曾褪去。   王传化在五军都督府的后槽房里押妓,被宋赫逮了个正着。神机营控制了五军都督府并后湖,这一夜涉事的虎贲军及城门侍卫全部身首异处。   所有知道此事的官员内侍,无一活口。   慕月笙以一贯凌厉的作风,将此事掩下,又将金陵彻底掌握在手中。   次日晨起,施老爷子等主编纂及金陵臣僚,只知宁郡王昨夜带着几个相好的夜游后湖,不小心将三元阁烧了一半,他麾下的人与虎贲军斗殴,虎贲军不小心杀了宁郡王,神机营趁乱掌控局势。   依着大晋历律,擅闯后湖者如同谋反,官户收监,其余斩首示众。   那几个相好的,有男有女,光天化日之下,被宋赫的人丢在菜市口。   好事者一瞧。   咦,这可不是王守备成日宠幸的几个角儿吗?   大家便信了王传化与宁郡王私下勾结一事。   宋赫雷厉风行,将人证物证并王传化悉数送往京城。   此事在金陵掀起悍然大波,城中勋贵富商皆战战兢兢。   欧阳娘子昨夜确实在含元阁昏厥,可她很快被送回了府中,只当崔沁回了住处。   云碧昨夜左等右等不见崔沁出来,并没有四处声张寻人,而是急匆匆赶往慕月笙下榻的院子,小丫头嘴上不饶人,心里门儿清,若是姑娘真的出了事,唯一能救她的只有慕月笙。   谁也没将这件事与崔沁联想到一处。   院子里开了满桠的石榴花,映着庭芜森绿,花红似火。   崔沁在府上歇了几日,心里空空落落,慕月笙那头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她干等了几日,心里不踏实,索性去寺庙给他求个平安符。   刘二那一夜受了重伤,换了陈七赶车,并几个婆子暗卫随行。   崔沁出了正门,瞧见一华贵马车打前停下,马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圆润活脱的笑脸来,   “崔姐姐,你去哪儿呀?”   “我去鸡鸣寺上香。”   “哎呀呀,这么巧的,快来,坐我的马车,我们一路去。”   崔沁推脱不得,只得踩上脚蹬上了施府的车,她依旧穿得极为素净,月白的长衫,腰间用一深蓝的系带给揽了揽,并不紧,刻意掩下身段。   崔沁躬身而入才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人。   她身形略显高瘦,梳着一个凌云髻,头上也就缀着几朵珠钿,穿着一身俏白的长裙,裙摆绣着点点桂花,她肌肤极白,颧骨略有些高,显得脸颊稍瘦,是极冷清的神色。   她那双冷沉的眸子,黑漆漆的,就这般盯着崔沁,看了几眼垂下眸也不搭理崔沁,也不打招呼。   崔沁还是头一回遇着这样的姑娘,略有些疑惑。   施颖冲她歉意地笑了笑,“崔姐姐,这是我九姑姑,年龄跟你一般大呢。”   崔沁好像听人提过,施家有位九姑娘,极有才华,是施老爷子的幺女,备受宠爱,求亲者踏破门槛,她却不肯嫁人,老爷子和老夫人也就由着她。   能这般被家人宠爱的,实属少见。   “原来是施九姑娘,幸会。”崔沁淡声打招呼。   施昭云语气干巴巴回礼,“崔姑娘好。”然后别过脸去。   施颖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打量着崔沁那张俏脸,笑嘻嘻挤了挤她的肩,“姐姐,你去鸡鸣寺求什么签呢,鸡鸣寺求姻缘很灵验呢!”   崔沁被她气笑,嗔了她一眼,“我想求个平安符。”   施颖意兴阑珊哼了哼鼻子,兴趣大减,“你跟我九姑姑一样去给人求平安符。”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鸡鸣寺。   鸡鸣寺是一古刹,依山而筑,巍峨高耸。寺院并不大,大雄宝殿及舍利塔皆拥挤建在山上,沿着石阶攀沿片刻便抵达大雄宝殿前。   崔沁陪着施颖在外头拜了几炷香,施颖要去东侧的放生池玩。   崔沁丢开她,带着云碧往大雄宝殿来了,她将做好的香囊呈上,跪在蒲团上磕了几个头,吩咐云碧拿着香火银并香囊去内室叫法师加持,自个儿跪在蒲团上默默祈福。   正待起身瞧见施昭云也跟着跪了下来。   施昭云十分虔诚地双手合一,嘴里念叨着几句。   崔沁起身跨出门槛,往西边绿廊折下,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是在给谁祈福?”   崔沁微微愣神,转身见施昭云脸色木木地睨着她,   崔沁淡声回道,“一位亲友。”   见她手里也拧着个平安福袋,随口问道,“施姑娘也是给亲友祈福吗?”   施昭云清冷的眼珠微微一动,目光落在绿廊之外,斑驳的墙下辍着一缸夏荷,荷叶萧索,似有枯败之势,缸下落叶一层叠着一层。   夏盛而衰,秋已近。   时不我待。   “是给一位躺在床上,不知生死的人祈福,我盼望他早点好起来。”   崔沁脸色一变,唇角缓缓下垂。   总算明白施昭云的冷意从何而来。   接下来的日子枯枝乏味,如研磨,一圈一圈碾动,从琐碎的时光里磨出些许苦涩。   打鸡鸣寺回来,崔沁心情就不怎么好,整日盯着手里的香囊,想起施昭云说的话做的事,心里膈应地慌。   她现在有什么资格膈应呢,他们是和离的身份,别人打他的主意,也碍不着她。   还可以明目张胆地挑衅她。   崔沁叫来云碧,“将这平安符送去前线。”云碧接过香囊就去外院寻陈七。   慕月笙离开前将原先的人马又调了回来,重新布防,外松内紧,确保崔沁安虞。   刘二修养了几日回来当差,二人凑在云碧跟前笑嘻嘻的,总算是得了云碧好脸色。   “快马加鞭,着人把香囊送给爷!”   “遵命!”   两日后,远在荆州大营的慕月笙收到了金陵送来的一方平安符。   内里写着他生辰八字,不是崔沁又是谁呢?   慕月笙并不信这些,只因着是崔沁的心意,就贴身带着,一整日唇角的笑容都没落下过。   夜里,大帐内迎来了两位客人。   正是前往青海的鸿胪寺卿柳如贵和崔棣。   二人穿着官服一路风尘仆仆入帐,对着长案后的慕月笙便行了大礼,   “见过慕国公。”   “两位大人辛苦了!”慕月笙还了一礼,淡声问,“情况如何?”   柳如贵一身凛然正气,白眉微抖,“幸不辱命,那朵甘退了兵,朵甘汗王底下几个儿子为了争抢宣慰使,相互残杀,连着打入王帐之内,朵甘汗王也被刺伤,如今青海高原上下分崩离析,处处需要仰仗朝廷,下官与崔大人按照您的法子,分而化之,震之以威,许了商贸之利,现在几位宣慰使无人不从。”   “甚好,此番前往高原,两位大人风餐露宿吃了苦。”   “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应该的。”柳如贵客气回道,又问他,“国公爷,将某传信来荆州可是何事?”   慕月笙颔首道,“请柳大人并崔大人一行,秘密出使滇南宁州!”   柳如贵和崔棣相视一眼,皆眉峰一凛,颔首道,“领命。”   “如今这湖湘局势如何?”   慕月笙南下,剑指南昌王,南昌王左临江左赋税重地,右临湖湘鱼米之乡,一旦被他成事,江南半壁江山尽失,若是蒙兀再行南下,大晋危矣。   慕月笙请二人落座,眸色幽黯道,“南昌王心深似海,效仿司马懿装病取得先皇信任,他暗中筹划多年,一手操控漕运,一手撬动异族作乱,所谋甚大!”   “他撬动蛮军和云南,无非就是想消耗朝廷兵力,我岂会让他如意?”   “潭州并朗州这只蛮军,战斗力极强,他们各人备了一只小弩,灵活机动,真打起来,咱们朝廷军不是对手。”   早在五年前他下江南,暗中吩咐亲信创下天下第一钱庄四方钱庄,境内绝大部分的商户均要跟钱庄打交道,握着这条命脉,他就掌握了天下重要商户的底细。   与钱庄相对应,他手里还有几支四通八达的商队,这些人既能运送水路物资,也能帮着他打听各处的情报。   早在一年前他底下的人深入蛮族,捣进了人家的老穴。   蛮军也好,南昌王也罢,所有物资皆要从他眼皮子底下过,他们以为瞒天过海,不想早落在他五指山中。   “我打算切断他们的商路,借着风向烧山,以势逼,以利诱,收复这只蛮军,南昌王想用他们来消耗我,正好,我也打算用蛮军来打他。如今这两军对垒的架势,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慕月笙详细道来自己对蛮族的布置,听得柳如贵和崔棣热血沸腾,   “原来国公爷早有成算,如此甚好。”   “那国公爷遣下官去滇南,可有应对的法子?”   “依旧是用对付朵甘汗王那一套,以土司分而划之....”   慕月笙靠在圈椅上扶着下颌微微苦笑,原先他打算亲自去滇南,现在他改了主意。   身后有人挂记着他,他便有了牵绊。   朝中大臣繁多,他也没必要事必躬亲,鸿胪寺卿柳如贵能将朵甘汗廷的事料理清楚,趁势带着王者之师南下滇贵,定势如破竹。   慕月笙将山川地理图铺开,将入滇的路线一一画明,每一处用什么法子,皆说的明白。慕月笙说完从案下掏出一圣旨,   “这是陛下的秘旨,准许柳大人便宜行事,你们一行悄悄前往滇南,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柳如贵郑重接过,“下官领命。”   “局势既是如此紧张,那下官这就与崔大人、胡大人南下。”柳如贵是个急脾气,转身吩咐侍从去备船只马匹,却被慕月笙笑着拦住,   “倒不急于一时,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吧。”   “也好。”   慕月笙目光这才落在崔棣身上,“柳大人,我还有几句话要与崔大人说,可否....”   “我懂,我懂,我这就走。”柳如贵笑呵呵施了一礼转身出了主帐。   待他离开,慕月笙朝崔棣行了晚辈礼,“崔世叔。”   一声世叔可没把崔棣吓坏,当初慕月笙做崔家女婿时都没这般客气。   他连忙让开半个身子,不受他的礼,“国公爷有何事,还请吩咐。”   慕月笙一再提拔他,崔棣心里感激,可感激归感激,却没办法与他亲近。   慕月笙见他疏离不由苦笑,“崔世叔,沁儿人在金陵,我见过她,她很好。”   崔棣闻言神色稍缓,想起这个侄女,他哭笑不得,不声不响弄出个书院,还扬了名。   “谢国公爷看顾她,她孤身在外,我确实不太放心。”   “我安排了人在她身边,您放心,只是有一事想请您示下。”   崔棣愣神,什么事值得慕月笙对他用“请示”二字?   慕月笙将他的疑惑收在眼底,朝他再拜,“待我平乱回京,我想再娶她过门。”   崔棣怔怔望着慕月笙,半晌不语,崔沁无父无母,他算是崔沁的长辈,慕月笙这意思是跟他求婚?   比上一回郑重多了。   换做是头一回,崔棣一定拒绝,现在不同以往,崔沁和离之身,又已经嫁过他,满朝谁敢娶慕月笙的女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崔沁孤独终老。   此外,和离后还对崔沁这般好,可见是上了心,以后只会更加珍惜沁儿,知根知底的,比嫁旁人要好。   “我倒是乐意的,只是你问过沁儿了吗?”   慕月笙缓缓一笑,语气恭敬道,“您放心,我定会让她允下。”   这是胸有成竹的意思。   崔棣便知二人定是在金陵之间发生了什么,让崔沁改变了态度。   他乐见其成。   “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回京会替她准备。”不再用敬语,该端着的时候就得端着,崔棣心里有数。   慕月笙松了一口气,再恭敬拜下,含笑道,“谢谢您成全。”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欠她的,他会一点点补回来。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七夕佳节。   金陵城变丝毫没影响百姓的热忱。   早几日秦淮河两岸便扎满了花灯,各色画舫载着五颜六色的河灯聚在夫子庙前方,庙前的广场上也扎了三座彩楼,皆有数丈来高,人满为患,昼夜不歇。   云碧清早领着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扎花灯,就连刘二和陈七也被喊来打下手,一人拿着斧头削竹条,一个坐在锦杌上扎竹灯,云碧将做花灯的绢纱给剪好,侧眼去瞧崔沁,见崔沁脸上瞧不出半点兴致,只能想法子寻点事给她做,遂捧着绢纱来到她跟前,   “姑娘,您给画个画吧。”   崔沁坐在廊芜下圈椅里没动,裙摆静静铺在脚下,微风拂过她的眉眼,伴着身后红廊绿瓦,如一幅庭院深深美人画。   去年这一日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转眼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经历了太多太多,从人人唾弃到天下扬名,从举步维艰到如今闲庭信步。   再到,与死神擦肩而过。   人一旦走出来,趟过大千世界的酸甜苦辣,经历了起伏坎坷,再回首,内宅里那些磕磕绊绊皆是过眼云烟,曾经以为很重要的事,可一笑置之,曾经那些令人痛心疾首的龃龉,现在想一想,算什么呢。   时间抚平了心里的褶皱。   眼前是一马平川。   崔沁默了半晌,笑着落下一字,“好”。   云碧与小丫头端来一方长几,将笔墨纸砚备好,崔沁提笔开始作画。   云碧朝小丫头使眼色,示意她伺候,自个儿踱步至陈七身旁,推了推他的肩细声问道,   “爷那边传来消息没?仗打得如何了?”   “已经拿下了潭州,爷亲自上湘西劝服了彭州山蛮,现在单单把朗州围住,要打朗州呢。”   云碧眉尖一蹙,不情不愿将凳子拉开,大喇喇坐了下来,无精打采拾起地上的碎竹片,小声嘀咕道,“这么说,今日姑娘生辰,爷又赶不回来了...”   陈七和刘二相视一眼,露出苦笑。   大战在即,慕月笙如何回得来?   崔沁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他为国征战,身披执锐,只要他平平安安的,万事皆好。   她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画什么好,容色宁静咬着笔头,托腮觑着墙角一绿盆,绿茵茵的枝叶沿墙攀爬,如爬山虎般遮住大半个窗棂,几只虫蚁费劲千辛爬上枝叶,正吸取着绿心的露珠儿,不知打哪飞来一只雀鸟,翅膀扑腾扇飞了绿叶,将好不容易趴在枝叶上的虫蚁给抖了个干干净净。   崔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双肩微颤,秀发从她肩头滑落。   不知何时,一俊挺的身影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将一只费了好些时日精细雕刻的玉簪插在她发髻里。   这是一支顶级的和田羊脂玉簪,通体凝脂莹白,簪头雕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工艺比上次越发精进,花心一侧刻着“笙”字,一侧刻着“沁”字,再勾出花蕊将二字缠绕在一处,取白头偕老之意。   崔沁只觉得发髻好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怪痒的,莫非是虫子,她屏气凝神,铆足了劲往后去拍,啪的一声,拽住了一只粗粝的手掌。 第44章 求婚   他右手虎口的位置有个老茧, 又厚又粗,上头还有个伤疤,被割出一条很深的痕, 愈合后伤口变得越发粗糙,他总爱用那处摩挲她的脸颈,叫人又羞又躁。   崔沁摸到那熟悉的老茧, 脑子登时一片空白。   不可能的。   她几乎是动若脱兔般,飞快从圈椅与长几中直起身子, 霍然回眸撞入一双清润的视线里。   手指微颤下意识要松开, 却被他反握住。   崔沁惊愕盯着他, 红唇阖动, 半晌说不出话来。   无措地从他掌心抽出她的手, 背在身后,冲他露出一个纷乱笑。   崔沁心底生出几分担忧疑惑, 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欢喜。   二十来日不见, 他脸上布满了风霜,下颚的胡渣清晰可见, 肌肤略黝黑, 身影还是那般挺拔,只是略显得劲瘦了些, 这般的他褪去了少许清逸,越发沉淀出几分岳峙渊渟的肃杀之气。   好似这世间万物皆被他笼在掌心, 随意拿捏一般。   可偏偏那双眼灼灼罩着她,仿佛她是这世间的唯一。   二人就这般两两相望,谁也没说话。   倒是云碧一边使眼色示意众人收拾东西退下,一边扯着嗓眼道,   “爷,您可回来啦,这阵子姑娘可是听您的吩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快憋坏了,除了给您求平安符,缝缝衣裳,哪儿都没去....”   云碧一句话将崔沁给卖了个干干净净。   崔沁气得剜了她一眼。   小丫头俏眼频飞,掩面低笑离去。当初怨慕月笙也是真的怨,如今晓得二人难舍难分,自然是盼着他们好。   廊下只剩下慕月笙和崔沁。   慕月笙眉眼始终挂着浅笑,连日来的思恋总算是落到了实处,便舍不得挪开眼。   脸上的风霜也做不得假,风尘仆仆的,眉梢透出几分疲惫。   崔沁瞧在眼里,疼在心里,   “你一路辛苦了,该是渴了吧...我去给你泡茶...”   飞快将手中的狼毫给掷下,胡乱擦了擦手,迈着轻盈的步伐往耳房去了。   望着她欢快又慌乱的模样,慕月笙失笑一声,   原来回应身后的挂念,是这般有趣,叫人欲罢不能。   他跟着来到耳房,伫立在门口瞧见崔沁握着紫砂茶壶,怔怔望着茶台,胸口起伏不定,似是还未回神。   他的心哪,软得一塌糊涂。   以后还要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崔沁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他们和离的日子。   去年这一日,她千盼万盼,他近在咫尺,却失了约。   如今抛下十万大军,千里迢迢奔赴而来。   当不再有期盼,他所做的一切就成了惊喜。   风声簌簌,吹拂起树梢上半落不落的石榴花瓣,无声落在慕月笙的肩上,最后又缓缓铺落在地。   他依然静静而立,凝望她,“沁儿,我口渴,喝一杯冷茶便可。”   崔沁倏忽回神,俏白的小脸浮现些许赧然,忙涩声道,“这怎么成呢,你去坐一坐,我马上煮好茶来。”   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花,赶忙将炉子里的水壶给拧了起来,倒水在紫砂壶里,倒了一半发觉没放茶叶,又连忙将水壶放下,去取他爱喝的峨山毛尖来。   慕月笙一边瞧着她手忙脚乱,一边俊目含笑,像宠溺孩子般笑容清润,“好,那我等你。”   他回到堂屋落座,瞧见窗下的绣架上果然还有不曾绣好的衣裳,从颜色来看该是给他制的,心里喜滋滋的。   相望相守,便是这般美好。   须臾,崔沁提着茶壶过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喝。   茶水滚烫,慕月笙一时下不去嘴,便握着茶杯凝望着崔沁。   崔沁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别过脸去,目光落在那绣架上,登时脸颊一热,下意识就想收起来,可想起刚刚云碧已将她出卖,做什么都晚了,她又佯装淡定问他,   “你大约是坐船来的吧,可用了朝食?”   他是星夜骑马而归。   战事告了一段落,围住朗州,并非是要打,而是要逼着他们降,一应军务皆有信任的部下接手,他方得以抽身。为了掩人耳目,这一次明面上的主帅并不是他。   他有策略的历练部下,自是想替大晋培养一些独当一面的军将,靠一个人撑不起江山社稷。   慕月笙直勾勾望着她,“我还没吃呢。”   崔沁心登时一紧,慌忙起身,“我去给你做!”   纤影打他身旁而过,被慕月笙伸手拦住,他拉住她柔细丰盈的手腕,嗓音暗哑道,   “沁儿,你不是许久不曾出门吗,今日七夕,街上该很热闹,我去闹市小馆子里吃一些也是可以的。”   这是要陪她逛街市的意思。   惊讶,愕然,喜悦,还夹着几分莫名的酸楚,所有情绪从她明净的眼底一闪而过,   她笑着点了点头,“好。”   慕月笙瞧着她一身素净的打扮,心生愧色,“那沁儿可否去换身衣裳来,我在此处等你。”   崔沁垂眸瞥一眼自己的衣裙,她平日也穿这一身出门,   “有什么不妥吗?”   慕月笙静静望着她,如鲠在喉,自从和离后,她从未穿过艳色的衣裙,她这般容貌实在适合明艳的装扮。   年纪轻轻的,正是最该爱俏的时候,却因为他之故,收敛心性。   苦涩在舌尖打转,心中有了主意,他缓缓一笑,“没有不妥,咱们出门。”   不到午时,街上人头攒攒,摩肩接踵,有赏灯的,有观景的,还有打闹凑趣的,将并不宽敞的秦淮街市给挤了个水泄不通。   马车走了一段路怎么都行不动,二人只得下了马车。   主街游人如织,偶有花车盈盈而过,唢呐竹笛,不绝于耳。   顺着人群挤到一处宽敞之地,便有杂耍百戏,一只被调..教得极好的猴儿来回在火圈里窜来窜去,惹得行人拍案叫绝,喧嚣之外,巷子里深处还有挑着卖货的货郎,一边摇着铃铛走门串户,实在累了,便干脆倚在街上行人穿梭的墙角,站着吆喝。   两侧小商小贩摆着各色糖果或小玩意儿,二人寻了半遭不见小馆子。   慕月笙见崔沁四处张望,不由失笑,扯了扯她的衣角,温声道,“刚刚在马车里我已被点心喂饱,眼下寻个铺子坐下歇一歇便好。”   崔沁只得依他。   二人夹在人群里,陷在尘世喧嚣,笑看河清海晏,竟是难得片刻闲暇。   嫁给他半年,慕月笙早出晚归,匆匆忙忙,鲜少能坐下来与她好好说会话。   如今,江南大战在即,他却偷得浮生半日闲陪着她在此处玩闹。   崔沁心里一时过意不去,眼下他带着面具瞧不清神色,想起恰才他回来时眉眼里的疲惫,便扯了扯他衣角,柔声道,   “咱们寻个馆子用了午膳,便回去歇着吧,我昨夜没睡好,想午歇。”   慕月笙侧头瞧她,白皙的小脸莹润无暇,俏眼盈盈,眉眼生动得很,哪里像是没睡好的,怕是担忧他罢了。   他缓缓吁着气,散去肩头的疲惫,眼神分外专注在她身上,“沁儿,我也想陪着你看看人世浮华。”   身后有大好河山,才能不惧前方刀雨箭林。   崔沁知他心意已决,不再多劝。二人顺着人流,没入喧嚣里。   慕月笙垂眸,宽大的月白衣袖遮住她的小手,他的衣角依旧被她牵着,他手指微勾,指腹缓缓捞住她纤细的手指,将那柔软的手背悉数握在掌心,再,稳稳的,牵着她前行。   烫人的温度顺着手臂传到胸口,她的心仿佛被他笼住,脸颊不自禁发烫。   明明做过更亲密的事,却因这一点小小的举动而心跳如鼓。   也是,他们已经和离了呢,算不得夫妻,倒像是情窦初开般的逗弄。   慕月笙时不时瞧她,她两靥生霞,眉目含情,眼角似有浮动的光,杏眼湿哒哒的,美得不可方物,他便有些心猿意马。   十指渐渐缠绕。   谁也没说话,无声的悸动在四肢五骸流淌,感官悉数被手尖的挑..逗和愉悦夺去。   人群的喧嚣,宽大的衣袖,很好地遮住了情人间的亲昵。   仿佛偷情似的,格外有趣。   念头在崔沁脑海浮现的瞬间,一道熟悉的嗓音穿透人墙传来,   “崔姑娘!”   崔沁吓了一跳,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似的,飞快挣脱慕月笙的钳制,红彤彤的小脸四处张望,   “崔姐姐,这里呢!”   斜对面隔着三五个人,施颖与李涵江立在一家成衣铺子门口,朝他们招手。   两个婆子开道,崔沁挤出人群来到他们跟前,慕月笙瞧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手,眉峰微蹙,不情不愿跟了过来,手背在身后握住,掌心还残留着她的滑腻和温热。   他神情散漫又肆意,漫不经心的,与平日那端肃清冷的模样判若两人。   施颖笑嘻嘻地抱住崔沁的胳膊,不知道闻了什么香气,愣是往崔沁胳膊处嗅了嗅,   “咦,崔姐姐,你今日熏得什么香,特别好闻。”   崔沁闻言登时闹了个脸红,狠狠瞪了她一眼。   慕月笙和李涵江都在场呢,她怎么这般口无遮拦。   这个小糊涂虫。   施颖后知后觉失言,顿时懊恼得不行,啪啪打了自己两嘴光,“哎呀呀,我又糊涂了!”见慕月笙和李涵江的目光都落在崔沁身上,登时气鼓鼓朝二人喝着,   “你们俩谁都没听到。”   越描越黑。   崔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慕月笙脸色微沉,眸色不善盯着施颖,便要发作。   反倒是施颖瞧见他,眸眼亮晶晶问道,“崔姐姐,这位大哥哥是谁呀。”   崔沁面露尴尬,碍着李涵江在场,只得硬着头皮介绍道,“他是我堂兄....”   慕月笙揶揄的眼神有意无意落在崔沁身上,仿佛在说,前一刻还牵着他的手嬉戏,下一刻便不认账。   崔沁心虚地别过脸。   李涵江这一回倒是从容朝慕月笙施礼,“见过崔兄。”   “崔家哥哥好。”施颖也敛衽一福。   慕月笙朝李涵江稍稍回了一礼,对着施颖就一颔首,施颖也察觉慕月笙的不快,知他恼怒她刚刚的无状,一时讪讪地,不过她一向心大,很快转移话题,指了指里边那布艺铺子,   “姐姐,这点铺子我常来,工艺首屈一指,姐姐你常日穿得素净,正好给自己添置一些。”   崔沁并不想与二人纠葛,只待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却见慕月笙颔首沉吟,   “沁儿,今日是你生辰,自该添置些首饰衣裳。”   这是他今日带她出来的目的。   当着旁人的面,崔沁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得讷讷点头。   施颖与李涵江俱是一惊,   “今日是娘子生辰?”   “姐姐,你居然是七夕的生辰呀,哎呀,太好啦,快快,我要给姐姐送一份寿礼!”施颖热情地拽着崔沁的胳膊进了铺子。   李涵江微痴盯着崔沁的背影,心里有过片刻的慌乱乃至迷茫。   崔沁的身份,他是晓得的,只是这般明艳漂亮的姑娘,才华横溢,他想要克制想法也是不能,多多少少对她是起了些心思。   只是该与不该,他心里有数,家里怕是也不会肯。   慕月笙将李涵江的神色尽收眼底,脸色已是阴沉得厉害,他冷哼一声,唤回李涵江的心神,   “李公子,编纂之事如何了?”   被人家兄长逮了个正着,李涵江面有赧色,连忙施礼回道,“还算顺利,只是一些老夫子揪住几处争执不放,《文献大成》还需费了时日,近来我已在招募抄书匠....”   二人边说边跨入门槛内,被婢女迎着坐在堂屋东窗下等候。   “说到抄书匠,想起我有一个邻坊便在六部任职,是个不入流的循吏,写的一手好字,平日也是打打下手,跑跑腿,生活略有些窘迫,想来各部衙门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倘若能将这批人聚起来,或以银钱慰之,或据抄写字数授予相应官职....必定能解编纂之难题。”   慕月笙到底是当朝首辅,对朝中官吏知之甚深,自然不是李涵江可比拟,随意提点几句,李涵江茅塞顿开,   “观崔兄气度,绝非池中之物,崔兄难道真的醉心庶务?不若在下替崔兄引荐.....”   “不必了。”慕月笙淡淡抿了几口茶,目光落在崔沁身上,冷声道,“李公子乃状元之身,该要为朝堂尽力,这编纂一事起于金陵,怕是得成于京都,你虽是施老爷子的外孙,可首先是大晋社稷之臣,事事该要为朝廷着想。”   李涵江闻言顿时面红耳赤。   他南下金陵之前,皇帝和内阁给他的指示很明显,最终要将编纂类书一事迁回京城,由文渊阁和国子监来主持,但是他外祖父显然想将此事揽在金陵,扬一扬故都之名。   思来想去半晌,李涵江朝慕月笙颔首,“连崔兄这局外人都瞧得清楚,倒是在下当局者迷,谢崔兄提点。”   李涵江沉浸在编纂一事中蹙眉深思,慕月笙懒得搭理他,而是起身寻着崔沁身影走了过去。   崔沁与施颖倚在柜台挑选布匹。   一名女掌柜热情地介绍,   “姑娘,这一批是刚刚来的新货,上好的杭稠面料,你们瞧瞧这锦缎,这花色,整条街都找不来第二家。姑娘这般国色天香,合该挑些花红柳绿回去才是。”   见崔沁神色淡淡,那女掌柜又领着她们到了另一处货架,   “这上头摆着的都是香云纱.....”   林林总总领着二人将铺子里最好的料子都看过,崔沁随意捡了两样素色的杭稠,施颖在一旁瞧着秀眉蹙起,   “崔姐姐,我觉得那批香云纱的海棠红,樱花粉更适合你,还有这匹苏绣的缎面,回头做一件褙子肯定好看...”   只当崔沁手头紧,施颖俏眼一抬,“我买来送姐姐!”   “使不得!”   崔沁话音一落,只听见身后一人声音如珠玉坠地,清冽又坚定,   “掌柜的,将这五批料子全部包起来,送去乌衣巷的崔府。”慕月笙也是识货的,确认这家铺子货色上乘,又十分齐全,涵盖香云纱,苏绣,杭稠,蜀锦,真丝,色泽鲜艳,花色秀雅。   女掌柜的顺着慕月笙手指的方向,绕了一圈回来,眼珠儿兴奋地睁圆,   “爷,都要?”   这是要搬空铺子的架势!   “嗯。”慕月笙颔首,目光融融落在崔沁身上,语气轻喃,“妹妹生辰,该要穿艳丽些。”   崔沁环视一周一阵发晕,气得跺脚,俏眼频频瞪他,   “你买这般多,我穿不过来,到了明年又过时了。”   慕月笙眸色宠溺,缓声道,“每日换着穿,总穿的过来。”   “再不济,送人也成,皆由着你高兴。”   他钱庄里挣着数不清的银子,家里库房珠宝堆积如山。   哪一件哪一桩不是合该她享受的,偏偏她这般朴素节省,可叫他呕得慌,仿佛浑身力气无处使,眼下终于哄得她心意稍解,他不想再委屈她分毫。   崔沁晓得慕月笙的脾性,一旦做了决定便无可悔改,不过她也不是没法子,赶忙挑出一些不喜的花色丢在一旁,她这边只管丢,那头慕月笙示意云碧装进去,等到余下的被掌柜的当场包好,再一瞧,竟是将柜台搬空了大半,气得她俏脸盈冰。   施颖满脸艳羡摇着她的胳膊,“姐姐,羡慕你有位好哥哥呢。”   李涵江踱步过来,听见施颖这话,也朗笑道,“妹妹喜欢什么,哥哥给你买。”   施颖冲他丢了几个笑眼,“好看的都被崔哥哥买走了,我等下次再来吧。”   见慕月笙是个大方的,施颖干脆也无拘无束,觑着他眉眼一笑,“崔哥哥,买了衣裳,得好首饰配,咱们去玲珑阁可好?”   崔沁闻言顿时急了,连忙拉扯住施颖,严肃睨着她,“你胡闹,他是我堂兄,家里还有长辈管着,岂能这般无止境乱花。”   施颖懵懂地点了点头,“哦哦,也是呢...”   慕月笙悠然一笑,清隽的身影倾过来半个身子,不管不顾,扯住崔沁的衣角,将她往怀里一带,微拢着她的肩,迫着她缓缓往外走,   “咱们去玲珑阁。”   他眉眼如驻了春晖般,说不出的风流潇洒,俊逸不羁。   待他们走远,施颖方才痴痴回神,“他们真的是兄妹吗?倒像是夫妻似的,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李涵江闻言登时脸色一青,低喝一句,“你还是这般口无遮拦,莫要坏了人家姑娘清誉。”   “是是是,我又错了!”施颖忙得拍嘴。   崔沁被搀着到了玲珑阁,掌柜的将二人领着进了最大的雅间,   正中摆着一紫檀缠枝坐塌,上头铺着精致的象牙垫,云碧推着崔沁坐下。慕月笙懒懒靠在圈椅里浅眠,十来个侍从抱着大大小小各色锦盒,悉数摊开摆在崔沁眼前。   一盒点翠镶嵌八宝的发钗,共有十来样,花样繁多,紫檀长匣子里装着十来只和田玉镯子,凝润如脂,皆是奇珍,旁边还搁着一盒红艳艳的珊瑚首饰,有发饰手链耳坠,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还有一匣子东珠,有金珠,黑珠,粉珠,紫珠,颜色稀少鲜艳,个头也大,独独一颗足可镶嵌头面,再有其他金钗宝石手镯,数不胜数,满室莹辉。   崔沁扫了一眼,便知皆是稀世珍品,不由暗吸凉气。   掌柜的早得了吩咐,只恭敬陪着笑,   “夫人,您瞧着,这里头可有不喜欢的?”   崔沁一阵发懵,寻常不都问喜欢什么么,她很快反应过来,定是将不喜欢的挑走,余下的皆包起来。   回眸,瞧见慕月笙坐在一巨大的砚台旁,那端砚大约有半个人高,四尺见长,两尺来宽。   中间留出一宽阔的水池,边沿雕刻小桥流水人家,假山湖石一应俱全。自窗外引来一活泉,泉水顺着竹竿留下,流水潺潺跌落在池子里。   池中浮着几片睡莲,时有虫蜓扑腾在荷叶,漾起波光粼粼。   阳光倒映在水光里,忽明忽暗的光线斑驳落在他侧脸。   面具被搁在一旁,他撑着额闭目养神,微风从窗户徐徐相送,携着光影掠过他清隽的眉眼,他眼睫很长,微微阖动,时而泛出星海般的湖光,清逸豁达。   那半年与他朝夕相处,他像是坚韧的石峰,她如何都钻不进那缝隙里,撞得头破血流离开。   如今他身上摇落着浅影,眉眼缀着温煦的光,仿佛是漫天星海般,只独独载着她。   崔沁回神,拢着衣袖冲掌柜的淡笑,“这花样我都不喜欢。”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   玲珑阁是江南第一珍宝阁,上启西域奇珍,下达南海珠宝,只要这世上有的,玲珑阁便寻得来,玲珑阁圈养了一批手艺人,世代相传,概不外授。   掌柜的目光落于那瑰丽璀璨,熠熠生辉的各色极品,一时无语凝噎。   慕月笙缓缓睁开眼,清湛的眸子盛了些许空茫,随后温声吩咐道,“都包起来,送去乌衣巷崔府。”   “以后每月有新品皆送过去给夫人挑。”   “遵命!”掌柜的挥挥手,示意下人收好锦盒,跟着云碧出去。   云碧笑着将门掩下,只留二人在内休息。   崔沁秀眉一蹙,俏声驳道,“你胡闹,这得是多少银子!”   慕月笙缓步来到崔沁身旁,倚着坐在她身侧,扶着她的肩迫着她与他对视,柔声道,   “沁儿,不为你自己,也得为我着想,你身无点缀,素衣布裙,就不怕旁人笑话我苛刻你?”   崔沁眸光轻颤,微微别过脸,错开他的眼神,胸口涌上细细密密的酸楚,   “我现在不是你的妻子....我丢不了你的脸....”   说出这句话,她脸已被烧红,烫的她险些睁不开眼,眼角渗出些许窘迫,竟是有几分无地自容。   她的眼尾带出一抹嫣红,眸眼湿漉漉的,也羞答答的。   慕月笙所有的情绪被她这句话给击溃,终是不再自持,猛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就这样猝不及防,被一头塞入他怀中,熟悉的奇楠香扑面而来,带着无与伦比的强势灌入她的肺腑,将她整个身子给笼住,密不透风般,不容她再生出半点退缩的念头。   慕月笙沉重呼吸着,闭了闭眼。   一年前她凄楚绝望的离开,烟雨朦胧里渐渐消失的车影...   她期期艾艾踮着脚朝他讨欢的娇俏,她跪在母亲跟前袒露心声的心酸....   还有他一时戾气横生将不快发作在她身上,将她斥责出书房的懊悔....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后悔难过酸涩,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尖,将他彻彻底底给淹没,只剩下无以复加的痛苦和绝望。   痛苦她受过伤他弥补不了,绝望过去的一切已不可更改。   更恨他自己,没能早点遇上她,让她飘零半生。   慕月笙几乎是半跪在她面前,将她身子紧紧笼在怀里,不留一丝一毫缝隙。   “对不起,对不起......”   “沁儿,你再嫁我一次,可好?” 第45章 醋劲大发   “沁儿, 再嫁我一次,可好?”   纷繁复杂的情绪从心头趟过,崔沁垂首靠在他肩头, 唇角不自禁扬了扬。   只是想起嫁给他的日子,不免生出几分担忧,莫不是跟着他回了家, 他又像以前那般行色匆匆,将她抛诸脑后。   才堪堪对她好了一日, 就从了他, 回头若不珍惜, 又当如何?   少不得磨他些时日。   柔荑缓缓从他胸膛攀上, 俏生生将他往外一推, 垂下眸道,   “我现在就很好, 不想嫁人呢。”   慕月笙听了这话,不由愣住, 神情显而易见地失落乃以至伤心,他僵了半晌,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凝睇着她不说话,   默了片刻, 他艰难从嗓音里挤出涩声,“那你是怎么想的?”   崔沁闻言眼眸儿骨碌碌转溜一圈, 小手撑在宽宽的坐塌上,双腿提溜着裙摆一晃一晃,如同戏水的女娃似的,俏眼盈盈。   想着先将他气死再说, 于是兴冲冲说道,   “我打算在金陵开一书院,招三五十名女学生,教她们读书写字,画画绣花,高兴便带着她们玩,不高兴呢就去乡下盘一个庄子,去庄子里垂钓养花,岂不怡然自得?”   慕月笙闻言胸口如同塞了棉花似的,正要驳她几句,却见崔沁倏忽想起什么似的,一双俏眼睁得大大的,顾盼生辉,带着少女情窦初开般的娇恣,   “对了,倘若一人寂寞,便寻一位落魄书生,他写诗,我作画.....”   后面的话慕月笙哪里听得下去,气得俊脸一黑,朝她腰肢挠了去。   “叫你胡说八道!”   “别,你快放手....唉哟,唉哟,别挠了....”   他双手搁在她细嫩的腰间,用力掐了几把,痒得崔沁瑟缩到了塌角,银铃般的脆笑回荡在整间屋子,便是南窗下那一缸睡莲也被震得水波荡漾,溪水潺潺,叮咚之声与那娇脆的笑声交错成章。   慕月笙哪里肯放过她,一头往她腰后挠,见她躲得厉害,另一头又搁了搁她颈窝,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还落魄书生?闲在后宅无事,话本子看多了不是?”   “信不信我明日将金陵书铺悉数给封了,不许人卖话本子给你!”   他那指腹本就有茧,稍稍一带,便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崔沁哪里经受得住,窈窕的身段堪堪软了半个,笑岔了气,俏眼纷飞,频频瞪他,又气又恼,绣花鞋已被蹬在塌下,露出一双穿着雪白足衣的玉足来,   她也不是这么容易认输的,手被他钳制住了动弹不得,干脆探出双腿往他腰肢儿挠,拿眼睃着他,   “你好大的威风,旁人惹你不快,你就是要牵连无辜!”   “我就不信你少时没看过,不然你怎的晓得这是话本子里的!”   慕月笙被她这娇憨的模样给气笑了。   她脸颊红彤彤的,浮着层细绒绒的光,杏眼明亮如珠,腰肢儿缩在角落里,侧着身子警惕防备着他,一双雪白的柔荑被他单手握着,微躬着身段,唇瓣漾着水光儿,哪一处都惹人胡思乱想。   慕月笙极力忍耐胸膛的躁意,微眯起眼,与她玩笑低语,   “我不曾看过,我最不恁这些杂七杂八的话本子,全是胡编乱造!”   他不过是逗着她玩,哪里真的用力,这下见她越发闹得欢,竟是来踢他,不由下了狠心,干脆将那玉足给握住,给夹在膝盖窝里,复去捉她的腰肢。   崔沁被他钳制得动弹不得,手被他捉住,足又被他压住,柔细的腰肢儿彻底暴露在外。   这一回他可算是没留余力,挠得崔沁花枝乱颤,笑声咯咯,偏偏怕旁人听见,又刻意压着,反倒显得像偷欢的,越发流淌出几分暧昧与旖旎。   慕月笙从身后钳住她的双手,覆在她腹前,小腿依旧被他给夹住,温软的身子箍在他怀里,后背紧紧贴在他胸膛,激起一层薄薄的香汗,这下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欺凌。   他空出右手在她腹前腰后乱挠,崔沁在他怀里胡蹭乱躲,笑不可抑,不过是为了呕他几句,竟是连自个儿也搭了进去,见大势已去,最后少不得求饶。   “哥哥放开我,我错了,再不乱说了....”声音娇颤软糯,   一声软软的“哥哥”可没把慕月笙骨头给叫酥了,   他一贯自持,崔沁也极是稳重,二人夫妻半载,从没像此时这般胡天胡地,没规没矩。   竟是别有一番意趣。   感情好了,一切水到渠成。   酸酸麻麻的颤感从四肢五骸聚在他小腹,他理智全失,咬着她耳郭道,   “再叫一声哥哥听听!”   他声音暗哑发颤,如电流滑过崔沁心尖,她娇躯微的一颤,人前当他是兄长,一声哥哥脱口而出,倒显得她勾引他似的,才恍觉二人略有失态。   俏脸如蒸霞蔚,身子稍稍往前倾,隔开他滚烫的胸膛,细声软语回道,   “我错了...你放开我,我饿了....”   语气已恢复如常。   慕月笙略有遗憾,不过瞧着她这般肆意妄为,哪里像是拒婚,倒像是欲迎还拒,与他嬉戏呢。心里定是应了他。   慕月笙有了底,跟吃了蜜一般甜,自是由着她闹,   “好,我带你去用膳。”   他先蹲下来亲自给她套上绣花鞋,   崔沁见他这般小心翼翼伺候她,很是不自在,“我来....”脚背往后弓起,贴在塌沿躲开他的双手。   慕月笙仰眸望她,柔声道,“沁儿,在你跟前,我不是内阁首辅,天大的官到了妻子面前也该是爱护宠护她的。”   给她穿好鞋,又牵着她起身。   崔沁任由他牵着,被他那句话给拍在云团里,深一脚浅一脚,怎么都落不了地。   见他不是往门口去,而是朝墙壁走,不由好奇,抬眸问他,“去哪儿吃。”眼眶微潮,依然趟着几分春色。   慕月笙眼神沉沉看着她,哑声道,“就在隔壁,你随我来。”   只见他敲了敲墙壁一处,忽的一间暗门打开,牵着她跨了过去,便是隔壁的醉香楼。   屋子里香气飘飘,正中的八仙桌上已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   正中白色青花瓷缸里摆着一道清蒸桂花鱼,四周环着野菌菇猪肚汤,荷叶包鸡,莲子炖野鸭,肥鸡豆块,宫保鸡丁,八珍豆腐等,外围则是一些凉菜,诸如蕨菜盐水鸭,玉带勾肴,莲子酿藕,萝卜糕,等等,最后还有一碗鸡丝长寿面。   想必慕月笙也费了些心思打听她喜好,置办出这一桌子菜肴竟是十分合她口味。   用完午膳,慕月笙还要带她出去闲逛,却被崔沁拦住。   “你累了,快些休息吧。”   回到玲珑阁雅室,崔沁将他推到墙角的罗汉床,说什么都要他歇会儿。   慕月笙确实极累,日夜星程赶了两日路,没怎么歇息,当下也不推辞,靠在引枕上侧卧闭目。   只是手却无论如何拽着崔沁不放,舍不得她离开。   崔沁见他倦色浓浓,哪里舍得放手,晓得他定是又要急着赶回战场,能陪他一时是一时,将他粗大的手掌握在掌心,坐在一旁静静陪他。   长睫覆在眼下,面庞褪去了往日的清冷与凌厉,温和平静。   须臾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崔沁也微阖了阖眼,略有些困倦,干脆支颐靠在一旁小憩,片刻便睡熟了,小脸咋的一下砸在了他手心。   慕月笙幽幽睁开眼,失笑一声,起身弯腰轻轻将她身子给抱起,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复又在她身后躺下,将她拢在怀里,彻底放心地睡下。   二人已是整整一年不曾这般依偎,崔沁贴在他怀里睡得极熟。   崔沁睡足了两个时辰醒来,窗外天色已暗,喧嚣充滞着大街小巷,秦淮河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慕月笙还在沉沉睡着,崔沁干脆侧身朝他,趴在那里欣赏他的美色。   与他相处那半年,虽是夫妻常宿在一处,她醒来时却从不见他人影,这还是头一回她睡醒,发觉他还在身旁,心里不自禁溢出几分甜蜜。   对岸五色的灯芒投射入内室,落在他额面脸颊,光亮逼得他长睫微动,将整个侧脸照得明亮。   挺拔的剑眉,乌黑的发鬓,线条凌厉而俊美,除了那点胡渣,还真是完美地无可挑剔,便是那点胡渣,也添了几分沉郁,是另类的美感。   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喉结,他沉沉呼吸着,喉结随皮肉上下浮动,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夹带出几分旖旎。   视线又挪到他的唇间,她脑子发懵似的,竟是忍不住缓缓俯身,停在纤毫的距离。   下一回不知何时能再见。   崔沁将心一横,飞快啄了一口,又慌乱坐直了身子。   一颗心还砰砰乱跳,四下张望一眼,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并无他人,她才拍了拍胸脯暗松了一口气,最后竟是不自禁轻轻失笑。   像是偷食的鸟儿,格外有趣。   这还是头一遭。   纤指贴在唇瓣,自顾自得意地笑,浑然不知塌上那人,已经睁开了眼。   等到崔沁反应过来时,俏脸登时一片通红,嗔怒瞪着他,“你醒了多久?”   慕月笙唇角微扬,佯装揉了揉眼,“才醒....”   偏偏装得又不像。   崔沁恼羞成怒,眼神跟小鹿似的到处乱撞,想要解释几句又担心越描越黑,干脆绷着脸打算硬撑过去,转身便要下床,   “灯会开始了,我要去赏灯。”   身后传来慕月笙的低笑,   “刚刚有一只小鸟儿啄了我一下。”带着几分埋怨和不满。   崔沁脚蹬在鞋里,扭头凝睇他,将下颌一抬,冷冰冰道,“然后呢?”   “我也想回咬一口。”   崔沁提着裙逃开了。   慕月笙慵懒地靠在床上,如沐春风般,笑而不自知。   日暮,悬在树梢各处的羊角宫灯次第点亮,千树万树,明灯盛放,将整个秦淮河街市照若白昼,灯海一般。   最耀眼的便是夫子庙前的灯会,硕大的荷花灯宛若天灯盛放在秦淮河正中,粉红的花瓣缓缓转动,流光溢彩,美轮美奂,最有趣的是,每当那一面花瓣转过来时,上头便显现一灯谜,谁若是在这个空档猜准了,必得大彩头。   人山人海,聚在夫子庙前的汉白玉宽台猜谜。   崔沁被婆子女卫护着挤在一处花丛旁,指着那花灯好奇问慕月笙,   “你可知那花瓣为何能显现灯谜?”   慕月笙含笑解释,“花瓣上贴了灯谜,有人在里侧掌灯,每当花瓣转向行人这一侧,那灯光从里射出,自然能看到灯谜,待它转过去,灯光消失,自然就不见。”   “可那灯谜回回不一样。”   “那定是花灯后面一侧,有人在随时替换。”   “原来如此,也是奇思妙想。”   灯光将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五颜六色,远处画舫徐徐穿过,带出一连串深长的涟漪,舫内灯火辉煌,莺莺燕燕,罗衫裙晃,如蝴蝶般簇拥环绕,琴鼓铮铮,醉生梦死。脂粉花香频频随风相送,时有俏丽女子朝岸边扔一罗帕,笑语嫣然,惹得案上浮狼少年争相哄抢。   人群越发稠密,虽有浮香,也有汗臭。   崔沁终是撑不住摆了摆手,“咱回吧。”   慕月笙颔首,借着宽大的衣袖,牵着她往人群后走去。   因着行人大都被夫子庙前的灯会及画舫吸引而去,旁侧的街市倒没那般拥挤,侍卫将马车停在一墙角处,二人正待上马车,崔沁瞧见一胭脂水粉铺子,打算进去瞧一瞧。   慕月笙原是作陪,偏偏一暗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侧望人群里娇艳的美人儿,   “我先回马车等你。”   须臾,崔沁买了些胭脂水粉出来,被云碧和女卫搀着上了马车。   不远处,李涵江瞧见她要回府,穿过人群捧着手里一盏花灯,追了过来,   “崔姑娘!”   崔沁正挨着慕月笙坐下,将裙摆给理顺,听到这一声呼唤,不由愣住,   对面的男人脸色显见不虞,面具不知何时被取下,露出一张冷白清隽的容颜,他慵懒地靠在车壁上,眉眼沉沉盯着崔沁,瞧着像是不快,更多的倒是委屈。   崔沁顾不上安抚他,隔着车帘问道,   “李公子何事?”   李涵江拽着花灯,一时怔住。   他原喝了些酒,被士子簇拥着解了不少灯谜,些许姑娘明里暗里想讨他花灯,均被他拒绝,他是新科状元,又是名门之后,这次回金陵,李家门槛都被媒人踏破,父母也欲为他择一新妇。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就想起了崔沁。   刚刚茫茫人海中,不经意瞥到她,她笑靥如花,玉柔花软,那张芙蓉面便像刻在脑子里,怎么都拂不去,无可名状的情绪便涌上心头,一时脑热追了来。   可眼下听到她清凌凌的声音,如同被冷水浇醒一般,理智登时回防。   他与她之间,隔山隔海,是怎么都到不了一处。   “我...想起来你还不曾送我小楷呢。”   情急之下,想到这个借口,李涵江复又从容朝那珠帘一笑,   “崔姑娘,你是燕山书院山长,他日书画怕是千金难求,某不才,想先求一幅,将来家里有弟弟妹妹,也可叫人瞻仰。”   他说的合情合理,又是她先前承诺过的,不太好拒绝。   也懊恼那日一时失察应下此事,她虽是燕山书院山长,赠人书画也算常事,只是李涵江到底是年轻男子,再加上如今.......崔沁觑了觑身旁男人寒霜的脸色,不由苦笑,这小楷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写。   崔沁手搭在窗沿,正要寻借口搪塞过去,偏偏身后那人覆身过来,侧脸咬住了她的耳垂。   崔沁顿时浑身绷紧。   他对她身子了如指掌,太晓得碰她何处敏感,仿佛是惩罚她似的,他一下又一下,含着.逗..弄,唇.齿间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轻不重,只叫人浑身轻..颤,欲.罢不能,断断续续的,竟是连呼吸都不稳。   崔沁又气又恼,却不敢动弹,生怕被窗外的李涵江听出端倪,一旁极力忍着那颤..感,一边拼命让自己语气显得平静,   “李公子....我前日刺绣...不小心伤了手指...近来都不敢再动笔.....欧阳娘子小楷也极是出众,不若公子去寻她要一幅.....”   慕月笙的舌尖..舔在她耳尖,细细撩.拨,一抹极致的颤..粟涌入心头,崔沁几乎是无法自抑,反手拽住了他胸襟,将他往后推搡,身子堪堪软了大半个。   慕月笙不怒反笑,他早看出这李涵江喜欢崔沁,心中已是怒极,倘若崔沁还是他妻子,谁敢瞧她一眼,如今顶着和离的身份,不管见过的没见过的,只闻她美名,皆起了心思。   想起南昌王战事还需数月,他一时抽不开身带她回京完婚,心里懊恼到了极致,眼下除了用这法子宣泄他的不满,别无他途。   街上人潮汹涌,喧阗盈天,李涵江丝毫不知车内春色.撩.人,却也晓得崔沁这是推脱。   一时半是失落,半是感伤,怔怔不语。   崔沁越推慕月笙,他越发缠住,下颌绷得极紧,胸膛气息翻滚,灼在她背心,手不自禁从裙.摆.探.入。   崔沁霎时浑身瘫软,手尖都在打颤,彻底放弃了抵抗,一双水润润的眸眼,湿漉漉得凝望他,满目的求饶,见慕月笙眼底皆是忍耐的欲色,惩罚的动作一点都不老实。   崔沁便知他还在恼怒李涵江,复又冲李涵江带着几分疾色,   “李公子,我出来一日,乏倦得很,先行告退....”   马车粼粼,滚过喧嚣浮香,渐渐远去。   只留下李涵江秀挺的身影,落寞立在灯火之下。   待马车彻底消失在李涵江的视线里,崔沁已是娇喘吁吁,玉臂发颤地将慕月笙给推开,慕月笙终是忍耐着欲念,闭着眼放开了她。   崔沁盈盈靠在一旁,软软地吐着息,待平复纷乱再去瞧慕月笙,只见那修长的身影骄恣地倚在车壁,衣冠楚楚,手执一本书册,漫不经心翻阅,他眉目如画,清隽秀雅,仿佛刚刚那一切是镜花雪月,云过无痕。   见崔沁俏脸盈冰,怒气腾腾,他倒是雍雅地交叠着双腿,将衣袖一拂,慢条斯理说道,   “你啄了我一口,我得咬回来。”   “两清。” 第46章 你别闹   屋内, 西窗的长案上搁了一盏烛灯,清风徐徐相送,将烛苗吹得往前一扑, 光线忽明忽暗,映出满室朦胧。   清风一走,烛光忽的明亮, 照亮了东床一隅,勾现几抹令人脸红的旖旎。   慕月笙将崔沁抵在塌角, 眸眼沉沉如墨, 崔沁被夹在床壁与他胸膛之间, 面颊几乎被这目光给灼透。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脖颈, 将她红透的小脸捧在掌心, 待要啄上去,崔沁欲逃, 他将其纤腰一拧,把她给捉回怀里, 这一闹腾她的足衣皆被褪去,露出一张莹润白皙的玉足来, 指甲浅粉可爱, 衣裙被他拉扯着,贴裹在她身上, 勾出窈窕姣好的身段。   他那下颌搁在她脖颈乱蹭,那胡渣激起她一阵颤..麻, 她羞得拱入他怀里,   “慕月笙,你别闹...”又娇又嗔,越发勾人。   慕月笙不做理会, 手掌扣在她腰身,迫着她与他对视,温凉的唇就这般往她菱嘴压去。   唇瓣相触,清清凉凉,似霜雪化水。   崔沁眸光闪闪,吐气如兰,只一股脑子躲开他,“刚刚说两清,这又算什么!”   还知道驳他。   慕月笙气笑了,盯了她半晌,终是沉沉压在她肩颈,重重吐着气没吭声。   将她往怀里搂住,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须臾又涩声道,   “别动,让我抱一会....”   崔沁身子一颤,下颚搁在他硬实的肩骨,眸眼深深凝望对案的烛火,怔怔不语。   他这是要走了。   晨起风尘仆仆奔来,夤夜又要抽身离开。   泪珠已在眼眶打转,崔沁却不想叫他察觉她的失落,而是将他肩往下一摁,不管不顾用笨拙的动作去撬开他的唇齿,毫无章法胡乱吻着他。   仿佛只有这般,方能宣泄她的不舍,以及担忧。   那翘舌像是乱窜的鸟儿,迷了路般,只一股脑子想寻找出路,偏偏一筹莫展。   乌黑的鸦羽近在咫尺,那层细细的绒光清晰可见,慕月笙眸色沉怔,就这般任由她胡作非为,何尝没看出她的挂念,终是没忍住,扣住她后脑勺,化被动为主动。   这场耳鬓厮磨持续了许久。   窗外不知道何时稀稀疏疏下起了小雨,探开的风窗被吹得飒飒作响,一片细雨刮过,将那烛灯近乎吹灭。   更漏淙淙,已到子时,夜静得出奇,偏偏慕月笙耳畔似有风声猎猎,仿佛听到了沿江水军振鼓的呐喊。他倏忽的闭上了眼,将她身子缓缓一松。   崔沁眸眼湿漉漉的,长睫轻颤,脸颊更是红透得紧,如一待摘的桃儿,水灵灵的,叫人欲罢不能。   但他还是松开了她。   其一,他还要赶赴战场,其二,他们现在还没过明路,虽是做过夫妻,旁人就算晓得也不会多说什么,可万一她受孕,多少会被人谗言。   他不能逞一时之快,让她被人诟病。   他稍稍平复心绪,眸眼清润,揉了揉她已凌乱的发梢,低喃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   “不....”崔沁泪水绵绵堵住了他的话,“你不要因为我,而乱了阵脚,多久我都等得起,只要你平平安安....”   慕月笙眉心微动,露出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来,   真不愧他的妻。   他不是拖泥带水之人,随后转身,利落下了塌,朝外阔步离去。   眨眼,玄色的身影没入夜色里,不留下丝毫痕迹。   这一日便跟做梦一般,他做了以往绝不可能出现在慕月笙身上的事。   千里迢迢来看望她,带着她游街赏灯嬉戏人间,然后又决绝地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   往后两月,慕月笙不再回金陵,崔沁每月都要与文夫人等人去书信,将银票和书册捎给书院,也会将在金陵书院习得的经验给传授回去,她暂时并不打算回京,慕月笙说江南战事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她想在这里等他。   期间数次受邀去金陵书院编审《文献大成》,耗时数月总算将纲目给落定。   迈出书院,寥寥树叶随风摇落,跌在崔沁的掌心,叶沿已泛黄,唯有根心还残有些许绿色,深秋已到,他还未归。   几位老夫子眉色飞扬打牌匾下而过,行色匆匆叙话。   “听闻鸿胪寺卿柳大人与工部侍郎崔大人已平定了云贵,半月前开始返京。”   “没错,那朗蛮也悉数投降,将人口给送了出来,接受朝廷管辖....你们说,到底是何人这般厉害,稳住了西南大局,将这癣疥之患给除了?”   “说来怕是你不信,人人皆说慕首辅昏迷不醒,我瞧着怕是里头有玄机呢!”   此人话音一落,数位夫子顿时止步,眸露惊异,微微将他围住,低语详问,   “何夫子来自京城,莫不是听到什么风声?老朽听闻朝中已是陈阁老在主持大局,若是慕首辅无碍,又怎么会任由陈阁老把持朝政?”   慕月笙与陈瑜不合,天下皆知。   那何夫子抚须一笑,“首辅大人一向以大局为重,心系社稷,或许是他一时相让也未可知?”   于是渐渐的,城中传言慕月笙并没有遇刺,而那个南下主持西南大局,令西南群蛮俯首称臣的必定是慕月笙。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昌王毫无征兆反了。   大兵一路势如破竹控制了南昌府,及大江出口江州,意图水路进发往东裹挟金陵。南昌王谋划这么多年,在金陵城内策反了不少内应,也安放了不少棋子。   金陵等江左一带乃赋税重地,只要拿下金陵苏杭,大晋大势已去。   慕月笙又怎会让他得逞?   他既是早察觉了南昌王的阴谋,自然布了几支奇兵,在江左外围拦截南昌王的大兵。   他又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将原先被南昌王策反的蛮兵给组织起来,兵分三路从岳州,潭州及攸县朝南昌府袭去,将南昌兵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原先南昌王为了怂恿蛮兵闹事,还送去了一批弩机,这下可好,人家人手一柄小弩,调转矛头对付他们来了,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南昌王腹背受敌,原先依仗的水路漕运,又被慕月笙一夜之间给切断,江上数支水军皆全军覆没,只剩江州水军死撑,他才晓得原来慕月笙的人早已渗透进来。   看来当初派顶尖刺客入京刺杀慕月笙,早就中了对方瓮中之计,那慕月笙果然是老辣,竟是将计就计,悄声南下布了局。   “爹,儿子早说蛮军败得这么快,不合常理,定是慕月笙所为,您还不信,如今人家打到家门口来了,咱们如何是好?”   南昌王世子跪在中军主帐回禀,席上坐着一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是韬光养晦多年的南昌王。   南昌王虽有些老态龙钟,一双漆灰的眸子却是矍铄冒光,他懒懒散散敲打着桌案,   “为父何尝不知?只是那慕月笙既是早察觉了咱们动静,必定不会放过咱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上一博。”   他实则是被慕月笙逼反的,慕月笙切断了他与四海的联络,南昌府已是瓮中之鳖,他不反也得反。   “这年轻人手段了得,便是其父也远远不及!”   南昌王砸了咂嘴,喟然长叹,“这慕月笙哪,太难对付了,此人心狠手辣,冷情冷血,别说妻子儿子,就是个小妾都没有,性命不当回事,身后名也不当回事,简直是刀枪不入,毫无软肋,奈何不了他呀!”   南昌王世子年纪三十来岁,生的儒雅俊秀,他微一摇头,苦笑道,   “父王您错了,儿子知道他有一软肋,便是他一年前和离的妻子,燕山书院的山长崔沁。”   南昌王闻言,翘着的二郎腿登时放下,立即来了精神,“此话当真?”   “即使如此,那我即刻派杀手前往金陵,将那女子给掳来,我瞧那慕月笙心不心软?”   与此同时,慕月笙正在芜湖大营与众将议事。   慕月笙虽让各处大军围剿,中军主账却设在芜湖,芜湖离金陵不远,快马一日可来回。   副将将山川地理图给铺开,几位军将拥上。   “目前最难打的便是成关口,此处是南昌府的门户,南昌王设重兵守在此处,咱们猛攻不下。”   另一位四十上下的儒雅军将抚须道,   “国公爷,成关口既是难打,咱们便避强就弱,不如先拿下江州,沿水路直捣南昌府。”   慕月笙靠在案后闭目养神,他支手按压着头穴,细细摩挲着,缓缓摇头,   “不成,江州乃大江门户,南来北往的商户百姓多聚于此,沿赣江而上,更是人口稠密之处,倘若大军南下,只会令生灵涂炭。”   慕月笙一向以心狠手辣为名,可江州往下数百万民众,皆要无家可归,届时不仅民不聊生,江南十年也定难恢复。   一个南昌王而已,不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他们能守住成关口,无非是依仗火药长炮,这玩意儿是他从西洋弄来的,咱们定要找到那火药藏地,打他们措手不及,只有毁了那弹药之地,他们便是瓮中之鳖!”   慕月笙这头想着如何破成关口,南昌王的人已秘密抵达金陵,这是一帮被南昌王豢养在府内的江湖杀手,各个武艺高强,趁着崔沁出门之际,便将人给掳来了南昌与成关口中间一处秘密之地。   入夜,灯火飘摇,秋风凌冽。   一白裙美人儿被丢在一岩洞口,她衣衫凌乱,乌发如墨,大半个眉眼掩在暗影下,可从她那妖娆的身段,若隐若现的眸色,依稀辨出是一绝代佳人。   南昌王瞧着那柔弱无骨的美人儿,登时仰天长啸,   “哈哈哈,英雄难过美人关,慕月笙也不过如此,来人,将这美人儿绑上火药,送去成关口城门处,让慕月笙瞧一瞧,他的女人是如何被咱们弄的!哈哈哈!”   须臾,便有侍卫拖着崔沁的身子入了地窖。   南昌王这头还兴致勃勃等着看好戏,怎知卫兵来报,说是慕月笙带兵从水路奇袭南昌府。   “小杂种!”南昌王狠戾骂了一句,复又思忖,“既是打水路来的,定是潜伏而来,人手肯定不多,也好,老夫送他们夫妇上路!”   片刻,只见慕月笙带着一帮奇兵,如神兵天降,将此处遥遥围住。   南昌王脸色豁然一变。   远远的,隔着一片水滩,瞧见对面侍卫林立,个个高举着火把,而为首一人,一袭黑衫,风姿卓立,深邃的眸眼如明灯,不是慕月笙又是谁?   南昌王登时暴怒,“慕月笙,你好大的狗胆,敢闯到这里来?”   心中已觉不妙。   此处甚为隐秘,慕月笙却偷袭而至,只能说是他的人将人引至这里....那个女人是冒牌货。   他又中计了!   南昌王万分惊恐地回望身后那幽深的岩洞。   那可是他费九牛二虎之力,耗尽王府赀财,用时十年打造的秘密军事弹药库,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便是倚靠这些,他不惧慕月笙大军,来多少他可以炸多少。   他额间青筋暴起,唇角牵起深深的褶皱,瞳仁迅速缩到针点,人还来不及逃窜,只见巨大的火云从岩洞里窜了出来,顷刻蘑菇云窜向夜空,几声爆响轰碎了所有南昌军的耳膜。   三千精锐,眨眼睛淹没在尘土中。   慕月笙远远眺望那高耸的蘑菇云,淡淡一笑。   半月前,他着人透露消息入南昌,让人晓得他乔装回金陵,便是与崔沁团聚,好叫南昌王猜到崔沁是他的软肋。   南昌王也是谨慎的,叫人去金陵一探,果然说是崔沁身旁曾有一男子随行,将那身形一描述,可不就是慕月笙嘛!自是深信不疑。   崔沁是他的软肋没错,既是知道自己软肋所在,又怎会不防着呢?   《孙子兵法》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虚实相间,借力打力,他慕月笙玩得炉火纯青。   南昌王一死,叛军兵败如山倒。   慕月笙回到芜湖,换了一身便衣,直奔金陵。   余下手尾,交给部下便可。   近来他转性不少,除非必须出面,否则能丢开的事则丢开,抓大放小,而他做的最多的便是定策以及记功劳簿,是以军将上下一心,气势如虹,慕月笙再一次以他惊人的庙算,博得所有军士拥戴,在扬名江左之后,名声彻底震啸整个南方。   南昌王伏诛,给金陵权贵富贾带来的震动非同小可。   只因这近十年来,留都这六部也好,抑或富商贵贾也罢,皆与南昌王有或多或少的往来。   慕月笙当年平废太子之乱,将江南抄了几十户人家,如今平定了南昌王之乱,是不是又要来抄家?   果不其然,南昌一定,金陵漕运司便宣令,所有过往漕船皆要查验核对,不合规者,扣船收监。一时金陵一带人心惶惶,惊恐万状。   众人晓得宋赫是慕月笙之心腹,纷纷携重礼上门试探口风,以求自保,可惜宋赫此人八风不动,油盐不进。   谢家因是端王妃的娘家,与慕老夫人是表亲,是金陵跟慕家最亲近的世家,于是众人又匆匆投向谢家,可惜谢家也曾与南昌王往来,眼下自身难保,闭门谢客。   不知谁起的头,将崔沁是慕月笙前妻的话给传了出去,众人不禁大拍脑袋。   那谢家与慕家尚且隔着几层,宋赫呢,也只是一部下而已。   能比得了曾与慕月笙同床共枕的崔娘子吗?   一时崔家门槛快被踏破。   崔沁一概不理,直到隔壁施家二夫人小寿,城中勋贵为了试探风向,均派夫人前来贺寿,而施颖又亲自来邀请崔沁做客,崔沁推脱不得,只得着云碧给她装扮一番,携礼赴宴。 第47章 我不能无名无分跟着你……   晨曦万丈, 桂花湿漉漉驻在梢头。   崔沁主仆跨出了门,她今日穿了一件湖蓝香云纱珍珠缎的厚褙子,除了海棠纹的底花, 并无其他繁复的花绣,慕月笙给她新做的簪子收了起来,上头终究刻着字, 叫人发觉不好,眼下插了一支抱头莲的点翠金簪, 别了几朵珍珠花钿, 素雅端庄, 不失俏丽。   除了云碧外, 崔沁身旁还跟了一年轻的女婢, 赐名云欢,脚步轻盈, 身姿笔直,一瞧便知是练家子, 是慕月笙派来的女卫。   再有一神色端肃的婆子跟着。   原先见了宋婆子,只当没人比她更厉害, 如今这钟婆子越发不苟言笑, 深深的眉眼沉沉压着,阔脸拉得老长, 立在崔沁身侧领头,不知道的, 还当是哪位宫里的嬷嬷出来训话。   依着慕月笙的意思,她性子温和,在外人眼里无所依仗,怕旁人欺负她怠慢她, 故而选来这婆子压阵,好在相处一阵知她不是傲慢无礼,遂也放心。   施家今日原算小宴,不欲大肆铺张,只因金陵城暗潮涌动,诸府走投无门,心照不宣聚来施家,施家只得耐着性子周全。   崔沁被迎进去时,施家老太太的暖阁里已坐满了人,原先还有热闹的喧声传来,崔沁一迈入,屋内顿时静悄悄的,几十双眼神齐齐罩在她身上。   崔沁步履从容上前,温柔娴静朝老太太施了一礼,又与施颖的母亲施二夫人福身,说了几句吉祥的话,将寿礼奉上。   施老夫人笑眯眯伸出手,“来,崔娘子坐我跟前来。”不等崔沁反应,施颖俏生生起身将她搀着推到了老太太身旁锦杌坐下。   崔沁无奈之至。   话了几句闲话,便见施昭云大喇喇领着两名侍女进来,径直坐在了老太太另一侧,眼神瞥到崔沁登时一凝,复又当做没看到的,挨着施老夫人撒娇,“娘,我屋子里那只白猫不见了,我跟三哥说,叫他再寻一只来,他不肯应我,烦请娘亲替我说话。”   施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嗔怒道,“没见着这么多长辈在场,还不快些行礼。”   施昭云含笑起身,温婉大方朝众人福了福身,“是我失礼了,还请诸位夫人娘子见谅。”   夫人们都是瞧着她长大的,皆十分宽和,细声问了她几句,没有不夸的。   崔沁这才察觉,施昭云也不是对人人如此,瞧着也晓得人情世故,只是不待见她罢了,即使如此,她也必要给好脸色。   便有交好的夫人问老太太,“这九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才气纵横,又是得您亲自教养,您打算将她嫁去何处呀?”   另外一穿杏色褙子的夫人执着绣帕,来不及擦拭唇角的茶渍,连忙接话,   “九姑娘这般家世品貌,哪里瞧得起咱们金陵的门楣,定是要去京城寻高官嫁呢。”   京城还有哪个高官待娶?   唯有慕月笙。   后宅里这些夫人哪个不是人精,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了。   慕月笙前妻就堪堪坐在这里呢。   当着崔沁的话提这事,是半点没把她放在眼里。   施昭云虽不惧崔沁,却也不想弄得这般明目张胆,脸颊泛红,露出几分羞赧回道,   “嫂嫂这是笑话我,我在菩萨面前许过愿,欲长长久久服侍爹娘跟前,只愿双亲高寿,能庇护我一生。”   “九姑娘孝心天地可表。”众人交口陈赞。   施老夫人原不乐意旁人提起施昭云的婚事,尤其崔沁还在场,见女儿聪明搪塞过去,又不愿她将来落人口实,立即敛声训斥,   “胡闹,你好好嫁人方是孝顺。”   施昭云俏眼翻飞,菱嘴嘟起,躲在了施老夫人身后,惹得众人生笑。   崔沁自始至终慢条斯理喝着茶,宽袖顺着手臂稍稍下滑,露出小截皓白的手腕,一个极细的象牙镶八宝的叮当镯堪堪探出个身。   金陵世家大多富贵,家里或多或少掌着海贸漕运的生意,夫人们皆是识货的,崔沁手上那只象牙镯品相极好,是极少见的果冻料,镶嵌的各色宝石十分罕见,别看同是南红,色泽润度,肉质的细腻程度不同,价格差之千里。   偏偏崔沁手上这只镯子用料皆是极品。   如今她那梳妆阁里被慕月笙给堆满,这象牙镯子小而巧,比起那些点翠金钗宝石,不算奢华。今日除了这只叮当镯,也就戴了一串翡翠十八子压襟。   原是那通透的翠绿被湖蓝色的香云纱给压住,不仔细还瞧不出来,眼下有些夫人被那象牙镯子给吸引,目光挪至那翡翠十八子,涤涤通透如同一汪水,颜色好,水头更好。   细看,这崔娘子穿着打扮十分不俗呀。   崔沁扶着那青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觉出是武夷山的大红袍,入口略涩,后劲很足,她略为不喜,便堪堪放了下来。   施颖察觉到她的动作,轻轻拉了拉她袖口问道,“姐姐,可是茶不合你口味,我叫人给你换一盏。”   来主人家做客,哪有嫌茶不好的。   这小丫头总是这般天真有趣。   崔沁盈盈一笑,宠溺地将她小手拉在掌心,温声道,“哪里,茶好得紧,我才吃过茶来,便不多喝,得留着肚儿吃寿宴呢。”   施颖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极是喜欢崔沁,崔沁性子好人又长得美,   “姐姐,等会午膳过后,你去我屋子里玩,我最近得了个新宝贝,能将脸儿照得清清楚楚,是西洋的玩意儿。姐姐长得这般美,一定要好好瞧瞧自个儿....”   崔沁闻言连忙堵住她后面的话,“成成成....”   施老夫人是明眼人,还是吩咐侍女道,   “崔娘子大概不喜浓茶,是我们待客不周,我老婆子喝浓茶喝惯了,一时忘了各人有口味,你们重新换茶煮了来。”   崔沁面带歉色,不欲劳烦,老太太坚持,她也无法。   倒是一旁的施昭云眯着眼懒洋洋道,“崔娘子大抵是在慕家当国公夫人时,喝惯了好茶,瞧不起我们金陵这穷乡僻壤,也是情有可原。”   老太太闻言脸色登时拉下,冲她低喝一句,“昭云,不得无礼。”   施昭云轻哼一声,面带恁色垂着眸拨弄手上的翡翠玉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屋内顿时一静。   深秋的桂花,香气如同捉迷藏一般,偶尔被风吹乱,闻不着零星半点,偶尔却是浓密如稠,沁人心鼻。   崔沁深吸一口桂花香,将心头躁气压下,双眼如月,坦坦荡荡迎视施昭云,“九姑娘不必自惭形秽,施家的茶也好,慕家的茶也罢,得顺心顺意的茶方才好喝,老夫人,您说是也不是?”   崔沁将清凌凌的视线投向施老夫人。   施老夫人眼底闪过一丝沉色,崔沁言下之意是婚事不能强求,可不就是在敲打昭云么?   还当她性子温软,任人拿捏,原来也不是好相与的。   老夫人复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娘子所言极是。”脸上的热络淡了几分。   崔沁佯装不觉。   施昭云平日被骄纵惯了,何尝被人这般暗讽过,她不由拉下脸来,冲崔沁一声冷笑,   “哟,崔山长不是已经和离了吗?还在摆国公夫人的谱?”   气氛陡然一凝,众夫人皆是拢袖看好戏。   光芒自前头窗棂洒入,在崔沁身旁投下一束光柱,堪堪将那翡翠十八子给照得亮眼,   她望着施昭云,笑语从容,“我不必摆什么谱,也不惦记着什么,倒是施九姑娘,这是摆主人谱么?”   施昭云今日言行无论如何欠妥,只因金陵贵妇皆是看着她长大,多少偏袒几分。   崔沁一介孤女,又是和离之身,心中虽有忌惮,却多少有几分瞧不起。   施昭云被她这话给堵住,白皙的面容一阵绯红。   施老夫人看不下去,寒声吩咐,“来人,将九姑娘带下去,她今日冲撞了贵客,闭门思过。”   施昭云气得拂面离开。   既是提到了慕月笙的话茬,有贵夫人便按捺不住,缀着忐忑的笑,朝崔沁倾身问道,   “崔娘子,虽说您已与慕国公和离,只是我在京城的表嫂却言,您当初很得朝华郡主青睐,想来如今与慕家是有来往的,不知您可否透露个只言片语,那慕国公是否已南下?”   这是大家今日来的目的,皆是双目炯炯,期待崔沁给她们一个准信。   崔沁接过丫头新递上来的峨山毛尖,听着耳畔时不时传来的鸟鸣,浅浅一笑,“您说笑了,我只身南下,不曾与慕府来往,郡主对我之恩德,我牢记在心,日日替她老人家诵经,只求老人家康泰福顺,至于那慕国公之下落,我不得而知。”   慕月笙还不曾在金陵露面,怕是还有筹谋,崔沁怎会傻到去透露他的行踪。   众人见崔沁杏眼明澈,容色宁静,说话虽慢条斯理,却如珠玉铿锵,便信了她的话。   既是打听不到慕月笙的消息,想来崔沁与慕家是彻底断绝,那就更用不着给好脸色。   谢家二房的夫人早看崔沁不过眼,碎语道,   “崔娘子当初怕是因怀不上孩子,才和离的吧?”   崔沁脸色一变,旋即怔忡不语。   和离那日,她已有呕吐之状,那时被希玉灵伤透了心,只期望老天爷垂怜她一些,给她一个孩子,最终却被诊断无孕,她无颜面对老夫人的期许,以至后来慕月笙失约,一桩一桩压在她心头,她才下定决心和离。   孩子虽不是她与慕月笙和离的主因,却也是一个诱因。   众人瞧见崔沁脸色煞白,自然是信了谢家夫人的话,当即对崔沁再无兴趣。   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能成什么事?   长得再如花似玉,也只能给人做妾。   明明崔沁端端正正坐着,那些惯常捧高踩低的夫人已将她归于妾室一类,不再拿正眼瞧她。   施颖的母亲施二夫人倾身而来,软软拉住她的手,温声劝着,“好孩子,莫要难过,请大夫细细瞧瞧,你还年轻,将养几年,再寻一好人家嫁了,未必不能生下一儿半女。”   崔沁恍惚回神,露出明艳的笑,“多谢您关心,我无碍的。”   心里却想,回头确实得寻一郎中把把脉,倘若身子有碍,得尽早治好。   钟婆子在一旁听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深深瞥了一眼谢二夫人,“据老婆子所知,朝华郡主并不曾搭理谢家二房,不知道谢夫人打哪听说是因孩子和离,成婚半年不曾怀孕的多的去了,我劝夫人先管好自家府上的事,莫要逞口舌之利。”   谢夫人被说得面红耳赤,钟婆子又草草朝施老夫人福了福身,语气生硬道,   “施家这待客之道,我家娘子领教了。”   崔沁也及时起身,语气平淡,“老夫人,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再拜访。”   一行人出了暖阁,沿着东侧廊芜折下,顺着石径上去抄手游廊,待要往侧门离去,却被施昭云拦了路。   片刻不见,施昭云脸上似有泪痕,清凌凌的眸子睨着崔沁,冰冷质问,   “你为何与他和离?”   崔沁俏脸浮上些许冷色,“这事与施姑娘无关吧。”   “怎么会无关呢!”   施昭云视线绕过崔沁落在围栏之外,目露凄楚,   “我十二岁那一年遇见他,他跟着朝华郡主来金陵探亲,彼时朝华郡主的表兄谢家老爷子还在世。”   “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我对他一见倾心,求着父亲想嫁他,父亲告诉我,慕家与裴家有婚约,怕是会落在慕月笙身上,我只得作罢,心中却是耿耿于怀,不曾忘却他。”   “他来江南平乱,我又见了他几面,心里想着,这么好的男人被裴音那病秧子给糟蹋,真是老天不公,可惜呀,他也不曾瞧我一眼。”   施昭云冷笑几声,脸上皆是对裴音的不屑,“我说这世人皆是眼瞎,个个称赞裴音霁月风光,真真瞎了眼,她若真是心怀坦荡,以她病体弱躯,又怎么能嫁人?我看她就是喜欢慕月笙。”   施昭云仰眸,将一抹清泪吞了回去,微露些许倔强道,“可惜呀,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能怎么着。”   “再后来裴音过世,父亲派人去京城探慕家口风,那慕月笙说三年内不娶妻,我无可奈何,心想着再等三年,哪知三年后,我父亲的人还没抵达京城,便传来你与他大婚的消息。”   施昭云说到这里,几乎是忍着泪盯着崔沁默然的脸,“我以为你会好好跟他过日子,柳家提亲的人已经上了门,我也应下了,正要交换庚帖的时候,却传来你与他和离的消息!”   “崔沁!”施昭云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声声质问她,“他胸怀天下,霁月风光,是这世间最伟岸的男子,他到底是哪里惹了你不快,你要与他和离?”   “我都要嫁人了,我都要死心了,你为什么给我来这么一出,你知道吗?我生生又退了柳家的婚事,将我们施家与柳家的情分给耗了个干干净净!”   “崔沁,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多么希望嫁给他的人是我,我愿为他洗手作羹汤,照料他起居....”   原先旁的话,崔沁皆不在意,听到最后一句,崔沁眼底涌上一片猩红,如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寒光睨着她,   “施昭云,你任性妄为是施家纵容,我也懒得理会,但我与慕月笙的事轮不到你置喙,你既是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敢情好,我再把慕月笙给拽回来罢!”   崔沁丢下这话,绕过她离去。   施昭云睁大眸子,执着手帕飞快将泪水拂去,追着崔沁拦了她的路,   “你敢!”   崔沁不禁惊愕,上上下下扫视施昭云,瞧着也不像是个不通礼数的,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她压根不想与蛮不讲理的女人掰扯,只连连摇头,提着裙摆折下长廊,沿着台阶下石径离去。   施昭云是执拗的性子,气不过欲再追过去,钟婆子再是忍耐不住,反手一巴掌将施昭云给抽了个囵吞。   施昭云原没防着,又是倾身欲追,不曾站稳,冷不丁被她抽这一巴掌,身子被带了个回旋,最后撞在了栏杆上。   她的丫头吓了一大跳,尖着嗓子喊道,“来人呀,打人啦,有人打九姑娘!”   施昭云在施家便是个小祖宗,自从被上头几位哥哥嫂嫂惯着,底下侄儿侄女皆越不过她去,施老爷子与施老夫人皆是宠溺她,平日别说打她,便是骂一声都不曾,以至于惯得施昭云娇蛮无状。   崔沁也不没料到钟婆子这般胆大,比宋婆子是有过之而不无及,惊吓过后,她连忙回身来,将钟婆子给扯住,欲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却见钟婆子扶着腰厉声骂道,   “施家也算海内名门,怎么教养出你这等没脸没皮的东西,当众挤兑客人便罢了,私下又跟过来,言语苛刻冒犯之至。”   “那慕国公是何人,岂是您能随意肖想?”   这边动静太大,闹得里头暖阁的客人纷纷围了过来。   施老夫人被众人搀着,立在对侧廊下听了钟婆子这话差点昏厥,再踮着脚瞧见自己女儿被人打得珠翠散乱,一时又怒又气,偏偏还无可奈何。   她刚刚才吩咐施昭云闭门思过,结果转眼间就来拦崔沁的路,无论如何,都是施家失礼。   她心中再是不忍,也不能偏帮女儿,只示意二夫人前去当和事老。   二夫人蹙着眉细步下了台阶,沿着石径往崔沁身旁而来。   那钟婆子中气十足,还不曾撂下话茬,转背与众位夫人分说,   “老婆子原不想声张,既是你们这般捧高踩低,好叫你们晓得,自从我家娘子与那慕国公和离,人家国公爷日日守着我家娘子不肯离去,直到我家娘子南下,国公爷遇刺,方才作罢。”   钟婆子沉冷的目光最后落在施老夫人身上,力如千钧,“施家还是趁早休了念头,莫要打国公爷的主意,省的犯了忌讳,自食恶果。”   施老夫人浑身一颤,目露胆寒。   裴家的前车之鉴,还远吗?   钟婆子不理会众人是何脸色,恭恭敬敬搀着崔沁离去。   施家这场寿宴不欢而散。   那谢家二夫人看了一出热闹,得意洋洋嚼着果子,施施然回了府,扶着丫头的手正要进去,却见一管事擦着汗急匆匆奔了来,   “夫人,大事不妙,刚刚五军都督府的人冲到咱们码头,将所有船只扣押,货物封存,说是怀疑谢家携带私货,要细查呢!”   谢夫人闻言两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众仆手忙脚乱将人抬入厅堂侧室,将人中一掐,汤水一灌,谢夫人方才悠悠睁开眼,扶着丫头的手,身子颤颤巍巍,喘着气道,   “这是要治我们谢家于死地呢。”   金陵谢氏有两房,长房原是与端王府有姻亲的一支,后来子嗣凋零,日趋没落,谢家二房出了两名进士,又携江带海地做生意,渐成兴旺之势,虽是二房几次进京想与慕家亲近,老郡主见二房略有些势利,不欲掰扯,淡了情分。   谢家二房在金陵声誉渐浓,时不时将京城慕家拿在嘴上说事,恨不得人人晓得谢家与慕首辅亲近,旁人总给谢家面子,谢家这些年顺风顺水,生意做的越来越大,都有自建的码头,为金陵四大财阀之一。   今日猛然间码头被关,如同断了谢家生路。   慕月笙连谢家的码头说关就关,这般不给面子,其他人岂有活路?   于是,城中越发暗潮涌动,人人自危。   到了傍晚,更惨烈的消息传来,谢家二房的两名嫡子并一位老爷给关了进去,这下便是天塌了一般。   谢二夫人的丈夫打衙门而归,气急败坏发作一番,回头折进屋子细问,   “说来此事蹊跷,明明前两日那宋将军还说我家的手续妥帖,当是无碍,我想着他该是念着郡主与端王府的情意,卖我一个薄面,怎么突然间急转直下,将码头关下,人也被扣下。”   金陵这些世家里,多多少少手脚都不算干净,这事上头也不是不晓,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犯大过,皆可遮掩过去,若一旦有人下狠手,只能说谢家得罪了人。   谢老爷暗忖自己一向迎来送往,客气周到,不曾得罪哪位大人物,不至于落到这般要抄家的境地。   谢夫人战战兢兢坐在圈椅里,脑筋惶惶转悠一圈,冷不丁想起白日那事,不由双股打颤,   “夫...夫君...可能是我得罪了人....”   便磕磕巴巴将挤兑崔沁之事一说,谢老爷几欲睁破眼眸,气得面色发青,扶着腰半晌没说出话来。   “你这妇人,误我大事,且不说慕月笙与她情分如何,即便真不喜欢她,那也是他的前妻,曾与他同床共枕的人,依着这位首辅的脾气,无论如何在外人跟前都是要护她周全,要说如今金陵城,谁的脸面最大,定是那崔娘子无疑!”   “你这蠢货,我先前忙着漕运,不晓得那崔山长竟是慕首辅之前妻,我告诉你一桩事,前不久我遇上京城来的一商户,那人给京城忠远侯府送货,偶然得知那忠远侯的世子钟情于崔娘子,欲朝太后娘娘请婚,你猜怎么着,慕月笙不肯!”   谢老爷抖着冷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寒芒阵阵戳着谢夫人,   “那崔氏自从嫁过慕月笙,身份水涨船高,旁人真要求她,皆是以正室待之,你个蠢妇,竟是挑唆着旁人挤兑她,将她视为妾室一流。谁敢让慕月笙的前妻做妾,不要脑袋吗?你简直是胆大包天!”   谢老爷几欲气死过去,最后干脆拧着她往外一推,   “你现在给我携重礼,上崔家去道歉,那崔娘子若是不原谅你,你就给我跪着求她!”   谢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装点了五车厚礼,连夜奔至崔府,管家不给开门,她还真就跪了下来,最后钟婆子出面,将她给轰走,只说崔沁身子不适,谁也不见。   末了,钟婆子还撂下一句话,   “谢夫人出身高贵,切莫折节,咱们崔家门楣不高,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谢夫人肠子悔青,恨不得咬了舌头。   崔沁今日着实被气到了,并非是因着那些夫人的闲言碎语,却是暗恨慕月笙四处招花惹草。   偏偏数月又不见人影。   她心绪起伏不定,干脆伏在案后作画。   画的便是刘备三顾茅庐,用的是她父亲临终画雪的手法,因着是打发时光,干脆信手胡画。   须臾乏了,累出一身香汗,将画作一搁,便去浴室沐浴。   待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出来,瞧见莹玉宫灯旁,落座一玄衫男子,只见他背影挺直如峰,鬓角干净利落,发丝皆束于头顶的青玉冠,正提笔在画卷上方题赋。   慕月笙的字是极好的,骨力强劲,落笔又是极为潇洒细腻,通篇一百来个字,每一撇每一捺皆有不同,其□□有七个“之”四个“矣”,风格迥异,着有风趣。   这一篇行楷,洋洋洒洒,书法与文赋,皆是登峰造极。   这是她第一次与慕月笙合作书画,偏偏他写得这样好,崔沁一时动容,连着白日那火也消了,只堪堪将那画卷捧起,细细欣赏,不曾察觉自己罗衫半解,沐浴过的肌肤微微泛红,于灯芒下散着诱人的光泽。   慕月笙静静凝望她,眸眼欲深,视线不挪分毫。   崔沁扯开唇咧出懊恼的笑,“哎呀,早知你要题赋,我该画得更好些的。”她脆生生跺着脚,一双俏丽的眸朝慕月笙探来,   “下次还给我题诗好不好?”   慕月笙伸手握住她骨细丰盈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带,   “傻丫头,我人都是你的,你要什么不能给?”   他嗓音哑得如同撕破的绸缎,又粘又暗。   崔沁滑至他怀里,心口若泉眼涌上一股又酸又涩的悸动,略觉委屈道,   “你以前却不曾....”   慕月笙懊悔地叹息一声,将那画卷给丢开,将她一双柔荑握在掌心,   “四境已定,海晏升平,我慕月笙今后只属于你崔沁一人!”   密密麻麻的热度透过掌心绵绵传递之心尖,崔沁杏眼如同浸润过泉水,亮晶晶的,似漫天星海,   她扬起光洁圆润的下颌,迎视他,   “你可别再糊弄我。”   “我何曾糊弄过人...”   她视线透着灼热,双目炯炯,似有什么东西从她心里破土而出,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崔沁咧嘴轻笑,如同得了宝贝的孩子,三两下将绣花鞋给甩开,圆润玲珑的脚趾蹭了蹭他的腿间,双手攀上他的肩,竟是在他身上跪坐了起来。   慕月笙猝不及防被她笼在怀里,软滑的小手在他前胸后背.乱.摸,尾音颤.颤的,又绵.软.无力,   “可有哪里受伤?”   慕月笙眼底缀着细碎的光,眼尾上扬,裹挟出几抹.欲.念,将她拉着坐了下来,逼视她道,   “你这般.乱.摸,负责吗?”   崔沁俏眼一怔,一时无语极了,气得捶他胸,“我问你话呢,你回答我。”   “你先回答我,我再答你。”末尾,他眼神沉沉,嗓音染上几分柔情,   “你负责吗?”   崔沁被他认真的模样给逗笑,俏眼一斜,“既是要我负责,那我不摸了,也不管你受伤与否,你自个儿待着吧。”   竟是要离去。   慕月笙恼怒至极,将那柔软的身子给禁锢住,寒声道,   “你摸都摸了,必须负责。”   崔沁小脸绷紧,就不低头。   慕月笙气乐,“依着你这架势,是想我堂堂首辅当你入幕之宾,无名无分跟着你?”   崔沁杏眼瞪圆,失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外头风声鹤唳,人人闻慕月笙之名,恨不得退避百里,他却在她这里胡搅蛮缠。   只是默了片刻,将他这话给嚼了一番,暗道这个主意也很不错,遂得意洋洋掀起了唇角。   慕月笙眯眼笑,“既是觉得我胡说八道,那将这个给签了!”   他话音一落,竟是从胸口掏出一烫金的红帖,帖子上明晃晃写着“婚书”二字。   这可是他着人从京城八百里加急给送过来的,有户部官印,请了礼部尚书范玉清当证婚人,崔棣与他母亲皆已允婚,   现在只差崔沁。   先用婚书绑住她,待金陵事了,再回京大婚。   慕月笙面色镇定将婚书摊开,抽出一支狼毫沾了些许墨汁,递到崔沁手里,   “签字画押!”   崔沁眸眼盛满了惊愕,被他这番动作给整蒙了。   她这是被敲诈了吧? 第48章 签下婚书   民间行纳彩礼便可缔结婚书, 偶有鄙陋之地,需大婚之夜圆房后再签下婚书。   对于复合的夫妻,约束便没那么多, 或有一顶红轿便迎回家,抑或直接跟着夫君回府,重新举办婚礼者并不多, 慕月笙与崔沁欲复婚,先缔下婚书, 也不算失礼。   更何况证婚人是当今礼部尚书, 内阁次辅范玉清, 范阁老已经是朝中最德高望重的老臣, 可见慕月笙很慎重。   崔沁只堪堪扫了一眼那四角烫金的婚书, 不曾往内容处细看,便别过脸去。   俏脸盈红, 骨碌碌的眼神儿睃着树影婆娑的窗棂,饱满的菱嘴儿也翘得老高,   “你想糊弄我,没门!”   乌黑的墨发悉数被一只玉簪给挽起, 露出光洁白润的脖颈, 骨细匀称的肩骨撑着那雪白的中衣,将姣好的身形给勾勒无余。   人还坐在他身上, 偏偏那神气又傲又娇,是鲜少的模样。   慕月笙失笑, 也晓得一时半会是哄不住她,遂将人儿往怀里一带,咬着耳低语道,   “那你想怎么样?”   崔沁将纷乱的发丝别至耳后, 从他怀里起身,复又坐在他身旁的高墩,她胡乱整理着衣裳,喉咙里闷出几声乱息,正色望他,   “慕月笙,我问你一个问题。”   到手的兔子又跑了,慕月笙绷紧的身慢慢松懈,唇角牵起温和的笑,“你问。”   崔沁顿了片刻,迎视他,坦然相问,   “我想知道,你与裴音的事。”   终究是一个坎,必须越过去。   慕月笙微愣,似没想到她会问起裴音,复又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来,清浅的落下一字,“好”。   只听他娓娓道来。   “我三岁那年,被父亲送去裴家,受教于太傅膝下,彼时裴音才数月,被太傅抱在襁褓里,她母亲生她血崩而逝,她也因此落下顽疾,坊间传言她克母,被裴老夫人所不喜,老太傅格外爱重她些。”   “太傅在府内设明澜阁,朝中大臣并皇亲贵胄皆将子弟送去读书,我,文玉,欧阳娘子,及她前夫郑营皆在其中,因她身子不好,大家都偏疼她几分,想着她不曾出过府门,外头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给她。”   慕月笙从不是耽迷于过去的人,这般回想起来,竟是还有几分艰难,他揉了揉眉心,继续道,   “我那时性情略有些孤傲,独来独往,与他们都玩不到一处,太傅总说我性子过于沉稳,不像孩子,遂私下给我开小灶,只是太傅虽是当世大儒,却钻研儒家经学,我略有些离经叛道,不爱之乎者也,遂常独自钻入藏书阁,细读天文地理,五行八卦.....”   “我与她偶论诗书,畅谈文史,皆是在私塾里,我虽不谙女色,却也晓得名声贵重,即便她是师妹,也不曾与她独处,更从未私下说过什么。”   说到这里,慕月笙见崔沁眸眼湛湛,听得认真,不由失笑,将她手牵起,   “后来父亲便提起了与裴家的婚事,母亲不乐意,她老人家的性子你也晓得,果决能干,遂暗中给我相看姑娘,还将京城名门贵女的画像给搜罗来,供我挑选,我抵触之至。”   “我与裴家的婚事终究是漏出了风声,诸多女子皆使出浑身解数在我跟前露脸,我烦不胜烦,待我平定江南回京后,名声大噪,说亲者踏破门槛,陛下欲将嘉庆公主嫁我为妻,我见过那嘉庆公主,性情跋扈,实非良配,心中不喜。”   “又恰恰裴音病重,耳闻她继母苛刻她,加之父亲临终遗言欲叫我与裴家结通家之好,我便上门见她,将事实以告,她帮我挡婚事,我给她一隅,让她安度余生。”   “后来她也安生,我也安生,二人仍以师兄妹相待,我从不进她闺房,她也不曾有失礼之处,与她合作诗画,也是成亲后的事。婚后我便南下整顿江南,与她相处时间甚少,皆是葛俊奉命看顾她,再有她身旁的刘嬷嬷照料,直到听闻她将死,我才从江南回京。”   慕月笙眉峰微微一蹙,叹息道,   “我与她成婚一事,是我主动提起,我不怪任何人,那时是我意气用事,视女子为畏途,念着是家中少子,不用传宗接代,又将婚姻全然不当回事,遂酿成错事,但她不该将婚事当做与她继母的交易,欲让裴佳给我续弦,意图将我绑在裴家这条船上。太傅与她皆辜负我的信任。”   “事情便是这样,你还有要问的吗?”慕月笙凝望她。   崔沁从他掌心将手抽出,缓缓抬眸,目光从他朗隽的面容掠过,直射他心底,   “慕月笙,你如实回答我,你真的没喜欢过她吗?”   慕月笙双眸如月,浅浅迎视她,点头道,“我那时对她确实比旁的女子要好,便如兄长对妹妹,我看顾她,照料她,是希望她无忧无虑,希望她得嫁良人。”   “有一桩事忘了告诉你,镇北侯世子霍序曾向她求婚,彼时我们已成婚,我问她肯不肯,她拒绝了,那时我只当她不喜霍序,略觉遗憾,毕竟我也希望她能找个真心疼爱她的丈夫。”   “当初在书房将你斥出去,与其说是维护她,不如说是太不将你当回事,只仗着你性子好,便欺负你,将身上戾气发作在你身上。”   说到这里,慕月笙语气略有些艰涩,唇角缀着苦笑道,“沁儿,我若对她是男女之情,不可能不动她,男人真喜欢一个女人,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我现在很清楚。”   他会有欲望,会想去占有她,见不得她对旁人笑,不许她与任何人有亲密的举动,哪怕是女子都不成,只容她在他怀里笑,在他怀里哭,喜怒哀乐皆由他一人掌控。   崔沁从他直勾勾的眼神嗅出弦外之音,脸颊发烫,嘟囔着哼了几声,   “婚书的事容我思量。”   慕月笙一连数日不曾阖眼,略有些疲惫,只叹息一声,将她又抱了过来,   “我将你父亲的老宅给赎了回来,我母亲亲去范家请范阁老过崔府下聘,是你伯父代收的,他已在婚书上署名,一切完备,只等我们回京。”   崔沁听他将老宅子给赎回,一时眉梢的冰雪消融,眸眼盈盈盯着他,愣神道,“你真把宅子给赎回来了?”   那里承载了她幼时所有的美好,宅深树茂,景色怡人。   后院曾种一颗大槐树,爹爹亲自在槐树下置了一秋千,娘亲曾搂着她坐在那秋千上荡啊荡....爹爹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写字,她梳着一双丫髻,粉雕玉琢地趴在桌上,那砚台比她脑袋还大,毛笔比她手指还粗,她却磕磕绊绊抱着笔头,在宣纸上胡乱画来画去,惹得爹爹哈哈大笑,记忆早已斑驳,那份温情却刻骨铭心。   慕月笙深深望入她眼底,那里倒映着他清润的笑,“你且放心,契书皆妥妥帖帖的。”   他轻轻将她搂入怀里,用胸膛的热度浸润她冰冷的肌骨,缓缓的一点点,收紧手臂,将她眼底的泪珠轻轻摇下,随着那晶莹泪花跌落,崔沁露出明晃的笑容,   “谢谢你,安丰胡同才是我的家呢。”   温香软玉窝在怀里,慕月笙由衷的踏实,下颌压在她肩头,细细蹭了蹭,低喃道,   “以后国公府才是你的家。我已着人修缮国公府,咱们大婚后便住在里头,与慕府隔着一堵墙,你除去给母亲请安,其余皆在国公府内,与长房二房皆不相搭,她们和善你去应酬几句,不聪明你便不搭理,国公府是你的天下,任你自在。”   崔沁晓得慕月笙的国公府便在慕府隔壁,只因他一直住在慕家,国公府一直空着,这一回二人能在国公府大婚,倒也极好。   她窝在他心口没吭声,身子往他怀里蜷缩着,打着哈欠道,“我乏了....”   簪子被她蹭歪,发髻松松垮垮,青丝泻下一大半,   慕月笙将她小脸从秀发里剥出,指腹捏了捏她的耳垂,不情不愿道,   “窝在我怀里说乏,是想我伺候你睡?崔沁,你要我无名无分跟你多久?”   崔沁闭着眼笑得双肩轻颤,不知是情浓所至,抑或是迷迷糊糊困倦不堪,隔着薄薄的面料,往他胸口那处轻轻咬了咬,用气音说着,   “你不是要当我入幕之宾么?”   前所未有的俏皮。   颤..粟席卷全身。   慕月笙的心猛然间被攫住,喉咙顿时又躁又痒,高大的身子就这般僵硬地跟烙铁似的,忍得很是痛苦,深邃的眸如同沸水滚过,艰涩又深沉地狠狠地用目光凌迟着她,吁吁许久,方才回过神来,闷声轻哼,   “傻丫头,我是人,不是神,你别挑衅我....”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将崔沁抱起来送上珠帘后的软塌,将娇软的身子放在被褥里,又给她掖了掖被褥,覆上手盖住她湿漉漉的眼神,   “你睡,等你睡好我就走。”   崔沁闻言登时掀开被褥爬了起来,神色紧张,“你要去哪里?”   慕月笙按住她激动的手腕,低笑安抚,“城中不太平,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在原先那宅子,离这不远,走几步便到,那里有我的人,你放心,待你明日醒来,我定在你身边。”   总是没日没夜这般熬。   崔沁心疼到了极处,反手握住他,将那布满老茧的手掌揉在手心,摩挲片刻,便知又添了不少新痕,泪水簌簌扑下,   “四海万民,朝野纷争,何时是个尽头,你常言道待这里事毕,便如何如何,实则永无止境,万事纷纷扰扰,皆在于你的心,你停下脚步的时候,处处皆是风景,你马不停蹄往前,风景永远在前方,或许待你阖眼那刻,才恍觉你所追求的堪堪就在眼前......”   慕月笙神色微顿,一贯清明的眸眼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没料到,他的沁丫头竟能说出这样一番真知灼见。   窗外,下弦月悄悄挂在树梢,透过簌簌作响的树影,漏下些许莹光,斑驳点点如霜似雪,萧肃的秋风轻轻叩动窗棂,将慕月笙心绪拉回。   他缓缓一笑,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那你留我睡么?能给我名分么?肯签婚书么?”   一连三问,终是耗尽崔沁耐心,她玉腿一抬,三两脚将他踹开。   慕月笙捉住她的足,往被褥里一放,目色融融,   “傻丫头,我刚回来,得布置一些事,清晨定归,届时再陪你睡。”   崔沁背过身去不理会他。   慕月笙悄声离开。   崔沁负气埋入被褥,身子蜷缩成一盘蜗牛,闷了一会儿,又供着娇躯从被褥里爬出来,目光落在那桌案上,她蹑手蹑脚爬了起来,披上外衫碎步往桌案走去,那婚书已被慕月笙拿走,只留下那幅画。   崔沁喜滋滋将画捧起,正待细看,余光瞥见地面似有一摊斑斑点点的痕迹。   她顿觉不对劲,信手将画放下,把圈椅给挪开少许,蹲了下去,借着光芒看清那是一摊黑乎乎的血。   眉心顿时笼到一处,一股极致的不安涌上心头。   崔沁裹紧外衫,匆匆合上衣襟,冲出几步迎面喝了几口寒风,复又折回来将挂在衣架上的披风给扯下来,边跑边往身上裹,顾不上换鞋,随意踩着软底的绣花鞋沿着长廊往外奔去。   冰冷刺骨地往脚心钻,她心如同在针尖上滚过,   难怪不肯留下来。   原来是受了伤!   崔沁脚底生风般飞快往外掠去。   府内的婆子丫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崔沁翩翩如蝶,纤瘦的身影在灯火下穿梭,径直奔出府门口,倚着门框朝外眺望。   硕大的羊角宫灯映出她眸底的惊惧。   视线被光芒与黑暗交织,她拼命追寻他的身影。   崔府紧邻施宅,今日施家寿宴,客人络绎不绝,再加之夫子庙今日有庙会,少男少女偕行,幼童稚儿嬉戏,府外大街依然人来人往。   羊角宫灯在长街外的树影下勾出一条光带。   慕月笙秀挺的身影就这般没入人流里。   崔沁裹着披风大步往前追。   金陵人烟繁盛,富庶居多,哪怕是夜深,城中喧闹不绝。巷子拐角处的茶棚里还聚着赶车的车夫,三两个婆子簇拥着晚归的主人回府,些许顽童从后门溜出窜入人海里,那管事的丫头气得跺脚,被戏的如同猴儿般在人影穿梭,还有爱走门串户的婆子,手里捏着些瓜果,说说笑笑,盈盈而去。   浓浓的烟火气掩盖不住他一身的孤寂,他鹤立鸡群般,逆风而行。   难过和懊悔聚在心口,她只想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将他拽回来,拽回这人间烟火,拽回这喜乐平生。   不,拽不回来的,他有他的使命,若真爱他,便要接纳他,与他并肩偕行,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惜。   眼瞅着他快要折入巷子里,崔沁只得扯着清脆的嗓音喊道,   “哥哥.....”   又怕他觉察不出是在唤他,情急之下又加了一句,   “允之哥哥....”   慕月笙,字允之。   一声允之哥哥终是叫停了他。   他背影一顿,驻足回眸,隔着人山人海,灯火辉煌中,一张分外冷隽的容沁入喧嚣里。   待他目光触及那昳丽倾城的姑娘,眉梢如春风化雨般,逼退了那萧肃的寒冽,露出和煦的笑。   只见崔沁披着一件海棠粉花的缎面披风,期期艾艾伫立人群中,清湛湛的水杏眼格外明亮。   崔沁见他停下,气喘吁吁挤过人流奔至他跟前,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左手负在身后,眸光顿时一凝,立即去捉他的胳膊。   慕月笙并没拦着她,任由她将衣袖往上推,露出一条如蜈蚣般蜿蜒可怖的血痕。   血迹凝在他手腕外侧,瞧着仿佛刚刚被止住了血。   “你.....”崔沁眼眶酸痛,红唇蠕动轻颤了少许,想责他几句,终是没舍得开口。   慕月笙眸色温和,“小伤,无碍的,我回去处理便可。”   崔沁却懒得回应他,用尽力气,攫取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回走。   回到温暖如春的内室,崔沁褪去外衫,吩咐人弄来纱布酒水,药膏。   又亲自用剪刀将他的衣袖剪开,在胳膊顶部看到一条深深的血痕,皮肉往外翻着,伤口略有些发白,她眸眼如同被针刺了一般,心疼地落下了泪。   这还是她亲眼所见的伤口,这几个月他在战场上驰骋,不知道受过多少伤。   说什么叫她负责,寻着借口让她签下婚书,俱是不想叫她发觉他身上的伤而已。   她都豁下脸面留宿他,他却插科打诨地推辞,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掩饰他身上的伤么!   “慕月笙,你这个混蛋!”   崔沁泪水绵绵,小心用烧酒给他清理伤口,复又擦上玉肌膏,最后用纱布给缠住,瞥了一眼那被剪碎的衣袖,见他光着膀子又觉好笑,脸上笑泪交织,最后干脆将那半截衣袖彻底剪下,再将剪刀往桌案上一丢,俏脸盈冰,不欲理他。   慕月笙自始至终任由她摆布,那只受伤的手臂不大好动,只能半握着她柔软的柔荑,坐在她跟前的锦杌,细声哄着,   “我回金陵的路上遭遇伏击,是金陵方向去的人,金陵乃国朝始都,明帝迁都北上,许多江南豪族不满,滋生怨闷,废太子当年打着回都金陵的旗号,取得江南大族暗中支持,平乱之后,江南风雨飘摇,我不可能真的将这些人杀光,只能痛下杀手,屠了几家大户,意图杀一儆百,将江南给震慑住,人人传我心狠手辣,实则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废太子身后那帮拥趸之徒,便悄悄隐藏下来,南昌王欲举事,自然会暗中联络这部分人,有些人在漕运和海运上给南昌王行方便,有些人为了不留下手尾,干脆送金银珠宝资助南昌王,这些人心里,金陵才是国都,他们想继续成王公大族,重回当年六朝世族专政的光景。”   “江南乃国朝重中之重,江左财富居天下泰半,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现在大局已定,可这些人暗中还不死心,在我回金陵的途中设伏。”   “沁儿,眼下我需将国之蛀虫给挖出来,江南方能泰安,否则若干年后,必有离乱。”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才真正惊心动魄。   比起南昌王,这些盘踞在江南上百年,盘根错节的地头蛇才真正可怕。   崔沁听得忐忑,眼尾泛红盯着他,“那这些人你心里可有数?”   莹玉灯芒下,他清隽的脸现出融融的笑,分外宁和,   “傻丫头,我当年不能斩草除根,自然暗中派人盯着。”   “金陵有四大财阀,施家,柳家,李家和谢家。此四家相互通婚,互为表里,同气连枝。施老爷子的长女嫁给李家大老爷,李涵江便是李家嫡长子,这一回李涵江高中状元,给金陵书院扬了名,施老爷子趁机在这一势头下,提出编纂类书一事,将天下文人才子齐聚金陵,这本身便很有玄机。”   “陛下与我不是不察,预先取之,先欲予之,我们顺他意思而下,倒是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以及怎么做。与其千日防贼,不如聚而灭之,《文献大成》已撰好,如今该是这老狐狸露出尾巴的时候。”   慕月笙眼底掠过一抹寒芒,复又与崔沁温声道,   “你这几日多多出入金陵书院,与欧阳娘子及其他女夫子也多走动,替我打探些风声。”   崔沁想到自己能帮上忙,立即点头,“我知道了。”   更深露重,已是子时初刻。   崔沁见慕月笙穿得不像样子,吩咐云碧送来一盆热水,一边俏眼嗔嗔,一边给他解开衣裳,替他擦拭身子,如她所料,前胸后背果然添了几条伤疤,她虽是心疼,终究没叫慕月笙看出端倪,只细细给他擦拭干净,最后拿了一件新做的袍子伺候他穿上。   她倾身在他颌下,一个个纽扣与他扣上,热腾腾的呼吸扑洒在他脖颈,喉结不自禁上下滚动,喉咙略有些发紧。   他眼底渗出些许血丝,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饱满光洁的额就这么近在迟尺,按捺不住,遂倾身贴住了她。   温热紧紧黏着她,不可思议的暖流滑过心尖。   崔沁手下动作一顿,胸口起伏不定。   慕月笙弯下腰来,顺着眉心而下逡巡至她挺峭的鼻梁,再注视着她莹莹发光的眼。   缓缓将她抱了起来,放在膝盖,清冽的气息伴随着酒气渗入她肌肤,她身上的甜香也粘了过来。   滑过她鼻尖,触到她凌乱的呼吸,目光最后落在那饱满的红唇,他眸眼微微眯起,不再迟疑....   半刻过后,崔沁胡乱将他推开,气息吁吁,   “慕月笙,你受了伤....”   “伤的是手臂....小伤....不影响....”   似为了证明,那受伤的胳膊用力一揽,将她娇小的身段悉数笼入怀里。   他胸膛太烫了...崔沁深深埋下脑袋,心咚咚地似要跳出来。   余光瞥见桌案上那封婚书,晕黄的灯芒下折射出一片红光,映在她眼底,她渐而怔忪,往事一遭遭从她心头滑过,她一下子呆住任由他施为。   心也随他的动作一点一点沉沦,快要触底时,她扬着眸,湿漉漉的水光里倒映出他清隽的容,喃喃咬牙,   “我负责....”   “将婚书拿过来罢。” 第49章 回京   “喜今日赤绳系定, 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此证。(注)”   崔沁眉梢温浅,静静凝望这一行字, 是慕月笙亲笔所写,字迹比平日多了几分郑重。   珠联璧合,白头永偕...这一回该不会错了。   崔沁微微失笑, 目光再挪,婚书上还撰有两家姓氏, 二人生辰八字, 并主婚人, 证婚人, 上头亦有崔棣与朝华郡主的私戳。末尾的位置, 已工整秀挺地落下“慕月笙”三字。   果然只剩她。   别看寥寥数行字,意味着纳彩问吉皆已完成。   崔沁抬着杏眼觑向慕月笙, 他换了一件湛蓝色长袍,腰背挺直坐在书案一侧, 神情略有几分端肃,眸眼清湛凝望她, 尤其注视着她的手, 仿佛生怕她后悔似的。   拽在袖下的掌心已在冒汗,谁也瞧不出, 堂堂首辅此刻竟是心跳如鼓。   只要她落下名姓,他便不会再给她机会离开。   见崔沁迟迟不动笔, 慕月笙唇角挤出一丝笑,“沁儿,你若还想思量,也是无碍的, 不急...”瞧着神情是大方又温和。   偏偏他额头的细汗出卖了他。   崔沁终是忍不住抿嘴轻笑,笑眼弯弯如月牙儿,纸笔利落写下自己的名儿。   慕月笙待她停笔,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下是盯着她只顾乐,唇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顺带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哪有半点平日挥斥方遒的模样。   与裴音大婚皆是蓝青与葛俊操持,他匆匆提笔写下落款,连内容都不曾瞧一眼,与崔沁初婚,又悉数是他母亲朝华郡主主持,连聘礼放了双份给崔沁撑面子的事皆不知。   到这一回,样样是他亲自打理,京城那头葛俊为了聘礼单子连夜奔赴芜湖大营,他倚在烛光下一条条核对,该添该换,他一言而决。   他手垂在膝盖,细细密密的喜悦漾在眉眼里,低声道,   “你的嫁妆我也都已备好,你什么都不用管,只安心等着嫁我便好。”   “你给我备了嫁妆?”崔沁面露异色,还是头一回听说丈夫给新婚妻子备嫁妆的,   慕月笙郑重点头,膝盖上的手已握成拳,定定道,“自然是我来备。”哪里舍得她来劳心。   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帮衬,婚礼之事纷繁复杂,她忙不过来。   崔沁只觉慕月笙认真的模样十分有趣,她打了个哈欠,起身将他牵了起来,“先睡吧,婚事慢慢操持,不急。”   怎么可能不急。   他恨不得回京便要娶她过门,一日都耽搁不得。   瞧着她踉踉跄跄的,似都站不稳。   慕月笙将她打横给抱起,吹了灯径直往床榻去。   崔沁着实困了,缩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二人继而缩入被褥里,慕月笙从她身后抱住她,环着她的双臂微微收紧,崔沁就这般枕在他肩头,身后的胸膛滚烫又坚硬,前所未有的温暖踏实。   他的喜悦远胜过崔沁,沉重的呼吸变得无比清晰。   兜兜转转回到他怀里,这一回说什么都不能再松手。   他侧头在她肩上轻轻咬了咬,嗓音暗哑粘稠,“再也不会将你丢开....”   刺痛与酥麻在她血脉里交织,渐而传遍四肢五骸,她睡意去了大半,那种温暖悸动伴随酸楚满足晃晃荡荡在她体内奔腾,她呼吸不敢用力,只小心翼翼体会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待那痛楚渐渐消散,她方才回眸,黑暗里,在他怀里转个身,迎着他幽黯的眼神,轻轻覆了上去,不多时,她便被那东西膈着难受,既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慕月笙也懒得再克制,舔..咬..着她的唇角,将她温软的呼吸悉数吞入。   这一场欢愉持续许久,不知何时天际微微泛了白,二人才迷迷糊糊拥在一处睡下。   次日日上三竿,崔沁才幽幽转醒,盯着帐顶瞧了许久,半晌方回神,下意识扭了扭身,那一处酸胀地令她差点失声,她侧着身子跌了下来,砸在了一坚实的手臂。   她忽的睁眼,眸子微有些浮肿,眼尾勾出一抹醉红,反是显得娇嗔可爱。   慕月笙早醒了,眼底清明望着她,手掌滑在她腰处,啄了啄她的脸颊,嗓音低沉道,   “既是醒了,我抱你去洗一洗?”   昨晚闹得太晚,累得慌,便睡了过去。   这大概是头一回,夜里睡醒,能在床上看到他的脸,女人经历了那等事对男人依赖越发强,成婚那半载,她每回都盼望着能在他怀里醒来。   迎着窗外清越的鸟鸣,她赖在他怀里撒娇,   “我不想动...”   “那我抱你。”   慕月笙干脆连被褥带人悉数搂在怀里,崔沁闷出一声笑,秀发皆铺洒在他肩头,干脆任他服侍。   浴室已备好了一大桶热水,热气蒸腾,慕月笙将她放下又亲自褪下衣裳,随后抱着她跨入浴桶,鸳鸯交颈,戏水玩闹,浴室被折腾得水渍粼粼,待收拾妥当出来,竟是耗了半日。   后罩房在倒腾着午膳,香气缕缕飘来,崔沁忍不住揉了揉肚皮,慕月笙抱着她坐在书案后,顺着她的手也覆在了她小腹,眉心微蹙,   “都是我不好,昨夜不曾忍住。”   还未大婚,慕月笙担心她受孕,若真怀了,倒是喜事,他也盼着能有个孩子,至于旁的,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还担心什么。   崔沁听出他弦外之音,噗嗤一笑,“你倒是瞎操心了。”   成婚半年,都不曾受孕,想这一回便中,那是绝无可能。   崔沁反倒很是放心,倚在他怀里,非要他陪着她画画,慕月笙倒也来了兴致,将她拥住,握住她的手下笔。   “你这是胡闹,这样能画出什么来?”   “你看便是....”   崔沁怔怔盯着,还真就笔下游龙般,画出一幅格外秀美的山水,只是后来崔沁给他捣乱,弄得笔头颤颤巍巍的,又给他上了色,是一幅不伦不类的画作,最后还迫着他盖下私印。   得逞的崔沁捧着那幅画笑得腰肢都弯了。   秋阳从窗棂斜斜洒下,暖融融的罩着她全身泛出一层粉白的光晕。   慕月笙负手注视着她,才恍觉,她要的幸福其实很简单。   二人用了午膳,又在院子的圈椅里晒了半日阳光,慕月笙堪堪给她斟了一杯菊花酒,芳香四溢,沁人心鼻,崔沁喝了足足一大杯,半醉半醒靠着他,二人慵慵懒懒地迎着秋光,渐渐睡去。   五军都督府封了谢家码头,给了金陵权贵一记重击。   柳从岚深夜亲自进了施老爷子的书房,商议对策。   明面上柳家与施家因为施昭云的婚事不通来往,暗地里柳从岚却事事听从施老爷子吩咐。   夤夜,老爷子书房只点了一盏宫灯。   “贤弟可准备妥当?成败可就仰仗你了。”施老爷子对着柳从岚施了一礼,   柳从岚疾步让开,“都依着您的吩咐准备妥当,只是据我所知,那慕月笙已入了金陵,您可有把握?”   施老爷子胡须一抖,纵深交错的法令纹隐隐泛出几分厉色,   “我不偷不抢,不窃国,不牟利,他能奈我何?光天化日下,总不能连话都不让人说了,他以为杀几个人能堵住这些书生的嘴,那就大错特错,慕月笙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殊不知物极必反,我倒是要看看他除了杀人,还有没有别的本事。”   施老爷子将袖一拂,眸现精光看向柳从岚,“谢家如何,是什么态度?”   柳从岚苦笑道,“谢家到底攀附慕家,这次又被关了码头,成了缩头乌龟!”   “呸,没骨气的东西,慕月笙六亲不认将他码头都关了,他还这般畏畏缩缩,成不了大事!”施老爷子鄙夷了一句,也不曾多言。   反倒是柳从岚问起了李家,“老爷子,李家呢?”   施老爷子闻言如梗在喉,脸色难看极了,他抿着唇不吭声,柳从岚便知李家定是出了岔子。   “这李贤就是只老狐狸,见慕月笙平了南昌王,便怕了他。”   “倒也不全是。”施老爷子摇了摇头,“他与咱们本就不是一路的。”   当初施家和柳家高居庙堂时,李贤不过一介县令,对于李贤来说,这皇都在何处,天子是谁,与他无关,他只求眼前的利益。   默了一会,施老爷子道,“贤弟,昭云已被劝服,待事毕,便让她与帧儿完婚。”   柳从岚面露喜色从容一礼,“多谢老爷子。”   心中却不以为然,施昭云心里惦记着慕月笙,这回是被人奚落,不得已才歇了心思,施昭云除了家世,论品貌只是中等,只偏偏他那蠢儿子掉进坑里,非她不可,他作为父亲也无可奈何。   又一日,施老爷子以《文献大成》落定,在迎凤楼设宴,欢送各地名儒士子。   欧阳娘子与崔沁也在受邀之列。   慕月笙以崔沁堂兄之身份跟着入楼赴宴,席位便安置在最末。   今日与宴的,除了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名儒,各书院山长,德高望重的夫子,还有金陵权贵,女眷单独设了一偏厅。   慕月笙辍在名流之末,只与崔沁隔了一层珠帘,二人时不时递个笑眼,别有情趣。   酒过三巡,施老爷子诗兴大发,当场做了一篇长赋。   起先慷慨激昂,惹得满堂喝彩,到了后半阙,他念到“故都仍在,却不见六朝风流”后,全场鸦雀无声。   末尾,老爷子将酒盏一掷,如珠玉碎地,他唾沫横飞,眉色凌冽道,   “诸位皆是享誉四海德高望重的大儒,应当晓得当年明帝迁都曾允诺,待那戎狄退却,还都金陵,如今过去了数十载,金陵王气已尽,只剩烟花酒绿,沦为商贾汇聚之所,昔日孔明赞金陵龙盘虎踞,乃帝王之宅,金陵人文荟萃,物华天宝,实不该这般没落下去,我大晋只有还都金陵,方能长治久安。”   “诸位,某今日已写下一封血书,只需诸位附上名姓,某着外孙新科状元李涵江入京,将这血书呈于陛下案前,如今四海已定,是该回归故都了!”   他话音一落,楼内躁动不堪。   许多名望的大儒皆是义愤填膺,谁也没料到这是一场鸿门宴,场上顿时纷争不休。   “施老爷子,既是四海已定,更该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时,迁都可是涉及祖宗基业,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无论金陵也好,京都也罢,皆是我大晋王土,何处定都不都一样?”   这位老儒言下之意是施老爷子为一己之私,枉顾天下社稷。   施老爷子既然这般做,定是未雨绸缪,当即有人列出京都各处不当,竟也驳得人无话可说。   老爷子趁热打铁,让人一个个上前签下血书,原先暗中联络的十来位大儒皆带了头,金陵不少权贵也悉数起身,可饶是如此,堂中还有一大半人坐着不动。   甚至有人意图拂袖而去,待疾步至门口方才发现迎凤楼已被将士团团包围,   “老爷子,你这是做什么?”那老儒眼露惊惧,指着门外的官兵道,   施老爷子缓缓眯起眼,抚须回,“门外是巡防营,今日签下名姓者方可离开。”   众人脸色骤变。   五军都督府下有三支兵力,一支是五城兵马司,平日负责巡逻掌鸡鸣狗盗之事,一支乃神机营,便是以前的禁军,这支军队掌握在宋赫手里,战力最强,级别最高,最后一支便是巡防营,这支兵力属于机动军,战时可随军出征,平日兵马司管辖不到的地方,也可过问。   柳从岚便是巡防营的首领。   场面变得剑拔弩张,数位大儒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施老爷子质问,   “你这是何苦,就算你这般做了,陛下就能答应迁都?现在内阁大员,哪一位又同意将京都前往金陵,你闹得再狠也无济于事。”   施老爷子犹如壮士断腕般,迎着烈日骄阳冷笑,   “不闹一闹,怎么知道不成呢?朝廷不能一边享受江南赋税,一边又置江南利益于不顾?”   “自从明帝迁都,不满者甚众,那我施某便来当第一人!”   他话音一落,一道敞亮的掌声跃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朗笑,   “好一个第一人!”慕月笙缓缓而起,击节而赞,他一袭黑衫秀挺如峰,卓然而立,   “施老爷子到底真的是为了江南好呢,还是见不得施家从四海第一名门跌落,困兽犹斗呢!”   施老爷子面色瞬间变得阴沉,扭曲着神情盯着慕月笙,   “你是何人?”   慕月笙抬手,将面具轻轻揭下,   “在下姓慕,名月笙,忝为内阁首辅,领征南大都督!”   他话音一落,四座皆惊,原先义愤填膺的大儒纷纷聚在慕月笙身后,   “原来是首辅大人驾临!幸甚至哉!”   众人一阵拥护,见慕月笙亲临,越发有了底气,纷纷指责施老爷子扰乱朝纲。   施老爷子早知慕月笙进了城,对他的出现并不奇怪,只冷声道,   “慕首辅来得好,施某刚刚对朝廷的发问,由你回答正好。”   慕月笙淡淡扫了一眼施老爷子身后众人,即便他勠力清洗震慑,依然有三十来名大儒并世家站在施老爷子身后,可见这些人冥顽不灵,依然做着以金陵为都的迷梦。   他如清风明月般,缓缓一笑,   “本辅今日前来,未带一兵一卒,也不打算动一刀一刃,今个儿就坐在这,诸位来驳我,倘若能说服我,我慕月笙今日踏出迎凤楼,再不入江南一步。”   楼内哗然一片。   施老爷子更是眼冒精光,他原先不是不忌惮慕月笙,他便是赌一把,赌慕月笙不敢真正将江南屠尽,他身后这些世家,牵扯江南方方面面,若真全部杀了,江南震动,明年赋税不保。   他就是有恃无恐。   眼下慕月笙不动刀刃,还肯接纳辩驳,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好!”   只见慕月笙挥退身后所有人,独自一人坐在前头,等着施老爷子这一头的名儒攻讦责问。   慕月笙侃侃而谈,眉峰不曾皱一下,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昔日孔明舌战群儒,说服孙权联手蜀汉共同扛魏。今日慕月笙以三寸不烂之舌,将所有抱着迁都想法的金陵故旧给驳了个面红耳赤,羞愧而退。   到了最后,便是施老爷子也只剩下一声苦笑。   “你说的没错,定都江南只是偏安一隅,历来皆是中州离乱,不得已才迁都金陵,可这些年朝廷对江南搜刮太重,国之赋税,江南占其七,百姓困苦不堪。”   慕月笙含笑辩道,“施老爷子这是夸大其词,江南百姓富庶自然征税见多,可若论征兵,江南比得上中土?比得上蜀境?那些死在北境战场上的战士,又有几个江南人呢?”   “江南百姓富庶,故以绢帛抵兵役,你说江南困苦不堪,那湖湘呢?那益州呢?那中土凤州呢?民以国为家,国以民为本,说到底,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谁又比谁苦呢?”   施老爷子哑口无言。   李涵江在一旁听了许久,便知慕月笙一来,他外祖父的算盘皆落空,可落空归落空,以慕月笙之脾性,今日这般动静,如何能善了?   他咚的一声双膝着地道,   “首辅大人,我外祖父是一时执念方才铸成大错,还请您看在他老人家并未造成什么恶果,从轻发落。”   慕月笙神色顷刻冷了下来,将袖淡淡一拂,   “你何不问一下,南昌王的府库有多少银两是你外祖父资助的呢?”   李涵江神色大变。   而施老爷子也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肩骨一软,整个人软趴趴栽倒在地。   那些拥趸施老爷子的世家顿时心生慌乱,原先只当是附施老爷子迁都之议,若是牵扯勾结南昌王,那便是死罪,个个心里将施老爷子骂了个遍,悉数跪地不起,   “首辅大人饶命....”   其中有留都六部官员,有生意遍地的巨商,还有掌着海运的航海世家。   施老爷子说得对,这些人个个身处要职,于国于民皆是榫卯之处,抄一家无妨,可悉数拔掉,便伤之肺腑。   众大儒虽心有不忍,可遥想慕月笙素来心狠手辣,怕是不容人求情。   可真的横扫江南三十家,只会越发民心不稳。   就在人人惴惴不安时,一道昳丽的身影打珠帘后款款步来,只见她着一身海棠粉的缂丝长褙,一条十二幅湘裙,头戴点翠华盛,耳配碧玉环铛,她一踏入,满室莹辉。   只见她纤纤行至慕月笙跟前,朝他郑重一礼,   “夫君,妾身有一不情之请。”   众人皆愕,原来她是慕月笙的妻。   慕月笙淡淡注视她,温声道,“何事?”   崔沁含笑再拜,“妾身欲替施老爷子与柳中郎将身后这三十世家求情,想来他们皆是被人鼓动,不一定晓得里情,若论迁都,明帝确实曾留下允诺,他们也算不得僭越,可若是牵扯私通南昌王,必是罪无可赦。”   “夫君能否着人详查,倘若这些世家涉及谋反,那自是依律处置,若是单就迁都畅言,昔日高祖皇帝开了文人议政之先河,士子皆可畅议国事,那他们就算不得有罪。”   崔沁自然明白此时的慕月笙需要一个台阶下,那正好,由她来递这个台阶,旁人无话可说。   果不其然,崔沁这般一说,跪着的那些世家个个肝脑涂地,   “首辅大人,下官从未与南昌王勾结.....”   “我家里账目清清楚楚,任首辅大人详查.....”   “.......”   便是那些拥护朝廷的大儒见崔沁出面求情,个个喜形于色,纷纷附和。   慕月笙佯装被说服,依然冷肃喝道,“既是夫人与诸位名儒求情,本辅暂且不将尔等归于施家一类,先收押衙署,待核实后再行处置。”   “谢首辅大人,谢夫人!”众人循着崔沁猛磕头。   金陵大理寺并五军都督府,将所有人拿下分别关押,历时七日夙夜详查,只断定施家,柳家并另外三家与南昌王有来往,依着罪责轻重,一一定刑,其余罚了些家产,悉数放归。   既是充盈了国库,也敲打了世家,江南再是安定无虞。那些被放归的世家夫人皆是携礼叩拜崔沁,感激她救命之恩。   只是出乎众人意料,那柳从岚虽被下狱,却并非定谋反之罪,原来这柳老爷子也是个厉害角色,表面附和施老爷子,暗中又与宋赫通风报信,那日围兵迎凤楼,不过是做给施老爷子看的。   这么一来,罪责最重的只有施家。   李涵江虽是施老爷子的外孙,却因一直在争取将类书编纂移去京都,又不曾应下替老爷子投递状书之事,他不受牵连。   尤其他的父亲李老爷子,早暗中投靠慕月笙,待事情尘埃落定后,教导李涵江道,   “这慕首辅,当真是运筹帷幄,挥斥方遒,五年前执剑利落血洗江南,震慑了所有豪族,如今又舌战群儒,以文才说服了天下儒士,以刀慑人,以口服人,此人心计无双,有他在,朝堂数十载稳如泰山。”   “涵江,你是他钦点出来的状元,当追随其星光前进,切莫误入歧途。”   “儿子领命!”   留在金陵最后这七日,慕月笙并未做旁的,只牵着崔沁上街游逛,今日去布坊将最好的苏绣丝绸缂丝等布料给买下,明日又去各处首饰铺子,给崔沁添妆打扮。   更多的是叫崔沁晓得他在江南有多少产业。   夜里,她坐在案后翻看账册,不由被慕月笙的家底给惊到。   光江南这边的田庄便有二十来处,宅子十多栋,商铺遍布金陵,吴江,钱塘,松江,数不胜数,更有水路贸易皆从他手底下过,便是那四方钱庄都是他的。   崔沁将厚厚的十来本账册合上,在灯下嗔怒他一眼,   “原先一不娶妻,二不生子,置这么多家业作甚?你身为首辅,算不算以权谋私?”   慕月笙正在案上帮她描画,头也不抬笑道,   “并非我有意为之,当初为了监查这些世家,防备他们与南昌王勾结,以及搜寻废太子余党,诸事繁杂,总不能整日动用官兵去查,唯有这般润物无声的渗透,才能洞若观火,你是不知,若非四方钱庄与那些水路商贸,蛮军与南昌王不可能这么快伏诛。”   “我底下的人总该有个去处,渐渐地,便有了这么多产业。”   没人会嫌自家银子多,崔沁也不例外,她抱着账本露出担忧,“这些陛下可知?”   慕月笙停下笔,霍然抬眸,“傻丫头,这是我的底牌,我怎会叫旁人知晓?”   “除了你,谁也不知,便是葛俊和蓝青也一知半解,我在江南还有人,你不曾见过。”   他怎么可能将黄白之物放在眼里,只因这些人手及产业编织了密密麻麻的网,帮着他掌控四海,想要屹立不倒,便要有旁人不可企及的本事。   十月初十,慕月笙携崔沁登钟山,黄灿灿的银杏,色彩斑斓的乌桕紫和榉树红,错落其间,层林尽染,二人看遍金陵姹紫嫣红,随后乘舟北上。   来时只有两马车行李,归途竟是塞满了整整三大船,悉数是慕月笙给崔沁买下的奇珍异宝,布匹衣物,其中还有一扇十二开的百鸟朝凤的苏绣屏风,打算摆在国公府的正室。   用的是快船,虽是逆水,偏偏顺风,从金陵到襄阳只用了七日。   这七日二人旁的什么都没做,悉数耗在了床上。   这种事一旦开了头,便不可收拾,慕月笙整日都缠着她不放。   也难怪,如今他是万事不愁,只期盼她给他添个孩子,自是急不可耐,奋力耕耘。   日也闹,夜也闹,几日纠缠的次数竟是比半载夫妻还要多,有一次甚至托着她坐在窗口,她倚着窗台那么一点点,几乎大半个身子都被他捞着,船窗布帘摇晃得格外厉害,她这辈子都没这般大胆羞耻,偏偏无可奈何,只任由他欺负。   抵达襄阳,二人弃船从车,一路颠簸得崔沁呕吐不止。   慕月笙打算半途歇两日再走,怎知快骑来报,圣上病重,三日高烧不退,慕月笙迫不得已吩咐侍从伺候崔沁缓行,他自个儿带着十来名侍卫骑马直奔京城。   两日后,崔沁总算磕磕绊绊抵达京城南郊。   而这时,一紫衣女子骑着高头大马,拦在了半路。   见马车被迫停下,随行的女卫云欢掀帘瞧了一眼,认出来人后,她回身与崔沁禀道,   “夫人,来人乃嘉庆公主,原先嫁给了定北侯世子,三个月前她和离回宫,属下听闻...”云欢觑了一眼崔沁冷淡的神色,据实已告,“嘉庆公主是为了咱们国公爷而和离的,眼下国公爷大胜还朝,还不知道陛下要怎么赏爷呢。”   崔沁抱着手炉,端坐在马塌上微微眯起了眼。   能怎么赏,不就是想把嫡亲的妹妹塞给慕月笙么?   难怪慕月笙回京之前,便急着下聘签订婚书,定是他察觉到了嘉庆公主意图,先下手为强,与她定下夫妻名分。   他呀,总是什么事自个儿扛着。   崔沁想到这里,清凌凌眸子盛满了笑意,示意云碧掀帘,缓缓走了出去。 第50章 有喜   寒风凌冽, 掠过崔沁耳鬓的发梢,她今日别了一只点翠镶南珠的蝶念花,艳丽的翠色被冬阳映照得熠熠生辉, 衬得她肌肤赛雪,娇靥如花。   西风吹着嘉庆公主的衣袂猎猎作响,她眯起眼睨着立在车辕上的昳丽女子, 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即便不想认输,也不得不承认崔沁堪称绝色, 难怪慕月笙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她冷冷掀起唇角, 高傲觑着她, “崔氏女, 本宫告诉你, 你最好知难而退,只要我皇兄一封圣旨, 他慕月笙再位高权重,也不能抗旨, 否则他这辅政大臣也到头了。”   嘉庆公主一身紫衣,花纹繁复艳丽, 腰间系了同色腰封, 脚上套着黑皮马靴,梳着高高的云髻, 装扮极为利落。她长眉入鬓,眉宇间竟是冷色。   崔沁倒也不觑她, 神色从容回道,“公主殿下,陛下虽是天子,却不能干涉民间嫁娶, 我与慕月笙已签订婚书,莫非殿下是要来当妾?即便殿下肯,我怕是也不肯的。”   嘉庆公主脸色霍然一变,眉尾往下一沉恍若钩子,凉飕飕问道,“你们签了婚书?”   “是,户部也盖了戳。”   一排大雁划破长空往南而掠,嘉庆公主仰天一阵冷笑,唇角抽搐着,咬牙道,“好他个慕月笙,他竟是瞒着我皇兄私下让户部盖印。”   数声冷笑过后,嘉庆公主唇角一扬,“即便如此那又怎样?我皇兄心意已决,定是要将我许给慕月笙,慕月笙若是抗旨,他这内阁首辅就得让贤。”   崔沁暗叹一声,于嘉庆公主而言,以皇权压人伺机嫁给慕月笙,得偿所愿。   于皇帝而言,这是忌惮慕月笙位高权重,故意以婚事迫他交权。以慕月笙的性子,他绝不可能娶嘉庆公主,怕是要被圣上逼得主动退位。嘉庆公主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而已。   慕月笙数次告诉她,他留有后手,崔沁自然信他。   “我耳闻陛下宽厚儒雅,想必不会强人所难。”崔沁不欲与她牵扯,只冷声道,   “殿下还想拦路到何时,也不怕被人看笑话。”   嘉庆公主不过是祭了皇陵,路过此处恰恰听闻崔沁回京,故意来膈应膈应她,眼下也确实奈何不了崔沁,只得打道回宫。   崔沁吩咐云碧领着车夫侍卫将一应行礼先送回崔家老宅,她自个儿带着云欢前往燕山书院。   大约有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在通善坊的街口与崔沁分道扬镳,朝安丰胡同驶去。   燕山书院众人见她回来喜不自禁,围着她打量半晌,问了她在金陵经历,崔沁如打开了话匣子,与文夫人,韩如霜及陈夫人靠在炕上说说笑笑,至夜深方散。   次日她便开始上课,学生们见了她又是欢呼许久,围着她闹哄哄的,直到文夫人呵斥一番方才安静。   慕月笙在宫里守了一日一夜,皇帝终退烧而醒,他才在御塌上幽幽睁开眼,侧眼瞧见慕月笙跪在一旁,忽猛地用力攫住他的手腕,“慕卿,你可算回来了,朕身子一直不大好,这江山怕是还得托付给慕卿你。”   慕月笙一手拖住皇帝泛白的手背,一边下拜,“陛下勿忧,太医给您把了脉,只需歇息数日便好,大皇子和三皇子还小,您将自个儿身子养好,教养两位皇子长大成人方是第一要务。”   “至于前朝,有陈阁老与范阁老主持大局,臣也会在一旁看着,不会出乱子。”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慕月笙这意思是要退出中枢,将内阁大权交给陈瑜与范玉清。   旋即想起朝中有一半重臣是他的亲信,他退与不退,皆不影响大局。   皇帝面露苦涩道,“师兄,朕一直有一心愿,欲与师兄亲上加亲,不知师兄可愿娶嘉庆为妻?”   慕月笙眸子幽深如潭,静静凝视皇帝,不曾掀起半点涟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请容臣回去与母亲商议,再回复陛下。”   皇帝心下越发震惊,他原以为慕月笙会当场回绝,不料他却给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细看慕月笙神情,实在是看不出半点端倪,皇帝刚刚转醒也着实累了,随意问了几句南昌王及金陵的事,便让慕月笙回府歇着,   “朕定有重赏。”   慕月笙离开皇宫的同时,这一消息迅速被递到太后的慈宁宫。   暮色迢迢,晚风浮动,宫墙渐渐被烟灰笼罩,如暮色下匍匐的猛兽。   瞿太后扶着攸宁的手,堪堪望着宫门口方向失神,   “他总算平安回来了。”   攸宁接话道,“可偏偏陛下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瞿太后摇了摇头,回过身缓缓往后殿暖阁迈去,   “他名望胜过帝王,帝王自然忌惮他,陛下正是因着身子不好,才不得以行了险招,那慕月笙是什么性子,他如何能容忍嘉庆活着?”   她迈到绒毯尽头,立在台阶上晃了晃神,幽声道,“为了保住他们君臣情分,我少不得帮他们一把。”   瞿太后明明只有不到三十,那一言一行浸润着看透世间沧桑的豁达与明悟。   攸宁搀着她穿过一条甬道,掀开珠帘跨入暖阁,迎面一股檀香扑面而来,暖烘烘的,竟是叫人浑身舒展,攸宁帮着她褪去披衫,又扶着她落座,   “那您打算怎么办?”   瞿太后注视着小案上茶烟袅袅,默了半晌,冷声道,“弃名声保性命。”   次日,宫里传出一道丑闻,说那嘉庆公主在大明宫寻欢作乐,将一个太监□□致死,至此,这位和离的跋扈公主名声彻底败尽。   皇帝再如何,也不能将一个德行有亏的公主塞给当朝首辅,这只会让百官齿寒。   嘉庆公主这场危机被太后消弭于无形。   慕月笙听说是太后所为,不由失笑,“这宫里总算还有个明白人,先帝这位继后是娶对了。”   此后皇帝与慕月笙,谁也不提婚事,君臣和美,上下一心。   皇帝召集大臣商议如何封赏慕月笙,却被慕月笙严辞推却,   “陛下,若您真想赏赐,便准了臣妻崔氏诰命之请,再赐她凤冠霞帔。”   由皇家赐下凤冠霞帔,除了公主,个别得宠的郡主,再无他人有此殊荣。   慕月笙将赏赐落在崔沁身上,既解决了皇帝赏无可赏的难题,也给崔沁撑了脸面。   皇帝果然龙颜大悦,“好!”   皇帝当即下旨,封崔沁为嘉宁县主,赏凤冠霞帔完婚,慕月笙再三叩谢天恩。   慕月笙这头出了太极殿,被大小官吏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来这几月堆积了不少政务,有些人不服陈瑜,自然是求到慕月笙这边。   陈瑜与他这一派官员立在汉白玉石阶对面,见慕月笙拥趸众多,气得吹鼻子瞪眼。   慕月笙含笑摆了摆手,“诸位,陈阁老主持内阁数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辅昨夜随意抽查了些折子文书,陈阁老处置并无偏颇,实乃社稷之臣。”   “本辅现有要事要忙,若非军国大政,悉数去问陈阁老和范阁老便可。”   他急匆匆甩开众人朝钦天监方向离去。   那头陈瑜听了慕月笙这话,又给噎给半死,敢情他这是给慕月笙当苦力使。   钦天监坐落在皇宫东南角,有一处独立的院落,三面被树林掩映,唯有南侧面向宫外,视野开阔。   慕月笙疾步拾入钦天监三层小阁,着监正占卜最近的吉日,监正晓得慕月笙急着将娇妻娶回来,自然是往近的日子选,选来选去,择在冬月二十六,这日是上上吉日。   慕月笙掐指一算,还有整整一个来月,虽是肉疼,却也无法,一个月而已,熬一熬就过去了,实在不行,便半夜钻她闺房。   他当即带上占卜的结果,弃车上马直奔崔府。   刚刚葛俊来报,今日燕山书院休沐,崔沁回了老宅。   他匆匆赶到崔府正门,沿着回廊来到二门处,崔府并不大,院落错落有致,景色幽深,正院西南角有一颗百年银杏,银杏叶铺了满地金黄,将石径给掩了个干干净净。   一阵寒风掠去,枯败的杏叶拂在他肩头,又悄悄落在他脚后跟。   冷风虽是萧肃,却吹不散慕月笙心头的喜悦。   他拾级穿过月洞门,步入明熹堂廊芜,便听见里头传来崔沁呕吐的声音。   步子猛地一止,脑海里闪现一不可思议的念头。   该不会怀上了?   慕月笙瞅了瞅手里那所谓的“吉日”,顿时觉得无比辣眼。   顾不上旁的,先去瞧了人再说。   守门的丫头利落替他掀开布帘,他大步跨入,绕过门口那三开的紫檀镶八宝座屏,却见崔沁被云碧和云欢一左一右搀着,正匍匐着身儿往痰盂里干呕。   见她面色胀红一片,气若游丝般,慕月笙心疼不已,连忙掠身而过,从云欢手里接过了人。   “沁儿!”   崔沁却是难受至极,胡乱擦了擦唇角的水渍,一头砸在他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怎么办才好...”   回京这一路她便呕的厉害,只当是车马颠簸,结果去了书院,头夜还好,次日清晨险些将肺腑给吐出,她以为是一路劳累没放在心上,直到今日回崔家,从进门一路吐到后宅,她都顾不上瞧一瞧这故宅修缮如何,只光耗在痰盂边。   刚刚宋婆子亲自给她把脉,确定是喜脉。   原是件大喜事,可偏偏她还没被迎入慕府,即便众人晓得他们二人做过夫妇,多少面儿抹不开。   慕月笙搂着她头一回觉得事情很棘手。   这辈子第一个为难他的,竟是他的孩儿。   宋婆子在一旁屈膝行礼,“三爷,老奴刚刚把脉了三次,确定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您若是不放心,可遣一放心的太医来瞧一瞧,只是夫人颠簸了这十来日,接下来无论如何得躺着静养。”   一月有余?慕月笙在脑海里算了算,还真是签下婚书那夜怀上的,想起这一路回京他将崔沁折腾得够呛,不由懊悔后怕。   原是千盼万盼能有个孩子,如今真来了,却是来砸他场子。   遑论旁的,崔沁有了身孕,终是喜悦大过一切。   宋婆子瞅见他手中执一钦天监标识的黄娟,问道,“钦天监卜了什么日子?”   崔沁一听慕月笙打钦天监来,不由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稍稍理了理凌乱的发梢,有气无力问他,“何时大婚?”   慕月笙暗暗咽了咽口水,悄无声息将那黄绢往袖口一藏,迎着崔沁虚白柔弱的模样,斩钉截铁,   “钦天监占卜,明日大吉,宜嫁娶。”   天大地大,孩子最大,孩儿既是想娘亲早点过门,自然遂其意。 第51章 大婚(上)   墙角的漏刻指着下午申时初刻。   明日大婚, 离着迎亲只剩下几个时辰。   崔沁虽是吐得头昏脑涨,却也不至于真以为钦天监卜了这个日子。   定是慕月笙见她怀了孩子,想早些娶她过门。   崔沁抬眼, 迎着他那双清湛的眸,见他眼神坚毅,不再迟疑, 只丢下四字,   “一切从简。”   便倚着身后的引枕靠了上去, 呼吸如藤蔓一般, 喘息缠绕, 吞咽着心头的恶心, 其他种种皆是懒得管。   她崔家大嫂柳氏怀头胎时, 也是呕得天昏地暗,当时她看在眼里不甚明白, 如今到了自个儿身上,是真真要了命。   秀发柔顺地铺在她后背, 将窈窕的身形给遮掩住。慕月笙拉着她的手不忍松开。   刚刚情急不曾细看,如今借着外面的光色瞧她, 她面色苍白得很, 脸颊尖尖的,明显瘦了不少, 在金陵时,她气色多好, 不施粉黛也是国色天香,如今面色白中带黄,整个人恹恹的,有气无力, 他不忍再看第二眼。   虽是有心陪她,也得急着去筹备婚事,只轻轻捏了捏她掌心,哑声道,“我夜里再来看你。”   崔沁酸软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走。   慕月笙将一旁的薄褥搭在她身上,起身离去。   他先是吩咐暗卫去钦天监告知监正一声,将时间调整至明日,再安排人回燕山书院,将霍嫂子姚嫂子几人,悉数给叫来崔府备婚,万幸当时人在金陵,便已着人将崔沁嫁妆备在了这栋宅子里,原先便着急娶她,此刻也不显得那么慌乱,反倒是带着兵荒马乱的欢喜。   回到国公府,匆匆下马便见葛俊和蓝青相继迎了上来。   日头西斜,他携着气吞山河的气势,步履沉稳跨入门槛,侧头吩咐,   “蓝青去一趟宫中,将我明日大婚的事禀报陛下,散于官署区。”   “葛俊,即刻筹备婚事,明日我要迎娶夫人过门。”慕月笙丢下这话,便大步踏往容山堂。   蓝青倒还好,堪堪稳住了身子。   葛俊满脸惊愕,差点一头往地上栽去。   寒风掠起他眼底猝不及防的慌乱,他揩了揩额头上的细汗,觑着蓝青问道,   “我没听错吧?真是明天?”   蓝青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无碍的,你还有几个时辰呢,快些去忙活吧。”说完他转身迈出门槛,上马直奔宫城。   葛俊揣着心惊肉跳,扭头吩咐身侧的小厮,“还愣着做什么,迅速唤所有管事,半刻后于垂花厅议事,迟了一弹指,给我滚出府去!”   片刻,垂花厅东侧的廊下,乌泱泱聚集了各路管事,刚刚小厮奔走呼号,人人皆知慕月笙要大婚,个个精神抖擞,屏气凝神。   “都给我听好了,爷明日要迎娶夫人过门,都给我打起精神,将各自手里的差事领好,切莫出一点差错!”   “老柳,依着上次给你定下的菜单,即刻与菜市那些贩子将新鲜的食材送来。”   葛俊近来数月皆在备婚,里里外外大致稳当,唯有厨房和喜房两头得临时准备,是以最为棘手。   那柳管事心头喊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躬身而答,“原先老奴将单子递给过菜市,想来略有筹备,老奴这就去西市。”   不等话音落下,清瘦的身影麻溜穿过人群折去外头。   葛俊目光落在方嬷嬷身上,眉头拧得紧,“方嬷嬷,您也别耽搁了,吩咐伺候过夫人的下人,将婚房赶紧布置起来。”   “是!”   葛俊又一通吩咐,众人作鸟兽散,只恨不得人人长个翅膀,或多生出几双手来。   国公府正院清辉堂。   乌金西沉,将墙头镶了个金边,金灿灿的夕阳随晚风裹挟而来,令方嬷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扶着廊柱四处张望。   西南角廊芜下,十来个丫鬟沿着外廊绕入,相继从花房搬些花盆来庭院应景,更有七八小厮扯着红绸蹬着木梯在廊芜下挂灯笼红绸。   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   方嬷嬷环视一周,原先还算温和的脸,此刻却拉得老长,眉眼眯起正四处寻着错处,   “秀儿,小心脚下,你手里头那盆雪青菊可是夫人好生喜爱的花,若是磕着碰着了,仔细你的小命!”   见东厢房外两个小厮差点将红绸扯破,她急得跳脚,扯起嗓子骂骂咧咧,“你们两个猢狲,当这是哪里?这里可是喜房正院,倘若撕破了零星点儿,看葛四爷锤不死你们。红绸是备得有,可有时间给你们耗吗?”   “是是是,嬷嬷莫气,小的们定仔细些。”二人皆是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见方嬷嬷眼神哼哼戳着他们,忙不迭放慢脚步,一个蹬梯而上,另一个在底下小心翼翼捧起红绸,万不敢再弄脏一丁点儿。   方嬷嬷觑了几道冷眼,转身见芙蕖领着侍女,打后院盈盈而来。   各人手中或提或捧着各色红漆缠枝锦盒箱子,正往内屋鱼贯而入。   芙蕖穿着件粉红相间的褙子,脸上扬着欢愉的笑,快步过来将方嬷嬷搀起,往屋子里走,   “好嬷嬷,房间早就收拾妥当,奴婢昨日已仔仔细细过了一遍,断是没差。”   方嬷嬷见那些锦盒眼熟,皱眉问道,“三爷吩咐过,原先的首饰旧了,一概不要,这喜房梳妆匣里都是凝翠阁新打的首饰,皆是往最好的挑,你这又是折腾什么?”   芙蕖悄悄覆在方嬷嬷耳边道,“刚刚郡主身旁的甄姑姑来了,说是郡主老人家的意思,叫把夫人以前用过的摆件给送来,只说是老规矩。”   方嬷嬷闻言眼眸募的睁大,老一辈的习俗,倘若怀了孩儿,房里得搁些旧物,省的新的器具熏着味儿,对胎儿不好。   “难道?”   方嬷嬷惊得眼珠儿差点迸出,捂着嘴半晌才呼出气来,脸上不自禁露出喜色,“哎呀呀,这是双喜临门呀。”   芙蕖一双笑眼盛不住喜悦,亦是激动得要溢出来。   当初阖府有多盼望一位小主子,总算是如愿。   也难怪三爷骤然将日子提前。   方嬷嬷是府中老人,晓得郡主规矩极大,急忙奔入正堂,带着一股精神劲儿四处查看。   厅堂正中坐北朝南挂着一幅鸳鸯红的有凤来仪苏绣,底下摆着一硕大的玉台,这是一件举世罕见的宝贝。   下方紫檀座架堪堪长三尺,宽一尺,上头叠着一方青色的寿山巨石,巨石上用和田白玉,黄沁玉,南红玛瑙,青金,蜜蜡,绿松,碧玺及翡翠等各色珠宝雕刻出一山水玉山子。   只见巨石东面用端砚做出一小池,池边用蜜蜡刻成一朵盛放的黄莲,花蕊是鸡丝黄的蜜蜡,花瓣用的是色泽浓郁黄蜡。正中用绿松石雕刻出一大片绵延的绿山,上头翘岩里嵌入一尊用白玉刻的如来佛祖,宝相庄严,栩栩如生。假山里还有南红玛瑙塑造的一串灵芝,色泽艳丽,一眼夺目。   其他精妙之处,不待细言。   亏得慕月笙汇聚五湖四海的天材地宝,筑成这无价之宝。   左右各摆了黄梨木交椅,墙壁皆挂了古画,绕过玉山子往后去,则是一宽敞的明间,北面墙壁上方挂着清辉堂三字的牌匾,下方辍着一十二开的苏绣围屏,围屏里则设一软塌,上头铺着软软的貂绒毯。   既是怀了孩子,这绒毯怕是用不得,方嬷嬷立即换了人来,   “将这绒毯撤掉,换了棉布的毯子来,就用夫人以前那个殷红软棉垫。”   两名女婢立即上前将绒毯扯下,折去换新。   坐塌左右各设了锦杌绣墩,自是寻常待客之处,两侧博古架下摆着几座圈椅,倘若来了贵客,便是引在此处落座。   博古架皆由上好的紫檀筑成,上头摆着各色古玩物件,玉雕,竹雕,佛八宝,象牙雕松鼠葡萄纹盘摆件,百宝嵌的笔筒,应有尽有,样样奢靡精致。   正房七间悉数打通,绕过博古架往东是东次间,中间隔着一碧纱橱,再往里便是明日大婚的喜房,一应红色雕漆箱笼器具皆陈列妥当,西墙角下的罗汉床,紫檀木案上陈列着一焦尾琴,东南边墙角隔着一高几,上头摆着一错金博山炉,崔沁喜熏梨花香,原先还以为没这般快,屋子里清扫干净并不曾熏香,方嬷嬷当即喊了芙蕖来添香,顷刻屋内青烟袅袅,清香怡人。   博山炉旁还摆着一钧窑双耳梅瓶,里头每日都插着花,皆是倚着崔沁喜好来。   最气派的要数内室那千工拔步床,并没有循着老式的设计,反而设计得极为大气开阔,两侧雕的皆是龙凤呈祥,孩童戏莲,床榻宽阔,布置的极为舒适,便是睡三四个人都无妨,梳妆台也安置在里头,各色八宝锦盒层层相叠。   方嬷嬷倾身往前嗅了嗅,她年纪大了,闻不出味儿,扭头问芙蕖道,“你来闻闻,可有味儿?”   芙蕖躬身向前,细细吸了气,略略皱了皱眉。   方嬷嬷叹息一声摆摆手,“快些换下吧。”   芙蕖招呼四五人,将首饰盒悉数抱出,又将刚刚抬来的锦盒换上,一通忙活,天色渐暗。   方嬷嬷将正房细细验过,想起崔沁的书房,立即折去东厢房。这清辉堂极大,竟是比荣恩堂要大了数倍,慕月笙将东厢房悉数当做崔沁书房,原先她留在荣恩堂的书册,紫檀书案皆给搬了来,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崔沁虽就不在家,处处却留着她的痕迹,下人对她的喜恶了熟于胸,每每有差事,还要相互较劲,好像谁做的不好,便是不敬夫人似的,与崔沁初嫁是大相径庭。   芙蕖也辍在方嬷嬷身后,仔细探查一番,最后冲方嬷嬷道,“如今就等着安置喜床。”   方嬷嬷望了望天色,天际蒙上一层青白,西边脚云略还有些细细的霞光,不消片刻又被暮色给遮掩,刺骨的寒风直直往她骨头缝里钻,她眉间缀着忧色,“也不知道宫里忙不忙得过来。”   蓝青先是去了一趟钦天监,监正从暗卫处得知慕月笙要将婚期提前,当即二话不说,又卜了一卦,见是吉卦,不禁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对外声称,明日大吉,宜嫁娶,自是帮着慕月笙给圆过去。   皇帝亲自召见监正与蓝青,问清缘由,也无话可说,一边吩咐大内总管备贺礼,一边着内侍通知皇后,连夜赶制凤冠霞帔。   皇后收到皇帝口谕,差点没从炕上跌下来,   “明日便要出嫁?连夜就得将凤冠赶出来?”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也得做,前朝后宫皆传,这一次慕首辅回京,朝政大事悉数不过问,只急着将那娇妻给娶回府,这等要紧时刻,皇后也不能拖人家后腿,只得加紧筹备,愣是将阖宫尚宫喊来,调集所有能工巧匠并绣娘连夜赶工。   说是只赏凤冠霞帔,实则是需要一整套物件儿。   皇后虽是分派下去,心中却急如热锅蚂蚁,她匆匆赶到慈宁宫寻太后拿主意。   瞿太后倚在塌上,手里捏着一窜小叶紫檀的佛珠,细细思量。   慕月笙骤然提前,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叫他这般焦急,只可能是崔沁怀了孩子。   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尖,瞿太后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入宫那日,早就断了不该有的念头,眼下除了要帮衬皇帝,也得暗中助他一把。   她虽不曾怀过孩子,先帝在世最后几年,也是由她掌宫,晓得怀了孩子的女人最是闻不得味,也受不得力。   “皇后,你且听哀家吩咐,那凤冠不必繁琐,只用最轻巧的料,外面瞧着好看变成,多用点翠,少用玉石珠宝。”   皇后闻言不禁瞠目结舌,“这不是糊弄嘉宁县主吗?回头慕首辅定是生怒。”   瞿太后笑着摆摆手,“陛下问起,只说是哀家的吩咐,我保慕月笙满意。”   皇后只当瞿太后是替她担着,又想这样确实容易赶工,遂应下。   霞帔还好绣,几个绣娘连夜也能完工,难就难在凤冠,如今太后主意一拿,皇后心头宽松,   “那媳妇就不叨搅您,您且歇着,媳妇去尚宫局督工。”   待她身影消失在帘后,瞿太后幽幽失笑,“慕首辅明日大婚,今夜整个京城皆是忙碌不堪,谁还有功夫睡觉呢。”   瞿太后所料没错,西市东市各处商铺灯火煌煌,小厮们忙着往马车里堆物资,掌柜的手执货单一样一样核对,见哪个手脚慢了,或拿错物什,掌柜的便吹鼻子瞪眼一阵喝骂。   明明入了夜,竟是比白日还要喧哗,几辆马车急急奔驰,不小心在门口撞了一路,待要争先出过龙槛,细问皆是往慕府和崔府去的,不由哭笑不得。   漕运码头的船只穿梭不歇,灯塔高耸,探照黑夜深处,只见几艘运海货生鲜的大船徐徐驶来,一穿着短褐的老汉,眺望到熟悉的标识,不由奔至显眼处,冲甲板上的船夫挥旗大喊,   “快些,快些,都给我利索点,慕首辅明日大婚,咱们连夜就得将螃蟹水虾乌龟墨鱼等送去府上,你们若是耽搁了吉时,小心脑袋!”   通往永兴坊慕家的大道,炮竹声声,车马不绝,为此国公府并慕府大小数门齐开,前门后巷皆是被灯笼照得透亮,穿着深褐色服饰的管事,引颈张望,纷纷对接各自所领之事,虽是人头攒攒,拥挤不堪,却也井然有序。   慕家大夫人沈氏并二夫人苏氏坐镇风水堂,脚边摆着一盆银屑炭,一粉雕玉琢的女童蹲在那里,用钳子拨火,炭火烧的正旺,映得她满面通红。   二位夫人膝盖上均搁着暖炉,却是没工夫暖手,每处置完一桩事便提笔勾掉,堂内婆子穿梭不歇。沈氏管内务,苏氏理外务。婚事虽在隔壁国公府举行,可慕府这边也有宴席,上下俱是张灯结彩,不许疏漏。   崔沁“一切从简”四字,到了慕家这里,便比过年还要热闹,苏氏将最后一叠请帖递出,不由松了一口气,   “三弟也真是的,原先不在意,多瞧几眼的功夫都没,如今放在心尖上,只恨不得将她捧在掌心宠,可叫人好生羡慕呀。”   沈氏笔耕不辍,抬眸瞥了她一眼,失笑道,“今时不同以往,三弟妹这一回过门可不比上一回,她可是三弟费劲千辛万苦求回来的,倘若一处不合她意,若是她要甩脸色,我们这些嫂嫂都得受着,你且要收敛性子,你两个儿子前程,并我们轩儿瑾儿,悉数得靠三弟提携,你再不许糊涂了。”   不等她说完,苏氏已然不快,雪帕都被她挥成薄扇,尖着嗓子道,“哎呀呀,我晓得啦,定是好生捧着她哄着她,绝无二话。”   沈氏嗔笑不语。   经历这么一遭,苏氏与沈氏也算是彻底歇了心思,只求与三房多亲近亲近,今后靠着崔沁与慕月笙提携子嗣。   崔沁如今可是嘉宁县主呢,被赐凤冠霞帔,这份荣光常人望尘莫及。   别以为只有慕府和崔府忙碌,便是城中各官宦府邸闻讯,连夜备礼,夫人们将往年给慕府的礼单拿出来参详,却被老爷们摇头拒绝,   “你也不看看国公爷这次是什么排场?陛下亲封的县主,宫里头如今连夜在赶制凤冠霞帔,你还循着旧礼自是不成,加一倍,次的不能要....哦,等等,且去隔壁李侍郎家打听打听,断不能落人下乘。”   也不只谁一家聪明,毕竟这回规格不一般,大家心里都没底儿,于是乎,管家们相继串门走户,官职差不多的,相互通个气,谁也不想跌面子。更多的怕是循着机会给慕月笙送礼,自然往厚里备,如何送礼送得不着痕迹,还需一番思量。   阖家主母主君皆为此忙碌,姑娘们都急匆匆将压箱底的首饰衣裳给拿出来,一身一身试穿,好为明日赴宴做准备。   还真就应了瞿太后那话,没一家闲得住。   比起外头纷纷扰扰,容山堂次间内倒是静谧如斯。   慕月笙跪在朝华郡主跟前,亲自等她写下请婚书。   明日他去迎亲,得手捧请婚书递于崔棣,崔棣写下一个“允”字,他方能将崔沁迎出门。   灯芒下,他轮廓深邃而冷隽,带着几分郑重,静候老夫人下笔。   须臾,老夫人将请婚书一笔一划写就,递给他,软声吩咐,   “笙儿,这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葛俊和蓝青皆是能干,你兄长嫂子也在操持,不会出差子,宋婆子派人递了话来,说是沁儿害喜严重,堪堪两日便瘦了不少,你将她尽早迎入门是对的,她多在外一日,就多一日忐忑。”   “嫁衣如何了?可有备妥。”   慕月笙一袭青袍,身姿笔直,“儿子在金陵,便着绣娘绣好了嫁衣,皆安置在崔府,您且放心。”   老夫人神色怔怔望他,久久不语,案上的莹玉宫灯将她脸上的细纹照得清晰,到底是上了年纪,经历过风霜,风采已不及当年,她吁着气,叹道,   “你到底不一样了,万事都不用我费心,葛俊回禀我,说嫁妆也是你备好的,你早这般好,她何至于吃这么多苦,一个人孤零在外,受尽冷眼。”   慕月笙闭了闭眼,悔恨交织在心头,朝老夫人磕头不起,   “皆是儿子的错,今后断是不会了。”   老夫人扬了扬眸,将眼底缀着的一抹泪珠吞下,朝他连连摆手,   “迎亲的喜服皆是按照你尺寸做好,你不必担心,且去沁儿那头陪着,明日天亮前回来便可。”   慕月笙再磕了一个头,恭敬退了出去。   夜色被灯芒逼退,稀稀薄薄悬在上空。   他站在流光溢彩的长廊下,各色宫灯蒙上红纱,被寒风吹得摇晃,斑驳的光影在他清隽的面容交织,仿若千变万化的画,满眼的喜悦耀人,竟是比那灯火还要明亮。   府内忙忙碌碌,外街川流不息。   还未出生,便闹得京城喧嚣不宁,待出世,莫不是一混世魔王? 第52章 大婚(中)   这一夜大概也就新娘本人睡得踏实。   崔沁入夜吐过一遭后, 便恹恹地躺下,一觉竟是到天亮。   睁眼空濛濛望了帐顶许久,直到外头传来鼓吹喧阗的动静, 方才回神。   今日要再嫁他。   不知是被孩子折腾得厉害,抑或是嫁过一次,心中倒是平静得很。   崔沁撑着酸胀的身子起身, 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的, 就连眼神儿都透着几分馋。   守在帐外的小丫头听了动静, 忙从脚踏上起身, 弯腰过来扶住她, 将引枕靠在她腰间, 让她舒舒服服坐躺着。   “您可有不舒服,要不要将痰盂搬进来?”   崔沁摇了摇头, 睃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是大亮, 外头传来几位嫂子的吆喝声,都在井然有序的忙碌。   “怎么不早些叫我?”崔沁扶着她的手臂, 缓缓下榻, 小丫头蹲下来给她穿鞋,   “嬷嬷担心您身子虚, 今日婚仪又繁琐,您睡饱了方才有力气, 不许奴婢们吵您。”   小丫头给她穿好软软的绣花鞋,鞋面上缀着厚厚的兔毛,旁边压着金线,保暖又好看。   女人怀了胎不得弯腰, 不得垫脚。   这些宋嬷嬷都交待过她,以前她不惯被人这般服侍,如今也只能顺着。   崔沁起身被她搀着去净房洗漱,净房东北角摆着一高架,旁边几上搁着漱口用的脂膏,原先她用青盐漱口,这次去金陵,慕月笙手里一艘海船打西洋那边弄来一种脂膏,挤了些黏在刷牙子上,再细细刷牙,口气清新舒适。   这种牙刷子听闻还是明帝所创,用猪鬃镶嵌在骨头里,如同毛笔一般,后来均用马尾,慕家有铺子做这样的生意。   些许是听到动静,云碧扬着笑脸弯腰跟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酸梅水,待崔沁漱完立即递了过去,崔沁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碗,终是止住了腹内的恶心。   今日倒是比昨日好些了。   “姑娘,外头都已妥当,刚刚门房来报,皇后娘娘遣人将凤冠霞帔送来了,奴婢先服侍您沐浴。”   进来三五个丫鬟,一通伺候,服侍着崔沁沐浴绞发,穿戴一身粉红的中衣出来。   昨日她睡在西次间,今日喜房却安置在东次间。   沿着打通的隔道进入东次间,满目的红差点绚了她的眼。   众人搀着她坐在一锦杌,将炭盆搁在她身后,帮着将那略湿的头发给烘干。   崔沁抬眸柔声吩咐,“我饿了,快些送点吃的来。”   云碧掀帘往外吩咐一声,伴随着轻微的开门声,这回进来的是甄姑姑,她身后跟着三个小丫头,捧着红漆缠枝盘,低头垂眸,屏气凝神。   “夫人,老奴来伺候您用膳。”   崔沁听到这端厚的嗓音,诧异回眸,对上甄姑姑那和颜悦色的脸,不禁动容,“您怎的来了?”   甄姑姑穿着一暗红的褙子,头戴珍珠发钗,比平日多了几分鲜艳,显得喜庆,她缓步朝崔沁走来,福身一礼,“郡主担心崔府忙乱,怠慢了您,遣老奴来伺候。郡主说了,您的事才是大事,其他皆无妨。”   崔沁眼眶略红,想起慕老夫人一贯的体贴爱重,这才对婚事有了几分期待,想早点见到她老人家,   “母亲身子可还好?”   “好着呢。”甄姑姑净了手,从丫头手里接过一碗银耳红豆珍珠丸粥,用银勺搅了搅,慢腾腾伺候着崔沁喝,细声软语回话,   “您绣的额帕手巾,替她老人家祈福的香囊,开过光的玉件儿,郡主都收到了,每日都要拿出来瞧一瞧,瞧着瞧着便抹了泪,将三爷狠狠骂一遭,只盼着您早些回去。”   崔沁的泪珠毫无征兆如线丝滑落,眼眶红红的,面颊被薄薄的红光沁透,“终是我不好,累得她老人家替我担忧。”   甄姑姑见状忙不迭将粥碗放下,从袖口掏出帕子,倾身替她擦拭,“瞧您,今日大喜的日子,怎的落泪?往后一切都好了,您是不知,三爷昨夜喜得跟什么似的,老奴看着他长大,从未见他这般开心。”   思及慕月笙昨夜陪了她一宿,崔沁心里渗出几分甜意,长睫沾着泪花竟又笑了起来,   “他呀,知道要当爹了,变了个人似的。”   昨夜拥着她躺下,对着她小腹说了好半晌的话。   大抵是叫孩子听话,莫要顽皮,明日大婚万不能折腾娘亲的话。   说到最后还忧心忡忡的,一点宰辅的气度都没有。   崔沁想起来便笑。   众人见她破涕为笑,暗觉松气。   崔沁心情不错,用了一小碗粥,吃了几块酸梅膏,并一盅燕窝,依着规矩她现在不能吃这些,如今却管不着,身子第一。   前院崔棣亲自迎候宫里来的内侍,设案将凤冠霞帔奉上,拜了三拜,以示叩谢天恩。   今日崔家只来了崔棣和崔照父子,再有柳氏在外头宴客,崔夫人刘氏不被准许过来,北崔那边老太太想起上次燕雀山弃崔沁而去,如今也没脸过来沾光。   原先崔颢在国子监的同门皆来庆贺。   错落有致的院落,张灯结彩,庭院深深,草木葳蕤,些许个红灯笼被藏在树梢里,一阵风过,偶有红芒从翠色中闪现,整座府邸陷在一片宁静的喧嚣中。   不多时,文夫人,韩如霜并陈夫人相携来喜房探望崔沁。   彼时崔沁正将嫁衣穿好,原先的七层嫁衣被她减至三层,长长迤地凤尾菱裙皆被她舍弃,这般穿起来才舒适。   三人围着她细细的瞧,说得都是喜庆的话,喜房顿时热闹起来,还真就有了出嫁的气氛。   再闻外头炮竹脆响,崔沁不觉头疼,“不是说好你们都不来吗?倒显得阵仗大,我叫慕月笙一切从简,万不可铺张。”不等文夫人回答,又问,“外头没什么人吧?”   复婚没有那么多讲究,摆几桌宴席就了得。   文夫人与陈夫人坐在左侧锦杌,韩如霜挨着崔沁在右侧落座。   文夫人是豪爽的性子,顾不上喝茶,先倒豆子般,“亏你说得出来,还一切从简呢,你晓得慕月笙弄多大的排场,昨夜阖城不知道多少人没睡呢,码头到现在还人来人往,皆是往慕府跑的。”   崔沁无语地摇摇头,“真不至于...”   韩如霜拉着她的手,扬着下颌,矜傲道,“沁儿,你这话就不对了,男人哪,容易得到的时候,他不珍惜,只有他费心求来,花了万般心思,才懂得珍重。”   崔沁觑了她一眼,“你一未嫁的姑娘倒能说出这番道理?”   韩如霜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羞得别过脸去。   文夫人抬袖喝完半口茶,睨着韩如霜道,“她呀,不正是没遇着这样的人么,若是遇着珍惜她的,自然就嫁了。”   “好啦,姐姐们不要打趣我了!”韩如霜羞得往崔沁袖底下钻。   提起这话茬,文夫人可是有说不完的话,粗粗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道,   “沁儿,姐姐实话跟你说,婚后切莫叫慕月笙如意了,凡事折腾着他点,你若是千好万好,过段时候他定将你抛诸脑后,你偶尔使使性子.....他反而觉着有趣。”   文夫人话一说完,见她们三人眉眼缀笑,融融盯着她瞧,不由红了脸,“三个小蹄子,看我干嘛,我脸上有花呀。”   “哪有!”陈夫人在一旁凑趣道,“就是羡慕姐姐驭夫有道,咱们都得学着点。”   崔沁探头朝陈夫人瞧去,见她面色红润,眉眼开阔,并无瑟缩之态,定是在夫家处境好了很多,不由替她高兴。   女人便是这般,被后宅束缚在一片小小的天地,整日围着琐碎打转,倘若顺心还好,一有不如意,难免愁上心头,待见过天地,面过芸芸众生,心境变得开阔,也就不自怨自艾,抑不会作茧自缚。   自个儿变了,周边的人看她的眼神也会变,其他诸事水到渠成。   陈夫人是如此,她也是如此。   当初开办书院,并没想到深里的一层,如今领悟,书院定是长长久久开下去,教养那些姑娘们切莫依附他人,莫要将喜怒哀乐寄于他人,心定神定,再苦的日子也能熬出来。   譬如她,如今书院名声浓重,承载着她孜孜不倦奋斗的功业,在金陵也盘了几间铺子,一栋宅子,吃穿不愁。   宅子已被租出去,一月有两百银子进益,铺子各有营收,养下书院这一大家子不在话下。   文夫人被说的害躁,“今日是沁儿大婚,你们捉弄我作甚!”   四人笑作一团。   韩如霜拉着崔沁的手,软软地央求着她,“沁儿,成婚后,你还管不管书院?”   “当然管!”   崔沁杏眼睁圆,正色道,“我也就前三月难熬一些,回头定来书院上课,在家里我也会抄写书册,帮着你们商定课案,绝不会偷懒的。”   韩如霜噘着嘴道,“那慕首辅会答应你吗?”   崔沁故作冷色,“若是不答应,他便别来迎亲了。”   “对对对!”文夫人立即兴致勃勃,忙不迭将茶盏搁下,左右扯着韩如霜并陈夫人,吩咐道,“待会咱们仨堵门,先帮着沁儿将后患杜绝,一概问题叫他应下,如霜,你悉数给我写下来,等慕月笙签字画押再放他进来,明白吗?”   “这个主意好!”   “这法子妙得很!”   韩如霜眼神亮晶晶的,激动先起身,朝窗下桌案走去,提着裙摆坐了下来,   “先将我忧虑的几处写下,你们俩也想想,看看添些什么,沁儿也琢磨一遭,咱们定要约法三章.....”   陈夫人和文夫人拥着韩如霜而去,或站或坐,皆是智计百出。   瞧着她们热情洋溢的劲儿,崔沁不由计上心头。   今后也可以教书院的姑娘们,出嫁前皆要那姑爷签下一封保证书,尽可能保全女子的权益,也不失为一桩盛举。   慕月笙身为当朝首辅,做好表率,岂不正好?   恰在这时,珠帘被掀开,嫂嫂柳氏领着宫里的嬷嬷并两名女官进来。   掌教嬷嬷先一步上前,心情忐忑地朝崔沁施了一礼,   “请县主安,这是娘娘命人连夜打造的凤冠....”   嬷嬷瞥了一眼那看似华丽实则轻巧的凤冠,心都要抖出来,却是很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您先试一试。”   那女官手捧红绸漆盘上前。   这是一顶凤钿的点翠镶嵌珠宝凤冠,内里用累丝金线缠绕,表面全部点翠,正中镶嵌一颗纯度顶级的红宝石,宝石四周皆用十八颗镂空金珠环绕,左右各有九颗,寓意长长久久,凤冠两侧用金丝刻成出精美两凤,凤口衔珍珠,其他各处皆有绿松,南红,蜜蜡,青金石并珍珠镶嵌,为了减轻重量,皆用的成色上乘的小珠。   整座凤冠珠光宝翠,华丽夺目,满室生辉。   崔沁被云碧搀着起身,朝那凤冠一拜,“臣妇谢娘娘恩典。”   云碧捧着那凤冠亲自伺候崔沁戴上,原先崔沁做好准备承受重量,哪知这凤冠瞧着工艺复杂,待戴上却不觉得多重,十分舒适。   崔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定是有高人猜到内情,给她减轻重量,以保身子安虞,不由大为撼动,前年出嫁,那顶凤冠没这般好看,却是足足三斤,她累得慌,如今怀了孕,万不能这般折腾。   心里记下皇后的情。   “嬷嬷,烦请回禀皇后娘娘,这凤冠我极是喜欢,谢娘娘体恤。”   嬷嬷见她露出笑容,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柳氏往各人手里塞了沉甸甸的红包,恭送她们出门,须臾,又领着全幅嬷嬷进来,众人伺候崔沁梳妆打扮,总算是妥当。   昨夜宋嬷嬷熬制了一盒酸梅糖,一盒辣子梅,云碧时不时喂崔沁一粒,还真就将那恶心给压了下去,以至上午竟是不曾作呕,云碧将那盒子收好在胸前,待路上伺候崔沁用一些,确保一路安虞。   外头传来轰隆隆鞭炮声,迎亲队伍已来。   “来了来了,就这些了,不写了,够多了!”   文夫人急忙催着韩如霜起身,又将那写好的议书递给崔沁,满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条条框框竟是将慕月笙给捆得死死的。   “这....”崔沁哭笑不得。   闹婚嘛,由着她们闹吧。   慕月笙着一品国公绛红喜服,胸前是用金线缂丝绣着麒麟花纹,麒麟威武雄视,衬得他岳峙渊渟般伟岸,领着一行接亲的大臣,绕过二门那座翡翠云屏,来到了明熹堂院前。   院东侧栽有一颗桂花树,自崔沁出生至而今,已有近二十载,为崔颢所手植,树盖华茂,天光从枝头缝隙里在他脸上交织一片光影,喜服将他衬得年轻数岁,他眉目清雅,颇有几分年少时芝兰玉树的风采。   文夫人领衔一帮女眷侯在堂屋门口,皆是笑脸盈盈。   文玉在人群中弱弱地探出一个头,见文夫人双手环胸,似笑非笑,远远朝他睃了一眼,立即将脖子一缩,躲在慕月笙身后,   “允之,今日我怕是帮不上你的忙。”   大理寺卿陈镇见他如此窝囊,沉脸探手,抓住他胳膊,将他往旁边一丢,   “文司业真是丢咱们男人的脸,但凡你争点气,咱们的夫人也都不至于被你家夫人给带坏,现在个个都想骑在夫君头上,还真是邪了门!”   “就是!”武都卫大将军冯坤,身着三品武将官服,大马金刀立在慕月笙另一侧,只扭头冲文玉轻哼一声,胡子别起,十分不屑道,   “你又不是不晓得首辅今日来迎亲,怎么不将你家夫人拘在家里?”   冯坤暗朝慕月笙背影努了努嘴,言下之意是文玉这是给慕月笙添乱。   面上气势很足,心里都很怵文夫人。   文玉被推得撞在一旁的迎亲侍卫身上,被搀扶着站稳了身,他气得将袖子一撸,指着二人骂道,   “你们俩别嚣张,整日在外头威风,搁家里谁不知道你们俩是龟孙子。”   陈镇与冯坤皆是面色泛黑,摩拳擦掌欲要将他那嘴给撕碎。   怎知前头廊芜下,文夫人悠哉哉地扬着嗓音喊道,   “哟,还没来迎亲,就先自乱阵脚啦,你们一个个,不是当朝首辅,就是二品三品的朝中要员,竟是跌份至此,羞也不羞。”   冯坤三人当即虎躯一震,忙是各就各位,拥趸在慕月笙左右。   冯坤更是铆足了一口气,指着那文夫人道,   “首辅大人,咱上吧,区区妇孺能耐我何?”   慕月笙被绛红的喜服衬得清朗俊逸,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宁和,原先的气势皆是收敛,只缓缓落下一字,“走。”   他器宇轩昂领着几位当朝重臣,踏上明熹堂的廊芜,先是朝文夫人等人作了一揖,   “文夫人,看在我与文玉同窗的份上,还请夫人高抬贵手,容我将沁儿喜迎出门。”   冯坤与陈镇等人皆是虎视眈眈,一副枕戈待旦的模样。   昨夜几人临危受命,不禁头大,上一回慕月笙成婚,不甚在意,只带了文玉同行,这一回却是慎重得狠,领着当朝重臣同来,将崔棣给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经历过青海与云南一行,练就了几分底气,否则定要被这架势给震晕。   冯坤与文玉一文一武,替慕月笙助阵,不怕崔家为难。   而陈镇呢,心思敏捷,细致入微,些许能查漏补缺,慕月笙本人更是文武双全,断无可能被人难住。   几人心里大定,面上还是做出一番凝重之色,好吓唬吓唬这般娘们。   可惜,文夫人愣是连个眼风都没给他们,只凉凉冲慕月笙道,   “慕大人,交情就不必攀了,我们也不为难你,就这里有一封手书,你签下,人你领走,我们再无二话。”   这般容易!   冯坤等人傻眼。   瞧瞧,这些娘们就是纸老虎,定是被他们这些糙老爷们的气势给唬住。   冯坤不由长须一扬,十分得意。   还是熟悉文夫人秉性的文玉,悄悄踮起脚倚在慕月笙耳旁道,“小心有诈。”   慕月笙不动声色朝文夫人再揖,“领命。”   文夫人幽幽一笑,冲对面的韩如霜使了个眼色,韩如霜便将手中的绢帛给奉上,屈膝一礼,   “首辅大人,这是我们替沁儿拟下的条文,您若是诚心娶她,便画押签名,倘若有难为之处,那还请掉头回去,莫要来招惹我们崔山长。”   面对一帮挥斥方遒的重臣,韩如霜多少有几分胆怯,声音柔柔弱弱的,不过话却是半字不漏。   慕月笙二话不说接了过来,文玉抢着帮他将绢帛打开,待看清第一条,差点一个囵吞给气晕过去,他面色胀红指着文夫人,   “你你你....你太不守妇道了,怎么能撺掇着宰辅夫人干这种事,不行,不行,你跟我回去,这书院你是不能去了,否则天底下的姑娘都让你给教坏了。”   文夫人倚着门框,目光凉飕飕瞅着文玉,见他张牙舞爪地在她面前跳来跳去,却半点不敢挨她衣摆,心中冷笑一声,   雷声大,雨点小,一个字,怂!   “哟,还妇道呢,本夫人今日就告诉你们,这绢帛写得就是约束你们的夫道!”   文夫人将长袖一撂,气势昂然道,“今日你们从便从,不从便回去,沁儿身子不舒服,别耽搁她休息。”   文玉花拳绣腿一番,闷闷咽了咽口水,扭头冲慕月笙道,   “允之,要不,你从了?”   那头的冯坤瞥了一眼条文气炸了,见文玉这般没脸没皮,愣是一脚将他踹开,   “你个没出息的,这上头写得是啥呀,能画押吗?有本事你画一个看看!”   文玉一本正经抖了抖衣袍,一副凛然正色道,   “我不需要画,这里头每一条我都守着呢!”   冯坤睁圆了眼,陈镇则嫌弃地摇了摇头。   真是男人中的败类!   唯有慕月笙捧着那绢帛,一目十行扫过,面色沉稳颔首,   “笔墨伺候。”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冯坤再次傻眼,愣是眼珠儿睁得圆啾啾的,惊恐望着慕月笙,   “首辅,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哈,您是当朝第一人,这玩意儿您若是签了,回头旁人可就难咯。”   “旁人是旁人,我是我。”   慕月笙眉梢如染风华,从容接过陈夫人递过来的笔,示意文玉背身做垫,他将绢帛摊好,郑重在末尾签下名姓,又将私印盖下。   身后的冯坤与陈镇皆是不忍直视之色。   慕月笙将崔沁抱着送上婚车,婚车极为宽大,下面垫了厚厚的被褥软棉,下方中空,用以减震,宋嬷嬷与云碧一左一右护在婚车帘外,用的是最厉害的马夫,马匹左右各有侍卫护着,慕月笙为了减少颠簸做了最万全的准备。   从安丰胡同至慕家,几乎要绕半个京城。   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颠簸了崔沁,伤了腹中孩儿。   暮色摇落,婚车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妥妥帖帖停在了国公府大门。   慕月笙从容下马,掀开车帘往内一探。婚车被府外明亮的灯火笼罩,滤出一片朦胧的纱光。   只见一面容娇嫩的美人儿,支着颐斜靠在软枕上睡得正熟。   长长的黑睫覆在眼下,眉心被点缀了一朵明红的玉兰花,比平日添了几分娇艳妩媚,衬得她如瑶池仙女,明艳不可方物。   大红的嫁衣覆在她柔软的腰肢,铺在软塌上,细细的腰线往下一沉,托出下侧浑圆的弧度,线条柔美流畅,恍若一条美人鱼。   他的洞房花烛夜呀,被那小混蛋给弄糊了。 第53章 大婚(下)   薄薄的红绸将她与喜宴的喧嚣隔离, 也遮住她的羞赧。   满目的红,映在眼里,渗透心里。   她被他牵着, 一步一步,沿着红毯走向高堂。   蓦然想起上一回,他们被一道红绸隔得老远, 各执一端,中间似隔着银河, 初春的昏暗, 凉气沁人心骨, 她的小手被风吹得煞白, 她按捺不住欢快偷偷去瞧他, 慑人的冷峻生生将喜悦给逼退。   那时,她还以为, 他性子如此。   眼下,那宽大的手掌将她紧紧笼在手心, 想再紧一些又怕伤着她,力道时而重时而缓, 总归是将她护在掌骨中。   时不时俊颜侧来, 小心翼翼注视着她脚下,生怕她磕着碰着。   清澈如水的眸光, 似要穿透这层红纱。   那抹珍爱,不言而喻。   原以为走走过场, 她不甚放在心上,到此时此刻,被他牵出婚车,立在融融红芒里, 被万众瞩目着,接受他最诚挚的珍爱,才恍觉原来新婚的喜悦悄然而至,她早已沁润其中而不自知。   模模糊糊,瞧见一雍容华贵的老太太注视着她,期盼的眼神隔山隔水朝她投来。   崔沁弯起唇角,情不自禁地笑。   这一回呀,换她来孝顺,将她当做亲娘敬重一辈子。   张张笑脸如动态的画,从她余光掠过,过火盆,拜高堂....   最后,慕月笙牵着她绕过前厅,顺着游廊跨过一穿堂,迎面似有花香侵袭,崔沁好奇,慕月笙亲手将那红绸给摘下,   “沁儿,瞧一瞧,美不美?”   入目是一硕大的庭院,足足有半个崔府宽阔,四处悬满灯笼,错落有致,星星点点缀在庭木里,如一条灯廊。   院后松柏苍翠,庭前开阔怡人,东南角手植石榴枣树,如今花木稀疏却被灯笼点缀,如同石榴般散发灿色。西北角一高深的银杏耸入半空,哪怕是入夜被底下的灯芒烘托,依然是金黄璀璨,诡秘绝艳。   拾下台阶,脚下两侧摆满各色花盆,皆是时序的秋菊,黄蕊蓝紫的小红菊,绿色的枝茎堪堪撑起蓝紫的小伞,一朵叠一朵,次第而开,金灿灿的金菊,粉白的雪青,还有红艳艳似彼岸花的红菊,神秘幽深的深紫,如铺在脚下簇簇的绒毯,繁花似锦,万紫千红。   西横廊外侧正中,似有一透明的花房,里头点着灯笼,灯芒穿透五颜六色的花瓣溢出来,似一盏硕大的花灯。   “那是花房吗?”   慕月笙牵着她温声点头,“是,待明日你去瞧一瞧,十八学士,绿荷牡丹,秋寒里见不着的花儿,里头都有。”   崔沁笑意深深。   一小溪从西北角蜿蜒而入,环绕庭院,草木幽深堆在两侧,泉水淙淙,似有水击脆石的叮咚声,沿平折的白玉石桥而过,便有一条石径通往正院清辉堂。   石径两侧搭了两排木桩,木桩皆垂挂羊角莹玉宫灯,绢纱上皆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凑近细看,笔法极是眼熟,运笔细腻秀美,是典型的宫廷画风格。   宫灯挂得过高,慕月笙便亲手摘了一盏悬在她眼前,“你瞧瞧。”   融融的灯芒将那一幅庭院画照得极亮,美妇娇嗔的神态跃然纸上,皆是依着那年七夕她送他那盏宫灯所画,风格如出一辙。   “我竟是不知,你也擅长宫廷画?”   慕月笙画风高峻奇伟,钟爱山水怪石,皆是大气磅礴之作,这样细腻的宫廷画实属首次。   灯芒衬得他容颜如玉,俊雅秀逸。   他温声道,“你走后,我偶尔无趣,便仿照你送我的宫灯作画。”他眸色清浅,瞳仁深处那抹浓郁渐渐化开,唯有星光点点,浩瀚无边。   他复又作了一揖,正色道,“师傅在上,不知徒儿这答卷你满意否?”   崔沁的心哪,柔成了一滩水,眸眼刹那间如春花绽放,娇羞载着喜悦如光漫了出来,顺着眼角滑下,最后跌落在那两道浅浅的酒窝里。   她杏眼含春,举目四望,万千灯海似浪潮把她淹没,偏又将她紧紧笼罩其中,她不再是随风飘零的浮萍,而是一盏明亮的灯塔,有了自己的港湾,更有需要她去探照的远方。   清风徐来,无数灯盏摇摇晃晃,画面上的人儿似鲜活过来,从四面八方冲她露出笑靥,似娇似嗔,如痴如醉。   也不知是那肖似她的千娇百态将她逗乐,还是慕月笙这番心意令她心折,她就这么捧着俏脸喜不自禁,腰肢儿摇晃,那镂空鸳鸯喜服的光泽随之闪动,红芒与那灿烂的灯辉交相辉映,在她周身融成一团光晕。   娇笑半晌,指缝倏忽松了松,明眸从细缝里稍稍探出一点光,一张俊脸在那手掌外无限放大,她吓得缩了回来,登时娇躯一转,又偷着乐去了。   慕月笙负手直起腰,被她这番模样给逗笑,犹然记得,她刚嫁他时,偶有含羞娇俏之状,这样的沁儿,才是她合该有的模样。   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总算是把他的小娇妻给哄回来了。   夜风寒凉,慕月笙双臂往前一探,将她腰身给捞在怀里,旋即打横将她抱起,小心翼翼缓步朝清辉堂迈去。   俯首,对上她澄净的笑眼,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的模样,他唇角牵扯,俊眼掠出万千光华,复又迎视前方的灯火辉煌,拾级而上。   怀里的人儿虽轻俏,落在心里却沉甸甸的。   洞房里候着一众喜婆,沈氏与苏氏皆在,还有两家的全幅嬷嬷并方嬷嬷甄姑姑等人,热热闹闹的,济济一堂,见崔沁被慕月笙抱入,没有人说半个字,只笑语晏晏让开一条道儿,诸人脸上都沾着喜色。   合卺酒喝毕,撒帐歌颂完,众人也不等慕月笙赶人,便鱼贯而出。   慕月笙亲自帮着崔沁将凤冠取下,掂了掂重量,略有意外,复又露出笑容。   满意至极。   崔沁在婚车上睡过一遭,精神倒是极好,反而起身往喜房四处打量起来。   慕月笙上前捉住她的手,扶在她腰身上,   “你今日受累了,快些歇着。”   崔沁扭头觑他,“你怎么还不去敬酒?”   慕月笙露出不快,“不必去了,我两位兄长在前院宴客,还有冯坤和陈镇等人挡酒,前回又不是没喝过...”怕崔沁生气,复又软声解释一句,“我想在这里陪你。”   崔沁果然嗔了他一眼,轻轻推开他的胸膛,推着他往外走,“别闹,范阁老还在呢,你不能仗着自己是首辅就摆架子,多少喝两杯回来。”   慕月笙只得依她,遂踏步离去。   待再回来时,哪里是只喝两杯,简直是被灌得不成样子。   葛俊与蓝青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进来,崔沁见他俊脸渗出红色,眼尾都流出一抹艳丽的红,高大的身子倚在葛俊肩上,眼眸怎么都睁不开。   这辈子都不曾见慕月笙失态,不由大惊。   “这是怎么回事?”   葛俊半背着慕月笙往里头去,蓝青苦笑着立在门口,朝崔沁躬身作答,   “今日也不知怎的,那冯大人与陈大人不肯替爷挡酒,反倒是怂恿着众人给爷敬酒,说什么爷这回大婚该是心满意足,又是双喜临门,无论如何都得喝醉而归。恰恰陈瑜陈阁老也过门贺喜,他率众劝酒,爷推脱不得,最后便这样了。”   崔沁哭笑不得,定是今日签下的那封婚议,叫冯坤与陈镇气恼,慕月笙今夜成了众矢之的。   倒是她害了他。   蓝青折去前院宴客,这边葛俊亲自伺候慕月笙沐浴出来,葛俊一贯伺候慕月笙,他既是醉成这样,自个儿是没法动手的,崔沁又怀着孕,更不可能叫旁的丫头来伺候,只能葛俊随侍。   片刻后,葛俊搀着慕月笙进来正室,将他送至拔步床旁,才利落退下。   慕月笙换了一身明红的中衣,双目微微阖着,高大的身子慵懒地倚靠在床沿一动不动。   崔沁见他额前还有水渍,便执雪帕为他擦拭。   手才碰着他,却被他蓦地给攫住,一双幽深的俊眸缓缓睁开,直勾勾盯着她,带着醉态却又暗含汹涌。   这模样儿倒是叫人犯怵。   崔沁软声道,“乏了,先睡吧。”   慕月笙听了这话,似有不恁,身子虽是往床上挪,却不肯松崔沁的手。   崔沁无法,只得随他爬上床榻,慕月笙脚一勾,将那挂着红纱的金钩给踢开,大红的帷帐如瀑布洒下,隔绝了外室明亮的红芒。   崔沁半跌在他怀里,滚烫的温度贴在她胳膊,她吓了一跳,瞪着慕月笙,   “慕月笙,我怀着孩子呢,你清醒点....”   慕月笙身子一顿,明明是最端肃不过的宰辅,此刻却如同鲜衣怒马的少年,裹挟着血气方刚的锐气,双目猩红,直勾勾盯着她。   崔沁见他这模样,不由气急。   还真是醉了,这一回醉地可糊涂了。   可不能跟醉鬼较劲,她耐着性子哄着道,   “夜深了,我也乏了,咱们歇下可好?”   慕月笙微醺的俊目罩在她脸上,呆了半晌,愣愣点头。   崔沁又气又笑,还真没见过他这样。   跪在那里,细心将被褥往他身上盖了盖,转身倚在床脚,解胸襟的扣子,她现在身上穿的是一件镂空设计的鸳鸯喜服,里头中衣是桂花点点贴身的粉裙,腰身挺峭,曼妙的弧度若隐若现。   又不是头一回在他跟前换衣裳,崔沁压根没发觉不对劲,自顾自褪去外衫,忽的身后一宽厚的胸膛罩上前,强烈的热浪伴随着一股酒气裹挟而来。   崔沁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别...别闹。”   慕月笙酒劲上来,哪里肯松手。   由着他闹了一遭,她侧身蜷缩在他怀里,双膝抵在他腹部,以保护小腹的姿势,尽力帮着他舒缓情绪,轻轻安抚他,   “月笙,你醒一醒,我怀着孩子呢,不能伤着孩子是不是?”她玉柔花软的,兰息轻吐,每溢出一个字,帐内的气息便凝了一分。   慕月笙阖着眼,深深呼吸着气,嗓音粘稠问她,   “你喊我什么?”   “夫君...”   “不是。”   崔沁略生懊恼,螓首倚在他肩头,任他在她脸上逡巡,心下暗忖着,连夫君都不对,那得喊什么?   慕月笙脑海里一片混沌,醉醺醺的,只记得金陵那一夜人海茫茫中,她脆生生唤他一声哥哥,绵软娇柔,击溃了他所有雄心抱负,只恨不得将她困在一处牢笼,锁在心尖,一辈子由着她嗔笑嬉闹,由着他娇宠纵肆,再也不要分离。   崔沁眼神儿湿漉漉的,饱满的菱嘴儿泛着红光,鬼使神差愣愣试探着,   “还有什么呢...”   “月笙哥哥....”   “笙哥哥....” 第54章 混世魔王驾到   晨曦微亮, 崔沁从被褥一侧露出一双微醺的眸,眸眼略有些血丝,脑子放空半晌, 扭身回眸,身旁的男人呼吸绵长,面目柔和清润, 长长的手臂依然搭在她上方,保持从后将她搂在怀里的姿势。   昨夜的画面纷迭闪现, 崔沁几乎是羞得懊悔不及。   他软声细语地抱着她哄了好久, 什么承诺都给了, 她竟是糊里糊涂就被他哄骗着做了那样的事。   现在想想, 她定是怀了孕后, 脑子蠢笨不堪,怎么会信他的话呢, 小嘴瘪了瘪。   随着羞愧上头,她慢腾腾将自己埋入被褥里, 窸窸窣窣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身边已空空如也, 崔沁下意识往床外探望, 隔着一层红帐,慕月笙着湛蓝色长袍静静坐在圈椅里喝茶, 他眉眼低垂,姿态闲适, 手抵着额,修长的手指在前面的高几上有一搭没一搭敲打,似在寻思什么。   他总是这般引人注目,无论坐在那里, 无论在做什么,浑然天成的矜贵,沉稳冷逸的气质,都叫人折服。   好在熟悉的他回来了,昨夜那疯子再也不要出现才好。   似心灵感应,慕月笙回眸,见红帐里蒙蒙浓浓坐着道人影,秀发铺满前胸后背,柔美地不像话,慕月笙起身缓缓步去,将红帐掀帘,对上的却是一双冰凌凌的视线。   “慕月笙,还记得昨晚说的话,做的事吗?”   屋子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崔沁穿着那件丝绸的粉嫩寝衣,寝衣薄薄地贴在她曼妙的躯体,皙白的脖颈显露出来,随之入眼的是上头那刺目的痕迹,延伸至内里深处。   慕月闭了下眼,生出几分懊恼,定是他昨夜做了什么,他暗暗掐了掐掌心,挨着她坐下,满脸愧色,   “沁儿,我说了什么,你告诉我,任骂任罚。”   崔沁脸色登时一变,嗓音不由拔高几分,“你都忘了?”   慕月笙见她眼底蓄满了委屈,似有水光溢出,急得不得了,“我...对不住,沁儿,我昨夜大致是喝多了,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都听你的。”   崔沁真的气坏了,全天下最靠谱的男人,醉酒后居然就变了一个人。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昨晚的苦皆是白受。   崔沁一时懊恼极了,胸口气得腾腾的胀疼,终是没忍住举起小粉拳对他一通捶。   慕月笙比她还要懊恼,双臂虚抱着她,任由她出气,只是目光落在那殷红的痕迹不由暗骂了自己几声。   “我...昨夜真的动了你?”   心里一阵后怕,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崔沁打金陵回来便没好好歇着,又立即嫁入了慕家,本就怀着孩子,若是他还那样真是禽兽不如。   他从不爱喝酒,总觉着喝酒后的男人醉态像一摊泥,他十分不耻。   素来也没人敢灌他的酒,一旦他将酒杯放下,再是没人敢提酒这个字。   昨夜确实是高兴得紧,签了那婚议,又被冯坤和陈镇给看出虚实,后来陈瑜又来了,算是对他低了头,陈瑜到底是一朝重臣,他如何不给面子,便喝多了。   二十七年来,他也就昨晚纵了一回,结果就伤害了新婚妻子。   崔沁神色复杂盯着他,很想告诉他,碰倒是没碰,却比碰还要过分,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算了,告诉他,只会让他得意,她挥了挥手,仿佛是想将记忆从脑海里拂去,绷着小脸,挫败地往床下挪了挪身子,   “我要沐浴。”   慕月笙以为自己昨夜做了那等禽兽之举,愧疚到无以复加,亲自抱着她去了浴室,又体贴伺候她洗漱,才扶着她出来。   崔沁虽是任由他服侍,却是自始至终没给他一个眼神。   后来去给老夫人请安,就腻歪在老夫人暖阁,挨着她说了一晌午的话,膳后干脆窝在碧纱橱里午睡,甄姑姑并宋嬷嬷一道殷勤伺候着,自是妥帖无虞。   人人道,老夫人养着崔沁跟养幺女儿似的,哪个媳妇有这等福气。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小孩儿折腾的厉害,她一日不知道要吐多少回,所有力气仿佛都挤在嗓间,一张白皙的俏脸胀得通红,泪珠儿顺着眼眶迸了出来。   慕月笙瞧在眼里,急在心里,后来便着人五湖四海运来各色瓜果,瓜果不比饭食,不会那般油腻,崔沁吃不下饭菜,便用瓜果裹腹。   人日渐地消瘦,堪堪只剩美人骨。   慕月笙每日搂着她皆是心疼至极,暗道这孩儿果真是个魔王。   进入隆冬,总算把头三个月给熬过来,崔沁食欲好了不少,从早起至夜间,要吃上五六回,空档里还时不时嚼些瓜果,塞几块点心。   厨子们晓得府上就这位主子金尊玉贵,每日皆是铆足了劲给她做吃食,芙蕖包的一手好饺子,皮又薄又软,里头包着厚厚的馅儿,香菇碎肉馅,猪肉芹菜馅,还有辣辣的酸豆角馅儿,还有汤汁搁在里头,味道鲜美过瘾。   常言道酸儿辣女,到了崔沁这里,越是酸辣的味儿,她越喜。甜的不爱,清淡的略略吃一些,尤爱山珍美味,那野菌菇炖墨鱼汤,她能喝上足足一大碗。   渐渐的,慕府上下得出结论,这肚里的孩儿定是个重口味。   不消一个月,便将她养的白白胖胖,白里透红,气色更甚往昔。   夜里,慕月笙坐在罗汉床外侧,用眼丈量着崔沁的腰身,从后面是如何都瞧不出她怀了孩子,那腰肢儿又细又软,还同以前一样,他每日都想掐上几把,却拼命忍着。   双臂从后将她环住,不由往下拖住那圆滚滚的肚儿。   崔沁正在给孩子绣虎头鞋,一针一线极是认真,没搭理慕月笙的小动作。   慕月笙于是放心大胆往她肚上揉了揉,小心翼翼的,他是看着崔沁肚子一天天长大的,里头孕育着他们的骨血,竟是很不可思议。   越摸越起劲,上下抚摸,来回轻揉,仿佛在跟孩儿嬉戏。   一股莫名的颤流滑过崔沁全身,她气得用后肘推了推他的胸膛,“走开!”   前阵子她闲赋在家,便着手编纂了一本《蒙学》,昨日刚完工,叫人送去书院,从今日开始方动手给孩子准备衣物,他却来捣乱。   迎着崔沁嫌弃的眼神,慕月笙讪讪笑了笑,做了父亲后,脸上再没了往日那般冷肃,整个人懒洋洋的,陷在温柔乡里出不去,这种意态闲适的慵懒,将他渲染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飘逸潇洒,如同沉润的玉,自染风华。   这孩子琢磨人是没差的,偶一日,崔沁半夜从梦中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什么点心都吃不下,眼巴巴指着黑漆漆的窗外,   “我要喝乳鸽汤,还要烤成脆脆的皮儿,肉入口即化,快去.....”   这大晚上的去哪里弄乳鸽?   慕月笙问过方嬷嬷,得知两府的厨房皆没鸽子,再见崔沁眼神乌溜溜的,圆润的下颌往前倾着,那眼巴巴的神情,一副不给她吃就没法睡的模样,竟是可爱至极。   他喊来葛俊,连夜派了高手去林间捉鸽子,到了凌晨时分,总算是给她熬出半碗乳白的鸽子汤,剩下半只给她烤成肉细滑嫩的乳鸽肉。   开春的夜里,夜猫子均在屋顶乱窜,发出一声声求偶的长鸣。   慕月笙歪着身子靠在床榻另一侧,长腿曲起,这般看着崔沁吭哧吭哧掰扯鸽腿,又咕咚咕咚将汤水喝下,最后顾不上他递过去的湿巾,随意抓着绣帕将唇角一抹,拽起另外一只鸽腿又啃了起来。   那模样儿,还真是...始料未及。   崔沁吃完这些,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洗漱一番又睡过去,这一觉竟是睡到了午后。   有了这一回,国公府夜里得安排两个厨子当值,什么山珍海味都给时刻备着,生怕崔沁肚子的孩儿又闹。   每日慕月笙回府,不是瞧见崔沁躲在西厢房里吃辣翅,便是悄悄在清辉堂后罩房里啃芝麻酥油饼,慕月笙得了太医嘱咐,不许她多吃,每日饮食皆有分量,可崔沁实在是控制不住,那肚子就是饿的厉害,遂偷偷四处寻吃的。   有一回去了老夫人那头,吃完小厨房专门给她做好的膳食,又眼巴巴觑着老夫人桌前那碗鸡米锁双龙,那模样儿,可没把老夫人给心疼死。   “老三是怎么照顾你的?国公府这般缺银子,喂不饱你吗?”   立即吩咐人将没动的几样菜,悉数送到崔沁跟前,崔沁顾不上解释,埋头苦吃。   熬到新年四月,孩子已有九个月,生产在即,崔沁便不怎么再闹饿,腰身胀痛的厉害,不爱走动。   云碧在院子里给她安置了一张罗汉床,三面苏绣围屏挡风,她便歪在床上赏花,一个不留神便睡了过去。   月份越大,她越睡得不安生,夜里反复醒来,精神也不太好,白日能补眠则补眠。   斜阳将她静静笼罩在光晕里,各色花瓣窸窸窣窣从枝头洒落,簇簇落满她娇躯,几片粉艳的芍药花恰恰叠在她圆鼓鼓的肚皮上,一只小手咕咚咕咚顶了两下,掉下去一瓣,似乎还不满意,小手又撑着肚皮鼓起了小拳头,捶了几下,最后那几瓣碎花悉数跌落。   崔沁被肚子里的动静闹得微微有了意识,眼却沉沉压着,怎么都睁不开。   只隐隐约约听人在小声议论,   “陆世子前日定亲了,定的是荥阳郑氏家的大小姐,侯夫人着钦天监给看了日子,说今年寡春,不宜成婚,婚期定在了明年。”   “陆世子高中探花如今已满两年,到了外放的日子,忠远侯求到咱们三爷跟前,意思是想晚两年再放出去,定是想等陆世子成婚生子,再去县里就任。”   “咱们爷应了吗?”   “爷应是应了,可偏偏陆世子本人坚持外任,昨夜吏部下了文书,将他外任松江县,这是个好地儿,定是爷给的面子,陆世子今日清晨便收拾东西,仅带了一名随侍和几名侍卫便赴任,说是明年成婚再回来。”   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微弱不闻。   崔沁缓缓睁开了眼。   她不知道此时的陆云湛并不曾离京,依旧坐在南城门口的茶楼里。   随侍将那长长的紫檀锦盒重新放在他跟前,跪下道,   “爷,东西被国公爷退了回来,说既是崔司业当初亲手所赠,便该属于您,您自个儿收着便好。”   陆云湛酒入喉中,热辣辣的,灼心灼肺,定定眺望着窗外没说话。   远山如黛,斜斜铺在城墙脚下,被夕阳的金光渡上一层柔色,晚霞铺满半个天际,鱼鳞似的一片一片深入万丈光芒中。   那幅画原是打算给崔沁当聘礼,崔沁后来再嫁慕月笙,他思来想去,便以此画贺崔沁新婚,只盼望她一世安妥。   大婚那一日,国公府贺礼堆积如山,众人只一件件对着礼单收入库房,不曾细看,近来葛俊得闲整理库房,方发现陆云湛在礼单之外,悄悄送上这幅画当贺礼。   慕月笙摊开那幅画,久久不语。   他权衡半晌,决定将画退回。   这幅画若真的落在崔沁手里,想必往后每回拿出来,都会想起陆云湛,于私,他不想崔沁惦记着别的男人,于公,这幅画是崔颢所赠,不能枉顾老人家心意,遂将画退回。   陆云湛枯坐许久,直到夕阳彻底沉下,方觑着那画轴道,“既是不要,便送回府中,交给我母亲收好。”   也该放下了。   他起身从窗台一跃而下,径直落在那匹高峻的白马上,赶在城门阖上之前,飞奔而出,俊朗的身影如离箭没入风声里。   夜里,慕月笙回房将此事告诉崔沁,原以为崔沁会生气,哪知她清然一笑,   “你做得对,我不会收他的画,我爹爹想是很喜欢他,方才舍得将画作赠他,我不能拂了爹爹的意思。”   慕月笙听了那句“很喜欢他”,心里蓦地很不是滋味,啧了一声,俊目罩着崔沁,   “我与岳父大人也曾有一面之缘。”   少时,他听闻国子监一位崔司业有画痴之名,在国子监参加辩学时见过一面。   相貌记不太清,只记得他头戴高冠,广袖飘衫,极有魏晋之风。   崔沁听了他这话,侧眼觑他,忍着笑道,“嗯,我爹爹若在世,大抵也会喜欢你的。”   心里却想,爹爹不是攀权富贵之人,齐大非偶,舍不得她受委屈,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慕月笙从崔沁揶揄的眼神,看穿了真相,一时心里五味陈杂。   日子迈入五月,热浪腾腾蒸袭,崔沁整日满身是汗,只恨不得躺在冰窖里去。   冰是一盆盆往里头送,她额头上的汗却是密密麻麻往外渗。   长吁短喘的,定是要生了。   慕府上下严阵以待,沈氏与苏氏两位嫂嫂轮流来陪着她,她二人各生了三个孩子,极有经验,皆是一番好心作陪,省的崔沁发作,国公府手忙脚乱。   这一回再嫁,妯娌三人和睦的很。往前慕月笙性子过冷,这一年也时常与二府送礼,提携几位子侄,两位夫人皆是感激不尽。   五月十六这一日,恰恰是老夫人寿宴,府内张灯结彩,喜喜洋洋,沈氏和苏氏少不得去操持寿宴,独留崔沁在清辉堂。   老夫人原交待她不必过去,崔沁却不答应,农家妇人生产当日还有去田里干活的,而她贵为郡主的婆婆办寿,就在府内,她却不去赴宴,那真真就是狂妄无礼。   况且,太医交待,生产之前得多走动走动。   崔沁待时辰差不多,便扶着腰由丫头婆子簇拥着到了容山堂。   慕月笙今日少不得去应酬,听闻崔沁到了容山堂,打算待会去寻她。   怎料才将大皇子迎入府内,便见云碧满头大汗朝他奔来,   “三爷,夫人要生了!”   慕月笙登时一愣,旋即飞快朝清辉堂掠去。   原来崔沁一迈入容山堂,便觉小腹坠坠的疼。   早一刻晚一刻不成,非得在开席前来这么一遭。   这孩儿真是调皮得紧!   混世魔王定是没跑。   老夫人哭笑不得,连连吩咐人将崔沁抬回国公府,产房就安置在清辉堂的后侧厢房,四位稳婆蓄势待发。   慕月笙赶到时,崔沁刚刚被放上产床,大红的被单将她遮掩地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张虚白的小脸。   他径直奔了进去,将人抱在了怀里。   “沁儿别怕,我不会离开你,我就在这里守着。”   崔沁自然是希望他能陪着她生产,也顾不上什么礼俗忌讳,只一边忍着腹痛,一边拽着他的袖子,手指深深陷入他肌里,抱着他啜泣。   头胎难免艰苦,痛了整整四个时辰不曾破羊水,入夜羊水一破,生产进程就加快了。   子时初刻,一粉雕玉琢的孩儿,呱呱坠地。   老夫人坐在产房外,悬着的心总算落下,瞧了一眼墙角的更漏,执帕擦拭眼角的泪花,激动道,   “还不到子时三刻,这小妞子竟是与我同日生辰,妙得紧!”   想起自个儿幼时的经历,这位赫赫有名的郡主,忍不住朗笑出声,   “果真是一混世女魔王!” 第55章 不按常理出牌的女魔王……   团团出生吼的那嗓子极其嘹亮, 比起其他小孩嘶声裂肺地哭,她的声嗓仿佛带着几分长阔锐利,与众不同。   哭完那声后, 她把眼一闭,睡过去了。   整一月子里,她除去饿了要吃, 从不吭声,哪怕是尿湿了不舒服, 也就睁着乌溜溜的眼盯着上空, 待有人发觉给她换了干爽的尿布, 方才阖眼睡下。   慕月笙的嫡长女, 谁敢怠慢, 轮番有人探她的小屁屁,担心尿湿了长疹子, 是以,团团大多时候是不必睁眼的, 又因生的是女儿,崔沁格外疼几分, 就在清辉堂西次间里安置着团团, 人手日夜不离。   都说团团很乖巧,几乎不叫人费心, 崔沁感觉也如此。   至于长相嘛,虽然她睡着不太能窥测五官, 也不妨碍大伙儿闭着眼夸她,都说她将来定是崔沁般的大美人。   崔沁乐得听人夸孩子。   老夫人更是每日都要来瞧上几眼,明明不是第一个孙女,偏偏就要多疼几分, 抱在手里不肯撒手,每回都是慕月笙给强行夺过来。   他优哉游哉将团团搂在臂弯,一本正经觑着老夫人道,“您有好几位孙女,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您别跟我抢。”   那没脸没皮的样子,老夫人不惜的说他。   要说团团唯一叫人忧心的,便是长得太好。   出生时有七斤八两,人家大胖儿子都少有这般重,她生得结实,出月子长到了九斤三两,论理该是个胖乎乎的小妞,可偏偏团团骨架修长,那肉紧紧的嵌在肌理,一点都不显得蓬松。   略有几分男孩的架势。   大家忧在心里,却也不敢吭声。   崔沁大多时候是抱不动她的,便将她放在罗汉床上,女儿睡颜极好,黑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在眼下留下一道剪影。   崔沁弯着腰欣赏了半晌,觉得她睡颜略像慕月笙。   长到三个月的时候,团团能翻身能爬,倒是将众人给唬住了。   民间常言,七坐八爬,她才三个月就能爬一小段,可不是厉害着嘛。   团团能吃能睡,还不吭声,倒是叫慕月笙悬着的心松下。   夜里他抱着结实的女儿,笑容带着几分释然,   “沁儿,团团在肚子里虽折腾,出来倒是省心的。”   当初生下来,他万分担心是个儿子,若是儿子,还是个混世魔王,他怕是抽不死他,既是个女儿,遂就放心,姑娘家的就算调皮又能怎样,何况调皮些好呢,他不希望女儿被人欺负。   慕月笙说这话的时候,崔沁看见团团睁开了眼,乌溜溜的眼神清澈纯净,就这般静静望着慕月笙,望了一会儿,似乎累了,闭上了眼,闭眼的那一瞬间莫名叫崔沁察觉出了几分无语,   这孩子对她爹爹无语?   瞬间,她又睁开眼,将那小短脖扭动了几下,然后又盯着慕月笙不挪眼。   夫妻俩二人趴在床上,就这般盯着小女儿,格外有趣。   慕月笙心里软塌塌的,好不容易女儿肯理会他,遂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番鬼脸,偏偏团团像看傻子一样,没半点表情。   慕月笙只当技艺不纯熟,越发挤眉弄眼逗她,团团脸色更绷。   崔沁后来实在看不下去,推了慕月笙一把,与团团躺在一处咯咯直笑。   “你一堂堂首辅,够灰头土脸的...”   慕月笙不怒反笑,伸手欲去捏一捏女儿,碰到了那柔软的肌肤,又舍不得,最后轻轻碰了碰,那层绒毛似泛着光。   崔沁笑完侧身支颐与慕月笙一同注视着女儿,她笑眼弯弯,柔声道,   “她像你,五官虽是还没长开,却是与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慕月笙闻言不快,低声纠正,“她哪里像我了,明明像你美若天仙。”   崔沁吃惊瞪着慕月笙,见他一脸正色,很是怀疑自己听错,当了爹,还真是越发不要脸。   她双肘枕着垫褥,托腮望着女儿嗔笑,双腿不自禁在后空摇啊晃啊的,哪里有半分做母亲的样子,还像未出阁的姑娘。   中秋时节,外头凉月泻了一地银霜,拔步床外的角落里烧了一盆炭,屋子里并不冷,崔沁穿得不多,殷红的中衣外披着一件薄薄的寝衫,因趴着的姿势,衣裳滑落,里头的风光几乎一览无余。   慕月笙随意瞥了一眼,不由目光凝了凝,喉/.结/滚动少许,募的想起他已吃素太久,念头一起,如何都压不住。   团团已满了三月,依着太医的话,崔沁身子该是复原,他也不必再忍耐。   他直勾勾盯着崔沁白里透红的脸颊,嗓音艰涩道,   “沁儿,今夜叫乳娘带着团团睡可好?”   崔沁对上他凝重的眼神,哪里不明白,脸腾地一下越发红透,耳根也泛出几分艳色,成婚一载,除了中途碰过她两次,二人再没亲密过。   崔沁面色娇羞扬声唤来乳娘,要将团团递过去,哪知一贯不哭的团团,小手拽住崔沁的衣袖,乌溜溜的眼神缀着水光,眼巴巴的,怎么都不肯松手。   崔沁心里登时就软了,央求看了慕月笙一眼。   慕月笙此刻正倚在另一头床栏处,瞥了一眼女儿的模样,暗想这要是个小子,定是一脚踢下去,既是女儿,得了,忍着。   乳娘离去,团团哭声打止,这回小心翼翼地又很努力地爬到了崔沁怀里,将自个儿塞在娘亲怀里,怎么都不再撒手。   那模样儿真真叫人心软。   崔沁爱惨了她,若是叫她把命给团团都是可以的。   怕惹到慕月笙,连忙将她往怀里带,侧身躺在里面,轻轻拍着团团的胸口,小声哼着曲儿哄她睡觉。   眨眼的功夫,团团便睡得沉了。   慕月笙见状,贼心不死,下榻将外头的灯火给吹灭,待再次钻入床帐里,里头便是黑漆漆一片,谁也见不着谁。   自从生了团团,屋子里从不灭灯火,崔沁便知慕月笙打着什么主意。   她一边将襁褓往里侧挪了挪,因着怕孩子半夜踢被褥,皆是用包被将她捆得严严实实,此刻团团只剩一张小脸露在外头。   崔沁听见他窸窸窣窣解衣裳的动静,不由软声斥了他一句。   “屋里从不熄火,你这是欲盖弥彰。”尾音软软的,如丝缠绵。   莫名的,帐内气流浮动,温度升高。那双大手拂过来时,她呼吸已然不稳。   “管不着了....”   熄灯并非掩人耳目,而是掩团团耳目。   慕月笙将被褥掀开,顷刻便覆身上去,二人皆是忍耐许久,须臾便被浪翻涌,旖旎流香。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他梅开二度,忽的有一软哒哒的东西碰触了下他的小腿肚。   慕月笙只当是被褥摩挲,没太当回事。   可紧接着那力道渐大,一下下很准确地踢在了他腿肚一处经脉,一股酸麻蹭的一下迭起,慕月笙被迫松开崔沁,扭头望去,只见黑暗的角落里,一道小小的身影挣脱了襁褓的束缚,正虎视眈眈瞪着他,而那结实的小短腿还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往他身上踢。   慕月笙脑子里腾得一下,吓出一身冷汗。   他这辈子纵横四海,杀人无数,从不知怕字怎么写,这一回着实被亲生女儿吓得灵魂出窍。   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倒是惊愕觑着她,   “团团,你怎么跑出来的?”   她一三个多月的小婴儿居然能挣脱襁褓,她力气得多大?   团团力气确实很大,六个月的时候,便掀翻了搁置在炕上的小案,还不大费力的模样。   只要没人看着,小家伙便四处搞破坏。   等长大了还了得。   慕月笙瞅着地上那碎了一地的精美瓷器,不由牙疼,扶着腰道,“我原先说的话收回来,这小东西是本性不改。”   孩子做错了事,定是要教训的,慕月笙再舍不得,还是抡起袖子抽了她小屁屁几下,崔沁站在一旁没吭声,团团确实没轻没重,无规矩不成方圆,她是燕山书院的山长,自然没有惯孩子的道理。   消息传至郡主处,她老人家拄着拐杖匆匆奔来国公府,将小孙女抱回了容山堂。   待周岁宴前一日,团团将郡主最爱的一套钧窑茶具给摔碎后,老郡主再也不偏袒孙女。   她捏着眉心,深吸了几口气,挫败道,“来人,将团团送去她爹爹处。”   是该狠狠教训一番。   月盘高高悬挂半空,府内人影穿梭,皆是忙忙碌碌。   明日既是老夫人寿宴,也是小团团周岁宴,老夫人发话由她主办周岁宴,国公府反倒落得清闲。   彼时慕月笙正与崔沁在月下对饮,崔沁近来常在书院忙碌,至晚方归,她从书院带回一坛菊花酿,尝着味道甚好,遂着人摆上瓜果点心,与慕月笙一同饮酿。   比起崔沁这个大忙人,慕月笙反倒是闲下来,   “陛下身子如何了?”近来朝堂风声很紧,年前皇帝已有咳血之症,忙立了大皇子为太子,入了夏,湿热之症越发严重,整日昏昏沉沉,朝中人心惶惶。   慕月笙不动声色喝着酒,神色添了几分肃穆,“怕是熬不了多久。”   崔沁眉心微凝,“陛下可有宣你入宫?”   自从当年慕月笙拒婚嘉庆公主,君臣到底生分了,皇帝也晓得自个儿身子骨不大好,这一年来悉数提拔亲信故旧,有意侵饬慕月笙的势力,为太子做谋划。   慕月笙面无表情啄了一口酒,“随他。”   默了半晌,迎着莹莹月色又道,“他若信我,我自当辅佐他儿子,他若不信,我便当个逍遥人。”   江南被他稳稳抓在手中,他在边境的威信也比过任何一位将领,这些是靠本事挣得的,不是勾心斗角便能夺去。   他慕月笙一旦不在朝,第一个危害朝廷的只会是蒙兀。   蒙兀在大晋内唯独忌惮的便是他,这些年弄出不少君臣离间的戏码,皇帝都是顺水推舟信了几分,实则底细如何,内阁大臣心里皆有数。   这一年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没翻出什么浪花,皆是慕月笙忍让的缘故。   陈瑜也知慕月笙如泰山屹立不倒,做事比以前少了些许锋芒,与慕月笙同朝为官这么多年,他也算看出慕月笙不是那等曹莽之辈,真正的社稷大臣,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要维护朝堂的稳定。   那么,就绝对不能将慕月笙推向那绝境之地。   陈瑜心里明白,范玉清更明白,这一年来,反倒是这两位大臣在调和慕月笙与皇帝的君臣关系。二人极力劝服陛下,若真龙驭宾天,慕月笙必须列首席辅政大臣。   崔沁忧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数月来,她一心再给慕月笙添个孩子,三房偌大的家业,多生几个孩子相互帮衬,书院这半年被她拾掇地蒸蒸日上,已盖过其他女子书院,成为四海第一女子书院,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她也因此扩了几栋学社,里里外外寻来数位夫子来教学。   前不久,她书院里一女子因着武艺高强,被京兆府破格提拔为一捕快,倒是开了女子为官之先河,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崔沁之周旋,她也希望越来越多的姑娘能发挥一技之长。   既是书院步入正轨,她确实该思量思量孩子的事。   “夫君,再喝一杯吧。”她殷勤小意劝了一杯酒。   迎着她笑语嫣然,面颊菲菲,便知其意,慕月笙登时将朝政抛诸脑后,饮下那杯酒便将人儿打横抱起,径直往内室而去。   他并不知,待二人离去,一道小小又俊俏的身影从廊芜外奔了回来,见庭院正中摆着筵席,闻了闻仿佛有一道幽香,便如旋风刮了过去,趴在了那小小的酸枝圆桌前。   团团刚有一岁,身子骨格外结实,走得极稳,跑的也快,她眨巴眼眸盯着慕月笙喝过的那个酒杯。   月色轻轻在青瓷小酒杯上投落一层银沙,杯沿泛着一层桔色的光芒,她踮着脚将杯子够到手边,闻了闻,顿觉一股刺鼻的清冽沁入肺腑,小丫头极为罕见地咧出一嘴笑容,将那酒杯来来回回舔了个够,最后心满意足抱着酒杯熏熏然倒在地上。   追着她跑回的云碧,见她憨憨地在地上睡着,吓了一跳,忙把小人儿给抱起,往西厢房折去。   主屋传来些许动静,云碧面色不由泛红,悄悄沿着廊芜往后西厢房而去。   她在半年前被崔沁做主嫁给了陈七,住在慕家后院给仆人安置的院落,闲暇便来府上当差,崔沁也不拘束她,今日府内筹备大宴,陈七忙得脚不着地,她自然来陪小主子。   五月十六周岁宴,宾客盈门,团团被丢在一块硕大的布毯上抓周。   摆的皆是寓意美好之物,众人晓得慕月笙极为宠爱这位嫡长女,自是准备了一箩筐词,只等团团随意抓取一样便要海口胡夸。   崔沁与两位嫂子簇拥着老夫人坐在主位,慕月笙等人坐在长毯另一头,两侧围观者甚众,便是范阁老和陈瑜也皆在场。   范阁老家里有三岁孙儿,陈瑜前年续娶了一房妻子,如今也生下一岁多的幼子,二人皆是有意与慕家结亲,今日特地来慕府观礼,实则是跟慕月笙表个态,看上他女儿了。   面对一百来双视线,团团不慌不忙,在诸多物件中来回逡巡,只是半晌她都没伸出手碰一碰哪件。   慕月笙不由心急,清了清嗓子暗示女儿,   “团团,爹爹前日教你读书写字,你可还记得?”   说读书写字是假的,无非是带着她玩,不过团团出乎他所料,性子极是沉静,捏着那毛笔并不乱动,只是静静观赏,试探性地点了点墨,在宣纸上抖了抖,然后张望他。   这孩子性子很奇特,说她沉静,她脾气一上来,烈得很,说她性躁,她偶尔那清幽幽的眼神能将人吓坏。   慕月笙便是暗示团团把那笔给拿起来。   团团闻言抬眸看了一眼慕月笙,反倒是一屁股坐了下来,也不爬也不动,一副认真寻思的模样,可把众人给逗乐。   “允之啊,瞧着团团仿佛对这里头的物件儿不大喜欢,这样,我这里有一小玉给她玩玩。”   范玉清从袖口掏出一和田黄沁小印,白玉种的黄沁,色泽黄灿灿的,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不等慕月笙反应,他已放在毯子正中,慕月笙碍于面子不好当众说什么,唇角却抿了起来。   老夫人眯了眯眼,自然晓得范玉清之意。   范家四世高门,范玉清本人更是豁达端方,范家门风也极为清贵,满朝除了范家,还真没别的门楣能与慕家抗衡,可即便如此,她也舍不得将孙女的婚事给早早定下,倘若那孩子不好,回头悔婚岂不伤了情分?   她眉峰下沉,面带不悦,暗想若是慕月笙不好拒绝,那她来当个坏人。   那头陈瑜也坐不住了,掏了一件粉嫩嫩的桃花瓷雕,这雕件儿极为罕见,出自前宋定窑名家之手,是陈家祖传一宝贝,别看东西不大,工艺实属罕见,价值不菲。   更要紧的是,它粉嫩嫩的,如同一方莲台,实在是比范玉清那玉件儿打眼。   团团又是女孩儿,哪里会不喜欢呢。   范玉清这下是狠狠剜了陈瑜一眼,暗道这个陈瑜是只老狐狸。   陈瑜不动声色笑了笑,颇有一番宠辱不惊的模样。   正当慕月笙夫妇与老夫人着急之刻,却发觉团团压根不瞥地摊上的物件,她似乎想了想爹爹的话,什么前夜昨夜的她不懂,脑海里只剩下那美腾腾的滋味,又烈又香,小嘴忍不住舔了舔唇瓣,慢吞吞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举得老高老高,   “爹爹!”   声音嘹亮又清脆,还带着几分笃定的语气。   众人瞧见那青瓷酒盏,不由目瞪口呆。   小魔王竟是爱喝酒?   慕月笙与生俱来的矜傲与沉稳,在这一刻,被女儿击溃得七零八落。 第56章 大结局(上)   小团团不仅将那酒盏举得老高, 还吭哧吭哧爬起来,朝慕月笙这一头欢快奔了来,让人惊奇的是, 二人当中摆了那么多物件儿,偏偏团团能很精准地避开,以很快的速度完美的踩在毯上, 跌跌撞撞扑到了慕月笙怀里。   慕月笙顶着一张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脸,任由那小东西砸在怀里, 僵硬片刻, 将小团团给抡了起来, 手已经扬了起来。   众人忙道, “使不得, 使不得!”   范阁老不愧是朝中有名的和事老,抢在慕月笙动怒前开口, “允之,这是才高八斗之志!”   众人瞄了一眼还被团团牢牢举着的酒盏, 再瞥一眼范玉清老神在在的笑容,不禁暗叹, 范阁老被誉为朝中不动之青山, 不是没缘由的。   细想,李太白烈酒入肚, 诗才斗出,好像也说得通。   范玉清资历最深, 慕月笙再气也得打落牙齿往嘴吞,将女儿放了下来,团团无视他阴沉的神色,冲他咧嘴直笑, 得意洋洋的,带着莫名的挑衅,竟是比哪一日都要开怀。   再回想这是团团第 一回喊他“爹爹”,慕月笙心中苦乐参半,到最后...竟也唇角清扬。   众人这才散去上宴,其乐融融。   慕月笙虽是宴席上放过了团团,事后却是将伺候团团的人悉数叫了来,严厉训斥了一遭,哪知云碧宋嬷嬷等人皆是叫苦不迭。   崔沁将团团哄睡后,笑着出来外间,当了说客,   “你也别恼,实则是团团太灵活,嬷嬷和丫头们招架不住。”   女儿的力气,慕月笙也是见识过的,抚着下颚寻思片刻,寻来一名女暗卫贴身照顾团团。   团团被限制的死死的,小脸垮起,窝在崔沁怀里,不哭不闹也不笑,任谁瞧了都知道她不开心。   不过,团团却不是个容易屈服的,她冲亲娘愤愤抗议一番,翻身而下,试图挣脱女暗卫的钳制。   你不许我爬桌子,我便钻床底下去,你将我捉出来,我便骑你头上。   起先她若兔子,到后来竟是成了个豹子,女侍卫哪里是来看着她的,倒成了帮她练身手的。   慕月笙只觉这辈子的挫败,悉数交待给了团团。   到了最后,他干脆使出力气,将团团箍在怀里,团团被禁锢得一动不动,她不哭不闹,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眸眼,冲着慕月笙露出个得意的笑。   团团极少笑,可每次笑起来,如花团锦簇般惊艳,慕月笙根本招架不住。   他被女儿吃得死死的。   若论带孩儿,当朝首辅比不得崔沁,她在燕山书院什么孩子没见识过,也晓得越是压抑孩子的天性,只会适得其反,于是她嘱咐暗卫顺着团团的意,带着她玩,只不叫她越过底线去。   这一招极管用,到两岁多的时候,团团鲜少闹出大动静。   彼时崔沁又怀上了孩子,阖家陷入一团喜悦,这一回虽不如上次吐得那般厉害,心里却恹恹地不舒服,每日靠在引枕上提不起劲,自然也就懈怠了团团的管教。   一日慕月笙晨起去习武,便瞧见一道小小的身影,迎着冷风清霜,利落跟着他迈下了台阶,学着他的模样儿在院子里蹲马步。   只见她小脸憨憨的,梳着双丫髻,桃红的飘带丝儿随风飘扬,是清晨最绚丽的颜色,片刻额头便渗出一层层细汗,双腿抖抖索索,瞄了一眼身旁的爹爹,见他不动,她也咬着牙坚持,细看,那双黑幽纯澈的眸子,显出几分不属于幼儿的沉静。   再联想团团的骨架及资质...   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呀!   慕月笙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朝阳在天际悄悄探出个头,一抹红光穿透云层射在院墙,清霜如簇簇的雪,洒落枝头,迎着晨曦漾出一层薄薄的亮光。   慕月笙到底非寻常男子,见识过崔沁这般娇柔的姑娘,一步步筹办书院,自力更生,再到如今名声波及四海,他又如何去克制女儿的喜好与成长呢?   做过一番挣扎和思量后,慕月笙主动纠正团团的姿势,团团似打开了新天地般,入夜便呼呼大睡,东边天露出一丝鱼肚白时,便睁开了眼,旋即跟兔子似的钻出被窝,奔去浴室洗漱一番,便去院子里蹲马步。   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偶一日,慕月笙赖在温柔乡里不欲起,好不容易熬到崔沁怀了五个月,他能偷个腥,正食髓知味着呢,被团团掀开红帐,奋力揪住一只胳膊,给扯了起来,   “爹,您晚了一刻钟!”   瞧见女儿身姿笔直,神态端正,一双剑眉凌冽如鞘,与他模样如出一辙,慕月笙苦笑不语。   见着这般有天赋的女儿,明明该欣慰,偏偏不知为何,心中总多了几分苦涩。   后又思量,倘若团团是个儿子,他还会这般作想吗?   不会,他只会觉得格外欣慰,他的儿子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么一想,慕月笙登时将脑海里的念头拂去,既然团团有这等天赋,他身为父亲便该引导,更要以此为荣。   谁说女儿不如男,瞧瞧,这便是我慕月笙的女儿。   遂正色道,   “爹爹今日晚了一刻,待会多蹲半个时辰。”   这是父女俩商议的规则。   团团二话不说,吩咐人送来热水,等着慕月笙收拾停当,带着她去蹲马步。   将思绪摆正后,慕月笙反倒对团团越发尽心,上午领着她习武,下午教导她习书,原以为团团耐不住性子,不乐意读书,哪知这小丫头跪坐在小案后,腰身挺直,双手搭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听他读书,眼神一眨不眨。   一日下来,她不曾吭声半句。   慕月笙惊喜之余,越发心疼。   才两岁半不到,旁人家的闺女还陷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他的女儿却这般沉稳大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半年前,皇帝薨逝,着慕月笙,陈瑜,范玉清,冯坤四人为辅政大臣,拥趸十岁不到的太子继位。   虽是少帝,朝中有几位老臣操持,倒是风平浪静。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皆是稳妥之人,尤其是太皇太后瞿氏,出身将门,秀外慧中,努力调停朝中大臣关系,使得几位大臣皆一心侍奉少帝。   近三年,慕月笙提拔了不少年轻的有志之士,他的侄儿慕青,陆云湛与李涵江等人,皆在朝中展露头角,他将朝政交予其他三位大臣,非军国大政不露面,反倒是全心全意教导女儿,照顾妻子。   初夏,清辉堂四处,触手可及的是温软的花香。   崔沁临产之际,外头忽然来了一位嬷嬷,跪在慕府门前恳求见崔沁一面。   彼时慕月笙不在府中,那嬷嬷来自荣王府,葛俊哪里肯放进去,现在崔沁生产在即,府内上下皆绷着一根经,倘若将人放进去,惊动了胎气如何是好。   荣王前不久病逝,王爵由希玉灵的儿子所袭,王府已是一空架子,希玉灵打算带着儿子回原先的封地,这辈子不再进京,临行前听说崔沁要生产,她身为亲母整日以泪洗面,只求离去前见她一面,将她给孩子做的衣物送给崔沁。   上一回团团出生时,她也送了不少贺礼,皆被慕月笙退回。   这一次她要离开,些许是此生最后一面,只求崔沁能收下她一点心意。   葛俊不敢做主,求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细细听了那婆子所言,又接过那包袱瞧了,皆是孩子小衣虎头鞋之类,针脚极是缜密,看得出来希玉灵是费了心思的。   犹豫半晌,老夫人亲自去了一趟清辉堂。   崔沁正在院子里走动,原是二胎,心中该有数,偏偏这个孩儿与团团迥异,性子耐得紧,这都过了预产期,偏偏纹丝不动,倒是叫崔沁心急。   贺太医教了她一套动作,她时不时扶着腰来回走动,偶尔做做下蹲的动作,只求快些发作,顺利产下孩儿。   远远地瞧见老夫人沿着游廊过来,她含笑迎了过去。   廊芜里有风,下人端来锦杌,婆媳二人便在廊下坐着。   这几年崔沁都被慕月笙养的极好,瞧着气色便知是娇惯宠着的女人,浑身透着一股慵懒明媚的劲儿。   老夫人见她满脸的细汗,双颊粉润润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亲自帮着她擦干汗水,拉着她的手,到了最后忍不住落下两行泪。   崔沁见状蹙起了眉尖,“娘,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身为人母,虽是没法认同希玉灵过去的所作所为,可眼下她要离开,就在王府对面等着,或许这辈子都没法再见一面。   试问她如何能硬着心肠将这事给瞒下?   “你....”老夫人怔怔望着崔沁精致的眸眼,见她眼底的欢喜一点点褪下,心不由揪了起来,终是颤声道,“荣王妃要离京,她人现就在府外,你见吗?”   崔沁脑子里轰的一下,仿佛有什么炸裂开来。   满目的热浪渗入肌肤,在血管里奔腾窜流,最后蓄在眼眶,幼时快要忘却的画面一帧一帧浮现。   全是她温柔爱怜的模样。   常言道,生女当知父母恩。   她也是怀了孩子,养了孩子,才晓得一个母亲有多难。   孕中吐的厉害,夜夜被孩儿折磨得睡不好,生下后,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掉了,半夜醒来,皆要摸一摸孩子背心,担心渗出汗着了凉,日日悬着一颗心,只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孩儿的健康平安。   可又想着自己对团团那片心,当初希玉灵是如何舍得抛下她?   原谅是不可能,只是也已无太多怨闷的情绪。   崔沁心里生生有刀在割裂似的,泪水漫过她的视线,她捧着老夫人的手,滚烫的泪珠一颗颗一行行砸在老夫人掌心。   礼物收下,却是没去见她。   肚子生生坠得疼。   孩子总算是感应了母亲的情绪,要迫不及待来见他的亲娘。   这一次产程尤其得快,正午时分,诞下慕月笙嫡子,小名圆圆。   阖府皆是喜极而泣。慕月笙三十而立,膝下一子一女,算是圆满。   崔沁心力交瘁,终是累了,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晌午,慕月笙合衣靠在她身旁浅眠,男人那张脸依旧是完美的无可挑剔,哪怕此刻睡着,那抹清隽之气从挺秀的五官中渗透出来。   永远是她喜欢的模样。   她枕头边还被搁下一红色的香囊。   那香囊已褪了色,瞧着很有些年份,上头绣着一朵镶金边的玉兰花,打开,里头装着一人物小象,是崔颢亲自刻画的父女踏春图。   上头没有希玉灵。   希玉灵能将这香囊送还给她,说明她自个儿也将崔家的过往都给斩断。   崔沁将香囊抱入怀里,露出了释然的笑。   都过去了。   时光之轮,终会将一切坎坷曲折,碾压成粉,经风一吹,便消散不见。   曾以为的苦难,或许经年之后,都不再够掀起半丝涟漪。   只因,你会不停地,往前走啊走,去追逐属于自己的时光,会变得强大,那些所谓的伤害再也伤害不了你。   那些不经意的人和事,都不足以再撼动分毫。 第57章 大结局(下)   圆圆长到三岁时, 对小名极其反感。   大好男儿,取什么黏黏糊糊的小名。   团团坐在窗下一把酸枝红木圈椅里,春和日丽, 明媚的春光如驻在她眉梢,她随意执起怀里的葫芦,将壶嘴拧开, 小酌一口祖母那偷来的竹叶青,此酒入口如饮佳酿, 滋味回味无穷, 却后劲十足, 为了不叫慕月笙与崔沁看出端倪, 她只敢偶砸一口, 解解馋。   喝完便利索盖好,将那沁黄的小葫芦悄悄塞入腰间, 搁在褐色牛皮所制的刀囊里,十分隐秘。   她回味着唇齿间的滋味, 眉眼含笑觑着弟弟,   “圆圆名字不好听?那还有什么, 要不, 虎子?豹子?”   “粗鄙!”圆圆眉眼微泛冷意,活脱脱一个小慕月笙。   团团闻言唇角勾笑, 一个挺身,秀挺的身影从长椅上直起, 再一利落飞身,以十分俊俏的身法从那窗口一跃而出,   “我还偏爱叫你圆圆,圆圆, 圆圆,哈哈哈!”   清脆的嗓音尤在窗棂的尘埃里回旋,人已飘至了绿廊红墙外。   圆圆瞪眼,惊艳她一身好武艺,眼巴巴从案后追到窗口,痴痴望了许久,方想起她的话,   “长姐,你刚刚又偷喝酒!”   院墙外的团团闻言,生风的脚底顿时一凝,她伸手扒住月洞门,回身探出一个头,从跌落的紫藤叶外露出一张白皙的俏脸,眼神犀利警告弟弟,   “上回浸水缸的滋味如何?”   圆圆倒吸一口凉气,小身板立即绷得紧紧的,眉峰沉下,隐隐透出几分不服输的气势。   团团从国公府高墙掠出,身巧如燕落在墙外一匹高马上,长啸一声驾,黑马似离箭直往国子监而去。   黑马识途,如常停在了国子监后巷一处老槐树下,不等它停稳,圆圆已飞身而探,脚尖在槐树上借力一蹬,蓝色的俏影就这般飞掠过国子监后院上空,踩着琉璃金瓦,熟练地落在恒漱堂外的围栏处。   堂内,满屋国子监生,正摇头晃脑地朗诵诗书,春风拂过书案,吹起纸张飒飒作响。   团团随意瞥了一眼,也不进去,而是绕了几步来到正北的栏外,倚着栏杆坐了下来,随意执起一树枝戳了戳那夫子的后背。   只见那夫子穿着一身正三品的紫色儒服,头戴梁冠,明明只是挠痒的力度,他却惊得满目睁圆,身子当即往前一挺,被迫停下诵书,示意众徒温习,转背掀开围纱,恶狠狠瞪着团团,   “小妮子,你怎么又来了?”   团团抛下树枝,朝文玉作了一揖,身姿笔挺如同五陵原上风姿夺目的少儿郎,扬起唇角轻笑,   “文叔叔,上次是何人替叔叔给文伯母送花儿,该是您兑现承诺的时候啦!”   文夫人与文玉一如既往不太消停,每回都是团团替他去燕山书院递讯,哄得文夫人回心转意。   可这小丫头是个狠角色,绝不肯白跑腿,提出要他私藏多年的一坛西风烈。   他只当小丫头好哄骗,便应下,哪知她很当回事,事后隔三差五来国子监骚扰他,讨他要酒。   倒不是他不兑现,只因那西风烈,一旁男子尚且受不住,何况她一六岁半的女孩儿。   偏偏他又不敢将此事捅到慕月笙跟前,若叫慕月笙晓得他拿酒跟他女儿做交易,非剥了他皮不可,是以被团团缠的是五内俱焚,好不焦灼。   文玉咬碎了一口白牙,扶着腰欲哭无泪剜着她,   “团团哪,你是姑娘家,酒喝多了伤身。”   团团端着一双沉静清幽的眼盯着文玉,半声不吭,手不自禁扶在腰间一柄短刀上。   这是女魔头动怒的前兆。   文玉急得满头大汗,在帷纱后来来回回踱步许久,最后咬一口血牙,皮笑肉不笑道,   “得,我去给你取。”   团团笑眯眯垂下手,冲他拱手,“文叔带路。”   她跟着文玉来到他专属的一两层小阁楼,文玉从内室取出一坛西风烈,苍白着一张脸,视死如归地递给她,   “诺,这就是西风烈,不过小丫头,叔叔可告诉你.....啊等等,你叫她文伯母,却叫我叔叔,这是为何?”文玉眉头拧起,十分不快,他差点被团团带沟里。   团团顺手一捞,将那酒坛捞在怀里,露出一口银白的笑牙,   “谁叫文叔叔您比文伯母小了三岁呢。”   文玉怒火腾地一下跃起,面色烧红,指着她轻快的背影喝道,“小丫头,你别嚣张,小心我去你爹爹跟前告状。”   团团单指将那酒坛给托起,漂亮地在半空打了个回旋,又将酒坛稳稳托在怀中,倒挂在梁上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文叔叔,您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何苦来哉!”   文玉闭上眼泄了气,这慕小魔头,比慕月笙还要狡猾刁钻,简直是可恨可恼!   文玉气冲冲甩了甩袖,大步往学堂而去,须臾,身后小阁楼顶,飘来小魔女的魔音,   “文叔叔,下回国子监大考,您记得通知我,我爹爹说,他的弟子要与您的弟子,一较高下。”   文玉回眸,只见团团侧身躺在金色的脊顶,身姿笔直与屋脊线条融为一体,她支颐怀抱西风烈,冲他浅淡一笑,像是原本镶嵌在那的一只灵燕。   文玉见状一张脸臭得跟墨汁似的,剩下最后一口气逃也似离开。   喝了两口西风烈,团团只觉四肢五骸通畅至极,浑身血脉仿佛被打通似的,一股极致的热浪腾腾缠绕她全身,她意在指间,哗的一声抽出腰间的软剑,迎风在楼顶自舞自蹈。   她身姿时而凌冽如剑,时而灵妙如稠,小小年纪已是将醉剑舞得出神入化。   渐渐的吸引了许多国子监学生来观摩,众人交口称赞,更有几位习武的学生,飞身上去欲与团团比试,皆被她几招踢下来。   团团醉倒在国子监的消息终是传了出去。   彼时慕月笙在御书房与少帝议事,小黄门兴冲冲将此事禀报少帝,忘了慕月笙在场,慕月笙闻言,脸色黑得跟臭水沟里拧出来似的,顾不上国事,愣是气腾腾转身出宫,直奔国子监。   少帝一边压着笑,一边狠狠剜了黄门一眼,   “没眼力劲的东西,你想是害死团团!”   少帝将国事丢给余下几位大臣,入内换了一身便服,招呼几个侍卫追随慕月笙而去。   上一回团团喝醉酒,被慕月笙打得下不来地,崔山长也不曾作保,可苦了团团,今日他若不去救她,小妮子怕是难逃此劫。   慕月笙赶到小阁楼下时,大内侍卫已先一步将团团护在屋顶正中。   他到底是臣属,岂敢跟皇帝的侍卫动手,只是脸色依然压得阴沉,朝少帝拱手道,   “陛下,此乃臣的家事,还望陛下不要插手。”   少帝抿嘴一笑,十二岁的少年已露出几分从容不迫来,   “并非朕要护她,只因太皇太后刚刚传令,想念团团,遂吩咐朕将团团带入宫。”   慕月笙眯了眯眼,何尝不知这是搬了救兵来。   自三岁那年团团入宫给太皇太后祝寿,太皇太后瞿氏就爱极了这位小魔头,将她视为己出,怜爱非常。   团团闯祸至今,能活得这般滋润,除了身为朝华郡主的祖母作保,更多的是太皇太后给她撑腰。直言团团像极了幼时的她,又做了她做不到的事,她护着团团,仿佛是护着年少那不曾企及的梦。   没有女子不想活得肆意潇洒,她不希望慕月笙的严苛束缚了团团的天性。   她倒是要看看,这样一位天纵奇才的少女,能肆意风扬到什么时候,她未来会有何等风光。   她太期待了。   团团十岁那年,正值崔沁三十芳龄。   阖城皆要来给她祝寿,崔沁暗想朝华郡主还在世,她岂能盖过婆婆的风头,坚辞不从。   眼见快到七月初七,她提前一日带着一双儿女来到宝山寺,一是为了避贺寿风头,二是为给老夫人祈福,老夫人身子大不如前,她心中忧虑,亲自抄写了经书,打算烧于佛座前,替老夫人祈求平安康顺。   陈七先一步来到宝山寺布防,又着住持给安排了一清净舒适的院落。   团团今年十岁,个头本就比寻常女孩儿要高,穿上一件蓝色劲衫,腰间系上一锦带,悬挂上她那褐色皮囊,再梳一利落的发髻,通身无任何妆饰,与一风采涤涤的少儿郎一般无二。   圆圆比团团小三岁,于同龄孩儿中算长得结实,却还是比团团矮上大半个头,站在团团身旁,反倒是显得一脸稚气。   稚气归稚气,他穿上一身湛蓝色的直裰,配上那浑然天成的清贵气质,打眼之处丝毫不逊色于姐姐。   姐弟俩向来不大对付,今日却难得一左一右搀着母亲跨过山门,神色皆十分恭谨。   宝山寺的香火一向旺盛,沿着石阶往上,皆是香客匆匆,笑语迭盈。   从山门至大雄宝殿,共有九十九汉白玉阶,甭管多大的官儿,到了这佛祖跟前,皆得下轿而行。原先依着慕月笙的意思,叫人清客以供崔沁静养,却被崔沁拒绝。   她是人间客,何以搅了天上仙。   寺内郁郁葱葱,琉璃黄瓦,翘檐脊兽皆掩映其中。   拾级而上,沿边不知新种了什么花,黄灿的花瓣叠叠轻绽,花丝极长,于正中托起一束红艳的花蕊,精致如玉。   团团见崔沁多看了几眼,忙道,“娘,女儿给您摘了几朵来。”   在慕家,他们父子三人皆是宠着崔沁,只要她喜欢的,便是水中月镜中花,皆给捞来。   “别...”崔沁急忙拉住女儿的胳膊,将她扶起,略有几分无奈道,   “你呀,性子不改,花儿离了根,片刻便枯萎,又有什么意思。”   团团不解崔沁眉宇中的无奈,只脆声道,   “娘,女儿只闻‘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崔沁闻言不禁失笑,那对水杏眼已褪去了少时的娇嗔,只剩为母的慈爱与怜惜,正待开解她,只听身侧传来圆圆清冷的嗓音,   “你只闻有花堪折直须折,却不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团团闻声一顿,旋即侧身瞄向圆圆,   “哟,弟弟这在夸我是美人?”   圆圆眉峰一拧,冷白的俊颜浮现些许怒色,别过脸去,不欲搭理她。   崔沁见姐弟又生龃龉,不由头疼,摇着头往上迈,“时辰不早,快些上来吧。”   团团冲圆圆得意觑了个笑眼,抬手扶住崔沁离去,圆圆咬牙跟上。   到了大雄宝殿前方广场,崔沁欲拉团团进去拜一拜,不料团团露出一道笑,   “娘,女儿不信佛。”   一句话差点没噎死崔沁。   她干脆丢开手,带着圆圆进去拜佛,片刻后,圆圆清俊的身影跨出门槛,正见团团抱胸靠在柱子边偷喝了一口酒,他欲换一个方向离去,却听见团团喊他,   “圆圆,你不是去拜佛么,怎么这么快出来了,虚伪!”   圆圆忍无可忍,扭头冷声斥她,   “我并非虚伪,只是不愿母亲不快而已,明日便是母亲生辰,你想好送什么贺礼?”   团团闻言抓了抓脑瓜子,循着圆圆身影追过来,与他一道折向后廊,   “弟弟,你有什么好主意?”   圆圆没好气道,“没有!”顺手撩开一道伸向眼前的花枝,冷隽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   “小气!”团团鄙夷砸了咂嘴,抬眸忽的瞧见后方一熟悉的庭芜映在眼帘,她含笑一声,探身往上掠去。   崔沁出来大雄宝殿,听闻团团圆圆去了许愿池,便寻了过去。   宝山寺的许愿池极大,宽五丈,长十丈,四四方方被白玉石栏围住,池子里浮着些许睡莲,鹅暖石铺了一池,几只乌龟懒洋洋匍匐在石头上晒太阳。   正中有一石雕的莲花宝塔,塔中皆有泉水涌出,泉眼极小,倘若谁能用钱币射入那泉眼,许的愿必定灵验。   现场围了一群少男少女争相扔钱币。   团团蹲在不远处的树梢,随意捏起一颗石子扔向那泉眼,只见哗啦一声,水花被溅起,引得众人惊愕,这是哪里来的高手,隔着这么远还能扔这么准。   团团听见起哄声便跳下树梢,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双手环胸大步朝人群走来,   “你们谁要许愿,快来排队,本姑奶奶挨个挨个给你们扔,记住,一人一角银子。”   众人争先恐后往团团身后凑,纷纷掏腰寻钱,迫不及待递给团团,许愿池顿时如同菜市般热闹。   崔沁寻到这里,见身姿卓逸的女儿矗立人群中,神态潇洒从容,不由扶额。   她人在何处,祸就闯到何处。   夜里将团团斥责一番,罚她去抄经书,团团也无话可说。   她虽调皮混账,崔沁的话,她还是听的,天底下真正能训得住她的,也就崔沁而已。   谁也不曾料到,在外头这般横的团团,却爱腻歪在崔沁怀里睡觉。   “娘,我乏了...”   她伸了个懒腰环抱住崔沁的腰身,将小脸塞在她怀里,闭上了眼。   崔沁拿女儿也是没辙,到底是女孩儿,总是疼着居多,摸了摸她虎口顿觉又多了个茧,不由心疼,   “团团,你不累吗?”   成年累月的习武读书,比同龄孩子都要刻苦。   团团砸了咂嘴,半睡半醒,半晌才嗯了一声。   俏白的小脸在灯光下现出一层绒光,也就这个时候能称得上一句乖巧。   慕月笙悄声从外间步入,见女儿躺在崔沁怀里,脸色便沉了下来。   他如今当了帝师,神情越发高深莫测,朝中无人不怵他。   崔沁俏眼睁圆,略觉意外,用气音道,“你怎么来了?”   说好她来住两日,他转背便跟来了。   慕月笙一袭玄色披衫,负手踱入,先是按了按女儿昏穴,吩咐宋嬷嬷进来把人背走,方才褪去外衫,掀帐而入,崔沁已挨在里侧躺好,虽是年过三十,她容貌依然昳丽,身段姣好,风韵楚楚更胜当年。   白日不敢来,只能半夜偷香。   晕黄的灯芒下,男人五官格外深邃,趟过岁月的风霜,一双眼沉幽幽的,叫人分辨不出情绪。   他眼神睃着她,先过来捉住了她的嘴,气息逡巡至耳畔,才压低嗓音道,   “那小妮子在家里总缠着你睡,她也长大了,我总不好明目张胆训她,哪知到了这里,她还缠着你。”   “总该我得些好处...”   崔沁拱着腰肢退开些,眼神微有些湿漉,“女儿在东厢房,儿子在西厢房,你如今是当朝帝师,半夜潜入寺院与妻子偷香,被人晓得脸往哪儿搁?团团圆圆皆是习武之人,耳目灵敏地很,你消停些罢。”   嘴里这般说,眼神里却舍不得,声音也软绵绵的。   这些年她虽为人母,在慕月笙跟前,却依旧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妻子。   慕月笙就吃她这一套,不管不顾,将她身子掰过来狠狠亲了一番。   近来江南发了水灾,慕月笙早出晚归,每日回来,团团皆在她怀里,二人许久不曾亲热。   可再如何,这里是寺院,万不能做那等事。   慕月笙略微苦笑,只将她往怀里带,“我有分寸,且让我歇歇,明日一早我便走。”   次日,他便派人将团团和圆圆接回去,只说家里有事吩咐他们俩,姐弟俩只得离开。   崔沁便知是慕月笙的计俩,果不其然,入了夜,他便牵着她到了后山,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下山而去,见是一湖边。   一艘小船停在此处,慕月笙擒着一盏风灯,抱着她跳上船舱。   四周皆是林木森森,黑漆漆的,没有一丝亮光。   这湖如同陷在深渊,水面如墨,未掀半点涟漪。   上了船,慕月笙将灯给吹灭,只单手划桨,小船朝宽阔的湖面驶去。   大约两刻钟后,前方似有灯火冉冉升起,水天交接之处有火光跳跃,如同被镶成的金边。   “这是哪里?”   慕月笙用力将浆一探,小船以更快的速度朝前驶去,深长的涟漪缓缓朝两侧化开,映着前方灯火惶惶,泛起波光粼粼。   “这是运河与湖□□汇处。”   浆搁在船尾,慕月笙躬身入舱,将崔沁抱入怀里,啄着她的眉心,压抑许久的温情毫不克制的外露,   “沁儿,每年你的生辰,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又是最难过的日子。”   “高兴这日是你的生辰,难过我曾在这一日将你丢了。”   四濑俱静,在这荒无人烟的地儿,他们如同一对戏水鸳鸯。   崔沁柔软的腰肢被他捞着,眼尾泛红,被眸眼的亮光拖出几抹冷艳,   “月笙哥哥,这辈子我都不后悔当初朝你奔来。”   即便一路坎坷,她终跌跌撞撞,收获一世温情。   他心神被她这话激荡着,久久难以自持,最后将她唇齿的滋味含下,发出一声缱绻的气音,   “我爱你,沅沅...”   “若有来世,换我奔向你....”   湖光粼粼,清风和煦。   微风卷起他的尾音,渐渐沉入水浪声里。   男人的练达沉稳,在此刻化作深渊的水流,一点点漫过她的呼吸,那浪潮渐渐将她淹没,她随水波浮沉不定,迎纳他的所有。   少顷,天际冉冉升起孔明灯,足足三千盏,贺她三十芳龄,如灯幕悬挂半空,煌煌灯火似星光从银河跌落,万花璀璨,绵延不绝。   渐渐的,所有孔明灯汇聚一处,如同一轮明月高悬半空。   一束天光透过山腰朝湖面一探,不见波澜,唯见一叶扁舟,误入藕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