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思》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李绝:“你今日不偷香油钱了?”   容星河:“你今日不偷供果了?”   从最初,小道士就知道容星河天人之姿底下的所有卑微阴暗的算计,也知晓金枝玉叶流落穷乡僻壤的无奈,就是没想到自己会陷进去。   李绝:“姐姐,让我握握你的手好么?脚也行……我想你想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星河被他抵在道观的老桃树下,涨红了脸:“休要放肆!”   这一放肆,就是一辈子。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主角:容星河 ┃ 配角:李铖御(李绝),庾约 ┃ 其它:八月薇妮   一句话简介:从竹马青梅到君夺臣妻   立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作品简评   侯府庶女容星河,从小在乡下外公家养大,为家人生计苦苦支撑。吕祖殿内遇到小道士李绝,两人从相互猜忌到暗中定情。侯府接星河回京,而李绝的真正身份竟是皇室中人,挡在两人面前的是世俗跟皇族的重重阻力。本文情节生动,人物鲜明,感情细腻真挚。从少年的纯粹炽热,到虽历经磨难,但彼此真心如初,双向奔赴,是一个“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隽永而美好的故事。 第1章 皓腕凝霜雪   天儿越发冷了,清晨打开门,地上一片亮晶晶地银霜,甚至墙角的石榴树枝桠上,墙头的蔷薇花架上,都挑着素白的薄霜,琼装素裹似的,倒是颇为赏心悦目。   平儿呼了一口气,面前就扬起白色的一团雾,她把有些冻僵的手拢在嘴边上呵了呵,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美景而高兴几分。   再下两场霜,腊月门就近了,最冷的时候还没来,家里的炭火却快见了底,她自忖皮糙肉厚的,可以禁受的起,她最担心的是自家的姑娘。   但是平儿又清楚,对于容星河而言,她所担心的,是西屋里的两个老人。   平儿搓了搓有些活动了的手,去墙角上抽了些柴火,去灶下烧火煮饭。   才将小米粥熬好,身后一响。   平儿头也不回就笑着:“还想着你多睡会儿呢。”   身后进来的人,身形甚是纤薄,满头青丝乌云堆叠似的挽着简单的发髻,斜插着两根磨得发亮的桃木簪子,脸却比外头的霜雪还白。   看的出并未上妆,但黛眉明眸,秀鼻檀口,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子,就算一身的布衣,也掩不住天生丽质。   容星河走到灶台边上,袖口已经挽起,露出雪白无瑕的两抹皓腕:“睡不成的,外祖母又咳嗽了,那鸡蛋还有几个?”   “刚才看了还有三个。”   星河正去柜子里拿碗碟,手势略停了停:“你往小米粥里卧两个。”   平儿陪笑看着她:“三个吧,姑娘总该也吃一个。”   星河将碗碟放在桌上,又去拿腌好的酱菜:“叫你怎样就怎么样。”   她利落地挑了一段腌小萝卜出来,正要拿刀,平儿把灶膛内的火压了压:“姑娘我来吧,这种粗活……万一伤了手怎么办?”   星河道:“你去忙你的。我连这个都干不了?”   平儿的手挓挲在半空,看着自家姑娘,略有几分心酸,她不敢多说别的,回身去拿鸡蛋,听着菜板上轻微的哒哒声:“方才我看着地上都白了……小罗浮山上定然难走,今儿不如别出门了。”   切腌菜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然后是星河温和无波澜的声音:“今儿是最后一次,不去的话,你是成心叫我前功尽弃?”   平儿低了头,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咕哝了一句:“我只是替姑娘委屈罢了。”   太阳高了些,总算有了几分融融暖意。   “吱呀”一声门响,是杨老太太从西屋走了出来,她走路的姿势很古怪,不懂的人看了甚至会惊疑骇然。   每次她出门,街头的那些孩子们见了她,都会顽皮地围着转,得平儿赶去将他们撵走才罢。   她的腰像是给人砸断了似的,只能往前可笑地伏底着,就仿佛正常人伏身捡东西的姿态,这个姿态让她的双腿只能微微向前弯曲,因为这样才能平衡力道,撑得起上半身,这也让她走起路来格外的缓慢。   星河才摆好了桌子,回头看见,忙过去扶着:“外婆,怎么也不等着我去叫呢?”   杨老太太歪头看向星河:“哪能睡得着,早醒了。”   星河的眼中掠过一丝忧虑:“是不是太冷了?”   “不是,”老太太赶紧否认:“上了年纪都这样儿,睡得少。”   桌上是舀好了的三碗粥,两碗里卧着荷包蛋,熥好的馒头冒着热气儿,只有两碟小菜,是容星河亲手调理的腌萝卜切丝,跟秋日之前收下来的小蔫黄瓜,有的上头还挂着嫩黄的花朵。   平儿捧着一碗粥过来:“老爷子没醒,我去叫叫?”   杨老太太道:“不用,不用管他,一会儿就来了。”   老爷子没落座,谁也没先去坐着,平儿很想让老太太先落座,却知道老太太未必就肯。   容星河扶着老太太,柔声道:“外婆,吃了饭,我要去小罗浮山上香,中午前就回来了,若是有个延迟,您别担心,吃食我叫平儿熥在锅里,若是饿了您就在炉子上热一热。”   “知道知道,方才我看到外头那么厚的霜,上山的路又艰难,非得今儿去吗?”老太太关切地问。   星河笑说:“那自然了,跟道祖爷爷许下的,怎么能延迟不去?等今儿上了香,心意到了道祖爷爷那儿,他老人家一慈悲,您的咳喘一定大好了。”   杨老太太清瘦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你的孝心,道祖爷自然知道的,赶明我好些了,还要亲自去山上上香,求道祖爷保佑我的星河儿平平安安,将来嫁个能知冷知热的好郎君。”   正说到这里,里屋一声咳嗽,是冯老爷子起了。   搭起帘子,老爷子披着一件厚袄走了出来。   冯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早饭鸦默雀静地吃完了,平儿自去收拾碗筷。冯老爷子便看星河:“你今儿要出门?”   星河已经站了起来:“是,外公,要去小罗浮山上香。”   冯老爷子也很瘦,头发已经稀疏了,越发显得脸小而枯瘦,他的脾气不大好,大概是年轻时候当过兵的原因,面相上透着一股凶戾。   他抽出一根烟杆,在板凳上磕里头的烟灰:“天不好,上山的石阶子怕要滑的,去年就有个人掉下来,不是摔得半死吗?”   杨老太太也愿意星河不去,所以很想附和丈夫,但她知道星河是个自有主张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更改,所以又不愿意她为难,只是又不敢违逆丈夫,最终只是沉默着。   星河走上前去,将老爷子的烟杆接过来,磕干净了灰儿,又细细填了烟丝进去:“不打紧的外公,我会小心,而且这会儿太阳已经出了,那霜自然也很快就化了。且等我回来,倒可以顺路去杏花村那里给您带一壶好酒。”   她把烟杆双手递给冯老爷子,又笑着:“您可好歹记着这个,别先喝别的喝足了呀。”   冯老爷子年纪大了,最好烟跟酒,就是有一样不好,喝多了酒,容易撒酒疯。   听星河说起要打酒回来,他的脸上已经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知道知道,就知道星河儿是最孝顺外公的了。”   他不再提路不好走摔死人的事。   一辆马车停在了冯家院墙外头。   过路的人不免会多看上两眼,冯家的邻居探头出来,看见马车后,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缩了头,然后很快地,一个头变成了两个,竖在那里且看且交头接耳地议论。   零碎的话语传到了路人的耳中,什么“生药铺子……”,什么“小小年纪,狐狸精”,以及“她的那个娘就……”   平儿陪着星河走出来的时候,对面的两个头已经又多了一个,六只眼睛看稀罕光景似的盯着她,以及那辆马车。   星河正要上车,隐约听到其中不知是谁说:“真是不知羞耻……”   平儿也听见了,柳眉顿时竖了起来。   星河将她的手摁住,转头看向那边。   容星河生得出色,从她四岁被送到驿马镇的时候,那会儿还没罗锅腰的杨老太太领着她出门,每个见到小姑娘的人,都舍不得挪开眼睛。   十一二岁,已经是方圆百里芳名远播的了,甚至有些登徒子常常闻名而来,想要看看那小姑娘到底美到什么地步。   冯老爷子脾气暴躁,拿着一把铁锨出来,连骂带打的,这才消停了。   十三四的时候,容星河很少出门,只在两个月前,去了一趟庙会,所到之处,那些游灯观景的路人都不看别的了,只管看她。   就算最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商贾,也自认从没见过这样美貌的姑娘。   若美貌而无自保之力,那这貌美就是一种灾祸。   而容星河的美貌之中,有些慑人的锋芒。   今日她仍是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浅色对襟褂子,灰绿色百褶裙,乌云一样的头发上也并无点缀,除了一段系头发的淡黄发带,便只是那两根桃木簪子。   出门的时候,星河薄上了点妆,但只是淡扫娥眉,轻点朱唇,连胭脂都没拍,就已经绝艳照人了。   只要看着她的脸,哪里还顾得上去看别的。   那三个闲话之人看到她秋日冷湖似的目光,就像是被猎人的箭瞄准的兔子似的,齐刷刷地把头又都缩了回去。   星河踩着小凳子,慢慢上了车。平儿正要也入内,却给跟车的一个仆人拦着:“平儿姑娘,您还有一辆车呢。”   平儿心头一沉,却见星河已经进了车内,隐隐地还传来说话声音。   “姑娘。”她试着叫了声。   星河的声音传出来:“你去吧。”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慢慢地离开了冯家的巷子。   在马车去后,那躲着的几个邻居才又闪身出来,刚才被容星河那一眼堵回去的话,就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变本加厉地涌了出来。   “看到没有,那丫头没跟着上车。车里指不定是谁呢。”   “还有谁,听说是上回逛庙会,被县衙的……看上了……先前马车已经来过两回了,每次出去都是大半天才回来,谁知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怎么听说是去小罗浮山上香?”   “笑话,对着那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只是上香?又不是阉人。”   正在议论,冯家的门响了声,人还没露面,先是很重的一声咳嗽。   这些人知道是冯老爷子出来了,这老爷子可不是好脾气的,众人怕惹事,便忙都散了。   马车缓缓地出了镇子,往城外驶去。   车厢之中,高佑堂双手搭在膝上,不敢抬头。   双眼原先盯着自己的膝盖,过了会儿,却不由自主地溜到对面。   他看到的是颜色已经有些褪淡了的灰绿百褶裙,裙摆垂落,将秀气的双足遮了大半儿。   他的目光在那一双脚上停了半晌,复又悄然往上,落到了那搁在裙上的一双细白的手上,玉雕似的精致润泽。   从容星河进了车厢开始,高佑堂就闻到一点很淡的香气,不是熏香那么浓,却有点像是花香。   只是这个时节哪里还有什么香花,他想到曾不知从哪里听人说什么:处子的身上是有一种香味的。但他家里那些小丫鬟他也略抱过两个,只觉着粗鄙无聊,并没什么格外令人留恋的香。   都不如面前的这个人。   高公子鼓足勇气慢慢抬头,掠过那平平无奇的淡褐色对襟褂子,往上,他看见竖起的立领,仔细地遮住他想看的美人颈,他大胆地将目光上移,越看,越是魂不守舍。   “高公子,”容星河开了口:“这跟咱们先前说的不一样。”   高佑堂一顿:“容姑娘……我只是渴见姑娘才特意来接,并非故意唐突。”   容星河的语气在温和跟疏离之间:“我知道高公子是好意,只是这三趟车去,你总该知道坊间该有多少流言蜚语。”   高佑堂脸上微热:“姑娘莫怪。”   他确实是想趁着两人同车,或许可以干点什么的,可是面对容星河,那贼心竟给压得死死的。   高佑堂不敢。   他更没敢看容星河的脸,所以没留意到她唇角那一掠而过的讥诮。   他们来的还算早,山脚的草木上挂着的银霜有的还没融化,山上更冷,那登山的石阶更是难走。   高佑堂不由生了退意:“容姑娘……”   容星河回头看他:“高公子,说好了的,不能食言。”   她的语气很轻,因为绝色,只要稍微有一点温柔流露,就会让人有十分的受用,仿佛刀山火海也能去了。   高佑堂看着她秋水似的眸子,心头血涌,刚要叫她,却听见是平儿道:“姑娘!”她下了车,向着这边赶过来。   容星河带了平儿,高佑堂也带了个小厮,四个人从山脚到山顶,用了半个时辰才登上。   小罗浮山在驿马镇的东南,原本不叫这个名儿,据说是先祖皇帝打这儿经过,觉着这山形似罗浮山,故而赐了小罗浮三个字。   可巧这山上有个吕祖观,就矗立在山顶上,因山势陡峭,从山脚往上看,能瞧见云雾缭绕中那影影绰绰的红墙绿瓦,底下若隐若现的那层层蜿蜒阶梯,就如同登天的路。   因为知道的人少,素日来拜观的人便不多,偏今日天冷,地上又落了厚厚的严霜,更是空寂无人。   观内的道士不见一个,地没扫,香炉里也没点第一炷香,冷冷清清,仿佛是个被弃置的地方。   容星河迈步进了吕祖殿中。   正中间是端庄威严的吕祖像,两侧各有一个侍者,中间的供桌上放着香烛,并没有什么糕点果品供奉。   桌前的地上放着一个铜火盆,里头是燃尽了的灰白炭。   铜盆旁边便是供人跪拜的蒲团。   星河仿佛如释重负。   转头,星河看向身旁的高佑堂。   因为走了长路,她原本瓷白的脸上透出几分红润,越发光彩照人。   这让高佑堂生出一种绮丽的想象,他觉着吕祖在前,兴许星河就是何仙姑在世,必是仙人之体,才能如此绝色瞩目。   他却有些无法直视星河期待的目光。 第2章 流年如可驻   吕祖殿的门开着,清晨的冷风灌了入内,飒飒清冷。   高佑堂抬起袖子挡风。   星河却站着没动,她看着高公子躲闪的模样,缓缓地吁了口气:“平儿。”   丫鬟从门外走进来,把手中提着的一个篮子放在桌上。   高佑堂不知如何,抬头看了过去。   平儿退后,容星河上前将篮子上的盖布掀开,里头却是两枚冻柿子,并一些金纸折成的元宝。   星河将柿子跟元宝一一摆在供桌上,慢慢跪倒蒲团,合掌朝上:“吕祖爷爷在上,小女清贫,并无丰厚之物可上供,只得两枚柿果,些许金纸元宝,吕祖爷爷应当知道小女诚心,莫要怪罪。”   她向上磕了三个头,又再度道:“小女已然来过三回,只求吕祖爷爷保佑我外婆快些病好,不要让老人家受那种病痛折磨。”   高佑堂在旁望着她,见她合掌朝上礼拜,神情之中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圣洁,他不由也上前跪了下去。   星河却在他跪倒的时候站了起来。   高佑堂本想靠她近些,见状只得讪讪地磕了三个头便站起来。   回头却见星河走到旁边破了半边的功德箱旁,半是无奈而惹人怜爱的:“吕祖爷爷怕是会很失望的,香火这样的稀薄,想来上山的人多数都像是我一样有心无力的吧。”   高佑堂心头一动,这自然是个在美人之前邀宠的好机会。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块碎银子,略一掂,当着星河的面儿放了进去:“我替星河姑娘给吕祖爷爷添点香油钱吧。”   这确实已算出手阔绰。   星河嫣然一笑:“高公子是有心有力的人。不过,先前答应我的那九转回春丹,不知是否带了?”   高佑堂正沉醉在她的笑容里,蓦地听她问起这个,脸色顿时不佳:“这个……”   星河眉峰微蹙:“怎么?莫非有什么意外?”   高佑堂张了张口,终于道:“星河姑娘,是我该死,我……那九转回春丹我没得,没想到他们看得那么紧,而且数目都是记录的很清楚的,我实在……”   容星河转过身去,背对着高佑堂她缓缓地深呼吸。   高佑堂走到她身后:“星河姑娘,你、你生气了?”   “我、我怎么敢生气呢?”星河没回头,声音里却透出几分悲戚:“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高佑堂看她窄秀的肩头微微发抖,又怜又爱,忍不住地想去扶一把。   就在此刻星河叫道:“平儿!”   平儿从外头闻声进来,一看这个架势,顿时明白了。   她转头看向高佑堂:“高公子,你既然得不到那药,就不该红口白牙地骗人,你说过我们姑娘若答应陪你上三次吕祖殿,你就会把那九转回春金丹给她的,我们姑娘头次上山,脚都磨破了,今儿这么冷,你看她的手都冻坏了!你这、你这是找我们寻开心么?你也忒狠心了吧?”   高佑堂慌了:“平儿……星河姑娘,是我莽撞了,是我该死……”   平儿气愤:“你口口声声说你该死,你这把年纪无病无灾的,说说罢了,可我们老太太若弄不好,便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大夫说了,一定要用上好的补药才能续命,所以才拼出颜面答应了你……你就算存心戏耍人,也不能拿我们姑娘的孝心开玩笑,吕祖爷爷在这里看着,你亏心不亏心?你要我们姑娘拿什么给老太太?”   丫鬟句句如刀,高佑堂急得冒汗:“这样,星河姑娘……你别生气别哭,我向你答应,就算拿不到那个,我拿别的补药给你好不好?”   容星河自始至终并未回头,但肩头微微颤动,仿佛在哭泣。   看的高佑堂一阵心疼。   平儿道:“你又要骗人了是不是?一次两次的,当我们好欺负么?”   “这次是真的,别的药终究不似九转回春金丹一样难得,我还是能做主的。我……我今日就把最好的药叫人送去家里,好么?星河妹妹?”   他眼巴巴地看着容星河。   平儿道:“你当真吗?”   高佑堂见星河没回头,有点失望,却点头道:“我若说谎,就让吕祖爷爷显灵劈了我。”   平儿松了口气:“高公子,你若真的说到做到,救了我们老太太一命,也是你的功德,你要当着吕祖爷说谎,哼,那就是你自作孽了。”   说了这句她道:“你还不走?不是说要去安排送药么?”   高佑堂见她让自己走,迟疑:“好好,不过你们……”   平儿道:“还要我们姑娘跟你一起回去吗?你留一辆马车,我们自己回去就是了。等你把药送到了再说。”   高佑堂松了口气:“好,那我先走。”   他又看了容星河一眼,转身往外就走,才抬脚迈步出门,便听到星河叫:“高公子。”   高佑堂忙回头。   星河缓缓回眸,眼中是泪光摇曳,却向着他笑了笑:“阶冷路滑,公子小心。”   这简单的八个字,却好像叩中了高佑堂的心,而容星河含泪带笑,世间无双的绝色模样,这辈子只怕他都忘不了了。   “知道了,星河妹妹……”他魂不附体地答应了声,转身匆匆去了。   平儿走到门口,看着高佑堂带着自己的小厮急急地离开了。   “哼,这男人!”平儿跺跺脚,回身走到星河身旁:“姑娘,没金丹可怎么办好?”   容星河方才双眸含泪,悲伤难以自持的,但此时此刻,除了眼角微微湿润外,却是一脸的淡然无波:“本就没指望他会拿出来,毕竟那是有限有数,要进献京城的。”   平儿顿了顿:“唉,希望他别食言,纵然没有金丹,有别的补药,老太太也能好过些了。也不辜负姑娘这三趟的辛苦。”   星河抬头看着面前的吕祖像,语气很淡的问:“平儿,你觉着这个人怎么样?”   “高公子?人物生得还好,可惜像是绣花枕头……没什么主见,性子软,”平儿回想着,忽然若有所觉:“姑娘你怎么这么问?”   星河叹了口气:“我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平儿睁大了双眼:“姑娘你是说……可是府里那边未必就会不管姑娘吧?何必着急呢?”   星河冷笑:“府里只怕早忘了咱们,谁也不能指望,我总要给自己找个出路……这种小地方,他的出身也算看得过去的。”   平儿有些黯然:“姑娘,你是不是因为,家里的老太太跟老爷子?”   容星河没有回答:“咱们也该回去了……”   她正要转身,忽然看见旁边的那功德箱:“刚才他放了几块碎银子,你去捡一块大些的。”   平儿吃了一惊:“啊?”   星河漠然:“家里得添炭火了,不然……你我可以熬,老人家受不了啊。”   若非存了这心,她刚才也不会当着高佑堂的面故意说什么香油钱,她早料定了高公子的性子。   重又跪倒在蒲团上,星河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的吕祖像:“吕祖爷爷,他说这是替我进献的香油钱,我拿些回来原本也不算什么,只不过,如今我容星河寥落颠倒,他日若是能够青云直上,必然会加倍孝敬,您曾是游戏人间的风尘奇侠,自然体恤这种无奈疾苦,请您别见怪吧。”   星河认认真真地磕了头。   平儿已经自功德箱内捡了一块三两左右的银子,却没有喜色,反而泪汪汪的:“姑娘,真委屈你了。”   星河笑:“傻丫头,这有什么可委屈的。若是什么也不做,一家子饿死了,才叫真委屈呢。”   说完,她吩咐:“去看看高佑堂走远了没有。”   平儿答应着,提了篮子,揣了银子往外。   容星河正要迈步出吕祖殿,却见门外有个道士闪了出来,嘴里震天响地叫:“师弟,小师弟!又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星河心无旁骛,提裙出门,谁知那道士一眼看到她的黛眉秀目,顿时愣在原处,喉头蓦地动了动。   这种光景,星河从小儿就习以为常,目不斜视地从道士身旁经过。   那道士只觉一股冷香扑面,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竟舔了舔嘴唇。   星河自顾自走开几步,正在打量平儿回来了没有,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道:“叫什么,不是在这儿么。”   这声音有些低沉雄浑的,令人心头一震。   容星河蓦地回头,却见慢吞吞地,一道身影从吕祖殿内晃了出来。   那是个身材尚显单薄的少年,穿一身黑色泛白的长道袍,白里泛灰的绑腿,灰黑相间的步云履。   头发随便在头顶挽了个发髻,云头乌木发簪别着,因为挽的不利落,或者在哪里滚蹭过,显得乱糟糟地,还有些散发落在脸上。   奇怪的是,纵然他从头到脚都看起来很不整洁,但当看见他的脸的时候,却又觉着他整个人干净清洁的简直不染凡尘。   那是一张透着清冷的俊脸,如画入鬓的长眉,出色漠然的凤眼。   因为不大清醒、或者是无精打采,眼皮儿是垂着的,因此更显得眼尾抹画似地上扬,又凌厉、又飘逸的弧度。   他的鼻子很挺,唇是漂亮的菱角唇,微微地薄抿着,好像在对什么事表示无谓或者不耐烦。   应该是被叫的心烦,他打了个哈欠:“一大清早的叫人不得安生。”   懒洋洋地声调,可声音却是跟他清冷纤弱的相貌不同,竟是异乎寻常的深沉浑厚,是那种属于男人的很纯粹很有力度的、令人不由自主去信服的嗓音。   他自始至终没看过容星河一眼。   但容星河却自始至终都在看着他。   容星河没法形容心头的惊悸。   她记得吕祖殿并没有后门,而自己同高佑堂方才进去的时候也并没发现有其他人在内。   这小道士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之前那呆看她的道士转过身:“你……你原来躲在这里面?地怎么没扫?”   “干干净净,扫什么扫。”   那道士盯着那小道清秀的眉眼,又想起容星河刚才独自从内出来,顿时狐疑起来,忙探头向殿内各处角落仔细打量,却瞧不出什么异状。   于是便道:“少说混话,赶紧去拿了扫帚给我扫地!是叫你来修行的,不是叫你来玩乐受用的!”   大概是山上的风大,星河浑身发冷。   看两个道士往旁边去了,她急忙转身折回吕祖殿。   后面虽没有后门,但左右并无躲藏的地方,星河怀疑那小道士是刚才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才进殿内的。   所以……应该没听见自己跟平儿以及高佑堂的那些话。   正当她自我安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目光落在地上的那靠近供桌的炭盆上。   像是明白什么似的,星河冲过去把供桌下挡着的黄缎子一掀!   底下,放着简单的一床被褥,另外,是几枚吃剩下的枣子,跟一些枣核。   噩梦!果然给人看了好戏!   星河又恼又恨,心慌意乱,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吕祖殿的。   平儿从前面跑出来:“姑娘,可以走了!”   星河心神一震,对,可以走了,赶紧离开这儿吧,反正以后未必能来了,那小道士又面生,就算听见了他们的话又能如何。   她加快步子,逃也似地往平儿身旁去。   就在两人将走到台阶之时,只听之前的那道士大声叫道:“好啊,桌子上的供品呢,李绝,你是不是又把供果吃了?那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献给祖师爷的冬枣!”   那小道士很浑厚的声音低低地笑了几声,仍是懒洋洋似的:“你那枣不新鲜了,祖师爷嫌弃不肯吃,还要迁怒你呢,我替他老人家吃了几个,省了你的大麻烦,下回孝敬点新鲜的比什么都强,比如金橘,雪梨,蜜柚,冻柿子之类。”   星河不由自主地听着那声音,直到“冻柿子”三个字传入耳中,她的心头一恍惚,记起刚才仿佛瞥了眼,自己供奉的那两个柿子是不见了的。   脚下几乎踩空,幸亏平儿眼疾手快扶住了:“姑娘……”   星河定了定神,想回头看看那小道士,可竟没有勇气。   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身后仿佛有人盯着自己,如芒刺背,她有点害怕回头的话,会对上那双已然将她看的里外通透的清冷凤眼。 第3章 公子世无双   马车沿路返回。   车厢里很安静,平儿谨慎地端详主子的脸色。   平儿不明白容星河为何突然沉默,她不知那小道士的事儿,还以为星河是因为高佑堂。   她想宽慰星河几句,又知道自己的主子心思深,怕自己反而说错了,迟疑着竟不敢开口。   经过酒肆的时候,星河叫平儿去买一壶酒,一包肉。   平儿巴不得做些事情让她高兴,回来后故意地笑着:“姑娘,这杏花春比先前便宜了一文钱,还有新出炉的点心,老太太肯定爱吃,我也买了些,您先尝尝。”   星河才道:“不用,回家去跟外婆一起吃。”   她心里总是撂不下那个惊鸿一见的小道士,当时他真的在吕祖爷的脚底下?   那么,她的私密的计划,卑鄙的拿香油钱的举动,甚至她的两面儿,都给那小道士听了去看了去。   星河觉着自己简直像是脱光了似的,说不出的羞耻难受。   只能竭力安慰自己以后未必能再见到那小道士。   他们回到家正是中午,平儿将酒放在桌上,肉拿去厨下切了。   冯老爷子喜出望外,忙洗了手过来坐下喝酒。   星河把点心送到外婆房中,老妇人正靠在炉子边上,摸索着簸箕里的一些捡回来的落花生。   她虽然身体不便,但总是不让自己闲着,这些花生是人家种地的收了之后,零零散散落在地里的,有许多村子里的妇人便拿着篮子去捡。   星河劝了好几次,杨老太太还是去捡了半篮子回来,把那些残缺的发霉的拣出来不要,留了好的,生吃、炒了吃都是极好的。   容星河刚来驿马镇的时候不到四岁,几乎都是杨老太太这么省吃俭用拉扯大的,京内当然会送银子过来,起初还及时,从她八/九岁上,就开始断断续续的,到十一二岁,几乎半年才来送一次,钱也不多。   星河能好端端地长大,看看杨老太太糙树皮一样的手跟弯着的腰,就知道了。   把点心打开,星河捡了一块送到老太太嘴边上,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咬了口,仿佛怕咬的太多了。   入口的绵甜让她眉开眼笑:“好吃,贵吧?”   星河把剩下的放在她的炕头上,笑道:“不贵呢。您敞开了吃,吃上了,再买。”   老太太拉住她的手,极小声极担忧地问:“真买酒了?你哪来的钱?”   星河笑的若无其事:“您不用管,我自然有法子。”   “星河儿,你可别为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去……”杨老太太好像不知怎么开口,而只用有些眍的双眼,眼巴巴地看着星河。   “您想到哪里去了,”星河嗤地一笑,好像所有难事在她眼底都是云烟:“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呢。”   外头平儿叫道:“老太太,姑娘,吃饭了。”   扶着老人家出来才坐下,外头门响。   星河看了平儿一眼,丫头早扭身出门:“我去看看。”   敲门的,正是高佑堂派来的人。   恭恭敬敬地提着一个木匣子,另一只手里则是两包点心:“我们少爷叫送来的,这匣子里是上好的补气安神的黄精茯苓膏,最适合病弱的老人家,一天一片,晚间临睡前用滚水泡开吃了最好,还有一些散的人参,花胶,还有这两包点心,请姑娘笑纳。”   平儿挑了挑眉,这些都是好东西,果然高佑堂这次发了狠了。   “你且等会儿,我要去请示我们小姐。”平儿没着急拿东西,吩咐了声,转身入内。   那仆人呆站在门口,心里纳闷。   不多时平儿回来,道:“我们姑娘说了,只留补药,其他的都拿回去吧。劳烦。”   仆人吃了一惊:“姑娘,这人参花胶可……”   黄精茯苓糕虽然难得,可人参跟花胶却也十分名贵,仆人几乎要怀疑这家子的人不识好货。   平儿一笑:“你别小瞧了人,我岂不知这人参花胶好,但我们姑娘吩咐了,就收一样。你回去如实告诉,你们公子自然明白。”   仆人无奈,只好打开盒子让她把那一盒膏取了去。   临走,仆人又想起一事:“姑娘,我们少爷说,改日还要亲来给姑娘赔不是……”   平儿正要关门,闻言摇头道:“很不用了。我们姑娘还不至于把这点子事放在心上,也叫高公子不必记挂。”   今日吃了中饭,平儿才打开那黄精茯苓膏给星河过目,星河拿了一片闻了闻,说道:“不知听谁说,黄精是好东西,那些神仙都吃这个,每天一片,这一盒子估摸着能吃两个月。”   她算了算,至少可以把这个难捱的冬天过了,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星河暂且并未声张,只叫平儿先收起来,晚上再给老太太吃。   这日午后,星河正跟平儿在做些针线活,门上又响了。   却仍是先前的那个高府的仆人,平儿本以为他又是来给高佑堂传什么话的,谁知他一脸为难,小声道:“我们太太来了。”   平儿一愣,往外一看,才发现有两个衣着鲜亮的丫鬟,正扶着一个身着锦绣的富态妇人下了马车。   此时西屋里老太太的声音问:“是谁呀?”   平儿正不知怎么回答,却是星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外婆,您只管先睡会儿,不用起来,是先前绣庄上的人来找我说事儿。”   这时侯那高府太太已经走到门口,先看向平儿,她把平儿当作了自己要找的人,见平儿虽生得美貌,但也未曾到令人神魂颠倒的地步:“不过如此。”   平儿却向着旁边退开,星河移步上前。   高夫人猛然惊呆,她望着面前的少女,蛾眉螓首,肤白如雪,眉目如画,就仿佛是在暗室之中看到一颗熠熠明珠,那满目的光华简直叫人震慑赞叹无语,不折不扣的,是倾城之姿。   高夫人变了脸色:“你、你就是容星河?”   星河微微点头:“请里头说话吧。”   高夫人惊疑不定,扶着丫鬟的手进门,几乎来不及打量这小院的情形,只管跟着星河向内。   平儿把东屋的帘子搭起来,星河入内:“请。”   高夫人进了里间,才发现斗室逼仄,她左顾右盼,此时方回过神来。   星河请她到炕沿坐了,高夫人又发现床上的小桌上堆着些没做完的绣活,其中一个是童子抱鱼图,才只绣了个大概,却已经能看出那顽童眉眼含笑的喜憨样子。   高夫人哑然,平儿已经去弄了茶来。   星河亲自捧了一杯茶:“不知太太大驾光临,是有何事?”   高夫人看向她的手,十指纤纤,如玉雕一样精致,只是不知为何,指尖有些粗糙,而且手背上有数点红彤彤的冻疮。   “你……”高夫人接了茶,好不容易才定了心神,她本是兴师问罪来的,可是见了星河的样貌气质,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话竟一时说不出口了,逡巡片刻才道:“你是怎么跟我儿认识的?”   星河垂眸:“先前的庙会上偶然见了一面。”   “偶然、见了一面,他就肯给你那么贵重的礼?”   “不知太太指的‘贵重的礼’是什么?”星河并不惊慌。   “你竟跟我装憨,”高夫人淡淡地一笑:“黄精茯苓膏,还有人参鱼胶之类的,你不是见过么?”   星河道:“黄精茯苓膏确实是我收了的,其他的已经叫退回了。”   高夫人有些讥诮地:“哦?你这意思是,拿一样,就不算拿?”   平儿在旁边听着,几乎忍不住插嘴,不停地看星河,却见自家姑娘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便安心。   星河端然垂眸:“太太错了。”   “哪儿错了?”   “我只拿了我该得的,甚至是少拿了,太太要兴师问罪,不该问我,倘若太太能先问清楚公子,大概就不会来这一趟了。”   “你……”高夫人有些生气,红着脸道:“你这女孩子,长的倒是可人,怎么竟做这种无赖行径呢?你骗了我儿,还敢在这里跟我犟嘴抵赖?”   “是谁骗了谁,太太听我说完再说不迟。”星河抬眸。   高夫人给她秋水般的眸色一扫,竟然噤声:“好,那你说。”   星河道:“庙会上遇到高公子后,他便来搭讪,我并没理会,谁知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外婆有恙在身,竟跟我夸下海口,说是可以给外婆找到那九转回春金丹。”   高夫人听到“金丹”,脸色一变。   星河道:“我本不信,也不理他。可他说只要我陪他上三次小罗浮山,在吕祖殿烧三次香,就给我拿来。我为外婆之故,便答应了他。”   高夫人皱着眉,眼神沉沉地。   星河道:“谁知今日去了第三次,他却说没有,我自然失望,不想再跟他照面,他便送了太太先前说的那些东西。我因之前答应他是为外婆,而不是贪财,所以才只收了一盒药。”   她不疾不徐地说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定睛看向高夫人:“太太不如告诉我,是谁骗谁在先?太太再请告诉我,我只留了一盒黄精茯苓膏,算不算理所应当,或者我该追着他去要那九转回春金丹呢?”   高夫人皱眉道:“好了。”   星河沉默。   高夫人咬了咬牙,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并不知道佑堂竟是这样……还以为是什么外头不三不四的人勾引了他胡作非为。”   平儿在旁终于忍不住,去桌上把那一盒药捧过来:“太太也别把人看的太轻了,倒要教好公子,叫他别无端端的在外戏耍良人,利用我们姑娘的孝心,骗她去爬小罗浮,脚磨破手冻坏,九死一生的换来这盒子破药,太太只管拿回去吧!”说着把药放在了高夫人的身边。   高夫人身旁的丫鬟刚要上前,却给夫人制止了。   “这丫头,好大的气性,”高夫人笑了笑,又看向星河手背上的冻疮,叹道:“这个,我确实不知。”   她站起身来,望着星河,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今日是我来的冒昧,但也不算白走一趟,弄清了事情缘由就好了,这盒药星河姑娘只管留下,回头我会叫人上门给老太太看诊,再送些相应的药品,作为赔礼,请姑娘莫怪。”   星河欠身:“不知者不怪,太太也不必挂怀,星河很不敢当。”   高夫人自惭错怪了人,又看星河端庄温和,虔心纯孝,长的又是这样出色,心里不由多了几分喜欢。   轻轻握住她的手,看看那点点微红的冻疮:“可怜见儿的。竟是佑堂做的孽。是我教子不严,回头定会好生斥责管教。”   送高夫人出了门,正几个邻舍也看到了马车停了半天,正猜测呢,就见星河送了高夫人出门,高夫人临上车且回头叮嘱:“回吧,天儿冷。”   高夫人一身绫罗,这些人虽不认得,却显见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竟亲自登门同星河寒暄。   这相见甚欢的情形看的众人震惊不已。   高家的事情进展的很顺利,这总算是让星河松了口气。   很快地,下午高家就派了人来给杨老太太诊脉,那大夫有些来历,捋着胡须道:“老人家这是体虚外加操劳太过,需要静静地调养,这些补品虽好,不过老朽看来,还要佐以针灸之术才能叫伤痛减轻。”   星河忙问是否能施针,大夫道:“要如何下针,老朽还要再琢磨琢磨,而且我并不擅长针灸,最好另请高明啊。”   开了个药方,告辞而去。   不等吩咐,高家的人立刻按照方子抓了三副药来,平儿拿了去熬煎。   夜间,服侍着老太太吃了黄精膏,大概又因为服了药的缘故,杨老太太这夜睡得很香甜。   星河则睡得有些不安稳,她梦见了吕祖庙,甚至梦到了那慈眉大眼的吕祖爷爷痛斥她不该擅自拿走自己的香油钱。   星河自觉无愧于心,在梦中跟吕祖爷据理力争,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倒也没落了下风。   直到有个人从吕祖爷的脚底下爬出来,一双清冷出尘的凤眸盯着她,菱角似的唇动了动,他不知说了句什么,便羞得星河满脸通红。   夜间起了北风,清早,地上多了层淡淡的小雪。   冯老爷子起后,星河便同老爷说了,叫再去找煤贩子买些煤回来,又给了老爷子二百钱。   老爷子看着手中的钱,好像想问星河是从哪儿来的,到底没说出口,点点头往外去了。   下午时候,送煤的就到了。   老太太吃的药有了着落,家里的钱也能支撑三五个月,再有了这些煤,星河的心总算能宽了宽。   只是又连着两天,她又梦见了吕祖爷来斥责自己拿她的香油钱,弄得她不得安生。   星河气的嘀咕:“小气吧啦的,至于么,堂堂的祖师爷这么不依不饶……”   老太太听见她念叨,便问缘故,星河只说是梦见了祖师爷,没提别的。老太太动了心:“星河儿,祖师爷灵着呢,你梦见他自有缘故。你去祖师殿的时候,有没有祷念过什么?若是许了愿,去还一还吧。”   这日难得的晴天,星河叫平儿备了一篮子的果品糕点,并自己手折的金纸元宝,雇了一辆车,往小罗浮山而来。   上了山,她不住地左顾右盼打量,并不见有道士。   进了祖师殿,平儿把篮子放在桌上,将供果摆出,忽地发现篮子上的盖布不见了,恐怕掉在外头,忙回身出去找。   星河跪下,有些忐忑:“祖师爷在上,今日我拿些果子点心供奉,望您笑纳……多多保佑。”   心不在焉地,眼睛只往下瞥,总感觉有人在底下看好戏似的笑。   几番犹豫,星河终于鼓足勇气。   俯身探臂,将那黄绫子布掀开!   空荡荡地,并无被褥,没散碎果子,也并没有什么小道士。   悬着的那口气缓缓吁出。   星河才要笑自己的风声鹤唳,身后却响起那令人过耳不忘的声音:   “这次你不偷香油钱了?” 第4章 纤手破新橙   小道士靠在门边,手里捏着一枚不知名的野果。   眼睛看着星河,“咔嚓”一声,认真地啃了口果子。   风掀动他的黑色道袍,还有他那仿佛总是梳不整齐的头发丝。   风里带着一股说不清是松木还是山泉的甘洌。   在见到他之前星河曾想过会怎么遇见,或者他卧在吕祖爷脚下,或者他无意中眼前经过……只是没想到竟是这种情形。   而且在没照面之前这小道士就揭出她的“糗事”,可见先前他果然都是在“偷听”。   最初的惊愕跟羞窘一闪而过,星河站起身来,身体有些戒备地绷紧,她冷哼了声:“这次你不偷供果了?”   小道士微怔,没想到她会反唇相讥。   被那双盈盈的秋水眼盯着,手中的那枚山果仿佛突然没了味道。   “上次真的是你啊。”李绝的眼睛里掠过一点光,笑了:“我还以为当时我是做梦,梦见了九天玄女娘娘呢。”   他不笑的时候,样子是有些清冷拒人千里的,可一笑,却透出几分人畜无害令人心软的可爱。   星河梗住:什么,他之前不确认是自己?   那他……到底都听见了没有,听见了多少?   她恨不得扒着小道士用力摇晃,让他赶紧把所知的都吐出来。   小道士却懵懂不知地,他把果子往身后一扔,走到供桌旁,伸出手去拿捏平儿刚才摆好了的果品,最终捡了一个红通通的橘子破开。   于是吕祖殿内又多了一股柑橘的清香,沁入口鼻,惹人遐思。   李绝毫不避讳地发出嚼吃吞咽的声音,难得的并不惹人厌:“这些已经摆过了,祖师爷也尝到味道了,我现在是给祖师爷打扫呢,不、不逾矩的。”   星河看着他唇边沁出一点橙红的橘子汁,又给那猫似的舌尖灵活地舔了去,她转身不看:“那我先前……也不过是借用而已,将来必十倍还给吕祖爷爷。”   李绝摇头,像是出于好意地提醒:“祖师爷面前不要总说大话,何况我又没有跟你讨要,知道你遇到了难处,祖师爷是会体谅的……”   星河的脸都红了,这,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被一个小道士同情了?   星河来的时候,本来是胆怯心虚的,因知道自己的“丑行”给小道士看了去,生恐他张扬出去,本来还想用点手段笼络安抚住。   突然听了这句,不由愣在当场,有点分不清状况。   小道士用干净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把橘子剥的干净,露出里头白色的橘络罩着肥润多汁的橘瓣,掐了一片橘子递给容星河:“吃吗?”   星河眼睛圆圆地瞪着他,好像他递过来的不是橘子,而是一把刀:“不,我不吃。”   李绝把手中的橘子向着空中一扔,抬头用嘴巴接了个正着。   那好看的菱角唇衔着一瓣橘子,不紧不慢地吞了入内,咬开,汁水在齿颊间乱窜,他好像很喜欢似的,眯起眼睛微微笑:“以后你多给我拿些果子,你要香油钱我替你拿好不好?这样祖师爷就怪不到你头上了。”   星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你说什么?”   敢情,这吕祖殿出了个监守自盗的?   就在这时,平儿从外进来,一眼看到殿内多了个小道士,很是惊讶:“咦、你……”上回她没见着李绝,这是头一次照面,见他生得格外好,不由惊奇地望着他。   李绝很自然地把桌上的果子又兜了几个放在袖子里,看的平儿目瞪口呆。   想阻止,见星河没吱声,她就也并未上前。   直到李绝心满意足地出门,平儿才走到星河身旁:“姑娘,这小道士长的真好看,倒像是个小仙童。可怎么拿我们的贡品呢。”   星河微怔:“什么小仙童……”   平儿笑道:“瞧他的样貌,实在可人,就是看着年纪不大,该比姑娘小一点吧?”   星河醒过神来,回想刚才跟小道士的话,他好像没有什么恶意?倒像是个简简单单贪嘴的顽皮少年。   她实在摸不清这小道士的门路,只能先上了香。   星河向着吕祖爷祷念的时候多了一条:“希望刚才见过的那小仙童、不不,是小道士……千万别叫他多嘴多舌的……最好是他没听全。”   如果当时他睡着了,只听到后面拿香油钱的部分,她的羞惭还能减轻一些。   虽然星河觉着不至于这么巧,但方才小道士自己都差点认不出她,兴许……祖师爷庇佑,就是让她这么好运呢。   两人拾掇了东西,平儿搀扶着星河出门的时候,却瞧见一个意外之人。   高佑堂。   这几天高公子总惦记着要去寻星河赔礼,只是星河说过不许他去找,所以竟不敢造次。   只是听人说星河今日又到了小罗浮山,所以才忙忙地赶了来。   “星河妹妹!”高佑堂喜喜欢欢地加快步子靠近。   星河本是不大愿意多理会高公子的,尤其不喜欢他这样“不请自来”。   面上淡淡地,她反而往后避让了一步,行礼:“公子。”   高佑堂醒悟到自己的唐突,忙停了下来:“星河姑娘。”   平儿问道:“公子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高佑堂不便说是直接来找人的,便道:“说来也巧,我正想今日天儿好,所以来拜一拜祖师爷呢。”   平儿却早看出端倪,扫了一眼星河,见她不太喜欢的样子,便故意道:“那果然是巧了,我们才拜了,公子且去吧。”   高佑堂见她们要走,哪舍得离开,讪讪地:“不忙……不忙。”   不料正在这时,就听到旁边有人道:“小师弟,你就答应了吧,不然……”   平儿抬头张望,星河鬼使神差地也转头看去,见那小道士坐在矮墙上,之前的王道士正跟他说着什么。   大概是看见了他们,小道士的眼睛乌溜溜地望过来,看看星河,又看看高佑堂。   星河没来由地又心虚起来,忙转回头:“咱们走吧。”   高佑堂连进殿也顾不得了:“下山的路不好走,我陪妹妹。”   这次星河没有拒绝。   眼睁睁地看着那纤袅轻盈的影子往下去了,王道士兀自痴痴地:“不愧是方圆百里的头号美人儿,真真是九天玄女娘娘下降。”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却是李绝又自顾自地从袖内摸出一个红透的柿子。   那柿子已经给他捏的软烂,咬破皮,他滋滋地开始吸着甘甜的汁液。   王道士求了他半天无果,又恼又气:“李绝,你又偷吃供品,是不是把自个儿当祖师爷了!”   “师兄,你怎么没听过,”小道士将柿子吸了个脱骨离皮:“食色不移君子性,钱财易动小人心。死生一度谁无恐,爱恨两般自有分。”   王道士怀疑他在嘲讽自己:“你在说什么鬼话连篇!”   小道士抬手往殿上一指:“这是祖师爷的诗啊。”   “我、我岂会不知,”王道士恼羞成怒:“只是你上了山来总不务正业的,地也不扫,经也不诵,专门偷吃,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竟不知长幼尊卑……”   他常年修行,武功是不错的,这时又格外想给这少年点颜色看看,所以手上用了八分力道,五指如钩向着少年肩头抓去。   不料手指还没碰到道袍,身前李绝身形如鹤舞般惊掠而起,劲瘦的腰身旋出不可思议的角度。   黑色的道袍掠起未落,少年的手已经向着王道士颈间大穴,定住。   一切发生的太快,王道士只觉冷风扑面,颈间大脉被什么抵着,冷而尖锐,他疑心是刀,更不敢动。   “你、你干什么?”王道士有些胆寒,而面前李绝似暖非寒的眼神更叫他腿软。   小道士却又漫不经心地笑了:“师兄怕什么,”他慢慢地收回了手中之物,捏在他指间的,竟然是一枚吃的很干净的柿蒂,轻轻一晃:“开个玩笑而已。”   王道士呆若木鸡。   李绝将手中的柿蒂抛着玩儿,若无其事地问:“师兄,刚才下山的那女子是什么来历?”   王道士本惊魂未定,听他问起,忽然有了精神:“你、你不知道吧?说出来吓你一跳,她可是京内靖边侯的女儿!”   “靖边侯?”李绝睁大了双眼,有些惊奇地问:“是侯门贵女?”   堂堂侯门之女,竟然会沦落这种冷僻之地?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王道士的表情却叫人无法怀疑,他郑重道:“当然并非嫡女,据说是当年靖边侯打这过,看上了她的娘,带去京内做了妾室,后来不知怎么就把这孩子送了回来,来到驿马镇的时候才三岁多呢。啧啧,好好地一个金枝玉叶,流落的像是个贫寒小户的姑娘一般,你没看见她那裙子都是旧的,衣衫也窄些?只不过有这张脸,就算破衣烂衫也是好看的。”   李绝思忖着感慨:“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王道士却叹道:“如今美人落难,倒不知将来会便宜那个王八蛋。”   李绝笑了:“那王八蛋师兄不是才见过吗?”   “啊?难道是你?”王道士一个激灵。   李绝的长睫一闪,却仍是温声笑道:“师兄,你可真是色迷心窍了,什么都往自家人身上扯。”   王道士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笑。   李绝把玩手中那枚柿蒂,忽然说道:“刚才那件事,我可以答应师兄。”   下山的时候,高佑堂刻意地要扶星河,都给她避开了。   她发现今日高公子格外的热络,以前不敢这么动手动脚的,这让她很是心烦。   不过她就很快就知道了缘故。   到了山脚,高公子执意邀请星河上自己的马车,星河看了平儿一眼,平儿便道:“我们已经雇好了半天的车马,就劳烦公子了。”   高佑堂见星河要上车,追了上前:“星河妹妹!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星河回头:“高公子什么事?”   高佑堂咽了口唾沫,脸上是些许欢喜:“我娘……我娘好像很喜欢妹妹。”   星河微怔,欲言又止。   高佑堂看着她细白的手扶在车厢上,两三点冻疮还没好,不由伸手过去握住:“星河妹妹……”   还没碰到,星河已经撤手,垂眸温声道:“高公子请回吧。”   高佑堂本以为她至少会欢喜些,没想到还是这么端颜正色的,但这般端庄却更加令人敬爱。   “对了,”高佑堂自惭形秽,从袖子里翻出一盒东西,双手送上:“之前我娘骂了我几次,还提到了妹妹冻伤的手,这是擦冻疮的手油,妹妹务必收下。”   星河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多谢高公子,有心了。”   平儿见星河没动,便替她接了过去。   乘车往回的路上,平儿打量那盒手油:“姑娘,这是盛荣斋新出的,可贵呢。您瞧这瓷盒上的花纹多精致。”   星河并没有碰:“以后你洗了碗筷衣裳之类的,就用这个擦手吧。”   “我?”平儿受宠若惊:“可是这……”   星河道:“叫你用就用,谁用不一样。”   这样的话,平儿的手就不至于开裂了。   平儿再怎么能,到底是个女孩儿,欢喜雀跃,忙打开盒盖,果然一股子玫瑰香气:“好香。”   她小心挑了点出来,先给星河手上涂了,自己也涂了些,车厢里顿时都是郁郁馥馥的玫瑰香味。   星河却突然想起在吕祖殿内那小道士身上奇怪的味道,竟把这好闻的玫瑰气比的俗了。   她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问:“咱们上供给祖师爷的橘子哪里买的?很甜么?”   “那个……”平儿才要回答,车子突然颠了一下,外头隐隐地传来了一声惨呼。 第5章 艳色本倾城   马车内,星河跟平儿不知发生何事。   却听车外有人叫道:“哎哟,你们这车怎么走的,轧到我的腿了!”   星河忙看向平儿:“去瞧瞧。”   平儿早探身掀开车帘:“怎么了?”   赶车的已经跳下地,正在搀扶车前一个弯着腰的人:“您怎么样?”   与此同时,跟在他们后面的高佑堂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是高佑堂打开车门:“出了什么事?”   “你们这车撞到了人,还问呢!”那被车夫扶着的人头也不抬地,气愤地叫嚷。   高佑堂吃了一惊,忙也跟着下车往这边走来。   平儿也下了地,有些担心地:“怎么会撞着人?”   “姑娘,这可不怪我,”那赶车的倒是老实,愁眉苦脸地说道:“刚才车行的好好的他突然冲出来……”   此时高佑堂也走了过来:“伤的怎么样?”他倒并不怎么惊慌,只要人没有大碍,那剩下的就是银子补偿,高公子还是有底气的。   那伤者听见他的声音,抬头看了眼:“老子的腿跟腰都给撞到了,不知有没有什么内伤。”   车夫毕竟是久于这行的,看着人的举止便知不好,这怕是来故意讹诈的。   高佑堂道:“对不住,要不要去前方镇上找个大夫看看?”   “我还有事呢,没那闲工夫。”那人叫嚷了几句:“但也不能这么放你们走了。”   车夫耐不住性子:“你是不是要讹人,刚才是你自己突然跑出来的,而且车也没轧着你,我明明看到了!”   “你是要抵赖?”那“伤者”叫嚷。   而他的话音未落,旁边的林子里突然又走出两个人来,一人拿着锄头,一人拿着铁锹赶了过来:“干什么,撞伤了人就想走?”   此刻连高佑堂也察觉了不妥,但见他们人多,便忙道:“别着急,我们没说就走,要怎么样,你们只管说就行了。”   那车夫本要据理力争,可见突然多了两个人,手上还拿着家伙,就有些不敢吱声了,只看高佑堂的。   平儿见他们人多,也有些不安,她往车边退了一步,心怦怦乱跳。   “什么叫我们怎么样?”一个戴毡笠的把手中的锄头往地下一顿:“撞伤了人就该赔钱,天经地义!”   “好好,”高佑堂听他们提钱,却心安:“你们要多少。”   三人面面相觑,拿铁锹的一个瘦子瞅了瞅他身后的平儿,笑道:“果然不愧是高公子,财大气粗啊。这样吧,我们也不多要你的,一百两,怎么样?”   “什么?你们也太能狮子大开口了!”平儿脸色都变了,按捺不住。   一百两,省着点的话,竟够他们家里用个三五年的了。   高佑堂也没想到他们要的这么多,略一犹豫,那拿铁锹的瘦子看着平儿:“高公子若是为难,把这小丫头给了我们,就可以省五十两。”   话音未落,那拿锄头的喝道:“老三。”   高佑堂挡住平儿:“各位,我身上并没带这么多银子。是不是通融些。”   受伤的那个道:“高公子有多少?”   高佑堂有点为难:“现下身上只有五六两。”其实若要赔偿,这五六两银子也足够了,而且那人明显的是没受伤,这伙人摆明便是讹诈。   但高佑堂今日出门只带了一个小厮,一个赶车的,并没别人,他只想息事宁人。   拿铁锹的瘦子叫道:“打发叫花子呢?”贼心不死地在平儿脸上扫过,突然发现平儿好像护着马车,他便道:“这车内是什么宝贝?让开。”   故意地走过去,把平儿一把拽开,猛然将车帘一掀!   星河在车中一直听着他们在外头的话,知道这伙人怕是来势不善。   这条路已经走了无数次,向来太平,如今光天化日,这伙人却摆出了抢劫的架势。   而且先前高佑堂并没表明身份,但其中一人却张口就叫出了“高公子”,而且一点也没惊讶之意。   显然,这是有预谋的。他们估计就是冲着高佑堂来的。   正思忖,耳畔听到高佑堂叫道:“喂!”平儿叫道:“干什么?住手!”   车帘给掀起,猝不及防的,她看到一张颧骨高耸腮上微凹的瘦脸,那双淫/邪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大、大哥……”那瘦子话都说不利索了,看着车中的星河:“真是、真是绝世的宝贝……”   身后那两人以为他真的找到什么宝贝,推开高佑堂上前。   拿锄头戴着斗笠蒙着脸的,便是他们之中的“大哥”,他抬头看到车中的星河,眼中也掠过讶异之色。   那之前装着腿瘸的顿时也不瘸,竟也失声道:“好个美人!”   拉开车帘的那瘦子口角流涎:“大哥,只要……让我碰一碰这个美人儿,什么宝贝我都不要了。”   平儿听得心惊胆战,听了这话便将那瘦子一把推开:“滚开,别对我们姑娘无礼!”她挡在马车边上,护主之心把恐惧之情都压下去了。   那瘦子只顾贪看星河,猝不及防,竟给推了个跟头:“臭丫头,你敢动手……”   他回身一把抓住平儿,竟又在她脸上摸了把。   就在这时,那“大哥”锄头抡起,只听一声闷哼,原来是那车夫见势不妙,正要趁乱逃走,却给这大哥看见,顿时将那车夫打晕在地。   那受伤的则制住了高佑堂的小厮。   可正因为这个,高佑堂身后的那车夫看出不妙,他本要靠前的,见状便往后逃走。   大哥见事不宜迟,喝止瘦子:“不要节外生枝!”   瘦子抓着平儿并不放手,笑嘻嘻地求:“大哥……这、好歹给我一个,先解解馋再说。”   原本他见平儿貌美,就已经动了念,谁知马车中活脱脱一个月里嫦娥,顿时觉着平儿并不如何了,可现在好歹得先要一个。   高佑堂心惊:“三位,要多少钱我家里都会给,千万别伤人!”   “大哥”道:“高公子既然只有五两,那怎么交差?可不能就这么叫你走了。”   “那三位要如何?”   “大哥”若有所思道:“这车内是你什么人?”   高佑堂有点犹豫,却就在这时,车中的声音响起:“阁下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大哥”一愣:“哦,小娘子若能自己回答更好了。”   那声音固然是极动听的,不疾不徐,一点惊慌之意都没有:“我跟高公子非亲非故,我乃京城靖边侯容元英之女,靖边侯是何人,料想你们都该知道。”   “大哥”的手微微一颤:“你是容侯爷之女?那……怎么会在这穷乡僻壤。”   “各家有本难念的经,也不必跟你们说。不过我想几位只是为了谋财,并不想节外生枝,高公子又愿意付钱,光天化日,人来人往,何不尽快结束此事。”   这话却说中了大哥的心事,他看向瘦子:“放了她。”   瘦子因抱着平儿,早就兽//性大发,哪里按捺得住:“大哥,里头那个我碰不得,一个丫头也碰不得?”   这“大哥”还没开口,马车中掷地有声地:“你就是碰不得!”   瘦子一惊。   帘子掀起,却是星河自己走了出来。   高佑堂本能地上前扶着她下车。   原先隔着车帘看不到容貌,如今美人在前,这般慑人绝色,竟叫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仿佛喘气大了点都是冒犯。   星河毫不避忌,目光冷冷地扫过那瘦子,那装负伤的人,最后看向戴毡笠的“大哥”。   “阁下既然知道我父亲的名头,自然该知道靖边侯府的规矩,”星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毡笠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她是丫头,也是我的丫头,是靖边侯家里的人,你们倘若为了这一时的痛快铸下大错,我保证,你们从此以后都别想再痛快了!”   玫瑰花瓣似的娇软的唇,却吐出了金石一样的字句,天人之姿,含威不露,没有人敢回话,也没有人敢质疑。   要是星河痛哭流涕缩成一团,美人落难,更叫人心痒,那瘦子只怕连她都会抓到手,尽情折辱。   但这绝色美人偏偏一点畏惧之意都没有,反而这般玉骨天生,傲然自若。   “大哥”目光闪烁。   明明是美玉珍珠似的人物,此刻竟透出几分宝剑似的锋芒,宝石似的双眼,远山般的黛眉,处处光华浅淡,叫人不敢直视。   他败下阵来:“老三,把人放开!”   瘦子又惊又恼地松了手。   平儿踉跄回到星河身旁,却又强忍着不出声,因知道不能给自家姑娘添乱。   星河淡淡道:“高公子,世道艰难,这几位爷要什么,尽量满足他们。别叫人白走了一趟。”   高佑堂只有连声答应的份:“是,星河妹妹。”   其他两人都看着那戴毡笠的,“大哥”看着星河,蒙面巾子下的唇动了动,终于道:“靖边侯鼎鼎大名,我们当然知道,我们纵然是江湖草泽上的人,可对侯爷也甚是敬仰。今儿一场误会,大小姐莫怪。”   星河端然不语。   大哥说完之后,转身道:“走。”   那两人显然唯他马首是瞻,听他说要走,只得跟上,只有那瘦子走了数步又回头,看看星河又看看平儿,眼神贪婪而怨毒不舍。   直到见那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小林子边,平儿才敢出声:“姑娘!”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   她的衣裳有点凌乱,星河握住她的手,却吩咐高佑堂:“请高公子看看这车夫如何,将他救醒……我们要尽快离开此处。”   高佑堂完全没主意,星河说一句他答应一句。   星河见他显然是没经过这些,吓得有些傻了,便刻意温声道:“高公子,贼人虽去,难保他们改变主意回来,咱们可要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叫你的人也尽快收拾。”   高佑堂给她温声笑语的,心里大为宽慰,又听这话,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是!是……”   “我跟平儿先回车,剩下的就靠公子了。”星河向着他一笑。   高佑堂浑身血热,之前的惊悸荡然无存,即刻回头吩咐已经惊呆了小厮:“快,把他救醒!”   平儿扶着星河上马车,握着她的手之时,才察觉星河的手正微微发抖,几乎连上车的力气都没了。   两人互相扶着进了车中,星河问她:“没受伤?”   “没有。”平儿眼中噙着泪,只差一点自己就活不了了:“姑娘……”   星河的脸如雪色:“没事就好,回头……还要叮嘱高公子、还有那车夫别把今日的事泄露出去。”   平儿点头:“我会的,姑娘放心。”   星河胸口如涌,很是难受,闭上双眼忍了回去。   方才她镇定自若的,仿佛浑然不怕,但究竟如何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她毕竟也没经历过这些,但她知道害怕是没用的,坐以待毙,下场只怕更惨。   从那贼徒的三言两语,她看出那领头之人跟其他两人所图不一样,所以索性豁出去孤注一掷。   侥幸功成。   马车一路飞奔不停,直到进了镇子,星河才松了口气。   高佑堂过来询问,平儿趁机叮嘱了几句,高公子还想看看星河,但她不露面,高公子不敢怎么,只能先行自去。   星河跟平儿回了家,只字不提先前的事。   不过当天晚上,星河便病倒了。   本以为只是寻常发热,谁知第二天竟不能起身。   她病的糊里糊涂的,做了好些可怕的噩梦,时而是跟那小道士斗嘴,被他讥笑,时而是高佑堂看穿了她的心思,翻脸而去,突然间又是那些拦路的劫匪撕扯着她跟平儿。   连三岁时候被迫离开侯府的旧事都翻了出来。   中间清醒的时候还不忘强打精神,安抚平儿跟外祖母:“没事儿……躺一躺就好了,别担心。”   星河不想她们为了自己流泪。   这家里只有她了。   无论如何她得撑着。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唇好像给什么轻轻蹭过。   一股仿佛是檀香、又像是松木或者甘泉的清冽气息在鼻端萦绕。   有只颇有力道的手,轻轻地掐着她的下颌,把她的嘴唇捏开了些。   一样东西从唇间滑了进来。 第6章 人约黄昏后   星河醒来,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三天了,她足足卧病了两日不起。   室内很安静,安静的让她有些害怕:“娘……”   本能地叫了这声,她忙又改口:“平儿?”   身边有一点响动,星河定了定神看去,她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个在吕祖殿里的小道士李绝,不知为何竟坐在炕边的一把竹椅子上,他坐的很舒服的样子,弓着腰窝在椅子里,手中却握着几枚落花生,正不紧不慢地在剥壳。   刚才星河听见的那细微响声,正是他捏碎花生壳发出的噼噼啪啪,红红的花生米捏出来,扔进嘴里。   他正盯着她。   就仿佛在吕祖殿他拿着那枚果子斜倚着门口一样的神态。   星河本以为这是自己因病出现的幻觉,但幻觉自然不可能这么“活灵活现”。   目光相对,李绝嚼着花生米,唇角慢慢地舒展,那是一个说不清什么意义的笑。   就在星河出声之前,他捏着一颗花生米对她晃了晃:“吃吗?”   星河的嘴刚张开,正不知要惊呼还是斥问,突然给他问了这句,她怔了怔:“不……”   正在这时,门帘被掀起,是平儿的声音:“我怎么听见……姑娘!你真的醒了!”   平儿惊喜交加,扑了过来。   星河茫然无措,任凭平儿抢到跟前,她还是想问那小道士怎么在家里,可还没来得及,外头的杨老太太跟冯老爷子也听见了平儿的叫嚷。   老太太脚步踉跄地走了进来:“星河儿,醒了?”   老爷子跟在她身后,凝重的脸上也透出一点和悦。   三个人围着星河,把她的视线遮住,她一时竟看不见李绝了。   老太太挪到炕沿上,把星河抱入怀中,揉着她的肩,又是后怕又是喜欢地念叨:“我的乖,还好祖师爷保佑。”   冯老爷子也喜欢地:“她才醒,这两天没正经吃东西,还不弄点吃的去?”   平儿擦擦泪,答应着正要去,老爷子竟道:“罢了,你们在这儿看着,我去吧。”   正转身忽然道:“那小道长呢?走了?”   平儿吃了一惊:“刚才还在这儿呢?我去看看!”她急忙奔出房间往外跑去:“小仙童,小道长?”连叫了两声,无人应答。   星河缓了神:“外婆,那个,道士怎么会……”   杨老太太把她脸上的乱发往后抹了抹:“好孩子,多亏了那小道长呢。要不是他,我们真不知怎么办好了。”   院中是关门的响声,平儿退了回来:“他好像走了,哎呀,真失礼。”   倒了一杯水,平儿捧到炕边,星河喝了半杯,整个人清醒了好些。   冯老爷子在厨下忙了会儿,捧了一碗米粥跟两个荷包蛋进来:“来,快喂孩子趁热吃了。”   老爷子从来不做这些事的,可见确实也为她担心狠了。   星河眼圈一红,只是不便说什么,只垂了眼皮。   吃了半碗粥一个荷包蛋,星河觉着身上越发的轻快了。   又见老太太的脸色带着憔悴,便忙叫她且去歇着。   杨老太太叮嘱了平儿几句,便出去了。   星河这才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李绝怎么会在家里?”   “李绝?”平儿疑惑,旋即道:“啊,姑娘说的是那小仙童啊。可见姑娘是有福的……”   星河病了两天,家里愁云惨雾。   大夫只说受了惊吓,寒邪入体,虽开了一副药,但吃了也没见好转。   恰好这日,城中韦大户家里做法事,请了吕祖殿的道士来念经。   正杨老太太怀疑星河的病恐怕是撞了什么邪祟,便想去找个道长要一道符。   谁知正好就把这小道士带了回来。   平儿起初并不信这个,何况又见这小道士年纪小,生得面嫩,但是老太太病急乱投医,她自然不便说什么。   横竖试一试无妨。   不料,只喂了星河吃了一颗丹药,烧了一道符,这还不到半个时辰,星河已经好转了!   星河听平儿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微微发怔。   突然想起自己昏睡中,好像确实有人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来的……现在想想应该就是那什么丹药。   看着平儿欢喜的样子,星河想了想,却又低声道:“可再怎么着,也不能叫他自个儿在我这屋子里,若给人瞧见了像什么。”   “是他做了什么?”平儿睁大眼睛。   “没有,别胡说,”星河的脸上有些发热,“只是他毕竟是男人……”   平儿嗤地一笑:“什么男人,他才多大呢,比姑娘都小。”   星河瞪了她一眼。   平儿吐舌,忙敛了笑,这才说道:“姑娘不知道,这有个缘故,是老太太故意的。”   “外祖母,故意的?”星河不懂了。   平儿道:“是啊,老太太认定了姑娘是撞了邪祟,这小仙童可是伺候祖师爷的,人生的又干净,老太太故意叫他在姑娘的房内多呆些时候,借他的纯阳之气驱驱邪祟。”   星河的脸上有点红了:“这你也信!又什么纯阳之气的……这话你也能说得出口。”   看得出平儿对李绝的印象很好,她抿嘴笑道:“我本来也不信的,可是姑娘偏就好了,就算编书也没这么巧的呀?”   星河道:“就算他在这里,你也该陪着。”   “嗐,姑娘怕什么,我看那小仙童乖的很……”她靠近星河耳畔,低低道:“只怕连女人的手没碰过呢,断不会有那些坏心思。”   “该死,你再胡说。”星河板住脸,脸颊上却红了一片。   平儿知道姑娘不喜欢听那些混话,便不敢多言,只道:“不过说正经的,姑娘好了,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人家呢。”   这日黄昏时分,平儿正在厨下做饭,便听到门响。   她探头一看,又惊又喜!原来竟是杨老太太领着那小道士又进了门。   平儿忙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迎出来:“哟,是小道长,老太太您原来是出门找人去了?”   杨老太太笑呵呵地,她仍是垂着腰,微微抬头对平儿道:“晚上做点儿好吃的,咱们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一顿两顿饭还管的起嘛,星河儿怎么样了?”   平儿道:“好多了呢,就是之前也念叨过小道长,说是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走了,很觉着过意不去。”   李绝抓了抓头,好像有些腼腆的。   平儿看着他乖乖的模样,越看越是喜欢,心想:“这样干净清爽,又是道士,自然不会干什么龌龊事,姑娘先前倒是多虑了。”忙问:“小道长有没有忌口的?”   李绝道:“韭菜,薤,芸苔,荽菜,蒜都不要,另外不要荤,不要酒。”   平儿笑道:“这容易,我们家里最缺的就是这些调味,又贵又不实用,要荤菜也是没有的。就是酒,我们老爷子好两口儿。”   杨老太太已领着李绝向内:“来,还得劳烦小道长请再给星河儿看看。”   老太太着急进门,脚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李绝眼疾手快,一把挽住了手臂:“您老小心。”   不料星河在里间因为早听见外头的说话,一时如热锅上的蚰蜒,竟不知是要上炕装睡,还是出来迎接。   直到看见老太太歪了歪,这才急忙小跑过来扶住:“外婆,没事吗?”   杨老太太笑道:“没事,老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净添乱……小道长,您快给我外孙女儿再看看吧?”   星河抬眸对上小道士亮晶晶的双眼,吕祖殿内的事情算是过不去了,每次看到他总会让她莫名心虚。   “先前、多谢您了。”她只能微微低头,屈膝行了个礼。   因为病了两日,星河觉着身上不爽利,下午挣扎着擦拭了一番,换了身衣裳。   此刻身着有些单薄而仍旧很旧了的浅色衫子跟下裙,雪肤乌发,整个人素净的像是一片月影。   李绝望见那很长的眼睫随着降了降,修长的脖颈柔婉地低垂,有些许碎发在她白腻纤细的后颈上,仿佛很适合去揉一揉的样子。   “姐姐不用多礼,”他的眼睛从那抹可爱的后颈滑到那带一点轻红的脸颊上:“扶危济困本就是道家本宗,姐姐请坐,我给您诊一诊脉。”   杨老太太忙相让:“坐,星河儿快叫小道长快坐。我去倒水。”   星河的房间,窗棂纸上贴着一对喜鹊登枝的剪纸,颜色已经淡了。   炕上的被褥等物看得出有些旧,靠着墙边的小桌上还放着没做完的针线活。   地上只有个掉漆斑驳的矮柜子,上面立着个土定瓶,里头插着一枝不知从哪里折来的腊梅,早都干了,黄的花苞没生气地垂着,只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淡香。   李绝白日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了,但现在还是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遍。   两个人在桌边对坐了,星河竟不太敢看他,只低头把手伸出来,搭在了桌上。   仿佛听见小道士笑了声,星河就像是受惊的猫似的,有点炸毛,她抬头看向李绝,警惕地问:“你笑什么?”   李绝指了指星河的手,似笑非笑:“姐姐把袖子撩一撩。”   星河红了脸,她恨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有什么可害羞的!   平儿都说了,他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有什么呀,不过是……曾看过她拿香油钱,那她也看过他拿供果,大家扯平罢了。   她有点气恼自己,便伸手去挽那袖子。   谁知这衣裳因是穿了几年的,她的身量又长了不少,袖口有些窄窄,先前她穿的时候就发觉了,只是因为觉着是在家里,不用在意这些……谁知道居然这小道士又来了。   真是越怕什么越遇上什么,星河不敢去看李绝一眼,生恐看见自己不该看见的神情。   因为暗窘,她的汗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艰难地把袖子往上撸了一段:“行了吧?”   三根有些清瘦的、却修长而如玉石竹节般的手指轻轻地搭了上来。   指腹碰到手腕的时候,微微凉。   星河一震,几乎按捺不住地要抽回手来。   可就在这时候,平儿那句话突然在心底冒了出来——“只怕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   如今……他这应该算是已经碰过了吧?   李绝垂着眼皮,看着那纤细玲珑的手指如兰花似的在跟前。   方才星河的窘迫,他确实看在了眼里,心里想起的是之前王道士说的话——“你没见那衣衫都是旧的,裙子且窄些”。   她的衣衫确实旧而窄,可正因如此,越发显出了那把盈盈一握的纤腰,以及……连他也有些不能去细看的妙处。   小道士的手指搭在星河的腕上,听的是她的脉,自己的心却跳的欢快。 第7章 入我相思门   屋内没有炭火,遮不住外间天寒地冻。   逐渐地,搭在腕上的那三根手指不知何时竟似有了温度,且是唯一的暖意,柔软的指腹在星河的脉上轻轻地滑动,那点热似乎能透到心里去。   很安静,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小道士没有说话,星河偷看了他两眼,见他神色端庄,一身灰蓝色宽绰道袍,头上戴着竹简状盘云纹的纯阳巾,方正儒雅,倒果然有几分飘然风逸小仙童的样子。   外间吱呀一声,冯老爷子提着半壶酒回来:“不要做饭了,这里有一包肉,些许小菜。”他不知家里有人,进门便吩咐。   杨老太太忙赶出去:“我把小道长请了来给星河儿再看看,晚上留饭,快把酒肉收起来。”   冯老爷子在外吃喝了一阵,已经有几分醉意,闻言忙把酒菜塞给老婆子:“罪过罪过,那你快收了,明儿再吃吧。”   星河知道外公应该很快会过来,便轻轻地咳嗽了声,正要问“怎么样”,李绝缓缓地收了手。   “姐姐的身子应无大碍了,”他略一点头:“就是有些虚,得补一补。”   星河不是很懂:“虚?”   李绝看着她懵懵懂懂的眼神,忽然说道:“那高公子不是送了些补品过来么?为什么没服用?”   星河一惊,眼神变得惊慌而恼怒。   李绝对上她恼羞的眼神,心中微动,便又说:“我是今日……听一些闲杂人等议论说的,说什么高家的太太也来过?”   星河本以为他又是提的吕祖殿的事,突然听见补充了这句,心才稍稍地安了些。   正这会儿老爷子掀开帘子进来:“小道长。”   他刚才在外头特意漱口,洗了脸才敢进来,但仍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一进门看到李绝在座,忙先拱手作揖。   李绝心里不快,这屋内本是有一点天然的香气似的,不知是那腊梅、还是她身上的淡香,但他确信不仅仅是花香,其中是暗带些奇异的乳香。就仿佛他先前尝过的乳酪的滋味。他喜欢的很。   如今被冯老爷子一冲,气息变得浑浊,也将那原先的香气冲淡了。   刻意地将呼吸调缓,李绝起身:“不必多礼。”   星河把袖子往下扯落,又去取了一件厚些的夹袄穿上:“外公陪着小道长,我去厨下看看平儿。”   平儿很不需要别人帮忙,何况星河大病初愈,她把星河赶了出来:“很快就好了,都是素的,容易做。”   说着悄悄地叮嘱:“姑娘倒是别放老爷子单独跟小道长说话,他喝醉了,小心又说些不中听的。”   星河也担心这个,忙走出来,正老太太才烧开了水,泡好了一壶茶,星河上前接过:“外婆,您别忙了,我来就行。”   堂屋之中,老爷子跟李绝已经在方桌旁落座,老太太进内,坐在冯老爷子下手,星河取了几个粗陶的杯子,给斟了茶,第一杯先端给了小道士。   李绝垂眸扫过去,褐色的粗陶跟她青葱的玉指相映成趣,越见粗陶粗糙的憨拙,玉指精致的动人。   他伸手去接,手指却在不经意间相碰。   星河的手差点抖了起来,抬眸看向小道士,却见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真挚的笑:“多谢姐姐。”好像并没有发现手指碰触的事。   她松了口气,心里又骂了自己一句,为什么总是胡思乱想,何况这小道士看着医术颇为高明的,他既然能给自己看病,自然也会给别人看病,这种事经历的多了。   当下不动声色地将茶又奉给老爷子给外婆。   不料老太太见桌上空空的,只有一盘落花生,因下午给小道士吃了一阵,孤零零地没剩下几个。   她心里过意不去:“对了星河儿,先前平儿说你问起过给吕祖爷爷上供的橘子,怕你想吃,特买了几个还搁在厨下呢,你去拿来给小道长吃吧?”   星河一怔,那天从小罗浮山回来的路上她确实问过平儿橘子甜不甜,那是因为看到李绝吃的那么甘甜的样子,鬼使神差问的一句,并没有就想吃的。   不过倒是歪打正着,急忙去厨下找。   平儿正忙着盛菜,见她拿橘子装盘,随口道:“姑娘,那个……”   还没说完,星河已经端着盘子走了出去。平儿想了想,摇头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小道士确实地喜欢吃橘子,堂屋之中散发着一股柑橘的清新气息,星河见他喉头乱动地吞吃,心里倒是安定了,掩口一笑。   冯老爷子果然是有些醉了,喝了半杯茶,说起韦大户家做法事,对杨老太太道:“下午我去看了,真是体面气派!他家老爷子去了一年了,又请了若干和尚,道士,据说要做六天六夜的道场呢。不过……吕祖殿的那些道长里,数小道长生得最体面了。那些跟我一起围观的人,都说那韦家老爷子有福,是小仙长下降呢。什么时候若是我也死了……”   星河正给杨老太太也剥了一个橘子,老太太见小道士吃的香甜,也以为是甜的,才吃了一瓣,脸就皱成了一块抹布。   又听老爷子这么说,跟星河齐齐吓了一跳,知道他的酒劲上来。   老太太急忙把橘子放下,星河也上前温声劝道:“外公,不如去歇着吧?”   “我没醉呢,让我跟小仙长说几句,千万别……委屈了仙长……”   “知道呢,您老人家放心。您也没醉,只是先入内歇会儿,养养精神再来说话不迟。”星河软软地答应着,耐心地哄劝。   她无奈地看了李绝一眼,却见他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嘴里还不消停地咀嚼着橘子。   加上杨老太太在旁劝慰,总算扶着老爷子进内歇了。   老爷子酒力发作,进了里头还不消停,竟吼道:“让开,你们这帮杂碎,看我杀了……干净……”   李绝的双眼眯起,却是星河掀起帘子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有点难堪:“别见怪,外公喝醉了便这样……”   “是当过兵?”李绝倒是没怎么愕然,信口答音地问。   他的脸色平常,星河松了口气,又好奇地:“是,你怎么知道?”   李绝道:“身上有一股煞气。”   星河疑惑:“这个……也能看出来吗?”   “能的。”   “那……别人身上有什么,你可也能看出来?”   李绝把手中最后两瓣橘子放进嘴里,眼睛看着星河:“姐姐是不是要问自己?”   星河给他看穿了,嘴稍稍地一撅。   她生得好,这小动作虽是无意,但双眸带嗔,似笑非笑,看起来竟像是撒娇一般,透着几分天然自在的娇媚可喜。   这会儿天色微微暗了,星河察觉小道士定定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睛很亮,又很黑,叫人有点看不清,她有点不自在,却又醒悟:“我去点灯。”   才捧了灯出来,平儿也端了菜上来,笑道:“小道长,可别嫌弃,锅我都刷了几遍,这是家常的,白菜是炒的,冬瓜炖了汤,别的东西都没放。对了,这是蒸的馍馍,还有粥我拿去。”   李绝点头:“这很好。”   这会儿冯老爷子还在里头叫嚷,杨老太太自然不敢离开:“星河儿,你陪着小道长先吃吧,我待会儿再吃。”   星河心神不宁,正要进内再看看,李绝起身:“我去看看。”   “你、别……”星河有心拦着。   老爷子撒酒疯是历来的规矩,今儿还是好的,若是心里大不痛快,还会动手摔砸。   里间老爷子正大声喝骂:“谁敢拦着老子,老子生平怕过谁?你过来……”哗啦一声响,果然不知是什么被扔在地上。   杨老太太低低的劝慰传出来。   李绝看了她一眼,因为在“客人”跟前失礼,星河的双眼中已然浮出一层淡淡的水光,氤氲闪烁。   小道士淡淡地一笑:“姐姐别急,我有法子,最会制这个的。”   他低沉浑厚的声音,有种很奇怪的令人相信的意味。   星河抬眸,有些疑惑:“真的吗?”   小道士进了门,却见冯老爷子已经从炕上下地,挥手舞脚地正在发疯,杨老太太怕他冲撞了小道士,正试图去拦,却给他推了把。   “外婆!”星河急忙上前扶住。   老爷子看见进门的人,盯着小道士醉醺醺地:“你?狗贼,只管放马过来……”   “果然醉得厉害,这么个喝法,恐怕……”小道士没说完,而只迈步往前。   星河正要叫他避着些,小道士已经捏住了冯老爷子的手腕:“不会长寿啊。”说话间右手在老爷子后颈轻轻一摁。   冯老爷子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天晕地旋向后倒下。   小道士顺势将他往后一带,没怎么用力,而是一股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带的老爷子的身躯不偏不倚地就倒在了炕上。   李绝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手法很快地在冯老爷子的手上跟脸上扎了几下:“这样的话,他的酒力会散的快,今晚上也不至于闹腾。”   话音刚落,冯老爷子便发出了很响的鼾声。   星河看的真真儿的,双眼微微地放光。   出了西屋,李绝出门拍了拍身上,又重新洗了手,这才落座。   杨老太太对他更是心服口服,频频地劝菜,自己倒是没吃多少,她又挂心冯老爷子,吃了一会儿后便叫星河陪着,自己佝偻着腰进内去了。   星河也无心吃饭,只顾打量小道士。   吃了饭,平儿把桌子收拾干净,去厨下洗涮。   “承蒙款待,”李绝站起身来:“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小道长。”星河忙跟着起身,有些着急地叫了他一声。   李绝转头,灯影下,少女螓首低垂,却又鼓足勇气抬头看向他:“韦家的法事要做六天……明儿,您还来吗?”   这双眼睛乌溜溜地,清澈的像是能映出人心。   “姐姐的病已经没大碍了,”李绝往门口走了两步,却又止步回身:“还有事吗?”   星河怕他跑了似的跟在身后,冷不防他转过身来,顿时跟她面对面了。   猝不及防的靠近了才发现,原来这小道士竟高出她半个头去,倒不知为何会觉着他比自己小,应该是面嫩的缘故?   一刻恍惚,星河咬了咬唇:“是有、有一点小事。”   “我还以为是姐姐舍不得我呢。”李绝的声音低低地,三两分笑。   星河狐疑,她觉着小道士这话是在轻薄,可又不确定。   李绝看见她双眼里瞬间浮起的一点戒备,当即点头道:“我同姐姐倒算是有缘,这样的话,明儿看看得闲再说吧。”   星河见他已经迈步出了门,平儿在厨下,杨老太太又在屋里不便惊动,她便忙跟着送出来。   开了大门,风更紧了,星河看着他一身道袍在风中飘舞,竟有些担心他冷:“你穿的太少了。”   李绝不以为然:“习惯了。”   星河踌躇:“你等等,我去给你找件衣裳……”   “不必了,我不要男人的衣裳。”李绝一摇头,立刻猜到她会去找冯老爷子的衣物,那老头子身上的气味,怕不把他熏死。   星河看他已经走开了几步:“等等!”   李绝回身的瞬间,星河已经利落地去脱身上那件夹袄,这是她今年新做的,还没大舍得穿。   她边脱边走过来,将脱下的夹袄一抖展开:“这是新做的,特意做的大了些,想来你是能穿的……”   小道士着实比看起来要高,星河只能稍微踮起脚尖给他披在肩头。   带着她的体温跟馨香的夹袄盖了下来,像是千军万马自夜色中将他团团围住,鼓角齐鸣,刀光剑影,叫人震颤。   李绝定在了原地。 第8章 何须媚君侯   星河回了院内,把门闩了。   失了夹袄,身上一阵阵冷,她抱着肩头搓了搓两肩,心里却有些欢喜。   平儿已经把厨房收拾的差不多了,听见门响,出来一看,正见星河抱着肩膀往屋里跑。   “小道长走了?”她问。   “嗯,我关了门了。”星河头也不回地应了这句,跑进房中。   狠命地在身上搓了两把,她脱鞋上炕,把被子拉起来裹紧。   平儿从外头走进来,见她瑟缩发抖的样儿,皱着眉道:“出去怎么也不穿件衣裳?才好了又这样折腾……”   “穿了的。”星河回了句,又低低叮嘱,“别叫嚷,吵到外婆又要担心了。”   平儿狐疑:“穿了?”她在屋里打量了一遭,突然想起星河身上原本有一件夹袄的,这会儿却四处不见:“那件袄子呢?”   星河略一顿才道:“给了小道长了,他好像只穿着单衣……”   “什么?”平儿先是惊讶,继而道:“说的也是,他确实没穿厚的,不过……好歹找件老爷子的给他,把姑娘穿的给他算什么?”   星河笑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平儿哼了声:“当我看不出来呢,先前那小道长给老爷子施针后,你看他的眼神就不太对了,如今又把自个儿的衣裳都给了他……是怎么回事?”   本朝的男女大防,其实没那么厉害。   只要不是闹出丑事坏了体统,未婚的男女是可以碰面交际的。   偏星河为人最谨慎规矩,要不然以她的这个姿色,方圆百里闻名的,早传出什么奇怪的话。   就算有心要引高佑堂,也从来的不假以颜色,如今高佑堂已然为她神魂颠倒,但却连她的手指都没碰过。   今日竟公然将袄子给了小道士,那可还是攒了好久的棉花新做的,平时都舍不得穿。   平儿觉着,这绝对不是自己的姑娘突然间善心大发了。   “鬼精灵!”星河揪着被子角,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看起来像是个极美的三角粽:“偏你就留意这些了。”   平儿本要去给她弄水,见状凑过来:“到底想怎么样?总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星河皱眉:“你再开这种玩笑,就给我自打嘴巴。”   平儿不敢过分,吐了吐舌道:“好好好,那到底告诉我一声,我也知道该怎么做呢。”   星河说道:“你先去弄水来,洗过了再细细地跟你说。”   洗漱过后,又泡了脚,星河身上果然又暖了不少。   平儿本是在外间的,近来天冷,两个人就一个炕上睡,平儿卧在星河的脚边上。   星河有个毛病,每到了冬天,手脚便其凉如冰,尤其是这屋里没有火炉,有时候冻得夜晚睡不着,牙齿咯咯地打颤。   平儿便窝在她的脚底,将她的双脚抱在怀中,这才好过了些。   爬到炕上,平儿才把她的脚抱住,星河轻轻地踢了她两下:“我不冷了,你过来我告诉你。”   平儿忙又爬过来,靠在她身旁问:“什么?”   星河道:“先前外公醉得那样,那小道长刺了几下,就睡得安稳了。你记不记得,之前那个给外婆看诊的大夫说,要找针灸高明的人?”   平儿的眼睛一亮:“啊!亏得姑娘记得,姑娘是说,这小道长的针灸必然高明?”   星河道:“他必然有些能耐,我本来觉着我能好,只是他瞎猫碰到死耗子,毕竟他是这样的小……现在看来是人不可貌相。可巧他们在韦家要留六天,如果他会针灸,能对外婆有好处,岂不是吕祖爷爷显灵?才有这样的造化?”   平儿给她点透,乐不可支,像是小耗子似的嘻嘻地笑了两声:“果然不愧是姑娘,想的真周到……我看着小道长确实厉害,而且如果他能为老太太针灸,还不用花钱……”   星河也一乐,却轻轻地捶了她一下:“坏丫头,总想占人便宜。”   平儿故意地笑道:“是是是,是我坏,是我想占人便宜。就怕……那小道长不肯给人占。”   星河敛了笑,倒也有些忧心,毕竟今儿临去李绝并没说定。   平儿却又恍然大悟:“怪道姑娘把那舍不得穿的夹袄都送了他?我看啊,这事儿必然成了。”   “什么成了?”   平儿道:“他得了姑娘的袄子,还敢不来?那可真是有眼无珠,没有良心。”   星河虽吃不准小道士会不会来,但听平儿确凿地这么说,她心里稍微安了些,却还道:“要是明儿他不来,少不得……再想个法子请他来。”   平儿打了个哈欠,这连日为照顾星河,加上担忧,她始终没好好睡过一觉。   当下道:“知道了,还是先睡吧,姑娘的病也才好……”   星河答应了声,默默地思忖,过了半晌突然想起来:“对了,那橘子……”   平儿却没有声响,星河转头看了看,才发现丫头已经睡着了。   次日早上,冯老爷子倒是先起了。   跟以前的宿醉不同,这次老爷子颇精神,只是问起昨儿的事,觉着甚是惭愧,自己竟在小道长面前失了礼。   星河从早上起来,特意地洗漱了一番,对着昏黄的铜镜理好了头发,描了描眉,正要去取胭脂,突然自惭:这是做什么。   杨老太太进来问她怎样了,星河只说无碍。   老太太道:“多亏了那小道长,你的病好了,昨儿晚上你外公也一声没闹,真真是奇了。”   星河抿嘴一笑。   正在这时,门突然给轻轻地敲响。   星河听的分明,心头竟一慌:难道那小道士这么早就来了?   她说不清自己是惊更多,还是喜更多。   冯老爷子正在院内活动筋骨,听了声响便去开门,平儿也从厨下探头。   门开处,是个意外的人。   平儿先诧异:“咦?”   星河也看见了那人的打扮,眼中的光慢慢地消减下去。   门口站着的竟是高府的仆人,因为来过一次所以平儿认得,正是上回送黄精茯苓膏的,当下忙赶着迎出去:“是你?什么事?”   那仆人正给老爷子瞪得不知所措,见了平儿才松了口气:“姑娘好。我们公子前两天有事,今儿特来给姑娘致歉的,呃……想请姑娘到前头的茶楼坐一坐。”   平儿有点为难,星河的心事她最清楚,在这种地方,高佑堂的人物、出身算是拔尖的,按理说不应该总拒人千里。   她只好说道:“你且等着,我去问我们姑娘的意思。”   本县最有名的茶楼是旧时堂,这是一家百年老字号,总店在京内,各地自有分号。   所用的茶,山泉水,乃至茶器等都是上品,坐一回,至少也得三两银子之上。   高佑堂选这个地方相见,显然是极尊敬星河的了。   旧时堂的伙计们都是火眼金睛的,早看出星河一身旧衣衫,但偏偏相貌绝美,气质高贵,自有一种叫人不敢直视的慑目光华,竟不知是什么来历,忙请了入内落座。   茶奴请选茶,高佑堂刚要开口,又先问星河:“妹妹要吃什么茶?”   星河淡淡道:“湄潭翠芽。”   茶奴笑道:“姑娘也好品味,这湄潭翠芽是黔州湄江畔所产,识货的不多,这是今年才运来的新茶,这个时候喝最好,可巧了……”说到这里突然跟想到什么似的,往旁边隔间扫了眼,及时停下来。   星河浅浅一笑,并未留意。   茶奴奉了茶后退下,请客人自在说话。   高佑堂很想把眼睛粘在她身上脸上,又怕冒昧,便讪讪地开了口:“妹妹休怪,本来早该来看望的,只是这两天,京内来了客,家里不许我出门,今日才得了闲,也才知道妹妹先前竟病了?如今可大好些了?”   “已经好了。公子不必挂心。”星河应着,心里却想高家到底来了什么客人,京内来的,这样隆重?只是不便开口问。   高佑堂却自己回答了:“妹妹知道宁国公府吧?”   星河抬眸:“这个谁人不知,难道府里那位客人,是国公府的人?”   “是我的一位姨母,她嫁的是宁国公府的旁支,虽非是嫡系,但宁国公府势大,也算身份不凡了。”   星河没再言语,只低头喝茶。   高佑堂见她捧着一盏秘色瓷茶杯,玉手跟那青瓷的颜色相衬,简直如同光润无瑕的羊脂玉衬着青玉,美不胜收。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想,等府里的贵客去了,就跟母亲说……”   “高公子,”星河及时地将他拦住:“您尝尝这茶,味道可好?”   高佑堂顿了顿,只好食不知味地尝了口茶:“确实……还不错。妹妹怎知道这湄潭翠芽,我虽来过几回,竟第一次尝。”   星河并不想他提先前那件事,毕竟若是听他说了,便仿佛两人私下议定了似的。   听他问这个,便顺势道:“以前在府里的时候不知听谁说过,隐约记得。”   高佑堂心悦诚服地点头,又问:“对了,妹妹还去不去小罗浮山了?”他把声音放低了些:“最近可不要去了吧?”因为那件事,他尚心有余悸。   星河道:“最近不去。公子放心……您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人吧?”   “当然不曾,连那车夫我也叮嘱过了,”高佑堂急忙答应,又说道:“以后妹妹要去哪里,派人去告诉我一声,我多调几个人随行护送才好。”   星河虽觉着大可不必,却仍是笑了笑:“多谢公子。”   “妹妹何必谢我,说来惭愧,上回给那三人……我竟都吓呆了,若不是妹妹,我只怕还不知怎么样呢。”高佑堂脸上微红的。   星河忙制止了他:“不是说不提的么?”   正在此时,隔壁突然响起铮铮地两声调弦,却并无人声。   不多会儿,有人弹起了三弦,竟是一首古曲《合欢令》。   星河很少听这种曲调,虽不知道牌名,一时却也听怔了。   高佑堂只管看着她,把心里想说的话都忘了,真想靠过去,闻闻她身上的香,或者握握她的手,可……竟不敢,只连贪看都像是白赚的一样。   三弦的调子弹完了,星河如梦初醒:“高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高佑堂闻言,怅然若失。他约星河出来,本是想告诉她那件重要的事,但被打断之后,便全然忘了。   正想让她再坐会儿,星河站起身来,高佑堂只好跟着起身:“妹妹……”   星河退后一步:“高公子请。”   高佑堂无法,只好挪了一步,有些失落地往外走。   星河随着走出去,经过隔壁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间有人有些谄媚地笑问:“小地方并无佳音,这一曲自然不能入君侯之耳了?”   星河听见“君侯”两字,心头微顿,便听到有个清冷的玉石般的声音道:“尚可。” 第9章 风雪夜归人   那声音极为悦耳,似曾相识,但星河觉着自己从未听过。   这么一怔忪,前头高佑堂站在楼梯口:“星河妹妹。”   三人下楼的时候,背后也响起一阵脚步声。   竟是个身着桃红色披风,里头一身素缎的女子,身边跟着两个仆人似的,其中一人手中抱着把三弦。   那女子略低着头,是个美人儿,描眉画眼,打扮的极其精致。   就是眉头微蹙小嘴儿抿着,仿佛是有些受了委屈不敢看人的样子,匆匆地出门去了。   高佑堂正等着小厮在付账,看见这女子,一时怔了怔:“这不是千红阁的秀姑娘么?她怎么在这里?”   小伙计正躬身送了客,进门听见这句,因高公子是常客,便走过来悄悄地说道:“公子没看到门口停着的车?今儿咱们县太爷在这里招待贵客,特请了秀姑娘来弹三弦,谁知……啧,竟没入贵客的耳。到底是京内来的贵人,眼光最高的。”   高佑堂吃了一惊:“京内来的?”   小伙计吐吐舌:“小人也不晓得是什么来头,但看得出是极清雅高贵的大人,气质谈吐都不消说。要不然,怎么连咱们县内头一号的红姑娘都看不上呢?”   这秀姑娘是千红阁的头牌,尤其是一手三弦,弹的极妙,不仅是本县,方圆城镇也有不少闻名而来的,不知多少人拜于石榴裙下。   星河正走到了门口,听见高佑堂跟那小伙计的话,心中暗忖。   高佑堂显然也是去过这劳什子的千红阁,不知是不是这位秀姑娘的主顾。这个她管不着,也该装作没听见的。   就是……京内来的那位贵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居然是得县太爷亲自设宴相陪,逢迎讨好。   出门口上车,高佑堂意犹未尽:“星河妹妹,不如再到前头的酒楼上坐会儿,时候不早,吃了中饭再回家也好。”   “多谢美意,只是家中两位老人叫我放心不下,改天吧。”星河温声道。   刚要转身,忽然抬头往二楼上看了眼,竹帘密密实实地垂着,那位“君侯”的房间应该就在那里,竹帘之后,似有人影静静矗立。   出了长街,星河隔着车帘问道:“高公子,近来县内可有外地人前来?”   高佑堂正骑马随行,闻言靠近了些,倾身回答她的话:“我方才说的我那位姨母,自然就是了。”   “这位夫人是一个人回来的?”   “是啊,只有几个丫鬟嬷嬷随行的。妹妹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星河本来怀疑,县太爷所请兴许就是高佑堂的这位“姨母”的夫君之类,如果是宁国公府的人,或许有这个资格?   平儿不愧是她贴身的人,立刻悄悄地问:“姑娘是问茶室隔间的那位‘君侯’吗?什么叫‘君侯’?”   星河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但能让县太爷这么谄媚侍奉的,必然来头不小。于是含糊道:“是……很大的官儿吧。”   马车正行着,前方突然一团闹哄哄的。   小厮过去打听,不多时回来道:“公子,了不得,据说前街死了人!”   高佑堂本不以为意,谁知小厮道:“是被人杀了的,好像还是女子……如今县衙的人将前方的街口都封住了。”   星河已经将旧时堂的事情先按下。   她这么快想回家,一来是不想跟高佑堂多相处,这次出来只是应酬而已。二来她也担心那小道士会不会往家里去。   本来还琢磨,是不是顺路去那做法事的韦大户府里看看,突然听见什么“死了人”之类,心里发惊。   高佑堂护送了她们回到家里,欲言又止的,叫人拿了几盒点心下来:“妹妹千万别推辞,这是给老爷子跟老太太的。是身为晚辈的一点孝心。你不收,就是我失礼了,上回派人送来的东西,只收了那盒膏,我心里已经很过不去……”   一而再的拒绝也不是那么回事,星河便叫平儿接了。   杨老太太正在家里摆弄几个红薯跟一些落花生,见她回来便道:“是屋后的张婶子送来的,劳烦她惦记着,我才在炉子里埋了两个,过一两个时辰估计就好了。”   星河笑道:“正好我这里有两盒点心,回头送一盒过去。”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外头冯老爷子回来,眼睛瞪得极大:“了不得呢,出了人命大事。”   老太太忙问怎么了,老爷子道:“是前街的绸缎庄的朱家,一个女孩子给人杀了!据说还……”   他正说了这句,又看了看屋里,悄悄地跟杨老夫人道:“是给糟蹋了后杀了的,惨的很!”   杨老夫人受惊不小:“啊?!是谁这么伤天害理呢。”   冯老爷子眉头紧锁:“世道不太平啊,听说出镇路上还有劫道的呢,这阵子别叫孩子出去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星河没听见这些,平儿躲在厨房听的明白,吃了饭后,便跟她说了。   平儿道:“这大概就是上午咱们听说的那件吧?好端端地怎么会出这种事,着实吓人,幸而咱们这一阵子不用去小罗浮山了。”   星河心里一动,模模糊糊地有点异样,但平儿却又看着天色:“姑娘你看,天阴阴地,是不是会下雪?要是下雪的话,那小道长……”   这句话又戳动星河的心,忙走到门口看了看,果然见天色阴沉,风也大了些。   果然给平儿说中了,午后,一阵风旋着几片雪飘飘扬扬洒落,很快,雪片子渐渐多,地上也白了一层。   平儿正给后屋张婶子送了点心,回来后一头一脸的雪片,她拍打着身上道:“了不得,雪好大,街上都看不着有人。”   星河虽没说话,心中却很是失望,风大雪大,天渐渐又晚了,料定那小道士是绝不会来了。   不料正说着,便听见门上一声响,平儿正喝了口热水,闻声诧异。   走到门口往外一看,见一个人顶着风雪走了进来。   她失声叫道:“姑娘!”   星河忙从里头出来,抬头看时,正小道士自门口拾级而上,纯阳巾跟深蓝色的道袍都几乎变成了雪色,只有一张脸还清清净净,雪落在脸上又化成水,却显得那眉眼润泽,鲜明生动的可人喜欢。   星河简直不能相信,却又喜出望外,忙迎过去:“小道长怎么这时侯来了?”   小道士目光闪烁,唇角一挑透出几分春意:“姐姐在等我?”   星河不能说这话,望着他的鬓边都沾了雪,又不便去碰他的脸,便道:“你别动。我给你拍拍身上。不然衣裳湿了更加难受。”   她握住小道士的袖口,伸手去拍打他身上的雪片子。   平儿本拿了一块儿巾子要给这小道士打雪的,突然见自家姑娘这般,她抿嘴一笑,把巾子塞到星河手里:“怕小道长冷,难道姑娘也不怕冻了手的?”   不等星河开口便退了回去:“我去告诉老太太。”   李绝笑道:“多谢姐姐。”任凭星河用帕子给他将肩头身上的雪拍打了去。   星河又看看他脸上,把帕子递过去:“擦擦脸吧。这样冷,还以为小道长不来了。”   李绝稍微把脸上擦了擦,举手将包袱解了下来,递给星河。   “什么?”星河疑惑,接在手上,却并不沉。   “姐姐打开看看。”   星河解开,却见上面是自己昨儿的那件袄子,一时脸上红了:“你……怎么没穿?是嫌弃?”   “我嫌弃什么?只是我穿了去,姐姐岂不害冷,”李绝指了指底下道:“知道姐姐手巧,这里是些布还有棉花,姐姐也替我做一件薄棉的袄子行不行?”   星河有些意外。   “是不是太冒昧了?”小道士抓了抓后颈。   “不不,”星河笑着摇头:“那有什么,只要你不嫌。”   这小道士年纪不大就出了家,料想是个没人疼的,所以天寒还穿单衣……星河忙把那包袱接了去。   此时里头平儿扶着老太太走了出来,杨老夫人眉开眼笑地:“小仙长来了?这么大雪……难为你还惦记着。”   她以为李绝还是为了星河来的。   星河迟疑着看了小道士一眼,却见他的鼻头耸了耸:“什么味?好香甜。”   杨老夫人一怔:“是我埋在灶糖里的红薯,多半是好了,平儿快去拿个来,给小道长尝尝。”   平儿笑道:“小道长肯吃这个?”却果然去掏了一个出来,那红薯给炭火煨好了,软软烂烂的,只是有点烫。   李绝接在手上,烫的玩杂耍似的扔来扔去,逗的老太太眼睛笑的眯起来。   平儿也前仰后合地拉着星河:“姑娘你看他。”   小道士剥了红薯皮,掰下一小块慢慢地吃,星河使了个眼色,平儿扶着老太太且去里间。   星河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我已经好了,多亏了小道长……昨晚上你给老爷施针后,他也很睡了个安稳觉,却不知是什么道理,这样神乎其技的。”   李绝吞了口那溏心红薯:“这种针灸的法子我一早就会,这个不算什么。”   星河凑近了些:“那……这针灸还能治什么别的病不能?”   李绝抬眸看她,又去吹那红薯:“姐姐指的是什么病?”   星河见他一举一动很是孩子气,便没再试探:“比如,我外婆的那个病……你也看见了,行动是何等的不便。”   小道士眨了眨眼:“是这个啊,这个……不瞒姐姐说,我其实留意过,也不是没法子。”   “真的?”星河眼中的璀璨仿佛一涌而出,好不容易抓到了希望而且绝不会放开似的。   李绝正要去咬一口那红薯,给她盯着看,突然先咽了口唾沫:“真的。不过……”   他定了定神:“婆婆这情形是给耽搁了,要是才害这症的时候,只要药石得当,断不会到这种地步,要恢复也不难,但现在的话,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   “只要能好!”星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声音柔和:“小道长,只要有法子能治好外婆,怎样都行。”   李绝的眸色动了动,又垂下眼皮去看手中的红薯:“姐姐……这样有孝心的。我自然会尽力,不过……如果用针灸的法子,却要七天一次,或者三天一回,我未必能及时过来,断断续续的,却是无用。”   星河怔了怔:“好歹、好歹能行一次是一次,让外婆少些痛楚都好。”她很怕小道士会拒绝,眼圈微红地望着他:“成吗?”   李绝一笑:“姐姐放心,我知道了,就算别的不看,总要看姐姐肯给我做衣裳的情分上。”浑厚的声线渗出熨帖的暖意,这暖透入心底,让星河心里的花都开了。   星河忙把老太太请出来,同她说了小道士能为她针灸治疗这腰,杨老太太愈发感激。   李绝洗了手,又仔细检查过了老太太的腰,先用手推拿了一阵儿,老夫人便觉着浑身发热,之前那股寒凉酸麻便消散不少。   推拿了两刻钟,骨头是什么毛病他已经胸有成竹,要刺哪处穴道也心里有数,才又拿出随身的针灸布包,给老太太用了一回针。   事罢,吩咐平儿搀扶了老太太入内歇息,李绝道:“明儿有空我再来看看,只是今儿天色晚了,等我寻些药膏晚上贴了,会好的快些。”   星河全程在旁看着,见他额头上都冒了汗,玉色的脸颊上多了点微红,可见推拿针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跟鬓边:“有劳小道长了。”   李绝只觉着她的袖口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掠过鼻端,脸上的红晕深了几分。   他垂着眼皮任凭星河给自己擦完了,才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星河忙道:“等等。”   回身进了屋内,把之前那件袄子仍拿出来:“你穿上。等答应你的那件做好了,再还给我。”见他不动便悄声催道:“快呀,风雪大,冻坏了你怎么办?”   李绝见她唇角微挑,又是那种天然流露的娇媚,他只好解开道袍,果然里头只有一件单的素色中衣,没有宽绰道袍的遮掩,也显出了纤瘦高挑的身量。   星河不敢乱看,只把袄子抖开,绕到身后给他披了。   平儿出来的时候,见小道士正系衣带,星河站在旁边。   只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没说话,脸却都有点红。   此刻外头的雪还下着,却小了很多,平儿去取了一把油纸伞:“姑娘送送小道长吧。”   李绝道:“不用送。明日自然还来。”星河果然也没有送。   出了院门,李绝抬手抚了抚胸口,正要转身走,突然止步回头。   他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是一种天生的对于危险情形的直觉。   李绝凝眸看向冯家墙角边上,方才雪下的大,院墙边都积攒了厚厚的一层,但如今,却有些许杂乱的痕迹,如同人的脚印,就仿佛先前有人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 第10章 仲子逾我墙   小道士去后,平儿拉了拉星河:“老太太刚才偷偷跟我说,腰上这六七年来头一次这么舒服的。”   星河忙去掀开帘子,要跟外祖母说几句话,却见炕上老太太握着,竟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自打杨老夫人得了这个佝偻病,时时刻刻的躬身腰脸贴地似的走路,睡觉的时候自然都只能是向着一边侧卧,极其的折磨人。   这也是头一回睡得这么快。   平儿又道:“姑娘,多亏你心明,不然白放跑个小仙长,咱们老太太哪能这样好,再托他多推拿针灸几回,只怕就真的去了病根儿了!”   星河心头猛跳了几下,想到李绝先前说的那一番话,此刻她打定主意,不管用什么法子,总要央告小道士帮外祖母把这恼人的病治好了!   忽然门响了声,平儿看了眼,原来是一个邻居搀扶着冯老爷子回来了。   老爷子竟又喝醉了,歪歪斜斜地好不容易进了屋门,那邻人同平儿说了几句便去了。   星河不由头疼,扶老爷子到桌边上坐了,让平儿弄了些浓茶来给他解酒。   老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说道:“星河儿,你真的跟那个高家的、呃……”打了个酒嗝,他道:“他们怎么都说,县衙高家……看上……”   星河脸上一红,平儿忙上来:“老爷子,又在外头听了些什么人胡吣是不是?”   老爷子垂着头摆了摆手:“不是胡话,星河儿……委屈,要是嫁、做正妻,那就好……比她娘好……”   他站起身来,向着西屋边走边念叨:“正妻好,好。”   星河本来讨厌老爷子在外头跟人喝的这个糊涂样,又说那些胡话,可是听了这含含糊糊地几句,突然间鼻子一酸!   眼见天晚,两个老人都没有醒的意思,星河也说不饿,平儿就把两个馒头跟一碟菜熥在锅内,出去闩了门,   回到屋内,平儿看到桌上那个小包袱:“这是什么?”   “这是小道士的,他没袍子穿,央我给他做一件,”星河说了这句,像是解释似的又加上:“他帮了咱们这么大忙,我做件袄子给他也不算过分。”   平儿笑道:“谁说过分了,若真把老太太治好了,一件袄子自然算不得什么。”平儿知道星河的意思,小道士再怎么“小”,也毕竟是个外头的男人,姑娘没出阁,给一个男子做袄子,到底不太好听,所以她故意地也顺着星河的话开解。   星河松了口气,突然想起来:“哎呀,我糊涂了!竟忘了给他量尺寸。”   平儿正去看那些布跟棉花,心里惊啧小道士竟能想出这法儿,准备的也妥当,听见星河抱怨,便笑着回头:“姑娘怎么说这话?上回后屋张婶子托你给她家里那两个孩子做一套棉袍,你不是也没量,看两眼就都心里清楚了?做出来的比量的还合身,张婶子不知多高兴,没口子的夸姑娘呢。”   星河道:“这不一样……万一给小道长做坏了,岂不丢人。”   平儿抿嘴,把那布匹跟棉花抖开看了会儿,嗤地又笑了:“这好像只够做一件短袄子的。这小道士是不是手头不方便,料子都买这么点,这些棉花也不太够啊。”   她的嘴最快,想的也快:“何况他现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还要留出多点的放量,姑娘你说是不是?”   星河靠近看了会儿,听着外头风吹雪的声音:“是啊,这样大的风雪,山上必然更冷,该做一件大点儿的……”   灯下,星河筹谋了半晌,平儿耐不住冷:“姑娘还是早点睡吧,明儿再打算。”不由分说拉她上了炕,把她的双脚抱在怀中。探身吹熄了灯。   次日早上,老太太最先醒了,揉了揉腰,打开门,却见一地的雪。   当下赶紧返回去,叫冯老爷子起来扫雪。   平儿也早系着衣带出来,打水洗脸,去做早饭。   那边,老爷子披了衣裳,把院子里扫的干干净净,又开了大门去扫外间。   沿着墙根扫了阵,老爷子的手一停,发现墙角某处的雪好像被踩实了似的,扫不干净,他皱眉看了会儿,觉着不太对。   拖着扫帚往后绕,就在靠近后屋墙边,又发现几处深色的痕迹,把上头的雪扫了扫,冯老爷子一震:底下竟是些被血染红了的雪。只是血迹并不很多。   他毕竟是当过兵的,环顾周遭,又发现几处雪上有些凹陷,过去扫了扫,是凌乱的脚印,如果说是路人也是有的,但路人经过的话,断不会像是现在这样留下四处踩踏的痕迹,仔细查看,那脚印且不像一人所有,倒仿佛是……有人在这里打斗过。   吱呀门响,是邻居出门扫雪。   老爷子一震,当下垂下眼皮,将其他的积雪往那血痕上扫过去盖住。   早饭还没吃完,院墙外就传来吵嚷的声音,老爷子立刻放下饭碗走了出去。   屋内三个人以为他很快就回来,谁知去了半天。   星河这边跟平儿商议,今日去绸缎庄里再买些布料。   正打算出门,老爷子自外回来:“去哪儿?今儿别出去。”   平儿忙问怎么了,冯老爷子脸色难看的:“前头街上死了一个人。”   “又死了人?”杨老太太也凑过来,震惊地问:“不会、不会又是哪家大姑娘吧?”   “不是,”老爷子摇头:“是个男人。”   平儿觉着奇怪:“怎么死的?”   冯老爷子欲言又止:“总之今儿不宜出门,明儿吧,过过这阵风头。”   杨老太太见状,只好也先劝着星河。回头却问老爷子:“到底是怎么了?”   冯老爷子沉着脸道:“事情很蹊跷。”   前头街上死了的那男人,死状很可怖,喉头给生生地捏碎了,胸腹往下被劈开,连同底下的命根子都支零破碎。   这日下午,衙门已经查清,死者是城郊的一个有名的地痞,又极为好色,曾因强/奸未遂跟人斗殴等罪名给官府关押过。   又有人指认,先前的那朱家绸缎庄出事之时,他曾经也在朱家转悠过,而从他颈间残留的女人的手指抓痕看来,他应该就是奸/杀了朱家姑娘的凶手。   只不知为什么居然横死街头!   一时,城内议论纷纷,而老爷子想起的却是院墙外可疑的痕迹跟血迹,虽不知发生何事,却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天李绝没有来,星河很是失望,虽然知道他未必就能天天来,但是韦家的法事完了后他很快要回山上去了,那会儿更加不能给老太太施针。   白天的时候,她已经把那匹现成的料子裁开了,因为天实在冷的厉害,老爷子去弄了些炭,就在星河这屋内放了个炭炉,虽然小的有限,但比先前已经好的多了。   平儿忙了一天,熬不住,催了几回,星河叫她先去暖了被窝,平儿只好先答应了。   星河散了头发,只穿中衣,披了一件旧袍子,将那袄子铺在桌上,又纳了一阵,听着外头的风呼呼作响,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从小罗浮山回来路上遇劫,到朱家的姑娘被害,以及今日又死了一人,星河心头惶惶,说不清是怎样,好像为什么在担着心。   正把袍子卷起来要去睡,外间窗户上突然轻轻地响了两下,仿佛是给人敲过似的。   星河吓了一跳,刚要去叫醒平儿,却听一个声音低低唤道:“姐姐。是我。”   星河说不清是喜悦还是震惊,急忙跑到外间把那窗户打开,果然见到外头的雪中,是小道士李绝,肩头跟头顶上又是白雪皑皑:“你怎么……”   星河张口,又放低了声音:“这会儿是怎么回事?”   “姐姐,我能进去么?”小道士搓搓手,忐忑地问。   星河回头看了眼,平儿一旦睡沉就很难唤醒,而西屋里的老人也都睡着了:“你稍等,我给你开门。”   “不用。姐姐答应就好。”小道士说着上前,手轻轻地一摁窗台,整个人身形翻起,竟如一只鹤似的跃了进来,落地无声。   星河对于武学之类可谓一窍不通,见小道士如此,只觉着他跳的真是利落好看,丝毫不晓得这是高明的轻身功夫。   但也因此提醒了她:“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今晚上冯老爷子很仔细地把门闩好了,老爷子一整天都忧心忡忡的,而且也没有喝酒,星河猜是为了城内连续死人的事儿。   小道士道:“我是爬墙进来的,姐姐不怪我吧。”   星河看他打量自己,忙把外袄掩了掩,意识到放他进来实在鲁莽:“你白天怎么不来,晚上……这像什么?”   “我白天也想来的,只是之前在韦家不小心摔了一跤,跌了手。”小道士抚了抚左肩:“师兄们不许我动,所以耽误了。”   星河忙问:“怎么就跌跤了?要紧吗?给我看看……”   李绝却笑了笑:“不打紧的,我……本来想来看看就走,瞧见姐姐屋里还有灯,便想来给你说一声,免得你担心。”   星河怔住。   “对了,”窸窸窣窣,李绝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师兄因我伤着,特给我留了一只鸡,姐姐爱不爱吃?”   星河红了脸:“你不是不吃荤么?”   “我不吃,不过其他师兄们不怎么忌,我就给姐姐留着了。你摸摸,还热呢。”他讨好似的把那只烧鸡碰到了星河跟前,一双凤眼殷切地盯着她。   “你……先放下吧,”星河并不碰,心却噗通噗通地乱跳,被他的目光盯着,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她转开脸不敢看他:“那你吃过东西了么,饿不饿?”   她只穿着中衣单裙,散发披衣,微微羞涩,像是没梳妆的月光娘娘。   李绝习惯了孤寒冷飒,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穿了星河给的那夹袄的缘故,道袍底下那袄子熨帖而暖馨地贴着身,暗沁的香气让他心神不宁,难以消受。 第11章 两小无嫌猜   星河把外袍穿了,叫李绝稍等。自己轻轻地开门去了厨下。   锅里熥的馒头都已经凉了,没有个半夜三更再生火的道理,也势必会惊动老人家。于是只摸了一个馒头,又把那一叠香油拌的蒸菜根端了。   蹑手蹑脚回到房中,李绝正站在门口等着,见状忙把那一碟菜跟馒头接了过去,星河转身掩了门,有些歉意地:“吃凉的不好,你过来。”   她到了里间看了眼,平儿果然睡得无知无觉,这才招手叫李绝进来:“别出声。这里有炭盆,把馒头烤一烤吃热的才不凉了肠胃。”   李绝顺从地跟着她走到桌边,一眼看到桌上叠着的他的那匹布:“姐姐已经开始做了?”   星河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低笑道:“才弄了个样子,早着呢。”   从旁边拉了一张小矮凳子给李绝坐了,自己蹲下,拿了铁筷子放在炭盆里,炭火把火筷子烧的差不多了,才拿了馒头串在上头,便给他烤那馒头。   李绝本来不在意这些,正打算冷着吃,忽然看星河这么有条不紊地做着,便不出声,只是看着她一举一动。   见她蹲在旁边,长发自肩头散落,半遮着精致的脸,一双宝石似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炭炉,长睫停的弧度绝妙。   嫩白的手擎着那火筷子,时不时地转动些,让馒头烤的均匀。   室内慢慢地散出焦香的气味,还有一种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美味美色,裹挟纠缠,让小道士挪不开眼,喉头动了又动,腹中的饥饿升腾,但又不能算是真的肚饿。   星河烤了一阵,看着淡然,心里却很过意不去。   小道士帮了大忙,还带了一只烧鸡来,可招待他的只有冷馒头跟咸菜,她怕小道士会嫌鄙薄,也怕他会耻笑她的寒酸,所以刻意地不去看他,只盯着炭上的馒头。   可过了会儿,听不到身边人说话,星河忐忑地转头,正对上李绝凝视她的眼神。   星河靠炭炉太近,脸色不知是被火烤还是自然的,有些果子给太阳照过后的晕红:“你看什么……”   说不出是什么情愫,这句明明是带着不安的问话,说出口,却仿佛有些娇嗔。   李绝咽了口唾液,把手往炭火上罩了罩,修长的手指叉开又合上:“劳烦姐姐替我烤饽饽吃,我过意不去呢。”   炉火映着他清俊的脸,那双凤眸也看着格外温柔。   星河见他并非嫌弃,这才微微扬首嫣然一笑:“这算什么,就是没好的给你吃。”   她不笑已然是风情万种,此时星眸闪动,透着真心的愉悦,嘴角上扬,小小地得意似的,是一种不设防的可喜天真。   李绝望着这世间难得的娇容,神色,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古怪可怕的念头:她是不是在高佑堂面前,也曾这么笑?   这个念头无端而起,却让他很不舒服。   馒头烤好了,皮儿酥脆焦黄,里头却酥软雪白。   李绝并不是没吃过这个,但却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的。   再配上拌了点香油的蒸的绵软的菜根,滋味堪称绝妙。   李绝眯起眼睛,不敢错过每一寸的滋味,星河见他也是真心喜欢吃,便也放心,眼睛望着他身上,又看看桌上的衣料,估摸大小。   “对了,你多大了?”她起身倒了一杯温水,给他放在桌边。   李绝道谢,拿起来喝了口:“十五了。”   星河一怔,摇头道:“别说谎。”   李绝差点呛水:“哪里说谎了。”他看了眼星河,好像是谎言被戳穿的委屈腔调。   星河道:“你明明看着还小。”   李绝听见“看着还小”,便似笑非笑地看了星河一眼:“那姐姐说我多大?”   星河觉着他的语气有点怪,不过少年人大概都不喜欢人家说自己小,于是道:“你顶多是十四。”   李绝这才笑道:“姐姐呢?”   “真是十四?”星河盯着他,“我是五月的生日,你呢?”   “我是十一月。”小道士闷闷地低头,啃了口馒头。   星河笑道:“那你这声姐姐没白叫。”   李绝瞅了她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找的一个方子,姐姐抓了药,按照上面写的给婆婆熬了喝。有好处。”   星河忙起身接了过去,打开看时,只见字迹十分俊逸,她看的入神,不由念道:“黄……人、参,川……呃……桑……生?”   念了几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有点不自在地停了下来。   李绝正听她念的古里古怪,“黄芪”少了芪字,“桑寄生”少了寄字,“川芎”少了芎,“人参”虽念全了,但磕磕巴巴带着犹豫。   他并未往别处想,只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姐姐只管说。”   星河把那张药方合起来:“没、没有不妥。”   李绝见她反应古怪,便忙把最后一口馒头嚼了,起身走到她身后:“我这是查了古方对症下药拟出来的,这黄芪,川芎都是通血活络,调气止痛……”   才说到这里,就见星河的长睫闪烁,仿佛是要躲避之意。   李绝想到她刚才看药方的神情语气,心头一震,脱口道:“姐姐莫非……不识字吗?”   星河的眼睛蓦地睁大,而后又失落地垂下眼皮,过了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   李绝难以形容心中的感觉,这样的绝色佳人,这样玲珑的心机,竟然不识字。   他从没想过这个。   星河低着头:“小时候读过几天,后来,情形有些困顿,外婆的腰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伤……就没有再读,外公教会了几个字。”   “不识字”,是星河心里的隐痛。   她本来不想跟外人说这些的,但不知为什么,竟对小道士说了出来。   发自本心的,她不想让小道士看不起自己,但也没有办法,她确实是这样寒酸的境地。   兴许是一开始在吕祖殿给李绝无意窥破她的打算,被看穿了她的本真。   再相遇后,每次跟李绝相处,星河都处处戒备、处处小心留意,生恐一举一动,一丝一线都会被他抓住耻笑。   她的处境,她的算计,她的不识字……她觉着自己就像是个很卑微的尘,苟延残喘地挣扎着。   “姐姐……”李绝轻声地唤,声音温柔的像是和煦的阳光。   星河抬眸,她的眼圈已经红了,明眸里闪闪烁烁的是泪光。   李绝的手动了动,仿佛要给她擦却又停下:“姐姐要不要学识字?”   “嗯?”星河疑惑地,这个眼神太懵懂了,像是一无所知的奶猫,很适合被人欺负似的。   李绝喉头动了动:“姐姐若愿意,我教姐姐识字啊。”   “你?”星河眉头一皱,继而笑了,是一种无奈而开心的笑:“胡说,你只在山下留六天……到今儿已经是……”她举起兰花似的手指掐了掐:“第三天了,顶多还有三天,能教几个字?”   “那姐姐就是愿意了?”李绝听出她没拒绝,而只是在考虑可行性。   星河低低哼了声:“谁不愿意学字呢,我可不想做个睁眼的瞎子。做梦都想。”她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角。   李绝看着她长睫低垂,唇角委屈撇着的模样,以及这句“做梦都想”。   他轻声地,像是在哄骗一个小学生:“那姐姐有没有听说‘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星河抬眸看向他。   李绝眉眼带笑:“就是说天下并无难办的事,只要有心去做,不要心生退缩,就一定会干成。”   “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星河跟着念了声,她知道此事做起来困难,但小道士这么说了,她突然就觉着眼前豁然开朗,十分开心。   正说到这里,就听到炕上平儿模模糊糊地:“姑娘,你的脚呢……”她动了动,把被子一角抱住:“不冷了吧?我抱紧些。”   地上两人本以为平儿醒了,星河大为紧张,听她竟是说梦话,才松了口气。   李绝有些疑惑。   星河低声解释:“我一到冬天,手脚冰凉的,原先这屋里没有炭,平儿便给我抱着脚,这样会好些。”   李绝看向她的双脚,裙摆之下,露出小小的一双脚,穿的是粗麻的云头履:“姐姐是体寒啊。”   星河把裙子往外拉了把,抿嘴笑说:“什么体寒体热,你小小年纪,懂的倒是不少。”   李绝听她又说自己“小小年纪”,便淡淡道:“我不小了。姐姐都要谈婚论嫁了,我只比你少几个月罢了。”   星河听到“谈婚论嫁”,一时愣住,略略地有些刺心。   李绝知道不该说这个,但此刻竟忍不住,便悄悄地问:“姐姐……也曾对高佑堂、像是刚才一般的笑过么?”   星河脸色一僵,眼神也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李绝见她变了脸色,他抓了抓鬓边,嗫嚅着恳求说道:“姐姐别恼,我、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姐姐这样的笑,那些男人……心思可龌龊了呢。”   星河本是要生气的,可是看他仿佛胆怯后悔的样子,又听这话,心想:“难道你不是男人?”   可又一想他毕竟年纪还不大,也并未存着坏心,这才又垂眸哼了声:“我用得着去跟人献媚么?你把我当什么?”   她这样半是带恼半是不肯恼的样子,更如同赌气撒娇似的,娇态可人。   李绝不由说道:“我把姐姐当九天玄女娘娘般看待,才不许那些臭男人对姐姐图谋不轨。” 第12章 红泥小火炉   室外依旧冰天雪地,屋内却不似之前冷寒飒飒,那小小炭盆原本不足以让整个斗室温暖如春,但现在,星河却觉着心上都透着一股和暖。   她原本是最怕冷的人,可听着小道士的话,突然竟觉着这炭炉的火实在太旺了些,令人身上有些燥热的。   星河确实不必对高佑堂如何,之前庙会上初遇,她只正眼多看了他一会儿,高佑堂便已经色授魂与无法忘怀了。   而且星河只为了前途跟终身着想,从没在高佑堂面前真心流露过,又怎会如方才那般笑。   之前星河对小道士心生戒备胡乱猜疑,是因为不知他好意歹意,后来发现他能替外婆治腰,便故意地对他示好,包括不避嫌的送袄子,也不过是想叫他知道这份好,让他对外婆的病痛多尽尽心,别撂手走开罢了。   此刻想起小道士先前冒风雪而来,今夜又是这样……星河心里无端多了愧疚。   这小道士年纪这样轻,便出了家,虽不知来历,但显然也不是个家道顺遂的,倘若是个和美圆满的家庭,有疼爱的父母,又岂会让自己出来受这份苦。   星河自己从小被打发出来,跟着外祖父母住着,她觉着自己就是个不受疼爱的,如今看见小道士,就仿佛看到更小的自己似的,都是可怜的孩子。   此刻,之前的嫌疑都已经撇清了,她只想要多对这小道士好一些。   去泡了两碗茶,一碗给李绝,一碗自己喝,星河道:“听外头风更紧了,再坐会儿,等风雪小了再去吧。”   李绝两只手捧着粗陶茶碗,弓身坐在矮凳上的样子,显得很乖巧:“姐姐对我真好。”   星河突然想起先前去小罗浮山的时候,看到那林子间蹲着的松鼠,小爪子捧着榛子,眼睛乌溜溜地打量人,简直像极了李绝。   将卷起的袄子重新打开,星河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轻声问道:“你是几岁出家的?”   小道士正看着她俯身缝袄子的样子:“五岁。”   星河的手停了停:“那你……原本家在哪里?”   “是在北边。”   “北边……”星河看了他一眼,怀疑他是根本不记得到底住在哪里了,有心想问他是怎么出家的,又怕惹他伤怀。   不料李绝自己竟说道:“我打小顽皮,四五岁的时候闯了大祸,差点给爹娘杀了……后来就把我送出来了。”   他轻描淡写的,好像无所谓的样子,星河的手一颤,疼得哼了声。   原来是她一时走神,针尖不小心刺了手指。   她急忙把指腹挤了挤,见一滴通红的血珠冒了出来,才忙塞进嘴里含着。   小道士早站了起来:“姐姐……”   星河嘴里不能说话,却抬眸看向小道士,眼睛湿润润的,不知是疼的还是怎样,透着一点泪盈盈的。   李绝正在原地,却见星河将手指又吸了两下,玫瑰花瓣似的唇含着纤细的玉指,这场景竟是说不出的绮旎。   星河把手指撤出来,轻轻挤了挤,还是有一点淡淡血渍自指腹上殷开。   她见李绝怔怔地望着自己,还以为他担心,便低声道:“不妨事……”   小道士望着她带着点透明唾液跟一丝血迹的手指,却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上前把这手握住,立刻把这手指塞到自己的嘴里。   或者,或者让她把自己……   李绝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星河,他的肩沉了沉:“我该走了。”   星河一愣:“什么?怎么……”   李绝道:“姐姐睡吧。”丢下这句,他迈步往外走去。   “你、你等等!”星河被他弄懵了,又不敢高声,只忙追出来:“你先等等,我给你开门……”   李绝已经走到窗户边上:“姐姐别出来,我爬墙出去就行了,很快的。”   星河上前拽住他:“不行,跌坏了怎么办?怎么说走就走……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问……”   她有些后悔自己竟打听他的事,果然惹出他的伤心事了。   “不,跟这个无关,”李绝知道她误会了,便笑了笑:“只是时候不早了,别耽误姐姐休息,明儿我……我再来。”   星河听到他说“再来”,细看他的脸色,似有点发红,却毫无恼意。   她心头一宽:“真的?”   李绝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袍袖的细嫩手指:“姐姐小心些,那袄子不急,别再伤了手了,不然……我会心疼的。”   星河怔住,李绝把窗户打开,纵身一跃跳了出去:“回去吧。”他说着竟将窗户合上了。   当星河重新将窗户推开的时候,却惊愕的发现小道士已经不见了踪迹。   她以为他躲到院子别的地方去了,悄悄地叫道:“小道长?小道长……李绝?”   院内只有风裹着雪飞来。   星河不敢高声,正要再看看,却听到里间是平儿的声音:“姑娘、还没睡呢?人呢?”   她吓了一跳,赶紧将窗户掩了起来。   这一夜,星河睡得不太安稳,模模糊糊不知做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梦,仿佛都跟那小道士有关。   次日早上,吃了早饭,平儿悄悄地问:“那只烧鸡哪儿来的?”   原来星河一早叮嘱平儿,叫她撒谎,说是早上出门买了一只鸡的。   平儿虽照做了,心里自然疑惑,又想起昨晚上朦胧间,星河似乎仿佛跟什么人说话,可当时丫鬟以为自己是做梦。   星河绝不肯承认:“是我偷的行吧?问什么问。”   平儿觉着姑娘很别扭,又不敢再追问。   星河也怕她不依不饶,便道:“今儿该出门买布料了,不然就不够了。”   平儿才叹道:“这小道长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让姑娘这么劳心劳力。”   “谁劳心劳力了,”星河不答应:“我、我不过是想让他好好替外婆治病罢了。而且他……”   “他什么?”   星河想到昨夜小道士那身世之说,把“挺可怜”的三个字压下,摇头道:“咱们走吧。”   出门的时候,星河看了看院墙,这院墙并不低,有一人半高,尤其风雪之中,翻爬可不是容易之事,而且也看不出被攀爬过的痕迹。   倒不知李绝是怎么出入的。   平儿雇了一辆车,去南街铺户选布。   谁知走了几家子,都没有跟李绝买的那一样的深蓝料子,只选了一匹有点色差的灰蓝棉麻料子,里子倒是好凑合。   平儿低低道:“姑娘,咱们可得省着花,那棉花可也越发贵了。”   星河才一点头,前方却有人叫道:“星河妹妹!”   平儿抬头,见竟是高佑堂从人群中走出来,赶到她们两人跟前:“我还以为看错了,原来果然是妹妹!”   星河因不愿给人盯着瞧,头上戴了一顶垂纱幂篱。见竟不期而遇,便屈膝道:“高公子。”   高佑堂看着平儿手中的小包袱:“妹妹是来买东西的?要买什么?”   星河忽地想到昨晚上李绝问她是否跟高佑堂也那么笑过……心里竟有点不自在:“随便走走,公子呢?”   高佑堂仿佛很惊喜:“今儿我姨妈出来逛街,我是陪着的,他们正在前头的珍玩店内看镯子呢,新进了一批水头极好的玉镯,我看好有一只紫春的贵妃镯的极好,已经悄悄叮嘱店主给留下了,心想改日约妹妹一起来试试合不合适,可巧在这里遇上妹妹,妹妹要不要去看看?”   这珍玩店是城内最最为有名的玩器店,最为出色的便是女子所用的各色首饰,从头到脚,一应具全,但价格也是令人望而却步的。   星河扫了眼前方的三层小楼,才摇头,冷不防那店门口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四处张望了会儿看见高佑堂,便叫道:“少爷!”   高佑堂回头,摆了摆手,那丫鬟看了星河半晌,便退了回去。   这边星河道:“我还有事,高公子且去陪客吧。”   高佑堂好不容易又遇到她,哪里肯就走,突然想起一件:“妹妹你知不知道,先前……”   他左右看看,见无人留意,才低声道:“那个在路上拦截我们的……一个贼,给人杀死了!就是昨儿发生的事。”   星河很是震惊:“什么?哪个?”   高佑堂皱眉道:“跟我的小厮去看过的,就是那个、想对平儿意图不轨的。他们还说,之前朱家的姑娘给奸杀,就是那人干的呢!也不知怎么就横死在街头……”他本还想细说说,又怕吓到星河,便急忙住嘴。   平儿也不知此事:“就是那个瘦的很难看的贼?”   高佑堂道:“就是他。对了,县衙还张榜出来了呢,画的也确实没有错。”   星河的心猛地跳了几下,还没来得及细想,是跟随高夫人的一个嬷嬷走来,笑道:“是容姑娘不是?我们太太正在前头,知道姑娘也在这里,请过去说话呢。”   珍玩店内,高夫人坐在一边,又有另一位仪态高贵身着绫罗的贵妇坐在另一侧,只是容貌比高夫人略刻薄些。   星河走到门口,举手将幂篱摘下,刹那间,就仿佛满铺子的珍玩都失了颜色。连那天生挑剔的贵妇也不由流露惊讶之色。   高夫人在旁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星河上前行礼,高夫人温声道:“容姑娘,不必多礼,家里老太太好些了?”   “劳夫人记挂,外婆已经好多了。”星河垂首回答。   高夫人笑道:“那就好,这两天我一直惦记着,只不得空……你今日是出来游玩的?”   “是,”星河微微一笑:“置买点东西。”   正说到这里,却是高夫人身旁那贵妇道:“果然生得出色,想来貂蝉、西施也不过如此了。”   这好似是一句夸奖的话,高夫人正要答话,贵妇又道:“怪不得佑堂要把那只上好的紫春贵妃镯藏起来,想必就是为她留的了?”   高佑堂在旁边听着,脸上微红:“姨妈……”   这贵妇是高夫人的妹子,嫁给宁国公府旁系一支,仗着国公府的势力,也有些小威风,跟靖边侯府也有过交集的。   高夫人便打圆场:“容姑娘,这是宁国公府的尧三奶奶。”   星河听出这贵妇的语气不善,却只得应付:“给您请安了。”   尧三奶奶冷笑了声:“虽然皮相生得好,可惜……不是个做正妻的料子。”她转头看向高夫人:“不是我说你呀姐姐,怎么仍是这么心里没数,这样的狐媚模样,做个妾已经是……”   不等她说完,平儿先忍不住了:“三奶奶你在说什么!”   高夫人也觉着不妥,脸色很难看,只是碍于尧三奶奶向来的气焰,竟不便就如何。   至于高佑堂,原本以为自己这位姨妈定是会赞许星河的,谁知听了这么一番话,几乎反应不过来。   尧三奶奶见平儿打断自己,拧眉道:“哪里跑出来的没规矩的丫头,主人在这儿说话,你胆子倒是大的很!”   平儿冷笑道:“我胆子不大,只够护主的而已,我们姑娘如何,还轮不到三奶奶你来评头论足。”   尧三奶奶呵斥:“放肆!给我把她打出去!”   她京内带来的几个人正要动手,高夫人道:“且慢!”喝止了那些人,她转头道:“好好的,何必跟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般见识呢?”   尧三奶奶见她拦着,却更生气了:“姐姐,你就是太心慈了,又因为在这种小地方,见了个狐媚子就忘了情,我可告诉你,她的那个母亲在靖边侯府里,也还是个不上数的妾!这么多年她在这儿,是个什么身份你难道不清楚,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紫春贵妃镯……她也配?!”   平儿气的发抖:“你……”   却被星河握住手腕:“请问尧三奶奶,您在说什么?”   尧三奶奶听她声音平静,便转头道:“说的什么你难道没听见?”   “正是因为听见了,才不懂,”星河柔柔静静的,浑然无辜:“什么正妻的料子又什么妾,难道是在说我吗?”   “不是说你又是说谁?”尧三奶奶竖着眼睛道。   星河微微皱眉:“这可奇了。”她转头看向高佑堂:“高公子,你我之间,几时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高佑堂正也因为尧三奶奶的话正着急,听了星河质问:“这……星河妹妹……”   星河道:“你跟我提过这事儿吗?还是我跟你提过半个字?”   高佑堂摇头:“并没有。”   上次在旧时堂,他本要说的,却给星河拦住了。   星河又看向高夫人:“那,是我跟太太求过什么?”   高夫人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也并没有。”   星河这才看向尧三奶奶,道:“三奶奶听见了?你为了一件没影子的事儿,在这里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对我肆意的评头论足百般羞辱,是不是太自以为是,太过可笑了?平白往良人身上泼脏水,不由分说地仗势欺人,这是你们宁国公府的规矩呢,还是三奶奶你自己的规矩?我看国公府未必会这样行事!”   高夫人的眼中透出几分笑意。   尧三奶奶的脸上却有些发红:“你、你这丫头,好利的嘴……你敢,你竟敢……”她气的说不上来,便恶毒地:“不过是个卑贱的外室之女……”   就在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响。   声音很轻,有条不紊地,先飘下来的是一角乌黑的府绸袍摆,然后是金丝云头履,旋即,一枚羊脂白玉平安扣,缀着乳黄的穗子,随着动作,那柔软的穗子在府绸上荡来荡去。 第13章 一见误终身   尧三奶奶嫁的虽然并非宁国公府嫡系,但到底是京内权贵派系,自然很不把这种小县城看在眼里。   她又是个骄横自大的性子,知道高夫人不敢得罪自己,便要好好地摆一摆威风。   虽然也被星河的容貌震慑,但怎能放过这个机会,谁知星河并不是那种任由她拿捏的,两句话便挤兑的她失了方寸,流露泼妇本色。   高佑堂红着脸,实在按捺不得:“姨妈!”   高夫人也是心头一沉,觉着自己的妹妹实在太过分了,刚要开口,就听见楼梯上响动。   因她是县丞夫人,今儿又是陪了贵客来的,所以这珍玩店的掌柜便已拦着没许外人再进门。   听到二楼响动,几人都觉诧异,一时鸦雀无声。   在所有沉寂之中,那店掌柜的瞅见那一角如墨色的府绸角摆,顿时飞奔迎了上去,不敢高声,只是喃喃:“您请,您请。”   满脸堆笑弓着身子,手臂伸的长长的做出“恭请”的架势。   星河起初倒是没留意那楼梯上的响动,而只是望着尧三奶奶,星眸里头一次忍不住流露出恨怒之色。   见众人都转头,星河才跟着回头看去,目光从那垂着乳黄流苏的羊脂玉平安扣向上,——一抹同墨色的宫绦,松松垮垮地束在腰间。   同时贴在腰往下的缎袍上的,是一柄合起的泥金扇,被三根极长的手指似握非握地捏着,随时要掉下来,却又没掉的样子。   星河疑惑地抬眸,那人已经又下了两级台阶。   这人身姿端直,自有一种萧素自若,爽朗清举的气质。   他缓缓而行,且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张很古式儿的温润君子脸,有点像是用高古游丝描的工笔技法仔细精致地描绘出来的,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但这绝世的描画,却仿佛并不属于人物的画派类别,倒如同是仙佛鬼神一派的,玉树皎皎,风姿特秀,令人琢磨不透。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还跟着两人,一个面白稳重身着褐金缎袍的中年人,两只眼睛透着精明,行走间不时望向身前的那人。   另一个是面容俊美身量高挑的青年男子,手中捧着个描金的檀木匣子,透着小心翼翼的气质,两人倒像是天王图上那神仙身后的侍从。   那店掌柜的把腰弯的像是杨老太太害病的样子:“您选好了?”   那人无声,若有所思地下了楼梯,一双眼睛看向星河,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后那白脸的中年侍从脸上露出一种习惯性的笑,就像是老狐狸在转什么心思。   他没回答掌柜的问话,而是反问:“这儿热闹的很,是怎么回事?”   店掌柜道:“这……”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那边尧三奶奶咽了口唾沫,竟往这边迟疑地走了两步,望着白脸中年人,又且怯生生地问道:“您……您不是、是府里的甘管事?”   那白脸侍从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却见他身前的主子已经迈步走了开去。   他从容地向着星河走过去。   平儿把星河挡在身后,有些不安地看着这来历不明而气派很大的人。   他的目光从平儿面上扫过,依旧落在星河脸上:“小星河儿?”   声音不高,玉石交撞一般,压着底下的清冷。   星河心头猛地震了震。   她惊愕地看向这人。   一是诧异于他竟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唤的这样亲切;二,她听出来,这人正是先前旧时堂的隔间,那说《合欢令》尚可的那个“君侯”。   “怎么,不认得了?”泥金折扇在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眼中漾着浅浅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星河疑惑,心跳的很快。   就在此刻,星河突然想到方才尧三奶奶那怯生生的一句“府里甘管事”,以及昨儿那声“君侯”。   一团混乱中,说不清是怎样,星河试探着:“你是庾……庾叔叔?”   对面的男人一怔,继而仰头笑了声:“真是机灵的小姑娘,到底没忘了……我这个叔叔。”   星河觉着他这话有些意味深长的,不由红了脸。   平儿满眼惊奇,却也总算知道这人不是歹人,便按捺满心疑惑,悄悄往旁边退开了。   这会儿那甘管事走过来,笑道:“没想到爷能在这儿遇到……小容姑娘。真是可喜可贺。”   高夫人跟高佑堂都愣住了,不知这是什么情形。   只有尧三奶奶脸色很难看的,急忙上前行礼,很谦卑地低着头好声好气地:“不知道……二爷怎么突然来了这里?给您、给您请安了。”   庾约看向甘管事,脸色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淡然:“这是?”   甘管事道:“是后街的庾青尧家里的。”   “哦。”庾约似是而非答应了声,唇角掠过一点冷意:“原来真是亲戚。”   甘管事听了这句,便笑对尧三奶奶道:“我们爷刚才在楼上听到下面有些话很不好听,还以为有人假冒国公府的名头在这儿闹事呢,原来是三奶奶……那就没事儿了,只是三奶奶以后行事可要谨慎些,要知道国公府的名声可禁不得败坏。”   尧三奶奶的脸上涨红:“是、是……您说的是、再不、不会了。”   方才她的气焰那样嚣张,此刻庾约一句话没跟她说,听着一个奴才训斥,她却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   庾约却只看着星河,竟温声地问:“你怎么在这儿?是要买东西?”不等星河回答,“对了,刚才听说有个什么镯子?”   身后甘管事转头看向店掌柜:“还不拿来?”   掌柜的忙从柜子后拿出一个匣子,打开看时,果然是很好的一枚紫春贵妃镯。   甘管事捧在手里送到庾约跟前:“爷,您看。”   庾约只扫了一眼,碰也没有碰:“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呢。”   甘管事看向他脸上,突然也跟着笑道:“爷说的是。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是放回去吧。”   他转身要将那镯子放回匣子里,可不知为何手一抖。   只听高佑堂跟掌柜的一声惊呼,那玉镯已经跌向地上。   清脆一声,碎片迸溅。   庾约眼皮都没抬一下。   甘管事也依旧笑呵呵地:“哎哟看我这毛手毛脚的,竟连个镯子都拿不稳。掌柜的,你不用怕,多少钱回头一起算就是。”   “不、不敢。”掌柜虽心疼那镯子就这么摔了,实在暴殄天物,却也不敢多言一句。   高佑堂呆呆地看着那枚镯子,心里一阵揪痛,他觉着自己的心都给摔碎了。   尧三奶奶更是站不住脚了。   听甘管事的意思,她方才作威作福的种种,庾二爷自然是听见了,也甚是不悦。   连同她刚才对星河叫嚣“紫春贵妃镯她也配”,这句当然也没有被遗漏。   甘管事是最精明强干的人,宁国公府的头一号人物,平常经手过多少价值连城的东西,拿一个镯子会失手?   这哪里是什么失手,就是故意的要摔给她看。   她简直要晕过去了,就如同小鬼耍威风却偏遇到了阎罗王。   平白得罪了这个人,别说是国公府的旁系,就算是府内的人,只怕也难以混得下去。   “二爷……”她颤巍巍地含着泪叫了声,脸也不顾了,跪地道:“求二爷饶恕。”   庾约才像是发现还有这么一个人在,有些诧异地:“这是干什么?……尧三奶奶是吗?好好地你跪我做什么?”   甘管事在旁笑吟吟地补充道:“是啊,三奶奶跪错人了吧?”   尧三奶奶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脸色从红转白,最后看向星河。   本以为是个不起眼的妾室之女,又是在这种穷乡僻壤,没想到这丫头的靠山这样硬。   嘴唇颤抖着,尧三奶奶眼中带泪:“容、容姑娘,我先前……胡言乱语,您别放在心上。是我说错话了!您大人大量!”   星河见那镯子竟然碎了,本还没怀疑是甘管事故意的,只觉着可惜了的,那么漂亮的镯子。   突然看到尧三奶奶下跪,以及甘管事的那话,这才意识到不对。   星河吃了一惊,她虽然恨极了尧三奶奶诋辱自己,但她毕竟是京内的贵妇,居然跟自己下跪,如今她碍于庾二爷的颜面跪了,以后难免又记恨自己,倒是何必。   她便侧过身去:“我也并没有要你跪,我也受不起这跪,三奶奶快请起吧。”   甘管事这才说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扶你们奶奶起来?”   跟随尧三奶奶的那些嬷嬷们本也跟着跪倒了,听了这话才忙上来扶着起身。   甘管事笑的若无其事,甚至透出几分贴心:“三奶奶,这儿若是没有您可心的物件,不如往别处逛逛去?”   尧三奶奶如蒙大赦,急忙道:“是,这就走。”   她又向着庾约屈膝行了礼,退后两步,才转身带人去了。   高夫人心慌意乱,连上前都不敢,也匆匆地跟着行了礼出门。   高佑堂还在打量星河,似有招呼之意,却给高夫人拉了一把,这些人一起去了。   星河总算能松了口气,目光掠过地上的贵妃镯碎片,不由轻轻地叹了声。   “又叹什么气?”是庾约。   星河抬头。   目光相对,他又淡淡一笑:“是觉着可惜?”   星河摇了摇头:“听说……玉碎可以挡灾,兴许是它的劫数。”   “哈,”庾约又笑了声,有些戏谑地望着她:“小丫头,年纪不大,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星河脸上又有点发热。   庾约却道:“没想到今日竟会跟你在这儿相遇,你既然叫我一声叔叔,我自当该有礼送你,偏我出了府,并没带什么好东西,还好……刚得了一件玩器。甘泉。”   甘管事吃了一惊,笑都敛了。   庾约淡声道:“拿来。”   甘管事终于向着那俊美青年使了个眼色,那青年上前,跪地低头将匣子举高献上:“主子。”   庾约单手将那描金匣子接过来,望着星河,眼中泛出几分笑意:“这玩意儿,就送给你吧。”   星河大惊,哪里肯收:“庾叔叔,使不得……”   “怎么,”庾二爷见星河不动,便微微俯身:“是嫌弃么?”   他是成年男子,身量比李绝还要高,这样俯身盯紧之态,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星河很想退后两步,又觉着如此很失礼,便道:“不是,是、太名贵了,我受不起。”   他这样的人物看的上的东西,自然绝非凡品,而且先前把那么名贵的贵妃镯都给摔了,难以想象这里的会是什么。   何况非亲非故的,她怎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而且他果然是宁国公府的庾二爷,他的东西,又怎能随随便便就收了。   “你都不知是什么东西就说名贵,倘若是一块破砖烂瓦呢?”庾约眼睛里有三四分的笑意在闪烁。   星河愕然。   庾约却又笑道:“给你,就算是破砖烂瓦也只好收着,是不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叔叔,那就是‘长者赐,不敢辞’了。”   星河不懂后面那几个字的意思,却察觉到他执意要给不容人拒绝的意图,当下便低声道:“既然如此,多谢庾叔叔。”   她伸出手将檀木匣接了过去,心里暗惊,这匣子看似不大,却竟沉的很。   纤细而小的手捧着那匣子,竟仿佛有些捧不住之意,多亏平儿及时上前接住。   庾约从那细嫩的手上扫过,看向她的脸:“近两日县内不太平,怎么竟在外头乱逛呢,你要去哪儿……要不要叔叔送你?”   星河急忙摇头:“不用。多谢庾叔叔。”   “别跟我见外,小星河儿,”庾约唇角挑起,泥金扇在掌心里轻轻地敲了敲:“他乡遇故知,还是个小相识……叔叔心里可是欢喜的很呢。” 第14章 为我一挥手   日色极好,却并没有因此暖和多少。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正在融化,屋檐底下渐渐地有雪水滴滴答答,好像水晶的帘子。   星河本是要去买些棉花的,没想到竟遇到这种事,白耽搁了这半天。   此时她着急地想回家去,毕竟李绝昨儿说过了今日会去的,虽然他大概是会在下午才去,但星河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在尧三奶奶跟高夫人等看来,这位宁国公府身份尊贵的庾二爷,跟星河甚是“熟络”,关系匪浅,尧三奶奶更把庾约当成了星河的靠山。   但星河心里清楚的很,她跟这位爷,其实没什么瓜葛,甚至连他的身份也是她临时猜出来的。   而庾二爷这么通透明白的一个人,当然也不会干糊涂事,他心里应该比她还清醒。   所以星河很想不通,为什么庾约对自己这样“好”,难不成是看在靖边侯府的面儿上?   但以他的身份,大可不必。   星河只想快些跟庾约告别,虽然在应付高佑堂的时候游刃有余,但星河本能的觉着,像是庾二爷这样的人物,自己惹不起。   尤其在他俯身凝视她的时候,那种眼神,那种无形的气势……   他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庾约询问星河要往哪里去,星河无奈,只好说要回家去。   “也好。”庾二爷答应的痛快,回头吩咐:“去调车。”   星河忙要阻止:“不用了庾叔叔,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庾约头提着那把扇子,轻轻地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小姑娘还挺犟的。”   车到了,是两辆。   庾约陪着星河上了前头一辆,平儿跟甘管事坐了后面的。   星河才上车就又被震了震,这马车从外看已经不俗,到了里间,更似别有洞天。   淡淡地一股乌沉香的气息,叫人头脑为之一爽。   车内比在外头看着还要宽阔,其实足够四五个人对坐而不觉狭窄。   车壁都是用结实透气而又昂贵的暗花罗糊的,是如意山茶的纹路,织金跟雅白的颜色。   脚下则铺着的是厚厚的波斯毯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丝毫不觉着马车的颠簸。   正中放着一张长方矮角的檀木桌子,上面搁着一套罕见的紫色钧窑茶器。   星河头一次看到这样颜色的茶杯,只觉这颜色艳丽的好看又稀罕,却不晓得这一套茶器便抵得上京城内的一套中等房舍的价钱。   她小心地在马车的一侧坐了,望着对面的庾约:“多谢庾叔叔。”   “从相见到现在,你说了多少句多谢了?”庾约将手中的扇子打开,轻轻地摇了摇,眼睛看着星河,“说到这里,叔叔有些好奇,先前在珍玩阁,你怎么就叫我‘庾叔叔’呢?”   这话问的仿佛古怪,别人听着都未必懂。   星河却明白的很。   “我听见那位尧三奶奶,称呼那位爷是府里的管事,所以我想他必然是府内的人,他既然能跟着您,您自然也是宁国公府的,身份只高不低。”星河垂着头,慢慢地说道:“您那么叫我……所以我就冒昧的……”   星河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只有四岁,怎么会跟庾约认识?   时隔多年,庾约又怎会这么巧的认出她来?何况她自问从未见过庾约。   想来他不过也是临时起意,不管是为了帮她,还是为了教训那尧三奶奶,星河都陪他演了这场戏。   “我果然没看错,”庾约笑了起来:“真是个伶俐的丫头。”   说话间,庾约往旁边靠了靠,原来车后是叠的很整齐地缎面被褥,好像可以随时在这儿躺下睡着。   他舒舒服服甚至有些懒散地靠在上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星河。   马车停了停。   星河还以为是到了家,忙要起身,庾约的扇子在她袖口搭了搭:“等等。”   此刻外间是随从的声音:“什么人胆敢拦路?”   一个女子道:“奴家是千红阁的红秀,先前君侯说奴家的三弦还欠火候,奴不服。”   星河讶异。   庾约仍是那个半躺着的姿态,似冷非冷地听着。   外头好像是甘管事下了车:“为这点事竟来拦车,别不知死活……”   那红姑娘不由分说地:“如果君侯能让奴心服,奴家就算死也心甘情愿。”   甘管事嗤地一笑,仿佛觉着这女子自不量力。   星河正好奇,庾约突然道:“那天,你也听过她弹的是不是?”   见他连这个也知道了,星河心一紧:“是。”   “你觉着她弹的怎么样?”   “很、很好。”星河心乱,勉强回答:“我不懂这些。”   庾约望着她闪避的神情,忽然转头对窗外道:“甘泉,拿三弦来。”   甘管事一顿,又忙答应。   那红秀姑娘是抱着三弦来的,现成的取来送上。   庾约已经坐了起来,先是掏出一块帕子把三弦擦拭了一番,抬眸看向星河:“这是为小星河儿弹的。”   星河睁大双眼,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却见庾约端坐对面,调了调弦,左手抚着琴颈,右手抱着琴身,跟方才的随意散漫不同,是很风雅端庄的姿态。   那极长而直的手指微微蜷起,掠过琴颈,在琴身轻轻一抚,弦音便自他的手底流淌而出。   熟悉的乐调,还是那《合欢令》,但跟之前所听过的感觉又不同。   星河本来不想盯着庾约看的,此刻却情不自禁地望着他,不是望着他的脸,而是看着他的弹三弦的姿态,尤其是看着他的双手。   那是极漂亮好看的一双手,青年男子的手,足有她两倍之大,手指颀长,像是玉雕成的,又带着竹节的力道。   他看似随心所欲般拨弄着那琴弦,但一声声响动,扣入人心,倒好象心头身上有一根弦,在他的肆意拨弄之下,也发出了无法遏抑的共鸣般的乐音。   星河无法挪开眼睛,甚至有些不自觉的紧张。   庾约的手不是在奏乐,倒像是在自得其乐的舞蹈或者……鼓惑人心地引领着什么。   等到琴音停下,外头寂然无声,庾约看了星河一眼,把那把三弦递了出去。   外头是甘管事的声音:“这是我们爷弹的,红姑娘觉着如何?”   掩不住的笑呵呵的自得。   顷刻,是红秀喃喃道:“果然奴家是井底之蛙……”这句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裂帛似的脆响,伴随着许多的惊呼,红秀发誓般说:“摔了它,奴家从此再不弹三弦。”   星河在车中,还沉浸在那《合欢令》的乐声之中无法自拔,听到那三弦被摔的碎裂声响才反应过来,一时睁大了双眼,无法相信。   她想往外看看,目光乱动,却正对上庾约看着自己的眼神:“庾叔叔……”话刚出口又觉着不妥:“二爷……”   庾约已经又斜躺了回去:“叫叔叔不是挺好的么?好端端地又改什么?”   星河怔了怔,庾约淡淡地说道:“不必理她,青楼女子欲擒故纵的伎俩罢了。”   “可是,她弹的很好,从此不弹倒是可惜。”   “这些鬼话你也信?”庾约的眼中透出几分讥诮的笑。   星河不敢再说了。   马车缓缓地又向前而行。   星河有点口干舌燥,竟不知说什么好。   庾约道:“你觉着我弹的如何?”   星河勉强道:“好听。”   “敷衍,”庾约挑唇问:“怎么个好听?”   仔细想想,星河道:“我也说不明白,好像比旧时堂所听得多了点东西,又说不清是什么。”   庾约望着她,少女的肌肤晶莹微光,细看好像是有丝丝的汗意。   眼神变了变,庾约微笑:“你想学吗?”   “啊?”星河愣住:“学什么?”   庾约道:“乐器。”   星河有些窘:“我想学的可多呢,不过都学不起。”   “那就还是想?”庾约笑看着她。忽然道:“甘泉。”   不多时,马车外甘管事来到:“爷叫我有什么事?”   庾约转头同他吩咐了几句。   马车缓缓停下。   星河心里忐忑,自觉着总该回到家了吧,却见庾约起身出了马车,星河跟着出外,抬头却吃了一惊——这哪里是冯家,竟是在一处店铺门前似的。   “庾……叔叔?”她疑惑地看向庾约。   “你来。”庾约向着她伸出手。   星河迟疑着把手探过去,庾约将她牢牢握住,揽着腰助她落地。   他的手很有力,透着暖意,想到是这双手刚才弹出那么绝妙的曲子,星河心里一阵胧忪。   这竟是一家乐器行。   琳琅满目的,琵琶,筝,古琴,二胡,三弦,笛子,洞箫,月琴……应有尽有似的。   星河没想到庾约会带自己来这种地方,只是她被刚才庾约弹三弦的情形震撼到,心中甚觉新奇,望见墙上的一把三弦,只管盯着看。   庾约信手摘了下来:“想试试?”   星河抬眸:“可以吗?”   庾约笑:“有什么不可以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星河接在手里,学着庾约先前的样子,在一张凳子上坐了,先是调了调弦,左手轻轻地一拂琴身,右手的手指拢在弦上,回想他之前的动作,轻轻地弹出了两个音。   庾约本是带三分笑漫不经心打量着她的,以为是少女胡闹,突然听见这两个音,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星河弹出两个音,心里有些喜欢,便又凝神想了会儿,又弹了几声。   但她到底胆怯,抬眸看到庾约正盯着自己,她便抱着三弦站了起来。   庾约问:“怎么不弹了?”   “我、我不会,乱弹的。”星河回答。   “乱弹?”庾约唇角微动:“你先前学过?”   “没有,今儿是头一次碰。”   “那……刚才你是学的……我?”   “是。”星河红了脸:“是我胡闹,让庾叔叔见笑了。”   她急忙把那把三弦送了回去。   庾约欲言又止:“也好,你还是别弹这个,三弦的音过于单调孤清,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学点别的吧。”   星河见他并无怪责之意,松了口气,随口问:“学什么别的?”   “月琴,或者瑶琴,琵琶等都行。”   “这些庾叔叔都会?”她惊奇地问。   庾约似笑非笑道:“不敢说‘会’,略懂一二罢了。”   他想了想,走到桌上一架古琴旁边:“你过来。”   星河走到跟前,在案头屈膝跪坐。   庾约信手在古琴上一拂,音调淙淙如流水,星河眼睛一亮。庾约看着她眼中的光:“喜欢?”   她忙点头,庾约又弹了几个调子:“也没学过?”   星河又摇头,眼睛盯着他的手,感觉是他的手指跟琴弦一来一往,仿佛极美的舞蹈,又发出极动听的乐调,竟目眩神迷。   庾约且抚琴,且看着她,见她只管盯着自己的手,神情专注又有点痴迷。   不知为什么,恍惚中庾二爷的手上便弹错了一个调子。   而就在此刻,他察觉星河的眼神略略有了变化,他立即停了下来。   星河疑惑地望着他,庾约倒是没说什么,只看了甘泉一眼。   甘管事便走去跟店家低语了几句。   店家躬身入内,顷刻抱着一架被缎子裹着的琴走了出来。   庾约掀开缎子,里头是一架通体如墨的古琴,细看,却仿佛散发一点暗绿,翻过来,看到琴内刻有“桐梓合精”的铭文。   庾约起手试了试音调,幽沉古雅:“虽然并非传世绿绮,但能仿造到这个地步,已然不错了。”   星河问:“绿绮是什么?”   庾约举手调音,笑里竟多了几分宠溺:“是汉代梁王赠给司马相如的一架古琴,你看这琴身是黑色,但细瞧又有点微绿,像不像是绿色藤木缠绕在古木之上?所以叫做绿绮。你喜不喜欢?”   星河的“喜欢”将要冲口而出,突然意识到什么:“庾叔叔……”   “词数归期,旧情新叙在何时,欲将绿绮舒心曲,流水高山付与谁。”庾约似吟似唱,手上行云流水般抚弄出淙淙琴音,末了长指掠过琴弦,他抬眸看着星河:“给你好不好?” 第15章 君心似我心   甘管事叫人把绿绮包了,送到车上。   这次,是真的送了星河回家。   而家中这里,星河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她跟平儿回家后,冯老爷子告诉她,先前小道士已经来过了,给老太太针灸推拿,还留了一个小包袱给她,不知何物。   星河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惊喜,听老爷子说那包袱在桌上,忙把琴放下便去看。   冯老爷子去瞧了瞧那琴,觉着稀罕:“怎么弄这个东西……”   平儿已经赶着把自己捧着的那个宝贝物件先放到里间去,见星河无心回答,便替她道:“老爷子,老太太的情形怎么样?”   冯老爷子却也知道星河从来自有主张,便不追问,只回答道:“好多了呢,倒是有劳那小道长了,就是、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走的时候摇摇晃晃的。”   平儿一愣:“这……脸色不好?难不成是身子不适?”说着看向星河。   星河正才打开那包袱,听见这话也怔住了。   目光跟平儿一碰,平儿已经走了过来,惊奇地打量包袱里的东西:“哟,好多书啊,是小道长带的?”   冯老爷子道:“他也没说是什么,只放在那里说给星河儿的,我也没看。”说着也走过来,看了几眼笑道:“原来是这些,真是有心了。”   原来这几本书有《千字文》《千家诗》以及《声韵启蒙》等,底下还有些练字用的字帖。   除此之外,竟还有一方砚台,一支笔。   星河看着这沉甸甸的许多东西,心里明明是喜欢的,大概是太喜欢了,眼中竟有些发酸。   暂时叫平儿把这些都拿回屋子里去,星河又去探过了老太太,却见老太太的脸色都比先前好多了,看的她越发放心。   草草吃了中饭,星河便在炕上做那件袄子。   她心无旁骛地做起来,进度极快,就是底下还缺些棉絮。   星河担心李绝,一心要快点做好了,现去买棉花只怕来不及,便去取了一床小褥,拆开了线头,将里头的棉絮倒了出来。   平儿看见了,又惊又笑:“姑娘,这是拆东墙补西墙啊,这褥子好不容易跟那件夹袄一块儿做的,袄子送了人,褥子又拆了,这幸而小道长是叫你做件薄袄子,倘若要盖道观,你还不把这房子的砖拆了给他呢。”   星河啐了口:“少浑说了,你没听外公说他今儿情形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穿的太少、害了病的缘故……”   平儿也道:“他既然不舒服,还能来给咱们老太太针灸,倒是极有心了。对了姑娘,怎么还给了姑娘那些书呢?”   那天晚上小道士来的事儿,星河瞒的密不透风,当下含糊其辞:“你都说了他有心,自然会想到咱们想不到的。再说,我看看书岂不好?”   平儿笑道:“好好好,那当然好,至少不能辜负了小道长这片心呢。”   渐渐黄昏,星河始终伏身缝纳,未免有些头晕,捏针的手都发颤了,便停了下来。   她又去翻看李绝给的书,先看了会儿《千字文》,拿起来的时候,发现书脊上沾着点灰,忙吹了去,又用手擦了擦,却不像是寻常灰尘,倒像是香灰。   星河没在意,磕磕绊绊,倒也认得一小半的字。   又举着那块砚台,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凑到鼻子边上闻了闻,一股淡墨的香气,她心里大悦,忙叫平儿取水研磨,郑重其事地下地洗了手,准备练字。   星河就如同是才开蒙的小学生,求知若渴,乐此不疲,晚上饭都没吃,平儿催着,只喝了一碗米汤。   小道士给的字帖,她也描了有三四张,却也像模像样的。   平儿见她疯魔似的,起初不敢打扰,只等老太太两个睡下了,平儿才悄悄地问星河:“姑娘别只管记着写字儿,今儿那位二爷,是怎么回事?”   星河满心都缠在读书练字上,几乎把庾约给忘了。   给平儿一提,手下抖了抖,便写坏了一个字。   她很是惋惜,又有点懊恼,回头瞪了平儿一眼:“你不会等我写完了再问?”   平儿笑道:“姑娘这样子,倒有点像是要去考状元了。”却又道:“说真的呢,那位二爷给的礼物,你不看看是什么?”   星河提着笔,转头看了一眼炕头柜子上那放着的檀木匣子。   人皆有好奇之心,星河当然也想知道这匣子里是什么,但下意识地,她竟有些不敢打开看。   因为就算不看也能猜到此物贵重,她怕看了之后超乎自己的预计,那将怎么处置?   当下只是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平儿醒了几次,都见灯火还亮着。   油灯的幽微光线中,见星河一会儿练字,一会儿看书,倒果然是个要去考状元的样子。   平儿怔怔地看了会儿,本想叫她睡,可又到底没有出声打扰。   次日,星河打定主意哪儿也不去,专等李绝。   昨晚上她练了很久,字迹总算是端正好看些了,至少不像是才提笔时候的生涩跟歪歪斜斜,她心里得意,想着若是小道士来看,应该不至于如何嘲笑。   不料从早到中午,竟不见有人来。   星河想到昨儿老爷子的话,心神不宁,恰老爷子从外回来,竟说道:“奇怪,今日韦家的法事,小道长竟不见人。也没来这里么?”   星河一惊:“他不在韦家?”   冯老爷子疑惑道:“是啊,那些道士还有抱怨的,说什么……小道长这两天不跟他们睡,饭也不一块吃之类的。对了,也有说他从前儿就有些病恹恹的。”   平儿跟杨老太太在旁听的清楚,平儿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小道长又会去哪儿?”   杨老太太也着急:“这冰天雪地的,不在韦家又在哪儿睡呢?饭可也怎么吃啊?都怪我老糊涂了,昨儿就看着他有些不对劲儿,就该把他留下在家里的!”   星河的心一紧一揪的,又听了两人的话,更觉不安。   默然无声回到屋里,只听外头老太太跟老爷子埋怨:“昨儿你怎么也不拦着?”   老爷子道:“我只当他还有事,怎么敢拦?”   老太太道:“那这会儿人不见了,你……你还不去找找?”   冯老爷子跺跺脚,转身出了门。   老爷子在城内转悠了一个时辰,也打听了不少相识,仍是毫无踪迹。   按理说小道士那个样貌,那个打扮,如果出现在城内,是很容易找的,如今事情果然蹊跷。   老爷子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杨老太太心焦:“要不然……咱们去报官吧?”   “报什么官,小道长是吕祖殿的人,人家没报官,咱们去报像什么话?”   “那、吕祖殿的道长们没去找?”   冯老爷子叹气:“他们说了,小道长经常的来去无踪,他们都习惯了。”   平儿却不服气,插嘴道:“我看他们就是懒的管,明知道小道士害了病,怎么说习惯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晕倒在雪地里……那可是人命大事。这眼见又天黑了……”   天果然更暗了下来。   星河在里间,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凉。   望着桌边那些整齐的书本,以及自己的练习册子,也许是一种说不清的直觉,她知道小道士一定出事了。   拿起最上头的那本《千字文》,却见书页上还沾着一点灰,星河举手慢慢扫了去。   突然她怔住,低头看向手指上的那一点灰渍,星河眼神变了变,蓦地起身:“平儿!”   驿马县城很小,城内没有别的庙宇。   只有一座简陋的关帝庙。   距离冯家只有两条街,星河同冯老爷子、平儿一起到了的时候,关帝庙里已经上了灯。   那幽淡的灯火在寒夜的风中瑟瑟发抖,照出关帝老爷正气端肃的样貌。   庙里只有一个负责打扫上香的老庙祝,乡里乡亲的,自然也跟老爷子认识。   见他们突然来了,那人诧异地迎出来:“哟,这不是老冯吗?这么晚了,是什么事?”   冯老爷子看看星河,笑道:“老宋,我们来找个人。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小道士?”   “小道士?”老庙祝诧异,然后跟听见奇闻似的笑着说:“这儿哪有什么小道士,你知道的,素日来上香的人都少,何况是道士……”   这会儿星河跟平儿已经入内去了。   门口处冯老爷子便跟那庙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老庙祝碎碎念道:“我道士儿确实没见着,耗子倒是有不少,昨儿的贡果都少了好几个……”   里间星河已经走到了桌边上,合掌拜了拜,正扫了眼那桌上的供果等物,又垂眸看着桌下那厚厚的幔子。   正在此刻便听到那老庙祝的话,星河心头一震。   她再无迟疑,当即俯身过去,将那幔帐一把掀了起来。   幔帐底下,孤零零地,横卧着一个人。   他微微蜷缩着身子,如描似画的双眼紧闭,一张脸如同冰雪色。   生死不知。   星河的心猛地揪紧:“李绝!”   她来不及多想,俯身过去,抬手扶住他的肩头!   而就在星河的手搭在李绝肩头的时候,小道士双眼微睁,突然闪电般出手。   冰凉的一只手紧紧地掐住了星河的脖子。   星河颈上一阵刺痛,她猝不及防,倒也顾不得害怕,只哑声叫道:“小道士……是我!”   那只本来正雷霆万钧般收缩的手,突然颤了颤。   李绝半睁不睁的双眼微微张开了些,眼神迷离不太清醒,却好像是拼命要看清眼前的人。   朦朦胧胧中,他唇角一动:“姐……”   含糊不清地叫了这声,那只掐住星河脖子的手颓然落下。   他合了双眼,晕厥过去。 第16章 患难见真情   老庙祝吃了一惊,不晓得怎么会有个仙童似的小道长睡在关帝老爷脚下。   幸亏冯老爷子跟着来了,老庙祝扶着,将小道士送到他背上,老爷子一路背着回家。   杨老太太听见动静,颤巍巍迎了出来:“小仙长是怎么了?”   星河道:“外婆别担心,是病了。”说着叫老爷子把李绝安置在自己房间外间、先前平儿睡的地方。   老爷子将李绝小心放倒,星河摸了摸李绝的额头,竟是滚烫。   平儿急忙出门去找大夫,冯老爷子却看出异样:“他的胳膊上是怎么了?”   星河拉起他道袍,果然发现袍子上一抹深色。   小心捏了捏,手指上黏黏的,竟是血。   星河吓得站起来:“是怎么了?”   老爷子上前把小道士的袍子解开,却见他身上还穿着星河的那件夹袄,只是胳膊上的雪色中衣袖子已然给血染红。   星河睁大了双眼,不敢出声。   老爷子把小道士的袖口向上撩起,蓦地也震了下,原来李绝胳膊上竟有一道颇深的伤痕,他是当过兵的,到底有些经验,立即看出这不是新伤,却一直没愈合好。   星河只看了一眼就扭开头:“他说前几天不小心摔倒跌到了胳膊,怎么……竟伤的这么严重?”   “跌倒?”冯老爷子摇头:“这可不是跌伤。”   “不是跌伤,那是怎么样?”星河惊愕地问。   老爷子刚要开口,却又停下:“究竟如何,等他醒了再问他罢了。”   原来他看出这必然是刀剑等利器所伤的,只是生怕惊到星河跟老太太,便含糊其辞没有直说。   不多会儿,平儿请了大夫来了,给李绝诊了脉,说是风寒袭表,肺气不宣,开了荆防败毒散,每天熬一副,两次服用。   老爷子又请教大夫有没有金疮药。   大夫问是什么情形:“是谁伤着了?厉害的话要缝合伤口,若不严重,涂点观音膏,白药之类的便可。”   星河听说“缝合”,吓得心一颤,又疑惑为什么外公不叫大夫直接替小道士看看。   冯老爷子忙道:“不要紧,是之前摔伤了手,劳烦给点观音膏就可以。”   大夫道了声无妨,果然给了些观音膏,叫每日仔细涂抹,留神伤口别沾水就行。   平儿忙着去熬药,杨老太太则去厨下要给小道士弄些清淡的吃食。   老爷子把他的中衣撩起来,让星河拿了干净的帕子跟自己还没喝的半壶酒。   星河迟疑:“外公,这时侯怎么还喝酒呢?”   “哪里是我喝呢,”老爷子道:“他这伤,得用烧酒洗一洗才好,就是太遭罪了,幸亏他现在晕着,不然的话这酒倒上去,怕会把人活活地疼晕过去。”   说着,冯老爷子把酒瓶开了塞,看看李绝冰雪似的脸色,一咬牙,将酒倒在了他的伤口上。   酒水把伤处的血渍冲淡,李绝虽是晕着,却仍是狠狠地颤了颤,长睫轻轻抖动。   星河心惊肉跳,急忙上前去摁住小道士的手,生恐他醒过来捱这苦痛。   老爷子把那伤口冲了两遍,用帕子擦拭干净,这才又涂上了厚厚一层观音膏。   做完这些,老爷子都出了一头汗,他擦着额头的汗说:“这小仙长的伤是早有的,他今儿却捱着伤给你外婆推拿……实在是……唉!”   星河心头一沉。   老爷子拧着眉,拎着剩下的一口酒走了出去,且走且仰脖喝了。   星河看看李绝,却见他脸上竟也冒出了冷汗,星河想起在关帝爷座下看到他孤零零躺在地上的样子,忙从怀中掏出一方旧帕子,轻轻地给他在脸上揩拭。   杨老太太熬了白粥送来,星河亲自拿着一勺一勺地喂给他,李绝起初紧闭双唇不肯吃,星河只得俯身在他耳畔温声地劝,兴许是李绝模糊中听见了,体察到她的好意,便肯张开口喝粥。   喂了两刻钟,才吃了半碗。   入夜,平儿熬好了药,心想让星河歇会儿,谁知小道士仿佛察觉换了人,又兴许是那药太苦,竟不肯张口喝。   平儿无奈,还是叫星河去喂,这李绝像是真认人,给她温声软语劝了几句,果然乖乖地把药都喝了。   这一通下来,夜已经深了。   本来冯老爷子跟杨老太太商议,或者去韦家告诉小罗浮山的道士,叫他们把李绝领回去,但想到先前他们不管不问的态度,又不放心叫他们把人带回,而且又忙着给他疗伤、喂汤、喂药等,安顿下来,越发夜沉人静。   只好等明日再做打算。   不过,因知道李绝带伤给老太太针灸推拿,老两口也甚是感动,加上他年纪不大,又是出家人,倒也不必很在意那些避忌之类。   星河试了试李绝的额头,觉着烧的不像是之前那么厉害,到底松了口气。   平儿端了茶来给她喝,小声道:“姑娘,刚才请大夫,开药,又花了不少钱。年下还得置买点年货,若是府内没银子来,恐怕……”   星河正打算弄点好的给小道士补补,听了这话,一时也皱了眉。   平儿又道:“这外头冷,小道长盖这床被子会不会单薄了点。”   “把里头的炭炉拿出来吧,”星河轻声道:“咱们两个怎么也能凑合一宿。”   “行,当然是他病中的人最要紧。”平儿答应的痛快,立刻去将炭炉搬了出来,就放在小榻边上。   星河给李绝掖了掖被角儿,转身进了里屋,思来想去,目光落在炕上柜子边的那个檀香木匣子上。   她一直没有打开过庾约送的这匣子,此刻却走过去,将匣子搬了出来放在桌上。   平儿正进门,一眼看到:“姑娘……不是说不想打开的吗?”   星河摸着那凝润的紫檀木料,这匣子做工精细,四角暗榫,外层加了层黑漆底色,以勾纹莲跟吉祥花纹描金点缀,匣扣好似是金黄的铜锁口,跟匣身的描金纹相得益彰,光看盒子就知非凡品。   “看看吧。”星河叹了声,将那锁扣打开。   盒盖慢慢掀起,露出了里间红绸铺垫的底子,以及在绸缎的格子之间的两枚物事。   “这是……这是什么?”平儿吃惊地睁大双眼,竟不认得,可却晓得材质:“是、是金子的吗?”   那是两枚半掌宽的、貌似是镯子又比镯子宽绰许多的物件,金灿灿的一看就知极名贵,雕着精致的花纹。   星河拿起其中一枚,果然沉甸甸的压手,她深吸一口气,定睛细看,见上面是华丽繁复的宝相花,中间似乎有一道小小地可以开合的锁。   “这个好像是缠臂金,是臂钏……”星河睁大双眼:“你记不记得年画上,那些飞天仙子手臂上戴着的就是这个?”   平儿给她提醒:“啊对了,可不是就是像这个?姑娘快戴上看看。”   星河笑白了她一眼,平儿反应过来:“这个好像大了些。”   “纵然不大,我也不戴,像什么话。”星河摇摇头,却又皱了眉:“我就猜庾二爷给的一定是什么名贵东西,没想到真个儿贵不可言的。”   平儿也咋舌道:“这一对宝贝,要是变卖了金银,一辈子也吃穿不愁了。”   星河心里一动,却又斥责道:“又说傻话了。这种宝贝东西,不是咱们能存着的,到底还要想法子还给他。不过……”   “不过什么?”平儿虽然舍不得,可是因知道这一对宝物确实是价值连城,果然没有平白无故昧下的道理。   别的不念,就怕庾二爷那样的来头,无功不受禄,受之而有祸患啊。   星河道:“眼下之急,还得想法儿过了才好。”   平儿问:“有什么法子?唉,这庾二爷,干吗给这东西,就算给咱们几两银子,都能足够过去这年而不愁了。给这么大头的东西,卖也卖不了,当都不敢当。只能留着当传家宝。”   星河的目光正在桌上那架绿绮跟那一双宝相花黄金臂钏上打转,听到平儿抱怨了这几句,突然灵机一动。   确实,这双臂钏是当不得的,就算她肯豁出面子去典当,只怕那典当行也不敢收。   幸而有一样东西还可以用。   主仆商议妥当,忽然听到外间一声响动,出来看时,见李绝身上的被子掉在地下,他的脸微微向内,脸颊至颈间却有些发红的,又有些汗意。   平儿捡起被子又给他盖上,道:“大夫说,出了汗会好的快些。”   星河掏出帕子给李绝擦拭,又小心把他受伤的胳膊挪在外头。她心想:“那天晚上他走的突然,必然是因为烤着火又突然出了屋子,才有这场病,那天他说自己摔伤了……手臂上的伤应该就是那天落下的,当时必然疼的很,他竟然不吭一声。”   “明日当了那东西,买点儿补身子的……可他不吃荤腥,你说什么好?”星河抬头看着平儿。   平儿思忖:“不吃荤腥,那……无非是人参,虫草,灵芝,黄精之类?”说着自己也笑了:“姑娘,咱们当东西的钱,还不知够不够买这些的呢。”   星河低低叮嘱:“不管怎么样,明儿你去药店问明白些,若是对他有好处,就买一些回来。”   “知道了,”平儿点头,看了眼李绝,又叹道:“自个儿省吃俭用的,可对老太太跟老爷子从来不吝惜花钱,如今更添了这小道长了,倒不知是个什么缘分。”   “什么缘分,”星河收了帕子,想到他带病来看望老太太,以及那晚上的仓皇而去:“他有这份真心,我自然也不肯辜负他的心意。”   平儿笑了:“好好好,祖师爷知道姑娘的好意,自然也庇护他这小弟子呢,时候不早了,那就先睡吧?”   两人入内,平儿自去铺被子,哆嗦着脱了衣衫:“没有炭火果然冷了不少,我给姑娘先热热你再上来。”   星河却在桌边坐下,拿了一本书:“你先睡,我看会儿书。”   平儿道:“没有炭火,怕不冻坏了手呢。别急在这一时。”说了这句,又道:“横竖小道长睡在家里,若要学字,还有现成的老师呢。”   “人家病还没好,你倒是给安排上了……”星河轻笑:“快睡吧。”   “姑娘也别太久,明儿只怕还得早起呢。”   主仆两人轻声低语,渐渐地平儿打了个哈欠卧倒,星河却依旧在桌边艰难地认字。   而外间,本来合眸昏睡的李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受伤的手臂搁在被子上,眼睛望着旁边那明明灭灭的炭火,幽沉的双眸之中倒映着两簇炽红的火光。   夜风吹着窗,呼呼有声。   李绝早已经习惯了孤冷凄寒,体质也早习惯,如今给密实地裹在暖被之中,靠着火炉,他身上并不觉着怎么样,可那点热好像直接烤在了心头上,弄得他有些难以承受。   他合起双眸,头一次觉着心上是宁谧而透着点疲惫倦意的。   这里,似是他的世外桃源。   深夜,李绝突然睁开了眼睛。   双眼之中透出锐色,小道士转头看向窗外的方向。   在寂静的冬夜中,他听见院中的一点异动!   目光移向垂着帘子的里间,那里还透着一点烛光,想必星河还没睡。   李绝迅速做出反应,他缓缓地起身,双脚无声落地,动作悄然如同一个魅影。   就在他向着窗户靠近的时候,突然又听到西屋一阵脚步响动。   屋门给打开了。   一声微重而沉的咳嗽,竟是冯老爷子。   李绝正诧异,里间星河也听见了,不知何故,急忙披衣出来。   蓦地看见李绝竟起身了,更加惊愕。   不等她开口,小道士掠到星河身旁,单臂将她一揽。   低头靠近星河耳畔:“姐姐别出声。”   小道士的身子滚烫,像是一个温度正好而不会伤人的暖炉,加上那附耳的一声,湿润而热切的气息钻了进内。   瞬间,那奇异的热从外到里地把星河包围,竟比睡进平儿暖过的被窝还要熨帖。 第17章 赌书泼茶香   星河从没跟人这么亲密过,最初的惊怔过后,急忙推了小道士一把,挪步后退。   她先前在里头看书,才有些倦意,正想着出来看看李绝的情形如何,就听到了外头一声咳嗽。   起初竟没听出是老爷子,还以为是李绝有个什么。   忙着往外走的时候,才想起来是听错了。   星河满心疑问,小道士却又向着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走到窗台边上。   窗户开着一条窄窄的缝,李绝拧眉侧身看过去,却见是冯老爷子站在堂屋门口,手中握着一把□□。   老爷子原本有些佝偻的身形此刻竟站的凛然端直,月光照在他枯瘦的脸上,慨然而带些狠厉的神情,看着像是一个为戍边卫国而身死无惜的战士。   李绝微微震动,目光扫向前方院中,寂然无人,原先他分明听见有脚步声落地。   正要细看,耳畔听见遥遥地一声长啸,像是什么野兽,又仿佛是什么乐器,在夜影之中起伏游荡。   睡得早的人自然听不见,睡得迟的,也不会觉着怪异,毕竟夜枭经常出没,发种种怪声,也是有的。   李绝听见那声清啸后,原本绷紧的身子略有放松之意,回头见星河呆站着,他微微一笑:“姐姐怎么还没睡?”   星河站在原地,浑然不知外头是什么情形。   “我……”见他开口,这才轻声问道:“外头是怎么了?”   “没事儿,好像是老爷子起夜呢。”李绝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足以传到外头去:“姐姐还是早点睡吧,别冻坏了。”   他的语气温和,眸色清明,星河本还想到外头看看,被他注视着,便又拉了拉自己的衣襟:“那……那你觉着怎么样?”   “我好多了,”李绝露出一点笑:“多谢姐姐照料,明儿再跟你细说。”他好像知道星河有一肚子的疑惑,竟补上了这句。   送了星河进内,李绝这才出了东屋。   冯老爷子依旧站在门口,好像要站一整夜的样子。   小道士把东屋的门微微带上:“老爷子。”   老爷子回头看见他出来:“你有伤在身,出来做什么?”   李绝走到门口,轻声道:“宵小已经去了,老爷子不必站了。”   冯老爷子眼神微变,又将院中以及墙头各处打量了一遍:“你果然也听见了?是……”他特意看看东屋没有动静:“是什么人?”   李绝抬手示意老爷子入内。   冯老爷子把□□放平提了进来,李绝看清那是一杆很旧的枪,枪杆已经给磨得油光水滑,但枪头却依旧锋利雪亮,可见它的主人甚至宝爱,时不时地便会打磨。   看小道士打量自己的枪,老爷子道:“这个是当年跟着我出生入死过的老家伙了,年纪只怕比小道长还大呢。”   李绝想到老爷子方才一夫当关的气势,笑了笑:“是。”   老爷子把枪立在屋门后,回到桌边坐了,眼睛盯着李绝受伤的左臂:“你的伤……”他顿了顿,把声音放低:“是不是跟那个采花贼有关。”   “是,瞒不过您的眼。”李绝竟承认。   老爷子有些惊,迟疑地问:“那……那个采花贼果真是你杀的?”   从那天下雪,老爷子发现屋外有脚印以及血渍,心里就生了疑,又看到那采花贼死在街头,便疑心那些脚印是采花贼踩点,只是采花贼为何又死了?   他猜不到其中关键。   等看到小道士手臂上的伤,再联想他受伤的日子应该就是采花贼踩点的那两天,心里就有了推断。   李绝坦然地说道:“那天我出门,正好……那个贼鬼鬼祟祟的,我便问了一句,谁知他以为我发现了他的不轨意图,竟突然出手伤了我……”   老爷子屏息:“然后呢?”   李绝皱着眉,回忆着道:“当时雪下的大,我打不过他,一直逃到了前街,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个人来将采花贼拦住,那人一出手就掐住了采花贼的脖子,我见那人身手出色,便先离开了……后来才知道那采花贼竟给人杀了。”   “原来那人不是你杀的,”老爷子长长地吁了口气:“我还以为……”   李绝笑的纯良无辜,仿佛还有点羞赧:“谁叫我本事不够呢,连小命差点都交代了。”   “不不,不是这样的。”老爷子忙道:“不是你杀的就好。”   采花贼固然该死,但杀人的那种酷厉手段,连见惯了死人的老爷子也为之惊心。   倘若是小道士所为,那真叫人想象不出来。   同时最重要的是……老爷子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如果那人真是李绝杀的,却是不能让李绝跟星河再接触了。   此刻听李绝说了不是他杀的,冯老爷子反而释然:“我看到你胳膊的伤,还以为……所以不敢叫大夫给你瞧,怕走漏了风声反而不好。所以只要了些观音膏给你敷了,你觉着怎样?”   李绝笑的感激:“好多了,多谢老爷子照料。”   老爷子笑道:“说来惭愧,你受伤、乃至病了这场,自然都跟我家里有关。又说什么谢?对了,刚才来的那宵小,难不成也是采花贼一伙的?”他的脸色又凝重起来。   李绝道:“您别担心,刚才我听见外头那声响,倒像是那天……杀了采花贼的那个人,如果真的是那贼人胆敢再来,他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冯老爷子很惊奇:“这镇上怎会有这样武功超群的异人出现?”   可一想,原本也没有听说过采花贼这种东西,还不是照样冒出来了,倘若真是能杀除采花贼之人,倒是幸事。   星河在里间还试图听听两人说些什么,但偏偏声音很低,她只当是外公跟李绝闲话,模模糊糊听了片刻,便打着哈欠去睡了。   次日吃了早饭后,老爷子出门打听消息,平儿跟星河嘀咕了几句,便提着小包袱出门。   星河熬了药,端来给李绝喝,又问:“昨儿晚上的炭炉怎么跑到我们屋里去了?”   原来早上平儿最先发现炭炉给挪了进来,还不知怎样呢。   李绝看着那一碗苦药,心头恍惚地,想起昨夜被喂药的情形:“我体热,不用那炉子。姐姐体寒,给姐姐正好。”   星河摇头:“你病着,身上又有伤,怎么不听话呢?”   李绝拧眉把苦药喝尽:“我自然最听姐姐的话,可是冻坏了你,我……”   他没有说下去,只将空碗递了过去。   星河接了药碗,忽然想到他的伤:“你的胳膊到底是怎么伤着的?”   “跟姐姐说过了的,是摔伤。”   星河本没怀疑,只是老爷子曾说过一句“不是摔伤”,所以才上了心。   见李绝仍是这么回答,她便道:“你既然受了伤,怎么还强忍着给外婆推拿呢?”   李绝道:“答应了姐姐的事,我自然要尽力做到。”   “你胡闹。”星河说了这句,想到他在关帝爷脚下的情形,眉峰微蹙:“你既然病了,又有伤,怎么不在韦家,也不来找我,自己跑到关帝庙去是怎么回事?”   小道士垂了眼皮,顷刻才说:“我……我习惯了一个人,不想给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也不想连累别人。”   星河的唇动了动,眼圈略有点发红:“原来,我还是‘别人’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感慨似的轻轻说了这句,她拿着碗出了门。   半个时辰不到,平儿脸颊发红地回了家。   才进门,就听见小道士那沉浑雄厚的声音,不疾不徐,平和稳重地念着平儿听不懂、却很好听的诗文。   原来是星河叫李绝为自己念那本《千字文》,把自己原先不认识的字儿都叫他教了一遍,此刻她正一边纳那件袄子,一边让李绝再多给她读几次,以便于记得更牢靠。   平儿走到堂屋,正听见李绝念道:“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   里头星河则问:“什么叫‘似兰斯馨’?”   李绝道:“就是说一个人的品德要如兰草般清香。”   星河问:“哦,那如松之盛就是说要像是松树柏树一样的端盛吗?”   “是。”小道士赞许应了声:“姐姐甚是聪慧。”   “哟,小道长成了夫子了。”平儿几乎不舍得打扰,却还是忍不住掩口笑了:“我听着这两句,前一句像是姑娘,后一句……”   双眼滴溜溜地看着小道士,却没有说出口。   李绝停了下来,见她手中挽着个篮子,里头鼓鼓囊囊的。   还没来得及说话,是星河道:“你不快进来,啰嗦什么?”   平儿这才忙入内,见她在炕上缝小道士的袄子,便笑道:“姑娘,你真是干活学字两不耽误。”   星河停了手,却不说话,眼睛看向门口。   “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笃初诚美,慎终宜令。”李绝仿佛心有灵犀的,重又开始念。   星河抿嘴,问平儿:“成了吗?”   平儿的眼睛放光,上前道:“姑娘你猜,那东西当了多少钱?”   星河看她满脸兴奋的样子,想猜,又觉着猜不着:“你只快说。”   平儿吸了吸气,把五根手指比了出来。   星河迟疑了会儿:“五……五两?”   平儿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星河睁大双眼:“五、十两?”   “可不是吗!”平儿迫不及待的,从怀中把一个扎的紧紧地帕子拿出来,沉甸甸地,“姑娘你看。”   星河头一次过手这么多钱,手都有点发抖:“这么多?”   这简直够了他们几年的花销了。   平儿得意道:“我回来的时候发了狠,买了只鸡,又去药店买了些参,今儿就给老爷子跟老太太一起补补。”   星河的心怦怦乱跳,只听外头是李绝的声音:“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外受傅训,入奉母仪。”   不知为何,后面两句声调有些低。   “那小道长呢?”星河忙又问。   平儿道:“我买了鸡,才想起他不吃荤腥,不过也有法子,用人参跟红枣同煮,又补气又补血。”   中午,两位老人家喝了人参鸡汤,都觉受用,便去安歇。   李绝却不肯喝,星河逼着他喝了一碗人参红枣汤,自己跟平儿也喝了半碗,没觉着如何,就是身上仿佛真的暖了几分。   正星河把那件袄子缝的差不多了,便叫李绝过来试试。   小道士脱了外头的那件宽绰道袍,把星河的那袄子也解了,星河望着他被血染了的中衣,迟疑着说:“你要不要脱下来,让平儿给你洗一洗?”   李绝忙道:“不用了姐姐。我……”   他本来想说“我很快也要走了”,但此刻竟说不出口。   星河没有勉强,只是把那件已经半成的袍子披在他肩头。   李绝发现这袍子很大,几乎到了自己的膝上,一时惊讶:“不是做袄子的么?”   “山上冷,想给你做的大点儿,到底遮遮风。”星河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低头往下看:“哎呀,我以为够大了……”   李绝怔住。   星河俯身半蹲,纤纤的手指在袍子上轻轻抚过,又把袍摆的两角儿往下稍微拉了拉,勉强到膝头。   她抬头看向小道士:“你竟然比我想的还要高些。”   李绝望着她在自己面前半蹲仰首的样子,一张嫩生生的芙蓉脸,娇嫣的唇角挑着一抹笑意,明明无心,却偏极为动人。   这一眼便惹了祸,李绝心头微动,刹那间体内流火乱窜。   他正要挪开目光,鼻端忽地一热。   下一刻,鼻血已经毫无预兆地急流了出来。   小道士急忙伸手捂住鼻子,热热的血糊了一手掌心!   星河看的明白,眼睁睁地就看到他的血喷似的涌出,吓得起身:“这是怎么了?”又叫平儿。   李绝捂着鼻子,转开头不看她。   平儿跑进来,见状也吓了一跳:“这是碰到哪里了?”   她以为这个惨状,应该是小道士不小心碰到了墙之类。   “不、不要急,没事,”小道士含糊的,本来就低沉的嗓音此刻更加沉浑几分:“我……我的体质是这样的,不适合喝那些人参汤,容易……上火。”   星河跟平儿稍微安了心。   平儿惊笑:“是上火呀,怪不得先前你不肯喝那汤。我去打水来洗洗。”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星河也有些后悔逼他喝那个:“只以为补一补,身子会好的快些嘛。”   “我本来就无碍,身子……也好着呢,又不是虚到要补。”小道士仿佛有点委屈。   “你受过伤流过血,”星河也抱怨,只是看着他口鼻跟手上都红红的,更加心疼,便掏出帕子来给他擦:“本来是补血的,这下子又流了这么多血,不知道哪头合适了。你也是的,人参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就……”   李绝无奈地看着她,想笑又忍住。   平儿打了水进来,李绝把星河的帕子拿来,一并浸湿了洗干净,幸亏那鼻血过了会儿就止住了。   正洗着,外头门上突然响了响,有人来了。 第18章 流水虽有意   彤云数点,横亘于天际,像是宣纸上几点经年的淡墨褪了颜色。   旧时堂。   甘管事抱着一个锦缎包袱上了楼,直奔右手临街的一间房。   轻轻地在门扇上敲了两下,听到无声,这才推门进内。   进门的瞬间,那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脸上便露出一种很熨帖的乐呵呵的笑:“二爷。您瞧我得了什么好东西。”   庾约坐在靠窗的小桌几后,正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外头白描画似的街市跟屋宇,以及街头那零零散散走过的渺微的行人,缓缓而行的车马。   直到甘管事出声,他才慢慢回了头,目光落在甘泉放在桌上的那个方形的不大的缎布遮着的东西上。   看着那东西的形状,庾约的眉峰有皱蹙的意思,却又堪堪停下。   甘管事最了解他,所以并没着急去掀开那遮盖的缎布:“爷保准猜不到这是什么。”脸上挂着贴心的笑,眼睛却有几分期盼地望着庾二爷。   庾约那金石似的清冷声音淡淡响起:“是那丫头送回来了?”   他有几分不高兴了,虽然不明显。   甘管事眼中的笑却更深了些,这次他俯身把缎子掀开。   果然,底下是一个描金黑漆的檀木匣子,正是先前送给星河的。   庾约早有所料,便轻轻地哼了声。   不料甘管事却把那匣子打开了,里头空空如也,他笑吟吟地盯着庾约清冷带恼的脸色:“您再猜。”   庾二爷眉峰一挑,有点意外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匣子。   最重要的东西不在,总不能是星河留下了东西,把这匣子扔了吧?   甘泉是一副看好戏似的促狭眼神,他笃定地,跟打赌似的:“这次,二爷指定猜不着。”   “难不成……”庾约唇角微动:“是当了?”   甘泉原本微微弓着的背蓦地挺直了,他向后一仰笑出了声,又赞道:“真不愧是爷,这也能给您猜着!”   说着不等庾约开口,也并没有再卖关子,因为知道再这样,二爷就要真恼了,现在他得给庾二爷一点甜头。   甘泉伸出右手一展,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当了五十两。”   庾约听到这个数字,先是惊讶,然后果然嗤地笑了起来,玉石般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温度:“五十两……那丫头,真有她的。”   甘泉抿着嘴拢着手看着主子,庾约眉眼生辉地笑了会儿,又喃喃自语般的:“倒也知道点儿分寸,晓得那臂钏不能当,只亏得她想的出来……当匣子,古有买椟还珠,她倒好,留珠典椟了。”   甘泉道:“您还夸她呢,这匣子正经要卖,不下五百两,她卖了五十,还以为得了便宜。”   庾约却不以为意,也没吱声,只看向面前的一壶茶。   甘泉立即上前摸了摸,已有些温了。   正要叫人去换了,庾约一抬手,管事立刻给他斟了一杯茶,茶色微绿,正是湄潭翠芽。   见庾约喝了口,甘管事才又大胆问道:“说来,爷怎么就把那一对臂钏随手给了那小容姑娘呢,这本是准备给敬妃娘娘的,如今娘娘那边岂不落了空?”   庾约慢慢地把甜白瓷茶盅放下:“我手中的东西,想给谁便给谁。不成吗?”   “成成成,”甘管事雍容的头很捧场地乱点一气:“我这不是怕二爷犯难嘛,那小姑娘……又戴不成那东西,只怕她也不识货。”   “我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犯难。”庾约淡淡道:“既然给了她,哪怕她扔了,我也乐意。”   甘泉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嘴了,便又笑道:“爷说的是,是我又小人之心了。”   他肯自己检讨,庾约便不再计较,只问:“你有没有正事?”   “对了,差点儿忘了,”甘泉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声音放低了些:“信王府那个碍眼的老东西到了。应该是为了李三来的。”   庾约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不语。   甘泉却仿佛又玩笑般地感慨道:“真想不到,那个李三竟然躲在关帝庙里,他年纪不大,倒是诡诈多端的,知道去关帝爷那里求庇佑。”   庾约轻哼:“说起这个,你倒也不用笑小星河儿,你们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的人,怎么偏她一个小丫头,一找就找到了?”   甘泉的笑有几分古怪:“爷,不是我说,这小丫头可不简单,瞧她先前跟高家……如今又跟李三,年纪虽小,心思密的很啊。”   庾约啧了声,一双明眸若有所思地在管事脸上逡巡:“你什么时候这么嘴碎,一把年纪了有家有业的,背后嚼舌一个小姑娘,臊不臊得慌?”   甘泉又开始笑着认错:“是是,不说了,不扰爷清净了。”他退后了一步,刚把门开了半扇,却又极快而轻地合上了,管事折身回来,笑的更怪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庾约抬眸,就听到外头小伙计道:“高公子,就到这边坐吧?”   高佑堂的声音却温柔地:“妹妹请。”   在甘管事眼中,庾二爷那仿佛远山似的眉轻轻地扬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先前敲响了冯家门的是高佑堂,小厮站在他身后。   平儿有些诧异地看着高公子,见他的双眼红红的,像是哭过,神情也不似平常一般安然。   因为上次在珍玩铺子的事儿,平儿很不待见他,不等禀告星河便要打发他走。   高佑堂着急般:“平儿姐姐,让我见见星河妹妹吧,我真的有话跟她说。”   平儿板着脸:“什么话,你告诉我我转告姑娘就是了。”   高佑堂哀求地看着她:“平儿姐姐……”   “高公子,你可别这么叫我,我一个丫头可不配,”平儿冷笑着:“叫你们府那位不好惹的贵亲听见了,还不把我咬死呢。”   她本还想多损高佑堂几句,但街上人来人往的,叫他在这儿站着却不妥当,当下道:“待会儿我们姑娘要午睡呢,高公子请回吧。”   高佑堂情急:“我、我等在这里,等妹妹起来了再说。”   平儿气的关了门,从门缝向外打量,果然高佑堂没走。   她回了屋内,气呼呼地跟星河说了,又抱怨:“他还有脸来,他家里的亲戚那么难缠,就算以后真的……那姑娘也得受他们的气,叫我说干脆不要理他了。”   高佑堂在门口不走,四邻八舍岂不都看了个足。   星河本来想叫他进来说话,但这样势必惊动老太太跟老爷子,而且小道士又在这里,有些不方便。   虽然李绝并没有像是很不方便的样子。   他没多嘴,只在星河准备出门的时候,才闷闷地道:“姐姐,我看他也不像是金龟婿的样子,不要理他了好不好?”   星河一怔,这若是在从前听见这话,她指定要心惊,觉着小道士在嘲讽,但现在心情却已然两样。   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安静养着去。”   李绝哼了声:“你别小看人,我什么都懂。”   星河本来心情不佳,看到他这幅不服还要忍着的样子,却差点笑出来。   旧时堂的人照例是不很多的,又雅静,所以星河也愿意在这里跟高佑堂说话。   高佑堂的手在膝头抓了抓:“妹妹,上次的事情,我替姨妈向你道歉。”   星河垂眸:“很不必,高公子,有话且说罢。我家里还有事呢。”   她也只不过穿着家常的旧衣裳,可偏偏就像是明珠一般熠熠生辉,那光芒润眼的叫高佑堂想要去碰一碰,又不敢造次。   先前在珍玩店那一场后,尧三奶奶跟高夫人回了府。   因为尧三奶奶对星河的态度,让高夫人很不喜欢,谁知杀出个庾二爷,竟让三奶奶吃了大亏,高夫人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她只是惊疑这庾二爷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向来心高气傲的尧三奶奶不惜当众下跪。   同时她觉着,星河跟高家的事只怕要告吹了,毕竟在星河面前如此丢脸,以三奶奶的脾气是绝容不得这门亲事。   谁知恰好反了。   在回府之后,尧三奶奶便叫人准备启程回京,她本来还想多呆几天,可因遇到了庾约这个煞星,又得罪了人,竟是半刻也不能多留。   高夫人勉强问:“为何走的这么急?”   尧三奶奶道:“姐姐,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这个小地方竟还藏着凤凰。你说的对,那个容星河确实是不错,要是佑堂能娶了她,确实是件大好事。”   高夫人瞪大双眼,这跟她之前的说辞可不一样。   尧三奶奶看出她的意思,一笑道:“要不怎么说还是姐姐眼光高呢,妹子到底不如你。”她在高夫人面前可是处处要压一头的,此刻竟主动认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尧三奶奶道:“姐姐你当那位庾二爷是什么人,他虽非国公府的长房长子,却是府内最矜贵的人物,他是正经有军功在身的,是皇上亲封的宣平侯,正五品的定远将军,如今掌管着京畿司二十三县的兵马,在京内都是横着走的……如今那容星河竟有这等靠山,若是佑堂能娶了她,岂不是一件大大的美事?”   尧三奶奶虽也算国公府的人,可却连庾约的面儿都见不着。所以先前才不认得。   她原先看不起高夫人,如今觉着高佑堂能娶这样有大来历的夫人,却又有些羡慕嫉妒。   不过一想假如容星河成了自己的甥媳,自己在国公府里就也算能巴结上了庾二爷了……倒也算一举两得,锦上添花。   她本以为高家走了狗屎运,谁知高夫人听她说完,反而沉默下来。   高夫人确实是喜欢星河,觉着她不仅长得好,更知晓事理,识大体懂进退,面对尧三奶奶都没落下风,实在是个好儿媳妇的样儿。   但突然间冒出一个庾约来,这人位高权重身份矜贵的,才跟星河见面,摔紫春贵妃镯,逼三奶奶跪,处处给星河撑腰。   高夫人想到星河的容貌气质,又想到庾约对她时候的那种情形,不禁叹道:“只怕我们这小门小户的,没有那大福气。”   这两天,高佑堂一直催促母亲,让快叫人去提亲,把两人的事情定了。   但高夫人总是推诿,更严禁高佑堂前去找星河。   渐渐地高佑堂看出不妥,私下里问高夫人,高夫人道:“我看这件事不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高佑堂问何故。高夫人道:“那位庾二爷对星河那样亲近,想来靖边侯府也未必会忘了她,就算我们愿意,她们那府里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何必自取其辱招惹是非呢。”   高佑堂目瞪口呆。   他觉着母亲说的不对,但又生恐是真的,百般央求,高夫人终于松口,叫他亲自来找星河问个明白。   高佑堂说了尧三奶奶回京的消息。   星河不置可否,横竖这件事跟她无关。   高佑堂心里无数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妹妹!你嫁给我好不好?”   星河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   高佑堂按捺不住,起身向着她跪下:“妹妹,我的心意你早该知道,从见了你到如今,我、我……只要你答应,立刻八抬大轿到冯家……妹妹!”   他语无伦次地靠前,抓向星河放在膝上的手。   “高公子!”星河忙抽手避开:“你请自重。”   高佑堂不能动。   星河站起来后退半步,高佑堂没正经说几句话,星河却看了出来,见他举止不太像样,就不愿再说下去,只道:“高公子,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说明白吧,先前你那姨妈因为误会,有的没的说了许多,你也听清了,我跟你们高家自然两不相干,请你也不要多说。”   星河挪步要走,高佑堂情急之下牵住她的裙角:“妹妹,不是的,姨妈也已经后悔了,她巴不得我娶了妹妹……”   高佑堂是太冲动了,竟口不择言。   星河又羞又恼,只觉不堪:“行了高公子,别再说这些过分逾矩的话!如今你们这样,不过是、是因为那位庾二爷对我好,呵,倘若我说我跟他一点都不熟呢?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是我跟他第一次见面,他为何会照拂我,不得而知,兴许转头就忘了我是何人,岂不叫你们白想了一场?何况我也并不想仗着他的势力而高攀……请放手吧。”   “不,不是,我没有那么想。”高佑堂着急要辩解,见星河义正词严,他又爱又惧,索性抱住她的腿:“妹妹,你听我说,我娘是很喜欢妹妹,只是碍于那位庾……”   “你放开!”星河又惊又悔,她以为出来一会儿,跟高佑堂说明白就行了,所以叫平儿在家里看着那药炉子,不用跟着。   而且先前几次见面,高佑堂都算守礼,没想到会这样失态。   星河没遇到过这样的,几乎站立不稳。   正危急关头,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有人及时闪身过来,单手在高佑堂后颈敲落。   不等高公子栽倒,那人单手将他拎起,轻松地扔在一边。   星河正惊魂未定,门口清清冷冷地有个声音道:“过来。”   竟是庾约,手中握着把白玉柄的折扇,向着她轻轻地一招。 第19章 今夕复何夕   星河没想到,竟会这么“巧”又遇到庾约。   他的房间就在隔壁,虽都是旧时堂的雅间,但跟先前她坐的那间又大不相同。   博山炉里缓缓地飘着沉水香的淡雅气味,桌上是一套甜白瓷茶具,跟庾约今日手中所拿的白玉扇子相映生辉。   星河有点坐立不安。   庾约望着她红红白白的脸,笑的和气无害:“以为你胆子多大,就吓得这样?有叔叔在,怕什么。”   他的相貌偏古式儿,斯文清隽,儒雅书卷气。   唇也是有点薄的,若是抿起来,就显得有些薄情的样子。   倘若脸色沉下去,就是山雨欲来的威压慑人。   可笑起来却截然相反,是一种会透到人心里的灿暖的笑。   星河的长睫忽闪忽闪地,想看他,又不敢正眼盯着瞧:“庾叔叔……”   庾约将手中的扇子合上,“哒”地一声轻响放在跟前。   眼睛瞄着星河:“嗯?”   星河的双手放在膝上,用力交握了两下,才问:“庾叔叔,您、您怎么在这儿?”   “说来也巧了,来喝茶的,”庾约轻描淡写地:“倒是你,跟人出来,也不带个人?你身边那个丫头叫什么……”   “平儿。”   “哦,那丫头倒是个护主的,怎么没见跟着?”   星河悄悄地伸出舌尖润了润唇:“家里有事……心想又很快回去了,就没带她。”   庾约的目光轻转,不动声色地捕捉到这细微的动作,唇角微挑:“你啊,有没有听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星河双眼微微睁大了几分,是清澈的好奇跟忐忑,她似懂非懂。   庾约一仰头,哈地笑了声:“你长得太好看了,别随随便便单独的跟男人相处。知道吗?”   星河的脸一下子红了,心里觉着羞窘:“那、那我该回去了。”   “我教你道理呢,你倒是防备起叔叔来了?”庾约一下子看穿她的心思,笑容更盛:“难道你觉着,叔叔也像是那些毛头小子一般,会色授魂与把持不住吗?”   星河无地自容,眼中薄薄的一层水光:“庾叔叔。”   庾约见她脸皮这样薄,便把桌上一个瓷杯拿起来,倒了半盏茶:“来,定定神。别担心,那个……什么高、叔叔帮你料理如何?”   星河看到那碧色的茶水,熟悉的茶香,突然想起这是“湄潭翠芽”,心里朦朦胧胧地浮起模糊的影子。   先前高佑堂请她来,她脱口而出“湄潭翠芽”,倒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印象,只记得是在京城府里似听谁说过……但具体如何,因为年纪太小,终究记不起。   那天旧时堂的小伙计欲言又止的,想来庾约也喜欢喝这个。   这是巧合吗?   星河心里正乱想,突然听到庾约说什么“料理”,又惊的看向他:“庾叔叔,您要做什么?”   庾约淡淡道:“那小子敢对你无礼……砍了他的手怎么样?”   “庾叔叔!”星河蓦地站了起来,脸色大变:“你、你说真的?”   庾约抬眸:“舍不得吗?”   “不是、他毕竟……”星河的心怦怦而跳,“庾叔叔,我不想生事。何况、何况高家也算是国公府的亲戚。”   “什么亲戚,”庾约凝视着她,在她的明眸里看到自己闪烁的影子:“哦,你说庾青尧啊,我统共就没见过他几次,更不必提高家了,八竿子打不着。”   星河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讲真的,因为从庾约口中说出的话,是有一种天然的笃定决然,叫人无法怀疑,但他的态度很诡谲,又让人摸不着真实的底儿。   “庾叔叔……”她只好有点委屈地叫了声,一双微润的明眸带点祈求地望着庾约。   虽然方才高佑堂唐突行事让星河很恼怒,但她并不愿因此真的伤及高公子。   本来高家算是她的选择之一,但珍玩阁里尧三奶奶那般折辱,关键之时,高佑堂并没有助她半分。   不管是因为尧三奶奶仗势欺人的做派,或者是别的,高家同她已然无缘。   所幸先前当那匣子得了五十两,暂时已经解了燃眉之急。   故而星河想跟高公子好聚好散。   星河再怎么冰雪聪明,知道拿捏人的心,但只是靠天生一点聪慧而已。   她毕竟没接触过什么男子,对于男人的本性并不了解,乃至那些为色所迷、情/欲上头之后的禽兽行径更是一无所知,还以为高佑堂会如她所料,守礼而始,守礼而终。   星河最讨厌的是事情变得难看,她就算跟高佑堂出门过几次,但从未逾矩谈论过婚嫁,而手指都不曾相碰,今日竟被拉了裙摆抱了腿,虽然裙子很厚,但仍是让她浑身不适。   其实星河还是浅薄了,她完全不晓得,假如庾约没有及时出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低估了自己的美,而高估了高佑堂的“规矩”跟自制力。   但就算受了惊吓,心里恼恨,星河仍是不愿高佑堂因自己而真的受到伤损,因为实在犯不着,而且也会更难看,没法儿收场。   看着小姑娘被逼无奈,像是撒娇般的模样,庾约这才嗤地笑了。   庾二爷抬手示意她落座:“好了好了,跟你说笑的呢,好端端地要他的手做什么,血淋淋的没什么好玩儿……教训他一顿也就罢了。”   星河慢慢坐下,闻言又问:“教训?”   庾约随口道:“打他的屁股,让他长点记性,总成吧?”   星河想笑,又忙忍住:“您真是……”   “真是什么?”   星河摇了摇头:“没什么。”   庾约哼了声:“最讨厌有话不说出来。藏着掖着的。”   星河不想让他“讨厌”,哪怕是半真半假的那种:“不是,我只是觉着……庾叔叔也这么孩子气。”说这话,她是有点惴惴不安的,怕冲撞了他。   庾约扬眉:“孩子气?”他微微地倾身,像是要靠近点把星河看的更清楚:“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说我的。”   星河瞅他,讷讷道:“我本来不想说的,是您非要知道……”   庾约一笑转头:“好吧,那就算是叔叔自己找的。不过,这也不算是什么恶语,倒也罢了。”   门上被轻轻敲了两下,甘泉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放着四碟精致的糕点,桂花定胜糕,枣泥酥,茯苓糕,卖相极佳的荷花酥。   庾约看了眼,对星河指了指:“你该喜欢这些,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说着便抬头对甘泉道:“那个高佑堂怎么样了?”   甘管事依旧笑呵呵地:“那小子还在隔间昏睡着,等爷发落呢。”   星河正打量那些茶点,闻言便看过来,有点担心。   却见庾约也正笑看着她,缓缓说道:“把他送回高家,让高家自个儿处置就行了。”   甘管事仿佛意外,暗暗瞟了星河一眼,笑道:“如此可便宜了那小子。”   管事退出去后,庾约见星河不动,就捡了一块定胜糕送过去:“尝尝。女孩子不是都喜欢这种甜点么?”   玉白的糕上撒着几点金色的桂花,给他干净好看的长指拈着,竟让人有一种美食美器想吞而食之的错觉。   星河其实是想走的,这个庾二爷对她来说,像是一团迷雾。   她看不清这个人,只是出自本能地畏惧。   但庾约偏偏表现的处处都为她好,而且处处规谨,叫人挑不出任何不妥。   见他一团和气,并没有要她离开的意思,星河只得接过那块糕点尝了口。   甜香沁人,又不甜的过分,倒是正好弥补了她心里的那点张皇,她让自己放松些,故意地笑了笑:“好吃呢,庾叔叔也吃。”   “我倒不太喜欢这些甜的。”庾二爷矜持地扫了眼那些糕点,没有要动的意思。   星河扫量了会儿,突然看到那雪白的茯苓糕。她想起先前高佑堂叫人送去的黄精茯苓膏,心头一动,便也起手拿了块茯苓糕送过去:“庾叔叔尝尝这个,听说茯苓很滋补的,应该不会太甜。”   庾约听见“滋补”二字,哑然失笑。   望着她细嫩的手指拈着那块糕,庾约有一种想要就着她的手吃上一口的愿望。   但他知道这样定会吓坏了小姑娘,于是纡尊降贵地接了过来。   慢慢咬了口,果然不算很甜,但有一点莫名的幽香。   庾约且吃,且看了眼那跟雕兰般的小手。   星河吃了糕,又喝了口茶,总算定了神。   同时也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对了庾叔叔,您之前给我的礼物太过贵重了,我想……我想还是还给您。”   对星河来说,一个装臂钏的匣子都能典当五十两,她无法想象那双臂钏会价值几何。   而且虽然她没见过什么珍器重宝,但也依稀瞧得出来,那一双精致绝伦的臂钏像是古物,如此更不可估量了。   庾约淡然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会收回来。你要真不喜欢,就把它扔了或者卖了都行,我绝不干涉。”   星河听见“卖了”,脸上又有点不自在:“我、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送我那么贵重的东西?我跟庾叔叔不过是……初次相见。”   庾约一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典故,你可听过?”   星河摇头:“我不懂。”   庾约很耐心地讲解:“就是说,两个人认识了一辈子直到头发都白了,还跟最初相识一样彼此不了解。也有的人,只是偶尔停下车子见了一次,就如同相识了一辈子一般。你喜欢或者不喜欢一个人,是不会用见过几次、交际的长短来定论的。”   星河认真地听着,只觉大受裨益:“原来是这样。”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想起了跟小道士的相识……不过最初她还误会过李绝,好像还称不上“倾盖如故”。   庾约见她眼神游离,长指轻轻地在桌上叩了叩:“在想什么?”   星河回过神来:“我……我是在想,庾叔叔知道的真多。”   “这算什么,”庾约看出她眼神之后藏着东西:“小星河儿,心里可也有‘倾盖如故’的人?”   “啊?没有!”星河急忙否认。   庾约挑眉:“那叔叔可是一相情愿了。”   星河这才反应过来:他跟自己提起这个,自然是说,送臂钏是因为跟她“倾盖如故”,而她却果断否认。   “庾叔叔,我不是这个意思……”欲盖弥彰地要解释。   “罢了,”庾约的笑容却很清朗自在:“难道我会跟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么?你现在还小,那臂钏你还戴不了,喜欢的话就留着,以后终究有可戴的时候。”   他特意看了看她窄窄的肩:才十四岁,还有的长。   星河咽了口唾沫,勉为其难地答应:“是。”   外头不知何处响起了一阵乐声,急弦铮铮,像是琵琶。   庾约听了听,问星河:“那架琴,可还用的顺手吗?”   星河微窘,自打得了绿绮,她简直没去碰的空闲,一来是沉湎于认字,二来小道士在家里,她还要着急先给他把那袄子赶出来。   不用星河回答,庾约已经看了出来:“不喜欢?”   “不是!”星河脱口说道:“我很喜欢。”   “既然喜欢怎么不碰?”   “还……不得闲。”星河只得回答,她不想让庾约不高兴:“这几天忙,等过了这阵……”   “忙什么?”庾约轻声问。   他仍是不露痕迹的,但那漆黑如渊的双眸,却仿佛能够直接看到人的心里去。   星河讪讪:“家里有点事。”   “是多了个人吧?”庾约开门见山的。   星河的眼睛微睁,有点吃惊又有点警觉:“庾叔叔、你怎么知道?”   庾约仿佛不以为然地:“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这县城才多大,先前就有茶客说起这件事儿呢。毕竟小星河儿你在这县内也不是籍籍无名的。”   “我?”星河半是惊心半是疑惑,“我有什么名?”   “方圆百里的头一号美人,还不够有名?”   星河听出他的戏谑之意,轻轻一抓脸:“庾叔叔又揶揄人了,我又算什么。”   他来自京内,京城物阜民丰,天下各地的美人无过于天子脚下,他又是个见多识广的,她一个小小丫头,怕是不够看。   庾约凝视着她的双眼,看出这丫头是当真的。   确实,他见过形形色色、千娇百媚的女子,也有一两个比星河还貌美的。   但她身上这种如璞玉浑金,懵懂天真的气质,却是独一份。   她应该知道自己是美貌的,所以高佑堂才会拜在她的裙下。   可她不知的是,她身上远有比美貌更珍贵难得的。   在庾约的眼里,容星河就是一块儿举世罕见的未琢之玉,他能看到这玉清透绝美的质地,可却未经打磨开拓,仅仅只露出一点极美的玉色,便足以让人为之癫狂。   假如是他经手了这块璞玉,那……究竟会雕琢出怎样的惊世之作。   这个念头在心底一掠而过。   庾二爷的心跟手都有点发痒。   “偏你这丫头多心,”庾约瞥着星河,眼里漾出的笑看似是暖,实则薄凉:“叔叔是为了你好……好好地为什么收留个小道士在家里?不怕人说闲话吗?”   星河略略迟疑,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外婆的腰不好,小道长先前为外婆针灸过,我们承了他的恩呢。先前他摔伤了,又病着,小罗浮山的道士们却不管他,所以……外公跟我就把他安置在家里了。要是有人说闲话,那也由得他们罢了。”   庾约仿佛听的仔细:“原来是这样,你早说不就得了?名医大夫,叔叔也略微认得几个,既然那小道士受了伤,自然不便再给老夫人诊治,稍后我叫人去找一个合适的,去家里给老夫人看看如何?”   星河惊喜交加,忙站起身来:“庾叔叔,我……怎么还敢再承您的情。”   “总要对得起你这声‘叔叔’不是?”庾约的笑里透出几分阳光般的和煦了,道:“再说,小星河腾出点儿空,专心学学琴,他日也好弹给叔叔听。别总……让庾叔叔给你弹。”   “他日?”星河心里有点嘀咕,这该是随口的一句吧。   星河不由瞄了一眼庾约的手,长而直的手指,很干净,指甲都修理的恰到好处。   就是这双手,竟能弹奏出那么动听的乐音。   星河垂眸又看向自己的手,十指纤纤的,并不像是能弹出好音乐的:“只怕我愚笨,一时学不好,自然不能班门弄斧的,免得给庾叔叔笑话。”   庾约道:“只要你有心,便不会辜负叔叔的期望。”   星河莫名又想起李绝的那句:“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庾约一怔,继而笑道:“不错。原来小星河也看过《事林广记》……”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收了收,也没有说下去。   果然星河道:“我没看过,只是听人说过。”   庾约不用问,便知道她听谁说的,当下淡声道:“嗯,你若是也把叔叔的话记得牢靠就好了。”   “我当然会的。”星河立刻回答。   这个恳切的态度,让庾二爷觉着满意:“这就好……对了,再过两日我就要离开了。明日你来,我再教教你练琴。”   “庾叔叔要走了?”星河微睁双眸看着他,竟把那句“明日你来”自动忽略,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喜悦。   庾约倒是看出了几分:“怎么,巴望着叔叔走吗?”   “不不,不是,”星河忙否认:“就是觉着……您这一去,以后再见恐怕就、就难了。”   星河就没指望过进京,而庾约也不会没事往这种小地方跑,所以才这么说。   “难?”庾约眉眼含笑地瞥了她一眼:“若是小星河儿心里惦记着叔叔,那就没什么难的。”   星河觉着他这句话有些古怪,却也没敢往别处去想。   但有的人显然会往别处去想。   就在庾二爷话音刚落的瞬间,隔壁有个低沉的声音冷笑了声:“不要脸。”   那声音绵沉似鼓,撞入耳中,庾约的眼神立刻变了。 第20章 好向郎边去   庾约的双眼微微眯起,寒声唤道:“甘泉。”   与此同时,只听“彭”地一声响,像是门扇被猛然踹开。   星河隐隐约约听见了那个声音,却有点不太相信,左顾右盼,刚要往门口跑,却给一柄扇子及时拦住了。   是庾约,手上捏着的白玉扇挡在她的腰间,若即若离的横着。   冬日衣衫厚,庾约的折扇也不大,但此刻比在少女的腰间,她的一抹细腰,竟还比扇子更窄些。   星河不知所措,看出他的用意,只好暂且后退了两步。   她有些惶然地:“庾叔叔。”   庾约的目光自那扇端掠过,单手将折扇缓缓打开:“刚才说话的人,知道是谁?”   博山炉里的香烟随着他的扇子的轻摇,被那股无形的力道左右着,扭动变幻,好像是乱了的一池春水。   星河其实听出了那是李绝,但他明明在家里养伤的。   眼下被庾约盯着问,她竟下意识地不想承认,故作镇定地垂下眼皮:“我、我不知道。”   门上轻轻地给敲了两下,甘管事进来,先看了星河一眼:“爷……”   他正要低头耳语,庾约淡淡地:“说罢,怎么回事。”   甘泉只好站起了身子,笑说:“不知哪来的一个小子潜入了隔壁,刚才进去找的时候他已经跳窗跑了。”   “跑了?”庾约有点意外,转头看向甘泉。   甘管事笑道:“可不是么,他的胆子忒小了,跑的也快,我们竟没抓着,不过已经叫小镜去追了。”   星河心怀鬼胎地,听见“跑了”,稍稍松了口气,突然听说叫人去追,又悬了心。   她这会儿还吃不准先前出声的那到底是不是李绝,只暗中希望不是。   庾约瞄了她一眼,见女孩子拿着块儿荷花酥,朱唇蠕动,窸窸窣窣地在吃,他便微微一笑:“既然他识趣跑了,那就不用追了。不过,近来这县内倒是很不太平。”   甘泉笑着应道:“可不是么?这地方虽小,稀奇古怪的事儿实在不少,又采花贼、又死人的,现在还跑出个偷听的小子来,倒不知是什么来头。——小容姑娘,先前这县内可也是这样热闹的?”   星河正在假装吃东西,闻言道:“先前……没听说过这些事。”   甘泉道:“那真是偏给我们遇上了,京城里都没这般光景。”   星河食不知味,放下啃了一半的荷花酥:“庾叔叔,我出来挺长时间了,也该回去了。”   这次庾约倒是没有拦阻:“嗯。就叫他们送你回去吧,叔叔也能放心些。”   星河思忖着,并未拒绝,只是屈膝行礼:“多谢庾叔叔。”   庾约看了甘泉一眼,管事笑蔼蔼地退到门口:“小容姑娘请。”   甘管事陪着星河出了门,不多会儿,庾约走到窗口,往下看去。   底下,正是星河从门口走出,踩着车凳上了他的车。   庾约看了会儿,转身回到桌边。星河吃了一半的荷花酥还搁在碟子上。   他盯着那残缺的荷花形,顷刻,伸手捏了起来。   将那半边荷花酥举起在眼前,庾二爷的喉头微微一动,最终却只是笑了笑,重新又丢回了碟子里。   星河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甘管事亲自陪同,到了冯家,搭手请她下车,星河在他的袖子上扶了扶:“多谢费心。”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甘管事双手拢在腰间,仍是那么好脾气的笑着叮嘱:“倒是小容姑娘以后出来可要多当个心呢,别叫二爷为你担心。”   他的语气透着一股看似自然实则过分殷勤的热切贴心,就仿佛跟星河认识了很久似的。   星河不大能禁受这种“自来熟”似的关爱,她不晓得甘管事在宁国公府的外号叫做“笑面虎”,这张能迷惑人的和蔼笑脸不过是他的面具而已,她只觉着这个大叔有点婆婆妈妈的。   眼见星河退回了院中,甘管事脸上的笑才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点高傲的冷淡:“回旧时堂。”   星河顾不得理会门外如何,只向内疾走:“平儿,平儿……”   平儿从厨房里钻出来:“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星河已经走到门口,看看自己的房间:“小道长……”   “别提了,”平儿擦擦手上的水,口齿清晰地很快说道:“姑娘才走了不久,小罗浮山的那个王道士就来了,说是今儿他们就要回山,问小道长要耽搁到几时……小道长倒是利落,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不过那王道士走后,他便说有事,也立刻出门了,我拦也拦不住。”   星河本来已经进了堂屋要入内看个明白,听平儿说李绝出了门,她心头一沉:“没回来吗?”   “没有。”平儿有点失望而忐忑地摇摇头。   星河本来还怀着一丝希望,觉着旧时堂那人不是李绝,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他了。   只不知道他怎么还没回来,按理说该回来了。   “他的伤还没好,病又那样,你怎么不多拦着。”星河进了门,果然见那张榻是空的。   平儿道:“他只说有要紧事,我自然怕耽搁了他的事……”说了这句她忙又问:“姑娘,你跟高公子说的怎么样了?”   星河顿了顿:“啊,没什么,已经都说明白了。”   平儿本是担心星河一个人出去会有什么不妥,听星河这么回答才放心,便道:“还好他识趣,没有痴缠。”   星河所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她挂心的是李绝到底去了哪里,几时回来,还有他好好地怎么去了旧时堂了,以及那句带一点怨愤的“不要脸”,到底说的是谁?   虽然按照当时的情形,星河知道他说的是庾约,可是二爷没干什么破格的事儿……而她总有那么一点心虚。   又加上小道士这不告而别的行径,难道他、他是在说自己?   眼见过了中午,又飘了几点雪花,老爷子出去打听了一阵,说是小罗浮山的道士已经都回去了,不过老爷子也没看到李绝。   星河胡思乱想,生恐李绝又不知跑到哪里窝着去了,看看那件眼见要做好了的袄子,她悄悄地打发平儿去了一趟关帝庙,借着放供果的名头看看那桌底下有没有人。   两刻钟后平儿回来,也并没发现那桌下有什么异样。   杨老太太本也跟星河一样,以为小道士会回来,眼见天都要黑了,老太太唉声叹气:“都没有弄点好东西给他吃,还想着要包点素馅儿饺子呢,对了……今儿特意买了一块豆腐,想给他炸着吃呢。”   不过,李绝没回来,倒是来了个意外的人。   之前庾约说要给星河找个合适的大夫,黄昏之际,甘泉的人便陪着一名大夫来到,冯老爷子问起来,原来竟是从平安府那边赶路过来的。   那大夫给老太太看了腰,诊了脉,又把小道士给她开的药拿来检看了一番,微笑道:“这药是谁给的?”   平儿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大夫摇头道:“没什么不妥,相反,这药方开的很对,老太太的症候,要持之以恒地针灸推拿,配合这药方,便会好得快,不过……能添上两味就更好了。”   当下提笔,又多加了两位中药,便交给了随行来的人。   这大夫显然是极有经验的,吩咐过后,便拿出针灸的包袱,给老太太又施了一回针,他的膏药都是现成的,针灸过后又在各处穴道贴了几幅,便道:“这几天必有效验,六日后我再来。”   当天晚上,星河坐卧不安的,到底先把那件薄袄子缝了出来,小道士不在,她想了想,自己先穿上试了试。   宽绰的很,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本来勉强到他膝头的袍子,居然到了她的小腿。   星河吐了吐舌,喃喃道:“怎么看着没那么高,一穿衣裳就显出来了。”   平儿端着热水进来,见状笑道:“就是说,明明看着瘦弱的很,想不到竟这么费衣料!”   “瘦弱?”星河念着这个词,心里想起给小道士试这袍子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他的胳膊,虽是隔着中衣,也只那么偶然一次,却仍能感觉到底下那格外硬的手感,简直令人震惊。   不过确实,看着李绝的时候,就觉着他瘦弱的很……不知是不是那张脸的错觉,或者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   “也不知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星河把袍子脱下来叠好,用包袱包了。   平儿道:“姑娘别担心,瞧他今儿好多了,兴许是随着那些道士们回了小罗浮山了呢。”   泡了脚后,星河捧了几本书放在炕边上,平儿暖着被窝,星河便借着油灯翻看那《千字文》,小道士替她念诵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星河看着看着,都忘了时间,直到油灯自己熄灭,她才吃了一惊,知道时候不早了。   下意识地往外看了眼,星河轻叹了声,将书合上,把身上的袄子扯下来。   倦倦地要卧倒去睡,突然听见窗上很细微地响了两下。   不起眼的响动,就仿佛是雪粒子被风裹着扑落发出的,但星河却一个激灵。   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外间悄然无声,星河觉着一定是自己多心了,身子想要缩回被子里去,但不知为何,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挪。   她连衣裳都来不及披,快而轻地掀开帘子来到外间。   空空无人,她看着那张小榻,又看看关着的窗户,喃喃道:“我是怎么了?”   好端端地,竟然会为了个小道士牵肠挂肚,原先对他好,不是因为他能治老太太的腰病吗?如今庾叔叔替她找了更妥当的大夫,就不该去牵挂他了。   也许……是因为他受了伤又带着病,所以才不放心吧。   对,一定是这样的,要是那小道士如今好端端地,她才不会多心多想呢。   何况,是那小子自己不告而别的,还在旧时堂留下那古古怪怪的“不要脸”,哼,他要敢骂自己,她绝不会原谅。   外头毕竟冷,星河迈步要回里间去,却听见很轻的一声叹息,正是从窗户外传来的。   星河的头皮发麻,想也不想跑到窗边:“李绝?”   手搁在窗户上,微微用力推开,外头月光皎皎,照着屋顶跟院墙上的白雪反着凛凛的光,却并不见小道士。   星河咬了咬唇,心里暗骂自己,正要去将窗户关上,却听到旁边一个声音轻轻道:“姐姐叫我吗?”   她睁大双眼无法置信。   月光下,李绝从窗后走了出来,依旧是纯阳巾,宽绰的道袍,脸色如雪,双目如星。   “你!”星河乍惊乍喜,差点叫起来,她抬手捂住嘴,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小道士,片刻才放下手,压低了嗓子喝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李绝的脸色本有些冷冷的,听了她这句,却缓和下来:“姐姐不需要我了,我还厚脸皮留在这儿做什么?”   星河愕然,继而拉住他的袍子:“进来再说!”   也不知他在外头呆了多久,粗粝的道袍冰一样冷,星河想到他身上有伤还带病,越发焦急。   李绝听她叫自己进来,眼神更柔和了几分,当下轻轻一按窗台,纵身跃了进内。   乍然落地,身上带来一股凛然的寒气儿,星河顾不得,忙把窗户关了,回头细看他:“你病还没好,半夜三更的乱跑什么?之前又去了哪里?”   李绝看她散着头发,只穿着贴身的小衣,伶伶俐俐的连外衫都没披一件,少女没长成的身量蓓蕾初绽般的婀娜,微暖的甜香向他袭来。   尤其是那双水润动人的明眸,乌溜溜地在他脸上打量,每一寸关切的目光注视,却仿佛能掀起滔天波澜。   小道士忙将目光转开,沉沉地说道:“姐姐还担心我么?”   “说什么胡话!”星河跺了跺脚,“你等着。”   她跑到里间,从暖水釜里倒了些水,试了试,还是热的,忙捧着出来:“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李绝看着她纤纤的手指捧着水,心头一动,伸手去接。   那杯子小,两个人的手不免碰在一块儿。   他的手指冰冷,星河不小心蹭到,只觉着那点陌生的微冷疏忽透入心里,她一惊之下忙撤了手。   多亏李绝反应快,一把捏住了杯子,这才没跌在地上。   小道士的脸色又有些发白,握着那水杯,如星的眼睛看着星河,慢慢地将杯子倾斜,竟是将里头的水一点点地倒在了地上。   “你、你干什么?”星河正不自在地绞着手,见状吃了一惊。   李绝把水倒掉:“姐姐防我像是防贼一样,对有些人却是亲近的很,这水我不喝也罢。”   “你在说什么胡话?谁防你跟防贼一样了?”星河着急,又不敢高声:“我又跟谁亲近了?”   “今儿姐姐去见的那个人,不是吗?”   “你说高公子?”星河本能地想到高佑堂,可看着李绝的脸色又恍然:“庾、庾叔叔?”   “他是哪门子的叔叔,叫的这么亲热,”小道士的眼神凌厉了些,“他要是亲叔叔也算了,只是个居心叵测的,你还跟他去酒楼,还叫他握你的手……”   星河愣怔,竟不知从何说起,只窘着脸道:“你、你这是胡说,谁让他握我的手了?”   李绝道:“那天我都看见了,你去酒楼的时候,他握了你的手,还有你的……”他的眼睛盯着星河窄细的那把腰,“哼!”   星河呆了半晌,总算是想起来了。   是了,那天跟着庾约去旧时堂,下马车的时候,庾约确实是扶了她一把,当时她以为庾二爷是照料自己,何况他年纪又大,便没很在意。   怎么小道士竟看见了?   “你当时也在?”星河疑惑地问。   李绝道:“我倒是宁肯不在。”   星河凝神一想,自己跟庾约在旧时堂的那天,正是小道士来家里给外祖母针灸的日子,想必那时候是他从冯家出来,无意中看到的?   然后,他就不见了,最后才在关帝爷脚下找到。   “你……跟谁赌气呢,”星河想通了这些,匪夷所思:“你总不会是因为这个,当时才躲到关帝庙的?”   “谁躲了,我也没有赌气,就是不服。你就那么相信他?还收他的东西……”小道士好像在兴师问罪。   “好好,”星河的脸又红了起来,索性敞开了说道:“所以你今儿在旧时堂,到底是骂谁?”   “我是不放心你才跟去看看的,谁知倒是打扰你们相处了,”李绝盯着她:“什么你心里惦记他,什么学会了弹给他看,什么必有戴的时候……难道你听不出他是个坏人?”   星河没想到他听了这么多,被他咄咄逼人似的质问,气道:“我没听出来,你也不要诬赖好人。”   李绝冷冷地转身:“好吧,算是我多事了,反正现在姐姐也用不着我了,我走就是,不在这里碍你的眼。”   “是,就是用不着你了……你走你走,爱去哪儿去哪儿!”星河气往上撞,也转过头不看他。   耳畔听到脚步声响,她的心摇晃了两下,立即开始后悔。   星河想,其实自己不该生李绝的气,他毕竟没有恶意,只是为她好。   他又有伤,又带病,她怎么就按捺不住跟他置这份气?   可是现在要她拉下脸来叫住他,又实在做不到。   星河心焦,又委屈,想到自己一整天都在担心这小道士,他却丝毫不知道,还恶语相向的。   她鼻子一酸,眼中便涌出泪来。   闭了闭双眼,星河仿佛听见一声窗户响,她心里叹了声,抬手去擦眼睛。   正要回里间去,只听身后轻轻说道:“你哭什么?”   星河几乎跳起来,蓦地回头,却见小道士竟好端端地站在身后没有走。   她睁大泪汪汪的双眼:“你、你不是已经……谁哭了!”   李绝望着她泪影闪烁的眼睛,走近了一步,眼神没先前一般凌厉了:“我不是诚心招惹姐姐哭,只是怕你吃亏。”   “少瞎说,我哪里会吃什么亏。”星河的声音都有些哑,又不愿意小道士看清自己的眼睛有泪,便低下头去。   眼前的道袍摆角往前一荡,是李绝又靠近了些:“姐姐……”   他垂眸看着身前的少女,喉结动了动:“姐姐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走了。”   “你、你爱走不走,谁管你。”星河嘀咕了这句,却又问:“你又想胡说什么?”   小道士看着她轻抹香腮的小手,悄悄地润了润唇:“姐姐让我也握一握你的手,我就不生气,也不走了。”   因为刻意压低,他的声音越发低沉雄浑,就如同贴着人耳畔直接透入心里似的。   星河万万没想到竟会听见这样的话,她的脸红到了耳根,浑身冒热气。   震惊,羞窘,紧张,还有临时装出来的凶:“果然是胡说!给你几分颜色就开染坊了?你敢!”   她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仿佛怕小道士真的会不顾一切地来握住。 第21章 .三更君夜久灯花落   李绝是真的敢。   但他想握的何止是手而已。   此时星河将手背在腰后,纤细的双臂玲珑地往后绕着,本就有些紧窄的中衣敷贴地裹着正在长的身子。   起伏凹陷,骨朵萌发似的,蕴藏着绝世的宝。   小道士只看了一眼,就又转开头去。   他闷闷地:“我就说说而已……你对庾凤臣也这么凶?”   说着竟抬手在鼻子上轻轻地揉了揉,确定手背上没有可疑的血渍才松了口气。   星河见他似服了软,心里微微得意。   可看见了这个动作,她有点怀疑小道士也哭了。   星河想上前看看,但外间的灯火太过幽微,而且身上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冷意。   于是来不及说话,赶紧返回里屋把外衫拿了披在身上,想了想,还是又重新倒了一杯热水。   来到外间,星河不言语,只将水杯往前送过去,又警惕着他使坏。   她心里打定主意,倘若小道士还敢唐突,就要用杯子砸他。   李绝却并没有做别的,规规矩矩把水接了过来:“多谢姐姐。”一口一口喝了。   星河满意,又觉着外间冷,便把桌上的油灯捧了:“过来。”   她放轻步子领着小道士进了里间:“别出声。”   一回生,二回熟,小道士很乖巧地随着星河到了里间,自己搬了个矮凳在桌边坐了。   星河把油灯放下,回头见他可怜巴巴地坐着,不由又掩口偷笑。   方才的委屈跟恼怒早已经不翼而飞。   “你吃饭了没有?”她问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李绝咂了咂嘴,摇头。   星河白了他一眼:“只知道在外头乱跑乱窜,不吃饭饿死你!”   说了这句,她又忙呸呸了两声,恨自己居然说了个“死”字:“大吉大利。”   小道士看着星河自惊自怪的,乌黑的眼珠定在她身上。   星河倒是神情轻松地,叮嘱:“坐着,我去给你拿好吃的。”   李绝很想告诉她,他不是那么饿,只要能这么看着她,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强。   星河在他肩头轻轻地一拍,自己悄悄出门去了。   小道士回头望着她离开,抬头,前面就是炕,平儿睡在星河的身旁。   他有些羡慕地看着平儿正大光明地占据着星河身畔的位置,目光又落在她身前空着的那块地方,很想自己也过去躺一躺。   唇上又有点干了,可明明才喝过水。   身体也有些燥热。李绝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从那次不小心流了鼻血,他就得了疑心病,总担心再在星河跟前失了态。   看看身侧的炭盆,他还是小心地把矮凳挪远了些。   不多会儿,星河回来了,端着一个盘子,里头不知是何物,旁边放着个冷了的馒头。   “你瞧,”她喜盈盈的,将手中的盘子举高了些,又小心按捺那份欢喜,低低道:“外婆特意买的豆腐,本想给你炸着吃,因你走了,念叨了好久呢……不料你还是有口福。不过因为炸那个费油,你又不在,所以是油煎的,你尝尝看好不好。”   “是吗,多谢婆婆惦记了。”小道士有点心不在焉的,只不肯辜负她的心意。   星河依旧把馒头串在铁筷子上,李绝道:“我来吧。”从她手中接了过去。   正好星河出去这趟,手都有些冻僵了,忙搓了搓,又去烤火。   见李绝乖乖地烤馒头,她便从盘子里拿了一块煎豆腐片递过去。   李绝的手一动,却又握着铁筷子不放,只把头往前探了一下。   星河微怔,只好半是迟疑地顺势送过去。   小道士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张口把那片豆腐含了,菱角似的唇衔着那金黄的煎豆腐,不疾不徐地一点点吞到嘴里去,好看的唇上还沾着点晶莹的油光。   这本是很平常的情形,不知何故,星河竟看的心跳不已,她忙不迭地缩了手,转开目光。   当下只低头假装烤火,再不敢多事了。   李绝吃了那块豆腐,垂眸看星河不声不响,便轻声问道:“姐姐怎么不喂我了。”   星河咕哝:“你又不是没长手。”   李绝道:“我的胳膊受了伤,姐姐都忘了?一点不心疼人。”   星河这才想起来,忙抬头看他,好看的眼睛圆溜溜地:“你的伤怎么样了?对了,还有身上的风邪呢?”   小道士这看她满脸紧张,这才笑了:“有姐姐这几句话,好多了。”   “少浑说,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搪塞人。”星河正色肃然地望着他。   李绝低头看着手中变了色的馒头:“是真的好多了,姐姐别担心。我自己留意着呢。”   “那……你今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星河看看他的脸色,确实不似昨儿一样苍白颓然了。   李绝道:“他们叫我回山,我……本来想跟他们一起走的,又怕姐姐放心不下我,所以回来跟你说一声再走。”   “真的要回去了?”星河并未怀疑,而只是有些失落。   “姐姐舍不得我走么?可是……婆婆这里不是有了大夫了?”小道士瞄向她。   星河咬了咬唇:“你又瞎说……这馒头别烤坏了,你快吃吧。”她站起身来,心里乱乱地。   她一向是个很镇定冷静的姑娘,就算上回遇到贼人拦路,都能从容应对,可不知为何,面对这小道士,却总不由自主地失了分寸。   忽然想起来:“对了,那件袄子已经做好了,我给你拿来你试试。”   李绝抬眸看着她动作,一边慢慢撕开馒头皮,底下冒出淡淡地白汽。   他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有点食物的自来甘甜的味道,配着那油煎豆腐,果然别有风味。   星河把包袱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将那件袄子拎了出来,举高了抖一抖,回头看向李绝。   小道士正把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得了她回眸,立刻站起身来。   也不等星河吩咐,便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衣。   星河看着他这自发自觉的模样,比之先前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不由又是一笑。   只不过,当李绝把外面的道袍脱了后,却让星河一怔。   他里间穿的依旧是她给的那件夹袄,但让星河意外的是夹袄之下的中袍。   此刻小道士身上穿着的赫然不是原来的那件宽绰的、沾着血的中衣了。   星河走近了看,果然,原先的那件应该是棉布的,可此刻竟是一件绸的。   上好的细腻光滑的素缎,敷顺地贴在他的身上,恰到好处地显出少年清瘦的肩,微窄的腰身。   素缎在灯影下闪闪发光,皎白的珠光映着李绝的脸色,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竟又透出几分清贵不可言说。   星河微怔:“这是……”   李绝好像也忘了,给她注视才想起,仿佛无所谓般他道:“这是……因为之前那件脏了,师兄们给我找来,让我暂且穿着的。”   这衣料上佳,而且素缎向来娇贵,稍微有剐蹭脏污就会看出来,可小道士身上这件看着不像是旧的。   星河觉着这些小罗浮山的道士倒也还有些人情味,肯把这样贵价的缎子衣裳给人,她抿嘴一笑:“我以为他们真的不管你了呢,原来对你还是好的。”   李绝对这话不置可否,只在星河没看见的时候,唇角多了点稍纵即逝的冷峭笑意。   他默默地把那件夹袄脱下来,小心放在桌上。   星河见他穿了新的,感慨:“原先想着给你做的大些,可以多穿些时候,幸而是这样,不然就小了。”   李绝低头打量了半晌,缓缓吁了口气:“让姐姐费心了,居然这么快就做好了。”   “这几天正是要冷起来的时候,当然得赶早做好让你好上身儿呢。”星河给他扫着肩头的一点棉絮:“外婆说我的手工还是差的,你不嫌弃就罢了。”   李绝转头看她,漆黑的双眸里仿佛燃着炭火的暖色:“姐姐做的自是世间最好的。”   星河觉着他的双眼中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叫她有点望而却步不愿深究的,于是含糊道:“你……快吃吧。我先看会儿书,对了,有几个字忘了念什么,还要请教你呢。”   李绝将道袍披在肩头:“是哪几个字?”   星河去把放在枕头边上的《千字文》拿了来,翻开几页:“这个‘坚持雅操,好……自……’什么?”   李绝并没有看,而直接回答:“好爵自縻,这两句是说要勤谨修行别坏了操守,自然有大道圆满的时候。”   他回了这句,有些怀疑星河是故意地用这话来警醒自己,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却见她拧眉喃喃:“坚持雅操,好爵自縻,勤谨修行……原来是这个意思。那这个‘爵’跟‘縻’单独说是什么意思呢?”   李绝微笑:“爵有爵位的意思,也有酒器之意,比如封爵封侯,至于‘縻’,有捆束之意,通常是用‘羁縻’这个词。”   星河出神地自言自语:“单字的解释跟合起来的意思又有不同,真有趣。”   李绝不由一笑,信了她是无心的,又掰了一块馒头放进口中缓缓地嚼动起来。   星河却又翻了一张,指着道:“这句怎么念?我都不太认得。”   李绝瞥了眼:“这是肆筵设席,鼓瑟吹笙,升阶纳陛,弁转疑星。”念了这句,又逐个字的给星河解释。   其实李绝并不算是个很好的老师,但耐不住星河正是无限好奇而好学的时候。   他只要看一眼她的脸跟那懵懂的神情,便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都仔细讲解给她。   而这千字文虽是给孩童认字的,但其中包括天文地理以及为人者休养生息等等,各种历史,典故,传奇以及道理汇集其中,是不可小觑的一本奇书。   李绝只稍微说了几个传奇典故,便听的星河双眼睁大,明眸闪烁,那又惊奇又崇敬的目光,仿佛要黏在他的脸上。   她竟忘了避忌,挪了凳子在李绝的身旁。   两人靠着炭炉,她听了一个又问另一个,简直不让小道士有片刻的停顿歇息。   不知不觉,另一盏油灯的光芒也暗淡下来。   星河过于聚精会神,丝毫没有发觉,李绝却察觉室内的光线逐渐暗下去,但他偏不说。   正说了“剑号巨阙,珠称夜光”的典故,星河听的啧啧称奇,满目神往:“这世上真的有夜光珠吗?你说的《搜神记》又是什么奇书,我能不能看?”   李绝见她求知若渴的样子,笑道:“等姐姐再多认几个字,自然能看。不过那本书说的都是神神怪怪的,你看了兴许会害怕,不看也罢。”   “我真想现在就能看,想看更多的书……”星河咬了咬唇,懊恼地举手在膝上捶了一下:“只恨我实在无知,连个孩子都不如。”   李绝很想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却只按捺着,温声道:“姐姐聪慧的很,我只给你念了几遍,你就把这《千字文》上大部分的字都记住了,再多认读几遍,自然就烂熟于心了。不愁看不到更多的书。”   星河给他夸赞,喜欢的仰脸一笑,竟道:“这是不是名师出高徒?”   李绝给她的欣悦感染,不由也嗤地笑了:“我可不敢当。”   星河却又想起一事:“对了,你既然也是一早出家,是怎么识字的?”   李绝道:“道观里的师父自然会教的,毕竟要念经文呢。”   “哦……”星河发出了羡慕的声音,却又忙一摇头,不肯错过这学习的机会,忙翻开书:“这句我也不太会念。”   小道士垂眸扫见,眼神微微一变,菱角唇动了动,却没发声。   就在这时,那油灯仿佛体会到他的意思,“噗”地一声灭了。   室内暗了下来,只有炭盆里的火,散着温暖希微的光。   星河没料到会如此,“啊”了声,忙着要站起来。   她本是把书放在膝头的,慌乱中没握紧,那《千字文》便要掉下去。   就在这时,一边的李绝探手过来,连书带她的手一起握住:“姐姐莫慌。”   黑暗中,星河只觉着小道士的手掌极热,些许微烫地贴在她的手背上。   星河本是该抽手退后的,但这一刻竟僵在了原地。   两个人都没有动,悄悄地,是李绝的手缓缓地收紧了些,像是要将她握紧在掌中。   手贴着手,因为眼睛看不清,那触感就越发鲜明百倍。   此刻才知道,李绝不仅身量高挑,他的手也很大,不费吹灰之力地握住她的。   略微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这陌生的感觉让星河浑身发麻。   书页在他的手下发出不堪忍受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这点响动潜入了星河的心里,鬼鬼祟祟地带着一点异样的暧媚。   更要命的是,他的手指突然自她的指缝中悄然探入,将她勾缠住。   随之响起的是一声难以形容的深沉轻唤:“姐姐……”   李绝像是要靠近过来,又像是要把她拉入怀中。   星河猛地一颤,脸乃至脊背乃至整个身子,从里到外,一下子都跟着烫了起来。   “别、”她哆嗦着,像是给吓坏了:“别……” 第22章 闺夕绮窗闭   窗外有啾啾的鸟鸣声传来,如梦似醒。   平儿掀开帘子往内看了眼,见星河仍是卧在炕上,合着双眸很恬静地睡着。   她又惊又笑,忙上前扶着星河的肩头轻声唤道:“姑娘,姑娘。”   叫了两声,星河睡眼惺忪地醒来:“嗯?”   平儿俯身打量她的脸,见肤色明润如玉,因为初醒,眼中像是有无限星光似的朦胧闪烁,叫人又怜又爱。   “姑娘,也好起来了。老太太问了几次,生怕你身上有个什么不舒服。”平儿悄悄地说。   星河的眸色顿时清醒了几分:“是、是吗?几时了?我睡过头了。”   看她着急地要起身,平儿叹息:“晚上几乎一宿没睡,不睡过头才怪呢。”   星河才把头发撩到身后,闻言手势一僵。   平儿拿了她的袄子给她轻轻披在肩头,眼神带点责备地望着她。   目光相对,星河的脸颊上飘来淡色的红晕,有些许心虚地嗫嚅:“你……你说什么……”   平儿本来不想说的,见她这般,便回头看了眼门口,见无人,才轻声道:“就算我睡得死,也不能像是死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昨晚上……闹的那样,我难道真的一点看不见?”   星河窘的把脸转开,又怕羞又怕输人的说:“你……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谁闹得什么样儿了。”   平儿拢着她的肩头:“姑娘,我不是说你呀,我纵然是个笨的,也知道点道理,昨晚上不是小道士第一次来是不是?”   上次那个平白出现的烧鸡,已经让平儿疑心了,天上总不能掉烧鸡,也不至于有个什么黄鼠狼子拖了来的。   只不过星河不说,她也没法儿查起。   昨晚上平儿本来睡得很沉,但到底关心星河,朦胧间仿佛听见星河说话,半梦半醒,看到灯影下两个人坐在一块儿,正谈论什么“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等她不明白的话。   细看,原来那个竟是之前遍寻不着的小道士。   平儿当时吓的不轻,本来要起来的,可又知道自己的姑娘脸皮薄,若是此刻撞破了,只怕她受不了,所以一直装睡。   幸而两个人没做别的什么,都只是在讲书说词,平儿偷偷地听了一阵,才放了心。   她恍惚中几乎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却察觉气息不对。   屋内的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漆黑一片。   她以为小道士已经走了,暗暗往身旁摸了把,却仍是没摸到星河。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有两道影子面对面站着……好似靠在一起。   平儿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依稀听到星河求饶般的:“别……”   那一刻平儿的心狂跳不已,最终,却还是假装梦呓的,含含糊糊说道:“姑娘?几时了,该睡下了……”   多亏那一声,星河及时醒悟,挣脱了小道士的手。   星河只以为平儿什么也不知道,没想到平儿什么都知道了。   平儿不愿意责备星河,而只是气恼李绝。   见星河羞窘,她便低声道:“我知道这跟姑娘不相干,都怪那小道士,白日青天的叫他呆着他不留,半夜三更的跑来干什么?我看他就是另存心思呢,姑娘别看他生的嫩,他到底是个男人……”   星河把头深深埋低。   平常只有她训斥平儿的份儿,没想到在这种事上给平儿“教训”了,她揪着一点垂落的发丝,勉强道:“什么、什么男人,他才多大。”   当初杨老太太请李绝来给星河看病的时候,星河还忌惮说他毕竟是个男人,而平儿的说辞是“什么男人,他比姑娘还小”。   如今短短几天,两个人的说法竟倒了过来。   平儿哑然失笑:“我的姑娘,别忒小看了他呢,他可只比你小几个月而已。再说姑娘生得这么好,是个人看了就心动,我就不信他看不到。”   星河忍无可忍,抬手打了她一下:“你还胡说?”   平儿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姑娘是聪明的,你心里有数就行,横竖我是怕姑娘吃亏呢。”   “谁吃亏了……”星河的唇动了动,又想起小道士也这么警告过她,不过李绝指的是庾约,她嘀咕:“怎么总说我,我当然知道分寸,哪里就吃什么亏。”   平儿问:“那昨晚上呢?”   星河咬了咬唇:“你别多想,也没做什么。”   当时屋内没有灯光,平儿没看的很清楚,怀疑地看着星河:“真的?我明明听见……”   星河忙阻止了她说下去,辩解:“那只是、只是因为捡书……不小心握了手。没有别的。”   “只是握了手?”平儿狐疑。   “你怎么还问,难道我跟你说谎?”星河恼羞成怒地推了平儿一把:“你出去打水,我要起了。”   冯老爷子一早出门了,杨老太太见星河无碍,便也放心。   她的腰已经不像是先前那般僵硬难动,已经能够撑着些试着起身了。平儿扶着她在院中走了几次,彼此甚是欣慰。   只是毕竟正恢复中,老太太有些累,外头又冷,便又进了里屋,去剥之前邻居送来的花生。   她又道:“等我炒一些,什么时候送去小罗浮山,给小仙长留着磨牙。”   星河总算得了点空闲,正捧着之前的琴书在看,听了这句心头一动。   平儿进来,哼唧着道:“老太太可惦记着那小道士呢,倘若知道他半夜不干好事,还不知如何。”   她原本一口一个“小道长”“小仙童”或者“小仙长”,因为昨儿晚上看见李绝胡闹,便统一地又变成了“小道士”。   星河心一跳,啐了口:“你又说?”   平儿笑道:“不过说来也多亏了那小道士,不怪老太太惦记着他,对了……姑娘知不知道,再过几天就是他生辰了。”   “什么?”星河很意外,凝神问:“什么日子。”   “昨儿老太太闲聊起来问过他,就在本月二十四日,老太太还说要给他包包子吃呢。”   星河想起跟李绝说话的时候,他是提过一句他的生日是冬月,只是星河没问仔细,听到平儿提起,微微心动。   平儿看她的反应,却后悔自己多话了。   那小道士不知轻重,何必告诉姑娘这个,看着样子是又惦记上了。   她故意咳嗽了声:“姑娘,老太太去歇着了,你不如也补补觉吧,我看你的眼圈有些黑,必然是昨晚缺觉的缘故。”   星河揉了揉眼:“待会儿吧,我看看这本书。”   平儿抿嘴笑道:“真的要考女状元了,这没日没夜的只是看书。”   星河晃了晃手中的琴谱:“这个跟昨儿的不一样。这个是琴书,比昨儿的容易些。”   平儿探头看了眼,见上面扭扭曲曲的字不成字,不由皱眉:“这是什么天书,我可是一点不懂。姑娘悠着点,累了就歇会儿,不管学什么也不用这么急。”   星河见她出去了,便擎着琴谱盘膝在桌边坐了,一边看着书,一边提起右手,在绿绮的弦上轻轻一拨。   “铮”的一声,琴弦簌簌抖动,那悦耳空灵的音直入耳中。   星河如闻天音,心里竟甜丝丝的,只要继续听下去。   纤纤的手指半垂,在琴弦上抚过,起初生涩不成调子,但慢慢地,就有了一点儿音调的雏形。   平儿在厨下忙碌,听到里头先是单单调调的音,但慢慢地,就有鏦鏦铮铮的曲子流淌出来,平儿又惊又喜,连杨老太太也走出来看顾。   却见里间,星河盘膝坐在炕上,神色专注,竟没留意老太太跟平儿掀帘子向内打量。   平儿晓得星河从来没摆弄过这些东西,她更不知道古琴是最难学的,而只觉着自家姑娘果然聪慧非常,才上手就学的有模有样了。   丫头甚是心喜,暗暗想:“怪道那庾二爷会送那架什么绿绮给姑娘呢,难不成就是看出我们姑娘会弹得这样好?”   马车驶过街巷,头前跟车后都有骑马之人随行。   一直到了冯家门口,马车才停了下来,一个随从上前敲门。   平儿在厨下闻声,出外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不认得,另一个却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   平儿看的一愣:“你、你是……”   她的记性不错,当即认了出来,这人正是之前在珍玩阁内,跟着庾二爷的那个捧匣青年,只是不知名姓。   青年垂眸看她:“我们爷到了。你们姑娘在家么?”   平儿心头乱跳,看了眼他身后,却正好见到甘管事扶着庾约下地。   “在、在的,”平儿语无伦次的:“不知二爷来了……我去告诉姑娘去。”   正在这时侯,庾约抬手制止了。   原来他从方才还未下地,就听到了淡淡的琴韵,这会儿院门敞着,那音调越发地清晰了。   庾二爷扶着甘泉的手往门口走了两步,若有所思地倾听着里头传出的乐音。   旁边甘管事本是要凑趣说一句话的,可见他这般神情,便忙又止住。   此刻杨老太太因为听见门响,便走了出来:“谁呀。”   平儿还没开口,庾约已经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一动,甘管事先一步进门:“老太太,身子康健啊。”   “好好好,您好,”杨老太太有些懵,本能地露出和蔼的笑容应答,又问:“您是……”   “我们是京内来的,”甘管事把自己的亲和发挥的极至,看老太太腰身不便,他就也躬着身低着头,笑眯眯道:“我们爷跟你们侯爷是故交,知道小容姑娘在这里,特来探望,并看看你们二位老人。”   说着,两个侍从提着些点心补品等物送了进来。   “是京内来的?”杨老太太受宠若惊,又看这个阵仗,越发惶恐。   最后才在甘泉的示意下看到了进门的庾约。   今日庾约穿了件青莲色的缎袍,腰间束着白玉连环扣带,他的衣袍向来都是暗色的,很少穿这种,气质竟跟先前迥然不同,越发的清雅风流,贵不可言。   庾约缓步上前,清正的脸上透出几分和煦的笑意,微微低头招呼:“老太太,您好啊。”   老太太不知如何是好:“这这、您也好……”只觉着眼前的人,竟如同从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一流人物。   甘管事见她站不太稳似的,忙从旁扶着。   平儿也上前来扶住了老太太,低低地说道:“老太太,这位是京内宁国公府的庾二爷。”   “国公府的?”杨老太太更加惊呆了,有些语无伦次的:“这这、贵客……外面冷,快请里头坐了说话。平儿,快叫星河儿出来……奉茶……”   庾约的目光顺着琴音扫向东屋,温声道:“老人家不要忙,若是您受累,那我就不该来这趟了。”   甘管事最了解他的心意,当即低低对平儿道:“扶老太太进门儿吧,也别去打扰小容姑娘。”   平儿若有所觉,便应了声“是”,对杨老太太道:“二爷是来看望姑娘的,自然有话跟姑娘说,咱们先进去吧,我跟您细说。”   甘泉跟平儿一左一右,扶了老太太进门儿。   从庾约下车,进门到现在,那琴音一直没停。   听得出,那琴韵还不算到行云流水的地步,调子有些慢,就像是在落指之前,那弹琴的人正在深思熟虑似的。   可就算如此,在庾约听来,那有些生涩的乐调,竟透出一种别样的动人。   他十万分不愿意有人去搅扰,不想打断这音调。   眼见老太太进门后,庾约迈步入了门槛,目光扫过陈设简陋的堂下,便看向东屋垂落的帘子。   平儿在安抚老太太,甘泉即刻上前轻轻地把帘子往上搭起。   里头是个小套间,外头无人。   最内的房间,门帘也是垂落的,琴音便从内淙淙而出。   甘泉本想等庾约进内后,自己也跟着去搭帘子,但看着二爷的脸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多此一举地跟着打扰。   于是甘管事反而后退回来,向着桌边的老太太介绍带来的各色“礼品”。   庾约缓步而入,目光扫过旁边的那架窄榻,一直走到里间门口。   长指在那灰底儿小吉祥纹的门帘上轻轻一挑。   满室流溢的琴音没了阻隔,迫不及待似地向他直奔而来。   乐调将他围住在其中,庾约屏息住脚。   他并没有立刻进内,而只是站在门口向内看去。   炕上,一侧堆叠着棉被褥子等,炕内是封住的窗户,用微微泛黄的麻纸糊的。   外头的天光照在上头,让室内的光线介于明暗之间。   而窗纸上,贴着有点褪了色的红纸剪出的窗花,一侧是个喜鹊登枝的,透出几分古雅跟淡微的喜气。   简衣薄裙的少女,披着件外衫,便端坐在窗户旁,小桌前。   不施脂粉的素面,眉若远山,长睫低垂,透着无限娴静。   她满头的青丝松松地用桃木簪子挽着,鸦青的发,雪白的肤,专注凝神的表情,整个人如美玉无瑕,明珠在室。   星河面前放着本摊开的琴谱,她垂眸且看,素手且弹。   庾约当然听出她的指法有很多的错误,比如右手的擘托抹挑勾之类都不算标准,左手的按音跟滑音时常出错。   而且琴声十六法跟二十四况也大有出入。   但偏偏她弹出来的乐调,竟是朴拙,天然,直扣心弦。   他从没听过这样的琴音。   庾二爷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星河自己停了下来:“好像不对。”   她自言自语地,看着琴弦,又看看那本琴谱,仍是没看到有人来到,而只是苦恼的:“这儿怎么都不对……”   正端详着自己的手跟琴弦,冷不防身侧有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来。   就在她的小手旁边,那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在相并的两条弦上抹过,发出相似的一声,中指却极灵巧的摁过前弦。   玉石交撞般的声音道:“这叫叠蠲指法,这个最忌急躁,你要先练抹,再练……勾……”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长指也缓缓而动,一抹一调,一勾一音。   悦耳琴音伴着他的声调,更像是一首新奇的曲奏,说不出的动听。   星河几乎来不及惊讶,就已经给那巧妙灵动的指法吸引,他的高明的指法跟解释的话,将她心里的疑惑豁然解开。   直到庾约说完,星河才恍然如醒。   她猛地惊动:“庾叔叔?!”   庾约展颜一笑,微微转头跟她目光相对:“你练了多久?”   星河的唇动了动,惊愕于他竟然会出现在自己家里,又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但见他若无其事地问起,她呆了呆,回答:“今、今早上开始的……”   庾约的心头一悸:“那就是……不到两个时辰。”   “我胡乱弹着玩儿的呢,当然不能入耳,”星河的脸上微红:“庾叔叔怎么会来?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庾约不动声色的:“无妨,我也是才到。”他的目光扫过星河微握的小手,又转向一边的琴谱:“你竟能看懂这个?”   星河道:“我也是乱看的。”   这古琴琴谱的字,跟平常写的字不一样,所以就算是饱读诗书之人,若是不懂琴,就也如看天书一般不认识。   庾约按捺心中的惊异,微笑着感慨道:“你可知你的这‘乱看’‘乱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从先前星河只听庾约弹了一次三弦后,就把他的曲调学了个大概开始,庾约就知道这小姑娘恐怕自有一番他所不知的天赋。   如今果然,他的预料没错。   他不知是该震惊,还是喜悦。   这对别人而言仿佛天书般的琴谱,对她而言却一目了然,别人苦练半年乃至更久才会的曲调,她竟不到两个时辰便会了个大概。   她对此却一无所知。   星河却不在意什么“梦寐以求”。   因总算意识到庾约来到这个事实,星河忙着要下炕。   她自觉太过失礼不成体统,又暗想平儿怎么也不来说一声……星河哪里知道刚才她沉浸于琴韵乐理之中,外头吵嚷了半天,她全然未觉。   身上披着的衫子慌张中落了下来,星河顾不得,只忙下了地。   两只小小的脚胡乱地趿拉着鞋,雪白的罗袜露在外头,她突然想起自己因为起的晚,所以竟没有上妆,蓬头垢面的。   举手拢了拢有些散的头发,星河自惭形秽地:“庾叔叔,您别见怪……”   庾约竟不知何为“见怪”。   看着小姑娘微红的脸,闪烁的星眸,略略慵懒的娇态如同初醒,别有一番平日见不着的情韵。   只因肤色过于白净,眼底那一点点的微青就格外明显。   “起晚了?”庾二爷却没有离开炕,顺势坐在炕沿上,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打量着星河。   星河不晓得他怎么知道,有点惭愧:“嗯……”   庾约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过,瞄见自己手旁的那本褶皱了的《千字文》。   “昨儿晚上必是没睡足吧,”庾二爷把书拿起来,刷拉一声轻响地翻开:“又忙些什么?”   他好似轻描淡写地问。 第23章 素手玉房前   外间,平儿已经跟老太太解释了一番,说是先前出去买东西时候恰好遇到了庾二爷。   以及星河的那架琴,就是庾约给的等等。   甘管事用那张笑起来就喜气洋洋地脸,花团锦簇地哄着老太太。   笑容可掬地,他指着桌上的那些物件,向着老太太跟平儿说哪盒是人参,哪盒是燕窝,又是如何服用才最见效。   杨老太太哪里见过这种,早已经给甘管事的笑跟他和气贴心的话哄得眼花缭乱,不知所以了。   老人家只顾摇头道:“哎哟,使不得使不得,我老婆子哪配这些……”   就连平儿也有些晕头。   她原本还惦记着星河,不晓得庾约会跟星河说些什么。   虽然庾二爷年纪大些,算是“长辈”,但到底是个外男,她还是得去陪着的。   可是听着甘管事介绍那些东西,又见了那么多价格昂贵的好东西,平儿竟也有目眩神迷之感。   甘泉见老太太摇头咋舌,便俯首谦恭地笑道:“我们二爷到底是晚辈,初次登门哪能空着手,不管是对二老,还是对小容姑娘,都是得备一份礼的,不然也失了我们府里的体统,您老千万别推辞,不然倒是辜负了我们二爷的心意了。”   他交代了这句,便看向平儿:“平儿姑娘,这些东西好是好,就是料理起来有些麻烦,就劳你多留心了?”   原来甘泉早看出平儿想进内伺候的心思,哪里肯叫她进去打扰,当即故意地仔细跟平儿解释燕窝该怎么挑毛,鱼胶又该怎么泡炖,何时服用最佳等等,以及几样现成的补药的用处之类。   平儿着急忙慌地,只顾凝神把他的话记在心里,生怕弄错了反而毁了这些好东西,一时哪里还能在意里头如何。   里间,星河见庾约手中偏偏捧着那本《千字文》,脸色不由多了点儿不自在。   “没忙什么呢。”星河垂眸,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若无其事,“就是一时的睡不着。”   “该不会是偷偷用功吧?瞧这书都皱了。”庾约笑着问。   星河偷偷咬了一下唇:“我是认字有限,让庾叔叔见笑了。对了,您来了这么久,茶也没有一杯,我叫……”   她刚要喊平儿,却听庾约念道:“嫡后嗣续,祭祀烝尝。稽颡再拜,悚惧恐惶。”   星河顿住。   长睫眨了眨,她迟迟疑疑地走了过来,看了看书上的字。   不错!这一行,正是昨晚上在灯熄之时她想要请小道士给她念的。   “嫡后嗣续……”星河喃喃,看向庾约。   她没有开口问,但庾约已经看出她眸中的疑惑。   “哦,这没什么,”庾约心头微动,将书合起来:“倒也不用把这本上的什么话都当作至理名言,只要认得字就行了。”   星河突然想起昨夜自己请教李绝的时候,他的脸色好像也不太对,她问:“庾叔叔,你给我讲讲,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庾约才将那本书丢在炕边上,见她仍是询问,便道:“嫡出庶出你该知道吧,‘嗣’便是子嗣,‘稽’是行礼叩拜,‘颡’是额头,合起来是祭祀之时磕头叩拜之意。所以这四句,就是说正妻所生的长子才是正统,可以虔诚地祭祀告慰祖先。”   星河一字不落的听着,已经明白了为何昨夜李绝欲言又止。   她低下头,心里像是塞进了什么东西,凉凉的,鼓鼓囊囊地涨着,不知是难过、悲感还是什么别的。   庾约看她的脸色就明白她心里的想法了:“小姑娘家的,认了几个字,可别认死理。”   星河抬眸:“什么死理?”   庾约道:“我也不是长房长子,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星河一愕,继而嗤地笑了:“庾叔叔说什么笑话。您、您身份尊贵……”她本想说他的身份怎能同她相提并论,但又一想人家并没有就直说跟自己相比,又何必自作多情。   “星河儿,”庾约轻声一唤,见星河慢慢抬头,才道:“叔叔倒是宁肯你少认几个字。”   星河双眸微睁:“为什么?”   “岂不闻,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庾约往后靠了靠,倚在她叠的整齐的被褥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这句诗很浅显,星河试着问道:“为什么说识字是忧患之开始呢?只要能记住姓名就行了吗?”   庾约道:“这并非叔叔杜撰,是苏东坡的《石苍舒醉墨堂》一诗里的,你认了字,知道看书,自然增长了见识,但同时七情六欲的感怀也会与日俱增……”   他回头看看那架琴:“你又是这样灵透过人的性子,只怕慧极必伤。”   星河似懂非懂:“可是庾叔叔还有……”她差点把小道士说出来,忙改口:“还有那许多大人物都会认字读书。”   庾约呵地笑了:“小丫头,叔叔是男人。”   星河的唇微微努了努,喉咙里嘀咕了一声,却没敢说出来。   庾约仍是靠在被褥上,手揣在宽宽的袖子里。   双眼微眯,他瞥着星河脸上那点不逊,带笑道:“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又忍回去不难受吗?”   星河瞅了他一眼,看他一脸闲适,便小声道:“男人也是人,男子能识字,为什么女子不可以。”   庾约微怔,继而坐直了起来,笑着点头:“好好,有志气,确实是这个道理,叔叔不该小看你。”   星河看他没生气,心里才多了些喜欢:“我就是想认字,想看书……想看……《淮南子》、《搜神记》。”   “怎么偏偏要看这两本?”庾约诧异地皱了眉。   这两本是昨儿晚上李绝跟她讲典故的时候提起来的,星河记得牢牢的,所以现学现卖。   “这两本不好么?”她不敢说昨夜的事,就只反问。   “好……是好,都是些有趣的故事。”庾约扫量着她的脸,看出她的藏掖而不点破。   回头看了眼那本《千字文》,若有所思地望着上头的褶皱,庾二爷脸色淡了些:“先把这上面的字儿都认全了再说吧。”   至此,庾约有点心不在焉。   星河见他不语,自己也听见外头平儿正跟甘管事说话,她便走到桌边上要亲自给庾约倒一杯水。   才提起暖水釜,就听到身后一声铮然。   星河回头,却见庾约竟是脱了鞋子上了炕,就盘膝坐在她坐过的地方,腰身端直,举手在琴弦上一拂,然后便抚了起来。   星河握着杯子,听出这正是自己刚才弹奏的那首《流水》。   但跟庾约相比,自己所弹的那就像是冬日结了冰的、流的很缓慢的水流,而庾约手下的,才是真正的淙淙然之高山流水,不管是指法,还是技巧,还是琴韵,皆都无可挑剔。   连外间说话的响动都在瞬间停了,万籁俱寂似的。   星河凝神听着,竟似身临其境,身心说不出的愉悦。   可是听到后半段,星河的眼神微微变了变,看向庾二爷。   正庾约也停了下来,四目相顾,庾约问道:“怎么了?”   星河张了张口:“刚才……庾叔叔好像弹错了?”   庾约摇头:“没有错。”   星河想了想,果然是没有错,但是耳中听着就是有些不舒服:“大概是我听错了。”   “你也没听错。”庾约垂了双眸。   就如星河听的一样,庾约的指法技巧都是一流的,他本来也颇为自得。   但是弹着弹着,却突然想到星河之前那略有些钝拙的音调,不知为何竟心乱了。   一刻心乱,他的手上却没有乱,仍是弹奏的很完美。   但偏偏星河听了出来。   就如同先前在乐器店内,她总是会发现他的“纰漏”跟“不完美之处”。   星河却浑然不解,见庾二爷不知为何变了脸色似的,一时惶恐,觉着定然又是自己失言惹了他不快。   又见庾约挪身要下地,她便忙把茶杯放了,去取他的鞋子。   那是一双月白团纹蚕丝面儿棉布里的步云履,轻而精致。   星河拿了起来才觉着有点不妥,抬头正对上庾约的目光,他显然也有几分意外。   庾二爷却又不露痕迹地微笑:“这么懂事?”   星河只好硬着头皮给他穿,低低道:“我笨手笨脚的,也做不成什么,又常爱胡说惹人生气。”   庾约心里确实是有些恼的,他至少大星河一轮,却被小丫头瞧出他的瑕疵,尤其这瑕疵还是因她而起。   如今看她俯身为自己穿鞋,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又明晴了起来。   “你觉着,是你刚才的话惹了我不高兴?”庾约重新露出笑容,戏谑地看着脸红的星河。   “不然呢?庾叔叔的琴技比我高明的不知到哪里,我却胡说。”星河打定主意以后再不敢多嘴了。   庾约笑笑,双脚落地,他走到星河身旁,微微俯身:“放心吧,不是恼你。”   星河明眸微光:“真的?”   “骗你做什么,”庾约慢慢地抖了抖袖子,目光又扫过炕上那本《千字文》,突然道:“星河儿,你有没有想过回京?”   “回京”这两个字传入星河耳中,恍若隔世:“啊?”   庾约静静地看着她:“你明年就要及笄了吧?”   “嗯……”星河应了声,又忐忑地问:“叔叔怎么知道?”   庾约道:“叔叔知道的比你想的要多的多呢。你只说,你想不想回京?”   星河咽了口唾沫:“我……”最终她低声道:“我想不想没什么要紧的,府里没打算叫我回去。”   其实她是没有想好那个答案。   所以用这句来搪塞。   可也没有说错。   庾约并未再说什么,只是走到桌边上看着那杯水:“是给我的?”   星河忙走过来,双手端起水杯:“没有好茶,庾叔叔莫怪。”   庾约探手,慢慢地将杯子捏入掌中,却是一点儿没碰到她的手指。   慢慢地喝了半口,庾约思忖着说道:“高家那边,是不成的。你的终身不在这里。那些人也不配打你的主意。”   星河没想到他下一刻突然提起这个,脸上飞红:“庾叔叔,你怎么……”   “还有,”庾约不等她说完,却又转头:“叔叔告诉你一句话,你要听在心里。”   星河又好奇,又有点莫名紧张:“是什么话?”   “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最好别去碰,”有意无意地瞟了那本《千字文》一眼,庾约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别惹祸上身。”   星河的心怦怦乱跳,她当然知道庾约绝不会无缘无故冒出这句的。   手轻轻握紧了些,星河问:“庾叔叔指的……是谁?”   庾约一笑:“你知道。”   星河心惊,低头:“我并没有。”   庾约微微低头去看她垂着的脸,像是她的口是心非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一看就清楚似的。   “小丫头别犟嘴,”庾约把手中的杯子搁在桌上:“听大人的话,少走点弯路。弯路还不要紧,别给人带上邪路是正经。”   如果不是李绝来的隐秘,去的悄然,又是在晚间,星河简直要认为庾约已经知道了两个人的所有事情。   但就算如此,她却是不信什么“邪路弯路”的,可偏庾约没挑开说,她自然也无从说起。   就只鼓了鼓腮,赌气一样:“我不会走什么弯路的!”   庾约清隽的眉眼透着浅浅笑意:“好,叔叔也记住了。”   弹了一曲,庾二爷没有在冯家多留,出外又跟老太太寒暄了几句,便上车而去。   星河陪着老太太一并送了出门,这会儿,四邻八舍早就传遍了,都知道是京城宁国公府的人过来探望。   但所有人都不敢靠前,只远远地张望,平时那些挑剔、讥诮看好戏的眼神,却都不见了,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敬畏。   庾约前脚去后不多久,老爷子得信回来,正几个邻居也借口过来探望。   实则是每个人都看出了风向,知道京内果然没把星河忘了。   宁国公府的人来探望,这自是个信号,容家的姑娘必定是要飞回枝头的,这会儿不来巴结,还等那巴不到的时候么?   星河不理那些,她心里都给庾约的那几句话搅乱了。   一是庾约突然问她什么要不要回京,二来就是劝告她别接近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虽然庾约没挑明,但星河隐隐猜到他指的必然是小道士。   星河不认为李绝是“来历不明”会“惹祸上身”的什么人,但又不解庾二爷为何说这番话。   毕竟以庾约的身份,没必要说些无关紧要的无聊之语,但凡他开口,必有缘故。   星河心里气闷,连平儿来跟她如数家珍地说起庾约送的那些珍贵东西,询问如何处置,她都没有兴致去听,只叫平儿收拾妥当。   虽然星河不太信庾约的话,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她足不出户,也不再主动跟平儿提起李绝。   就算平儿偶然念叨小道士,她也只当没听见的。   又过两日,听说庾二爷已经启程回京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星河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庾约对她明明很和气,又好的无可挑,但在星河看来,却就像是个厉害的老师傅,她在他跟前总是有点无所遁形。   非得这“老师”离开了,才能身心放松似的。   是一种天然的敬畏,倒不是因为这老师不好。   而李绝那边也一直都没有来找她。   星河觉着,应该是那天晚上自己最后呵斥他走的时候,伤到了他。   可谁叫他竟敢握自己的手呢。本来放他进屋里已经是不像话了,他居然还敢过分。   但虽然当时是斥责了他几句……她心里可是没有恶意的,只是想叫他别胡闹。   然而这么久没有一星半点消息,让星河心里又有些隐隐地牵挂,别的都罢了,唯恐他有事。   平儿仿佛看出来了,自打庾约来过后,星河就没再多提小道士,甚至自己说起来,都淡淡的,除了做针线活,只顾埋头习字,看书,练琴。   平儿想到那夜所见的惊魂动魄,倒也不愿意小道士再来烦扰星河,所以慢慢地克制,也不常在星河面前提。   谁知到了二十三这天,杨老太太突然说道:“明儿就是小仙长的生辰了,也不知他这些日子怎么样。这两日天儿不错,不如包些白菜包子,星河儿,明儿你带了平儿送到小罗浮山上去好不好?”   星河完全没想到:“外婆……”   老太太揉着腰,语重心长地说道:“虽然如今不用小仙长来帮我看了,但是当初多亏了他,咱们倒是不可以就此撇开,忘了人家的恩,显得过河拆桥,薄情无义的。”   这句话在理,星河踌躇片刻,终于答应:“知道了外婆,明儿我去就是了。” 第24章 .三更君寒梅著花未   杨老夫人是真心疼惜小道士。   一则李绝年纪小,又生得跟小仙童似的,很招惹这些老太太们的喜欢;二则在老夫人看来,小道士心肠那么好,为了给她针灸治疗,连他自己害病都强忍着不顾。   她怕星河不乐意去送包子,便对星河碎碎念:“这小仙长也是不易,年纪这般小,就出了家……从小儿指不定吃多少苦楚呢。咱们又受了人家的好处,倒也要将心比心,咱们家没什么好东西给的,这些家常的吃食却还能拿出来。”   “外婆说的是,”星河乖乖地答应了,反而又顺势道:“我也正想去吕祖殿向祖师爷还愿呢,多亏祖师爷庇佑,外婆才得了好大夫。”   老夫人眉开眼笑。   平儿便把老太太包的素菜包子,炸的豆腐丸子,以及星河吩咐她备的几样糕点跟果品,满满地装了两个篮子。   从小罗浮山的山脚到山上,台阶蜿蜒,加上冬日更加不易。   多亏了平儿悍勇,她自己提了个重的,另外把些好带的果品放在包袱里,背在身上,一个放着香烟跟金纸元宝的轻的小篮子才叫星河挽着。   主仆两人才走到半山腰,突然看到一张熟脸孔,竟是之前的王道士。   王道士远远地看见两个少女,又见其中一个正是星河,顿时双眼发亮。   他喜出望外般,急忙掠快了几步靠前:“这不是容姑娘么?今儿……是来进香的?”   星河只向着他点了点头,并没有露出什么笑影。   王道士只管盯着她看,从头到脚,眼神也亮的有点不对。   星河蹙眉,心里有些不悦。   平儿在旁擦擦汗:“道长,你这是去哪儿?”   王道士道:“啊……没什么事,下山买点物件儿,看你们拿了挺多东西,真真心诚,我帮你们送上去如何?”   明明是平儿身上东西多,他却看着星河靠近了一步。   平儿往前一步及时拦住:“道长,不敢劳烦你,你还是忙你的去就是了。对了,你们这儿的那个小道长在不在呢?”   王道士的目光给遮住,便无奈的叹了口气,又阴阳怪气地道:“你是说李绝啊,这两天他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忙什么,上次在韦家做法事,那韦家后宅好几个女子为了他春心大动的,还有女人不顾廉耻半夜三更摸去他房里呢……今日兴许又是跟哪个相好的去了……”   星河的心一紧,脸却泛出一点微恼的红。   平儿也没听过这些混话,尤其是从这道士的嘴里说出来,当即呵斥:“喂,你少胡说了,小道士哪里是那种人?”   王道士笑道:“要不怎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小子的花花肠子多着呢,前两天我就看到他拿了一本讲双修的书,偷偷摸摸地看呢……他才多大年纪,就看那个!呵呵,也不知是想跟谁去做那好事儿。”   说这话的时候,偏又尽力往平儿身后的星河打量。   “什么双修?”平儿不懂。   星河也不明白何为双修,但听这道士的腔调,总归不是什么好话,便淡声道:“不要闲话无聊,咱们走吧。”眉眼不抬,转身往上而去。   平儿也知道跟这王道士必然说不出什么好的来,就也忙跟上。   王道士望着主仆两人向前,目光却只在星河的身上死看。   望着那道婀娜灵秀的身影,他舔了舔唇,喃喃道:“装的冰清玉洁的,私下里却跟李绝鬼鬼祟祟,倒不知给那小子得逞了没有……”说着不觉口水涌动,只悻悻地咽了几口,转身下山。   平儿这边跟星河往上行了一段,看王道士去了,才悄悄跟星河道:“姑娘,这臭道士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星河眼中带恼:“胡说,那些话权当没听见。”   平儿想了想也道:“我觉着也是,小道士生得干干净净的,怎么会跟他说的一样。大概是小道士招惹了他,所以背地里嚼舌吧?”   星河却又一咬唇:“管他呢,横竖跟咱们不相干,把东西送过去,尽了外婆的心意就行了。”   这几天李绝一直没露面,星河说不出自己是安心,还是更失望。   她本来很担心李绝有事,可听了王道士的话,他分明好好的。   非但好好地,还常常下山去。   星河虽不信李绝是去找什么“相好儿”,但听了那几句话,仍是不由地寒心彻骨,竟是说不出的难过滋味。   两人上了山顶,身上微微有汗意。   山上风大,脸上被风一扑寒浸浸地,平儿道:“姑娘把那风帽拉低些,别吹了头。”   慢慢地往前进了吕祖殿,空荡无人。   供桌上摆着桃酥,橘子,不像是动过的样子。   平儿见星河盯着吕祖爷脚底的帐幔,便上前拉起来看了看,果然扑了空。   她掩口笑道:“姑娘,这下放心了吧?真真的给这小道士吓出毛病来了,以后不管去哪个道观啊寺庙之类,恐怕都要先掀一掀才放心呢。”   星河的心本来有些重的,被她这一句逗得也笑了:“少胡说,把供果之类的摆一摆吧。”   平儿去摆放供果、点心,星河自己点了香烛,放了金纸元宝,到吕祖爷面前虔诚地拜了三拜。   望着头顶端庄肃然的祖师爷,不由想起先前跟高佑堂来的时候,那会儿真真的走投无路愁云惨雾,如今虽不算如何,但比过去的情形自然大有改观。   星河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碎银子,叫平儿送回香火箱子。   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神像,星河轻声道:“先前发愿说以后若是宽绰了,便十倍奉还,如今就先把这本钱还给祖师爷,希望您还照旧庇佑外祖母跟外公,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心里一动,还有些愿望在心头浮浮沉沉,星河叹了声,俯身磕头。   拜了祖师,又摆了果品烧了香,中间却有两个道士过来瞧了瞧,却并不见李绝。   平儿暗中跟道士打听,有人说从早上就没见着李绝,恐怕下了山了,也有的说他经常躲在哪里睡觉,半天不见人也是常有的。   星河越等越是失望,山上风大,吹的人越发的冷,之前热腾腾的包子也都冰凉了。   她低头跟平儿道:“咱们走吧。”   平儿虽然记恨小道士半夜去探星河,但多日不见心里也是惦记的。   而且也看出星河脸上的失望之色,便道:“姑娘,咱们再等等吧,对了,咱们来过这么多次,还没正经逛过呢,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去转转。”   星河意兴阑珊的,摇头道:“我有些累了。”   平儿欲言又止,只得过来扶着她出了门。   才走了几步,一阵风吹过来,弄得星河的眼睛有些不舒服。   正抬手拭眼,就听到一个声音叫道:“姐姐!”   星河蓦地抬头,却见一道影子从身后的台阶上一跃而下。   那是七八级的台阶,他居然就这么突兀地跳了下来,道袍的袖子跟散乱的发丝在风中飞扬而起,简直如同御风而来似的。   平儿喜的说道:“哟!小道长!”   星河却震惊而悬心地望着他跃起的身形,直到看见他稳稳落地,才总算松了口气,魂儿都在瞬间荡了荡。   那边李绝几个起落,一阵风般掠到跟前,却又忙停下来。   眼睛放光地望着星河,他的胸口有些起伏:“姐姐……”   星河望着他近在咫尺,眼睛越发的不舒服,却又怕叫他误会自己流泪,便转开头去。   她深吸一口气,安静地说道:“平儿,把外婆给小道长的东西交给他吧。”   平儿有点意外,却又反应过来,忙把篮子提起来:“小道长,我们老太太记得今儿是你的生辰日,所以包了些包子,只是凉了,回头你烤了吃吧。”   李绝看向那篮子,又看向星河:“姐姐是、给我送包子来的?”   星河垂眸:“怕是你不稀罕吧。”   李绝看出她的态度有些冷淡,脸上的喜色缓缓收起。   平儿看看两人,略晓得星河的心思:“小道长这几日忙什么呢?听说时常下山去?我们还以为你是在山上静修呢。”   李绝何等聪明,眼神一变:“是听谁说的我时常下山?”   “是……”平儿才要回答,星河道:“别多话,时候不早,我们也好回去了。”   平儿无奈,只好把篮子给李绝:“诺,你拿着吧,老太太一片心意,记得吃。”   李绝并不接,仍是看着星河:“姐姐生我的气了?我如何还能吃得下什么包子。”   星河忍不住:“你吃不吃是你的事,反正我们送过了。”   她迈步往前走,手腕却突然给一把攥住。   星河一怔,人就给拽着身不由己地往旁边走去。   她万万想不到他敢这样,转身着急道:“你、李绝你干什么?放手!”   平儿也着急地跟上来:“喂!小道士!”   李绝止步回头对星河道:“我有话要跟姐姐说,非要跟你说不可。”   “你放开,”星河窘的不知如何是好,这吕祖殿前人虽少,但也不是没有,何况还有那些道士:“叫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李绝丝毫不松手:“你不理我,我还管什么体统不体统?”   “你……”星河又气又怕,抬头对上他冷而决然的眼睛,却知道这少年是不会退却的,“好,你且放手,我听你说就是了。”   见她答应不走,李绝才总算松开了。   平儿已经跑过来,她瞪着李绝,很想打他一顿似的:“老太太还给你包生日包子,你要再敢这么动手动脚没规矩的,吕祖爷爷也剁了你!”   吕祖殿的后山。   这是星河头一次来这里。   先前她来小罗浮山,不过是因为跟高佑堂的赌约,哪里有心情游山玩水。   这山后倒也幽静,亭台轩廊,时不时有灿灿的腊梅横斜,平添意趣。   李绝举手压低梅花:“姐姐你闻闻香不香?”   星河看他一眼,走开了两步:“你不是很忙么?有什么话快说就是了。”   “我忙什么?”   “你自己知道忙什么。”   “你遇到了王师兄是不是?他必定说我下山勾三搭四去了?”   星河没想到他直接就猜到,却还是否认:“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小道士轻哼:“他们整天心里就想那些邪的,就以为我跟他们一样,那些鬼话姐姐你也信吗?若真那样,我在韦家何必要出去睡,除了先前那两日,其他夜里我在哪儿,姐姐不是最清楚吗?谁又跟他们一起鬼混了。”   星河的脸上开始涨热:“你……你说什么,我才不听这些。”她跺跺脚,半恼:“你也别跟我说这些,我不爱听。”   李绝叹了口气:“我知道说这些脏了姐姐的耳朵,但我不说,你心里指定又猜疑我。”   “我没有。”   “你有。”有些委屈的声调,目光从她的脸上向下,在那双玉手上停了停:“我从小到大……上回跟姐姐……是头一次碰女人的手。”   星河只觉着耳畔轰然一声,也有什么在心里炸开似的,让她从里到外的有些燥热。   “姐姐是……我唯一碰过的女子,是真的。”李绝的声音莫名地低,因为天生的浑厚,低下来后就自带些许令人心悸的颤意。   星河的耳根已经红了,觉着这话非常的不像话:“你在瞎说什么!这是什么浑话!”   李绝的喉结动了动:“不是浑话,是真心话。姐姐还不懂吗?”   星河没法听下去,后悔答应听他说了。   她不由后退了一步。   小道士却偏逼近了一步:“姐姐别信他们说的,我对姐姐……是没有坏心的。”   星河心头微乱,一缕发丝随之荡了下来,在那玉一样的脸颊上顽皮的晃动。   李绝着魔似的抬手过去挽住。   谁知星河以为他又要做什么,忙缩了缩身子,低低道:“别……”   这一声,便又让李绝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   他明明只握过那只柔嫩的手,却仿佛在顷刻间做尽了所有。   “姑娘?”却是平儿在院外不放心地叫了声。   星河忙要推开李绝,却被小道士一把握住她的手。   竟是拉着她,一寸一寸地往自己跟前拽过去。   星河的双眼惊恐地睁大:“你……干嘛?”   她不肯上前,想挣扎又挣不过。   “姑娘?”平儿见没回应,脚步声便响起来。   “没事!”星河见李绝没有停手之意,她浑身绷紧,紧张地扬声:“且等会儿。”   脚步停了。   星河喘了口气,低低呵斥:“放手啊!不然我……我叫人啦!”   “我不。”李绝像是看穿星河口是心非似的,凤眸死死地盯着她。   “浑小子!”星河抬手要打,却又给他轻松地攥住了。   “姐姐的手,真好看,又香又软……”李绝如愿以偿似的,握着两只柔嫩的纤手,贪心的孩子得到糖一样低语:“真想一直握着不放开。”   “你疯了!”星河的声音都吓的变了,又不敢高声:“坏蛋!”   “那就让我当一次坏蛋吧。”李绝喃喃低语,竟把她的手拉到了唇边。   “别、不要……小绝!”星河知道他来真的,长睫像是惊慌的蝶翼,怯怯地做最后的挣扎:“我真的、叫人了……”   这一声求饶似的唤,却更让李绝的双眸陡然炽烈了几分。   “姐姐叫我的名字了,还是第一次,”李绝垂眸看她惶然闪烁的眼神,因为羞赧和惊恼而薄红了的芙蓉面:“真好听。”   然后他略略低头,菱角的唇微张,轻轻地噙住了星河的半边手指。   极温柔而极坚定地,有一点缠绵的濡湿,惊心的微凉。   像是一个不怎么娴熟甚至朴拙的吻而已,却又远远比亲吻更多。   星河听见自己喉中发出一声仿佛惊呼又像是喘//息似的响动。   她下意识地咬住唇,不肯让自己发出声音,身子却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第25章 什么是双修   平儿挽着篮子,有些提心吊胆地站在墙角。   其实平儿是打心里不想让星河跟小道士单独相处的。   在平儿看来,自家姑娘虽然聪明,可仍是不晓得她到底有多美,要小道士无心也就罢了,但既然知道他对姑娘有那种念头,平儿是万万不想让两人独处的,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来。   而且先前在庾约去冯家的时候,那个甘管事也神秘兮兮地私下里仿佛警告般的跟她说过,——别叫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接近星河。   星河极少跟男子接近,高佑堂那边又断了,还有什么心怀不轨的?平儿只想到小道士。   可惜自家姑娘一贯从容理智,最有主意跟主见的,不知为何遇到这小道士,就乱了阵脚,每每地为了他破格退让。   比如先前让小道士进家里,比如被他冒犯了竟不生气——至少没有翻脸大怒,再比如刚才,小道士那强横地握着她的手腕,她居然还能跟他来说什么话!   平儿气鼓鼓地,但又无可奈何。   她得听星河的。   星河被小道士的举动吓坏了,她从没被人这样大胆而荒唐地对待过。   她不像是其他性格外向的女子,心里是极守旧老套的,被握一握手都受不了,如今李绝竟然又动了嘴了。   凉七团队整理   偏偏那种奇异的没法形容更没法细想的触感逼得她发不出声音,双腿却在轻抖,几乎要站不稳。   她感觉小道士仿佛要把她吃了似的,从手指开始,慢慢地是全部。   星河不想给李绝拉过去,但事实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还是靠在了一起。   他压着她,粗布的道袍叠过来。   把花枝一样的少女压在身后皲皮的老桃树上。   轻吻着她的手,他用那种直透人心的低音,近乎缠绵地喊她:“姐姐。”   星河宁肯自己就直接晕过去。   小道士强横地抵近,她想起给他试袄子的时候无意中碰触的他铁一样硬的胳膊,是不是他浑身都是那样?可怕。   她头晕目眩,不禁闷哼了声。   而随着这一声响,星河略略察觉腰上有物硌着自己。   她没法儿正经去想那是什么。   而且以她对男人的那点可怜认知,就算想她也想不到,只当是小道士身上带的什么物件而已。   “啾……”   一声响,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肥麻雀,就停在头顶的枝头。   这不速之客在枝头上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好奇似地盯着底下的两人。   “你要、再这样,”星河低着头,拉着自己的衣襟,小声地:“以后再也不能见你了。”   李绝用一种有点怪的姿势侧身:“是我一时昏了头了,看到姐姐不理我生我的气,我就、忍不住。”   星河偷偷瞄了他一眼,看他背对着身子,觉着他可能也是醒悟且惭愧着,所以才不敢面对自己。   这么一想,她心里略好过了点:“那以后你还敢不敢了……”   小道士的喉结上下滚动:“我、我也不知道。”   星河本要给他一个认错的机会,听到这个糊涂回答,杏眼微睁,低头要走。   “姐姐别走,”李绝急忙拦住她:“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姐姐不知道,这几天虽不曾见着你,我却时时刻刻都会想到姐姐……”   “你还说?”星河实在听不得这些话。   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里多了点儿水光,他胆怯似的看了星河一眼:“不敢说了,别生气。”   星河止步。   抬脚踢了踢地上一块石子,星河道:“今儿是你的生辰,外婆说了,不能惹过生日的人动恼,今儿就放了你。只是你得记着,别再……动手动脚的不规矩。”   她心里燥燥的,偷偷擦了擦给他亲过的手指。   李绝近乎哀怨地望着她:“不是不规矩……”还没说完,便给星河把剩下的话瞪了回去:“好吧,我听姐姐的,姐姐怎么说都是对的。”   星河最喜欢他这乖乖听话的可怜样儿:“那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李绝道:“诵经,习武,看书……”   星河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上山时候王道士的话。   “是看的什么、双修的书?”她疑惑且试探地问。   李绝的凤眼蓦地睁大:“你……”   眼前那双动人的明眸却满是天真好奇地望着他:“那是讲什么的?也像是《淮南子》《搜神记》似的有趣?”   他咽了很大的一口唾液。   李绝偷偷垂眸扫向自己腰下,那里还有些许可疑,幸而道袍宽绰,看不太出来。   声音闷而低的,他回答:“有一点趣儿,又不太一样。”   “那到底是讲的什么,我能不能看?”星河觉着他的反应有点古怪,又想起王道士所说:“该不是什么坏书吧?”   “不不,不是坏的,”李绝玉似的脸上突然多了一点可疑的晕红,他有些含糊其辞:“只是姐姐不能看,那是、是……道派的密书。”   “哦……”星河有点释然,也有点遗憾的,“那算了,反正我现在还得认字呢。想来看也看不懂。”   李绝突然抬手捂住了口鼻,整个人转过身去。   星河诧异:“你怎么了?”   隔了会儿,小道士才开口,声音更是闷沉了:“没……”   星河怀疑正他是不是不舒服,门口处平儿探了探头。   平儿看见他两人古古怪怪地站着,却没做什么,先松了口气:“姑娘,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星河悄声问李绝:“你没不舒服吧?”   小道士低低咳嗽了几声:“没有,姐姐……先下山吧,改日我去看你。”   星河觉着他的举止颇怪,但也想不通是怎么样。   但自己也没怎么训斥他,算是给足了他的面子,所以应该不是生她的气。   于是便叫平儿把篮子放下,叮嘱他把包子熥了或者烤着吃。   李绝居然也没有送。   下山的时候,平儿便打听:“跟那小道士说什么了?还要我避着。”   星河不敢去细想,只说:“你这么问,我偏不告诉你。”   平儿撇了撇嘴:“这次破例,下回我可不避了……真是给他脸了。他那样无礼,我没打他已经是好的。”   星河不敢多招惹她多嘴,就假装不悦:“好了,他还小,自然有些冒失不到的地方,不说了行吗?”   平儿很不服气那句“他还小”,却也不想让星河生气,就只在心底嘀咕罢了。   从那之后,几乎隔个三五天,李绝就会来找星河。   倒也没有再做什么别的,只是教她读书写字。   一来二去,那本千字文已经通讲了一遍,其中典故、道理等星河也都融会贯通,了解大概,加上她又用功,几乎都背诵熟练。   至于那《千家诗》跟《音律启蒙》也都念了一半。   字虽然仍旧算不上出色,但比她先前的字迹来说,已经大有进步。   李绝知道,白天若来往,必然会招致闲话,所以通常是夜间来寻星河的。   二老虽不知情,可平儿影影绰绰地自然瞒不过。   只是平儿冷眼盯了几夜,却见小道士都还算规矩,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她才渐渐地心安。   李绝确实没干什么,因为有心而不敢。   他知道若是造次,星河一定不许他进门……不对,是翻窗。   只是少年心性,一团火热,便趁着星河高兴的时候,偷偷地握握小手,拉拉她的袖口、裙角之类。   或者在星河不留意的时候,飞快地在她小手上亲一下,讨一点点甜头罢了。   纵然如此,他心里也是如饮蜜水一样喜欢。   他这么小猫崽子活活泛泛逗弄人一样,星河想生气也不太忍心。   过了腊八就是年,年底下,城内的亲戚人家等等各自有来往,互相送年货之类,喜气祥和。   对冯家而言,今年尤其不同。   只因为先前庾约来过那一次,冯家便成了小县城内炙手可热的,不管是亲朋,还是有些干系的人,总是找由头过来攀交情。   甚至有些人,痴心妄想地,托人来提亲。   星河很不喜欢,幸而平儿跟老太太在外张罗,不必她抛头露面。   老太太也知道星河看不上那些人,就统一的都打发了。   谁知又有一些可鄙的,见走不了老太太的路子,便从老爷子下手,投其所好,趁着冯老爷子酒醉,想得他口头应允,先把这亲事定下来再说。   还好冯老爷子虽然烂醉,关乎星河终身的事,他心里到底有数,并未草率。   可是唯有一件,让老爷子有些过不去。   那就是高家。   本来冯老爷子以为星河跟高佑堂的事可成,而在他看来,高公子虽然是个斯文人,但到底也是个可靠的终身,而且高家家境殷实,又是正妻。   谁知星河竟然又不肯了。   他不知道尧三奶奶当日的做派,只觉着不太理解。有一天借着酒力,便跟老太太大发雷霆,说起此事。   “叫星河儿心里有点算计,京城那边……未必指的上,”他瘫倒在西屋炕沿,醉醺醺地叫嚷:“错过了高家,还指望……什么更好的?我看高佑堂便不错!”   高家确实还不错,前两日,高夫人还派人来送了些年货。   正如高佑堂所说,高夫人很喜欢星河,虽然知道她嫁不了,却还是派人来示好,也算是因先前尧三奶奶的得罪而赔礼。   星河知道高夫人知书达理,跟尧三奶奶不一样,便也打心里敬重,把庾约送的东西里挑了两样好的,叫平儿亲自送了过去。   平儿回来后,却又带了两匹上好棉布,说是高夫人执意要给的,不收便不许她出门。   当天晚上,平儿因想起白天去高府的那趟,心里翻来覆去。   星河因想到前日李绝才来过,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便早早地洗漱了,借着灯火裁布缝衣。   高夫人给的这两匹,颜色都不鲜艳,却很雅致,她想赶在年底给外婆外公缝制一套衣裳。   炭火明灭,灯影幽微,格外安静。   两人在炕上做了会儿,平儿停了手:“姑娘……高家,真的不行吗?”   星河一愣:“好好地怎么又说起这个?”   平儿道:“我原本有些瞧不下高公子,可是……高夫人的行事实在没得挑,我想……要是府内不管我们,姑娘若是进了高家,高夫人必然不会亏待,至于那个尧三奶奶,她毕竟是在京城,一年到头未必回来,倒也不用怕她仗势欺人的。而且若是进了高府,高夫人自然也为姑娘撑腰。”   平儿还是头一次为了星河的终身大事、想的这么头头是道。   星河听的怔住:“你……好好地怎么冒出这么些话?难不成,是今儿去高家,高太太跟你说什么了?”   “当然没有,”平儿忙摇头,解释:“所以我才钦佩高太太的为人,而且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姑娘的。”   星河又去缝针。   平儿迟疑了会儿,低声问:“姑娘,你同我说一句实话,你不想嫁给高公子,是因为那尧三奶奶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星河头也不抬地:“什么别的?”   平儿小心翼翼地:“比如……你是想回府吗?”   星河轻声一笑:“我早不惦记这个了。”   平儿吁了口气:“或者,是心里有了人吗?”   星河的手一抖,差点又伤着指头,赶紧停了下来:“你瞎说什么?”   平儿盯着她:“是我瞎说呢,还是姑娘……不肯承认?”   通常星河一训斥,平儿就立刻收敛的。这会儿竟然又直接问起来。   星河心头跳了跳,避开她的目光,假装镇定地又去缝衣裳。   平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那小道长,是好的。”   星河的手又开始抖,针脚都歪了,气得她停下来:“你……”   平儿却很平静地:“姑娘若心里没他,就不会因为我的话这么恼怒。可是姑娘,你得为自己算计算计,那小道长他是个出家人,怎么会是姑娘的终身?这会儿为了他牵肠挂肚的放不下,将来怎么办?”   室内本来很暖,但因为平儿这几句话,让星河的心忽忽地凉了下来。   平儿继续:“还有,那小道长虽然也对姑娘一片热络的,但谁知他心里又怎么想,兴许、兴许只是一时……”   那难听且会让星河难堪的话,平儿不敢说,也不忍说,因为她看见星河的脸色已然不对:“我只是为了姑娘好,才多了这几句嘴的,您可别恼我,要真恼我,就打我耳巴子出气罢了。”   半晌,星河才低声:“我知道你的心意。怎么会打你,从来也不曾打过你。说这话做什么。”   平儿这才笑道:“知道姑娘是疼我的。”   沉默片刻,星河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也会再好生想想的。”   窗外,好像是风吹过树枝,发出细微的“哒”地响动。   这夜,星河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其实平儿说的,她不是没想过。   星河知道自己跟李绝的相处方式不太妥当,两个人也未必能长远。   她很该为了自己的终身再仔细打算,如今没了高家,那五十两银子也未必撑的了一辈子。   毕竟她不是只身一人,她还有外婆外公,还有平儿,她们都得很好的活着。   但星河就是按捺不住,她喜欢看到李绝,喜欢听他给自己读《千字文》《千家诗》,他的声音总是透着和暖,他的笑也好看。   只要看着他,她就心安,甚至心头上那满满地喜欢,仿佛要流淌出来。   甚至连他鬼鬼祟祟偷亲她手的可耻行径,她都有点奇异的……仿佛习惯了的“愿意”。   为了这份热烈的欣悦,她宁肯自欺欺人地蒙住眼睛,不让自己多想将来如何。   但平儿把这个给她挑明了。   次日一早,有人来敲门。   冯老爷子起的早,开门一看,大为惊愕!   门口的人服色鲜亮,一个小厮跟着个中年管事,那管事笑容可掬,行礼道:“老爷子?您大安啊。”   在他身后的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一个丫鬟,两个衣着考究的嬷嬷。   这是京内靖边侯府的来人。 第26章 夜深君不至   在以前,京内派人前来送月银之类,无非是一个小厮或者靖边侯府的下人。   最多是两个人一起前来,闲话几句便行返回,绝不啰嗦。   如今这种声势浩大的阵仗,无怪冯老爷子大吃一惊。   合家惊动。   不多时,堂屋之中,杨老太太,冯老爷子坐在桌旁,平儿陪着星河站在老太太身后。   靖边侯府众人进门的时候,先向着老爷子跟老太太请了安。   可以看得出,为首的是那两个嬷嬷,其中一个面带笑容,另一个脸色淡淡的,虽然口中说的客气,礼数上也不缺,但京内侯府的那种自傲之意却挥之不去。   只是当平儿陪着星河迎出来之时,两个嬷嬷看着如花似玉的少女,面上罕见地都多了些惊艳之色。   两人也向着星河行了礼,星河还礼,心中也非常诧异,她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这些人不是为了送银子来的。   眼见要年底了,侯府突然派了这么多人前来,就算送年例的钱也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   嬷嬷们问了安,简略寒暄几句,邱嬷嬷笑吟吟地扫过星河,又看向老爷子跟老太太,笑道:“看到二老安好,我们也就放心了。实不相瞒,府内派了我们来,是为了一件大事的。”   老太太心里也是忐忑,知道这些人虽是奴婢,但侯府有头脸的嬷嬷,身份自然不同,便陪着笑问:“不知是什么事?”   邱嬷嬷看向旁边的星河:“自然就是为了姑娘。府里的老太太也惦记着姑娘,时常问起来,加上姑娘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回府里去了。”   星河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睁大双眼,眼中却满是惊悸跟不信。   杨老太太跟冯老爷子也都惊怔住了,老太太迟疑着问:“您说什么?是要接星河儿回京吗?”   邱嬷嬷道:“当然了,老太太,这是好事,您说是不是?”说着看向星河,微笑道:“这几年委屈了姑娘,自然是回到侯府,才更妥当。”   星河听了这句,不动声色,温声道:“我在这儿并没有受什么委屈。倒是辛苦了外公跟外婆,把我照料的很妥当呢。”   邱嬷嬷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那笑微微僵了下,旁边的陈嬷嬷也意外地望着星河。   杨老太太本来该开口说话的,但毕竟跟星河相依为命了这近十年,突然间心肝宝贝似的人要离开自己,她心里知道这是“好事”,但事出突然,她一时竟没做声。   冯老爷子却皱了眉。   星河说什么外公外婆把她照顾的妥当,事实正好相反,明明是星河跟着受苦,在照料着他们二老。   其实老爷子本来也清楚,星河确实是侯府的小姐,本该养在侯府的,可是……   心底那股气上来,老爷子轻轻哼了声:“这么多年了,侯府的人是终于想起来了还有个孩子在这儿吗?早不来晚不来,这都要快过年了,偏偏这个时候来接人了?!”   他生气地说了这句,想到星河可能连跟他们两个老人家一起过年的机会都没有,当即怒火更胜,竟忘了克制。   冯老爷子一拍桌子,竟是不再理会这些人,起身往外走了出去。   两个嬷嬷对视了一眼,双双愕然。   他们在来的路上、甚至在没启程之前,就没把这差事放在眼里。   一个放逐在外几乎会遗忘一辈子的“庶女”,对府内而言自然是可有可无。   而在他们看来,容星河能够被开恩特赦似的带回京,他们自然该感激涕零,喜出望外。   何况一看这冯家的院子,这室内寒酸简陋的陈设……简直不如他们侯府一个小院子大,还有姑娘跟那丫鬟身上的穿着,侯府里最低等丫头的穿戴都要比她们强。   没想到……这些人竟是一点儿欢喜之色都没有,反而不受用、觉着他们多此一举似的。   陈嬷嬷皱了皱眉,她虽不把冯老爷子看在眼里,但表面上的礼节还是要顾忌的,便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之前姑娘来这儿,也是四姨娘的意思,姨娘是觉着你们二老孤单伶仃的,才把姑娘送来承欢膝下,倒不是有意冷落了姑娘。”   她嘴里的“四姨娘”,就是星河的生母了。   杨老太太看老爷子出去了,心中叹息了声,勉强道:“是,是。”   星河在旁边,心里却只是冷笑。   早在她小的时候,还不太懂事,慢慢地长大了些,听人总指指点点说自己是京内侯府的小姐之类,她一个小姑娘家家,心中自然生出了怎么京内不来人把自己带回去的想法。   尤其是老太太照料她很不容易,而冯家的日子确实也辛苦些,她心里不知多委屈。   但是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星河渐渐地明白,京内的侯府对她而言,就仿佛是个空中楼阁,她指望不了,也不能去指望,否则他们一家子只怕先要饿死了。   从那时候起,星河就开始自己谋划,而不再倚望着什么靖边侯府。   先前在路上给那三人拦路,星河自述身世,也无非是把靖边侯府抬出来吓唬那些贼寇而已,实际她心里可没真的就把自己当成侯府的人。   如今这些人居然不期而至地,开口就要带她回去,她哪里就能这么一走了之?   不错,她的母亲在侯府,她也常常想念自己的生母,但十年的不见,那份想念就像是放在磨刀石上的铁,磨的雪亮而薄脆了。   何况若是她走了,那外公跟外婆怎么办?   听了陈嬷嬷这两句话,又见外婆唯唯诺诺地不敢得罪,星河便仍是微笑道:“既然当初是叫我来陪着外公外婆承欢膝下的,那如今我自然是更不能离开,他们的年纪毕竟大了,我若一走,他们岂不是更加孤苦伶仃了?”   星河知道自己不该多说这些,她只是一个庶女,一个在《千字文》上“嫡后嗣续”之外的人,人微言轻。   如果她是个聪明的,她就不该在这时候得罪这些京内来的嬷嬷,这些人就如同宫中的“传旨太监”的身份,得罪了她们对自己没好处。   而且倘若是个聪明的,就该清楚,进京回府是何等难得的机会。错过才是愚蠢。   但星河明明知道这所有,却还是这么做了。   邱嬷嬷跟陈嬷嬷的脸色都不太妙。   现在这般情形显然超出他们的预计,连向来能言善辩见惯场面的两人,也都有些僵。   幸而杨老太太终于反应过来,她忙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星河儿,你是孝顺的,外婆当然知道,不过这些嬷嬷们也是奉命行事,京内的老太太多久不见你了,恐怕也是想的……”   老太太虽然舍不得星河,但她很快清楚,对星河而言,回京才是最好的一条路,星河本就不该留在这小县城里,白白地跟着自己受了十年的苦楚。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老太太怎么也不想让星河错过。   老太太劝了星河,便又看向那两位嬷嬷:“两位不要见怪,这外孙女是最孝顺最疼人的了,我这老婆子的腿脚又不方便,她是不放心着呢。”   邱嬷嬷得了台阶,立刻上了一步:“正是,我们也这么觉着,小姐确实是难得的孝顺。”   她们是侯府里走出来的,看人的眼光是一流的,自然看出星河不是那种蠢笨的。   本以为这少女会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即刻回京,可竟然当着她们的面,说出那种拒绝的话,实在叫他们不敢相信。   但看着老太太的情形,也许姑娘是真的因孝心之故不放心?   不过,孝心虽然可嘉,但若因为二老而放弃回府的大好机会,那可真是个蠢丫头了。   何况府里发了话,不管如何,她们也不会让星河留在这里。   有了杨老太太打圆场,气氛缓和了下来。   邱嬷嬷说笑了几句,又看向星河道:“姑娘的孝心我们当然知道,不过,四姨娘先前的身子也不太好,她也想着姑娘你呢。所以我们才来的这么急。”   星河的脸色本是淡淡地带着三两份不失礼的笑,听到说母亲的身子不好,这才敛了笑:“什么?我娘怎么样?”   杨老太太也瞪大了眼睛:“蓉儿病了,是什么病,她怎么样?”   邱嬷嬷忙道:“您老放心,四姨娘没什么大碍,就是先前入冬的时候得了场风寒,又加上思女心切的缘故。没什么大碍的。”   她在这里说着,那陈嬷嬷则悄然打量星河,却见姑娘的眼圈微微地发红,低头不语。   这日,星河并没有离开冯家。   过午后,侯府来人出门,自去县内的客栈暂且安身。   而黄昏不到,县城之中有一半人家都知道了,京内靖边侯府来了人,要接容姑娘回京。   夜幕降临,冯老爷子半醉半醒地回了家。   进门后,老爷子先看向东屋,见亮着灯,知道星河还在,便磕磕绊绊地回到自己的房内去了。   平儿做了晚饭,却没有人想吃。   老太太安置了老爷子,两个人在屋内低低的言语。   过不多久,杨老太太回到东屋,见星河正在纳衣裳,平儿在旁帮手,时不时地也看她一眼。   老太太走到炕边坐了,片刻,慢慢地把星河的手握住:“星河儿。”   星河停手,抬头看向老太太。   杨老夫人张了张口,竟不知从何说起,只道:“你外公回来了,他……没喝大醉,你放心。”   星河点点头,并没言语。   老夫人道:“你外公、他刚才说了一句话。”   “外婆,外公说了什么?”   老夫人叹息:“他说今儿早上他多嘴了,他怕……因为他那句话得罪了侯府的人,就不带你回去了。”   星河睁大双眼:“外婆……”   杨老太太拍了拍她的小手:“你外公不是有意得罪,是替你生气,他们把你撂在这里这么多年,才来带你回去,他心里憋得慌,也是舍不得你,但他心里也知道,你不该留在这里的。你是该回侯府。那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外婆……也是这么想的。”   星河的鼻子发酸:“外婆,我……我不想走。”   杨老太太把她搂入怀中:“我们也舍不得星河儿啊,可是留在这儿做什么呢?让你陪着我们两个老东西苦捱?你明年要及笄了,若是耽搁了你的终身,我们死了也不能闭眼。”   “外婆,你别说这些,我不听。”星河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声音里已经多了些哽咽。   老太太叹了声:“好孩子,你向来懂事,听话好不好?明儿……就跟他们回去吧,别叫人再等了。再说,你娘一个人在京内也孤单着,你自然也是想她的,去陪陪她吧。”   星河扭开头,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又不想在老太太跟前彻底哭起来,又惹老人家伤心。   平儿见机过来,安抚了几句,扶了老太太回屋。   安顿下来后,平儿回到房中,见星河正在拿着帕子擦眼。   “姑娘……”平儿才叫了声,却又顿住。   平儿心里其实也是知道回京好的,她巴不得星河回侯府去,可她也是个有良心的丫头,撇不下这里的二老,所以也不肯说那些寡情的话。   横竖星河心里自有一杆称,平儿思来想去,只恳切的说了一句:“我当然是想着跟姑娘一辈子的,但我更想着姑娘能好,若是您放心不下老太太跟老爷子,我自然愿意留下来照看他们。替姑娘尽孝。”   星河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平儿:“我们当然是得在一处的。”说了这句,她又静静地垂眸。   平儿暗中思忖,却把满肚子别的话咽下。   这一夜,平儿陪着星河,添了几次的灯油。   过了子时,平儿实在忍不住:“姑娘,睡会儿吧?眼睛都熬红了。”   星河一直在做针线活,想着把手上的衣裳做出来。   但同时,在她心底最深处,却还有一点念想,隐秘的,谁也不能告诉,甚至连平儿都不能说的。   可星河又清楚就算她不说,只怕平儿也猜到了。   但丫头自不会说出来让她难堪。   北风吹了一宿,窗上始终静静的。   她所盼的人没有来。   渐渐地窗纸上泛白,火盆里的炭火烧的差不多了,星河觉着浑身上下止不住的冷。   晨起后不久,邱嬷嬷又来询问今日启程事宜。   见星河竟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邱嬷嬷笑道:“我们知道姑娘不放心二位老人家,所以商议了一番,姑娘自可放心,你随我们回京,我们自然安排两个可靠的下人在这儿专门的伺候。”   这话很让星河意外了。   平儿也露出惊喜之色:“是吗?”   邱嬷嬷道:“只要姑娘同意,今儿便去物色人,另外二老以后一应的吃穿用度也绝对不会缺了的。”   星河却是没料到她们竟然会想到这个,若真如此,便是解决了她的一大半的后顾之忧了。   邱嬷嬷看她出神,便道:“姑娘,事不宜迟,早下决定吧,我们本该昨儿走的……天越发冷,路上只怕不好走呢。”   平儿在旁边闻言,有点焦急地看向星河。   停了会儿,星河才轻声道:“嬷嬷,且让我再想一想吧,就算要走,还有一些事要料理呢。”   邱嬷嬷很想问她到底还有什么事,可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很急。   忍了忍,她呵呵笑道:“那……那姑娘可要抓紧些,毕竟年关了,不能再耽搁了。”   平儿送了邱嬷嬷后,回来问星河:“姑娘,他们肯留人在这里自然是最好的,有人照顾着老太太跟老爷子,你也能放心,大不了我也一起留下……这会儿还想什么,不赶紧答应了?”   星河脸色漠漠然地:“你怕得罪了她们,她们撇下咱们走了?”   平儿讷讷。   星河道:“她们要真敢走,昨儿早就走了,断不会又去麻烦住客栈,又要弄什么仆人的。”   平儿心头一动:“对啊……”   星河却长叹了声,抬手揉了揉额头。   平儿实在忍不住,见身后无人,便靠近了她:“姑娘拖延这两日,总不会是因为、那个小道……”   她还没说完,星河便转过头来,眼神有些凌厉的。   平儿忙低下头去:“我不说了。”   才过中午,靖边侯府的管事带了两个人来了冯家,一个是个看着颇为憨实的丫头,一个是个中年汉子。   那管事笑道:“这两个人以后就留在家里,一个看门扫地,一个端茶递水伺候老人家,老太太跟姑娘看可以么?不行就再换。”   平儿去问了那丫头的名字,家住何处,丫鬟一一回答,原来是县城乡下的,却是个踏实肯干的,平儿颇为满意。   这一夜,星河又熬了大半宿,终于将那两件衣裳赶制了出来,身上仿佛脱力似的,整个人有些晕眩。   夜深人静,静的太过了,盆里的炭火轻微地响动都会令她不由惊怔,以为是窗户的响动。   可哪一次,都扑了空。   捕风捉影,风声鹤唳,星河觉着自己颇为可笑。   次日天不亮,星河把平儿摇醒了:“去准备点东西。”   “干什么?”平儿昨夜又陪她熬了许久,这会儿还昏昏沉沉的。   “去一趟小罗浮山。”星河轻声说,语气却很坚定的。   平儿的睡意顿时荡然无存了。 第27章 行行重行行   正如星河所料,平儿也看出了她这两天的踌躇是为了什么。   星河仍是挂心着那小道士李绝。   她夜间虽专心做冬衣,但窗外偶有响动,她都会张皇回首,那一派又盼又惊、患得患失的神情竟掩饰不住。   如今居然要为了李绝上小罗浮山。   这若是给人知道了,像什么话。   平儿本想劝阻,叫星河别再节外生枝了,但又知道自家姑娘必然是想了一整夜,她打定的主意,别人很难更改,也不该去更改。   所以平儿只忙一骨碌起身,去准备些香烟宝烛并简单的点心果子。   她特意大声地跟杨老太太说了星河要去小罗浮山还愿拜祖师爷,并交代那粗使丫头小云跟看门的王叔,让他们好生照看家里。   杨老太太虽然觉着星河要去吕祖殿仿佛仓促,但毕竟这是对神明的心意,既然她要去,也不便阻拦,就只叮嘱说路上留心早去早回之类。   今日又是个阴天,寒风恻恻。   车行一路,星河默然无声。   平儿几次要开口,都鼓不起勇气。   倒是星河看出她那有话不敢的样子,轻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求个心安。”   “姑娘……”平儿心里是有些发酸的。   星河行事从来有头有尾,进退自如,这在对高佑堂那件上就能看得出来,起便起的不露痕迹,断就断的毫无犹豫。   如今竟然为了小道士彷徨两宿最终要亲自上山,可见她心里是种下了那小道士。   她放不下。   平儿担心的不是星河动情,她担心的是,假如见了李绝,那小道士一番花言巧语的哄劝,会不会让星河改变了上京的主意?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尤其想到先前那些日子,这两个人每夜的相处,虽然平儿讨厌,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两个坐在炭盆旁边,那低语切切,两小无猜的样子,着实地非常相衬。   可惜那小道士……竟是个没出身的。   哪里是能托付终身的良人。   平儿心头百转千回,时而叹息,时而担忧。   马车到了小罗浮山脚下,平儿陪着星河上山。   这会儿该是道士们早课的时候,吕祖殿内只有个年老面生的道士在门口的桌后昏昏沉沉、世事不知地睡着。   那老道士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道袍外披着一件脏脏的氅衣,头发散乱,胡须花白地遮住了半张脸,简直看不出本来面目。   平儿扶着星河进内,那老道士依旧眉眼不抬,全然无觉似的。   星河拜了拜祖师爷,对平儿说道:“你在这里把供果等收拾好了。我……一会儿就来。”   平儿知道这是她故意的把自己支开,但又不放心:“姑娘,我陪着你吧?”   星河看了眼那老道士,却听见他好像发出稳稳地鼾声。   她便轻声道:“我说几句话就来,不打紧。”   平儿叹了口气,只好殷勤叮嘱:“姑娘,你千万心里有数。”   星河提裙出外,从上回小道士带自己往后山的路而去。   平儿摆了供果等,也跟着跪拜下去,她喃喃低语:“祖师爷爷,你可保佑我们姑娘吧,千万别叫她……想不开,苦了自己。求她顺顺利利心想事成的。”   本来平儿想求祖师爷保佑,让星河顺利回京。   但又一想,星河真心所愿的未必是回京,又何必让祖师爷强人所难呢。   她在祖师殿内等了一刻多钟,时不时地出门往后张望,忐忑不安。   那门边的老道士打了个哈欠,又换了个姿势抱着双臂缩着脖子睡了过去。   平儿看了他一眼,心里发惊,竟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李绝一直在这儿,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那可不成……姑娘如珠似宝的人物,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   她越想越是不安,正掂掇要不要偷偷跟去后山看看。   门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平儿忙迈步出殿,远远地,果然见是星河。   丫头先是一喜,继而一惊。   原来星河双手提着裙摆,脚步有些踉跄,仿佛随时会摔倒般地往这边跑了过来。   平儿的心狠狠地一颤,急忙跑上前扶住她:“姑娘?”   还没来得及问,就发现星河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平儿心惊肉跳:“发生什么……”   话未说完,就听见星河的声音短促不稳的:“走……”她的手指反握住平儿的手,竟是其凉如冰。   平儿瞪大眼睛,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眼,但却空空无人。   星河却仿佛怕身后会有鬼、或者吃人的狼追着似的,拉住她哑声道:“下山,快!”   仓皇的,一句解释也没有。   星河拽着平儿,快步往观门外走去。   平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按捺住心惊,一边走她一边在星河身上上下打量。   却见星河的衣衫整齐,并没有什么不妥的样子。   但她反常的表现,却不能只用一个“不妥”来形容。   下山的时候,星河几次踩空踏错,多亏平儿早就提防,几次搀扶住。   她的举止,简直比上回给山贼拦路,还要令人惊心不安。   到了山脚,两人才上了马车,就听见马蹄声响从外头传来。   平儿探头看去,却见竟是靖边侯府的那个中年管事,带着两个小厮。   那管事满脸肃然,一眼看到平儿,脸色才缓和了下来。   他急忙上来唤道:“平儿姑娘,姑娘可也在?”   平儿镇定回答:“在呢,我们才上了香,正要回家去。”   管事笑道:“怎么事先也没知会一声,我们生恐有碍,所以才赶来护卫的。”   平儿道:“有什么妨碍,这条路我们来来回回不知多少回了呢。”说着回头看了眼星河,却见她双手捧着头,低低道:“别说了,快走!”声音里止不住地颤意,恨不得快点离开此处似的。   一行人往城内返回,车中平儿靠近星河,见她极冷而发抖的样子,忍不住将她抱住。   低头靠近星河耳畔,平儿轻声问:“姑娘,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星河不回答也不抬头,平儿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低低道:“是不是那小道士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不好听的?”   “不……”星河简短地否认,声音低的有气无力,“别问了。”   又过片刻,她好像慢慢缓过神来,抬头看向平儿,竟道:“回去后,尽快收拾东西,今日启程。”   平儿一惊:“真的?”   星河的眼神跟往日的明澈不同,就像是结了点寒霜似的:“是。”   她回答了这句,又道:“回去后你再问问外祖母跟外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如果还是不肯,便把之前典当匣子的银子,咱们留三两,其他的都给外婆。”   剩下的足有四十多两,足够两个老人家过上好几年的。   而带两位老人家上京的念头,星河早有的,这两日里也暗中问过外婆。   杨老太太哪里肯离开,他们是一把年纪了,跟星河不一样,不管这县城跟这院舍如何的偏僻破窄,这仍是他们的故居,故土难离,尤其是他们两个老人家。   一则是因为这个原因,二来,他们也不愿给星河添麻烦,担心侯府的人厌烦。   而且长途跋涉的对他们也不妥。   县城中冯家这边,嬷嬷们都有些焦急地在等候。   见了星河回来,那陈嬷嬷脸色微沉,便有要训斥之意。   不料平儿说道:“姑娘已经去跟祖师爷还了愿,今儿便可立刻启程。”   一句话,让两个嬷嬷雨过天晴,双双露出了笑影。别的话自然也不便多说,也免得冲撞了姑娘,再另外生事。   星河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只两套换洗的衣物,其中一套是老太太亲自给她做的。   把自己给两位老人家做的过年的冬衣捧了出来,星河跪着呈上:“外孙女儿不孝,要在这时候离开外公外婆了。”   杨老太太早就流了泪,口硬心软的冯老爷子也强忍着泪,点头道:“好了,不用多说这些。只要你好端端的,比什么都强……我们也都放心……唉!”   他没法儿面对这个场景,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他是长辈,勉强说了这句便起身进了西屋。   杨老太太擦了泪:“好孩子,你外公说的对,你这趟进京,不管别的,一定要把自己个照顾好了。等……安顿下来,或者有空闲的时候,再回来看望我们,知道吗?”   星河泪流满面,差点忍不住哭出声音。   平儿在边上也早哭的不行了,只咬着唇不敢出声。   两个嬷嬷从旁劝着,叫他们停了,星河又磕了几个头,交代了一应事宜。   星河离开县城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中旬。   而这一路上,也不算顺利,几乎才出城她就病倒了,起初还能强撑,那日竟然昏迷不醒。   平儿贴身照料,星河发着高热,口中喃喃地说着胡话,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   两个嬷嬷急得什么似的,平儿只解释说是因为初次离开县城,多半是思虑两位老人家以及水土不服的缘故。   幸而调养得当,星河的病慢慢好转。   因为病,又加上冬日路难走,这个年,他们竟然是在路上过的。   平儿在星河好了后,本想再问那日小罗浮山的事。   虽然星河不说,但她已经看出来,星河这场病,多半是因为那日上山而起。   但不管平儿怎么旁敲侧击,星河都一句也不透露。平儿便不敢再自讨没趣了。   星河进京之时,已经将二月了,冰消雪融。   她离京的时候年纪还小,几乎没什么记忆,如今重新回来,耳闻目睹,宛若新来,心中滋味异常复杂。   靖边侯府。   早在三天前,随车管事就已经向京内报了消息,所以府内对于星河抵达京城的事情早有准备。   星河进府的当日,侯府的老太太,靖边侯的正妻苏氏,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在内宅等候多时了。   小轿子从侧门进内,一路到了仪门,里头丫鬟扶了进内。   星河且走且微微地抬眸打量,斗转星移,侯府的宅邸却是没怎么变化过,有几处飞檐斗拱,亭台屋宇,让她心里涌出些模糊的记忆。   路上遇到几个丫鬟婆子,见了他们,忙向着两边让开。   老太太院门口有几个婆子站着,里头却是几个丫鬟,婆子们看见星河一行人,便拍了拍手,里头丫鬟听见声音,其中一个便进内禀告。   邱嬷嬷陈嬷嬷两位陪着星河来到门口之时,有个苏氏身边的大丫鬟迎了出来,一眼看见星河,虽是布衣荆钗,但难掩国色。   她满眼惊艳,笑着先行了礼,又道:“三姑娘回来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海桐,是跟着太太身边的。”   星河认了认,见她脸蛋圆圆的,仿佛有些熟悉:“海桐姐姐。”   海桐笑道:“姑娘越发出落了,老太太跟太太等了多久,见了你定然高兴。跟我来。”   她亲自领路,带了星河跟平儿进内,两个嬷嬷随在后面。   众人一起向内,还没进里间,只觉一股香浓的暖扑面而来,伴随着的是一阵老人家的笑声,是老太太道:“你这张嘴惯会逗人,待会儿你三妹妹回来了,可要收敛些,别把她带坏了。”   说话间海桐已经先进内禀告:“三姑娘到了。”   星河走上前去,微微抬眸,早看到前方罗汉榻上坐着一个身着锦缎头戴抹额的老太太,笑的时候会显得很和蔼,但若沉了脸,便显得威严吓人。   此刻,老太太脸上本是笑着的,在见到星河的瞬间,笑容慢慢地收了,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好像不认识了似的。   星河心里则冒出一个严苛的影子,并不是什么好的印象。有嬷嬷送了垫子上来,星河双膝跪倒:“孙女儿给老太太请安。”   谭老夫人凝眸看了星河半晌,道:“快起来,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   海桐上前将她扶起来,扶着星河往前走了几步,谭老夫人定睛细看:“好好,果然出落了不少。我几乎都认不得了。”   说着对旁边苏夫人道:“你瞧瞧看,是不是个美人胚子?”   苏夫人早把星河看了个仔细,笑道:“果然难得。”   星河又向着苏夫人跪了跪,海桐扶她起来,苏夫人微笑说道:“难为你了,出去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团圆了。”   她指着旁边两个少女:“这是你大姐姐晓雾,二姐姐晓雪。”   两个少女,其中一个靠近苏夫人身边的先袅袅婷婷地站起来,身着藕荷色的绫子袄,浅色百褶裙,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气质温和。   她向着星河屈膝:“妹妹好。”   这是大小姐容晓雾,其实是二姨娘所生,只是那二姨娘早就亡故,所以是苏夫人一向照看着她。   星河忙还了礼。   另一个身着桃粉衣裙,杏眼桃腮明艳照人的,是二姑娘晓雪。   她在老太太身边坐着的,虽是三姨娘所生,但性格机灵,向来很得老太太的喜欢。先前逗老太太笑的就是她。   容晓雪也款款起身,笑的花枝招展,她合掌道:“阿弥陀佛,我总算是个姐姐了,平日里我是最小的,都欺负我,现在可好了,有比我更小的了。”   老太太笑道:“罢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大些,就欺负你这三妹妹。”   晓雪道:“我哪里敢,我见了三妹妹的样貌,疼她还来不及呢。就怕不仅是我,老太太跟太太也会疼她,就把我跟大姐姐都比下去了。”   大小姐勉强地笑了笑,苏夫人半笑说道:“好了,才见面,别忙着打趣了,你妹妹才进京,还不太熟悉,别真吓到了她才好。”   谭老夫人也点了点头:“说的很是,我又看星河脸上有些倦色,想必是一路辛苦了,还是先回去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对了,她的房子……以及一应要用的都准备好了?”   苏夫人道:“老太太放心,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备好了。”   说着又看向星河身后的平儿:“只这一个丫头?你房里我给你安排了几个,你看看合不合用,若不得心意就告诉我,回头再换。若有什么短缺之物也只管告诉他们。”   星河道了谢。   苏夫人又吩咐:“是了,四姨娘因身子不太妥当,所以没在跟前儿,你好不容易回来了,还得先去见见她。海桐,你带着姑娘过去吧。”   等星河随着海桐出门后。容晓雾站起来,她看了晓雪一眼,晓雪也随之起身,两人一起往外退出。   剩下陈嬷嬷跟邱嬷嬷,却不曾离开,便把去往驿马县的种种,一一向着老太太跟夫人禀明。   而容晓雾正是因为知道他们要禀告详细,所以才先退出来的。   两人离开老太太上房,三姑娘晓雪笑道:“姐姐,真想不到,这三妹妹几年不见,竟出落的天仙儿似的。把我吓了一跳。”   容晓雾淡声道:“她原本就生得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晓雪嫣然一笑:“是啊,我当然知道她从小就美,但现在……啧,人人都说宁国公府的庾清梦是头一号的美人儿,有了咱们三妹妹,只怕她这第一美人的称号保不住啰。”   容晓雾长长地叹了口气:“要这么美做什么,未必是好事。”   晓雪嗤地笑了:“姐姐怎么说这话,透着些酸。”   “这哪里是酸,你不是也知道么,”容晓雾的脸色淡淡的,唇角动了动:“要不是为了那件事,府里干吗巴巴地把她从外头接回来?”   晓雪天真无辜地:“姐姐说的哪里话,那件事……也未必不是好事啊。”   容晓雾带冷地一笑:“如果真的是好事,你怎么不去?” 第28章 .二更君越鸟巢南枝   三姑娘容晓雪听了姐姐这么说,嗤地笑了出来:“好姐姐,咱们都是一家子,干吗说这些伤感情的话。何况这件事是老太太跟太太做主,何必你我瞎操心?”   容晓雾也不肯跟这个妹妹认真翻脸,毕竟她有老太太当靠山,得罪了并无好处。   当下也微笑道:“说的是。何况话又说回来,你我又哪里比得上三妹妹的相貌呢?”   没有女子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更美,大小姐这么说了,容晓雪啧了声,却也道:“就是嘛,我们是没那个福分的。”她说了这句虚伪的话,自己也觉着可笑。   正在这时,却见前方有两道人影走来,容晓雪眼尖,说道:“那是湛大哥跟霄儿?”   来的人,正是靖边侯容元英的长子容湛,次子容霄。   容晓雾跟容晓雪向着容湛行了礼,容霄年纪小些,快嘴问道:“大姐姐二姐姐,你们也见过三妹妹了?”   两位姑娘对视一眼,晓雪问道:“你跟大哥也见过了?”   容霄啧了声,满是兴奋地回味:“可不是么,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正好三妹妹要去见四姨娘,才打了个照面,我原先都不记得她的样貌了,刚才见着,真是惊为天人啊。咱们府内,竟出了这样的人物!”   晓雪心里不太受用,面上却笑道:“我才跟大姐姐也在这里说咱们三妹妹生得出色呢,偏你也这么说。不过你还是先别就自惊自怪起来了,她如今长途跋涉而来,没怎么打扮,身上穿的也都是简单的粗布衣裙,等换了绫罗绸缎再仔细打扮一番,只怕那月里嫦娥都比不上呢。”   容霄睁大了双眼:“粗布衣裙?啊,我倒没有留心,不过果然是美人儿,穿什么都掩不住绝代风华。”   虽然是兄弟,听他满口称赞星河,容晓雪仍是有些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   旁边的大小姐容晓雾却知道,晓雪是故意地提起星河身上的简衣陋服,指她寒酸罢了,没想到容霄丝毫都没留意。   容晓雾不由看了眼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容湛:“大哥,你觉着三妹妹怎么样?”   容湛的相貌俊朗,身材高挑,但其实他也是二姨娘所生,跟容晓雾乃是兄妹。   只是二姨娘早死,容湛跟妹妹一起给收在苏夫人膝下,视若己出。   谁知过了几年,苏夫人自己有了身孕,才生下了容霄。   但就算如此,因为是太太养大的,加上容湛自己争气,府内上下并没有人敢小看这位庶子。   听他们兄妹说到这里,容湛才淡淡道:“三妹妹在外多年,才刚回来,兄弟姊妹多多照料就是了,其他的倒是不必计较更多。”   不置可否地说了这句,他对两位妹妹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跟霄儿要去给老太太跟太太请安。”   冯蓉的住所,在后宅的西北向,再往后就是侯府下人们的住处了。   从老太太的上房出来,星河走的很慢,甚至越是靠近,眼前所见的种种仿佛从最深的记忆中冒出来,她的心好像被无形的手攥着,一寸寸用力,快要喘不过气。   她这会儿还没读过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诗句,但此刻的心情却跟这诗所述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才跟容湛和容霄不期而遇,容霄也就罢了,只比星河大两个月,在星河的记忆里,还是个小孩儿的样子,没想到也长成了翩翩少年了。   至于容湛,他是家里最大的,性格很温和,星河记得当初在侯府的时候,大哥哥也时常地照顾自己。   所以她对容湛的印象很好。   不过时隔十年相逢,容湛并没有意料中的情切或者激动,只淡淡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倒是容霄,先是盯着她的脸看呆了,后又喜欢的跳起来:“三妹妹,你怎么才回来,哎呀,早知道,该叫老太太早点儿把你叫回来才好。”没头没脑的叫嚷了一通。   对于这个大自己两个月却性格活泼的仿佛比自己还小的“哥哥”,星河露出了几分笑,她知道容霄没有恶意。   不过是因为给太太宠着,所以才这么肆意忘形罢了。   那领路的大丫鬟海桐劝了容霄去了,回头对星河笑道:“三姑娘大概也不太记得大爷跟二爷了吧?”   星河勉强道:“是,当时年纪小,记性差。”   海桐道:“不妨事,横竖都是一家人,以后自然就熟络了。加上咱们二爷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大爷又是个温和的人,两位姑娘也是贴心,以后彼此作伴闲话都是好的。”   星河垂眸一笑:“多谢姐姐。”   海桐细打量她的神态,见似乎有些温柔腼腆,却又端庄从容,就算是布衣也掩不住那自来的高贵气质,倒不像是养在那种僻远县城的女孩儿,而像是受过教养的大家闺秀。   丫鬟心中啧啧称奇,又指着前头道:“四姨娘的住处快到了,姑娘还记得吧?”   星河很安静地回答:“也不太记得了。”   海桐听了这句,心里倒是无声一叹,有点可怜。   这会儿平儿问道:“姐姐,不知道姨娘是害了什么病?”   “病?”海桐问了这声,又反应过来:“啊,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姨娘的身子弱,入冬之后症候加重,先前不间断的调养,已经好多了呢。姑娘也不用担心。”   说话间,却见前头门口人影晃动,海桐仔细一看:“哟,是四姨娘出来了!”   星河本来神色如常,听了这句,整个人猛然震动。   抬头看去,果然见前方院门口,有丫鬟扶着一个面带病容的妇人站在那里。   冯蓉生了一双很温柔的杏子眼,本是温婉的鹅蛋脸,这会儿却清减了不少,看得出她是仔细修饰过的,头发梳理的很整齐,还特戴了两朵绢花,她穿了件琥珀色的吉祥纹袄子,下面是竹青的团花纹褶裙,一只手笼着唇仿佛在咳嗽,手指纤细而长。   她抬眸看向前方,好像是在等待星河,但却没料到突然间会看到人。   那双杏子眼里先是惊愕,继而认出了是星河。   那惊愕便成了震惊,然后是狂喜:“星河儿!”她叫了声,声音里仿佛是喜极而泣的哭腔。   星河本该紧走几步或者扑上去的,但不知为何,她的双腿反而比先前更沉了,彼此之间相隔不过十数步,却仿佛难如登天。   这会儿冯蓉已经踉跄地下了台阶,向着这边快步走了过来。   星河眼睁睁地看她扑过来,心中竟生出几分恐惧。   在冯蓉将到跟前、伸手要拉她的手,星河急忙地后退了一步。   冯蓉的手拉了个空,她愣住了:“星河……”   星河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躲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但就是本能地躲了。   海桐跟平儿在旁边也看愣了,平儿最先反应过来:“姑娘,姑娘……这是奶奶呀。”   星河的心怦怦地乱跳,几乎不敢看冯蓉的脸。   但冯蓉在最初的愣怔之后,却仍是再度上前,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把星河抱住了:“星河儿,娘的心肝乖女儿……”   妇人的拥抱非常的柔软,带着令人舒服的暖意,这是星河小时候极度渴望、却终究得不到的母亲的怀抱。   如今这怀抱后知后觉地来了,却让星河感觉这么的陌生,她从身体到心里都抗拒着,直愣愣地给冯蓉抱在怀里。   可不知为什么,眼前却没来由地模糊了,有什么从双眸中涌了出来。   海桐也忙笑道:“哎哟,三姑娘这真的是离家太久,竟连四奶奶也认不得了呢。不打紧,到底是母女天性,自然一步步来。”   冯蓉身后的丫鬟也过来:“四姨娘,外头还冷呢,您的身子也禁不得,不如跟三姑娘到里头说话吧?”   海桐也道:“是呢四奶奶,到里头再说吧。反正如今三姑娘是回来了,也不会……”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只是笑着对跟随冯蓉的那丫鬟道:“你好生伺候着四奶奶跟姑娘,我把人送到,也该先回去了。”   那丫鬟忙道:“姐姐快去吧,我晓得呢。”   海桐回去复命,冯蓉的丫鬟冬青跟平儿一起陪着两人进了院子。   小时候,星河常在这院子跟母亲的屋内玩耍,到底是镌刻在身心的那种熟悉,一时之间她转头四看,眼圈早就红透了。   冯蓉咳嗽了两声,目不转睛地望着星河,眼中也泪涟涟的。   冬青很快端了几样果品糕点送上来:“奶奶知道姑娘今儿回来,特叫人准备的,都是姑娘小时候爱吃的。”   星河转头看去,见瓷盘里摆着几样点心,油角糖糕,海棠酥,还有一碟蜜三刀。   冯蓉看她打量,忙伸手去拿了一块蜜三刀,满怀期待地看着星河:“尝尝看,好不好吃?”   星河盯着那块蜜食,却没有动手接。   冯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大哭,却还忍着。   平儿耐不住,正想上前替星河打圆场,却见星河伸了手接过来。   她拿着那蜜食,端详了会儿,却没有吃,只淡淡地说道:“多谢姨娘,只是我如今大了,不像是小时候那样贪嘴爱吃这些了。”   冯蓉没有开口,大颗的泪先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平儿实在不能忍心:“姑娘……”   星河却站起身来:“听说姨娘身子不好,不如且多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冯蓉伸手拉住她的袖子:“星河……”   星河看着她发抖的手指:“对了,外公跟外婆很好,姨娘不用惦记。当然,您大概也没惦记。”   说完后,她把袖子抽了回来,迈步往外走去。   平儿惊呆了,本能地要跟上,回头却看向冯蓉,却见她跌坐在椅子上,伸手捂住了脸,好像是在哭,可偏没有声音。   星河走的很快,平儿赶紧跟上去,她已经出了院子。   平儿气喘吁吁地跟上,忍不住把星河的手腕拉住:“姑娘!你干什么!好不容易见着了……”   话未说完,她却看到星河满眼的泪,整张脸已经湿了。   平儿心头一疼,那些责备的话顿时说不出口。   其实平儿隐约知道星河的心思——被扔在冯家这么多年,期间几度濒临生死,若不是她能筹划,只怕真活不到现在。   在她最需要母亲照料的时候,她没得到那份爱护,虽然从来没说,但她心里是恨着的。   可就算给了冯蓉冷脸,难道星河自己就好过了?   星河挪到墙边,手扶着墙,垂头大口地吸气,泪落如雨。   但很快地她抬起头来,从袖中掏出帕子把泪擦拭干净,慢慢地仍是恢复了原先那种波澜不惊似的神情。   正苏夫人派给她的丫鬟们来接人,行了礼,便带了星河去她住的院落。   星河所住的院落,却比冯家的院子屋舍还要大好些,伺候的丫鬟,贴身的两个,粗使的四个,并两个使唤嬷嬷。   叫人备了洗澡水,星河泡了个澡,出浴之后,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衣裳。   苏夫人果然心细,衣裳,钗环等都一应具全,看着那些之前摸都摸不着的好东西,简直叫人生出一种虚假的仿佛被疼爱着的错觉。   她本来是该好生休息休息的,但只睡了半个时辰,午后便又去给老太太跟苏夫人请安致谢。   虽只薄施脂粉,淡扫蛾眉,但所谓人靠衣装,稍微一点缀,整个人更似芙蓉出水,惊艳绝伦。   只是没想到容霄也在老太太跟前,看着星河进内,一时果然如容晓雪所说,看的呆若木鸡,话都说不出。   谭老太太笑呵呵,显然很是满意:“果然是侯府的女孩儿,稍微一打扮便气派非凡。”又看向苏夫人:“你挑的衣裳果然合适,只是怎么没有首饰?”   “回老太太,首饰是有的,”苏夫人疑惑地看着星河:“怎么没戴呢?珠钗,耳珰,镯子,八宝金项圈不是都准备了么?莫非是不喜欢?”   星河忙道:“是有的,多谢太太费心,只是我不惯戴那些好东西,万一粗手粗脚地有个闪失,岂不辜负了太太的美意。”   苏夫人笑道:“这话胡说,给了你的,自然任由你去用,丢了就丢了,什么大不了的?再给你补上就是了。花儿一样的女孩儿,自然要打扮的精致些,不仅我看着喜欢,老太太也喜欢呢。”   谭老夫人听了这话才又笑了:“我当呢,这孩子好看是好看,就是从头到脚太素净了,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原来她不戴。星河儿,听话,回去捡着那喜欢的戴起来,若没有可心的只管再跟你太太要。”   星河眼圈微红,仿佛极为感动:“老太太跟太太的心意太重,这怎么当得起呢。”   苏夫人起身,握住她的手:“先前苦了你了,如今好不容易回府,自然得加倍的疼惜,不要说别的话了,不然就辜负了老太太跟我的心。”   星河这才屈膝:“是。”   容霄听到这里,便打量星河的脸,忽然道:“三妹妹没有耳洞!”   苏夫人没留意,闻言转头细看,果然见星河的耳垂玲珑如珠,但毫无瑕疵,并无耳洞。   星河有点羞涩地:“小时候没打,后来我又怕疼,就没有弄这个。”   谭老夫人笑道:“偏偏霄儿眼尖,不打紧,改日有机会再穿一个就是了,不会很疼的,女孩儿么,戴了耳珰,更好看些,你姐姐们就都有。”   星河心里虽不愿意,这时侯只得先答应了。   倒是容霄说了句人话:“老太太,三妹妹就算不穿耳洞,不戴首饰,都好看的十分呢,怪不得那些人说她比庾家的清梦妹妹还更好看,我先前不信,现在总算心服口服。”   谭老夫人没怎么样,苏太太皱了眉:“你又在瞎说了。”   容霄吐吐舌,不再说下去。   苏夫人又对星河道:“对了,你还没见过侯爷,先前侯爷不在家,这会儿应该回来了。我领你去见一见吧。”   容霄立刻自告奋勇:“何必劳烦太太多走一趟,让我领着三妹妹去就行了。”   苏夫人看他一眼:“只怕你又多嘴多舌的。”   容霄笑道:“我不敢了,就叫我去吧。”   谭老夫人才道:“既然这小子今日爱动,就让他去吧,他们兄妹也好多相处相处。”   听了老太太发话,苏夫人才松了口。   容霄陪着星河从老太太上房退出来,带她往前院而行。   他虽在夫人跟前许诺不会多话,但实则一点不消停,不住地问星河在驿马县的情形等等。   星河给他聒噪的心里有些上火,面上却还是温温柔柔的,瞅准机会反问:“宵哥哥,你方才说的、庾家的清梦妹妹又是谁?”   容霄给一声“宵哥哥”唤的浑身受用,当即笑道:“哦,妹妹大概不知道,就是宁国公府的庾清梦妹妹啊,都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儿呢。”   “第一美人儿?”星河假笑道:“这……是不是有些太轻浮了?堂堂的国公府的大小姐,竟给这么议论?”   容霄笑道:“妹妹你年纪小,怎么也这么道学?不是我说,现在见你的人还少,若是多见几个人,以后这第一美人儿的头衔只怕就落在你身上了。”   星河下意识地皱皱眉,她可不愿意有这种劳什子头衔。   平儿听到这里插嘴:“宁国公府……二爷见过那位庾二爷吗?”   “庾二爷?”容霄眨了眨眼:“啊,你说是凤臣叔叔啊?”   星河听见“凤臣”二字,心头一动,蓦地想起当初在冯家的时候,也曾从小道士的嘴里听到过这个称呼,只是当时没来得及询问。   平儿道:“凤臣叔叔?”   “这是庾叔叔的字,他单字一个‘约’,字凤臣,”容霄滔滔不绝的,突然问,“咦,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星河看了平儿一眼,平儿立刻会意:“这位二爷的名头很大,我们在小县城也听说过。”   “哦,原来如此,”容霄一点不怀疑,笑道:“凤臣叔叔自然也是名人,他跟父亲也有些交际,以后备不住还有照面的机会呢。就是怕他贵人事忙的……”   眼见将到了容元英的书房,容霄住了嘴:“你们且等等,我去问问老爷在不在。”   见容霄去了,平儿按捺不住,凑近星河道:“姑娘,这老太太跟太太对你倒是很用心呢。”她说着松了口气:“我的心总算能放下些了。”   星河轻轻地一摇头。   平儿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星河低低道:“你不觉着,夫人对我,过于‘用心’了吗?”   先前才进府给老太太的时候,星河就看了出来,二姑娘容晓雪,仗的是老太太的势力,而大小姐容晓雾,则跟太太亲近。   侯门公府里的庶子庶女们,要求安身立命,无非就是这种手段,刻意地讨好巴结,才能有个“好”出路。   而她,给仍在驿马县那么多年,突然间给拽了回来,本来以为是冯蓉那边使了力的缘故,但先前见了四姨娘,虽然冯蓉的打扮极为得体,但敏锐的星河早看出来,自己的生母是故意的要收拾的体面些,大概是要给她一个好印象。   事实上,这样竭力地想要在女儿跟前表现最好一面的冯蓉,从头到脚,竟也没有几件像样的首饰,从这点上看来,她在府内的日子并不如意。   那么,为什么苏夫人要给她、这么一个无根无靠的庶女那么多的名贵首饰呢?   虽然平儿以为是老太太跟太太的好意,但星河隐隐地觉着没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容霄轻手轻脚地跑回来:“咱们等会再来吧。”   平儿忙问:“怎么了二爷?”   容霄道:“呃……”   他还没开口,星河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道:“求你了侯爷,求你了!别这么……”   竟然正是冯蓉。   而冯蓉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狠狠摔在地上似的,伴随着冯蓉仿佛惨叫的响动。   “别再吵闹,本侯的耐心有限……”书房内,是男人威严中带一点不耐烦的声音。   容霄脸色一变,刚要带星河离开,星河却雪着脸,绕开了容霄,径直迈步往内走去!   “妹妹!”容霄惊了惊,赶紧追过去。   星河置若罔闻,盯着前方的书房门,一步步上了台阶。   而书房门口的小厮已经看见了她,但却被她的丽容秀色震慑,竟没法儿出声。   “侯爷,我们母女才见了面……”颤巍巍的,是冯蓉,她好像很害怕,却还是在求着什么:“您好歹……”   靖边侯呵斥:“够了!”   似是而非,是她的“父亲”的声音。   星河的背上仿佛爬过一点寒意。   她甩开容霄偷偷拉她袖子的手,微微昂首:“女儿星河,特来给父亲大人请安。” 第29章 明知山有虎   屋内有瞬间的沉默,时间极短,但对于屋内屋外的人而言,却又极长。   长的足够叫人耐不住,转头逃也似的离开。   但星河并没有逃走。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刚刚没听见里头的吵闹之声,以及靖边侯不悦的呵斥。   这让站在她身后的容霄很是震惊。   他简直不知道三妹妹是太过单纯没看出此时不适合见靖边侯呢,还是真的别有用意。   但容霄不敢相信,星河是真的故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三妹妹不可能这么蠢笨没眼色啊。   何况他已经尽力地拦阻暗示了。   就在容霄心头七上八下之时,里头传出容元英的声音:“进来吧。”并没有格外和缓温和些,依旧是那样威严之中带一点点淡漠似的。   星河迈步向内,容霄看着她明明娇小的身影,把心一横,也跟着走了进去。   容元英的眼睛瞥见了容霄,又看向星河。   这是时隔十年靖边侯第一次见到女儿,昔日的小女孩儿已经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出乎意料,她生得比任何人都要美。   容元英一位正妻,三名妾室,不管是苏夫人还是冯蓉,以及两位妾室,都是难得的美人儿。   靖边侯自己也是个风流不羁的性子,早年带兵,现在在京,最不缺的就是美色。   但在看到星河的刹那,向来不动声色的靖边侯,眉峰却不由自主地向上耸了耸。   星河也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坐在一张宽绰气派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军旅出身让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煞气,但这些年在京城养尊处优,学着文人雅士们的做派韬光隐晦,乍一看,简直有点像是什么风流俊逸的大儒。   星河看着容元英审视自己的眼神,对于父亲的记忆,她大概也是刻意淡忘了吧,所以眼前的男人总是没法儿跟心底那个残存的影子合在一起。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坏事。   而此刻,冯蓉站在靖边侯身侧,她已经擦干了泪,可眼睛仍是红而湿润。   星河刻意不去看她。   她上前行礼。   容元英看着少女在面前垂地的头,虽换了缎服,依旧素净的过分,乌青的云鬓上没什么珠宝点缀,可反而更有一种天然矜贵的纯粹之美。   靖边侯将目光移开,道:“怎么突然就来了。”   这话说的,倒好像是星河自己跑回京、跑到他这屋里来似的。   容霄头皮一紧,感觉父亲像是要兴师问罪。   他急忙上前一步:“回父亲,是老太太吩咐了,让我带了三妹妹来给父亲行礼的。”   容霄特意地把老太太抬出来,靖边侯自然不至于如何。   轻轻地哼了声,容元英的声音微微提高,透出了一分刀锋似的锐利:“进来之时怎么没通报?人都死了?”   门口处的两个随侍早进了门,双双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是小人们疏忽了,求侯爷恕罪!”   容元英淡淡道:“去门外,一人十军棍。下不为例。”   两个随从脸色大变,却不敢做声,垂着头领命,倒退出去。   容霄大大地咽了口唾沫,脸上也有点泛白。   跟在星河身后的平儿也有些不安地看向星河,冯蓉眼中的担忧更是一涌而出。   星河抬眸看了眼容元英。   起初她也有些惊愕,但很快她明白过来,不错,这确实是靖边侯的做事风格,他自己的规矩。   但这时侯,她的父亲,恐怕是故意做出来的,一个下马威。   星河垂了眼皮,依旧是很温顺得体的:“老太太命女儿来给父亲磕头,只没想到父亲正忙着,是女儿来的不是时候,请父亲勿怪。”   容元英狐疑地看着豆蔻年华的少女,有点分不清她刚才究竟听没听见他跟冯蓉的对话,因为她表现的太过安然了。   “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自然不相干。你在外头这么多年,以后就多学学家里的规矩吧。”靖边侯如是说道。   星河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其他意思,坦然地回答:“是,女儿知道了。”   容元英眉峰浅浅地皱蹙,他看向容霄:“带你妹妹去吧。”   父亲没有发怒,容霄松了口气,忙道:“是。”   星河目光转动,看向旁边的冯蓉。   姨娘本想留下来再求一求侯爷,突然接到了星河的眼神,她慢慢地低下头去:“侯爷,妾身也告退了。”   容元英淡淡地“嗯”了声。   众人从靖边侯的书房退了出来,一直到出了院子,容霄才先大大地松了口气:“哎呀,刚才吓坏我了。”   他抚了抚胸口,又看向星河:“三妹妹,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就敢闯到老爷的书房去?”   星河柔柔地回答:“霄哥哥,我哪里有什么胆子闯父亲的书房,不是老太太叫你带我去行礼的吗?”   容霄愣了愣:“你……哎呀,总之以后你可要留神,千万别再这样啦。我是为了你好。”   说着他回头看向冯蓉:“四姨娘,我说的对不对?”   冯蓉道:“是,二少爷说的很对。”   星河微笑着跟容霄道:“霄哥哥,我有些累了,就不去老太太那边了。劳烦你帮我去回一声好吗?”   容霄见她娇滴滴的柔弱模样,又恐怕她是在父亲那里受了惊吓,他心里怜爱的很:“好好好,你只管回去,老太太跟太太那边有我呢。”   于是容霄先行回去,这边,星河便跟冯蓉一起往相反的方向而行,平儿跟冬青便跟在后面。   冯蓉边走边打量星河的脸色。   不知为什么,虽然是时隔多年才相逢,冯姨娘对于自己的这个女儿却有一种打心里的“畏怯”,说不出是因为愧对,还是……她看不透星河的心。   星河走了会儿,问道:“我记得前头是不是有个花园子来着?”   “是,”冯蓉急忙回答,带有几分讨好的,“有很多的牡丹花呢,开的时候很漂亮,不过花期未到,这会儿……应该没什么花开。”   星河辨了辨方向,缓步往那边走,过了月门,果然见满园萧瑟,也无人踪。   但如今已经是二月,地气萌发,墙角的柳树上已经笼了一层很淡的薄绿。   回头对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便停了步子,对冬青道:“姐姐,咱们在这儿等吧。”   星河走了几步,淡淡地问:“姨娘方才在老爷的房内做什么?”   冯蓉的脸色有点难看:“没、没什么。”她还试图掩饰。   星河道:“姨娘觉着我是因为什么,才硬要去闯老爷的书房的。我本来该转身走开的。”   方才容霄问她的时候,她回答的滴水不漏。   冯姨娘还以为她果然是什么都没听见,误闯而已。   如今听星河这么说,冯蓉才信了她竟是故意的。   “你、你都听见了?”冯姨娘心虚的,白了脸。   “我想听姨娘亲口告诉我。”星河转头看向生母。   冯蓉没法儿面对她的眼神:“星河儿……”她有些痛苦的,半晌才道:“你不该回来的。”   “没什么该不该,再不该,我也已经回来了,事到如今说别的没用,只不过是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星河不以为然地。   冯蓉满脸苦涩:“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才要姨娘说明白,”星河的语气仍是很淡:“我才回府,府里什么事儿都不知道,兴许有人也是想瞒着我不许我知。姨娘也想瞒着我不说,眼睁睁地看我瞎撞吗?”   一句话招惹的冯蓉又落了泪:“星河儿……”   她扭身,掏出帕子擦眼,半晌才道:“我当然不想瞒你,只是怕你知道了会难过而已。”   星河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冯蓉吸了吸鼻子,低下头道:“我也是这两天才听说了风声,府里最近想要议亲,对方是……兵部的左侍郎。”   星河诧异:兵部左侍郎,听来像是个大官。   但她清楚事情没这么简单,要真是如意贵婿,自己头上两个姐姐,哪里轮得到她。   她问:“然后呢。”   冯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那位侍郎大人,已经是五十多岁了,家里有许多姬妾,就是原配两年前死了……”   星河听见“五十多岁”,心头咯噔了声,又听原配死了,她咽了口唾沫:“填房?”   冯蓉点了点头,忍泪:“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都能当你的爷爷了……我怎么忍心把你往火坑里推。”   星河觉着自己不在火坑,而是突然落了水,没法儿呼吸。   脑中有瞬间的空白,整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浮浮沉沉。   听着冯姨娘低低的啜泣,她才慢慢地醒了过来。   奋力一挣。   星河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   冯蓉见星河的反应竟很平淡,一点没有惧怕或者恼怒,更别提是哭泣了。   姨娘愣了愣:“什么不明白?”   星河道:“我就算是庶女的身份,到底是靖边侯府的人,为什么非得巴巴地跟一个老头子结亲?侯府不怕丢人吗?”   靖边侯地位殊然,就算兵部侍郎是很大的官儿,容元英也不至于就巴结到这份上,把自己才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一个足以当爷爷的人,他竟拉的下脸?   这种事情,就算是在小县城里也会招来很多的闲话,难道京城的风气跟县城不同?   冯蓉眨了眨眼:“具体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原先都瞒着我。据说现在还没完全定下来……”   所以她才壮胆去求靖边侯别这么冷血,说到这里,冯蓉的眼睛里又泪汪汪地:“星河,是娘没有用……”   星河走开了两步,来到苗圃的旁边,她微微俯身看那牡丹的枝桠。   表面看着,像是一丛丛枯枝,但低头细看,却能看到枝上钻出的些许嫩芽。   春之将至。   “姨娘,”星河缓缓起身:“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冯蓉忙拭泪:“什么话?”   星河道:“不管嫁谁,这是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姨娘不用替我操心了。更加不用为我去求任何人。”   冯蓉睁大双眼:“星河儿……”   星河看着她憔悴的脸色,她恨这个女人,生了她,又没好好地养,但是这毕竟是她的母亲。   而且星河心里清楚,冯蓉在这个侯府里只怕是……自身难保。   她是恨冯蓉的,但这恨就像是一层表面的掩饰般的硬壳,在深处,星河的心是软的。她绝不忍心看冯蓉难过伤心,所以先前听见她在靖边侯书房里受委屈,她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上前。   冯蓉似懂非懂,而只是替她担心。   “这儿风大,还是快回屋吧,”星河点点头,转身往外走,看冯蓉还呆呆地,她回头道:“姨娘,我真的不是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一句话,让冯姨娘又泪湿于睫。   冯蓉在冬青的陪同下回了院中,星河自带了平儿回房。   进了门后,屏退了其他丫鬟,星河把冯蓉告诉她的话也跟平儿说了。   平儿的眼睛乌黑,而脸雪白,她像是白日见鬼:“什么?要姑娘嫁给个老头子?”   “小点声。”星河往门口示意。   平儿抓了抓自己的脑门,像是没法儿接受这个现实:“这是怎么说的……难道府里接姑娘回来,对姑娘那么好,就是为了把你嫁给一个老头子?”   星河反而释然地笑了笑:“是啊,这就说得通了嘛。”   之前两个嬷嬷摆明了非要带她回京,所以才做了那些妥协,什么耐心地等她,什么弄了仆人伺候二老。   星河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么紧握不放的。   等回了府,老太太跟太太又格外示好,平儿以为这些人是真心对她好,殊不知星河心里总不踏实。   现在总算知道了“事出有因”。   对星河而言,比蒙在鼓里要强的多。   “姑娘你还笑?”平儿比她还着急:“这、这算是怎么一回事,我简直的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的,无非是买卖而已,他们需要我,才肯对我好。若是没这回事,应该不会想到叫我回京吧。”   说到这里,星河心里掠过一点异样之感:对啊,快十年了,就算真的需要有个女儿嫁给那兵部侍郎,怎么就偏想到她?   但平儿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星河来不及细想那点异样:“早知道是这样,那还不如不上京呢!咱们的银子都暂时够花的了,不愁那些,再说小道长……怎么也比老头子要……”   平儿原本满心渴盼星河进京,以为这对她是好的。   如今梦想破灭,一时竟口没遮拦。   星河听见她说“小道长”,就仿佛有人拿着尖锐的东西在自己心头狠狠刺了一下,她不等平儿说完便呵斥:“你说什么还不住口!”   平儿吓得急忙捂住嘴:“姑娘……我、我一时着急说错话了……”   星河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恨恨地瞪着平儿:“以后、再不许让我听见……你提那个!”   她很少这么疾言厉色地训斥,平儿怕的只想答应,但心里实在疑惑。   平儿壮胆上前,扶着星河的膝盖慢慢地半跪下去:“姑娘、姑娘……您到底告诉我一声儿,究竟是怎么了?”   她砸碎了脑袋也想不通,到底小罗浮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星河从一团火热变成了一团坚冰,甚至对她曾那么喜欢的人,这样绝情,讳莫如深。   星河刚要推开平儿,却又停下。   双眼微微地闭了闭,心底蓦地跃出那道熟悉的、曾经叫她魂牵梦萦的影子。   那天,她确实是见到了李绝。   只可惜,当时那道身影是那么的陌生,完全不是她认得的那个乖巧,羞涩,可人疼的“小绝”。   “别问了。”星河心头一阵阵地发寒,入骨的冷意夹杂着隐隐地疼:“别问了,就当从没认识过那个人,他不是……他不是你我能招惹的。”   星河本想说“他不是好人”,可心里竟不愿对平儿这般说李绝,所以临时换了一句。 第30章 .二更君偏向虎山行   二少爷容霄回到老太太上房,跟谭老夫人和苏夫人说明了星河去见靖边侯的经过。   听说冯蓉竟然也在那里,还给星河撞了个正着,苏夫人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她先看了老夫人一眼,见老夫人没言语,才含笑对容霄道:“你这孩子行事果然不知高低,既然已经听见了你父亲跟姨娘在里面说话,怎么还要进去打扰?”   容霄解释道:“我本来没想那时候进去的,可是……三妹妹像是没听见,她先去的,我怕父亲迁怒于她,就也赶紧跟着去,幸亏我聪明,说明了是老太太叫门来的,父亲才没怎么样,只叫打了那两个小厮。”   苏夫人道:“你都听见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像是姨娘又在跟父亲求什么东西……父亲没答应。”   “那你三妹妹是真没听见?”   “按理说应该……不过……”   容霄心里思忖着星河那天真的神情,温柔的语气,又挠挠头笑说:“我也不清楚了,三妹妹生得好,人呢就有点糊里糊涂的,怪可人怜的。”   谭老夫人听到这儿便也笑了:“好了,你也在这儿凑了半天,回去吧。”   容霄起身,行了礼告退而去。   等容霄去后,苏夫人面向老太太,低声道:“冯姨娘必然是去跟侯爷求那件事了。就是不知道星河儿知道了没有。”   谭老夫人道:“刚才霄儿不是说,她跟着冯蓉去了吗,那冯姨娘不是个能藏事儿的,自然会告诉她。”   “那……”苏夫人皱眉:“这丫头才回来,这么快就知道了,也不晓得她是什么个心思。”   说到这里,她打量着老太太的神情:“霄儿说星河糊里糊涂的,老太太觉着呢?先前她竟不敢戴我送的首饰,可见是在乡下养的不够体面,就是这么小家子气。”   谭老夫人回想那张比花还娇的脸,以及那应答的举止,思忖着笑了笑:“我倒是觉着,那孩子自有一股气质,未必就是真糊涂不敢吧。至于她是个什么心思,又有什么要紧的,她若是知情识趣识大体呢,花花轿子众人抬,她若是不懂事,再说。”   苏太太忙道:“那回头我去试探试探她的口风?”   谭老夫人点点头:“也好。”   星河在侯府的头一天晚上,直到子时之后才睡着。   因为她实在是过于疲累了,月余的跋涉,路上的病痛,以及进侯府之前跟进侯府之后的种种思虑算计,跟父母相见,跟祖母太太等周旋……弄的她身心俱疲。   只是在最深的沉睡之中,她竟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在县城小院。   他们在那狭窄逼仄的西屋中,对着炭盆相处的一夜又一夜。   暖暖的火光照在少年的脸上,明亮的暖意从那双凤眸里流淌出来似的,她可以浸润在那暖光之中,一辈子不醒来。   但是那好像,竟成了她得到过却抓不住的美梦。   睡梦中,星河喃喃地叫了声:“小绝,小绝。”   她的唇边带着些许笑容,眼角却湿润了。   次日早上醒了,平儿跟丫鬟翠菊来给她梳妆,看到她的眼皮略有点肿。   翠菊笑问:“姑娘是不是没睡好?”   星河摇头:“睡得很好。”   她怀念冯家小院自己那狭窄的房间,但她没有选择,既来之则安之。她必须让自己习惯下去。   就像是当年她被送出京,在冯家哭闹了半月之多,最后不还是习惯了?   梳洗打理妥当,门外容晓雾跟晓雪两人双双而至,同她一起去老太太房中请安,再去太太那里用早饭。   路上,容晓雪说道:“三妹妹虽然错过了这个年,倒没错过大热闹,六月是咱们湛哥哥大婚。”   星河才知道此事:“是吗,我竟不晓得,是哪家的姑娘?”   容晓雪笑吟吟地说道:“是父亲的一员部将之女,算是知根知底的。”   星河“哦”了声。   容晓雪瞅着她,见眼皮上透出少许微肿,却更显得楚楚动人,她便又笑道:“等湛大哥的事儿完了后,只怕还有喜事呢。”   大小姐讶异地看向她,星河也诧异地问:“还有谁的喜事?”   晓雪的目光跟星河一碰,却又看向容晓雾:“罢了,我不多嘴了,不然大姐姐要不高兴了。”   容晓雾脸上微红,低低呵斥:“你少胡说,别又口没遮拦的。”   星河打量着这情形:“难不成是大姐姐……”   晓雪道:“你别问了,横竖很快就知道,再问下去她就恼了。”说到这里,她很机灵地调转了话锋:“对了,三妹妹,你读过书没有?”   星河摇头:“我认字有限。不比姐姐们,必然是饱读诗书的了。”   容晓雾忙道:“我们也没怎么读,只是先前父亲请了老师来教着念了几本书。毕竟女孩子识字也没什么用,后来就都撂下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老太太上房,谭老夫人才刚起,苏夫人带着女孩儿们行了礼,老夫人嗽了声,道:“你们自去用饭吧,我还要搁一会儿再吃。”   苏夫人领着他们出来,对星河道:“咱们家里人并不多,你湛哥哥也还没成亲,所以没那些大规矩,原本一家子都在这里一起吃的。今儿他们有事就先去了。”   星河见她特意跟自己交代,就微微垂首称是。   用过早饭,晓雪先告退去陪老太太了,容晓雾略坐了片刻,也悄然起身走了出去。   海桐送了茶上来,苏夫人吃了口,问星河:“昨儿老太太说,你的脸色不太好,担心是路上病了一场的缘故,怕你身子有什么不适,改日还要叫大夫来给你看看,小小年纪,要调补也是容易的,只别拖延。”   星河动容地:“又让老太太挂心了。”   苏夫人看着她头上斜插一支金钗,笑道:“长辈都是这样,年纪越大,心越慈和,就像是昨儿,老太太以为我没给你首饰,差点跟我急了呢。”   星河含笑道:“那是我不懂事,要早知道老太太这样盛德怜下的,我自然都穿戴整齐了,叫老人家知道太太是真心对我好。”   苏夫人听她言语对答甚是停当,便满意地点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难叫人不喜欢。就像是你宵哥哥,从见了你,一直不住嘴地在老太太跟我面前夸赞你呢。”   星河道:“宵哥哥还有湛哥哥,两位姐姐,虽是才见,可都待我极好。更不用说老太太跟太太了……我倒是惭愧……”   说话间,眼圈泛红,星河微微转头在眼角拭了拭。   苏夫人忙道:“这孩子,好好的怎么又哭起来了?你又惭愧什么?你是家里最小的,我们疼你难道不应该?”   星河的声音仿佛带些哽咽:“我原本以为,府里已经把我都忘了,哪成想竟有今日,好好地把我接回来,又对我这样好。我只恨自己是女孩儿,什么都做不成,没法儿报答老太太跟太太的怜爱疼惜。”   苏夫人愕然之余微微一笑:“你这孩子有这种心意,就不枉费我们多疼你了。”   她见时候已到,便问道:“昨儿……你跟冯姨娘从老爷那里回来,她可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星河一怔,脸上有些不自在:“倒也……没说什么别的。”   “当真?”苏夫人歪头看她,声音温和的:“你可别瞒我,有什么说什么才好。”   星河垂着头,半晌才轻声道:“也没什么可说的。其实有些事,也无非是都听老太太跟太太的意思,又何必说呢。”   苏夫人心头一跳,细看她的脸色,却见仿佛有那么一点点羞怯,而并没有什么失望、恼怒之类。   “你的意思是……”苏夫人拖长了声音。   星河更加低了头:“老太太跟太太都对我这样好,我实在感激的很,我自然一切都仰仗太太跟老太太做主,又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呢。”   苏夫人心头豁然开朗,且喜出望外。   听星河这言下之意,自然是从冯蓉那里知道,但她不像是冯蓉一样不甘不愿,反而像是很愿意?   “好孩子,”苏夫人握住了星河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真是个这样懂事的,家里头自然更不会亏了你。”   回头,苏夫人便把这话告诉了谭老太太,两人一致认为,虽话没挑明,但星河是赞同这门亲事的,至少她不会反抗。   谭老太太笑了笑:“这孩子真是个有心胸的,跟其他鼠目寸光的人不同。年纪大些又怎么样?哪家的姑娘有机会轻轻松松地嫁个四品官?她是个明白人,想来知道以她的出身,体体面面的成为四品诰命夫人,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从即日起,苏夫人命人请了大夫给星河看诊,倒是诊出她有些体寒之症,开了些养身的补药调理。   除此之外,又特意请了一位昔日曾在宫内当过教养嬷嬷的,同陈嬷嬷邱嬷嬷一起,教导星河识字、礼仪,舞乐等等。   星河乐在其中,一时竟也忙的不可开交。   容晓雾跟容晓雪二位小姐,冷眼旁观,各怀心思。   两人很是纳罕,晓雪暗中跟容晓雾说道:“听说,三妹妹很乐意那件事,她可真想得开啊……果然是因为在乡下受了苦,所以肯豁出去?”   这几日,容晓雾跟星河相处,却觉着她性情温和,不急不躁,不像是晓雪一样有时候喜欢掐尖冒头。   所以容晓雾倒是并无针对星河之意。   加上大家同为庶女,晓雾对于星河,也是暗怀几分戚戚然的。   听容晓雪话里有嘲讽之意,晓雾淡淡地说道:“倒也不用这样,将心比心吧,假如是你我去了那种偏僻地方……能不能捱上十年还难料呢。再者说,上次你也提过了是老太太跟太太的意愿,难道她能违抗不听吗?”   晓雪啧了声:“就算不能违抗,那也不至于这么上赶着似的吧?瞧瞧她兴头的,又请大夫调理,又学什么规矩礼仪,一团热络的,老太太直夸她懂事呢。”   晓雪本是老太太跟前头一号的人,如今星河回来,眼见的谭老夫人好像更偏向星河了。   容晓雾心中暗笑,也不愿意跟她争辩,就缄口不言。   晓雪却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倒也服了咱们这三妹妹,她也真有本事,明明是件丑事,竟给她弄得跟真的要大喜似的。”   容晓雾道:“你最好别把这话传出去,给老太太知道了怕饶不了你。”   “我只跟姐姐抱怨几句而已,姐姐自然不会卖我。”容晓雪忙又摇了摇晓雾的胳膊撒娇。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吵嚷的声响从后传来。   两人循声而去,见一个小丫头经过,拦住问发生何事。   那丫头道:“三姑娘去了四姨娘院子里,正听见伺候四奶奶的人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三姑娘就发了脾气。”   两位姑娘对视了眼,忙往冯蓉的院子走去。   还不到跟前,就听见隔墙院子里星河说道:“你这话,是连我也骂了?恐怕是因为四奶奶的脾气太好了,所以把你惯得不像样了,我本来不想生事,但给人这么欺负到头上,我若一个字没有,那还不如别回这府里,我也不跟你吵,只找能管着你的人吧。”   说着便道:“平儿,你去太太房里,哦,倒也不必惊动太太,就请海桐姐姐过来看看这些人的做派,问问是不是太太叫她们这么目中无人的。”   平儿答应着往外走。   这时侯容晓雪已经拉着晓雾也走到门口:“怎么了?”   星河见她们来了,有些悲愤的:“两位姐姐来的正好,倒要替我做主。”   晓雾也忙问何事。   星河指着面前那嬷嬷:“你们问她。”   那妇人兀自嘴硬道:“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叮嘱姨娘,叫她别把太太的恩典忘了罢了。”   屋中,冬青那边扶着冯蓉在门口,冯蓉几次要上前,都给冬青拉住了手。   只听星河道:“你算什么东西,你的话就是太太的?姨娘身上不舒服,叫你请大夫你不去,反而说些不三不四的,我说你几句,你还不服,如今更拿太太出来做挡箭牌,太太是个仁慈之人,我岂不知?难道姨娘病的厉害,太太也不愿人去请大夫?先前我没病呢,还请大夫给我调理,你却自作主张地在这里败坏太太的名声,你胆子太大了!”   容晓雾跟晓雪一左一右劝着她,晓雾因涉及太太,不便插嘴,容晓雪却想起什么似的,冷笑道:“确实,仗着太太的名号他们就为所欲为了。”   不多时海桐到了,听说了原委,也极生气,说道:“太太那里略知道了,最恨你们这些阳奉阴违的东西,姨娘若是有个长短,你们一个个也逃不脱,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整天跟反了天似的。”   当即叫人把那嬷嬷拉出去痛打二十,从此不许再上来伺候,又命人去请大夫给冯蓉看诊。   料理了这些,海桐又好言好语地安抚星河:“三姑娘,别因为这些闲人生气,这些日子太太的心事都在你身上,竟忽略了姨娘这里。你一生气,太太也不自在呢。”   星河道:“海桐姐姐,我正是知道太太的好心,见他们这么欺负人,才禁不住跟她们吵嚷的,自己也觉着不成体统,还叫大姐姐二姐姐看了笑话了。”说着,竟泫然欲滴,要哭起来。   虽然都是女子,但星河生得过于好,这么一蹙眉落泪,简直我见尤怜,容晓雾跟晓雪赶紧劝她。   自此之后,冯蓉院中伺候的人,那些很懒怠的,便换了几个,连冯姨娘日常的饮食、以及补药等等都大有改观。   苏夫人只觉着是那些人过于嚣张不知收敛,正好给星河撞着了。   海桐那日回去禀告,也说星河如何委屈之类,说是那些人伺候姨娘不妥是真,但也因不把星河放在眼里,激怒了三姑娘。   苏夫人听了有些愠恼,她虽然也没把一个庶女放在眼里,但如今正是用星河的时候,这些人竟如此没眼色,实在是不知所谓,简直坏事。   加上星河又亲自来向她请罪,苏夫人见她如此懂事,丝毫没有疑心别的。   其实伺候冯蓉的人,当然是苏夫人派去的,也算是她的心腹。   毕竟对于妾室,苏夫人向来是不中意的,那些嬷嬷丫鬟,自然也明里暗里薄待,恨不得冯蓉一口气过不来。   所以冯蓉在府内的处境极为窘困。   如今给星河一闹,赫然变了气象。   连老太太都知道了,私下特意地吩咐苏夫人:“如今这三丫头懂事,冯蓉毕竟是她的生母,还得给她些脸,打上一两个不听话的下人,做给她看叫她安心也好。总得妥妥当当地伺候着她出了阁子,别出什么纰漏。”   苏夫人一概答应照做,四姨娘院中的人再不敢仗势欺凌,反而伺候的极为稳妥。   那夜,丫鬟冬青伺候冯蓉服了药,冯姨娘还为白日的事情惊心,眼中含泪道:“都怪我无用。”   冬青把帕子浸湿了来给她擦脸,淡淡道:“奶奶别说这些了,奶奶不顶用没什么,姑娘顶用就行。”   冯蓉吸了吸鼻子:“我只怕更连累了星河。”   冬青笑道:“姑娘若怕连累,今儿就不至于闹大起来了……”   “你在说什么?”冯蓉怔怔地问,听出不太对头。   冬青看她茫然不知的样子:“奶奶真以为,姑娘今儿是给人欺负了才无可奈何闹起来的吗?”   “难道不是?”   “姑娘是有心计的人,不像奶奶……叫我说,这次得亏姑娘回来了,”冬青一笑,把帕子收了:“总之,奶奶别替姑娘担心了,只等着看吧。”   到三月初,靖边侯府有一位国色天香的庶女回京的消息,已经在京内各高门贵府之中传开,甚至坊间也有不少知道的。   侯府不少亲戚的女眷之类,亲自过门相看。   但凡见过星河的,便把她夸赞的天上有,地上无,甚至有人说,她比宁国公府的庾清梦还要美貌。   星河什么都没做,“美名”已经不胫而走。   上巳节将到,老太太早有安排,让苏夫人带着他们几个女孩子,一块儿出城踏青去,容湛跟容霄随行。   在这日,京城的名门仕女们,都会在家人的陪同下乘车出城,到郊外赏花,冶游,热闹非凡。   这可谓是闺阁之中的盛会。   而早有许多风流浪子听说了靖边侯府的三姑娘也会一并出游,那些没见过星河却渴慕一睹容颜的,早就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了。   容湛跟容霄骑马,带着小厮等,苏夫人独自一辆车,后面容晓雾,容晓雪,星河,以及丫鬟们的车驾,浩浩荡荡地五辆香车往城外而去。   这是星河上京以来,第一次出门。   她不像是别人一样高兴,而稍微的有些紧张,因为她知道自己等待许久的机会就在今日。   只是星河没料到的是,在这场名为踏青实则别有预谋的冶游之中,她会见到那本以为再不会见到的人。 第31章 爬墙进行式   宁国公府。   今日国公府的女眷们自然也不能免俗,早就在盼着今日。   国公府的内眷们平日虽也常出门,但不像是今儿这么雀跃喜欢。   上巳这日,城郊十里梨花苑,桃花跟杏花开的正好,京城内的贵妇名媛齐聚,或赏花,或去香叶寺拜佛,各种热闹光景不一而足。   除此之外,也能见着各家随行的青年男子,叫人怎么不心动。   国公府这边,长房的庾清湘,庾清瑶,便来寻二房的庾清梦。   还未进门,就见一人从内出来。   此人着一袭蜀锦的暗蓝卷云纹常服,腰间却系着赭红色的宫绦,垂着一枚鱼佩,并个浅赭色的刺绣牡丹的荷包。   他手中拎着把象牙柄坠流苏的折扇,身形宛若玉树,容貌秀丽神飞,正是庾约。   两位姑娘急忙止步行礼,庾约笑的明朗:“是来找清梦出去玩儿的?”   “是,”庾清瑶听他声音带笑,就也抬头道:“二叔不一块儿去吗?”   庾约像是听见可乐之事般仰头一笑:“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去做什么。再说清梦这里也有子甫陪着,行了,你们去吧。”   他把手中的折扇潇洒地往内一摆,自己迈步向前去了。   庾清湘跟庾清瑶目送庾约离开,清湘才低低道:“你不是不知道,二叔从不凑这种热闹的,干吗又说。”   清瑶道:“我不过是随口提的罢了,省得每次见到二叔都笨口拙舌地说不出话来。”   庾清湘掩口一笑:“说来也怪,都是自家人,怎么每次见了二叔咱们都怂头怪脑的,不过,我倒也盼着二叔跟咱们一块儿去呢。”   “为什么盼着?”   清湘笑说:“今儿去的人多,万一……二叔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呢,家里头就不用为二叔的亲事操心了。”   “我看难。”庾清瑶啧了声。   “为什么难?”   “二叔的眼光忒高了,京内未必有人能入他的眼,也没人配得上。”   庾清湘听了这话,倒是沉默了。   两人往庾清梦的宅子而去,且走,庾清湘突然说:“对了,今儿可多了一个人了。”   清瑶不笨,心中一转:“你指的莫非是那个靖边侯府的三姑娘?”   庾清湘笑道:“据说那可是个天仙一般的人物。还有人大放厥词,说是清梦妹妹都比不上她呢。”   清瑶冷笑:“那些外头的混话,我可不相信。”   庾清湘见左右无人,低低道:“外头的话不信,家里的话你信不信?”   清瑶问:“怎么说?”   庾清湘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   正在此时,迎面见二房的庾轩陪着庾清梦从门口走了出来,兄妹两个边走,庾轩边低头在劝什么似的,庾清梦神色淡漠地,眉眼不抬。   两人居然没发现庾清湘跟清瑶,直到丫鬟提醒,庾轩才抬头瞧见。   四个人碰了面,庾清梦淡淡地行了礼:“二姐姐,三姐姐。”   庾家之中,庾清梦最小,她从小长的出色,才情更佳,所以上下宠爱。   两位姑娘素来知道她的性子,知道她可能不知又为什么不高兴了,便不以为意。   庾清湘道:“我们刚才遇到了二叔,他今儿仍是不去的?”   “二叔向来不爱那些热闹,听说他今日又有应酬。”庾轩回答。   庾轩是二房里的长子,庾清梦的嫡亲哥哥,相貌俊美,人物谦和,从小饱读诗书,如今在吏部供职,大有出息,是京城贵宦门第炙手可热的青年弟子。   只听庾清梦哼了声:“我也不爱那些热闹,为什么我非得去?”   两位姑娘面面相觑,掩口偷笑。   庾轩哄着说道:“妹妹,别闹性子,今儿伯母跟咱们太太都有兴致,自然是一起去的。到了那里,我多给你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可好?”   庾清梦听了这句,才回心转意。   国公府这边,众人齐聚,比靖边侯府更见气派,十多辆车往城外而去,跟随的小厮、侍从,丫鬟等过百人。   出城八里,就见前方红云如织,正是桃林在望,此刻桃花未曾全放,却是杏花最好,郁郁粉粉的,看去便赏心悦目。   而在桃杏林的一侧,却是梨花似雪。   在各处林子之外,车马喧喧,而林子之中人影烁烁,仕女、贵妇穿梭其中。   几位姑娘从车帘后往外看去,遥遥地看到这美景,不由越发喜欢,连本来不甚爱动的庾清梦,看到那梨花如雪,不由也在心里生出几分欢悦。   宁国公府的车驾停住,不免引了许多人张望。只是不敢靠前。   庾轩跟长房的两位哥哥一起下地,前方的管事已经在调度车马,小厮们四处围绕,丫鬟纷纷下车去伺候自家主子。   其实庾清湘跟庾清瑶本也算是美人,下车之时,远远地有人偷偷地发出惊啧之声,偷偷地问:“哪位是他们府里的那个清梦姑娘?”   有知情的笑道:“哪位也不是。”   等到最后一辆车上,庾轩亲自扶着庾清梦下车后,所有人却又鸦雀无声。   只见那少女年纪尚小,身量未足,但体态轻盈,眉眼昳丽,气质更是清雅高贵,犹如空谷幽兰,令人见之神往,竟仿佛能忘却一切尘俗之事。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不约而同地看着庾清梦。   庾清梦对这情形早习以为常,扶着哥哥的手,跟两位姐姐走到一处,顿时把庾清湘跟庾清瑶比的毫无颜色。   等到宁国公府这些人去了杏花林里,那些围观的人才如梦初醒。有人说道:“怪不得人人说国公府的这位姑娘是京内头号美人儿,今日一见才算信了。真真的世间难求。”   突然旁边另一个说道:“不不,这位姑娘自然是极美的,但若说起头号美人来,只怕还不能够……你没见着方才靖边侯府的那位三姑娘?”   先前感慨那人果然是没见的,忙问:“什么,在哪儿?难道靖边侯府的小姐生得比宁国公府的这位姑娘还出色?”   那人满目神往,还没开口,先咽了口唾沫。   在旁人的催促下,半晌才道:“侯府的那位三姑娘,我也不能说什么,就是……就是觉着……她在跟前的时候,连这无限的桃林春光,也都黯然失色了。”   宁国公府地位尊崇,才露面,原先那些先到的人家闻讯,都来寒暄。   有两位夫人应酬,姑娘们只跟在后面行礼对答而已。   庾清梦有些意兴阑珊,世人最喜欢游览的是杏花林跟桃花林,但她心里惦记的却是那如雪的梨花。   又见人多,她就有些不耐烦。   见太太们正跟某家诰命说话,庾清梦便拉了拉庾轩的袖子。   庾子甫明白妹妹的心意,当下领着她往旁边走了开去。   清梦且走,且说道:“哥哥带我去梨花林哪里走走罢。”   庾轩笑道:“罢了,你好好地就在这里,别往那边去。那边都是些男人。”   原来这是三月三约定俗成的道理,内眷们通常不往梨花林去,只有一些城内的文人墨客、风流子弟在那里流连,高谈阔论,饮酒作乐。   而除了这个,或许还有些心意相投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幽会……   所以庾轩不想让庾清梦过去。   清梦有些不悦,嘀咕道:“这哪里是赏花,竟是在看人嘛。怪不得二叔不来。”   庾轩道:“二叔今日不来,他在其他闲散日子可是常来呢。”   清梦皱眉:“那二叔怎么不带我一起?偏叫我在今儿跟他们挤。你们都说二叔疼我,我看也有限。”   庾轩无话可说,只笑哄着:“别又说赌气的话,谁不知二叔对你最好,上次出去那一趟,别人都没有,只给你带了礼物。”   清梦听到这里,才轻轻地哼了声。   兄妹两正说到这里,突然听见一阵琴声传来。   庾轩转头,故意地要让清梦开心:“哟,有人弹琴呢,这又是谁家的,妹妹听听好不好。”   庾清梦不以为然:“又不知是哪家卖弄的,有什么可听,那真弹得好的,哪里肯在这儿弹给这么多俗人听。”   庾轩拿她很无奈:“你又说偏颇的话。到底合群些才好。你不喜欢她们弹奏的,你倒是露一手,也惊一惊他们,叫他们自惭形秽从此不敢再弹。”   “我才不干这哗众取宠的事儿,”庾清梦翻了个白眼:“就像是二叔,他也算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古琴高手了,他哪里肯轻易弹给人听……”   庾轩正苦笑,庾清梦突然皱了眉,她侧耳听了会儿,忽然自言自语:“咦……”   “怎么了?”庾轩忙问。   庾清梦微微蹙眉:“这个音调……”   庾轩见她仿佛感兴趣,回头看看,说道:“在那儿,咱们过去靠近了听听?”   清梦没有吱声,庾轩便陪着她往那方向而去,却见杏花林下,林林总总站着许许多多的人,都向着一个方向。   庾清梦最不爱凑热闹,通常看见人多她就主动退了,但这会儿却没怎样,庾轩带她靠前,找了个空隙,向内看去。   却见在众人围住之处,一棵枝桠低垂的杏花树下,盘膝坐着一个少女,正低头抚琴。   她梳着简单的百合髻,发边环着两朵珍珠为蕊的金花,修长的脖颈上戴着一串海珠项链。   身着一袭藕荷色的素罗上襦,杏花粉的薄纱褶裙,散开坐着,裙摆随风微微地掀动。   庾轩对于古琴造诣只是一般,只称得上略懂而已。   可当他一眼看到那眉眼半垂的少女,心头巨震,耳畔那悠扬不绝的琴音瞬间入了心,在他的脑中、肺腑之间盘桓徘徊。   正此刻风起,头顶的杏花林上飘飘洒洒地落下几点花瓣,有的落在她的发端,有的在裙摆上,还有的在那青葱纤细的玉指之间。   刹那间庾轩竟忘了所有,简直不知身在何处。   半晌,身旁的清梦喃喃地问:“她是谁?”   庾轩竟没听见。   而跟庾清梦一样有此疑问的,还有围观的众人。   随着一曲终了,鼓掌之声四起,那弹奏的姑娘也似如梦初醒,抬眸看见身前竟这么多人,她仿佛显得很意外,明眸飞快扫了一圈儿,脸上缓缓浮出两片红云,更显得明艳动人了。   庾轩在庾清梦身旁,本没有在最前方,但就在美人抬眸的瞬间,他竟觉着那双妙眸是特意在自己面上停驻过的。   不知是哪里的声音传过来:“这就是靖边侯府的那位新上京的三姑娘!”   “原来是她?只听说她倾国倾城,没想到琴技竟也如此出色!真真的是才貌双绝了。”   庾清梦没自己哥哥那么沉迷,她也听见了这两句话。   其实庾清梦也听说过星河的名头。   但清梦向来心高气傲,从没把这个放在心里。   她从不觉着自己多好看,也讨厌别人非得把自己跟什么人去做比较。   但是……面前的人竟然就是那个容星河?   此刻围观的那些人,有的站在原地,舍不得离开,想要多看那美人一阵,还有的不太好意思,缓缓地退后。   可还有人发现了宁国公府的庾清梦跟庾轩,顿时窃窃私语,驻足查看。   庾清梦察觉了,低声唤:“哥哥……”她想让庾轩陪自己离开。   可是向来从未错过她任何一句话一个颜色的大哥,突然好像聋了似的,毫无反应。   庾清梦转头看向庾轩,却见大哥正盯着那容星河,双目之中朦胧向往,叫人一看便知他沉溺于此了。   清梦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候,前方星河身后一个丫鬟上前,在星河耳畔低语了几句,目光往庾清梦这里看了眼。   星河的脸上透出诧异之色,缓缓起身,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盯着清梦,好像有些惊喜的。   清梦没想到如此。目光相对,她突然觉着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不等星河打招呼,庾清梦抬手,稍微用力地掐了把大哥的手臂。   然后没理会大哥发出的低呼,她迈步往前:“你就是靖边侯府的三姑娘?”   对于这稍微有点儿不太客气的问话,星河却仍是笑意不改,她甚至从容不迫地屈膝行了个礼:“您就是宁国公府的清梦小姐?”   庾清梦只得还了礼,目光在面前这张艳压桃李的脸上扫过,清梦看向那张琴。   她早看出来那是绿绮,虽然是仿造,但也难得了,音质尤其不错。   可清梦的关注点不在琴上,她重看向星河:“你……你的师父是谁?”   星河垂眸一笑:“我并无师父,只是给人略教了几天。”   庾清梦吃惊不小:“这话胡说。”   这时候庾轩因反应过来,正跟着走上前,听妹子这样,忙道:“梦儿……不可这样。”   庾清梦皱眉,却对星河道:“我最讨厌人口不对心了,有就是有,你藏掖做什么?难道怕我会抢你的师父?”   星河有些疑惑:“为什么姑娘认定我有老师呢?”   清梦道:“你的手法虽还不算流畅,但琴韵极佳,跟那些凡俗之音不同,一定是有名师点拨过。”   “名师……”星河念了声:“我回京后,府里确实请了教习师父指点我琴棋书画,应该也算得上名师吧?”   “教习师父?什么名字?”   星河道:“教我琴的,是乐坊的一位崔嬷嬷。”   庾清梦差点给噎住:“你、你这人真不老实!什么嬷嬷也能算做名师?”   旁边庾轩见妹子越来越不饶人,心里生怕这容姑娘下不来台。便忙道:“三姑娘莫怪,我家妹子很喜欢古琴,也颇有点造诣,她并无恶意。”   星河却仍是微笑:“庾公子不必如此,我知道自己琴技不精,方才也是献丑,在姑娘跟前,自然是班门弄斧,给姑娘喝问几句,自是应当的。”   星河始终没有一点恼色,不管庾清梦怎么咄咄逼人,她仍是温和的带着好脾气的笑容。   又听这样熨帖的回答,让庾轩沉醉而感动。   此刻,围观的人越发的多了,竟比先前星河弹琴还要更多了一倍。   原来人都知道宁国公府的庾清梦也到了场,两个少女都是世间难得的美貌,如此站在一起,简直似明珠美玉,绝色争春,却又相映生辉,无可比拟。   此情此境,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便已经令人倾倒了!   星河扫了眼周围,众目睽睽,或惊或疑,如痴如醉。   靖边侯府的人也在其中。   她便低低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能不能……”   庾轩即刻领悟,忙低头对庾清梦道:“妹妹,咱们换个地方。”   避开了那围观的许多人,庾轩陪着清梦跟星河两人,往杏花林僻静之处又走开了几步,那些围观人众也不好意思尾随,就渐渐散开了。   两人到了几棵挨着的杏花树下,庾清梦淡淡道:“你要不说实话,我走就是了。”   星河长睫闪烁有些不好意思地:“姑娘莫怪,我属实没有名师,不过……有一件事,兴许有些关系。”   “什么事?”庾清梦有些好奇。   星河道:“我原先没上京前,遇到过……咳,贵府的一位爷,承蒙他指点了一二,可不知他算不算名师。”   “是谁?”庾清梦的眼睛睁大了几分,却不等星河回答便道:“是不是二叔?”   庾轩在旁边也诧异地开了口:“是我们凤臣叔叔?”   星河垂眸:“就是庾叔叔。”   庾清梦长长地吁了口气:“我说呢!你的琴韵之中透着几分若有如无的熟悉……我就知道跟二叔有关!你怎么不早说?”   星河有些赧颜地:“我不太懂这些,也不知该不该说。请姑娘莫怪。”   庾清梦解开了心里的疑惑,这才又正色看向星河。   却见她果然是生得好,眉若远山,星眸朱唇,就是人似乎太腼腆了,动不动的就脸红,简直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   清梦感慨一般说:“原来你跟二叔有这般缘分,二叔向来很不喜欢随意指点别人的,如今他肯把你放在眼里,你必然有别人没有的好处。倒是难得。”   “不敢当,只是恰逢机缘而已。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二爷了。”星河略有惆怅,却又微笑轻声道:“只是没想到,今儿竟有幸跟庾公子跟姑娘见着,实在是我的荣幸。”   妹妹肯好好说话,庾轩就不再插嘴,而只是安心地从旁细看面前的女孩子,可越看越是心跳,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是朝廷命官,又是世家公子,见惯了场面,本来不该有这般窘迫之时的。   但就是情难自禁。   听星河说了这句,庾轩突然道:“既然相识,何必见外,我年长些,姑娘也可以……”   庾清梦疑惑地看了兄长一眼。   而庾轩还没说完,星河长睫低垂,含羞轻声唤道:“庾大哥。”   庾轩眼睛亮了,喉头动了动:“星河妹妹。”   星河挑了挑唇,却突然觉着身后有些微微地如芒刺背,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却见身后杏花烁烁,并无人踪。 第32章 三戏白牡丹   花开正好,游人如织,各得其乐。   宁国公府的庾清梦,年纪虽小,性情却甚是清高孤傲,这点儿在京内各府之中已经是人所共知的。   但因为她生得美,心思灵透,琴棋书画又无所不通,非但是国公府内的宝贝,但凡见着她的人,也多半都心生爱慕。   庾清梦从没有主动对人示好过,今日在这杏花林之中,对着星河,还是头一次。   当时围观的众人深以为异,而靖边侯府中,容晓雾跟晓雪两个闻讯而至,正看到庾轩陪着庾清梦,同星河向前走去。   两姊妹面面相觑,容晓雾道:“这可奇了,庾家四姑娘主动跟三妹妹说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容晓雪也百思不解。   先前她们曾试探过星河,知道她没学过什么琴棋书画,几乎连字儿都认不全。   而且从派去的两个嬷嬷口中也得知,星河在那小县城内过的确实不怎么如意,又哪里有功夫跟闲钱去学那些。   所以在容晓雪看来,星河除了一张脸能看外,应是没什么其他可取。   虽然人人都说她比庾清梦更美貌,但两人的出身、才情等却不可同日而语。   毕竟,庾清梦是国公府的尊贵嫡女,从小极尽教养,别的不论,只说才情的话,若是女子能去考科举,只怕她还是个女状元呢,国公府上下更是待她如珠如宝。   相比较而言,容星河又是个什么待遇?   所以晓雪心中觉着,星河是不能跟庾清梦相提并论的,而以庾清梦那个高傲的个性,自然也未必把星河这徒有其表的货色看在眼里。   谁知竟如此。   容晓雪不由嘀咕:“这庾四姑娘,是着了魔不成?这还是头一遭看她上赶着去跟人相处呢。终不成也是给三妹妹的脸迷住了吧。”   说了这句,她自己也觉着好笑。   正此刻,苏夫人带着丫鬟走了来,原来夫人先前正跟侯府的亲故攀谈,听丫鬟听说了此事,便过来瞧情形。   容晓雾低低地告诉了她,又道:“他们倒像是相谈甚欢,一起往那边儿去了。要不要把三妹妹叫回来?”   苏夫人想了想:“不必。国公府的规矩是严的,不至于有什么荒唐,何况她不是还带着丫鬟么?想来说完话就回来了。”   在苏夫人看来,星河能够跟这难相处的庾四姑娘一见如故,倒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宁国公府势大,这庾清梦又是有名的目无下尘,如今竟跟星河有这机缘,便随他们去吧。   说话间,苏夫人心头一动,便问:“湛儿跟霄儿呢?”   容晓雾道:“先前宵弟弟听说梨花苑那儿热闹的很,便拉着湛哥哥去了。”   苏夫人啧了声:“这孩子就是玩心不改。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原来苏夫人因为见今日机会极好,心想着借着庾清梦对星河示好的功夫,倒是可以让容霄跟庾清梦多相处相处,倘若这金童玉女的……   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谁知容霄竟偏偏不在,白跑了这个时机。   不过转念一想,倘若庾清梦真的跟星河交好,以后少不得彼此往来,倒是不急于一时。   此刻又有位世交过来相谈,苏夫人忙暂时把此事撇开了。   这会儿前方林子里,庾清梦瞧着自家兄长,见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在星河脸上停驻,神情跟素日的安然从容大不相同。   她到底是聪慧之极的姑娘,虽情窦未开,但眼色还是有的。   庾清梦咳嗽了声,对星河道:“你练琴练了多久了?”   星河道:“也有好几个月了。”   庾清梦的脸色大变:“你说什么?几个月?”   星河一愣,这回却是真正的怔然,因为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别惹了这位尊贵的姑娘生气。   “是、是啊……我笨笨地,学了这么多月,还是给姑娘看出了手法不畅。”她颇为仓促地笑了笑。   清梦张了张口:“你……”有点气愤地,她转过身去,羞愤地嘀咕:“你是在羞辱人呢。”   星河心头一惊:“清梦姑娘,我怎么会?绝无此意……”   庾轩在旁看她果然着急,才轻轻地一笑:“星河妹妹,你别理她。我问你,你当真只学了几个月?”   星河忐忑:“是,那架绿绮就是庾叔叔送的,那会儿我才摸着琴……到现在算来应该、有五六个月了。”   清梦回头瞪了她一眼,走到旁边的杏花树下。   抬手拉下一根枝子,四姑娘恨的要把那枝子掰断,力气却偏不够。   “难得,梦儿也会受挫,”庾轩忍笑,又对疑惑的星河解释:“星河妹妹,你不要着急,你弹的很好,梦儿从不把别人的琴技看在眼里,却独独赞赏你的琴音,你知道这古琴最为难学的,我虽粗浅不懂,却也知道,若要弹的跟你一样好,除非是从小儿就开始学,你只学了五六个月就能如此,你叫梦儿情何以堪?”   他笑了两声,又对庾清梦道:“你别恼了。这会儿也明白了二叔为何对星河妹妹不同了吧?想来二叔也是看出了星河妹妹天赋异禀,所以才特意赠琴,又不惜亲自指点。二叔欣赏的人,你又吃什么醋?”   “谁吃醋了。”庾清梦握着那杏花枝,回头瞪了庾轩一眼:“我就是……唉,上天生人真是不同,我从小儿学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天赋极佳呢,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手一松,那杏花枝散开,簌簌地在她头顶抖动,清梦又皱眉:“二叔也真是的,遇到了这样的人,回来后怎么一声儿也不吭呢。”   星河见有两片花瓣落在她的头上,便走过来:“别动。”抬手轻轻地给她拿了去。   庾清梦抬眸看着她温柔的脸色,终于道:“多谢。我刚才话说的急了,你别见怪。”   星河放了心:“我才进京不多会儿,姑娘不嫌我粗笨,肯跟我说这些话,我心中只是喜欢,哪里会见怪呢。”   清梦叹道:“你这样的还算粗笨,世上就没有伶俐的人了。”说着嗤地一笑:“对了,你多大?”   庾轩见妹子这样,就知道她的气儿早就没了,何况那也不是真气,只是过于惊愕不信罢了。   听清梦问星河年纪,忙又凝神细听。   星河道:“到五月我就及笄了。”   庾清梦笑起来,有些惊喜的:“巧了,我是四月的,我竟然比你大了一个月!”   星河也有些意外:“我以为我是姐姐呢……”   清梦笑道:“那可不能够,大一个月也是大,你得叫我姐姐了。”   星河脸上又有些薄红,微微屈膝道:“清梦姐姐。”   清梦还了礼:“星河妹妹。”   两人相视而笑。   不知为何,庾轩在旁,听着她两个相谈甚欢,又看着两张人比花娇的笑脸,心中竟漾出一丝莫名的喜欢之意。   就在这时,只听得脚步声从后传来。   知道来了人,庾清梦先敛了笑。   庾轩也回过头去,当看见来人是谁,他便拱手迎了上去:“容兄!二爷!”   原来来者,竟是容湛跟容霄两个,两人也忙向着庾轩行礼。   都是京内有爵位的府门,子弟们自然互相认识,何况庾轩在吏部当差,而容湛却在鸿胪寺,都是朝臣,多少有些交际。   两位彼此寒暄,容霄却看向星河跟庾清梦,他原先是见过清梦两回的,所以也不算陌生,上前行礼道:“四姑娘好。”   庾清梦淡淡冷冷地还了礼:“容二爷好。”   容霄也很知道庾清梦的性子,便不去自讨没趣,此刻星河因也叫了声“宵哥哥”,容霄便笑道:“三妹妹,你总不会跟庾大哥之前相识吧?这么一见如故的。”   星河很乖巧地说道:“宵哥哥又说笑了……”还未说完,目光转动,突然发现容霄右边的袖子裂开一寸。   本以为是花枝划破了也是有的,可细看,鞋子上竟也带着泥,倒像是在哪里摔了一跤。   星河正疑惑,谁知庾清梦见她目光微滞,早也留意到了,但她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便没出声。   谁知容霄见庾轩还在跟容湛说话,他便有些憋不住:“星河妹妹,你知不知道,我跟大哥才遇到一件奇事。”   星河问:“什么事?”   容霄道:“嗯……刚才有几个登徒子,在外头哄闹,跟我们起了冲突,差点吃了亏。”   星河一怔,忙问:“没受伤吗?”   “没有呢,”容霄满不在乎地摇头,又眉飞色舞地说道:“得亏一位小道长……”   星河听见那久违似的三个字,一时失声:“什么?”   庾清梦正在旁边拉着花枝,假装看那杏花的,听到星河声音不对,才回过头来,诧异地看向她。   星河知道自己失态了,急忙低下头。   幸而容霄心大,笑道:“妹妹你没听错,确实是位小道长,哎呀,真是好身手,若不是穿着道袍,我简直怀疑他是什么岳云罗成再生于世呢!那么雷霆万钧不由分说地几下儿,围着我们的七八个登徒子都给他打翻在地,动弹不得了。”   动弹不得的,却还有星河,她竭力压着心里的不安:“这、这果然……”   庾清梦在旁看的蹊跷,便接口道:“那小道长是何方神圣?总不会……是这左右不远的青叶观的道士吧?”   “哈,真给四姑娘猜着了!”容霄拍手笑道:“可不正是青叶观的小道长么?”   星河听到“青叶观”,那颗轰隆隆狂跳的心才慢慢地安静了下去。   清梦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容霄:“不过,青叶观的道士也来看花儿?忒没道心了吧。”   容霄笑道:“四姑娘怎么也说这俗话,也没规定说道士不能赏花啊。”   清梦见他反驳,便哼道:“自然没有这规矩,但今日京内来的人多,谁知道那道士是看花呢还是……”   她本不是个多嘴的姑娘,此刻竟破格说了这话,幸亏说了一半儿就反应过来,便把头扭开,不再看容霄。   容霄显然对那小道士印象甚好,见四姑娘竟这么说他,便撇了撇嘴,替他不平:“我还听说,那吕祖师爷有过三戏白牡丹的传说呢,祖师爷尚且如此,小道长看看花儿又怎么样?再者说了,幸亏是他路见不平,我跟湛哥哥才全身而退呢。”   清梦脸色微冷,毫不留情地:“那是你没用,一个小道士儿都能打败那些人,你怎么不能?”   容霄张口结舌,觉着她有些强词夺理,可看着她眉眼带冷的样子,却又不敢过于反驳。   原来先前容霄跟着容湛,去梨花苑看热闹,不料正遇到几个轻浮的登徒子,因其中两个看见了星河,便在一起肆意诋辱,说的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一人说:“都说这靖边侯府的三姑娘比宁国公府的四小姐还绝色,今日我算是心服口服了。”   旁边的人便歪声道:“你心服口服有什么用,那个地方只怕更加不服,难熬了吧!”   哄然大笑,之前的那人咂嘴弄舌地说道:“老子原先不信那貂蝉西施之类的,会把男人迷得抛家舍业什么都不顾,如今见了这样的尤物才信了,她就算要老子的心,都给她挖出来,只要能让我碰一碰……真是死也甘心。”   说的众人都动了念:“听说这侯府的三姑娘从小给送了出去,很不如意,谁知道她在外头是怎样呢?生得如此绝色,到哪儿都得给人盯着,也许她早就已经给人捷足先登了……”   男人们聚在一起,一旦提起女子,话题就往下流处走,而且没有底线。   有人悻悻地:“倒不知是哪个王八蛋这么走运……”   容霄哪里忍得了这个,先前还给容湛拦着,此刻容湛都黑了脸,容霄便趁机冲出去,叫他们住嘴。   谁知这些人都是些刺头,反而围了上来,吵嚷间竟把容霄推搡在地。   他们身边又没带小厮,差点吃了亏。   千钧一发的时候,那伸手来抓容霄的地痞突然哎吆了声,仰面朝天往后倒下,头破血流。   原来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头,正砸在那人额头上。   其他几个人惊动起来,只听“嗖嗖”数声,电光火石间,又有三人陆续倒下。   之前议论星河的那三人尤其的惨,石头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嘴,满口的牙齿都给击来的生生地敲落,口中鲜血狂喷,只含着石头在地上垂死挣扎,因伤了喉,叫都叫不出。   剩下那几人心惊胆战,连叫嚣都不敢,转身欲逃。   谁知那石头跟长了眼似的,直撞在人的后颈穴上,几个悄无声息地往前扑倒,昏迷过去。   容湛扶着容霄起来,转头四看,却见身侧梨花树下,一个身着道袍的少年斜倚在树身上,手中拿着两块石子,正悠闲地一抛一接。   容霄一看那小道士的容貌气质,又加上他方才那神乎其技的手法,简直惊为天人。   所以庾清梦这么说那小道士,他才不能依。   容霄跟清梦两个人只顾斗嘴,没留意旁边星河有些心不在焉。   可旁侧的容湛跟庾轩却都不约而同注意到了。   不过他两人以为,星河是被容霄的话惊吓到了。   容湛便走过来拉住容霄:“不是跟你说了么?别把这事儿跟人张扬。”   容霄道:“我……我就是想让三妹妹听个一乐。”   “那你记着,回头千万别跟太太说,免得太太又为霄哥儿担心。”容湛叮嘱。   庾轩却看着星河,关切说道:“妹妹的脸色不佳,是不是久站累了?要不要歇会儿?”   星河强打精神:“多谢庾大哥,我没事。”   却在此刻,庾家那边派了人来找寻两人,庾轩不得不暂时离开,眼睛瞥着星河,却不知要说点什么。   清梦在旁见状,心里一叹,便对星河道:“妹妹的琴音我是喜欢的,改天我请你去府里,咱们再切磋如何?”   星河乖顺地:“都听姐姐的。”   庾轩在旁听见这句,一颗心就像是放稳当了似的,当下含笑跟星河、容湛容霄道别,带了妹子离开了。   剩下容湛跟容霄,两人看着星河,容霄先按捺不住:“三妹妹,你是用了什么仙法儿?”   星河不解:“哥哥说什么?”   容霄道:“那个庾家的四姑娘是有名的难相处,怎么才见面,竟跟你这么要好?”   星河微笑:“我也不晓得,大概是她觉着我的琴技不佳,所以想要好心指点我罢了。”   容霄对于弹琴更是一窍不通,容湛深看了星河,刚才庾轩离开时候那患得患失之态,他是看在眼里的。   此刻见庾家的人去了,平儿才赶上来,她扶着星河,却仿佛好奇地看着容霄,笑问道:“二爷,你刚才说的那小道士的事儿,倒是有趣,却不知那道士到底多大年纪,什么相貌,竟能这样神异?”   容霄正意犹未尽,当下道:“年纪……看着比我还小,仿佛跟三妹妹差不多。相貌嘛,啧啧!那可真是……”   他还没说完,容湛已经发现星河的脸在泛白。   他本就觉着平儿多嘴问询,有些不对头,听到这里便道:“霄哥儿,你又来了。”   容霄吐吐舌,想起他叮嘱的话,便跟星河跟平儿道:“三妹妹,别把这事说出去,太太若知道了,下回怕不让我们出来了。”   星河强笑:“当然。”   容湛看着星河:“你的脸色不太好,大概是风吹了,要不要回去?”   星河深吸一口气:“哥哥先回吧,我……再站一会儿。”   容湛并没多话,带了容霄一起先走了。   他们兄弟才一去,星河往后两步,轻轻地靠在了杏花树上。   平儿先前听容霄第一次提“小道长”的时候,就已经刺心。   她早料到星河的意思,见状就低低说道:“姑娘,你是不是又多心了,以为二爷说的那个青叶观的小道长,是……”   星河道:“我……只是不太相信,真的会有这么巧?”   “什么巧不巧的,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小道士,何况二爷明说了,那是青叶观的,”平儿笑着安抚道:“姑娘,别胡思乱想先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了,那、那个人……如今在千里之外的小罗浮山呢,怎么又会来到京城?又去什么青叶观?道士岂会四处流窜?”   平儿本想说星河是疑神疑鬼,多虑了,但她之所以如此敏感,无非是因为还惦记着李绝罢了。   但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个青叶观的道士是李绝,又能如何?横竖他们都不欠他的,怕他做什么?   平儿犹豫了会儿:“姑娘也不用怕,如今咱们不比先前了,已经回了侯府,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就算他是个不能招惹的阎罗王,也不用很怕。”   星河本来紧张,听平儿说什么“阎罗王”,便苦笑道:“又瞎说了。”   平儿又道:“总之,姑娘别去想了,过去就过去了,且看以后吧……对了,我觉着这宁国公府的轩公子很不错呢。人和气,相貌也好。”   星河却不愿意说这个了,把头转开,淡淡地看着身侧的几棵杏树。   却瞧见有一点暗蓝的锦缎在杏花掩映中闪闪烁烁,星河看着那点熟悉的蓝,突然毛骨悚然。   窸窸窣窣,有人拨开那丛杏花走了出来。 第33章 杨花覆白苹   杏花掩映,还未见到人,先是一枚淡赭色的刺绣牡丹的荷包晃了晃。   然后,象牙柄折扇把那丛杏花拨开。   星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那仿佛从天而降的人,一下子重又站直了:“庾、庾叔叔?”   “嘘!”庾约且走且向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带着三两分清雅笑意,有条不紊地走到跟前,他含笑叮嘱:“没人知道我来,星河儿可得替我保密。”   星河盯着庾凤臣身上的暗蓝蜀锦缎袍,绷紧的心弦松开的同时,心里骂自己简直是惊弓之鸟。   “庾叔叔。”她向着庾约行了礼。只要不关乎那小道士,其他她都可以从容应对:“您怎么来了这儿?”   这会儿有几个人从前方经过,庾约将象牙折扇打开,遮住了半边脸。   折扇是细雕镂空的,中间是蚕丝的一副绣画,竟是两只白鹤,雪地晾翅的姿态。   翩舞的白鹤扇面遮住口鼻,越发显出庾凤臣一双幽晦如渊的双眼,目光轻转,他看向星河。   星河恍惚想起,从在驿马县见他,几乎每次庾约都会换一把不同的扇子,泥金扇,白玉扇,如今的象牙扇,但无一例外每一柄都看着贵价非凡。   幸而那些人只是路过,也没有在意这边的情形。   庾约将扇子撤了,微微一笑:“你说叔叔像不像是掩耳盗铃?”   星河正胡思乱想,竟不懂这话:“嗯?”   庾约把扇子在她的额头轻轻地一敲,沉重的象牙落下,却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点了点,并没叫她疼。   他了然般地笑问:“又走神了?”   星河定了定神:“没有。庾叔叔突然前来,可是有事?”   “没别的,”庾约往旁边挪开,半靠在星河原先倚过的杏树上:“你上京也有些日子了,怎么不去拜会叔叔?”   星河哑然:“庾叔叔跟我玩笑呢?您是何等样的身份,我哪里敢贸然前往……只怕国公府的门槛都进不了。”   “少妄自菲薄,”庾约仰头一笑,颈间突出的喉结微动:“你不去,怎么知道能进不能进呢?再说,你方才不是跟四丫头他们相谈甚欢吗?”   星河听他突然提到这个,便垂了头:“只是偶然跟庾大哥和四姐姐遇到,承蒙他们不嫌弃……”   庾约突然问:“听说,你把绿绮带来了?”   “是。”   “琴技必然是大有长进,所以才敢在众人面前公然弹奏?”   星河的心一跳,隐隐觉着庾约这话别有用意。   她悄悄抬眸看向庾凤尘,却见他似笑非笑地也正瞧着自己。   “哪里敢当,”长睫忽地一动,星河想了想,回答道:“只是很喜欢那音调,想要试试在这天然之地弹奏的感觉罢了。”   这一句,却并不是敷衍。   她公然地在杏花林中弹奏,除了之前的一个意图,如今告诉庾约的,也是真实之感。   “那、可喜欢?”庾约问道。   星河点头,唇边多了点笑意:“喜欢。”   其实在上巳之前,星河忙着在侯府里学各样的规矩,学琴棋书画等等,前来教导她的嬷嬷,伺候的丫鬟,以及容晓雾晓雪等,自然也时常地跟她闲话。   明里暗里,星河不露痕迹、有意无意地在言语之中打探着自己想知道的所有事情。   最主要的便是宁国公府、以及兵部的事情。   国公府的事儿,她很快知道了个七七八八,除了庾约外,最出名的便是四小姐。   包括庾清梦难伺候的性子,以及她的琴技超卓。   毕竟,几乎不等她问,负责教导她的嬷嬷也一再说起过这个,赞庾清梦不愧是大家闺秀,琴技无人能及之类。   但是兵部种种,打探起来就有些难度了。几乎无人可知。   星河认定,靖边侯巴结兵部左侍郎必有缘故,若解决了那个缘故,一切迎刃而解,自是上策。   所以她想知道的多些。   但又不能暴露自己的意图,就只点到为止。   不过,就算她做了万全准备,却错漏了一点。   她本以为庾约会陪着宁国公府的女眷前来踏青赏花的,谁知道庾二爷不好此道。   不过,星河倒也没有扑空。   她的琴技,果然引动了庾清梦,除此之外,竟还有意外收获,那就是庾轩。   侯府里想把她送给老头子,就算星河不愿意或者哭闹,侯府只会觉着她不识抬举,不懂大体。   所以她非但没表露出不甘愿,反而处处显出欢喜。   果然老太太跟苏夫人都觉着她极为懂事,府里头也一派的歌舞升平。   她把自己当成了棋子,才能跟那些想利用她的人博弈,从而更好的往前走。   冯姨娘屋里的那通闹,就像是冬青所说的,星河也是故意的。   她笃定苏夫人不会看她“受委屈”,而会顺着她,果然冯蓉的境况大有改观。   人人都以为容星河是个听话的,是认了命。   但星河心里筹划的,是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摆脱当下窘境。   本来她想借庾约的势力,但想到庾二爷那个令人琢磨不透的性情,星河并不敢轻举妄动。   星河打算等见了庾二爷后,先试试他的口风,谁知庾约不到。   可就像是那句话说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庾约没到不要紧,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只要庾清梦跟她好,或者更进一步,庾轩对她动了念头,那一切就仍是往好处在走。   横竖她还没及笄,府里再怎么急,也不至于就立刻把她塞到老头子那里去。   余下的时间,大有可为。   那些人还以为,容星河当众抚琴,是为了出风头。   却想不到她是因早知道庾清梦琴技超卓,故意要引动庾清梦罢了。   为了达到目的,她甚至不惜模仿庾约先前教自己弹琴时候的手法、琴韵。   果然如她所料。   只不过,虽然别有目的,但就在刚才,坐在杏花树下抚琴的时候,在紧张之余,她确确实实地是“受用”到了。   杏花,微风,飘扬的琴韵,好像也在瞬间荡涤了她连日的困扰跟不安。   也许正是这份纯粹天然的愉悦跟沉浸其中,才吸引了庾清梦。   只没想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庾约突然又出现。   星河有种不妙的预感,仿佛她的所作所为,会逃不过庾二爷的眼睛。   所以她问:“庾叔叔是什么来的?”   庾约道:“刚到。怎么了?”   星河松了口气,只要庾约没听见她抚琴,就不会听出她刻意模仿他的琴韵:“没……就是有点遗憾,四姑娘跟庾大哥才走,对了,庾叔叔这会儿去,还能找到他们。”   “谁要找他们,”庾约笑吟吟地:“尤其别给四丫头知道我来,我没答应陪她来,却悄悄地又来了,她定然又要使小性儿了。”   星河有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陪着四姑娘?”   庾约道:“我不喜欢人多,挤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那怎么又来了?”   “若说是惦记着小星河,你信不信?”   星河一怔,摇摇头:“不信。”   庾约笑起来:“怎么不信?你不去拜会叔叔,叔叔亲自来找你,你却这么对待?”   星河脸上微微有点发热,低头不语。   庾约看她头顶沾着两点杏花瓣,手一动,却偏往旁边走开了几步:“你上京这些日子,过的还好?”   “多谢庾叔叔记挂,一切安好。”   “没……”庾约停了停,瞥了眼那花瓣:“没别的事?”   星河抬眸:“庾叔叔指的是什么?”   庾约露出那种一切了然的笑,却又不动声色:“比如,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   星河屏息。   她看向庾约的双眼,想分辨他是不是当真的。   如果这时侯跟他开口,表明府里要把她送给兵部左侍郎的事,他会不会帮她?   如果他答应,那么她就不用再……   但是……万一他不答应呢?   星河的心嗵嗵地跳了几下,又尘埃落定:“确实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庾叔叔。”   庾约笑问:“你说。”   星河道:“庾叔叔可知道,是否有什么原因,我父亲……才需要去逢迎兵部的人?”   庾约的笑敛了几分:“小姑娘家,怎么问起朝廷的事来了?”   星河道:“做女儿的为父亲分忧,不算是逾矩吧?”   “确实,告诉你也无妨,”庾约展开折扇,轻轻地摇了摇:“靖边侯原先驻扎西北,那里有一批他的老部下,年前,有一封急奏,说是屯兵的粮草恐怕支撑不住,请朝廷调拨。”   说到这里,他看向星河:“不过,兵部好像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甚至有意裁撤那边的屯兵。”   星河听他缓缓说完,心头一沉。   她完全明白了。   庾约打量她的脸色,玩味地问:“你现在知道了,你想……怎么帮靖边侯?”   星河竟发不了声,顿了顿,才道:“庾叔叔原先问我,需不需要叔叔帮忙……”   “你不是要叔叔帮你解决这件事吧?”庾约哑然失笑,“小丫头,别过分了,你庾叔叔不是神。这是兵部的事情,我若干涉,御史随时给我一顶勾结外官的帽子,这可是要诛九族的。”   如果事情真是这么容易的,容元英就不至于要用那种不上台面的法子了。   而庾约管的是京畿二十三衙门的军事,要是插手兵部跟外地的兵政,这可不是好玩儿的。   星河本来确实要开口,听了这句,便把话压了下去:“不、不敢。”   庾约倒是看出她的失望之意,看着她怅然所失的样子,叫人想摸摸她的头安抚。   但他只是握了握象牙扇。   星河飞快地收敛心绪,想起了心里另一个疑问:“庾叔叔,你以前问我想不想回京,这么巧,府里就接我回来了,总不会是您做了什么吧?”   庾约淡淡道:“你肯问出来,倒也是好。不过你误会了,这可用不着我做什么,毕竟在县城里见过你的又不止是我一个。”   两个人正说话,那边平儿退开了几步。   跟随庾约的仍是甘管事,他笑盈盈地看看前方说话的两人,又看平儿:“平姑娘,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平儿向着他低了低头:“管事好。”   甘泉道:“星河姑娘这一换装束,可是比先前更好看百倍了。刚才过来的时候,挺多的人都在那里议论侯府的三姑娘呢。”   平儿强笑道:“我却不知道,不知都说什么呢?”   甘泉说:“无非是说什么,比我们府里四姑娘都好看之类的。”   平儿摇头:“都是胡说的,我们姑娘跟贵府的四小姐,刚才说的可开心呢,还约了改日去府里见面。”   甘泉眉开眼笑:“那敢情好,我们四小姐素来是个性情高傲难亲近的,今儿竟跟你们姑娘投缘。”   平儿嘀咕了声:“国公府的人,又有哪个不难亲近呢?”   甘泉本揣着手,看到平儿头顶也落了些杏花瓣,便抬头给她拈走:“难道我也是?”   平儿歪头避开,转头看他。   正这时侯,丫鬟翠菊寻了来,平儿一眼看到,急忙迎了过去:“什么事?”   翠菊往前看,却见星河站在一棵杏树旁边,正发呆的样子。   原来此刻庾约人在杏花树后,两棵挤在一起的杏树遮住了他的身形。   翠菊道:“太太那里叫姑娘呢。”   平儿打发了翠菊,跟甘泉道:“庾二爷怎么神出鬼没的?我们姑娘可要回去了。”   甘泉笑呵呵地:“你有所不知,我们二爷向来不来这种地方,要是给人看见了,明儿满城都是二爷见你们姑娘的事儿,星河姑娘愿意的话,二爷倒是无妨。”   平儿耸了耸鼻头,赶去禀告了星河。   见星河告退,庾约突然叫了她一声。   星河止步回头:“庾叔叔还有事?”   庾约沉吟道:“你想要我帮的,只刚才那一件事?”略微停顿他补充:“除了那件,其他的都成。”   星河的明眸闪了闪,终于轻声回答:“只那一件。”   “你这小丫头,”庾约长长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真是坏了心了,就这么想看叔叔为你诛九族?”   星河听着这句话,脚下一顿,本来想再开口。   但转念一想,既然是这么冒险的事情,以庾二爷的为人当然不会做,自己又何必在意他这玩笑似的话呢。   若认真解释,倒像是自己当了真,白白叫他笑。   于是只向着他莞尔一笑:“星河告退了。”   这日回府,苏夫人仔细问过了星河跟庾家兄妹相处的经过,颇为满意。   当晚上,平儿问星河,庾约最后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庾约没有挑明,但星河心里已经清楚了,庾二爷说,除了兵部那档子事,其他的他都可以帮忙。   那就是说,如果自己求他想法儿,别叫侯府把自己送给左侍郎,庾约必然能够办到。   但她偏不。   她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用人帮忙。   也不想轻易又欠下庾二爷的情分。   庾凤尘要是真的有心,那就帮她解决了那根儿上的事。   当然,星河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次日一早,容霄神神秘秘地出了门,除了随行的小厮,并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   谁知不到中午就出了事,据说容二爷给京畿卫的人捉了。   苏夫人跟谭老夫人先惊的魂不附体,而靖边侯也早赶往京畿司询问情形。   阖家都惊恐不已,连星河心里也为容霄担心。   直到傍晚,容霄才跟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给靖边侯提了回来。   当时合家子都在老太太房内,安抚老太太外加等候,容霄进了门,给老太太跟太太磕头,苏夫人看他有些衣衫凌乱的显出狼狈,顿时先过去抱住,竟失声哭了起来。   容霄从小到大被府内宝爱,哪里吃过什么牢狱之灾,苏夫人又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儿子,先前生怕有个闪失,几乎吓死过去。   靖边侯黑着脸,说道:“叫老太太受惊了,都是这小子胡闹,不过原系误会,先前说明白了,京畿司就放了人了。不用担心。”   相比较女眷们的,容霄倒是看着还好,他安抚了老太太跟太太,便借口沐浴,退了出来。   两位夫人牵挂了一天,总算能安心,老太太催促苏夫人快去祠堂上香。   这边三个姊妹也退了出来,容晓雾跟晓雪围着容霄,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容霄搪塞道:“就是误会嘛,他们捉错了人。”   晓雾跟晓雪问不出来,可既然弟弟无事,那就天下太平,于是也都离了。   等他们都走了,容霄却拉住星河,使了个眼色。   星河一愣,同容霄走到花园中,左右无人,她才问:“宵哥哥,怎么了?”   容霄低声:“妹妹还记得昨儿跟你说过的那路见不平的小道长吗?”   “嗯……”星河窒息:“记得呢。又如何?”   容霄跺跺脚道:“他出事了!” 第34章 .二更君青鸟传红巾   原来今儿容霄清早出门,不是干别的,而是跑去了那青叶观。   他惦记着昨儿见过的小道长,既倾慕人家的身手,却也喜欢那小道士的容貌气质。   竟是心心念念,一见难忘。   容霄知道,哥哥不会答应他如此胡作非为,所以竟什么人也不告诉,只带了两个随从便出了城。   他去的很早,路上还有薄薄的山雾,两个早起的小道童肋下夹着扫帚,打着哈欠开门扫地。   容霄留心细看,并不见那小道长,正要叫人上去询问。   就听见其中一个道童嘀嘀咕咕地说道:“那个李绝到底是什么人?年纪不比我们大多少,怎么观主对他那样不同?”   另一个说道:“看他的打扮也不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倒是长的还不错。”   “那又怎么样,既然是出了家,就该跟我们一样,好好的诵经,修行……当然还得伺候师兄们,干杂活,他倒好,竟游手好闲,昨儿更跑出去……也不知去哪里浪荡了,观主跟掌教们竟不管他。”   容霄听了这两句,心头一喜。   他昨儿没问着小道士的名字,突然听这两个道童说什么“李绝”,便认定是昨儿路见不平的那人,当即上前问李绝在哪里。   两个道童见他打扮的像是个贵宦公子,倒是不便怠慢,便随意地向内一指:“这会儿他只怕还在后院睡觉呢。”   这青叶观容霄先前也来过几回,倒是不陌生,当即兴冲冲地带人进内,往后面道士们的居处而去。   在住处找了一圈,竟没见着人,正要叫小厮去打探,就见前方那小道士手里握着个包子,边吃边缓步走了出来。   容霄大喜,上前行礼道:“小道长!”   李绝止步,把他上下一打量:“是你啊。”   口中停了咀嚼,他的眼神忽然暗沉了好些:“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还是……”   容霄不解他的意思,只忙道:“昨儿承蒙相救,我竟不曾认真谢过,所以今儿是特意来寻道兄的。”   “哦……”小道士长长地应了声:确实是一个人。   他把包子堵住嘴,泄愤似的用力咬了一口。   然后没理会容霄,他摇摇摆摆地往回走。   容霄没看出他情绪的细微变化,而只是一团热络的跟上了:“小……李道兄,我是靖边侯府的容霄,云霄的霄,是真心想跟你结交的……”   李绝眉头微蹙:“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啊?啊,是刚才在外头无意中听人说的。”容霄急忙回答。   眼前那好看的菱角的唇动了动,然后冷哼了声,把手中的包子角塞进嘴里,却又嫌弃的:“真难吃。”   容霄见人家不理不睬的,正有些忐忑,听他说包子难吃,突然灵机一动:“道观里的吃食自然好吃的有限,若要吃包子,我知道京城里老希馔的包子是最好的,有水晶虾仁馅儿的,白菜猪肉的,芹菜羊肉的……还有只喝汤的汤包,什么时候我请你吃好么?”   李绝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如数家珍。   容霄身后跟随的小厮也有些听不下去了,上前低低地提醒:“二爷,道爷是不能吃荤腥的。您说的那些,他都不能吃。”   容二爷这才如梦初醒,抬手拍了拍脑门:“我糊涂了!不过不打紧,有专门的给吃斋的准备的素包子,指定是比道观里的好吃的。”   他说着,便眼巴巴地看着李绝,仿佛在指望小道士的首肯一样。   正在这时侯,一个年长的道士从前头走出来:“李绝,掌教让你快去。别耽搁了。”交代了这句后,转身走了。   小道士本面无表情,听了这句,忽然对容霄道:“我还没吃饱呢。”   容霄眨了眨眼:“啊?”   李绝看他傻呆呆的,唇角一瞥,便迈步往外走:“既然要请我吃东西,何必选在别日,我这人最不喜欢拖欠的。”   容霄呆了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当下喜的跳起来:“好好好!现在就去!”   就这么陪着李绝出了道观,容霄把自己的马儿让给他,让跟随的两个小厮同乘一匹。   那两个随从叫苦连天,又不能挤在一起,容霄倒是不以为意:“那你们在后面慢慢地跟上,去城内老希馔找我们就是了。”   他陪着李绝往京内而行,且走且道:“李道兄,你多大了?”   李绝反问:“你多大。”   容霄道:“我十五,这个月生日。”   李绝淡淡道:“我比你大。”   容霄虽看他生的嫩,但对他的话却毫不怀疑,反而高兴地说道:“那我这声道兄可是没叫错。”   李绝见他果然傻的可爱,便微微笑道:“是,确实没叫错。”   说了这句,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容霄:“听过你们靖边侯府最近有什么喜事?”   “喜事?”容霄愣怔,继而想起来:“哦,你说的难道是我们星河妹妹回来的事?”   李绝沉默,道袍的大袖在风中轻轻扬起。   容霄本就健谈,也不管他理不理自己,是个什么心情,自顾自地说:“说来确实是喜事,我那三妹妹,是天仙一样的人物,也极可人疼,昨儿道兄没见着,不过你若想见,以后倒也有机会。”   李绝有些吃惊地看着这傻小子。   心中翻腾了一阵,他敛着眼中的厉色,不动声色地问:“你总不会对认识的哪个人都这么说吧?”   容霄眼睛睁大:“当然没有,对道兄还是头一个呢……反正道兄又不是坏人。”   他倾慕李绝的身手、人品,觉着他是一等正直的人,何况又是出家人,便极其的信任。   更兼容霄自己也是个不知世事险恶的,他觉着星河好,李绝也好,两个人见见也自没什么,且他也口没遮拦惯了。   李绝稍微松了口气,这才哼地一笑,停了停又问:“贵府的这位三姑娘,在府内住的还好吗?”   容霄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享受到昨儿那些地痞的待遇,见李绝笑了,只当是好意:“当然啦,老太太跟太太都疼她疼的什么似的,她又是家里最小的,自然上下都怜惜……唉,说来三妹妹也不易,据说之前在乡下受了好些委屈呢。”   李绝眼睛望着前方,沉默下来。   两人进了城,直奔老希馔,正是早饭的时候,这老字号里的人很多,忽地看着一个贵公子领着一个神仙般的小道士进来,纷纷侧目。   容霄不理别人,对迎着的小伙计道:“素包子都有什么馅儿的?”   “客官要素的?”小伙计扫了眼李绝,立刻了然:“香菇油菜馅儿,白菜豆腐,萝卜粉丝木耳……都是纯素的,又香又好吃。”   容霄立刻吩咐:“每样来两笼。”说着回头对李绝道:“道兄,不够咱们再要,对了,你喝粥还是喝茶?”   两人上了二楼,这里还有不少空地方。   才落座不多时,小伙计把包子跟茶都送了上来,才开笼屉,香味扑鼻。   容霄虽来过几次,这种素馅包子还是头一次吃,忙请李绝品尝。   小道士捡了个香菇油菜包,极烫,破开之后,轻轻一咬,倒是别有滋味。   见他点头,容霄才眉开眼笑:“道兄喜欢,咱们就没白走一遭。”   容霄在家里喝了一碗粥,如今见小道士吃的津津有味,就也跟着吃了一个香菇包,小道士却是各样的包子都吃了几个,也幸而那包子不很大,菜馅倒是挺多。   容霄的随从还没来,他竟亲自给李绝斟了茶:“以前我也去过青叶观几次,怎么没见着道兄?”   他本是随口的话,却听李绝道:“我才来不久,你当然没见着。”   容霄忽然想起那两个小道童所说,忙问:“道兄先前在哪里修行?”   李绝顿了顿:“小罗浮山。”   容霄只听说过罗浮山,竟不知这小罗浮山在哪里,却仍是笑道:“想来一定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道兄怎么又来京了呢?”   李绝看看手中的茶:“我是来追一个人的。”   “啊?”容霄很意外,同时心里的好奇像是雨后的春笋一样嗖地拔高:“追什么人?”   “是我的……”李绝沉吟半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齿间挣扎,终于道:“徒儿。”   “徒、徒儿?”容霄的愕然从五官之中一涌而出,这小道士年纪不大,就收了徒弟了?可想想他那出色的身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道兄的徒儿……难道在京内?”   “嗯,”李绝的长睫低垂,“本来,我们好好的,谁知她竟撇下我不辞而别,应该是嫌弃我没什么出息,所以另攀高枝去了。”   容霄的嘴巴半张着,半天合不拢。   脑袋艰难地转动了会儿,他生出义愤之意:“啊?既然是道兄的徒弟,对师长就该不离不弃,又谈什么有没有出息、高枝低枝之类的?这不是、不是始乱终弃……啊不对,是背信弃义,也有点不太对,背叛师门?”   容二爷绞尽脑汁,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李绝的唇角挑了挑,倒是不以为忤地:“始乱终弃……差不多吧。”   容霄词不达意,但很替小道士不平,便撸撸袖子道:“李兄你放心,你的徒儿叫什么?我帮你找,等找到了再好好教训就是了。”   李绝脸上的笑意古怪的掩饰不住:“哦,是该好好教训。”   容霄觉着自己知道了小道长的“私密”,两人感情俨然更进一步,他心里高兴的很。   谁知正喜欢中,楼下一阵哄闹,有人叫道:“就是那个小畜/生,就在楼上!”   刹那间,踩踏楼板的脚步声轰然乱响,有人冲了上来。   侯府。   容霄把跟小道士相识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当然,他没忘记提小道士的名字。   而在“李绝”这两个字蹦进星河耳中的时候,她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   早在昨儿,听容霄说那个“小道长”之时,她就没来由地觉着那是李绝。   就算理智以及平儿都说不可能,但她心里不知是怎样,钻进牛角似的执拗认定。   如今果然,所有的理智跟分析都不堪一击,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反而不似先前那么惊悸不安了。   只不过在容霄说起李绝是进京寻找那个“始乱终弃的徒儿”的时候,她的脸势不可免地红了。   两个很小的拳头攥紧,星河按捺着没打断容霄。   “那到底是为什么被捉到京畿司?”她问出症结:“小……道士又如何了?”   容霄道:“唉,说来还是为了咱们啊!”   原来他带了李绝去老希馔吃包子,恰好给那几个昨儿死里逃生的地痞看见,这些人是睚眦必报的,昨日还不知李绝的身份,如今见他公然来到京内,当即报了官。   京畿司的人把李绝跟容霄围住,后来是容霄的两个随从来到,发现不对,这才赶紧回府告知。   容霄说道:“我索性都跟妹妹说了吧,昨儿我跟湛哥哥为何会跟那些地痞起冲突呢,只因为他们在哪里嚼舌三妹妹,我实在气不过才出头的,谁知……所以说李道兄是因为我们才遭这飞来横祸的。”   星河这才彻底明白。   容霄又道:“可惜京畿司只肯放我一个,他们说李道兄把人打的很重,其中有两个至今还性命垂危之类的,不肯放人。父亲不叫我再惹事,不过三妹妹,李道兄是因为咱们而被关在牢狱的,要是我也甩手不管,岂不是也成了那‘始乱终弃’的?”   星河有点耐不住,纠正他:“宵哥哥,什么始乱终弃,不要总是口口声声地好吗?”   容霄眨巴着眼睛说道:“我又不是说三妹妹,是说李道兄那个小徒儿。”   星河红着脸,转头轻轻地啐了口。   这时侯天色已晚,星河勉强地安抚了容霄几句,又叮嘱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容霄答应了,也道:“我正是不敢透露给别人,才只告诉三妹妹你呢。唉,到底要想个法子救一救道兄才好。”   回了房,伺候着星河洗漱完后,平儿一脸无奈地:“我只当不会是他,怎么竟真的是他?”   星河不语,只叫把针线活拿来,灯下慢慢地穿针引线。   平儿知道她此刻心里必然也不平静,便小声嘀咕:“他来也就罢了,跟二爷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若真是冲姑娘来的,姑娘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什么徒儿了?这小道士只管胡说!哼,他还分明比二爷小,居然当面骗人,让二爷叫他哥哥。简直是没一句真话。”   星河尽量控制,才让自己的手稳稳的:“好了,别只管抱怨了。”   平儿住了嘴,又换了一副愁容:“姑娘,现在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二爷说的……”平儿本想说李绝给关在京畿司的事,才张口,又自己轻轻打了打嘴巴:“罢了,管他做什么!”   星河嗤地笑了:“你啊,净在这里口硬心软。明明骂他,现在又替他担心了?”   “我哪里是替他担心,”平儿靠近过来,幽幽地叹息:“我不过是知道姑娘心里放不下他罢了。先前夜间……”   星河的手一动:“什么?”   平儿咽了口唾沫:“有一回,姑娘梦里叫过他的名字。”   星河的心突地窜跳起来,紧张:“什么时候,你听见了?”   平儿点点头,又忙补充:“姑娘放心吧,只有我听见,翠菊他们都不在呢。而从那之后我便更加留心,幸而姑娘也没再说梦话了。”   星河吁了口气,又不放心地叮嘱:“以后我若还是做噩梦,你就摇醒我。”   这夜,直到子时星河还没睡,嬷嬷在外头催了几次,才放下了针线活。   就算如此,星河仍是翻来覆去的过了许久还无法入眠。   容霄因为“闯祸”,给靖边侯下令在家禁足三天。   他什么也不能做,却又放心不下李绝,暗中求大哥容湛去京畿司查看情形。   可是容湛知道父亲不愿让容霄再跟这件事有所牵连,他不敢违逆父亲,竟不能应承。   直到星河来找他。   容湛惊讶地看着这个妹妹:“你说什么?你要我去找宣平侯?”   星河道:“是。”   容湛皱着眉:“你知道宣平侯是什么人?”   “我知道。”星河很安静地:“大哥,我也不瞒你,我其实见过庾二爷,那一架绿绮,就是他送的。”   容湛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一个震惊来形容,他很快想到:“是在县城的时候?”   星河点头:“是。”   “他为什么送你琴?他……”容湛满目疑惑,盯着少女秋水盈盈的双眸,因为某种隐忧,心跳都加快。   星河解释:“大哥,你不用多心,庾二爷是因为我是靖边侯府的人,才格外对我示好的。他自己说了,他是长辈。”她是在暗示容湛,不要乱猜他们的关系。   容湛稍微松了口气:“是这样?”他很快想到,星河的琴技出色,听说宣平侯也是此中高手,兴许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   “那你这次想见宣平侯,是为了什么?”容湛还是有点不放心。   星河道:“我有一件事想求他。”   容湛觉着不该再问下去,但仍是忍不住:“是什么事……能告诉我不能?”   星河顿了顿:“如果我说不能告诉大哥,大哥是不是就不替我送信了?”   对于这个答案,容湛没有很意外:“我可以去。不过我不保证……宣平侯真的会答应见你。”   再怎么样,星河不过是个小丫头,而以容湛对于庾凤尘的了解,他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会跟小丫头动真的人。   星河倒是很坦然地:“知道呢,哥哥只管送信,见不见,是他的事。”   星河没敢告诉容湛,自己是为了李绝的事要见庾约。   因为星河担心容湛会碍于靖边侯的缘故,知道后就不去送信了。   所以在容湛看来,星河想见庾约,多半是因为跟兵部左侍郎的那件事。   先前那么多天,府内上下、甚至包括容湛都以为,她是真的无怨无悔地接受了府里的安排。   但从昨儿杏花林,星河跟庾家兄妹的相处,让容湛看出了一点不同。   容湛没跟任何人提过。   他心里却清楚,自己这位妹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儿了。   京畿司。   李绝给关了一宿。   没有人来审问他,更加不曾严刑拷打,他就好像被人遗忘在监牢里。   而小道士也没把这“窘境”放在心里,虽然外头时不时地会听见被上刑的哀嚎,甚至囚犯的痛苦低吟,他都充耳不闻。   嘴里叼着一根枯草,眼睛看着头顶开的一扇小窗户,他的表情都跟在吕祖殿、以及青叶观没什么两样。   他只是有一点点的不耐烦。   昨儿众目睽睽之下,不宜过分,所以克制着只用了几分力道。   没把那些杂碎尽数杀死,他心里总像是有点膈应。   伸出手掌,对着光影他看了会儿……果然,心慈手软要不得啊。   牢门之外,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李绝的眼中起了一点波澜,张开的手掌缓缓握起,他仿佛听出了来人是谁。 第35章 .三更君虎兕出于柙   容湛去宁国公府寻庾二爷,不料庾约正好不在家里。   门上的人问了他名姓,本想等庾约回来后告知的。   谁知正好庾轩出门要去吏部,两个人照了面。   庾轩跟容湛之前虽然认识,但也不过是泛泛之交。   可因为星河的缘故,庾轩见了容湛,格外地竟多了几分客气,远远地叫了声:“这不是容大哥么?”   容湛抬头见是他,忙也行礼。   庾轩便问他所来何事,容湛不敢跟他提星河所托,就只道:“有一件事,想要找府里的二爷。”   “是找我凤臣叔叔?”   容湛点头:“是,可不巧,宣平侯不在家里。”   庾轩想了想,说道:“今儿早上我看到二叔出门,隐隐地听他身边的甘泉说,是去永宁门那边的旧时堂……容大哥若有要紧事,可以往那里找一找,若是没要紧事,回头我帮你捎口信给二叔。”   “不不,不用劳烦子甫,”容湛急忙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急事,不过这会儿恰还早,我且去那边碰碰运气吧。”   庾轩亦不勉强,当下行礼彼此别过。   只是当庾子甫站在原地见容湛骑马离开之时,心里突然后悔:“刚才我怎么没顺口问问三妹妹昨儿回去怎么样呢,当时她的脸色可不太好啊。”   且说容湛一路骑马往永宁门而去,到了楼下,门口小二来接了马。   容湛的小厮便问:“宁国公府的庾二爷可在这里吗?”   伙计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看着容湛:“这位爷是?”   容湛知道这旧时堂跟别的地方不同,进出的都是豪门贵宦之类,他们的规矩是不许乱打听人的。便道:“我是靖边侯府的,有一件事情要寻宣平侯。”   伙计将他上下一打量,笑道:“哦,原来是容主簿?您稍等,我进去瞧瞧。”   容湛诧异,旧时堂在京内有若干分号,但他没来过这家:“你见过我?”   小伙计道:“从没见过爷,只不过谁不知道靖边侯府只有两位公子,爷这般相貌气质,自然不是小公子。”说着便进内去了。   容湛心中惊叹,区区的一个茶社伙计,竟然也有这般眼力。   不多时,那小伙计跑出来,身后却还有一人,正是跟随庾约的甘泉。   先前旧时堂之中,庾约正在他素日的包房里会客。   门外脚步声响,是甘泉轻轻地敲了敲。   甘管事开门看了里头一眼,见庾约没有表示,才道:“爷,靖边侯府长公子求见。”   庾约点点头,手一抬:“你去问明白就是了。”   甘泉领命退了出去。   “靖边侯府?”坐在他的对面的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凤臣跟他们府里有交际?”   在庾凤尘对面坐着的,却是个身着白衣,头戴道冠的道士,看着年纪比庾约要大些,相貌儒雅,但气质更沉稳。   他的眉间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悬针纹,就仿佛是时常皱眉留下来的,让这张看着俊朗的脸孔多了些许忧郁气质。   这人,却正是青叶观的观主陆机,自号“风来”。   庾约举杯向着对方笑了笑:“交际算不上,不过我倒是猜着了他们来找我的缘故。”   “什么缘故?”   庾凤臣道:“自然是跟陆观主你一样。”   陆机精光内敛的眼中透出诧异:“他们是为了那小子?可是靖国公府跟那小子……”他突然跟想起什么来似的,若有所思地:“对了,我听说他们府里最近回来了一个女子,倒像是跟小绝之前呆的小罗浮山一个地方的,难不成……”   庾约吃了一口茶,鼓励般的:“嗯,你不如再继续想下去。”   陆机皱起眉来,那道悬针纹就更加明显了:“那小子突然从小罗浮山跑回来,我问他何故,他只说那地方呆烦了,可回来后还是心神不宁的……”   他盯着庾约:“总不会是跟那个女子有关吧?”   这会儿门上又给敲了敲,甘泉进来,笑道:“爷,原来是小容姑娘有事儿要见您,容公子是来传话的。”   顿了顿:“我自作主张的已经答应了。就定在此处。”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庾约,却见庾二爷眉眼不抬,甘管事就知道自己做对了,当下又退了出去。   房间内,陆机默默地出神。   庾约说道:“陆观主,你如果想要管教那小道士,那就得下苦工了,他这一路从南到北的,手上已经捏了不少人命。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压下来,但我可以断言,下回他必然会闯出更大的祸来,到时候只怕连我也没法儿拿捏。”   陆机眉头深锁,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刚才还跟我扭扭捏捏不肯痛快应允,怎么突然又答应了。”   庾约哈地一笑,把桌上的檀香骨扇子打开,轻轻地摆了摆:“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陆机凝视着他:“此一时,会不会跟刚才的那位小容姑娘有关?”   庾凤尘道:“天机不可泄露。”   陆机仔细盯着他的脸,突然说道:“你的眼带桃花,印堂发红,估计是犯了桃花,轻则百虑缠身,重则伤财断命,你可要小心啊。”   庾凤尘道:“先前怎么不见你提醒?”   陆机翻了个白眼,端起手边茶杯:“贫道也是此一时,彼一时。”   牢房之中,脚步声逐渐逼近。   小道士斜睨着牢房外走进来的那道人影,脸上露出了一点不屑的表情。   来者头戴纱冠,一身鸦青底的蜀锦圆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踏宫靴,手中握着把精致的檀香骨扇子。   庾约走到牢房之外,向内打量了片刻,贴心地询问:“李道长,这儿住的舒服么?”   李绝眼睛不抬地回答:“舒服的很,有劳宣平侯下问。”   庾约笑道:“那就好,我生恐亏待了小道长呢。”   李绝嗤了声,抱了抱双臂,换了个姿势:“黄鼠狼给鸡拜年,少来这套。”   监牢里的气味不太好,庾约本是很少来这儿的,幸亏他今日拿着的是檀香木的扇子。   轻轻地展开,借着那点木质香气:“我是黄鼠狼,倒无妨。只是你把自己比做鸡,是不是太不堪了?”   他身后跟着的便是甘泉,听了这句,甘管事笑的肩头发抖,却又没敢出声。   李绝没想到他竟这样应对,哼道:“宣平侯,你是特意来跟我打嘴架的?”   庾约摇了摇头:“我没那闲工夫,只是想在放你出去之前,亲自看上一眼。”   李绝皱了皱眉:“放我?你会这么好心?”   庾约叹:“是啊,我便是这么慈悲心肠。”   李绝把口中嚼着的那根草啐了出来:“省省吧。道爷乐意在这里,这儿又不用做功课,又不用给催着念经练功,你请我出去我还不去呢。”   庾约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也愿意让你在这里,横竖多一碗饭,也不差这一间牢房,就算你住一辈子,我也管的起。”   李绝的眉峰皱起来:“说的跟你养了个人似的,有本事你自己养去啊,三妻四妾,你宣平侯又不是养不起。”   庾约的身后,甘管事皱着眉,脸上的笑里多了几分冷峭。   庾凤尘却丝毫没有动怒,仍是笑吟吟地:“别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你才多大,就惦记着三妻四妾了?该有的自然会有,该是我的也终究是我的。”   李绝本是坐在地上,听了这句,突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庾约淡淡地:“你什么时候聋的?”   甘泉在后面低头一笑,心觉着这小子到底太嫩了。二爷最不怕的就是跟人斗嘴。   李绝却没有笑,而只冷冷地凝视着庾约:“你说的是谁?”   庾约把扇子轻轻地一挥:“你以为是谁那就是谁吧。”   李绝走前两步:“多大年纪了,别不要脸,庾叔叔。”   这“庾叔叔”三个字,却是拟着星河的口吻,带着冷。   甘泉敛了笑,抬头望着李绝,上前了一步。   庾约抬手一挡,对李绝道:“是啊,我是不要脸,所以才耐不住小姑娘的苦苦哀求,答应了她来放人。你是要脸的,所以你留在这里,叫外头的人为了你,泪盈盈地来求年纪大的男人。”   李绝的瞳仁在瞬间收缩,然后,他猛然一掌,竟是拍在了牢房的木柱上。   那比人手臂还要粗的柱子竟在瞬间变了形,头顶即刻有尘灰被震动,簌簌飘落。   庾约手中拎着的檀木扇子轻轻展开,遮住了口鼻。   李绝盯着他:“我要出去!”   他的声音本就偏雄浑些,这么低吼,简直像是虎兕囚于柙中所发出的咆哮。   庾约虽仍是神色如常,他身旁的甘泉却变了脸色:这小子,倒是不可轻视。   而与此同时,另有个声音在庾约身后响起:“混小子,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陆机徐徐走了过来,他的怀中抱着把拂尘,跟庾约站在一起,两个简直不像是尘世间的人,而是从什么佛魔图上跳出来的人物。   李绝望着他:“你来干什么?”   陆机道:“你要是再这么凶性不改的,就多在这里住上两天,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放你出去你也未必消停。”   李绝原先是毫不在乎呆多久,但此刻却是一会儿也留不得:“臭道士,放我出去!”   庾约转头看向风来观主,他一句话也没说,眼神里却仿佛嘲笑了一万句。   陆机老脸一红:“孽畜!给我闭嘴!”   “放我出去!”李绝抬手一掌打在那栏杆上,屋顶又是一阵颤抖。   灰尘洒落,陆机甩动怀中的拂尘——这拂尘大概是从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真的名副其实,派上了大用。   庾约也忙举起扇子挥了挥:“我呆不住,这儿交给陆观主。”   他迈步往外走去。   甘泉交代了狱卒一声,自己也跟上去了。   李绝扭头警惕地看他:“你去哪?”   “你管不着。”庾约居然还有心思回了一句。   他不回还罢了,一回,李绝的心又提起来:“不要脸的,你给我回来,把老子放出去!”   庾凤尘摆了摆手中的小扇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绝。   这会儿,在他眼中,面前这牢房就像是大型的“笼子”一样,囚着这“孽畜”。   “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到底是为什么回京的?”陆机问道。   “关你什么事?”李绝冲口道。   陆机一手捧着拂尘,一手探出,是一枚牢房的钥匙:“说明白,就放你出来……别指望打断了这些柱子,你清楚我仍能把你关回去。”   李绝看看他的眼神,又看看那把钥匙,好像在权衡利弊,然后他笑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那个庾凤尘,像是个长舌妇人,他一定说了是不是?”   陆机皱紧眉头:“闭嘴。我要听你自己说。”   李绝舔了舔唇:“好,告诉你也无妨。我是为了个女子回来的。”   陆机的表情一言难尽:“你……你动了尘心?”   李绝道:“我不知道!”   陆机狐疑。   李绝皱眉,嘀咕道:“她骗了我,一走了之,我不服,想问问她缘故行不行?”   “还会有女子能骗过你?”陆机显然不信:他不去骗人就已经不错了。   李绝几乎暴跳:“怎么啦,我不能给女子骗吗?你到底开不开门?”   陆机想了想:“我放你出来,你想干什么?”   李绝张口,却又把那句话摁回去:“我当然是跟你回青叶观,洗心革面,好生修行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当真?”陆机盯着他。   李绝仰头想了会儿:“我若说谎,就让我……”   那狠辣的誓言还没出口,陆机却如临大敌地喝止:“闭嘴!你敢说!”   李绝笑道:“我是真心的起誓,当然敢说啦。你不想我说出来,就放我出去嘛。我在这儿呆够了,身上都不知长没长虱子。再呆下去指定要生病的。”   他说着便去挠了挠后颈,又抓抓肩头。   陆机听见“虱子”,已经后退了一步:“孽障,都是你自找的。我放你出去,即刻跟我回去,听见了没有?不然给我捉到……”   李绝垂头叹气:“知道了,快打开吧。”   陆机刚要上前,又唤了个狱卒来,示意对方拿钥匙开门。   牢房门打开,李绝拍打着身上走了出来,陆机本要先擒住他再说,但见他这糟心模样,一时竟下不了手。   两人往外而行,陆机见他倒是乖乖地,便耐心地:“让你修道,就是压压你的嗔心跟杀性,你总是压不住,这如何了得。那女子……倒也不是坏人,想来有自己的苦衷才骗你的,你也不必去找她了,出家人,自然该拿得起,放得下。”   李绝道:“高明高明,简直令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陆机见他心悦诚服,慢慢放松警惕:“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   那个“好”字还没说完,一阵风过,陆机愣了愣,却见李绝闪身往前而去,只一错眼的功夫,就拐弯不见了。   李绝冲出了京畿司,怕陆机追上,正要一溜烟跑个无影无踪,无意中却见到前方一道熟悉的影子正探头探脑。   他有些意外,而那人正也看见了他,顿时叫道:“李道兄!”   李绝脚步不停地掠了过去,一把拉住他,拽着人往前又走了会儿,拐进一条巷子,这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人竟正是容霄。   容霄原先在家里给禁足,但他从小给惯坏了,虽然害怕父亲,但仗着祖母跟太太的宠溺,自然也听话不到哪里去。   加上靖边侯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找个机会钻出了院子,恰好星河正惦记着,不知李绝是不是给放出来了,想打发小厮去查探,又怕人走漏消息。   看见容霄跑出来,两人一拍即合。   容霄就偷偷地从后门出府,跑到京畿司这边打探情形,谁知正看到李绝。   方才容霄给他拉着跑,脚不点地的,呼呼喘气,一时顾不上回答。   不等容霄回答,李绝皱眉道:“算了,你带我去府里吧!”   这要求来的唐突而稀奇,可容霄并未往别处去想,只顾点头:“也好,我悄悄地带你回去,先避一避风头。”   两人往靖边侯而行,走到半路,却是一处浴堂。李绝突然止步,掀起衣裳闻了闻:“我身上有味道没有?”   容霄反应不过来,本能地凑上前闻了闻:“没有呀?”   李绝把他的脸推开,看向那浴堂:“去洗一洗吧。”   到底在牢房里呆了一宿,虽然虱子是骗那道士的,但毕竟身上有些不太干净,这样去见星河,他总觉着不太好。   容霄没有意见,抬头看了眼,说道:“这家不太好,我们去另一处。”   京城内的浴堂有不少,有供平民百姓的,也有贵一些的,那贵价些的自然更干净妥当。   容霄带着李绝转了一条街,却到了一处名“香水行”的地方,门口的小厮认得容霄,忙迎了进去。   此处能吃茶,供干净的巾帕、中衣等等,其他的搓背,采耳,修脚也一应具全。   两人入内,脱了衣裳,容霄熟门熟路,解了巾子先入了汤,片刻,却见李绝也走了过来,容霄顿时直了双眼。   李绝穿着道袍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来,如今只腰间系一条巾子,长腿,宽肩,窄腰,比例匀称,堪称绝妙。   走动间,腰间结实的肌理若隐若现,透出蓬勃惊人的力道感。   不仅容霄看呆了眼,周围几个正在汤浴的也不由看了过来。   李绝不以为意地,走到汤旁,把那松松地裹在腰间的巾子扯落。   容霄的目光自觉地向下,从那微微弓起的细腰上寸寸滑过,看到底下之时,容霄本能地向后挣了挣,双臂一振,溅起一团水花。   李绝发现他的怪异:“怎么了?”   大概是池水太热,容霄的脸上发红,悄悄地往旁边挪开,把自己的东西捂住:“没,没什么……”   自惭形秽。   李绝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走到对面坐下。   容霄脸红耳赤,呆若木鸡。   很长时间他不能动。耳畔听到李绝哗啦啦地泼水声,容霄咽了口唾沫,到底忍不住。   容二爷支吾问:“道兄,你……你到底多大?”   李绝疑惑地看他:“什么多大?”   容霄的眼睛又开始乱瞟。   李绝想到他刚才的反常,总算意识到他为什么突然又问这个,便哼了声:“反正比你大就是了。”   容二爷是因为发现李绝“天赋异禀”,所以怀疑他的年纪会比自己大很多,那样的话,输了,也不丢人。   李绝也猜到了,所以一语双关。   年纪当然不是真的,但另一重意思,却不是他胡说。   因为李绝根本不必跟容霄比。   他其实并不是只在小罗浮山修行过的。   从四岁出家到现在,他转过的道观,已经忘了有多少。   能呆上半年的,已经是极不错的地方,通常只几个月就给“退货”,或者自行离开。   各地的道观,但凡有点余资的,都也设有浴堂。   李绝早就发现,他的那些师兄们好像都……不太行。   本来他不懂、也不在乎这些,奈何有些嘴坏无德的,因看到他年纪不大,却有“过人之处”,便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各种长短深浅、毫无顾忌的调笑。   本来,那些怪里怪气的话,李绝只当是耳旁风。   若论起真正懂事,大概就是在遇到星河之后了。   尤其是那个……他冒着风雪去探望她的夜晚。   星河因他的话,不小心伤了手指。   李绝看着她含着手指吸吮残血的娇态,不由自主地就起了反应。   所以他才只能仓皇告别,免得给星河看出来。   就是在冰火交加的那一夜。   小道士梦见了那千娇百媚的人,辗转于他身下,婉娈承欢。   那是他的第一次。 第36章 他的第一次   那是小道士有生以来,“开窍”的第一次。   李绝没法儿忘记那个带着潮湿的呼吸,曼妙的低吟,无休止的纠缠的夜晚。   那么真切地,他拥着那玉人,一遍又一遍。   没法形容的甘美,叫人觉着,醒来都是一种遗憾。   浴堂中水汽氤氲,水自他清隽秀丽的眉目间下滑,爬过结实的胸肌。   容霄从旁看着,甚是羡慕。   他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将门之子了,靖边侯曾经也下狠心逼他习武过,但容霄从小娇生惯养,练个几天,便浑身酸痛,身上自然也有磕碰痕迹。   谭老夫人跟苏夫人本就溺爱,看到容霄这般遭罪,哪里会坐视。   容元英能让妻子不敢出声,却不能无视老太太的恳求,只好作罢。   他是军旅出身,如今两个儿子都不能走这路子,难免遗憾,却也无法。   所以容霄如今一身娇贵的皮肉,是完全的属于少年似的“柔软”。   原先他不觉着怎么样,如今看到李绝这看似清瘦纤细实则如同野豹子般的体格,简直惭愧。   李绝因为想起过去,呼吸有些紊乱。   急忙屏息敛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微微睁开眼睛,他发现旁边多了个“偷窥者”。   望着容霄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李绝皱眉:“你干什么?”   这小子,不会有那种下流癖好吧。   容二爷本就脸红,给他凌厉的目光逼视,更是无地自容。   “我、”他有点结巴地:“道兄,我是想,你的功夫怎么那么好?还有……”润了润唇,“我也想像是道兄一样,把身子练一练。”   他甚至想碰一碰那种诱人的触感,又不敢造次。   李绝明白了他的意思,嗤地一笑:“你不成。”   “为什么?”容霄着急。   李绝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得吃苦。”   这娇滴滴的小公子,哪里受得了。   他不想再说这话,微微换了个姿势:“给我擦擦背吧。”   容霄本还想求他两句,听到“擦背”,立刻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本来这池子是有专门负责擦背的侍从,但容霄巴不得自己亲自动手,虽然他从小儿就没干过这事。   容霄在背后吭哧吭哧地开始搓背,还不停地问力道如何。   小道士的身子生得极好,是一种上乘的玉色,被水泡过,又格外显出一种矜贵的白,这让容霄几乎不太敢下手。   李绝淡淡道:“我又不是泥捏的,搓不坏。”顿了顿又催促道:“你快些,别太耽搁时间。”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靖边侯府。   看他心里的那个人。   当然,也不止是“看”而已。   星河并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了让李绝为外祖母针灸、刻意“讨好”小道士而给他的那件夹袄,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果她知道,恐怕就不会在离开县城的时候,还悄默默地把那件给还回来的袄子又放进包袱里带上了。   她回京带的东西不多。   嬷嬷们都叮嘱过她,衣物等一概只拿路上换洗的,进了京,什么都是现成的。   庾约给的臂钏,当然得带着。   除了这个,就是外婆给她做的衣裳,其实已经是小了,但到底是个念想。   另外,是贴身一两件中衣小衣,然后便是那件袄子。   她总怀疑那袄子上沾有小道士的味道。   虽然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也许并不为别的,而是一种隐秘的……类似于在那暗淡沉缓的日子里看到的希望跟鲜活。   会让她欢喜,心安。   星河对李绝讳莫如深,不愿意见李绝、敬而远之是一回事。   但明知道小道士身处囹圄,危在旦夕,她没法儿坐视不理。   说不清是因为对于旧情的惦记,还是对他曾经有过的不该有的那份“怜惜”,或者别的什么。   总之星河就是按捺不住。   甚至宁肯为了救李绝而去欠庾约的人情。   容霄偷跑出去后,星河为了及时察觉不妥,便一直都在老太太的上房里,假装逢迎说笑。   正苏夫人的姊妹顾姨妈来做客,她的儿子顾云峰,生得身量高挑,是个俊美的年青人,衣着打扮也极为考究,就是身上那种脂粉气略重些。   顾家显然跟容家极为熟络,顾云峰进门就给老太太和太太跪地请安,并不避着容家的姑娘们。   一时更加热闹,苏夫人自然也无暇顾及别的。   倒是顾姨妈问起了容霄的事,谭老夫人把靖边侯的说辞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宁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顾姨妈颇有眼色,并未多话。   不过谭老夫人到底记挂容霄,知道他爱热闹,如今亲戚在这里,恨不得叫苏夫人破格把他放出来。   就故意叹息:“其实本不算什么事儿,就是他老子规矩多,非得把孩子禁足三天,真怕憋屈坏了。”   星河听出几分意思,生恐苏夫人顺了老太太的意思,便先笑道:“老太太就是疼爱霄哥哥,也难怪,昨儿姐姐们跟我也吓得不成呢。不过回头想想,我们也是自惊自怪的并无必要,毕竟,霄哥哥一看就是个福相,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在座的几位都露出了笑容,老太太一时也把那念头抛下了,笑道:“这三丫头回来的时候,还笨笨的,如今也跟着二丫头学的嘴巧了。”   容晓雪在旁撒娇道:“老太太,她哪里是跟我学的,三妹妹本就聪明罢了。要不然怎么连宁国公府的四姑娘都对她另眼相看呢。”   星河知道自己不能在老太太跟前抢了晓雪的风头,当下有点不好意思般低头:“哪里是另眼相看,那位四姑娘是因为我的琴技有纰漏,才忍不住指点批驳的。”   苏夫人反而安抚:“其实你弹的已经不错,不过到底她是行家。多挑剔也是有的。”   顾姨妈也笑道:“可不是么,外头都在说,那宁国公府的四姑娘向来是清高的,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跟人攀谈呢。”   一时在场的人都看着星河,连表哥顾云峰的目光也频频地在她身上逡巡。   容晓雾漫不经心地扫了扫现场,突然说道:“三妹妹,之前你要的丝线买到了吗?”   星河转头,温声细气地:“是啊姐姐,那个确实难找,转了四五家子,总算是买到了。”   原来先前星河出门去见庾约,找了个借口,只说是自己刺绣需要一种罕见的丝线,交代人去未必能找到合适的,要亲自出门一趟,还请了容湛作陪。   苏夫人很痛快的答应了,并没疑心别的,何况还有容湛相陪呢。   晓雾笑问:“你到底做什么刺绣活儿,需要那么罕见的线?”   星河抿嘴微笑,显得很乖顺:“姐姐恕罪,这个得等做好了才能说呢,事先说了,万一弄坏了我岂不丢丑。”   晓雾见她口吻柔柔地,便不再问了。   此刻,顾云峰突然笑着道:“虽然姨夫不许表弟出来,但我去看看他也是无妨的吧?”   星河的心一跳,几乎色变。   却正在这时,丫鬟来报说:“老太太,太太,门上来说,永安侯府来了人。”   老夫人跟苏夫人都诧异,忙叫请。   当下只几位太太留了,星河跟容晓雾晓雪,以及顾云峰都退了出来。   星河仍是提着心,怕顾云峰立刻去找容霄,因此出了门后,便故意地说道:“顾表哥,听说府里还有一位姐姐,怎么今日不曾来呢?”   她主动跟顾云峰说话,顾公子受宠若惊地含笑道:“云娘本是也要来的,只是先前出去踏青被风吹了,所以在家里养病。”   忽然容晓雪笑道:“星河妹妹,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星河悬心,却只好跟着晓雪往旁边走开几步。   她尚且留心看那边,却见容晓雾跟自己背道而驰,而顾云峰也没有往前头去,他犹豫了一阵,反而跟着容晓雾走了。   耳畔嗤地一笑,是晓雪:“三妹妹你看什么?”   星河恐怕她看出自己的意图。便道:“我在想几时能见到顾家的表姐。”   晓雪笑道:“她有什么好看的。云娘不来这里,我是知道缘故的,哪里是为什么病。”   星河疑惑,又冷眼瞧着顾云峰确实跟着晓雾走了,暗暗放心,问:“不为病还为什么?”   晓雪道:“你还看不出来?表哥跟咱们大姐姐……”   星河微震:“对了,二姐姐之前说的还有一件喜事……我竟忘了!”她笑了笑,补充道:“若真这样,那可是喜上加喜了。”   容晓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所以嘛,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别跟表哥走的太近了,不然咱们大姐姐心里不受用。”   星河哑然:“我今日才第一次见,话也没几句……这从何说起。”   晓雪笑道:“不管怎样,避讳些好,不然刚才在里头大姐姐为什么突然问你什么丝线,还不是因为顾表哥多看了你几眼?”   星河更加惊愕。   她当时满心算计的是怎么替容霄提防那些危机,哪里在意别人的目光。   晓雪意味深长道:“你啊,生得这个样子,别说是男人,女子只怕都喜欢多看几眼呢。”   “我可是真没想到,”星河勉强地定神:“可是这话跟姐姐方才说的云娘表姐不来,有何关系?难道她跟大姐姐不合?不愿意大姐姐进他们家?”   “这倒不是,她不来,是因为湛哥哥。”晓雪解释道:“她心里喜欢湛哥哥,谁知大姐姐跟表哥是一对,她跟湛哥哥的事就难办了,而湛哥哥又定了别人家,所以她心里不如意呢。”   星河恍然大悟:“天啊,这些事可真是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终身大事,本就是如此,”容晓雪说了这句,远远地就看到有几个妇人从门上走来,往老太太上房去了,晓雪打量了会儿:“咦,永安侯府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星河却毫不在意,横竖只要有人拦着两位太太,别叫他们去见容霄就成。   而顾云峰那边显然是给容晓雾绊住了,只要容晓雪不去打扰,一切安妥。   正在这时,原先跟在后面的平儿咳嗽了声:“姑娘。”   两人回头,平儿含笑走上前:“姑娘今儿早上出来的急,药还没喝呢。”   星河心中一震,还没开口,容晓雪道:“那你快回去吧。我也该回去补补妆了。”   当下两人分别,星河带了平儿往回走,眼见跟容晓雪离的远了,星河低低问:“二爷回来了?”   平儿道:“是,叫人传信儿来,说有要紧话跟姑娘说呢,在香栀园那边。”   就算没有要紧话,星河也是要见容霄当面问清楚情形的,如今听说“要紧”二字,只担心有什么不妥,当下忙加快脚步。   将到了香栀园,却见前方月洞门口探出一个头来,正是容霄。   一眼看到星河,容霄忙招手:“三妹妹!”   “霄哥哥!”星河着急知道内详,几乎是小步往前飞跑。   急的平儿小心护着:“姑娘慢点儿!”   那边容霄却跳了出来迎住了星河,还未开口,星河问:“小……霄哥哥,情形怎么样?”上气不接下气的。   容霄咳嗽了声,手在眉心挠了挠:“三妹妹,你跟我到院子里,我跟你细说……”   星河的心有些下沉,竟有点慌:“霄哥哥,到底怎么样?”   “你来你来。”容霄含含糊糊地,拉着星河叫她进院子,自己却在后面。   星河急得眼冒金星,毫不犹豫地迈步进内,一边回头:“霄哥哥,你倒是……”   目光转动,她突然看到门边站着一个人。   没说完的话就像是被人丛中掰断了似的,星河“啊”了声,手捂住嘴,向后踉跄一步。   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生生地拽了回来!   星河身不由己地给他拉到身前,鼻端嗅到那熟悉的气息:“你、你……”   李绝握住那纤细的腕子,没法儿再松开。   垂眸看着她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的心也突然像是被揣了只兔子,忽忽悠悠地开始蹦跳。   “姐姐……”低沉的声音,带一点莫名的暗哑:“不认得我了吗?”   星河喘一塌糊涂,心简直比刚才着急跑来时候,跳的还要厉害。   终于她有些反应了,先是挣了挣手:“你、放开……”   “我不,”李绝不肯放,倔强而委屈的口吻:“我一松手,姐姐又跑的没影了,只把我一个人扔在原处。”   星河急得汗都冒出来了,苍白地辩解:“我没有。”   李绝逼视着她:“你有。”   星河只觉着似无所遁形,又惊又怕地咬了咬唇:“我……我是因为府里叫我回来,我才回来的。你……别胡说,也别胡闹。”   她尽量地让自己稳住,又侧耳听外头的声音,平儿是跟着她的,怎么也不进来?   还有容霄,他怎么也……   对了,容霄……容霄!   她的脸色有些变:“是、霄哥哥带你来的?”   李绝的眉峰一蹙,拉着她的手往内走了几步。   这香栀园顾名思义,栽种了许多的栀子花,这会儿正是花开之时,清香扑鼻。   而越往院内,花树掩映,就算是阳光明亮的午后,都显得有些阴凉。   星河着急了,只觉着太不妥了,想挣扎又挣不了。   像是给猛兽擒住的猎物,她战战兢兢地:“你……干什么?”   李绝拽着她,在靠墙的抄手游廊内停了,却仍是没松手,只用一双冷冽的凤眼看着她:“霄哥哥,湛哥哥,顾表哥,庾大哥……还有个庾叔叔,我呢?”   星河听他如数家珍地说些有的没的,脸早涨红了:“你混闹!”   “是,他们都是正经的,就我混闹?”   那声音擂鼓一样,逼得星河无处可藏,她咬了咬唇:“你别不知好歹,你……你本来该留在小罗浮山,又跑到京城做什么?又说这些没意思的。”   她咽了口唾沫,尽量地若无其事:“小道长,我跟你……本就没什么关系,你还是快离开这儿吧,要是给我父亲发现了……”   李绝冷笑:“姐姐真是狠心啊,这么快就跟我没关系了?日日夜夜的厮守是没关系,你几次三番去山上找我也没有关系,那怎么还是有关系?”   “什么日日夜夜……”星河恼羞成怒,举手打向他身上:“住口!”   李绝攥住她的手,望着那细嫩的小手:“我亲过姐姐的手,也是没关系?那姐姐告诉我,要做到哪一步,姐姐才肯承认跟我有关系?”   “你这……”星河的耳垂都红透了,像是一颗诱人的小圆果子:“你别逼我,外头都是人……”   李绝看着那颗可爱的圆果儿,他没尝过果子的滋味:“那你就叫人来,让他们看看咱们有没有关系。”   星河听了这句,脸上顿时白了。   她抬头瞪向李绝。   目光相对,星河狠狠地一咬唇:“你到底想怎么样?”   小道士望着她樱唇上被咬出的一道白印子,很快地,血色又涌上来,那唇就比先前更加嫣然欲滴了。   他越来越觉着她整个儿都很好吃的样子:“我要姐姐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说了我是被府内召回的。”   “撒谎。”   “我没有!”星河的手腕有些发疼:“要说话就好好说话,你放手,我……我不会跑。”反正她想跑都跑不了。   李绝喉头动了动,总算先将手放开。   他深吸一口气,又吁了出来:“那天,我去过冯家。”   星河正在揉自己的手腕,听到这句,微怔:“什么?哪天?”   李绝垂眸:“那丫头跟你说,我不是姐姐的终身的那天。”   星河浑身一抖,情不自禁后退到美人靠边上。   她无法置信地:“你……你去过?你听见了?”   “我当然听见了,姐姐心里有数嘛,”李绝一笑,似寒冬枝头的霜:“对姐姐而言,我就是可有可无的消遣,不可能是姐姐的终身,是不是?”   星河张了张口,心好像被人掐了一把:原来他都听见了,那些话。   那是从小罗浮山上下来后,小道士隔三岔五地夜间而来教导星河。   平儿因此提醒星河不要忘乎所以,要正经为自己的将来考量。   星河知道她的担忧,便搪塞了一句“心里有数,会好好想想”。   确实,当时曾听见窗外有过一点异响,只是她没有在意。   怪不得此后几天,李绝都没有出现!   可怎么……偏偏就听见了那些。   星河浑身乏力,双膝一屈,往后坐在了美人靠上。   李绝垂眸看她:“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星河手扶在额角,却也是借机遮着双眼。   她低着头,双眼之中已经有泪涌了出来,但她不想让李绝看见。   李绝哪里会忽略这个,长指探出,在星河的脸颊上轻轻抚过,手指间便沾了若干湿润的泪。   小道士看看指上的水渍,又看看低着头正微微发抖的星河。   慢慢地把手指放到唇边,舌尖舔过那点泪渍,明明是咸的,可他竟品出了一点久违的清甜。   或许是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甜的吧。   李绝仔细地把手指上的泪渍都吃了去,他意识到自己饿了。 第37章 .二更君辣手摧花啊   容霄在星河进了院中后,便拦住了平儿。   平儿其实没着急想跟着星河,毕竟这是在侯府,不至于有什么不妥。   而且她做梦也想不到,容霄竟然这样胆大妄为,会敢把李绝带回府内。   “二爷?”她只稍微觉着有点奇怪,心想容霄怎么不赶紧进去,反而堵在这里做什么。   容霄咽了口唾沫:“平儿姐姐,你在外头等等,我有几句体己话跟三妹妹说。”   平儿很知道这位二爷的性格是有些憨的,听他说什么“体己话”,不由笑了。   但她很快又想到,容霄的“体己话”必然跟小道士有关,于是那笑还没完全露形就又忍了回去:“二爷,是……跟那小道长有关吗?情形怎么样了?”   平儿觉着自己不该多嘴,毕竟这些话容霄会跟星河去说。   不过星河进了院子后就没出声催,而她又有点忍不住,索性赶紧问了。   容霄清了清嗓子:“呃,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正要去告诉三妹妹呢,所以先叮嘱姐姐,你可要帮我们把风,别叫人走过来看见了我。”   他回答的模棱两可,平儿不便计较,只道:“二爷放心吧。我们姑娘先前在老太太那里坐了半天,不住地打掩护……就是怕他们心血来潮地去找你,反而露了馅。”   容霄松了口气:“我知道三妹妹是有心的。”   平儿催道:“那二爷快去告诉姑娘吧。”迟疑了会儿,她叮嘱:“那小道士真没事儿吧?”   她很担心李绝有个三长两短。   容霄道:“放心,李道兄好着呢。”   说了这句,他倒退了两步,又仿佛不放心地:“好好盯着,要是来了人你就打暗号。”   平儿简直要给他逗笑:“知道了。二爷。”   容霄松了口气,屁股朝后退回了院子里。   见平儿没进来,他才放心大胆地转过身。   忽然容霄愣了愣,身后竟无人。   他急忙四顾,这才发现就在左手侧的游廊下,星河背对着这里站着,而在她身前的,正是李绝。   两个人相隔不远,不过各自的情形仿佛有些古怪。   容二爷顾不得惊愕,带笑上前,小声地说道:“李道兄……你见过我三妹妹了?”   李绝不置可否。   容霄却是知道星河的性子,又赶忙跑到她身旁:“三妹妹,这就是先前我跟你说的李道兄,你……”   忽然看到星河的眼圈有些红润的,倒像是哭过。   容霄愣住。   星河也知道自己的这幅样子瞒不过他的眼睛,索性在容霄开口之前,便跺着脚先发制人地:“叫你去看看情形的,霄哥哥怎么竟把人带回来了!”   容霄听她嗔怪自己,却并不是非常严厉败坏的语气,便笑着哄道:“三妹妹,你别恼。我心想着李道兄到底是为了咱们才遭这无妄之灾的,他又是个正经道士,你见见也没什么。”   “道士……正经……”星河咕哝了声,不由自主看了眼李绝:道士是真的,正经不正经嘛,就不好说了。   却惊讶地看到,李绝不知何时竟已经下了台阶。   他正蹲在一丛栀子花前,抬手去拨弄那玉白的花瓣。   容霄也瞧见了,一时忍不住笑。   容二爷对于李绝的欣赏,已经到达了不管李绝干什么,他都会觉着有趣而且圣明的地步。   所以他得赶紧把星河劝好了,别叫她闹嚷出去。   容霄拉了她的衣袖,低声下气地说道:“三妹妹,你听我说,李道兄他虽然出了京畿司,不过他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若是落在那人的手里他就会很惨的,所以我先把他带回来了。”   星河完全不懂外头的这些事儿,听见“仇家”,心头一颤:“什么仇家?”   容霄低低道:“李道兄没告诉我,不过他的武功很好,那个人肯定更厉害,我可不想见他被那人抓到。三妹妹,你的心肠自然也是最好的。你千万别跟人说,仍是把这当成咱们的秘密可好?”   星河的唇动了动,偷偷瞟了眼李绝。   见他手指一捏,“啪”地轻响,居然扯了一片花瓣下来。   她赶紧回头:“霄哥哥你是什么意思,你总不会还要把他留在府里吧?”   “就三两天。不打紧的,反正父亲还叫我禁足,我又不能往别处去,一个人在屋里发闷不成。”   “仇家”的说法,是李绝在回来的路上跟容霄说过的。   他甚至没有说要留在侯府,容霄却福至心灵,“自作主张”地请他暂且留在侯府。   毕竟容霄确实是在“禁足”,巴不得李绝多跟自己相处。   星河目瞪口呆:“霄哥哥,你别胡闹,万一给人发现了,你怎么解释?上次老爷还想打你呢,给老太太跟太太劝下,这次要还闹出来,是一定要打一顿的了。”   容霄把胸膛一挺:“打就打,我才不怕呢。好妹妹,你听我的好不好?”   星河忍住那声申吟,晃了晃脑袋。   花圃旁边,小道士目光是看着花的,但是他们两人的窃窃私语,他却是一个字儿都没有漏下。   他手上捏着的那片花瓣已经给揉成了花汁儿,指尖都是甜腻的过分的味道。   李绝知道容霄是个呆子,但听着星河口口声声叫他“霄哥哥”,而他又用那种语气唤“好妹妹”,仍是不妨碍李绝想把容霄扔到这片栀子花田里去,让他爬不起来,对着那些花泥叫好妹妹去。   李绝站起身来:“容二爷,你们三姑娘好像很讨厌我,我还是走了。”   他转身欲走。   容霄的反应很真切,就像是发现了一只极漂亮的蝴蝶、而那蝴蝶受惊要飞似的,他一个箭步扑过去,急不可待地扣住了蝴蝶的翅膀——他拉着李绝的道袍袖子恳求:“李道兄,你千万别走,我三妹妹是极好心肠的人,她若是讨厌你,就不会偷偷出府恳求庾二爷帮忙放了你了。”   星河听容霄说了这个,脸上又红起来:“霄哥哥,你……你怎么什么都说!”   李绝想起庾约那阴阳怪气的死样子,回头看看星河:“哼,那是她可怜我罢了,我才不要人又嫌弃又可怜的,我又不是什么没主儿的猫儿狗儿。”   星河见他赌气说了这几句话,又担心他那个什么仇家当真厉害,横竖容霄开了口,星河便沉着脸道:“谁说嫌弃你了,谁又敢可怜你呢?小道长要留就留,要走就走,横竖是霄哥哥的主意,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容霄喜笑颜开:“对对,是我的主意,就这么办!”   李绝白了星河一眼,却偏又说:“还是不用,万一我在这儿,影响了三姑娘的大好前程,又如何了得。”   容霄满眼疑惑,暗暗琢磨星河的“大好前程”是何物。   星河却心知肚明,想到他刚才提起的在县城的那次,便索性嘴硬到底:“小道长能这么说可见良心未泯,多谢记挂,我的前程,我自然心里有数。”   说了这句后她不再看李绝,而只对容霄道:“霄哥哥,你留的人,你可要看好了。别真的像是猫儿狗儿,会乱跑乱窜的,给人发现了……谁也救不了。”   容霄赶紧点头:“知道,三妹妹你放心吧……李道兄也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人。”   星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院子。   容霄擦擦额头的汗:“我这心总算能放下,幸亏三妹妹还是好心的。”   李绝不言语。   容霄欢喜地拉住他:“李兄,我带你回我院子里去,等我出了禁足,咱们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父亲向来很看重少年英雄,他一定会喜欢你,等我带你去见父亲,就正大光明地住在家里。”   李绝对容二爷可谓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没想到容霄竟然想的如此长远,简直都不用他自己操心了。   指尖还黏着花汁的甜腻,这点甜勾起了李绝方才所尝的泪的味道,他好不容易才按捺着,没把手指塞进嘴里。   “我饿了。”李绝皱着眉,想到自己从昨儿就没有吃东西。   容霄如闻圣旨:“走走,咱们回屋子,你要吃什么都有!”   且说星河离开了院子,她走的从容决然,但却在脚步迈出院门的瞬间,缓缓停下。   她想回头看一眼,正在犹豫,身边脚步响动,是在把风的平儿走过来:“姑娘,跟二爷说完了?”   星河给她吓得差点跳起来,当下拉着平儿的手,赶紧离开了此处。   两个人往回而走,星河一言不发,平儿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就只等她想好了再说。   正经过那牡丹花圃,忽然听到里头有低低的说话声音。   一人低笑着说道:“我当然是巴不得早点定下来,不过湛哥哥的事儿毕竟在前头,急不得。”竟是顾云峰。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是容晓雾,低低道:“表哥心里有就是了。倒是不用总是说出来。”   顾云峰笑了声:“好妹妹,我心里当然是有的,日日夜夜也忘不了。”   “只别有口无心……”晓雾还没说完,忽然“唔”了声,底下的话就杂乱不成音了。   星河无意中听见这几句没头没尾的,很是突然,又听见那么些模糊的响动,本不知道是怎么样,顷刻,忽地醒悟是发生了什么。   她忍着心悸之意,跟平儿两人放轻了脚步,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眼见老太太的上房在望,星河的心跳才好了些。   平儿的脸色也不对,她虽然想象不到那花园内是怎样,但从那些声响里也能猜到没有好事。   她的脸上也挂着红:“姑娘、大小姐平时端庄安静的一个人,怎么竟然……”   “嘘!”星河赶紧向她比了个手势:“千万别说这些,跟咱们不相干,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平儿咽了口唾沫,这才问道:“那好,姑娘总该告诉我,二爷跟您说了什么?那小道士怎样了?可脱了险吗?”   星河心想:非但脱险,而且脱到府里来了。   她无奈地看着平儿,又想,还是暂且别说出来的好,平儿听见,又要叫嚷。   正在这时侯,前方容晓雪走来,远远地看见她,便向着她招了招手。   星河先低头看看身上,拉了拉衣袖,才带了平儿上前。   晓雪问:“你的药已经喝了?”   星河点头:“姐姐要去哪儿?”   晓雪道:“本来想去老太太那儿,只如今不是好时候,正要回去,你也别过去吧。”   星河心还不定,更没问她为何不叫自己去,只乖乖地答应:“那就听姐姐的。”   容晓雪嫣然一笑,两人往回走,晓雪见她脸色不太对,便若有所思地问:“你从那边来,没看见大姐姐……跟表哥?”   星河心一跳,忙道:“没有呢。怎么大姐姐没回去吗?”   晓雪就不提这件,只问她:“你可晓得,永安侯府的人来是为什么?”   星河摇头:“我又如何知道?”   容晓雪笑说:“你必得知道,因为人家是为了你来的。”   星河愣住:“为我?这从何说起呢?”   晓雪叹道:“一家有女千家求,大概是先前上巳你在杏花林里露面,永安侯府今日,是来问你的生辰的,他们的意思是什么,你可清楚?”   星河只觉着发梢都发麻,平儿在后差点忍不住开了口,又死忍着。   晓雪看着星河呆若木鸡的样子,虽然她不太喜欢星河处处比自己强,甚至连老太太也偏向了她,但是无可否认,这张脸是真叫人舒服的。   假如不是兵部侍郎的那件事,仗着这般姿色,就算是庶女出身,星河也能轻轻松松嫁个很好的人家吧,比如今儿的永安侯府。   但因为她已经暗暗地“名花有主”了,所以老太太只能借口星河的年纪还小,竟婉拒了。   晓雪叹了声,心想:“这可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因为生得好,才给惦记着,好的惦记,坏的也惦记。”   说到这里,突然看到前方门口有两个丫鬟急急而过。   晓雪瞧了眼:“哟,那不是跟着霄儿的人吗?这忙什么呢?”   叫了个丫鬟过去打听,不多时,那丫鬟忍着笑跑了回来,行礼道:“二姑娘,三姑娘,那边儿说,咱们二爷不知怎么的,叫人去准备些素包子,素菜之类的,一样的荤腥都不许沾呢。而且不仅是肉菜,什么韭菜,葱蒜,香菜之类的也都不能要,那些小丫头们都在笑,说二爷不知又在弄什么稀奇古怪了。”   容晓雪也觉稀罕:“这可奇了,难不成是因为给老爷禁足,又发脾气,想要去当什么和尚道士了?”   她掩口一笑:“老太太跟太太若知道,指定又要着急了。”   平儿在旁听的耳熟,暗自琢磨。   星河低下头,心中叹息:“霄哥哥倒是不想当什么和尚道士,他屋里有道士罢了。”   晓雪同星河说了一阵,又去她屋里略坐片刻,便告辞了。   二姑娘去后,平儿按捺不住:“姑娘,这……二爷是不是有些怪,好端端地怎么叫人弄素食?”   星河翻出自己的刺绣活,假装没听见的。   谁知平儿是个再机灵不过的,顿时想起之前在香栀园的时候,容霄那可疑的举止:“姑娘!”她猛地叫了声。   星河吓得一抖,忙把针线放下:“你作死!差点又戳到我!”   平儿来不及道歉,瞪圆了眼睛:“姑娘……你实话告诉我,香栀园里……”   她觉着这猜测太过匪夷所思,竟不敢说。   星河本来就没想认真瞒她,见她起了疑心,便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想的没错。是……是他。”   平儿眼前一黑!   容霄虽是男子,但因为谭老夫人宠爱,他年纪还不算大,就留在内宅住着,在老太太上房之后的一个院子。   李绝身手出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院中,容霄便命人准备吃食。   半个时辰不到,陆陆续续送来,容霄不许丫头们靠近伺候,关了门,跟小道士一起大吃起来。   李绝看着清瘦,食量颇佳,自己吃了一大半,便去休息。   容霄特把床让给他,宁肯自己去睡丫鬟们的床。   不料李绝仍是嫌弃他这床上的香味太重了,熏得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外头的丫鬟见里头半天没动静,正凑近了细听,还以为是容霄呢,便隔着门扇问:“二爷怎么打喷嚏,是不是身上不妥当?要不要先拿药压一压?”   容霄暗笑,扬声道:“没有,好着呢,你们都去休息吧,我要正经闭关,不许你们打扰。”   丫鬟们嘀嘀咕咕,又嗤嗤地笑着,自去寻乐子。   李绝枕着双臂,翘着腿,听着丫头们散开,便道:“你这屋子,倒像是个姑娘住的地方。”   容霄素日只管精致受用,没什么姑娘男人的看法,被李绝一说才道:“道兄觉着不妥,明儿就叫她们换。”   李绝淡淡道:“出家人随遇而安,没什么不妥的。不用麻烦。”   容霄翻来覆去,因为兴奋而睡不着,李绝却安之若素,很快呼吸匀称,睡了过去。   容霄想再跟他多说会儿,又不敢打扰。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轻轻地敲了敲:“二爷,二爷,我是海桐。”   原来是苏夫人身边的丫鬟。容霄一骨碌起来,先看了眼榻上,小道士睡得很安静。   他便压低声音:“海桐姐姐,什么事?”   海桐道:“二爷怎么不开门?老太太跟太太听说二爷吃了些素的,叫我来问问,别二爷有个什么不受用。”   “我很好,没事儿,我正闭关呢,”容霄应酬道:“回去告诉老太太跟太太,我正经闭门思过,没有不妥,吃素也是为了显得……诚心。”   海桐又惊又笑:“若是如此,那我便回去告诉太太去了。”   容霄道:“去吧去吧。”   海桐回身,却有伺候容霄的丫鬟道:“怎么样,我们说什么来着?总是二爷时而弄这些古怪的事罢了。”   也有一个人道:“对了海桐姐姐,听说今儿永宁侯府的人来过,是为了三姑娘的亲事?”   这些人的声音低低的,容霄只隐约听见“永宁侯”等数字,没听明白别的。   榻上,那看似睡得沉稳的李绝,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天色暗了下来。   星河的房中已经掌了灯。   平儿叫小丫头们各自去歇了,关了门。   她走到星河身旁:“既然人就在跟前了,小罗浮山上的那件事,姑娘总该跟我交个底了吧?”   面前桌上一支红烛,幽静地燃着,那点红意在光影中慢慢地漾开,如一团烧着的血。   李绝只听见了那天晚上星河跟平儿算计的、令人心寒的对话。   可却不知道,星河也曾经为了他们,亲自去过那趟小罗浮山。   但正是这阴差阳错的一趟,叫她看见了小道士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时候星河独自一人往后山而去,她是胆怯的,也是勇敢的。   就如同平儿担心的一样,假如李绝会恳请她留下或者……   星河确实的是会留下。   虽然没有人知道,但她心里确确实实起过这个念头。   她愿意就为了李绝,赌一次。   将到那丛低垂的腊梅,星河放轻了脚步走到跟前,她想到上次李绝曾压低过一枝给她闻。   她正想要也折上一枝,仗着那香气定一定心神。   耳畔传来一声隐忍的低呼。   星河微怔,探出的手垂下。   她愣了愣后,向前才走了两三步,从拐角处,她看到前方栏杆边上站着两个人。   确切地说,是两个人,跟一具尸首。   李绝,另一个却是之前见过几次的王道士。   王道士的脸色惨白,双臂不太正常地垂落,就似断了般的姿态。   他正惊慌地看向地上那具死尸,死尸的喉头到胸前鲜血淋漓,看着就仿佛是被野兽掏了心似的。   星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下去的,也许是因为其中有一个人是李绝。   但正因为有个人是李绝!   王道士的双腿发抖,脸色惨白地:“饶、饶命!李绝……跟我不相干的……”   回答他的是一只灵蛇般袭向他喉间的手。   那好看的,星河很熟悉的手,不偏不倚捏住了王道士的喉。   稍微用力,王道士竟给生生地提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狰狞如鬼:“你你……”鲜血从嘴里,喉头,争先恐后似的涌出。   “呵呵呵……”李绝冷笑起来,笑声是那么的低沉可怕。   然后他的大袖一挥,王道士庞大的身形飞了起来,竟是向着栏杆外的万丈悬崖,给生生甩了出去!   王道士的身形消失,李绝看向地上那尸首,残暴地一把揪住那人的发髻,同样的稍微用力。   如法炮制,这人的尸身在栏杆上一跃,一样地消失在悬崖之上。   最后,小道士从栏杆上抓了一把雪。   雪在好看的手指间沾了血,又化成血水。   小道士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儿帕子,不紧不慢地擦干净了手,然后将那白雪红梅似的帕子同样往外一扔。   他轻松的就像是扔了些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星河很低的,尽量简略地把经过说完。   直到现在,她都想不清当时自己怎么竟没直接晕倒,而是磕磕绊绊逃了出来。   室内死寂,稍微粗重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明显。   平儿的双眼瞪大到极致,就算亲耳所闻,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个。   终于平儿声音带颤地说道:“他既然、既然是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姑娘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像是猛然想到了关键,平儿眉头紧锁,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又何苦这次下死力地去救他?姑娘你好糊涂啊!”   星河揉着脸:“我不知道。”   就算亲眼看见那可怖的场景,就算打定主意再不会跟他有交际,可还是不忍心看他有事。   平儿白着脸:“那现在怎么说?你救了他,他却又来为难姑娘!万一、万一他凶性大发的……”   星河猛地一颤:“别说了!”   平儿抿了抿唇,她当然不想惊吓到星河,但既然她知道了那可怕的真相,就不得不替星河多想。   她心里怪星河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倘若早些知道那小道士是那样的凶徒,那这次又何必为了他奔走?   如今竟救出一个天魔星般的人物,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杀人越货这种事都能干,那小道士真真人不可貌相,他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平儿苦思冥想,突然道:“要不然,就去告诉侯爷!侯爷必然有法子!”   “什么?”星河吃惊地看着她,断然地否决:“胡说,不行!”   平儿犹如热锅上的蚰蜒,不知该往哪头钻好:“那怎么办?万一他恼羞成怒,或者真的对姑娘干出那……”   “他不会。”星河不等平儿说完便打断了。   “姑娘确定?”平儿却不信。   星河踌躇了会儿,终究喃喃低语道:“他不会的……小绝、不会的。”   与其说给平儿,倒不如是想说服自己。   不管小道士再怎么手上沾血,场景可怖,再怎么吓得她路上病倒,连日噩梦,一旦想到他的眉眼,想到在县城内那些日日夜夜的相处,星河竟没法儿彻底的憎恨李绝。   她觉着太可耻了,但毫无用处,恐惧跟羞耻心都不能令她憎恨他死。   星河捂住脸,泪从指缝中纷纷涌出。   平儿没有再说话。室内安静下来,静到怪异。   星河并未察觉,等到她缓缓把手放下,吸吸鼻子的时候,才突然看到平儿伏在桌上,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正发呆,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将她轻轻地搂入了怀中。   耳畔是他魂牵梦萦地声音,钻入心里:“原来是因为那次姐姐才不理我的,你为什么不亲自问我?明明去过小罗浮山,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像是质问,像是委屈,却又隐隐地透着些意外跟释然的欢喜。   ——“姐姐到底……舍不得我是不是?” 第38章 .三更君夜深入闺房   李绝庆幸自己来了这一趟。   右臂轻轻勒在她的腰间,那么细的一抹,他几乎勾不住,若用力,又怕会掌握不住分寸,勒断了似的。   说不清是怎么复杂的心情,除了最初的一拥,他的右臂只是虚虚地架在她的腰间,有点画地为牢的姿态。   垂眸看向她的脸上,果然又流了许多泪。   他本是不愿意叫星河哭的,可不知为什么……又觉着她为自己哭的样子,实在是好看极了。   那双勾魂的双眼噙着泪,明明将要滚落却又强忍,眼眶微红,又倔强,又楚楚可怜。   小道士简直分不清自己是想要尽情地抚慰她、不叫她怕,不叫她哭。   亦或者……让她能为自己流多一些泪。   只为了他落泪,只为了他而哭。   他想了想,觉着心折极了。   本来在容霄那里已经吃的很饱了,可现在腹中又开始饥饿。   是跟原先不太一样的那种空落的饿。   李绝想起先前在香栀园里,手抚过她脸颊的触感,又嫩,又润,带些涩涩的泪湿。   星河的肌肤,简直比他揉躏过的那栀子花瓣更加的娇柔。   而她,自然也更加的香甜百倍。   就在李绝大胆地想要凑近的时候,星河用力一挣,猛然从他怀中挣脱了出去!   相比较李绝的欢喜雀跃,色授魂与,星河很快地恢复了冷静。   她仓促地退到了平儿身旁,眼中有着难以隐藏的惊慌,她严厉地质问:“你……干了什么?”   李绝本来没用十分力道去拘束她,所以给她轻易地挣开。   只是他没想到过,星河会挣脱而已。   看她这样反应,李绝明白过来,忙解释道:“我没干别的,就是点了她的昏睡穴……不会伤到人。”   星河已经扶着平儿的肩头,又颤巍巍地去试探她的鼻息,果然,平儿脸色如常就似睡着一般,鼻息也很平缓。   她吁了口气,暗暗地将手握紧又松开,像是为缓和自己刚才惊悸的心情。   毕竟,才把埋在自己心里那可怖的噩梦般的经历告诉了平儿,这么快,那噩梦的主角就出现了。   有那么瞬间,星河简直害怕小道士会对平儿先下了毒手。   虽然她刚才对着平儿,还坚决地否认过,觉着李绝不会“凶性大发”。   而李绝脸上是一副受了冤枉般的表情,两只凤眼清澈无辜地望着她:“难道姐姐真以为,我是见人就杀的魔头吗?”   既然他已经听见了,且挑开了说,星河也不能再避讳。   小罗浮山上他那暴戾狠辣的行凶场面,简直刻在她心底,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了。   她毕竟是个弱质少女,从小到大连死人都没见过几个,何况是看见那副场景。   之前不晓得所谓“魔头”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才知道……   原来魔头也可以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而且干了坏事还一脸无邪。   她忍不住低低道:“那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说了这句,星河心里突然忐忑,这会儿是不是不该说这些,万一激怒了他呢?   可不能干以卵击石的事,于是她赶紧亡羊补牢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你要并没滥杀无辜,那也……也不错。”声音越来越低。   李绝看出她神情的瞬间转换,他想笑,却又低下头隐去那点笑意。   “我本来不想给姐姐知道那些脏事,既然你觉着我是坏人,那,能不能给我这个坏人一个机会,让我解释解释呢?”   “又解释什么?”星河总是不敢跟他目光相对,心里所想的都是该怎么不露痕迹、不惹他生气的叫他赶紧离开。   “当然是……”李绝道:“我为什么杀了那两个人。”   “杀了”,这个词窜入星河的耳中,她简直想把耳朵捂住了。   星河心里乱糟糟地,支吾道:“你愿意说,也成。不过……不过你不该又跑到我的房中来,这儿不比县城外公家里人少,人多眼杂的。”   李绝的眼神暗了暗:“我若不来,又怎能听见姐姐的真心话?姐姐宁肯我一直误会你想着攀龙附凤,也不肯让我真相?”   星河心里一酸,忙把头转开。   李绝肩头微沉:“姐姐要不要坐下?你这样,我觉着自己十恶不赦。”   星河轻轻一咬下唇:“你说归说,不许……妄动。”   李绝笑了声:“在冯家的时候,我每夜前去,可冒犯过姐姐吗?”   星河长睫掀动,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却又垂眸在桌子对面坐了。   李绝一掣道袍,也跟着落座。   顷刻,李绝手扶着腮,若有所思地:“我的身世,曾告诉过姐姐一两句,你还记得吗?”   星河怎么会不记得,他说的话,她几乎都记在心里。   轻声道:“你那时候说,你是小时候犯了什么大错,才出家的……”   李绝道:“是,其实我的身世是有些特殊的,不知是我犯下那错的原因,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从我四岁离家后,时不时地,身边儿就会有想要取我性命的杀手。”   星河差点又站起来:“什么?”   杀手这种词,距离她太远了,听天书一样不真切,而跟这词带来的震撼同时出现的,还有对于小道士的担忧。   李绝看着她闪烁的黑眼睛,笑的有几分戏谑,又像是自嘲:“姐姐不信我吗?”   眼前的少女沉默了会儿,终于道:“我信的。”   李绝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在作祟,他从未想过把这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告诉任何人。   尤其是这样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少女。   “姐姐不用替我担心,我那时候跟毛都没长齐的雏鸟没什么差别,自然是任人宰割的份儿,幸而,有人想杀我,也有人想保我,这么拉锯似的,我竟命大地活了下来。”提起往事,李绝原本无辜的眼神也起了变化,朦胧而冰冷的,像是冬日里太冷的湖面,几乎冻出了绽裂纹。   星河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李绝所经历的绝不是他用三言两语概括的这么简单,对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儿而言,九死一生,是何等的恐怖。   她没法儿想象。   可是将心比心,当时她被送去外公家里,只因为人生地不熟,又加上思念母亲,那种感觉已经锥心刺骨,直到现在,伤痛亦无法完全的平复。   而李绝所遭遇的,显然更比她惨痛千百倍。   李绝没格外地详细描述那些,一语带过后,他说:“我去过很多地方,拜过很多师父,武功一点点地变好,渐渐地不需要人保护了。有人想杀我,我自己就能料理。”   星河的心狠狠跳了两下:“难道那天的、就是想……对你不利的人?”   李绝微笑:“是啊。先死的那个人买通了王道士,他们设了个圈套,我当时正心不宁,差点就栽在他们手里,假如不是我反应的快,那会儿给扔下悬崖尸骨无存的,就是我了。”   星河毛骨悚然,终于肯抬头正视李绝,虽然知道他好好地坐在跟前,但心却跳的很快:“你没事吗?”   李绝的嘴向上一努:“我不怕那些,我最怕的是……”   “是什么?”星河有点紧张地问。   李绝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最怕的是,姐姐不理我了。”   星河本全神贯注听他说出那个答案,还以为是什么极难对付的人或者关隘,她心里已经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不管是怎么难,她一定都要帮着小道士,不会让那些人伤到他害到他。   做梦也难想到,他的答案竟是这么一句。   星河恼的皱了眉:“你怎么还是这样,三句话不过,就没正经了。”   “我说的是真的。”李绝叹气:“被人追杀,被阴谋陷害,我都习惯了……可是,姐姐不理我,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不习惯。”   确实,身体上的伤痛还可忍受,李绝从没经历过那种仿佛被吊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般的空落。   一旦想起星河离开了自己,厌弃了自己,而去投到别的男人的怀里,把她的笑,她香软的手,甚至她诱人的唇都给了别人……   那种刺心附骨似的难受,简直让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洗一洗。   星河闷不做声。   从腥风血雨突然转到了她身上,星河不知道这会儿的自己该以什么表情去面对李绝。   她想安慰李绝,可知道以他的性子,一旦自己说了软话,那就仿佛他杀过人那些行径都是被原谅了,他一定又会顺势爬上来。   但听他说了身世遭遇,他反杀那些人,却也不算是过分,而是正当的自卫。   不过,星河没想到的是,李绝还给她准备了一个“惊喜”。   仿佛看出了星河的矛盾,小道士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索性都跟姐姐说了吧。”   星河看向他,眸色惶然:“还有……什么?难不成你还杀了别的……”   她以为自己是在玩笑。   然而李绝认真地点头:“不错,在县城,我还杀过一个人。”   星河耳畔嗡地一声响。   她赶紧从桌边站起来,想后退,又意识到平儿不能动,她不能独自逃走。   于是勉强站住:“还、还有谁?”   李绝却并不着急,平静地说道:“姐姐还记得那个死在城内的采花贼吧?”   星河的眼珠动了动:“……那个,我知道!”然后她的眼睛就睁大了,意识到李绝要说什么。   李绝也看了出来,毕竟这不难猜:“那天我离开冯家,就看到他在院子外探头探脑,我见他行踪鬼祟,便问他想干什么,谁知他以为我窥破了他的行径,我们便动了手。”   星河攥着两个小拳头,屏息听到这里,脑中电闪雷鸣,她脱口说道:“啊!那会儿你的伤……不是摔伤的?!”   李绝笑笑:“对啊,是交手的时候给那贼所伤,老爷子不也看出来了吗?那天老爷子还问过我。只是我没承认那采花贼是我所杀,只说有高手相助,因为……我知道我一旦承认,老爷子就不会让我接近姐姐了。”   那会儿他是大意才受了伤,盛怒之下,手段便没了收敛,将那人生生开膛破肚捏碎喉管。   这种霸道手段,连冯老爷子都没法儿接受。若知道真相,又岂能容他再靠近星河。   星河站在原地,惊心动魄。   李绝悄然打量她的神情。   小道士并不是“自曝其短”,只因他知道星河聪明,有些事情之所以想不通,是因为见识少,亦或者从没接触过,但今日他坦白了自己杀了王道士两人,她迟早会想起采花贼的案子。   与其再让她起猜忌心,翻后账,不如他一并先交代了,反正一个杀也是杀,一个死也是死。   而且那采花贼实在死的不冤,他就是当初拦路要劫星河的其中一人,进城就是因为见过星河后念念不忘,至于那朱家被害的女孩儿,也是他找不到机会对星河下手,拿来泄愤泄/欲的罢了,此人凶残狡诈,前科累累,若不杀他,必还有更多无辜女子受害。   门外,仿佛有脚步声响,隔着门扇,翠菊道:“姑娘,睡了吗?”   星河如梦初醒,看了看李绝:“什么事?”   翠菊道:“没事,嬷嬷们说叫姑娘别紧着熬夜呢。”   平儿先前吩咐过不必人伺候,小丫头们都散了,翠菊因是太太调来的,是跟平儿一样的大丫鬟,见屋内亮灯,不免过来问询。   星河尽量镇定:“知道了,一会儿就睡,你去吧。”   翠菊应声退下。   星河一时接受了这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隐秘,简直无法消化,更不知从何说起。   左顾右盼:“平儿什么时候能醒?”   李绝道:“通常能睡一个时辰。”   星河瞅了他一眼:“以后不许这么贸然地对平儿下手。”   “再不敢了。只是怕她误会我,一见到我就叫起来,我就没法儿跟姐姐说话了。”李绝认真地答应。   星河心里惆怅的很。   现在这有问必答,乖觉安静的小道士,跟那个行凶杀人的混世魔王……简直让她没法儿把两道影子重合。   她思忖片刻:“对了,先前霄哥哥说,你有仇家……莫非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京内也有吗?”   京城不比别的地方,据李绝所知,那些人在京内行事,是很收敛的。   何况还有青叶观的陆风来盯着。   李绝并不正面回答,反而问道:“姐姐是为我担心?”   星河扭开头,轻轻地哼道:“我才不为你担心呢……你那么能耐,霄哥哥就把你夸的像是什么岳云罗成再生,还冒险把你藏在他房内,特意费心给你弄那些素菜……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假如容霄是个女人,李绝仿佛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一番话理解为吃醋。   遗憾的是,容二爷竟是男子。   小道士站起身来,摆了摆衣袖:“容霄的房间很不好,一点儿比不上姐姐的闺房。”   星河吃惊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李绝来的匆忙,又只管跟星河解释,还没顾得上打量她的卧房。   此刻便向内走去:“我喜欢姐姐这里……”   星河目瞪口呆,自己还没给他颜色呢,他就爬上来了:“你去哪儿,给我出来!”   小道士却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星河像是一无所知的猎物,才进门,手腕便给轻巧地拿捏。   李绝脚下一转,将人拢在墙上:“姐姐不生我的气了吧?”他的声音低沉的,像是在说什么扣人心弦的体己话。   他的臂膊横在面前不许她逃离,星河慌而微愠:“你……又干什么?你敢的话……”   李绝死死地看着星河,好像一错眼她就会不见:“姐姐别恼,我只是想考考姐姐有没有用功。”   星河疑惑:“什么?”   李绝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下一句是?”   “这个我知道,”星河双眼起了一点亮光:“‘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本《诗经》,姐姐果然在读?”李绝唇边的笑意盛了几分:“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星河得意:“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李绝的眸色晦暗如墨:“好聪明的姐姐,最后一句是什么……你自然也能背。”   “当然,”星河得到了夸奖,也愿意向他证明自己是认真读过书的:“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   她只顾要炫耀,念到最后,却逐渐地感觉到一抹异样。   “如什么?”   星河脸上的笑在减退,目光开始躲闪。   李绝俯身:“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圆润的耳珠已经泛出了浅浅粉色,李绝没法儿忍受这种活色生香的诱惑,几乎是那个“兮”才刚自唇齿间吐出,他的唇便又含住了那渴慕良久的小圆红果。   听到她受惊而隐忍的低呼,李绝吮着耳珠模糊不清地:“姐姐算算,从别后到现在,过了几秋了?”   软甜的滋味在齿颊间散开,从舌尖爬过喉颈,一寸寸蔓延到了肺腑之间。 第39章 鱼与水之欢   星河整个人都麻了。   她只觉着很难堪,当然也有点难看。   李绝太过分了,竟然真的登堂入室,就这么放肆起来。   可她居然浑身乏力地,只是本能地缩着脖子,咬紧牙关。   耳垂上有一点痒,还有些许不算很疼的刺痛,她实在忍不住了,颤颤地问:“你……干什么……”   李绝把那湿漉漉的耳珠松开。   小巧的耳垂,已经给他弄的跟一颗赤色琉璃般的,沾着水光,晶莹发亮。   “我想……亲亲姐姐。”李绝发现星河没有反抗,也并不是十分生气的样子,他的胆子大了起来。   他得陇望蜀,觊觎地盯着她殷红香柔的樱唇。   星河闷闷。   她觉着李绝刚才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亲”吗?   至少是肌肤相亲了的。   他居然又这么厚颜无耻地说……他还想怎么亲?   但星河知道不能放任小道士,自己没允许他怎么样呢,他就这么过分了。   若还亲口答应,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来。   “不行!”星河严词拒绝,手攥住他道袍的领子:“你敢!”   她的脸色也已经完全地透了粉,像是有些情动的样子,虽然嘴里说“你敢”,长睫掩映的双眸里却透出一点惊慌。   好像怕他真的就敢。   夜深,李绝悄悄地回到容霄的房中,二爷睡在丫鬟的榻上,睡得无知无觉。   小道士把道袍脱了扔在地上,把自己摔进床内。   眼睛盯着黑暗的帐顶,他的唇角忍不住地上扬。   只是唇齿间总像是缺点什么一样,手指在唇上轻轻地擦过,眼角跟指尖,都是愉悦甘甜的回味。   他知道,今夜一定会做个好梦!   次日早上。   平儿洗了脸,问星河:“姑娘,我昨儿晚上怎么就睡着了?”   她明明记得自己在跟星河正经商议事情,下一刻,突然就没了知觉似的。   等从桌边醒来,星河却还在做针线活,那会儿已经是子时了!   星河绝不敢透露是小道士来过。   平儿本就对李绝如临大敌的,若还说了,她定然忍不住怒气。   不过李绝也真是的……之前在县城冯家,他夜间去过多少次,哪一次对平儿动手过?如今回了京才照面就点她昏睡穴。   虽知道他是迫不得已,但这总让星河觉着不安。   幸亏他已经答应了不会再犯。   星河便正色道:“谁知道呢,你想必是为了那些事愁的心里发闷,不知不觉中就睡了吧?”   平儿仔细想想,却有这个可能。   虽然她心里还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但看星河无恙,也没怎么张皇失措的,想必是自己多虑了。   再怎么说,这毕竟是侯府,夜间自有巡逻上夜的人,而且各房各院锁钥重重,不是那个小道士能任意来去的。   不过,平儿还是跟星河说:“找机会,倒要跟二爷说声,别叫他呆呆地把人留在家里,谁知道那小道士什么时候耐不住性子……别惹出事端来。”   星河含糊地应了。   昨儿永宁侯府来人的事情,当日靖边侯就知道了。   次日,整个府内也都传遍了,除了一些知道星河不能许的人外,其他大部分的丫鬟仆人等,却都以为三姑娘是鸿运当头了。   一大早,星河去给老太太跟苏夫人请安。   谭老夫人细看她的举止神情,一如往常,并没有格外的欣喜,也没有格外的沮丧,安之若素,竟好像不知道永宁侯府来询亲的事情。   本来她还有点担心,怕星河知晓此事后会懊恼反悔。   毕竟永宁侯府是来为嫡子问亲的。对方也并不是衰朽的老头子。   没想到星河竟仍是安静乖顺,心里什么都没有一样。   这让谭老夫人很是感喟。   容晓雪察言观色,突然笑道:“老太太,可也知道昨儿霄儿叫人弄素菜素包子的事儿吗?”   谭老夫人这才回神:“你们也都知道了?”   晓雪笑道:“这怎么能瞒的了人呢。不知霄弟又是怎么心血来潮要吃素的?”   苏太太在旁含笑说:“昨儿老太太也不放心,我已经叫人去问过,他说什么,是要自己闭门思过,吃素,也是为了显示诚心呢。”   容晓雾立刻赞扬:“要不怎么老太太跟太太都疼霄弟呢,他总是有这种别具一格的贤孝心思。”   谭老夫人也感慨:“是啊,本以为他老子叫他禁足,他一定会不高兴发脾气呢,没想到竟这么的懂事儿乖巧,也难不叫人疼他。”   星河在旁边听着众人赞扬容霄,本来也该顺势捧一两句场,可因知道容霄真正这么做的内情,加上李绝昨晚上那胡闹之举,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就只含笑点头表示赞同。   忽然晓雾看向星河:“三妹妹,你的耳朵怎么了?”   星河一愣:“没怎么呀?”   晓雾看了会儿,见那白皙如珠的耳垂上,有些许的红痕,她便问:“是被虫儿咬了?还是睡觉压了?”   星河突然意识到,差点变了脸色,当下忙道:“昨儿晚上睡得迟,大概一时不留心给枕头压到了。”   容晓雪笑道:“我心想才三月,蚊子也没那么早的。三妹妹必然又是为了你的刺绣活吧?你也别太着忙,身子要紧呢。”   谭老夫人跟苏夫人,不禁担心星河是因为听说永宁侯府的事情所以难以安眠,当下也纷纷地表示关切,谭老夫人更是对苏夫人道:“三丫头吃的那补药可还有?别给她缺了,她这晚晚熬夜,莫非是缺眠的缘故?不如再找大夫来看看。”   苏夫人忙答应:“老太太说的是。药虽不缺,叫大夫来看看倒是真的。”   星河见大家都没往别的地方去疑心,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在她身后低着头的平儿,看着星河耳垂上那些痕迹,心却猛地跳了起来。   正说着,突然有丫鬟来道:“顾家姨妈来了。”   苏夫人大喜,忙迎了顾姨妈。这次顾姨妈却是一个人来的,顾云峰并没跟随。   容晓雾没见着人,略显黯然地低了头。   彼此寒暄落座,顾姨妈的目光掠过两位姑娘,直落在星河身上。苏夫人最懂妹子的心意,见这情形不对,便看了容晓雾一眼。   晓雾立刻起身告退,晓雪同星河也跟着退出。   姑娘们离开,顾姨妈才笑道:“我今儿来,倒是有一件事的。”   苏夫人问道:“什么事?”   顾姨妈道:“说来巧了,昨儿我在这里才看过永宁侯府询亲,今儿我自己就来替人询了。”   苏夫人怔住,跟谭老夫人对视了一眼。   谭老夫人不由笑问:“怎么,难不成也是为了三丫头?”   顾姨妈笑说:“回老太太,正是。本来……我是不想贸然的,可是这户人家不比别处,我可不敢拂逆人家的面子。”   苏夫人愕然:“是哪一家?”   顾姨妈笑吟吟地,缓缓道:“是宁国公府,庾家。”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能掀起滔天波澜。   苏夫人呆怔:“庾……庾家?!”   谭老夫人简直怀疑自己耳朵不灵:“谁?”   且说容晓雾同晓雪,星河一起出了上房。容晓雪立刻说:“姨妈昨儿才来,今儿怎么又来了,看她的神色,仿佛有事。”   晓雾也看了出来,却猜不到是为了什么。   三人走了会儿,绕到了上房旁侧,晓雪望着后面容霄的住所,笑说:“也不知道霄弟是不是真的‘闭门思过’,昨儿也没见着人,咱们去看看他?”   容晓雾因为没见着顾云峰,意兴阑珊:“人家闭门思过,你却去打扰么?”   晓雪笑说:“你们信霄儿那鬼话?我跟你们打赌,他一定坐不住,备不住这会儿早翻墙出来了呢!”   星河本要拦阻,听晓雾先开了口倒也罢了。   谁知晓雪说什么打赌,倒是让晓雾笑了起来:“那好,我就觉着霄儿这次是安安分分的没闹幺蛾子,二妹妹要赌什么?”   晓雪想了想,将手指上一枚嵌翡翠的金戒子摘下来:“我赌这个。姐姐你呢?”   容晓雾见她这么舍得,就把手腕上的一个飘绿玉镯摘下来:“那我赌这个。”   两人都看向星河:“三妹妹呢?”   星河没想到情形这么快就起了变化,这两个姐姐居然说赌就赌,而且都弄的这么大,她可舍不得这些名贵之物,虽然说……太太给的,也未必是她的。   何况他们是赌容霄是不是好端端在院子里,倘若因此发现了李绝,那怎么说?   “我、我才不赌,”星河目光闪烁,小声道:“这不太好吧?”   容晓雪见她脸儿红红的,不由嗤地笑了:“三妹妹,太太疼你,给了你那么多好东西,你一样也舍不得?放心吧,你只管赌,只不过一乐罢了,无伤大雅,我们先前也常常这样,我还赢了湛哥哥跟霄儿好多东西呢,太太跟老太太也知道,兴致上来,也跟我们一起赌呢。”   “是这样的,三妹妹别担心,”容晓雾也笑看星河:“三妹妹大概还不会斗牌吧?改日倒要教教你,斗牌时候赢钱输钱的惯了,就习惯了。”   晓雪看她发呆,便指着她头顶的一枚银钗:“那就用这个吧,三妹妹是赌霄儿在家呢,还是赌他跑了?”   星河苦笑:“我……我真的不知道,姐姐们别难为我了。”   晓雪嗤地笑了:“看你这胆小的样子,这样吧,你肯定也会觉着霄儿乖乖的,那你就跟大姐姐一伙,假如你们输了,我只要大姐姐的彩头,不要你的,行不行?假如我输了,就把戒子给你,不给大姐姐,如何?”   容晓雾在旁无奈:“敢情只有我一个人亏?”   “愿赌服输。”晓雪笑吟吟地,又道:“三妹妹是新手,让一让她罢了。”   说着,他们便往容霄的院子走去,还没到院门口,就见一队婆子抱着几个包袱,正往这边走呢。   三人看了个稀罕,晓雪叫住为首的婆子:“干什么呢?”   那婆子道:“二爷屋里的人,叫多拿几床被褥,才去开了库取的。”   晓雪疑惑:“怪不得跟搬家似的,可霄儿这又不缺这些,好好地弄什么被褥?”   那为首的婆子偷偷一笑,笑的非常古怪。   晓雪跟晓雾都看的明白,忙问:“你笑什么?”   婆子咳嗽了声:“两位姑娘,还是别问了,这个……这个不好说。”   容晓雾皱眉:“什么意思?”   婆子摆摆手,竟是不等他们问便退了回去。   容晓雾跟晓雪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星河在后面也不晓得怎样,但却不想去容霄那里,趁机说道:“既然他们搬东西呢,霄哥哥当然是在屋里的,我们不用去了吧?”   谁知这两位已经给勾起了好奇之心,便来到容霄的院门口,向内一看,正有几个丫鬟从容霄房中走出来。   容晓雾皱眉:“不会是霄儿有事吧?”   晓雪道:“不至于,若真有事,他们敢瞒着不报?我看,还是霄儿不知在搞什么鬼。”   说话间,是伺候容霄的贴身丫鬟碧桃从里头出来,容霄竟跟在她身后。   碧桃脸上红红地,低低地跟容霄不知说什么,容霄讪讪地,却还带着笑,也嘀咕着应了几句。   门口的两位姑娘看怔了,晓雪先按捺不住进了门:“霄儿!”   容霄转头看见他们,一惊,脚步挪动:“二姐姐、大姐姐……三妹妹?”   虽然容晓雾跟晓雪都进了门,星河却是在门口探头,没有进来。直到容霄叫,她才勉强迈步走了进内,跟在两位姐姐身后。   容晓雪先走到檐下:“你在弄什么呢?又闭门思过,又叫人搬被褥的?”   晓雾却留神看向碧桃,见她脸色颇不自在,屈膝向着他们行礼。   容霄拦在门口,竟不想让她们进门的样子:“没什么的。”   晓雪瞪了他一眼:“你鬼鬼祟祟的……罢了,我们既然来了,你总要给我们一杯茶吃,三妹妹还是头一遭过来呢。”说着迈步往里走去,容晓雾疑惑地随在后面。   容霄情急,赶紧跟了进去。   只有星河在原地没动。   瞅着这个机会,平儿拉拉她:“昨晚上……”   星河忙回头给了她一个眼色。   平儿见状,心下立刻通明,她没再说别的,只有一声半惊半恼的重重叹息从心里冒了出来。   容晓雪见星河没动,便唤道:“三妹妹,呆站着做什么?快来。”   星河只好跟着迈步入内。她本是担心会看到小道士,而容霄仿佛也跟她一样想法,虽看似陪客,目光不住地里外打量,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碧桃送了茶上来,晓雾打量着丫鬟,不动声色地起身,走了出去。   星河勉强地吃了杯茶,心里突突地跳,幸而并无任何异样,而容霄也没再左顾右盼,却反而心不在焉起来。   容晓雪看在眼里,略坐片刻,便拉拉星河的袖子,一块儿出来了。   容霄看着星河,欲言又止。   三位姑娘离开了容二爷院中,晓雪便问容晓雾:“姐姐问过碧桃了?”   原来她们姊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的行事非常熟悉,晓雪看到晓雾走出门,就知道她是暗中审问那丫头了。   晓雾的脸上浮出一点淡红:“罢了,别说了。”   容晓雪诧异:“到底是怎么蹊跷,姐姐给我一句话,我这金戒子输也输的甘心。”   晓雾看了星河一眼,避开她,手遮着唇,在容晓雪耳畔说了句话。   容晓雪先是惊愕,看了晓雾一眼,忽然明白,顿时脸上也绯红一片:“呸,这个浑小子……真是……”   星河看的稀奇:“是怎么了?”   晓雪欲说又笑:“你还小,别问这些个。”说着又对容晓雾道:“太太不是已经把碧桃给了霄儿了吗,怎么还眼馋肚不饱的,竟然又……”   容晓雾道:“谁知道呢。罢了,别提这些了。怪臊人。”   星河满目疑惑地看着两个姐姐,他们说的每个字她都知道,但偏偏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   三位姑娘离开后,容霄关了门,跟没头苍蝇似的往里转去:“道兄,道兄?”   叫了两声,就听李绝的声音道:“我在这儿呢。”   他手中拿着一枚酥梨,咔嚓嚓的已经啃了一半。   容霄看见他在这才放心,赶紧上去拉住袖子:“吓我一跳,刚才大姐姐二姐姐跟三妹妹突然就来了,我生怕她们进来。”   “进来也无妨,该看见的会看见,看不见的永不会看见。”李绝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容霄听的笑了,抓了抓腮,看他把一枚梨子吃的剩了一个核儿,唇边却沾着些汁液,容霄忙掏出帕子递给他。   李绝抓过来擦了擦,还是一股香气。   容霄犹豫片刻,吞吞吐吐地问道:“道兄,你们出家人,忌荤腥,那……那女色呢?”   李绝愕然,目光转动:“干吗?”   容霄咽了口唾沫:“昨晚上道兄你、你不是……咳!”他看看那新换了的床褥。   李绝原本玉白的脸上莫名地多了一点晕红。   “其实这都是常有的事儿,我没知人事之前也遗过,后来太太把碧桃给了我就好多了,”容霄大胆发言,说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道兄是不是没……碰过女子?”   李绝的唇抿了抿,显得不悦,但脸上的红却更重了几分:“你闭嘴。”   他脸上那点羞涩的红像是个信号,也给了容霄胆量:“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道兄要是不忌女色的话,我这里有好几个不错的丫头……你都可以挑……”   “谁要那些!”李绝有些暴躁地。   他喝了容霄一句,心中却动了动。   小道士往旁边走开了一步,突然问:“那种事,怎么样?”   容霄双眼睁大:“道兄果然没经过鱼水之欢?”   李绝脸上的红快润到了颈间了,他在容霄面前处处占先,少年的自尊让他没法儿在口头服软:“我当然……有过。”   不算撒谎,在梦里而已。 第40章 .二更君进门打岳父   小道士昨儿晚上解开了心结,又讨了点甜头,虽然最后给星河冷着脸驱赶了出来,但也算是心满意足。   李绝以为晚上一定会做好梦,果然如他所想……   只是,好的有点太过。   他是童子之身,纯阳之体,原本无所欲,向来相安无事。   谁知竟被星河撩动尘心,居然一再情难自禁。   幸而他从小吃素,不近荤腥,又念经修道,自有一套凝神调息的心法,不然的话真恐入了邪道或者闹出病来。   但就算如此,李绝也知道这样不对。   不见星河倒也罢了,一看到她,就总是会干出些超乎他自己预计的事情。   做了也就做了,却偏又能在梦中继续。   小道士简直觉着他心头那人,或许是什么功法高超的妖精,才逗引的他欲罢不能。   容霄见过他的本钱,加上又信了李绝比自己年长,所以并没有觉着他在胡吹大气。   反而觉着是理所当然的。   容霄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我蠢笨,竟问这种问题。”他笑看着李绝,倾慕又赞叹地:“道兄的器物那般雄伟,自然大有可为。小弟就自愧不如多了。”   李绝头皮一紧,不知要说什么好,便去桌上摸了一个梨子咬了口。   正在这时,外头又有丫鬟叫道:“二爷,二爷!”   容霄这才赶紧跑出去拦着:“什么事?”   碧桃道:“老爷那边叫你快去呢。”   容霄疑惑:“不是让我禁足么?怎么又传我?”   “我们也不知道,”碧桃一想,又安抚:“不过二爷这两天也没做别的,想来不是坏事。”   容霄赶紧先回来跟李绝知会了声,只说去去就来,叫他安心等候。   又忙换了衣裳,前去靖边侯的书房。   李绝却巴不得这容二爷赶紧走开。   虽然容霄盛情,但小道士觉着容霄真真的有些怪,太过热络了吧,居然还满怀赞叹地公然点评他的……   咳,总之容二爷这自来熟不管如何便往上扑的性子,要是跟星河互换一下,岂不美哉。   见容霄出了门,李绝便也悄悄地从后门而出。   他的武功高强身法如风,要避开那些小丫头们,简直易如反掌。   出了容霄院中,他轻车熟路地就要去找星河。   不过想到昨儿晚上她最后有些恼羞,一时竟忐忑的不知该不该这么快露面。   万一惹她不高兴呢?   其实刚才星河进了容霄房中的时候,他就已经按捺不住,只是星河始终跟容晓雪等在一起,倒也没有机会照面。   李绝隐着身形,且走且想,不多时,竟到了昨儿的香栀园。   脚步一顿,想到昨日跟星河在此处相处,小道士心里嗵嗵跳了两下,便想进去“故地重游”,摘两朵花儿也好。   正一只脚迈了半步,院子里,却隐隐地有人声传来。   声音极低,听不清说什么。   但李绝一下子便听出,是星河。   他顿时来了劲头。   昨儿在院中的时候,他已经把整个院落看的极为仔细,这会儿倒退回来,只轻轻地纵身一跃,整个人悄无声息地就上了院墙,动作比那猫儿还要轻巧。   目光所及,却见星河正在院中的游廊之下,她歪着身子坐在美人靠上,一手搭在栏杆上,一边转着头看向栏杆外正盛开的栀子花,娴静之中带着些许忧愁似的。   李绝一看这幅情态,简直似是高手描绘出来的古典美人图,恨不得立刻跳下去。   但星河不是一个人。   在她面前的却是平儿,丫头正好像俯身在对她说什么。   栀园内静的很,隐隐能听见风摇动花枝发出的簌簌声。   有栀子的清香,随风飘散,沁人心脾。   李绝嗅着花香凝神听了听,仍是不真切。   当下脚下无声,又是一跃,人已经落在了之前的那抄手游廊之上。   有一处爬藤蔓延上来,在檐顶上开了几朵红灿灿的花儿,正迎风摇摆。   李绝便坐在旁边,双眼微微闭起,总算能听见了。   ——“我说的话,姑娘到底听见了没有?”   平儿的声音,像是被火烤着似的透着滋滋地焦灼。   顷刻,星河轻声地:“听见了。”   “光是听见又有什么用,你到底听进心里去啊。”平儿搓着手,又不敢高声,又想把话尽量撕撸的明白些:“怎么转了这么一大圈,姑娘还是要栽在他手里不成?”   星河默默地垂了头:“谁栽在他手里了。”   游廊顶上,李绝听到“栽在他手里”,心头一动,不由笑了。   平儿俯身:“姑娘还嘴硬?耳垂上是什么?真的是睡觉时候压出来的?”   星河举手捂住耳朵,脸上依然红了一团。   她能在老太太众人跟前巧言遮掩,却没法儿对着平儿空口说白话。   平儿看她的模样,恨铁不成钢,俏脸上却多了怒色:“是不是那魔王强迫姑娘的?”   星河眉峰皱蹙,红晕满脸:“你、什么魔王……不是。”   “不是魔王,还是……不是强迫?”   星河给她逼得没法儿再退,声音柔的像是流水,轻的像是微风:“都不是……”   平儿却恨不得她说是,那样自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加倍痛恨李绝。   “他不是魔王,也没有强迫,那难道还是姑娘主动?”平儿磨着牙。   星河的羞耻心发作,眼泪都逼出来,急忙说:“我没有!”   平儿咬住唇,知道自己话说狠了。   星河的眼中,泪已经在颤动,她把脸转开,仍是面对那一院落的白栀子。   半晌,平儿叹了口气,她慢慢跪在了地上,垂头说道:“我说错话了,姑娘……别恼,你该知道我不是对你怎么样。”   星河深吸了一口气,把眼中的泪弹开:“你起来,我也没有怪你。”   平儿仍是跪着没动,语重心长的:“我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怕姑娘吃亏……姑娘自个儿跟我说过他不是我们能招惹的,怎么还……他一个出家人,这么不顾体统来招惹你,如果真的在他手里吃了亏,他一走了之,姑娘怎么活?现在又跟在冯家不一样,这可是在侯府里!”   平儿吸了吸鼻子,心里酸痛,泪早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何况眼下这难关还没彻底过了呢,万一府里仍是意思不改,仍要姑娘嫁给兵部那个老头子侍郎,这不是前有狼,后有虎吗?我的心都要为姑娘操碎了,姑娘只不知道,兴许还嫌弃我多事……若是如此,我何必跟着进京,留在冯家就是了。”   她说不下去,抬手捣着嘴,不想叫自己哽咽出声。   星河眼中也蕴着泪,听平儿说到最后,便俯身拉住平儿的胳膊:“谁嫌弃你多事了?早在外公家里我就说过了,咱们不管怎么都要在一起的。”   平儿慢慢地抬头,四只泪眼相对:“姑娘……”   星河道:“我知道你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一颗真心地为了我好,我不回答,只因为我心里……不知怎么回答,我会怪自己,却绝没有一丝一毫怪你的意思。”   平儿的眼中透出百感交集的欣慰:“姑娘若真这么想,我就算立刻死了也……”   星河急忙捂住她的嘴:“不许说那个字。”   手上微微用力,把平儿拽着站了起来。   主仆两个各自拭了泪,星河握着帕子,咬着唇说:“我也不知怎么了,大概就是你说的,有些不知廉耻了吧,我总是想着他的那些好处……”   平儿心一紧:“不不!不是……那小道士他、当然有好处,他为老太太疗伤,教姑娘写字,我也知道他有好处。但是他……”   叹了声,平儿道:“以前,是觉着他是出家人,不是姑娘的终身倚靠,后来进了府里,知道府里竟想把姑娘送给那老头子,我倒宁肯姑娘是跟了他的。可谁知道,他还杀过人……这如何了得呢?”   星河犹豫要不要把李绝告诉她的那些隐衷也告诉平儿,但就算她解释了,也没法儿改变李绝确实手捏人命的事实。而且显得她在为他辩解。   不料平儿接着说道:“我其实也是想要去信他的品行的,毕竟那些日子他夜间去找姑娘,明明大有作乱的机会,却也没见他很不规矩。也许……他杀了那两个人是有缘故的。”   星河却是意外起来,没想到平儿如此聪明。   平儿迎着她的目光:“可不管怎么样,就算那两个真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能他说杀就杀,官府的明文,杀人者死,除非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才不理会这王法呢。姑娘可以嫁给一个道士,可不能嫁给一个会随意杀人的匪贼啊?那还不如嫁给兵部的老头子呢。”   这真是,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一点错儿都没有。   简直比星河自己想的都明白。   不料就在这时候,头顶上有人冷冷地说道:“什么兵部的老头子,我去杀了他就完事了!”   话音未落,只听“嗖”地一声响动。   星河震惊地抬头,却见一道影子从廊上跃下,竟轻飘飘地从墙头上闪了过去!   “小绝!”星河大惊失色,本能地叫起来。   可外头只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疏忽间已经远去!   平儿听音回身之时,只看到一道暗蓝的影子在头顶一闪而过   顿时呆若木鸡:“姑娘,那……”   星河早已经站了起来,不等平儿说完便跑到院子门口往外看。   却见外头长长地甬道,早不见了人影。   平儿从后面跑过来:“真的是、是他?”   星河惊心动魄,雪着脸,六神无主地看向平儿:“他、他不会真的去杀……”   平儿捂住嘴,不敢说,也不敢猜了。   此刻脚步声又响起来,星河以为小道士去而复返,忙迎出去:“小……”   还没叫出声,却见是自己房中的翠菊。   一眼看到他们两个,忙赶上来道:“姑娘在这儿呢,让我到处找不见,老太太那边儿请姑娘过去。”   谭老夫人的上房。   顾姨妈已经离开了,只有老夫人跟苏太太两个,面面相觑。   屋内的气氛格外的怪异。   顷刻,谭老夫人嗐叹道:“真真是想不到,不过是上巳出去那一日,竟招出这许多事来。”   苏太太也是匪夷所思:“确实是怪,先是永宁侯府,如今又是宁国公府……这三丫头真是……一家有女千家求啊。”   永宁侯府也就罢了,毕竟大家都是侯爵,虽是难得,可也没法儿。   如今居然连一向难以高攀的宁国公府也抛来了青眼。   不管对谁家而言,这都是难得的一门姻缘。   假如不是因为留着星河别有用途,对于侯府来说,也是巴不得的。   方才,老夫人跟苏夫人简直不知怎么开口“回绝”顾姨妈,所以只先模棱两可地给了个说辞。   谭老夫人沉默了半晌:“这三丫头生得太好,只没想到人也懂事……早知道就不该送她出去,留着在府内好生调/教……唉。”   苏夫人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勉强笑道:“现在说这些也不管用呢,何况老爷那边早就定下了,三丫头是必然要去的。而且若她不去,还能让谁去呢?”   容晓雾跟顾云峰的事虽没有完全定下来,但两家已经有了共识,自然动不了。   至于晓雪,又是老太太喜欢的,也舍不得。   可要白白丢了国公府这门亲事,也确实让人不舒服。   苏夫人瞅着谭老夫人的脸色,突然说:“老太太,且先不用着急。我总觉着这件事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   苏夫人忖度道:“庾家的人,向来是难以亲近,可上巳那日,三丫头跟国公府的四姑娘还有庾公子竟一见如故的。三丫头虽看着乖巧,可……到底是不是真乖巧……或者是私底下为自己筹谋着呢?”   谭老夫人一点就透,眯起双眼:“你的意思莫非是,庾家的这件事,是三丫头……操纵筹划的?这怎么可能,她纵然有通天的本事,难道还能让庾家的人对她一见倾心,非她不娶?这不可能。”   苏夫人也觉着这件事有些难度,可是……想到那日星河当众抚琴,飘然仙姿,围观者谁不倾倒?   上巳去赏花的京内名媛上百,又有哪个比得上她。   就连庾清梦,跟她站在一块儿,也并不能就压星河一头。   苏夫人恍惚觉着哪里有点不对,可又偏偏抓不到真凭实据。   毕竟星河自打回府,一向的乖巧听话,循规蹈矩,除了那天因为伺候冯姨娘的人欺辱她而发了一番脾气外,丝毫破格的言行都没有。   星河进内拜见。   谭老夫人并不做声,只等苏夫人开口。   苏夫人笑对星河道:“你可知,今日姨妈来做什么的?”   星河摇头:“并不知道。”   苏夫人道:“她啊,是为了宁国公府……来向你询亲的。”   星河听到这句,蓦地抬起头来:“什么?国公府、向我?”   苏夫人早预备细看她的神情变化,却见那双秋水的明眸里透出的是真切的震惊。   “你丝毫也不知道?”苏夫人缓缓地问。   星河确实是没想到,她虽知道庾轩对自己有好感,但……询亲?太快了吧!   在她的预计之中,至少还得有一两个月的周旋呢。   “我?”星河越发诧异:“太太、怎么这么问呢?”   苏夫人道:“你以为来询的是哪个,正是那日上巳,杏花林里你见过的庾轩公子。”   星河皱眉,呆了片刻:“我统共只见过庾公子一面,这……是不是弄错了?”她又疑惑,又小心翼翼地语气。   苏夫人看不出什么不妥,连谭老夫人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因为此事确实也超乎星河预料,她的反应都是真实的。凉七獨家   谭老夫人轻轻地笑了笑:“这可真是没法儿说,要不是你父亲早就定下来的……宁国公府这边,倒也不失为天作之合……”   星河只低下了头,柔声道:“不管如何,也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原先说了,一切都凭着老太太跟太太做主。就算是把我嫁给猫儿狗儿,我也是没话可说的,横竖都是为了侯府。”   谭老夫人听的喜欢,不禁看了苏夫人一眼,觉着苏夫人先前的猜忌实在是大无必要。   正说到这里,外头一阵脚步声响,像是有人飞跑而来,又低低地在议论什么。   苏夫人心里正烦呢,皱眉道:“怎么了?”   海桐赶紧跑出去打探,过了片刻退回来,脸色也不太好。   她迟迟疑疑地说道:“回老太太,太太,外头说什么……老爷书房那边儿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什么?”谭老夫人双眼蓦地瞪大了:“谁打起来了?”   海桐犹豫了会儿,闪闪烁烁地:“他们说,像是老爷……跟个什么人……”   “什么人?!”谭老夫人震惊无比,这种事情从没在府内发生过,简直如天方夜谭:“侯爷怎么样?”   苏夫人关心靖边侯,立刻坐不住了:“老太太别急,他们说的也未必是真,我亲自过去看看。”   谭老夫人也忙站起身来,颤巍巍地:“我也去……”   苏夫人赶紧拦住:“老太太且别去,还不知真假呢,您就急急地过去反而不好,且我自己去还能快些,老太太放心,我探了究竟就叫人回来告诉,必然无事,更没有人敢在侯府生事的。”   谭老夫人闻言,才又催促:“那你快去!对了,叫人!把护院调过去!若有个万一,别让你们老爷吃了亏!”   星河自然也跟着站起身,她心里战战兢兢的,竟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想跟着苏夫人出门,可谭老夫人没动,她也不便就离开,只是假装不放心送太太的,跟着走到门口。   而那边,苏夫人才出门,海桐便凑过来,在她耳畔密密地说了一句。   苏夫人的眼睛也即刻睁大了:“霄儿也在?这……他没怎样吧?”   海桐低低道:“我怕说了后老太太更加惊扰,所以不提。究竟如何我也不晓得,只说是老爷原先会见了一个什么客人……因而把二爷传了去,正说话中,突然又去了个什么人,竟跟老爷动了手……太太快过去看看吧。”   苏夫人白着脸,扶着丫头飞快地去了。   星河站在门边,整个人灵魂出窍。   虽然海桐没说究竟,但星河心里已经认定,那跟靖边侯动手的,一定是李绝!毕竟其他人未必有这个胆子,也不能直闯侯府。   可是、他不是去找兵部左侍郎去了吗,怎么又跟靖边侯打起来了?   星河简直头晕目眩,心惊肉跳。   平儿从旁扶住了星河。   星河回头,本以为平儿又要趁机嘲笑几句,不料却见平儿是一脸无奈的:“姑娘也觉着是他?”   明明答案昭然若揭,星河却仍不肯立即承认。   平儿叹了口气,一副听天由命地神情:“姑娘,说实在的,现在他做什么、就算是捅破天……我都不会惊讶的。” 第41章 .三更君只亲一下哦   靖边侯府今日来了一位很稀奇的访客。   当容元英听门上报说青叶观的陆观主求见的时候,不由吃了一惊。   虽知道门上的人不至于弄错,他还是特意地又问了一遍。   当今皇帝信道,青叶观主陆机,并不只是个闲云野鹤无关紧要的道士。   陆机年青时候,时常入宫跟皇帝谈经论典。   当今圣上将他奉为上宾,身份尊贵,不同凡俗。   陆机也曾在钦天监做过一段时间的监正,后来以京城之气同他不合为由,辞官移去了城外青叶观居住。   据说在陆机最初去了道观之时,圣上还曾亲自前去道观,跟陆机彻夜长谈。   所以朝野间也有人把陆机称作“不冕上卿”。   “冕”,是帝王将相们所戴的官帽,陆机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陆机自打去了青叶观做观主,越发矜贵了,他极少进京,就算京内的高门显贵们想巴结,等闲都见不着他的面。   如今居然主动来了靖边侯府。   容元英听说确实是陆机,当即亲自出迎。   远远地,只见一名白袍戴冠的道者,手里抱着一柄拂尘,飘然若仙人下降。   侯府的小厮仆从们,竟不敢直视,纷纷退避行礼。   靖边侯远远地便抱拳见礼:“陆观主。”   陆机将拂尘一甩,单掌打了个稽首。   两人便回了书房,分宾主落座。   靖边侯知道此人必定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也没怎么跟他寒暄,开门见山地便问:“不知陆观主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陆机微微一笑,眉间的悬针纹却是并未展开:“确实有一件小事。贸然开口,侯爷请勿见怪。”   “您请说。”容元英已经暗自警惕起来,虽然陆机说是“小事”,但让这位高门权贵们想见都见不着的“不冕上卿”亲自登门,哪会有什么小事。   容元英的头都有点沉。   陆机说道:“贫道有一小徒,生性顽劣,这两天听闻是跟贵府的二公子在一起厮混。贫道本想直接出手将他带走,又怕闹出动静,引发侯爷误会,所以先跟侯爷知会一声。”   靖边侯色变:“什么?竟有此事?可是……小犬之前因为一件事,已经被本侯禁足在府内了,又怎会跟观主的徒弟混在一起……陆观主的消息是否有误?”   说到这里他心头一动,突然想起之间跟容霄一起闹事的,岂不正是个小道士。   难道那人,是陆机的徒弟?   陆机笑了笑:“侯爷若是不信,传令郎来一问便知。”   不多时,容二爷进门行礼。   容霄早看到了旁边坐着的陆机,看陆观主不似尘世之人的打扮,一时眼睛发亮,只是当着父亲的面儿,不便就开口寒暄请教。   靖边侯拧眉问道:“霄儿,这两天你有没有好生禁足?”   容霄一怔:“呃,回父亲,当然有……”   “说实话!”靖边侯本来是很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的,但他更相信陆机的能耐。   容霄给他一喝,吓得抖了抖。   知子莫若父,靖边侯立即看出了容霄心虚之态,只觉甚是丢人。   靖边侯呵斥:“连日不曾打你,你大概是又皮痒了?还不快说!”   容霄当然是惧怕父亲的,不过对他而言,却更加舍不得小道士,好不容易有个有趣的玩伴,还没多相处呢,怎么父亲就知道了?或许是来诈自己的。   他打定主意不要轻易招认:“父亲,我一直都好好地在家里头,不知父亲为什么又发火?”   忽然陆机说:“容公子莫怕,你只管实话实说吧,我那小徒弟李绝,是不是在你那里?”   容霄的眼睛蓦地瞪大,心里想:“完了!”   陆机知道小道士的名字,又是道士打扮,看样子是摸到了他的底儿才来的。   可容霄竟有一点骨气,他愁眉苦脸地看向陆机,决定抵赖到底:“道、道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机挑了挑眉。   靖边侯动了怒。   他只当容霄是听了话,安分守己,没想到更闹出了花样。   当即走到容霄跟前,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畜生,给人找到了家里,还在嘴硬?侯府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不说是不是?来人,拿本侯的鞭子来!”   容霄被他打的头晕脑胀,又听说拿鞭子,吓得双腿发抖:“父亲饶命!”   “怕?”小厮送了鞭子进来,容元英将长鞭一抖,当空打出一个很响的鞭花:“怕就快说。”   容霄赶紧抱住头:“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是咬死也不要出卖小道士,同时心怀侥幸,希望父亲只是恐吓而已。   陆机本是要阻住靖边侯,别叫他如此蛮横。   刚要开口,突然目光上移,往屋顶上扫了扫。   然后陆观主便又安然地坐了回去。   容元英眉头紧锁。   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个小儿子,本以为稍微恐吓,便会说实话,没想到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   当着陆机的面儿,真是……显出了侯府的教子无方来。   容元英气容霄的阳奉阴违,也气他的死不悔改:“那好,今日便好好教训教训你……”   手腕一抖,鞭稍灵蛇似的掠过半空,眼见要掀开容二爷的皮肉。   却听到有人哼了声:“住手!”   一道暗蓝色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厅外掠了进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靖边侯手上一震,原来是那来人挽住了他的鞭稍!   容元英手上用力,才没让鞭子脱手而出。   同时也看清了对方的脸。   是个极清俊出色的少年,长眉入鬓,微冷的丹凤眼。   让靖边侯诧异的是,这少年竟有如此身手,但当掠见他身上道袍的时候,容元英知道这就是陆机要找的人。   他果然在自己府上!   而这时,偏偏容霄抬头看见小道士,惊喜交加地:“李道兄!”   李绝看他半边脸发红微肿,自然是给靖边侯打的。   “呵呵,”李绝冷笑:“子不教父之过,只是我看侯爷这不是教子,而是想杀了他呢?”   容元英因知道他是陆机的人,本有些放松下来。   谁知李绝偏偏手上一紧!   容元英急忙发力,那原本稍微松下去的牛筋鞭突然又绷紧。   靖边侯瞥了眼陆机,见他仍是端坐,便冷笑道:“小道童,你也知道他是本侯之子,本侯教子跟你有何干系?”   李绝唇角挑起:“他是我朋友,我就能为他出头,你敢打他,就是打我。”   两人说着,暗运内力,那鞭子本是用牛筋泡过桐油所制成,又重又硬,就算是最锋利的刀剑也无法斩断,但此刻给他两人拽着,竟发出了瘆人的吱吱声,越来越细。   容元英又瞥了眼陆机,就是这一走神,李绝手上一动,更把鞭子往手掌上挽了一段。   “混账小子,”靖边侯老脸有点挂不住了:“我让你几分,你倒更嚣张了!”   他是长辈,何况是当着陆机的面儿,不至于替人教徒弟。   何况若是伤了李绝,也没法跟陆机交代。   没想到李绝的眼中并没什么尊长。   不过同时,靖边侯心中也隐隐地震惊:这小子的内力,远比他想的要强的多。   但不管是输是赢,跟一个小辈动手,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会儿容霄见势头不对:“道兄,不、不要动手……”   他以为李绝只是为了自己出头,又感激又惶恐。   谁知李绝看着靖边侯,想起的却是星河被仍在县城十年,突然被接回府,还以为这些人终于良心发现。   今日听了平儿的话才晓得,原来容侯爷是想做一笔好买卖。   “我偏要动手,”李绝咬牙,双眼冷飒地盯着容元英:“省得侯爷仗着自己儿子女儿多,想打就打,想卖……就卖!”   容元英听到最后八个字,心头一震。   就在这时,李绝左手抬起,竟向着靖边侯肩头拍来。   间不容发中,靖边侯抬掌跟他一对,两个人的手掌相碰,内力澎湃,而那根鞭子却是谁也没有放开,彼此身形向后的瞬间,只听“啪”地一声,那刀砍不断的牛筋鞭,竟给生生地拽断了!   容元英勃然大怒:“混账!”   李绝把手中挽着的半截牛筋鞭往地上一扔:“比不过你混……”   话未说完,便听身后陆机道:“你闹够了没有?”   靖边侯心里的怒气已经给挑起来了,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小辈手里吃亏,还把自己最珍视的鞭子毁了。   本来想给陆机几分颜面,这会儿怒上心头,便道:“陆观主,高徒好手段啊。”   陆机还没开口,李绝先说:“手段是我自己的,跟他有什么关系。侯爷是打不过我想让他出马吗?”   靖边侯隐隐地觉着,这小道士对自己的敌意,不仅仅是为了容霄。   他到底是军旅出身,天生性情火爆,只是这些年的磋磨,这才收敛起来,此刻给李绝勾的火起,当即冷笑:“怎么,你还要动手?本侯奉陪!”   “侯爷勿怪。”是陆机,仙风道骨,彬彬有礼地:“确实是我教导无方,这就把他带回去,严加惩治。”   他这话若是在李绝动手之前说,靖边侯兴许会很乐意。   但现在听来,却像是得了便宜卖乖,容元英冷笑了声:“是吗。那就有劳观主了。”   偏偏李绝笑说:“容侯爷,你不服是不是?实话跟你说,我这位师父是最护犊子的,你刚才那么咄咄逼人,师父没出手就不错了……你连我都打不过,最好别招惹他。”   “你……”容元英眼中的怒意一涌而出:“好,这是欺负上门了吗?”   李绝吐舌:“师父,你要不要指点指点容侯爷。”   陆机冷笑:“看你真是皮痒了。”   他盯了李绝半天,才不管他的挑拨离间,便要先将他拿下。   谁知李绝叫道:“侯爷小心我师父出招了!”   容元英也看见陆机手势微动,并觉着一股掌风扑面,当下想也不想,抬掌还击!   陆机其实是冲着李绝去的,谁知李绝狡诈之极,他算计好了方位,一边叫嚷一边掌风暗送,造成了陆机抢先对容元英出手的假相。   而他则猛然后退,一把攥住呆在原地的容霄。   容霄像是一只被放上天的风筝,身不由己地给李绝拽了起来,他以为李绝是“逃跑不忘弟兄”,谁知仍是太过单纯。   虽然容元英对陆机出手,但这只够把陆机稍微挡了一挡,陆机的注意力毕竟都在李绝身上,还手一拍的同时纵身向着李绝抓去。   谁知他的算计,早在李绝预料之中,李绝头也不回,手腕一抖,便把容霄向着陆机扔了过去!   这容霄像是个人形盾牌似的,陆机的手毕竟没那么长,只来得及把容霄的肩头一勾,定神看的时候,李绝早又不见了影子!   气的陆机仰天长啸:“孽畜!”   正在这时侯,苏夫人带了人着急忙慌地赶来了。   星河在老太太房中略坐了坐,等到苏夫人派的丫鬟回来说了是“误会”,原本无事等等,她才忙告退出来。   她知道这可不是什么误会,本想先去找容霄。谁知容霄正给苏夫人拉着问长问短,不得空闲。   直到中午,容霄给放了回来,星河也才知道了事情经过。   这日傍晚,左侍郎府内派了人来,传了侍郎的口信给容元英。   竟是言明之前所约作废云云。   那传信的是侍郎心腹,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们老爷说了,他没那么大的福气消受,请侯爷另为三姑娘择贵婿吧。”   容元英再三确认,心头极冷。   他猜到可能是哪里得罪了左侍郎,但他自问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   按捺住要揍那来人一顿的冲动。容元英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既然这样,是小女没福,回去为侍郎大人带安吧。”   打发了人后,容元英思来想去,吩咐门上备马。   侯府这边,容晓雾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她从苏夫人房中出来,心中惊讶非常。   思来想去,晓雾心想不如先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星河。   不过,走到半路,大小姐突然想到那日顾云峰来的时候,那盯着星河的眼神。   她心里有点不太受用,又想:“既然不用去伺候那老头子了,以三妹妹的姿色,将来自然是有造化的,我何必巴巴地这会儿去,倒像是奉承她似的。”   随行的丫鬟海芋见她改道,忙问:“姑娘不去找三姑娘了?”   容晓雾道:“明儿阖家自然就知道了,何必我去奉承。”   海芋笑:“姑娘说哪里话,素来跟三姑娘是最和气的,再说了,三姑娘不用嫁给那老头子了,以后指不定择哪一个贵婿,永宁侯府,宁国公府,姑娘跟她更交好些,自然也是好的。”   容晓雾知道这是正理,可心里就是别扭:“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谁知道将来又会如何呢。”   主仆们且说且远去。   而就在他们经过旁边的月门之后,一个浑厚的声音低低说道:“怎么样,我没骗姐姐吧?”   星河方才生怕容晓雾察觉他们在这里,紧张的不敢动。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她的呼吸有些急,又说:“你先离我远点儿。”   方才星河害怕,李绝便把她拢在怀中,趁机贴近了些。   “我自然有法子治那老匹夫。”他不太情愿地退了半步,想到容晓雾方才的话,又问:“只不知姐姐的贵婿?是哪一个?”   星河竭力定神:“罢了,我该回去了。”   “姐姐是还生我的气吗?”李绝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解释,“我先前只是因为听那丫头口口声声说我是匪贼,杀人之类的,才说了气话,又没有真的杀了那糟老头子。”   他只顾说气话,却不料她为此整天提心吊胆。   不过,还好小道士有分寸,没有真在京内干出残杀高官的惊世骇俗举止。   可就像是平儿说的,以他的性子,若有一日把天捅破,都不会让人太吃惊的。   一声幽叹,星河道:“你去找那侍郎大人也罢了,为什么又跟我父亲动手?”   “我没认真跟他打,”李绝哼唧着:“我是气不过他对姐姐那么狠心。我要认真动手,他这会儿就不会能走能跳的了。”   “你还说?你以后……”星河苦恼:这人只管当时痛快,可今日得罪了容元英,以后还怎么出入侯府。   不过一想到自己居然还替他想这个,又很惭愧,忙打住。   正好察觉他鬼鬼祟祟地又凑近过来,便将李绝推开几分:“好好说话。要不然就走。”   李绝给她的手在身上一揉,仿佛自己的心都给温柔地掐了一下。   他如何肯放:“我没想别的,只想握一握姐姐的手,姐姐怎么一点不心疼我。”   星河心头一恍:“那就、只……”   话音未落,手已经给捉住了,快的简直令人咋舌。   暗影中,星河的脸上微热,自己居然又心软了:“好了吧。我真的该回去了,不然平儿又……”   “姐姐不要听她的,她说的不对。”李绝揉着她的手,偷偷打量她的脸色,估摸着假如自己亲一亲的话,她会不会动怒。   “她怎么不对。”星河却没有留心别的。   李绝放了心,把她的手拉到唇边,先极快亲了一下。   星河察觉手背上的湿润,警告:“别过分。”   李绝赶忙握紧些:“她说怕姐姐栽在我手里,可明明……”   “明明怎么?”   “明明是我栽在姐姐的手里了。”小道士把星河的手缓缓地贴在自己脸上:“奇怪,姐姐的手这么小,我怎么就逃不出去呢?”   星河本心无旁骛,给他这两句话,心里仿佛云海升腾,日光透过云层,乍暖还寒,悲欣交集。   “我、我要回去。”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潮热,庆幸夜色之中,不易察觉。   “不许……我想亲亲姐姐,我还没亲过呢,”李绝把自己的脸颊在她的掌心蹭了蹭,撒娇的猫儿似的咕噜着恳求:“只亲一下,给我亲一下,就让姐姐回去。” 第42章 应怜小儿女   星河禁不住他这样软中带韧的磋磨。   柔嫩的掌心被迫抚过少年滚烫的脸颊,她只能尽量把脸转开,别让他听见自己已经乱做一团的呼吸。   她的声音有点磕巴而含糊:“不是……已经亲过了吗。”   耳珠上还有那细微的痕迹呢,今日还差点给人看出来。   “那个不算,不是那样的。”李绝耐心地,虽然那种亲也很好,但他现在想要的更多。   “你……”星河昏头昏脑,窘迫地:“你别总想些莫名其妙、没正经的。”   他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靠近过来,仿佛喘了口气,而热乎乎地说:“我想的都是姐姐,想好好亲亲姐姐。”   姐姐当然是最好最正经的。   星河的眼角有些湿润的泪渍,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心情涌动而沁出的残泪,还是被小道士这一番古怪举止逼出来的。   她的身上发热,而想赶紧离开这里。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她下意识地不安,却也无奈地低语:“还能、怎么亲呢。”   李绝给她天真的问话弄的心猿意马,愈发无法自持。   怎么亲?其实他也不知道。   只是凭着本能而已。   而对李绝来说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只要是星河,那,怎么亲都行。   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不管是手指,耳垂,还是别的,横竖她的一切都叫他有一种迫不及待难以按捺的心喜。   只要叫他亲到就行。   平儿挑着灯笼来寻人,陪着星河回了房。   丫头板着脸,一个字不说,只在帮她更衣洗漱的时候,格外的留心。   还好,这次并没有什么古怪的痕迹,连耳垂上那点红痕也在渐渐淡去。   不过星河的神态,却不像是无事的样子。   平儿悬着的那口气总是不敢就松开,望她脸上仔细瞧了半晌,却觉着星河的唇异样的红。   目光在那微有些肿似的唇上瞅了会儿,平儿觉着自己不该去想那些下流念头。   毕竟星河自己也习惯咬唇,唇色时常地是会有些不对的。   主仆两个在一种心照不宣、却又彼此不敢点破的微妙氛围之中,相安无事。   当夜,靖边侯出了府。   随行的仆从本不知他去何处,直到容元英在朱雀街上拐弯,往善化坊方向而去。   在一处并不很大的门首前翻身下马,容元英吩咐上前敲了敲门。   片刻门内有人探头出来:“是谁。”是个面孔白净的小幺,双眼乌溜溜地。   容元英道:“宣平侯可在这里。”   那小幺盯着他问:“你是谁?”   容元英言简意赅地:“靖边侯,有事。去禀报。”   小幺的脸上露出笑容:“原来是容侯爷,您稍等。”   容元英进了门后,那小幺叫人安置了他们的马匹随从,便又关了门。   是一处阔朗的院子,跟外头简窄的门首窘然相反。   早有一名侍女等在门边上,带了容元英向内而去。   还未过中厅,耳畔便听见一阵急促的琵琶声。   琵琶原本是军中传信的乐器,自带一股杀气,尤其对于容元英而言,这更不仅仅是一样取乐之物。   此刻,容元英更觉着那琵琶声里透着可裂金石的调儿,刹那间,仿佛铁马冰河席卷而来。   靖边侯心头一紧,脚下不由放轻了几分。   这宅子的后厅,比前厅还要明阔,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中间一条甬道,两侧白沙铺地。   十二扇的厅门都尽情地敞开着之中,厅内明烛高照,灯火通明。   容元英一眼就看到厅中的情形。   大概是十几名的乐工团团围坐,或持箫管,竹笛,或拿埙,笙,或垂首抚琴的……旁边甚至还放着三面鼓。   而中间坐的那人,尤为醒目,那人身着一袭府绸常服,里头是雪色素缎,头上不戴冠巾,只单单一个发髻,乌木簪子。   他坐在花梨木的雕花鼓凳上,怀中抱着一把龙首琵琶。   他并没有看任何人,而只是微微地垂着眼皮。   原本就清俊偏冷的脸,在这时刻,更是冷肃沉郁的叫人心惊。   玉一样的手指在琵琶弦上勾弹挑抹,一阵急促的抚奏过后,箫管之音随之而起,幽幽然,在夜色之中飘荡。   容元英站在门口,没有进内,也没有打扰。   他突然间想起了年少时候,自己在边塞那无数场战事之中的一次。   那次他拼的精疲力竭,九死一生,浑身浴血。   却终于惨胜。   敌寇残军撤退,黄昏降临,遍身疲惫苍凉的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徘徊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他试图找到曾并肩作战的同僚们,但满目所见,皆是残肢断骸,每个人都满脸血污,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亲友,又好像每个人都不是。   他摇摇晃晃跪倒在地,像是孤狼般发出呜咽。   庾约缓缓把手中的龙首琵琶递给旁边的小侍。   他站起身来,看着容元英笑了。   这一笑,却明朗,端正,粲然,就仿佛方才那个清冷的几乎不近人情的庾凤尘,只是不小心时候的幻觉。   容元英回过神来,拱手抱了抱拳:“庾二爷。”   庾约笑的像是看见了久违重逢的故人,喜不自禁般的随和,但又点到为止地收敛:“靖边侯,夤夜来访,是有事吗?”   容元英看着对方那虽然带笑却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自己来的冒昧了。   但人已经在跟前,临阵退缩不是靖边侯的本色。   “是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宣平侯。”   “哦……”庾约似是而非地应了声,回头做了个手势。   乐工们抱着乐器,悄然无声地退下了。   容元英想到方才无意中听过的那惊艳的乐奏,说出了一句有违他武将本色的话:“是我唐突,打扰了宣平侯的雅兴了。”   “呵,侯爷别客气,”庾约毫不在乎地笑笑:“不过是闲暇时候的玩意儿,没什么雅兴不雅兴的。咱们去前头说罢。”   迈步出了门,两人往前厅慢慢而行,容元英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宁国公府的子甫公子,有意问我府里三丫头的八字,这件事二爷知道吗?”   “知道,”庾约直接回答,却惜字如金。   容元英瞥了眼对方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这么说,国公府真的有意跟侯府结亲吗?”   “这个……”庾约笑了笑:“侯爷,他们年轻人的心思,我是有些琢磨不透的。也跟我无关。”   容元英知道对方不想跟自己说这个,而他也并不是要跟庾约纠缠这个。   “我并不在意三丫头归了何人,我在意的是,二爷该知道,我想把三丫头给谁吧。”   庾约的眉峰动了动:“听说过。怎么,不成了?”   他问了这句,却毫无惊讶之意。   转头淡淡然地看向容元英。   目光相对,庾约若有所思地又笑了:“我明白了。侯爷这会儿过来,应该是觉着……兵部那件事不成,是因为国公府有意询亲造成的?”   这确实是容元英想的。   前脚,有人带了宁国公府的问询之意,紧接着侍郎就毁了约。   容元英怀疑,侍郎是碍于国公府的缘故。毕竟没有人敢轻易得罪国公府,尤其是庾约。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了。   本来他有点不好开口,没想到庾约竟一猜就着。容元英道:“难道不是么?”   两人已经来到了厅门口,里头有小侍送了茶上来。   庾约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笑了笑:“我倒也想就这么简单。”   两人入内落座,容元英无心饮茶:“既然如此,二爷可是知道什么缘故?”   庾约将盖碗撇了撇,吃了一口茶:“我倒也听说了一件奇事,今日陆风来跑到贵府去了吧。”   容元英给他提到这个,心里颇不自在,他也算是位高权重,竟在一个小子手下吃了亏,幸而从陆观主的反应看来……吃亏的不止是他自个儿。   他哼道:“二爷也知道了?确实是奇,我竟不知陆观主哪里收了一个那么精灵古怪的小徒弟。”   庾约见他一点儿都不能融会贯通,当即一笑,并没解释:“我当然知道,因为是我放他出来的。”   虽然一放出来,就后悔了。   他一直想着孔丘的那句话——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容元英微怔:“哦……是陆观主的意思?”   “嗯,”庾约淡淡地应了声:“陆风来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   容元英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用意,怎么居然开始谈论那个浑小子了!   他忙清清嗓子:“宣平侯,我是个粗人,就不跟你虚与委蛇的了。我本来想把星河给那老家伙,可以换来西北军屯的安定,现在倒好……弄成这个样子!我实在没法子了。”   倒是不能怪容元英的手段不上台面,他不过是投其所好,选了最立竿见影的法子。   兵部左侍郎年纪虽大,但好色无厌,且最喜欢十四五岁的女孩儿。   只因有人传出去,说是靖边侯府的三姑娘生得比庾清梦还美,这老东西的涎水便忍不住了。   不过,假如星河真的落在他手里,那只怕下场不能用一个凄惨来形容。   容元英很清楚,他只是不在乎,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小女儿跟西北军屯而言,孰轻孰重。   庾约瞅了他两眼,有点佩服靖边侯这般坚决的心智。   “侯爷别着急。”又吃了两口茶:“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此事未必……不是好事。”   “什么意思?”容元英是十万火急,偏偏庾约是个慢郎中,依旧的淡然笃定:“二爷且快说。”   庾约微微地挑了挑唇:“明儿……最迟后天你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他眼中带笑轻描淡写地瞥了靖边侯一眼,戏谑般:“有福之人不用忙。”   “这……”容元英简直要急死了:“您到底在说什么。”   庾凤尘的话,跟他的神情一样都是云山雾罩,深不可测的。   目光转动,他看向容元英脸上:“其实我倒是羡慕侯爷啊。”   “羡慕我?羡慕我什么?”容元英按捺不住暴躁起来:“我为了西北的事情,就算被耻笑卖女儿也罢了,如今竟连卖女儿都不管用了……只要有法子,我什么都能干,什么骂名也能背,就算卖我自己都行!侯爷还羡慕我?”   庾约听他话语粗鄙,毫不避忌,不由乐了起来。   笑吟吟地看着容元英,庾凤尘轻描淡写道:“侯爷这般苦心,上天一定不会辜负的。您放心吧。”   靖边侯正当头顶冒火,听了这句,突然咂摸出几分意思。   他知道庾约不轻易大包大揽,但这句话里却透出几分笃定。   “二爷你……”   庾约却敛了笑,脸色淡淡微微地凉了下来,像是桌上的茶:“侯爷请回吧,我这儿,不适合你久留。”   靖边侯感觉自己就好像站在一张窗纸之后,他能看见上面泛出的一丝亮光,可又不敢将那层纸撕破看个明白。   “那好吧,”容元英把心一横站起身来:“今夜打扰侯爷了。告辞。”   他行了个军礼,转身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二爷,”容元英回头:“贵府公子询亲的事……”   “对了,”庾约并没起身,闻言淡声说:“假如以后有人问起来,侯爷就说,你是来跟我谈这件事的。别的,一个字也别提。”   容元英心头微震,盯了他片刻:“好,不过……总要有个结论?”   “你问我?”庾约认识垂着眸子,声音淡冷的像是夜幕里的一点凉雾:“你是带兵出身的,我还握着京畿二十三县的兵马,你问我什么?”   容元英的喉头动了动,有些失望,也有些如释重负:“我明白了。多谢宣平侯,告辞。”   他转身往外走去,身后是庾约道:“甘泉,替我送客。”   甘管事的脸上还是照旧堆着笑,就仿佛要把主子不笑时候的那份儿都加在自己脸上。   “侯爷的苦心,天日可表,都是为国为民的……”甘泉低低的,声音温和,透着贴心。   容元英转头,很意外地看着他。   甘管事笑呵呵道:“我们二爷自然也清楚,所以才……”他恰到好处地停口,笑笑。   容元英回头看看无人,便道:“侯爷叫我等消息,是真的会有好消息?”   甘管事笑着啧了声,他扬了扬眉,有点惊奇又有点无奈,却并非不耐烦,反而是无限宽和包容的那种笑。   就好像靖边侯问了个孩童才问的问题。   容元英看着面前之人,莫名地有些恼羞:“侯爷最好别让人扑空。”   甘泉笑说:“我们爷向来不插手闲事,但一旦起意,必定做成。”   容元英眼睛一亮:“可是……宣平侯为何插手?”   “这个嘛,我可不敢说。”甘泉晃了晃自己富态的大脑袋,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年画上滚绣球的喜气洋洋的舞狮子:“也许侯爷迟早会知道,谁说得准呢。”   容元英叹了口气。   这会儿两人将走到外间门上了,甘泉止步:“对了,府里头三姑娘可好?”   容元英吃惊:“呃……怎么突然问起星河?”   甘泉就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说道:“我们爷先前在县城的时候见过三姑娘一面,还……哦,爷没跟您说吗?”他的眼睛瞪圆了点儿,无奈地笑笑:“又是我多嘴了。罢了,侯爷请。”   靖边侯看着这个貌似和善,实则心眼恐怕也不比他主子少的人,他的心头电闪雷鸣地:“总不会、这次二爷插手是为了星……”   他心里突然想起庾约刚才说什么“有福之人不用忙”,但又觉着不可能!   笑话,庾约冒险插手兵部的事情,会为了个小女孩儿?   甘泉轻轻咳嗽了两声,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容元英赶回家里,本是想立刻传星河来问问情形。   庾约竟然在驿马县跟她见过面……他一点都不知道!   但时候毕竟晚了,星河那边应该也已经睡下,容元英只能带着一肚子疑惑,先回房歇息。   次日早朝之后,有个消息在京内传开。   兵部左侍郎被御史台弹劾了几大罪状,最主要的几项是贪墨军需银两,强纳民女为妾、凌虐幼女致死,纵容促成家奴冒领军功。   圣上震怒,当即命将侍郎拿下,严加审讯,查抄府邸。   消息传到了侯府,府内知情的众人心情各异。   容晓雾跟晓雪两个碰了头,窃窃私语,想着去寻星河,却扑了个空。   老太太上房里,苏夫人唉声叹气,又咬牙道:“真想不到,看着道貌岸然,却竟是这样禽兽不如的人……幸而三丫头没真的落在他手里。”   谭老夫人也连连点头,嗐叹说:“很是,三丫头毕竟是个有福的,祖宗庇佑。”   其实关于那人的种种传闻,苏夫人也是知道些许的,只是她跟容元英一样,既然是非做不可,又何必在意别的。   没想到此人倒的这么快罢了。   此刻,“有福”的星河却正在靖边侯的书房之中,她站在容元英的案桌之前,看似平静,心里却在猜测父亲为什么突然把自己传来。   靖边侯在听说左侍郎给拿下马的时候,心里的喜悦就像是看到一大片鸟群振翅飞过天空一般。   左侍郎力主削减屯兵,他这一去,无异于去掉悬在脖子上的剑,事情便好办多了!   想到昨儿会见庾约时候他所说的话……容元英暗自心惊:若非昨夜会面,今日得知左侍郎的事,只怕他还庆幸是自己好运呢。   那人,果然是深不可测。   又想起甘管事的那几句,当即命人把星河传来。   “你……”容元英向来不喜管儿女们的私事,但这件事他不能不理:“你跟宁国公府的庾凤尘,是怎么回事?” 第43章 .二更君青涩的初吻   在容元英开口前,星河心里想的正是李绝。   她最担心的是靖边侯因为昨儿李绝跟他冲突的事,知道了什么,因而质问。   从来的路上到现在,星河一直在盘算该怎么回答靖边侯才最妥帖。   没想到竟南辕北辙,容元英问的竟然是庾约!   措手不及的,星河抬眸看向容元英。   确实,跟庾约在县城的那份交际,星河谁也没说。   庾约身份非同一般,性情又难测,若他是一时起意过后便忘,她却巴巴地当作正经大事告诉人去,岂不无聊。   而此刻容元英的询问,却又让星河格外有些惊慌——她担心的倒不是县城里发生的事,她怕,父亲是知道了先前她为了救李绝而偷跑出去那件儿。   庾约应该不至于泄露,但是大哥那边儿,星河却吃不准。   但很快,星河在心里推翻了自己这猜测。   以靖边侯的脾性,假如知道了那件事,他必不是这般反应,至少会流露出不可饶恕的怒意。   星河心里有了底。   “我……不太懂父亲的意思。”她没显得张皇,而只是本能地疑惑。   容元英皱了皱眉:“你在驿马县曾跟他见过,不是么,为何没听你说?”   果然是为这个。星河微微一笑:“回父亲,您不说,我都也几乎忘了。确实我曾经在县城遇到过庾二爷,他像是经过……后来他就回京了,女儿想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张扬的人人皆知。所以没提。”   靖边侯哼了声:“不是什么大事?跟庾凤臣有关的,没有小事。”   他说了这句后,又问:“你不是好好地在你外公家里么,他哪里会见着你?”   星河垂头:“是那天凑巧出去买点东西,才遇到的。”   “他竟认得你?”   “庾二爷说知道我是靖边侯府的,所以才对我多加照拂。”   “照拂?”容元英疑惑地看着星河。   星河温声道:“庾二爷送了女儿一架琴,还有一对镯子。叮嘱女儿用心学点琴棋书画之类的。”   这当然是实话,不过没有提重点,——所谓那对镯子,实则是古物臂钏,那可是千金难求价值连城的宝贝。   所以在容元英听来,长辈碰面,给晚辈点随手礼,理所应当,并无任何纰漏可言。   唯一的异样是,庾约不是那种很拘泥世俗礼节的,倘若是他不乐见的人,连看一眼都是多余的。   靖边侯确实不是泛泛之辈,但若说庾约会因为星河是自己府里的人,就格外青眼,那不可能。   何况只是个庶出的女孩子……   那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如果不是庾约一贯的没什么爱好女色的毛病,容元英简直要怀疑他也是见色起意了。   皱着眉,容元英忽地又问:“上巳那天,你见着宁国公府的人,同他们说什么了?”   星河见他没再纠缠县城的事,越发放心:“回父亲,多半是说些琴技之类的……他们家的四姑娘甚是随和,琴艺又高,她竟听出女儿的琴韵,说女儿的琴技有许多的不足之处,还说以后有机会要指点女儿一二……”   容元英哪里想听这些琴啊韵的。但看星河脸上还有几分懵懂,直到说起琴技来,女孩子才带了些笑容,仿佛真心沉浸其中。   靖边侯心想:“这三丫头倒是单纯的很,难道宁国公府询亲、跟庾凤臣插手兵部的事,另有隐衷?可是那甘管事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行了,”不等星河说完,容元英拦住她:“不必说这些。”   星河乖乖地答应:“是。”   容元英忖度了半天,想不到别的,便道:“听你祖母跟太太说,你一向安静不生事,这样倒好。我这里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星河屈膝行礼,退出了书房。   来到门外,她松了口气。   平儿也在外头提心吊胆,听着里头隐隐地有问有答,虽听不真切,但显然是和颜悦色,并无波澜,这才安心。   这会儿陪着星河往回走,平儿道:“好好地老爷叫姑娘做什么?”   星河悄悄告诉她:“不知怎么,突然问起了庾二爷的事。还知道了庾叔叔在县城里见过我。”   平儿也有些诧异:“这……咱们可没跟人说过。哪里走漏了消息?”   星河摇头:“幸好,老爷不知道先前……”   正在此时,前方月门口有个人走了出来,竟正是顾云峰。   看到星河之时,顾云峰双眼亮了几分:“星河妹妹!”大步走了过来。   星河忙止步行礼:“顾公子。”   “怎么不叫表哥了?”顾云峰不错眼的看着她,笑道:“好见外的称呼。”   星河因为上回给容晓雪提醒,有意避嫌,听顾云峰言语熟络,便道:“是,顾表哥是要去见老爷吗?”   顾云峰道:“啊,我今儿没事儿,过来看看霄弟,正要去给姨夫行礼呢。”   “那就不打扰表哥了。”星河始终低着头,说完迈步要走。   “星河妹妹,”顾云峰却突兀地叫了声:“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星河回头:“什么事?”   顾云峰见她长睫似垂非垂,一双明眸就像是笼着薄雾的秋江水,着实令人神往,一时把要说什么都忘了。   “顾表哥?”星河疑惑。   顾云峰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才道:“先前湛哥哥陪妹妹出去那一趟,是去旧时堂了?”   星河脸色微变,目光跟他相碰,却又垂眸道:“表哥为何这么说?”   顾云峰本是要旁敲侧击看她的反应,但美人如斯,叫他实在耐不住性子,便笑道:“那天我有个朋友仿佛看见了湛哥哥陪着个绝美的女子,就在永宁门那边的旧时堂,他本以为是湛哥哥没过门的嫂子,咳……后来跟我一说,我又知道那日妹妹跟着湛哥哥出门,所以知道是你。”   星河见他说的有板有眼,心中一惊,面上做思忖之态:“原来是这样。那日湛哥哥陪着我买东西,累了,去了一处地方歇了会儿脚,倒不记得什么名号了。”   “哦……”顾云峰意味深长的应了声,让星河心里竟有点不安。   她不再理会,便只点点头:“没有别的事,我先回了。”   顾云峰并没拦她,但他心里也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他那个朋友确实是看见了容湛,也确实没看见庾约。   但却看见了甘泉,亲自相送他们。   身为庾二爷身边的左膀右臂,甘管事那张年画舞狮子一样的富态脸,京内有头有脸的哪个不认得。   顾云峰目送星河离去,心里胡思乱想:“这三妹妹,真是真人不露相,难不成私底下竟勾搭上了宣平侯不成?看着倒是个正经的,兴许真的跟他们说的一样,乡下地方出来的……骨子里恐怕也是个……之前本以为要送给兵部那老东西,如今那老东西没福享受,倒不知又会便宜哪一个,也许……”他想的心思浮荡,忍不住竟连咽了几口唾沫。   星河同平儿回到内宅,有些着急地跟平儿道:“没想到那天竟有人看见,这顾云峰又言辞闪烁的,你说,他是不是还知道更多?”   平儿想了想:“该不会吧?大公子曾说过,那楼不是能轻易打探到消息的地方,就连他,也是自报了家门,才得见庾二爷的呢。表公子的那个朋友,多半是远远看见了,姑娘说进去歇脚,并无纰漏,别理他就是了。”   “但愿。”星河道:“回头还得再叮嘱叮嘱湛哥哥。”   正要去老太太上房请安,就见容晓雾带了丫鬟远远地走了来,像是个找人的样子。   一眼看到星河,才忙敛神:“三妹妹。”   星河上前行礼:“姐姐从哪里来?”   晓雾道:“才从老太太房里来。老爷叫你去,是为何事?”   星河故作疑惑而避重就轻地回答:“今儿也不知为什么,老爷竟问我宁国公府的事……就是上巳那日见他们家四姑娘的种种。”   容晓雾听了便笑:“你啊,老爷哪里是问他们家四姑娘……对了,你从那里来,可看见了、顾家表哥吗?”   星河道:“正好打了个照面,这会儿应该正在老爷房内呢。”   容晓雾听说“打了个照面”,认真看了星河一会儿,却又微笑道:“对了,你快去老太太那里吧,还有事告诉你呢。”   “什么事?”   “我先告诉你也无妨,方才宁国公府派了人来下帖子,是他们府的四姑娘,请你明儿过去呢。”   “真的?”星河又惊又喜。   “当然是真的,呵,还专门请你,其他的一个都没多。”容晓雾笑的无奈而自嘲。   原先星河故意地在杏花林大展琴技,就是要引庾清梦的注意。不料见了面,四姑娘竟是个心直口快,而又聪慧灵透的,实在可喜。   虽然庾清梦说过要请她过府,但谁知道她这种千金小姐,是不是随口敷衍人的。   如今听说是庾清梦下帖子请自己,惊喜交加。   突然又听晓雾说只请自己一个,就不便让那喜悦流露的太过:“这……”   容晓雾却没怎样:“她眼里看得起谁就请谁罢了。你倒也不用多心,除了三妹妹,京城里她能看得上的到底是少。我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倒是觉着她行事明白利落,并不非得顾及颜面带上旁人,纵然勉强请了我们前去,跟她之间也是没话说呀?何苦来哉。”   星河不由笑道:“大姐姐,你看的这么通透,还愁跟那位四姑娘没话说么?”   晓雾摆摆手:“我这是俗人之语,通透的有限。你快去吧。”   星河同她行礼,往老太太上房而去,平儿留心看了眼,低低对星河道:“大小姐又是去找那个顾云峰了。”   “唔。”星河简单地应了声:“据说湛哥哥的事情先办了后,就是他们了。”   平儿却叹道:“可是我觉着那个顾公子……不像是什么良人。”   星河的心一跳,她其实隐隐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不肯贸然说出口。   可关乎大小姐,星河不愿多事,便道:“罢了,你什么时候又改行相面了?这个不好,哪个也不妥的。”   星河本是随口取笑,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平儿红了脸:“姑娘又说我。我以后再不敢多嘴了。”   “你……”星河转头才想起,平儿是误会自己指她批驳小道士的那些话,忙道:“真是的,人家随口说说,你就往心里去。再瞎说就打你。”   平儿见她着急,这才又笑了:“哼,我就是这么小心眼。”   星河轻轻地掐了她一把。   平儿喜欢起来,凑近了些,又狐疑地扫了扫周围:“姑娘……那个、小道士他还在府里吗?”   不提则已,一提起李绝,星河的脸上又有些微热:“他又不是府里的人,在这儿做什么。”   “先前不是藏在二爷房里?”   星河听她说的这样古怪,嗤地笑了:“你也说是先前,这会儿老爷都知道了,霄哥哥自身难保,还敢藏什么人不成?而且……”   “而且什么?”   提起这个,星河倒是有些忧虑,只是不大敢再跟平儿说,便敷衍道:“他另外有事,自然不会在这里了。”   平儿双手合掌:“吕祖爷爷庇佑,宁肯叫他在外头干他的事儿去,好歹别总在我眼前晃。”   星河着急,赶紧又掐了她一把。   原先那一下是嬉闹,这下却用了几分力,平儿惊叫了声:“姑娘!”   星河知道弄疼了她,赶紧给她揉了揉,陪笑道:“不小心的。”   平儿委屈巴巴地望着她:“我看不是不小心,是为他报仇呢。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不饶了……”   星河并不是真的生气要打平儿,而只是怕平儿那句话不太吉利。   因为昨晚小道士跟她说,他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去料理,叫她安心等着,等他处理妥当,自然会回来。   星河本来还想问他是什么事,但又觉着自己不该多嘴,只说:“我也管不了你去做什么,只有一件,不许再去惹是生非了。”   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不是哪一次都会安然无恙的,叫人担心。”   李绝本已经打算叫她走了,听了这句,却又将她拢住:“姐姐放心,我断不会再让姐姐为我去求那个不怀好意的庾凤臣了。”蔚笺付费   星河倒不是指这个,听他说起便道:“庾二爷怎么不怀好意了,人家到底帮了大忙。”   “才不用他帮忙,”李绝欲言又止,哼道:“总之我不喜欢这个人,姐姐以后也不要见他好不好?”   星河心想这似乎说不准。   “好不好?”李绝逼近了些。   星河的唇还麻酥酥的,她感觉到危险,急忙顺了他的意:“好好好,知道了。”   刚刚李绝亲过她。   起初那个吻,发生的很快。   星河没动,小道士便俯身过来。   李绝始终是没有经验,看过的书上都不曾记录这个。   他比星河高许多,换了几个姿势,几度靠近又停下来,弄得心里浮躁额头微汗。   终于,他尽量把腰弓起,一寸寸靠近,然后两个人的嘴唇……就像是两只小鸟嬉戏似的轻轻地啄在一起。   就那么很轻微地一碰,李绝跟被蜇了下似的急忙离开。   短暂的如同一眨眼之间开始并结束的事。   是极可能给忽略的。   但偏偏的这么短暂的接触,却让两个人都僵了挺长的时间。   因为那种感觉太没法儿形容了。   只是李绝唇虽然离开了,又没有完全离开似的,好像彼此之间隔着的那个“空儿”不是真的空着,而是有什么东西真实地存在着。   半晌,星河窘迫而又有点如释重负,小声问:“完……了?”   她鬼使神差,茫茫然地。   原来他的“亲亲”是这个意思?早知道或许应该一口答应。   方才看他上下左右地不知搞什么,弄的排场很大,让星河暗自紧张,以为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差点临阵脱逃。   但这显然比昨儿他咬自己的耳珠要简单多了,快若闪电,不算难熬。   这发自肺腑的简单的两个字,像捅了马蜂窝。   小道士的脸在夜色里红了起来:“没……”好似是磨牙的声音:“没有!”   哑声说着,他豹子跃起似的又压了过去。   这次可不是如先前蜻蜓点水、生涩犹豫的试探了。   这是暴风骤雨般的欺压,冲锋陷阵般的侵袭。   星河的眼睛闭上,又骇然地睁开,她不知道李绝在干什么,但这显然不是“亲亲”。   如同捕食,他好似要活吃了她。   星河想叫他停下来,口中却只发出了呢喃不清地仿佛呜咽般的响动……有点熟悉地,叫人极难为情。   直到刚才看到顾云峰,星河才突然想起来,昨儿她带了平儿,无意中听见顾云峰跟容晓雾在一起,晓雾说着说着也发出了这种响动,当时星河虽猜到里头情形异样,却也想象不出是个什么情态。   给李绝这般拥着,她才清楚地有了认知。   小道士吞了她的舌头,也没放过她的唇,攻城掠地的,那么肆意,尽情,凶猛不加收敛。   星河在痒跟疼之间魂飞魄散,后悔自己的无知肤浅。 第44章 .三更君不能脱衣裳   靖边侯因见过庾约,才知道兵部左侍郎东窗事发,背后是庾凤臣的影子。   星河却没见过庾凤臣。   她所有的,只是上回在杏花林里跟他仓促一会,她询问庾约,父亲为何要把她送给老头子,庾约如实回答。   然后,就是她抛给庾约的那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而庾约当着她的面儿也说的很清楚:他身为京畿二十三县的兵马司正,贸然插手兵部的事情,很容易被人怀疑是图谋不轨。   那可是会有诛九族的风险。   庾二爷自然是聪明绝顶之人,这种事,用手指头想想,都是不能干的。   所以,就算知道了左侍郎倒台,星河心里只掠过一点点异样之感。   她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庾凤臣会为了她去冒这个天大的险。   这没必要。   别说庾约了,连她这种小丫头,都认定了这是一笔毫无价值不值当做的买卖。   而且只是左侍郎出事,其下的种种,星河起初并不晓得有无变化。   毕竟,万一还有个别的人从中作梗呢?父亲是不是又要把她弄给别人。   但很快地,星河从苏夫人以及谭老夫人的口中得知,她这被逼出嫁的危机,总算是暂时解除了。   不过星河倒也没觉着怎样欢喜,毕竟此事她早有所料,她是不会乖乖嫁给那老东西的,现在的局面不过是断的更彻底而已。   谭老夫人没怎么多说,只叫苏夫人出面儿。   苏夫人先前因为国公府来提亲的事儿,怀疑星河别有用心,不是甘心要去侍郎府的。   谁知这么快,侍郎自己栽了,星河丝毫都不用忙。   苏夫人再怎么疑心,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呵呵一笑,信了老太太说的——这三丫头是个有福的。   为了笼络星河,苏夫人先做不知情的,痛骂了一番,继而安抚道:“老太太跟我一样的生气,还特意嘱咐我,叫留心给你寻一门极好的亲事呢。”   星河仍是含羞摇头,低低地:“太太别说了。什么好不好,横竖我什么都听太太的。”   跟先前知道要嫁给糟老头子的时候,完全一个态度。   苏夫人心里倒是觉着好笑了,仔细打量星河这张脸,暗想:“难道这三丫头真是个憨实的?不知道什么好歹高低?要真如此,那她可真是傻人有傻福了。”   当下笑道:“你是乖的,怪道老太太也疼你,总是说你有福呢。”   星河这才抬头认真说道:“我才多大,能有什么福,自然是老太太的洪福,我跟着沾光而已。只要老太太跟太太疼我……就是我的福了。”   苏夫人给她弄的心也有些发软,不由又想起老太太那句话:早知道就不该把三丫头送出去,留在府内好生调/教。   是啊,这般绝色,这样的心思,若是好生的调理,自然有比送给老头子糟蹋更好的出路。   当夜,星河去探望了冯蓉。   她虽然回了侯府,又得老太太跟太太的青眼,但也极少跟冯蓉碰面。   不管她心里是何等滋味,对于跟生母亲近的渴望,她仍是尽量地压着。   因为星河知道,苏夫人不是傻子,她若是流露对于冯蓉的亲热,苏夫人很容易察觉她的真实心意。   而且对冯蓉也没有好处,反而会让她成为苏夫人拿捏星河的软肋。   所以星河尽量避免跟冯姨娘照面,只是暗中让平儿时不时探听她的消息而已。   如今眼底的危机解除,星河总算能正大光明过来一次了。   冯蓉因也听说了左侍郎倒台的事,欣喜非常,本是想亲自去找星河,又怕自己的身份……给她招惹不便。   见星河来到,冯蓉的喜悦都在眉梢唇角了,忙着叫星河坐,下意识地叫冬青拿点心给她吃。   才叫了声冬青,突然想起上回给星河吃蜜三刀被她拒绝,冯姨娘面上的笑讪讪地:“罢、罢了。”   星河看了她一眼,见她的气色比最初母女重逢时候要好些了:“是什么东西?”   冯姨娘道:“没什么,你不爱吃的那些,对了你现在爱吃什么?我去弄……”   “你弄什么,”星河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你要真能……就不至于得叫人替你出头了。”   不去看冯蓉,星河抬头:“冬青姐姐,有点心就拿点过来吧。”   冬青莞尔:“知道了姑娘,这就去。姨娘一直都给您留着呢!这不……到底留对了!”   星河垂眸,看似自言自语实则是说给冯蓉听:“今儿想吃点甜的。”   冯蓉的双眼微微睁大,眼中朦胧地已经有了泪光:“星河儿……”   星河刻意地没去看冯蓉,从妇人的声调里她已经听出来母亲快哭了,她不能看,因为一看,她会忍不住。   冯姨娘倒也明白,赶紧转头拭泪。   冬青很快端了一碟子糕点上来。   星河捡了一块蜜三刀,在灯影下看了看,慢慢送进嘴里,略有些酥,却又甜软非常。   这是曾经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   慢慢地把那口蜜食吃了下去,星河终于抬头看向冯蓉:“我明儿要去宁国公府一趟。”   冯蓉忙点头:“我知道,我也听说了。是他们四姑娘请你过去的……”说着她又忍不住笑道:“他们的四姑娘是有名的清高不理人的,这次竟只请星河儿……只是他们国公府规矩多,你去的话,可要处处留心呢。”   星河自然知道这些,但是这是来自于母亲的叮嘱。   她很安静乖巧地听着,一个字也不落下:“我知道的。”   星河在冯蓉房里只坐了一刻多钟,便起身出门。   冯蓉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几度想要开口叫她留下来。   但她心里很清楚,要留的话,星河自己会留,星河走,是必须要走。   暗地里不知多少眼睛看着呢。   她不能给孩子出难题。   冯姨娘只咬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星河的背影。一低头,泪珠又滚滚洒落。   她应该满足的,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女儿了。   这样,虽不能日日相见,但知道星河就好端端地在身旁,这已经足够了。   当天晚上回到房中,洗漱过后,星河没着急做针线活。   平儿见她好似有心事,便打发了丫鬟,关了门:“怎么了?”   星河坐在榻上,看着帐顶:“我在想,有朝一日,能够带着娘……离开这府里就好了。”   平儿抖了抖,虽关了门,仍是先往后看了眼:“姑娘……”   星河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喃喃说道:“父亲明明不在乎妾室,为什么还要两个三个的纳妾,二姨娘,三姨娘……也没见他格外的宠谁,就算生的孩子,也没十分放在心上,甚至可有可无似的,我想不通……男人,怎会这样狠心呢。”   平儿没料到她想的这么多,忙劝:“姑娘,其实我想,就像是有好人坏人一样,男人嘛,自然也有……薄情的,也有深情的。”   “为什么我这样倒霉,会摊上一个薄情的父亲。”星河看向平儿,眼神里是不加隐藏的哀痛。   平儿的唇动了动,终究忍不住,探臂把她抱住:“姑娘……”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吸了口气道:“再难的时候咱们都过来了呀,姑娘别说这些,也别去想了。”   她知道星河若是多想这些,只能更受伤。   星河吁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就说这一次,再不提了。”   平儿抚了抚她的背,慢慢地放开她,又替她抿了抿鬓边的散发。   她知道星河未必就能立刻从这哀痛里缓和过来,便有意地想引开她的心神:“方才说,有薄情的男子自然也有深情的,这深情的,倒也现成有一个。”   星河一愣:“你……贫嘴烂舌的说什么!”她果然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伸手抓了抓被褥:“不是很讨厌他吗,怎么又说。”   平儿忍笑:“他?姑娘说的他是谁啊?”   星河诧异地看向她:“当然是……”   平儿不等她说完便笑道:“我指的,可是宁国公府的大公子呢,当日在杏花林只见了姑娘一面儿,就恋恋不忘了,岂不是个深情的人?姑娘又想到谁了?”她明知故问地笑看星河。   星河这才知道她在逗引自己,苍白的脸颊上泛出一点轻红,立刻欲盖弥彰地抵赖:“你……哼,我哪里想什么了?都是你在说。”   平儿伸出手指在腮上划着丢她:“姑娘这是不打自招吧?整天惦记着那小道士儿,我说庾公子呢,你就又想到他了。”   星河耐不住,恼羞成怒地伸手去撕她的嘴:“你没够了是不是!你再说!”   平儿哈哈笑着,左躲右躲,两个人这才把先前的伤痛抛开了。   当夜,平儿便在星河的榻上歇了。   她知道星河一时睡不着,过了会儿,便悄悄地跟星河道:“小道士也罢了,谁叫姑娘偏向他呢。但是他一定不能是个匪贼……”   星河以为她又要褒贬李绝,便假装睡着了不应声。   平儿往她身旁凑了凑,低低道:“最好……是姑娘能够辖制住他,叫他处处听姑娘的话,过去的事儿……咱们也没办法,幸而无人知道,那就当作没发生罢了。可以后他千万不能再……那样了。姑娘懂我的意思。”   星河睁开双眼。   平儿继续说道:“所幸,抛开那些,他的人品还算可以,又会针灸,又会配药,好像、身手也不错,将来若是还了俗,或许可以去当个大夫,再不然,做个镖师都行……姑娘你说呢?虽然钱未必能多,但咱们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姑娘?真睡着了?”   窸窸窣窣,是星河转过身来。   帐子里,两个人四目相对。   星河是万万没想到,最嫌弃小道士的是平儿,可最先替她开始打算将来的,也是平儿。   两人对视了会儿,平儿道:“姑娘,我说的有道理吗?”   星河道:“有道理。”   平儿认真道:“那……姑娘可要跟他说好了,他得先还俗,找一份正经营生,要还当江洋大盗,那是万万不能嫁的,咱们可以不嫌弃他不是高门大户的公子,没有荣华富贵可享,不能当诰命夫人,但至少要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姑娘,我说的对不对?”   星河只觉着鼻子发酸,忍了半天才说:“对。”   这些,她曾经在上小罗浮山之前,想过。   平儿一喜,凑过来握住她的手,只觉着小手柔嫩滑腻,又有一股幽香自她身上透出。平儿不禁叹道:“只可惜了,姑娘这样的品貌,落在他的手里,真便宜他了……恨不得他去考个状元,那才配得上姑娘。”   星河才给她的话感动,听了这句,忍不住又破涕为笑。   平儿听她发笑,心里一动,就靠近了,低低问了一句。   星河微怔,继而抛开她的手便要转身,平儿忙摁住她:“我可不是取笑,姑娘得跟我说实话。他到底……占了你的便宜是不是?”   “呸,”星河轻轻啐了口:“什么便宜不便宜的,难听死了。”   平儿哼道:“我都看出来了,那天晚上回来,嘴都肿了。”   星河羞的无地自容,伸手捂住脸:“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平儿嗤地一笑,却又伏在她身上:“姑娘生的这样,也难怪那小道士眼馋肚不饱的,但姑娘可得牢记,给他占点便宜那也没办法,可千万别……真的什么都给了他。”   星河的身子颤了颤,有点关心:“你指的……是什么?”   “清白啊,”平儿道:“我指的当然是姑娘的清白。”   星河似懂非懂,放下手小声问:“怎么才算清白呢?”   平儿愣住,她对此却也是一知半解:“呃……”   原本在平儿觉着,姑娘的手、唇都是不能给人碰的,碰了就算不太清白了。   但现在星河已经到了这份上,这话自然不能再说了。何况星河大概心里也自惭,所以才忐忑问她。   于是退而求其次的,平儿道:“是了,姑娘千万别、别脱衣裳,别给他碰了姑娘的身子……”   “什么?脱衣裳?”星河只觉着脸上滚烫,不等说完便低嚷:“我当然不会!”   平儿见她这样反应,反而松了口气:“就是这样,要是给他脱了衣裳,就是不清白了,那可不成。再怎么着……也得等他还俗,找到正经营生,能养家糊口的、再说吧……”   她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倒:“明儿还有事,还是不说了……姑娘心里有数就成。”   星河正在琢磨“脱衣裳”的事,听平儿说“心里有数”,竟仿佛在冯家那夜,她突然莫名地疑神疑鬼:这次,小道士会不会也如上回般在哪里听着呢?   想想刚才跟平儿的那些话,脸上热烫滚滚,星河赶紧把被子拉高,遮住了脸。 第45章 一入国公府   窗外的鸟鸣声清亮,庾清梦坐在梳妆台前,几个丫鬟围着她,上下左右的忙碌,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杂声儿。   听竹捧了一个匣子,里头是一套嵌珍珠的累丝首饰,两枚发簪,发冠,四朵金花,并一双珍珠水滴的耳珰,黄金镯子,金灿辉煌,华贵非凡。   丫鬟笑问:“姑娘,今儿戴这一套吧?”   庾清梦只扫了一眼:“你是不是觉着那日容姑娘戴了金花儿,我就也得压一压她?”   听竹咋舌。   她当然记得那天星河的打扮,那两朵花跟海珠项链,对小门小户或者中等之家来说,倒也不错了,但在他们这样的门第,还看不在眼里。   而数日以来,丫鬟们也听说了许多风言风语,都说是靖边侯府的三姑娘比庾清梦还更胜一筹等等,她们自然心里不忿。   所以听竹故意选这一套,却没想到给庾清梦看了出来。   “少自作聪明,谁要跟谁比了,撤了。”庾清梦淡淡哼了声。   丫鬟望兰道:“姑娘觉着这个太招摇,不如就戴那只轻点翠嵌珍珠琉璃的八宝圆钗,又贵气,又雅致。”   庾清梦吩咐拿来看看,不多时小丫鬟取了来,打开一看,点翠打底,周围镶嵌了一颗颗小珍珠,中间一层碧玺宝石,顶上是几处攒珍珠的花型,簇拥着孔雀尾般的点翠,正中却是金镶的一块碧汪汪的翡翠。   这钗子虽用了宝石珍珠等等,极尽珠光宝气,但配色偏极为雅致,乍一看并不起眼,越看越知难得。   “就这个吧。”庾清梦点头。   当下又忙把一套的耳珰,配了古玉镯子,最后选了套琥珀色的衣裳。   正整理妥当,外头道:“大爷来了。”   庾清梦转头,正看到庾轩从外头迈步进来,笑道:“妹妹起了?”   “大哥?”庾清梦站起身来:“今儿怎么这么早?”   庾轩道:“起早了,一时无事过来看看妹妹。”说着便打量庾清梦这一身的打扮,笑道:“这身儿好,又素淡雅贵,又不失欢喜之气。”   清梦嗤地一笑:“少说这些了,你从没有这么大早上就过来我这里的,有什么事?”   她屋内的丫鬟极为聪敏,听竹笑道:“爷心里惦记姑娘,来看看自是好意,我去奉茶。”   庾轩忙道:“不用……喝过了。”   清梦道:“我没喝,去拿吧。”   丫鬟们笑着退下,庾清梦在桌边坐了,道:“哥哥今儿不是要去衙门的么,怎么这般清闲?”   庾轩早就想好了说辞:“是有个同僚,说了今日请客,叫我们请了半天假……昨儿晚上又说改天了。”   清梦抿着嘴看着庾轩:“那可真是巧了,偏今日容家的妹妹要来呢。”   庾轩并不擅长说谎话,这两句出口,眼神闪个不停。   听清梦说了这句,他突兀地咳嗽起来,脸上微微地有些红意。   丫鬟送了茶进来,清梦笑道:“哥哥请。”   庾轩本说不喝,这会儿却也神不守舍地端了起来。   清梦啜了口茶,却并不再去打趣庾轩,只道:“先前哥哥把心事告诉了太太,太太虽然没当面答应,还是托了人去侯府问询……侯府那边却语焉不详的?”   庾轩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随着她的口风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地说道:“是啊。”   清梦心中叹了声:“哥哥,真的喜欢了容家妹妹?”   庾轩支支唔唔,红着脸道:“你又问什么。这是你姑娘家能问的。”   “哥哥别不识好人,这府里,恐怕只我愿意帮你呢。”清梦淡淡道。   庾轩吃了一惊:“梦儿……你在说什么?”   清梦道:“太太对这门亲事,不是很满意,这你是知道的,你是府里的嫡长子,容妹妹嘛,是靖边侯府不上数的庶女,且她先前还不是养在京城的。太太心里是最重门当户对,想要给你寻个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最好还出身仕宦大族的,如何能够答应?叫人去询,不过是应付你罢了。偏他们府里不知是聪明知趣呢还是不识抬举,竟含糊应答。”   庾轩的手抖了抖,赶紧把茶杯放下:“梦儿,你、你说的是真的?”   清梦垂了眸子:“不仅是哥哥,我自己也是这个样,哪里由得了咱们做主。你细想想就清楚。”   庾轩的脸上原本颇有些喜色,但现在却已荡然无存:“可是……”   自打杏花林一别,他心里总是忘不了那道在杏花树下抚琴的影子,他拼命地回想星河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只觉着没有一样不可爱、不难得。   他从来不在家里多嘴,却破天荒地跟母亲透出了自己的心事。这让萧夫人很是震惊。   她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立刻传了庾清梦来问上巳那日的情形,毕竟庾轩的性子,夫人是很明白的,如今见他竟为了个只见了一面的女子牵肠挂肚甚至要提亲,便疑心是什么狐媚子用了下流手段勾引。   庾清梦自然如实叙述。   萧夫人听了后才松了口气,信了是因为星河容貌过于好,庾轩才动了心的。   庾清梦没说出口的一个推测是,萧夫人派了顾姨妈去问询,倒也并不是完全敷衍庾轩,假如星河真的出色,萧夫人愿意在庾轩定下正妻后,给他多添一门妾室。毕竟是侯府不起眼的庶女,进国公府当妾,也不算很委屈她。   庾清梦心思玲珑,见庾轩一脸如丧考妣,她想了想,便道:“哥哥,你只见了星河妹妹一面,真的就对她倾心了?”   庾轩本来有些羞于言辞,此刻失魂落魄也顾不得了,大胆地说:“是,就见了一次,我就……忘不了她了。”   “是因为她美貌过人?”   “倒也、不全是吧,”庾轩低着头,有点难堪道:“她也有才情,妹妹不是知道么,你还很赞扬她的琴技。”   庾清梦笑了笑:“不错,她的琴技是好的,当时也确实震了我一下,但是后来我细细想想,却想到了许多蹊跷之处。”   “蹊跷?”庾轩很是莫名:“妹妹指的是什么?”   庾清梦道:“我看她,很不像是个爱出风头的样子,听人说她自打回了侯府,便很安静乖巧,这样性子的人怎么会有胆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去抚琴?”   “可……”   “哥哥先别说,”庾清梦拦住要替星河辩解的庾轩,缓缓又道:“这也罢了,那日她弹奏的琴韵里,很肖似二叔的手法,所以我才惊动……她才学了几个月的琴,而二叔教她的时候只是在那小县城里,短短几天,后来回京又有嬷嬷指点,可她怎么就偏把二叔的琴韵学了个七七八八?我想只有一个解释,她是故意的。”   庾轩一句句听着,听到最后,难掩震惊:“故意?什么意思?”   清梦皱眉道:“故意让我听出来,故意让我留意到……也许……”她抬眸看向庾轩,把那个有点阴暗的想法压下去:“总之杏花林里那相遇,绝非是偶然。”   庾轩呆了片刻,赶紧摇头:“不,我不信。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你不能把人想的……何况她故意的引起妹妹注意,又有什么好处。”   清梦微微一笑:“是,兴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哥哥不用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庾轩本想等清梦反驳自己,没想到她只说了这句,他沉默了片刻,脸色更不佳了。   兄妹两坐了片刻,庾轩无精打采站起身来,庾清梦道:“哥哥。”   庾轩止步:“嗯?”   “不管她是不是故意的,有何目的,从她的琴韵里,我没听出什么污秽,”庾清梦淡淡地,说道:“就算她尽量地学二叔,但难掩底下本真,容星河是个好的。这也是为什么今日我会请她来。”   庾轩神情复杂,怅然若失地望着她。   清梦轻声一叹:“何况得二叔青眼的人,又能差到哪里去?”   星河是在巳时将至到的。   她是头一回来宁国公府,才晓得仕宦大族的宅邸,又跟侯府大为迥异。   门上早就得了里头的吩咐,见靖边侯府的车出现,便立刻向内通报,丫鬟婆子赶了出来迎接。   星河下地后又乘坐小轿子,一路到了二门才下轿。   等候二门处的丫鬟才是庾清梦院子里的人,含笑行礼,簇拥着星河向内。   相比较庾清梦的不想张扬,星河的打扮,便略显得隆重了。   苏夫人亲自掌眼,前前后后换了四五套的衣裳,才总算是选了这套杏黄缎的衫裙。   又给老太太过了目,老太太喜欢,这才罢了。   谭老夫人兴起,特意又给了星河一套整整三十四件的点翠嵌八宝头面。   连苏夫人都忍不住羡慕:“老太太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给三丫头了。我在这里伺候了几十年,连摸一模的福分都没呢。”   谭老夫人笑说:“罢了,你的那些好东西,不比我的差,偏又说这话。上次你给了三丫头那些首饰,我总也不能一毛不拔。”   又对星河说道:“那国公府不比别的地方,你去就等于咱们府里的颜面,别叫人小看了才是。”   她们用了十分心思,反而让星河有些不自在了。   庾清梦的院落,最靠近宁国公府老太君的上房,据说老太君也最宝爱这个孙女儿,庾清梦在十三岁之前都是跟在老太君身边睡的。   很整齐的白墙青瓦,丫鬟扶着星河进了门,偌大的院落,前方是整齐的一排屋子,门扇皆用朱红漆,台阶前却有树丛高大芭蕉树,大红大绿,相映成趣,非但一点俗气都无,反透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清雅。   房门是打开的,星河抬头看时,见是庾清梦在门口出现,远远地看见她,微微一笑。   真是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何况这远远一笑。   星河不由走快了几步,于台阶前行礼:“姐姐。”   庾清梦见她这般大礼,这才走过来几步,探手欲扶:“何必如此。”她的丫鬟早从旁替她扶住了星河。   清梦看的明白,今日星河的打扮,跟那日上巳又不同。   星河穿着杏黄衫子,越发显得人比花娇,肌肤嫩的仿佛狠看一眼都会伤了她。   颈间戴着个珍珠串玉坠角的软璎珞,珍珠宝石敷贴地垂在纤细修长的颈间。   她的发端插着一枚双股嵌宝金钗,白色青田玉雕的牡丹花,花心用的大块黄水晶,精致的金叶金蝶衬托,周围嵌着的是天然的红玛瑙,青金石,并没特意打磨,而是原来的形状,又古朴又华贵。   庾清梦自己生得出色,很少正眼看别的女子,如今认真打量过星河,只觉着赏心悦目,心里没来由多了点愉悦。   清梦不由地心想:“怪不得哥哥一见她就喜欢了,这般人物,真是我见尤怜。”   迎着星河进了里屋,丫鬟送了茶上来,庾清梦抬手道:“妹妹请。”   星河道了谢,抬手端了过去,她的手腕上是一枚极清透的冰种翡翠镯子,就像是清湖之水绕在玉腕上,衬着五指纤纤,美不胜收,简直让人想摸一摸这无瑕的玉肌跟素手到底是不是真的。   庾清梦将这美人美色一一收在眼底,她本看出星河这一遭是刻意打扮过,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不能失礼。   不过看她的装束,就晓得必然是靖边侯府的夫人们出了主意,从头到脚都像是老太太的眼光,比如那镯子,就显然地比她的手腕要宽绰很多,显然是人家给的。   可就算如此,因为人生得出色,所有的便不成问题。   星河也在暗中留心庾四姑娘。   瞧着她头上的那枚古雅的点翠钗子,星河竟有些后悔:“原来她戴了这个,唉,老太太今日才给了我那套,我本来也该戴了,跟她一样多好。”   又见她双耳之上缀着点翠叶碧玺珠儿,跟头上的钗显然是一套的,虽然时常地转头吩咐丫鬟,或者示意自己如何,但行动间,那耳珰居然并不因而乱晃!   星河本来觉着庾清梦的举止给人很舒服、又很别具一格的感觉,只琢磨不到是什么。   当看见这个细节后,她猛地想起之前那教养嬷嬷跟自己提过的:耳珰的作用不只是为了好看,还是为了约束举止。   闺中女子,切忌随意的摇头晃脑,戴了耳珰,不管是走路,跟人说话,要做到上半身端静不动,倘若动作间耳珰晃起来,便是不合格的。   星河一直觉着这简直强人所难,如今近距离跟庾清梦相处,亲眼所见,心中震惊非常。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出身的端庄教养,怪不得总觉着庾清梦的气质异于常人,原来不仅仅是她的相貌出众而已。   星河发现了这个后,一则敬服,二来却庆幸自己没有耳洞。   不然的话,就算打扮的再精致、学的多认真规矩有什么用,她可做不到如庾清梦这样。   星河不禁有些走神,庾清梦发现她盯着自己的耳朵,便微微一笑:“妹妹没有耳洞呢?”   “啊……”星河回过神来:“是,我怕疼,从小儿就没穿。”   庾清梦道:“这倒也好,少些麻烦。”   星河不知该不该问她是什么麻烦,庾清梦却道:“你跟我来。”   她站起身,出了门,沿着廊下往前走了一会儿:“这是我的琴室。”   星河吃惊地抬头一看,果然这门顶上是个一臂之长的原木色匾额,有两个字:淳风。   庾清梦看她抬头,便笑道:“你认得这字是谁写的吗?”   星河哪里知道,不过看她眼中带笑,便猜道:“难道……是庾二爷吗?”   庾清梦笑道:“猜中了。你见过二叔的字?”   星河摇了摇头。   庾清梦道:“那也算是心有灵犀了。我本来想叫二叔写‘春风’两个字,取‘一曲奏春风’的意思,他偏给我改了。”   星河不由问道:“这里的淳风又是什么意思?”   庾清梦目光一动,却道:“淳自是‘和’的意思,也可以解释为纯粹、纯正。细想却比春风更有一番深意,对不对?”   星河跟李绝学字,通常就是不懂便问,毫无顾忌,所以刚才听庾清梦说“淳风”,她便张口便问了。   此刻见清梦耐心解释,她的脸上就有点发红:“四姑娘说的,自然是对的。”   庾清梦其实看出了几分,听她这样老老实实的回答,反而真心地笑了:“不说这个,来。”握住她的手腕,引着来到里间。   不愧是琴室,布置的古雅出尘,素白的墙壁,挂着几副意境高远的古画。   前方是一方就地而起的木榻,细草软编的席子铺陈,花梨木的琴桌上,左边是个青白瓷的香炉,旁边一架古琴静静横着。   庾清梦对星河道:“你可愿意给我再把那日的琴曲再奏一遍?”   星河哪里会不答应,走到琴桌后落座,抬手试了试音,只觉音调沉且清,毫无浊音,显然比自己那架绿绮更好。   她以为庾清梦是要指点自己,当下静心,认认真真又抚了起来。   庾清梦在旁听着,不动声色,心里却早有数,这次星河没有很效仿庾约的琴韵,可见那日她确实是故意的。   星河一曲将弹完,无意中看了眼庾清梦。   望着四姑娘垂眸安然之态,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异样……她的心一乱,手上立刻错了音。   庾清梦即刻抬眸。   星河把手轻轻握住,索性停下来。   庾清梦笑了笑,刚要开口,外头丫鬟望兰突然走进来,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庾清梦转头:“真的?现在?”   望兰点头。   清梦目光转动,却见星河已经站了起身,有些忐忑地低着头。   “星河妹妹,”庾清梦温声:“你的琴技好像比上巳那日的进益了不少,连日可下了苦工?”   星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庾清梦叫自己弹琴应该不止是指点那么简单,自己一时疏忽,不知是否露了马脚。   此刻脸上微红:“让……四姑娘见笑了。”   “你的琴技是二叔教的,我怎么敢笑,”清梦望着她脸上的红晕,抬手握住她的腕子:“你跟我来。”   星河给她拉着出了门,本是以为要回房,谁知并不是。   出了院门,星河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四姑娘,你带我去哪里?”   庾清梦笑的有点促狭:“见你的旧时相识啊。”   “旧时相识?我……”星河突然想到了:“四姑娘不会要带我去见庾二爷吧?”   清梦不答反问:“怎么,妹妹在国公府还有别的相识?”   星河见她竟是承认了,急忙把手抽回来:“这、怕是不妥吧?我还是不去了。”   先前在侯府,李绝曾叫她答应不再见庾凤臣。虽然当时是迫于形势而敷衍搪塞的,但到底答应了他。   而且……星河心里自己也觉着:最好能不见庾二爷,就不见。 第46章 .二更君别动我教你   见星河退却,庾清梦笑道:“怎么了?你可这不对。”   星河忙问:“怎么不对了?”   庾清梦道:“我二叔从来不会对人假以颜色,这次突然对你如此不同,又赠琴又点拨你琴技的,这可是天大的福分,你不回京就罢了,既然回了京,好歹也要来拜会拜会,二叔怎么也算是你的长辈呀?你不去见他,难道叫他去见你?岂不失礼。”   星河听的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忽然想:“可不就是庾叔叔来见我了吗?”   看庾清梦似笑似正经的样子,星河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此事死死埋在心里。   他们的身后,跟着的是众丫头,最前的是庾清梦的丫鬟望兰跟平儿。   平儿自然也听见了这句,心里暗笑,脸上不由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谁知抬头之时,无意中却看见望兰在瞧这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自己的笑当然也落在望兰的眼里了,只不知她会怎么想。   待要解释,对方又没问,反而显得自个儿心虚。   于是平儿顺势向着望兰一笑,再低头之时笑影便收了。   同时,平儿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再这样喜形于色的了,这国公府的人一个个耳目厉害的很。   只听前方星河说道:“我倒是没有想别的,只以为……那不过是萍水相逢,庾二爷又是忙人,不是我能够随意打扰的。”   庾清梦将手搭在她的腕子上,引着她往前走:“你这话却是不通,二叔的脾气我最清楚,他看不到眼里的人,自然是巴不得一辈子不要照面,可你不同,他既主动点拨你,就把你当成了自己人。自然乐意见你。走吧。听我的没有错。”   星河听她温声软语,句句动听。若还执拗就不像样了,只好随着她往前。   过了夹道,是往外的正门,庾清梦指了指前方:“二叔的书房距离这儿最近,风对的时候,我在琴室里练琴,二叔听得清清楚楚,最开始练习的时候,每次我都是提心吊胆的。”   “为什么?”星河诧异地问。   庾清梦抿嘴笑道:“二叔耳朵灵,一听就听出我哪里弹错了,回头必要取笑或者训斥我,我哪里敢松懈呢?”   星河听了却有些向往:“庾二爷自然是难得的良师。四姑娘能有这般的长辈教导,实在是幸事。”   庾清梦本以为她会跟着自己一起笑,没想到竟说了这话。   她怀疑星河是故意的说庾约的好话,但是细看她的神情,竟有些许郁郁之色,却俨然是真心的。   庾清梦突然想起星河的遭遇,隐隐猜到几分,不由也敛了笑。   这会儿前头有几个小厮经过,看见她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望兰一抬手,有两个婆子走前两步呵斥:“没眼色的东西们,没见到姑娘出来了?还不快退下。”   小厮们急忙低头后退,庾清梦不再言语,握着星河的手往前。   走不多时来到一处院落,门口两个小厮正寂然地垂首侍立,看到她们来了,忙要向内禀告。   却在这时,只听到里间像是庾约的声音响起:“你少跟我来这套,这浑水我蹚过一次就够了,我又不傻,为一件跟我无关的事去操什么心?”   庾清梦的脸上本带着几分浅笑,突然听到这个声音,吃了一惊,脚步也停了。   星河也吓了一跳。   这听着,像是庾约在跟什么人吵嘴,或者骂什么人。   那想要进内报信的小厮好像也吓的不轻,一时竟不敢进内。   却正在这时,有个人从院中走了出来,一眼看到门外这么多人,不由地也惊了惊。   这人正是甘管事,他的脸上还挂着一些有些僵而无奈的笑,就好像是因为事出突然,而忘记了把这笑从脸上卸下来一样。   “是四姑娘……小容姑娘您来了?”有意无意地,甘泉把声音提高了几分,才又压低了笑道:“四姑娘这是、要带小容姑娘去见二爷?这可不是好时候。”   若非这不是自己的地盘,不适合先开口。星河指定要跟庾清梦说咱们快走吧。   庾清梦显然也有些犹豫:“甘管事,二叔怎么了?跟谁发脾气呢?”   甘泉先侧耳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才道:“还能是谁,就是……青叶观的那位。”说到这里,不由又看向星河。   星河本来正垂着头,听到“青叶观”三个字,才蓦地抬头看向甘泉。   一提到青叶观,她就想到了李绝,——难道这会儿跟庾约在里头吵嚷的,是小道士吗?不可能吧!   虽然觉着不可能,但心却已经开始打鼓。   尤其是对上甘管事那双精明带笑的眼睛。   幸而庾清梦开了口,有些纳闷又有点疑惑地问:“好好地怎么吵起来了?陆观主做了什么得罪了二叔?”   星河听见“陆观主”,那才给提起的心慢慢地又放了回去,还好不是李绝。   甘泉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才说到这里,就听到院子里是庾约的声音提高了些:“你少多嘴,叫四丫头先回去!”   甘泉还没说完,就把嘴闭上了,他的目光在庾清梦跟星河之间转来转去:“四姑娘,不如……待会儿再来?”   星河的脸,在听见庾约说“先回去”的时候已经红了。   庾约虽然是点名了“四丫头”,但甘泉刚才的声音那么高,庾约一定听见了自己跟着庾清梦来了。   在星河看来,这闭门羹,当然不仅仅是给庾清梦的,甚至说很大的一半是给自己的。   她咬了一下唇,拉拉庾清梦的袖子,尽量镇定却很低声地:“四姑娘,咱们回去吧。”   庾清梦皱着眉,看看甘泉,又看看前方的院门口。   她到底跟星河不同,星河还算是外人,而她很了解庾约的性情,便嘀咕:“真是的……二叔脾气又犯了。”   甘泉笑道:“四姑娘,小容姑娘,二爷不是冲着你们的。别见怪。”他当然知道庾清梦不会见怪,这句,是特安抚星河的。   庾清梦叹了口气:“算我来的不巧吧。”嘟了嘟嘴,她转过身。   两个人往回走,甘泉看看星河,目光滑动会儿,直接落在望兰身旁的平儿身上。   却见平儿也皱着眉,显然也有些不开心。   甘泉看着平儿白皙秀气的脸,以及那苦恼的表情,突地也笑了笑。   正平儿仿佛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回头看了眼,却正见甘管事舒眉展眼地在望着自己笑。   平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恼恨庾约竟给星河吃闭门羹。   两个人的目光才相碰,平儿便假装看向别处的,飞快把头转回去了。   此刻,庾约的书房门外,很大的一棵粗壮铁树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庾约,另一位,自然正是青叶观的陆机。   庾凤臣身着银灰对襟外衫,并未系带,里间却是月白的长衫。   他的手中握着把玳瑁柄的玉版扇,扇子色白如玉,正面绘着一幅春江鸭嬉图,背面是一首五言律诗,底下缀着乳黄流苏。   扇子被主人不耐烦地摇动,流苏便随着扫来扫去。   这幅打扮加上这幅扇子,却活脱脱是竹林七贤之中的某位。   陆机盯着他,笑道:“我正要见见这位容氏姑娘,你怎么叫她回去了?”   庾约皱眉:“你是出家人,别学那些不上道儿的行径,惦记人家姑娘做什么?”   “你不答应就罢了,干吗迁怒于人?”陆机叹了口气:“还是说,你是故意不叫我见的?”   庾约的扇子停在胸前,他歪头看向陆机,突然呵地一笑:“是,我就是故意不叫你见的,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反过来多半也适用,你的那个徒儿鬼鬼祟祟的哄骗个无知少女,谁知道他的师父会不会也好此道呢。”   陆机默然无语,顷刻才说道:“你对李绝成见颇深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憎恨一个人,总不会是因为刚才那个小姑娘吧……”   庾约的眼睛瞪了瞪,扇子一挥指着陆机点了点:“你……果然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师徒都这么不堪。别什么都往小姑娘身上推。”   “那好,就往你自个儿身上推罢了,”陆机咳嗽了声,伸出一根手指将他的扇子推回去:“你若真的不喜李绝在京内惹事,那就答应我。我向你保证这次不会失手。”   “那上次你亲去靖边侯府,给那小子跑了,实属意外?”庾约的语气中带着揶揄跟嘲讽。   陆机脸上微红:“自然是个意外。”   庾约道:“这次你真的会把他带回去?”   陆机点头,眉间的悬针纹越发深了:“你知道他现在跟谁混在一起吧?”   庾约吐了口气,轻轻地又摇了摇扇子:“我若连这个都不知道,就白在京内了。”   陆机也跟着叹气,忧忧愁愁地:“不能让他再跟李坚厮混了,迟早晚大皇子就会认出他是谁……我答应过信王殿下,不会让他出现在京城的。”   庾约将扇子的边沿顶着额头:“那你知道他跟大殿下厮混在一起,是为什么吗?”   陆机沉默。   星河随着庾清梦回到了内宅。   清梦有点心不在焉,竟领着星河仍去了琴室。   星河见她有点郁郁之色,以为她也是因为庾约挥之不见的缘故。   清梦在琴桌旁落座,望兰忙去燃了一炉檀香。   檀香宁神,星河却仍是没法儿定神。   她很过意不去,觉着庾清梦是因为要引见自己才受的这气。   所以她倒把自己心里的那点委屈压下,温声劝道:“四姑娘,是我不好,我不该过去的,您别往心里去。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庾清梦正在轻轻地勾弄那琴弦,闻言愣了会儿,才弄明白她的意思:“这……这没什么。我不是因为这个……”   欲言又止,四姑娘一笑摇头,道:“何况是我执意要带你去的。你只管放心,四叔的脾气是这样的,他这人看着稳稳重重无所不能,其实有时候脾气古怪着呢。我们都知道。你跟他相处久了也会知道。”   星河蹙眉看着她,心想:庾凤臣的脾气古怪,这倒不必相处久了才知道。   何况也不想跟他相处多久,这没见着都浑身难受大不受用呢。   不过,看着庾清梦解释,倒是让星河稍微放心,同时想到另一件事。   她试探着问:“四姑娘,那个……什么青叶观的陆观主,是什么来历的?”   庾清梦道:“你不知道他吗?你没听过陆风来?”   星河摇头。   庾清梦唇角一挑:“他是个道士,但也不是一般的道士,当初他在京城的时候可是能随意进出皇宫、圣上都待为上宾的。”   星河惊愕:“是……吗?既然这样,他为什么当道士,不是该当大官儿的吗?”   庾清梦忍俊不禁。   星河知道自己话说差了,懊恼低头。   庾清梦却眉开眼笑地:“星河妹妹,你这人说话真有趣。我倒是喜欢跟你说话。”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星河脸上爬起的一点晕红——这容姑娘,明明是个有心机有城府的,这从她在杏花林里所作所为就能看出来;但偏偏她的言语举止,又每每会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天真娇憨,让人忍不住想多逗弄逗弄她。   星河赧颜地嘀咕:“四姑娘不嫌我说话粗鄙吗。”   庾清梦哼了声,索性握住了她的手,仔细看这只玉手,真真可爱:“我最讨厌那些假道学的人了,难道多说几个之乎者也就高雅了?你没听过一句话?——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星河给她搓着手,低低道:“我可不是什么名士、什么大英雄的。”   庾清梦的笑淡了几分:“是啊,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当名士,大英雄的。比如这位陆观主,便无心仕途,而一心向道。这才出了家。”   星河听到“一心向道”,心跳的加快了几分。   清梦深深呼吸,借着檀香的气息,她说道:“我看你拨弦的时候,两弦上的蠲法还有凝滞……你该这样……”她说着便勾弄了两下,发出很流畅的音调。   这个疏漏,上回在县城庾约就指点过,奈何星河一直改不过来。   清梦道:“你过来试试。”   星河只好挪过去,跟她并排坐了,举手去试。   怎奈她这会儿心不净,试了两回,仍是错。   庾清梦歪头看着,忍不住探手过来覆住她的:“你别动,我教你……”   星河心里乱乱地,任由清梦握住自己的手。   趁着这个功夫,假装不经意地,星河问道:“四姑娘,这位陆观主……没有、没有娶亲吗?”   “娶亲?”庾清梦的手势一停,她睁大双眼,仿佛听见了什么极怪异的事:“当然没有。他可是修道人。”   星河咽了口唾沫。   原来星河在这时候突然想到:李绝是在青叶观的,这陆观主显然就是他的顶头上峰,陆观主一心向道,那李绝……他现在还年少情切,倘若……   庾清梦不知也想到什么,一时竟没有开口。   星河心头一团乱麻,强敛心神,见清梦没动,就试着自己又弹了一个调。   这一响,却惊醒了庾清梦,她笑道:“还是不对,来,我握着你的手……咱们慢慢来……”   她说着又重新坐直了些,手扶过来。   “二爷来了!”是外间丫鬟出声。   桌前的两个少女双双一怔,抬头果然见庾约上了台阶。   这么快,庾凤臣已经换了一身朱青色的宝瓶葫芦吉祥纹缂丝袍子,同色的腰带。   他戴青玉冠,脚踏宫靴,手中的扇子也换了一柄花鸟山水的轻简蚕丝折扇。   清正雅贵,跟先前院内闲云野鹤的气质判若两人。   星河才要站起,手给庾清梦轻轻摁住。   清梦道:“别动,练琴的时候最要紧的是专心,一旦心乱,琴音就乱了。二叔,我说的对不对?”   庾约走到跟前,合着的折扇在庾清梦的额头轻轻地敲了下:“又不是故意给你们吃闭门羹的,就这么小心眼儿?”似对清梦说的,目光却瞥向星河。   星河听见“闭门羹”,手指在琴弦上一划,竟弹了个刺耳的破音。   庾清梦转头看向她,掩口笑了起来。   星河脸红红站起身,屈膝:“给您请安。”   庾约眉峰皱蹙:“怎么……叔叔也不叫了?”   星河抿了抿唇:“庾叔叔安好。”   庾约看看她,刚要说话,垂眸又看向那仍坐着仿佛在看好戏似的庾清梦:“四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拿茶去。”   庾清梦缓缓起身:“二叔,你跟陆观主说完了?他……走了吗?”   “我倒是巴不得。”庾约有些淡冷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加上他的脸皮又厚,赖着不走我也无法。”   庾清梦笑了:“我去奉茶。”又向星河眨眨眼:“妹妹的老师来了,就不用我啦。” 第47章 .三更君相思了无益   上回为了李绝,星河托容湛作陪,在旧时堂见了庾约。   虽然在见他之前演练过很多次要如何开口,他若不答应的话……自己又将如何。   但在进了房间之后,原先想好的话术突然都不管用了,仿佛时间不对,地方不对,但最主要的是,人不对。   她就算准备一千种说辞,在看见庾约的时候,所有的说辞都变得无关紧要,像是树梢上飘扬的柳絮。   当时他手中拎着把檀香骨的折扇,扇子是合起的,像是握笔一样端正地捏在掌心。   倒立着,扇面的一方戳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很闲散自在的样子。   “怎么想到要见我了?”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星河只多看了两眼,心就随着那扇子的起落跟着乱了。   “庾叔叔,”她尽量地不去乱看,而只盯着面前侍者送上来的一盏茶,紫砂器的三才盖碗,表面是一层陶器独有的润光,“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哦,”庾约笑的清雅:“什么事,总不会还是上次那件儿可诛九族的吧?或者,是你改变了主意?”   星河窘的想钻到桌子底下去:“不是那些。”   “那是哪些。”庾约神色温温淡淡,并不着急。   星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主动开口求庾约帮忙,竟是为了一个男子。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在府内撒了谎,求了大哥帮忙,找到了此处,见到了人。   这会儿再闭口不言可就太亏了。   “我、我的一个朋友出了事……”放在膝头的双手暗暗地握紧:“想请庾叔叔帮忙,救他出来。”   庾约早就料到,却仍是问:“什么朋友?”   星河咽了口唾液,又呼出了口气:“他、就是之前在驿马县的那个小道长,先前因为一件……是无妄之灾,给关在京畿司的牢房里,庾叔叔……”星河大胆地抬头看向庾约:“您不是京兆府的人吗,您应该能够救他的是不是?”   庾约是能救的,何况他应了陆机。   “竟肯为了他特意来找我,想来,他对你而言……很重要?”他饶有兴趣地问,并没有调侃跟恶意的表情,而是笑隐隐地透着点关切。   星河的眼睛飞快地一眨,然后她点了点头。   竖起的扇子慢慢地被放倒了。   “如果,我不能答应你呢?”眼里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讳莫如深的笑。   星河的心一揪,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庾叔叔!”   她没有办法,总之这一趟,她不能白来!   “求你了,”星河厚着脸皮,准备临时拍拍马屁,她嗫嚅:“我知道庾叔叔是好人,先前在县城里还替我出头……我一直都记着呢!”   “星河儿,你是在临阵抱佛脚吗?上巳我去见你的时候,你却不像是很记得的样子。”庾约戏谑地望着她。   抱佛脚比拍马屁要高雅的多了,如果能成,那她抱住也无所谓。   可因为庾约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星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她紧紧地盯着庾约:“上巳那天,庾叔叔亲口问我有没有事情请你帮忙的,那句话总不会这么快就没用了吧?我如今就想你帮我这件事……庾叔叔,你自己说过的,你不是骗我的……是不是?”   奇怪,庾约不太喜欢她为了小道士来求自己。   但对于小姑娘好言好语、眼眶微红看着自己,千般祈求的模样,他倒是不讨厌。   也许是因为给那双泪润润的眼睛盯着的缘故,他沉吟道:“当然不是骗你,可……”   “那庾叔叔就是答应了?”不等庾约那个“可”字出口,星河已经伶俐地抱住了他的“佛脚”:“我就知道庾叔叔最好了,庾叔叔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才不是那些出尔反尔的人。”她把自己所知道的好词儿都不吝啬地捧了出来。   庾约皱着眉,微微抿了抿嘴。   他觉着自己好像被一个少女套路了。   这种感觉让他有点不悦,但……确实也只是“一点儿”而已。   琴室内。   庾约收神:“方才我看到,梦儿在教你指法?”   星河忙道:“是,那个……我始终学不会。”   庾约笑:“不打紧,有点缺憾不算大事,若是你练得好,兴许这缺陷也会成为好处。”   “我不懂,既然是缺憾,怎么会是好处?”   “就像是人无完人,”庾约走到那架琴后,见星河还站在原地,便道:“你过来,给我弹一次看看。”   星河走到琴桌后,重又落座,抬起右手,微微垂底,却又有些犹豫。   庾约道:“你先做一个单弦的蠲法。”   星河闻言,食指拂落,抹过宫弦,旋即中指紧紧勾住,音调还算不错。   庾约看着她的手指颇为灵巧,微微一笑,扇子抵着下颌:“那再做一个双弦的。”   星河最怕的就是这个,总是出错,果然,她的中指始终慢一拍,很难摁准前弦,明明是简单的分搂动作,她竟做不到。   鼻尖隐隐地有些汗意,正在调整姿势,身后庾约道:“别动……”   庾凤臣竟不知何时俯身过来,扇子已经在左手中握着,背在了腰后。   他的右手却探出,覆在星河的手上,食指叠着她的食指,中指勾着她的。   在星河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指力道压迫下来。   星河不由自主地,食指向下滑过两条弦,还未如何,中指被他勾着向上,及时而巧妙地摁住了前弦:“是不是很简单?”   仍是俯身的姿态,庾约转头看着星河,笑的随和自在。   星河没有为自己准确地弹出那个音调而欢喜,而只是为了手跟手的相贴而心惊。   目光短暂的一碰,她忙着把手撤了出来。   庾约仿佛才意识到不太妥当似的:“啊……抱歉。”   虽然说着“抱歉”,不过也没很把这个放在心上的语气,而是很淡漠的,仿佛是走路的时候差点儿蹭到了人那种随口的客套话。   除了这两个字,没有更多。   星河听着他略淡冷的口吻,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反应的太过了。   此刻,庾清梦带了丫鬟进内:“二叔,到了我这儿也换换口味吧,雷鸣时候的天山雀舌,上次进宫的时候,敬妃娘娘所赐。”   看到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清梦问道:“刚才我好像听见了琴音是对的,是星河妹妹弹的?”   星河摇了摇头:“不是。”   她觉着刚才那个音,并不算是自己弹的,因为她完全是被庾约手上的力道左右,虽然是自己的指腹扣住弦,但却不是出于她的心意。   “不是?可……”庾清梦诧异。   “确实不能算她自己弹出来的,”庾约无谓地一笑:“不过四丫头也没听错,是我手把手的教,还能不对么?刚才你若也手把手教她,自然也对。”   星河没想到他直接说了出来。   不过,由此更可见庾约是心底无私的吧。   “我以为呢。”清梦释然,走到星河跟前:“妹妹再弹一遍看看。”   星河摇头,清梦道:“不妨事,又没人骂你。”说着便也在她手背上轻轻覆上:“来……”   清梦其实并没有跟庾约似的迫压着她,但星河却仿佛福至心灵,食指轻抚,中指向上摁落……独弦的音戛然而止。   “哈,这不成了?”庾清梦笑着一拍手,又回头看庾约:“还是二叔高明,一点就透。”   庾约面无表情,连敷衍的笑影都没有。   星河很意外,来不及高兴,忙又试了一次,果然毫无瑕疵。   她才有些许喜欢,同时觉着自己是真误会了庾二爷,忙回头看向庾约。   却见庾约坐在身后不远处,手中捧着一个盖碗,正垂眸喝茶,神色淡淡地,无喜无忧,也并没往这儿看上一眼。   不知为何,星河感觉到,他不高兴了。   她知道应该是自己刚才突然的躲避,惹到了庾约。   但她实在是不习惯被男子触碰……不对,原本她并不十分在意庾约如何的,毕竟在驿马县的时候,他扶她下车,她也没很如何。   可刚刚为什么那么不适?细细想想,应该是李绝的缘故。   小道士时不时地就在耳畔嘀咕,说什么庾凤臣不是好人,叫她不要见他之类。   虽然星河并没有把这些话就真的记在心里,但兴许……不知不觉中她还是听进去了一些,有了那种不适宜的印象。   庾约吃了一口茶,问清梦:“先前你去找我,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星河妹妹来了,所以领她去拜会拜会二叔嘛。”   “哦……没事我就放心了,先前因为陆机在那搅扰,我很是心烦,”庾约把茶杯放下:“所以过来看看,你们两个玩儿吧,我还有事。”   庾清梦忙道:“二叔,再坐会吧。”   四姑娘也已经察觉了,庾约的气场跟先前才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她不由看了星河一眼。   星河的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庾约才一笑:“不了。横竖……你们若有事自然会找我。没事儿的话,就用不着了,我也不在这里碍眼了。”   他瞥了眼星河。   星河知道他指的必然是先前求他救李绝的事情,心中很是惭愧:“庾叔叔……”   不等她说什么,庾约已经转身,捏着扇子的手往庾清梦摆了摆:“不必送。”   清梦走了两步,到了门口才停下。   而门外,甘泉正在跟平儿和望兰不知说什么,见庾约露面,便向两人打了个招呼,跟着去了。   庾清梦微微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星河:“刚才……是怎么了?”   星河心里发沉:“我、我可能是得罪了二爷。”   庾清梦道:“好好地又怎么得罪了?”   “方才二爷教我,”星河揉了揉手,还是说道:“我不习惯……就挣开了。”   清梦却明白了她这没头脑的一句话:“只是因为这个?”   星河道:“没别的了。”   清梦想了想:“兴许二叔以为,你嫌他轻薄么?你啊,别多想。二叔可不是那些见了美人儿就挪不动脚的,他当初……咳,总之不会对你有什么不轨的心思的。”   星河很惭愧:“是,我知道的,只是当时……一时的忘了。”   清梦嗤地笑了:“罢了,二叔应该也知道你是个实心儿的人,他多半是一时的不受用,未必就会认真记在心里,过后必然忘了,放心吧。”   给她安抚了几句,星河才慢慢地把此事撂下。   中午,清梦留了星河,星河本来忐忑是否要去拜见庾家的长辈,不料却是她多虑了。   庾清梦同星河说了,今日是她单独请星河,不用去各处请安,改天等府里请她的时候,自然免不了那些规矩。   星河略觉轻松,两人倒是无话不谈起来。   午休的时候,两个少女躺在一张榻上,庾清梦问起星河在县城内的生涯等等,星河简略地跟她说了些。   庾清梦听的发愣,她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公府贵女,很难想象星河的那种处境。   听着听着,庾清梦转头看向星河:“真难为你是怎么过来的……假如是我,我应该一天也活不下去。”   星河觉着这话不好,便道:“别这样说,四姑娘的命当然跟我不一样。”   庾清梦笑道:“你该叫我姐姐。星河妹妹。”   星河乖乖地叫了声“姐姐”,她本以为庾清梦听出了自己之前杏花林的琴韵是故意模仿庾约,会兴师问罪,没想到仍是一如既往,这反而让星河有些摸不着底。   犹豫再三,星河道:“有一件事我想跟姐姐说,只是,你听完后别生我的气。”   庾清梦道:“是不是,上巳那日你学二叔琴韵的事?”   星河心悸,颤声道:“你果然听出来了?但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揭破,还待她一如既往。   清梦道:“我虽不知你为何那么做,却想你必然有缘故,而且你能弹出那样的琴韵,又是得二叔青眼的,必是个可交的人。”   “多谢……”星河忍着鼻酸,轻声说。   她本想跟清梦解释,自己是逼不得已的。   可听了四姑娘的话,便把那些难以启齿的又压了回去。   庾清梦不该听见那些龌龊不堪的,哪怕是真相。   这日起了晌,星河告辞,庾清梦也不多留,只约了改日再会。   临别时候,清梦问她要不要去跟庾约知会一声,星河本来想“亡羊补牢”,不料丫鬟来说,二爷先前有事出门去了。   星河坐车回了侯府,还没到二门,就见容霄鬼鬼祟祟地从靖边侯书房的方向溜过来,一眼看到她:“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星河诧异:“霄哥哥,怎么了?”   容霄刚要开口,又忙放低声音:“要紧大事,你跟我回去就知道了……”   “我还得去见老太太呢!”   容霄只得停下:“那你先去,回来后直接去我院里……”   他扔出一个自以为心有灵犀的眼神。   星河狐疑地看着容霄,却就在此时,前方有两个武官自靖边侯房中走出,其中一个说道:“发生这种大事,朝廷一定是要派特使前往调查的。”   另一个说:“只是不知道凶手到底是何人,竟然如此大胆!杀军中大将取走首级……太耸人听闻了!”   星河只听见只言片语,却也有些惊心,忙加快步子入内。   进上房见了老太太跟苏夫人,容晓雾跟晓雪却不在,星河只说四姑娘甚是和气,相谈甚欢之类。   约莫两刻钟,星河退了出来,本想回房先换衣裳,路过容霄院子,想到他先前的叮嘱,只好先拐过来。   容霄听说她到了,急忙出门拉着手,又吩咐平儿:“姐姐在外头就行了。”   星河只当容霄真的有要紧大事跟自己说,谁知他拉着自己进门后便把房门掩了,指了指前方的榻上。   星河才发现容霄的床帐竟然是落下的!两人的眼神飞快地交换了一阵,星河总算明白了先前容霄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第48章 为君解道袍   容霄自以为他那个眼神极通透明白。   星河却是才晓得,原来他指的是小道士。   看着那低垂的掩的密密的床帐,星河想过去掀起又停下。   容霄低声:“姐姐最好还是别上前。”   “怎么了?”她的心一牵,唯恐李绝有个什么,反而更想过去看个真切了。   容霄皱着眉:“是他自己说的。”   先前他本正要出门,突然听到里屋一声响动,却是小道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他原先不告而别,容霄记挂了几天,忽地看他从天而降一般,喜出望外:“道兄!”   李绝的脸色很不好,冷白如霜:“姐姐呢?”   容霄愣了愣,狐疑地问:“姐姐?”   星河是他的妹妹,这李道兄明明说大自己很多的……怎么张口叫姐姐,还是说他指的是大姐姐跟二姐姐?   小道士知道自己失言,却也毫不在意:“她去了哪里?”   容霄忐忑:“你问的是星河妹妹?她、她今儿去了宁国公府,他们府里四小姐昨儿下帖子请的。”   李绝闭了闭双眼,起身要走,突然身形晃动。   容霄赶紧上去扶住:“道兄,你怎么了?先前去了哪里,我可一直牵挂着呢?你的脸色不佳,是怎么了?”   他一连串的问话袭来,李绝停了停:“你别问,我有些累,借用你的地方休息半天,你给我把风,不许人靠近,你也不能靠近。”   “啊?那好……”容霄听他要留下,求之不得,但后一句却费解:“可为什么我也不能靠近?”   李绝却不回答,转身走到他床边,衣裳鞋子也不脱,上榻睡倒。   容霄站了半晌,突然又想起:“对了道兄,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叫人准备素……”   没有回答,当容霄走近看时,才见他白着脸,竟已经睡了过去。   容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乖乖地把帘子放下。   他走到外间,吩咐丫鬟们不许入内,他要闭门读书。   二爷心血来潮的时候多,底下丫鬟们也都习以为常。又听说要“读书”,自然是好事。   老太太那边问起来,她们也都这般回答。   容霄守了小道士半天,中午吃饭也是丫鬟送到外间,他草草地吃过了。   中间看了几次,李绝只是睡不醒。   直到下午,他的小厮们在二门上找人。   原来他今儿本约好了跟永安伯的孙子、以及傅校尉之子一起去聚会饮宴的,先前决定不去就叫小厮去知会了,此刻两个朋友登门来找。   容霄怕小道士有个闪失,又不能拒人千里,于是交代碧桃,说他房中放着才写了一半的诗,不许叫人进去动,一动就坏了诗的气,他便写不下去。   又特意叫碧桃守在门口看着。幸而这碧桃是个最忠心于他的,听了这番鬼话居然也深信不疑。   星河将垂着的帐子慢慢撩开。   她先看到了一只半脱没脱的黑底白云纹鞋子,另一只脚上却完好。   容霄小声道:“我本来想给他把鞋子除下,谁知才碰着,他就睁开眼,叫我别动……”   虽然说了经过,容霄却是形容不出当时自己的感受。   虽然当时李绝是躺着的,但给容霄的感觉就像是:倘若他还要乱动,下一刻,这躺着的人很可能就会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地将他置于死地。   星河心里忽地想起在驿马县的时候,她带了平儿跟外公去关帝庙,在关帝爷爷脚下找到他,才碰着人,就给捏住了脖颈。   她看了眼容霄心有余悸的样子,很清楚他经历了什么。   迟疑片刻,星河靠近些,抬手去取他那只半趿拉着的鞋子。   果然手才一动,李绝的眉峰也随着骤然微蹙!   星河窒息:“小绝别动……是我。”   小道士的长睫闪了两下,眼睛微微睁开,似看非看地:“姐姐……”   星河见他张口便唤自己,心里稳了稳,靠近了些问:“你怎么了?”   李绝眼神朦胧地看着她,终于呢喃不清地:“没事、有些累,睡……会儿就好了。姐姐、别担心。”   星河见他脸上果然是浅浅的倦意,倒好象是懵懂不醒的孩子,强忍困意似的,便道:“知道了,你睡吧。”   把他的鞋子轻轻地除了,放在床前脚踏上。   容霄在旁边看的稀奇。   星河俯身细看了会儿,听他的呼吸声绵沉,倒像是缺了很多觉,目光从头到脚地掠过,也没见不妥。   于是将帐子又整理妥当,拉拉容霄离开。   容霄把心里的疑问暂且压下,悄悄地:“妹妹,你说他……这两天去了哪儿?”   星河摇摇头,叮嘱:“霄哥哥,你记得别动他,我先回去把衣裳换了。”   这府里,容霄只她一个“同谋”,便道:“好,那你先去吧,我会好好看着的。”说着又道:“眼见要睡了一整天了,这是去干的什么累的这样。”   容霄陪着她往外走,又想起一件:“对了妹妹,先前道兄提起你,为什么叫你‘姐姐’,我本来以为他叫错了……”   星河想笑又忍住:“回头等他醒了,霄哥哥自己问他就是。”   出了门,跟平儿回了房中,洗了个澡,又换了衣裳,梳理妥当。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老太太那边放饭,星河才要出门,就见晓雪带了丫鬟走来。   两人一起往上房走去,容晓雪道:“你去了一整天,大姐姐病恹恹地,连霄儿也又开始说什么闭门读书,我一个人简直无趣。幸而妹妹回来了。”   星河忙问:“大姐姐病了?”   晓雪道:“不知道,反正今日也没大吃饭,太太派人去问,只说是一时积食而已。”说着,又问星河去宁国公府的情形。   说了个大概,已经到了老太太房内,果然晓雾派了丫头告罪,说不能来了。   除此之外,靖边侯却也不在场,只有容湛到了,老太太在首座,苏夫人,容湛跟晓雪星河陪着吃了饭。   饭后,谭老夫人交代苏夫人:“听说朝上出了一件大事,元英今儿晚上未必会回来,叫人去打听清楚,早点上门吧。”   晓雪悄悄问容湛:“湛哥哥,出了什么事?下午时候我看到好些人来找父亲。”   容湛皱眉:“好像是……霸县的一个什么官儿突然死了。”   “外地的一个官死了,至于这么轰动?”晓雪知道这霸县距离京城也有三四百里的路,难为隔这么远,京内还能如此轰动。   容湛摇头:“你不懂,那是个武将,有军功的,论职位只在父亲之下。而且他是……”他本不大想跟妹妹们说这些,见星河也在听着,便道:“是给人刺杀的。只怕涉及不为人知的内幕呢。”   容晓雪咋舌:“听起来这样可怕,罢了,横竖跟咱们无关。”   在老太太房中略坐了片刻,谭老夫人又问起容霄。   苏夫人笑道:“上回给老爷教训了一场,霄儿收敛好些,也懂事了好些,不用人催,今儿就要发奋闭门读书呢。老太太放心,明儿自然叫他来请安。”   星河本要替容霄打掩护,见苏夫人爱子心切已经先说了,倒是省了自己的事。   谭老夫人欣慰:“这虽是好事,却也不用急,别把孩子催逼坏了。”说着吩咐容湛:“你有空去看看你弟弟,多劝劝教教他。”   老夫人晚上睡得早,三人便退了出来。   容湛陪着走了片刻,看了星河几次,仿佛有话要问,只因晓雪在旁,他便没有开口,自己往外去了。   容晓雪道:“你要不要去看看大姐姐?不知她好些了没有。”   星河心里正惦记着李绝,不知他醒了没有,给晓雪一提,不好推辞:“去看看也是正理。”   于是两人过了容霄院子,只去寻容晓雾。   不料晓雾那边已经关了门,晓雪正要叫门,星河拦住她:“我想大姐姐必然是不受用,才叫人早早关门,何必又把她吵嚷起来?咱们不如明儿再来看。”   两人往回走,先到了晓雪的院子,她请星河进去坐坐。   星河只说身上乏了,要早点安歇,辞别而回。   走到半路,星河对平儿吩咐了几句,平儿先回房去稳着丫鬟们,她自己就急急地往容霄房里走来。   容霄的院门也是关着的,星河上去敲了敲,里头问是谁,星河道:“是我。”门就飞快打开了。   院子里的丫鬟,都给碧桃打发了,显得很清净,碧桃亲自开门,含笑低语:“姑娘这么晚还来探望我们二爷,真是有心了。”   星河道:“老太太不放心霄哥哥,先前还叮嘱湛哥哥常过来看看,怕他累着呢。”   碧桃只觉着这三姑娘不仅生得美,而且为人和气,且跟自己的主子要好,她自然也喜欢。   容霄听见动静,在门口招手叫星河,又吩咐碧桃:“我跟三妹妹说几句话,姐姐不用伺候,歇着吧,有事就叫你了。”   拉了星河进内,容霄道:“怎么才来?”   不等星河回答,才又皱眉道:“我觉着道兄的情形不很对,就算缺觉,这会儿也该醒了,怎么一直睡呢?”   星河一怔:“那又怎么样?”   容霄道:“我一直守着,先前听他闷哼了几声,倒像是哪里不舒服。我又不敢问。也不敢去看。”   星河心头发紧,便转到里间,容霄自己把帘子搭起来,灯影下,果然见李绝的脸上更无血色,两道眉毛也微蹙着,确实像是个忍痛的神情。   星河挽着袖子,抬手探向他额头,掌心覆下去,却并不觉着很热,反而有些凉。   容霄在旁边见小道士没动,便问:“怎么样?”   星河道:“没觉着怎样。”   容霄道:“总不会是中邪了吧?”   星河哑然失笑:“霄哥哥,他可是道士。你说的什么话。”   “不是中邪的话……”容霄虽然是个单纯不知世事的,但一旦上心某事,却有一份比别人更谨慎入微的心思,他思忖道:“对了,我来过几次,道兄或者侧卧,或者平躺,可是我见他的姿势总透着怪异,好像避开了右边身子……要非中邪,不会在哪里儿撞到伤到了吧?”   星河先前却已经留心看过了,闻言道:“不能吧,衣裳上并没有血渍啊。”   容霄却觉着大有可能:“三妹妹,我听有听傅大哥他们说,江湖上有一种厉害的武功,比如一掌打在人身上,是看不出外伤的!实际却会伤到脏腑……如果是真的,那可就糟了!”   星河闻所未闻,花容失色:“那……那怎么办?”   “先看看再说。”容霄伸出爪子要去解李绝的道袍,手指将碰到,突然没来由地头皮一炸,忙及时停下:“还是三妹妹来。”   星河方才试探李绝额头他并没有动,心想让容霄去解应该无事,没想到容霄这么“自觉”。   她当然不愿意去解李绝的衣裳,可是又实在担心他。   当下只能勉强俯身,抖抖地先解开他的系带。   一边动手,竟鬼使神差地想到先前平儿跟她的那番夜间密谈,平儿交代过她,叫她千万别让小道士脱了衣裳清白不保,没想到突然间,竟换了她来解李绝的衣裳,也不知这样做,对于那岌岌可危的“清白”有没有影响。   小心地把他的道袍解开,里头却是一件厚密且滑的中袍,乍一看像是上次他穿的那件素缎的,细看却并不是。   容霄却在旁啧啧道:“不愧是青叶观,道兄的中袍竟是用的贡缎。”   星河突然想起那位来头很大的“陆观主”,手上停了停,又去解他的中袍。   外侧的系带倒容易,只是里间那边给李绝压在腰下。   星河不得不俯身过去,整个人几乎压到了小道士身上,费了点事才总算解开。   幸亏容霄在场,不然的话简直说不清。   星河解开带子,小道士的身子在贡缎的中袍底下若隐若现地,她实在没法儿再去做最后一步,便跟容霄道:“霄哥哥……”   容霄倒是很乐意效劳,又担心:“他不会……不会打我吧?”   李绝上回跟靖边侯斗气,把那么坚硬的牛筋鞭子都给生生拽断了。   容霄记忆犹新。   二爷觉着小道士的手若是扇到自己的头上,他的头可没桐油泡过的牛筋鞭那么硬实。   星河红着脸道:“应该、不会吧。”   容霄感觉到她的语气停顿,还是小命要紧:“三妹妹,你可别害我。反正如今道兄昏睡着也不知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动手就是了。”   星河叹气:“那霄哥哥答应我,你千万别告诉人去。”   容霄道:“我向你起誓,就算回头道兄醒了,我也说是我干的,怎么样?”   星河这才又抬手过去,把他的中袍轻轻掀开。   素白的贡缎揭开,少年的身子,一览无余。   宽肩细腰,肤色很白,但又不是那种孱弱无力的惨白,而是一种玉石般的动人光泽。   身上更是一丝赘肉都无,身段漂亮到堪称巧夺天工。   随着呼吸,他窄窄的腰腹微微地起伏,若隐若现的腹肌如同被微风吹着的沙漠丘陵似的,又神秘,又诱人。   星河只扫了一眼,就赶紧转开头去。   容霄虽然在浴堂见过一次,但这种风景是叫人百看不厌的,他目不转睛地,恨不得把眼珠黏在上头,又赞叹:“什么时候我能像是道兄这般……就好了。”   星河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催促:“霄哥哥,你还不看看他有没有伤着?”   一句提醒了容霄,目光转动,果然依稀看到在右边腰上,有一段乌青似的。   正要细看,便听到李绝“嘶”了声,沉沉地:“你在做什么?”   星河听他醒了,拔腿要先跑出去,不料李绝抬手,竟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她才走一步便动不了。   容霄也吓了一跳,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兄,我我……我们正想看看你是否受伤呢。没干什么!”   星河暗暗地想推开小道士的手,却给他紧紧地攥着衣袖。   李绝扫过她,又看向容霄:“你出去。”   “喔!”容二爷立刻答应了声,转身要走突然意识到不对:“道兄……”   李绝缓缓地吸了口气,吩咐:“拿纸笔,我说几样药,你叫人、秘密地去抓来。”   容霄心头一颤,知道他果然是受了伤了,当下岂敢怠慢,忙道:“好好!三妹妹,你先陪着道兄,我去去就来!”   他也不管星河了,赶紧跑了出去。   星河站在床边,背对着李绝,却走不脱。   眼睁睁看容霄跑了,她只顾叫了声“霄哥哥”,身后李绝便沉声道:“我明明在这里,姐姐为什么只管叫别人?”   他睡了太久,才醒来,声音更是沉哑的不成。   星河勉强瞄了他一眼:“你放手,先把衣裳掩好。”   模糊地笑声,李绝道:“姐姐趁着我睡着,偷偷解了我的衣裳,却叫我自己穿?岂不闻解铃还须系铃人。”   星河不知该把脸往哪里搁,急忙解释:“是霄哥哥说你可能伤着了,才叫我解的。”   李绝道:“哦,那姐姐……看清楚了吗?”   “没有!”星河赶紧否认:“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看。”   身后小道士啧了声,然后一阵窸窸窣窣,星河到底不放心,眼角余光扫过去,见他好像要起身,但姿态很艰难。   “你别动,”星河忙要摁住他:“若是伤着,不宜乱动。”   她本想摁着他的肩头阻止,谁知因为没回头,李绝又正起身,她的手一划,竟偏偏落在了他的胸腹之间。   柔软的指尖在微硬实的胸前蜻蜓点水。   星河只觉着手上的触感有些古怪,下意识地往下拂了拂。   纤细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腰腹,随着那起伏的腹肌而上下高低的划出弧度,若非知道她是无意,简直如同最难耐的撩拨。   李绝愕然垂眸,腹上的肌理大概是从没受过这样的“抚慰”,不知是受惊或者大喜,竟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些许,场景竟是没法儿细说。 第49章 .二更君蜂蝶斗轻狂   星河瞎子摸象一样,却总算是从手底那不明的鲜活跃动中感觉到了异样。   还没有回头她就知道闯了祸,像是不小心碰到烧红的炉子盖似的,急忙把手抽离。   小道士暗吸了一口冷气。   “姐姐你……”他抬眸看向星河:“为什么摸我?”   “我不是,”星河没法细琢磨那个字,只管涨红了脸,“我不小心的。”   “不小心?”李绝望着她,像是在申诉:“你明明摸了好几下,姐姐是故意轻薄我……”   外头脚步声响,是容霄取了纸笔进来。   星河生恐容霄听见,不等李绝说完便捂住他的嘴,低低的仿佛威胁:“别吵嚷!”   等容霄匆匆进来,却见星河站在床边,歪头看着屋顶。   小道士正笼着自己的衣衫,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竟透出几分很淡的粉色。   容二爷隐约觉着哪里不太对,却顾不上别的:“道兄,你要什么药。我记一记。”   李绝并没着急系衣带,思忖着说:“丹参、白术、桃仁各四钱,骨碎补、当归、白芷、木香三钱,川穹两钱,血蝎一钱……”   容霄奋笔疾书。   星河在旁听着,这才掩着脸上的窘意看向李绝,心想:“平儿说叫他去当大夫或者镖师,他这个性子,怎么能去当什么镖师,每天舞刀弄枪的自然不是长法,当个大夫倒是使得的,先前他给外婆针灸,为外公解酒,现在越发能耐了,还会给自己开药方……自然不是招摇撞骗的,养家糊口的话兴许真的能成……”   不多时容霄抄好了,又问李绝需不需要别的,李绝道:“大活络丹有的话也拿几颗。”   容霄道:“我这就叫人弄去!”   星河心头一动,忙拉住道:“霄哥哥,你这会儿叫人去,他们会问屋里谁要这个,那怎么办?”   容霄笑道:“三妹妹放心,我自然有法子,叫他们悄悄的谁也不惊动。”   又叮嘱:“道兄睡了这半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我先前已经叫他们准备了一些清粥,素包子等,一会儿热了送来。姐姐可照看他吃了。”   星河见容霄想的这样周到,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见容霄去了,星河回头,突然见李绝竟把外面的道袍脱了下来。   他的中袍也没有系,身躯若隐若现。   星河后退了半步:“你干什么?”   李绝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笑说:“当然是让姐姐再摸摸呀。”   “你还说!”星河又不敢高声,几乎要夺路而逃:“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走了。”   李绝叹了口气:“你走吧,反正姐姐心里只有霄哥哥,庾叔叔之类的。根本没有我,也不用管我死活。”   星河被他说的哭笑不得,正此刻,外头一声响动。   星河忙走到门口,却见是碧桃端了些吃食进来,放在那张理石圆桌上。   丫鬟把东西摆放妥当,便退了出去。   外间隐隐还有容霄的声音。   星河上前一看,是一碗粳米粥,两样小菜,一笼屉的包子,还热腾腾的。   当即先端了粥入内。   才进门就愣住了,原来小道士在榻上盘膝而坐,那件松松垮垮的中袍已经褪到了臂弯里,将落未落。   星河本能地转过头去。   刚要呵斥,忽然觉着不对。   她小心翼翼回头,却惊愕地发现,李绝正低着头,手中仿佛拿着一枚银针,正慢慢地从侧腰间刺了入内。   星河心一紧,赶紧上前把粥放下:“你在做什么?”   李绝道:“没有大碍,就是有些淤血要除了去。”   星河也来不及避讳之类,低头看向他腰上,见腰侧处一团乌青,颜色很重,简直像是被顽童涂了一层墨似的。   此刻三根银针深深刺在其中,越发的触目惊心。   她难掩惊慌:“这、这是怎么弄的?给人打伤的?”   “不是……”李绝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又抽了枚银针,那针竟极长,虽然不很粗,但仍是触目惊心。   李绝慢慢回身,却是要把银针往腰后去刺,只是姿势有些不适合,每每不得要领。   星河想要帮他,但实在不敢去弄这个:“你自己能行吗?不如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寻常大夫不会这个。”李绝笑了笑:“不打紧,姐姐先去外头坐一坐吧。”他只能暂时放弃,把那根银针放了回去。   星河想出去,走到门口又停下,却见李绝已经闭了双眼,好像在安静打坐一样。   她无意识地握紧双手,此刻已无心再看他的身子,只管看着那处淤青。   却惊见那细若牛毛的银针顶端,竟慢慢地渗出乌黑如豆的血,从少到多,缓缓滴落,看着骇异之极。   星河吓得不敢再看下去,这会儿才明白李绝刚才叫她出来坐,就是为了支开她。   正在六神无主,容霄回来了。   容二爷看她竟在外头,诧异道:“姐姐怎么在这儿?”迈步进内,却见李绝正将腰间的长针一根根拔下。   容霄哪里见过这个,当下也惊得双眼瞪圆,差点叫出声来。   星河在他身后大胆看了眼,见其中一根的针尾上的血,已经不像是之前那么乌黑的了,而他腰上的印记也仿佛浅了些似的。   旁若无人的,李绝随便把腰间的残血一擦,中袍挽起。   “道兄,”容霄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近,仿佛怕打扰了他:“你刚才是……”   李绝倒是轻描淡写地:“只是有点儿淤血,出来就好了。”   星河吁了口气:“你要喝水,还是吃粥?”   李绝道:“先给我些水吧。”   容霄急着要去倒水,星河忙道:“我来就行了。”倒了一杯水送过去,李绝喝了,又要一杯,一直喝了三杯才停下。   星河不放心:“你的伤真的无碍?”   “这是小事。姐姐不必记挂。”   容霄在旁边呆若木鸡,这会儿有点清醒:“道兄,你为何总是叫三妹妹‘姐姐’?”   李绝一怔,下意识看向星河。   目光微碰,李绝坦然道:“我自然是客气的说法,三姑娘……私底下还叫我哥哥呢。”   “啊……”容霄深信不疑:“原来如此。”   他见到不太熟悉的女子,不知对方比自己大小的时候,通常会用“姐姐”来称呼,向来李绝也是如此。   星河听他说什么“私底下叫哥哥”,微惊,无语。   她本是想让李绝自己跟容霄解释,没想到他根本不肯坦白,伤的这个样子,居然还有心开玩笑。   隔了会儿,李绝把那碗粥吃了,容霄捧了包子进来,他也捧着吃了几个。   容霄坐在床边问:“道兄,你这两天到底去哪儿了?竟累的如此?还……”瞥了瞥他腰间,把那个“受伤”压了回去。   李绝道:“去处置了一件私事。已经料理妥当了。”   容霄听是“私事”,当然不便追问,于是道:“那以后若没别的,就住在我这里吧。”   李绝横他:“我才跟靖边侯打了一场,你倒是不怕死。”   容霄笑道:“上次你也是因为我,才跟父亲争执的……我自然也肯为了道兄两肋插刀。”   李绝问:“上次我走了,靖边侯没为难你?”   容霄像是偷到了鸡的小狐狸,有一点窃喜:“骂是又骂了几句,不过却没动手。”   星河在旁听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心里想的却是李绝所谓“私事”。   他受了伤,这私事显然不是什么好的,星河所能记起来的,只有李绝曾告诉过她的,他从小的经历。   星河怀疑是那些想要对他不利的人找了来,所以才逼得动了手。   只是当着容霄的面,不便多问。   见他们说着,星河道:“这儿没事,我先回去了。”   容霄一怔,李绝却看向她:“姐姐……”   星河道:“你好生在霄哥哥这里调养,明儿我再来。”   李绝看看她,又看了眼容霄,没有再说话。   容霄亲自送了星河出门,又叫碧桃提着灯笼送她回去,可巧平儿带了人来接,这才放心。   星河先前已经告诉了平儿小道士又回来,只是没提别的。   当夜,平儿便跟星河说:“姑娘得说说他,一声不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叫人担心。以后不管去哪儿,总要跟姑娘交代仔细才行,不然的话就像是那没笼头的马似的,谁知道他会跑到哪儿又做些什么。”   星河只管答应着。平儿看她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便又摇头道:“罢了。还是别先打算的这么齐全,万一他没这份儿心呢?姑娘还是探探他的口风吧。如果他没想过以后,那咱们也别操这份儿心,该怎样就怎样吧。”   星河给她这几句又弄的有点心惊,勉强笑道:“你又说这话。”   平儿哼道:“难道我也跟姑娘一样,什么也不顾地贴上去?咱们两个总要有一个唱黑脸的。”   星河倒是给她这句话逗的笑起来,却又道:“谁贴上去了,你的嘴越发坏了。”   平儿嗤地笑了:“好,不是姑娘去贴人,却是那小道士太黏人了才对。”说了这件,平儿又问星河:“今日在国公府里,庾二爷是怎么了?”   星河见她问起庾约,便道:“是我应答不当,招惹了二爷不高兴。”   平儿诧异:“姑娘做什么了?庾二爷是那样身份的人,怎么会跟姑娘置气?”   星河看着自己的右手,把手中的针线活停了停:“我也说不清,有时候觉着庾叔叔是个大好人,有时候却觉着……不敢跟他亲近。”   平儿哼了声,很不以为然:“我看姑娘还是别乱想这些有的没的,庾二爷至少没为难过姑娘,你又何苦把他想做一个大恶人呢?倒是那小道士,三番五次的冒犯,姑娘怎么不说‘不敢跟他亲近’?反而越发跟他亲近了呢,真是的……倒不知谁是好赖人了。”   星河一想,话虽难听,却果然有些道理:李绝做了那些她原先想也不敢想的事,她还满心在他身上,担心这个,担心哪个,总放不下。   庾二爷分明没做什么,反而处处示好,自己居然防贼一样对着他。   也难怪今儿他突然不高兴了。他那样身份的人,又精明异常,自然看出她的防备,这对他而言自如侮辱一般,心里不受用也是有的。   星河叹了口气,暗暗打定主意,下次若有机会见到庾约,可不能再如先前一般了。   退一万步想,她如今私心打算跟李绝的事,将来若是李绝还俗,指不定如何,庾二爷的势力举足轻重,若是能得他的照拂,自然是好。   就算不指望庾二爷的照看,那也不能就随随便便得罪了他。   次日,星河起身,先打发平儿往容霄那里去探听李绝的情形。   自己梳洗妥当,出了门,先去老太太上房应景。   刚进院子,便见门口几个丫鬟脸色不对,她正要上前,是晓雪从内走了出来,一看见她便使了个眼色。   星河没往内去,直接跟着晓雪退了出来:“出了什么事?”   容晓雪还没开口,脸上先掠过一点冷笑:“我刚才在老太太身旁,正好听见了,三妹妹你猜是怎么着,那个顾云峰,没打好谱呢。”   “什么意思?”星河竟不懂。   容晓雪啧道:“你怎么不明白?明明两家就差正式下聘了,谁知昨儿顾云峰喝醉了,竟公然当着人的面儿,说什么没定婚约,不能算之类……是湛哥哥的同僚听见,悄悄告诉了他。方才老太太听说了,气的不行,正问咱们太太呢。”   星河的双眼睁的大大的,这会儿心里想到的,竟是那次无意中听见的容晓雾跟顾云峰隔着墙私下说话的那些动静……   本以为两个人是必成的,哪里想到会这样?这顾云峰是疯了还是如何。   星河忙问:“那到底是怎么样?要是顾家反悔,大姐姐怎么办?”   容晓雪皱着眉:“还能怎么办,要顾家真不愿意,咱们府里可不会哭着喊着求他们,哼,世上的男人又不死绝了,非得他顾云峰?”   “可是大姐姐都跟他……”星河脱口而出,又急忙停住。   晓雪却听了出来,忙问:“三妹妹你说什么?”   星河咬了咬唇:“没、我只是觉着,要真的节外生枝的话,大姐姐心里指定会很难过吧。”   容晓雪却早看出异样:“三妹妹,不是我说,大姐姐的性子就是太软和了,倘若……真吃了亏,却也没法说理去。毕竟这种事,专看男人的良心罢了。”   星河见她说的明白,更吃了一惊:“二姐姐……”   正在这时,就见老太太房中走出两个嬷嬷来,晓雪忙噤声,问道:“张嬷嬷,去哪里呢?”   嬷嬷道:“太太吩咐,叫去顾府请姨妈过来说话。”   晓雪对星河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走开了,晓雪才道:“必然是夫人要传顾姨妈来问个究竟了。”   本来他们两个想去看看容晓雾,但心想这种事情难以启齿的,容晓雾恐怕也不愿在此刻见人。   不料就在这时,却见大小姐遥遥地走来,脸色憔悴,两只眼睛果然有些红肿。   两人急忙装作若无其事的,向着容晓雾行礼,晓雾淡淡地:“你们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她的目光落在星河身上,带了几分尖锐。   晓雪答应了:“听说姐姐不舒服,我正跟三妹妹商量过去探望呢。”   容晓雾笑的有几分冷:“倒也罢了,我没那福气。”   晓雪看出些异样:“姐姐……”   容晓雾远远地早看见他们两个窃窃私语,她本来也想忍而不发,这会儿突然按捺不住,便对星河道:“三妹妹,你的福气倒是好,又什么侯府又什么国公府的,哪一家都是你的好归宿啊,为什么偏要来坏我的事呢?”   星河万没想到竟会听见这话:“姐姐……说什么?”   晓雪也忙道:“姐姐,你怎么了,这件事跟三妹妹有什么关系?”   容晓雾的眼中涌出泪来,含怒看着星河:“知道你生得好,你也不用这样谁都占着……你干吗要用手段去勾引表哥?”   星河听到“勾引”,脸上顿时大红,心里又惊又慌,还有隐隐升起来的愤怒:“大姐姐,说话要凭良心,你倒是说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我?谁勾……做那种事了?”   晓雾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大姐姐,这其中怕有什么误会吧?”晓雪问道。   大姑娘是当局者迷,而容晓雪却清明的多了,她觉着这其中似有蹊跷。   晓雪很知道星河不是那种会任意勾搭人的,而且容晓雾也说了,不管永宁侯府还是宁国公府,哪个都是好归宿,她怎么会看上那个什么都不是的顾云峰?   容晓雾显然是绝望之中,竟脱口说道:“他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星河的心一颤,不能相信:“他?是顾云峰?他竟说这话?!”   晓雾胸口起伏,也不再说下去。   星河心里一万句辱骂的话翻涌,却极快冷静下来:“有意思,我统共见过顾家表哥两次,一次是两位姐姐都在场,另一次是从父亲书房出来,跟他打了个照面,丫鬟就在身旁。彼此说的话加起来不足五句,我居然勾引他?大姐姐你被人蒙蔽,我不怪你,只是我的清白不能被空口污蔑,我立刻去求太太把顾云峰叫来,我同他当面对质!谁若说谎,立刻给乱棍打死!”   她自打回府,从没这么疾言厉色的,连上次因为冯姨娘而出声,也不曾这样动怒。   容晓雪看的心惊,急忙拉住她:“三妹妹,不要这样。”   又回头试图劝说容晓雾:“姐姐,星河妹妹不是那种人,这其中兴许……”   “知人知面不知心!”晓雾一甩手,转身离开。   容晓雪看的明白,这两人必然有一个是说谎的,而她心里已经有数。   甚至但凡聪明点儿的,就会看出其中的蹊跷。   不肯清醒的只有大姑娘罢了。   晓雪拍拍星河的手:“你放心,二姐姐信你,我去劝劝大姐姐。”   “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星河喃喃。   容晓雪叹了声,先行走开。   星河站在原地惊恼未平,正好平儿寻来,看她脸色不对忙问:“干吗在这儿发呆?”   星河勉强一摇头:“霄哥哥那里怎么样?”   平儿道:“我去看过了,那小道士,吃了药也吃了饭,好好的呢。”她故意向着星河眨眨眼:“要不要去看看?”   星河原本确实是想去看李绝的,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又想,先前李绝亲自己的时候,她还没来由地想起了容晓雾跟顾云峰,现在倒好,顾云峰显然不是个好人。   也真给平儿先前一语说中了。   偏偏平儿也曾批驳小道士,以及容晓雪的那句“专看男人的良心”……   星河心烦意乱,气鼓鼓地把脸一转:“不去!”   星河赌气没去见李绝,只回了房。   不料容霄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此事,竟撇下李绝匆匆地来找星河。   “我怎么听人说,顾家表哥要悔婚,大姐姐还怪在三妹妹头上,是不是真的?”   星河说道:“我也正想当面去问顾公子呢。”   容霄见她脸色微冷,便道:“这件事要是真的,不用三妹妹去,我去问他,他要是敢胡说,我替三妹妹出头!”   星河诧异:“霄哥哥?”   容霄道:“三妹妹你别慌,我最知道那些臭男人了,顾云峰算什么好东西了?指定是因为看到三妹妹长得好,便起了歹意,把脏水泼在三妹妹身上,呸!这种行径我看得多了,古代的妲己褒姒,怎么就是祸水了,不过是因为男人自己昏了头干出了坏事,却都怪在弱女子头上,说什么红颜祸水……”   星河听他前几句有理有据,正暗自感动,谁知又提到那些。   容霄及时打住:“总之你不必理会,我先去找太太!”他拔腿往外跑,星河拦都拦不住,正着急,容霄去而复返,小声道:“你去瞧瞧道兄吧,顺便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事?昨儿的伤我看的真真触目惊心……说出来,兴许咱们能帮得上呢?”交代了几句这才跑了。 第50章 .三更君自荐为君妇   今日的侯府颇为热闹。   二姑娘容晓雪追着容晓雾,两人在内宅南廊下站住。   左右无人,晓雪低低劝道:“姐姐向来是个明理的人,怎么今日这样冲动起来?你明明也知道三妹妹不是那种人。”   晓雾低着头,轻哼了声:“我知道不知道的,又能怎么样?”   二姑娘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姐姐若知道,就不该冤枉她呀。”   晓雾仰头想了半晌:“我知道、或者是冤枉了她,但确实是因为她回来了,才引的表哥魂不守舍,若不是她,我们自然还是好好的。”   容晓雪哑然。   她本来明哲保身,不想多说些得罪人的话,可看着大姑娘的神态,晓雪不由笑了笑:“可是,就算不是三妹妹,如果顾表哥又遇到什么别的女子,按照他这性子,也难保如何。”   晓雾听她好像话里有话:“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就断定表哥还会看上别人?”   容晓雪的唇动了动,终于叹道:“姐姐,你当真以为顾云峰对你是一心一意的?”   晓雾握紧了手:“怎么样?”   容晓雪唇角一挑:“还记得当初他送你的那枚珠钗么?他起先是给我的,我没要。”   大小姐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容晓雪把眼中的怜悯藏起来,尽量温声地:“姐姐,本来我以为他对你好就罢了,没想到这么快又为了三妹妹弄的这个样……他并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你不如借着这机会,跟他一刀两断吧。”   晓雾的眼神散乱:“一刀两断?我倒是也想……但是,但是现在已经断不了了啊!”她伸手捂住脸,泪如泉涌。   老太太的上房。   苏夫人正满脸恼色。   谭老夫人冷哼了数声,道:“这顾云峰要真的是那种糊涂种子,顾家的这门亲戚,可真是白眼狼一样了。”   顾家原本也算是书香门第,老太爷曾做过国子监的主簿,可到了顾云峰这一代早没落了,只仗着一点田产过活。   顾云峰虽也科考过,只是学问不济,他自己也没有个正经差事,也不肯放下身段去经营别的,就只仗着祖上的荫庇,勉强在国子监做个最低微的无品级的司业,挂个职位说着好听而已,论起家道,跟靖边侯府是不能比的。   晓雾虽是庶女,也是苏夫人教出来的,品格相貌都没得说,且这般家世,配给顾云峰,确切而言算做下嫁。   谁知姓顾的竟然还不知足。   苏夫人给老太太说的心惊,忙道:“您老人家放心,待会儿姨妈来了,我自然会问个明白,料想云峰不该是那么混账的东西才是。也许,是别人传话传错了。”   谭老夫人道:“他要是还有点良心,大家依旧是亲戚,他要真的不知好歹要撕破了脸,那咱们也不怕!”   正在这时,外头报说:“二爷来了!”   门口处,容霄脸色不善地匆匆走了进来。   就在容二爷的院子靠后,香栀园中。   星河坐在美人靠上,转头看着旁边的花圃。   花圃之中,小道士掐了一朵肥大香浓的栀子花,向着她摇了摇。   阳光自头顶洒落,照在他白皙如雪眉清目秀的脸上,让星河想起两人在小罗浮山的头一次见面。   李绝走到跟前,把栀子花送到她的鼻端:“姐姐闻闻,香不香?”   香味里沁着甜,只是有些太浓了。   星河扭开头去。   李绝却将花儿擎高凑过来,星河道:“别……”   话未说完,便察觉他不是要让自己闻。   “姐姐别动,我给你戴花儿。”李绝说着,把那花枝小心地别在她浓密的乌发之间。   鸦青的发鬓边上,多了一朵洁白的引人瞩目的香栀。   只是这花儿虽美,不及面前人半分,就算再香,也比不上她的美人香。   星河回眸看了李绝一眼。   李绝看着星河这淡淡地回首,心里莫名地涌出了一句话:“眼是横波目,眉似远山青。”   星河听他念的怪好听的,问道:“这是谁的诗?”   李绝望着面前玉人:“姐姐不要笑话,这是我才触景生情,杜撰出来的。”   星河被他目光注视,知道这是他说自己的,在心里默念了两声,便又转开头去:“总说这些没正经的。”   双臂交叠在栏杆上,星河把下颌搁了下去,似喜似闷地说。   李绝从后看着,今日她穿着一件浅绯的绫子衫,织金的花罗裙子。   因为天儿渐渐热起来,衣着自然也相应地薄了几分,动作间,不免勾勒出底下曼妙的身段。   此刻星河的双腿侧贴在美人靠上,却偏转过身向着栏杆外,这个扭着腰的姿势,不觉将腰身抻的越发纤长了些。   而她整个人攀向栏杆,竟像极了一株微微舒展着的花枝。   李绝看着那一抹细腰,手张开。   鬼神神差地想要去握一握,却又怕惹她不喜。   小道士恍惚记得在他那些荒唐的梦境中,模模糊糊地是握过的,还握了不止一次。   此刻竟有点羡慕梦中的自己,那样纵情肆意。   却听星河轻轻地问:“你……有没有打算过,以后怎么样?”   “姐姐指的是什么?”他还有点魂不守舍。   星河背对着他,轻轻地一咬唇,鬓边栀子的气息一直在她口鼻间作祟。   “你、你想一直当道士吗?”她憋出了这句。   虽然没多说一个字,却很怕李绝会听出她这话底下压着的那一层意思。   只听身后回答:“多半不会。”   星河不知自己该为这个答案高兴,还是不高兴。   眉尖皱蹙,她不悦:“这是什么意思?会就会,不会就不会。你若真想一辈子当道士,自然也好。”   说了这两句,星河觉着话有些硬,便又贴心地兜回来:“若是不想呢,就该为自己打算了,你……年纪虽然还不大,但是如果还俗,自然要有安身立命的打算。——我可是为了你着想。”   她恨不得就大声地提醒——“我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想的”。   李绝听了这几句,隐隐觉着怪。   试着问:“姐姐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来了?”   “突然?”星河的心窜了一下,这么说,他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她一笑:“呵,才说了是为你着想罢了。”   她一直背对着李绝,虽然说这个背影的姿态也让他百看不厌,可是看不到星河的脸,李绝总觉着是极大的缺憾。   “姐姐……”他伸手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搭。   星河猛然一颤,将手臂放下来。   她警觉地,回头肃然地看他:“别动手动脚的。你不是还记得自己是个道士么?要修道,就要有个修道人的正经模样!”   这几句话,总算是让李绝品出一点来了。   “姐姐的意思是,如果我不修道,那就可以……”小道士盯着星河的眼睛,小心翼翼,仿佛是带点期待:“可以不正经了?”   星河本是会生气的。   就如同李绝所料想的一样,她总是很不喜欢他说这些又破格又荒唐的话。   果然,他才说完,星河就变了脸色。   但就在李绝把那告饶的话准备好了的时候,星河却突然道:“你、”她咽了口唾液,声音很轻地问:“你想……怎么不正经。”   李绝的脸突然自动地开始发热。   他完全没想到会从星河口中听见这么一句话,这简单的几个字,合在一起,却包含了无限的可能。   小道士的脑中甚至在一瞬间演练了无数种的可能,包括他的那些梦境。   这些想头儿来的太猛太快,竟让他有种无法承受之感。   李绝尽量按捺紊乱的心神,他仔细看星河的脸色。   并不见什么愠怒,也不是诈他……就好像是认真的在问他答案。   “姐姐……”他靠近了一步,腿几乎都蹭到星河的膝了。   星河扫了眼他靠近的腿,并没有避开,也没有呵斥。   只淡淡问:“怎么不说了?”又抬眸瞥向李绝。   其实星河心里也慌得很,只尽量做出自然而然的架势来。   李绝却慢慢地蹲了下去。   手缓缓地扶在星河的膝上,这次换成他仰头望着星河:“真的、怎么不正经都行?”   神态居然有几分虔诚。   星河差点要按捺不住把他推开,然后跳下去,一鼓作气跑回自己房中。   深深呼吸,星河道:“你大概、不知道顾云峰跟大姐姐的事吧。”   李绝认为此刻提起别人,都是大煞风景。   他却仍是乖乖道:“容霄走的时候告诉过我。那个顾云峰……”   凤眼里多了点寒光。   星河歪头看了他一会儿:“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李绝忙无辜地笑了笑:“姐姐好好地,提这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   星河垂眸:“因为……我不想让自己落到大姐姐那种地步。”   李绝的脸色骤变。   此时他总算明白了星河的意思,包括她刚才问他还俗、打算之类的话。   星河尽量避开小道士的目光,让自己的眼睛紧盯着外头的栀子花:“你方才问我,是不是怎么不正经都行……你该知道的,不行。”   李绝凝眸看着星河,并没有开口。   星河的声音,却飘渺的像是从什么高高的云端传来,她道:“男未婚女未嫁,自然不行。你明白吗?”   她总算不要脸地把这话说了出来。   虽然心里很想就在这花圃里挖个坑,把自己埋在里头,但她还是说了。   对着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她居然在这里拐弯抹角地“自荐为君妇”,实在是可耻的很。   星河说完就后悔了。   她本来是多高傲的一个人,多么进退自如不动声色,可居然竟在他面前说这种荒谬羞耻的话。   这简直比死还难受。   翻天覆地的悔恨甚至让星河不想再听李绝的回答了,她将他的手胡乱推下去,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便要逃走。   她要把这一幕赶紧忘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才起身,双腿便给突然地抱住了。   被钳制住似的,她再也动不了一寸。   “我想对姐姐做很多事,”李绝拥着星河的双腿,沉浑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很多、很多很多不正经的事……”   “你……”星河丝毫都不能动,甚至站都站不稳,又听了这话,心就像是被骤雨尽情地敲打的湖,无数的涟漪跟水波晃动,跳跃,飞溅,涌动……完全的没法儿遏制。   她抬手去推他,手在小道士的头上嗓了两下,只把他的头发揉搓的更乱了。   “你、你放手……”星河语无伦次,而又不由分说地:“不许再说了,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李绝仰头一笑:“晚了,我都听见了,也都记在了心里。”   她嚷嚷:“那就快些忘了,我刚才只是一时头脑发昏说的胡话,不作数。”   “可我已经当了真,”李绝就那么跪着,却把脸贴在她的腿上,“姐姐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的。”   星河本来不敢用力,但因他抱的太紧,她又过于羞恼,手掌心正推到他的额角,准备用力打他两下。   可听见“不会辜负你”这句,星河的手突然停了。   身不由己地,她的掌中还握着小道士的一缕散乱的发丝,手指仿佛沾到他额上的一点汗渍。   整个人僵在原地。   星河胆战心惊地,垂眸看向李绝。   少年跪抱着自己,说实话,这个姿势实在太不像样儿了。   李绝人高身直,加上星河因站立不稳而屈着膝,他的头只需再抬高一寸,便会轻易顶到她的腰。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发热,她的腿上仿佛能感觉到少年滚烫的脸颊、甚至……急促沉重、潮润而炽热的呼吸。   而隔着那柔软的花罗褶裙,李绝能感觉到星河在微微的发抖,双腿或她身上的幽香很容易地透出来,沁入肺腑,神魂。   这刹那,满园的栀子花香都俗不可耐,成为了点缀。 第51章 娶妻又生子   顾姨妈很快来了,不是一个人,还带着顾云峰。   进了门后,稍微寒暄,顾姨妈不等苏夫人开口,就唤道:“云峰,你过来!”   顾云峰上前,跪倒在地:“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谭老夫人只瞅了顾云峰一眼,脸色沉沉地没开口。   苏夫人看老太太如此,便也没搭腔,更不似往常一样笑容满面。   顾姨妈见状,当即回头喝道:“你这浑小子,我先前说你什么来着,你还不求老太太恕罪?”   苏夫人这才说道:“这是做什么?”   顾云峰耷拉着脑袋道:“回老太太,太太,我先前在外头跟人吃酒,多给灌了几盅黄汤,整个人就糊里糊涂起来,竟不知干了什么。后来醒了,才给人告知,原来还说了好些疯话,别的倒也罢了,有两句是关于府里的……我竟一点不记得,母亲知道后把我打骂了一顿,非要我来亲自给老太太跟太太请罪。”   苏夫人哼了声:“是什么疯话,我们竟不知道。”   顾姨妈从旁笑道:“快别问了,都是些小孩子喝多了的胡话,当不得真。”   苏夫人略一迟疑。   谭老夫人淡淡地说道:“虽说是喝醉了,可也有一句古话:酒后吐真言。而且我想,若是大家子的子弟,就算再怎么应酬,也该心里有数,哪里就喝的身家性命都不知道了?说句不中听的,难道醉了后嚷嚷着要造反,那御史台就会当听不见?哼……我看未必。”   老夫人这几句话说的严重了,连苏夫人也有些坐不住,忙站了起来:“老太太。”   顾姨妈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那派去叫她的人自然是苏夫人心腹,明告诉了她府里正为这件事闹的不快,老太太都生气了。所以顾姨妈便揪着顾云峰,只想让顾云峰当面磕头认错,把这件事揭过去罢了。   谁知正如老太太所说,当时顾云峰虽然是喝醉了,但说的话却是不全是胡话。他喜新厌旧地,心里已经有些厌了容晓雾,尤其觉着跟星河一比,简直比个烧火丫头不如。   只是顾姨妈很清楚自家的斤两,顾云峰能娶容晓雾,多亏了苏夫人,这小子竟贪心不足,痴心妄想。   此刻见老太太说的这样,顾姨妈几乎也挂不住笑,只忙又呵斥顾云峰道:“你可听见了?老太太的话都是至理名言,你这糊涂种子!你惭愧不惭愧,还不给老太太磕头,求老太太发慈悲多饶恕你这回!”   谭老夫人道:“倒是不用了,顾家太太,要是孩子看不上我们这门户,我们当然也不好勉强。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顾姨妈苦笑,忙跟苏夫人求救,苏夫人只得说道:“老太太,他不敢的,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以后不许他再喝酒就是了?”   “是是,有道是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老太太是老祖宗,最慈悲的。”顾姨妈也忙说:“他平时倒是好,恐怕是那些狐朋狗党的不存好心,故意地灌多了他。”。   此时顾云峰听出谭老夫人的意思:要是断了这亲事,那星河他也捞不着的,老太太的意思是断了这门亲后,两家就未必能来往了。   当下也慌了神,赶紧磕头道:“老太太饶恕我吧,都怪我平时太张扬,有些人心里自是嫉妒,用下作手段灌醉了我,又引我说些不中听的话,不然怎么就恰好转到府里来了呢?老太太……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喝了,也不会再跟那些混账人相处了。”   谭老夫人听了这几句,勉强哼了声:“这也看看再说吧。”   苏夫人留了顾姨妈,还想多叮嘱她几句。   顾云峰溜出来,心想着必得去找容晓雾同她说几句动听的哄一哄。   正出了老太太上房,到了一处跨院,身后有人道:“顾云峰。”   顾云峰止步回头,见来的竟是容霄。   除了容星河,容霄是家里最小的,太太亲生的,从小宝爱非常。   容霄被宠惯府内上下宠惯,而外头那些跟他相处的人不是贪图他的钱就是他侯府的身份,自然不会对他如何,所以容霄竟有点不知世事艰难。   顾云峰带他玩了几次,一个宽和无心,一个有意笼络,表兄弟间自然也亲和非常。   所以看到容霄来了,顾云峰笑道:“霄弟。”   谁知容霄一步上前,二话不说挥拳就打!   顾云峰毫无防备,脸上吃了一记,整个人趔趄后退!   容霄从来不跟人动怒,更别提是动手了。这恐怕是他生平头一次。   顾云峰捂着脸,隐隐作痛不知有没有出血:“容霄你干什么?”   “干什么?”容霄指着他道:“你还敢说?你这卑鄙小人,我叫你一声表哥简直都玷辱了我,你欺哄大姐姐也就罢了,你居然还把脏水泼到三妹妹身上,我真是错看了你,原来是这么禽兽不如的!”   顾云峰心惊,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了:“我……”   他下意识地想要替自己辩解,但他心里清楚,若还诋毁星河的话,容霄自能看出他是说谎,加上方才在老太太那里挨了训,他竟不太敢说别的。   于是一概否认:“我哪里泼什么脏水了,霄弟,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容霄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你还敢不承认?大姐姐亲口说的,是你告诉她的,说三妹妹怎么怎么样……就你也配?”   容霄再怎么娇生惯养,到底是将门之子,早先也被靖边侯逼着学了些拳脚功夫,倒也没有全落下。   顾云峰是个读书出身,容霄年纪虽小,但若真的要跟他打,未必会输给他。   何况顾云峰也不敢还手,若得罪了这侯府的小祖宗,那,他跟侯府的亲事只怕就不用再废话了,连最偏向他的苏夫人只怕也会立刻翻脸。   正在这时侯,只听有人道:“霄弟快住手!”   原来是容晓雾跟晓雪慌里慌张地走了来。   容霄狠狠地把顾云峰往后一推,顾云峰站立不稳,踉跄跌在地上。容晓雾赶紧过去扶住。   晓雪却走到容霄身旁:“霄儿,你怎么动了手了?”   容霄啐了口:“二姐姐,你说他不该打吗?”   晓雪看向对面。   只见容晓雾扶着顾云峰起身,又看向他脸上的伤,倒是一片心疼关切。   顾云峰满脸惭愧,哼哼叽叽地只说无碍。   容晓雪见容霄已然揭开,索性道:“顾表哥,当着大家的面你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诬赖三妹妹?”   顾云峰的眼神做贼似的闪烁:“我、我没有……”   晓雾看着他的脸,给容霄那一拳打的已经青肿了。   听了这含糊不清的几个字,容晓雾含着泪:“确实不是他说的,是我、是我自己听错了。”   容晓雪吃惊地看向晓雾:“姐姐!”   她当然知道容晓雾是为了顾云峰打掩护,宁肯把这往自己身上揽。   容霄虽单纯,却也知道黑白:“大姐姐,你不用替他遮抹,这种人怎么能靠得住?”   顾云峰脸色尴尬而难看,不敢出声。晓雾轻声道:“霄儿,二妹妹,别说了。你们……你们先走吧。”   容晓雪叹了口气,摇摇头,拉着容霄要走。容霄回头看着顾云峰:“你且小心,若还给我看出你有什么不轨之心,就不像是今日这么轻拿轻放了!”   两个人这才出了院子。   又走了一段儿,晓雪看着容霄,嗤地笑了:“霄弟,我今儿才知道,原来你不小了。”   容霄愣了愣:“二姐姐你说什么?”   晓雪道:“你竟然能出手打那个顾云峰,我可服了你,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两个姐姐眼中,容霄还是那个爱玩爱闹的小子,竟没想到关键时候,这刚劲勇猛地颇像个大男人。   容霄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我当然要打他,这混账东西,当侯府没人了吗?就任由他在这里兴风作浪的。”   晓雪很赞同地点点头,又叹:“可惜大姐姐……唉。”   容霄说道:“我也猜不透,都知道他的真面目了,大姐姐怎么还对他那样?”   晓雪欲言又止:“你不懂啊,这就是男子跟女子之间的不同了。”   “什么不同?”容霄果然不解。   晓雪也没法儿跟他说:“罢了,不提这些,他们的事儿横竖还有老太太跟太太把着。咱们也管不了。”   容霄道:“这也不难,等我去跟老太太说,老太太自然一脚踢了姓顾的。”   “不不,你千万别,”晓雪赶忙拦着:“要怎么样,叫大姐姐自己拿主意吧。你别掺和。”   说着,晓雪又问:“对了,你干吗又开始闭门读书?整天弄的神神秘秘的,是怎么样?我还隐隐听说你屋里有个丫头病了,昨儿还叫人去拿药了?”   “哦,不是病了,是不小心摔倒受了点伤,没大碍。”容霄从容坦然地回答:“读书自然是好事,免得我整天在外头晃,给父亲知道了又不喜欢。”   晓雪欣慰地看着他:“霄弟若如此出息,别说侯府,我跟大姐姐三妹妹以后也有靠啊。”   两人说了半晌,晓雪自去老太太上房,容霄则忙着回屋。   李绝已经回来了,坐在里屋,正在吃一枚新杏。   看见容霄,他便问:“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容霄一怔,忙道:“早先是父亲教了几天。”   李绝道:“哦……你自然是没常练,要是真跟靖边侯多学几年,刚才那一拳过去,姓顾的就躺在地上不能动了。”   容霄眼睛一亮:“道兄,你看到我揍他了?”   李绝笑道:“就是揍的不够过瘾。”他本来是想去教训那姓顾的,谁知容霄竟动了手。   容霄揉了揉拳头:“是啊,就像是书到用处方恨少,我这也算是拳到用处方恨没练。”   李绝把杏子核扔在桌上,走到容霄身旁,拉起他的手:“你刚才打过去的时候不对,应该是从下往上,冲着下颌到耳根这边……这样力度才够猛。要是想一拳把他打死,那就再往后挪两寸,只要狠狠地打中他的耳后穴,保管他立刻就死了。”   容霄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便也挥拳练了两记。   李绝说道:“可惜你没有内力,只能靠出奇制胜……得闲我再教你两招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容霄大惊,忙拉住他:“道兄,好好地怎么又走?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   李绝笑道:“私事。你还是好好读书吧。”抬手在容霄额头一推,自己往后去了。   等容霄转到屏风后看时,早不见了李绝的踪影。   城郊,青叶观。   陆机坐在殿中,背对着殿门正打坐。   只听到身后脚步声从远及近,轻轻地进了内。   脚步不停,从陆机身旁走过去,把殿上供桌内的果子看了一遍,取了个绿中透红的梨子。   在道袍上擦了擦,便开始吃。   殿内本寂然无声,此刻就多了一种咔嚓咔嚓吧唧吧唧的嚼啃东西的声音。   陆机本来还垂眸静坐,不知不觉中悬针纹逐渐凑深起来:“无状!”   李绝正在挑拣桌上的东西,看着顺眼的放进袖子里,等会儿再吃。   听了陆机的声音,他歪头看了眼,啧啧说道:“风来师父还是心不静啊,要不然,别说我吃个果子,就算把这玄真殿烧了,您也该是岿然不动啊。”   陆机睁开双眼,却见李绝已经往旁边走开,竟自在身侧的一张大圈椅上落座,右腿抬起来,踩在椅子上,一边仍是没停了吃。   陆机吁了口气,把心气儿也压下:“你知道回来了,是在外头玩够了?”   李绝摇头:“正相反,我是来辞行的。”   “你说什么?”陆机转头看他,愕然:“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你不用管,从此之后都不用管。”   陆机的眸色深深:“什么意思?”   李绝道:“以前我没什么自保之力,劳烦风来师父明里暗里地保护着,多谢。不过从此之后我不需要了。”   “你想去哪儿。”陆机又问了一遍。   李绝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机垂眸:“我受人之托,除非你回北边,我才放手不管。”   “我为什么要回去?”李绝冷笑:“我又不是疯了。”   “那你就不能离开。”   “笑话,我卖给你了?”   陆机复又深深呼吸,换了一副和蔼的表情,温声说道:“李绝,我这是为了你好。你跟我修道,自在逍遥难道不好吗?”   “本来不错,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李绝把啃过的那个梨核往门外一扔,又摸出了两颗青枣,“我不要当道士了。”   陆机眼中的骇然仿佛惊涛骇浪一样在涌动:“你、想怎样?”   那颗青枣已经给送到唇边,闻言却又停下,李绝把玩着两颗枣子:“怎么样?这不是很简单吗,娶妻,生子……”   他喃喃地说了这四个字,倒像是在顷刻间编织了极其华美的梦境。   然后他看向陆机,像是炫耀般笑道:“是不是很羡慕啊,风来师父。”   陆机的喉头动了动:“李绝……”   李绝无所谓地挑挑眉:“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反正我意思已决。”   陆机闭了闭双眼:“你这是在逼我。”   李绝眉头一蹙:“我说过了,我没卖给你。你也别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陆机又吁出一口气:“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吗?”   李绝道:“哦,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他看着手中的两枚圆润的青枣,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个,发出嘎嘣的响声:“你以为我会怕啊?”   陆机正欲开口,脸色突然一变,他转头看向殿外。   一个道士匆匆奔上台阶,在殿外行礼:“观主,大皇子殿下突然驾临!”   陆机的双眼微微眯起,他深深地看向李绝:“你干了什么?” 第52章 .二更君一赌定生死   李绝把剩下一个枣子也吃了:“我还能干什么,”他连动也没动,还是那副不恭的坐姿:“不过也跟风来师父一样,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他当然看见陆机眉间那道纹深的如同沟壑般,可见陆机心里的不悦已至顶峰。   大皇子李坚,皇室长子,性情温和,平易近人,素有贤名。   当今皇上共有两子,长子李坚封为惠王,也是人所共知的太子之选,故而留在京内。   次子李振封为燕王,已经在去年迁去了南边封地。   陆机时常进宫,当然跟两位王爷都彼此相识。   李坚偶尔也会来青叶观找他谈天说地,十分亲和。   外间,脚步声有条不紊地往这边而来,青叶观的掌教跟两个道人作陪,引着大皇子往这边走来。   陆机盯着李绝,终于沉声:“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自己干的,我自然知道。”李绝把枣核吐在掌心,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走到陆机身旁:“放心,我没告诉他我是谁,风来师父当然也不会说的,对不对?”   不知为何,陆机听到这句的时候,心里稍微安了安,但他脸上却没表露出来,而仍是苦大仇深忧国忧民的样子。   外间,已经能够听见张掌教跟李坚说话的声音了。   就在李绝往外看的时候,陆机说道:“你做尽这一切,就是因为容家的那个女孩子?”   李绝蓦地转过头来。   目光对上,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而这时侯门外人影一晃,先是跟随李坚的几个内侍,然后出现的,是一道颇为高大的身影。   大皇子李坚生得浓眉虎目,相貌堂堂,更兼身材魁梧,倒颇有几分盛世气象。   他头戴金冠,身着赭色的衮龙袍,脸上还带着三分笑意。   一抬头,看见李绝跟陆机就站在门边儿上,李坚微微一怔。   陆机只得先转身行礼:“贫道参见殿下。”   李绝在他身后也跟着打了个稽首。   大皇子笑了笑,目光在他两个之间挪动了会儿,说道:“我来的唐突,打扰风来先生清修了?”   陆机微微抬手:“殿下说哪里话,请。”   李坚进内,笑看了李绝一眼,却没做声。   到了殿中坐下之后,陆机问道:“殿下今日突然前来,不知可是有事?”   “是有一件,”李坚含笑,显得很谦和:“父皇数日之前突然犯了心疾,太医给调治了几日,父皇总是觉着不甚妥当。是本王突然间想到,以前父皇身心不安的时候,便会请先生进宫谈经论道,每每会有奇效,所以本王这次亲自前来,是想要请风来先生入宫的,希望先生不要推辞才好。”   陆机垂着眼皮,眼珠动了动,像是要看向旁边的李绝,却又没有真正看过去。   “殿下客气了,若真的能为圣上效力,贫道自然愿意之至。”陆机淡淡地说道:“只是圣上的心疾,并非是贫道言语能够开解的,说来还是得靠太医院。这个道理,殿下自然明白。”   “当然,本王自然不会做那种讳疾忌医之事,只是父皇多日不见风来先生,颇为挂念,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想请先生入宫罢了。”   陆机默然不语。   张掌教在旁见状,很想劝说陆机答应就是。   可又不便随意插嘴,暗暗着急。   就在这时候,大皇子看向陆机身后的李绝,忽然笑说道:“小道兄,见了我怎么也不打招呼?”   李绝走上前一步:“殿下。”   大皇子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真是少年英才。想来俏罗成不过如此。”   陆机听了这句道:“殿下,劣徒性子不羁,只靠在道门修行才有几分约束,殿下还是不要赞他,免得更助了他的劣性。”   李坚笑道:“本王却觉着小道兄实在出类拔萃,我是一见就喜欢了。”   陆机的眉毛又开始凑在了一起,然后他抬了抬手:“你们先退下。”   张掌教众人闻言,便忙都行了礼,向外退了出去。李坚想了想,也摆摆手,跟随他的那些内侍们也悄然退下。   至此殿内只剩下了三人,陆机看向李绝:“你还不出去,在这里做什么?”   李绝笑道:“我怕风来师父趁机说我的坏话。”   “出去!”陆机好像真的要动怒了。   李绝却不以为意,把嘴一撇,也不跟李坚行礼,转身往外而去。   大皇子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李绝走了出门,才看向陆机:“先生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跟本王说?”   陆机道:“王爷这次来至青叶观,只是为了让贫道进宫?”   “瞒不过风来先生,确实还有另外一件事。”   陆机并没有再试探:“可是跟小徒有关?”   李坚笑了笑:“是。正是跟那位小道兄有关。”   陆机将拂尘端了端,目视前方又慢慢地垂眸:“要如何,王爷请说吧。”   李坚道:“这件事说来有些难以启齿,本王原本是跟小道兄打了个赌,不料竟输了,所以只能愿赌服输。”   “王爷跟他打了什么赌?”   李坚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这个,不便跟先生说知。”   陆机微微眯起了眼睛:“那王爷答应了他什么?”   李坚深吸一口气:“本王答应他,请风来先生许他还俗,还他自由之身,先生不可再拘束他。”   陆机皱着眉心:“哦,怪不得他方才一副有恃无恐的口吻,原来是因为有了王爷做靠山。”   李坚笑了笑:“其实,这位小道兄颇为有趣,本王也甚是喜欢他,他既然不想修道了,先生又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想来不会为难不放吧?”   陆机淡淡道:“王爷有所不知,我是受人之托才将他拘在道门之内的。并不是我说放他就放了他。”   “那不知是受谁之托?”李坚定睛看向陆机:“兴许本王可以去说个情?”   “这个,也恕贫道不便告知。”陆机微微一倾身。   “无妨,是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惠王不以为然地一笑:“不过,本王既然答应了小道兄,总不能失信于他。先生是不是……”   陆机道:“请王爷恕罪,您不能对他失信,难道贫道就可以对人失信了吗?”   李坚应该是没想到,陆机这儿是如此一块硬骨头。   他罕见地敛了笑,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殿内一时沉默下来。   陆机抱着拂尘,一动不动。   惠王的手揣在一起,两个拇指围着,不停地绕着互转,好像他的心里也正在这么着急地打转。   终于,李坚开了口:“先生刚才问,本王跟小道兄打了什么赌,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陆机有些意外:“王爷不是不便说吗?”   惠王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凡事都有例外。”   陆机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妙之感,只听李坚问道:“先生可知道,本王第一次见到小道兄是在哪里?”   “贫道不知。”陆机摇头。   李坚说道:“是在花蕊楼。”   陆机的眉毛原先还凑在一起,现在就有点要扭起来的意思。   他就算是个道士,也知道这花蕊楼是什么地方。   这是京内有名的销金窟,最出色的青楼。   陆机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李坚。   李绝去逛青楼,惠王也在那里,这一时陆机竟不知道哪一个更令自己惊讶。   惠王看了出来:“先生莫要误会,本王并不是去寻欢作乐的。”   大概所有的男人被抓了现行之后,都会有这种说辞吧。   陆机沉默。   其实惠王确实不是去寻欢作乐的。   他接到密报,御史台正拟弹劾兵部左侍郎。与此同时他也风闻左侍郎爱好狎妓,尤其好幼女的不堪传闻。   惠王亲自去青楼的时候,正是因为左侍郎也在那里。   只不过,李坚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花蕊楼看到一处好戏。   他在左侍郎的隔壁房间中,本来听着那老头子搂着个女子,声音不堪。   本朝虽然并不禁止官员进青楼,但严禁同妓/女工共寝。   李坚正要让人把这老东西揪出来,隔壁的声响却突然变了。   “你、你是……”左侍郎惊愕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话未说完,变成了一声惨叫。   有个浑厚的声音低低地骂道:“你这该死的猪猡,不安安静静在家里等死,却出来寻死!”   左侍郎支支唔唔,嘴好像给堵住了。   而那人道:“我本该掐死了你了事,只是叫你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不如,就这么把你扔下楼去?”   左侍郎的挣扎声音大了些。   “不对,这样也太轻了,还是先把你割了吧,免得整天惦记着祸害人!”   惠王虽然也对左侍郎甚为失望,但却没料到会发生此事,再怎么样,那也是朝廷命官,若是衣衫不整地给扔下楼,丢的可是官体跟朝廷的脸。   只不知道对方是谁,竟敢如此大胆袭击朝廷命官!   当下一抬头,底下的人立刻冲出门去。   惠王听见房门被踹开,动手的声音。奇怪的是,他耳畔听见的竟都是自己侍从们的痛呼。   当李坚按捺不住走出房门来到隔间的时候,正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倒的都是王府的人,还有被吓得已经失禁昏迷了的左侍郎。   唯一一个站在原地的,竟是个身着暗蓝道袍的小道士,听见动静他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惠王,他冷冷道:“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出乎意料,在隔壁听他的声音,以为会是个粗犷的汉子,没想到竟是这么眉清目秀的小仙童似的。   而他的眼神却一点儿也不像是“仙童”,反而像是什么煞神。   那一刻,惠王知道,假如自己承认,小道士会立即扑过来,将他也如法炮制。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少年,不知是为什么,李坚笑了。   大概是因为他这一笑,李绝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跟随惠王的侍从们挣扎着爬起来,另一些侍卫则将那些闻声而来的人都赶了回去。   惠王看看地上污糟不堪的左侍郎,对李绝道:“这儿不干净,你随我来。”   李绝道:“我得先弄死这个人。”   惠王想了想:“他自然是要死的,不过不是在这时候。你听我的话,好不好?”   李绝眨了眨眼:“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嘴里虽然这么说,人已经迈步走了出来。   惠王见他跟上自己,心里竟有几分喜欢,两人到了隔壁坐下,另有人去收拾残局。   “你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李坚问道。   小道士的眼睛闪了闪,说道:“自然有个缘故。”   “你说出来,兴许我会帮到你。”   “不用你帮,我杀了他就一了百了了。”小道士有几分傲气的。   惠王很好脾气地笑笑:“有时候杀人虽然痛快,但未必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   小道士沉吟片刻:“他想娶靖边侯府的姑娘。”   “哦……是那位三姑娘。”惠王居然知道。   “你怎么知道?”小道士的眼神又流露不善。   惠王笑说:“这种事虽隐秘,但要探听,还是能知道的。你放心,我自然叫他乖乖地打消这个念头。”   “不用你卖好儿,你若不多事,我自己也能做到。”小道士看到桌上摆着的果子,便捡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橙子。   惠王一拍手,侍从自外进来。   他歪头低低地吩咐了几句,那侍从便退了出去。   小道士看似没有抬头,仍有条不紊地剥橙子。   惠王看着他的动作,见那长指上被橙皮的汁儿打湿了,李坚沉吟:“你是出家人,怎么会为人家侯府的姑娘……出头?”   “用你管。”小道士低头啃着橙子,一边去吸那汁水。   惠王很想递给他一块帕子:“那好,我不问了……你等等。”   他拦住了李绝,抬手又取了一个橙子。   从腰间摘下一把小小的匕首,掏出帕子擦了擦,然后将那橙子切开一片片的。   “这样吃,不容易脏到手。”将刀子擦干了,重新挂回腰间,惠王看着李绝道。   李绝看看他,又看看桌上那切成了很整齐的八片的橙子,却没有立刻去取。   “你是什么人?”他低头又去啃手上没吃完的那个,嘴里含含糊糊地问。   惠王停了停:“我……也算是个路见不平的人罢了。”   小道士的嘴里发出一声类似嘲笑的“嗤”。   惠王道:“怎么了,你不信?我能做很多很多事呢。”   李绝哼了声:“这可不一定吧。”   惠王皱眉,终于思忖着说道:“这样吧,你有什么难办的事,你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办就是了。”   小道士翻了个白眼:“你是我的什么,就这么大包大揽,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何况,我才不欠人情呢。”   惠王眨了眨眼:“你倒是个聪明的道士。”   他打量着李绝的衣着:“你这一套袍服,是靖江棉布,而里间的中袍,却是贡缎,据我所知,京内的道士,能如此穿的,只有青叶观里。”   李绝的手一停:“哦,你去过青叶观?”   惠王笑看他:“你既然是青叶观的道士,怎么敢在京内闯祸?风来先生的规矩可是很严格的。”   李绝舔了舔唇边的橙子汁:“你认识陆机。”   惠王道:“见过几次罢了。”   李绝没有再说话,只风卷残云般把那个橙子吃光。   然后他抬眸看惠王:“你刚才问我有没有难办的事,我正有一件,不知你能不能做到。”   “你且说。”   “不急。”李绝把桌上的茶壶取过来,将双手冲了冲。   惠王正要把帕子递给他,李绝却将手直接在道袍上擦了擦:“我说过我不欠人情,你有没有难办的事儿,你说出来。”   “你替我?”惠王觉着好笑:“哈……这不必了吧。我的事情可不是小事。”   “你以为的大事,或许在我看来就是小事呢,”李绝把手擦干净了,“就像是我以为的大事,或者对你而言不成问题。”   惠王琢磨着他这句话,大有道理。   他终于开了口,却并不是当真的那种,而是带着几分玩笑:“我很讨厌一个人,简直恨不得他去死,可他偏偏身体健朗,武功还高,看样子还有好几十年的活头。”   李绝道:“是嘛,你这个人真傻,岂不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惠王笑道:“是,你说的对,也许就有不测风云呢。小道兄,那咱们就打个赌吧,如果他真的时运不济,被生死簿勾了,那我就为你做成你想做的事,好吗?”   李绝从桌上取了一瓣橙子:“好啊。不过假如我赢了,你却做不到,我就会把这件事张扬的世人皆知,让大家都知道你才是那个勾魂的阎王。”   “你知道我是谁吗?就张扬?”惠王笑问。   李绝垂着眼皮吃橙子:“那可不一定啊。”   玄真殿内。陆机听惠王说了花蕊楼的经过。   他看向惠王:“所以,霸州的徐将军被刺杀,是他做的?”   李坚道:“本王听说之后,也很不信。但……只有这个一个解释而且……”   “而且怎么样?”   “本王……得到了人头。”   花蕊楼里他没有跟李绝承认身份,本以为李绝不知。   谁知,李绝竟把徐琰的人头直接送了去,这是宣告,也是警示,是告诉李坚:该他实践诺言了。   陆机几乎站起来。   他想到了之前庾约的警告:你放他出来,迟早会惹出更大的祸事。   真是个乌鸦嘴。   李坚看着陆机的脸色变化:“风来先生。我起初想,他之所以认得本王是谁,是因为本王先前来过几次青叶观。但……”   他叫手下人去查,才知道青叶观的小道士叫李绝,是才进京不多久的。   陆机道:“王爷想说什么?”   李坚道:“他是怎么知道本王是谁的?”   陆机说道:“也没什么稀奇,兴许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他又是个耳聪目明的。也许早从王爷的言谈举止里看了出来。”   “可是……”李坚皱皱眉,脸上浮现些许若有所思:“本王在看着他的时候,总是莫名地也有种熟悉之感。”   陆机心头一沉,竟不能答。   李坚看向陆机:“说到这个,本王却想起了一则传闻。”   “什么传闻。”   惠王道:“多年之前,曾有人传说,信王府的三弟弟因为什么体虚的缘故被度化出家了,还有的说他是被养在王府,只是外人见不着……信王叔一直在辽北,经年不回,所以竟不知此事真假。”   他的双手仍是合拢在腰间,两根拇指风车一样轮转,至此忽然刹住。   李坚抬头看向陆机:“据我所知,风来先生当初,跟信王叔也是有些交情的?”   陆机见他已经猜到了,索性垂眸不语。   “风来先生,小道长他……”李坚轻轻地叹了声,语气却是又释然又惆怅地:“真的是铖御弟弟?” 第53章 .三更君这次不翻墙   玄真殿外,李绝靠在廊柱边上,手中的两枚枣核已经给磨得发亮了。   他本来想找个机会进去偷听,但陆机非同等闲,而且跟着惠王来的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辈。   李绝等的有些心焦。   他觉着惠王不至于连那件事也做不到。   在花蕊楼里,李绝已经认出了惠王的身份,所以才趁机跟他打了那个赌。   他不想让陆机再处处的管束自己,比如,那什么不可以入京城的烂规矩……   本来李绝对于京城确实也没什么兴趣,所以那规矩对他来说有没有都没什么两样。   可谁叫星河回了侯府呢。   所以他需要借助惠王的身份来压住陆机,陆风来再怎么超凡脱俗不同一般,也不至于要跟未来的储君对着干吧。   只是李绝没料到的是,他虽然看出了惠王身份,而李坚,却也猜出了他的。   正在李绝胡思乱想的时候,殿内传来了陆机的一声唤:“你进来。”   小道士转身向内,才进门,就发现李坚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热切地,透着亮。   李绝不由瞥了眼陆机,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惠王不错眼地望着他,从头到脚,从发丝,到鞋履,仔仔细细。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谁,李绝只怕要一拳挥过去。   就算知道他是谁,小道士还是皱紧了眉。   他走到陆机身前,不行礼,也不客套地问:“叫我干什么?”   陆机吁了口气:“你不想我管束你是不是?”   “又怎么样?”   “我细想了想,确实也不该看的你太紧,你毕竟不是小孩子了,有了自己的主张。”   李绝等着他后面的话。凉七獨家   陆机道:“你想进京城,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不管你,只有一件……你不能再随意杀人。”   “我从不随意杀人。”李绝淡淡地回答,又问:“你真不管我了?我还俗也不管了?”   陆机叹了口气,哼了声:“就算穿着道袍也不妨碍你娶亲。”   李绝笑道:“说的也是,不过传出去好听点儿罢了。”   旁边李坚看他喜笑颜开的样子,甚是可爱,便脱口唤道:“铖御……”   李绝脸色一沉,看向惠王,又瞪向陆机。   怪不得惠王刚才的眼神那么怪。   陆机淡声道:“是王爷自己看出来的。”   惠王已经站起身来,他走到李绝身前,伸手在他肩头重重握住:“铖御!真的是你!怪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着亲切……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宫内我还抱过你……”   李绝的脸色有点莫名的尴尬,他往后退了一步:“王爷,您还是别那么称呼我吧。”   惠王一愣:“……为什么?”   李绝把脸扭开,声音带着几分冷意:“我不喜欢那个名字,我不是什么李铖御,我更跟信王府没什么关系,王爷要叫还是叫我李绝吧,风来师父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说过,‘绝’,是七情断绝的‘绝’。我没有什么家,只有这一个名字。”   惠王愣愣地站了会儿,莫名地有些难过:“这些年,苦了你了。”   李绝无所谓地扬了扬眉:“没什么呀,终究还活着。”   惠王听了这句话,心里更难受了。   其实惠王也不知道为什么信王府居然会这么做,竟把一个雪雕玉琢天真无邪的孩童,扔出了王府,小小年纪就出了家受尽苦楚。   惠王对于李绝有一份自来的亲情。   李绝两三岁之时给信王带着进宫面圣,他还亲自抱过那个可爱的小孩子。   如果是他,他绝对不会这么狠心。   现在听李绝的口吻,显然对于信王府也是怀着一份憎恶。   陆机对于李绝的反应倒是早有预料,并不惊讶。   他看看站在一起的两人,轻轻咳嗽了声:“王爷。”   惠王反应过来,温情脉脉地看着李绝:“既然这样,那就……叫你小绝?还是三弟?”   李绝可不愿意听到“三弟”的称呼,便道:“我是出家人,王爷别称兄道弟的吧。”   陆机在旁挑眉:刚才是谁说自己要还俗来着。   惠王却不以为忤:“好好,小绝,陆观主已经答应了……从此,你跟我走好不好?”   “跟你走是什么意思?”李绝有些警惕地望着惠王。   惠王看了眼陆机,很温和地:“你在京内没有安身的地方,住在我的王府,自然方便些。你放心,就算你要办什么事儿,也没有人会拦着你。好么?”   不管怎么样,既然知道了他就是铖御,李坚不可能让他再在外头这么闲云野鹤真正无家似的流浪。   李绝看出他不是要管束自己的意思,便道:“那我也得再想想。”   陆机在旁叹了口气。   李绝回头:“你叹什么?”   陆机默默地望着他:“你既然还记得我给你取这名字的意思,那就别忘了吧。”   李绝怀疑他在嘲讽自己:“我当然不会忘。”   陆机轻轻一笑,站起身来,对着惠王一点头:“殿下自便,我先告退了。”   他没有再理会李绝,飘然向后去了。   这一天,是靖边侯府容霄的生日。   往年,容二爷的生日也算是热闹的,不多因为他年纪不大,多半是请些相识的少年吃上一场、看看戏文就算了。   今年格外的有些不同,来的人更齐全些。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宁国公府的来人,国公府的庾轩陪着庾清梦亲自前来给容霄贺寿。   庾轩给容湛容霄迎着,在外吃酒,庾清梦则给请到里间去。   庾清梦先去给谭老夫人跟苏夫人请了安,她的礼数不消说是周全的,就算头一遭见,也并不冷场,应答恰到好处。   老夫人看着她跟星河坐在一起,果然如一对明珠美玉,把对面的容晓雾跟晓雪都衬的黯然失色了。   清梦略坐片刻便告退,随着星河出了上房。   晓雾晓雪自知道跟她说不上话,便识趣地并没有跟随。   两人且走,且说了几句闺中的闲话,星河便悄悄地问:“上次我走了,庾叔叔有没有说什么?”   庾清梦道:“你还惦记着那件事?”   星河道:“我越想越是过意不去。”   清梦一笑:“放心,二叔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何况他近来忙的很呢。”   “忙什么?”   “前些日子不是有个什么霸州的官儿被杀了么,为此二十四县的兵马都在整肃,免得再有同类事情发生。”   星河道:“原来是为这个,那阵子父亲好像也为这件事忙了几天。好好地怎么会被人杀了?是得罪了人?”   庾清梦道:“我不太清楚,不过听哥哥说了几句,说那人虽是个能打的,就是私德有些不好,仗着兵强马壮,于当地拥兵自重,惹了许多官司还伤了不少人命,却没有人敢报之类的……”   星河听的稀奇:“那朝廷怎么不惩办?”   清梦道:“朝廷哪里是不想,只是此人距离京畿太近,弄的不好自然会有忧患,谁知竟就这么给杀了,死的又那样可怕……他手底那些人群龙无首的自然也都慌的不成气候,倒也罢了。”   两人说到这里,星河忙道:“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带你去我房里看看吧,虽然也没什么稀奇的。”   让了庾清梦到屋内,清梦见她的房间虽不如自己的精致且大,但倒也舒适,便笑道:“果然是你的风格。”   又看到桌上的针线活,上前认真瞧了会儿,赞道:“你的女红真是出色,不像是我,二叔常说我的手虽好看,但却不是女孩儿的手呢,做不出好针线来。”   星河听了这句却不敢苟同:“怎么女孩儿的手就一定要做针线的吗?”   庾清梦笑了出声:“可知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常常会说些别人没有或不敢的话。”   星河却又忙道:“我可不是批驳庾叔叔,你千万别告诉他。”   庾清梦道:“回头我偏说,看他记不记恨你。”   两人说笑了会儿,外头容霄竟带了庾轩一块儿来了,进门便笑道:“三妹妹,你也不去给我行礼?却跟四姑娘在这里说体己话?”   星河忙向着容霄行了礼,道:“霄哥哥怎么不在外头陪客?”又赶紧向着庾轩行礼。   容霄道:“还不兴我喘口气吗?”   平儿急忙倒了茶上来,四个人在桌边坐了。   庾轩留心看星河,见她今日穿着件杏粉织金的对襟衫子,绯色同金影交织,衬得脸上越发红粉馥馥,娇嫩异常,檀口香腮,长睫起落间,眼波秋水潋滟,简直叫人心折。   自从上回庾清梦给庾轩说了家里的意思后,他颇为消沉了一阵,他毕竟是国公府的嫡子,知道事情不能任由自己心意。   所以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催问过太太,但心里总是搁不下。   还是借着容霄生日的机缘,到底过来瞧上一眼。   然而越看,越是心里情难自禁地难受。   庾清梦知道兄长的心意,虽然她想助着自家哥哥,但这种男女事情,最是棘手。   何况她也看出来了,星河对于庾轩是半点意思都没有,如果说杏花林那场,还有点装出来的“脉脉”,从那之后,就是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了。   所以清梦并不上赶着撮合,免得星河尴尬。   只能让自家兄长这份心意落空了。   四人正说着,突然是碧桃从外赶来:“二爷怎么在这里,还不快出去呢,有贵客到了。”   “什么贵客,这都几时了还有贵客?”容霄笑问。   碧桃道:“我也不晓得,只是小厮们来催,说是什么……王府里的什么人,又说是个道士之类的,催您快去呢!”   容霄听见“王府”,脸色还一般。   听到“道士”,却突然瞪大双眼:“真的?难道是……”   他张了张口,回头先看向星河,又对庾轩道:“轩哥哥你再坐坐,我先……”不等说完,他着急地窜了出去。   庾轩却也正疑惑:“什么王府?惠王府?”   他心里记挂,就也对星河道:“星河妹妹,梦儿,你们坐会儿,我也去看看。”   星河听见“道士”,心里发蒙。   这次因为李绝离开之前,跟星河交代了说要回青叶观,不会往别的地方去,所以星河并不担心。   只有平儿有些生气。   平儿细问星河是怎么跟李绝开口的。   听她支支唔唔地说完,平儿目瞪口呆地:“这就完了?”   星河道:“啊……还要什么?”   平儿气的跺脚:“什么叫‘还要什么’,这分明都是你在说,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完了?”   她瞪着星河,抱怨道:“平时没有人比姑娘聪明的,怎么一到这要紧时候就犯了糊涂?你怎么不问问他将来什么打算,几时还俗,怎么攒银子,怎么娶亲……还有要当大夫还是当镖师?或者……求求咱们老爷、甚至是庾二爷,给他在衙门里某个差事?只怕他心高气傲不肯去……这些有用的他半句没有提,你就心满意足了?姑娘也太好被糊弄了。”   星河给她一句句弄的脸红心跳,捂着脸道:“这些……到底太早了吧?再过一阵子再说也不迟。”   要她可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平儿的眼睛鼓了鼓,却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蔫蔫地叹了口气:“真是急病遇到了慢郎中。”   星河正在出神,眼前一只手晃了晃,却是庾清梦道:“你在发什么呆?”   “我……我只是在想、不知道是哪个道士。”星河嗫嚅。   庾清梦却也正好感兴趣,瞅着星河,若有所思地说道:“容霄莫非还跟哪个道士认识不成?既然你也不知道,不如……咱们也悄悄地去看看?”   与此同时,正在书房内的靖边侯却也得了门上禀报,说是一个小道童来找容霄。   容元英一听“道童”,立刻想起上次那拉断了自己牛筋鞭的小子,竟把先前那句“王府来的”自动忽略了。   靖边侯怒上心头:“他还敢来?” 第54章 干戈化玉帛   前头容霄听见“道士”二字,竟抛下庾轩,自己忙往前去了。   跑到仪门处,就见李绝仍是一身道袍,头戴纯阳巾,衣袖飘摇地向内走进来,身后却还跟着两个人。   容霄大喜过望:“道兄!果真是你!”竟也顾不得行礼,抢上前去就要握住李绝的手。   小道士却受不了他这般热情,赶紧把手避开,又闪电般摁住他的胳膊叫他别靠自己太近:“你今日庆生,我来的可巧吗?就是没带贺礼,可别介意啊。”   容霄嘿嘿一笑:“巧,巧的很……人来了就行,要什么贺礼。”   喜喜欢欢地说了这句,便道:“快请里头坐了说话。”   他满心都在李绝身上,竟没顾上他身后那两人,正要迈步才发现:“这两位是?”   跟着李绝身后的,左边站着的,是个典型的彪形大汉,长着一脸的络腮胡,肤色也是微黑的,两只眼睛透着些许凶狠。   他的头上围着武官常用的黑色雷巾,身着深青的麻布袍,腰间勒着革带,越发显得膀大腰圆,威风凛凛。   另一侧的却是个青年男子,生得相貌俊美,气质偏温和斯文,褐色暗纹常服,腰间暗色宫窕,垂着玉佩荷包,手里握着一把合着的白色折扇。   容霄看着有几分眼熟,一时记不得哪里见过。   听了容霄问,后面这位微笑道:“我们是随行服侍的,二爷不必管我们。”   容霄很是愕然,没想到几日不见,李绝竟然都有了随从,而且看着两位的形貌,倒不像是泛泛之辈。   他不敢多问,便悄悄地对李绝道:“哪里找来的这两位随从?”   李绝不以为然道:“我哪里需要这个,走吧,不用理会他们。”   容霄同李绝一并向内去,跟随的两位刻意地慢了几步。   那青年男子道:“想不到咱们这位小三爷跟侯府的二公子交好,真真怪得很。”   旁边的汉子沉声问:“有什么可怪的?”   青年男子道:“这容二爷不学无术,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小三爷怎么会瞧上他?”   汉子道:“不瞧上他难道瞧上你?”   “霍康,”青年男子嗤地笑了:“我知道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就向着他,多半在你心里,他比殿下都要重了。”   这叫霍康的汉子淡淡地说道:“殿下叫我随身护卫,保护他当然是我的职责,你呢?你原先是殿下身边得力的人,却给派到三爷的身边,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会高兴。”   “谁说我不高兴。我乐得清闲呢。”青年把手中的扇子敲了敲,忽然深深吸了吸鼻子:“我都闻到酒菜香味了,不管了,先进去混一顿酒席吃去。”   两人才进里间,却见有个小厮从廊下跑到厅门口,不多时容霄出来,霍康只听见那小厮说什么“老爷、发脾气”之类。   容霄眉头紧锁示意那小厮退下,正要回厅内,突然看到他两人上台阶。   容霄望着青年,竭力寻思,突然道:“这位大哥,你是不是曾经在惠王府当差过的?”   青年笑道:“二爷总算想起来了?有一年二爷去请安,我在王爷身边的。”   容霄脸色大变,赶紧重新见礼:“我实在是愚钝不堪,竟都忘了!哥哥似乎是姓……戚先生?”   戚紫石也微笑着还了一礼:“二爷的记性不差,只见过一面就记住我了?”   容霄擦擦额头的汗:“我见了道兄,满心喜欢,就昏了头了。实在怠慢,还请莫要见怪。”说着又打躬作揖。   戚紫石见他这样惶恐,才笑着制止:“二爷不必这般,我如今跟霍大哥一起被殿下指派跟随小三爷的,只是下人罢了。”   容霄吃惊不小:“方才门上禀告也说是王府……我只疑心听差了,为什么道兄会跟惠王殿下……”   戚紫石拦住了他:“这个我们不便多嘴,二爷当面问小三爷其不妥当。”   容霄满肚子疑问,其实也想问他为什么叫李绝“小三爷”,可又知道这戚紫石非一般人,他是惠王府门客,王爷身边极得力的人,只不知为什么竟然当了李绝的“随从”。   虽然他自称“下人”,但以他的身份,京内四品以下的官儿见了只怕还要行礼呢。   容霄竟不敢多问了。   只赶紧请两人入内落座吃酒。   此刻里间庾轩也走了出来,容湛也在,正陪着李绝。   李绝对于容湛只淡淡地,却特意盯了庾轩两眼,没头没脑地说道:“庾公子,久仰大名。”   容湛跟庾轩都不知这小道士的来历,只以为容霄又在外头结交的什么奇异之人而已。   庾轩见他主动招呼自己,便点点头:“不敢。”却不晓得李绝口中的“久仰”是个什么意思。   李绝没再理他,只把目光转开。   庾轩是个有涵养的,容湛也是谦谦君子,两人却不以为忤,毕竟小道士是方外之人,看着年纪又小,竟不必在意这些。   容湛原先是只想露个面的,没想到庾轩竟然来了,这位客人自不同别的,理所应当要作陪。   只是在座的都是跟容霄差不多年纪的惨绿少年,最喜欢哄闹,碍于容大哥在场,自有些放不开。   容湛庾轩两人都是文官,于是只略坐了坐,容湛就悄声跟庾轩道:“我陪兄到外间略站一站吧。”   一拍即合,两人站起来往外走。   正在这时,霍康跟戚紫石走了进来之后。   隔着几张桌子,庾轩望见戚紫石,脸色微变,而戚紫石也看见了他,便向着微微地一欠身。   自厅内后门出外,庾轩道:“湛兄,你认不认得方才进去的那人?”   容湛没在意:“那个相貌俊雅的?约略倒有几分眼熟。”   “他……”庾轩毕竟是国公府的公子,跟王府的交际是多些的,迟疑了会儿说道:“我仿佛记得某次曾经在惠王府见过此人。”   容湛给他提醒,凝神一想变了脸色:“不错,他确实曾是惠王府的长随官,怎么竟然突然前来。”   戚紫石不仅仅是王府的内侍,还经常在外头走动的,容湛就见过几次他去鸿胪寺。   “他不是突然前来,他是跟那位小道长一起来的。”庾轩提醒。   容湛还不知道“随从”的事,只诧异:“这是怎么回事,我没听说霄弟跟王府的人有来往啊。”   两人正在疑惑,却见容霄陪着李绝从厅内走了出来,而在他们身后,戚紫石跟霍康跟着出了门口。   两人对视一眼,霍康问:“不跟上?”   戚紫石道:“他不许跟,又怎么样?不过这是侯府,想来不会有事吧。”   李绝随着容霄往靖边侯的书房而去。   容霄总担心父亲会为难他,只不知该怎么开口:“道兄,待会儿见了父亲,你千万不要顶撞他。假如他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也不要放在心里,他是冲着我呢。”   李绝说道:“我今儿是来做客的,也没想跟他打架。”   容霄笑:“当然是得以和为贵。对了道兄,方才跟你一起来的王府的那两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绝不以为意:“我这两天住在王府里……嗯,算是在那里谋了一份差事吧。”   “啊?”容霄大惊:“道兄、在惠王府得了差事?”   容霄这惊讶里还带着无限的惊喜,虽然他是绝对想不出来,一个道士会在王府找到什么差事。   他本能地只觉着李绝着实能耐非凡,再加上刚才戚紫石说什么是他的随从,容霄赶紧凑近了:“道兄,你快跟我细说说!”   李绝瞅了他一眼:“有什么好说的?”   才说了这句,目光一动,突然看到旁侧的门上人影闪烁。   李绝眼尖,正看到一只手正把另一个人拖开。   他看着那一闪而过的柔荑,他握过的手,哪里能忘了。当下竟撇下容霄掠了过去。   还没有迈进门,小道士已经看到墙边站着的少女,声音里都透出几分甜意:“姐姐……”   欢喜从心里溢出,李绝上前就要握住她的手。   刚才庾清梦探头观望,星河因为看见是小道士,忙着要把她拉回来。   没想到李绝竟然看见了。   此时星河急忙向他摆手示意,却已经迟了。   李绝只及时停步,那一声难以言喻的呼唤却已经出了口。   小道士也总算发现,就在星河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女,此刻正慢慢地探头看了出来。   这少女子自然正是庾清梦,跟星河站在一块儿,两个貌美少女如同双生花似的,娇艳可人。   猝不及防跟庾清梦打了个照面,小道士只瞥了一眼,便收了笑容。   庾清梦有些讶异地打量着他。   星河轻轻地咳嗽了声:“这。这是宁国公府的四姑娘。”   李绝“哦”了声,不置可否。   星河硬着头皮,又对清梦道:“这、这是……他叫李绝。”   庾清梦的唇抿了抿,似乎觉着这个名字很怪,却也没有出声,只略一点头而已。   星河心头忐忑,压低了声音问:“你是要跟着霄哥哥去哪儿?”   李绝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才透出暖色:“说是靖边侯找我。”   星河一惊:“为什么事?”   “不知道。”   这会儿容霄也跑了过来,见状笑道:“三妹妹,四姑娘,你们怎么在这儿?”   星河忙道:“霄哥哥,我们是……路过的。你是要去见父亲?”   容霄才皱眉:“是啊,也不知哪个嘴快的,把道兄来的事情告诉了老爷。”   见星河满面担忧,李绝一笑道:“放心吧,难不成还会打起来?”   星河白了他一眼,当着庾清梦跟容霄的面,却不敢怎么说他,只叮嘱道:“总之要小心应对,千万别胡闹。到底是长辈,且记得要恭敬些。”   李绝听着“到底是长辈”,却听出了星河话底下的意思,笑道:“知道了,姐姐只管放心吧。我跟容霄去见过了之后,再进去找你……”   星河怕他说出奇怪的话来,不等他说完就催道:“你快去吧!”   李绝一扬眉,容霄也怕耽误了,惹得父亲更不高兴,便也拉着李绝转身往外去了。   他们两人离开后,庾清梦才说:“这个小道士是青叶观的。”   星河回头:“姐姐怎么知道?”   庾清梦道:“他身上的道袍,除了青叶观,别的地方难有。”   星河这才明白。   庾清梦又问:“怎么你跟容霄都好像跟他很熟络?”   星河虽喜欢庾清梦为人,但这些事情,却仍是难以启齿。便支吾道:“他……是霄哥哥的朋友,我就也跟着认识了。”   庾清梦早看出李绝对星河的态度很不一般,而星河对他的态度也有些暧昧不同的,她想要打趣,又觉着不妥。   只是在心里难免猜疑。   两人往回而行,一边走,庾清梦思忖着说:“据我所知,青叶观的规矩不比别处,这道兄竟然能避开风来先生的监管,跟京内的王侯公子交往?”   上次陆机、李绝在侯府跟靖边侯动手的事情,侯府这里捂得死死的,毕竟传播出去没有什么好处。   所以外间的人并不知道。   星河想起上次在宁国公府听见的陆机跟庾约的那两句对话,便问庾清梦:“那个陆先生很厉害吗?”   庾清梦微微一笑:“当然啦,你是没有见到他,见着就知道了……”   星河摇头:“若真是个厉害的人物,我哪里敢见。”   庾清梦掩口笑说:“你错会了意,风来先生不是凶,他的人实则是很好的,待人甚是慈和。”   星河看着她的神色,隐隐觉着哪里不太对。   不过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李绝去见靖边侯的情形,所以也没心思去细想了。   书房之中,容元英望着面前的容霄跟李绝。   上回李绝使了诡计逃走,容元英弄的很没趣,本是要狠狠教训容霄的。   但一看吃亏的人不仅是自己,连陆机都被那小子摆了一道,所以他心里略觉好过。   又加上苏夫人前来求情,靖边侯便并没有如何容霄,只警告他不许再在外头结交匪类等等。   本以为经过那件事情,容霄恐怕再不敢跟那小道士来往了,没想到李绝竟还敢上门。   容侯爷决定先礼后兵,他摆出肃然之态:“身为一个道士,不好好地在道观随着师父修行,整天往京内跑,是想做什么?”   李绝的态度倒是很正经,端正地回答道:“侯爷不必担心,我师父早就知道了,这次我出来也是他答应了的。跟上回已经不同了。”   容元英有些吃惊:“这是什么意思?”   李绝淡笑道:“意思是,我上回一时冲动,毁了侯爷的鞭子,以后此事再也不会发生了。侯爷毕竟是我的长辈。我自然也该以礼相待,不该很放肆。”   容元英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前倨后恭的。”   李绝道:“所谓‘不打不相识’,侯爷日后自然知道我的为人。”   “那也大可不必,”容元英皱着眉:“你身为修行人,却目无师长,行止不端。且上次跟我动手,骂了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当着你师父的面我不便如何,没想到你又找上门来,我岂能再饶你。”   容霄在旁边听的心惊肉跳:“父亲,道兄都已经道歉了……”   “我可没听到!”容元英打断他的话,又借机训斥:“我也已经告诫过你,不要在外头结交匪类,你却还是死性不改,等我教训过他,自然轮到你!你也不用忙!”   容霄脸色惨白,看看李绝,却见他脸上浮现淡淡的冷意,他很清楚李绝不是个好脾气的,心中一急,忙道:“父亲不能对道兄动手,他、他是惠王府的人!”   容元英突然听见“王府”二字,一愣之下呵斥:“混账,这种谎话也说得出来!”   “是真的父亲,”容霄着急:“王府的戚……”   容元英却没耐心听他说下去,只怒喝道:“是这小贼跟你说的?他说什么你也信?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只听李绝在旁慢悠悠地说道:“侯爷这般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可要吃亏的。”   靖边侯抬手一拍桌子:“还轮不到一个小子来教训本侯,来人!”   话音刚落,外头四五个亲兵闪身出来,靖边侯哼道:“今日看你插翅难飞。”   容霄急得要哭出来,索性跪下:“父亲!”   李绝却把道袍一抖,往旁边安稳坐了:“我本来就没想要飞走,侯爷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靖边侯见他这般安然,更加惊怒,虽然对一个小道士出手胜之不武,但总要给他一点教训。   正要叫人动手,外间却有个声音笑道:“哟,侯爷好大的火气啊。”   紧接着,有两人缓缓地走了进来,门口的两个亲兵本来要拦阻,却给霍康抬臂,轻易掀开。   容元英这会儿已经将霍康跟戚紫石看了个清楚,忙叫道:“住手!” 第55章 .二更君喜极忽而泣   庾轩容霄几个只认识戚紫石,但容元英不一样,他先看见的是霍康。   往外走了一步,容元英扫过前方的戚紫石,又看向看着霍康,满眼狐疑。   这会儿亲卫已经都退了下去。戚紫石跟霍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容元英收回目光,声音降低:“戚先生怎么突然前来,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戚紫石看向李绝。   小道士正悠然地坐在椅子上,转头打量旁边桌上,目光逡巡大概是在找吃的,但竟什么都没有。   靖边侯是个严谨之人,觉着书房就该有书房的样子,什么果子点心香花之类,严禁出现,他也不需要。   而且这书房来往的都是谈正事的,多半一杯清茶了事,自不会预备别的。   李绝咂了一下嘴,觉着这侯爷果然是个不近人情的脾气,对于容元英的观感不由更坏了一层。   靖边侯总算还不是蠢到家的,顺着戚紫石的目光看了眼,他后知后觉:“难道……”   戚紫石笑道:“是,我跟霍校尉都是陪着小道长来的。”   容元英感觉自己的嘴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大块剥了皮的树干,青而涩而苦的味道逼的他鼻子跟眼睛一起酸涩难受起来。   “这么说,这小子……咳,这小道长现在确实在惠王殿下手下?”他试探着问,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   戚紫石回答:“正是。”   容元英心里的苦泛在了脸上,让原本不算黑的脸幽幽地起了一点绿光。   他不得不回头正视李绝。   李绝因为没找到吃的,深觉无聊,便跳起来把地上的容霄拉住:“侯爷,二爷这会儿不用跪了吧?”   容元英的嘴动了动,被逼着发出声音:“当然。”   容霄站在李绝身旁,擦了擦眼中吓出来的泪,李绝叹了口气:“何至于。”   他是来跟靖边侯“修复”关系的,毕竟为长久考量,不至于弄的太僵。   但他也不想跟靖边侯虚与委蛇,面上过得去就成了。何况还有惠王府这两位,自然不用他多言。   李绝拉起容霄,对着容元英微微一笑:“侯爷,今儿是二公子的好日子,若没别的事儿,我们先去了,您忙吧。”   容霄看了眼李绝,当机立断也跟着躬身:“父亲,若没别的吩咐,儿子先告退了。”   靖边侯的雷霆之火早就化为乌有,勉强说道:“去吧。”   两个人出了书房,戚紫石跟霍康却没有立刻离开。   戚紫石见靖边侯的脸色白中透绿,便微笑着说道:“侯爷大概不知道,这位小道兄原本是青叶观陆先生的弟子,王爷一见便非常喜欢,近来留他在王府住着……”   靖边侯听的云中雾里:“王爷是何意思?这、小道士到底是何身份?”   戚紫石是个八面玲珑的,他见李绝明明跟靖边侯有过节,但却来去匆匆,显然并不是有意跟靖边侯示好,倒像是走个过场,好让靖边侯知道自己的身份……   当下替他解释道:“没什么,大概是王爷觉着这位道兄是个可用之才,所以待为上宾,就如同当初圣上相待陆先生一般吧?偏偏这小道长跟贵府二爷相识,今儿定要来祝贺。侯爷若是跟他没什么大不了的过节,就相逢一笑泯恩仇吧。一切都看在王爷的面上。”   靖边侯再怎么样,惠王的面子当然得给。   而且惠王是未来的储君,戚紫石居然把李绝比做陆机,这其中可就更意味深长了。   靖边侯心头一惊,急忙道:“这是自然。”   戚紫石见他答应,便笑道:“侯爷自是个聪明人,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我们先出去吃酒了,不打扰侯爷。”   正要往外走,靖边侯看向霍康,犹豫着问道:“霍校尉,您已经无恙了?是也留在王府了?”   霍康那张威风凛凛地脸面对着靖边侯,简单地点了点头。   戚紫石跟霍康回到前方厅内,却没看到容霄跟李绝,戚紫石问过小厮,说是容二爷带了李绝到内宅去了。   “难道是给老太太请安去了?不过那小子看着不像是很有礼数的。”戚紫石把扇子别在腰间,抬手给霍康斟了酒。   霍校尉喝了一杯酒,皱皱眉:“太甜。”   戚紫石笑道:“你没见这儿都是小孩子,哪里能喝军中那么烈的酒。凑合喝吧。”   他们两个这桌,是才布置的,没有别人搅扰,只他二人对坐,七八盘子才端上来的菜肴。   霍康看面前竟有一只整的烧鸡,他问戚紫石:“你吃不吃?”   戚紫石一愣,摇头。   霍康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粗布帕子,在大腿上摊开,把那一整个烧鸡拎起来放在帕子上包了起来。   戚紫石这才明白:“给家里带的?”   霍康喉咙里咕哝了声,却没说一句整话。   戚紫石看着他,啧啧两声:“要不怎么说你是粗人呢,连吃都不知道哪样好。”说着把自己的帕子也拿出来,将桌上一个整盅的蟹黄狮子头端起来放在上面,四角系了起来。   霍康不太苟同地看着他:“你把人家的家伙什儿都拿走?”   戚紫石道:“不然呢,这个跟烧鸡不一样,连汤带水的怎么拿?”说着,把那狮子头往霍康的身旁一推:“放心拿着,就算丢人,丢的应该也是这位小三爷的脸。”他露出了贼溜溜的笑。   霍康这才明白他是自己打的包,不过也没说别的,两个人各自提了筷子,各吃各的。   容霄带了李绝往内宅去的时候,正容湛跟星河在送庾轩跟庾清梦。   他们两人毕竟并不是冲着容霄来的,来露一露面就可以了。   只是庾轩因为才见星河,又没说几句话便要走,心里难免郁郁的。   不料星河向着他含笑道:“庾大哥,多谢你的香。”   庾轩一怔。   “哥哥,”庾清梦在旁道:“我跟星河妹妹说了,我送她的那一盒千步香,可是哥哥托南郡的商人好不容易找来的呢。”   庾清梦因知道星河的心意,虽不肯为难她,但到底要让自己的兄长有个露脸的机会。   “啊!”庾轩这才明白,忙道:“那个不算什么,星河妹妹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星河其实不太懂什么香料,只是庾清梦能送的,当然不会是什么俗东西,“庾大哥有心了。”   庾轩心里有些感慨,他确实是有心的,只可惜心意用不出来。   可是看着眼前少女秋水般闪烁的双眸,他竟是忍不住道:“星河妹妹……后天我休沐,梦儿一直缠着我,说叫我休沐的时候带她出府去玩儿,你……要不要跟她一起?”   星河心头一动,先看向庾清梦。   庾清梦没想到自己的哥哥在这上面居然用心挺快,她当然不会拂逆庾轩的面子,便道:“我求了哥哥多少次了,你只说没空儿,这次总算有空了么?难得。”   庾轩脸上微红:“我早就想跟你说了……这不是才想起来么?不知星河妹妹愿不愿意赏光。”   “我……”星河眨了眨眼,若是只有庾轩她当然不能去,但既然是跟清梦同行,又何乐不为,不过容湛在旁边,星河不便先一口应承,她便看向容湛,试探道:“湛哥哥,若是告诉霄弟,只怕他也愿意。”   容湛笑看了庾轩一眼,笑道:“霄儿他整天往外跑,不比你们整天闷在家里。如今子甫既然有这雅兴,也算是你跟着四姑娘沾光了。”   星河见他是叫自己答应,便笑着应承:“那我就沾姐姐的光儿了。”   庾轩眼睛一亮。   正此时,只听有个声音道:“我怎么听见有人说我呢?”   说话间,却见容霄同李绝两个从前方门口走了出来。   容霄笑容可掬的:“你们商量什么好的瞒着我呢?”   李绝的脸色却没那么好看,不知为何也慢了两步,走到一棵紫薇树下,抬头去看满树繁花。   容湛道:“你偏来的巧,人家商议去玩耍,你就听见了,真是什么都漏不了你。”   “提别的也罢了,吃喝玩儿缺了我可不成……”容霄向着庾轩行了礼,才笑了两声,突然发现李绝不见了,回头见他站在树下,不知为何。   容霄刚要叫,身后庾清梦说道:“我们也该走了,请各位留步吧。”   当下容湛跟容霄两个赶紧先去送行,星河跟着走了几步,本来还想再送送庾清梦,到底出了二门才好。   可看着李绝站在那棵树下,星河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李绝却偏道:“姐姐是要跟他们一起走么?”   星河停下:“你又胡说了,刚才怎么不去见过庾大哥跟四姑娘?”   李绝哼道:“我为什么要去见他?庾家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星河惊奇:“他们可没得罪你啊。”   李绝转头道:“谁说没得罪?他们刚才说什么了?”   星河见他站在那刻紫薇树边,大朵大朵粉红色的繁花烁烁,衬着少年清俊出彩的眉眼,若不是戴着纯阳巾,而眉眼以及眼神又太过清厉的,简直有些雌雄难辨了。   她心里想着,不由嗤地笑了。   小道士吃了一惊:“你笑什么?”   星河笑说:“你往这儿这么一站,简直像是个小姑娘一样……这脸儿怎么这么嫩呢?”她真想去掐一把。   李绝的眼睛睁大,脸颊好似给紫薇花的颜色染了般:“你、你说我什么?”   这可是正正经经的调戏了吧。   偏星河笑道:“这是夸你呢。”   李绝看她眉眼弯弯略带娇嗔的样子,忽地牙痒,很想先做点什么,让她知道自己才不是什么“小姑娘一样”。   正在心里万千想法,星河却又忙问:“对了,你去见老爷,情形怎么样?”   李绝听她提起这个,勉强把心里的想头压了回去:“没怎么样,他敢呢。”   “你说什么?”星河诧异,又有点担心,“你……做了什么?”   她生恐以李绝的脾气,又不知闹出什么不好收拾的来,毕竟上次已经弄的不欢而散,以靖边侯的脾气,等闲是不会息事宁人的。   正等他回答,平儿找来,一眼看到他们站在树下,忙走上前。   自从回京,小道士一直神出鬼没,平儿见他的时候虽少,但他却时时刻刻无处不在的。   平儿又想起星河那么刚强的人,遇到他,就软的成了水,简直不争气。   “哟,你又来了,”平儿哼了声,走上前来,把李绝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这次不翻墙,不爬窗了?”   星河瞪了她一眼,平儿只当没看见的。   她的姑娘已经太好性了,这个黑脸她可得唱到底。   面对平儿的揶揄,李绝却丝毫不恼,反而坦然地承认:“嗯,这次我可是从大门进来的。”   平儿把嘴撅起:“那真是可喜可贺呢,不过,你还是这一身打扮,是要当一辈子道士了吗?”   星河拉了拉她的袖子。李绝看在眼里,笑道:“当然不会。”   平儿问:“那什么时候还俗?到底有没有打算?”   李绝道:“平儿,你这副口吻……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平儿疑惑:“像什么人?”   李绝笑道:“像是丈母娘审女婿。”   平儿腾地红了脸。   星河也窘了起来,本来要打平儿的,这会儿调转拳头,在李绝的肩头敲了两下:“你要死?胡说什么?”   粉拳落在他的肩上,咚咚地像是敲中了铁板,幸亏星河没很用力,就算如此,仍是振的手微微发疼。   平儿磨了磨牙:“你少跟我在这里油嘴滑舌的,就算我是丈母娘,女婿是哪个,还不知道呢。”   她瞥着李绝,评头论足地慢慢说道:“反正那些没有住处,没有正经营生的……年纪又过于小的,是不成的。”   星河早又跑了回去,她已经臊的不知该怎么是好了,只觉着真是遇到了两个冤家。   她臊眉耷眼地,连李绝的脸都不敢看,拉着平儿的袖子道:“你!你行了,别说了,咱们回去吧……”   正在这时侯,容霄送人回来。   一眼看到他们在这儿,便笑着走过来。   “方才那位戚先生问我道兄什么时候走,我跟他说不急呢,”容霄说了这句,又对星河道:“三妹妹,怎么只管站在这里?道兄进府里还没正经吃过一杯茶呢。”   问着问着,突然发现星河背着身子,并不看这里,他疑惑地叫道:“三妹妹,你怎么了?”   平儿抢着说道:“二爷,这个人……是外边的,要吃茶你把他叫到自己房里去,我们姑娘房里可不许外面没来头的人随便出入。”   还未说完,星河低低地呵斥:“你还说?够了啊!”   容霄眨了眨眼:“啊……”他看向李绝:“那……”   李绝笑道:“其实我还是有一点来头的。”   平儿哼道:“那你且说说看。”   李绝道:“我……已经在惠王府谋了一份差事了。算不算有来头?”   平儿吃了一惊,半信半疑。   星河也不由转过头来,疑惑地看向李绝。   李绝道:“不信问容霄。”   容霄见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便笑道:“对对对,确实是如此,今儿陪着道兄来的,正是王府的一位长随,跟一位武官校尉。”   平儿见容霄作证,瞪大的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光芒:“当真吗?”   容霄道:“这还有假?我们都已经见过老爷了。那两位,老爷也是认识的。”   平儿感觉心里好像有一点东西稍微地放下了,她盯着李绝:“你怎么不早说?”   李绝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   平儿哼了声:“看你是故意叫人着急。”   李绝只看着星河,问:“那……能不能去讨一杯茶喝?”   星河之前不想叫平儿赶他走,如今听到这里,却反而不开口了。平儿倒是抿嘴一笑:“你既然有份正经差事,我们自然也该以礼相待的,对不对二爷?”   容霄笑道:“理该如此。”   回到星河房中,平儿叫丫鬟上茶来,又不等吩咐,就叫准备精致糕点,果子之类。   屋中的丫头们看到容霄领了个唇红齿白、仙人似的小道士来,都看的稀奇,只是碍于规矩,不敢靠前。   容霄抓了一把瓜子磕了两颗:“道兄,说来我也不知,你怎么突然跑到王府去了?”   李绝当面胡扯:“是那个王爷去青叶观的时候看到我,说我念经念的好,就叫我到他的王府当差了。”   平儿在旁不错耳的听着:“去王府念经?这个……”   她觉着这个好像没什么前途,不过既然是王府,总比在别的地方要好很多:“那有月俸吗?”平儿问出一个把星河打死她都问不出口的问题。   惠王可没提这个。   李绝眨了眨眼:“有。”   “那是多少?”平儿赶紧问。   星河原本还想在桌边坐坐,给平儿这几句问的恨不得挖坑土遁,不敢靠前,只进了里屋站在门口偷偷听着。   李绝对于银子向来没什么数儿,信口说道:“不知道,想来不会太少。”   容霄思忖了一下:“王府当差的话,一个月总有四五两的银子吧?”   李绝胡乱点了点头。   “四五……”平儿的眼中又流露喜色,见星河不在这里,便忙跑进里屋去了。   外头容霄并没察觉丫鬟那一份无法掩饰的窃喜,而只对李绝说道:“王爷既然这么慧眼识英才,又极看重道兄,道兄的前程自然大有可为,哎呀,你有这般喜事,总该摆个宴席,庆贺庆贺才是!”   李绝心不在焉,哪里管这个,只是看向里间。   容霄察觉他的目光,便道:“三妹妹,你怎么也不出来说句话?”   只听星河的声音低低地:“我今日有些累了,想歇会儿,霄哥哥一会儿就陪着去吧。”听来有些哑哑的。   李绝蓦地站起身来,竟向内走去。   容霄也跟着起身:“道兄……”   正平儿往外走,才要拦着他,不知为何,手刚探出却又垂下。   只若无其事地对容霄道:“二爷请喝茶。”   容霄看看平儿,又看了眼空空的门口,直到此刻,他心里才总算是有了点意思。   只说李绝走到里屋,却见星河坐在床边,低着头,好像在擦泪一样。   他早听出她的声音不对,见状吃了一惊,赶紧上前:“姐姐怎么哭了?”   星河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走了进来,赶紧把帕子放下:“没有哭,只是眼睛突然有些不舒服。”   李绝俯身,仔细看向她脸上,却见眼皮微红,眼角还有些湿润,可见是刚流过泪。   “是不是我哪句话说错了?”李绝急忙解释:“我都是有口无心的,若是说错了话,姐姐只管骂我,只别偷偷地哭。”   他不说则已,这么一说,星河的鼻子发酸,眼中的泪又漫涌了出来。   李绝慌了:“你怎么……”看她的手里握着帕子,忙拿过来给她擦,一边怯怯地小声道歉:“姐姐你别哭,我哪里做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我改。”   星河摇了摇头,隔了半晌才道:“我不是哭,我是……我是喜欢呢。”   “喜欢?”李绝愣住。   任凭他聪明绝顶,这种女孩儿细腻婉转百转千折的心思,他又怎么能猜得到? 第56章 .三更君心都酥麻了   原来,星河听说李绝在王府谋到差事,自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之前平儿骂她,说她只得了李绝一句话就心满意足。   星河虽不说什么,心里也有些忐忑,她生恐是自己太大意疏忽了,没把话说清楚,李绝未必就真懂她的心。   如今他竟然在王府当差,自然是因为懂了那些话,为将来计算。   他又有了月俸……   或者,她的终身,到底有可托之人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在心里一动,就忍不住鼻酸流泪。   这么多年她的委屈跟捱苦,无数次夜间的挑灯不眠,一旦想到将来,犹如浮萍在水,竟不知会飘向何方。   直到现在,好像总算是……有了一个可以倚靠的踏实港湾。   她没错喜欢这个人。   星河心里悲欣交集的,李绝却完全不知道。   小道士被她的泪弄的心慌,只飞快地回想自己从照面儿后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究竟哪里惹她不快。   他很怀疑是自己跟平儿开的那句玩笑,没轻没重的。   星河的脸皮薄,她必然是觉着他过分了。   却没想到星河并不是不高兴,而是喜极而泣。   星河的泪禁不住,但又怕让李绝不安。   咬着唇她强忍泪花,低低地说道:“你既然在王府当差,自然是好,只是我想那王府里的事,必是多而复杂的,也未必轻松,你可要小心谨慎些,别马马虎虎的,惹了祸都不知道。”   李绝听她句句叮嘱,只好答应着:“姐姐别担心,我明白呢。”   星河停了片刻,才又小声说:“你有月俸银子,记得好生收起来,也不要乱花……我每个月也有一两银子的月钱,若是攒上一阵子……”   这些话本来就算打死她也不会说出来的,但这会儿心里潮涌,就顾不得了。   李绝听她突然说起了月俸,突然隐约地窥知了些许。   福至心灵般,他认真地:“姐姐放心,等发了钱,我都拿来给姐姐,绝不乱花。”   星河的双眼蓦地睁大,眼圈上的红更加明显的,她有些惊慌失措:“你……我、我拿着做什么,你自己留着就是了。”她颤巍巍地,眼中又笼上了薄薄的泪光。   “我留着也没用,”李绝终于看透她的泪是为何而起,声音也不知不觉温柔起来:“反正都要给姐姐的,姐姐给咱们攒着就是了。”   星河抿着唇,不能出声。   她恨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流泪,可听着他的话,心头一阵阵涌动,就像是潮水决堤似的,没法儿拦阻。   李绝看她只是哭,便轻轻地叹了声,俯身过去,趁机在她脸颊上亲了口。   星河一惊,这才忙止住泪看他。   目光相对,小道士捧着她的手:“身外之物又算什么,”见她没有抽离,便忍不住又在玉指上亲吻了两下:“我整个人都是姐姐的……”   星河的心都酥麻了。   庾轩只请了半天假,送了妹妹回府,自己便又去了吏部。   清梦去拜见了老太君夫人等,回房梳洗整理。   正想小憩片刻,外头道:“二爷来了。”   庾约手持那把玳瑁柄玉版扇,缓缓走了进来:“还以为你要歇会儿呢,没睡?”   清梦忙请他落座:“也没怎么样,不累。”   丫鬟送了茶上来,清梦问:“二叔先前做什么去了?”   庾约说道:“上午在京畿司,处理了些公文。”他仿佛漫不经心地:“怎么,去了侯府这一趟如何?有什么新奇见闻没有?”   “多是星河妹妹陪我说话,倒也没什么别的……哦、对了,”清梦拧眉回想,说道:“有个青叶观的小道士、现如今是在惠王府当差的,突然去了府里,听大哥说,陪着他的那两个人可非同等闲。”   庾约并没有任何的惊讶,反而缓缓地点了点头:“一个是惠王府的戚紫石,一个是差点死在霸州的霍无疾。”   他明明没去过侯府,竟知道的比自己还清楚。   庾清梦却知道二叔向来手眼通天,滴水不漏的,所以也并不很诧异。   她只是试着问道:“二叔,你认得那个小道士?”   庾约长叹了声,手中的扇子摇了摇,似笑非笑地他说:“可不是么?那可是个魔星啊。”   能让庾约口中说出“魔星”二字的,自然绝非等闲。   可想起小道士那张脸……庾清梦没法儿想想他三头六臂的样子。   除了那股气质。   尤其是在容霄带着他出现、而他看见庾轩跟星河商议出游时候的那种气息变化。   就算是隔着十数步,庾清梦还是能感觉到那种霜寒之意。   她甚至怀疑那小道士之所以没有靠前,是怕按捺不住那种透骨煞气。   彼时庾清梦不晓得为何,但却当机立断提议要走。   此刻听庾约提起,清梦道:“二叔,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见庾约没有回答,清梦皱皱眉:“我看……星河妹妹跟他、怎么……”   庾约晃动扇子的手微微停下:“怎么?”   这话,清梦本是谁也没有告诉的。可是庾约跟她向来不同。   犹豫片刻,庾清梦还是略隐晦地说道:“我总觉着,星河妹妹跟他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也许是我多心多想了。”   虽然知道二叔不是外人,但是说这话总是对星河有些影响的。所以清梦宁肯谨慎。   在清梦的注视下,庾约的反应却依旧的如同听见一个陈年旧闻一样。   这让四姑娘心里生出了一种猜测。   “二叔,你……莫非早就知道?”她很小心地问。   庾约又吁了口气,肩头随着沉了沉,像是有什么心事,也像是一种无奈。   “小孩子嘛,总是没轻没重的,”庾凤臣却模棱两可的,“你知道容星河,打小儿养在外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女孩儿,很容易就迷了眼。”   清梦觉着这两句话的意味很怪,仔细琢磨,她竟隐隐地从其中品出一点微微的“酸”。   她惊讶地看着庾约,却是不敢说出来。   清梦道:“可是我觉着星河妹妹,虽然并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但却聪明剔透。”   “哼,”庾约唇角一挑:“那丫头,总是习惯自作聪明。”   清梦更觉异样了。   庾约性子虽难搞,但涵养高城府深。   他极少这么背地里说人,尤其是个小姑娘。   上回甘泉褒贬星河,他还嘲讽甘泉呢。   这次一反常态,却是怎么了?   庾清梦打量着自己的二叔,却见他脸上是一种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里的不羁的淡笑,眼神微微闪烁,像是落日的湖面,那光影迷离的令人眼花目眩。   清梦心里有个不安的猜想在涌动。   庾约却说道:“对了,这两天,宫内可能会宣召你。”   清梦敛神:“是敬妃娘娘?”   庾约的眉头皱了皱:“多半是皇后。”   清梦意外:“皇后娘娘召我做什么?”   皇后娘娘是惠王的生母,二皇子燕王的生母是一个品级略低的妃嫔,早就不在了。   燕王小时候,敬妃曾照拂过一段时日。   而敬妃娘娘,论起来,正是庾清梦的姑母,只不过是国公府长房那边的。   庾约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垂下了眼皮:“娘娘召见你,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很简单的一句话,让庾清梦的心却跳快了几分。   庾约把自己手中的玉版扇翻了过来,图的那面是栩栩如生笔触精妙的春江鸭嬉图,背面却是一首唐朝的五言诗。   庾约的目光在那几行诗上徘徊了会儿,说了一句让庾清梦没想到的话:“梦儿,要是皇后娘娘问起容星河,你要如何回答?”   清梦迟疑了会儿,反问:“二叔,娘娘为何会问星河妹妹?”   庾约的笑里多了几分嘲弄之意:“那丫头虽才上京不久,名头却已极大,皇后娘娘么,自然也有好奇之心。问问也不足为奇。”   清梦沉默。   庾约抬头看向她:“怎么不说呢?我还等着你的回答呢。”   清梦这才说道:“平心而论,星河妹妹自然是……极好的,世人都觉着她的相貌出色,哥哥以为我看重她的琴技,但在我看来,那些却都在其次,我喜欢她有一派别人身上欠缺的天然可贵,赤子之心。不然我也不至于要跟她交往了。”   庾约有些出神。   “二叔?”   庾约这才点了点头:“嗯,不错。”   清梦殷殷地看着他,似乎还等他再多说几句,但是庾约却站了起来。   “二叔!”清梦跟着站起来,有点着急地叫了声。   庾约跟想起什么似的,将走到门口才止步,玉版扇擎在胸口,恰好是诗字的那一面:   无双锦帐郎,绝境有林塘。   鹤静疏群羽,蓬开失众芳。   庾约回头看着清梦,声音轻渺:“如果皇后娘娘真的问起你来,你就这么回答罢了,毕竟这是你的真心所感,没有错儿的。”   他仿佛欣慰或赞同地向着清梦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   庾清梦从小到大,对于庾约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但这次,她有点狐疑。   是日将晚,宫中果然有旨意出,宣庾清梦明日进宫觐见。   清梦先前也时常进宫去,不算稀奇,但因为跟庾约的那番对话,对此次进宫,她竟有一点莫名地心慌。   惠王府。   李坚召见了几个臣子,正要看看公文折子,小道士从外走了进来。   跑到桌边上,李绝敲了敲桌面,竟问道:“王爷,你给我一个月多少钱?”   惠王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话:“什么钱?”   李绝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吃饭赖账的人:“当然是月俸了。你可别说我没有?”   惠王差点笑出来:“月俸?你要月俸……有,当然有,你要多少?”   李绝张了张口,总算是给了个合理的态度:“总之不能太少,别离谱就行了。”   惠王却有些好奇了:“小绝,你要钱做什么?”   他突然有点警惕:“不会是给人骗了、或者去赌了之类的吧?”   李绝皱眉:“谁敢骗我?我不去骗人就罢了。什么赌不赌,我哪里好那个!”   惠王想了想,确实,何况他把王府最聪明的人都派给了他,要真有人敢不长眼地要骗李绝,戚紫石断不会袖手旁观。   他本来想李绝开口要月俸,索性给他多点。   但又一想,他年纪不大,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万一拿去学坏呢?何况真有那紧急要钱的时候,他自然可以再开口。   于是道:“按照王府执事的月俸,一个月……四两、不,五两银子如何?”   李绝认真地思忖片刻:“少了点儿吧?”   “你这小子!”惠王忍笑:“那、六两,不能再多了。”   李绝的嘴撇了撇,好些不屑:“堂堂的一个王爷,一两一两的加,我也替你寒碜。”一边叹息没完,他又换了一副脸孔:“那先支取三个月的吧!三六一十八,直接给我二十两就行了!”   “你这算盘打的太精,简直该叫你当王府的账房。”惠王扶着额笑了起来,回头叫了自己的管事:“去取二十两银子来。”   管事吩咐了一个内侍,不多时取了两锭十两的银子回来。   李绝跳上前捞了去,竟是一副见钱眼开的喜不自禁。   惠王看着他兴高采烈,却又吩咐:“别去胡为,其他什么都行。”   李绝难得地打了个稽首礼:“多谢王爷。”他道了谢,转身便跑了出去。   ffzl   惠王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敛了几分:“把戚紫石叫来。”   又对管事道:“以后每月都给李绝六两银子,不必走账,从本王的这里拿就行了。”   管事答应,却见一个内侍从外走到门口:“宫内旨意,召王爷入宫呢。”   此刻戚紫石正也赶了来,惠王先挥手叫那内侍退下,看了眼戚紫石:“你先跟无疾去跟着他吧,回头再说。好生地看护,别有个闪失就是。”   戚紫石出王府的时候,早不见了李绝跟霍无疾的影子。   门房道:“霍校尉叫告诉先生,是去了老地方。”   戚紫石扬了扬眉,心想既然如此,自己就不必着急赶上了。   所谓的“老地方”,就是靖边侯府。   李绝这几日把京内的道路摸了个遍,竟给他摸出了两条往靖边侯府的近道,马儿行过朱雀街,向东一拐,进了一条小巷。   霍康策马跟在后面,见他着急忙慌地赶的甚快,忍不住提醒:“小爷,慢点儿!”   李绝头也不回地:“说了你不用跟着,我又不去别的地方。整天跟在我身后,只是惹人注目。”   话虽如此,霍康却仍是不敢怠慢。   前方李绝拍马往前冲,霍康眼见他的身影在巷口消失,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张皇。   他本不想在城内策马疾驰,此刻顾不得了,便一抽马臀:“驾!”   马儿转过巷子,霍无疾转头看向南边长街,本以为会如先前般看到李绝的马儿。   谁知马儿确实是看到了,但是那马儿放慢了速度,嘚嘚地在颠着跑,马背上却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李绝的身影!   霍无疾心头一惊,锐利的目光飞快地往长街以及两侧扫过,忍不住吼道:“小三爷!” 第57章 预约为侧妃   霍康惊心,打马冲上前去。   正在张皇失措不知往何处寻,却听见一声惊呼,紧接着前方巷口有两个路人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   巷子之中,有两道人影对峙着。   李绝的肩头被撕破了一大块,底下的中袍都给撕碎了,肩头若隐若现的几道抓痕,有两道已经渗出血来。   而在他对面的,却是个看着很不起眼的老者,花白蓬蓬的胡须,两只眼睛却极为有神。   倘若星河跟平儿在,她们一定会认出来,这个老者看着很眼熟。   因为他就是当初在小罗浮山上、星河去找李绝的时候,见到的那个睡在吕祖殿的老道士。   “老东西!”李绝瞪着面前的老头,咬牙切齿地:“你跑出来干什么?”   老者淡淡道:“你擅自进京,我当然要带你回去。”   “放屁!”李绝大骂:“陆机明明已经答应了!是那臭道士要出尔反尔?”   老头子笑的很有深意:“三殿下,陆风来答应有什么用,我只听信王殿下之命。你还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不要逼我动手,你知道你在我手上讨不了好。”   李绝的眼睛瞪大:“你说的回去,是回信王府还是回另一个道观?呸!我凭什么听你们的?从他们把老子扔出来的时候,我就跟信王府一刀两断毫无瓜葛了!老子先前敬你几分而已,你别以为我怕了你!”   “小孩子欠教训。”老头子只说了一句,袖子一拂,冲了上来。   李绝很清楚自己是打不过这老家伙的,但现在逃也逃不了,只能跟他拼了。   他心里明白,老家伙只是想逮他,不敢要他的命,所以总有法子。   李绝身上的功夫颇杂,陆机教过他,这老头子也教过,从小到大混迹那么多道观,除了些碌碌平庸的外,倒也遇到过几个名师。   仗着天生聪明资质出众,他自己兼收并蓄的也学了不少。   但就算李绝再怎么聪敏,他如今不过十五,哪里及的上面前的这人。   几招过后,李绝便给对方的掌风逼的没法儿施展,原本灵活的身法都因而凝滞,这老头子仿佛捉鸟儿似的,就是要逼的他扑腾不起来。   若不是老者手下留情,这会儿李绝早就倒地不起。   可纵然面临的是困兽般的绝境,少年的眼中依旧是桀骜冷酷,而没有半点惊慌求饶。   老者心里倒也佩服,哑声说道:“你这小子但凡听话些,又何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李绝啐了口:“有本事你把我的尸首拿回去交差啊!老狗腿子!”   老者眼神一变,身形闪烁,右臂当空一挥。   只听“啪”地响声,李绝脸上已经吃了一巴掌,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老者哑声道:“这是教训你目无尊长!”   李绝被打的流血,却“嘿嘿”地笑了两声:“我可没说错吧,你甘心情愿给李益都卖命,不是狗腿子又是什么?我倒奇怪了,李益都明明要扔了我,为什么还不许我进京,难道我进京会对他们有什么不妥?”   很细微的,老者的眼神变了变。   李绝放声大笑:“哈哈,要真是这样,那这京城我可不走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的下场……”   老者本是要将他拿下,被他几句激的心潮翻涌:“你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正欲再动手,却见有道人影从巷口疾冲过来。   人在马上,却是有一种冲锋陷阵的霸气。   李绝笑道:“怎么办啊老东西,我的救兵来了,有本事当着惠王府的人再来啊。”   老者心中倒是有些懊悔,不该给他三言两语挑拨的拖延了时间。   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眼见霍康来的凶猛,老者眼神一沉:“你非要弄的无可收拾!那我就别无选择了。”   李绝道:“我才是别无选择的那个人!”   两个人一个似鹰隼展翅,一个似狡兔急退,电光火石间霍康已经赶到。   霍校尉断喝一声,庞大的身躯自马上跃下,径直插在了两个人之间,不由分说张开虎爪向着老者擒去!   李绝稍微松了口气,却毫不停顿,纵身上马往前疾驰!   老者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用这一招,怒道:“你敢!”   双掌连拍,竟然隐隐地有风雷之声。   霍康虽一腔怒勇,见状不由也暗暗心惊,刹那间,两人掌风相碰,老者的出手十分诡谲,力道刚猛,霍康只觉着肩头给轻轻地一揉,整个人便往后跌飞出去,背部在墙上一撞,那无比坚硬的墙壁竟随之摇晃开裂!   霍康胸中血气翻涌,眼前发昏,差点晕厥过去。   老者转身便要去追李绝,冷不防霍康咬紧牙关,自残垣之中跃起,竟仍是冲了过来。   “找死!”老者虽不想在京内杀人,但给李绝挑拨的杀气溢出,又见霍康如此悍勇,竟生出速战速决地杀心来,抬掌就要向后拍出!   就在这时,将出巷子的李绝回头,看到这一幕,他突然勒马扬声道:“你敢杀他,我必让你后悔!”   老者的手本会拍向霍康心口,闻言堪堪一转,竟捏住了霍康的喉头:“哦?不如试试看?”   这相似的招数,正跟李绝在小罗浮山杀王道士一模一样。   因为原本就是他教的。   李绝看看霍康,竟自马上一跃而下。   老者冷笑:“原来你也有在意的人。”   霍康的脸上已经有些鲜血模糊的,李绝嘴里的血腥气却也很重,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错了,我只是想确认你会杀他。”   老者微怔。   “动手啊,”李绝双手抱臂,满不在乎而看好戏的样子,说道:“只要他一断气,信王府从此永无宁日!”   正在此刻,霍康低吼了声,竟提一口气挥拳打向老者。   老头子冷冷一哼,手松开。   霍康站立不稳,庞大的身躯向后倒下!   李绝岿然不动,脸上反而多了点讥诮,他学着老者的口吻道:“原来你也有在意的人啊。”   老者心中怒极:“你是在作死……”   李绝的嘴上是分毫不让:“我自己的命,用你管?你也配!”   话未说完,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响,不多时,戚紫石的身形先在巷口出现,在他身后,却是兵马司的巡城侍卫。   老者耳目极佳,早在听见脚步声起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没法儿再继续了,他深深地看了李绝一眼,纵身一跃,身形好像是一团乌云,竟自巷子之中消失不见。   戚紫石冲了入内,看见李绝站在原地,料想无碍,便先去将霍康扶起。   手掐着霍康的颈间大脉试了试,稍微松了口气,扭头吩咐身后众士兵:“去搜……”   话未说完,只听李绝低声道:“不用,叫他们散了吧。”   戚紫石怔了怔,抬手一挥。   那为首的统领行了礼,带人退下。   宫中。   徐皇后笑对面前坐着的庾清梦:“先前你也常进宫来,只不过都是敬妃请的,本宫前儿心血来潮,倒也想亲自请你一回。”   “臣女不敢。”清梦忙欠身。   徐皇后生得珠圆玉润,因为年纪略大,身体有些发福,却更见富态了。   她凝视着庾清梦,眼神透着慈和:“你在本宫这里也不用拘束,就当是在敬妃那里一样就是了。”   清梦这才又坐了回去:“是。多谢娘娘隆恩。”   徐皇后又问询宁国公府里众人的情形,清梦一一回答。   闲话了几句,徐皇后打量她的人物,应答,处处都合心意。   “对了,”徐皇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本宫隐约听敬妃提过一句,说你近来跟靖边侯府新上京的那位……三姑娘颇为交好?”   庾清梦的耳畔蓦地响起了庾约提醒她的话。   果然来了。   清梦回答:“回娘娘,确实是跟那位妹妹见过几次。”   徐皇后笑了笑:“本宫近来可听说了不少有关她的事儿,都说她生得不错,可是真的?”   “确实是真,星河妹妹的确是花容月貌。无可挑剔。”   徐皇后听了这话,脸上浮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哦,真的那么好啊……”   清梦的心跳,不知为什么,一下一下地在加快。   心底出现的,是庾约握着玉版扇的身影,他意味深长地叮嘱她:娘娘若问你,你就如现在这么回答。没有错儿。   没有错?   庾清梦心里突然想起在杏花林中跟星河初遇,她故意地模仿庾约的琴韵,但却又未曾自觉地流露一派天然真挚。   她请了星河去宁国公府,星河望着她琴房上的字问:淳风是什么意思。   清梦看破星河的“伎俩”,而星河也知道被她看穿了。   到底是没什么城府的,又或者是不想再跟清梦隐瞒,她竟耐不住自己提了起来。   最后那声“多谢”,蕴含多少的委屈跟被体谅的欣慰,被清梦压藏在心底。   乃至她去靖边侯府,星河陪着她谈天说地,她在门上跟青叶观的小道士见面儿。   那小道士叫她“姐姐”,就算是躲在她身后的清梦,在听见那声含着温柔甜蜜的呼唤的时候,都忍不住心头为之一颤。   在这所有之外的,还有一道不沾凡尘的影子在庾清梦的心头徘徊。   可望而不可即的。   何必呢。   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庾清梦蹙眉:“不过呢……”   徐皇后正在出神,听了这句一怔:“不过什么?”   庾清梦先是自觉失言般笑了笑:“罢了,没什么。娘娘勿怪。”   徐皇后的好奇心已经上来,怎会叫她“没什么”,当即说道:“你这孩子,当着本宫的面儿,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庾清梦眉头微蹙:“回娘娘,臣女确实不该在娘娘面前有所隐瞒,不错,星河妹妹的相貌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只不过。她……”   清梦笑出几分欲言又止:“她啊,到底是小门户里养大了的,哦,娘娘别误会,臣女的意思是,妹妹只是多些质朴罢了。”   徐皇后脸上的笑减了几分,略尴尬。   宫内人人皆知,惠王什么都好,只有一件,惠王妃出身并不高贵,乃是个没落军户之女。   不管是琴棋书画,乃至礼仪之上都有欠缺不当之处,奈何李坚是喜欢的。   但是对徐皇后而言,门第之见只是表面,她最为不喜的是,这惠王妃性子颇为悍妒苛厉。   惠王至今无子,曾宠幸过几个妾,却都给她打的打,驱赶的驱赶。又有传闻,说是被惠王宠幸过的宫女,都给她赐死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惠王至今没有子嗣。   为此,徐皇后心里越发觉着这位儿媳很不如意。   此时听庾清梦说容星河是“小门户”养大,自然碰到了她心里的那根刺。   徐皇后叹息了一声,脸上多了几分失落:“原来是这样啊,靖边侯府也太过鲁钝了,把个孩子弄到外头去养着,倒是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   又略说了几句话,庾清梦见时候到了,便起身告退。   徐皇后并没有挽留,而是贴心地说:“进宫一趟,去见见你姑母吧。”   清梦领旨。出了皇后宫中,便去见敬妃娘娘。   还未进门,就听到鼓乐声响,小太监远远地看到庾清梦,便赶了过来接着:“四姑娘来了?娘娘正想叫人去打听打听呢。”   清梦问道:“姑母在排演歌舞?”   小太监笑道:“可不是么?是一出新奇些的什么敦煌飞天……四姑娘快去瞧个热闹吧。”   庾清梦走到殿门口,一眼看到几个宫伎正翩翩起舞,果然打扮的各有异域风情,高髻,裹胸,敷贴腰身流苏摆,手臂上都戴着缠臂金。   随着舞乐,绸缎飘扬,倒果然有几分飞天的意蕴。   敬妃看见清梦,便向着她招了招手。   清梦缓步上前行礼,敬妃笑道:“你过来。”   清梦凑到她身旁,敬妃将她抱住:“见过皇后娘娘了?”   “是。”   敬妃看了眼前方的宫伎,且先不说别的,只问:“这舞好不好?”   “娘娘亲自督促的,自然是上佳。”   敬妃笑道:“是啊,他们的衣裙之类,都是按照那敦煌舞乐图上原样儿的,就有一点不好。”   “什么不好?”   敬妃叹道:“器物太新了,你瞧他们的缠臂金,都是宫内新造的。到底缺点古意。”   清梦笑:“娘娘的要求也忒高了,何必又在意这些。”   敬妃笑吟吟看她道:“岂不闻,牵一发而动全身?越是细微之物越要留意……”   说了这句,她摸了摸清梦的脸颊,毫无铺垫地直接道:“娘娘问过你,那个容星河的事儿了?”   “问过了。”清梦垂眸。   敬妃抿唇而笑:“这就好。别叫她总把眼睛盯着咱们家。也多看看京内其他的美人儿才好。”   清梦默然不语。   敬妃本来笑吟吟地,扫了她一眼,突然觉着不太对劲:“你进宫的时候,你二叔该对你叮嘱过了吧?”   “是,二叔都说了。”   “哦,”敬妃松了口气,笑道:“看你的脸色,我还以为……”   庾清梦更低了头。   敬妃打量着她,眼神突然变了:“梦儿……”   清梦不等她问便道:“姑母,我没有按照二叔交代的回答。”   “你……”敬妃的样子像是有人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样,她直直地看着清梦,突然厉声喝道:“都停下!”   刹那间,殿内的鼓乐之声戛然而止,那些舞姬们也都忙停了下来。   敬妃却又很快恢复了神态,她淡淡地:“行了,本宫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在场的众人都向后退下,敬妃眼神冷厉地看着清梦,起身道:“你跟我来。”   清梦随之站起,跟着敬妃向内殿而行,敬妃走的很慢,她的压制心中的怒火。   内殿的宫女内侍们纷纷退到外间,直到无人,敬妃才回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清梦垂头不答。   敬妃道:“你可知道我跟你二叔想了多少法子,才给你想到这个脱身的机会,叫皇后盯着容星河,让容星河进惠王府不行吗?你这是想干什么?”   “姑母,”清梦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敬妃深吸一口气:“惠王妃可不是个善茬,你为什么要去蹚这趟浑水!那根本是个火坑你难道不知道!”   徐皇后一直都想给惠王找一房侧妃,当然出身要高贵,人物要出色。   容星河出现之前,庾清梦显然是最佳的人选。   宁国公府里,除了庾约和敬妃,甚至于其他的人,都也乐见庾清梦进惠王府。   只是敬妃人在宫中深知其苦,庾约又真心疼庾清梦,所以才想出了这个祸水东引的法子。   他们想让徐皇后去选容星河。   本来清梦方才在皇后跟前只是按照她回答庾约的那些话,盛赞星河,徐皇后一定会喜欢,甚至会迫不及待召见容星河。   没想到这机会竟给庾清梦亲手毁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叫星河妹妹替我去跳。”清梦轻声地:“假如是他们家的主意,跟我无关,那我自然不会多话,可是……我不能亲自推她下去。我干不了。” 第58章 .二更君渴望被她疼   皇帝传召惠王进宫。   没有说什么闲话,皇帝直接问李坚:“听说,你从青叶观里弄了个小道士在你的府里?”   惠王微怔,继而恭敬回答道:“回父皇,确有此事。”   “他们说的时候,朕还不信呢,原来竟是真的。”皇帝的手里捏着个龙形纸镇,手指揉过小小地雕龙,清隽威严的脸上挂着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朕记得你向来不很好道术,这是为何?”   王府的事情,皇帝这么快就知道了,倒是不稀奇。   可按理说这种小事,皇帝不至于就特意传了王爷进宫过问的。   惠王猜到了几分,他迟疑片刻,垂首道:“回父皇……儿臣确实不好此道,不过……”   皇帝没有问,很有耐心似的瞥着李坚,把小小地纸镇放在了掌心里,托着玩儿似的。   惠王终于道:“父皇,这小道士他其实……并非常人。”   “那他又是什么人?”皇帝还是淡淡地问。   惠王跪了下去:“父皇恕罪,这小道士其实、其实是信王府里的三弟弟。”   内殿很静,皇帝也没有立刻出声。   博山炉里的龙涎香的气息显得有些怪异,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冷意,无数无形的小触手似的拂到人的身上。   惠王的心不知为何有些收缩地,大概是不安。   “父皇……”他抬头看向皇帝。   ——“信王府啊。”   皇帝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站了起身。   他已经快五十的人了,但腰身依旧的轩挺笔直,容貌也是清雅矜贵的,下颌的三绺长须更添了几分儒雅,衬着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看着简直比惠王大不了多少似的。   皇帝叹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格外黑的一双眼珠动了动:“原来,他是铖御。”   惠王突然有点后悔自己贸然就把李绝的身份坦白了,他不知这是福是祸。   但他只是很恭顺地:“是的父皇,他确实是铖御弟弟。”   暗巷。   霍康受的伤不轻,背上的外伤,掌力所震的内伤,脖子上还给捏出了青痕,他距离断气连一步之遥都不到。   勉强坚持到戚紫石靠前,才彻底晕了过去   鉴于他的伤如此之重,也出于其他考量,戚紫石就近把霍康安排在一处医馆之中。   看着大夫给他剪衣裳,疗伤止血,戚紫石看向身后捧着一面镜子的李绝。   小道士正在反复打量自己的脸,好像是在看是否破相。   戚先生走到身后,也从镜子里端详着那张又嫩又美的脸。   如果刻意不去看那双带煞气的凤眼,这是多可爱的一个小少年,简直叫人想揉揉他发丝散乱的毛茸茸的头。   不知为什么,当这个念头在戚先生心中一闪的时候,镜子里的那双凤眼也跟着闪过一道光。   戚紫石发现李绝正透过模糊的镜面在盯着他,清透的像是剑刃一样的眼神,像把他心里那点想法也看了个清楚。   戚先生咳嗽了声,往脸上糊了点恍惚的笑:“三爷,方才的那个凶徒是什么人?”   李绝向来不喜欢他叫自己“三爷”,但也不想听见类似“道爷”之类的称呼。   而戚紫石跟霍康因为惠王交代的缘故,总要对他表示尊敬,不管什么字儿在前头,末尾的一个字总是“爷”。   李绝把镜子扣翻了,翻着白眼:“凶徒就是凶徒,还能什么人。”   戚紫石徒劳无功地试探:“兴许可以找到他,看看是有谁敢对三爷不利。”   李绝道:“我得罪的人多了,今儿是这个,明儿又是那个,不用费心了。”   戚紫石死心闭了嘴,他看出小道士是不想让他插手,但是今儿的事肯定要对惠王交代,而惠王一定得要一个交代。   李绝却已经走到霍康身边,一个大夫正清理他的背。   从他的脖子往下到腰间,像是被一整块石头砸中似的,偌大的淤青。   大夫指着其中一块紫癍:“这是撞上了什么,骨头怕是裂了!要是伤到椎骨,这辈子就完了。”   李绝奇怪地盯着他的脸,大夫给看的发毛:“我可没说错……”   “好好的大夫,就是多了一张嘴。”李绝嗤了声,冷冷地:“你再说废话,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大夫看着这个长相颇似仙童,打扮像是道士,做派却是强匪的人,闭了嘴。   弄了一个时辰,才把霍康从头到脚处理了一遍。   李绝的脸上也敷了厚厚地一层药膏。   戚紫石觉着很碍眼,同时想不明白,他的脸上确实是有淤青,可也没必要到敷药膏的地步,毕竟淤青散个几天就会自动消退。   可又不敢再多嘴。只任由他顶着一张涂着药膏的脸在眼前晃动。   霍康倒是很快就醒了,他先挣扎着四处张望,直到李绝抬手摁在他的肩头。   他转头看见了李绝,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把竭力昂起的头又垂下了。   又过了会儿,他喃喃道:“戚先生。”   戚紫石靠近过来。   霍康喃喃道:“我要是死了,王爷兴许会有些抚恤银子,你帮我送到家里去。”   戚紫石正不知该不该答应,李绝揉揉他的头:“家里有谁等着呢?”神情动作,像是揉着一个凶猛忠心的受伤大狗的脑袋。   霍康不知感觉到没有,总之有点闷闷地,却因为不能动,显得乖顺:“是我娘子。”   “哟,你这样的还有娘子。”李绝觉着很稀奇,低头看他的脸:“长的好看不?脾气怎么样?”   霍康想摇头,又动的很艰难:“不好看。”凶神恶煞的脸上浮现一点奇异的温情:“有点凶。”   李绝可以接受“不好看”,但听见“有点凶”,偏偏衬着霍康这种铁汉柔情一样的脸色,他匪夷所思地问:“那还惦记着她?”   沉默了会儿,霍康仿佛有点害羞,很小声地又说了句:“是我娘子。”   李绝品着这听似简单,实则意味无穷的四个字,不再言语。   半晌,他转身走开,不知为何又把那面镜子翻出来,开始照脸。   老东西下手颇狠,他的脸儿又确实的嫩,四道掌印趴在玉白的脸颊上,像是雪地上被熊瞎子踩了一蹄子那么显而易见触目惊心,任是谁都要多看几眼,感觉这小道士可能受了极狠的虐待。   李绝本来想,等天黑一些,自己再去靖边侯府。   那时候,他脸上给那老东西打出来的痕迹应该会消退不少,加上天黑,星河应该看不清楚。   他之所以在脸上敷了那么厚的药膏,就是怕星河看到自己的伤,又要问长问短惶惶不安的了。   才在王府当了几天的“差”,就挂了彩,她指定会忧心。   然而天还没暗,惠王府的人就找了来。   李坚回了王府,惠王妃裴氏迎着,格外殷切地问:“皇上突然召见王爷进宫,是为什么事儿?”   裴氏生得极美,自嫁了惠王后养尊处优,虽不复青春,却也多添了几分丰腴华贵。   惠王看了一眼王妃,沉吟:“没什么……”   裴氏嘟了嘟嘴:“早听说皇后娘娘今儿传了宁国公府的四姑娘进宫呢。王爷是不是跟那位惊艳京城的四小姐碰了面儿啊?”   惠王愣了愣:“是吗?没见着。我在父皇那里,她……自然不能去。”   裴氏知道惠王不至于在这上面说谎,暗暗松了口气,却笑说:“那可怪了,我以为皇后娘娘必然是要让王爷去见见的呢。”   惠王心事重重,没心思理会这些闲话,敷衍道:“本王还有事,不说了。”   裴氏忙拉住他:“王爷,我也有件事,先前弟媳过来找我,说是前些日子因为京畿官员自查,有人故意地要算计克儿,捏造了几样罪名,弄的克儿很不开心,一怒之下辞了官。我想总不能叫他在家里闲着,还得给他找个好差事才行。”   李坚不太高兴:“国子监的学录是个清闲差事,怎么还能给人算计?若他自身无事,又有谁敢去算计他?”   裴氏嘀咕道:“还不是因为王爷,难保有些人想借着攻讦太子小舅子的由头,好在官场上出风头呢。”   “那就叫他在家里歇着吧,也不用出去冒这个险。”惠王拂了拂衣袖往外就走。   裴氏焦急叫了两声,惠王置若罔闻。   惠王去后,裴氏身边一个心腹的宫女进内,低低地说道:“娘娘,已经打听出来了,王爷对那小道士确实有些不同,非但派了戚先生去随身护卫,今儿还叫账房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说是预支了三个月的月俸。”   裴氏才吃了瘪,此刻脸上越发不太好看:“还有吗?”   宫女道:“刚才听说,派了人紧急地把那小道士叫了回来,如今正在书房……王爷这会儿自是去见他的。”   裴氏走到镜子前,抬手整了整发鬓:“无缘无故弄个小道士养在王府,是想做什么?我身边一个宫女的月俸还只是一两银子,哪里来的小道士就这么贵起来。”   突然回头:“你说那小道士生得什么样儿?怎么听他们说生得很好?”   宫女脸上一红:“奴婢方才去打探的时候,正好他回来,远远地看了眼,的确生得眉清目秀的……画中的人一样。”   裴氏的心里大不受用,思来想去:“去拿一盒新糕点。”   宫女很快去提了糕点出来,裴氏出门,往惠王书房而去。   书房门外照例是有内侍的,见王妃来到,忙行礼。   裴氏挥挥手,正要入内,就听到屋里是惠王好声好气地说道:“你不用怕,只管说出来是谁动的手,本王定不饶他!”   王妃一惊,立在门口处不能动。   另一个声音道:“说了不用问了,这件事跟王爷不相干。”却是满不在乎、并不恭敬的口吻。   惠王却是温柔有加丝毫不恼:“小绝,别任性,这件事总不能这么算了,我都舍不得打你一下……看看这脸……”   王妃听到这里,一股气直冲上头,顿时大步进了书房:“王爷!”   她走的很快,来到里间转头一看,果然见惠王的手正伸向少年的脸颊,而那少年正也转头看过来。   虽然事先从别人口中知道小道士生得好,但当亲眼见着,王妃还是不禁惊了惊,同时危机感更甚!   “王爷!”她气不打一处来:“原来王爷所谓的有事,就是这种事?”   惠王愣愣地看着她,好似还没反应过来。   李绝的眼神却悄然变化,望着惠王妃怒发的脸,他耸了耸鼻头:“没事儿我先走了。”   惠王急忙握住他的手腕:“我还没说完……”   李绝将手一抖一推,却是一招云手的招数,轻易地就把惠王推开了。   有些厌恶地,他说:“我不耐烦看这些,王爷弄好了再说吧。”   “小绝!”惠王还要叫住他,李绝早一个纵身跳出去,谁能拦得住。   惠王最要紧的事情还没说,见状急得啧了声,忙道:“快去把他找回来!”   不料裴氏见惠王从始至终竟没理会自己,而满心都在小道士身上,气的叫道:“王爷!”   李坚正走到门口打量,闻言回头。此刻他总算也知道了王妃的意思:“你又胡闹什么?”   “我胡闹?”裴氏忘了收敛,嚷道:“王爷干的这些事难道是正经的?”   李坚呵斥:“闭嘴!”   裴氏刁蛮性子上来,哪里肯听他的:“我以为最近怎么对我不理不睬的,也不去姨太太房里了,原来竟是……”   李坚本来还按捺着,听她说出这样不堪的,当即抬手一耳刮甩了过去。   这是惠王第一次动手打王妃。   裴氏被打的魂魄离体,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竟打我?”她瞪着眼睛:“好啊,王爷是终于嫌弃我了是不是?”   李坚其实也后悔,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也在发烫,微疼,做了错事一样。   他平时是个极好脾气的,此刻却知道不能纵容裴氏,沉声道:“打你,是救你,你再敢胡说些有的没的,连本王也救不了你!”   “为了那个小妖童?”裴氏往外一指,气的叫起来:“他还能杀了我?让他来!真是反了他了!”   李坚也怒了:“他能,虽然他不屑,但是有人可以替他动手!”   “哼,那个人总不会是王爷吧!”   “你倒巴不得是我,”李坚咬牙切齿:“是父皇!”   一提到皇帝,裴氏的滔天气焰瞬间迅速收敛:“王爷你、你说什么?”她有些胆怯的:“父皇……会为了个小道童要我的命?王爷说笑呢?”   惠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啊,真是太过无知了!”   皇帝吩咐惠王,叫带李绝进宫,给他看看。   惠王刚才见了李绝本是要说的,谁知给他脸上的伤惊到,还没来得及提半个字,裴氏就杀来了。   等他勉强跟裴氏解释过后,侍卫来说,李绝出门去了,竟不知去了何处。   惠王气的对裴氏道:“父皇叫我明儿带他进宫,这下子人不知去了哪,我明儿怎么跟父皇交代?”   裴氏知道自己闯了祸,只能尽力弥补,抱怨道:“可是,他既然是信王府的老三,王爷起初就不该瞒着我……才闹出这些误会来。”   李坚不想跟她多言,板着脸:“行了,你回去吧,今儿晚上找不到人,明儿你进宫跟父皇说。”   裴氏吓得一哆嗦,也不敢再言语,悄悄地去了。   李绝本来想去靖边侯府的,但脸上的那掌印不知怎么着,跟中毒似的,反而比才给打的时候更加清晰瘆人。   这下他自己都不想去见星河了,惹她伤心落泪是一方面,他这么狼狈难看的时候,却绝不能给她瞧见。   他本是要去医馆看看霍康,才知道他在傍晚时候已经被送回家里了,是霍康自己要求的,说什么他不回去,家里会着急。   打听着地方,李绝一路晃了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的那番哄闹,街上巡逻的士兵多了好些,又加上快宵禁了,路人却越发少见。   有几个士兵过来盘查,李绝一句多余的不说,只把惠王府的腰牌给他们看,百无禁忌。   到了庆善坊,在几个门首前徘徊。   正要找人再问问,就听见其中一个院落里,一个妇人嚷嚷:“又不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候,竟也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满京城的武官那么多,没见过像是你这么倒霉鬼!”   李绝目瞪口呆。心想起霍康说过他的娘子脾气不好,难道就是这位?   他循声而去,果然听见霍康道:“看着伤的重,其实都是皮外伤,很快就好了。”   那女人凶巴巴地:“你最好是说真的,哼……要真的弄得爬不起来,老娘二话不说,扭头就改嫁。”   “不会的……明日就好了。”   隔着门扇,李绝目瞪口呆,他最不喜欢凶悍的妇人,听她嚷的震天响,恨不得进去替霍康给她一个嘴巴,但霍康好像偏吃这一套,真是怪了。   小道士百思不解地挠了挠头:星河的脾气上来虽然也有些急,但不至于像是这妇人一样粗鲁而冷血。   星河若动了情,对人是再温柔不过的,若是他伤的跟霍康这样,她早就哭的不成。所以李绝就算脸受了伤都不肯去见她。   她喜欢他,就心疼他,甚至从不肯对他说什么狠话……所以李绝才也更为她着想。   但霍康图这妇人什么?图她会骂人?   说话间,就听到里头妇人的声音低了几分:“诺,赶紧趁热吃了,整天白吃这么多好东西,出去竟然挨揍……下次再弄的这样,我可不伺候!”   李绝呆住,往前一步从门缝里看进去,却见霍康坐在堂屋的竹椅上,一个身着粗布的妇人站在桌边,桌上则放着一个大海碗,里头热气腾腾,堆着冒了尖的饭菜,灯影下看的最清楚的是两个圆圆的荷包蛋。   虽然隔着有点远,李绝鼻子灵,竟闻到了手擀面的香气,应该是炒的香菇白菜,还有一些肉腥、或者香气。   霍康看着面前的海碗,抬头冲着那女人憨憨地笑了笑,低头开始扒饭。   女人在他对面坐了,望着他脸上的伤:“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带一点宠溺,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灯影中那张果然不怎么美的脸,却透出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温情脉脉。   李绝本想拍门进去,此刻却改变了主意。   他耳闻目睹,都是再世俗不过的种种,但偏是如此,却入眼入心的。   李绝想起先前霍康说“我的娘子”,有点明白这滋味了。   “我也有、也有……我才不用眼红别人,我有世间最好的……”他心里乱乱地、不着边际地想:“我以后跟姐姐……是不是也是这般?不不!自然是比这更好!至少姐姐不会这么大声呼喝我,而只会一心一意地对我好。”   他越想心越软,越想来越欲快些见到星河,就好像慢了一时一刻都不成。   抬手摸了摸怀中那两锭银子,李绝找到了合理的相见的由头。   他决定不顾丢丑,也要去找她,他愿意星河骂他不小心,也喜欢她因心疼而为他流下泪,因为那是……他的娘子,他心头宝爱的人,他甘愿被她凶,也渴望被她疼。 第59章 .三更君把你抱走了   李绝打定主意,谁知才出街口,迎面就来了一队人马。   竟是戚紫石带着王府亲卫,如临大敌似的寻来,不由分说把他围住中间。   李绝知道他是为保护自己,可那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捉拿什么江洋大盗呢。   原来惠王一声令下,王府派了多人去寻,都找不到。   还是戚紫石变通,他分别派人去靖边侯府打探,另一队人马却往医馆,果然两个地方必有一处有收获。   听医馆之人说李绝打听霍康住处,他亲自带人前来,果然堵了个正着。   小道士一脸不耐烦,拒人千里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戚紫石知道李绝不会乖乖听他的,便先发制人,上前低低道:“王爷说了,是宫内的事情,十万火急,请小爷尽快回去商议。”   次日,星河一大早起身,梳理妥当。   昨儿宁国公府派人来说,约好了今日出府游玩。   庾清梦特意派人事先交代,叫她不用坐车,国公府自会派车过来。   容湛有事,容霄却早就打定主意同她一起,两人先去跟谭老夫人,苏夫人请了安,老太太跟太太也交代了让他们留心、早点回来等话,并无别的。   辰时过半,外头马车到了,容霄陪着星河出门。   门口处庾轩原在马上,看到他们出门,便忙跳了下地。   庾子甫向着容霄行礼,眼睛却早飞去看向星河。   见她头上只两枚素净珠钗,缀着一朵轻粉宫制绢花,乌发雪肤,螓首低垂,露出修长白腻的一点后颈。   身穿牙白的妆花缎对襟长褂,底下是粉白的花罗褶裙,因为天儿渐渐暖了,衣衫并不厚,更加显得体态纤袅,轻盈如燕。   星河止步,先也向着庾轩屈了屈膝。   庾轩竟有受宠若惊之感,忙举手一扶:“妹妹不必多礼。”   只是星河还没来得及细看他,马车中,庾清梦掀开车帘轻轻招手。   星河看到她芙蓉般娇嫩的脸上笑意清浅,简直像是看到晨曦似的喜欢。   平儿自到后面一辆,跟庾清梦的丫鬟望兰坐在一起。   马车之中,庾清梦握着星河的手,看她手上只戴了个镶绿松石的金戒指,硕大的清绿宝石贴在纤细白嫩的手指上,怪异中又透出几分莫名的好看。   她漫不经心地:“咱们今儿出城玩去好不好?”   星河只觉着同她一起,不管城内城外必是好的,便笑问:“去哪儿?”   “去……青叶观,好么?”庾清梦微微歪着头,笑看星河,眸中大有深意。   星河听了去这里,只是觉着有些意外。   但她却料不到,上次只是见了一面,庾清梦就察觉她跟李绝之间的情愫了。   “怎么突然想起去那儿?”她惊奇地问。   庾清梦无意识地抚着她戒子上的那颗宝石:“京城里的人,拜佛的去香叶寺,信道的去青叶观,无非是这两个出名的地方。我还是不喜欢光头,所以……”   星河听的忍俊不禁:“拜佛还是信道,难道不是看心里信什么,而是看人?”   “对呀,”庾清梦却并不觉好笑,半真半假地,看着她秋水似的双眸:“有时候确实是看人的。”   小道士的身影突然闯入星河心里,她垂下眼皮,喃喃道:“也许姐姐说的对。”   马车过了牌楼,停在青叶观山门之外。   望兰跟平儿还在后头,庾轩跟容霄过来接人。   容霄是个不管不顾的急性子热心肠,没成想是庾清梦先下车的,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清梦落地。   而那边庾轩趁机把星河接了下来,左手探出为她搭着,右手小心拢着她的后腰。   低头的瞬间,说不清是兰香桂气,沁入口鼻。   这一刻,虽不曾如何,却已觉着不虚此行。   星河却心无旁骛,只忙道了声多谢,便看向清梦。   清梦正驻足转头,看向旁边的道观的门,她的目光却是穿过那门,似乎看向了道观更深处。   这时身后的马车停下,望兰跟平儿赶了过来。   先前国公府的人前来通报,早有掌教真人亲自迎了出来,庾轩跟容霄上前寒暄。   清梦对星河使了个眼色,带了丫鬟自顾自进内。   庾清梦来过此处多次,星河还是头一次来,进了那古青石的山门后,抬头见院中很大的一棵银杏树,后面,便是庄严雄伟的玉皇殿。   星河察觉,清梦的神色好像跟先前不太一样了,眼神有些朦胧,脚步也有些凝滞。   她还以为清梦是累了,便问:“要不要先找地方歇会儿?”   清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那就往后走走罢。”   这时侯庾轩跟容霄也赶了上来,张掌教便先引了众人往后面山房歇脚奉茶。   容霄是个耐不住安静的,他并不觉着累。   见星河陪着清梦,他就先跟庾轩说了,自己带了小厮出去先逛。   略吃了口茶,清梦微笑跟星河道:“妹妹不必陪我,不如让哥哥也先带你出去走走罢。”   庾轩正不知该怎么开口,闻言心里喜悦,就看向星河。   星河总觉着清梦似有心事,心里掂掇,终于点头道:“我们就在外头,有什么话,让望兰姐姐叫一声。”   当下庾轩陪着星河走了出来。   他总算得了机会跟星河独处,却又不敢造次,陪着走过一重院子,便指着前头道:“妹妹可知道,玄真殿前有一棵千年古树,据说可灵验呢,树前祈愿无不成的。”   星河有些兴趣,又不想撇下清梦:“那等会儿跟姐姐一起去看看吧。”   庾轩本想陪她过去,听她这么说就不好意思了。   但他却也知道,机不可失。   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平儿,见丫鬟也正在四处张望,他便唤了声:“星河妹妹。”   星河抬头,猛地看到庾轩因为情切煎熬而有些微红的眼圈,以及那几乎藏不住情绪的眼神。   心头一震,星河猜到了这青年心里在想什么。   杏花林那日之后,庾轩自是动了心,只是上回在府里见着,也没见他怎样,星河还以为他抛下了。   谁知竟不曾。   倘若等他说出口自己再拒绝,以后就不太好见面了,而她却舍不得清梦。   于是星河抢先一步,仿佛一无所知地:“庾大哥,我真是高兴。”   “妹妹高兴什么?”   星河感喟般说道:“上巳那日跟庾大哥和四姐姐相见,我只以为你们会瞧不上我,谁知,四姐姐竟把我当成亲姊妹般看待,而庾大哥,也毫无芥蒂地将我一视同仁,做亲妹子一样,岂不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庾轩的脸上白了几分,他被情所迷,不晓得星河的苦心,只觉着她误会了自己。   什么“亲妹子”,他明明是想她……   星河却笑吟吟道:“是了,我隐约听说,府里要给庾大哥择亲,我想将来的嫂子,一定是个高门大户里温柔贤淑的,待会儿到了庾大哥说的那银杏树,我定要给庾大哥许个愿,希望你可以得个称心如意的嫂夫人。”   如果说前两句,庾轩还可以觉着星河是误会自己的心意,那么这两句,显见的星河对自己完全无心。   就算他再开口又有什么用呢?   庾轩抿了抿唇,他到底是大家公子,不是那种孟浪之人,星河既然已经表明心意,自己何必强人所难,弄的大家以后见面都尴尬?   庾轩摁下那份心疼,他假装不经意地一笑:“妹妹真是有心人……”   笑的有点勉强,庾轩怕被看出来,只得转开头:“不知二爷跑到哪里去了,别迷了路,星河妹妹你先回去陪着梦儿,我去找找他。”   庾轩不能再留下了,他怕自己的定力不够,会忍不住。交代了这句后,便急忙去了。   星河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身影,缓缓地吁了口气:“还好。”   平儿在后虽看似打量景色,其实也听了个大概,此刻就忍不住道:“还好什么呢,我倒觉着怪可惜的,庾公子确实是个君子。”   星河道:“你又来了。”   平儿冲着她吐吐舌:“反正我就觉着,庾公子在吏部当差,总比那人在王府念经要有前途的多呢。”   星河急忙转身去找庾清梦:“我看你也快成念经的了!”   平儿且走且笑。   谁知两人回到房中,却惊讶地发现清梦竟不在屋内。星河很是愕然:“这么一会功夫,竟去了哪儿?”   平儿也疑惑:“四姑娘不是没轻重的,难道是去寻咱们了?别是走岔路了吧?”   星河心想,他们是第一次来,清梦跟庾轩却是熟门熟路,当下道:“咱们去找找吧。”   平儿拦着她:“万一他们又回来了呢,姑娘在这儿,我去瞅一眼就回来。”   星河总不放心,就站在廊下等候。   顷刻,见一个小道士低着头缩着肩颈从角门走了出来。   乍一看,那般身形,她几乎以为是李绝。   但是李绝如今自然是在京内,而且李绝走路从来身形如鹤般灵动,如松柏端直,却不似这样低着头、拱肩缩背的毫无气象。   自己竟是呆痴了似了,见到一个道士就以为是李绝。   星河脸上略热,只扫了那道士一眼,却看不到他的脸。   她谨慎地退开了一步。   那小道士却径直走到她身前,粗着声音道:“三姑娘请跟我来。”   声音也是陌生的,像是盖在一口米缸内发出的嗡嗡响动。但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像是春天的柳丝不小心擦过脸颊,闹的发痒。   星河本来没盯着小道士看,此刻便转过头来。   那小道士依旧地揣着手,低头缩颈。   星河越看越是起疑,正要凑近打量,却听小道士道:“容姑娘只管盯着我一个出家人看做什么,未免太不庄重了。”   最后那句却破了音,带出了几分无法压抑的笑意。   与此同时星河也总算看见那双低藏的清俊眉眼:“小绝!”   又惊又恼,星河挥拳打向他身上:“真的是你,在弄什么!”   李绝放下肩头,抬起头来,唇红齿白地笑了:“姐姐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认不出也就罢了,竟不知躲躲,万一是个坏人,把你抱走了怎么办?”   “你怎么在这儿?”星河往他身后看看,并无他人:“你不是……”   可话没说完,她就发现李绝的脸上有些奇怪的痕迹,仔细一看,却竟像是手掌印。   “这是什么?”星河惊愕,瞬间忘了别的,伸手去捏住他的脸想看仔细:“怎么回事?”   李绝给她握着下颌,像是给挠着痒痒的猫,一动不动。   他本是羞于让星河发现自己吃了亏的,但是这会儿,却突然无师自通的,他可怜巴巴地说:“遇到了一个坏人,打了我一下。”   星河惊恼:“什么坏人,这么大胆?”   李绝却知道平儿很快就回来了,当即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跟我来,我同你细说。”   星河身不由己跟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等等!要去哪?我、我还等四姐姐呢……”   她的双足想要不动,却给他拽的被迫往前挪。   “不用管她,”李绝回头:“她又丢不了。”   他脸上的伤痕那么清晰,星河的心一阵抽抽,脚步居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李绝也算是“地头蛇”,他的耳朵又灵,听到动静便不露声色地躲开。   从山房往后,居然没遇到一个人。   只不过从圆栱门路过玄真殿前,星河惊鸿一瞥,终于看到了那棵极大的银杏树,繁茂张扬地舒展着枝叶。   而在树荫之下,却有两道人影站在那里。   可还没等她看清楚,就被小道士拉着一掠而过了。   虽然没走多久,被他拽着,仍是有些气喘吁吁地,脚步不觉放慢了。   “你慢些,小绝……到底去哪儿?”星河惶惶然问了句,心里却还在寻思那一闪而过的两人是谁。   李绝却停了下来,然后,他一手扶着星河的腰,一手在她膝弯上抄过去。   “做什么?”星河疑惑地看着他奇怪的姿势。   “姐姐别动。”他稍微用力,已经将人打横抱入了怀中。   星河双脚腾空,身子却坠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她实在没忍住,顿时叫了出声。 第60章 挑衅的一吻   星河从没给人这么抱过,竟有种置身云端,随时会摔下去的虚幻感觉。   惊呼的瞬间,她想也不想地抬手,手腕堪堪搂住李绝的脖颈,像是勾着能救命的凭仗。   身体随着他的脚步一颤一颤的,星河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匆匆瞄向他脸上。   却见李绝正也垂眸看向她,脸颊上似乎有一点不同寻常的红。   他的右手掌心贴在星河的腰间,无比真切地握住了他想象里的那抹细腰,隔着薄薄的缎子,却远又比他的想象更柔软百倍,千倍,还有一种他想象不出来的令人发疯的绵。   李绝下意识地把人往身上抱紧了些。   随着这么一颠,星河又低呼了声,却又赶忙忍住。   他的心都在那声隐忍的惊叫里飞了起来,居然坏心地还想再颠她一下。   让她不住口的为他发出这种声音,该是何其美妙。   但是她身上的香,又这么肆无忌惮劈头盖脸地将他围裹,里外侵袭,尤其是那只勾在他脖子上的手,不经意地摸索着他的后颈,弄的他浑身都跟着痒了起来,奇异的受用。   没来由地,李绝想起那天在容霄房里,星河无意中碰到他身上时候的触感……渴望像是燎原的野火,在他身体之中肆虐。   闪身挪到一处院落,李绝靠在青石斑驳的门楼旁边。   竟有些喘兮不定。   以他的体力、功力,抱着一个轻盈的少女这本不算什么,可他格外的受不住,因为心上积存的东西太超过了。   星河的手在他后颈滑过,她忐忑地问:“到了?快放我下来。”   李绝只放开了单手,在星河落地的瞬间,把人挤在门边上。   “干什么?”星河才站住就给他压着,还反应不过来,惶然地抬头看他。   李绝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眼睛亮的过分。   看到他的眼神,星河明白了些。   她忙用拳头抵住:“你又想干什么?”恼是有点恼的,但跟恼掺杂在一起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羞怯。   “我昨晚本想去找姐姐的,”李绝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只是随着心地:“我想你。”   他想起昨晚看到的霍康跟他娘子那种再尘世不过的相处,他想跟星河也那么相处……一生一世,一辈子,他简直巴不得立刻就开始。   往前又蹭了蹭,喃喃地:“真想姐姐。”   给这么坦荡地表白,星河觉着自己该是害羞的,但更多的居然是喜欢。   “你,”只不过他的腿贴着自己的腰,这又让她有些不安:“想就想罢了……好好说话,你压着我了。”   他可不是想压着她,就不是单纯的这种而已。   李绝很想先狠狠地亲她一顿,又怕自己没法收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姐姐别动,让我抱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星河正在打量着院子,见无人,先放了心:“刚才不是才……抱过么?这可是在道观里,你消停些。”   “我已经很消停了,不然早……”李绝的声音莫名地有些沙哑。   星河不知道他这“早”底下接的是什么,听他声音不对,怀疑他是受伤的缘故。   勉强把他推开了一寸,他却又黏了过来,牛皮糖一样。   星河叹气:“你好歹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脸。”   小道士果然没有动,而只是暗暗地又挤了她一下。   星河倒是察觉了,毫无力度地瞪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脸上的伤。   经过一夜的消散,李绝脸上的伤已经不似昨日那么高肿,而只剩下了三道最鲜明的指印,另外唇角破了的那点也还没愈合。   “竟敢动手,到底是什么坏人?”星河越看越是心疼,皱着眉问:“……还疼不疼了?”   李绝眯起眼睛,享受着她的关怀,并且大言不惭地:“疼呢。”   星河越发恼恨了几分,低低骂道:“什么狠心歹毒的混账,竟能下这样狠手。”   又轻轻捏着李绝的下颌,去看他唇上的伤严不严重:“你也不知涂些药?”   李绝舔了舔唇,斗胆应道:“姐姐给我摸摸……”话一出口,又觉着自己的志向不算高远,当即登高望远兼得陇望蜀地:“不,给我亲亲,就不疼了。”   星河本来义愤填膺,突然听了这么离奇古怪的要求,不由嗔怪道:“正经药不涂,又说什么胡话。”   窸窸窣窣的,是他的手抚向腰上。   星河怕痒,略略扭身一闪:“别乱碰。”   不料小道士正紧贴着她,这么蹭过,他像是给蜇了下似的,腰蓦地弓起,竟离开了星河数寸。   星河看他的反应古怪,倒像是在防备着自己。   目光下移瞄了瞄他的腰,宽绰地道袍遮的严严密密,什么也看不出来:“怎么了?”   李绝没法回答,有点痛苦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星河看着他古怪的表情,心一紧:“是不是还有别的伤?”   望着他弓着腰艰难呼吸的样子,星河突然想起上回在容霄房中,他在腰间针灸的情形,必然是又带了伤。   “快给我看看!”她变了脸色,伸手去撩他的袍子。   李绝毛骨悚然:“姐姐、别!”   他猛然攥住星河争取撩自己道袍的手,她完全不知道这只手将会闯怎样的祸。   星河疑心更重了,颤声问:“你又受伤了是不是?你、你又去干什么了!上次是这回又是?到底是为什么私事?快给我看看!”句句逼问,声音逐渐严厉。   李绝有口难言,本来贪心想多得些她的怜惜,但这个显然是不好装的。   “姐姐真想知道?”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真没伤着,不过……也确实只有姐姐能为我医。”   说了这莫名的一句,李绝张开双臂将星河抱入怀中。   他又靠过来,严丝合缝,星河还惦记他身上的伤,想要后退,他却勒着不让。   星河着急,恨不得打他一顿:“你的伤……”   “我不是受伤,”李绝低低地:“我是太想姐姐了。”   星河感觉他的道袍底下,有东西在硌着,有点相似的感觉,她恍惚中记起来,是那次去小罗浮山,给他骗到后山的时候。   他也是这么靠着自己……   “你、是带了什么?”星河没来得及想,就问出来,手随着垂下,仿佛要拨开。   一声闷哼,李绝勒紧了人,不肯让她动,一动就糟了。   星河的手被他压在腰间,局促地蜷缩,没法儿再往下一寸。   她不知所措的,只尽量抬头让自己的呼吸能够顺畅点。   青叶观里多是银杏树,正是春日,银杏的叶子是青葱碧绿的。   在星河头顶,一棵很高的银杏树探过墙头,葱茏的叶片在阳光之下如碧玉似的有几分透明,风吹着叶子,他们舒展愉悦,自在的像是在起舞。   星河本不晓得为何这道观会叫什么青叶观,突然看到这一幕,却在瞬间顿悟似的。   只是这个可以顿悟,别的,就不是可以靠灵机能解决的了。   迷迷糊糊地,星河觉着不太对劲。   那硌着她的,不像是什么带的东西……但又实在分不清楚是怎么样。   敏感的直觉,让她确实不敢动了。   静了半天,星河还是不放心地小声问:“真的没有别的伤?”   “嗯。”李绝没法多说话,只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   他低着头,目之所及,是星河的后颈,白腻如玉的纤细脖颈,些许细碎散发,他想凑过去亲一亲。   少女的身形过于纤细,他甚至能一眼看到自己拢在后腰上的手。   本能地,他想把星河往怀中更摁紧些。   想肆意放任,可又要压抑那如狂潮似的所欲,他克制,隐忍,拼命调息,而又暗带一点因煎熬而生的快意。   这个拥抱太久,久的星河担心会有人突然出现。   她就像是给个巨大的很热的茧死死地裹住了,幸而还能吸气。   “好了吗?”她耐不住,小小地挣了挣。   李绝口干舌燥,没有回答,手却松开了一寸。   星河抬头,看他的脸已经从玉白转做轻粉,她怔了怔,慢慢地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李绝才把自己那无名之火压下,突然给她一亲,整个人一个哆嗦!凤眼盯紧过来。   星河看他反应这么大,有点慌地解释:“你刚才不是说……亲亲就好了吗?我弄疼你了?”   李绝无话可说,只有突然动了动的喉结,像是泄露了他心底的煎熬。   耳畔却突然听见很细微的说话声音,听着像是从前方院子传来。   不很近,但也绝没有太远。   李绝眼睛微微眯起,据他所知,很少会有人来到此处。   幸而是这点异动转移了少年的心神,他凝神去听那说话的是谁,因为他隐约听出了一点令人不悦的熟悉感。   李绝忽地沉默,星河越发惴惴,她抬手将碰又不敢:“真弄疼了?我不是故意的。”   “啊……没,没有。”李绝醒悟过来似的。   却还是一心两用地,一边听着她,一边听着另外的方向。   ——“你能这么想、倒很好……”   清中带寒,像是玉石交撞。独特的一把声线。   李绝总算确定了那是谁。他没有猜错。   “是、二叔,我知道了……”庾轩的声音,似惭愧。   之前那人道:“今日……不怪你,不必……”断断续续,声音并不高。   庾轩说:“妹妹那里、我去找……”   “去吧。好好看着梦儿。”   李绝听的有些认真。   与此同时,是星河拉拉他的手:“怎么心不在焉的?”她并没有什么内功,心思又都在李绝身上,加上那两人离的远,她自然听不到异常。   李绝眼神闪烁:“哪里,我听着呢。”   星河叹了口气:“是不是……王府里的差事难办,你不肯告诉我?”   李绝给人打了,还是掌掴。他这么心高气傲的,谁敢动他?   如今竟这么可怜兮兮的。   李绝看她双眸带着些忧愁望着自己,却不晓得她心头所想,只说:“不难,姐姐不必担心。”   星河方才暗中忖度半晌,已经有了结论:“那你为何不说是谁打了你?我猜,是王府的人是不是?”   “不是。”   “不是王府的人,你怎么肯忍气吞声?”星河垂眸,红了眼圈:“我就知道王府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办的。要是那些人欺负你……倒不用哑忍,哪里活不了人呢,横竖不受这份委屈。”   原来星河心里认定了,李绝是在惠王府受了气。   必是他因为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份差事,所以宁肯忍受。   她当然想要李绝有出息,像是平儿说的能“养家糊口”,但也不急在一时,假如需要他挨巴掌才能养得起她,她宁肯吃糠咽菜,也不想他那么“出息”。   李绝这才明白星河在想什么:“姐姐你……想什么呢!”他哑然失笑:“我不是……”   耳畔脚步声细微,好像在慢慢靠近,那人应该还不知道这院子里,有人在。   假如让他就这么走过来,一定会看见他们两个。   李绝下意识往后扫了扫,那里确实有个小角门,如果这会儿带着星河离开,倒是来得及的。   但是……   说不清是什么心思,李绝竟不想“逃走”。   “怎么不是?”星河疑惑地问。   “我……”   可就在这时,脚步声停了下来,李绝顾不上回答星河,而只是有些紧张似的听着。   沙啦啦,很细微。   跟先前的闲庭信步不同。   小道士的心一紧,那人……是要离开!   那人没发现他们两个,而只是要走了。   李绝深吸一口气:“姐姐真的想知道?”声音略略提高了些。   与此同时很明显的,外头的脚步声猛然顿住!   那人听见了!   星河仰头望着他:“说什么傻话,我等半天了。”   “我知道姐姐心疼我,”李绝放了心,垂眸看着星河:“是心疼我,怕我受了委屈才不想我在王府,对么?”   星河并没有否认,而只是捏着自己的手指:“就算是王府的人又怎么样,若真仗势欺人,我宁肯不叫你去。”   “可是、为了姐姐,我什么都不怕。”李绝扶着星河的肩,不露声色地引得她脚下挪动。   原本两人是站在院门口,此刻便向内走了几步,李绝倒退,让星河站在了他的面前,背对着院门。   星河给他牵着手,往前两步。   她只觉着李绝傻的可爱,令她心疼的那种:“知道你不怕,我怕,成吗?”   “姐姐怕什么?”   “怕……”她低下头,有点脸热:“怕你受委屈,被人欺负,受伤。”   李绝止步:“我向姐姐保证,再不会给人打了,好不好?”   星河抬头,又看向他脸上的指痕:“你只怕有口无心,敷衍了事。”   “对姐姐,我从不敷衍……”唇角勾起,笑意更胜,此时不用他凝神分心,就能明显地听见,外间的脚步声,已经在门边了,   那人在徘徊,明明听见了他们两人的说话,但竟很有耐心地,没有露面。   星河幽幽地叹了声:“你什么时候能大些……”   这句话却把李绝刺了一下:“我……”他有点措手不及,哼道:“姐姐什么都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了?”星河纳闷,远山眉轻轻皱蹙。   他咬了咬唇,却碰到唇角的伤,借机轻“嘶”了声。   “小心些,”星河忙拉住他的手,“伤还没好呢。”   “疼……”李绝低低地,故意地俯身,在星河耳畔低语:“还要姐姐再亲亲就不疼了。”   星河耳畔热而湿润,她的长睫闪烁:“你答应我……以后行事务必谨慎,不许再受伤。”   “姐姐说什么我都答应。”   “别有口无心。”   “句句都记在心里。”   星河觉着满意,抿唇笑笑,这才扶着他的肩头,略略踮脚,望他的脸上亲了过去。   她本是要亲吻李绝被打的脸颊的,谁知他偏偏侧脸过去,猝不及防地,双唇相接。   星河闷哼了声,刚要远离,后腰已经给不由分说地勒住,被往怀中一带!   她没法儿逃离,像是身不由己飞蛾扑火似的。   李绝拥着星河,像是他吃那些果子,啃噬,吸吮,吞吐……要榨尽所有的甘甜汁液,连皮带骨,尽情肆意。   他沉溺其中,简直忘了自己原先的图谋。   直到心中闪过一点异样,小道士有所察觉地微微抬眸。   门洞旁边,一袭竹青的妆花圆领袍,腰间的宫绦上系着一枚五福临门的精致青玉,缀着嫩黄的穗子,旁边却是个乳鸭林塘的刺绣荷包。   那人手中攥着一把吸风饮露的湘妃竹折扇,只是手握的太紧了些,折扇上红褐的斑痕,就如同哭红的湘妃泪眼。   瞬间,李绝把星河更往怀中抱紧了几分,感觉她低呼了声,身子在自己怀中颤抖,她明明不太甘愿了,但她竟没有将他推开,兴许是没了力气,也或者是不想推他。   小道士的唇略略挑起,但双眼却未曾移开半分。   他就这样挑衅般的直视着外间那人,凤眼之中是警告,宣昭,或者还有些年少气盛的得意。 第61章 .二更君先上玉人头   李绝本以为,庾二爷会忍不住现身,至少他不会眼睁睁地假装没看见。   小道士显然是低估庾约。   因为就在他明目张胆地挑衅之时,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二爷!”那人看见了庾约,很快叫了声,但声音又戛然止住。   就像是给人利落砍去后半截儿似的那么迅速,生硬。   可来人的唤声虽不算很高,但也没有刻意压低。   星河隐约听见了有声音。   她睁开眼睛,眼神从迷惘到清醒,一点震惊萌生。   她急忙推推李绝:“好像……”   细微的脚步声,是庾约独有的。   李绝听着他并没着急的、仍是那么闲庭信步地往外走去。   然后庾凤臣道:“何事。”   清冷独特的嗓音都是沉稳如旧,一丝异样的情绪都没有。   那人稍微压低些:“观外突然来了许多人,是惠王府的,据说是在找……”   外间庾约是什么反应,李绝不得而知。   而李绝没听来人说完,就已经心生恼怒:来的真快。   今日他本是要进宫面圣的,可临出门前,无意中听人闲话,说是星河今日会跟庾轩等出城。   他一想起庾轩看着星河的眼神,竟没法儿撂下。   竟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溜了出府。   却是想不到,戚紫石的鼻子这么灵,居然又追到这儿来了。   小道士可不想在星河面前揭开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那一层身份。   同时李绝心中又后悔起来。   庾约当然知道那些人是来找自己的,这狐狸哪里会错过这个机会,只怕立刻就要给那些人指路。   院内外寂然,只有雀鸟在树枝间啾啾。   星河刚才听了阵儿,没听见别的,又见小道士仿佛侧耳倾听的,似乎也是听见有人来。   她担心地:“怎么办?是不是有人?”   正要开口,李绝听到庾约的声音四平八稳的:“跟咱们不相干,走吧。”   他们居然就这么离开了。   不管怎么样,李绝到底稍微松了口气。   垂眸看着星河怯生生的眼神,小道士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没事儿,没有人。”   星河低头:“可我刚才明明好像听见……”   他随口说道:“那大概是猫吧。这观内有不少野猫经常窜来窜去,有时候还有狐狸呢。”   “狐狸?”星河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去:“我还没看见过呢。”   “是啊,我就看见过一只很大的老狐狸,不过姐姐还是别看见为好,狐狸年老成精,最会魅惑人了。”李绝一语双关,心头暗笑。   “这是道观,你怎么说这些子虚乌有,”星河似信不信,却醒悟过来:“我来了多久了?不成,得赶紧回去!”   李绝虽舍不得,但更因为担心惠王府的人找进来:“那我送姐姐回去。”   “不用……”星河忙阻止了:“给人瞧见了像什么?对了,你又是怎么突然来了这儿的?”   “我、是陆师父找我有一件事。正好凑巧。”他扯了个谎,不肯承认自己是担心庾轩跟她有什么,或者那些小子昏了头会对她做什么才跑来的。   星河点头道:“那就好。”说着又看他的脸:“记得我刚才叮嘱你的话,脸上……等涂一涂吧,消的快些。”   她说一句,李绝答应一句。   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到玄真殿外,才悄然止步。   星河才出去,恰好就看到清梦从里走了出来。   两下相遇,星河立刻发现清梦的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哭过。   “四姐姐,你怎么了?”她赶紧上前。   清梦没料到她会在这儿,却柔柔地一笑:“没什么,刚才在风里站的时候太长,迷了眼了。”   星河并不很信这话,往里看了看,内院无人。   但就是这么一瞥,望见了那巨大的银杏树,枝叶招展茂盛的样子,而之前李绝拉着她从此处经过之时,那两道身影,分明是……   她的脸色白了几分,立刻就要问清梦,但话到嘴边却又莫名地害怕。   清梦倒是恢复了神态:“对了,妹妹来了一遭儿,到里头许个愿吧?”   望兰却突然问:“平儿怎么没跟着三姑娘?”   星河心一慌:“哦,之前因为不见了四姐姐,我们分头找,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望兰忙道:“别迷了路,我去看看。”   清梦陪着星河到了院中:“你瞧,据说上千年了,比这道观还要久呢。”   星河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仰头看着面前粗壮的树干,树身是一种苍老威严的玄深之色。巨大的树冠散开,几乎把偌大的院子都塞满了,人站在树下,竟有一种奇异的渺小感。   清梦又笑道:“你只管看什么?还不许愿?”   星河问:“在这里许愿,真的……能成吗?”   “他们都这么说,试一试又何妨。或许足够诚心的话……”清梦没说完,就淡淡地垂了眼皮。   两人走出院子,平儿跟望兰一块儿正走来,平儿看见她,才总算松了口气。   正巧庾轩也带了容霄回来了,容霄远远地就笑道:“你们都去哪儿了,我自己就逛了大半个。”   这一队人里,数他是最无心无忧的,不过也幸而有他,气氛不至于太沉郁。   庾轩也微笑道:“梦儿跟星河妹妹哪里有二爷这么好体力?你自己去逛倒是快些,也自在些。”   当下又到房中吃了盏茶,容霄提议:“这会儿梨花正好,咱们去看花吧?”   庾轩赶紧阻止,并向着他使了个眼色。   容霄这才会意,笑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庾清梦因为上次想去被拒,已经知道了缘故。星河却不晓得:“怎么了?”   清梦拉了她一把:“咱们往回走的时候,叫车马放慢些,看看桃林杏花林也是好的。虽然杏花已经过了盛期,但就算凋零,也别有一番意境。”   星河在旁听了这句,更觉着有些怪。   大家往观外而行,才出门就见前方有好几匹马,呼呼啸啸,像是簇拥着什么人极快席卷而去。   庾轩跟容霄都站住了看,容霄踮着脚打量:“是些什么人?好大的阵仗。”   旁边跟随的小厮说道:“二爷,听说是惠王府的。”   星河听见这句,心中惊疑,不知道王府的人突然来青叶观,是不是跟李绝有关……可她很快又否认了,毕竟如今她关心而乱的,总是容易事事都想到小道士。   回程的路上,星河终于忍不住问庾清梦:“姐姐,你方才在玄真殿那里,真的没见到什么人吗?”   清梦的手一颤:“你说什么?”   星河不想同她绕弯,便道:“我怎么好像看见……”   清梦的瞳仁变得很黑,竟显出几分可怜来。   星河却没看出来,因为她也有自己的心事:“是庾二爷在那里似的,难道是我看错了?”   听见她说庾约,清梦松了口气,神色也随着缓和:“原来你说二叔啊,呵,你倒是没有看错,他……确实在。”   “庾叔叔在这里?”星河简直不敢承认,恨不得清梦否认。   “是啊。”清梦见她满脸紧张骇然,却不知她为何这般表情:“二叔有事来找……风来先生,正好遇到了,就说了几句话。”   星河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她记得自己跟李绝在道观偏院、意乱情迷的时候,仿佛听见有人叫了声“二爷”。   但只是这一声而已。   而李绝又说她听错了。当时她心想庾约又不在这里,必然是她疑神疑鬼听错罢了。   可出来后看到庾清梦,才依稀想起,自己那惊鸿一瞥所见,是清梦跟庾约。   清梦的回答,又证实了庾约确实是在。   难不成……她心里有种可怕的猜测。   ——总不会庾约看见了李绝跟她……   不不。这念头才冒出来就给她打了回去。   这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毕竟,若是真的话,她从此再没脸见人了。   清梦倒是也看出星河的惶恐不安:“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星河的手心里冒出汗来,后颈的衣领仿佛也有些湿漉漉地:“我是想……这么巧的。可惜我……又错过了机会,没当面儿请安。”   清梦轻声笑了:“二叔若知道你这么恭敬,不知会是欣慰呢,还是怎么样。”   她们并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去了最繁华的南坊街市,星河出来的时候是备了幂篱的,可是清梦不知为何,竟不想戴那个,星河就也随了她。   不出所料,两人才走了一会儿,买了几样东西,便引得行人围观,渐渐地情形竟到不可控的地步。   庾轩跟容霄以及带的随从虽然已经尽力的驱赶了,那些人却有增无减。   路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争着来看这一对儿美人,把一整条路都堵住了。   最后庾轩没法子,便叫她两人先到了就近的酒楼之上,把客人先撵了出去,又吩咐一个小厮去叫京畿司的巡卫。   不多时,上百的巡卫赶了来,这才将聚集在楼下不肯散开的路人们都一一驱离了。   星河因见如此人山人海,生恐清梦受惊,谁知四姑娘泰然自若,竟好似楼下所有的喧嚣都不存在,气定神闲地吩咐了中饭。   酒菜很快备好,庾清梦看星河发呆,便道:“愣着做什么?你不饿?”   此刻庾轩跟容霄从楼下上来,容霄看着满桌酒菜,笑道:“刚才那情形实在可怕,这会儿才想起来有些饿了。”   庾轩却看着清梦:“梦儿……”   “哥哥,咱们吃了再回府吧。”庾清梦温声道。   当下四人坐了,清梦又对望兰道:“不用你们伺候,去坐吧。”   望兰拉着平儿,到了旁边桌子去吃饭。   容霄见桌上有酒,便给庾轩倒了一杯,自己也斟了。清梦道:“二爷怎么不给我们斟满?”   “你们?”容霄诧异:“四姑娘也喝?”   庾清梦道:“怎么我们不能喝么?”   容霄是个只想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即刻道:“当然使得。”   星河留心看清梦的举止,一切如常,但又像是一切都不对。   等到容霄给她斟满她才忙阻止:“霄哥哥我不会!”   清梦笑道:“尝尝看,总有第一次的。”说着便举了杯吃了口:“嗯,味儿比在家里喝的要烈。”   庾轩劝说:“少喝些,这是在外头不比家里。”   “我心里有数的,哥哥。”清梦又吃了口,举杯对星河:“我都喝了,三妹妹呢?”   星河忐忑地看了容霄一眼,容霄会意:“不怕,有我呢。”   这酒确实有些清冽,透着一点辣,星河头一次喝这种,回想这味道,却是有点像是在驿马县冯老爷子喝的那种烈酒。   这一下子,倒是让她开始想念外公外婆了。   也不知这几个月,他们怎样了。   先前上京后她写了一封信,竟不知他们收到了没有。   饭没吃完,清梦先醉了,很安静地伏在桌上,像是睡着过去。   庾轩无奈:“梦儿今日也不知怎地,行事有些反常,多半是因为跟星河妹妹一起出来,太过高兴了吧。”   星河因为怕喝醉了出糗,就一直小口地抿,虽不曾醉,脸上却也带了酒意的微红。   也许是酒力所致,之前那可怖的猜测居然也都给看淡了。   这日回到侯府,已经是午后。   星河怕一身酒气给太太察觉,便先回房梳洗了一番。   平儿借着这个机会:“姑娘,有一件事……”   星河回头,却见她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枝精致的茶花发钗。   “你是哪里买来的?”星河瞧那发钗很别致,惊奇地问。   平儿叹道:“我哪得空卖去?再说,我能买得起这个吗?”   星河听出不对,把帕子放下:“那又是怎么得的?”   原来,在青叶观内,平儿去寻庾清梦那会儿,清梦没找到,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   甘管事站在玄真殿外的四重院门口,正在跟个身材高挑的青年说话,那青年却正是在驿马县跟随庾约身旁,叫阿镜的。   察觉有人来了,阿镜先看过去,甘泉见是平儿,却笑了笑,低声吩咐了几句。   阿镜折身向内去了,平儿则站在廊下不敢上前。   她知道甘泉既然在这里,那么庾约应该也是在的,只是先前没听说庾二爷竟然也会来,难道是凑巧?   甘泉眼望着平儿,揣着手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平儿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平儿屈了屈膝:“甘管事,我……是为了寻贵府四姑娘的,您没见着她吗?”   甘泉有些诧异地:“是我们四小姐?没有啊,我们爷正在里头跟陆观主说话呢,虽然听说四小姐跟你们三小姐一块儿来逛,只是还没得空去相见。”他往平儿身后瞧了瞧:“星河姑娘呢?”   平儿道:“在那边院内等着呢,因不放心,就叫我先过来找找。”她疑惑地向院中看了眼:“既然这儿没有,我去别处找吧。”   见她转身要走,甘泉忙道:“平儿姑娘。”   平儿止步:“甘管事有什么吩咐?”   甘泉暖意融融地望着平儿:“没有,我只是觉着,这青叶观其实也不怎么大,我们四小姐又不是第一次来,不至于就迷了路,想来是闲着无聊,到别处先逛去了,倒是不用着急去寻。”   平儿一想:“既然这样,那我先回去告诉我们姑娘。”   “平姑娘且稍等,”甘泉叫了声,探手从袖中摸了摸,竟掏出一支极精致的山茶花双股银钗:“您看这个好不好?”   “这……这自然是极好的,可问我做什么?”平儿疑惑地看着他。   甘泉看了眼那钗子上那惟妙惟肖的山茶花,舒展着花瓣,却又没有全开,别有一种收敛含蓄的美:“这是前日去店铺的时候,他们说最近坊间的姑娘都喜欢这个花样。”   “难道,是要给我们姑娘的?”平儿怀疑是庾约的意思,心里已经在盘算该怎么回绝。   甘泉惊讶,然后笑道:“不不不,是我给平姑娘的。”   平儿大为意外,有点不能信:“给我的?好好地给我这个做什么?”   甘泉的样子但凡有半点不自然,平儿都会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但他的表情是那么的自在,就仿佛在说一件极普通的不起眼的小事:“哦,没什么,就是当时看见了,觉着这个很适合平儿姑娘,你若不嫌弃,就戴着玩儿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手里将那钗子抬了抬,仿佛要给她簪上。   平儿正要后退,甘泉却又皱皱眉,笑道:“我这笨手笨脚的,也不会这个,别弄乱了你的头发。”   平儿心里的惊讶虽还没消停,嘴上已赶紧道:“这……这东西我不能要。多谢甘管事。”   “是嫌不好看,还是嫌是便宜货?”   “都不是!”平儿看着他笑的跟一只吃的很好的大猫的样子:“无端端的怎么能收您的东西?”   甘管事的眉毛曲了曲:“我们爷见了你们姑娘,还有见面礼呢,我给姑娘个小玩意,也算不得什么,难道是怕你们姑娘知道了,会不高兴说你?”   “这倒不至于……”   平儿才说了一句,甘泉便将那钗子放在她的手里:“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平儿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刚要还给他,甘泉却很贴心地提醒道:“平姑娘快回去吧,别让三姑娘一个人呆太久,虽是道观,她身边也断不能缺了人啊。”   这却是至理名言。   “可是……”平儿虽惦记星河,但心想没有白得他东西的道理,才抬手要将钗子送回去,不料甘泉手掌张开,轻轻地将她的手往回一推,似真似假地笑着:“这点小东西还跟我推让,平姑娘是真的瞧不起我吗?”   刚才他放钗子在平儿手心,动作快的不露痕迹,也没碰着平儿分毫。   如今他的掌心蹭在平儿的手上,她完全没法儿细想,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手里还握着那根钗子。   甘泉却相当欣慰地笑道:“这才对嘛,好了,平姑娘且先回去吧……”虽是叫平儿回去,语气绵绵不断的,却仿佛还有话要跟她说。   平儿有些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个丫头,她可没有跟人推推搡搡的习惯,只能先屈膝道:“多谢甘管事。”   退后两步,她转身往回走。   将出角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见不知何时又有个侍从出来,甘泉正凝神跟那人说什么,并没有看她。   平儿狐疑地走开,看看手中的钗子,竟猜不透甘泉的意思。   想到上次星河去宁国公府,他跟着庾约去庾清梦的琴房,当时四姑娘的丫鬟跟他也很熟稔,难不成这个人是经常干这种事?   平儿本想回去找到星河,问问她的意见,不料回到那院子后,却竟连星河都不见了!   幸亏不多会儿望兰就找了来,才不至于叫她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星河听平儿说完,不禁又想起耳畔那声似是而非的“二爷”,心里有些烦乱。   平儿为难:“姑娘,你说这该怎么办?当时我忙着回去找姑娘,又不能跟他推让……可到底没有平白收人家东西的,等下次见了面,再还给他吧?”   如果是以前,星河也必这么想。   但此刻,她思来想去:“既然他给了你,就收下吧,巴巴地再送还给人家,不是显得打人家的脸了吗?”   平儿见她不主张还,不知为何有点喜欢,便攥着那钗子道:“上次在国公府,他跟四姑娘身边的人也很熟稔,想来他也是跟庾二爷一样,常常送东西给人家吧?所以才想着也给我这个,倒也不算稀奇,再特意还给他,倒显得咱们不开眼、小家子气了。既然姑娘也说了,那我就留下。”   星河扫了眼那钗子,虽不算昂贵,但也绝不是什么格外便宜的物件。她觉着甘泉未必就会如平儿所说四处撒网,此刻却也不想多考虑这个:“留着就是。” 第62章 .三更君比朕更重要   惠王因为李绝突然失踪,罕见地大发雷霆。   连王妃来劝,也都给他不由分说地骂退。   眼见进宫的时辰都错过了,李坚头皮发麻,门外任何响动,都以为是宫内派人来询问情形的。   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宫中来人,忐忑不安中,甚至临时编好了个李绝突然病倒的谎话,只希望别真的用得上。   所谓度日如年,不过如此。   幸亏戚紫石嗅觉灵敏,晌午之前终于把李绝带了回来。   惠王本来担惊受怕,可看见李绝后,又舍不得就多骂几句,只赶紧提溜着人往皇宫而去。   他本来是习惯坐轿,今日为了赶路,便骑马一路疾驰。   到了宫门口,还不忘叮嘱李绝面圣的种种。   李绝无奈地揉着耳朵:“王爷,昨儿晚上你已经跟我说过许多遍了。”   惠王道:“你该叫哥哥。”   别人被传进宫面圣,要么忐忑不安,要么兴奋难当,可小道士的脸上却只有无奈跟不耐烦。   惠王原先跟李绝相认的时候,听他的口吻是不愿意提信王府,那会儿还以为是少年心性,一时闹别扭罢了。   可是昨儿晚上,李坚说了皇上知道他的身份后,李绝那一脸明晃晃地不高兴,好像在问“怎么回事”,这让惠王意识到,他是真不愿意把自己跟信王府牵扯在一起。   他很担心李绝在面圣的时候会因应答不当,惹怒了皇帝。   因此竟开始后悔自己先前在皇帝面前没有顶住……若知道李绝是真心不想坦白身份,那就算冒着欺君之罪……   不对,皇帝一定早就知道了。   不然不会特意问他。   惠王叹了口气,中断了念想。   武德殿。   皇帝端详着地上那道着道袍的身影,有些意外。   瞧着惠王,皇帝问:“怎么就穿的这样?”   “本是想叫他换的,可是……”惠王还没说完,李绝道:“回皇上,小道乃是出家人,穿道袍也是本色,而且自打记事时候起,就只穿这个了,穿别的只怕浑身不自在。”   皇帝的眼尾微挑,目光转动,描摹过那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眉眼:“没试过别的,怎么知道自不自在?”   李绝仿佛思忖了会儿:“子非鱼,又哪里知道鱼乐不乐。”   惠王瞠目结舌,心悬起来,想捂住小道士的嘴。   皇帝却没有什么恼色,而是自然而然地接着李绝的话头:“那要看看到底是真的鱼,还是别的什么了。”   “水里的除了鱼还有什么?”小道士胆大包天而又自然而然的,像是面对的不是九五至尊。   “水里的东西多着呢,可大可小,可贵可贱……”皇帝不动声色地把问题踢了回去:“你说呢?”   惠王知道皇帝指的是什么。虽然不太好说。   他盯着自己袍子上那微微蜷缩身子的龙纹,不知不觉握紧了拳。   李绝却仿佛不晓得皇帝所指,他不慌不忙地:“说来,哪一年我在一个观内住着,观前的水池子里多的是鱼,却也的确还有另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王八,”李绝笑的无心:“尤其一到晴天,都爬上中间的石岛上,伸着脖子晒太阳呢。”   皇帝的唇一挑,又忍住:“粗俗不堪,这不是该叫做‘玄武’吗?”   李绝道:“都是一个样。小道也是粗俗惯了,所以先前王爷说要叫我进宫面圣的时候,我才不情愿,只怕哪里应对不妥当,皇上怪罪下来,我就连个清净自在的道士都当不成了。”   惠王在旁边听着他们两个一问一答,彼此的话语之中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快的叫他没法反应。   几乎是每一句话,都会让惠王的心弦紧绷一寸。   他觉着李绝的哪一句都是破格斗胆,而皇帝的哪一句都是藏着带刺的机锋。   可偏偏两人一拆一搭,就仿佛漫天雪片,眼花缭乱,毫无章法,但落在地上,却是极无瑕的雪白一片。   最后皇帝吁了口气,判定似的:“你跟你的父王,有些不一样。”   “那倒不是什么坏事。”李绝没问哪里不一样。   “这是何意?”   “信王殿下身份尊贵,能征善战,是赫赫有名的镇边王爷。若是跟我一样,如此不成器,岂不是辱没了信王的威名。”   皇帝脸上透出一点很浅的笑,像是阴云之后的一点莫测的光。   他仿佛已经忘记惠王还在旁边:“你倒有自知之明,那如今你在王府都做些什么?”   李绝道:“回皇上,当然是念经,祈福,毕竟我也不会别的。”   皇帝的手指轻轻地在桌上叩了两下:“听说你还跟惠王预支了二十两的银子?”   “那是三个月的薪俸,”小道士看了眼惠王:“怎么王爷这种事也跟皇上说呢?我又没多要。”   惠王苦笑,未敢辩驳。   这自然不是惠王多嘴,但皇帝也没有解释:“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李绝道:“我年纪也不小了,将来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   “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小道士的神色微妙的一僵,呵呵笑说:“……要有自然也是快的。”   皇帝就像是埋伏在草丛中的猎豹,突然扑出来:“嚯,那到时候是不是就要换衣裳了?毕竟,总不能穿着道袍成亲。”   李绝也不禁一愣。   而皇帝不紧不慢,有点叹息的意味,却吉凶难测:“看样子,还是娶媳妇儿比见朕更重要啊。”   李绝没想到皇帝这么难缠,跟自己说了如此一大通,最后居然又绕回最初的问题,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看向皇帝,正对上那双黑的冷酷,白的纯粹的凤眼。   有那么瞬间,李绝以为皇帝兴许会龙颜震怒,借机发挥,毕竟他抓到了自己的破绽。   但皇帝只看向旁边:“惠王觉着朕说的对不对?”   惠王被迫接到一个两难的问题,宁肯皇帝仍旧无视自己。   但现在装死也都晚了,惠王硬着头皮道:“父皇,小绝毕竟年纪小,贪玩儿了些,他又是出家人,不太知道规矩体统……先前陆先生也是多宠着他的。求父皇恕罪。”   惠王知道皇帝高看陆机,所以特意把陆机抬出来,希望皇帝能够别因而怪罪李绝。   “恕什么罪,谁说要治他的罪了,”皇帝却有点惊奇,又不以为然地:“自作聪明,朕只是跟他闲话几句罢了。”   惠王哭笑不得:“父皇圣明。”   皇帝又看向李绝:“你过来、走近些。”   李绝走到丹墀边上。   皇帝微微倾身盯着他的脸:“果然跟信王不太像啊。”   李绝的脸色不太好看。   信王李益都,生得仪表堂堂,英武俊朗,谈吐潇洒,有英雄气概。   李绝小的时候不懂,后来渐渐长大,隐约回想起小时种种,都是不快的记忆。   他记得有人嘲笑过自己,说他相貌过于清秀,像是女娃儿之类。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觉着自己被放逐出来,就是因为长得不像信王那样威风。   所以他很讨厌别人说这句话。   皇帝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可偏偏迎难而上:“你们信王府,谁最像信王?”   李绝道:“我不记得了。”   皇帝熨帖地:“应该是世子吧?”   “圣明不过皇上,知道的很清楚嘛。”李绝并非真心的笑,明显的敷衍。   “也有朕不清楚的,”皇帝慢慢地将身子倚靠回龙椅内:“信王府里的老二,就是你的二哥,是怎么死的?”   如果说李绝之前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现在就称得上难看了。   皇帝却反而和颜悦色起来,仿佛李绝的难受,成全了他的愉悦。   “不记得了。”李绝淡淡地回答,把脸别过去,看向旁边的一个口中衔着灵芝的半人高铜仙鹤。   李绝看着仙鹤,皇帝手托着腮,在看着他。   底下惠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想插嘴,又不敢。   其实也着实不知怎么开口、又或者说点什么。   这个话题连他也觉着棘手,而皇帝偏偏乐此不疲。   就这么明显的沉默了会儿,皇帝才说:“朕想,多半是他命不好。”   李绝没搭腔,脸上像是结了冰,而那冰又把他的嘴冻上了。   皇帝欣赏他面挟寒霜的神情,自问自答地“嗯”了声,轻描淡写地:“听说还是侧妃生的,死了就死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武德殿退出,李绝头也不回地往宫外急行。   惠王起初还能赶上他,渐渐地李绝竟跑了起来。   他的身法很快,惠王如何能赶得上,连叫了几声,无济于事。   虽然宫外有戚紫石在等候,惠王仍是担心之极,气喘吁吁出了宫,果然不见李绝的影子。   宫门口的侍卫说道:“戚先生叫我们禀告王爷,说是先随着那位小爷去了。请王爷放心。”   戚紫石追着李绝,才过御街,就给他堵住了。   “别跟着我,”小道士一反常态,极其厌恶地望着他:“离我远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戚紫石猜到宫内可能发生什么不快,但这位小爷的反应太古怪了。   他只能直指症结:“我不跟着,要是还遇到之前的刺客怎么办?”   “他不会再出现。”   “原因?”   “因为我已经把不该做的都做了。”   戚紫石好似鬼迷心窍了,竟敢追问:“比如?”   “没必要跟你交代!”李绝像是一只被惹怒的小狼崽子似的:“还有,别再叫我什么小三爷!滚!”   当夜,星河沐浴更衣,心神不宁。   本来今儿出去一整天,该早睡的,可是手头的针线活还欠了许多。   平儿把蜡端到桌上:“迟一日不打紧,姑娘都打了好几个哈欠了。不如早点安歇。”   星河揉了揉眼睛:“最近越发懒了,之前在县内,哪天不是熬到子时的,白天还得操心做别的。如今整天除了学那些规矩、认字外,倒是清闲好些,怎么反而更没时间做女红了呢。”   平儿笑道:“也没人逼着你做。何况虽然不干别的活儿了,但是整天的练字,弹琴,还得费心学什么别的……不更加劳神么?真是,原来当大家闺秀也不容易。”   星河听见那个词,不觉想到了庾清梦:“可不是嘛,就像是四姐姐,她就很不容易。”   说到这个平儿也不禁说:“今儿看着四姑娘怎么像是有心事的?又喝酒,又下车不戴幂篱,差点惹出大事,瞧着不像是她平日的做派啊。”   星河心里又掠过青叶观银杏树下的两道影子,不由暗忖:难不成是庾约说了庾清梦什么?所以害得她眼睛红红的?此后又一反常态?   她想不通,后悔自己当时没仔细问问,可是又怕触及清梦的隐私,反而让她不高兴。   星河叹气:“大家子也有大家子的烦恼啊。清梦姐姐那样好,只盼她……”   还没说完,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桌上的烛光摇曳不定。   平儿忙伸手去兜住烛焰,此时有人哑声唤道:“姐姐。”   星河想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听见这声,刚要转身,那人已经踉跄上前。   李绝从背后将星河一把抱住,毫无章法,用力且大,差点把她直接压倒在桌上。   随之而来的是好大一股酒气,熏的人几乎窒息。   星河知道出事了,因为李绝从不饮酒。 第63章 小绝喝醉了   星河在为李绝担心,平儿却恨不能动手打人了。   平儿虽知道小道士向来不规矩,但从不曾当着她的面,这次却是蹬鼻子上脸。   “这、这是在干什么?”平儿眼睛瞪圆的像是一只发现诡秘的猫,却又飞快看向星河,心里估量着如果现在叫人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星河的眼神里,是纠缠在一起的惊急跟关切,但那份惊急,却完全是为了小道士,而半分不在她自个儿身上。   抬眸扫了平儿一眼,那是示意。   平儿立刻迈步往门边走去,先瞧瞧向外看了会儿,见并没惊动人,才将门又掩好。   星河这会儿已经撑不住了,低低唤道:“小绝?”   身后的小道士抬了抬头,却并没有松手,只模糊地应了声:“嗯……姐姐。”   他的头就压在星河的肩窝处,那股酒气直喷到她的脸上,弄得她又心慌,又熏熏欲醉的:“你怎么了?为什么破戒喝酒?”   只隔了一小会儿,小道士喃喃地:“他们讨厌我……都想我死……”   “他们?”星河一惊,不晓得他们是谁。   “姐姐会不会……”他的身体更重了几分:“也讨厌我?不、不喜欢我?”   星河细竟觉着给他蹭着的腮边仿佛有些湿润:“别胡说。我……只想小绝好好的。”顿了顿又口吻坚决地说道:“我也不会叫人伤到小绝的。”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么说。   可是听见李绝醉后说什么、有人想让他死,星河心里就觉着极愤怒,恨不得就把那些坏人全都杀了。   平儿走了过来,咬牙帮着她把李绝扶住。   两人合力,好不容易把他安置在椅子上。   李绝靠着椅背,微微向后仰着脖子,衣领有些凌乱。   他雪白的脸此刻泛着胭脂红,那股红蔓延到颈间,两只眼睛竟不曾睁开,长睫很无力地垂着。   星河看这个样子,便对平儿道:“去拧块湿帕子。”   平儿要反驳,抗议,并且想要让星河快把他赶出去,可是看到李绝这个样儿,却也惊疑不定,同时还有点不忍心。   当下又不忿又默默地转身,室内响起哗啦啦地水声。   星河仔细打量李绝,他从不喝酒,今儿第一次,看这个样子恐怕喝多了,对身体自然有碍。   平儿将帕子递给她:“呐,果然是蹬鼻子上脸,这都要伺候上了。”   星河把湿帕抖开:“少多嘴,去弄点汤水来……”   “什么呀?这都入夜叫我弄那个?”平儿很不想为李绝兴师动众,藏还来不及呢,万一露出马脚怎么算?   “你就说我之前喝了两口酒,心里不受用不就得了?”星河催促。   平儿唉声叹气:“行行,都听你的。横竖为了他,什么也不顾了。”   她转身出门,自去吩咐人。   星河将帕子展开,轻轻地给李绝擦脸,一下一下,把他的脸擦的润泽有光,眉眼越发清晰可人。   李绝并不动,任凭她温柔的擦拭,只在帕子的冷蹭在脸上的时候,他略把眼睛睁了睁,乌黑的眼珠定定地瞅着星河,像是要将眼前的人影印在心里。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喝的这样,伤了身算什么?”星河禁不住低声地:“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外公喝醉的样子,你知道我最烦那个了……”   她本以为李绝醉得这样,必然是听不清她说什么。   李绝喃喃:“姐姐别烦,我……再不敢了。”   星河见他竟还能听见,一笑摇头,擦了擦他的脖颈。   心想要去把帕子再过一过水,才一转身,李绝便握住她的手腕:“姐姐别走。”   “不走呢,去洗帕子。”   “姐姐别走。”他却还是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我有东西给姐姐。”   星河已经没忍心再离开了,只好等平儿回来再去洗:“什么?”   李绝直了直身子,整个人一阵摇晃。   星河忙上前扶着他:“小心。”   李绝挨着她,哼唧着说:“姐姐、姐姐对我最好了。”   星河看他这大醉懵懂的样子,又想笑,又想打他几下。   李绝伸出手向怀中摸了半晌,恍惚中竟找不到,整个人急得乱掏乱翻,把衣领都扯开了。   他急躁地咕哝:“我带着的……怎么没了?”   星河见他急得脸色更红,急忙摁住他的手,柔声地说道:“你忙什么?别动,到底找什么?”   “是我的、月俸……”李绝恍惚看着她,眼神有些凝滞,显然是醉的狠了:“白天、想给姐姐的,忘了。我要给姐姐送来……”   说了两句,他支撑不住,又靠向椅背,不解又难过似地嘟囔:“怎么会没了呢,我……我没说谎,给你,都给姐姐……”   星河怔着没动,他脸上的醉红像是染到了她的眼眶。   平儿回来,因没听清楚便问:“他稀里糊涂说什么呢?”   “没……你去把帕子浸一浸。”星河清清嗓子,借取水的机会转过身。   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她本是想喂给李绝喝的,手却莫名地有点发抖。   平儿弄好帕子回来,看的稀奇:“怎么了?是不是他又说什么没道理的混话了?我就说不能留他的。”   星河不语,给李绝擦了双手,又喂他把那杯水喝了。   外头的汤也送来了,平儿急忙过去接了,翠菊小声道:“姑娘怎么样了?若是不舒服的厉害,不如去告诉太太,请个大夫。”   平儿忙阻止了:“小事,姑娘最不想的就是惊动太太,只是头约略有些晕,想吃口热汤罢了。你叫小丫头们别往这里乱碰乱窜,闹出声响姑娘不喜欢……去歇着吧。”   端了汤进内,平儿道:“我特意吩咐他们不要加别的,只用萝卜,加了青笋雪菜,调了点香油。赶紧叫他喝了,清醒了可快走。”   星河已经闻到香味了:“你就是口硬心软吧,要真不喜欢,怎么想到给他弄素的,又弄的这么好。”   平儿偏不承认:“我只是看在姑娘面上。想快点打发他走罢了,你瞧瞧他,什么也没学会,先学会喝酒了?等他清醒了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得好好骂他一顿,问他敢不敢了才行。”   主仆两个齐心,星河连哄带劝,李绝也终于把那碗汤喝了,只是仍不见清醒。   星河道:“他恐怕要睡一会儿。”其实,李绝这个样子,她哪里放心叫他再跑出去,宁肯留下。   平儿震惊:“怎么,还要留他睡在这里?”她赶紧出主意:“要不然我去叫二爷来,让二爷把他弄回自个儿房里去?”   星河道:“这倒是个法子,但是一来一回地必然惊动人。”回头看看无知无觉的小道士:“这样吧,叫他睡我的床,我同你挤一挤?”   平儿听了这句,比她刚才一掠而过的那可怕想头却好的太多了,当下道:“哼,白便宜了他!”   于是两人扶着李绝,拐到里屋星河的榻上。   小道士倒下之时,袖子里似有东西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平儿看的可疑,隔着衣裳摸了摸:“是什么?”   星河忙说:“别去乱动人家的东西。”   谁知李绝自己一抬手,冷不防一枚雪白的银锭从袖中滚了出来。   平儿震惊,忙去拿起来:“这、他怎么有这么多银子?”   星河突然想起方才他忙着在怀中乱翻说什么月俸的情形,应该就是找这个了,可惜醉的厉害,竟不知自己放在袖子里。   星河看着那银子,眼圈竟又红了:“给他放回去吧。”   平儿的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别的,果然把银子又给小道士塞到袖子里,心想原来他袖子里放了两锭银子,就是不知哪儿得的,要干什么的。   安置了李绝,星河带了平儿到外间炕上。   星河原先已经有了困意,但经过这番折腾,却再不觉着困倦。   叫平儿把灯花剪了剪,便又借着灯影去做绣活。   平儿陪了一阵,期间到里屋门口瞅了半天,见小道士并未动过,也不似冯老爷子一般喝醉了就大吵大嚷的发酒疯,她才放心。   回来又劝星河安歇,星河只说不困,催了她去睡。   平儿实在熬不住,自己先回小榻上躺了,又嘀咕:“姑娘快来啊,别……熬太晚,已经不早了呢。”   可这一宿,星河竟是没有睡过,那灯花明了又暗,剪了又剪,只在窗纸上泛蓝的时候,她趴在炕桌上,睡了过去。   倒是平儿最先醒了。   平儿猛一睁眼,发现身边没人,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地翻身下地。   抬头才见星河就趴在炕上,显然是熬了一夜。   平儿来不及去唤她,赶紧先到里间。   床还在,但是原先睡在上面的人已经不见了。   平儿大惊,四处打量,并不见小道士的影子,刚要冲出去告诉星河,突然看到床头似乎有东西在。   冲过去一瞧,竟正是昨晚上她摸到的那两个银锭。   清晨,容霄就来到了星河房中。   “三妹妹叫我来做什么?”容霄笑嘻嘻的,“是不是想到要去哪儿玩呢?”   星河看他无忧无虑的,叹道:“霄哥哥,我还担心你今儿去上学,怎么不用去吗?”   容霄得意洋洋道:“说起这个,我正想跟妹妹说呢,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着,京城这边官场上震荡不安,连国子监也受了牵连,之前那教我们的先生,连日称病,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白得些空闲呢,只要老爷不来催我习武之类的,就更好了。”   星河听他果然无事,便道:“那我问你,小绝……他现在在惠王府当差,情形怎么样,你可知道?”   容霄微怔:“这两天道兄没来找我……姐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星河道:“我是担心,那惠王府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他初去乍到,万一有个不妥当,或者被人欺负了呢?”   容霄立即摇头:“不会吧?道兄不像是个会被人拿捏的性子。”   星河道:“霄哥哥,我们在这里也猜不出什么来,你好歹在外头走动,消息要灵通些,你留心打听打听小绝在王府到底怎么样,好不好?”   容霄立刻答应:“这有什么,交在我身上,我今日即刻就去,实在不成呢,我就编造个由头,看看能不能混到王府里去亲眼看看,岂不好?”   容霄虽去过王府,只是多是靖边侯带着,逢年过节请安而已。   但现在他也记挂李绝,竟浑然忘我。   这日容霄往外头打听消息去,他还没回来,星河却又得了另一个消息。   原来庾清梦竟病倒了。   星河听后,心里很担心,又过意不去,知道是昨儿走的那一趟,不知怎么竟让四姑娘害了病。   她禀明了苏夫人后,苏夫人便派了两个嬷嬷去宁国公府问安。   下午嬷嬷回来,说是四姑娘受了风,正在请医调理。叫不用担心。   星河正记挂此事,容霄跑了回来,却兴冲冲地拉着星河:“三妹妹,我打听清楚了,我一位朋友,跟王府当差的一个侍卫相熟,他很清楚道兄的情形。”   星河没想到容霄办事这么妥当,忙问究竟。   容霄道:“据那人说,道兄在王府很受王爷器重,差事也是很清闲的,王爷大概是因为他是陆观主的弟子,所以格外优待,据说……道兄还支取了三个月的饷银,一个月仿佛有六两银子,比王府任何管事的月俸都高呢!可见王爷待他不错吧?”   平儿在后听见饷银,立刻想起小道士放着的那两锭银子,虽星河没提小道士醉中的话,但平儿听到容霄说这个,哪里还猜不到?   本来对于昨晚上李绝突然闯入的事,平儿非常不快,可是听了这个……敢情小道士是故意地支取了银子来给星河的。   而且看样子他是一文钱都没有藏私……这个却击中了平儿的心坎。   星河在意的不是这个:“没细问问,有没有人为难他?”   “哪能呢,”容霄断然否认:“那侍卫大哥说,原本戚先生是王爷身边的,如今竟拨给了道兄随身跟着,这般宠幸,人人都不相信呢。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听说昨儿……好像是王爷带了道兄进宫去了。不知是做什么。”   “进宫?”星河简直匪夷所思。   小道士去王府当差,已经超乎她的想象,怎么这么快突然进宫?   容霄却给出了解释:“早先陆观主也常常奉诏进宫,想必皇上是听说道兄是陆观主的弟子,所以也好奇一见罢了。哎呀,这么看来,道兄将来可算是前途无量的了。”他说着又瞧着星河,意味深长地笑说:“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虽然容霄说的都是好话,花团锦簇,但星河昨晚上听小道士亲口说过那些耸人听闻的,所以心里竟无欢喜之意。   所以也没注意容霄最后那不同寻常的眼神。   原来,容霄因为隐约地窥知了小道士对星河的意思,容二爷自己虽不是个俗人,但想来以靖边侯府的规矩,若是要嫁女儿,总要寻个门当户对的,道士却是不成。   可如今见李绝在王府如鱼得水,将来若真的要跟星河议亲,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所以他才真心的高兴。   星河浑然不知容二爷心里想的什么,但她清楚,容霄打探的到此为止,便没有再追问,只能再另外想法儿,或者等李绝来的时候,再亲自问他。   平儿因知道那银子的来历,私下对星河道:“没想到念经的月俸这么高,连我都真的想去学这个了。”   星河瞪了她一眼。   平儿笑道:“要是这样,一年就是七八十两的银子,就算身份上差些,有了这个怎么也可以。”   星河突然说:“要是没了这些呢?”   平儿怔住:“什么?”   星河道:“要是他……不在王府当差,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呢?”   平儿张了张嘴,终于撇嘴道:“又试探我呀?哼,问我做什么,自己心里不是都想好了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就算说破了嘴又能怎么样?对了,明明他在王府好好的,怎么说这话?又特意叫二爷去打听,难道有什么不妥?”   星河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轻声道:“我在想,实在不成,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儿,仍旧回县城里去。”   “什么?”平儿大吃了一惊。   星河看着她骇然的脸色,欲言又止:“现在还不好说,回头我想好了,再打算吧。”   平儿却知道星河绝不是那种心血来潮随口说说的,她既然开了这口,就应该是认真想过回县城。   但是,这才在京内立足,又不用去嫁老头子了,好好地怎么又要回去?   何况小道士也在京城,难道她又要抛下小道士?   平儿一叶障目,哪里想到,星河这般打算,正是为了小道士。   本来星河想明儿去国公府探望庾清梦。   谁知傍晚时分,宫内突然派了数名内侍,原来是皇后娘娘的口谕,传苏夫人以及三位姑娘,明日进宫谒见。 第64章 .二更君情不知所起   星河当时还在老太太房中,本来正要提明儿去宁国公府的事。   突然内侍传口谕,简直令人猝不及防。   别说是星河,就连谭老夫人跟苏夫人也都惶惑失措,面面相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靖边侯虽则有功于朝廷,但侯府向来并不算是皇室跟前的宠臣,除了逢年过节以及皇宫大事外,从不曾格外传召他们府内的人进宫。   这竟还是头一次。   恭送了内侍,苏夫人勉强定神,对容家三位姑娘道:“你们先回去,自个儿好生预备明儿进宫事宜。”   等三人告退,苏夫人才对谭老夫人道:“老太太觉着这是怎么回事?宫内怎么忽然要召见咱们?”   谭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也百思不解,目光沉沉地:“从来没有的事,我想……难道是跟、三丫头有关?”   “这、不太可能吧?区区一个女孩子,”苏夫人还不肯相信:“我听说老爷前儿为了军中的某件事忙得很,是不是因为老爷做的出色?”   谭老夫人轻笑着摇头:“我倒也是想这样。”   苏夫人道:“回头老爷回来,我再细问问,看看知不知道什么内情。”   谭老夫人考量了会儿,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就算知道怎样,只别跟她们姊妹……尤其是三丫头透露。家里的人也一概不许说。”   苏夫人有点疑惑,却恭顺地先应承了:“是。只叫她们格外留意一应礼节,不可失礼就是了。”   谭老夫人长长吁了口气:“幸亏先前叫嬷嬷调理三丫头,想来她的规矩是学全了?不至于在宫内出糗吧。”   “老太太放心,三丫头懂事,学的也很好。她认真起来,跟晓雾晓雪都看不出两样,甚至更出色呢。”   谭老夫人点头:“明儿叫她戴我先前给的那套点翠八宝头面吧。他们姊妹都要好生装扮,别丢了体面。”   两个人在里间商议,外头,容晓雪先问:“你们可知不知道为什么叫咱们进宫?”   星河摇头,容晓雾也道:“皇后娘娘的意思,谁又能知道呢。”   容晓雪道:“这又不是过年过节的,果然叫人摸不着头脑。难道是父亲的差事办得好?荣及我们?”   晓雾想了想,瞥了瞥星河,低头道:“也许吧。叫我说,还是不要在这里白白地猜来猜去,毕竟娘娘的心意,岂是我们能忖度到的?不如就回去好生准备,别明儿失礼就是了。”   星河就道:“我进京以来统共没见过几个人,如今居然要跟着姐姐去进宫,真怕礼数都忘了。”   容晓雪笑道:“别说是你,我跟大姐姐都很少入宫,是跟你一样紧张的。”   三人心里各自有事,也没有多闲聊,便分头回房了。   一夜忐忑。次日早上,酉时三刻,天还没大亮,内宅已经忙了起来。   阖府都知道今日太太要带了三位小姐进宫。可谓是不亚于逢年节日等的正经大事。   等姑娘们梳理妥当,吃了几口早饭,先去给老太太过目。   谭老夫人看着三个孙女,如花似玉,光彩照人,连连点头。   又叮嘱了几句,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叫苏夫人带了出门。   辰时过半,皇后的昭阳宫。   靖边侯夫人带着三位姑娘叩拜行礼。   皇后娘娘的目光在地上一扫,就像是在百花之中挑出牡丹似的,那么简单的,她一下就看见了容星河。   就算那女孩子排在最末,身量最小,而且没有抬头,但她仍是像是一颗绝世明珠似的,总是轻而易举地会把人的目光引过去。   虽然早就听说了不少的传言,但亲眼所见,那股直观震撼之意,仍是让皇后心头不禁啧啧。   皇宫可谓是天底下美人儿最多的地方,但现在,这后宫三千佳丽,显然也黯然失色。   看着那两道凝尽遍山翠色似的远山眉,雪肤花貌,美人如斯。   皇后几乎连平身都忘了说。   有那么一瞬间,皇后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管什么大户小户的,能生得这般容貌,已经是世间难得,简直让人觉着月里嫦娥也不过如此,谁还会在意别的呢。   甚至……皇后莫名地想:“就算惠王,应该也是会喜欢的。”   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皇后却不疾不徐地,命赐座。   略寒暄问询了几句,道:“本来也想传府内老夫人进宫来坐坐,就觉着还是不叫老人家劳师动众的了。”   苏夫人道:“老太太也惦记着娘娘的凤体,叫臣妾替她向娘娘请安问好。”   皇后笑了笑:“有心。”目光转向旁边的三位姑娘,问道:“大姑娘有人家了?”   容晓雾忙站起身来。   苏夫人欠身道:“先前才定了国子监顾家。”   皇后略略颔首,目光扫过容晓雪跟星河:“二姑娘跟三姑娘呢?”   两个人也忙起身。   苏夫人答应着:“她们都还小,星河要五月才及笄,所以都并未定下。”   “都坐吧,”皇后“嗯”了声:“靖边侯有福气啊,这三位小姐都生得花容月貌,听说府内长公子在鸿胪寺当差?”   苏夫人道:“是,正是容湛。”   “真是年青有为。还有一位公子现在如何?”   苏夫人道:“回娘娘,容霄正在塾中读书。”   “本宫也隐约听说,二公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家里看管的又严,将来必定不在长公子之下。”皇后很是嘉许地。   苏夫人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些笑影:“多谢娘娘夸赞,臣妇也望他能早日成才,报效朝廷。”   皇后却又叹息:“今日本该叫你也带两位公子来的。罢了,改天吧。”   一一地把靖边侯府的人都问了一遍,倒也没格外地显露出要干什么的意图。   吃了会儿茶,外头报说敬妃娘娘到了。   皇后笑道:“她来的正巧。”   不多时,敬妃在几个宫女内侍的簇拥下进了门,苏夫人早领着三人起身行礼。   敬妃就如皇后般,立刻从那殿中几人之中把星河挑了出来。   望着那张人比花娇的脸,敬妃的心情可又跟皇后不同。   “臣妾来的凑巧了,”敬妃行了礼,笑吟吟地:“没想到娘娘正召见人。”   皇后看了眼星河,对敬妃说道:“本宫刚也这么说来着,你看看……这是靖边侯的夫人,跟三位姑娘。”   敬妃向着苏夫人一点头,目光扫过容晓雾跟晓雪,最后看向星河。   她毫不讳言地:“若非亲眼所见,真想不到世间竟有这般美人。”   星河被她当面夸赞,有些受不住,不过因知道她是宁国公府的出身,之前庾清梦还曾跟她说起过敬妃,凭空多些亲切。   又见敬妃虽有些年纪,但眉眼间竟跟清梦有些相似,自然越发敬重。   她低下头:“娘娘谬赞了,臣女不敢。”   敬妃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有什么敢不敢的,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倒真比我们四丫头还要出色。”   星河忙道:“臣女惭愧的很,不管是品貌出身……臣女都没法儿跟四姑娘相提并论。”   这话透着诚恳,敬妃就近细看,有些诧异。   皇后的脸上却悄然露出了满意之色。   从星河进殿行礼,到跟敬妃的几句对答里,她看不出任何粗俗失当,简直不输给任何一个大家闺秀。   原来自从庾清梦出宫之后,敬妃又惊又气。当初皇后对星河起意,也是她经常拿些宫外的传言等不住在皇后耳畔吹风导致。   如今见清梦竟自己丢了这脱身机会,敬妃自然不会罢休。   她到底手段高,不露声色地撺掇了几次,便让皇后的心活起来,还是决定亲眼一见。   从方才皇后的脸色,敬妃看得出她很喜欢容星河。   确实,星河的美貌也让敬妃都为之一震。   她故意道:“不必自谦,四丫头对你可也是赞誉有加,还说你非但人物好,且琴技了得呢。”   星河爱屋及乌,对她毫无怀疑,却也仍谨慎地:“回娘娘,这也是四小姐故意抬举的罢了。其实臣女的琴技跟四小姐比,简直不值一提。”   敬妃见她始终谦恭,毫无骄矜之色,便对皇后道:“娘娘您看,这孩子竟是乖得很。只是臣妾想见识见识三姑娘的琴技,不知可否?”   星河脸上红起来:“娘娘恕罪,臣女怎么敢班门弄斧?”   敬妃道:“不必这样,我并不擅长弹琴,琴技也是一般。”   皇后兴致盎然:“既然如此,三姑娘,你便替我们抚奏一曲吧。”   星河没法推辞,宫女抱了琴上来,她只好当众弹了一曲,虽然在座的都不算是音律大家,但只听琴音淙淙,已经为之陶醉。   皇后大悦:“果然是好!三姑娘也算是才貌双全了。”   不由分说,竟要留众人午膳。   皇后入内更衣,苏夫人同晓雾晓雪星河在偏殿,此刻不仅是苏夫人,连两位姑娘也都看出来,皇后跟敬妃都格外留意星河,只是还猜不准到底为何。   可苏夫人心里窃喜,看皇后娘娘的反应,多半是好事。   这个空档,他们本来都等在外间的贴身丫鬟等便进来伺候。   平儿走到星河身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拉了拉星河的衣襟。   星河会意,虽诧异在宫内又有何事,却也借机起身,假装打量殿内的,慢慢走开。   “怎么?”她低低问。   平儿道:“有一件事很奇怪,我才听见……”   刚才平儿等都给带到偏殿等候,不许乱走,她不知星河应答是否妥当,时不时地走到门口听外头的动静。   不多时,听见有人经过,说是皇后那边要琴之类。平儿听了这个,心里倒是喜欢的,她知道星河琴技极好,若要弹琴却不怕。   后来皇后命传膳,宫中的内侍们都忙了起来。   却见有两个太监从殿中退出,且走且悄悄地说:“奇怪,这位靖边侯府的三姑娘,明明没有什么小门小户的小家子气,怎么上次宁国公府的四小姐那么说她呢。”   “是啊,听人说他们两个还很亲近,难道庾家四小姐表面亲近,背地里却嫉妒,所以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说她小户养大了的不体面?”   “可不是么,她自是该知道皇后娘娘因为惠王妃的缘故,最讨厌小门户里的女孩儿的……”   平儿听的分明,震惊而不信。   此刻跟星河一五一十地说了,疑惑地问:“姑娘,这到底是怎么说的?庾四小姐竟然背地说你的坏话,咱们可也没得罪过她啊?难为她表面上跟姑娘好的那样似的!”   星河也很错愕:“是不是你听错了?”   平儿受了冤枉:“我怎么听错!”   星河道:“那必然是那些人弄错了,在那里胡传的。”   平儿也觉着不可能:“他们都是皇后娘娘宫内的人,怎么会胡传,传这些对他们又没好处。”   星河拧眉,她反正是不信庾清梦会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宁肯相信这些人是听错了,有什么误会。   平儿却琢磨出一个结论:“我看呀,四姑娘必然是觉着姑娘的名头盖过她了,所以才故意地说姑娘的坏话。”   星河听着她这句,有些发愣:“你说什么?”   平儿以为她不喜欢自己嚼庾清梦的舌,忙道:“罢了,当我没说。”   星河盯着她:“你说、故意的?”   平儿见她听到了,只得承认:“就是嘛,这些人又不会传错话,那就只能是四小姐故意的了,没想到,她的心眼儿可真小!”   星河闭上双眼,喃喃:“故意的,故意的……”突然想到方才那两个人说什么“惠王妃”,小门户,而方才皇后娘娘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眼光。   星河像是想起什么,身上阵阵发冷:“坏了!”   平儿吓了一跳:“怎么了?”   这会儿苏夫人因见她两个嘀嘀咕咕不知做什么,终于发声:“三丫头,你在那说什么?”   星河的心突突乱跳,回头一笑:“太太,我的妆有些花了,叫平儿给我看看呢。”   这倒是大事。苏夫人便不理论了。   星河暗暗地握住平儿的手腕,闭上双眼,飞快地想了会儿。   “平儿,”星河心里冒出个很大胆的想法,虽然冒险……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她咬了咬牙:“你得吃点苦头了。”   午膳正紧锣密鼓的准备。   皇后娘娘先派了两个内廷嬷嬷来陪客。   宫女们重新上茶,平儿捧着茶盅给星河,正星河抬手,两下一撞!   茶水泼了出来,正洒在星河手背上,茶杯跌落,撞的裂开。   平儿吓了一跳:“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混账东西!”星河疼的拧眉,猛然站了起来:“要你做什么用?连伺候都伺候不妥当!是要害死我么!”   嬷嬷们都愕然侧目。   丫鬟伺候不当自然容不得,但是这位四姑娘是不是……   星河好像气的忘乎所以,她显然心疼那被烫红了的皮儿:“蠢东西!这可是在皇宫里,不是在咱们那乡下小院子里,你再敢这样丢我的脸,看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平儿嘤嘤地擦着泪道:“姑娘我不敢了,饶了我这次吧。”   “你还哭?”星河一咬牙,竟去拧她的耳朵:“这几日没打你,你就又皮痒了!把泪给我憋回去,不然我可不管这儿是不是皇宫,先给你两个嘴巴子。”   平儿抽噎着躲闪:“不敢了,姑娘别打我了。”   苏夫人从星河站起来的时候就看愣住了。   她本来是该劝住星河的,但因为发生的太快,太出乎她的意料,她竟只是看呆在原地。   容晓雾跟晓雪也震惊而呆若木鸡地望着星河:星河在府内从来与人为善,唯一红脸的,一是在冯姨娘那次,二就是顾云峰那次。   没想到这珍贵的第三次,竟然是在宫中发作。   苏夫人本来最相信她是个进退有度的,而且从进宫到方才,简直叫人赞不绝口。   哪成想居然来这一招,她后知后觉地站起来,惊怒着急:“三丫头!”   星河给她呵斥,一时如梦初醒,忙把平儿放开:“太太……”她有些胆怯、还有明显的心虚:“我我、我是……都怪这个丫头!把我的手都烫坏了!”   苏夫人早看见旁边那几个嬷嬷脸色不对,沉声呵斥:“你还不住嘴,这是在宫内不是在侯府,要教官丫头,回去有多少教不得!”   “是。”星河这才乖乖答应着低下了头。   而那原本带着笑意的嬷嬷们,很快站起身板着脸走了。   午膳时候,皇后也没露面。   这让苏夫人心里大为不受用,她知道这必然是因为星河那一场闹的缘故,忐忑惴惴,生恐皇后动怒。   可又不便在宫内就训斥星河。   苏夫人只好在心里酝酿,该怎么出言告退。   晓雪看出些异样,趁着夫人不留意,悄悄地问:“三妹妹你干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星河只做委屈的样子:“我、我的手都烫坏了,生怕不能再弹琴,就……忘了。”   晓雪似信非信。她知道平儿是星河从乡下带来的,非同一般,别说打骂了,感情只怕比跟他们这些人还好。   可若星河是故意的,那也完全没道理,她绝不会这么蠢笨,自己往自己脸上抹灰。   正说着,敬妃娘娘的人来到:“娘娘请三姑娘过去说话。”   御书房。   内侍小步进入,低低在皇帝耳畔说了几句话。   皇帝一笑:“看样子不用过去了。”   在皇帝面前,长桌之后站着的,却是庾约:“皇上何意?”   皇帝眼波闪烁:“那个容三,因为婢女打翻了茶,她竟然当场动怒,大发雌威,差点暴打婢女。皇后的人看的明明白白的。”   庾约听着“大发雌威”,眼底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顷刻,唇角却抽了抽。   皇帝调侃地看着他:“难为你还欣赏她,赠她什么琴,难道看不出是个内带霹雷的刁蛮性子?”   庾凤臣咳嗽了声,像是应酬般低低一笑:“这个……臣看重的是她的琴技天赋,没在意她的脾气。但想来也不足为奇,这三丫头很小就给送到了乡下,当然不像是高门大户里的姑娘。什么动手暴打之类的,大概都是……乡下养成的习气。也算是、咳!真性情了吧。”   皇帝满脸嘲弄的笑意,把面前的一份折奏挪开:“你的狡辩也算有趣,原来河东狮吼竟是真性情。就怕皇后没法儿让惠王府多两个真性情的女子。”   庾约低头不语。   皇帝却把这一页揭了过去:“信王府的人快到京了,你知道吧。”   “有所耳闻。”   皇帝道:“时隔多年,信王府第一次派人来,竟是为了那个小李三……凤臣,你说他们为什么把这孩子扔在外头?”   “皇上这可是为难臣了。信王府远在辽北,府内又铁桶一般,要探听消息都是难的。”   皇帝的目光有些朦胧,终于道:“朕却是听说一个消息,只不知是不是真的。”   庾约抬眸。   皇帝道:“据说是这李三在四五岁的时候,杀了信王的次子。”   庾约显得有几分震惊,但又不至于过分:“这不可能吧,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杀人?据臣所知,当时信王的次子已经是七八岁了。”   “朕也觉着不可能,不打紧,等他们的人到了,一切就清楚了。”   庾约自皇帝的书房中退出,往宫外而行的时候,这么巧,正好靖边侯府的人也要出宫。   他一眼看到走在最末的星河。   那女孩儿垂着眼皮,显得有些许忧愁,旁边的丫鬟平儿不时低头询问,她时而低低回答,时而摇头。   庾约望着星河,想到皇帝说她“大发雌威”等话。   他很清楚这丫头但凡反常,必有目的。   可却没有在皇帝面前戳穿。   因为数日来,庾凤尘眼前心底不停出现的,却是在青叶观内,她给那小子搂在怀中,狎昵无忌的姿态! 第65章 .三更君一往而深情   高大的红色宫墙矗立,宽阔的御道之中,星河像是察觉了似的,她缓缓转过头。   遥遥地,两个人的目光在顷刻间对上。   星河诧异,完全没想到会在宫内见到庾约,然而对视之间,她眼底那一抹愁色朦朦胧胧地,好似更重了。   庾约看的清楚,甚至生出一种奇异的幻觉,——他想替她把那点愁,很慢很轻的抹了去。   “爷,要不要我去把三姑娘叫住?”身边开口的是甘泉,笑呵呵地提议。   此时星河已经又转过头去,像是没看见他一样,继续往前走。   庾约垂眸:“不必。该见的自然会见着。”   甘泉很相信自己的主子,但他没庾凤尘那么好耐心好隐忍。   他的脸上的笑依旧四平八稳,眼睛看向前方靠近午门的几道人影。   人人都爱牡丹,甘管事瞧着的,是开在牡丹身旁的那朵小玫瑰。   才回了侯府,入内见过谭老夫人之后,苏夫人叫容晓雾跟晓雪离开,却把星河单独留下了。   苏夫人一反常态,有些气急败坏:“你跪下。”   星河跪倒在地,苏夫人盯着道:“平日里你是最懂事乖觉的,今日是怎么了?竟然跑到皇宫里撒起泼来!”   谭老夫人还不知如何。   苏夫人回头,跟她详细说了星河当着内廷嬷嬷的面儿训斥平儿甚至动了手。   谭老夫人的脸色也骤然变了,她深深地看了星河一眼,没有做声。   苏夫人重新扭头,疾言厉色:“进宫前,老太太还说多亏了有嬷嬷调理你,不至于失仪,谁知偏是你闹出来!本来皇后娘娘欢天喜地,就因为你那一闹!弄得咱们毫无体面灰溜溜地退出来,还差点惹了滔天大祸!你真是白辜负老太太跟我的期望了!”   星河绝不敢说别的,只诚恳而悔恨地道:“太太训的是,我当时伤了手,不知怎地就火遮了眼,我情愿受罚。”   苏夫人满腔恼火,又看向她身后的平儿:“这个死丫头,也是不中用!今儿你主子的要紧时候,你上去做什么!毛手毛脚地做不好反而惹祸!不狠狠教训怕是你不长记性!”   星河听苏夫人要为难平儿,才忙道:“太太,我已经教训过她了……”   “你闭嘴!你就没事儿了?”苏夫人斥了几句,道:“把这丫头带到门上打十棍子!哼!要不是看你是从乡下跟着上来的,索性找个人牙子卖了了事!”   平儿咬着唇,知道自己逃不过,却还是得求一求:“太太饶恕我这回……”   苏夫人道:“出去!”   “太太!”   星河哪里肯让平儿受这种苦,正要再求,只听平儿又道:“我很知道错了,情愿受罚,只求太太别为难姑娘,毕竟是我惹出来的……”   星河扭头看向平儿,却知道平儿的苦心。   她不能再替平儿求情了,再求,就露了马脚。   眼睁睁地,平儿已经起身退了出去。   身后谭老夫人道:“三丫头。”   星河回头。   谭老夫人凝视着她:“就如太太说的,你向来是个省事的,今儿怎么就偏犯了糊涂?”   星河记挂着平儿,低头道:“是我一时昏了头了。老太太……”   谭老夫人道:“是昏了头呢,还是……”老夫人顿了顿,语声沉沉:“你故意的?”   苏夫人在旁大惊:“老太太?”   星河心头巨震,却也惊愕地看向老夫人:“您、您说什么呢?”   谭老夫人仔细打量星河脸色变化:“我不相信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会在这种要紧的场合上如此地失了分寸,但如果你是真的有意为之,那我可真要疑心你到底是个聪明孩子,还是糊涂之极!”   星河没想到老夫人的心思如此机敏,但她只能委屈又茫然地:“孙女儿、只是犯了个错罢了。真不是什么故意的。”   苏夫人从没想过星河是故意的,因为这实在太蠢了。   她明明已经得到了皇后娘娘的青眼,要那一场真是故意,这简直如同往自己脸上抹黑。   她图的什么?   可是谭老夫人竟然这么说。苏夫人不得不多心想想。   谭老夫人凝视着星河:“我知道你是个自有算计的,可这次恐怕你是算错了……太太罚了那丫头,你也不能轻纵,就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吧。”   星河见她不再追问,竟松了口气:“是。”   直到星河退出,苏夫人狐疑地看向老太太:“您老人家真觉着,她是故意的?”   “之前,原本定下把她给兵部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三丫头别有心机的么?”谭老夫人低低地,又仿佛有些感慨,“这孩子,算计到天上去了。”   苏夫人满脸惊疑:“但她图的什么?平白坏了自个儿在皇后娘娘面前的好印象,这简直愚蠢之极……”   谭老夫人哑声道:“那就要看,皇后娘娘要的是什么,而她要的又是什么。”   苏夫人愣怔片刻:“今日皇后娘娘的举止,起初并看不出什么,后来敬妃娘娘去了,才隐约瞧出她们的心思果然都在三丫头身上。可是,皇后娘娘到底是想……”   “能让皇后娘娘操心的,还会有谁。”   “老太太是说、惠王殿下?”苏夫人其实心里模模糊糊也有这个想法,但又怕猜错,看着老太太的眼神,她大惊喜却又极懊恼:“真的要给惠王殿下选侧妃?可,那个三丫头她……到底知不知道?”   惠王殿下虽不年轻,但也正当盛年,又是储君之选。   侧妃的位子仅仅只比王妃低一级,将来惠王登基的话,那边是后宫眷宠!何等荣耀!   苏夫人觉着星河定然不晓得是有这样天大的“喜事”,所以才自作聪明。   她如今只恨自己醒悟的太迟,竟没在宫内及时阻止星河那“自黑”。   谭老夫人也长叹了声:“连我也猜不透那丫头心里想什么了,如果她连侧妃的位子都不要,她到底还想要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难得的?”   星河出了上房,她不放心,想到外头去看看平儿。   陈嬷嬷拦着她:“姑娘还是快去祠堂吧,若还去的晚,可要跪倒晚上呢。那就更难熬了。”   星河没想到自己跟平儿说“吃点苦头”,竟一语成谶的。   当时听了平儿传话,星河立刻猜出庾清梦说那种话,并非出于嫉妒,而是“故意的”。   她深信庾清梦的人品,所以知道清梦“故意”说那些,必有缘故。   又加上内侍们对于惠王妃的点评,她顿时清楚,皇后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不错,她知道皇后是来挑人的。   假如……是在她才上京的时候,这显然是比庾轩更好的一个选择!甚至可以算是星河最终的选择。   因为正如谭老夫人所说的,这个位子,是她能碰到手的最好的了,甚至能落到她身上,已经是烧高香。   可现在一切不同。   她的眼里只有一个小道士。   所以她不能让皇后看中自己。   但偏偏皇后已经看中了,如何收场?   在这种情形下,星河才逼的想出那个自黑的法子。   她故意的装出个被惹怒后“原形毕露”的样子,粗俗,刁蛮,缺乏教养,果然,嬷嬷们看到这种“真面目”,立刻回禀皇后。   皇后一听,这不是跟庾清梦说的一样吗?   这如同“壮士扼腕”似的决然,星河是逼于无奈,幸而险险成功。   假如不是敬妃突然的传召,星河的心情应该会好很多。   在祠堂内跪了半个时辰,平儿一瘸一拐地来了。也陪她一起跪着。   正在主仆两人几乎撑不住的时候,在外头游逛的容霄总算回来。   听说他们被罚,容霄急忙打听缘故。   晓雾晓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告知,容霄虽觉着星河动手打平儿有些古怪,但也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被罚,就去求老太太。   谭老夫人从来对他宠溺有加,几乎有求必应,这次却铁了心要给星河一点教训。   容霄急了:“好,那我也就去陪着三妹妹一起跪!”   这才震住了苏夫人跟老太太。   谭老夫人哼道:“跪了一个时辰,也算可以了。去叫她们回去吧,好好地闭门思过!”   容霄赶紧跑到祠堂。   容晓雾早已经等在那里,见他来了,知道事情妥当。   当下同容霄一起,扶起了星河跟平儿,慢慢送回屋内。   晓雾又去找了些药油,嘱咐叫星河揉膝盖,又叫容霄取了些外伤化瘀的,给平儿擦拭,翠菊赶过来帮忙。   忙了一团儿,容霄才顾得上问:“三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姐姐二姐姐说的,我怎么就不信呢。”   星河的脸色不太好:“有什么不能信的,只是一时的失态罢了。”   平儿虽然给打的臀上作痛,趴在小床之上,却也不忘替她打圆场:“二爷别问了,姑娘心里也后悔难过呢。加上老太太跟太太又骂了一顿……已经够她受得了,可这确实是我不好,姑娘的手都给烫的起泡了呢,打我不是应该的?”   容霄赶紧去看星河的手,果然有两个小水泡。   晓雪道:“了不得,竟没留意这个,快找针来戳破它,可别留下疤痕。”   晓雾去星河的针线盒里找到针头,递给晓雾:“我干不了这个,你来吧。”   容霄赶紧掏出火折子,把针燎了一下,晓雪小心翼翼地给星河把水泡挑破,挤出了水,又涂了药,才都放心。   晓雪本来也疑心星河,可见她竟给烫的起泡,倒也不好多想了,便自言自语地笑说了句:“怪道人说,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性。今儿星河妹妹不就是这样?”   三个人又坐片刻,才陆陆续续地去了。   屋内终于只剩下她两人,平儿跟星河对视了眼,平儿内疚地,小声道:“要知道那水那么烫,我不该那么实心就凑过去,白让姑娘受苦。”   星河道:“傻话,难道比得上你给打板子?”   平儿嗤地笑了:“还好……我看到大小姐暗中吩咐了人,他们没下死手,不然只怕我连走都走不成呢。”   星河也觉着容晓雾对她格外关切:“大姐姐这是怎么了。”之前因为顾云峰跟晓雾撕破脸似的,还以为她从此仇视了自己,没想到并不曾。   平儿关心的不是这个:“姑娘,这么冒险哄闹的,可值得么?”   星河看看手上那两处红红的,是水泡瘪着的样子:“我总不能干违心的事。”   平儿趴着,过了半晌,闷闷地道:“我有点恨那小道士了。”   “好好地恨他做什么?”   “要不是他……姑娘岂不是可以进王府、当侧妃了?”   星河看着她天真而期盼的神色:“你以为这真是好事?若真那么好,四姑娘就不会说那些‘诋毁’我的话了。”明眸中又朦胧浮现出些许忧:“她果然是个难得的知己,唉……”   入夜。   戚紫石陪着李绝,赶在关城门前回了京。   他是奉了惠王之命,去处置一件棘手的事。那六两银子的月俸也算物超所值。   进了书房,李绝只坐着喝茶吃点心,戚紫石负责交代前因后果,道:“事情虽顺利,就是回来的路上,有一处山路给雨水冲刷的不好走,耽搁的差点进不了城。”   惠王大为欣慰,又看李绝:“累坏了吧?待会儿有好吃的给你,先不要吃这些东西了。”   李绝抓了几把糕点塞进袖子里:“不吃了,还有事呢。”   正在这时,惠王妃带了两个侍女进来,忙招呼:“三弟,回来了?”   李绝因为之前她误会自己,总不愿意见她,嘴里“唔”了声,也不行礼就往外去了。   裴氏啧道:“这孩子……这脾气跟谁学的?”   戚紫石早也行礼跟着退了出去。   李绝迈步往外,经过回廊,忽然随风来了一句:“……那靖边侯府的三姑娘是不成的了。”   小道士的脚立刻粘在原地。   是回廊下有人:“据说皇后娘娘本来很是喜欢,可惜那容三姑娘脾气太差,居然在宫内就刁蛮使性的,反而惹的娘娘不快。”   “王妃原先担心她也进王府,刚才得了准信,才欢欢喜喜去王爷书房了。”   李绝在听见他们提星河的时候已经凝神。   听了这模糊的几句,心头眼前仿佛电闪雷鸣。   他想立刻冲回去,当面质问惠王想干什么,一把年纪居然肖想他的星河!   正转身,不妨戚紫石走过来,原来他也听见了几句:“小……咳,小爷。”   李绝盯着他:“怎么,王爷看上了容三姑娘?”   “不不!”戚紫石赶紧替惠王解释:“都是皇后娘娘在忙着张罗,还没跟王爷提呢。”   李绝吁了口气,冷哼了声:“你别跟着我,我自有去处。”他双臂一振,向外冲去。 第66章 罗袜不染尘   侯府内宅。   先前翠菊已经给平儿上了药。   幸亏容晓雾暗中叮嘱过了,那些人不敢下狠手,但就算这样,肿还是肿了的,有几处到底也破了皮儿。   平儿趴在她的小榻上,歪头向内:“姑娘把膝盖也涂点药油,不如也叫翠菊来帮你吧。”   星河坐在床边,已经把外裙等都解了,将中裤往上推到膝上。   两条白生生的腿平放着,膝头早已经乌青了,她生的白,有一点伤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不用,”星河盯着那点淤青,笑叹道:“这点小事我自己难道做不成?你只给我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千万别乱动。”   “现在我跟姑娘也算是‘难兄难弟’了,”平儿觉着自己这个姿势有些好笑的,叹了两声,声音放低:“虽然过了眼下,但也得罪了老太太跟太太,还有宫内的皇后娘娘……以后还指不定怎样呢。”   先前星河跟她提要回驿马县,平儿还并不乐意,可经过此事,她却想:“这样的话,若回去也成。反正有了银子,到底不至于不能周转。省得在这里提心吊胆的。”   星河正拿了药瓶,听她这话,刚要开口,却又陷入沉思。   进京这段日子,虽是花团锦簇,衣食无忧,但细想来,每一件事,底下都像是暗涛汹涌,反而不比在县城家里的时候祥和宁静。   那会儿最需要操心的只有下一顿吃什么,冬日的煤炭怎么弄之类的琐碎。   可是今日居然竟闹到宫里去,在皇后跟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撒泼”……现在想想虽有惊无险,但若弄不好,惹怒了皇后,又是什么轻松的了?   这种种的,放在以往,星河简直是想都不能想。   然而今日得罪了老太太跟太太,或许也是歪打正着,她反正已经起意要走,这也算是铺了铺路,只要再想个法儿,看看怎么不露痕迹的脱身就是。   唯有一点……还有自己的母亲,总不能就撇下。   可要是连冯蓉一起带着,就更加难上加难。   星河想的出神,竟没发现就在她身侧的屏风边上,小道士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望着星河,见她坐在床边,披散着头发,只穿着淡粉的中衣中裤。   裤腿兜在膝上,脚上雪白的罗袜却还没脱,堆在纤细的脚踝处。   中间露出了一截比玉还润白比嫩藕还要诱人的小腿儿,一下子晃入李绝的眼中,铺天盖地的,他看的痴了。   星河正小心翼翼地倒出了一点药油,小心地要往腿上涂抹。   不料才一碰,便疼的抬手,只是怕平儿担心,就忍着没有出声。   正想再涂,她终于像是察觉了异样似的,略略转头。   这才看到不知站了多久的李绝。   虽然已经有些习惯了小道士的神出鬼没,但星河完全没防备,顿时吓得一哆嗦,药瓶差点脱手摔了。   李绝身形一晃到了跟前,先连瓶子带手的握住了。   四目相对,星河张口要说话,可望着他那双不知不觉已经深镌在心上的凤眸,突然就没了话,只是看。   两个人的眼睛倒好像是会替他们说话似的,默默无语,而脉脉的无限的话。   对视之中,小道士的目光却又不知不觉中下移。   他看着星河修长的小腿,他当然看见了那因跪了太久而压出来的淤青,他当然也是心疼。   但不知为何,神不守舍地,他的眼睛还在那罗袜堆叠的玲珑脚踝处、以及那细嫩白藕上逡巡,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看,而只是满心地想看。   或者说,不仅是想看而已。   星河察觉了小道士有些错乱的目光,面上微红,忙悄悄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抽出,不太自在地中裤往下拉了拉,想要遮住。   李绝一手握着药瓶,却止住她。   星河低着头,不再敢看他的目光:“你又闹……”   药油自有一种仿佛薄荷的清凉,但她的身上却是一种自来的暖香,薄荷气叫人清爽,暖香气叫人迷醉。   李绝竟想就这么钻到星河的怀中,尽情地将这气息嗅个够。   “我、给姐姐上药。”他磕磕绊绊,浑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姐姐别动。”   星河的长睫有些不安地闪了两下:“真的别闹,我自己来就行……”   虽然说了好多次他只不听,星河还是要说:“你又跑来做什么?都半夜三更了。”   李绝勉强地把心神从那股诱人的玉白跟醉人的馨香里提了出来:“我才回城。”   他本来想说听见惠王府的人的嚼舌,可又不愿意这会儿提那些:“姐姐不会敷药,这种跌打药不是你那样的……”   说话间,他往手上倒了些药油,把瓶子放在床边小桌几上,双手用力揉搓了一阵,一下子就覆在了星河的膝头。   药油在他滚热的掌心里给搓的也热了,那股奇异的香气更浓。   而就在李绝的手覆过来,那股突如其来的热渗入,膝上是疼的,但随着而至的,却是一股无法言喻的舒服。   “嗯……”星河的惊呼被压住,变成了意味不明的一声轻哼。   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眉头微蹙看向李绝:“你……”   “疼吗?”小道士听着那点令人惊魂动魄的闷哼,沉声问。   “不……不疼。”星河扭开脸,脸上已经是绯绯的桃花色了。   “我给姐姐揉揉,这样药油才会有效,淤才散的更快,只是会有些疼,姐姐要忍着些。”他看似一脸沉静,令人不容分说的醇厚嗓音。   “唔。”星河不知该怎么说,就只低低答应了声,眼睛往外瞅。   平儿这半天没声音,不知是睡着了没有。   李绝瞅了瞅她,轻轻地抬起她的一条腿,竟是将她穿着罗袜的脚搁在自己的腿上,抵在腰间。   星河窘然,才要挪开,李绝略用力抱着:“会有点疼,姐姐踩着我就好。”   “踩着?可……”星河咕咚咽了口唾沫,雪白的罗袜踩在他暗蓝的道袍上,这情形看起来……   怪的很。   小道士看起来却心无旁骛,不以为意。   李绝懂医术,何况从小到大受伤不计其数,对付这些淤伤是最有心得的。   双手尽心地伺候着那可怜兮兮的受伤的膝,霸道的手指用出了最绵缠的力道,淤青在他的指间变化色泽,仿佛是给烈日狂风追逐的阴云,想逃又逃不脱,只能被揉碎,晒化,臣服于那叫人没法抗拒的力道跟热炙。   若不是很相信小道士的医术,星河觉着他……是在变着法的“折磨”自己。   疼,很明显的疼。   但那是一种向好的疼,因为心里清楚,这每一份的疼之后,就是伤会很快好起来的证明。   所以叫人甘心情愿地去承受这份疼。   她本来不想“踩”他,但随着他的动作,穿着罗袜的脚时不时地,或轻或重地抵着他的腿跟腰,她想克制,却无能为力。   星河只能将双手撑着床褥,她怕自己撑不住会往后倒下去。   那可就太不像话了。   唇咬了又咬,已经是一种嫣然欲滴的颜色。   她的额头出了汗,眼睛也越发水润。   再怎么说服自己小道士是在疗伤,但却掩不住心里那额外滋生的一种异样。   他的手的力道那么足,星河不由想起上回在青叶观,小道士不费吹灰之力把自己抱起来,就像是抱一个孩子。   明明比自己小,明明看着不那么健壮的,他的力气怎么那么大呢。   朦胧中,呼吸不知不觉也加重了。   星河觉着自己有些受不住,颤巍巍地问:“好、好了吗?”   李绝没有回答。   双手像是最忠心的奴仆,伺候着两个矜贵的主子,掌心的细嫩令人发狂,他简直想把她们抱在怀里,却又有分寸地克制着。   穿着罗袜的娇小双足踩在他的身上,雪色的袜子在暗蓝的道袍上细微挪动,那更是一种令他甘之若饴的隐秘欢喜。   李绝简直不想结束,想永远就这么“伺候”着她。   “咳……”低低的咳嗽声从外间传来,是平儿不知怎么出了声儿。   星河的身子一僵,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外间。   就在这时,李绝捧着她的脚,把那松松堆叠的罗袜往下拉了数寸。   他看见那隐藏在底下的玉一样的脚踝,说不清是怎样的情愫,他竟弓身下去,深深地在那脚踝微陷处吻落。   星河起初还不知发生什么,扭头,却惊见这么一幕:“你……”哆嗦着失了声。   却又赶紧堵住嘴。   “咳,”又一声咳嗽,平儿闷闷地说道:“姑娘,搓好了药油记得早点歇着,今晚上可不许熬夜了。”   星河咬了咬自己的手背,却不慎碰到之前挑破水泡的伤处,疼的“嘶”了声。   她拢着拳:“知、知道了……你快睡吧。”   外头悄然无声。   幸亏平儿受伤的地方不妥,不然星河真担心她就这么走进来。   她转头,含羞带恼地看着李绝。   小道士抬头,向着她笑的无邪。   星河的恼本来有一大半,此刻慢慢地有要投降之意:“你还笑……”   她尽量地板着脸,想给他点厉害看看:“你再敢这样就立刻走!”   可又怕惊到平儿,所以声音还得压低,那“厉害”的气质就也大打折扣。   李绝如愿以偿地亲到了他觊觎的,见好就收地立刻服软:“不敢了,真不敢了。”   星河知道他这回答毫无诚意,伸出手指用力在他额头戳了一下:“混账,哪儿学的这些下流……”   却又实在不想用那些话来骂他,“给我正经些。”   将裤脚整理好,把袜子也拉了拉,突然想起自己回来后并没有洗脚。   她的脸又热了几分,很觉羞愧。   真是……太荒唐了。   星河往床侧挪了挪,离李绝远了些:“你怎么又这会儿来了?”   李绝深深呼吸,把心猿意马暂且收起:“我听惠王府的人,说姐姐今儿进宫了。”   星河微怔,张了张口:“你都听见什么了?”   李绝并没有隐瞒,因为无须隐瞒:“他们说皇后的意思,要姐姐到惠王府,说姐姐……”   王府的下人三言两语的,只说星河的脾气差,竟在宫内刁蛮任性。   但小道士怎么会不知道星河的为人。   当初她笼络高公子的时候,那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高明手段,可是让躲在吕祖爷脚底的他都叹为观止。   聪明如她,当然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李绝能想象到,假如星河想要讨皇后的欢喜,她有一万种法子,但凡她用点心,这会儿只怕她已经是皇后娘娘的掌心之宝、准惠王侧妃了。   又怎么会惹皇后不快?   星河见他没继续说,有些警惕地看向李绝:“说我怎么了?”   她当然知道流言蜚语的离谱跟可怕,也没指望自己今日在宫内做了那场后,会有什么好的传言。   只是担心小道士会怎么想。   小道士看她蜷着腿坐在旁边,两只小小的脚乖乖地并在一起,他记得自己刚才吻落时候那销魂蚀骨的感觉。   往星河身边挪近,盯着她轻粉的桃腮,李绝答非所问的:“姐姐是为了我吗?” 第67章 .二更君我要娶姐姐   当平儿说想星河去当惠王侧妃的时候,星河告诉她侧妃不是那么好当的。   因为庾清梦绝不会害她。   但平心而论,倘若不是因为她心里有个小道士,这王府侧妃,应该就是星河最好的选择了。   诚然,自打她自县城回府,谭老夫人跟苏夫人都对她“恩宠有加”,但星河心里清楚,这种恩宠,是因为她听话,因为她能够为侯府“出力”。   简单说来,就是侯府可以用她来做一些别人做不了的事。   除了这个外,星河没有任何仰仗跟倚靠,冯蓉自身难保,靖边侯不管她,苏夫人不是真心爱她,谭老夫人也未必疼她,她只是个工具而已,需要自己为自己谋出路。凉七獨家   如果说出路,王府侧妃自然是一条带着艰险的光明大道。   当初为了摆脱兵部侍郎的威胁,星河故意跟国公府的人接近,庾轩确实对她有意,但星河心里清楚,作为国公府里的贵公子,庾轩的亲事未必就能自己做主,他上头可有很厉害的长辈。   而星河庶出的身份,显然够不上。   其实星河也没指望真的能攀得上庾轩,只不过是借他来过兵部侍郎的“桥”罢了。   而如今不用她自己操心寻思,皇后自己找上来。   这简直就像是苏夫人认为的,她烧了高香。   可惜,星河的心如今不在那上头了。   名利,地位,好看的首饰,锦缎华服,大家族的煊赫,高高在上的荣耀,那都是身外之物。   她心里想要的是那种……能依偎着一个人,安安稳稳的小日子。   长睫忽闪,星河抬眸看向李绝。   她还是有些羞于出口。   “我事先不晓得皇后娘娘传我们,是为了什么……后来才反应过来,”星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至今仍有些后怕:“今日虽然有惊无险的过了,可是我、不知道过后会怎么样,万一皇后……”   “姐姐绝不会去惠王府。”   他的语气这样肯定。   星河歪头瞅了他一眼:“怎么这么说?”   李绝挠了挠眉角,狡猾的搪塞:“姐姐是要嫁给我的,当然不会去当什么劳什子的侧妃。”   星河轻轻地哼了声:“那,你有没有打算过?”   “打算?”李绝起初没反应过来,但看着她脸上微变的神情,他立刻明白:“姐姐是说我娶你的事?”   星河一面恼他想不到这个,可等他真的想到并说不出来,她却又受不了了。   小拳头在面前的床褥上轻轻地打了下,就像是打小道士一样。   “谁说这个了。”她假装恼怒,故意转开头,却暗暗松了口气,并竖起耳朵。   李绝倒是怔了一下,生恐自己想错了,毕竟星河的脸皮实则是薄的,万一又唐突冒失,惹她恼就不好了。   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袖口:“姐姐……”   星河慢慢地回头看他:“怎么?”   李绝看的清楚,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气恼,反而带着些许期待。   他的心一下子定了。   “我打算过的。”   星河的唇角动了动,赶紧低下头,她含含糊糊地问:“什么?我可不懂……”心里却巴不得他快说,说的越仔细越好。   李绝怦然心动,索性又往她身旁挪了挪。   这下几乎是贴着她坐着了,星河身子一歪,瞥了他一眼,却没吱声,只又默默地往旁边闪开了些。   谁知李绝得寸进尺,见她退,自己就又靠过来,几乎要把她挤在床头。   星河忍无可忍,挥着拳给了他一下:“消停些,你那里难道不能坐?总是挤着我做什么……”   李绝看着道袍的大袖叠在她的粉白缎子中衣上:“姐姐身上香,靠近些,我心里受用。”   星河好像也看了出来,却没有将他的袍摆撩开,任凭他的袍摆羽翼似的降落在自己的袜上。   她又想到方才他替自己揉药油的情形,脸上有点淡红,低低道:“你方才什么打算来着?”   李绝难得地流露出一点惴惴:“我若说出来,姐姐别生气。你要不喜欢,我可以再改。”   “你说。”星河不敢让自己的期待流露的太明显。   李绝道:“我……其实不喜欢京城。只是姐姐进了京,我才跟着回来的。”   星河隐约听出了一点意思,赶紧不露痕迹地:“其实我也不喜欢京城。觉着还不如在县内安静。”   李绝的眼睛亮了亮:“那姐姐愿不愿意……咱们还回县内去?”   星河差点就忍不住说出自己原先也这么打算的。   而听李绝也说出同样的话,她心里好像也有个声音高兴地笑了声。   “那当然……也是不错的。”她按捺着,低声地又补充了句:“我还想念外公外婆呢。”   “那……”李绝有些口干舌燥:“我不能当大官,也不是世家子弟,姐姐、不嫌弃我?”   星河本来不想直面回答,但若不答,岂不让他误会?   轻轻地摇了摇头,声若蚊呐而清晰地:“我也配不上什么大官儿、什么世家子弟的,也从没指望过。又提什么嫌弃不嫌弃的,不爱听。”   李绝的眼神一下子柔软了下来:“姐姐。”   他张手把星河拥入怀中:“我要娶姐姐,恨不得立刻就叫姐姐嫁给我……”   前一刻还说的好好的,有点胆怯的样子,突然就这么放肆。   星河想挣都挣不脱,且人已经给挤在床头,她还保持着屈膝而坐的样子,只能尽量低头,看着像是个小乌龟:“你、别……先松开。”   李绝不肯,反而更用了几分力气,感觉她的膝头被迫抵着自己的胸腹,那股香气迷的他几乎失神。   “不然,”他热血上涌的:“我先娶了姐姐吧,娶了后再离京……”   星河觉着自己也成了一团火,尤其是听了这两句火上浇油的话。   “不、不是……急不得……”   她毕竟五月才及笄,所以先前府里就算想把她送给兵部侍郎,也并没有张扬出去,只悄悄地。   而且,就算不考虑及笄的事情,这会儿李绝跟她的事也很难就成。   毕竟一个小道士,就算还了俗,也是没有任何身家之人,一介白身少年,凭什么娶她?   她自个儿愿意没用,侯府这里,是绝对过不了关的。   不管是谭老夫人,苏夫人,或者是靖边侯,都绝不会同意。   所以星河先前才想,回了县城的话,到底有外公外婆做主,山高皇帝远,她不再是什么侯府的三姑娘,而外公外婆也自通情达理懂她的心,事情自然好办多了。   李绝搂着她,恨不得就立刻把人抱走,紧敛密藏起来,谁也找不到,谁也觊觎不得。   他仿佛窥见星河心里担忧什么:“我可以叫王爷……帮我出面,”   偷偷地在她的鬓发上亲了下,嗅着那股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姐姐说行不行?”   “王爷?”星河很惊愕,甚至忽略了李绝的轻薄之举,她只拿不准李绝的意思:“怎么出面?”   李绝思索着,认真说道:“我留心过了,要成亲不是要有保人,大媒之类么?我叫王爷当我的媒人兼保人怎么样?靖边侯会同意的吧?”   他竟能想到这个!   星河着实意外,惊喜如狂澜一般涌起。   ——如果是惠王出面替他做媒,就算他没有任何出身,父亲或许……不至于就拂逆王爷的面子?   星河的心突突跳了几下,挣扎着抬头看他:“可是、可是王爷会听你的……会答应吗?他未必会吧?”   “姐姐放心,只要姐姐觉着这可行,我就能做到。”李绝目光烁烁地望着她,似乎一刻也等不得了,似乎她一点头,他就立刻会去找惠王。   星河的心大乱,脸上已经红的赛过桃花。   过度的狂喜,让她没法儿镇定去思考这到底行不行,她本能地就想先答应下来,但理智告诉她,还得细想想。   “我……你让我再想一想。”她艰难地掂量:“不能、不能着急的。”   李绝的唇上干的很,舔了舔:“我真想立刻就把姐姐藏起来,谁也不能看,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能亲,能抱……姐姐,是我的娘子。”   这夜,星河又没睡好。   只不过这次,她的心里满是欣悦,那句“姐姐是我的娘子”,一整宿在她心头回荡。   本来星河想次日去探望庾清梦的,不过昨儿苏夫人一声令下,叫他们禁足,加上平儿的伤还得再养养,自然不能成行。   不料傍晚时分,国公府派人来,说是四姑娘想念星河,请星河明日到府一叙。   苏夫人跟谭老夫人没有拒绝的道理。   因为星河在宫内“闯祸”,这种笑话自然传的最快,短短两天,京内几乎都知道了:靖边侯府的三姑娘,虽生得出色,却是个绣花枕头,徒有其表的蠢钝美人儿。   虽说是星河一个人的事,但传出去,靖边侯府却也难免给人趁机诋毁。   如今庾清梦竟不弃嫌,仍旧叫人巴巴地来请,两位夫人当然是求之不得。   当即苏夫人派了海桐过去告知星河,让她预备前去。   星河喜出望外。   海桐还带来另一个消息,原来是靖边侯让星河过去书房一趟。   为了让平儿好生再养养,星河只带了翠菊前往。   靖边侯的书房之中,容湛跟容霄竟都在。   星河在外等候的时候,只听到里间是容元英道:“你们都要仔细,尤其是容霄,听说你这几天也不读书,也不习武,整天就在外头闲逛,你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党里头,别也混进什么可疑的人!”   这话别有所指。容霄怎会听不出来,忙道:“回父亲,是老师这两天请了假,明儿就照常去上学了。”   容元英背着双手,走到容霄跟前,肃然地盯着他:“我也实在不指望你建功立业,你要是能跟你哥哥一样安分守己,别给我惹事,就是福分了。”   容霄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嘿嘿地讪笑。   “都是你娘跟老太太惯坏了,哼!”容元英很是烦恼,气冲上来,就想多骂上几句。   星河在外听到这里,知道该是自己出声的时候了,不然靖边侯的脾气上来,容霄又得给狗血淋头地骂一顿:“父亲,女儿拜见。”   容元英回头,这才扔下了容霄:“进来吧。”负手回自己的椅子上去。   星河迈步向内,悄悄看了容霄一眼。   正容霄向着她扮了个鬼脸,嘴型看来,是在谢她来的及时。   正容元英落座,扫了容湛容霄一会儿:“行了,先出去吧。湛儿,好生看着你弟弟,有什么不妥,你不必告诉太太,直接来跟我说。你是兄长,别有什么妇人之仁。”   两兄弟退了出去。   星河上前行礼,容元英瞥着她:“昨日听说你在宫内闹了事?”   来的路上,星河也猜多半就是为这个,所以并不慌张。   反正事情做都做了,张皇也无济于事,何况就算再来一遍,她也是同样选择。   心里是百毒不侵,面上却还惶恐地道歉:“回父亲,女儿惭愧的很,一时没压住火气。”   容元英哼了声:“看不出你的脾气倒是挺大的。”   “女儿知道错了,”星河诚恳懊悔地:“辜负了老太太跟太太的教诲。”   容元英扫过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扭头看向别处:“你毕竟是头一次进宫谒见娘娘,不出点错儿反而叫人诧异了,我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星河这才真正地惊奇起来:“多谢父亲宽宏大量。”虽然靖边侯并不是什么宽容,而是觉着她从未见过世面,出点错是理所应当,这是一种瞧不起罢了,“不知父亲叫女儿来是为何事?”   容元英道:“听说宁国公府四小姐明儿请你?”   “是。”   “她对你倒也是不错,你既然入了她的眼,想来也有可取之处,”容元英骄矜地说了这句,道:“不过,去国公府,可别跟进宫似的,再闹出笑话来。”   星河更是不解,靖边侯什么时候操心起小女孩儿之间的交往来了。   容元英却打开书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小盒子:“这个,你带了去。”   星河看不出是什么,上前道:“父亲,这是何物?”   容元英道:“你带着,明儿前去,若是能见着他们府里的二爷,就把这个送给他。”   “我?给庾二爷?可……这……”星河一时不知从哪里问起。她不晓得这是什么,又不明白为何父亲让自己把此物给庾约。   容元英不悦地皱眉,啧道:“他不是给过你东西么?就把这个做回礼就是了。有什么不能的?”   星河本来觉着此事违和,但又一想,上次在宁国公府跟庾约“不欢而散”,自己一直惦记着跟他道歉呢。   容元英给她这个,这不是正好儿吗?   当下想通,便问:“父亲所说极是,只是不知这是何物?”   容元英淡淡地:“你看看就知道了,是一枚玉韘。”   星河毕竟所学的字还有限,并不懂“玉韘”是个什么玩意儿,想要打开,又在迟疑。   容元英看着她迷惑的样子:“就是玉扳指,戴在拇指上,免得射箭的时候手指被弓弦所伤。”   “啊,原来如此……”星河这才明白,当下也不再去看,只道:“既然这样,明日若是见着,就送给二爷,若是见不着他,就拜托四姑娘送给他就是了。”   容元英面色稍霁:“嗯,可以。”   交代了这件事,星河告退而出。   那小盒子不大,也不重,星河就没给丫鬟拿着,只放在自个儿袖子里。   才出了靖边侯院子,门口处一道人影跳出来:“三妹妹,怎么才出来?”   星河给他吓了一跳:“霄哥哥一直等在这里?”   “可不是嘛?”容霄陪着她往前走,问道:“老爷叫三妹妹干什么?”   星河没看见容湛,想来是先回去了:“吩咐了几句明儿去国公府要注意的。”   容霄捶胸顿足:“可惜明儿我要上学,不然真想跟妹妹一起去。也混他一天!”   星河叹了声:“霄哥哥正经读书吧,我想正经去读,还不能呢。”   “对了,”容霄等她这么久却不是为闲话的:“你这两天没见到道兄吧?”   星河心想瞧了,昨晚才见到,却咳嗽了声:“没有啊,我又没得出门。怎么了?”   容霄盯着她看了片刻:“我刚才在老爷房里听训,正好有个武官来回话,说的是那霸州的将军被害之事。”   星河不晓得这跟自己或者李绝有何关系,也不想听那些可怕的,随口问:“又怎么样?”   容霄道:“那凶手至今没有找到,不过,那武官说,死去的那人很擅长什么铁砂掌之类的,打在人身上,非同小可,若是不把淤毒逼出来,时间一长便会损及肺腑。”   星河最不喜听这些打打杀杀,闻言叹气:“霄哥哥,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害我晚上要做噩梦了。”   “不是,我当然不是吓唬妹妹的,”容霄皱眉瞥着她:“我只是忽然想到,上回道兄来找咱们,身上是不是也……”   星河还没听完,已经明白容霄要说什么了,即刻色变呵斥:“霄哥哥!”   容霄被打断了,一愣。   星河也没想到自己出声这么急,彼此对视,她忙将声音放得和缓:“霄哥哥,你可别乱说呀,这些话咱们私底下当顽话,但若传出去那可非同一般呢。”   容霄才也露出些笑:“我也不是当真,就觉着……就随口跟你说一句罢了,你别放在心上。而且我想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容霄道:“那霸县距离京城足有三四百里地,来回将近千里……”他为保险起见,凑近星河耳畔:“你想,道兄离开不过两天一夜,怎么可能。他又不会飞。”   夜色里,星河的心跳声,竟仿佛是遥远的战鼓悄然擂动,她面上却无比肯定的:“这是当然。”   容霄得到她的附和,也舒了口气:“何况那凶手甚是残忍,竟杀人取头,至今还没找到首级呢……所以父亲刚才训斥我们,叫别在外头乱交朋友,就是怕遇到歹人。但道兄可是正经出家人,罢了罢了,三妹妹我不说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星河莫名有些心慌。   回到房中,星河吩咐了平儿,说起明儿去国公府的事,又把那放玉韘的盒子取出来。   想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打开。   却见是极清透的碧玉质地,像是圆筒形状,一端是齐整的,另一边却是斜形,稍短的那边有道凹下去的浅痕。   星河不通什么箭射,也想不出这个到底是怎么护手指的,只觉着这玉质上佳,一定也很贵,倒是很配庾二爷的气质。   是夜,不知是不是因为容霄跟自己说的那些话的缘故,星河果然做了几个噩梦。   她甚至梦到一个可怖的无头鬼,不知为何竟冲着自己大声呼喝,仿佛要找她索命一般,星河不知所措,被追的四处奔逃,却总甩不脱。   等醒来后心嗵嗵乱跳,窗纸上却已经泛白了。   宁国公府。   庾清梦果然比先前憔悴了好些,她的丫鬟请了星河进内,两人在桌边坐了。   星河极为心疼:“怎么就忽然病了?我本来想昨儿来看看,偏家里有事。”   庾清梦轻轻咳嗽两声,笑说:“已经好了,妹妹不必惦记。我也知道你家里有事。”   目光相对,星河清楚她必已经听说了,便窘然一笑:“又让姐姐听了笑话儿。”   “什么笑话,《增广贤文》里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那喜欢嘲笑别人的,自己背后也被人嘲笑呢。”庾清梦云淡风轻地。   星河最喜听庾清梦说话,津津有味:“姐姐真是博古通今,《增广贤文》又是什么?”   却不料庾清梦也最喜跟她说话,尤其喜欢她这憨拙的脾气,闻言抿嘴一笑:“是一本有许多好句子的书,看了会知道些道理……我这里有,回头送你一本。”   星河赶忙道谢。   两人先说了几句闲话,庾清梦便问她进宫谒见皇后的事,星河正也要跟她提这个,只是看着她身后的丫头不便开口。   庾清梦抬手,望兰等便退了出去,平儿也跟着退出。清梦才道:“要说什么便说罢。”   星河低头:“皇后娘娘之前也曾召见过姐姐,是不是?”   “是。”   “娘娘召见姐姐,跟见我……是一个意思的吗?”   “这个,大概吧,我也不很清楚。”庾清梦仍是轻描淡写的。   “四姐姐该是很清楚的吧,”星河望着她清澈的双眼:“所以你才跟娘娘说我是小门户养大的……就是不想让娘娘看中我,是不是?”   清梦的眼中掠过一点诧异,同时还有一抹激赏。她抿嘴轻笑:“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你果然是个好的,是我的知己。”   她说星河的那些话,倘若是放在别的什么女子身上,那人必然会因为自卑或者别的缘故而怒火中烧。   但是容星河并不曾这样狭隘。   “你为什么不认为我是嫉妒你才那么说的?”清梦故意地问。   星河一笑:“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好到会让四姐姐嫉妒的地步,而姐姐的心胸,也未必会有暇嫉妒我什么。”   庾清梦笑的极开心:“你啊,我最喜欢听你说话,直白痛快的叫人恨不得给你拍掌。只是你也太自谦了,你当然是好……我、我有时候其实也是羡慕你的。”   “羡慕我?”星河匪夷所思:“姐姐羡慕我什么?”   “我所羡的,有很多……”清梦垂了双眸,脸上的伤感悒郁,就如同晴空里掠过来的阴云:“但我最羡慕你的,是……有人真心的知你疼你。”   星河愣神,她呆了会儿:“姐姐指的是……”   “那天那个跟着容二爷的小道士,惠王府当差的,对不对?”庾清梦淡笑着看星河,看到她闪烁惊愕的眼神,以及脸上慢慢爬起的红云。   在这一刻,清梦心底涌现的,也许真的是可以称得上“嫉妒”的东西。   因为星河有的,许是她这一辈子都碰不到的。 第68章 .三更君真心对我好   上回在宫中,敬妃娘娘召星河前往。   没有什么掩饰,敬妃的话很直接。   她问星河:“你为什么要在昭阳宫里故意做那场?”   星河猝不及防,但面前的人是庾清梦的姑姑,她不想将对方当做敌人看待。   她只能尽量谨慎:“我不懂娘娘的意思。”   敬妃环顾无人的殿内:“你瞧,人都退下了,我跟你的话,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她走到星河身前:“你先前明明表现的再正常不过,为何突然跟那丫头一唱一和的,是有人告诉了你什么,还是你自己琢磨出什么?”   星河心里发惊,紧闭双唇。   敬妃看着面前的少女,不怪皇后一眼就看上,连她,此刻心存偏见而近距离地盯着瞧,竟也看不出什么瑕疵。   就像是老天用举世难得的羊脂玉精心雕琢出来的人儿,叫人看着,只有赞叹其美的份儿。   “皇后娘娘,是在为王爷挑选侧妃,”敬妃清晰地说着,眼睛盯着星河神情变化,“本宫不明白的是,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心里该清楚,这对你而言是很好的一条登天路。”   星河静静地说道:“回娘娘的话,臣女自知福薄,什么登天之路,臣女走不起,也不敢奢望。”   敬妃皱着眉,终于说道:“实在怪的很,你跟梦儿,都是一样的出人意料,或者……这才是梦儿跟你脾气相投的缘故。”   她说起庾清梦,星河才又抬眸:“娘娘……”   “梦儿跟你不一样,她可以有很多选择,不必非得要那个侧妃位子,但她居然肯为了你……”敬妃戛然止住,“而你,明明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一个选择,你偏偏不要。”   星河直接忽略了后面一句:“娘娘你说什么?四姑娘、什么为了我?”   敬妃吁了口气:“果然我们是老了么,猜不透孩子们的心了……罢了,你自己问她去吧。我也懒得多事了。”   国公府。   清梦提到了李绝,星河不出意料地,脸色变得很不自然。   她没想到,仅仅是见了一次,清梦竟然就看出了她跟小道士之间的……这不由地让她心里有些惊悚之感。   清梦能看出来,那别的人呢。   “姐姐……”星河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怯怯,有些羞怕地垂了头。   她低着头的样子,活脱脱一朵艳冠群芳压低枝头的牡丹花。   庾清梦嗤地笑了:“你怕什么?难道我会给你们到处嚷嚷去?”   星河小心地瞅着她,喏喏地:“你怎么就……”   “怎么就看出来么?”清梦握住了她的手:“他喜欢你,你心里有他,这是藏不住的,有心人一看就能看的出来。”   星河简直顾不得害羞,她只是惊悸,赶紧在心里回想先前跟李绝的相处到底有那些不知不觉真情流露的时候。   被清梦瞧出来还是其次,千万不能给别人看破。   庾清梦见星河垂头不语,神情惶然。她倒是有些猜到星河的心思:“虽然彼此有意,只是他的身份,终究是个问题。”   星河蓦地抬头,清梦一笑:“罢了,我怎么像是个红娘似的。总替人操心。”   这句又让星河脸红起来,她不再问清梦此事,而是回到先前宫中事上。   “敬妃娘娘说,姐姐是为了我……才在皇后娘娘跟前……”   “也不算为你,”清梦未等她说完便道:“其实我家里,除了二叔跟敬妃姑姑,其他的人都愿意我进王府的。”   “你果然是要进……”星河受惊。   当时敬妃的话含而不露,星河只是暗中思忖,并没落实,如今听清梦亲口说,才信了确有此事。   庾清梦微笑如故,眼底却是一片荒芜似的漠然:“这就是生在大族之中的‘好处’,不管是哥哥的亲事,还是我的,都是要家里做主。”   星河闭上双眼,想要理清脑中所想:“可、可……庾二爷不想你进王府,必有他的道理的!那进王府一定不是好的!”   “惠王妃是个嫉妒成性的,未必能容得了什么侧妃,二叔是不愿意我受委屈。”清梦淡淡地,提到庾约,她原先荒漠似的眼神里多了点暖意:“他到底是疼我的。”   “那你就别去!”星河情急地反握住她的手:“庾叔叔那么能耐,他一定有法子的呀!”   话音刚落,星河的脸色僵了一僵。   她的手蓦地松开了清梦。   “难不成……”星河的目光闪烁,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真相,而不敢面对。   清梦本是不想告诉星河,庾约跟敬妃的法子就是让星河取而代之。   虽然是高门或者官场之中常用的手段,但对星河来说依旧是太残酷了。   可清梦知道星河并不笨,或早或晚她就想通。   但她没料到,星河竟悟的这么快。   清梦把她要抽离的手握紧:“别怪他们。”   星河微微瑟缩了一下。清梦这句话等于直接把她心里的怀疑挑明了。   “你太美了,”清梦凝视着面前动人的眉眼,不是赞叹,而是沉重:“盛名在外,犹如怀璧其罪,皇后娘娘一定是会知道的。”   星河深深地低了头:“我、我没怪谁,只是……有点难过。”   “难过?”   “我以为庾叔叔、”星河摸到了袖子里的那个小盒子,觉着讽刺:“我曾经以为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不等清梦开口,星河却又抬头仓促地笑了笑:“不过我也不傻,我知道庾叔叔心思深,是我原先还有一点期望而已。这不算什么,毕竟他是国公府的人,在我跟你之间,他选你自然是理所应当的。怎样也要护着自家人的,若我是他……”   清梦将她的肩头一揽,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星河眼中有些湿润,但并没有到达要哭出来的地步。   她靠在清梦的肩上,深深吸气:“我因为知道姐姐不会无缘无故说那些话,所以猜出了娘娘的用意,如今娘娘不喜欢我,那你怎么办?或者……该叫庾叔叔、二爷再想个法子。”   清梦见她这么快就又为自己着想起来:“傻瓜。嘴里说着‘知道’‘理所应当’,怎么就对二叔改了称呼了?”   星河努了努嘴,又半真半假地笑说:“我以后不敢让自己再多相信庾二爷了,我怕被他卖了还为他数钱。”   “胡说,”清梦的手抚过她的背:“二叔轻易不会付出真心的,但一旦他对人动了真,那……”   星河正等她说下去,清梦偏又停下来:“其实,有时候连我都看不透二叔的。也不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会让他……总之,你不必畏惧他,看得出他是喜欢你的,甚至,是非常不同以往或对任何人的那种喜欢。你多对他好一些,他自然也会对你好。”   “我不太懂,我如今只想别得罪他,倒是不敢巴望别的。”星河低低地说。   曾经她还为了跟李绝的“将来”着想,想过讨好庾约,毕竟以后有必要之处,还可以仰仗二爷的势力。   可现在才知道他暗中曾差点要把自己卖了……虽然严格来说,并不算卖,只属于权衡利弊而已。   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不敢跟庾二爷“讨价还价”,还是敬而远之吧。   想到了这个,星河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小盒子,对清梦道:“这个,是父亲昨儿晚上给我的,叫我送给二爷。”   原本容元英的意思,是借她的手给庾约,不必格外提是他所送。   而星河原来也是这个打算,想要借花献佛地还礼给庾约。   可因才知道真相,便不想再巴巴地送礼给他,就只说是父亲所给。   且她也不想亲自给庾约,只想让庾清梦代为送之。   清梦哪里会看不出这意思,嗤地一笑:“你这个样子,我岂不是成了挑拨离间的祸首?”   “什么挑拨离间?”   “我若不说,你就不会对二叔起了异心了。”   “你不说,我迟早晚也会知道。”星河嘀咕。   清梦道:“既然如此,还是你亲手给他的好。万一二叔知道了真相,他恨上我了呢?”   星河当然不愿意清梦因为自己被庾约记恨,只好暂时又将盒子收起。   清梦吩咐丫鬟去看看庾约在不在家,谁知竟不在。星河心里不以为然,巴不得他不在,那自己就能顺理成章拜托庾清梦转交。   谁知清梦舍不得她走,叫人去靖边侯府告知,要留她住一宿。   庾清梦不由分说地:“你跟我联床夜话,我还有许多话想问你呢。”   盛情难却。   堪堪入夜,有个人自院门口走了进来。   丫鬟听竹正在廊下看小丫头们点灯,瞥见那大有气派的身形便笑道:“甘管事,您怎么来了?莫非是二爷回来了?”   甘泉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自来的笑:“可不是么?好不容易忙完了,才得喘口气儿,听说四姑娘先前派人去问二爷,二爷叫我来问问什么事儿。”   说话间甘泉目光一转:“平姑娘?原来是三姑娘在这儿做客呢。”   平儿正给望兰拉着,在廊下跟几个大丫头闲聊,见甘泉跟自己招呼,忙屈膝道:“甘管事好。”   甘泉已经上了台阶,灯影下,两只眼睛里的笑流溢了出来:“前日在宫内远远地瞥了眼,没来得及碰面,没想到今儿就见到了。”   平儿却不晓得这件事:“原来那日管事也在宫内?”   甘泉道:“是,皇上召见二爷,我就跟着去了。”说着目光将平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里透出几分关切。   屋里庾清梦隔窗道:“甘管事来了?二叔可忙?”   甘泉欠了欠身:“还成,就是忙了一整天没吃饭呢。”   清梦道:“我这儿正准备晚饭,二叔不嫌弃,请他到这里一起用吧。”   甘泉有些迟疑,却又赶紧陪笑:“四姑娘,这恐怕不方便……不为别的,二爷今儿的心情不太好。”   庾清梦把窗户打开:“出什么事了?”   甘泉把声音放低了几分:“衙门里的事儿有点不顺,四姑娘别在意。”   清梦忖度了会儿:“既然这样,劳烦你去告诉一声,万一二叔愿意来呢?若不乐意就罢了。”   甘泉点点头,正转身要走,又特意跟平儿道:“平姑娘,有一件事,回头跟你再说。”这才出门去了。   众目睽睽地,他独独对自己说这话,平儿竟红了脸,幸而是夜色中,看不太出来。   听竹好奇地看向平儿:“姐姐跟甘管事很熟?”   平儿忙道:“不太熟。只见过几次。”她怕丫头们又问,又为表示自己的“不熟”,便问:“这位甘管事很受庾二爷器重啊。”   “这是自然,甘管事可是府里头一号的,办事老练利落,没人比得上。”听竹只以为她真的不熟:“虽是管事,但他也是有正经官职的,可别小看了。”   “官职?”平儿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是府里的下人吗?”   听竹嗤地笑了:“果然你跟他不熟,他确实是家奴出身,但一向在京畿司供职,如今也是正七品的司仓参军呢,只是一直跟着二爷,所以大家都忽略了他的职位。”   平儿目瞪口呆,直到甘泉去而复返,平儿仍没从那惊愕中醒过来。   望兰看甘泉一个人回来,便知道庾约不能来,果然甘泉道:“别说过来,今日晚饭也不能吃了,刚才还把那套海棠红的均窑茶器砸了呢。”   清梦闻言很是惊疑,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甘泉禀告完毕,回身招呼:“平姑娘。”   听竹原本还在陪着平儿,见状心头一动,便悄然退了。   平儿看着他在灯笼光下方正的脸:“唔,甘……管事做什么?”   甘泉从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个不大的玉盒:“这是上好的疮药,若是有小伤之类的,涂一些,愈合的很快。”   平儿呆住,不知他要怎样。   甘泉拉住她的手,把药膏放在掌中:“姑娘留着用吧。”   “给我?”平儿瞪大双眼,忙把手撤回去:“我要这个干什么?”   甘泉含蓄道:“我听说,先前因为进宫的事,平姑娘在府里受了点委屈……”   平儿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上紫涨。   甘泉却仿佛没看见她的窘迫,而只是揣着手,像是嗐叹又像是感慨似的:“我跟平姑娘一样,咱们这样的人不容易我是知道的,不过……能有个好主子,就算自己吃点儿亏,也是值了。”   平儿本有些恼羞,自己的那点私事都给他知道了,情何以堪,很想把这药膏还给他。   可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却竟像是从她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   不知不觉,平儿的手握起,竟把那小玉盒攥在掌心里了。   她看了眼里屋,悄悄问:“庾二爷是因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第69章 攀龙附凤命   安安静静地,庾清梦同星河吃了晚饭。   清梦的精神尚好,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庾清梦道:“听说你在宫里的时候,为皇后娘娘奏了一曲?你弹的是什么?”   星河道:“姐姐知道我会的曲子有限,无非是那么几首拿出来糊弄人的,给皇后娘娘弹的自然是喜气祥和些的《凤来仪》。”   庾清梦果然笑了起来:“你倒是真会投其所好,若不是我多事……只怕你真的就是娘娘心上的妙人了。”   星河脸上微热:“姐姐又拿我打趣。”   庾清梦手托着腮,望着她眉眼盈盈的模样,忽然道:“我这几日闷闷昏昏的,竟像是失魂落魄,倒也想听你为我弹一曲,至少可以振一振心神。”   星河虽然不想在她跟前班门弄斧,但既然她这样说了,自然不会推辞:“姐姐要听什么?”   “那就弹你最拿手的。”庾清梦寻思了会儿,“可使得?”   两个人来到了琴房里,丫鬟早点了烛跟熏香。   夜幕降临,夜色淡淡地,玉檀香的氤氲气息里透着些许香甜。   星河看着那冰裂纹香炉:“是了,前日姐姐送的那千步香,我昨儿拿出来试了试,真真好闻。有一点说不出是什么的花香,而且香的时间很久。”   庾清梦在琴桌旁坐了:“我只说要给你带点随手礼,哥哥就巴巴地去找了这个来。这种香顾名思义,沾在衣上,一整天都带香气的,就算隔着很远都能闻到,所以才叫‘千步香’。”   星河不太愿意多提庾轩,便道:“我最先学的就是《流水》,也给姐姐弹这个好不好,就怕你听絮烦了。”   庾清梦不以为然:“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传千年,这是传世古曲,又有这段典故,岂能絮烦。”   星河竖着耳朵仔细听她的话,小学生受教般乖乖点头,又笑把她没说完的接下去:“姐姐说的对,无非就是弹的好跟不好罢了,只是姐姐叫我弹,再难听我也得献丑了。”   庾清梦莞尔:“弹吧,也不必拘泥,尽想着不出错的话反而不好,你就像是那天……呵,任由你的意思发挥,古调新弹,想来更佳。”   星河听到她说“古调新弹”,心里隐隐动了下。   举手略调了调音,又想了一会儿,便抚奏起来。   流水的曲调,起音是缓的,星河深吸一口气,手指拨过琴弦。   淡淡的几个音过后,像是有一簇水流自山崖跌落,发出清脆淙灵的几个转音来。   庾清梦原本脸色淡淡地,听到这里,眼中透出了几分欣悦。   她一抬手,望兰走了上来,微微俯身看向她面上。   庾清梦一句话没说,只指了指窗子。   望兰即刻明白,脚下无声地挪步走到窗户旁边。   因为要保养琴,这里的窗户原先并未大开,望兰悄悄地将窗户都打开了,便又退了出门。   琴音在室内流淌,充盈,也透过那敞开的窗户飘了出去,就像是在夜空之中荡漾,舞蹈,尽情的飞翔似的。   庾清梦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慢慢地,她找到了。   似有一股真实的清澈溪流,自山崖上流淌,跌落,却又随着风向着高空而去,清丽的像是一只灵鸟,自在的如同一条游龙。   她的心神都随着那曲调凝成的无形而似有形的灵鸟游龙盘旋,把所有尘世的俗念,烦杂,尽情地荡涤干净。   如果可以,庾清梦想出声让星河这么一直不停地弹奏下去,她愿意就这么“长醉不复醒”的。   难以言喻的喜悦,让清梦的眼底甚至泛出了淡淡的泪影,她高兴,却又不高兴,高兴能听到这样的乐调,不高兴的却是……这曲子并不算长,她的魂魄在高空,心里却明白,结束了,快要结束了。   终究要降落尘世。   极大的眷恋不舍,让她垂下了头,虽说尽力隐忍,眼角却到底已经湿润。   星河茫茫然,也不知怎么就弹到了末尾。   看着搭在琴弦的手指,像是弹完了,又像是还没开始一样,她的心里空了一下。   室内没有任何的响动,只有窗外的风撩了进来,把那支红色的蜡烛吹拂的左右摇摆,光影变幻。   “可惜啊,这曲子实在太短了……”最先开口的是清梦,她有些遗憾地半垂着头。   就像是俞伯牙钟子期,那高山流水的一场相逢,那么短暂,而撼动千古。   星河缓过神来,听了这话,便想问问清梦自己弹的如何。   但她还没开口,就听到门口有个声音道:“正因为其短,才叫人越发珍视,回味无穷。”   庾清梦扭头,眼中有些惊讶,唇边却浮出了一抹笑意:“二叔?”   星河愣了愣,忙站了起来。   庾约站在门口处,光线有些暗淡,他的脸就也半明半昧的。   清亮的目光掠过庾清梦,看向琴桌后的星河。   星河感觉他在注视自己,便从桌后走到旁边,屈膝行礼:“庾叔叔安好。”   庾约听她叫自己“叔叔”,朦胧里也带了点笑,他迈步走了进来,又看向庾清梦:“星河弹的是流水,你嫌不够,二叔也给你合一曲怎么样?”   清梦笑若昙花地:“这还能怎么样?求之不得罢了。”   星河听庾约要弹,忙挪步后退。   庾约自她身前经过,脚步一顿,手上的玉版扇向着她面前一递。   星河嗅到他身上有一种沉香似的气息,跟室内的玉檀香交织,有说不出是怎样凝重的味道。   她倒也机灵,赶忙双手把那把扇子接了过来。   这玉版扇在庾约手里,看着轻飘飘地,星河拿在手上只觉一沉,掌心微凉,自是那玳瑁柄的缘故。   庾约这才移步到了琴桌后,并没有调音,甚至没有任何停顿,他才坐下,便直接开始弹奏了。   才起了个音,庾清梦跟星河就听了出来,这是《高山》。   琴音,其实就像是作画一样,会用灵动变化的音调在人的心里眼前描绘出一幅画卷,悟性高的人,画的便更好,悟性低的,听个热闹而已。   星河就站在琴桌边上,垂眸看着庾凤臣端坐抚琴,跟她的《流水》的灵动迥然不同的是,他是恢弘大气,巍峨庄严,仿佛无物可以撼动的气质。   他不疾不徐地,琴韵如同心意,手底的每一勾画,都仿佛有嵯峨山岭自指尖拔地而起!   星河不禁也微微地闭上双眸,丛山峻岭,青峦绵绵,山岭似有一二白鸟自在掠过,是庄重之外的恰恰自然,但只是群山的点缀而已。   良久,白鸟飞逝,琴音散开,只有沉默的山峦,依旧岿然不动。   星河的长睫一动,扫了庾约一眼,脸上稍微地有点不自在。   庾清梦在旁边,双手轻轻地拍了拍:“还是二叔老辣。”   庾约收了手,闻言道:“老辣?你这丫头……这可不是什么称赞的话。”   清梦一笑:“二叔莫要挑剔,只看其中意思便是。”   “长江后浪推前浪,”庾约盯着面前的琴弦,却又叹了声:“怪不得人家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当初我认得她的时候,她只怕连琴都没见过,这才半年光景,就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庾清梦笑而不语,也看向星河。   星河忙道:“庾叔叔说笑了。我那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庾约张开五指,打量着说:“你可不是什么雕虫小技。”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想去拿玉版扇的意思,只挪出琴桌对庾清梦:“你的病才好些,又在这里吹风?回去吧。”   望兰正进来扶住清梦:“姑娘的药好了,不如先服了药吧?”   清梦咳嗽了声:“也好。”转头看向星河:“你先帮我陪二叔一会儿……我吃了药再说别的。”   星河走过来几步,想跟她一起回去,目光相对,却也意识到清梦的意思:“好。”   清梦出了门,星河才将玉版扇双手呈上:“庾叔叔。”   庾约接了过来,忽问:“你刚才的那首《流水》,是什么意思?”   星河微震:“没、没什么意思啊。”   庾约扫过那洞开的窗户:“难道是我听错了?”   星河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庾叔叔听出了什么?”   “我听出了……”庾约摇了摇扇子,低笑了声:“有个小姑娘告诉我,叫我稍安勿躁,自在应对就好。”   星河的唇角动了动,头却更低了下去。   第一次来宁国公府,庾清梦就跟她说过,这琴房最靠近庾约的书房,有时候她练琴,庾约都会听见的。   在晚饭之前,甘泉说庾约的心情不佳。   方才庾清梦叫她弹琴,星河的那首《流水》,确实是古调新弹,加了些自己的心思在里面。   她不知道庾约在不在书房,不知他能不能听见,就算听见,会不会听懂。   可是现在,她知道,庾约非但听见,而且真的听懂了。   她的那些没有出声的、在琴音之中劝慰。   其实方才听庾约的《高山》之时,星河就已经隐隐听了出来,他的曲子凝重大气,八风不动之态,就好像在告诉她:那没什么,对他而言并没有难为之事。因为他便如同那巍峨高山。   所以星河在听完之后,脸上才有些许不大自在。   星河没言语,庾约的目光有些复杂:“你的心意,庾叔叔知道了。”   星河脸上一红,她不想承认,反正他就知道就好。   琴房外,隐隐地仿佛有说话的声音,像是平儿在跟谁低语。   星河凝神听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盒子,躬身呈上:“庾叔叔,这是父亲叫我转交的。”   庾约扫了眼:“靖边侯给我的?”   星河道:“是。”   庾约的目光闪了闪,探手拿了过来,单手将那木盒打开,碧色的玉韘,灯影下泛出浅浅光泽。   “玉韘啊,”庾约的口吻很淡,也无任何惊喜之态:“靖边侯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很久都没拿过弓,受之有愧,留着也暴殄天物。”   他说着把盒子递回给星河:“我也从不喜欢收人的礼,你拿回去吧。”   星河没想到他竟直接拒绝了,手忙脚乱收了回来:“庾叔叔……”   庾约往门口走了两步,闻言停下。   星河捧着那盒子,心里清楚,如果就这么回去,靖边侯指定会不高兴:“你……庾叔叔你先前也给过我礼物的,怎么这个小东西竟不收呢?”   庾约侧了侧脸:“是吗?你也说是给你的,我却没有给过靖边侯什么。”   星河愣住,瞬间福至心灵地:“那……假如这个是我给庾叔叔的,庾叔叔就收了吗?”   庾约淡哼了声:“那也得看我的心情罢了。”   星河奉承地笑:“庾叔叔的心情该是不错的吧,方才的《高山》便听得出来。”   她把盒子举高:“您收了吧?”   庾约的唇角抿了抿,似笑非笑:“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丫头竟也学的狡猾了,就是不知道跟谁学的。”   星河把盒子往他跟前送了送,庾约接了过来:“罢了,看在你一点孝心份上。甘泉。”   甘泉在外头答应了声,忙走了进来。   庾约把东西递给他,叫他拿着,又问道:“你在外头嘀咕什么?”   “回主子,也没什么,就是跟平姑娘说了几句话。”甘泉笑吟吟地。   庾约道:“就不能叫你到内宅来,你倒如鱼得水了。”   甘泉笑而不语,拿着东西退了出去。   星河见东西成功送了出去,总算放心。   正想着该回房了,冷不防庾约道:“梦儿是个不爱藏话的人,想必她已经告诉你了吧……原本我打算让你替她进王府的事。”   星河脸色一变。   这件事她当然知道了,不过她很清楚,知道虽知道,但她没有资格去质问庾约或者如何。   她只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行事要越发谨慎,同时不能太过于相信庾二爷而已。   可明面上,她还得跟庾约搞好关系。   所以本来,星河是没打算提的。   没想到庾约竟主动提了起来。   星河承认:“其实并不是四姐姐告诉我的,是我自个儿猜了出来。”   庾约略觉意外。   星河道:“四姐姐为了护我,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了几句坏话,我知道她不是那种小气的人,那么做,必然是为我好。所以我才……”   庾约道:“才在皇后娘娘面前自个儿给自个儿脸上抹黑,你这丫头真是能做得出来。”   “人给逼急了,什么都做的出来,俗话不是说么,兔子急了还咬人,”星河垂着头,淡淡地说道:“我本来想四姐姐只是单纯护着我的,可是今儿来了府里,我才真正悟了。以四姐姐的身份,虽然疼惜我,却未必会贸然地替我做这个决定,她至多只是不插手罢了……除非她是必须这么做。”   庾约眉峰微蹙。   星河俯身摁了摁琴弦,听着那点抚慰人心的响动:“我是后进京的,就算皇后娘娘挑侧妃,也得要挑门户相当的,所以皇后娘娘第一考量的必不是我,因而……我晓得娘娘最先选的必然是四姐姐,而我不过是替了她的,可是四姐姐义气,她不想害我。”   星河说起这些本是淡淡然,但提到庾清梦的“义气”,仍是忍不住动了真情。   她不想让庾凤臣看到自己真情流露,便低了头,假装去弄琴。   庾约面无表情。   良久,他方抬眸看向面前的小姑娘,眸色深深地:“你既然知道了,那……心里恐怕是记恨我的吧?”   星河直起身子,坦然地摇头:“庾叔叔只是为了自己家里的人算计,我只是个外人,而且在庾叔叔看来,如果真的进惠王府,对我自然也是好的,所以您也算不上是害我。”   “想的倒是通透,那你怎么就没按照我想的做呢?进王府当侧妃,不好么?就算惠王妃有些传闻,但我想对你来说,应该不在话下吧。”   星河是个有心计城府的,就算进了王府,也未必会怎么样。   庾约这是把话都说透了。   “庾叔叔说的对,这原本确实是一条路。”星河垂眸,这么一瞬,她的唇角勾起点笑:“不过……人各有志吧。”   虽然那笑容稍纵即逝,但那笑影里藏不住甜意,没有逃过庾约的眼睛。   “那你现在的‘志’,又是如何?”他看似饶有兴趣地。   星河是万万不能告诉他真相的,就只摇头说道:“我自己出身便是如此,也该有自知之明。我没那个攀龙附凤的命,还是安分守己、过些寻常日子便好。”   庾约的脸色有些奇怪:“是吗?”   庾凤臣知道星河很聪明,却向来只当是小姑娘的机灵而已。   他只没想到她的心思细腻到这种地步,这么短的时间,对京内情形了解的有限,她却能把皇后的心思,皇室跟豪门的做派,甚至连庾清梦的性情脾气都看的通透,拿捏的恰到好处!   庾约意识到自己确实没看错,星河的人,就跟她的琴技一样,只要稍微给点拨……未必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是这句“没那个攀龙附凤的命”,却实在又忍不住让他要笑了。   原来那小道士确实一直没有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   这女孩子聪明绝顶,却一叶障目,天真的可笑。难道……所有聪明的女孩儿,一旦动了真心,就会忘乎所以,飞蛾扑火一般么?   庾约盯着星河,烛光之中,这张脸越发的绝艳惊人。   鬼使神差地,庾约又想起那日在青叶观里所见的一幕,她明明还没有及笄,性子也不是那种浪荡的,却给那小道士引逗的放浪形骸,白日之下道观之中竟敢……   他看不上这种行径,但不知为何,一旦想起,心就乱了。 第70章 .二更君郎骑竹马来   星河不晓得庾约在想什么,如果知道,只怕会跑的比兔子还快。   她虽然怀疑上次在青叶观隐约听见的那一声“二爷”,但仍是觉着自己不至于那么“倒霉”,就会给庾约恰好看见那一场。   加上方才见了庾约之后,他并没有就表露出什么异样,星河心里想:“当时我多半听错了,再说,如果庾叔叔真的出现,小绝岂能发现不了?”   她再也想不到,李绝并不是发现不了,反而是有意为之。   此刻平儿进了门:“姑娘,四小姐那边请呢。”   庾约陪着星河出了门,回到庾清梦房中。   屋内一股中药的苦涩气息,窗户已经给打开了,味道却还没有散尽。   庾清梦站起来:“二叔到这里坐会儿。”   星河走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了,庾约坐在对面,丫鬟听竹送了茶上来。   “今儿二叔有什么不遂心的,到底吃了晚饭没有?”庾清梦因才吃了药,自己不能喝茶,只捡了一枚蜜饯含着,又给星河捡了枚蜜枣陪茶。   提起这个,庾约云淡风轻的脸上又浮过一抹忧恼:“你只操心自个儿就行了,记挂我做什么。一顿两顿的也饿不死。”   他这么说着,眼睛却瞥向了对面。   “我只是好奇,什么事儿惹得二叔这么大动干戈。”庾清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星河,见她正捏着那枚枣子,安静地在吃。   庾清梦轻轻地拿手肘顶了星河一下。   星河即刻抬头,看明白清梦的眼神,便把蜜饯盒子往庾约身前推了推:“庾叔叔请。”   庾约扫了眼,里头蜜桔,酸梅,桃干,杏瓤都有,他却也只捡了一个蜜枣。   星河看的奇怪,在县城,庾约请她去旧时堂,他明明不爱吃这些甜的,难道是改了口味?   庾约捏着枣子吃了口,软糯,甜腻,感觉那点蜜甜在齿间润开,他缓缓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先前因为霸州那件事,有个手下的人被牵连,我本来已经将他保了下来,可阴差阳错,他家里因为这件事急的失了分寸,他的老父惊急厥了过去,他的娘子也因而早产,孩子虽保住了,人却没了。”   庾清梦本以为是朝廷上有什么为难,万万想不到竟是此等人间惨剧,一时呆住。   星河听见“霸州”二字,已经出了神,听庾凤臣说完之后,刚吃下去的那枚蜜枣竟好像梗在了喉咙里。   顷刻,清梦叹息说道:“这也是无妄之灾了。那人可还好?”   庾约端了茶杯,声音已经微冷了下来:“他听说他娘子身故后,就也在牢房中寻了短见。”   清梦不由大惊,星河也震惊地看着庾约。   “所以我才那么生气,明明就差一步……”庾约看着手中的茶杯,却又很淡地苦笑:“不过,这大概便是命吧。”   他吃了两口茶,对庾清梦道:“你身子不好,早点歇了吧。”又向着星河一点头:“我去了。”   星河早起身行了礼,送别了庾约。   庾约去后,庾清梦懊悔:“早知道,我就不紧着问二叔了。”   星河勉强安抚:“谁能想到竟是这样呢。四姑娘也是好意,想要替二爷纾解罢了。”   清梦叹了口气:“这也算是弄巧成拙吧。”   是夜,洗漱完毕,清梦叫人拿了本《增广贤文》给了星河,星河翻看了两页,有那不认得的字或者不懂的句子,便又请教清梦。   眼见时候不早,清梦便拉着她上榻,两个人同榻而眠。甚是亲密。   丫头们放下帐子,退了出去。星河头一回跟别的女孩子同睡,未免有些不自在,就只闭着眼睛装睡。   不料过了会儿,只听清梦道:“三妹妹你睡了?”   星河轻轻转过头来:“还没有呢。四姐姐有事?”   帐内的光线很淡,清梦的眼睛眨了眨:“我心里有些好奇,问的冒昧的话,你可别生气。”   “姐姐要问什么?”   清梦往她身旁凑近了些,声音低的仿佛耳语:“你……跟那个、小道士……是怎么认得的?”   星河没料到她竟是问的这个,黑暗中脸就红了:“姐姐怎么……”   清梦低低道:“你放心,我绝不告诉任何人,只是我心里、我心里想不出来罢了,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就再不问了。没什么的。”   星河的心紧跳了两下,她能感觉清梦的好奇跟渴望,她本来不会把这些事跟人说的,但是……   她支吾了片刻:“我若告诉姐姐,你也不能笑我。”   庾清梦低笑了声:“笑你什么?你只快说罢了。”   星河定了定神,这才把在小罗浮山上遇见,后来那么巧,他去了县内做法事,替外婆针灸,一来二往熟络了等,都告诉了她。   只是没提两个人相遇时候她算计高佑堂,以及那些采花贼等可怕的情形。   庾清梦听得入神,半晌没有动静。   星河忐忑:“姐姐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觉着无趣?”   “无趣,我可也想要有这样的无趣呢,”清梦本是跟她面对面,这会儿便把头转开,望着头顶的帐子,终于轻轻地说道:“这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吧。”   星河跟李绝虽然好,却从没想过什么青梅竹马之类的,听庾清梦感慨似的,她在心里细琢磨这八个字,竟也嚼出许多甘甜。   庾清梦转头,目光在暗影里温柔如水:“我记得你是先来京内的,而小道长先前也不在青叶观,难不成,是为了你进京的?”   星河没有特意提这个,清梦却自己想到了。   看她不语,清梦知道她怕羞,便笑叹道:“我只当这都是话本之中才有的,原来是我浅见。”想了一会儿,又幽幽地道:“这小道长,也真算是情深意长了……怪道妹妹会对他动心。”   星河忙转过身,不敢再跟她说了。   次日两人才起,忽然是萧夫人那边派了人来。   望兰出去听了会儿,回来对清梦道:“太太说,老太太听说姑娘留了客人,想见一见,叫姑娘带了三姑娘过去呢。”   庾清梦笑看向星河:“我正想着今日得闲,领着你去给老太太请安呢。竟跟老太太想到一块去了。”   星河却有些打怵:“我还是不见了吧?我怕闹出笑话。”   清梦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难道我们老祖宗比皇后娘娘还让妹妹见不得?皇后娘娘都喜欢你,还怕什么?”   星河用小鹿似的眼神看向清梦:“只有姐姐这么说。我心里可没底儿。”   她的正经祖母,侯府的谭老夫人,以及她回京之后所见过的几位老诰命,多都是那种心思深沉,眼神老辣的,她们大都是贵女出身,规矩极多,心思且深,星河不是很喜欢这种应对。   清梦宽慰:“放心吧,我们老祖宗跟别人不同,她是最和蔼可亲的了。你见了就知道。”   打理妥当,清梦同星河一起去老太君的上房。   走了好一会儿,到了一处极气派的房舍,几个小丫头在门口上踢毽子丢沙包的,玩儿的不亦乐呼,笑声哗然,毫无什么规矩的样子。   只是看打扮,并不只是小幺儿跟小丫鬟,倒好象还有小公子跟姐儿。   星河看的诧异,只听清梦道:“祖母最喜欢热闹了,尤其喜欢看孩童们在眼前玩耍嬉闹,我小时候也曾这么玩儿过。”   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儿看见庾清梦,便丢下众人跑过来:“四姐姐!”   庾清梦俯身揉了揉她的脸,里头的小丫头听见声音,出来一探头:“四姑娘到了!”   詹老太君的上房内舍,跟侯府的又是不同,几乎目光所及的东西,都是旧的,但无一例外都透出年代久远的矜贵。   最鲜亮的应该就是门上的水晶帘子,跟进门时候那一架极大的牡丹猫蝶绣屏,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仿佛让人一看便能嗅到香气,白猫儿神态惟妙惟肖,仰头看着头顶的蝴蝶,仿佛真的会随时跃起。   詹老太君的头发已然花白,容貌却透着从容跟慈爱,身着石榴纹团寿字的缂丝对襟衫,看到庾清梦带了星河进门的时候,她的眼中流露出带光的喜悦。   等清梦跟星河行了礼,老太太笑道:“你们瞧,他们两个倒像是一根花枝上生出来的两个花骨朵,都是那么好看,简直叫人分不出来了。”   在座的这些,都是国公府的内眷,自然都听说过星河在宫中的“笑话”。   萧夫人也同样,何况又因为知道星河的身份,所以先入为主的把人往低里看。   不料在庾清梦拉着星河进门的时候,众人却都看得呆怔失神,就算有关于她的种种传言,也在这一刻好像飘渺不实起来。   听到老太太公然的赞美星河,众人如梦初醒,也忙都纷纷赞扬。   詹老夫人道:“梦儿,快带着你这妹妹过来,让我细看看。”   庾清梦拉着星河到了老太太跟前,詹老夫人仔细看星河的双眼,看着她微怯垂头的样子,拉住手笑道:“这是个好孩子。怪道梦儿喜欢。”   说着就叫她们两个在自己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了,又问她几岁,什么时候生日等,星河如实回答。   这情形着实养眼的很了,在座的便笑道:“老太太这样,真像是那天上的王母娘娘,身边伺候着两个小玉女呢。”   詹老夫人抬头笑说:“什么王母娘娘,我可不敢当,不过想来……就算天上的玉女仙童,也比不过梦儿跟这孩子好看的。”   星河本来满心紧张,往这来的时候,在心里演练该怎么行礼磕头,怎么应答,没想到完全不必她忙。   老夫人只一抱,就把她的紧张给抱没了,竟不用她怎么伶牙俐齿的应对,只管老老实实回话就已经很好。   庾清梦在她对面,抽空向着她笑了笑,好似在说:“我跟你说过吧。”   詹老夫人一高兴,留了星河中饭。吃过后才让她跟庾清梦去了。   老太太中午是要歇息一个时辰的,萧夫人伺候着,低低说道:“这个容三姑娘,看着倒是很端静的样子,就怕是装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会在宫内闹那样的笑话。”   老夫人瞅了她一眼,沉声:“你怎么想不开,她要真是个刁蛮撒泼的性子,四丫头怎会跟她好。她难道不会看人?”   萧夫人诧异:“您老人家的意思……”   “这孩子生得体面,人也聪明,”詹老夫人琢磨着,道:“也难怪轩哥瞧上了眼,你不如替轩哥打算打算吧。”   萧夫人大惊,脱口说道:“老太太,这容三小姐可是庶出,她的身份可配不上……”   老太太坐在榻上,吁了口气:“庶出也要看好的坏的,这能娶进门的,先要模样看得过去,如果品行还好就算是顶尖了,倘若门当户对能有益于家世,自然是锦上添花,但如果真的能碰到那顶尖儿的,莫说身份,连家世之类也不用很计较,毕竟要为子嗣着想,那才是最要紧的。”   詹老夫人肃然望着萧夫人,末了又说:“就看轩哥儿有没有这个造化吧。”   下午,靖边侯府派人来接星河回去。   庾清梦倒是有些舍不得了,握着手说:“我的病好利索了,便去看你,咱们再一同出去玩。”   星河同她约定了,去辞别了老太太跟萧夫人等,出门乘车。   平儿跟她坐了一辆车,喜不自禁:“姑娘,原来这国公府的老夫人这么和蔼可亲。跟咱们府的老太太竟不同的。”   星河也正纳罕,詹老夫人对自己真是一团亲切爱护,还特意叫人取了如意金锁的项圈当见面礼。   平儿也正惦记着那礼物,她心里却想到了别处。   忍了又忍,终于凑在星河耳畔道:“假如这会子回县城去,先前小道士给的二十两银子,加上老太太给的这金项链,还有姑娘攒的体己,以后横竖吃穿不愁了呢!”   星河忍笑,才要说她财迷,马车很突然地就刹住了。   平儿赶紧抱住她稳住身形,回头问:“怎么了?”   车夫急忙地拉住马儿,往前张望了会儿,说道:“平姑娘,前头好像出事了,好些人围着在看。”   平儿皱眉说:“有什么可看了,赶路要紧,别耽误了回去的时辰。”   车夫踮脚看了片刻:“像是有人在打架,哟,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来了。”   这会儿,路边上也有不少人往那边走去看热闹,而那边也有若干行人退了出来,有人边走边说道:“那个小道士什么来头,好生凶猛,竟活生生把人踢下楼来。”   另一个道:“不管他什么来头,这次他可闯祸了!他招惹的可是国公府的人……”   “可惜,生得倒是怪清俊的,没想到下手这么狠,那庾三爷不会给他打死吧?”   平儿正因为马车没动,撩起半边帘子往外看,这两句话清清楚楚地涌了进来。   丫头的脸色才一变,那边星河已经听了个实落,赶紧上前去把车门打开。   前方人头攒动,又有呼喝之声,是巡城兵马赶到。   星河仰头,隐隐约约地看到那许多人影闪烁里,竟似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本来还有些侥幸之心,突然看到那影子,心顿时提到半天!   “小绝……”那一声呼唤从喉头窜出来,冲到嘴边,却化成了一声细微的响动。   隔着太远了,又是青天大日头底下,众目睽睽,她若贸然一叫,他未必能听见,她这里却必定万众瞩目。   只听车夫道:“兵马司的人都出动了,看这情形,前面的路一时过不去,不如绕道吧?”   星河握了握拳,回头问平儿:“我的幂篱呢?”   平儿这会儿也反应过来,闻言震惊:“姑娘你要下去?使不得!”   星河催促:“快给我!”   平儿不肯:“要真的是那小道士,你这会儿去也没用的……且他那个性子,万一不管不顾的……人又多,姑娘!”   星河的心跳的厉害,偏听见前方有许多人轰然地大叫,似又有事。   她气的说:“你到底给不给,不然我这就下去!” 第71章 .三更君弟弟换装了   平儿见她急了,不敢置气,赶紧把幂篱捧出来。   “姑娘要去就去,只是别着急嘛,”她知道一旦关乎小道士,星河就容易乱了分寸,这会儿不是跟她硬碰的时候,只能先哄着:“下面人这么闹哄,万一伤着姑娘怎么办。”   星河果然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匆匆忙忙把幂篱戴上,推开车门。   那车夫见不肯绕道,只得先停车。   平儿急急地跟着星河,一边回头吩咐:“好好等着!”   星河双足才落地,就忙往前奔去。   前方的空出的地面儿,横七竖八,倒着至少四五个人。jydj   有的扶着腰,嘴里哎吆不住,有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还有的满头鲜血,大声叫嚷。   伸吟声,哀嚎声:“来人啊快来人……打死人了!”   “捉住他,别让他跑了!”   夹杂着路人的指点议论声,此起彼伏。   星河好不容易拨开人群走到跟前,看见的只有这般情形,但却不见了小道士的影子。   她干咽了口唾沫,此刻心底飞快掠过的,竟是先前在县内,那倒霉的采花贼的惨状,以及……小罗浮山上给李绝扔下山崖的那两人。   几个兵马司的人冲进去,把地上还有气儿的扶起来:“怎么了,谁动的手?人呢?”   “跑了,那边!”那人捂着流血的脑袋,往东边一指,又说:“我们可是宁国公府的人,千万别放跑了那小畜生!”   京畿司管着二十四县军马的庾凤尘就是宁国公府的,兵马司的头目见了他还得行礼呢,这些人自然不敢怠慢,当下忙分出一队人马去追。   另外剩下的,把地上受伤、晕厥还有半死不活的那些人都扶起来,送医的送医,又询问那小道士的容貌衣着等等,以及为何动手之类。   围观的人群见已经开始扫尾了,便不再紧着围观。   有的人转身走开,有的边走边小声议论。   有的则留意到人群中竟还有一位衣着考究戴着幂篱的少女,就算幂篱遮住了容貌,但看身形,以及那露在外面的纤手,便知道必是个绝色女子,而且出身不凡。一些好事之徒,便蜂蝶闻到花香似的聚了过来。   平儿紧紧地攥住星河的衣袖,生恐一松手她就丢了,又察觉有人盯着她,便赶紧说地:“姑娘,人都走了,咱们回去吧?”   没看到李绝,星河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乘车回到侯府,收拾了一通。   本来星河想着,等容霄回来后,叫他去打听详细。   谁知先回来的却是容湛,他来找星河,说道:“你知不知道,跟霄儿交往的那个惠王府的小道士,叫李绝的,惹了事了?”   星河假装镇定:“怎么了?”   容湛道:“他把宁国公府的庾青尧还有好几个人都打伤了,伤重的至今还昏迷不醒呢,兵马司因为是王府的人,不太敢动……外头却已经传遍了。”   星河原先还期望是自己看错了,希望是什么别的道士……可世上哪里还能有李绝那样的小道士呢?   “现在怎么样?”她赶紧问。   容湛看着她关切的模样,方才还一派淡然呢,他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件事有些难办的,若是惠王不护短,交出人,自然无事,只怕惠王殿下不会轻易把人交出来。但如果不交人,也自会影响王爷的声誉。”   星河竟然不敢再问下去:“可、可是为什么竟动了手呢?”   “我只听说是起了口角,到底怎么样却不清楚。”   容湛交代了几句,扫量星河的神色:“三妹妹,那个小道士……”   星河正是满心忧虑,隔了会儿才如梦初醒:“嗯?湛哥哥说什么?”   容湛迟疑片刻:“上次霄儿生日时候他来,霄儿竟还领他到你这儿来坐了坐……我想,以后还是别跟他走的太近吧,你也知道,父亲对他的印象也不算很好,若不是他在惠王府当差,是万不会容许他进门的。”   容湛是好意,星河在这家里毕竟不怎么受宠,若还跟小道士那样的人交际,更恐怕平地生波。   星河也明白,垂头答应:“知道了湛哥哥,我会留意的。”   容霄一回府就给靖边侯叫了去。   星河知道容元英必然是为了李绝的事,询问或者训斥,如此而已。   她耐心地等了小半个时辰,容霄果然跑了来。   他被靖边侯喝问了半天,幸亏老太太那边觉着不妙,打发人过去,靖边侯才放了人。   容霄又去老夫人那里混了一会儿,又听了许多的询问跟嘱咐,才算给放出来。   星河本要跟他打听李绝的事儿,不料,容霄带给她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两日后,皇帝在东苑击鞠所观看击鞠比赛。   今日比赛的两队,一队是宫内的击毬手,一队,却是惠王府调理出来的。   这也算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三月里最大的两个节,一是上巳,二就是东苑击鞠了。   就连靖边侯等京内的勋贵,也都趋之若鹜,每次开赛几乎都座无虚席。   外/围,甚至有人开赌下注。   靖边侯府这里,苏夫人对此没什么兴趣,但击鞠是上到皇室,下到平民百姓都喜欢的,参与其中,自然也是与有荣焉,否则便是落伍了。   苏夫人虽懒怠前往,却叫容湛容霄,带了他们三姊妹,跟随靖边侯一同前往看热闹。   容晓雾跟晓雪往年也曾参与过,只有星河是头一遭。   马车停在东苑外,一眼看去,车马如云,来观战的却多是应邀的京内官宦、权贵以及他们的内眷,平民百姓却是不得擅入,只在外面听消息。   当然,百姓们也有玩乐之处,正是在京郊青叶观之下的球场。   晓雪趁机便跟星河说起这击鞠的规则,以及种种趣事等。   她又道:“宫内调/教出来的击毬手最为厉害,往年不管是王爷所派的,还是京内勋贵子弟一派的,或者天下各处有名的击鞠队,统统没有能打赢的。”   容晓雾闻言:“就算天底下自有高手,只怕也不敢就赢宫内的御鞠所的人吧,毕竟谁敢赢皇上的面子呢。”   晓雪道:“姐姐这话可不公道了,谁强谁弱,难道围观的人都看不出来?要是真的他们故意的认输,坊间早就议论纷纷了。而且皇上也并不是那种好大喜功的。”   “嘘!”容晓雾示意她留意言辞。   星河听着两个人说什么击鞠,自己却毫无兴趣。   她今日之所以肯跟着家里人来,全是因为容霄那日跟她说的一个消息。   如今她戴着幂篱,目光在幂篱的轻纱之后摇曳四顾,急切地想要寻找那个身影。   是啊,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天,但就如同李绝教她的那句诗经所写:“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其实从那日她冒险下车找他,回府之后,平儿不知抱怨了多少次。   冷静下来后,星河确实也认了错:她实在不该在那种情况下冒险。   平儿直接便说了:“姑娘这样不行,你对那小道士简直要疯魔的地步,就看他看的比自己还重?”   星河一再认错,平儿却没有如之前般转怒为喜,一连两天只阴沉着脸。   对平儿来说,她放任星河去喜欢李绝,是因为看出星河是真心喜欢那少年,所以不要星河为难,而宁愿让她顺遂心意。   但倘若星河的喜欢越了界,甚至把李绝看的比她自个儿还重要,那平儿就受不了了。   星河只能尽量不去想这些。   靖边侯并不跟这些孩子们坐在一起,早去了相识的同僚亲友之中。   容湛跟容霄陪着三个女孩子在楼上的格子间里坐了,容霄对星河使了个眼色,扭身走了出去。   容晓雾对星河道:“往年国公府的人是在旁边的,那位四姑娘应该也是会来的。”   正说着,容霄从外面探头:“三妹妹,我看到了国公府的四小姐,她有话跟你说呢。”   星河便看向容湛,容湛瞅了容霄一眼:“你陪着三妹妹,别离开她,今儿人多,小心不要生事。”   容霄陪着星河出了格子间,却是领着她下了楼,越过挤挤挨挨的人群,来到球场外面帷幕遮挡的一排柳树下。   星河忐忑:“霄哥哥……”   容霄端详片刻,点头:“三妹妹稍等,应该是这儿没错了。”   星河站在树下,头上还戴着幂篱。   她出来的时候特意没叫平儿跟着,这会儿心里却开始惴惴。   这两天,容霄打听了消息,京畿司并没有再追究李绝打人之过,奇怪的是,御史台也并没有因而发声。   好像是有人故意地将此事压了下去。   但不管如何,只要李绝无碍,星河可算能够放心。   可就算如此,她仍是没法儿真正地安稳,夜间时不时地仍旧做噩梦。   柳树的嫩芽早就长成了一片葱绿,柔软的长丝垂落,偶尔轻轻地拂过星河的肩头。   她低着头,出神。   直到有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叫道:“姐姐!”   星河闻声转头,却见从那白幔的帷幕之后,走出一道轩直挺拔的身影。   竟是穿着一袭窄袍袖的白衣,腰束革带,脚踏长靴,头戴玄色幞头。   星河吓了一跳,自觉并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欲转身回避,突然又停下来。   幂篱上的珠串摇摇晃晃,遮着她的眼,那飘舞的白纱也如同雾气横亘,雾里看花,没法儿清楚。   星河抬手将那纱罩慢慢地向上卷揭起来,抬眸看向那处。   少年正迈步向着这里走来,身形如芝兰迎风,步伐似虎豹巡山。   长眉入鬓,凤目生光,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星河,菱角似的唇边微微上扬。   他的右手之中还提着一个偃月形的长长的击鞠画杖,时不时地轻轻挥动,越见意态潇洒。   星河的眼神从迷惘变得震惊,这是……小道士……   不,他换了衣裳,他是李绝。   “姐姐干嘛这么看着我,”李绝已经走到了星河身旁,垂首,略戏谑地笑:“不认识我了?”   星河将纱遮披在幂篱上,竟然语塞:“你、你怎么这样打扮?”   李绝把手中的画杖举起:“今儿我是王府的击鞠手。就换了衣裳了,还有点不太适应呢。”他拽了拽袖子,拉了拉衣领,露出一点修长的脖颈。   又含笑问星河,“姐姐可喜欢我这么穿?”   星河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黑色长靴,配着黑色的幞头,却偏穿一袭翩然白衣,风流潇洒,美哉少年。   他的身形又好,宽宽的肩,窄窄的腰,天气热了,衣衫简薄,似乎能看到底下蕴着无限力道的肌理。   而白衣,越发衬得眉目如画,又清爽又鲜嫩。   她没想到第一次看到小道士穿常服,竟是如此。   星河没法儿再看,她转开头去。   李绝见她不答,且也不看自己,有些疑惑:“姐姐?”   星河垂眸,却看到他手上拿着的画杖:“罢了,你先回去吧,等……比完了后再说。”   她心里有些乱,迈步要走,却给李绝握住胳膊,他微微俯身,温声道:“姐姐有话跟我说,何妨现在就说。”   四目相对的瞬间,不知哪里响起了一声唿哨。   星河怔忪回眸。   却有两个青年正打前方路过,看到他们两人站在树下拉拉扯扯,想必留了心。   其中一人轻薄地哨了声,另一人便歪声邪气地调笑道:“这是哪家的美人儿?竟跑到这儿会情郎来了?这光天化日之下,可不好办事儿啊……”   星河猝不及防,急忙转头把幂篱放下。   不料惊鸿一瞥,那人已经看到一张绝色的脸孔,顿时失魂。   又见李绝面嫩,便咽着口水说:“小美人儿,跟青嫩小子有什么可玩儿的,倒多看看我们啊,保管让你……”   李绝听他们发那些混话的时候,眼神就已经变了,又听见这句,哪里能忍。 第72章 没有角的龙   手中握着的长长的击鞠月杖轻轻一抖,李绝盯着那两人。   刚要迈步,星河从后拉住他的衣袖。   “小绝,”她垂着头躲在他的身后,低声道:“别去。”   李绝往后瞄了眼。   此时他的脸上笑意全无。   笑的时候还带几分无邪,但敛了笑容后,脸色一沉,眼神里尽是冰雪般的肃杀。   那两个人虽隔着十数步,而李绝一句话也没说,但浑身那股桀骜狠厉的气质却逼得人心里发慌。   就像是看到一只被惹怒的老虎在凝视着自己。   这两人虽然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看到李绝如此,竟然心生畏惧,当即不敢再挑衅,赶紧离开了。   李绝却依旧死死盯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眼尾微微地一抖。   怒意不曾倾泻,便化作克制的轻颤。   “小绝……”身后,是星河轻声叫他。   李绝的眼神变了变,再回头的时候,又仍是先前那种灿烂带笑的明朗神情了:“这两个人实在混账,若不是姐姐拦着我……”   她的幂篱纱已经垂了下来,白色的轻纱如同淡淡的雾气遮住了他渴望见的那张脸。   同时也让他有些瞧不真星河的神色。   “若非我拦住,你要如何?”星河轻声地问,她的手已经自他袖上撤开,拢在腰间。   “倒也不会怎么样,”李绝心头一动,恍若无事地:“无非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叫他们不要这样嘴贱。”   他很想把星河的纱罩揭开,想要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姐姐……”   手太探出,星河竟往后退了半步:“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你……等比完了,再说吧。”   这明显的拒绝,却好像并不是出自于羞涩。   李绝愣了愣,忍不住又握住她的手腕:“姐姐!你、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语气和软地,他担心似地看着星河。   星河忙把他的手推开:“不是……只是这里人多眼杂,你听话,回头再说。”   李绝听着那软软的三个字,才又笑了:“那好,我这次一定赢!好好给姐姐看看……”   星河正要走,听见“一定赢”,突然想起容晓雾跟晓雪的对话:“你是惠王府的,怎么说一定赢?”   李绝眨眨眼:“惠王府的怎么不能赢?”   星河心里想了想:可不是?惠王府的为何不能赢,如果每次都是皇帝一方赢,那就实在没趣了。   “那好,你小心些……”星河又叮嘱了一句,“我回去了。”   “姐姐,”李绝眷眷地叫了声,不知何时又揪住她的衣角,大胆地要求:“我要跟皇宫里的人比,姐姐让我亲一下,我才赢的准呢。”   星河忙又把他的手打开:“不行,想也别想。”   李绝有点失望地看着她。   隔着纱,星河望着他紧盯自己的那酝酿着委屈的眼神,终于又小声地:“现在不成,回头……你赢了再说。”   他的眼睛微亮:“那要是我赢了,姐姐就让我亲……”   “不许说!”星河不能听这话,更怕李绝再造次似的,她提着裙子往前快步跑走了。   李绝情不自禁跟了一步,却又站在原地望着她蹁跹跑开的身影。   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道影子只藏在自己的身边,他想亲就亲,想抱,就抱。   手中的画杖发出吱呀之声,不堪忍受他掌心的力道,随时欲折断似的。   星河往回的时候,正容霄飞奔前来,生恐耽误时间过长露了馅。   接了人回到座儿上,幸而容晓雾跟晓雪并没在意,正闲话哪家的姑娘打扮的好,哪家的妆画的太过。   只有平儿灰着脸横了她一眼。   又坐了片刻,只听得一阵鼓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容霄拉了拉星河,向前示意。   星河抬头看去,却见远处高台上有一队人走了出来,两侧的内侍举着黄罗伞盖,宫女打扇,妃嫔环绕,仿佛天人下降。   而中间露面那人,身着黑金龙袍,头戴朝天冠,却是皇帝陛下。   众人齐齐行礼,叩见皇帝,又是一声鼓响,皇帝落座。   传令官上前打旗,中间场内两侧,两队击鞠手骑马整齐而出。宫内的御鞠所都穿着绿衣,惠王府的却是白衣。   星河本来没心思看这个,望见右侧那身着白衣的一队,不觉留了心,微微倾身往外细看。   只一眼,她就瞥见了马上的李绝,好像不管在多少人之中,他总是最醒目的那个,马背上的身段笔挺如剑,又自有一股微微张扬的意气风发,更不必说他生得出色。   很快地,就算是现场观战的众人也都留意到了惠王府马队里的俊美少年,无数道无形的目光纷纷投了过去。   而在宫中御鞠所的马队之中,也有两道目光正盯着李绝。   李绝轻描淡写扫了眼,似不在意。   两队之人策马上前,翻身下地,一同参见皇帝。   皇帝扫了眼底下众人,略一抬手。哨令官发信号,比赛一触即发。   惠王坐在皇帝的左手下方,而皇帝右手往下是一应的皇亲国戚,官员勋贵等,人虽多,秩序井然。   皇后打量着场中之人,突然道:“这次惠王府里好像多了不少新人。”   惠王忙道:“回母后,是挑了几个后进。”   皇后瞄着那身着白衣的少年,望着那清隽出尘的眉眼,隐约有几分眼熟。   随着一声鼓响,小小地彩毬被击了出去,在地上连连滚动。   御鞠所的一人策马俯身,手中画杖横扫,马球滚向对面惠王阵营。   这发球的是御鞠所的王牌,才开战就想夺得头彩,以博皇帝龙颜大悦。   他的技艺高超,动作娴熟。   加上御鞠所得头彩,这是多年的惯例,惠王府这边的人心知肚明,虽然表面作出拦截防守之态,其实也是想成全了这个球。   这人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似的,逐渐逼近王府球门。   正要打出精准一击,冷不防一匹白马不知从哪里闯出来,马上的人侧身挥手,只听“啪”地一响,彩毬竟往回飞去!   那人震惊地抬头,正对上一双似笑似冷的凤眼,少年道:“要夺头彩,可不是这么简单的。”   话音未落,马儿已经往前冲出,竟又追着那彩毬去了!   满场的文武百官以及观战众人,本来都盯着那个一定会进的球,准备好了虚假的欢呼了。   事出突然,那毬竟给截住,有许多人头脑一热,那蓄势待发的“好球”没忍住,竟然响起了不少。   看台上,皇帝扬了扬眉,惠王则吃惊地看着底下,好像也是没想到。   nndj   满场里观众在错愕之后,忙又盯着看。   只见那白衣的少年飒踏如流星,连连几个漂亮的挥击,几个闪回已经到了皇宫御鞠所的阵中。   御鞠所队中,有一人打马来夺球,另一人却趁机向着少年的马儿冲来!   这击鞠并不是没有危险的,尤其是人在马上,免不了冲撞,闹得厉害的话,人自马背坠下,轻者伤筋动骨,重则伤及性命。   但是这人却并不是无心,而是有意要拦截李绝,并给他点苦头尝尝。   两人相撞的瞬间,李绝冷哼了声,丝毫不避让,左肘屈起,不等对方凑近,突然发力!   马背上那人仗着比李绝年长,比他魁梧健壮,心想自然能够把这少年撞飞出去,不死也伤。   谁知才蹭到,就觉着一股大力猛然冲来,就好像给如来佛一巴掌扇过来似的。   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经从马背上给“拍”了出去,竟直撞到身后一丈开外的同僚的马上,也多亏给马腹一挡,不然这么狠狠摔落,这才是不死也重伤。   一声鸣锣,比赛暂时中止,有人冲上前去查看那人的情形,也有人瞪向李绝:“你干什么!”   少年在马上不动,冷笑道:“你怎么不问他干什么。”   这次可不是李绝寻衅,而是这人故意地来找他的茬。   早在出场时候李绝就看出来了,这人正是之前看见他跟星河在一起的那个贫嘴烂舌的货色。   若不是星河拦着,此人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李绝不去找他,他反而凑过来,那李绝哪里能跟他客气。   毕竟这种事情不可避免的,而且有眼睛的都看出来,是这人先主动的,且对方是个纤弱少年,又能如何?只能自认哑巴亏。   只有一点,向来眼高于顶的御鞠所,可是历年来头一次吃这种亏,就算如容晓雪所说,皇帝并非好大喜功、非得每次赢不可,但没有人讨厌赢,所以就算知道对战的会故意输几招,皇帝也没有怎样。   而常此以往,御鞠所的人却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气质,很瞧不起其他的击鞠手,非但觉着自己技高一筹,且认为人人尊让着他们都是应该的,狐假虎威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今日可是踢到了铁板。   比赛才一开始,就出了这种事,在场的众人似乎意识到,今日的比赛,有些不同以往了。   惠王战战兢兢地有点坐不住,看看场中,又看看皇帝。   皇帝的脸色倒是淡淡地,瞧着场内的那道影子,似笑非笑:“有些意思。”四个字,却听不出是吉是凶。   在皇帝的右手往下,庾约坐在京畿府岳大人的身旁,目光虽似看着场中,却时不时地望向旁侧的一处隔间。   靖边侯府容湛容霄,三位姑娘都在那里。   庾约从方才就看到星河,她显然没瞧见自己在这儿,只怕也没心思去瞧别人。   因为从底下李绝才一出现,她的眼睛就落在小道士的身上,挪不开了。   方才那人撞过去的时候,把星河吓得捂住了嘴,连容晓雾跟晓雪都吃惊的变了脸色,以为那美貌少年必定要落马。   才出场,还没叫人看够就……倒也可惜。   谁知情形完全逆转!   容晓雪忍不住说道:“哟,那少年是什么来头,好俊的身手。”   晓雾也道:“他竟然敢抢御鞠所的头彩,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容霄在旁边忍不住,笑说:“大姐姐二姐姐,你们还没见过呢,他就是我之前交往的李道兄,如今在王府高就,他并不是专门的击鞠手,我想这回不过是凑数帮忙的罢了。”   两个姑娘都惊动了,容晓雾问:“原来就是你先前总惦记的那个道士?”   晓雪却说:“怪不得霄儿赞不绝口,果然是个出色人物。”   容湛在旁边道:“只是他一上来就得罪了御鞠所的人,只怕那些人不会轻放过他……且看吧。”   此刻比赛又开始,果然如容湛所说,御鞠所看出了李绝是个难对付的劲敌,竟格外分出了三匹马儿来围堵他,加上惠王府其他的人畏手畏脚地不敢跟御鞠所硬碰,竟是给他们进了一毬!   场中响起了迟来的欢呼声,都是为皇帝捧场的。   高台上的皇帝却并没有任何喜色,而只是盯着那被围困中间无法冲出来的少年,就像是要看他怎么破局。   星河也越发忧心,御鞠所那些人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围困李绝,趁着不注意就用阴招,毕竟李绝上来就伤了他们的人,他们自然要报仇。   仗着是皇帝的击鞠队,他们知道就算打伤了李绝,也不会重罚。   就在其他的人争夺那彩毬的时候,中间一人抡起画杖,看似要去抄那彩毬,实则是向着李绝身上招呼!   画杖的顶端,就像是月牙的半圆,用来抄球的,若是落在李绝身上,即刻就能见红,他只能退赛。   间不容发,李绝俯身,画杖自他头顶掠过,前方另一人却也有毒招,画杖一转,向着他腰间用力捣来。   这次李绝是再不可能避开的,只听“哒”地一声,原来是李绝把自己的画杖提起,往外一拨!   那人只觉着虎口巨震,马背上的身体一晃,手中画杖已不由自主向后掠去。   耳畔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原来他的画杖不知怎地,竟落在之前要偷袭李绝的队友脸上,刹那间鲜血横流!   剩下第三人本要动手,猛地看这变故,也是惊呆了。   李绝顺势冲出,一马当先将地上那无人追逐的马球一抄,轻而易举冲向对方阵营!   惠王府进了一毬,跟御鞠所持平了。而御鞠所却接连换下了两个击鞠手。   星河几乎有点看不下去了,她虽然在台上安坐,却仿佛跟李绝一起,每次看到他被围攻,她便紧张的没法儿喘气。   就算他脱险,她都仿佛小死一次,掌心冒汗。   从最初的势若雷霆,惠王府那少年的身影几乎是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而御鞠所的人也不敢再用阴招,只能尽量地多分人去堵截,但少年身形如龙,矫健敏捷,竟总是能冲出重围,大杀四方。   本来大家都不太敢为王府的球队欢呼,但眼见这少年的表现如此出色,尤其是那一往无前的胆气,不由地也感染了众人。   每次李绝进球,场中都会响起如雷的欢呼。   除了庾约心不在焉,星河牵肠挂肚,惠王如坐针毡,皇帝讳莫如深外……几乎每个看客都兴高采烈,大为激奋。   这才是真材实料的比赛,伤人,落马,有来有往,激烈争夺,看的人心情紧张,大呼过瘾。   而不是那些推推让让结局内定的花架子!   但唤起所有人热烈情绪的,却是场中那个冲锋陷阵,来去自如,如同游龙的白衣少年。   非但身手出众,胆识过人,更兼俊美如斯。   年纪虽看着不大,却竟光彩夺目,盖过全场,可见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已经有不少的名媛闺秀、乃至高门诰命们彼此交头接耳,暗暗地询问打听那少年到底是何人。   半场终止,惠王坐不住。   他找了个借口退出来,找到李绝,暗暗嘱咐:“小绝,你不要跟他们硬碰,让他们赢也是应当的。”   李绝拉了拉领口,他还是不习惯这些衣裳:“输赢又不是定下的,谁有本事,谁赢罢了。”   惠王拉住他,求道:“好弟弟,你答应我,若赢了皇上,皇上不高兴怎么办?”   李绝反而拍拍他的肩头:“王爷放心吧,皇上若是那么小气……那就活该他气死。”   他觉着皇帝该是大度的,因为他自己很小气。   李绝一直记恨上次皇帝召见时候说的那些话,不管有心无心都好。   惠王本以为他会安慰自己,说点宽心的话。   听到最后一句,皇帝没有气死,他要先给惊死了。   偏偏惠王府那些击鞠手本来不敢放开手脚,可是给李绝带动,竟也热血澎湃,加上他们给御鞠所的人欺压了太久,那股怨气恨怒也再也遏制不住了。   下半场,王府的击鞠手不再退让,球队几乎势若破竹。   御鞠所一败涂地,连连失误,到了最后,连反抗都只是做做样子的罢了,士气全无。   伴随着一声鸣锣,胜负已分。   两支队伍一起上前,听皇帝宣布胜出方。   皇帝扫过地上两队人马,看着自己那“常胜之军”,冷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朕可真是养出一帮好废物。”   御鞠所众面无人色,急忙磕头求饶。   皇帝的凤眼里是一丝凉薄的杀气,但今儿是好日子,至少他不会在此刻扫百官群臣的兴致。   他只是又看向惠王府的队伍,确切地说是看着那桀骜而惊艳的少年。   “惠王这次,用对了人。”皇帝盯了李绝片刻,淡淡说道。   惠王擦汗的手帕都浸湿了几条:“父皇……父皇恕罪……”   皇帝不以为然地笑了:“能者上,庸者下,有什么罪?”   他没再看惠王,而是望着李绝:“你做的很好。来人。”   内侍捧着一个托盘走来,上前跪倒。   盖在上头的明黄缎子揭开,托盘之中的,竟是一只螭首嵌宝石双耳金杯。   皇帝把杯子拎起来,突然问李绝:“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李绝瞄了眼:“回皇上,是……螭吧?”   “螭是什么?”   李绝觉着他问的太怪了:“是没有角儿的龙。”   皇帝呵呵一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这个给你吧。”说着,把金杯往前一递。   李绝望着那金灿灿的宝贝,却有点狐疑:“真的给我?”   惠王本来正为他高兴,听了这句,又有点腿软。   皇帝似乎想笑:“你怕朕再收回来?金口玉言,懂不懂。”   李绝扫向身旁:“那王府击鞠队的这些人呢?”   皇帝扬眉:“哦,你是怕你得了这个,他们没有封赏?你倒是很讲义气。放心,每个人都有封赏。”   所有人急忙磕头谢恩。   “但,”皇帝凝视李绝:“螭首金杯,只有一个。”他不管李绝接不接,手一松。   李绝不负所望,稳稳地把那金杯接在掌心。   沉甸甸的,真材实料。   他本不在意这些东西,但他知道有人喜欢,所以他也是真心喜欢。   李绝真想回头看一看,此时星河脸上的神情。   姐姐……应该会为他高兴吧,他说到做到了。   而相比较皇帝的赏赐,他更想要的,是星河给的彩头。 第73章 .二更君执子之小手   星河满心都在李绝身上,连容霄在身旁不时地大呼小叫都忽略了。   倒是容晓雪时不时地劝止容霄:“霄儿安静些不要叫嚷,都要给你吓死了!”   容霄也是为了李绝而紧张地坐立不安,索性站起来,时而帮着李绝呐喊助威,时而点评御鞠所的人下手不地道等等。   起初容湛还啧了他几次,最后容湛也懒得理他了。   幸亏这会儿周围的看客们的反应也都差不多,不再像是先前才入座时候的安静体统,所以也没格外的显出容霄如何聒噪来。   在这般情形下,自然也没有人留意到星河的丫鬟平儿已经不在里间了。   日影高照,天儿渐渐热起来了。   在看台的底下,甘管事手里捧着一盒子新鲜的淋了蜂蜜的巨胜奴:“平姑娘,尝尝这个。”   平儿站在柳树阴下,看着那金黄油炸的果子,也没出声,伸手拎了一只。   蜂蜜清甜,底下的炸果子却是脆的,平儿咬了口,却觉着正适合这会儿她的心情,便咔嚓嚓地吃了起来。   甘泉见她慢慢嚼吃的样子,小小的腮鼓起来,倒有些可爱。   他笑道:“怎么平姑娘方才出来的时候,脸上有些气恼之色,谁给平姑娘气受了?”   平儿扫了他一眼。   她心里自然是有气,最气的是星河越来越不听话,更越来越不把自个儿当回事。   但是这些却绝不能对任何人说。   甘泉见她不答,便也不再追问,只笑着把盒子举高了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别气坏了自个儿就行了。”   平儿的手指上沾了蜂蜜,便吮了吮,刚要再拿一个:“甘管事你也吃啊。”   甘泉看着她唇上沾着的一点透明的蜜色:“平姑娘别让我,我不能吃这些。”   平儿疑惑:“为什么不能吃?”   甘泉道:“二爷说我不能再胖了,不然容易找不到媳妇儿。所以我不吃这些甜的。”   平儿先是愕然,听到后面一句,差点笑出来:“可是你并不胖啊……不过,原来甘管事没有娶亲的?”   甘泉确实不算很胖,只是略高大些,方正体面的脸,再加这份身量,走出去往往让人疑心是什么达官显贵,或者富豪一类人物。   “曾经娶过,”甘泉没有讳言,“才一年就死了,我就一直没再娶。”   平儿“哦”了声,又拿了根巨胜奴,轻轻地咬了口:“怎么不再娶呢?”   甘泉无奈地挑了挑眉:“一是没遇到可心的,另外,我这个身份,格外好的女孩儿未必看得上。”   平儿啃着那根巨胜奴,若有所思地问:“甘管事不还有官职吗?怎会说这话。”   其实甘泉的年纪不大,而且地位殊然。   先前平儿跟望兰听竹闲谈,知道甘管事在京内另外有房子,有田产,到底跟了庾约这么多年,也算是小有身家的人了。   其实他也不缺女人,提亲的,甚至不乏品貌皆上的官宦之女,勋贵之后,可不知为何,甘泉一直没有再娶。   甘泉晃了晃自己的喜狮子脑袋:“官职不官职,无非高不成低不就,我也无心在那上头,只跟着二爷混就完了。”   “那二爷对你是真好,才得管事这么死心塌地。”   “确实,跟着二爷,也能长些见识,”甘泉说着把巨胜奴的盒子递给平儿:“平姑娘拿着,吃这个容易发干,我去给你弄点酸梅汤吧。”   平儿接过来,望着他走开两步,却并不是自己去,而是招手叫了个小厮,低头吩咐了几句。   这时侯场内传来了很大的喧哗声,甘泉仰头看了会儿,笑呵呵地走了回来。   平儿问怎么了,甘泉笑说:“那位小爷今儿算是出尽了风头。”   “哪位小爷?”   “就是……”甘泉欲言又止,只替平儿仍将那盒子拿了,举着伺候她吃:“就是原先青叶观、现如今在惠王府的那位。”   平儿才知道他指的就是李绝,一时哼了声,低头把巨胜奴嚼的嘎嘣作响。   甘泉看的有趣,却笑劝道:“到底小心牙齿。”   这时,又有受伤的御鞠所的给扶了出来,平儿愣愣发呆:“这是打毬呢还是打人?”   甘泉却是习以为常。   之前御鞠所对战别的队,仗着人家不敢伤及他们这些宫中的,便为所欲为,刻意显示其勇猛,都是他们把别人打的很惨的份儿。   没想到今日这一场,连本带利都还了。   甘泉颇为冷峭地看着那伤者给带走,回头对平儿道:“说来,这击鞠有段时间在军队之中盛行,伤着人也是常有的事儿。平姑娘不会?”   平儿吃惊:“我哪里会这个?我连骑马都不会。”   甘泉笑吟吟看着她:“平姑娘若是想学也是简单的,我可以教你,京内不少女眷们喜欢这个……”   “不不,”平儿脸上涨红:“我才不呢,我怕。再说……我忙着伺候我们姑娘呢,哪里有空。”   甘泉道:“只要有心,总是有空的。”   平儿心头一动,觉着他这句话另有所指,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却见甘泉正瞧着前方,原来是那小厮端了一碗酸梅汤送了来。   两人聊了这会儿,里间欢呼声不绝于耳,平儿呆呆听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甘泉却并没问她为何叹气,只看着前方场中说道:“看这个架势,只怕有人要输惨了。”   平儿正喝了口酸梅汤,酸酸甜甜的,却仿佛减轻了她心头忧虑:“什么输惨了?”   甘泉道:“每次东苑这里击鞠赛,京内各处都设有赌局,就赌双方输赢,因为历来都是御鞠所的赢,故而所有人都觉着,这次也不例外。”   平儿怔怔道:“还能这样?”   甘泉俯身:“你看那边。”   平儿转头顺着他所指看去,见有两个人正摇头叹息地退出来,其中一个道:“完了完了,那少年是哪里跑出来的,这样下去,御鞠所输定了!”   “谁能想到这少年如此厉害,御鞠所也忒没用了!若真输了,皇上这次怕也饶不了他们。”   “别说皇上,哪个下注赌他们赢的不想他们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真是丢人现眼,连个少年都打不过!”   平儿听的出神,等那两人离开,她才后悔:“哎呀!”   甘泉道:“怎么了平姑娘?”   平儿拧眉道:“甘管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你早跟我说,我也去下注……岂不是会赢钱?”   甘泉乐不可支,呵呵笑道:“这倒罢了,就算我跟你说,你那时候可能料定,那李绝会赢吗?”   平儿思忖了会儿,竟道:“我自然未必敢信,不过,我们姑娘必然是赌他赢的。”话一出口,突然觉着自己好像多嘴了,忙看甘泉。   甘泉却正看向别处,并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原来又有几人从里间走出来,为首一位生着三绺胡须,身着一袭松花缎袍,华贵非常。   远远地看见甘泉,便含笑道:“参军也在这儿?”   甘泉拱手:“岳大人,这就要走吗?”   这岳大人笑道:“是,基本已成定局了,京畿里的事儿多,我便先回去了……庾二爷倒是还在里间。”   甘泉笑蔼蔼地:“那就不耽误大人了,请。”   “留步留步。”   两人打了个招呼,那人便带着随从去了。   甘泉这才回身,平儿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大人?”   “他啊,是京畿司的岳少尹。”   “少尹,是什么官儿?”   “仅次于京兆尹的从四品。”   “四品?”平儿诧异,幸亏已经把酸梅汤放下了,不然怕不晃出来:“这不是很大的官儿了吗?”   她别的认识的有限,知道的最大的官儿就是驿马县的七品县官了。   可是,既然是四品的大官,怎么跟甘泉这么相熟?   甘泉笑道:“还成吧。你还喝不喝了?要不要再叫他们去拿一碗?”   平儿赶忙摇头,站起身来:“看着快完了,我该回去,不然姑娘找不到我就糟了。”   甘泉也没拦她,只问:“巨胜奴带不带?我是不吃的,留着也白放坏了。”   平儿犹豫看他一眼,终于接了过来:“那我就不客气了。”   甘泉一笑:“小东西而已……好了,快回去吧,别真叫三小姐等急了。”   平儿抱着那包点心,正要往回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她回头看向甘泉:“那……甘管事下没下注?”   甘泉好像没料到她会问自己,揣着手笑了笑,他点头:“这个热闹我自然会凑的。”   “那你赌的谁赢?”   甘泉低头一笑,又抬眼看着平儿:“我本来是想赌御鞠所赢的,二爷叫我改了。看样子,还是得听二爷的。”   平儿得了这个答案,极为意外。   意外到居然忘了问甘泉赢了多少。   等平儿上了楼,正赶上庾轩那边过来跟容湛相见。   庾轩来见容湛是假,看星河是真,只不过闲聊之中,竟无意透露出庾清梦今儿没来的事。   容晓雾跟晓雪都愕然地看向星河,明明先前容霄拉她去见四姑娘的,这……   尴尬之时,容霄在旁故意地咳嗽了声。晓雾是多心的,当下看了庾轩一眼,便跟晓雪使了个眼色。   原来他们看得出庾轩对于星河有意,心想……先前兴许是容霄假借四姑娘的名头,实际带星河去跟庾轩见面罢了。   只是面对庾轩的时候,星河却反而少言寡语,只因她此刻心中还是想着李绝的事,竟无心应酬他人。   可是在庾轩眼里,不管她如何,竟都是好的,似乎只要安静地看着她,都能心满意足。   皇帝起驾回宫,文武百官,各家内眷也都打道回府,或去别处游逛玩耍。   庾轩满心里打算跟星河多相处一会儿,便跟容湛道:“湛兄,时候还早,不如我做东,请几位姑娘跟二爷,咱们找个地方,吃顿便饭如何?不知可赏光吗?”   他毕竟是国公府的贵公子,谈吐温文,容貌俊雅,容晓雾跟晓雪自然是愿意的。   晓雾便对容湛道:“大哥,只不知父亲那里怎么说?”   容霄看了眼星河,又往外张望了会儿,悄悄地对星河道:“我看道兄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得闲,咱们不如先走?”   晓雪却在星河回答之前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三妹妹,你正好儿也没大在京内逛,这也算是择日不如撞日。”   当即容湛派人去跟靖边侯告知,靖边侯只叫他好生照看妹妹们,如此而已。   众人正往外,迎面见庾约带了甘泉等几个人经过,庾轩忙站住行礼。   庾约瞧见他们,负手笑问:“这么多人,是要去做什么?”   “回二叔,正好碰见湛兄等,想着去吃顿便饭,”庾轩恭敬地回答,又问:“二叔可是有事?若是得闲,也请赏个脸才好。”   庾约扫过众人,却见星河也在望着自己,眼神有些茫然地,心神不属。   “不了,今日还另外有事,改天吧。”庾凤尘温文地一点头,先带人去了。   其实庾轩知道,庾约是不会答应的,他只是跟长辈的客套而已。   容霄却笑道:“吓我一跳,还以为庾二爷要跟咱们一起呢。”   晓雪笑他:“你不是从来不怕长辈的,为何见了二爷如避猫鼠一般?”   容霄咋舌:“我哪知道。”   容晓雾凑趣:“这怕就是一物降一物。”   朱雀街上,跟随的小厮早在二楼定了个雅间,众人入内坐了。   庾轩在主位,身边左侧是容湛,跟容霄,右侧隔着一个座位,是容晓雾,晓雪,星河却恰好在他对面了。   酒菜鱼贯送了上来,庾轩才举筷相让,门突然给从外推开。   星河坐的正是门边一侧,只觉着身旁一阵冷风袭来,对面的庾轩跟容湛等满脸诧异,还未反应过来,容霄先站起来:“道兄!”   星河听见这个称呼,猛然惊动。   回头,果然见在她身侧出现的正是李绝!   他仍是那身白衣黑靴击鞠装,风流劲拔,只是脸色过于冷峻。   星河对上他清冷冷的眼神,心里莫名地竟一慌,不知他要做什么。   正在六神无主,李绝却又看着容霄道:“不是说好了叫你等我么?就自己跑过来跟人吃饭了?”   话是对着容霄说的,但星河心里清楚,他是在对自己说。   容霄眨了眨眼,忙陪笑道:“道兄,我以为你众星拱月的,必然脱不了身,加上庾大哥请客,这才先跟大家伙儿来了,不过我们还没起筷子,你不如一起坐了?庾大哥?”   庾轩自是最温和待人的,虽然见李绝来的急,但他丝毫不在意。   加上先前也见识了李绝的身手,心里也很敬羡这少年,当下笑说:“求之不得!就怕小兄弟嫌弃。”   李绝看看他,又看向旁边低头不语的星河:“她不嫌弃,我又怎会嫌什么?那就先多谢庾公子了。”   他明目张胆指的是“她”,在众人听来,却以为是指的容霄。   这张桌子颇大,足能容下七八个人围坐,这会儿庾轩一个,容家五人,宽宽绰绰。   容霄正想安排李绝坐在自己左手边靠近容湛,不料李绝就在星河身旁拉了张椅子坐了。   这样一来,李绝的左手是容霄,右边就是星河。   小厮上前给李绝也斟了酒,庾轩举杯:“今日仓促,望湛兄,李兄,二爷,三位妹妹别嫌简薄。”   “庾兄真是客气。”容湛道了谢,晓雾晓雪都举杯回敬,沾了沾唇以示敬意。   容霄笑道:“庾大哥有心了,改天我做东,也当还席,到时候也叫上你们四姑娘。”说着喝了半杯,转头问李绝:“道兄不喝?”   李绝道:“上次喝醉坏事,答应了人从此不喝的。”   星河在他旁边,也假装低头喝酒的样子,闻言知道他指的是上次喝醉了闯到她房中一事。   “是我疏忽,”庾轩忙道:“李兄原先曾修道的,自然不能近这些。”又唤了小厮,叫加几道极素的菜过来。   李绝笑看庾轩,仿佛称赞:“庾公子真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叫人感动,不愧是大家公子。”   “不敢,”庾轩只以为他是好话,便笑道:“应当的。说起来,今日我们难得能见这么一场精彩的击鞠对决,李兄实在是少年英才。”   容湛因为先前的比赛,也对李绝格外刮目相看:“是啊,想不到李兄的身手那么了得,之前可也打过马球?”   李绝道:“并没有,临时抱佛脚,学了几天罢了。”   一句话引得在座众位各自震惊。   星河只管低着头,假装认真吃菜的样子,正忙着,突然觉着袖子不知给什么牵了牵。   她起初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压着了,微微一拽,对方却又一拉!   星河这才明白,刚要转头看向李绝,却是窸窸窣窣,桌底下是他的手探过来,竟公然把星河的小手给握住了!   星河脸上涨热,试着要抽回,李绝变本加厉,叉开五指,竟不由分说跟她十指相扣。 第74章 .三更君少年足风流   星河的另一只手连筷子都快握不住,想喝止李绝,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甚至连瞪他一眼都不能。   她只能红着脸,食不知味地,低着头假装无事。   侥幸的是,庾轩跟容湛都在对面,虽觉着李绝坐的略靠近星河,但绝想不到他是故意的,只以为这不羁少年根本没有留心过。   另一侧靠星河最近的是晓雪,只是不特意扭头转身的话,也断然看不到桌子底下的情形去。   她只是觉着星河仿佛过于紧张……还以为是她突然跟李绝坐的稍近些的缘故。   不过今日星河确实比原先要少言寡语些,所以晓雪也并不放在心上。   何况她所关注的都在庾轩身上。   就连容晓雾,不由也会多看庾轩几眼。   顾云峰对她来说,是就近最佳的选择,但没法否认的是,顾云峰是远比不上庾轩的,两者甚至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两位姑娘却并没有很关注李绝,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李绝看着甚是面嫩。   而且她们又清楚,李绝先前是个道士,这会儿或许也还是——只是换了身衣裳而已。   所以嘛,过过眼瘾就是了,道士,是碰不得的。   但谁也不晓得,这碰不得的小道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隐秘地纠缠着星河的手。   他假装打量桌上的菜,实际是去看她的脸。   望着她蝶翼似的长睫惊慌闪烁,望着那张原本清雪似的脸,因羞恼而泛出娇嫩的桃花色,却偏隐忍不能言。   世间所有珍馐美味在她面前都食之无味。   简直就想凑上去,亲一口。   还好,在座的并不都被蒙蔽着。   平儿这次可没有跑出去,她本就站在星河身后,并不像是容晓雪等侧坐着的,小道士的手胡作非为的时候,平儿一眼就看到了。   只是平儿也清楚,不能在这儿瞎闹。   她心里却也暗暗指望,星河能够硬气些,把那混账打开。   谁知平儿等了半晌,星河竟不曾动作,只似是而非的把手往回撤了撤,没拽的过他,竟就忍气吞声地算了。   平儿可算叹为观止,同时心中怒气滋生。   她先咳嗽了声,然后走上前,偏就在星河跟李绝之间:“姑娘,别再紧着喝酒了。明知道自个儿不能喝。”   星河几乎都忘了平儿也在,猛然一颤,跟败露了似的,下意识把手往回一抽。   李绝到底不敢过分逼她,即刻松开了。   星河的心跳的像是刚急促跑过,她感觉桌上的人都在看自己,就好像也看见了他们在桌底下做的。   她不敢抬头,不知是对谁的羞恼,她小声地说:“我没喝。”   平儿哼笑,一语双关地:“还说呢,稍微喝了点就会上脸……很容易给人看出来。还是喝茶的好。”给星河斟了茶,又瞥了眼旁边的李绝。   果然,晓雪盯着她,惊奇地:“三妹妹也没喝多少,怎么这脸儿竟这么红了?”   星河无地自容,抬头含嗔瞪了平儿一眼:“多嘴。”   对面庾轩望着她人面桃花、娇嗔一瞥,虽不是对着自己,心头却因而轻颤。   他本是极端庄的人,这会儿竟有些忍不住,便和气地开口:“今儿大家都高兴,星河妹妹喜欢的话喝点儿无妨的。”   容湛虽然不敢让星河多喝,但既然庾轩说了,他也不便驳回,就笑道:“横竖三妹妹心里有数。”   星河羞惭无地,心里生李绝的气,也生平儿的气,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拿起酒杯,偏啜了口。   有些辣的酒在唇齿间流淌,星河忍着要吐之意,勉强咽下。   平儿叹了口气,往后退下。   李绝却有些担心她了,身为罪魁祸首,偏装模作样地:“三姑娘不能喝还是别逞强,回头不舒服。”   星河不看他,只淡淡地:“我又不是道士,自然可以喝的。”   说着便看向容晓雾跟晓雪:“大姐姐二姐姐,你们也喝点儿,别总看我的笑话才是。”   两位姑娘这才一笑,倒也各自又尝了些。   庾轩赞道:“想不到三妹妹也有这般豪爽之时,好,我也陪三妹妹一杯!”   说话间便举起酒杯,对着星河敬了敬,竟是一饮而尽!   可庾轩虽然也经常地应酬,但很少就这么一口一整盅,顿时呛的有些咳嗽。   容湛忙探身过来给他抚背,又笑道:“庾兄,不可过量,快吃点菜压一压。”   两位小姐也自惊怔,容晓雾赶紧给庾轩又倒了一杯茶:“庾公子喝口茶。”   李绝在对面幸灾乐祸:“说了别逞强嘛……”   却在这时,星河缓缓地站起身来:“庾大哥,湛哥哥,我有点头晕,还是先回府去了。你们先吃着,不用着急。”   庾轩很是意外:“星河妹妹、这才开始……头晕的厉害吗?不如我陪你去……”   “不不,”星河忙摇头,又笑着解释:“大概是先前给日头晒的,方才也吃了不少了,别因为我扰了大家的兴致。”   容湛跟晓雾晓雪诧异,却也有些担心她,容霄反应很快:“大哥放心吧,我送三妹妹回去就是了。”   若是这会儿他们都走,却是对不住请客的人,所以容湛只好答应了。   庾轩虽然也想陪着星河走,但请客的是他,也不能扔下别人,做的太过露骨。   只有李绝站起来,对容霄道:“我找你有事呢,正好一起。”   四人出了门,庾轩若有所失,容湛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庾兄,真是……这杯我替星河请罪吧!”   容晓雪也打圆场笑说:“三妹妹以前不在京内,没见过今儿的场面,兴许也有风吹了、受惊了之类的。倒是辜负了庾大哥的酒席,少不得我们便替三妹妹先多吃些罢了。”   庾轩忙拦住而正色说道:“不不,湛兄,两位妹妹,这很没有什么,横竖只要三妹妹身子无恙就最好了。大不了,改天再好好地聚一场就是了。”   且说容霄跟李绝陪着星河下了楼,李绝看平儿扶着星河,便悄悄地跟容霄说了几句话。   “这……”容霄似乎有为难之意,小声地问:“万一三妹妹生气呢?”   李绝瞪了他一眼,容霄便龟缩了:“好好,交给我就是了。”   星河上了车,因为心乱,也因为吃了酒,昏昏沉沉地,靠在平儿肩头,有些想瞌睡。   平儿看着她脸上红扑扑的,本来想再训斥几句,又怕她喝了酒心里不受用,只能先忍着。   马车行了会儿,声音有些不对。   不过因为容霄陪着,平儿就没觉着怎样,只轻轻地抚着星河的肩头:“非得难为自己,喝什么酒。”   星河虽倦怠动弹,心里还算清醒:“我又没醉。”   平儿话里带刺地:“看姑娘是早醉了,还醉得很呢。”   星河微微睁开眼睛:“别再说我了,上次是我不对,以后再也不冲动行事了,好不好?”   平儿这会儿却并不是为了上次李绝闯祸星河不听劝而生气了:“不说那件,今儿吃饭又怎样?就让他那么为所欲为的?也不怕给人看见。”   星河的脸又红了几分:“我也没料到……”   “他就是不怕姑娘,”平儿趁机告状:“你但凡能辖制了他,他哪里敢这么大胆?当着人的面都如此的放诞,私下里……”   她到底也不能说那些不堪的话,只小声地哄劝星河:“别的我也不求,姑娘你好歹让他听你的呀,我也不至于着急上火。”   星河窘道:“知道了,我正打算跟他说呢,得空……吧。”   马车缓缓停下。   平儿只当是总算回府了。车外容霄道:“平儿姐姐,你先下车。”   车门打开,平儿探身出来,猛地一看眼前情形,整个人大惊:“这、这是……”   容霄心怀鬼胎而笑眯眯道:“我心想三妹妹心里发闷,就带她出来转转。”殷勤地接了平儿下车。   平儿双足落地,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二爷?你是不是……那个、李绝呢?”   容霄道:“你来,我跟你细说。”   拉着平儿往旁边走开,平儿着急:“二爷!”却是拗不过容霄。   车内,星河定了定神,晃晃悠悠地出了车门,也没抬头看,就要向下。   她以为平儿是在旁边接着自己的,便伸手去扶,不料底下的人张手将她腰间一勾,已经轻轻地把人抱了下地。   星河抬眸,正对上李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还以为是在府门口,惊的僵住:“你……”   正要将人推开,目光所及,突然怔住了。   原来这哪里是什么靖边侯府,这竟然是一片郊外的梨花林!   梨花开的最迟,所以这会儿仍是雪色一片,虽然也凋零了些。   “这是……怎么回事?”星河清醒了几分,双眼微睁,又回头看向李绝。   李绝的手护在她的后腰处,不动声色地摩挲过:“姐姐不是有话跟我说吗?自然要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你……必然是你让霄哥哥弄鬼?你可又胡闹了!”星河的酒醒了大半,瞪着他道:“万一湛哥哥跟姐姐们发现我没回去……”   “不打紧,容霄会应付他们的,”李绝向着她灿灿地一笑:“姐姐跟我来。”   他握着星河的手腕,拉着她往梨花林中走了进内。   先前庾清梦曾想到这林子里来游逛,庾轩因知道,这梨花林中多有一些郎情妾意的男女私下幽会,怕妹妹看见那些闺阁女子不能见的情形,所以阻止了。   星河却还不晓得这梨花林的机密,她本不想纵容李绝,可是看着眼前清清簇簇好似银装素裹的梨花,却也不由心生了几分欢喜。   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进了林子,星河放缓了脚步:“好了……好了吧。”   李绝停了下来,回头:“姐姐还记得,在击鞠赛之前答应我的话吗?”   星河略往后退了步,靠在一棵梨花树上,正自喘息定神,闻言抬眸。   目光相对,她却又转开头:“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李绝已经走到她身旁,目光在那精致的侧脸上逡巡,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姐姐要耍赖么?骗我赢了那场赛,却不给我彩头了?”   “谁说给你什么彩头,”星河垂眸,看着地上落下的片片如雪:“我可没有答应。”   李绝正看着她修长的脖颈往下,因天气渐热,衣衫自不比冬日厚重,星河里头是极轻薄的细绢纱中衣,对着日影一照,几乎能看清底下玉白的肤色。   外面是秋香双蝶纹花软缎的对襟衫,敷敷贴贴地衬出尚有些纤弱单薄、却仍开始显山露水了的身段儿。   底下是绫子百褶留仙裙,一双秀气玉足,却是同秋香色的缎子绣花鞋,在百褶裙下若隐若现地,仿佛丰润的小荷尖尖角。   李绝突然记起那天,自己亲吻过……而如同星河看穿他心里所想,那一双脚突然往后缩了缩,竟严严密密地躲在了裙摆之下了。   “你看什么,”星河有些恼,但同时,也想起了自己方才在马车里跟平儿说的话:“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是什么心思?”   李绝看到她眼底的警惕跟不快,鼻子里轻哼了声:“什么心思,我就是想跟姐姐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罢了,你宁肯去跟那不相干的人吃饭,也不肯跟我多相处一会儿。”   星河略松了口气:“什么不相干的人,是庾公子盛情。而且他也不会像是你……”   她打住了话头:“你若要说话,那咱们就好好说,你要是敢动手动脚的不规矩,就像是方才吃饭时候那样,我就走,从此也……”   她本来想威胁说“从此再也不见”,可又觉着这样说太严重了,但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威胁。   于是只点到为止而似意犹未尽地:“你可听见了?”   李绝瞄了眼她的小手,想为自己正名:“我没有不规矩……”   “你还说?”星河有些生气,平儿的话言犹在耳,她决定争一争气,也杀杀这小道士的放肆之气:“要是在桌上给人看见了,你叫我活不活了?你只管肆意妄为,想过我吗?”   李绝听她言辞严厉了起来,眉峰微蹙,他不错眼地看着星河,浑厚的嗓音里多了点祈求的意味:“我、当时只想着亲近姐姐,再不敢了,姐姐……原谅我这次吧。”   星河深吸一口气,又无奈:“每次我说你,你倒是认错的快,可都未必记在心里。”   “我记着了,真的呢,我最听姐姐的话了。”李绝极为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   星河抿了抿唇:“那好,我问你,前些日子,有个人当街闹事,据说是……把国公府的人打的半死不活,那是不是你?”   李绝没法否认,低头耷脑地承认:“是我。” 第75章 花下宿鸳鸯   星河其实早就知道是李绝,不过亲耳听着那声“是我”,仍是有一种没法形容的恼恨。   “你……”星河指着李绝,细细的手指有点发抖:“你好好地怎么又跟人打架?”   她简直想从哪儿抄一根树枝,在他身上狠狠地抽上两下让他好好长长记性:“你说,你先前是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随随便便的跟人动手了?”   李绝偷眼看她,见星河桃腮发红,杏眼中却是一团的恨恨的光焰,正恨铁不成钢似地瞪着他。   他当然是得赶紧认错,可是看着她这前所未见的怒容,居然更是觉着别有一番的动人心魄,引得他的心越发噗通噗通地乱跳个不休。   “姐姐,”李绝想,这会儿星河就算说他是谋逆造反,他也是得认了的,他情不自禁地拢住她的手:“我记得的,没有忘……”   星河忙把手抽回去:“你还嘴硬?”   给她这么一瞪一训,李绝差点就忘了事情的起因到底是怎样,勉强地一想,才说:“我不是随便跟人动手,是那个小子……咳,是那个,庾家的人他自找的。”   星河见他竟不知悔改似的,越发动了怒:“他怎么自找,除非他先打你,否则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把人打的半死,在京内闹得不可开交……”   当然,她最生气的是,李绝这么做,也是把他自个儿置身险境了。   没消息的那两天,可知她多担心,寝食不安。   “他辱骂姐姐。”   没等星河说完,李绝脱口而出。   星河的话戛然止住:“你、你说什么?”   李绝定了定神:“那个人很是混账,我本来不想让姐姐知道,”少年悻悻地低下头,“姐姐还记得在县城时候的高佑堂么?据说是他的什么小舅子。”   星河的明眸微睁。   对了,当时容湛跟她提过,被打的是宁国公府的庾青尧,而当时街头的人也说是庾三爷。   虽然那会儿她一时情急,不知道哪个庾三爷。   原来是在驿马县那珍玩店中,曾羞辱过她的尧三奶奶的夫君。   那日,霍康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李绝请他在酒楼喝酒,偏偏庾青尧同一般狐朋狗党也在寻欢作乐。   正那两天里,星河进宫、却在皇后面前闹了“笑话”的传闻,于京内沸沸扬扬的,不可避免地也有人提起此事。   这些人里多半没见过星河,不过倒是有个宁国公府本家的门客,说起来:“这位容三姑娘,确实人间绝色,我们府里四小姐请过她两三回,我远远地有幸看了眼,啧啧,若不是身边围着好些人,简直就以为是月里的嫦娥思凡,跑到人间来了……”   旁边人笑:“你们四小姐不是有京内第一美人的名头么?你怎么这么不开眼,想必是喜新厌旧?”   那人摇头:“你懂什么,假如一朵牡丹花,跟那初开的荷花放在一起,你觉着哪个更美?自然是牡丹有牡丹的冠绝天下,荷花也有荷花的独绝。”   这人的肚子里还算是有些东西,说的话也不算粗俗。   然而旁边那些人可就没这么文绉绉了,提到绝色美人,一个个心痒难耐,因得不到,便又想踩在脚下。   有人立刻提起星河在宫内的事,便呵呵笑道:“这容三小姐生得美又怎么样?前儿还在宫内差点闯祸,据说粗俗泼辣的很,毕竟是乡下养大的。不是正经高门闺阁小姐。”   开始评点的那人稍微有点分寸:“罢了罢了,不说了。谁又知道呢。”   突然是庾青尧开口:“什么正经闺阁小姐,我是最知道她的底细的!”他因喝了几杯,已有醉意。   旁边人听了忙问究竟。   庾青尧道:“当初在那县城的时候,她可差点儿就成了我的小舅媳妇,哼!后来不知怎么攀上高枝儿了。”   当初尧三奶奶因惹了庾约,忙不迭先行回京,她是憋不住的,悄悄跟庾青尧说了此事。   她是个目光短浅的无知妇人,只当星河跟高佑堂的亲事板上钉钉,而庾约又是星河的靠山,他们夫妻以后在宁国公府只怕也要展露头角。   庾青尧得知,颇得意了两天,谁知很快传来了星河上京、跟高家也并无瓜葛的事。   这两人巴结府内不成,自然是有些恼羞成怒,只不过不知庾约是什么心思,所以不敢怎么样。   如今星河在京内名声乍起,庾青尧想到往事,自然恼恨难平,便越发变本加厉,添油加醋地捏造出了好些没有的事,差点就嚷嚷星河直接向着高佑堂投怀送抱了。   一时引得那些下贱子弟轰然:“怪道皇后娘娘不喜欢,原来是个水性杨花的贱……”   却不料旁边李绝听了半天。   起初他还能隐忍,慢慢地,这些话就像是磨刀石,把李绝心里按捺的杀气磨成了雪亮的刀锋。   若不是霍康还知道分寸从旁拦阻,这些人一个别想活。   李绝可没把他们说的下作的话都告诉星河,只笼统地提了一句庾青尧编排而已。   可星河如何会猜不到,自然是那些人说的很不好听,才惹得李绝大动干戈。   她本以为是李绝年少气盛,不听自己的话去胡作非为,如今听他说了缘故,倒是……有些情有可原。   但今日她是为了叫他“听话”的,倘若因此心软不提,岂不是前功尽弃,白相处了一场。   而且在星河心里,还藏着一宗更可怕的难以开口的。   那件,她连提都不敢。   眼中的怒意却渐渐退了,星河回身,看着面前的精雕玉琢似的簇簇梨花:“那后来,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李绝盯着她的背影,风吹过她底下的裙摆,向着旁边飘曳出去,极轻薄的花软缎被风撩着,从腰间凹贴过去,往下却又展开些许饱满的弧度,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他的眼神竟随之暗炽几分,几乎要灼破那软缎:“后来是王爷叫人出面,息事宁人了。”   星河垂眸:“你为了我跟人动手,我也不好再说你什么,但……你这份脾气着实要改一改了。”回头看向李绝,却见他急忙垂了眼皮。   星河只当他是听训:“假如不是王爷出面,这次怎么收场?你可知我多担心?”   李绝听见“多担心”,才又微微抬头。   星河对上他的双眸,想到那天自己头脑发昏,非要下车的举动,把平儿的金玉良言都抛到脑后。   当时李绝已经离开,但倘若他还在呢?满大街的人,她竟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   而一旦想到事情竟超出了自己的预计,甚至会导致极可怕的后果,星河便一阵后怕难过:“你说你要为将来打算,那为什么还是这样动辄冲动,以后……若要安身立命,少不得还会有好些艰难、委屈呢,难道哪次都是一言不合就跟人打起来?将来也未必会在京城里,有王爷给你撑腰撕撸……若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跟人争执,若是打得过,自然还有官府辖制你,若是打不过你吃了亏……你想想看,不管怎么样,又有什么好果子吃,你叫我又怎么……如何自处。”   最后四个字,星河的声音低低,如同一阵吹过梨花的风。   而随着这阵风吹过,她的眼圈也红了。   李绝的心在发颤,走到她跟前:“姐姐,我……我以后自然不这样。”他着急地,看出了星河是真的担心跟难过。   更重要的是,她是在为他们的将来担心:“姐姐你别难受,我改,我都改,我听你的,以后不惹事,我避事行不行?我会跟姐姐好好过日子的。”   星河的确是有点难受的,虽然在平儿跟前,她一直都为李绝说话,但这几天她心里想的,却也是他们的将来,总有些害怕。   听了李绝说“好好过日子”,星河抬眸,眼中水盈盈地:“你这是真心话?”   “真的真的,”李绝连声地,他一着急,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便只道:“以后……大不了就算有人打我,我只叫他们打,我不还手。”   “胡说!”星河立刻喝止,恨恨地瞪着他:“叫他们把你打伤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如果有人挑衅你,你只忍他、远远地避开是非就是了。”   李绝攥住她的手,恨不得把自个儿的心掏出来给她瞧:“知道姐姐最疼我……我说错话了,我避开,忍他,好不好?”   星河幽幽地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你能明白这个‘忍’字,就真的好了。”   “我当然明白,”李绝脱口而出。   星河疑惑地看着他:“你又犟嘴了?”   李绝忙闭嘴。   他倒不是什么犟嘴。   在对外头那些人上,挑衅他的,欺辱他的,或者是诋毁轻薄她的,他丝毫不知道什么叫“忍”,但唯独对于星河,他简直要把那个“忍”字吃透了嚼烂了。   他愿意为她退让,为她克制,为她装出极乖巧驯顺的样子。   或许,他不是装的,而是在她面前,他心甘情愿地就想乖巧些。   因为李绝很清楚,星河喜欢他这样。   他渴望她的喜欢。   最好星河的喜欢,可以跟他喜欢她一样的,几乎到达疯魔入骨的地步。   “对了,”李绝突然想起来,他举手把腰间系着的一个锦囊取下来:“我有东西给姐姐。”   星河因为说了心里的话,稍微可以松口气,见状问:“什么?”   李绝把锦囊放在星河手上:“姐姐看看喜不喜欢。”   星河觉着手上有些沉,疑惑地看了李绝一眼,慢慢把锦囊打开。   黄澄澄,金灿灿的,精致华美,竟然是皇帝亲手赏赐给李绝的、作为击鞠赛彩头的那只双耳螭首嵌宝金杯!   此刻,这世间难得之物竟捧在星河的手上,她的心狠狠一颤,几乎捧不住。   李绝已迫不及待地:“姐姐喜欢吗,给你。”   “你、”星河心潮汹涌,唇瓣微动:“这东西,岂是随便送来送去的……你自己留着。”   “哪里就随便了,我的东西,都是姐姐的。”李绝理所当然地:“姐姐拿着这个,是金子做的,上面还有宝石呢,以后咱们若离了京,要花钱了,就把它卖了!”   星河目瞪口呆,听他胡言乱语,不知是哭是笑:“我虽然是无知,可也知道,皇上赏赐的东西是不能随意买卖的。”   李绝不以为然:“不能吗?那留着有什么用?不能整卖,那就把它砸碎了,只用金子也够一阵花销,还有宝石呢。”   星河听他愈发说出中听的来了,无奈地叹息:“你别说了,这些话可千万别对人说,若是给有心人知道了,王爷都保不住你。”   御赐的东西,寻常人家都是好生供奉起来当传世之宝的,他倒好,已经开始惦记着零卖了。   李绝笑的烂漫:“记住了,我只对姐姐说。”   星河细看手中的金杯,她第一次看到宫内之物,真真华贵非常,可是,这个东西是皇帝赐给李绝的,她拿着也很不妥当,别的不说,倘若不小心给人发现了呢?   “你……你还是叫王爷帮你收着吧。”星河思来想去,推了回来。   “我不,只要给姐姐,”李绝不乐意,“你若不要,我就把它砸了,扔了。”   “又胡说了?”星河瞟着他。   李绝忙转怒为喜:“姐姐收着嘛,就算是……就算是我给姐姐的聘礼好不好?”   星河给那两个字弄得面红耳赤,本来还想收下,听了这句,赶紧扔回他怀中:“谁听你的胡话。”   李绝一手握着锦囊,一边上前拉住她:“姐姐嫌弃这个,还是嫌弃我?”   星河不能说,李绝便靠近了些,撒娇般:“姐姐……”   “你总是口没遮拦,”星河被他轻轻地撞了一下,很低的说道:“说什么聘礼,若真的收了这个,岂不是私相授受,好歹……是得正经过明路……”   日影浅淡,自梨花枝间洒落,雪色之中,只有她的脸颊是动人的绯红,就好像是梨花丛里最娇艳的一朵桃花。   “是我说错了,”李绝的嗓音低沉,目不转瞬地望着星河:“我只想把这彩头给姐姐,想姐姐收着,让姐姐高兴,才那么说的,姐姐别怪我。”   “谁怪你了。”她的长睫眨了眨:“知道你是好意。”   “就知道姐姐最懂我,最心疼我,”李绝舔了舔唇角,看出她心情转好,他就开始得寸进尺:“那,我把皇上给的彩头给姐姐,姐姐是不是也该赏我一点什么,你先前答应比完了再说的。”   “你想要什么?”星河望着他贴在自己衣襟上的白衫儿,被风鼓荡的,丝缎一阵阵柔软的起伏,“只别过分。”   这一阵风不知从哪儿拖了一片乌云过来,竟把阳光遮住,梨花林里也显出了几分阴凉。   李绝刚要开口,突然目光转动,手揽着星河的腰,带着她往旁边的几棵梨树下转去。   星河只当他又要胡闹,刚要打他,就听李绝道:“有人来了。”   星河那才挥过去的手忙收回来,捂住了自个儿的嘴。   脚步声响,很快靠近,隐隐传来说话的响动。   星河正紧张,却听到女孩子的啜泣,模模糊糊地说:“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昌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男人的声音传来:“你们家里看不上我,前去提亲的都给撵了出来,家里也很生气……我也不知怎么办好了。”居然也透着一股子的悲戚。   星河愣住了,不由看了李绝一眼,这一看,才发现自己竟靠在他胸口。   忙要离开些,李绝哑声道:“姐姐别动。听他们说什么。”   这会儿女孩儿的哭声越发大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天阴的更加厉害,隐隐地仿佛有雷声自远处传来。   “要不然,昌哥哥你就带我走……”女孩子哭泣着说。   男人有些慌张:“这、这可不成!若是带你逃了,你家里人报官,那就糟了!咱们都没有好儿!”   “那……”女孩子思忖,终于道:“昌哥哥你要了我吧,索性、索性生米煮成熟饭……”   “什么?”男人颤声,两个字震惊地扔出来,却竟没有再说别的了。   梨树后,星河的头皮发麻。   女孩子的这两句话,简直就像是天上同时响起的惊雷,让她简直不知所措。   而那两人并没有再出声。   星河惊心动魄,悄悄地往那边探头看去。   却见十数步远的梨花树下,一个女孩儿抱着男人的脖子,那男人的手箍着她,两人纠结交叠在一起,难舍难分,渐渐地竟要倒下去似的。   星河猛然一抖,赶紧收回目光。   她意识到那边要发生什么,而自己竟还靠着李绝。   天色阴沉,她的手都在发抖,本能地觉着害怕。   却在这时,听到李绝道:“下雨了。”   星河才察觉脸上隐约有些湿润,抬头,却见李绝张开手,袖子挡在星河的头顶。   这会儿那边的声响大了些,依稀是女孩儿的申吟,跟男人不住口的呼唤:“青妹,青妹……”   星河没法儿再听,颤声催促:“咱们,咱们快走吧!”   李绝喉头动了动:“好,我抱姐姐。”他略一躬身,在星河开口之前已经将人轻轻抱起,纵身往外跃去。   这夏天的雨来的很急,噼里啪啦打落,慌乱中星河依稀听到那女孩儿的尖叫,也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怎么样。   她的身子随着颠簸起伏,心里乱得很,也跳急的很。   双手淋了雨,也有些湿漉漉地,只能攥紧李绝的衣襟。   李绝低头,切切地吩咐:“姐姐靠着我。”   星河靠向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却感觉他衣裳底下,热的很……暖烘烘地贴在她的脸颊上。   明明很是舒服,但星河跟碰到火似的忙闪开些,仿佛靠一靠就是大逆不道的。   李绝察觉她闪避的动作,却没有言语。   不知不觉已经离开身后颇远,也听不见什么奇怪响动。   但星河没法忘了刚才所闻所见。   长睫上仿佛也落了雨滴,轻轻一抬:“小绝……”   李绝脚下放慢:“姐姐?”   星河口干舌燥:“他们那样、他们那样……不对。”   什么私奔,什么……   不堪入耳,不能细想,太过放浪了。   李绝的眸色暗沉,紧紧地注视着她,却没有出声。   就在星河不知他懂不懂的时候,李绝突然道:“嗯,我不会那么对姐姐。”   星河的心狠狠颤动:“小绝……”   原来,他是懂的。   就算李绝尽量俯身替她遮雨,仍是不能周全。   星河的脸上挂着些晶莹的水滴,就好像是雨打桃花,更加透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绝艳。   眷恋的目光小心地从她润泽的脸上逡巡过,越过小巧的下颌,向下。   雨水打湿了星河的衣衫,又因为拥抱着,她胸前的衣物有些乱。   而李绝敏锐地发现,那薄衫底下的小小丰盈,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而也在惊慌颤动。   他的瞳仁瞬时收缩,突然拿不准自己会不会像是那男人一样了。 第76章 .二更君我心里有人   春夏之交的雨,作祟似的从天洒落。   平儿拉着容霄着急要来找人,星河早就让李绝把自己放下,免得给人看见不像样。   两面遇见,平儿先拉住星河,怒向李绝:“好哇你这不正经的小道士!你越发能耐了,连我们二爷都是你的人了!你还能干什么?”   李绝任凭她叱骂,不还嘴,只时不时地打量星河。   容霄着急上前:“好了好了,平姐姐,三妹妹不是回来了么,再说……只说几句话而已。”   要不是容霄是府里的二公子,平儿只怕要上去挠他。   幸而看星河浑身上下衣衫整齐没什么不妥,这才气哼哼地说:“再也不能有下回,不然,我拼了去告诉老爷去!”   这话,大概是把在场的三个人都威胁了。   说完后,平儿拽着星河一刻不停地往外走去。   剩下容霄讪讪地:“这平姐姐的脾气好急呀,方才在外头把我也训斥了半天呢。”自言自语了这句,他又问李绝:“道兄,你跟三妹妹说完了吧?”   李绝拨了拨额前因湿而垂落的一抹发丝:“一时半会儿哪能说得完。”   容霄呆了会儿:“罢了罢了,来日方长,道兄,这雨还越下越起劲了,我那里有伞,咱们也快出去吧!”   星河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眼。   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身后的梨花林中,那如同堆雪砌玉一样的梨花在千万雨点之中簌簌,不知是因为欢悦呢,还是战栗。   天色是有些阴沉的,但阴云之后也还有明显的天光,这片雨云应该很快就会过去。   而在她目之所及,是容霄跟李绝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来的身影,她望着那个身形高挑让人牵肠挂肚的少年,他的白衣已经给雨打湿,头上戴的璞头也给他摘了下来,满不在乎地捏在手里,正擦着脸上的雨滴。   容霄的小厮撑了伞去迎了两人,李绝握着伞,微微抬头看向星河的方向。   半明半昧的天光落在他的面上,被雨淋湿脸孔青嫩而润泽鲜明,但眸色暗沉而深邃,有些介于少年的青涩明媚跟青年的阴郁沉稳之间的气质。   而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李绝在伞下,向着星河展颜一笑。   依旧粲然非常。   马车回城,将到侯府的时候,雨停了。   星河的衣裙给平儿抻扫了一路,星河明明没做什么荒唐的,却因而生出了一些心虚:“只是被雨点打湿了些许而已,没有湿透。”   平儿不言语,只是时不时地白她一眼。   直到快到府门口,平儿才问:“该说的都跟他说了?”   星河忙道:“都说了。”   平儿哼了声:“他可听吗?”   “听的。”   平儿嘀咕:“就怕下回还是不改。甚至……”   星河很怕她再说些奇怪的,便忙道:“对了,这个你看。”   她从身后拿出了那个锦囊给平儿。   平儿早在扶着她出梨花林的时候,就看到她手腕上系着个锦囊,也不知是什么,一直懒得问。   星河本来没想收这个,是李绝趁她不注意给她栓在腕上的。   如今正好拿来逗平儿开心,毕竟她向来喜欢这些银子金子的。   上回李绝留下那两锭银子,还让她念叨了好几天呢。   平儿不知何物,见星河脸上有点讨好的表情,她便不愿再甩脸子,哼道:“他给的东西?他随便给点东西,就把姑娘的心买了去了,哼……”   嘴里说着,手上嫌弃地把锦囊打开。   那明晃晃的螭首金杯冷不防地就跳了出来。   平儿像是被吓坏了似的,眼睛发直:“这……”竟不知说什么,双手把那金杯虚虚捧住:“这是、金子的吗?”   星河心里虽然因为李绝那句“聘礼”,终究疙疙瘩瘩的,可是看到平儿这样反应,却庆幸还是留着此物了。   她小声跟平儿道:“这就是之前,皇上亲手赏赐的击鞠赛的彩头。”   “啊?就是那个?!”平儿越发震惊了,同时感觉手上的金杯开始变得很沉,沉到几乎让她拿不住,甚至还有点发烫:“我的天爷,可这怎么……”   “呃……小绝说让我帮他收着。”星河还是没好意思提,——李绝把这个给了她的话。   “帮他收着?”平儿疑惑。   星河只点点头:“你帮收着吧,本来不想要的,他非得……可是拿着,都不知往哪儿搁。”   平儿却迅速地冷静下来,之前的二十两银子,她收了也就收了,可这么大一个东西,还是御赐的,这就有点……   那小道士,说招人恨也是恨得牙痒痒,但是这么贵重难得之物,他说送人就送人。   毕竟就算星河不说,平儿也看的出来,这不是什么叫她帮忙收着,恐怕是直接给了她了。   平儿呆看了星河半晌,无比凝重地把那东西放回锦囊里:“姑娘,我……我说句不中听的。”   星河一惊,平儿经常说些不中听的话,也没怎么预告。这次倒是谨慎起来了。   她有点提心吊胆:“什么?”   平儿摸了摸那锦囊:“我啊,有点怕呢。”   “怕?”星河的心同跟着揪起。   平儿“嗯”了声:“他对姑娘的心倒是真的,什么好的也肯给姑娘,可就是这份用心太真太深上,我就不由担心……万一,万一……”   她不敢再说下去,而只是在心里想:“只愿我是又胡思多想了,让他们两个一直好好的……才是真。”   回到侯府,容霄只说是半路上去了处医馆,又加上下雨耽搁了,却也并未引人疑心。   此后半月,京城之中人人所说的最多的,竟是那个在击鞠赛之中出尽风头的少年,也都知道了他是青叶观陆风来的弟子,如今正在惠王府上做个清客道士。   这一来,把许多闺中少女的怀春之梦先打消了不少,毕竟是个道士,又有什么想头呢。   可是想到那样英姿勃发的美少年竟是个道士,却也实在让人叹惋不已。   星河没料到,李绝的道士身份居然替他挡下了一大半的桃花,少了许多的烦扰。   只是皇后那边,不免因此事把惠王叫到宫内。   皇后很是诧异,惠王做事从来中规中矩,从不会冒险去招惹皇帝不喜。   而从击鞠赛上,皇后也看得出,惠王府获胜,不是惠王的主意,而是那小道士任意妄为。   原来李绝的身份皇帝并没有跟皇后提过,而因为李绝对自己信王府的出身颇为抵触,所以惠王也不会主动跟皇后告知。   如今皇后问起来,也无非是询问惠王,为什么他王府会有人这么自作主张,不听调遣的。   李坚只能唯唯诺诺搪塞过去,幸亏皇后也没有很计较,只在最后才说了句:“总感觉那个小道士长的像是什么人……”   惠王听了心里暗笑,觉着皇后是看出李绝长的有些像是信王。   不过其实话说回来,李绝的相貌还真不太像是信王,但到底是血脉相关,备不住哪里肖似,自己看不出来,而皇后娘娘看出来了呢,千人千面,自然也是有的。   惠王出了昭阳宫,便又拐去了尚书房。   恰好庾约伺候在侧,见他来到,便行了礼退了出去。   皇帝没抬头,只问:“你母后传你做什么?”   惠王如实承认:“是因为击鞠比赛的事,问起了三弟弟。”   “哦,你告诉她了?”   惠王有些忐忑:“儿臣……并没告诉母后。”   皇帝顿了顿:“为何?”   惠王有点不安,却还是坦诚道:“回父皇,三弟弟好像并不很想人知道他的身份,母后没有疑心别的,所以儿臣也没特意告知。”   皇帝轻轻笑了声:“你做的很好。”   惠王本来以为皇帝会训斥,没想到竟是这句,当下放心。   “信王一直久居关外,若是给人知道王子进京,恐怕会有不必要的波澜,”皇帝淡淡地,仿佛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李绝最近在做什么?”   惠王道:“回父皇,三弟弟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些急躁,儿臣不敢叫他去干要紧大事,零零散散派他些小差事,他倒都做的很好。”   皇帝手中握的朱笔一停,抬眸看向惠王,眸色讳莫如深的就像是山林里的老虎,叫人看不出什么内详。   惠王很怕给皇帝这般盯着,哪怕对方是他的父皇。   “玉不琢不成器,他的自身性情是一方面,但他从小流落在外,恐怕所学所知也是有限……”皇帝琢磨着,徐徐道:“你去挑几个翰林学士,从明儿起教他读些书,知道点道理,自然可以收敛脾气。到底也是皇家血脉,如果成了个不学无术的莽夫,日后给人知道,就贻笑大方了。”   惠王甚是意外,但又略觉欢喜。   皇帝如此,自然是看重李绝,可见上次击鞠赛,皇帝并没有真的动怒。   他本来想禀告皇帝,李绝虽然从小出家,不过读的书倒是不少,也算不上什么不学无术之类。   可既然皇帝是好意,他又何必多嘴呢,何况李绝的资质虽然上佳,可从小没有正经师长教导过,到底有所欠缺不足。   如今有翰林学士教他,他再好好学……自然是如虎添翼,大有可为。   当下躬身领旨,退了出去。   李坚出宫,回到王府,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问李绝在不在。   门上说他先前被威国公府的三公子请了去,前来请他的还有永安伯之孙、永宁侯府小侯爷等一伙人。   惠王听见,就知道这些人又出去玩耍了。   京内的这些公侯之子凑在一起,斗鸡走狗,赌射赛马,击鞠踢毬,甚至于比试武艺、切磋拳脚,饮酒寻欢、看戏弹唱等等游艺玩乐,极其热闹。   这却让惠王暗叹,到底还是父皇考虑周详,若是不约束李绝,让他尽染了那些纨绔们的习气,那还了得。   幸亏他吩咐了戚紫石跟霍康贴身跟随,倒也不至于玩儿的很过分。   这日,李绝跟几个京内的官宦勋贵子弟请了去,先去郊外击鞠,直到日影正中才回京,找了家常去的酒楼,摆布了一桌子菜肴。   李绝虽上次破戒喝了酒,但因答应了星河,从那之后就没有再沾。   他毕竟从小就遵守那些清规戒律的,一时叫他破戒,便很不舒服,所以虽然陆机已经松了口,可李绝自个儿仍是先前的一套,并不就真的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何况他叫陆机放手,也不是为了那些花花世界的享用,而只是为了星河罢了。   在找他来玩耍的这些公子哥里,除了宫中御卫军统领之子史庆隆外,其他的都比他年纪大。只是李绝之前跟容霄扯谎,一时这谎也不想被拆穿。   众人跟他相处久了,因特喜他的为人,就也格外敬重,凡一起吃饭,必定要弄一半的素食菜肴。   正吃着,小二带了个满头珠翠的歌姬走了进来,生得花容月貌,自有风情。   原来是威国公府赵三公子命人请来的,京内有名的清倌人,唤做云芳,最擅唱曲。   云芳行了礼,侍者递上琵琶,她便弹唱了一首苏轼的《念奴娇》,声音果然娇袅动听。   满座的少年,有一大半是认得这云芳的,有的且听且交谈说话,有的便目不转睛地打量。   李绝因歌姬手中抱着的是琵琶,便多看了眼。   这一瞧,却看到她外头是一件夹衣,里面衬着的却是素白的细绢纱。   那抹熟悉的素白,顿时让李绝想起在梨花林里,星河所着的中衣亦是同样。   靠李绝最近的是永安伯府的吴征潼,看见李绝盯着那歌姬的袖子打量,他便会错了意,轻轻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怎么,小绝弟弟喜欢云芳么?”   李绝这才回味过来,轻轻摇头。   吴征潼道:“你在这个上头该是不忌的吧?听容二爷说了,你不是已经有过了吗?”   李绝想起曾经为了逞强,跟容霄胡说八道。   没想到容霄那小子果然如长舌妇,竟立刻给他嚼了出去。   他含含糊糊地:“那个、没什么意思。”   只是搪塞,不想再谈此事罢了。   谁知吴征潼吃了一惊:“没意思?这怎么会没意思?”   旁边威国公府的赵三爷也听见了:“小绝弟弟是不是没遇上好的?”   李绝张了张口,却又不想跟这些人跟前提及星河,何况是这种话题。   当下只是哼声不语。   赵三爷跟吴公子对视一眼,都觉着必然是因为李绝从小修道,在这种事上虽然知味,只怕不熟练。   吴征潼贴心而絮絮善诱地:“这种事,要多弄几次才知趣儿的。三爷最知道……若论起京内有名的,比如滴翠楼的那个王娇娇,乔安堂的苏惜儿,那种滋味……只要试过,就绝不会忘了,简直世间尤物。”   赵三爷笑看了那云芳一眼,回头对李绝道:“小绝你若想去,哥哥替你安排。虽说这些头牌等闲不见外客,我想她们若是看见你,必然是爱的。”   李绝心如止水,却也差点红了脸,闷声道:“我自己有。”   “有?”在座的都盯过来。连那唱曲的云芳也抬眸看了过来。   吴征潼试探问:“是哪一个,我们知道吗?”   因为大家在说的是青楼女子,他自然以为李绝指的也是此类。   李绝已然有点恼怒,不过不知者不怪,他也不至于因为这无心的话而如何。   倒是他旁边坐着的戚紫石忍着笑:“各位,还吃不吃了?不是说吃完了还要去练箭射的吗?可别说着说着,就跑到青楼去了,我们小绝弟弟可不好那些。”   吴征潼茫然问:“他不是有吗?”   戚紫石瞥了李绝一眼,半真半假地:“有又如何,还不兴人家纯情些?谁跟你们这些花蝴蝶一样……”   李绝晕红着脸瞪向戚紫石,却竟没说什么。   赵三会意,先哈哈大笑,众人也都笑着把话叉开。   下午,李绝跟戚紫石回到王府,立刻有侍从告诉,惠王让一回来就去找他。   李绝来至惠王的书房,李坚立刻闻到他身上似有酒气,但看神情,又不是喝了酒。   问了在外头的事,惠王就把皇帝的意思告诉了李绝,李绝先是震惊不肯:“叫我读书?我又不是三岁小儿,现在还要认字。”   惠王苦口婆心:“这是皇上的好意,难得他对你留心,叫你学,你就好好学,别拂逆了皇上的意思,反而不美。”   李绝皱着眉,显然不很高兴。   惠王便又劝说了几句:“总比你现在在外头游逛,跟那些人无所事事要强,别总跟着他们混,你年纪还小,若是……早早地亏了身子,就没法说了。”   别的上面,惠王还不怎么担心,唯独是“色”字上,他知道李绝正是这热血澎湃的年纪,之前修道也还罢了,若是给那些纨绔子弟们引逗的去了烟花地,学的沉湎其中之类……那可不是很妙。   李绝听了这话,又想起在酒席上那些人的嘀咕。   彼此厮混熟了,他都清楚了,就连年纪比他还小的史庆隆都知道人事了。   他虽然并不着急,也对那些闲花野草的不感兴趣,但……时不时想起梨花林中所见那一对野鸳鸯,当时他虽然答应了星河不会“做错事”,他心里,想做的可比那些过分的多了。   如果要“过分”,那当然就要像是星河说的先“过明路”。   “我不会去弄那些,”李绝忖度着,正色申明:“坚哥哥,我心里有人的。”   惠王本来是想提醒他不要拈花惹草纵情过度而已,没想到竟听了这句:“你说什么?”   李绝先前曾跟星河说过,要让惠王出面向侯府提亲的。   只是碍于星河年纪尚小,当然他也不大……再加上其他不便,所以不能操之过急。   可连日遭遇种种,日日夜夜所思所想,他竟有些憋不住了。 第77章 .三更君王爷来提亲   惠王给李绝所说吓了一跳,简直要比听见他说去逛青楼还要震惊。   “人?什么人?”   刹那间惠王心里闪过的,竟是李绝必然是在外头给人引逗,不知给什么人媚惑了。   京城花花之地,光怪陆离的事儿多着呢,李绝的年纪又小、又从来修道,没有见过什么市面,一下子给人勾引的陷下去也是有的。   惠王惊讶又担心地望着李绝。   李绝已经在心里飞快地想了一回,没开口,脸上先有点不自在的红:“我心里喜欢着一个人,只是我现在……这样窘迫尴尬的,未必配得上她,就算她无所谓,她家里也未必答应……”   “什么?”惠王如闻天书,惊愕更甚,两只眼睛瞪圆了看李绝:“你说你配不上谁?笑话!哪家敢这么大胆!”   李绝一怔,悻悻道:“哥哥,你难道以为我会到处去跟人嚷嚷,我跟信王府是什么关系吗?再者说,我也实在没觉着我就有什么可值得称道的身份。”   “哦……”惠王看他的凤眼带冷,明白过来。   继而李坚心头一喜:他本来以为李绝是给什么不三不四的女子引诱,如今听他的口风,竟像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还颇有点来头。   把心放下,惠王的眼睛里多了些笑意:“难得,能让你看得上的姑娘,到底是谁家的?”   ——“靖边侯府的三姑娘……”   这句话已经在李绝的嘴角边徘徊了,生生刹住。   下意识地,李绝觉着此刻出口,似是轻浮,不太合适。   惠王却又心头一震,他盯着李绝道:“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上回带你进宫面圣,皇上曾问过你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那会儿你的回答就很怪……难不成是从那时候就有了的?”   李绝却差点把这件事忘了。   给惠王提醒,脊背微寒。   “不是,”他谨慎地说了个谎,却又不愿意真的欺瞒惠王,因为他知道惠王是真心对他好,于是赶紧岔开话题:“坚哥哥,我就问你一句话。”   他从来都以“王爷”相称,今日还是头一次主动的叫哥哥。   惠王笑的舒心:“什么话?”   李绝道:“你能不能答应我,赶到水到渠成的时候,你替我出面儿,向他们家提亲?”   惠王满面惊讶:“让我去提亲?这……”   李绝瞪着他:“你不肯?”   “不,我是说这倒不算大事,”惠王皱眉,琢磨着问:“我只是好奇,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让你心动到这般地步,竟就要谈婚论嫁了?”   李绝道:“总之是极好的……这个你放心。”   惠王问:“那为什么现在不能说?”   李绝心里冒出来的,是皇帝那双闪闪烁烁的淡漠眼睛,他很不喜欢皇帝那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倘若这会儿告诉了惠王,兴许回头皇帝就会知道。   对于惠王,他是可以猜到、甚至能够左右惠王的做法,所以就算告诉了他也无所谓。   但是对于皇帝,他就完全的摸不透。   靖边侯府。   星河总算收到了来自驿马县的外公的信,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报了平安,又说外婆的腰已经好了太多,能够直起行走,再过些时日只怕就完全好了,叫她不用惦记等等。   星河捧着信,反复看了几遍,说给平儿听后,又让她抽空去告诉了冯蓉。   平儿回来说,冯蓉听了信上的话,又落了泪。   离家多年,冯蓉当然也是想念父母的,只可惜身不由己。   这天,星河正在房中做针线,老太太那边传她过去。   到了才知道,原来宁国公府派了人来,说是很快就是四姑娘的及笄礼,其中赞者一职,庾清梦想要让星河担任。   及笄礼的赞者,多半是姑娘的闺中密友,生平至交的,自然得是体面有身份的大家闺秀。   庾清梦身为国公府里千宠万爱的,京内相识的女孩儿自然不少,如今竟然让才上京不多久、认识也不多久的星河担任,这确实极出人意料。   先前国公府派人来,谭老夫人几乎以为是弄错了。   苏夫人眼神复杂地看着星河:“难得这位四小姐这么看得起咱们,我跟老太太先前已经帮你应下了。”   星河对这个一无所知,谭老夫人道:“不用担心,回头嬷嬷自然还会教你如何行事。”   从老太太上房出来,星河心里的滋味也难描难写,庾清梦果然太看得起她了,自从她在宫内那么自毁名声后,得了多少的冷嘲热讽,如今庾清梦在她人生至重的日子里选了她来当赞者,非但得有胆识,还需要无限勇气。   不用人说,星河都猜得到庾清梦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宁国公府定然也有许多人反对。   星河自从接了县内的来信,便又触及想要回驿马县的心思,这几天正拼命想法儿。   如今想起自己上京来竟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还得了一位可以交心的好友知己,但要是离开的话,再相见就不知何年何月了,竟是百感交集。   正走着,忽然看到前方有一道身影,站在枫树之后不知在做什么。   定睛细看,竟是二姑娘晓雪。   星河看她有些鬼鬼祟祟的,不知如何,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要转身走开,谁知晓雪听见了动静,回头见是她,竟向她悄悄地招了招手。   星河见是叫自己,便缓步走了过去:“二姐姐……”   “嘘。”晓雪制止了她,往外指了指。   星河顺着她所指看过去,却见正前的月洞门口,竟是容晓雾跟顾云峰两个人。   容晓雾脸色很不好,悲愤交加:“表哥,你这样着实太过了。”   星河一惊,忙看晓雪,晓雪冲她摇摇头。   这会儿那边顾云峰道:“什么太过?你这还没有过门,就管起我屋里的事来了么?这是何必。”   容晓雾惨笑了一下:“何必?我确实还没有过门,新妇没有过门,你便明目张胆地把个丫鬟放在屋里,你眼里可还有我?”   顾云峰有些不太耐烦:“你只为这些小事跟我闹有什么意思?谁家少爷房内没有几个通房丫头?早一步晚一步又能如何?”   星河跟容晓雪听到这里,脸上都露出厌恶的表情。   晓雪低低道:“你瞧他小人作祟的嘴脸!大姐姐真是一步走错,万盘皆输!”   星河只在心里叹息。   而那边顾云峰接着吊儿郎当地说:“别说是我,就连那个……在今次击鞠赛上大出风头的小道士,他还在京内包养着相好儿的外室呢,我又算什么?”   这一下子,晓雪跟星河都惊怔了。   晓雪回头看向星河:“他说什么?就是那天……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少年?他竟、养外室?!”   星河也给这句话搅的彻底乱了,却立刻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   晓雪呆了呆,似乎觉着她的反驳太快太急。   两人还想再听下去,容晓雾已经气得发抖:“原来你还羡慕人家养外室,那你也去啊,通房,外室,接下来还有什么?瘦马?还是去嫖?”   顾云峰似乎觉着惹怒了晓雾并无好处,当下反而一笑,把声音放和缓:“好表妹,我跟你说笑呢,你别恼,你若真不喜欢那个丫头,回头我把她打发了就是了……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她,是她自个儿爬到我的床……”   晓雪跟星河本来还想听听有关那小道士的话,听顾云峰开始甩下流腔调,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转身走开。   一直走出了多远,晓雪还在震惊:“那日,我看那个小道士干干净净的,且还吃素,怎么竟……这么人不可貌相?还是这顾云峰胡说八道呢。”   星河又怒又惊,失了分寸:“定是他胡说,他自个儿不干净,就编排别人。”   晓雪嗤地笑了:“三妹妹,很少见你这么替别人义愤填膺的,就这么信那小道士?”   星河警觉自己失了态,便忙道:“我便是气不过,他拉别人下水也就罢了,人家是个道士,他也好意思。”   晓雪若有所思:“霄儿一直在外头,这些消息他最灵的,何况他跟那小道士又熟悉,回头问他就知道了。”   星河回到房中,一时心乱。   其实自打从梨花林回来后,她心里时不时也想起梨花林所见的那纠缠的一对男女。   耳畔亦时不时地是那女子说什么“带我走”,以及“要了我”之类。   前一句很简单,至于后一句,就够费思量的了。   要什么?怎么要?星河知道自己不该去想这些,但总是忍不住会往那方面去想。   当时她对李绝说了那样不对,其实也是担心李绝年少,会真的因为那些邪门歪道的行径而坏了性情。   难不成,他嘴上答应,实际上暗暗地……找别人试去了?   不然,怎么顾云峰竟信誓旦旦说什么“养外室”?   毕竟,假如只是单纯的去青楼地方寻欢作乐,也不至于就传出个确凿的“养外室”来啊。   星河满心疑窦。一时却又不敢跟平儿说,生怕平儿会抓住这个变本加厉,冷嘲热讽。   好不容易等到傍晚,容霄回来,星河也不等平儿去揪他,自己便去他屋里。   星河当然并不是急吼吼地就追问,只问容霄这几日见没见过李绝,他在做什么之类。   容霄的回答透着古怪:“三妹妹,说来也奇了,这些日子我竟不曾见过道兄,别说是我,就连其他人也都捉不到他。”   星河的心一紧:“什么意思?怎么捉不到,他出了事?”她关心情切,总禁不住往坏处去猜。   容霄忙道:“不不,不至于有事,只不过,有几个传闻,我也不知真假了。”   “什么传闻?”   容霄道:“有人说,道兄是在王府里闭门修炼,也有的说他回了青叶观,还有……”他瞅了星河一眼,不太好说。   星河忙催,容霄才期期艾艾目光闪烁地:“赵三公子跟吴兄他们非说道兄在京内哪个地方买了宅子,包了、包了人……所以乐不思蜀了之类的。”   这可真是三人成虎了,星河脸色惨白。   容霄说了又后悔:“三妹妹,我认定道兄不是那样轻浮的人。”   星河咬了咬唇,她当然也相信李绝,可是……人人都这么传,而且这几日又不曾见到他。   难不成,真的因为自己总是斥责他,警告他,所以他就、找那好说话的温柔乡受用去了?   这个念头只稍稍地冒出来,就叫她难受的心里要滴酸水。   回到房中后,星河越想越气,叫平儿把他给的什么银子,螭首金杯都找出来,回头叫容霄还给他的。   平儿先前总担心这担心那,如今看星河委屈的眼圈都红了,随时大哭一般,她却反而镇定下来,耐心地问了清楚,平儿哑然失笑:“我以为什么事呢。姑娘这也信?”   星河泪眼朦胧:“我当然也不想信,可他们都那么说。”   平儿看着她含着泪、比宝石还更璀璨的眸子,连哭起来都这么令人心动,天底下又有几人。   平儿叹道:“就算我不相信小道士的为人,我总该相信他的眼光啊,我可不信,但凡看过了姑娘,他还能看上别的什么人?除非他眼瞎、或者痴傻了。”   她不以为然地说了这几句,又哼道:“我倒巴不得他真个儿不开眼看上别人,那姑娘正好跟他一刀两断,举天下比他出色的男人多着呢。”   星河被她说的一愣一愣地,忙道:“别胡、胡说。”   平儿斜眼看她:“不是都要把东西还回去么?还不兴我痛快骂几句?”   星河擦了擦眼中的泪,又委屈,又倔强地嘟囔:“我知道小绝不会是那种人。”   平儿笑叹:“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小道士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   是日晚间,靖边侯容元英从外回府,如丧胆游魂一样进内见谭老夫人。   苏夫人正在座,突然看容元英脸色不妙,也并没如往常般跟老太太请安。她不知何故,迎着道:“侯爷,是怎么了?”   容元英眼神略有些呆,扫了眼室内,突然问:“星河怎么不在?”   苏夫人莫名:“先前来给老太太请了安,才回去的,怎么,找她有事?”   谭老夫人也看的惊心:“到底怎么了?还是、三丫头又闹什么事了?”   靖边侯在椅子上落座:“老太太,我……我才从王府回来的,”握了握拳他道:“您再也想不到,王爷传我去是为了什么!”   老夫人跟苏夫人面面相觑,提心吊胆:“什么话?王爷叫你去是为何事?”   靖边侯浓眉紧锁,仰头长叹:“正是为了……星河的亲事。”   好似室内响起了一个雷,苏夫人双眼烁烁瞪大,她不可置信地:“什么?王爷竟……可这件事不是不成了吗?”   靖边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在说什么?”   苏夫人心里想的,自然是上次皇后娘娘传召他们进宫,相看星河一宗,她理所当然地以为靖边侯指的就是让星河进王府当侧妃的事。 第78章 好色慕少艾   如今苏夫人见靖边侯满脸诧异,反倒把她更弄懵了。   谭老夫人在旁看出蹊跷:“王爷不是为他自个儿,难不成是为了别人?”她心里清楚,既然皇后娘娘不喜欢,惠王自然不会做忤逆母后的事。   容元英的表情还是有些奇异的恍惚。   下午,惠王府的人请靖边侯前往的时候,容元英也极诧异。   容元英如今在京内,受封定远将军,是个闲散军爵,在兵部调度挂职。   因为他毕竟是带兵出身,且有军功的,身份特殊,加上惠王行事谨慎,为免招惹猜忌,所以容元英同惠王府的交际并不紧密。   这次,靖边侯也未猜到惠王召见自己的用意,只是他完全没往私事上想,而只是以为公务。   惠王确实是为了李绝跟星河的事。   当李绝跟他坦白,他喜欢的是靖边侯府三小姐的时候,惠王着实吓了一跳。   他当然知道,皇后当初曾经为他相看过星河。   突然李绝说起那姑娘,惠王几乎以为弄错,询问几遍才算确认。   “可是、你怎么会跟那容三姑娘……”惠王满心的惊疑。   李绝在开口前早就想好所有说辞:“他们府里的二爷是个爱呼朋伴友的,我因跟他认识,去过侯府,所以见过那位三姑娘一面。”   他把谎话说的跟真的一样,尤其是底下这句,因为这确实是真情:“我一看到她就……”   惠王目瞪口呆,容霄确实爱玩爱交际,这个惠王很清楚。   他只是惊讶于李绝的态度。   望着少年闪烁的目光,情动的神色。   以及先前李绝说什么“提亲”的话。   孟子有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李绝少年时候倒是没怎么依恋过父母,但如今正是懵懂初开的年纪,据说那容星河又确实是个一等一的绝色美人,他因而迷恋上,也是有的。   不过……   惠王踌躇:“你可知道她的人品?”   皇后在“试探”过星河,得到答案后曾也跟惠王提过一句,虽没详细说,但惠王也自皇后宫中嬷嬷们口中得知不少。   都说那容三姑娘相貌无可挑剔,但脾气性情不敢恭维,粗俗泼辣刁蛮,并非良配。   惠王怀疑李绝也是给那张绝色脸孔蒙蔽。   李绝即刻领会惠王的意思,他态度坚决地:“哥哥,我很知道她,你不用担心别的。上回你答应过我,会替我出面的,如今我就想要这一个人。”   惠王又犹豫了会儿:“上次我问你那人是谁,你只不说。怎么这会儿就说了?”   李绝狡猾地回答:“此一时彼一时。”   本来,李绝确实并不着急要将自己中意星河的事情告诉惠王,因为他目前并无把握,所以想再等一等。   连日,他安分守己地在惠王府里“读书”,并不出去跟众人厮混。   幸而教他的那些翰林学士,倒是都有真才实学的,因材施教,让李绝受益匪浅。   他之前出家在道观,有什么书便看什么,兼收并蓄,毫无章法,如今得了名师指教,自然融会贯通,一日千里。   连那些本来奉旨行事的翰林学士,也很快开始对这个“学生”刮目相看,赞不绝口。   惠王对此也极为满意。   而宫中,皇帝并没有再过问此事。不过想来翰林院的人每日进宫给皇帝讲读,恐怕也会提起李绝刻苦用功之事,所以惠王安心。   李绝不去靖边侯府搅扰,一是怕去的太勤,先露出马脚,二是每次见了星河他总是情难自已,要是真干出点什么不合适的来,惹恼了人就不好了。   索性借着这段时间收了性情,潜心读书。   起初只是想逼自己静心,不料他确实是个聪慧绝伦的,看的入了进去,进益非凡。   然而他这一韬光隐晦闭关修炼,外头找不到他的那些人自然有些着急。   一着急,便浮想联翩。   赵三公子跟吴征潼等,因想起上次酒席上李绝那含糊的“我有人”,以及他暧昧的态度,便推测起来。   他们以己度人,认定李绝定然是在外头养着他们不知道的相好,大概是上回受了他们的启发,所以沉湎温柔乡,乐不思蜀了。   毕竟他是道士出身,先前不知滋味,一旦开窍,江河滔滔刹个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这所谓的“外室”传言,竟是由此一事得来。   对于这些,李绝自己却一无所知。   因李绝连日不出去,戚紫石跟霍康自然闲了下来,这日,戚紫石请霍康吃酒,喝了一半:“听说王爷有意调你重回霸州?你可答应了?”   戚紫石消息最为灵通,霍康也不瞒他:“是,小爷这里不用我跟着了,回去也成。”   “霸州初定,正是缺一个能镇住的人,你又是熟悉那里的,”戚紫石夹了一筷子香芹百合:“那你家里怎么办?”   霍康正要喝酒,手上一停:“既然是当军汉的,聚少离多是常事,她也习惯了。”   戚紫石啧了声:“还好我没成家,去哪儿都自由自在。”   霍康瞥了他一眼,也不跟他说,只又喝了一盅。   此时酒楼之中人渐渐多,有哪些喝的半醉的,不免又提起那场击鞠赛,竟破口大骂:“没用的御鞠所,一个个天杀的,连个小道士都打不过,我要是皇上,干脆杀了他们的头!”   另一个人赶紧捂住他的嘴:“你虽输了钱,可别再胡说八道的惹祸上身。”   戚紫石在旁听见,笑道:“说来怪可惜的,上回下注多好的机会,我竟也白白错过。”   霍康道:“你怎么没押小三爷赢。”   戚紫石道:“我想过来着,但他毕竟才学了半月不到,我哪里敢?”   霍康嘿嘿一笑:“你没赢钱也罢了,只别输得惨就行。”   “我不算最惨的,”戚紫石啧了声:“只不过,后来我仔细探听了一番,这次京内多半的人都输惨了,不过却有三个大赢家!”   霍康惊愕:“三个赢家?什么意思?”   戚紫石拧眉,低声:“我是听人说,有那么三个人,买的是惠王府赢,而且出手很阔绰,这是一赔三十的买卖,你想想看……”   “是哪三个人?”霍康好奇起来。   “这就不得而知了,”戚紫石也有那么一点失望:“我本来想查,后来觉着……能事先看破赛局、拿捏到这种地步的,又能拿出大笔银子的,来头一定不小,所以还是不要多事了。”   霍康咂嘴:“你名字叫紫石,却并不是石头一块儿。”   戚紫石嗤地笑了:“我是石头,只不过是石中玉。”   两人说了半晌,突然又听人道:“那个拔得头筹的小道士,据说就是上次差点打死宁国公府三爷的那个……”   “到底是什么来头,惹了宁国公府,还能安然无恙?”   “青叶观陆观主的弟子,如今是王爷当靠山的,自然跟你我不同。”   两人敛神听了会儿,戚紫石问霍康:“上次小三爷打伤国公府庾青尧,是为什么你可知道。”   霍康惜字如金而一针见血:“他们嘴贱。”   戚紫石早就知道其中原委:“先前小三爷常往靖边侯府跑,我还以为他迷上了那容二爷,后来才知道他迷的是容三……”   霍康瞪着他:“什么?”   戚紫石叹息:“原来你没看出来?也是,他就让我们跟了两次,后来每次往那里去,都不许人跟着,但我岂会不知道?我告诉你……”他凑近霍康耳畔,唧唧喳喳道:“上次面圣……喝醉……呆了一夜。”   霍康扭头,眼睛瞪得如铜铃:“你胡说吧?”   戚紫石冷笑:“我像是那种信口雌黄的人吗?要不然,为什么他会因为庾青尧那些人的编排而下那死手?”   他说了这句,又叹道:“这个容三小姐倒也有点手段,硬是把小三爷栓的死死的。”   霍康思来想去:“这些话你千万别说出去,不然的话……”   “我可不想变得跟庾青尧一样,放心,”戚紫石说了这句,却又道:“不过,我怕小三爷白惦记了一场。”   “又是何意?”   他又把嘴伸过去:“宁国公府好像要为他们的大公子……”   霍康心实。   戚紫石不想多事,霍康却不愿让李绝心意扑空。   当日霍康回到王府,找了个机会,把这个消息透给了李绝。   “是他们说的,国公府已经问了那容三小姐的八字之类。”霍康也不问李绝是不是跟星河有什么私情,而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横竖要如何做,李绝自有判断。   李绝极为恼怒。   他觉着自己简直跟姓庾的犯冲。   从最开始看到庾凤臣,他就很讨厌了,居然又冒出个庾子甫,竟敢明目张胆跟他抢星河了。   算什么东西!   他本来要耐心等候水到渠成之时,偏偏他们杀出来搅局。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夜间下了一场雨,窗户外淅淅沥沥地响动。   星河睡睡醒醒,总觉着不舒服,早晨起来,便有些微微地头疼。   勉强梳洗打扮,去老太太房中请了安。   苏夫人见她脸色不好,多问了几句,点头道:“多半是因为昨夜刮风下雨,吹着了。”   当下忙吩咐去请大夫。   星河以为这是小恙,不用兴师动众,可夫人执意如此,又道:“最近气候变得厉害,万要小心,切勿失了调养。”   自打进宫那一趟后,苏夫人对她的态度向来不咸不淡,只在庾清梦示好后,才稍微有了改观。   可这两天却一反常态,竟又仿佛像是她才回府时候的情形了。   这让星河甚为不安,因为她很清楚,对于苏夫人跟老太太而言,她们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示好,一定有什么所图。   只是,这次她竟一无所知。   又不便旁敲侧击,只能略坐片刻退了出来。   星河心想着,容霄是个不顶事的,家里发生的什么,他恐怕是最后一个知道;容晓雾虽知道太太心思,但她最近为顾云峰的事烦恼,自己不便去打搅。   只有晓雪是最懂老太太的,不如去她那里看看风向。   正打算往容晓雪的房中去,却是容霄房中的碧桃走来:“三姑娘快来,我们二爷有事找你。”   星河只得先顺路去容霄房中,且走且问:“一大早,什么事?”   碧桃道:“我也不知道,只急匆匆地让我来请姑娘。”   说了这句,又笑道:“对了,方才……外头来了一位客人,就是上次二爷过生日时候来的那位哥儿。”   星河的脚步猛然刹住,心跟着狠命地一颤。   她当然知道来的是谁。   这些日子不见李绝,那滋味,简直没法形容。   一边怕他出事,心里担忧的不行,一面又觉着他在外头寻欢作乐,气冲上来,恨不得一辈子也不理他,她整个人简直裂成两半,一半想对他好,一半想打死他。   突然间听说这人竟到了,她本该是一颗心放下,欢欢喜喜去见他,或者质问他之类。   可不知为何,此刻心里满满地竟是说不出的酸涩委屈,外加一点恨恼。   “原来是有客人,”星河变了脸色,淡淡地说,“我还要去寻二姐姐,回头等客人走了,我再去吧。”   碧桃见她突然就变了脸,一怔:“三姑娘……二爷可等着呢。”   “反正有人陪,我再去就多余了。”星河早转过身,一边往回走一边摆摆手。   碧桃叫了两声,无可奈何,只能先回去禀告。   星河赌气往回走,却并不是真的往容晓雪房中。   勉强走到一半,鼻子止不住发酸。   在一重紫薇树下,她停了步子,回头向着容霄的院子遥遥地看了眼,又恨又怨。   慢慢转身,却见鬓边一朵紫薇花近在咫尺,因昨夜淋了雨,花瓣吸饱了水,重重地压低着。   星河看着那些水珠,简直也像是一颗颗泪眼。   正有些不由自主地伤感,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雀,正落在头顶花枝上。   刹那间,花瓣间水滴如雨,星河惊的叫了声,抬手挡着头,那雀受惊,越发在花枝上蹬了脚,竟飞走了。   星河被淋了一头脸的雨水,更加气恼,咬牙:“该死的,都欺负我……”   正说了这句,就听那浑厚的声音在花丛后响起:“谁欺负姐姐了?”   一张如描似画的脸,在紫薇树后,光线从暗淡到明媚。   星河不由自主地看着,额头的雨滴好像滑到了眼睛里,涩涩地有点难受,她转过身:“哼……你来做什么。”   李绝走到她的身后,见她后颈领子上也给打湿了,还有一点凋零的绯色花瓣,湿淋淋地沾在她雪白的颈上,她竟没察觉。   李绝想给她拈了去,但这动作太像轻薄了,怕她误会:“姐姐……”   星河不等他开口便冷冷地:“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要找霄哥哥,就去他屋里。”   李绝的眼睛好不容易才从那片讨厌的花瓣上移开,他恨不得取而代之:“我找他干什么?我是找姐姐来的。”   星河哼了声:“你找我做什么?怎么不去找那外……”   她察觉自己失言,赶紧捂住嘴。   李绝眸色一变:“外什么?”   星河的心嗵嗵跳了两下,迈步往前便走。   李绝闪身挪步,已经到了她的跟前:“姐姐。”   冷不防星河只顾低头闷走,竟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怀中。   额头撞在他的颈间,星河“啊”了声,急忙后退。   李绝已经扶住她的肩头:“撞疼了吗?”   星河缓缓抬头,正要将李绝推开,却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心中一惊,本以为他是不知在哪胡闹划伤的,可细看又是新伤。   星河突然想起自己今日戴的有一双金蝴蝶簪子,蝶翼处有个尖锐的凸起,戴的时候平儿还说摘取的时候要小心些别划伤了。   李绝看她盯着自己的脖颈,想到方才她一头撞过来时候,确实有点刺痛,扫了眼她头上的发饰,就知道划破了。   当下将手一遮:“不碍事,没伤着姐姐就好。”   星河咬住下唇,竟握住他的手轻轻挪开,细看他脖子上的痕迹,果然是新划的,中间最深处竟渗出一点血渍。   “这……”星河早忘了之前赌气等等,心惊心疼又有点愧疚,低低道:“我不是故意的。”   手指探去,想看看到底伤的如何:“疼不疼?”   谁知这伤正在他的喉结处,柔嫩的指腹才触了一下,李绝的喉结上下一动,哪里禁得住这个。   “不疼,”他忙攥住她的手:“姐姐别碰。”   星河被他握住手,也没挣扎,只是抬头看向他脸上。   这会儿也不知为何,她的眸子里早就有些水汽朦胧了,连带竟看不清他的脸。   “你……还来干什么,假惺惺的,”星河的委屈突然失了掩饰,长睫一动,大颗泪珠突然滚落:“你不是、不是已经有人了么?” 第79章 .二更君名花已有主   小道士忘了该说什么,而只是出自本能地俯身,把那滴落下的泪亲了去。   星河惊的缩了缩,却听李绝沉声说:“我当然已经有人了。”   她即惊且怒地瞪向李绝,还没来得及怎么样,小道士双眼直看着星河:“我的人,不就在眼前吗?我只有姐姐,不来找你,你叫我去找谁?”   他前一句话,让星河寒心彻骨,这一句,却又让她起死回生。   两个人站在花树旁边,静静无语。良久,李绝叹了口气:“别人说什么,由他们说去,姐姐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怎么也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他抬手探向星河身后,想要替她把那点花瓣捡去,低低地声明:“我的心是姐姐的,只有姐姐能要,别人……谁还要的起。”   星河看他伸手,下意识地就要躲避,可听见这句话,整个人却又没法儿动弹。   就在这时,只听遥遥地一声欢喜的呼唤:“三妹妹!道兄!”   原来是容霄找了来,容二爷在月门口才现身就看见他们两个,立即急不可待地叫了声。   声音未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处的氛围不太对。   可再缩头已经晚了,容霄只能强笑着走过来:“三妹妹,怎么我请你你不肯过去呢?非得道兄来找你不成?”   星河见他公然开这种玩笑,皱了眉:“霄哥哥又说胡话,叫人听见像什么?”   “好好,我不说了,”容霄吐舌:“只是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还是回我那里去……”   看了眼李绝,又补上一句:“或者去三妹妹那里也成。”   星河心想,置了这么多天的气,才见面就要把人请到自己房中,她不是白气了?   于是仍回到容霄院中,在厅内坐了,碧桃上了茶,星河问她:“可有伤药?”   碧桃忙问:“姑娘伤到哪里了?有是有的,若伤得厉害,倒要叫大夫看看。”   星河只让她拿来。   不多时药膏送了来,星河把这个往李绝面前推了推:“你自己涂一涂。”   容霄吓了一跳:“道兄受伤了?”   李绝碰了碰颈上的伤:“不小心给花枝蹭破的。没什么。”   容霄低头看了眼,颇为讶异:“怎么正好划破这里了?再深一些可糟糕了!我来给道兄涂。”   李绝立即推开他的手:“不必。”眼睛却看着星河。   星河虽有心给他涂药,但容霄在这儿,她却拉不下这份脸,于是转头假装看桌上容霄放着的几本书。   李绝只好自己打开盖子,只是不知道伤口在哪,总涂不对。   急得容霄在旁边上上下下地指点:“这里是这里……”差点就要上手了。   “算了,不用麻烦。又不是要紧伤。”李绝摇摇头,眼睛却仍瞟着星河。   幸而容霄总算有了些眼色,他望着李绝的目光,忍笑虚点了他一下。   然后他回身拉拉假装看书的星河:“三妹妹,你看道兄的伤,也不知要不要紧,他自个儿又涂不好,不然我去叫个大夫吧?”   星河把书扔下,回头怒瞪向李绝,目光从他面上滑到颈间,果然见那里一抹浅浅血痕。   “真是……”星河无声一叹,走回桌边。   指甲挑了点药膏,把李绝的下颌轻轻一抬:“别动。”   小道士果然很乖的没有动,星河轻轻地把他伤口上涂了一层药:“别乱动乱碰,也别沾水。”   “知道。”他垂眸望着神色认真的星河,突然道:“我没有什么外室。”   星河的手一抖,幸而已经涂好了,她假装镇定:“谁问你这个了?”   容霄闻言走了过来:“三妹妹,是真的,原本是误传,上回跟外头的哥哥们喝酒……是那些人想歪了,可笑我也跟着信以为真的。方才道兄已经骂过我了。你可别再误会他。”   星河本来想装不知道,没想到容霄一下子把她的底儿揭了。   “霄哥哥!”星河恼羞成怒,觉着自己的这二哥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容霄知道又多嘴了,他笑着一拍自个儿的嘴巴:“得,我不说了,横竖我说什么都是错的。”这次轮到他走到桌边,假装看书去了。   星河偷偷看向李绝,却见他也正瞧着自己。   四目相对,星河心里羞惭,忙又挪开目光。   她决定把之前的事情压下不再提,只问:“这些日子,你在忙什么?”   李绝道:“王爷说我读书太少,这几天找了几个老师,日夜不停地督促我看书呢。”   星河大为意外:“真的?”   李绝看到她眼中迸发的两点微光,便知道她心里是惊喜交加的:“我就算说谎,也编不到这上头的。”   星河果然欣慰,垂眸的同时唇角微微扬起,是一点欢悦的笑。   在她看来,李绝虽然已经通古博今的,但多读点书自然是没有错的。何况多看看好书,也能收敛性情……   只是又想到,原来这么多天里自己担惊受怕、时而怒不可遏的种种,他竟只是在闭门读书。   仿佛千钧的担子放下,星河轻叹:“真是这样,倒也罢了。”   容霄在旁边偷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便又插嘴道:“道兄,不是我说你,以后你若如此,到底事先通个消息出来,也省得叫人担心,别说三妹妹,连我都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蚰蜒……”   星河忙截断了他:“霄哥哥,你只管说你自己就行了,干吗拉上别人,谁又替他担心了。”   容霄哑然,无奈地笑道:“瞧,我又说错话了不是?”   星河又看着李绝:“你既然在王府读书,叫我说,很该把霄哥哥也叫了去一起,省得他整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跟你一块儿,许会学的好些。”   不提则已,一提,容霄立刻鼓掌:“这话说的很对,我若是能跟道兄一同读书,不出两三年,我一定可以去考状元。”   这下星河也惊异了:“这是为什么?”   容霄道:“有志趣相投、彼此投契的人作陪,做什么事情自然都事半功倍。”   他说的头头是道,洋洋自得,星河似懂非懂,似信非信。   李绝却正想法儿该怎么叫他闭嘴,悄悄地离开最好。   不料偏在此刻,外头丫鬟道:“二姑娘来了。”   容霄跳起来:“二姐姐来了?”说着回头看向李绝跟星河。   星河心想,自己先前来这儿之时并没格外避着人,只怕有人瞧见了。   至于李绝,他是容霄的客人,自己无意碰上了,也不算什么。   所以星河并没有打算躲避,谁知李绝趁机拉住她,对容霄道:“我跟三姑娘说几句话,你自招呼你二姐姐吧。”   容霄还没反应,李绝拉着星河往后走去。   星河本来想留下,奈何给他拽着,又不能训斥。   才退到了屏风后,就听到外头晓雪道:“霄儿,咦……三妹妹不在这里,方才有人说她来了你这儿的。”   星河听得真真的,不由横了李绝一眼。   李绝却张手箍住了那把细腰,将她往身上带了带。   星河受惊,细细的腰肢跟花枝一样晃了晃,想要摆脱他的掌心。   李绝却倾身过来:“这些日子,我真想姐姐。”   星河扭头避开,心跳如擂。   李绝的目光所至,是她后颈上那点紫薇花瓣。   他心头一热,当即俯身下去,唇瓣轻轻地贴在那点细嫩的玉白上,吻落的同时极尽温柔地衔住。   星河只能拼命地捂住嘴,目光慌乱,却见李绝唇间含着一点花瓣。   他缓缓抬头,眼神迷离地向着她轻笑。   恍惚中,只听外间容霄鬼扯道:“对啊,先前来坐了会儿,刚才才走,我还以为她遇到了二姐姐呢。”   容晓雪皱皱眉,却也没疑心他的话,只又问:“听说先前,那个惠王府的小道士也来找你了?”   “这些人的嘴可真快,”容霄自己是个快嘴,此刻却抱怨起别人来。   晓雪歪头,若有所思地:“霄儿,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老实回答我。”   “二姐姐要问什么?”   晓雪慢悠悠问:“那个小道士……跟三妹妹,是不是有什么?”   这一句把容霄惊得脸色一变,连屏风后的星河都惊怔了。   只有李绝面不改色,他慢慢地把那点柔嫩的花瓣卷入口中,咬破,清苦之下,暗蕴着一丝回甘:“姐姐慌什么?”   星河不敢回答,只凝神听外头容霄跟晓雪的话。   容霄反应倒也快:“二姐姐怎么、怎么突然说这话?我竟不明白。”   但他着实不是个擅长撒谎的。容晓雪哼了声:“霄儿,我一猜这件事就跟你有关。若不是你从中搅合,怎么那惠王府竟又会对三妹妹起意呢?”   “什么?起意?”容霄是真的震惊了,声音都大起来:“惠王府的谁?”   星河也瞪大了双眼,却扭头看向李绝。   李绝很安静地垂着眸子,没有任何的讶异:“我本来想当面跟姐姐说的……”   “说、什么?”星河本来不想出声,怕外头察觉,此刻却忍不住了。   正在这时,外间晓雪道:“还能有谁呢,就是那个小道士!”   容霄瞠目结舌:“二姐姐,你说的是真的?”   晓雪长叹了声:“我是从老太太那儿听说的,怎么不真?”   “老太太?那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晓雪不以为然地,却又压低了声音:“据说是惠王殿下亲自替那小道士出面的,父亲正为难呢。你老实说,是那小道士先看上了三妹妹?怪道上次庾公子请吃饭,他们两个那样古怪,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星河已经听不下去了,窘羞不已。   李绝轻声道:“咱们从后门走吧,我跟姐姐细说。”   出了容霄的院子,星河特意避着人,往那人少的路上去,又问李绝:“二姐姐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绝道:“我托了王爷出面,让他替我求娶姐姐。”   星河只觉着迈出的每一脚都好像踩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你……”   太突然了,让她没法镇定细想,在这之前,她还在为如何回到驿马县而绞尽脑汁,没想到他居然……   “王爷、就真的答应了?”   “当然了,他已经跟靖边侯说了。”   “那、”星河本来想问容元英是个什么意思,可这么急急问出来,倒好象自己急盼着怎样,她轻声道:“你为何事先不跟我商议商议?”   一下子什么都变了,如今她该操心的是靖边侯如何答复,按理说惠王出面,父亲是不至于要拒绝的,可是也难保万一。   倘若父亲答应,那……他们之间的事儿就算是成了?   星河的心猛然狂跳,这就意味着她不需要处心积虑离开京城才能行事了,而以后她跟李绝……   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敢让自己先把事情想得太好。   手在胸口轻轻地摁了摁,好像是劝自己冷静些。   李绝看得出,宁国公府庾轩的事,星河并不知道。   他才不要提那些扫兴的人,只说:“谁叫姐姐太好了,总有些狂蜂浪蝶的往上扑过来,我想让他们都知道,姐姐是名花有主的。别叫他们自不量力想碰我的……”   星河原先还算能情绪自控,听到这几句滚热的话,就好像身边烤着很热的一盆火,她赶紧回头,欲盖弥彰地抬手遮着脸,而心里知道脸上必然已是红了。   “你真是……”星河转身背对着李绝,深深呼吸:“那倘若,父亲不答应呢?”   她必须在这时候泼点凉水,不然连她自己都要不由自主地飘起来了。   李绝拧眉:“他要敢不答应,哼,总之我不会让他把姐姐嫁给别人!就算是抢也好,姐姐都是我的。”   星河觉着这话有点怪,她回头看向李绝,却见少年的脸色并不是那种柔情蜜意的,而是带些冷郁刚硬,不由分说。   这让星河心里多少地有点不安:“少胡说。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读书么?怎么那书卷气也没改改你的脾气?动辄抢啊争的,这是议亲,又不是打架。”   李绝给她训斥了几句,这才转怒为喜:“是,姐姐说的对,我只是……”他挠了挠发角:“提到姐姐,不觉就昏了头了。”   星河深深呼吸,望着院墙上爬起的朵朵蔷薇,不知是告诉李绝还是自己:“倘若父亲不答应,我自会再想法子,总有解决的法子的。”   正说到这里,只听隔院墙是小丫鬟道:“看到三姑娘没有?平儿姐姐在找她呢。”   星河醒神,正想说得回去了,李绝却突然拉着她的手往前,往前方竹林而去。   “你又要做什么?”星河试图止步:“平儿在找我呢。”   李绝咕哝:“我还有话跟姐姐说,不许你回去。”   “你……”星河还没说完,就见竹林之后,竟就是假山石洞了,她本能地觉着不妥:“小绝!”   但连住脚的功夫都没得,人已经给他拽了进内。   眼前光线一暗,外间的响动再也听不见了。   星河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赶紧想把手抽回来。   她也算打后院过了好几回了,这山子石洞,只带平儿走过一次。   虽然后宅不至于有歹人出没,但星河仍是觉着怪可怕的,山石堆叠,中间很长的一段,有几处遮天蔽日,就像是真的进了一个山洞似的。   那次,幸而是有平儿陪着,不然她一个人还真没胆子。   只是李绝好不容易见着她,哪里就能这么轻易放她走,见星河神色不安,他就耐着性子:“姐姐,我还有一样东西给你,只是今日出来的急忘了。”   “什么东西?不用总给我东西,我都有了……”星河定神,却有点怕他说这话了。   上回那个螭首金杯,她跟平儿简直不知该往哪里藏,费尽了心思。   倒不知他又会弄什么令人受不起的“惊吓”。   “都有了?”李绝仿佛有点怔。   “我是说钱差不多够用的呢,”星河冒出这话,又觉着自己像是个财迷:“总之你不用再费那些心了。”   李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突然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星河莫名。   李绝笑道:“我知道我该给姐姐什么了。”   星河越发不懂:“说了不必的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回头我想好了再跟姐姐说。姐姐一定会喜欢的。”李绝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的,脸上多了点喜色。   “那、那好吧,是不是说完了?”星河不想再生事,便商量着:“小绝,我实在得回去了。不然怕平儿又到处找我。”   因为看李绝并没胡闹,却也有些依依不舍,又温声叮嘱:“你也早点回王府吧,既然是读书,那就好好地,别分心二顾跟霄哥哥一样……别的事,等看看再说。”   “姐姐,”李绝却没心思想别的,偷偷地瞟着她的脸:“上次在梨花林里,咱们说的彩头,姐姐还没给我呢。”   星河愣怔,这件事她早就忘了。   这会儿给李绝提起,才想起当时她确实是问他想要什么,可惜就给那一对鸳鸯打断了。   “你……记性倒好,”星河有些无奈:“那你要什么彩头?”   李绝的目光往她身上扫过,今日星河穿的是一件浅松香的里衫,外头是天青纱的罩衣,衣衫宽绰,但风一吹,便能显出曼妙的身段。   李绝记得上次抱她的时候,那令人心悸的一瞥。   “我、我想……”   有一句不可告人的话,蠢蠢欲动,可明知道说出来必定惹怒她。   “想什么?”星河没认真看李绝,而只是往地上跟身后打量,昨天才下过雨,这样的潮地方,最怕有虫儿出没了,只想快点完了事,赶紧离开罢了。   回首看李绝好像还在沉思,她便催促:“说呀。”   喉头的伤,有点发痒,李绝忍着去挠的冲动。   “我想……”他往前踏进一步,嗫嚅而含糊:“摸摸姐姐。”   星河起初还不甚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发现李绝的目光在往何处逡巡。   “你、”她倒吸一口冷气,双手抱肩:“你这……”   李绝的脸竟比她的还要红,做错事似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样儿的,我就想……想、就算看看也行……” 第80章 .三更君爱极那个人   庾清梦行及笄礼前一天,星河应邀去宁国公府住宿。   夜间,两人依旧同榻而眠,庾清梦悄声道:“过了明儿,以后这样相处的日子只怕越来越少了。”   星河刚要说“不会”,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及笄之后,婚嫁的事情自然也耽搁不得了,就算庾清梦不着急,皇后跟惠王府那边自然是越早越好。   星河一时想通,心里很不受用。   她突然沉默下来,清梦却不想让气氛变得感伤,便问道:“对了,你跟那小道长……到底是怎么样?为什么我听说王爷出面给他提亲呢?”   说起这个,她格外地有些感兴趣,声音里都透出了几分笑意。   星河心里替庾清梦的婚事不平,只是不能说出口。   毕竟说了也没什么用,只会让清梦更难过。   星河本来不是个爱提自己跟李绝那些事的,可是清梦既然想知道,那她却也愿意告知。   仿佛这样做的话可以让清梦多些“欣慰”。   “我原先也不知道,府里不知为何,竟瞒着我。”生平第一次,星河跟平儿以外的人说这些闺阁间的私密话:“后来……无意中听二姐姐说起,才得知了。”   “原来他事先没告诉你?”清梦惊奇。   “唔……”帐子内暗香隐隐,星河的长睫闪烁,双眼就像是月光下的秋水:“倒是曾经提过一次,可我并没有真的就信,毕竟,让王爷出面,想来不可思议。”   庾清梦望着面前的这双勾魂夺魄的双眸:“那日的击鞠赛,我自然是懒怠去的,可府里去过的人,十个里倒有九个在说那‘俊美少年’……”   说到这里她嗤地笑了声,感觉星河轻轻地在她的肩头捶了一下。   清梦继续说道:“历来,都是御鞠所的人赢,我记得他们说过,京内开的赌局,甚至有一次,那对方竟是一个毬也没进了,何等离谱?好几次,都是只赢一个的……就算故意要讨皇上的欢心的要让毬,也不至于做的这么露骨。”   星河没听过这些,也不懂,人却随之放松下来:“是吗?可是这次,御鞠所只进了一个毬呢。”   庾清梦似有些开心:“可不是么?这次正好反过来了,让那些下注的人简直都疯了。”   她虽然不好这些,可说起这些事,仍是觉着有些痛快地:“御鞠所可是颜面扫地,听说那里的人……”   她忽地停了下来。   星河问:“怎么了?”   清梦的嗓音越发压低:“皇上想来也是心知肚明的,容忍了他们甚久,加上这次他们打的实在是难看之极,所以,恐怕有好几个人头落地,还有一些都给发配边疆了。”   星河震惊:“真的?”   “嗯,”清梦幽幽地叹了声:“我听二叔说了一两句,也猜得出来。据说皇上的脾气就是这样,有时候他姑息隐忍,仿佛无事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的,可只等时机到了,就变本加厉、连本带利地尽数……”   星河突然有点身上发冷。   她想起那天,远远地看到的那个戴着通天冠的人影,心想还好自己那次进宫没跟他照面过,听起来极为可怕。   她不敢提别的,就说:“御鞠所的那些人,倒也可怜。”   清梦并不赞同:“这倒也不必可怜他们,算是他们罪有应得罢了。在其位谋其政,他们尸位素餐了多年,每一年,皇上其实都给了他们机会,可他们没把握,比如这次,就算是输了,但如果他们真的拼了全力,那皇上恐怕未必就下狠手,但他们实在是太惹众怒了,太丢皇家脸面了,也算是自寻死路吧。”   星河听的一愣一愣的:“姐姐,你懂的好多啊。”   清梦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这算什么,倘若你生在这家里,你懂得比我还要多呢。”   星河眨了眨眼:“我又想生在这样的家里,又不想。”   “为何?”   “我、我想像是姐姐一样,被万人宠爱,又知书达理,可我又不想……”她没有说下去。   庾清梦却早就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又不想明明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偏不能做主对吗?”   星河沉默,等同默认。   清梦抚了抚她的肩头:“其实你不必替我感伤,我这辈子是注定嫁不到自己想嫁的人了,就算我能选择嫁给别人,那也是没有任何意义。你明白吗?”   星河不太明白,琢磨她的口吻:“姐姐……莫非是有想嫁的人吗?是谁?”   清梦不答,帐子内有奇异的死寂。   正在星河觉着自己是不是问错了的时候,清梦道:“我不是不肯告诉你,只是那个人的身份太过特殊了,我……不能害他。”   “这是什么意思?”星河莫名,壮胆问:“姐姐你告诉了我,就是害他?难道、难道姐姐心里有人,也是不可饶恕的坏事?”   清梦微怔,继而笑了起来:“你说的对,有时候就算心里有,都是罪大恶极的。”   黑暗中,星河疑惑地望着清梦,这可超出她的理解了。   目光相对,清梦却柔声道:“所以,你心里有喜欢的人,我很高兴,我更高兴的是,你喜欢的那人……他心里同样也有你。世间没什么比两情相悦更令人欣慰的了。就算我这辈子不能得偿所愿,但是可以看到你如愿以偿,终究是一件幸事。”   星河呆呆听着,忽而心酸:“姐姐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得偿所愿?我想不通,我若是男子,定然会喜欢你。”   “傻瓜,”庾清梦笑了声,声音却也是欣悦的:“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就算他再好,好到十全十美,也未必能入得了你的心。这是无法勉强的。”   这话简单,却仿佛有着通透的大道理。   星河却竟不敢深想,隐隐觉着,这极为残忍。   她的心跟着乱跳了几下:“其实我也担心。”   “担心什么?”   “我怕……我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星河把声音放到极低,就好似高一点儿,便会预言成真。   半晌,庾清梦道:“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倘若真如此,你将怎么办?”   窸窸窣窣,是星河握住她的手:“我有个法子,就是太大胆了。”   庾清梦靠近她耳畔,含笑低语:“比你在宫内戏弄皇后娘娘还大胆?”   星河羞窘,低低啐了声:“姐姐不要总提这件事,我恨不得忘了。”   清梦敛了笑,正色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法子?我给你参详参详。”   星河也往她身边凑了凑,就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   暗影中清梦睁大双眼,并没言语。   星河着急:“怎么样?”   半天,清梦方长叹了声:“我现在才明白,你果然是爱极了那小道长……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   宁国公府为庾清梦所办的及笄礼格外隆重。   不仅是京内各家的诰命贵妇、闺中相交前来观礼,连宫中皇后娘娘、敬妃娘娘也自派人赐了东西。   为庾清梦行笄的正宾,是朝中程太师的长媳邹氏,她出身于清贵的翰林世家,品行,才德等都被世人称道。   繁盛的笄礼完毕之后,吃了中饭。   庾清梦忙中抽空,正在教导星河围棋。   丫鬟听竹进来:“姑娘,二爷那边来人,说请三姑娘过去有话说。”   庾清梦转头看了眼,又看看星河,缓缓把棋子放下:“二叔找你,必然有事,你且去吧。”   星河疑惑:“姐姐不跟我一起吗?”   庾清梦摇了摇头:“若二叔要我一起,就不必特意把你叫过去了。”   星河有点惴惴:“会是什么事呢?”   清梦看她的神态,笑说:“怕什么,二叔又不会吃人。也许……”她捧着棋钵,抓着里头的棋子,哗啦啦地,棋子发出了清脆响动:“罢了,一会儿工夫就知道了,又费心地乱猜什么。”   庾约的书房相隔不远,望兰亲自送了星河过来。   平儿随着她,特意打量了几眼,书房门外站着两个清秀的侍童,却并没看到甘管事。   星河自己进内,阔朗的书房里并无他人,有淡淡地乌沉香的气息。   ——“李绝请惠王为他提亲,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星河没想到的是,自己在庾约的书房中,听到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她措手不及:“庾叔叔……”   庾约坐在长书桌之后,桌上文房四宝,书籍,纸镇,规秩条理。   他坐在桌后,清贵高肃,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幅什么风雅士大夫的翰墨书香画。   而庾凤臣的脸色,好似是在尽力的温和,但却掩不住底下的萧然:“星河,在你回答之前,我可以告诉你,这话我不是为自己问的。”   星河更加紧张了:“庾叔叔,我不懂。你为何问这个,那又是为了谁问的?”   “我是要你回答,你却反问我?”庾约沉吟着一笑,时而看她,时而看桌上的麒麟纸镇:“那好,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因为惠王多事,今日在宫中,皇上已经申饬了他一番。”   星河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在变白:“是、是吗……”   庾约敷衍地微笑,但他的话却一点也不敷衍:“所以皇上,很生气。”甚至重若千钧。   星河听了这句,好像脸上最后的血色都没了:“难道,庾叔叔刚才那句话,是……为皇上问的?”她大胆的、害怕的猜测。   庾约没有直接回答,而只是垂了眸。   星河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虽然她的腿有点发抖:“庾叔叔,皇上、皇上怎么会……问起这个?”   小姑娘确实给吓着了,脸色苍白如纸,就越发显得眼珠漆黑,唇色却还是娇嫣依旧。   她好像在发抖,却拼命地在遏制这种抖。   庾约的声音很淡,是一种不怒自威的风格:“我也不清楚皇上为何会问,大概是因为……不喜欢惠王给人、唆使拿捏吧。”   唆使?拿捏?   星河细品着这几个字,眼睛茫然惊惧地睁大:“皇上、莫非是……生气了吗?是因为小绝……”才说了两个字,她忙噤声。   庾约面无表情,只有双眼淡漠的像是阳光下的冰色:“是李绝的主意?”   星河的心噗通噗通地跳。   皇上,是皇上动怒?那么……皇上迁怒的话,会怎么样?   星河这辈子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惹到龙颜震怒的荣幸。   她明明害怕的想要立刻逃走,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星河的唇抖了抖:“不,不是他的。”   “那就是你的?”庾约微微眯起了双眼,口吻里有点温和规劝的意思,“星河,想好了再说。”   星河的眼睛酸涩,已经涌出了一层泪影,她抬眸看向庾约,哀求的话仿佛随时都会出口,但最终还是抿了抿唇:“是、是我的主意。”   庾约的眉头皱起,有几分无奈地看着星河:“你的胆子,倒是比我想的要大的多。” 第81章 平地起波澜   星河的胆子并不大,她只是怕李绝真的给牵连其中。   惹怒了皇帝,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小道士的脾气又急,还有点难测,星河宁肯自己把事情兜下来,也不愿意落在他的身上。   “庾叔叔,”她忍着泪,小心地看向庾约:“小绝……我们没有要拿捏、又什么唆使王爷的,何况王爷又怎会任由别人拿捏呢?只是……向着王爷求了一求,王爷多半是心软想成全,才答应的。”   庾约的眸色很深,又透着点看穿人心的凉薄:“你以为这些话,皇上会相信吗?”   星河的双手都不自禁地握了起来:“皇上……庾叔叔,皇上既然能把这件事告诉你,那您能不能替我们向皇上求求情?您跟皇上解释解释,好不好?”   庾约听着她的话,唇边那扬起弧度像是要笑,又像是加倍的无奈:“看样子你已经给那个小子蛊惑的没法儿自拔了,星河。”   星河窘迫的很:“不是的,庾叔叔,他没蛊惑我……”   庾约不紧不慢地跟了句:“确实,因为在皇上看来,是你媚惑他。”   “啊?”星河更加惊愕,同时羞愧跟恐惧交织:“我、我没有……”   “就算我相信你没有,又有什么用?”庾约站起身,手指在泛着亮光的紫檀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星河儿,还记得我在县城里跟你说的话?别走弯路,别被人带上邪路。你怎么就一点没听进去,到底给他拉下水了是不是。”   “庾叔叔。”星河局促地低着头,落了泪。   她觉着自己没走什么弯路邪路,也没被拉下水。   可这会儿站在他面前,倒好象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   庾约走到她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洁白的丝缎帕子。   瞅着那张可怜的梨花带雨的小脸,刚要举起给她擦拭,又轻轻地把帕子塞在星河手里:“你哭什么,在这里哭的不像样,出去后,任是谁都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庾叔叔当然不会欺负我,”星河拿着那帕子,擦了擦眼睛,无意识地捏在手里:“我知道庾叔叔对我好。”   细嫩的玉指揉着自带珠光的柔软缎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听了这两句婉转地好话,庾约抬眸。   他呵地笑了:“小丫头,事到临头,说这些动听的做什么?”   庾凤臣当然精明,立刻知道星河另有所图。   星河用那双湿润的眸子望着他:“我想庾叔叔能够帮帮我们。”   “我们”这两个字进到庾约的耳中,让他的神情在瞬间冷了几分。   庾凤臣却是没有开口提,而只是负着手,若有所思地问:“你要我怎么帮?”   星河:“庾叔叔在皇上面前能说得上话,我想……”   “你还在惦记那个小子,星河,你怎么还不懂,他未必会有事,有事的是你。”   “我……”星河屏息:“庾叔叔指的是什么?”   庾约无可奈何般地看着星河:“说你是个傻孩子,你还不服气。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疑心我害你,却不知道你不听我的,一味跟不该厮混的人混在一起,会把自己置身于何等危险境地。”   星河茫茫然听着,似信非信,而心惊肉跳。   庾约踱步走开,到了桌边才沉吟地:“你想要我帮忙,我可以帮你这次,于情于理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但你得答应,别跟那个小子再混在一起了——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他是……”星河察觉庾约最后一句话仿佛大有深意,心有些不安分地乱跳,悄声回答:“他当然是青叶观里陆观主的徒弟啊……”   庾约轻笑:“我从不爱搬弄是非,本以为你自己会悬崖勒马,谁知你反而一头栽进去。我今日说的,你能听就罢了,你不能听的话……迟早会有你后悔的时候。”   像是一句可怕的预言。   星河从庾约的书房退出来,双眼的红跟神情的惴惴,有心人一看便知。   平儿就看的清楚:“怎么了?”她提着心小声问。   星河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等回去再告诉你。”   正说话,就见庾轩从前面走来,像也是要去庾约书房。   远远地看到星河,庾子甫加快了步子,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般,含笑招呼:“星河妹妹!”   星河只得强做欢颜,跟他行礼:“庾大哥。”   昨儿星河才来,庾轩早惦记同她说话,只是清梦忙于及笄礼的事,屋内缺不了人,所以他也没得空前去。   而今日星河就要回家去,庾轩着实惦念的放不下。   好不容易等笄礼完成,便找了个借口要来见清梦,实则是寻星河。   谁知恰好就听说庾约叫了星河在书房。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到底让他遇到了。   庾轩满心喜悦,见星河低着头,只当是羞涩,却没看清她眼睛的不妥。   “星河妹妹,我正要到里头去见……见梦儿呢。”庾轩好不容易把那个“你”咽回去,随口问:“怎么,二叔叫你何事?”   “没什么,”星河向内挪步:“庾叔叔告诉了我几句话。”   庾轩突然发现她的神情躲躲闪闪的有点不对,他试探问:“二叔跟你说的是什么?”   星河没想到他竟刨根问底,却也没心思琢磨他为什么会问,含糊地应付:“一些……私事。庾大哥莫问了。”   谁知庾轩听她说“私事”,又见她仿佛极羞涩难言,他便会错了意。   屏住呼吸,庾轩也紧张起来:“星河妹妹,难不成,二叔……告诉了你。”   星河更是一惊:“什么?”   她心里有点慌乱:怎么回事,难道庾轩也知道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庾轩道:“就是……”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我想妹妹也该知道的,前日,府里不是去讨了妹妹的生辰八字了吗?”   星河却一点不晓得:“八字?我不知道啊。”   庾轩诧异,看她竟一无所知,便忙道:“府里没跟你说吗?我们府里老太太格外喜欢妹妹,所以开了金口……”   他没往下说,而化成了一个带羞的笑。   星河盯着他那无限喜悦的笑容,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了似的。   这几天,靖边侯府里老太太跟太太对她都格外留意,起初星河不明所以,在容霄房中听了晓雪说起惠王府提亲,便以为是因为这个了。   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然还有这么一件事!   她呆在原地,没法出声。   庾子甫缓过神来,见她茫然无措地望着自己,神情更是楚楚动人,他不由地温声道:“星河妹妹,我的心意你该是知道的,倘若真的两家……以后我……”   星河猛然一震:“庾大哥!”   庾轩停了下来。   这会儿他们正进了二门,有几个丫头迎面经过,看到他们,都含笑行礼避开。   直到那些人走开了,平儿跟望兰却也自觉地退了出去,叫他们自在说话。   星河感觉自己像是给放在了风箱里,一阵阵风鼓而来,吹得她凌乱而难受。   庾约那边交代的事情还悬挂着,又冒出了这件!   可是,宁国公府这样打算,按理说庾约会知道的,假如皇上想对自己不利,庾约为什么没有制止国公府的举动,还是说他有意地放任。   但是,假如不是李绝的话……   昨晚上跟庾清梦的对话,没来由地在心里冒了出来。   “星河妹妹,你要说什么?”庾轩用爱慕的眼神望着她。   星河转过身,定了定神:“庾大哥,我知道你难得,我从来都知道,对于我而言,是高攀了。”   庾轩微怔,觉着这话不太对头:“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只要妹妹别嫌我……”   “不是嫌你,又怎么敢嫌弃庾大哥,”星河急忙截住他:“只是我,我不能……”   “不能……什么?”庾轩有点不好的预感。   星河被逼的没了法子。王府的那边还生死未卜,而父亲若知道惠王给训斥,自然不会应承。倘若这会儿宁国公府再提亲,怕不立刻答应了?   “求您跟府里说说,别选我吧。”星河把心一横!她的声音有些低哑的,“庾大哥,京内的大家闺秀,比我好的不知多少,且个个的出身高贵教养又佳,就像是我先前所说的,我希望你能得一个贤惠淑良的……”   庾轩惊呆了:这些话跟他预计的正相反。   庾子甫从第一次在杏花林遇到星河的时候,就已经一见钟情,后来恋恋不忘。   只因为星河曾表示过自己并无此意,而宁国公府也未必答应这门亲事,所以庾轩只能也把那份心思压了下去。   谁知国公府老太君见了星河后便喜欢上她,格外发话。萧夫人虽心有微词,却不敢忤逆老太太的意思,只好叫人缓缓行事。   庾轩得知之后,欢喜之情无法言喻。心想倘若有了府里的支持,就算星河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无可挑拣的……   再说,只要成了亲,他自然加倍的疼她爱她,星河难道会是铁石心肠?   所以庾轩以为,这一次两人的大事可成。   谁知星河竟然真的是铁了心的。又当面说出这话,还想让他去开口叫家里打消念头。   庾轩震惊不已,匪夷所思,半晌才道:“星河妹妹,你……这是何意,难道我就、就这么入不了你的眼?”   “不是!”星河急忙否认:“是我不好,跟庾大哥无关。”   “你哪里不好?”庾轩急了,顾不得丫头们在前方,他捉住星河的手:“我喜欢妹妹,从杏花林里第一次见就喜欢的……你心里也清楚,你明明很好,你口口声声地说不是嫌弃我,我又喜欢你,为什么就不能成?”   星河只想赶紧逃之夭夭,但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她得打消庾轩的念头,彻底打消。   她把自己的脸丢在脚下,而正视庾轩的双眼:“庾大哥,我心里有人了。”   “你、你说……什么?”庾约痴傻般看着她,最后两个字,邈若轻烟。   星河把手抽了出来:“庾大哥,我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了,我不能再……不能嫁给别人。”   庾轩看看自己落空的双手:“你说谎的是不是?”   他几乎以为星河是为了让他死心,才编造出来的。   不管论身家,人品,相貌,他自诩没有哪儿不如人的。   为什么,自己三番两次示好,星河竟如此不为所动,甚至……   星河看着他无所适从的神情:“庾大哥,四姐姐曾跟我说,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就算他是十全十美的,也仍是不喜欢的,你明白吗?”   庾清梦说那话的时候,星河都不敢细想,只觉着残忍之极,没料到这么快就拿出来对人了。   “那人、那人……”庾轩直直地望着她的双眼,终于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星河再怎么豁出去,究竟还有一点底线。   她可没法儿当着庾轩的面提李绝。   她摇了摇头:“庾大哥,对不住。”   “星河妹妹!”庾轩到底舍不得,刚要去握她的手,再跟她细说说,只听到身后有人道:“你敢碰她,手就别想要了。”   星河听到这个声音,简直如梦如幻,回头,果然见一身宽绰暗蓝道袍,头上没戴巾,竟是李绝站在墙边上。   也不知他何时来到怎么来的。正冷冷地看着庾轩。   庾轩呆住:“李道兄?”   庾子甫呆若木鸡,不知他怎么突然现身。   而星河发现周围并没有带路的小厮丫头,她忍着心惊忙快步赶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李绝扫了眼庾轩,神情微冷:“这国公府竟成了姐姐的家了,三天两头的在这里住着。”   “你果然又是偷偷跑进来的?”星河的心慢慢往下坠:“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哪儿?就敢这么胡为?”   李绝道:“我若不来,怎么知道他又纠缠姐姐呢。”   星河的脸色很不好:“住口!”   “道兄,”庾轩也跟着走过来几步,忖度地:“星河妹妹,你们……”   他心里有无限疑问,但目光在星河跟李绝之间转来转去,看着他两人的对话神情,他们显然似很熟稔!   庾轩突然想起那天请客,李绝跟星河坐的很近,后来两人也跟容霄一同去了。   庾轩惊心地看看李绝,见小道士眼神冷峭,他又看向星河:“难道、刚才星河妹妹说的那个人……”   星河没法回答。   李绝却傲然道:“你知道就好,别再痴心妄想,离姐姐远点儿!”   庾轩身形一晃,他有点失魂落魄地:“这、怎么可能?”   “庾大哥……”星河想解释,但也没什么能解释的。   “可,”庾轩苦笑,把李绝从头到脚地又看了一遍:“我不明白,星河妹妹,他是个道士……”   “这个跟你不相干!”李绝扔出这句,冷笑说:“总之姐姐是我的,你别再死缠烂打,不然,我不会对你客气。”   星河焦心如焚,羞怒交加:“小绝,你够了!”   庾轩起初还有些懵,这会儿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他皱着眉,扫过李绝,又看向星河,深吸一口气,庾轩道:“星河妹妹,你不如好好想想,谁才是你的终身良配……”   李绝没想到他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说这话,手已经暗暗握紧,却还隐忍着警告:“你最好别再说下去。”   庾轩正色道:“道兄,我不知你有何居心,但是我府里是会正经向靖边侯府提亲的,星河妹妹……”   话音未落,李绝已经忍无可忍。   抬手一挥,没见他如何,庾轩已经踉跄地向后倒了出去!   那边望兰跟平儿本来想让他们自在说会儿话,谁知李绝突然出现。   望兰不明所以,不过见庾轩认识李绝,就只在旁看着。   不料李绝竟然动手。望兰大惊:“大公子?!”一时嚷道:“快来人!”   星河也正要上前扶住庾轩,却给李绝拉住:“姐姐别理他。”   “你!”星河气的发抖:“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第82章 .二更君肯为她装乖   星河实在没想到,李绝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儿动手。   为这个,她说过多少次,他信誓旦旦地说改。   可今日他这一拳,非但打到了庾轩,甚至也把她的脸也给重重地打了。凉七獨家   不过气归气,星河很快意识到,这会儿可不是别扭较真的时候,因为这不是在靖边侯府的后宅,在那她可以悄无声息把事儿压下去,但这是在宁国公府!庾轩受了伤,且还有人看着!   她的心缩成一团,但又不能让自己在这一刻继续缩下去,得想个法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幸而李绝看出星河是真动了怒,他一下闭了嘴。   虽然目光瞥向庾轩的时候,还是满满地不逊。   星河却撇下他,反而上前扶住了庾轩,极关切地,她问:“庾大哥你怎么样?”   目光在庾轩面上逡巡,看到庾轩下颌上明显的淤青。   她回头怒视李绝。   李绝的目光跟她一碰又垂了眼皮,像是不服又像是解释地嘀咕:“我只用了三四分力……”   “你还不向庾大哥道歉。”星河瞪着他。   李绝的反应不像是听见星河要他向庾轩道歉,倒像是要他给庾轩下跪似的。   他不敢跟星河犟嘴,但也不愿意跟庾轩道歉。   庾轩的脸上很疼。   他是个豪门贵公子,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种苦头。   刚才被打中的那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他几乎以为自己要直接晕厥或者死过去。   没想到人家竟只用了“三四分力”。   星河过来搀着他,柔声询问,令他很受用。   可身为男人被一个少年打了,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还是在自己心仪的少女面前。   又听星河勒令李绝道歉,庾轩忍着疼说:“我没事,星河妹妹不用担心。”   李绝在旁边轻轻地哼了声。   星河听见了,庾轩当然也听见了,他拢着唇:“就是不知道……这位道兄,是怎么突然来到我家里的。”   此时此刻,因为望兰先前的叫喊,二门外的小厮也给惊动了,已经有好几个往这儿围了过来。   星河想要让李绝赶紧先离开,可是看这个架势,就算这会儿跑了,只怕也有后账要算。   在星河忙着在心里打转的时候,李绝满不在乎地说道:“怎么,你家里又不是皇宫,还来不得么?”   庾轩也看到府内的小厮们赶了来,他勉强站稳了些,正要开口,就听星河说道:“庾大哥,请您见谅。”   在庾轩的注视下,星河深吸一口气,松开他,往李绝身前退了一步:“庾大哥,小绝他其实是我……”   星河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个声音说道:“是我请这位小道长来的。”   玉石交撞般的响动,自然的清冷。   就算不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而在场的几个人听了,脸色心情各异。   星河万没想到,在这个尴尬至极的时候,庾约会主动的走出来,把她想说的话替她说了。   不得不承认,这解了星河的围。   因为她原先想承认是自己约了李绝过来的……但势不可免的,她还要解释为何约李绝,跟李绝什么关系,竟到达要在别人家里约见的地步等等。   而庾约开口,就完全没有这些顾虑了,他是国公府的人,且又顺理成章。   李绝则因为看到星河挪到自己跟前,心里一热。他知道星河还是向着自己的。   因为这个,他可以暂时地饶了庾轩。   也正因为这份突然而起的好心情,他还没在意庾约的突然现身,直到庾约说了那句,李绝才抬眸看过去。   最惊讶的是庾轩。   庾轩看得出,小道士是自己不请自来的,所以打算兴师问罪。   可是二叔竟然出面揽下这些。   “二叔……”他轻轻揉了揉脸颊上的伤,很疼,更咽不下的是心里这口气。   庾约已经制止了那些赶来的家奴们,声音温和却天生威严:“这是我的客人,无事发生,不必大惊小怪,都散了吧。”   小厮们重新退了下去,仍只剩下了这几个人。   庾约又看向庾轩:“子甫,说了让你做事勿要冲动,为何还是不改?你不是那些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了。”   就现场而言最冲动行事的自然是李绝,但庾约偏偏只训斥庾轩。   而最后这句话,好像是在嘲讽哪个人。   李绝的耳朵总算是有所反应,他的眼尾挑着凌厉的弧度:“你说谁是毛头小子。”   才开口,星河抬起手肘往后一撞。   李绝的腰间吃了一记,当下低了头,他不觉着恼,反而很喜欢。   这种私密的小动作,星河只会对他有。   这让李绝觉着自己跟对面那两个都是不一样的。   他甚至有点油然而生的自傲。   庾凤臣的目光在他脸上蜻蜓点水似的那么短暂掠过,自然也看见了星河的动作。   星河也知道他看见了,忙着描补:“庾叔叔,您说的对。庾大哥其实很是沉着稳重,宽恩大度的,跟别的人很不同。”   她一句话,奉承了庾约跟庾轩两个,无非是想叫庾约别跟李绝计较,而能让庾轩不要记恨李绝刚才动手之事。   按照李绝的性情,听了这句指定又要不高兴。   但此刻他给星河挡在身后,不知为何,竟有种奇异的安妥之感。   虽然她的身量甚至不足以将他完全挡住,简直像是一只白兔挡在虎豹身前。   可他竟甘心情愿地就站在这个位置。   正在这时侯,里间庾清梦因听丫鬟报信,也赶紧走了出来,远远地看到这个仿佛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便知道出了事。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的,上前来向着庾约跟庾轩行了礼:“二叔,哥哥,怎么都在这里?”又看向星河跟李绝,态度自然而然:“三妹妹,小道长来了,怎么不请进去呀。”   星河一惊,庾轩发愣。   庾约反应最快,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形容的笑意。   庾清梦已然看清楚庾轩脸上的伤,幸亏李绝没下狠手。   “哥哥,”清梦柔声道:“小道长是青叶观的人,我特意请了来听他讲道的……只是没来得及跟家里报备,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   庾轩悻悻地,他总算也明白过来:“梦儿,你又在说什么?方才二叔说,这李道长是他请来的,怎么你也请了?”   庾清梦本来猜到李绝是不请自来,所以一露面就给星河解围,谁知竟是如此,一时有些脸热。   却又有几个嬷嬷匆匆地来了:“二爷,太太那里问出了什么事,闹嚷的不像话?”   庾约轻描淡写地:“哦,没事,原本是我替四小姐请了青叶观的道长过来讲道,有一点误会罢了,回去叫老太太跟太太们不必在意。”   庾轩早把脸侧过去,挡住了左侧的淤青。   他虽然心里恼恨小道士,但他更是个有数而识大体的人,今儿毕竟是庾清梦的好日子,一切都以妹妹为主罢了。   何况二叔跟妹妹都想压下此事,他当然不能做个不懂事的罪魁。   嬷嬷们见无恙,便自回去禀告了。   庾约瞄过星河跟清梦,言简意赅:“好好说话,别闹事。”   扔下这句,又看庾轩:“子甫跟我来。”   他竟直接带着庾轩离开了。   星河直到这时候,才总算是能够喘一口气了,顾不得别的,她忙上前握住庾清梦的手:“四姐姐,多谢。”   清梦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谢什么呢,差点弄巧成拙。”她看到庾约在场,只以为事情越发难办了,又哪里会想到庾约竟然会先救场:“唉,不愧是二叔。”   说了这句,她看向星河身后的李绝,倒是认认真真地把他看了个清楚,见果然意气飞扬,生得也好,龙章凤姿,不同凡俗,心里便暗暗称许。   只不过脾气确实地太急了些,若不是星河看中的人,且是青叶观的,就凭他伤了哥哥,她也不能罢休的。   “咱们回去说吧。”庾清梦善解人意地。   星河因为恼了李绝之前动手,本不想跟他再多言,如今这一关平安过了,星河便道:“又说什么。”   她回头看向李绝,淡声道:“你不如先回去吧。”   李绝知道她不高兴了,他觑着星河:“姐姐,我错了……谁叫他说……”   “你还提。”   李绝便噤声,又好言好语地问:“好,我不说了。那你不回府吗?”   “我回不回跟你有什么相干。”星河忍着气说。   李绝也不管庾清梦还在,便拉了她的衣袖:“姐姐……”   星河到底还要脸,赶紧把袖子抽回来:“你走不走?”   李绝黯然地低下头。   清梦在旁边想劝,可毕竟这是他两个人的事,而且男女之事,最难分解。   她只好先带了望兰听竹,往旁边走开去,给他们一点空隙。   但她心里也清楚,这是在二门处,人来人往的并不方便。   星河倒也知道,便深深呼吸:“这儿不是能说话的地方,我今日会回府……到时候再说吧。”   李绝只好答应了。   星河见他踯躅地要走,却又不放心,便咳嗽了声:“你去哪里?”   李绝回头:“我先回王府,或者去侯府等你。”   一提王府,又想起庾约之前跟自己说的话,星河心头一沉,终于又叮嘱:“不管去哪儿也好,不许又去生事。”   “知道呢,”李绝一概应承,也依依不舍地说:“那你早点回去。”   星河狠下心来不搭理。   李绝默默地多看她几眼,只好往外去了。   庾清梦那边隐约听见,交代听竹,去叫个人陪他出去。   两人回到内宅,清梦问道:“是为什么突然来了?”   星河心里又烦扰,又愧疚,也不再瞒她:“因我在这里住了两天,多半放心不下。”   清梦抿嘴一笑。   星河忍不住抱怨:“他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性情太过急躁了,为了这件事我说过好多次。今日竟还是对着庾大哥动了手。幸而没有大碍,不然我……竟无面目面对姐姐了。”   清梦目光柔和:“不必在意那些。我原本以为他比你大,今日才知道原来确实比你小,据说他是从小出家,按理说修道的话脾气会收敛些,为何会如此急躁?陆观主也不像是会放任不管的。”   说了这句,她却又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从方才看来,他倒不是不听你的话,你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倒也是乖。”   “乖什么,恐怕都是装的罢了,”星河随口说了这句,心跟着一窜。   却见清梦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怪道那日击鞠赛上独独他出尽风头,原来果然是个怼天怼地的,这样的人物,若真的肯为你装乖,也不算坏事啊。”   星河无奈苦笑。   庾清梦却又问:“是了,二叔叫你去,是为何事?”   一提这个,星河心头又不受用。   她虽然也想告诉清梦,但涉及宫内,非同一般。若是告诉了清梦,岂非又让她跟着自己忧心,今日是她的大日子,自己却在这里闹出这么多事,实在不该。   当下星河反而笑说:“没什么,一点小事。”   清梦隐约看出她有所隐瞒,但既然她不提,那就不必强人所难了。   两人又说了片刻,清梦知道她心里惦记着李绝,便道:“我还是不悉留你了,横竖改日再聚吧。”   星河也正有此意,当下起身告辞。   马车过长街,星河靠在车壁上,庆幸平儿在后面一辆车。   不然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走到一半,只听外头是小厮招呼:“二爷?这是往哪里去?”   星河撩开车帘,却果然见容霄人在马背上,正从前面街头拐过来,一眼看到她,急忙打马而至。   “三妹妹,你回来了?”容霄俯身,脸上很是焦急的神色。   “霄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容霄皱眉:“还说呢,我刚才跟几个朋友在那边吃酒,有人看到道兄打楼下经过,我本来要叫他上去喝酒,谁知他走的极快,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是有什么事吗?”星河疑惑。   容霄道:“我原本不以为然,直到吃完酒下楼,才发现地上竟有血渍,我吓了一跳,心想莫非是道兄受了伤?所以想追去看看,别是真有事才好。”   星河听到“血渍”,已经呆了:“霄哥哥你知道往哪儿追?”   容霄往前一指:“这里距离西城门最近了,找到找不到我只去看看,也算是放心吧。”   星河心惊肉跳,想到李绝离开国公府时候的情形:“那……你去吧,只是要小心。”   容霄答应着,打马去了。   西城门,护城河旁。   烟柳簇簇,像是天然的锦屏障。   河岸边上,已经倒了两具尸首。对面却仍有五六个人,看似随意,其实是密不透风的扇形,把一个少年围在了中间。   李绝擦了擦嘴角沁出的血:“我以为呢,原来竟是你们蛇鼠一窝、联起手来了。”   对面其中一人道:“小子,你也算是命大,只不过这次你是非死不可了的。”   “那是,你们兴师动众的,若还杀不了我,不如都在这儿自尽算了。”李绝嗤嗤地笑了两声,满不在乎似的。   “哼,姓李的,别太嚣张了,你真以为你有九条命,”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目露凶光:“你已经受了伤,待会儿,必叫你死得苦不堪言。”   另一人恨声道:“可不能太过便宜了他。这小子狠毒之极,我们原本兄弟五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不好好折磨他一番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李绝嘿嘿冷笑:“放心吧,待会儿就送你下去团聚,何其简单,不用谢我。”   话音未落,对面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但向着李绝袭去的并不是人,而是几样暗器。   袖箭,飞刀,甚至于阴毒的铁蒺藜,李绝纵身避让,身形如风,暗蓝色的道袍袖子当空一卷,竟不动声色地将几样暗器拢在袖内,猛然一振,电光火石间倒扔了出去。   有几个人正想借着他手忙脚乱的时候上前偷袭,没料到竟会如此,当下急忙躲避,但仍有两人被暗器射中,顿时惨叫连连。   李绝狞笑:“我最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来啊!”   三个,四个,五个……地上的尸首越来越多了,激斗呼喝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鲜血自草丛间蜿蜒,潮湿的空气中满是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薄薄的暮色,向来人迹罕至的西城护城河畔,更加死寂,连虫鸣仿佛都消失了。   直到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杏黄衫的少女下了车,沿路往下张望。   她走了片刻,依稀看到垂柳之后闪烁的影子:“小绝……”提起裙摆,星河往前奔去。   她只顾看着前方,想要寻找李绝的身影。直到脚下被绊了一下。   星河冷不防,往前一跌,伸手撑着地,手掌心却湿湿黏黏。   她吓了一跳,低头看时,绊倒自己的却是一具僵硬的尸首!而她的手上,满是猩红的血!   惊呼声冲到了喉头,但目光所及,她突然看到草丛中,此起彼伏的,好像是不止一具的尸首。   她本来不想细看,心里却有个侥幸的声音: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这么定睛再看,便不慎看到那些惨不忍睹的死状,血肉模糊的伤口,甚至于断肢残骸,还有仍戳在身上的兵器。   她不知有多少死人,似乎数不过来,到处都是……就好像误入了地府入口,之前小罗浮山上所见,简直不值一提。   星河心胆俱裂,她跌坐在地上,本能地想要逃走。   耳畔,却又响起低低的呼喝声。   “小绝?”心里冒出这个名字,星河摇摇晃晃地起身,浑然莫非发现裙摆上也沾了些血渍。   重重密柳之后,有个略苍老的声音响起:“混账!你还要杀到什么时候!”   粗重的呼吸声,然后,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谁要敢拦路,就杀了谁,包括你!”   “闭嘴,你疯了!”那苍老的声音道:“我警告过你,别进京来,你非是不听,倘若你进京安分守己也罢了,看你闹得事情!东苑的击鞠,霸州的人头,还有这些人的死!我带你走是为了你好……”   星河猛然听到“霸州的人头”,眼睛蓦地直了。   噩梦中那个追着自己的无头鬼,此时此刻,好像就出现在身后。   “呸,什么是为我好,我自己心里清楚,”李绝冷笑了几声,气息不太稳:“你不用假惺惺的,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从小到大那些刺杀我的人都是谁派来的,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自以为是的小子!”老者隐隐动怒:“乖乖跟我回王府,不要逼我动手!”   他怒吼:“我跟信王府没有任何关系,滚!”   星河本来正魂飞魄散,听见一个“王府”,本以为是惠王府,突然听见“信王府”,整个人越发地如痴如傻。   庾约的话在心底响起:“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而李绝说:“我可以让惠王出面……”   暮色更重了几分。   这仿佛是天地间被遗弃的一处所在。   面前柳枝垂地,随风若隐若现,她只要伸手挑开,就能轻易地看到那个人。   可是,这密密匝匝的柳条,就仿佛是极坚不可摧的长城,铁似的围在她跟前,好像手探出都会被刺伤。   星河想要离开,但魂魄仿佛离开了,身体却不能动。   她费尽浑身力气跟残存的理智,终于让自己挪开步子,木讷地往回走。   可才走了几步,脚下像是碰到什么东西,疼得钻心!   她再也站不住,闷哼了声往后倒下。   而就在星河发声的同时,柳荫之后,是李绝的声音:“姐姐……?”   星河本来已经没了力气,听了这句,整个毛骨悚然。   她仓皇地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往前跑去!   在她身后,那铁幕似的柳条给猛然冲开,一道人影踉跄抢出! 第83章 .三更君对姐姐坦承   星河以为自己已经跑的很快了,但其实她只勉强跑出几步远,就又往地上跌了过去。   可身后赶来的那人及时掠了过来,将她拦腰一抄,当即把人轻轻巧巧地抱了起来。   在星河慌乱的目光中,她看见半边脸都被鲜血染的面目全非的李绝。   若是在以前,她一定会心疼的无以复加,但是在这时侯,她只觉着害怕。   她连让他放手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抬起有些发麻的手在他身上轻轻敲了一下。   那种微乎其微的力道,也只能算是“敲”了。   “姐姐……”李绝的一只眼睛给血糊住,触目惊心,另一只眼睛中的却是无限的惊惧。   星河闭了闭双眼,她不敢再看下去,只听见好像是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地:“放、放开我……”   “哟,这就是你那个小相好儿。”那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嗤嗤地笑了几声,他道:“怎么偏偏就跑到这里来了呢。”   李绝怒吼:“你滚开!”   星河本来想看看那是谁,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   想着从他怀中挣扎出去,勉强地动了动,就听见李绝又吼了声。   她实在经不住这种惊吓了,李绝在她面前向来小鹿一样,乖巧的甚至让她自动把在小罗浮山看到的那一幕可怕场景给淡化、有意遗忘了。   但今日眼前所见,非但成功地让她将那一幕记起,而且变本加厉,恐怕从此之后,没什么能够让她忘记今日之遭遇的。   昨日的小鹿,原来竟是猛兽一样,那犹如虎吼似的咆哮近在咫尺。   星河晕了过去。   “姐姐!”李绝有些慌张,不知她为何竟突然晕厥。   “我若滚开,她就必死无疑了。”老者哑声说。   李绝虽看似镇定,但关乎星河,他实则手足无措。   听了老者这话,起初以为他是恶毒的诅咒,但……   “你什么意思!”   那老者,正是之前小罗浮山的老道士,以及先前想拦截李绝、却给霍康阻止了的那人。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李绝,又看看他怀中仿佛是小玉人一样的小姑娘:“你果然是关心情切,你难道没看出来她中了毒吗?”   “中毒?谁敢给她下毒?”李绝气红了眼。   老者看他已经情切到这种地步,不由摇了摇头。   星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还未睁开眼睛,她的脑中先涌出无数奇怪的画面,张牙舞爪的,像是狰狞怪像的恶鬼,争先恐后向她扑来。   “小绝……”她稀里糊涂地叫了声,睁开双眼。   在她面前的,是换下了一身血衣的李绝。   “姐姐,你叫我?!”他有些惊喜交加地,伸手扶她:“你、你觉着怎么样?”   星河看到他,先是觉着安心。   但很快,这股安心就像是水底聚集的鱼儿受了惊,刷地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她想起在自己昏迷前的所见所听了。   人还没起身,星河本能地就想避开他的手。   只是她的身上毫无力气,心里想躲,身子只是轻微地一晃。   “我、平儿……”星河张皇的很,低低叫了声平儿,突然察觉不对。   她忙又定睛环顾四周,越看心越冷:“这是哪儿?”   这绝非是靖边侯府她的房间。   她的眼神之中有警惕和提防,还有压着的恐惧。   李绝看得出来。   他非常的悔恨,为什么偏偏就让星河看到了那一幕。   她耳提面命地督促不许他跟人打架,不许伤人,如今叫她亲眼看到他一气杀了那么多人……她会是何等心情,可想而知。   但是,李绝仍是接受不了,她因此竟害怕上自己,提防了自己。   明明他该是她最亲密信任的人。   “我不会……伤害姐姐。”他默默地,长睫闪了闪,有点受伤。   星河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却发现口干的很:“我、我想回府。”   李绝摇头:“城门关了,明儿再送姐姐回去。”   “这是哪儿!”她惊惧而生气,“你把我带到哪儿了?”   就差问一句“你想干什么”。   李绝看向她的脚上。   星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的右脚的鞋子、罗袜都已经脱了去,露出白生生地秀气的脚丫,脚背上却裹着一点纱布。   她觉着好刺眼,顾不上问怎么了,就忙把毯子往下盖住。   大概是忙着藏躲,脚背被牵到,一点微微刺痛。   李绝看着她脸上露出的痛色,摁住她的脚踝:“姐姐别动,你不小心踩到了……一枚有毒的铁蒺藜,幸亏发现的早,毒血被挤了出来。”   星河不晓得什么是“铁蒺藜”,她扫了眼那被盖住的脚:“是你?你挤……”她烦恼地摇摇头,觉着自己不该在这时候问这种话。   不料旁边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小丫头,可不是挤出来的,是这小子给你吸出来的。”   星河一颤,听出这人正是柳荫内跟李绝说话的那个老者。   她本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听到那个“吸出来”,她无法置信。   灯影下,李绝的脸有点红,他扭头恶声恶气地对那老者道:“是你说不赶紧把毒血吸出来,就有性命之忧的,还威胁我说要给姐姐截……”   老者哼了声:“我倒也不是危言耸听,不过,难为你居然肯心甘情愿地给这小姑娘吸毒。如果是我中了毒……”   李绝冷笑:“那我自然得踩上一脚。”   老者嗤地笑了:“你就过河拆桥吧,我好歹也算救了她。”说了这句他站起来。   星河这次看见了,乱蓬蓬的大胡子,花白头发,身上也穿着一件旧道袍,看着极其眼熟。   正在思量哪里见过,那老者已经脚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等他离开,星河才想起来:“他是小罗浮山上的那个道士……”她狐疑地看向李绝,又深深呼吸:“你、还没告诉我这到底是哪里。”   “这是青叶观。”   “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青叶观毕竟不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可星河仍是心乱如麻:“晚上我不回府,府里该怎么找我?若找不到,又会如何,你可知道?”   “姐姐是怎么找到西护城河的。”李绝自顾自地问。   星河顿住,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你……听见我跟赤松伯说的话了?”   星河才知道那老者原来叫“赤松伯”,不对,“伯”也许是李绝对老者的称呼。   但星河不知该不该承认自己听见了。   她本来尽量地不想提那可怖的一幕,但仍是没忍住:“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信王府的……我排行第三,”李绝坐在榻边,很安静地坦白着:“本名叫李铖御,李绝,是我出家时候,陆机给取的。”   星河怔怔地听着,听他说完后,便转开头去。   望着床壁上被灯光照出的变幻的影子,星河道:“失敬,原来、是王子殿下……先前是我无知冒犯。”   “姐姐!”李绝急促地叫了声,盯着她的双眼,他急切地:“我从没有把自己当成信王府的人!从他们把我送出去的时候,我就没有家了,我没有骗你!”   隔了会儿,星河才缓缓说道:“我并没有说你骗我呀。”   李绝听她的语气有些柔和下来,便大胆靠她近了些:“姐姐……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想要握她的手,又顿住。   星河却瞥见他的左手缠着纱布,右手也有几道大大小小的伤痕。   “你……”星河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忙转开目光,轻轻咳嗽了几声。   “姐姐你是不是渴了,我给你倒水。”李绝赶紧去倒了一杯温水,“虽然解了毒,但还是要多喝些水的。”   星河惶惶地刚要接过杯子来,李绝却将杯子送到她的唇边。   她怔了怔,还是就着他的手慢慢地喝了几口。   只是,这么近的距离,她更看清了他手上的道道伤痕,有的像是划伤,有的是……星河没法儿再看,艰难地闭了眼睛。   李绝这才醒悟,忙把被子放下,将右手遮了遮。   “那些人……”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也许是嗓子疼:“是坏人吗?”   “是坏人的!”李绝急忙答应,又详细地补充,“有一些是早年刺杀我不成的,有些是地方上的恶霸,还有江洋大盗……都是坏人。”   星河好似松了口气,跟着他喃喃说道:“对,都是坏人。”   李绝重新靠近了些:“姐姐,我没想吓到你……对不起。”   星河听了这句,不知为何,鼻子即刻酸了起来,毫无预兆的眼圈就红了。   隔了会儿,她问:“你伤的怎么样?”   “没什么,我都习惯了。”李绝不以为然,甚至有点高兴,她毕竟还是关心自己的:“就是连累姐姐又受苦了……”   “我、我也没事,”星河缓缓地吁了口气,目光闪闪烁烁地:“我明儿能回去吧?”   李绝顿了顿:“当然能。”   星河点了点头:“多谢。”   李绝心里涌起的喜悦,被这两个字打散了些:“姐姐跟我说这个?听着……好生见外啊。”   星河的长睫上下一动:“你受了伤,该早点歇息。”   李绝望着她,眼神里有着担忧跟不安:“姐姐自打醒了,就没叫过我的名字。是不是心里还怪我?”   星河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我只是一时……”   她慢慢低头,叹息一样:“小绝,我怎么会怪你。”   “姐姐。”李绝听她终于肯如往常般叫自己,这才敢握住她放在被子上的手。   星河扫了眼他手上的伤,没有挣扎,而只是说道:“你的伤为什么不料理?”   “都是小伤,不打紧的。”   星河还是不太敢细看:“你说习惯了,那以前也常常如今日这般?”   “也不是,今天他们是知道我在京内,所以他们联合起来一起来找我,以前都只是零零散散的。”   她仿佛自言自语:“听起来,有些可怖。”   李绝以为她是担心自己:“不碍事的,我不怕他们,而且经过了今日,只怕以后不会再有人敢随随便便地来找我了。”   “你既然是信王府的王子,这些人又怎么敢伤害你呢?”   李绝闭了嘴。   星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你如今在京内了,那……惠王殿下跟皇上,也该知道你的身份了?”   李绝只得点头。   星河深吸了一口气,又很慢地吁出:“那么,你可以让王爷或者皇上为你做主啊,想来那些人胆子再大,也不敢跟朝廷做对吧。”   李绝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我本来不想跟惠王相认,谁知他居然认出了我,皇上也不知哪里知道的,我没有办法,其实我并不想跟朝廷牵扯上任何关系。还记得当初我跟姐姐说过我不喜欢京城吗?我不喜欢那些人,我只喜欢姐姐,我想跟姐姐一起,离开这里,过咱们自己的日子。”   少年的神情急切而认真,星河扫过他伤痕满布的手,试探地问:“你觉着……能吗?” 第84章 相爱的时光   星河才问了出口,李绝的手随着一紧。   就仿佛害怕星河会突然从他手上消失似的。   “当然能!”他几乎是情急地,身子往前倾了倾,暗炽的目光,好像要从她的眼睛看到心里去:“姐姐,当然能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星河的目光滞了滞,终于慢慢地一点头:“是,当然是说好了的。”   李绝的心无端地七上八下,他隐约觉着星河有点跟先前不一样了。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才受了惊吓的缘故。   他不敢往别的地方去想,下意识地,宁肯相信自己是太过患得患失,所以会胡思乱想。   可是给他握在掌心的这双小手,不知为何竟很凉。   他心里隐隐地作痛,想让她热起来,又不敢十分的用力。   “姐姐,”李绝尽量地让自己笑的跟以前一样:“你放心,以后咱们离开京里,他们不知道我在哪,就不会找我了,再也不会像是今天一样了……”   星河发现他的手好像在发抖,时而用力,时而又松开几分:“你的伤,还是涂些药吧?”她有点难地说了这句,又问:“可还有别的伤?”   她想起容霄提过的地上有血迹。   “没有,不打紧。”李绝说了谎,他明白这时侯不能再叫她担心。   星河看着烛光之中他黑白纯粹的双眼,感觉他就像是这黑跟白一样。   或许先前,她看见的多半是他的“白”,不,是她故意地让自己去相信他是“白”的,毕竟她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只是她傻傻地宁肯蒙蔽自己,不想去面对。   她以为那点儿“黑”不算什么,今日才知道,那“黑”的意思,兴许是血太多、颜色太深了凝成的,不是不算什么,而是足以将她吞没,覆压至窒息。   “你的药呢?我给你涂吧。”目光掠过他的颈间。   在侯府的时候,不小心是头饰伤着他,那会儿她都紧张地无以复加,可现在,他竟是遍体鳞伤的样子。   她禁不起,禁不起这个。   “好,”李绝却喜出望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盒:“多谢姐姐。”   星河听了这句,不禁也微微地笑:“方才还说我见外呢,你自己不也是同样。”   李绝忙往自个儿脸上拍了一下:“是我糊涂了!我只是太高兴了。”   星河蹙眉:“你别动。”   把瓷盒打开,正要用小指去挑些药膏。   看着灯影下自己修长透明的指甲,星河怔住。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当时跌倒在草地上,手上是沾了血的,但是这会儿竟干干净净……   不太相信,星河抬手细看,果然,就连指缝都是干净看不出任何血污的。   “你……”她看向李绝:“你帮我擦过了?”   李绝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是,姐姐的手不该给弄脏的。”   星河心头涌动,刚要说话,又只低下头去挑了些药膏。   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涂在伤处,指腹压下去,很轻很温柔地把药膏涂抹开,把伤口慢慢地覆住。   “疼就说声。”她的长睫蝶翼似的垂落,楚楚之中透着温柔。   “不疼,”李绝的唇角是掩不住的笑意挑起,看着她神色凝重,动作轻柔,就仿佛浑身的伤痛都随之消失不见:“姐姐对我真好。”   星河没敢抬头,只隔了会儿才道:“你以后、多长点心,千万别再……”   她想嘱咐他千万别再伤的如此了,可又想,就算叮嘱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李绝却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再也不了,这次是真的。”   星河轻轻笑了声,没再言语。   李绝左手的伤,显然是重些,所以还缠着纱布。星河也没敢叫他打开看。   “时候不早了,”她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上的药膏:“你还是快去安歇吧。”   李绝却不想离开,只是又不敢直说要留下,嗫嚅:“姐姐困了就睡吧,我看着你睡了,再走。”   “胡说。”星河低着头:“这是在外头,孤男寡女的,叫人知道了像什么。”   “我不会做坏事的,”李绝怯怯地辩解:“先前在侯府我……我也没做什么。”   “那时候平儿在,”星河的手揪着毯子,仍是低着头并没有看他:“你是不是又不听我的话了?”   李绝的语气更软了下来:“听,听,都听姐姐的,姐姐别恼,我不在这里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却不甘心就这么走开,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姐姐饿不饿,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   “不……”不等星河说完,他已经匆忙转身出门去了。   星河转头看着李绝离开,这房间不大,但看着很干净,有一点檀香、还是什么别的淡香气。   她起初不晓得这是青叶观的哪里,但此刻已经明白了,这是他的山房。   简单的帐帘,被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反而透出一种让她没法形容的“熟悉”,此刻她明白这是什么——这是李绝身上的气息。   这是他的床。   星河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把毯子掀开,赤着的脚就在面前,她本来想看看自己的伤口,又不敢。   转头,看不到自己的袜子,只有绣花鞋整齐地摆在床边,   她只能小心地挪动双腿,窸窸窣窣地穿鞋。   受伤的脚很疼,似乎还有点肿,她咬着牙一狠心塞进了鞋子里,双足落地,一阵钻心的疼让她几乎站不稳。   她本来是想出门看看的,但是才走到桌边,就已经支撑不住。   依稀听到外间有脚步声,她知道李绝回来了,忙要回床边去,却只勉强挪到跟前。   门轻轻地响了声:“姐姐……”李绝放下手中的碗,赶忙过来扶着她坐下:“你怎么下来了?”   “我……”星河垂头:“想喝水。”   李绝看看她脚上的鞋子:“你别动。”回身去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拿着,自己却半蹲下去,把她受伤的脚轻轻捏住。   星河的水差点晃了出来:“干什么?”   刚要缩脚,李绝道:“这只脚有些肿,血流不畅的话,会更疼的。”   他像是取什么易碎的珍宝,很轻地把绣花鞋脱下,长睫一抬看了眼星河:“我再给姐姐揉一揉。”   星河正喝了口水,嘴里含着,拒绝的话给水堵塞着,李绝已经避开伤口,稍微用了点力。   玉白圆润的脚趾被拢在掌中,精心地伺候着,不多时就泛出淡淡的粉红。   她没法儿看,也没法儿不看,心里想起上次在侯府,他也是因为给自己的膝头上药,就那么亲了下去。   可是,刚才那赤松伯也说过,自己脚上的伤,是他用嘴将毒血吸出来的……星河庆幸自己那时候是晕厥不省人事的。   “行了。”她咬着唇,原本有些发凉的手心,隐隐地有些热。   李绝抬头看着她:“待会儿再涂一次药,好好保养,三两天就可无碍了。”   星河转开头:“你不用管我……手都那样了,又逞什么强。”   李绝心一热,起身去把桌上的碗捧了来:“只有馒头跟豆腐干,姐姐将就吃点吧?”   星河看到碗里的东西,又想起当初在县城外公家里那些日日夜夜,她心里的东西已经都满了,哪里还能再吃得下:“我不饿。”   李绝怔了怔,也觉着这些未必合她的胃口:“这些不好,我叫他们起来给姐姐重新做……”   “胡闹!”星河脱口而出,又放低了声音:“我只现在不饿,你放在桌上,待会儿我饿了自然就吃了。先前在……外公家里,又不是没吃过这些,哪里就嫌弃了。”   李绝听着,这才放心,便把桌子往床边搬了过来:“姐姐别费事下地,抬手就能够着了,还有那伤,待会儿再敷一次药。”   星河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你快去睡吧,也让我安静会儿。”   李绝应了声,一步三回头地:“我就在隔壁,姐姐有事儿叫一声,我能听见。”   星河垂着头,抬手轻轻地挥了挥。   门“吱呀”响动,给带上了。   星河又静静地听了会儿,外头并没异动,她这才慢慢地抬手捂住脸,滚滚地热泪在手心里汇聚,自指缝间渗落。   正无法自拔,隐约地突然听到外头仿佛有说话的声音。   星河急忙止住泪,赶紧把脸擦拭干净。   就在这时,隔着门扇,有个很沉稳温和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容三姑娘,我先前已经派人回京,说了你是在我这里,明日一早,府里就会派人来接。到时候你只说,是因为国公府四姑娘的道法事来拿符纸的,只是不慎崴了脚就住了一夜。可否?”   虽然没见着人,星河却立刻猜到了门外的是谁:“是陆观主吗?”   “正是陆机,”陆风来隔着门扇,声音清徐如旧:“姑娘若无异议,就按照我所说,其他的事,就请姑娘埋在心里或淡忘了吧。”   星河怔怔地听着:“就按照陆观主所说,让您费心了。”   她本来正担心侯府不知怎么着急找她,而她回到侯府又该怎么交代,没想到陆机竟然给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不敢,今日的事都是小徒招惹出来的,也是我教徒无方。”说到这里,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嘀咕,像是李绝,然后陆机说道:“时候不早,姑娘早些安歇吧。”   “多谢观主。”虽知道对方看不到,星河还是向着门口处微微地倾身行礼。   隔着门,听到陆机很低的呵斥:“你跟我来。”   这自然是向着李绝说的。   细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星河略微放心,慢慢地卧倒。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不知何故,许是太累了,竟很快睡了过去。   郊外的风格外地大,青叶观多银杏树,树叶哗啦啦地响动,像是下着一场急雨。   星河的睡梦中,那个无头鬼又出现了,穷凶恶极地在背后追她。   “你找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星河转身要逃,却意识到自己的脚上带伤,本能地放慢了脚步。   那只鬼的手好像碰到了自己,星河尖叫:“走开。”慌张中,又给绊倒。   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个死不瞑目的头颅在地上横着。   星河大叫了声,刚要躲开,却又觉着那人头的眉眼有些熟悉,她还没细看,就觉钻心的痛,竟哭道:“小绝,小绝……”   正情难自已,有个人靠近身旁:“姐姐,姐姐……”他连声地低唤着,张开双臂把她很温柔地抱入怀中:“姐姐莫怕。”   无头鬼不见了,地上那可怖的头颅也不见了,她没有再误入地府鬼城。   星河哭着靠近他的怀中,仿佛找到了她渴慕的安稳。   她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襟抽噎,感觉他俯身,轻轻地吻着自己:“姐姐,姐姐……”喃喃地,他一边亲,一边不绝于耳地哄劝似的,“别怕,别怕……”   星河隐约觉着不对,可在混沌之中,又没法抗拒这种令人沉醉的熨帖,脸上的泪给他一点点吮了去,她本来冰凉的身子也逐渐热了起来。 第85章 .二更君乃敢与君绝   大清早,天有些阴沉。   马车停在青叶观门口,容霄在前,平儿在后,急急忙忙地进了门。   昨儿容霄先去西城找寻李绝,星河本是要回府的,但走到半路,心神不宁。   想到在宁国公府李绝临去那踯躅之态,竟后悔自己当时对他太过于冷言冷语,生恐他因而有个三长两短。   到底还是吩咐车夫转头。   平儿在后面的一辆马车上,正不知原因,前头跟车的小厮便跑回来,说姑娘让她先行回去,她有件事,要再回国公府一趟。   平儿觉着不太对,但这会儿两辆车已经隔开了距离,平儿再拦阻也来不及了。   谁知这一去,容霄没找到李绝,星河却反而不见了。   平儿因是先回了府,着急等候,容霄那边还不知情的,因为星河已经回府了。   等容霄一无所获回到靖边侯府,才知道星河没回来。   容霄忙去找平儿,平儿才知道容霄先前跟星河说了李绝的事,平儿立刻明白星河没回什么宁国公府,一定是去找小道士了!   这时侯天已经暗下来了,容霄跟平儿自觉不妙,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毫无办法。   他们两个已经开始商量着去告知靖边侯,好及早报官或者私下寻人。   外头却报宁国公府来了人。   宁国公府的人来说,原本是府内的四姑娘,因为请青叶观的道士讲道,需要陆观主所制的符箓,但必须要行笄礼的赞者前去取,才算功德,所以就拜托了星河出城。   不料星河不小心崴伤了脚,因为天色已经不早,所以只能暂时在青叶观里住上一宿,请府内不要担心着急。   谭老夫人跟苏夫人本来听了平儿的话,以为星河是在国公府的,如今听说是去了青叶观,虽然意外,倒也没觉着是什么大事。   毕竟这青叶观是道宗,而且陆观主又是不冕上卿,身份尊贵。而又有宁国公府亲自来照会。   所以谭老夫人反而叫来人自去回禀,说不必挂心,已经知道了。明日派人去接就是。   容霄跟平儿两个心怀鬼胎,但听了宁国公府来人的话,却又半信半疑。   好不容易熬过一夜,容霄这个素来懒散的也一反常态地早起,主动的要去接星河。   苏夫人本是想让容湛去的,见他这般踊跃,只好叫他去办这个差事。   容霄跟平儿两个人进了青叶观,被小道士领着向内。   来至山房前,却见星河靠着门边站在廊下,她对面的却是一个身着白衣灰衫,怀抱拂尘,一派仙风道骨的道士。正是陆机。   容霄是见过陆机的,赶紧三步并不做两步先跑到跟前:“陆观主,有礼了。”   陆机早看见了他们,波澜不惊地一点头:“既然府里已经来了人,三姑娘且去吧。”   此刻平儿也气喘吁吁地上了台阶,陆机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张卷起的符箓:“这些,请带给国公府四小姐。”   星河倾身道谢,接了过来,交给平儿拿着。   容霄已经看出星河的动作不太灵便,忙上前扶着:“三妹妹你怎么样?”   星河一笑:“没事,就是崴了脚。”   平儿也到另一侧扶住:“真的?”她悬了一夜的心,此刻本来以为会看到李绝,谁知并不见踪迹。   星河道:“说什么傻话。”   容霄见星河无碍,却在这时候想起来,他看向陆机:“陆观主,昨儿在京内,我仿佛看到了李道兄,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陆机温和端方地笑了笑:“容二爷不必担心,孽徒如今正自在观内。”   “在观内?”容霄大为惊喜,他本来很担心李绝,如今听陆机这么说,想必无碍,竟是自己多操心了!   陆机看着星河,见女孩子端静地垂着眼睑,好似浑然不在意。   反而是她身边的丫鬟正专注地盯着自己。   陆机道:“是啊,从今日起他会闭关修道,大概有一段日子不会回京吧。”   容霄本来想说要见见李绝的,可听陆机这么说,竟是不能见了。   于是有些遗憾地:“哦,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只能以后再见道兄了。”   此刻星河说道:“咱们走吧。”   容霄回过神来,向着陆机一躬身,退到星河身旁,跟平儿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她下了台阶。   陆机并没有动,只站在廊上望着。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了院子,却见赤松伯从对面角门走了进来。   陆机问道:“你怎么不在那看着?”   赤松伯抱着双臂:“要我怎么看,已经都绑起来了,除非再把他打晕了。”   “你以为绑起来就稳妥了?”陆机奇怪地看了老道士一眼:“小心为上,我答应了那女孩子,不会节外生枝的。”   赤松伯挑了挑眉,望着星河离开的门口:“这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不过,总不能一直绑着他。”   “无量天尊,”陆机举起手来向着空中念了一声:“等信王府的人来了,交给他们,我们也算是功德圆满。”   赤松伯皱皱眉,仿佛有话要说,   陆机却转过身,飘然走开。   且走且说道:“你还是回去看着吧,别小看了那小子。”   赤松伯哼了声,却还是转身往回。   拐过一重院子,才进月洞门,抬头就看到前方的门边上,一个小道士倒在地上,而门已大开。   赤松伯纵身掠过去,在门口向内一望,地上是散落的几节断开的绳索,其中两条上甚至沾着血渍!   马车向着城中而行。   平儿先是撩起星河的裙摆,去看她受伤的脚,果然见有些肿的在绣花鞋内。   她不敢在这时候脱了鞋细看,只问:“好好地怎么会崴脚?这裙子边儿上的又是怎么了……”幸亏她穿的是一件砖红的百褶裙,那隐约的深色血渍若是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大出来。   星河默然不语。   平儿想了又想,道:“怎么不见那小道士,我还以为会……”   “从今往后,别再提了。”星河的神色淡淡地。   平儿的杏眼顿时瞪大了:“姑娘,你说什么?”   星河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眼前出现的,竟是昨夜给李绝上药时候,手指抹过他的伤口。   她最不能看的就是那些血淋淋的,但夜间,却格外看的仔细。   她想把他那些伤看在眼里,作为对自己的警告。   “我是说,从今往后,不要再提李绝。”星河的声音很清晰,冷静的过了分。   平儿的心突突地跳的紧,想起上次依稀听星河说类似的话,那是在小罗浮山上,她仓皇地从后山跑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了?”平儿哪里忍得了:“姑娘……到底怎么了?”   星河一夜未归,人在青叶观,平儿知道这一定跟李绝相关。   她先是错愕,担心,后是愤然气恼,可听星河说了这个,便只剩下了惊心。   星河没有说话,而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她的表情跟上回小罗浮山上的仓皇惊悸不同,有一种令人害怕跟不安的冷静。   但明明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喜怒,可是偏偏的,就有一行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睛里蔓延过脸颊。   平儿拉住她的手:“姑娘!究竟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星河感觉到异样,抬手摸摸脸颊,看着手指上的湿润,却又将脸上的泪擦干:“没什么,就是完了而已。”   马蹄声从车后响起。   起初有些轻,因为极快地靠近,声音就大了起来。   容霄几度回头,总算发现:“是道兄?!”   这几个字冲进车厢,刹那间,星河的双眸里满是骇然。   马车停了下来,是容霄不知死活地叫停了的。   然后他拨转马头看着那飞驰而来的人,脸上是无知的惊喜的笑:“道兄!陆观主不是说你……”   他还没说完,就发现不对。   李绝的脸色很苍白,勒着马缰绳的手上裹着纱布,此刻已经给血洇湿了,甚至连缰绳上都是血漉漉的。   容霄的喜悦变成惊呼:“道兄你……”   李绝勒住马儿,他看着车厢,眼睛有些红:“陆机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他是骗我的,是不是?”   容霄本来已经调转马头来到他身旁,听到这话,一时愣住:“道、道兄……”他还是格外关注李绝的伤:“你的手在流血。”   李绝却仍是看着那紧闭的车厢门,眼神却一寸寸地软了下来:“姐姐,他是骗我的对吗?我就知道的,他最是阴险,一定是跟你说了什么……那些挑拨离间的话,你不要听。”   马车之中,平儿惊骇地看着星河。   此刻星河攥住了她的手,不知为何握的很紧,而平儿看得出来,这是星河在怕。   “姐姐!”李绝得不到她的回答,声音更急了点:“我进去跟你说好吗?”   “他说的都是真的,”星河开了口:“陆观主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李绝原本还急切的眼神在瞬间凉了下来:“你说什么?不……不可能,是他……他威胁你了?”   “没有。”   “我不信!”他斩钉截铁地,突然纵身一跃上了马车,攥着那车夫的后领,将人轻轻拎起往下扔去!   李绝坐在车辕上,用力挥鞭,马儿受惊,急忙往前疾驰而去。   车厢里,因马儿跑的太快,竟把人颠的向后歪了回去。   星河一声低呼,平儿忙把她抱住。   李绝驱车而行,前方一阵雪色馥馥,竟是那片梨花林。   他想起昔日情形,勒住马缰绳,将车门推开。   平儿抱着星河,正好跟他打了个照面,怒喝:“小道士,你干什么!”   李绝看看她,又看看她怀中的星河:“我有几句话,要当面跟姐姐说明白。”   “你又是这样莽撞!”平儿磨了磨牙,虽然略也心慌,但更多的是气怒:“你是不是蹬鼻子上脸了?姑娘对你那么好,你还这么强横霸道的!你吓着姑娘了!”   李绝望着她怀中的星河:“我不是故意吓姐姐的,我……我正是知道姐姐对我好,所以想跟姐姐解释清楚。”   平儿没见过李绝杀人的样子,自然毫无惧怕:“那你就好好说啊,你这是什么土匪的行径!”   话未说完,星河握住她的手:“别说了。”   她制止了平儿,慢慢抬头看向李绝:“你要说,那咱们就说明白吧。”   慢慢地把平儿放开,星河道:“平儿你先下车。”   平儿不肯,星河冷冷地:“难道你让我下去?”平儿看看她的脚,只好先起身下了车。   李绝本来打算把星河抱下去,听了这句也想起她脚上有伤。   见平儿下了车,他便挪到里间,忐忑靠近:“姐姐……”   星河立刻发现他的手果然正流着血,那鲜红的颜色,让她一阵发晕。   她只能竭力将头转开:“把手……”   本来想叫他把手包好,但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话,便狠心压下那句,只问:“观主是怎么跟你说的?”   李绝的唇动了动,有些紧张地润了一下唇:“他说什么,姐姐说……要跟我断了。我不明白,也不想听。他还把我关起来,不许我出来……那个骗子!”   “他没有骗你,”星河握着双手:“那确实是我的意思。”   李绝像是给人迎面泼了一杯冰水似的,呆呆地看着星河,反应不过来。   星河转回头,正视着他的双眼:“小绝,我跟你不可能的。”   “不可能?”李绝好似听见了个悲伤的笑话,想笑,又笑的挺难看:“姐姐你在说什么呢……”   星河道:“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你该知道,”星河盯着他微红的眼圈,以及那流着血的手:“我想过安稳的日子,你能吗?”   李绝立刻回答:“我能……”   星河不理他:“我不想看着你受伤,你能吗?”   他的手一动,想要把手藏起来似的。   星河苦笑着继续:“我不想看到死人看到血,不想担惊受怕,你能吗?”   她这辈子就没想过会看到自己所爱的人亲手杀人,还不止一次,也许是从看到那满地尸骸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失去了那个可爱乖觉的少年,也失去了她曾经设想过的那个虽然不大却极温馨稳妥的家。   她曾经想豁出一切跟他在一起,但现在才发现还是自己太过愚钝肤浅。   李绝也有些发抖:“我能啊,”他有点带了哭腔的,眼睛更红了,“姐姐我能啊,我答应你了的……”   “你不能,”星河不看他,而叫自己冷酷地:“虽然你说可以,虽然你每次都答应,但也许在下一刻你就破了誓,就像是在国公府你在我面前打了庾公子一样。”   李绝的心乱的没法儿,比乱麻还要没有头绪,因为乱麻只是乱麻,而他有无数飘舞的千头万绪。   “我、我不会了,我说过,”他的呼吸都开始不稳,胸口明显地起伏:“姐姐!你原谅我那一次……”   “我原谅了,可是我……只是忘不了昨天,”星河用力地闭了闭双眼,把那试图搅乱她视线的残泪给挤了去,深吸一口气:“小绝,你是信王府的王子,不管是皇上还是惠王殿下都对你另眼相看,将来,你也会娶比我好百倍的女子,等见过更好的人你就会知道,我不算什么……”   “我只要你。”李绝截断了她的话:“我谁也不要,只要你!”   他有些按捺不住,上前摁住星河的手:“我不信姐姐会跟我绝情,是陆机做了什么或者是赤松伯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昨晚上你明明答应我的!我们会好好的!”   “跟别人无关。”星河回答。   昨晚上她确实答应了,那是因为她孤身一个人在青叶观。   以前深爱遮了眼,所以丝毫不考虑别的也丝毫没有什么惧意,但现在不一样,她发现她完全低估了这个少年,他明明不是她可以轻谑或溺宠的,他不是一只猫儿狗儿,他是会撕了人的虎豹。   她必须理智地为自己多考虑些,假如昨晚上拂逆他的意愿,她没有把握会不会真的激怒他,从而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星河清楚,假如李绝起意,她必毫无招架之力。   她被情爱冲昏了头,已经错了太多,不能再一错再错,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是我自己的意愿,”星河感觉手腕上一阵濡湿,是他手上的血沾了过来:“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先前种种,就当过眼云烟,我会忘记,你也会忘记……小绝,你放手吧。”   没有办法形容李绝的眼神,像是绝望的冷,也像是笃然的坚决。   他抿了抿唇:“我不会放手,不管你说什么!姐姐答应了要跟我过日子的,我不会……”   星河没容他说完:“你不是说要听我的话的么,这就不听了?”   “除了这个,别的都听!”他近乎低吼地,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好拉着星河的手送到唇边,胡乱地亲了几下,眼眶红的像要滴血:“姐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什么都听你的!”   回答他的,是车窗外淡淡的一声:“李绝,出来。”   陆机到了。   李绝一震,却仍是看着星河:“姐姐……”   赤松伯的声音却也响起,调侃地:“人家小姑娘都说的很明白了,你干吗还死缠烂打的,没有骨气啊。”   李绝扭头瞪向车外,眼神重又变得极为凌厉。   赤松伯又笑道:“干吗,不敢露面了?缩在女人背后装乖孩子,上瘾了?”   李绝几乎被激怒,一阵战栗。   他回头看向星河,见她抿着唇,白着脸,他心里的怒意登时又散开了。   李绝凑上去,在星河的腮上轻轻地亲了下:“姐姐,我不逼你,我知道你是一时的受惊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过几天再告诉我,好不好?”   星河因为他遽然的一亲,已经身不由己往旁边缩了过去,人紧紧地靠在车壁上。   听了他这几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星河没有说话,但水光薄蕴的双眼,有点像是那日蕴满了雨水的紫薇花。   后续如何,星河不太晓得。   只知道容霄跟那车夫赶上来,平儿进了车内,容霄跟陆机说了几句话,又喝令那车夫如何。   这才驱车回京。   星河本来想亲手把陆机给的符箓交到庾清梦手上的,可实在是心力交瘁。   进了城后,她让容霄又找了一辆车来,吩咐平儿帮着她送过去,再跟清梦报个平安。   容霄陪着她回了侯府,知道她这幅样子不能去见老太太,于是先带她回房,换下脏了的衣裳。   手浸入水中,手腕上的血渍被水一泡,丝丝地散开。   那些血丝在眼前游走,星河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她忙扶住盆架,却把水盆掀落在地,发出巨大声响。   本来,昨晚上护城河畔死了那么多人,闹得那么大,星河以为今日必是满城风雨。   但出乎意料,京内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好像昨日所见,是她的幻觉。   如果不是脚上的伤,恐怕星河自己也宁肯当作一场可怖的幻觉。   但是这次,星河心里清楚,就如同上回李绝打伤庾青尧、最后却安然无恙一样,背后真的有一手遮天的人。   要么是惠王殿下,要么是皇上。   李绝说他是没有家的人,但这怎么可能?   若他没有家,或者是个凡俗之辈,皇帝跟惠王又怎么会格外恩遇。   他想提亲,惠王便亲自替他出面,他在王府住着,还有人教他读书上进,这岂是非亲非故能做出来的。   他毕竟,是正经的金枝玉叶。   当初她竟还跟平儿算计,将来要怎么给他找一份好差事。什么镖师,大夫……让他学着养家糊口。   觉着他的身份配不上自己,处心积虑地谋划出路。   多么可笑无知,且荒唐。   而在宁国公府,庾约问她,提亲是谁的主意,她怕皇帝迁怒伤到李绝,还逞强说是自己。   庾凤臣当时看她的心情,大概就像是看个傻子一样吧。 第86章 .三更君敢动我的人   平儿去宁国公府,送陆机给的符箓。   庾清梦亲自见了她,询问事情的经过。   平儿也没特意提李绝,只说姑娘无碍,等见了面亲自跟她说。   清梦沉吟片刻,柔声道:“听说三妹妹崴了脚,想必出来不便。等我得闲也会去看她的。”   平儿道谢告退,出了二门,门口的小厮便立刻点头哈腰:“平姐姐出来了,且先站一站。”   “什么事?”平儿诧异地。   两个小厮道:“甘管事方才吩咐,有事找平姐姐……只是方才他给人叫了去。片刻就回的。”   平儿心里惦记着星河,便道:“我着急回府呢,改天再说吧。”   小厮们忙拉着她,屈膝做要跪的样子:“平姐姐,可怜可怜我们吧,您这一走,回头我们没法儿交代。”   平儿皱着眉:“什么交代不交代,我又不是故意为难你们,我府里还有事呢。”   那两个小厮愁眉苦脸,却不敢强拦她,只好站住,其中一个便赶紧去报信。   平儿独自往外,正走着,迎面有几个人走来。   中间有个中年妇人,面相略见刻薄,眼神有些飘的,看到平儿,双眼便瞪大了些。   平儿本没留意,看到对方直勾勾望着自己,不免也看过去,这一看才认出来,原来这位正是先前在县城见过的尧三奶奶。   这尧三奶奶不是个善类,平儿对她自然没什么好印象。   但这是在宁国公府,她是客,当下只当没看见的,目不斜视往前经过。   等平儿走了过去,尧三奶奶才转头,看着她的背影冷笑:“呸,小贱人!”   平儿出了国公府,上马车往回。   这辆马车并不是靖边侯府所有,是容霄临时叫小厮在路上雇来的,当时情急,也没叫人跟着。   出了国公府街,往前行了一段,马车悄然改道,竟慢慢地拐进一处幽静巷落。   平儿在车中本来正想着星河跟李绝的事,原先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李绝从青叶观追出来,两人在车内的那段话,平儿在外听的模模糊糊。   只听见李绝好像在求星河……言语中,仿佛还是因为他冲动打人的事。   平儿只以为星河仍是为了庾轩被打一节,心里震惊不已,可同时还有的却是极大的不舍。   虽然平儿时时刻刻不忘提醒星河留心,偶尔也见缝插针地褒贬李绝,但无可否认的是,从小罗浮山到现在,小道士俨然也成了平儿最熟悉的人,而小道士对星河的心意,平儿也是知道的。   若是真因为他动手打了庾轩,就要翻脸无情,那也实在是太可惜而不值当的了。   平儿有些懊悔,她觉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平时对星河太过严厉、或者对李绝的指摘太过,所以让星河下不来台,才做了这种残忍的决定。   她甚至在心里忖度,回到府内里或者该劝劝星河……   正想的出神,马车突然停了。   平儿只当已经回府,心里还想怎么这么快。   不料下一刻,车厢门给猛地推开,有人笑道:“姑娘,出来吧?”   平儿吃了一惊,忙抬头看去,却见竟是在一处幽静少人的巷落,而在她面前的,是个长脸奸相的男子,正不怀好意地望着她。   “你是谁?这是哪儿?”平儿认出这不是之前的那个马夫,心中一惊,忙又正色呵斥:“你想干什么,我可是靖边侯府的人!”   那男人笑起来:“管你是靖边侯府还是怎么样呢,到了这儿,就只是个千人压的贱婢。”见她不肯下车,便一招手。   旁边一个男人跳上马车,闯了进来要捉拿平儿。   平儿见势不妙,本有些慌张,可心里却知道张皇是没用的。   当初在县城被劫道的时候,她差点遭难,多亏了星河临危不乱才逃过那一劫。   平儿记忆犹新。   不过这些贼徒显然并不惧怕靖边侯府,眼见那人的手要碰到自己,平儿将头上的簪子拔了出来,冷不防向着那人手臂上狠狠戳去,一边厉声道:“靖边侯府不怕,难道宁国公府也不放在眼里?”   那人手臂刺痛,大怒,挥手扇向平儿脸上。   与此同时底下却有个人惊问:“你说什么?宁国公府?”   平儿给一巴掌打的头晕目眩,不顾疼痛爬起来:“国公府的庾二爷跟我们极相熟!”   被刺中手臂那人不肯罢休,揪着平儿拖出车来:“别听这小表子胡吣!”   “我没有,”平儿挣扎着,嘶声道:“庾二爷身边的甘管事跟我也是认得的……”   “甘……”先前说话那人越发一惊。   不知他做了什么,那揪着平儿的人松开手跳了下去。   底下那人低低的,有些焦虑:“怎么回事,不是说是乡下丫头吗?怎么靖边侯府又宁国公府的?”   “那人是说乡下丫头没错,许是她胡乱攀扯……”   “就算她是攀扯国公府庾二爷,但甘爷她又怎会知道?若招惹了那只笑面虎……混账东西们,给我惹祸!”   底下唧唧喳喳,仿佛在商议,不知是谁:“事到如今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若放这丫头回去,给笑面虎知道了,也没我们好果子吃……不如……”   平儿听的心惊,趁着他们不留意,猛地纵身从另一侧跳下地,踉跄往外跑去。   身后几个人见状,即刻有两个人扑了上来。   平儿一边跑一边大叫:“来人,救命!”   但这巷子很深,这些人分明有备而来,她跑的且慢,希望简直微乎其微。   就在身后一人要揪住平儿的时候,巷口处突然出现了几道人影,为首的一个身着暗蓝的缎子官袍,头戴乌纱冠,他转头看向这边。   当看见平儿的时候,原本总是笑微微的眼睛突然变得极为凌厉。   他张手一挥,身后几个人便冲了进来!   那几人来的很快,一阵风似的从平儿身旁掠过,平儿只听到耳畔惨叫声响起,似乎还有求饶的声音。   平儿心惊胆战,身不由己往前又跑了几步,腿软不支之际,正被那迎面而来的人一把抱住。   “甘管事……”平儿颤声地,几乎要哭出来。   抱住她的正是甘泉,他蹙着脑袋盯着平儿,也看清楚她脸上的伤。   甘泉慢慢抬头看向前方,这会儿他的两个手下已经把想捉平儿的那两人打翻在地,而在马车旁边,似乎是为首的那个,见势不妙早举高了手:“甘大哥,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本不知道……”   甘泉带几分冷地看着那人,下颌微抬,莫测高深。   他的手下已经揪了那人拽到跟前,那人打躬作揖,连连求饶。   甘泉一手护着平儿,一边睥睨着对方:“我以为是谁啊,原来是王缸子,生意红火啊,做到我头上来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手,厚实有力的手掌,在王缸子的脸上重而慢地拍打了几下,训狗似的:“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我的人你也敢动。”   王缸子的脸上顿时浮现红红的掌印,他还是眼神慌乱不定地陪着笑:“甘大哥,是兄弟瞎了眼,我原本不知道这丫头是你的……”   在他身后,甘泉的一个手下,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膝弯上:“什么下作不上台面的玩意儿,大哥是你叫的?竟还敢在甘大哥面前站着说话。”   王缸子噗通跪在地上:“甘大人,我也是、被人骗了的,您老高抬贵手……”   甘管事感觉怀中的平儿还在发抖,便对着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   临转身,轻声而冷峭地说了句:“给我料理的干净利落点儿。”   他揽抱着平儿的腰,换了副温和的口吻:“平姑娘别怕,我送你回去。”   平儿给他撮着,快出巷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非人似的惨叫。   平儿脸上的伤,一时是消退不了的。   甘泉给她涂了化瘀镇痛的药,反而显得更加红肿了,碰一碰都疼。   “那些、那些是什么人?”马车驶开了一段,平儿才战战兢兢地问。   甘泉和蔼地:“是些京内的地痞,平姑娘放心,他们以后不会再为非作歹了。”   那些人,是京内有名暗门子的地头蛇,逼良为娼,甚至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平儿深深呼吸:“他们怎么、盯上我了呢?”   甘泉只笑了一下:“但凡是落单的美貌姑娘,他们都敢去伸手。”   平儿便没有再问,看了看他,见他身上穿的跟往日不同,看着整个人比先前威严了好多:“这次多亏了甘管事。多谢。”   甘泉摇头:“平姑娘这就见外了。话说回来,你是从国公府离开后才出事的,是我们的失职,回去后,只怕二爷还有一番训斥呢。还得我给姑娘赔罪才是。”   平儿叹道:“我哪里受得起。”叹了这句,又觉着脸颊生疼,她不由靠在车壁上,看着车窗处被风掀动的帘子:“也不知怎么了,我跟姑娘最近都是这样……”对了,还有那小道士。   甘泉亲自送了平儿回府:“平姑娘,改天得空我来看你?”   平儿本要拒绝,但想到今日多亏了他,便点点头。   甘泉又叮嘱:“脸上用凉帕子冷敷一个时辰会好的快。今儿的事就当做了一场梦,千万别记在心里,反正那些杂碎以后不会再在平姑娘跟前出现了。”   平儿想到巷子里听见的那声惨叫,几乎就想问问甘泉那些人的下场,甘泉却向着她宽慰地笑笑:“快回去吧,别叫三姑娘久等了。对了,实在瞒不住,你就说是给府内的一个不长眼的打伤的。”   平儿其实早在心里想该怎么回星河了,毕竟说真话势必又让她操心,听了甘泉这句,不由露出几分笑意:“那我就说是甘管事打的?”   “那可实在不敢,就算要打,也只有平姑娘打我的份儿,”甘泉哈地一笑:“三姑娘一听就知道必是谎话,还是说别人吧。”   平儿的心情好了些,向着他笑了笑,转身往内去了。   甘泉目送平儿身形消失,这才要回身上车,靖边侯府的门房赔着笑:“管事怎么不赏光坐坐?”   “忙着呢,”甘泉对谁都这么和气:“改天请你们喝酒。”   门房们大喜,受宠如惊:“怎么好让您老破费,自然我们请您呢,能请到管事也是我们的福分。”   甘泉嗤地一笑:“不至于。”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   甘泉车行半路,两名手下前来禀明详细。   他并没有回国公府,而是去了京畿司衙门。   军政司里,庾凤臣坐在紫檀木方桌背后,正在听几个属官汇报本地政事,甘泉并不入内,只拢着手在门口站住。   庾约扫了他一眼,也未发声,耐心地等人说完。   到属官退下,甘泉才走进门:“爷,刚才府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怎么?”   甘泉把平儿送符箓被人劫了一事说了。   庾约眉头皱起,匪夷所思:“府门上发生这种事?”   甘泉的脸上有点冷笑:“已经查明白了,是庾青尧的那些人勾结所为,好像是庾青尧自己说,小道士打他,是为了小容姑娘,所以他们把庾青尧被打的仇归在小容姑娘身上,动不了小容姑娘,就盯上了平姑娘。”   庾约呵了声:“本来以为庾青尧受了苦,又毕竟是国公府的人,既然不能处置李绝,便给他些好处也罢了,他倒是以为我在助他?”   甘泉也不屑道:“有些人就是这么贱,给他一分颜色,就以为能上天了。那些动手的地痞,我已经叫人处置干净了,一个也没留。就是庾青尧跟他家里的……不知怎么办好,还得爷拿主意。”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还是太心软了,”庾凤臣感慨了句,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这样吧,给足盘缠送他们出京,叫他们回南边老家去。”   甘泉皱眉,有点不满:“就这么轻易放了他们?”   庾约不动声色地:“今年汛多,听说有些地方闹匪患,谁知道呢。”   甘泉的眼睛顿时亮了,忙笑着:“得,我知道了,我即刻去办。”   庾约看他扭头就要走,却又叫住:“侯府那边情形怎么样?”   “小容姑娘脚上被带毒的铁蒺藜伤着……幸亏伤势不重,那玩意儿,昨儿收拾的时候也不小心伤着一个,还好处置的妥当,”甘泉无奈地摇摇头,又哼地一笑:“说实话,别说是那么娇嫩的一个小姑娘,去收拾残局的还吐了两个呢。这小容姑娘竟能好好地回了府,也是难得。”   庾约的眼神有些微的变化,无奈喟叹似的:“早就警告过她了,小姑娘贪玩儿,非得吃点亏,撞了南墙才知道疼。”   甘泉看向他脸上,忖度着问:“爷……不打算去看看小容姑娘吗?” 第87章 爱欲如执炬   平儿回来的时候,星河已经见过了老太太跟苏夫人,把心情瞒的滴水不漏,只说国公府行笄礼等事。   除了容霄知道大事不谐,其他众人,竟都被蒙在鼓里。连晓雾跟晓雪也都只关切她“崴”了的腿。   容霄陪着她回到房中,想到先前李绝那惨烈的模样,犹犹豫豫地问:“三妹妹,道兄他……”   星河只觉着疲惫已极,在人前演了戏,这会儿就不想再强装无事了:“霄哥哥,以后再说吧。我有些累呢。”   容霄见她一进门,浑身的气势都仿佛山塌似的泻了下去,脸色都白了起来,隐隐地似还有些发抖。   他便不敢追问,心里惦记:“三妹妹是个心深的人,我不如去找道兄当面问问。”   于是只叫她好生安歇,出来后又叮嘱翠菊:“三姑娘有些劳累,去弄点儿补身子的参鸡汤之类。好生照看。”   见丫鬟们答应,他才出门去了。   星河斜倒在榻上,她昨晚上一直在做梦,总没睡好似的,早上又早早地醒了去寻陆机商议李绝的事,心力交瘁。   闭了闭眼,昏昏地不想动。   模模糊糊,像是睡了过去,恍惚中听到有人说话,像是平儿跟翠菊。   星河睁了睁眼,却听平儿在旁道:“让姑娘多睡会儿吧。”拉了一床轻薄的毯子给她盖在身上。   这一觉,中饭都没吃,直到了午后才爬了起来。   翠菊听见动静忙进来:“先前霄二爷吩咐熬了鸡汤的,偏姑娘这一觉睡得久。端一碗来给姑娘喝罢?”   星河朦朦胧胧,不想吃东西,只问:“平儿呢。”   不多会儿,平儿从外走了进来。   她脸上的肿已经消了大半,但细看还是能看出痕迹来。   星河没认真打量,只问:“国公府那边儿怎么说?”   才问了句,便扫见平儿遮遮掩掩,藏着半边脸。星河停了停:“你怎么了?”   平儿知道,朝夕相处是避不开的,索性扬首笑道:“嗐!小晦气罢了,本是不想让姑娘知道,看见了也没法儿。”   星河看出她挨了打,整个人坐直了,盯着问:“是谁?”   平儿笑道:“急什么,不用姑娘着急替我出气,那人已经遭了报应。原本是在国公府里,不小心撞了个人,那人把我当成他们府里的小丫头了,竟立即打了我一巴掌,幸而给他们甘管事看见,叫人把那泼妇绑了门上,痛打了十几棍子,只怕没个十天半月爬不起来呢……我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在别人府里闹出事来。”   星河听她伶伶俐俐说的有头有尾,稍微松了口气,却还恼怒地:“国公府竟也有这种不知体统的人,随随便便就动手?”   平儿笑嘻嘻地:“瞧姑娘说的,哪儿都有那种欺上瞒下不知好歹的呀。”   星河叫她靠前,仔细看她的脸,幸亏消的快,看着没最开始那么厉害了。星河叹气:“这也真是无妄之灾。”   平儿道:“这算什么,不起眼的小事罢了,不值当惦记。”   她说了这句,扭头见翠菊等都不在跟前,便道:“姑娘,你别又怪我多嘴了,我实在是忍不住。”   星河本能地猜到她要说什么:“你还是忍着的好。”   “不行,我会憋死,”平儿靠近她身旁,扶着膝头蹲下,细声细气地:“我心里越想越不踏实,姑娘怎么就跟小道士闹翻了,是不是因为我平日里嘴太坏了,害得姑娘也听到心里去了?其实小道士没那么坏,我只是怕姑娘关心他多过于替自己考虑,才总是想给姑娘泼泼冷水,我绝没有想要拆散姑娘跟他的意思……”   星河听着她情急的话,眼底不觉又有些湿润:“你放心吧,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跟我没关系?那又是怎么,只是因为他在国公府打了庾公子?”平儿仰头望着星河的双眼,平时她总是要踩小道士的,现在却竭力站在了他的一边:“其实也难怪他,他满心都是姑娘,庾公子却当面儿说那些话,他自然受不了的……就原谅这一回吧?大不了回头再骂他几次就好了。”   星河的笑里透出了几分无奈的苦涩:要事情真的跟平儿说的这么简单,她也就不用担惊受怕,大费周章。   “你不懂。”星河转开头,“我跟他是没有可能的了。”   “我怎么不懂,”平儿急了,蓦地站起身来,她瞪着星河,竟道:“要真是为了这件事就完了,我却受不了……今早上他着急忙慌的,手上流那么多血,姑娘是铁石心肠吗?难道素来那么疼惜他关切他,都是假的?若不是假的,怎么就轻轻易易地就撇下了?”lulu   星河却想不到,此刻平儿竟会为李绝说这些话。   昨夜护城河畔所见的场景,在心底瞬息闪过,星河深吸了一口气:“你以为,他是你我能够疼惜关切的人吗?”   平儿更加迷糊:“这是什么话!他自小出家,没人疼没人爱的,多亏姑娘对他好……”   “别说了,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星河喃喃地:“他不是什么小道士,他是信王殿下第三位王子。”   “信、信王……王子?”平儿呆呆地,似乎反应不过来“信王”是什么“王子”又是何物:“那是……”   然后她倒吸一口冷气,如雷贯耳似的:“小道士他难道、是王爷的儿子?!信王……”   她这会儿下想起,在马车外仿佛听见类似字眼,只是她不明白何意,直接忽略了而已。   看星河默认,平儿却又狐疑:“这是谁说的,是不是弄错了?”   星河道:“他自己承认了的。”   “王爷的儿子、是一位王子?”平儿皱着眉头,伸手捂住嘴,又惊又怕:“天!那么我先前动辄骂他嘲讽他,我还想让他当镖师……哎呀!”   星河见她先想到这一宗,不由苦笑:“别担心,他不会在意这些的。”   平儿咽了几口唾沫,直直地望着星河,突然灵光闪烁:“姑娘!你是不是犯傻了,他是王子,那不是更好?这这……原先还觉着他没身份配不上姑娘,但现在……根本不用咱们操心了呀!”   平儿要急疯了,在她看来李绝竟是王府的人,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之前星河以为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没有钱,没有身份,甚至没有前途,还喜欢的当作掌心宝一样呢,这会儿竟是个金枝玉叶,那岂不是锦上添花,真真捡到宝?   怎么还把人往外推?   星河的目光闪烁。   她没有办法跟平儿细说她见过什么地狱般的情形,她不想回忆而想尽快地忘掉。   但是除了那些,却还有一个可以把平儿的嘴堵住的合理原因。   “是,确实不用咱们操心了,”星河慢悠悠地:“因为皇上根本不同意这门亲事,就连惠王替他提亲,皇上还因此迁怒了惠王。李绝毕竟是皇室的人,皇上不至于对他怎么样,那么你猜,皇上会还降罪于谁?”   平儿前一刻还欢喜雀跃,觉着大事可成,一片光明。   可听了星河这句话,她像是给人一把推到水中,几乎窒息起来:“皇、皇上不同意?”死死地瞪着星河,简直不能相信:“姑娘听谁说的?”   星河拉拉底下裙摆:“你不用管是谁说的。总之若想好好的,就离他远点儿。”   平儿却不是个蠢的,她立刻想起昨天在宁国公府,庾约叫了星河过去那事。   自打星河出门,神情就非常异样。   “是庾二爷!二爷跟你说的对吗?”   星河见她猜到,却也并不否认:“是,庾叔叔也是怕我被蒙在鼓里,或者玩火自焚。”   事情竟跟皇帝有关,这下连平儿也傻眼了。   她确实能尽心尽力地给星河谋划,但如果皇帝掺和在这件事里,而且是反对这门亲事的,那……除非她是王母娘娘才有那个胆子。   听星河说了李绝的身份后,她本以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没想到,竟还藏着她没法儿拆解的天大的祸事。   “要是这样,那还真不如他就是个无家无挂的人呢,也不至于就那么棘手呀,”平儿泄了气,她嘟囔着:“真是给霄二爷说中了,什么祸是福,福是祸的。真是个乌鸦嘴!”   她想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只是没学会罢了。   平儿嘀咕了几句,突然又想起重要的事:“姑娘……这若是跟小道士断了,那他给的东西呢?”   星河的心也跟着一窜。   李绝给过她二十两银子,还有那个击鞠赛上赢来的螭首金杯。   之前她把那物件给了平儿,平儿简直不知往哪里藏,一会儿搁在箱子底下,一会儿放在床底角落,都不合适,最后想了个法子,把枕头中间腾出一点儿,就塞在里头,两侧都缝死了。   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枕着它,一连好几日都没睡稳当,又疑神疑鬼,简直恨不得每天都拆开看看才放心。   这会儿平儿赶紧回去把枕头抱了来,抖了抖,感觉还在,却恋恋不舍地抱在怀中看着星河:“姑娘……”   星河幽幽地:“什么时候,该把这些东西还给他才好。”   不为别的,如此贵重,她不该私自昧了。   平儿嘟着嘴:“还是再想想嘛……”   虽然她也毫无法子,但还是希望可以有什么转机。   容霄骑了马出城,经过青叶观山脚下,正看到赵三爷吴征潼等带着一帮人在打马球,有人看到他,急忙招呼。   容霄扫了眼,不见李绝,便远远地摆摆手,仍是去了。   还没到青叶观前,那跟随他的小厮便叫住了他:“二爷,这看着有人……”   原来在青叶观门口,竟立着两排侍卫,一个个铠甲鲜明,看着不是别人,竟是惠王府的服色!   “王爷在这儿?!”容霄有些惊讶。   此刻,惠王果然正在青叶观中。   之前李绝一直乖乖地在王府读书,从昨儿起就不见了踪影,惠王听闻是回了道观,这才急忙赶来询问。   陆机只同他说,李绝这些日子要在道观静修,暂时不能回王府了。   惠王虽然敬重陆机,但听了这话,还是含笑道:“可这几天,宫内一直都有翰林学士去府里教授三弟读书,突然让他留在道观,只怕宫内皇上那边不好交代。”   陆机道:“读书固然重要,但现在只怕他的心也不在读书上了,放他回京,怕会惹出大事。”   惠王听的心惊:“陆观主的意思是?”   陆机垂眸:“皇上让他读书的用意,一是叫他增长些见识,二却是想收他的心,但现在他的心显然是收不得。想来皇上是会明白贫道的苦心的。”   惠王见他总不肯放人,退而求其次:“既然这样,那、且容本王见一见三弟如何?”   这个陆机倒是没有反对。   惠王给带到李绝的山房门口,却见一个邋里邋遢的老道士盘腿坐在门口的蒲团上,手中拿着一个果子在吃,见了他,爱答不理的。   惠王是个好脾气,便没有理会,只上前敲了敲门。   门内鸦雀无声,惠王试着道:“小绝?”   里间才叫起来:“坚哥哥!”   惠王推开门,见李绝正从榻上一跃而下,双手上却都缠着纱布,他从来都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可这短短的两天,脸色竟然憔悴许多,眼皮还有点肿,让人看了就心疼。   李坚大吃一惊:“是怎么回事?”忙迎上前去打量李绝的手,又看他的脸色,忍着惊怒问:“谁伤了你?”   “没什么,”李绝摇头,扫了眼门口:“坚哥哥,你怎么来了?”   “你昨儿没回去,我不放心,怎么陆观主说你要留在这里静修呢?还是……你又闯祸了?”   李绝有些着急地:“坚哥哥,你带我回王府吧,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也没闯祸,是有人……有人想对我不利。”   “谁?谁敢动你?”惠王震惊。   李绝道:“不打紧,那些人都死了,坚哥哥,你带我回去吧。”   惠王恨不得一口答应他,但是想到陆机的话,便犹豫说:“小绝,你别着急,我跟陆观主商量商量。”   李绝却紧紧地拉着他:“坚哥哥别走,他们把我绑起来,不许我出去。”说着把袖子挽起,让惠王看自己手臂上的勒痕。   少年纤长的手臂上明显的淤青痕迹,看的惠王触目惊心,隐隐也有点生气:“这、为什么要绑你?”   “他们不许我出去,坚哥哥,我想跟你回王府。”李绝头一次对惠王这么亲热,这给李坚一种错觉,就仿佛没家的孩子看到了娘,而他一定得护着可怜的弟弟。   “好,好好,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惠王头一热,忘了所有的顾忌:“我立刻跟陆观主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带你回去。”   门口外,赤松伯听着两人的话,他眯着眼睛,胡须杂乱的脸上露出一种“早知如此”的笑。   陆机留李绝,是因为答应过星河——星河求他出面,在李绝彻底收心断念前,别叫他惹事。   星河知道陆机是李绝的师父,也能制辖他。   陆机却也担心这孽徒冲动之下闹得无法收场。   可是惠王一心要带他走,陆机毕竟不能跟惠王针锋相对。   他把李绝叫到跟前:“你以为我留你在观内,是害你,你这会儿气盛之中,自然不会明白为师的苦心。我只怕这一放你,你又作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到后来后悔莫及。”   李绝冷冷地垂着眼皮:“就好像我做的都是十恶不赦,都是坏事,要真如此,你又何必苦心护我,一掌打死我岂不干净。”   陆机道:“你果然不明白。”他说了这句,看看李绝手上的伤:“我曾应承过容三姑娘,不许你去搅扰她,你这次想回王府,我拦不住,但你得答应我,不许去烦扰。”   “你自己是道士,偏来管这些!我跟姐姐的事,同你们有何关系?”李绝瞪向陆机:“我喜欢她,疼她护她还来不及,怎会伤她害她?”   陆机呵地笑了声:“你以为的爱她,对她而言便似致命的毒。你还不明白吗,她现在畏你如蛇蝎,你若靠近,她会如何?”   李绝的眼珠更黑了几分:“姐姐喜欢我的!她只是、一时受了惊吓,她那么聪明……很快会想明白的!”   陆机叹道:“那你能给她想明白的时间吗?”   李绝深呼吸:“……当然能!”   “十天?一个月?”   他的眼神变化,艰难而坚决地:“能!”   “那,半年,十年?假如她永远想不明白呢?”   这次他回答的很快:“不可能!”   陆机琢磨了会儿:“那好,你就先答应我,回城后一个月之中,不许去见她。她毕竟也受了伤,别叫她心神不宁的,平白害了人家。你若能答应做到,你就可以回去。”   李绝沉默,像是在深思熟虑,却终于回答:“好,我答应你。”   陆机留惠王,格外叮嘱几句话。   赤松伯陪着李绝出了青叶观,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叫:“道兄!”   他抬头看见容霄立在十数丈开外,正向着自己招手。   李绝直接向着容霄奔去:“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容霄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道兄,你是怎么受伤的,跟三妹妹又……”   “姐姐还好吗?”不等他问完,李绝却先打断了。   “三妹妹……还好,”容霄急忙回答:“就是伤还不太妙,走路一瘸一拐的。”   李绝翻翻衣袖,找出了一盒药:“拿回去给姐姐用,干了就涂一涂,叫她忌口别吃腥辣发热之物。”   容霄看他这般关心星河,暗暗感动:“道兄,我实在很不知该说什么好,罢了,你也伤她也伤,不如等你们的伤都好了,再找机会当面说吧?好好说话,三妹妹又是善解人意的,自然一起向好。”   李绝从来烦容霄婆妈,如今听他叨咕了这些话,心里却说不出的宽慰:“我知道。你们府里……你也帮我照看着姐姐,别叫她受委屈惊吓,好好养身子。”   容霄连连点头:“有我在你放心吧!你也是千万自个儿多留意。”   李绝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惠王因为李绝有伤,叫他跟自己一起坐车。   在车内,便详细问起是谁对他不利。   李绝只说是先前结下的仇家,惠王本想打听清楚替他出气,见他语焉不详,便恨道:“真是胆大包天,怎么戚紫石也不跟着?”   戚紫石为人聪慧,人也不错,李绝不想他为难:“跟他无关,是我喝令不许他跟着的。”   “这怎么成,以后不管你去哪里,都得叫他跟着。”惠王正色地望着李绝,有些严厉:“不然你哪里都不许去。”   李绝笑:“怎么陆机管着我,你也管着我。”   “不该吗?”惠王瞪着他,又痛心疾首地看他的伤:“你看看你的手……可恨。”   捧着李绝的手打量,惠王却又想起一件事:“我怎么听说,昨儿靖边侯府的三姑娘也在青叶观,你老实说,你受伤的事,是不是跟她有关?”   李绝心一动:“没有。不相干。”   惠王却也看出了几分:“别瞒我,哪里就能这么巧的,她留宿青叶观,你就也跟着出城还带了伤?”   见李绝低头不语,惠王道:“哼,倘若真是这样,那我这个媒人可真是做错了,皇上骂的一点不冤枉。”   李绝本正在惦记这一个月怎么过,突然听惠王说了这么一句,他蓦地抬头:“哥哥,你说什么?皇上为什么骂你?”   惠王自知失言,刚要顾左右而言他,李绝跪坐起身,摁着他的肩,竟逼问道:“皇上因为你给我提亲的事情动怒了?”他的心转的何其之快:“皇上还做了什么?!” 第88章 .二更君还君之明珠   幸亏皇帝除了发了顿脾气外,并没有跟惠王交代别的。   就算李绝质问,惠王也说不出什么来。   但李绝已然动了疑心,便跟惠王说:“回京后,我想去见皇上。”   惠王不禁一颤,回想李绝每次面圣,都仿佛暗流涌动,让人不安,他不由地问:“你见皇上干什么?”   李绝轻描淡写地,像是做一件极轻松的事:“是我让坚哥哥你去帮我提亲的,皇上怪错了人,我去跟他说说。”   惠王头皮发麻,苦笑:“好弟弟,你消停些,皇上只说了我几句,不疼不痒,我听了就算了。你别再去生事就行了。”   李绝心里却还有别的打算:“总之我要进宫。”   惠王看出来:“你莫非心里还惦记着那容三姑娘?罢了,她纵然是个天仙,只是皇上不喜欢也没办法,何况世上美貌聪慧的女子多着呢,倒也不用非她不可。”   李绝蹙着眉头:“假如,我就非她不可呢?”   惠王先是鼓了鼓眼睛,继而啧了声,轻轻握着他的手道:“好弟弟,听哥哥的话。你年纪还轻,等再大一大就知道我是为了你好了。皇上不喜欢的,你若强去喜欢,会有什么好?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疼你,不会对你怎么样,那……”   惠王这一番话,属实是苦口婆心,为了李绝着想。   却不知,竟说中了症结!   李绝的丹凤眼立刻瞪起了些,盯着惠王,眼中带着几分骇然。   惠王被他逼视,呆了呆,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他懊悔不迭,忙道:“不不,我只是随口一说,未必如此。”   李绝吸气,又呼气,心却始终重若千钧。   他看向车窗:“坚哥哥,你说的对,我的年纪毕竟还不大,懂事的有限,尤其是你们京内的这些事,我实在是……不太明白,你比我大,又是兄长,你若真对我好,那就处处提点我一些,有些我想不到的,你好歹告诉我,我还可以留意。”   李绝原先的眼神刀子一样,惠王还以为他要发怒,不料竟然心平气和地说了这么一番话。   惠王松了口气,忙带笑哄劝:“好弟弟,这是当然了。你小时候我可抱过你的,一见你就喜欢,虽然说是隔着一层的堂兄弟,但在我心里,比亲生的兄弟还要亲近。我是不会害你的,你也听我的话好不好?”   他不敢再去拍李绝受伤的手,便抬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摁了摁。   李绝回过头来,勉强地向着惠王笑了笑:“多谢坚哥哥。”   惠王笑的温和:“这才对嘛。那就听我的话,不要去见皇上了好不好?”   李绝的喉结动了两下:“那,皇上会不会对……容三姑娘不利?”   “那还不至于,”惠王回想着那日面圣的情形,分析说:“听皇上申饬我的口风,无非是怪我自作主张,替你说什么亲之类的,倒好像是皇上心里另有主意,嫌弃我多事似的……”   喃喃地说了这句,他又道:“毕竟事情也没闹得如何,靖边侯也有数,没把事儿张扬出去,好端端的,皇上也不至于对一个小姑娘怎么样。”   李绝“嗯”了声:“那还好。”   当下只随着惠王回到了王府,正两个翰林学士等了多时,在商议要不要先走。   惠王让戚紫石陪着李绝回房,好好地收拾收拾,便去读书。   李绝果然安分守己,专心致志地,无风无浪过了一整天。   直到了晚间,李绝拿着帕子把脸稍微地一擦,就见赤松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李绝回头:“你干什么?”   赤松伯道:“什么干什么,陆机让我看着你,我不放心,到底还要近便些盯着。”   李绝冷笑:“我都答应了陆机,你不是这么不相信人吧。”   “我就是不相信你,诡计多端的小子。”赤松伯很坦然地,然后就在他卧房外间的小榻上倒下:“早点睡吧,也总想着去吓唬人家小姑娘。”   李绝气倒,他刚才擦脸的时候,心里确实是在盘算该怎么出门,就算不去跟星河照面,远远地看看她也好啊。   没想到赤松伯竟把这条路也给他堵死。   李绝把手中的湿帕子用力扔向赤松伯身上,老者身不动眼不抬,只一伸手,正好把那帕子捏住了。   此后,不管李绝愿意与否,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在王府过了七八天,身上跟手上的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   晚上是赤松伯寸步不离,白天是戚紫石跟在左右,李绝心烦不已,脾气渐渐大起来。   幸而戚紫石狡狯,私下里同他说道:“小三爷是不是惦记着侯府的那位?”   李绝拿眼角瞥他。戚紫石笑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小三爷一时不适合外出,如果你想知道那位的消息,我倒是可以帮忙打听。”   这话却还中听,当下李绝就叫戚紫石留意靖边侯府的动向,权当望梅止渴。   戚紫石也陆陆续续地跟他说,什么侯府在筹备容湛的婚事,上下忙碌。什么顾家向侯府提亲,要定大小姐,以及宁国公府四姑娘去探望之类。   李绝最关心一件:“国公府那边没再提定亲的事吧?”   戚紫石道:“这倒还没听说过。”   李绝哼道:“最好他死了这条心,不然……”   戚紫石咳嗽了声:“小三爷,您可不能又冲动行事啊。这身上的伤才好。何况,有的女孩儿是不喜欢打打杀杀的。越是强横霸道,越容易叫她反感。”   李绝本来不爱听这话,觉着他在教自己:“我哪里打打杀杀了?若非人惹我,我怎会动手。”   戚紫石无奈地:“小三爷,我是为了您好。据我看来,小容姑娘……唉,她倒也不易。”   李绝靠近了些,眼神变得有些警惕而危险:“你说什么不易,姐姐有事?还是你小子做了什么?告诉你,你别瞒着我去接近她!”   戚紫石忙摆手笑道:“给我十个脑袋我也不敢动小三爷的人啊。”   李绝听他说“小三爷的人”,脸上闪过一点明朗的笑意,然后道:“那你快说什么不易?”   戚紫石叹了声:“我是想,这小容姑娘毕竟是庶出,之前又不被府内疼爱,她所处的境况其实不易的……”   瞥着李绝,心里考虑怎么开口才不会惹他不快或者误解:“偏偏她生得绝色,这种绝色美人儿,不是一般人能够护住的……”   李绝一双请冷冷的凤眼盯着他:“你有话直说,别跟我拐弯抹角。”   戚紫石见他没动怒,才继续说道:“我想说的很简单,虽说自古美人配英雄,但是在这京城里,最好还是有头有脸有身份地位的,才更衬小容姑娘。”   李绝眉头皱蹙:“你什么意思,你说我这样配不上姐姐?你懂什么,她从不嫌我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他却又懊恼:“可是她知道我是谁后……就跟我翻脸了,我真恨……为什么我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哼。”   戚紫石听他前一句话,心头一动。   起初他不晓得李绝常去侯府是为什么,后来看出了蹊跷,乃至惠王提亲,就已经全明白了。   他跟李绝不同,是个很熟官场规矩的,也知道京城豪门内院那些女眷们的心思,无非都是一门心思地谋图嫁个出身家世都极好的如意郎君,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能封个一品诰命就更好了。   本来因为星河的出身,且又知道她是个有点心机的,戚紫石也认定她必然也是那等势利的女子。   不料,竟会跟当时什么都没有的李绝好成那样。   他简直有些猜不透。   可听到李绝说到后一句,戚紫石不禁又笑了:“小三爷,不要说这话。”   李绝有些郁郁,却又问:“我问你,你去侯府,到底看到姐姐了没有?”   “呃……”戚紫石沉吟,谨慎地:“我只远远地无意中看见了一眼。”   果然李绝的眼神变得阴沉:他都没福分看到星河,戚紫石倒是有福气。   “那她……可好吗?”他还是惴惴地问。   戚紫石忙点头:“还好,脚上的伤也好了,走路看起来已经不是先前那样不便。”   李绝惆怅地,他一方面想戚紫石说的更仔细些,但如果戚紫石真的事无巨细,把星河穿什么戴什么跟人说什么都讲的明白,只怕他的醋意又要翻天了。   戚紫石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不敢尽情地跟他说,只点到为止。   李绝默默出神在心里想着星河,半晌突然道:“我想去看看她。你可有什么法子把赤松伯打发了。”   戚紫石起身就要走,虽然他不愿意违逆李绝,但这种破规矩的事,聪明如他是不愿意掺和的。   李绝呵斥:“给我回来!”   忽然却是惠王身边一个小太监赶来:“小爷,王爷请您过去,有急事。”   惠王找李绝不是为别的,皇上要见他。   这让惠王心里有些不安,所以要在李绝进宫之前,先好好地叮嘱他一番。   “皇上问你话,你要好好地回答,谨记千万别惹皇上不快。”一直在进宫的路上,惠王还在耳提面命:“对了,尤其是那个容家姑娘,你最好别提她。”   尚书房。   皇帝戴二龙抢珠乌纱冠,穿一袭杏黄云锦海水江崖纹龙袍,看着跟在惠王身后的李绝。   这些日子翰林学士每日必去王府,李绝的情形,皇帝知道的比惠王还清楚。   “听说你这些日子,很是用功,”皇帝望着少年,虽仍俊秀如昨,人却看着有些瘦了:“在王府还习惯吗?”   李绝道:“回皇上,王爷待我很好,无微不至。”   皇帝一笑:“看样子这惠王府是比信王府还好啊。”   李绝垂着头,眼神随之暗了几分:皇帝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当然不是太没眼色,而是故意如此。   李绝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总是拿这些话来刺自己。   简直像是个恶劣的顽童,乐此不疲地想要用低劣的手段触怒人。   惠王开了口:“回父皇,儿臣只是尽心尽力,却比不上信王府的……”   虽然没抬头,李绝却仿佛能感觉到来自惠王的担忧,他有些不太在乎地接着道:“其实皇上说的没错,惠王府确实比信王府好的多了,我根本都忘了在信王府的情形是怎么样。”   惠王诧异。   皇帝却一笑:“想来也是,你是四岁多给送走的,那么点儿一个孩子能记得什么呢。记不得最好,你好好地读书,有点出息,以后就在京内住下便是。”   惠王已经迷糊了,想了想还是先闭嘴。   李绝疑惑地看向皇帝:“皇上,我没想过在京内永居。”   “为什么,莫非你想回信王府?”   “这倒不是,请我回去我也不会回去,我只是想去别的地方。京内也未必适合我。”   “怎么不适合你?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人敢欺负我,就是我……从小闲云野鹤的惯了,不是很喜欢受些拘束。”   “你是说惠王拘束了你,还是朕拘束了?”   皇帝简直步步紧逼,李绝只得说道:“是到处的规矩、体统拘束人。我就好像是一棵野草,非得把我弄到这繁花迷人眼的地方来,自然格格不入。”   “哈哈,”皇帝竟笑了起来,却看向惠王:“你听听他说的,惠王,你觉着他是野草吗?”   惠王福至心灵,忙道:“回皇上,三弟自然是金枝玉叶。”   皇帝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目光转动看向李绝,也看到他脸上那一点“不敢苟同”。   沉吟,皇帝却没有追问,而是道:“对了,朕突然想起来,上回击鞠赛上赐给你的那个螭首金杯,你可还留在身旁?”   李绝的目光跟皇帝的相对,在一瞬的沉默中,他几乎就要说出实情,但最终还是决定先隐瞒不提:“当然在。”   皇帝呵地笑了,一抬手,有个宦官从外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个托盘,上头盖着明黄缎子。   那宦官走到李绝身前,李绝看了眼皇帝,皇帝冲着他挑了挑眉。   李绝盯着那明黄缎子看了片刻,终于一伸手将那缎子掀开。   托盘上,安然放着的,正是那只螭首双耳嵌宝金杯。   李绝在看到那宦官到跟前的时候,就有种不妙的预感,此刻他盯着金杯,几乎说不出话来。   惠王在旁惊愕地问道:“父皇,这个……怎么在您这儿?”他有些张皇,知道事情不太对:“难不成,是好几只吗?”   可又觉着这个猜测也不对。   ——皇帝总不能又拿出另一只来赏赐给李绝,让他凑成一对儿。   惠王忙又看向李绝。   皇帝也在看着李绝,还顺手往火上浇了点油:“这个,是靖边侯送进宫里来的。——你没话跟朕说吗?朕给你的东西,怎么会落到靖边侯府?”   李绝觉着有人用脚踩着自己的心口,重重地,逼得他喘不过气。   他压低眼睑盯着皇帝:“皇上也说是给我的东西了,既然给了我,我自然可以随意处置。”   惠王心都凉了:这可是欺君啊。   皇帝却只挑了挑眉:“所以你怎么处置了?”   李绝道:“我给了人。”   “给了……谁?”   “皇上不是知道了么?”   惠王在旁又目瞪口呆:“三弟……”   “哦,”皇帝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只是调侃般:“看样子你是所托非人啊。”   李绝深深呼吸,有些战栗。   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这金杯会落在靖边侯手中,有那么瞬间,他觉着是星河主动给了靖边侯,这想法让他又震惊又难过,而且很生气。   既然说了绝情的话,把东西还回来,她确实能做得出。   但假如是星河不想留着,她绝不会多此一举地经过靖边侯的手。   以她的脾气,顶多会直接还给自己!   他很懂她的性子,而且极相信她。   所以,一定是他们做了什么!   这想法在李绝心里冒出来,那股怒气像是越来越高的火苗,几乎让他按捺不住。   但他想到了惠王的警告。   李绝反而很冷静地沉声说:“让王爷去提亲,把金杯给人,这都是我自作主张的,皇上如果觉着我做的不对,都冲着我来就是了。不要为难无辜之人。”   惠王有点站不住了,战战兢兢,想叫李绝住口,但已经晚了。   皇帝倒是笑了起来:“你口中的无辜之人,就是那个容星河?朕有些好奇,你喜欢她什么?”   按照李绝的性子,这时侯多半是一句“跟你无关”。   可问话的是皇帝。   喜欢星河什么?这对李绝而言是个不能用三言两语回答的问题。   他喜欢的太多了,喜欢她整个人,她的所有,而不能单单地挑出“哪一样”。   而可以确定的是,从在小罗浮山上第一次相见,甚至还没感觉到任何“喜欢”的时候,那道影子就已经先刻在他的心里,注定挥之不去了。 第89章 .三更君昭阳宫相会   很少有人敢在皇帝面前公然地沉默这么长时间。   简直冷场。   在惠王想要暗示李绝之前,皇帝问:“怎么,你也不知道?”   李绝却看向皇帝:“皇上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这话,让原本从容甚至带点戏谑不羁的皇帝,脸色微微地僵了一僵。   “你问朕?”顷刻,皇帝的唇角往上掀了掀,凤眼里多了几分凉薄:“为什么问朕。”   李绝道:“因为有些事情本就不是用言语能说清楚的。”   难得地,皇帝的喉头动了动,旋即呵地笑说:“铖御,你这是教训起朕来了?”   惠王正暗悔自己为何要跟进来。听了这话,越发魂不附体。   他差点跪倒:“父皇恕罪,铖御他还不太懂宫内的规矩,说话有些莽撞,但绝非冒犯之意。”   李绝道:“确实不是冒犯,只是实话。如果皇上真的也喜欢过一个人,大概就不会问我那句话。”   皇帝的凤眼微微垂着。丹凤眼天生有一股凌厉煞气,尤其是他这似垂非垂的样子,又添了几分莫测高深的睥睨。   在惠王的心跳声几乎要给李绝听见的时候,皇帝开了口:“可惜啊,朕从没有。所以朕……也不会明白。”   他嘴上这么说,可对上少年那双明溪似的眸子,竟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开。   这个不经意的仿佛闪避似的小小举动,让皇帝心里有些真正的恼意滋生。   “耽溺于情爱,能有什么大出息,岂不闻,温柔乡是英雄冢,”他冷哼了声,摆出一副类似圣人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只有你这样的无知少年,这个毛毛躁躁的年纪,才会为色为情所迷。”   李绝敏锐的察觉,皇帝的话虽听着冠冕堂皇,实则有些言不由衷。   惠王往他身边靠了靠,胳膊肘一顶他:“皇上圣明。”   李绝被催着:“皇上说的有道理,也许等我过了这个年纪就不会被情所迷了,不过,我现在还在这个年纪,毛躁自然不免,皇上且多开恩吧?”   皇帝的眼睛瞪了起来。   盯了李绝半天,皇帝忖度着说道:“金杯你拿回去,想好了该怎么处置,就算要给人,也要给个妥当人,千万别再落到朕手里。”   李绝的唇动了动,一个破杯子,皇帝的规矩竟这么多,弄得他很稀罕这玩意一样。   “多谢皇上。”不太情愿地抬手接了过来。   李绝捏着金杯,心想:早知道,就不给星河,干脆踩碎了换成金子给她,就算皇帝找回来,也把他气死。   皇帝看他眼神沉沉地,却隐约猜到少年肚子里正无限腹诽。   他也不问,只又看了看惠王:“你带了他,去昭阳宫。你母后那里有客人。去坐坐吧。”   惠王见皇帝轻轻地发落了,大喜,忙着谢恩。   两人离开尚书房,才出门,就见庾约同两个兵部的大臣站在门口。   猛地打了个照面,李绝有些意外。庾凤臣已经同那两个朝臣向着惠王行礼。   惠王忙道:“免礼,凤臣是有事面禀父皇?”   庾约道:“回王爷,正是为冀南流寇的事。”   惠王皱眉:“又严重了?”   庾凤臣脸色凝重:“有几股势力合在一起,闹得很凶,前天夺了一个县。据说……屠了半城。”   惠王窒息,忙催着:“快,快去禀告吧!”   几个朝臣鱼贯而入,惠王站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李绝拉拉他:“王爷?”   惠王才醒悟过来,却又忧心忡忡地:“竟然屠城,这可闹大了,地方兵马怎么这么不顶用!”   李绝道:“是啊,怎么会让贼寇合起来?冀南不是向来很泰平的吗?”   “还不是之前春汛时候水患闹的,”若不是皇帝交代让去昭阳宫,惠王简直无心逗留:“有些是灾民,有些是贼寇。”   李绝不以为意:“朝廷养了那么多兵马,随便派一支去平定了就是。王爷不必如此忧心。”   惠王重重叹气:“其实,先前我已经就近调了冀中的兵马前去支援,没想到竟然……这显然是没压住。”   惠王辅佐朝政,这次调兵没有效果,反而让流寇更加势大,他日朝堂论起来,只怕会有非议,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两人说着,慢慢到了昭阳宫,李绝本来懒怠来,只是给皇帝面子而已。   不料远远地看着,却见殿门口似乎有个熟悉的影子,他起初以为是看错了,定睛再看,猛然震惊:那竟然是平儿!   李绝忘乎所以,当下撇下了惠王,三步两步飞身上了台阶:“平儿!”   那边平儿本来正低着头揣着手,就像是宫内的宫女内侍一样规谨。   蓦地听见这么一唤,她楞了楞,转头看见李绝,这才惊喜交加:“小道……”   还没叫出口,就醒悟这不是叙旧的地方,忙又紧紧闭嘴。   李绝看见她,心都在发颤:“你怎么在这儿,姐姐……姐姐呢?”   平儿有些紧张地:“我、我自然是陪着姑娘进宫来的。”   李绝一阵头晕,却是狂喜所致:“姐姐在这儿?”   便在此刻,他总算听见殿内隐隐地传出来的古琴声响。   这会儿惠王也终于走了过来,看看李绝又看看平儿,还未说话,门口内侍过来迎着:“王爷到了?且请进殿吧。娘娘正在听国公府四姑娘弹琴呢。不必通传。”   惠王拉拉李绝,却感觉少年的手臂有些发僵。   李绝日思夜想,都是星河,突然毫无预兆地,她就将在眼前,他居然有些莫名的怯怕。   方才面对皇帝的时候还嚣张的气焰,竟不知道都窜到哪里去了。   惠王并不晓得皇后这里有什么客人,听太监说“四姑娘”,才知道是庾清梦在这儿。   他却不明白李绝这份突如其来的“僵直”是怎么回事,低声问:“哪里不舒服?”   李绝生恐惠王带着自己离开,一下子清醒:“不,没有!”   惠王仔细打量了会儿,有点会错意,便安抚道:“别紧张,皇后是哥哥的母后,最是慈和的,你不用怕。”   太监到底入内禀报了,惠王在前,李绝在后迈步而入。   李绝的目光在殿内毫无章法地乱扫,却见满殿的人,竟都是些穿金戴银,花容月貌的女子,因见惠王进殿,其中大多人便纷纷站了起身。   就仿佛是无数花枝在风中摇曳,令人眼花缭乱。   但就算如此,李绝仍是一眼看到庾清梦右手边缓缓站起的那个人!   心里发出了一声唤:“姐姐!”他几乎立刻便跑了过去,而人虽然还跟在惠王身旁,心跟魂却已经真的冲了过去。   星河只听见报说惠王到了,本没怎么样,只是跟庾清梦一起慢慢地站了起来,恭迎王爷。   她很规矩地垂着眼皮,没有乱看,直到惠王跟李绝走过身前,她隐隐地感觉到有异样的目光逼视自己似的。   有些疑惑,星河悄悄抬眸看了眼。   这一眼,她瞧见李绝泛红的眼眶,那双黑白纯粹的眸子果真正死死地看着她。   刹那间,星河仿佛被人一把推下水,左右上下都失了凭依。   她的手胡乱一挥,想抓住点什么,却抓住了个空。   李绝闪身便要冲过去,却有人比他及时地搀扶住星河。   而他及时刹住,意识到这是在皇后宫中,不能让星河难做。   对面庾清梦很善解人意地:“三妹妹大概是坐的太久了,是不是腿麻了?”   这话恰到好处不露痕迹的话,立刻把皇后的诧异给打消了去。   庾清梦轻轻地握了握星河的手腕,眼神交换,把她放开,自己转身对着惠王,跟那许多少女一同盈盈行礼:“参见王爷。”   惠王心里还记挂着冀南的战事,敷衍地笑了笑:“免礼。”   李坚有些意外,只听皇帝说皇后这里有客人,却没想到客人是这么多。   看来是京内各家的姑娘小姐们,其中最出名的自然是庾清梦,惠王原先也是见过的。   惠王知道这女孩子生得绝色,可是她旁边的星河,却是头一回见。   果然就像是四月天里的牡丹花,美的叫人惊艳。   只是那女孩儿仿佛受了惊,勉强地屈膝。   惠王微微失神,却听皇后道:“惠王,宁国公府四姑娘你自然见过,这位靖边侯府的三小姐,却还是头一次见吧?”   “原来就是她!”惠王心中通明,竟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眼李绝。   怪不得让李绝失魂落魄的,原来,真真的是个不逊于庾清梦的美人儿。   但不知为何,李绝这会儿却只垂着头,目不斜视。   “回母后,确实是头一次见。”惠王有点心神不宁地。   皇后看了眼站在一起的庾清梦跟星河,虽然她对于星河颇有微词,不过无可否认,这两个少女站在一块儿,明珠婉转,美玉生辉,牡丹绝色,芙蕖清幽,真真的是养眼极了。   就算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都叫人觉着惬意舒服。   这殿内十几位大家闺秀,总没有比她两个更出色的。   皇后微微得意地:“你来迟了一步,方才四姑娘的琴技,才叫扣人心弦呢。”   一时竟忘了留意惠王身后的李绝。   而在皇后下手的敬妃却早留意到了,在看着李绝那张脸的时候,敬妃的眼底掠过一点惊疑。   至于其他诸家的姑娘们,有的望着惠王,但更多的,却是看着惠王身后的李绝。   原来今日李绝进宫,给惠王逼着换了一身常服,矜贵的月白纱刺绣袍子,纤细劲瘦的腰间系的是玉带,垂着一枚羊脂玉平安玉佩。   头上只戴着网巾,玉簪绾发,越发显得眉目清肃明丽。   他的身段笔直,身姿挺拔,举手投足自带一种潇洒风流态度,像是哪家的翩然贵公子,或者从不出门的矜贵小少爷。   只是看着,便忍不住让人心头小鹿乱撞。   更有些有些去过击鞠赛,对于那个顾盼神飞的少年印象深刻的闺中少女,认出正是当日的那个少年公子,又因而牵起了旧情,顿时脸红心跳,目光总不能离开李绝的身上脸上。   惠王不是个懂音律的,何况这会儿他操心的事儿多着,哪里在意那些,回头看李绝不动,便小声道:“小绝,跟我到那边坐坐。”   李绝神不守舍,而严命自己不能盯着星河看,只乖乖地同惠王到了皇后左侧,敬妃的下手落座。   可低头的瞬间,双眼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对面。   这会儿庾清梦跟星河也正慢慢坐下,星河已然不能抬头,脸色跟清雪似的。   虽没看,但她能感觉到,少年灼灼的目光向着这边,好像会将那“雪”照的融化。   星河很慌,她担心会出事,也担心别人看出什么来,她甚至想要赶紧告退,但这由不得她做主。   正敬妃娘娘笑说:“娘娘倒是不必遗憾,四姑娘的琴虽弹完了,可其他小姐可也各有才艺。”   在座都是京内名媛,虽琴技都没有比庾清梦出色的,但说起别的,自有可观。   又加上惠王身后还跟着那样的人物,谁不乐意表现一番?   当即,便有鸿胪寺少卿之女,出列献舞。又有礼部尚书之女,弹了琵琶。继而是威国公府的六小姐,清唱了一曲。   竟是各展所长,你方唱罢我登场,只为让那少年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略停驻一刻。   但就算无数的人都盯着李绝,那少年却对此一无所知意兴阑珊般。   只是在偶尔抬眸,仿佛不经意间,才在对面的星河的脸上身上飞快地一瞥。   皇后看众人这般踊跃,很是满意,还以为都是为了惠王。   惠王始终留心身后李绝,虽不能猜透这少年的心,却也不是那种愚鲁不知的。   李坚开口:“对了,本王隐约风闻,靖边侯府容三姑娘也是琴技非凡?”   皇后笑道:“说的是,容三姑娘也是会抚琴的,上次敬妃在的时候,跟本宫一起听过,确也不错。”   惠王瞄了眼李绝:“那,能不能也请容姑娘再弹一首?”   星河先前被李绝的突然出现惊到,浑身都发麻,闻言忙道:“王爷恕罪,臣女的琴技只是一般,不敢献丑。”   惠王笑说:“不必如此自谦,本王难道就没这个荣幸?”   皇后听了,便叫内侍将琴抱过去。   星河看着放在跟前的琴,这会儿她的心都静不下来,哪里能弹得好,僵硬的手指勉强地调了个音,竟是破了音。   在座各位多半却知道音律,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却也有不少小姐,因星河生得貌美,加上身份卑微,便生出嫉妒之心,恨不得她真的出丑。   庾清梦有些担忧,微微倾身,正要出言安抚,突然听到有个浑厚的声音自对面响起:“我来给三姑娘伴琴吧。”   星河的手才按住琴弦,闻言震惊抬头。   却见李绝竟然起身,他缓步走到先前献舞的鸿胪寺少卿之女跟前:“借剑一用。”   那女孩子原先还直直地盯着李绝细瞧,突然看到他来到身旁,竟满脸通红,不敢抬头跟他直视,只手忙脚乱地把剑双手献上:“请、请……” 第90章 琴与剑和鸣   星河上回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弹了首《凤来仪》,这次不用特意讨好皇后了,又加上心烦意乱,自知道是弹不好的。   正琢磨用一首最短的《高山》应付了事就算了,突然听到李绝说什么“伴琴”,更加不明所以。   望着李绝从那少女手中接过长剑,两个人的目光稍微对视,星河便觉着给什么无形的东西烫了一下,她不敢再看,可又不懂他的意思。   突然是敬妃笑道:“难得,这是要耍剑舞吗?”   她喜气洋洋地转头对皇后笑道:“娘娘,咱们越发要开开眼界了。”   鸿胪寺少卿府的陈姑娘方才的献舞之中确实有舞剑一节,但只是摆个花架子比一比,极短,好看而已。   皇后也才反应了过来,见敬妃兴致极高,且李绝是惠王带来的人,就也跟着点头含笑:“容姑娘,你就开始吧,让我们也都瞧瞧。”   星河哪里知道这种,她毕竟弹琴还只半年呢。   方才虽看过陈姑娘跳舞,也是有琵琶等乐器伴奏,但人家是经过不知多少次的提前演练配合,每个乐调都跟舞姿契合的。   但她并未跟李绝商议过,更从不曾看过李绝耍什么“剑舞”,简直猜不透这个少年到底又要怎么玩儿,甚至怀疑是他的顽劣性子上来,又想开始大闹一场。   星河心里又惊又有点恼,只是不便流露出来,整个混乱的很,更不知要弹什么曲子了。   连身边的庾清梦也不禁有些担心地望着她。   星河深深呼吸,只假装活动手指的,在心里飞快琢磨。   李绝孑然站在原地,竟是众人瞩目。   他扫了星河一眼,却见她的长睫轻颤。   轻轻咳嗽了声,没开刃的剑给握在手中,李绝的身子纹丝不动,手腕灵活地一抖。   刷刷两声,漂亮的剑花当空绽放,顿时引得满座惊呼。   星河也跟引得抬起头来,望着那雪亮的剑花眼前绽放。   而李绝举手横剑,微微垂首向着星河行了个礼:“请三姑娘……多多指教。”   少年桀骜不逊的目光,此刻却显得极其柔和驯顺。   就仿佛还是那个在县城、半夜跳到她房内的乖巧懂事少年。   星河只觉着像是吃了一杯很涩很苦的酒,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她举手端起旁边没喝的茶,慢慢地啜了口:“不敢。”   将茶杯放下,星河不再看李绝,而是抬手拂了一个音。   这个音调响起的一刹那,庾清梦先已经听出了星河要弹的什么,在座的众人没有比她更懂古琴的,连对面的敬妃,起初都一派茫然不知。   而庾清梦在听出之后,立刻看向李绝,她想看看这小道士到底能不能应对妥当。   李绝盯着星河,长剑在身前做了个起势,就如人剑合一,动作干净利落,从容不迫。   庾清梦本是因为知道星河跟李绝之间的情愫,所以是用一种考察的眼光看李绝的,但是见他动作潇洒自如,便知道这少年果然身怀绝技,临阵不慌。   星河的曲调是极缓慢沉郁的,所以李绝的剑势也很慢,就如同太极剑的起势。   寻常的剑舞,多都是快剑,眼花缭乱才最吸引人,但也最容易糊弄。   这般缓慢的起势,这却最考验持剑人的功力,因为动作越慢,就越容易露出瑕疵,比如手抖,比如剑斜,动作不调之类。   但是就算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这少年的手竟仍是极稳,身姿如松,而行云流水。   每次出剑,收回,甚至落势,都正在琴音的起伏之上,分毫不差。   可见他的自控何其难得。   星河弹了几个音,到底不放心,悄悄地抬眸打量。   却见李绝正俯身横剑斜扫,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从俯身到挺身往后,斜倒下腰。   那劲瘦的腰身就如同一杆柔韧的竹枝,倾斜至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百折不倒。   星河心头一动,手底琴韵一转,已经加快了。   琴音淙淙鼓荡而出。   而如同心有灵犀般,李绝纵身一跃,身形便如同游龙出水,轻灵自在,长剑在他的手上,跟先前的柔静不同。   气势一改,就多了几分清厉肃杀,刷刷地剑招起,由慢到快,到极快!   逐渐地,那雪亮的剑光跟月白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少年的身形被笼罩在一团剑光之中,如同腾云驾雾的仙人,又像是九天而下的剑仙,随着那琴音上天入地,四海遨游。   叹为观止!殿内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连皇后娘娘也忍不住抬手掩口。   星河虽然手上不停,眼睛却已经忍不住看向李绝,她满心震撼,而忘记了之前的惊惧,懊恼等等情绪。   起初是她的琴音引领着李绝,但直到现在,她发现是李绝在领着自己似的,她完全身不由己地抚弄着琴弦,而目光则追随着那道发光的影子!   她没法儿不看,因为他周身的光,是那么的耀眼。   而与此同时,星河心中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原来,他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乖巧,暴戾,光芒四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她到底了解他多少!   琴韵里不知不觉多了些迷惘,或者忧愤,琴音也慢慢地低了下来。   旁边的庾清梦好不容易将目光从李绝身上收回,重新看向星河,却见她垂着眸子,长睫之下,似乎有水光闪烁。   琴音一变,李绝的剑招也自然放缓了。   清清冷冷的双眸扫向星河的方向,脚尖点地,李绝闪身一跃,长剑向着星河桌上挑去!   星河低着头,并没有察觉,可周围的人都看的清楚,惊呼声愈发大了!   惠王都忍不住站了起身:“三弟……”   不禁脱口而出!   敬妃在旁听得仔细,微微扬眉。   手中的长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着桌面刺过去,原本放在桌边的那杯星河只喝了一口的茶杯,竟给他挑在了剑刃上。   手腕发力后撤,那茶杯稳稳地给带到跟前,李绝垂首,竟自衔住了那小小地白玉杯。   微微抬头,目光低垂斜睨向星河,杯中的茶自唇间滑落,一饮而尽!   凉茶入腹,却宛如滚烫烈酒。   杯子上似有她唇间甜香,醺醺然地竟让人平白多了几分醉意!   李绝的眼神有些迷离。   星河是在他把茶杯取走后,从众人的惊呼声中才察觉不对的。   抬头,正看到李绝饮茶的一幕!   她的双眼不禁睁大了,对上他意犹未尽千言万语的双眸。   心狠狠发抖,手上的音,几乎弹错。   而在这时,李绝长剑一振,才跌回去的茶杯被振向空中!   他一个旋身,左手恰到好处地抄住了茶盅,竟自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庾清梦更加诧异,转而看向李绝!   星河的心已经又开始跳乱了,手势微微一停,却又没有真正的停下来。   最后这一段的琴音,又逐渐地恢复到之前的沉郁舒缓,配合着李绝醇厚而略有些低沉的嗓音,简直是说不出的契合。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他一个旋身,剑光如雪,又有清冷月光之意。   剑锋带起的剑气撩动袍摆,簌簌抖动,而李绝腾空跃起,身形竟似冬日野鹤,飘逸风流,无法尽述。   人当空未落,声音先传入众人耳中:“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单只脚尖落地,却像是有些喝醉似的略带踉跄。   李绝一手举杯,一手持剑,在最后的一段细细淙淙的音律中,他整个人慢慢地向后倒下:“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杯向天,而剑尖从腰后向下虚虚地点在琉璃地面,上半身几乎跟地面是一平的,袍摆都随之飒飒垂落。   普通人如此早就狠狠摔倒在地,但他竟然能单脚落地而挺立不倒,这非但得有极高明的平衡力,而且腰力亦得是极为强悍。   连宫中最出色的舞伎人也未必能做到。   琴音就在这时候戛然止住。   李绝轻轻一个闪身,不费吹灰之力地就站直了身子。   这一套惊世骇俗的剑舞下来,他竟脸不红气不喘,仍是泰然自若,从容自在。   就好像又从一个惊艳绝伦的绝世剑客,又回到了那个仪态高雅的清贵小公子。   在所有的鸦雀无声目瞪口呆中,李绝自顾自走到星河跟前。   他略略俯身,将手中的杯子放了回去,借机深看向她,沉声道:“多谢姐姐。”   星河嗅到他身上那好闻的又像是松木又仿佛甘泉的清冽气息,跟衣裳上的沉香气交织。   令人醺然,也令人窒息。   无法抬眸,也不能起身,星河只能向着他微微倾身回礼而已。   方才那一场,惠王一颗心都悬到喉咙口了,却也不得不佩服。   总算一曲终了,惠王回过神来,他又是惊喜又是宠溺的嗔怪:“你、你这孩子真是……”   敬妃也笑吟吟地:“难得难得,我倒要怀疑是李公子跟容姑娘事先演练过的,这竟是比排演过无数次的还好……总不会真的演练过吧?”   星河没法回答。   李绝转身向着敬妃:“娘娘说笑了。”   惠王也忙道:“就是,敬妃娘娘夸你们呢。”   皇后看惠王开了口,便也含笑道:“真真不错,本宫从没见过这样出色的剑舞!对了,这是什么曲子?”   星河起身:“回娘娘,这是古曲《酒狂》。”   “哦……”皇后如梦初醒:“怪道刚才他喝了那茶,倒像是有些酒力上来似的,原来就叫做《酒狂》。”   惠王笑道:“我原本也不知这琴曲是什么名儿,从小绝念的诗里,才琢磨出来。”   皇后道:“听着有些耳熟,一时记不起来的。”说着看向庾清梦:“四姑娘可能解?”   庾清梦也站起身来:“回娘娘,容姑娘弹的是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酒狂》,而李公子所念的,正是他的《咏怀八十二首》里所写。”   皇后连连称赞:“了不得了不得。”   重新看向李绝,赞叹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本宫跟众位今日果然是大开了眼界了。弹的好,舞的也好,解的更好。你们都很好。”   庾清梦不禁又看了李绝一眼,见那少年已经把剑还给了陈姑娘,自己回到了惠王身边坐了。   清梦倒是暗笑自己白操心了一场。   怪道他敢越众而出,原来果然是不同凡响之人。   正欲调转目光,却见李绝在惠王身侧,伸手拉了惠王一把。   惠王虽然一时被李绝的剑舞所迷,但毕竟还有正事,正想着该告辞了。   突然给李绝一拽,便回头来。   李绝使了个眼色。   惠王虽是老实之人,可到底知道他的心意,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李绝便冲着惠王蹙眉,做出了委屈的表情。   惠王无奈,略倾身道:“注意分寸。”   李绝立刻露出笑容,连连点头。   惠王清了清嗓子,起身道:“母后,儿臣有一件事……还要先跟母后商议。”   皇后正也想进内更衣呢,当下道:“敬妃,你先替本宫照看着,坐了良久,各位也别太拘束了,彼此说说话罢了。”说着起驾进内。   众人起身恭送。   敬妃看了眼还在原地的李绝,又看看那些瞅着李绝,春心浮动满脸兴奋难掩的女孩子们,微微一笑:“本宫也要先去更衣,各位姑娘且请自便。”   等敬妃一去,顿时有几个女孩子按捺不住,纷纷跑到李绝身前:“李公子,方才的剑舞着实惊艳!哪里学的?”   也有的更为直接:“不知公子年纪几何了?哪里人士?”   又有女孩子上前说道:“李哥哥,你去过我们府的,我听我三哥哥说过你多次……你没见过我,我是威国公府的。”   李绝本正在想该怎么去找星河说话,突然给人围住,倒是意外。   他心不在焉,直到听了这么一句,才看了那女孩子一眼:“哦,你说的是赵三哥啊。”   “是是,就是我三哥哥!”威国公府的赵小姐喜悦难当:“就是听说你最近忙,三哥哥可惦记你呢。”   其他的女孩儿顿时向赵姑娘投来羡慕的目光。   突然,又是鸿胪寺少卿府的陈姑娘脸红红地:“李公子,今日见了你的剑舞,才知道我的不堪入目,要是能指点我几招就好了……”   李绝愕然,正要推辞,目光往前方看去,却见星河已经不在原处了,连庾清梦都不见了踪影。   他吃了一惊,不敢往前去推挤这些女孩儿,可身后不知何时竟也都站满着人。   李绝心里不快,脸色一沉:“请让一让。”   这些姑娘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虽然一时情不自禁,却也不敢过于如何,忙向后退去,给他让出一条路。   李绝左顾右盼,有心想问问人,又怕给星河招惹不便,他只一驻足,那些女孩儿们又想靠前,李绝只好硬着头皮先奔出殿去。   出了殿门,他突然发现平儿不见了,还好戚紫石在旁边,李绝便问:“看到容姑娘没有?”   戚紫石往前努了努嘴。   李绝大喜,忙转身往殿侧奔去。   将到拐角处,李绝不由放慢了脚步,凝神听去,只听那边说道:“你不用嘴硬了,方才你那琴韵里明明都已经有了。何必死撑。”是庾清梦。   “我不懂,四姐姐说有什么。”低低的,是星河。   李绝本要转过去,听到这个,便在墙角站住。   “他念的那首阮籍的诗,不正是你心里的话么?我别的有限,听人的琴韵是最真的,你明明放他不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那患得患失的心意都在琴声里,也兴许……他也懂了。”   “他懂什么,他这会儿……哼。”星河脱口而出,却又有些烦恼地:“总之四姐姐是听错了,我真没有放不下。”   庾清梦声音里透着笑意:“那刚才看着他被那些人围住,你怎么还生气呢?”   “谁生气了?”星河的声音蓦地提高,却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那跟我有什么相干……也轮不到我、生什么气。”   李绝在墙边听着,不知为何,脸上模模糊糊地多了点笑意。他当然也没发现自己的袍摆随风,有一角向着那边飘了出去。 第91章 .二更君万花丛中过   昭阳宫正殿旁边,星河跟庾清梦站在栏杆边上。   平儿和望兰则站在廊檐底下,隔着一段距离。   从方才敬妃娘娘也先离开后,望着那迫不及待围住了李绝的众家贵女,星河也同样是“迫不及待”,只是她是着急离开殿中。   自打看到李绝出现的那瞬间,她就只想赶紧逃开,总之离开有他视线所及之处。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奏一舞,实在让她心头震颤,几乎更加情难自禁,在一曲奏完后,差点泪洒当场。   幸亏李绝给围住,也无人留意她,只有庾清梦察觉不妥,陪她出了殿中。   若说满殿之人都被李绝的剑舞震撼,清梦更在意的,却是星河的琴韵。   阮籍的这《酒狂》,本是因时局不明朝政昏聩,阮籍隐退后在心情忧闷的景况下所做,于隐晦朦胧之中抒发心中怨念,悲感等郁结情绪。   星河几乎没想好要弹哪个的时候,手指已经选了弹这一首。   而在李绝剑舞的同时,她的心情好像也跟曲子本身的韵调合为一体了。   那种仿佛在黑暗之中苦苦挣扎,明明看到了光,却又不敢靠近的怨愤、无奈以及不舍的情愫。   兴许星河并没有就想把这些情绪弹奏出来。   但十指连心,而琴为心声,那微妙的琴韵中透出的点点滴滴,别人自然不明白,庾清梦身为此中顶尖儿,又恰好知道她跟小道士间的那些事,又怎会不明白。   清梦见星河仍是咬牙不肯承认,便叹了声:“那夜我跟你说过,我很欣慰的,是能看到你同所爱之人两情相悦,怎么转头之间你就同他生出嫌隙,我问你缘故,你也不肯说。但我想以你的性子……甚至曾经为了和他在一起,都想出了那种法子,又怎会轻易放弃?必然是有了不得的原因。”   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清梦道:“三妹妹,我不是劝你回心转意,我只是觉着,在这世间能找到心心相印彼此喜欢的人,太难了,若你放手错过,我怕你……会后悔。”   这次星河没有立刻反驳。   她也跟清梦一样,看向栏杆外的晴空:“四姐姐,其实我也想过。兴许我会后悔的。”   “那为什么……”清梦惊而回头,无意中却看到身侧的墙边,露出一点月白的袍摆。   她的语声一顿,却又不露声色地转开目光看向星河:“那又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毕竟你现在还是喜欢他的,对不对?”   星河的眼圈有些泛红,声若蚊呐:“对,我是喜欢他。”   清梦无端地有些紧张,她在心里飞快地思量该不该说这些话,而谨慎地:“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做了该做的,”星河深深吸气:“我固然是喜欢他的,但我心里也清楚,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清梦心头微微凉:“到底是为什么,竟让你这么决然?”   星河此刻心中所想的,却是方才在殿内李绝剑舞的种种,以及他念“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的情形。   可又岂是他独自伤心不舍。   星河没有把护城河畔所见告诉任何人,只跟平儿说了李绝的身份。   而对于庾清梦,她连李绝是何人都没告诉。   就算跟清梦再好,她本能地认为,如果李绝不想公开他是何人,那她也没资格替他大声嚷嚷。   “四姐姐,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清梦靠近了些。   星河道:“倘若你喜欢的那个人,他、他是个杀人放火的,你还会喜欢他吗?”   庾清梦的眼中流露出诧异之色:“杀人放火,你说李绝……”   那小道士生得清俊可人,天生谪仙似的,怎么也不像是个能杀人放火的。   星河抬眸:“我只是问你罢了。”   清梦沉吟:“如果是我喜欢的人,他当然不至于去杀人放火,但……”庾清梦的眼神也有些朦胧地,缓缓道:“倘若他真的如此,那我也依旧是跟着他的。”   “真的?可……”星河震惊。   清梦这么个教养绝佳的大家闺秀,竟能说出这话。   不料,庾清梦接下来的话却更加的惊世骇俗:“我虽不知你为何这么问,但若是我喜欢那人,他真的去干这些事,那他必有干这些事的缘故。再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毫无缘故去做这些,我也只喜爱他这个人,至于他做什么,杀了一个人,或者一万个人……又跟我有何相干。”   星河目瞪口呆,满心震撼,闻所未闻。   庾清梦生得清丽出尘,有人把她比做初绽芙蕖,再加上从小锦衣玉食,饱读诗书的,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想不到竟会有这样惊人的言论。   岂料清梦又幽幽地叹了声,向着星河宛然无邪地笑笑:“但是,我也是痴人说梦而已,毕竟,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她说了这句,特特地往星河身后看了眼,然后便转身走开几步。   星河只顾被清梦的话震的反应不过来,并没有注意到她暗示的眼神。   正也要跟着走过去,就听到一声轻唤:“姐姐……”   星河毫无防备,给吓得一颤。   蓦地转过身来,却果然发现李绝正在身后一步之遥。   猝不及防,她有些张皇地:“你、你……”   他不是给那些贵女围着,水泄不通的么?还以为他乐不思蜀,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的。   但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星河最担心的是他到底何时过来的,有没有听见她跟清梦说的那些话。   她强作镇定:“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李绝有点不安,抬眼瞅她:“我、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星河的骇然从眼底涌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李绝一犹豫,还是决定承认:“姐姐跟庾四姑娘的话,我也听见了。”   其实李绝这会儿心里已经明白,庾清梦多半早发现了自己,只是她竟没有吱声。   星河伸手捂住嘴,或者说是捂住了半张脸,脑中迅速回想刚才自己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竟给他听去了。   怀着一丝侥幸,她试着问:“你……听见了多少?”   李绝认真地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该听见的,好像都听见了,比如,姐姐说还喜欢我的话。”   他可真会“比如”!专门捡人受不了的说!   星河绝了望,脸皮在涨红:“你怎么能……你!你这人……”   她想骂李绝,可又一想,便将头转开,公然否认:“你恐怕听错了吧,我根本没说这种话。”   李绝看着她脸上的晕红,竟自嘀咕:“那不如我问问四姑娘,是不是我听错了?”   “你敢!”星河是有点气急败坏了。   李绝却也没有真的就想去找庾清梦确认,而只是咕哝说:“姐姐承认喜欢我……有那么难么?还说我……杀人放火,我杀的那些人,本来是想要我的性命的……我可也并没有就去放火。”   星河看他认真地跟自己辩驳起来,果然听的有头有尾,她越发的无地自容了。   小心地去瞅庾清梦,却见她并没有留意这里,显然是故意给她跟李绝相处的时间。   虽然清梦是善解人意,但星河心里一阵焦灼:“谁说你了?我说的是别人。你不必着急对号入座。”   “姐姐心里还喜欢别的人?”他一种受了委屈的眼神望着。   星河没法儿细看这份可怜巴巴的委屈。   这还是刚才那个在殿内自如不羁的舞剑少年么?   “你不必这样,”星河咬唇,把声音也再放低了些:“你该清楚,你不必跟我这样低声下气的,倘若你的身份昭告天下,反倒该是我对你……”   一阵心烦:“总之,该说的话我先前已经都说了,大家两不相干。”   “我没觉着对姐姐是低声下气,”李绝仍是压低了眉、不错眼地望着她:“我也没什么身份,就算我有什么身份,就算我是玉皇大帝都好,在姐姐面前我也是这样,不会改的。”   “你、”星河被他的话噎住了似的,“你到底……”   这可是在皇宫之中,可容不得他们两个在这里“谈心”,她甚至能听见那个女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声音,仿佛是在寻他。   “你快回去吧。”星河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如果你真的听我的,就别再……这样了。”   “我若不为了姐姐好,又何必装的跟你不认识。”李绝也听见身后脚步声响。   而前方庾清梦也有所察觉,正缓缓走过来。   李绝恍若不觉,而只迅雷不及掩耳地上前将星河抱住,垂首在她耳畔道:“姐姐比先前瘦了,我知道姐姐为了我受了委屈,姐姐放心吧,我不会叫他们欺负你的。”   她身上的香气在瞬间沁入心脾,李绝深深呼吸,那手也几乎粘在她身上似的没法拿开。   用了十万分狠心,李绝松手,而殷殷地:“改天我去找姐姐,再跟你细说。”   星河被他突然的一抱吓得懵了,知道他大胆,没想到放肆到这地步,还以为必然将暴露在众人面前,整个人都僵了。   直到庾清梦也走到她的身旁,抬手在她的肩头轻轻地一拍。   与此同时,那边墙角上,也有几个贵女走了出来,一眼看到李绝在此,顿时惊喜交加,又看到庾清梦站在他的身前,又各自讶异,不太敢靠前。   清梦面不改色,淡声道:“李公子竟知道阮籍的那首诗,真是相见恨晚。”   “不敢当,四姑娘过奖了。”李绝不带任何语气的回答,眼睛却还是盯着星河。   仗着是背对着那些人,无人可见。   庾清梦笑了笑:“看样子,以后也该多请李公子去府里坐坐。对了,公子该认识我二叔的吧?”   提到庾凤臣,总算吸引的李绝调转了目光,他的语气却隐然冷了几分:“认识算不上,不过京城之中,谁不知道庾大人的名头。”   清梦扬眉:“怎么听着,李公子对我二叔有些微词?”   李绝懒懒地转过身,双手抱在胸前:“那怎么敢,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身后的众女听得真真的,本以为李绝跟庾清梦“相谈甚欢”,没想到竟是有点不欢而散,众人面上好奇,心中暗喜,反而把旁边默不做声的星河给忽略不计了。   而李绝说了这句,又转回头来,这次他还是特意看向星河:“不过,还没谢过三姑娘方才的伴琴。”   星河给他唐突的举止弄的不知所措,要发怒都晚了。   此刻镇定下来,却拿不准李绝说的“受了委屈”指的是什么,而“他们”又是指的谁。   星河还是想告诉李绝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惹事,可见他大言不惭地挑剔庾约,又假惺惺地说这些,便淡淡道:“不敢。承蒙不嫌。”   李绝双眸带笑,沉声:“能跟三姑娘琴剑相伴,是我之幸,改日还要再请教。”   虽然那些女子看不到他那温情脉脉的笑,庾清梦可就在身旁,而方才那一抱,清梦自然也看的明白,难为她竟仍是一本正经不动声色。   星河窘迫的没法儿说,便假意看风景的扭开头去。   李绝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往回。   众家的贵女们如获至宝,“李公子”,“李哥哥”等刚嚷了几声,便要示好。   谁知李绝不等她们靠近,手在玉石栏杆上轻轻一拍,整个人白鹤似的飞身掠起,竟公然地从众人面前跃过栏杆,潇潇洒洒头也不回地去了。   偏这更招了那些女孩子们的喜悦,顿时惊呼连连,止不住地赞叹:“好生帅气!”又百般遗憾:“怎么就走了?”   星河目瞪口呆,恼恼地看向庾清梦:“四姐姐你看看这个人……”   庾清梦却点头笑说:“你啊,真是一叶障目。”   昭阳宫内殿。   皇后换了一套衣衫出来,惠王仍站在外间。   抬手示意内侍暂且退下,皇后问:“你不是有事商议么?是何事?”   惠王本来是因为要成全李绝,所以才临时抓的借口,自然并无要事:“母后今日怎么这么有兴致,请了这许多家的姑娘进宫?”   提起这个,皇后却笑了:“哪里是我啊,却不知你父皇是怎么了,突然心血来潮地,让我挑些品貌皆优出身高贵的世家女子进宫来,还得看看她们的才艺……这倒罢了,居然还特意点明了要那容星河也一并进宫。”   说了这句,皇后匪夷所思地:“既然是品貌皆优又要出身高的,怎么还偏要她?她只占着一个‘貌’罢了。”   惠王听的愣怔:“原来是父皇的意思?”   皇后道:“当然了,你说,你父皇是何用意?”   惠王本来也不晓得,可是听闻皇帝竟点明了让星河也进宫,再联想先前皇帝召见李绝时候说的话……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个想法,只是还不能说出来。   “儿臣……却也猜不透父皇的意思。”惠王只好这么回答。   皇后疑惑:“我本来以为,难不成是想再选几个妃子?或者是给你多选几个?”   惠王苦笑:“母后……我已经够了。”   “什么够了,”皇后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你若是够了,怎么也不见个一子半女的?真真的要气死人!”   提起这个,惠王头皮发麻,知道不能引着皇后再说下去,便道:“近来朝上的事情有些棘手,咳,一时顾不上别的了。”   皇后瞪着他,很想再抱怨几句那个儿媳妇。   最终却只叹了几声:“对了,你今儿是为了朝政进宫的?那怎么还带着那个小道士呢?他怎么也不穿道袍呢?呵……这一改头换面,不知情的,简直以为是什么世家公子。当个道士确实是委屈了这般的人品。”   本来皇后因为李绝在击鞠赛上自作主张,并不太喜欢他,可是看到他剑舞的风采,不由地也心里生出了几分欢悦。   惠王见皇后问起,又赞李绝,他支支唔唔的,觉着这个事不该再瞒着母后,只不过不知道皇帝的意思。   皇后却突然想起:“等等,刚才那小道士舞剑的时候,你好像叫了他一声什么……”皇后离的不如敬妃近,所以听得并不真切,就只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惠王。   惠王趁机往前一步:“母后,儿臣有一件事想要禀明,母后且勿怪罪才好。”   皇后诧异:“什么?”   “小绝他,其实不是什么小道士,他是信王叔的第三子,只是从小出家的。”惠王低声道。   “你说……”皇后的眼睛睁大:“你说什么?”   惠王道:“这件事,父皇已经知道了,只是因为怕惊到母后,而且小绝弟弟也不想张扬,所以并没有告知母后。”   皇后怔怔地望着惠王,目光闪烁不定:“你是说,这李绝,是信王的第三子?就是当年进宫过的……”   “是,就是铖御弟弟,当时儿臣还抱过他来着。”   “铖御,”皇后抬手扶了扶额头,竟有点出神的喃喃:“原来、就是那个孩子。”   惠王上前扶住皇后:“母后,铖御弟弟很不容易,信王叔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叫他打小出家,吃了数不清的苦呢,闹得这孩子至今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信王府的。所以我把他留在王府里,也算尽一尽心吧。”   皇后抬头:“哦、对,是该……对他好点儿。”   惠王见皇后的脸色好像不太妙的样子,不知如何:“母后,您怎么了?脸色看着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适?”   皇后这才笑了笑:“没有,就是有点太意外了罢了。是了,你父皇怎么说?”   “父皇?”惠王不太明白皇后的意思,只凭着本能说道:“父皇也没怎么样,就叫儿臣好好看着铖御、别叫他在外头闹事罢了。”   两人说了这半晌,外头敬妃来了。惠王便先告了退。   皇后目送惠王离开,见敬妃也换了一套衣裳,勉强定神:“咱们出去吧。”   两人往外走了几步,将出内殿,皇后止步看向敬妃:“你知不知道,跟随惠王的那小道士是谁?”   先前惠王那声“三弟”,敬妃听的很真,这会儿却诧异地:“不是青叶观里陆观主的徒弟么?娘娘怎么忘了?”   皇后见她一无所知,才道:“原来你也不知道,他是信王跟冷华枫的那小儿子!”   敬妃露出震惊的表情:“什么,他竟是信王府的人?”踌躇着,她问:“那皇上可知道?”   “皇上当然知道了,”皇后的脸上罕见地透出了一点恼色:“只把咱们瞒的密不透风,何必呢,难不成知道了他是信王府的,就会对他怎么样么?”   敬妃张了张口,却又谨慎地没有多言,只道:“娘娘不必多心,也许皇上是另有考量吧?未必就是有意隐瞒不说。”   皇后摇了摇头,突然道:“这么多年了,提起那个人,本宫还是……呵,这铖御既然是他们的孩子,居然早早地送去出家当什么道士,你瞧瞧那个女人,对自己的亲生孩儿竟也能如此狠心!” 第92章 .三更君星河被掳走   听皇后耐不住性子抱怨,敬妃只是陪笑:“今儿热闹的好日子,娘娘何必生这些闲气?您也说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皇后给她劝说,也觉好笑:“说的也是,信王镇守辽东,一年到头不得回京,冷华枫也不回来,本宫见不着她那张讨嫌的脸,倒也罢了。”   说了这句,又问敬妃:“对了,你觉着今日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敬妃道:“不是为了惠王殿下相看吗?”   皇后狐疑:“原先本宫也这么想,不过……又觉着哪里不太对。”   “娘娘,”敬妃皱眉,试探着对皇后道:“皇上既然知道小道士是铖御,又让他随着王爷身边儿,对了,前些日子不是还叫翰林学士去惠王府教读书的么?难不成……”   她没说完,皇后已经猜到,满面震惊地:“总不会皇上是给铖御相看的吧?”   敬妃忙陪笑道:“臣妾可没这么说,再说,皇上的心意谁能猜的着呢。”   两人对视一眼,敬妃转开话题:“说来,这三王子的剑舞着实不错,跟容三姑娘配合的也好,虽说是临时起意并未演练过,但怎么就能配合的那样出色呢,简直是天生默契。”   皇后听了这两句话,心中似闪过一道光,可转念又抛下了,只道:“咱们出去看看吧。”   惠王出了昭阳宫,却正见庾清梦同星河自廊下走来,一对绝色佳人,果然如同双生花似的娇丽惊艳。   连惠王也不禁驻足。   清梦跟星河两人上前,向着李坚行礼。   惠王因没看见李绝,便温声道:“两位姑娘不必多礼。可看见小绝了?”   清梦道:“李公子方才已经往外去了。”   惠王见她气质脱俗,竟似芙蕖凌风,有娇袅不胜之态,便含笑一点头:“知道了,此处风大,还是快回内殿吧。”   略说了几句,便带了太监往外。   果然遥遥地看到李绝靠在晏福门门口,戚紫石在旁边陪着他,两人正不知在说什么。   惠王便笑问:“怎么这么快出来了?”   “里间都是些女人,在那做什么。”李绝有点百无聊赖地。   惠王顾不上问他跟星河怎样,而拉了他一把:“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叫咱们去娘娘那里?”   李绝疑惑:“不是去请安的?”   惠王啧了声:“今儿的那些女子,是皇上特意叫娘娘召进宫里来的。”   李绝还是不明白:“然后呢?”   惠王看着他懵懂不知的眼神:“一个个都是家世品貌皆上的。除了……”   李绝有点懂了:“除了容三小姐?哼。”   他有些轻蔑地笑了笑,什么品貌家世,就算所有人都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星河一个。   惠王道:“你不懂我的意思,我看,皇上是想让你多见识见识,或许能从中挑个好的,就不至于拘泥于一个人了。”   李绝这才清楚,眉头深锁:“什么?王爷你说那些人,是给我看的?”他真是万万没想到,甚至怀疑惠王是异想天开,“这不能吧?”   惠王笑笑:“父皇的心意我还是懂一点儿的。”   皇帝是因为李绝恋着星河,所以想叫他多看看别的花儿,万一他喜欢上别人呢。毕竟虽然比容貌、除了庾清梦其他人未必能比得过,但是论起家世教养,自身的气质、才德等,自然也有可观之处。   李绝看了他半天,嗤之以鼻:“若坚哥哥说的是真的,那皇上未免也太空闲了,净干这些没有用的。”   “嘘!”惠王赶紧叫他住口。   他们回到尚书房,本是要告退出宫的。   不料皇帝把惠王叫了进去,痛骂了一场。   原来还是为了冀南的水患一事,当时惠王调了兵前去救援,不料那领兵的游击将军是个草包,非但贻误战机而且指挥失当,损兵折将,丢人现眼。   偏偏那人是惠王提拔上去的,皇帝知道这点,把惠王骂的狗血淋头。   李绝跟戚紫石等几个王府的人站在外头,除了李绝拧眉沉脸,有些不逊之色外,各人的脸色都有些灰溜溜的。   这日出了宫,星河跟庾清梦分别,又约好了三日后庾轩跟容湛休沐,一起去城外看击鞠赛,赶大集的事。   回府的路上,平儿不免又问起李绝:“今日他看见我,高兴的什么似的……见了姑娘都说了些什么?”   星河却想起他那个令人紧张战栗的拥抱:“没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平儿显然不信,歪着头看星河:“那最后怎么还抱了呢?”   星河见她偏也提这个,就捶了她一下:“你是不是学坏了?”   平儿笑问:“我哪学坏了,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   星河打心里不想提李绝,这对她而言实在是个难以解开的结,便绷着脸道:“我看你就是学坏了,这两天,国公府的甘管事不是常来找你?你什么时候跟他的交情那么好了?”   平儿抿嘴一笑,哼道:“就不兴我也在外头有个交际应酬之类的?”   星河疑惑:“只是交际应酬?”   “那不然呢,”平儿倒是坦坦然然地:“姑娘,我才知道,甘管事原来真不是简单的人物,他又是庾二爷身边儿的,咱们既然在京内,结交这样的人物自然没有坏处。”   星河思忖着:“当初跟庾叔叔才认识的时候,只当他难相处,后来……倒也不怎么样,却是我小人之心。不过你还是要提防些,庾叔叔不是简单的人物,甘管事自然也并非等闲,你同他交际那也罢了,就是……”   平儿不等她说完已经明白:“要怎么处置应对,我心里清楚呢。我又不是姑娘。”   星河见她说的好端端地又攀扯自己,便问:“我怎么了?”   平儿哼道:“你啊,一会儿一团热,我提着耳朵说也不听的就扑上去,一会儿又一团冷,我拼命地在旁边煽火都无济于事。”   星河知道她是嘲讽自己对待小道士的态度,便叹:“随便你说就是了。哼。”故意靠在车壁上假装小憩。   这日之后,朝廷忽然下了调令,命靖边侯即刻出京赶往冀中,负责调度兵力,赈灾剿匪。   靖边侯得到急调,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收拾。   但苏夫人因听说了冀南那边的匪患猖獗,不免担心:“老爷,多年不用老爷带兵的,这次却是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好差事,怎么偏想到老爷。”   容元英却是在肃然之中透着些喜色:“哼,整天呆在京内跟那些人尔虞我诈难道就是好差事了?若不是……我也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苏夫人惊疑地问:“若不是什么?”   容元英却不愿意说了:“妇道人家,不必理会这些,你只管把家里照看好了就是,我这次外派,指不定什么日期回来……容湛的亲事不必大操大办轰动隆重,只求顺利就是,没什么比得上以后好好过日子要强。”   苏夫人点头答应。   容元英又沉吟:“容湛跟晓雾晓雪,我倒是不操心,只有容霄跟……星河,你多留意着吧,别叫他们两个闯祸闹事。”   苏夫人忙道:“霄儿最近也懂事的很,除了去学堂,便是勤习武功,老爷试试他就知道了。星河……也没什么别的,就是国公府的四姑娘又约她明儿出城,我已经答应了。”   容元英一哂:“国公府的人自然无恙,我只指别的人。”   苏夫人细品这句:“我记下了。”又柔声道:“老爷明儿既然启程,今日就早点安歇吧?”   容元英却淡淡道:“你先睡吧,我去冯姨娘那里。”   苏夫人的心头咯噔了声,却还是带笑道:“这也使得。”   当夜,容元英果然去了冯蓉房中,冯姨娘本来已经洗漱了要睡下,早关了门。   贴身丫鬟冬青听见动静,忙吩咐小丫头去开门。   冯姨娘人在榻上,不知何故,还以为是星河有事。   正缓缓起身,就见容元英走了进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跟冬青两人对视了眼,冯姨娘只得下地来伺候容元英更衣。   靖边侯有段日子没来了,冯蓉都生疏了。   却不知为何,靖边侯今夜格外长久些,折腾的她几乎受不住。   只在倦的将睡的时候,觉着靖边侯抚着她的头发,竟低声道:“我每次出去,都是做足准备,顺利的话自然无事,但战事之上,谁也不敢说就怎样,马革裹尸,倒也不觉遗憾。”   冯蓉的睡意都快给驱散了,只紧闭双唇不敢插嘴。   容元英继续道:“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且好好地……也不必为我如何。还好星河在你身边,有她在,料想你会无恙。”   冯蓉睁着眼睛,满眼愕然,心怦怦跳。   又听靖边侯道:“星河……很聪明,她会是个有造化的。你好好的,将来必会跟着她享福。”   就在冯蓉忍不住想要问一问的时候,容元英却又一摁她的头:“罢了,睡。”   这日,翰林学士教课的空隙,戚紫石走到窗外,对李绝使了个眼色。   李绝探身:“怎么了?”   戚紫石便在窗外低低道:“靖边侯领了冀南的差事,已经出京了。”   “这个跟我不相干。”李绝对容元英一点兴趣都没有,哪怕他是星河的父亲。   正欲扭头走开,戚紫石又道:“我还没说完呢,今日三姑娘同国公府的人出城了。”   “什么?”李绝不能相信,心跳加快:“跟国公府的谁?”   戚紫石道:“容湛容霄,跟庾子甫,以及他们四姑娘。”   李绝的眼神一变,自言自语:“狗东西……上次怎么没打死他。”   戚紫石为难地提醒:“小三爷,庾轩公子可不比那个庾青尧,人家是正经的公府嫡子,你可千万别冲动行事,不然也是我的罪过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我也不敢再告诉你。”   李绝道:“呸,你敢。”   说着纵身跃出:“我不是不讲理的人,再说……”   再说他已经答应过星河“痛改前非”,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惹她不快。   因李绝这些日子颇为用功,惠王对他的看管松懈了好些。   李绝也并不擅自行动,而是特去回话,说是要出城看击鞠赛散散心之类。   惠王正在听报靖边侯出京的事,顾不上他,就放他去了。   李绝跟戚紫石两人策马出城,路上人来人往,都是去看击鞠赛、赶大集的人。   才过梨花林,远远地看到青叶观之外的山脚下,人头攒动,马嘶人呼,果然热闹非凡。   这样场面要找人却有点难了。   李绝放眼四顾,跟戚紫石分头找寻,他乱碰了一会儿,觉着星河不至于愿意挤在人堆里,于是便退出来往外看。   外头的路上,有各种摆摊卖东西的,货品琳琅满目,集市绵延向前,游逛的人也不少。   李绝且看且找,总不见人。   正有些急躁,觉着自己莫不是找错了地方?又或者他们去了别处?   才要返回,突然看到前方路上,人群之中有道影子踉跄闪了出来。   李绝定睛细看,却是庾轩!   一时大喜,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正要上前拦住,却见庾轩脸色苍白,衣衫竟还有些凌乱,不似平常那骄矜的样子。   李绝心生疑窦,甚至还有点不妙的预感,手隐隐发痒。   此刻庾轩却也看到了他,那种眼神,竟如看到救星般:“李绝!”   李绝大步上前,眼神不逊地盯着:“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跟……”   不等说完,庾轩已经冲了过来,他竟抓住李绝,颤巍巍地说道:“你、快去……三妹妹,给人掳走了!”   晴空霹雳莫过于此,李绝的眸子顿时变得极黑:“你说什么?”他一把攥住了庾轩的衣领:“怎么回事,姐姐在哪儿!” 第93章 美人隔云端   早上寅时刚过,侯府之中人还未起,容元英已经整理出门了。   苏夫人跟冯蓉等送了靖边侯,等到天明,苏夫人才去跟谭老夫人禀告了此事。   老夫人闻听,自然也有些操心,早饭也懒怠吃。   容湛容霄等听说,不知何故,也来问苏夫人,苏夫人只叫他们不必担心等等。   又因他们今日出门,便耳提面命叮嘱了容霄一番。   原先晓雪是要跟他们一起去的,如今见谭老夫人不自在,晓雪便推说身上不好,竟留在府中陪伴了。   容晓雾因为跟顾家的事,连日里甚少外出,也早就说了不去。   星河见晓雪不去,就也踌躇着心生退意,谁知谭老夫人跟苏夫人都不以为意,只叫她快收拾妥当就是了。   毕竟今日是跟国公府的人出外,晓雪不去并没什么,但星河不去,岂不是没了主角?   何况苏夫人还有一点私心,那就是容霄。   叫容霄跟庾轩多接触接触,自然是大有好处,何况还有一位四姑娘。   国公府的人来接,庾清梦特意停车,让星河上了自己的车,一起往城外去。   一路上两人说了些体己话,星河不免说起靖边侯今日出京的事,清梦道:“冀南的事,我也听哥哥提过两句,说皇上因此龙颜震怒,二叔都差点受了牵连。”   星河并没接触过这些朝政上的事,就问:“连庾叔叔也给牵连?事情真的那么难办?”   庾清梦道:“你知道的,山高皇帝远,虽然王爷在京内操理此事,但谁知道好好地旨意传到了地方会有什么变动,不是哪个人都是赤胆忠心的,更有些阳奉阴违的奸佞之辈,见风使舵,浑水摸鱼,招数多着呢……所以难办。”   星河忙问:“这些人好大胆,他们不怕朝廷处罚吗?”   “怕自然是怕的,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从长远安定计较,皇上又不能下旨,把他们从上到下的都撸下去,严惩不贷,就算派人去查,谁知当地的水有多深,所以铤而走险的多着呢。”   星河道:“那我父亲前去……会不会也很艰难,有危险?”   庾清梦想了想:“倒是不至于吧,侯爷是去带兵的,不是去追责的,想来那些人心里有数,不敢妄动。”   清梦见她对这些并不很懂,就把其他的话压下了,比如那“屠城”之类的,说出来只怕星河更难以接受,也更叫她担心靖边侯了。   来至城郊,渐渐地靠近了青叶观,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到最后车辆竟然难以通行。   小厮们张望,便打算将马车听到路旁的林子边上,那里已经停了不少的车子。   星河在车上向外张望,只见路上熙熙攘攘地,两侧鳞次栉比的卖货的摊子,招徕声,叫嚷声,呼朋唤友的声音,热闹的仿佛过节。   马车在路旁停下,容湛容霄,庾轩便过来照看自家妹妹。   星河跟清梦都戴了幂篱,而路上戴着幂篱的女子也不在少数,更有很多没戴的,自自在在地闲步游逛。   容霄最是爱玩儿,一马当先走了阵儿,竟抓了几个细竹子编的活灵活现的蚂蚱,蜻蜓,蝴蝶,擎着回来给星河和清梦玩儿。   清梦笑道:“哟,果然似真的一样,方才我还以为二爷是去捉了活的呢。”   “我哪能捉到那个,”容霄把个竹编的蜻蜓给了清梦,又把个蝴蝶给了星河,“四姐姐跟三妹妹都是能飞的,我就玩这个蚂蚱吧,只能在地上蹦跶。”   庾清梦从没听过这样的话,嗤地笑了起来。   星河晃了晃那蝴蝶,栩栩如生:“霄哥哥总是能找到好玩的。”   容霄道:“我不是怕你们两个觉着无趣么这往前去击鞠场,还有一段路呢,我已经让小厮们去找抬软轿的了。”   清梦不禁道:“二爷真是心细。”   庾轩跟容湛两个,一直跟在清梦和星河的身后,看容霄这般好玩,又想的周到,庾轩便笑对容湛道:“霄弟年纪虽小,对姐姐妹妹们倒是极为细心体贴。”   容湛笑笑:“在这上头,他比任何人都尽心。”   正走着,清梦转头看向旁边的地上,凝眸驻足,星河扫了眼,见也像是些玩意儿,便问:“四姐姐有喜欢的?”   庾清梦的目光扫过:“哦,我看那个笔山不错,仿佛二叔那里曾有过一个。”   在她身后庾轩闻言上前,看到摊子上果然摆着个泛绿的铜笔山,如山峦起伏,看着颇有古意。   他笑说:“二叔那个是墨玉的。不过这个看着倒也有趣。”   庾约有的东西,都是稀世难得的,他那个墨玉连环笔架,更是千金不换。只是庾轩并不提而已。   清梦走过来,目光掠过那铜笔山,却看向旁边一个盒子,目光怔怔然。   星河察觉,顺着看去,却见那盒子里放着一柄看似有些古旧的拂尘。   她心头一动,觉着在哪里见过这个东西。   这会儿庾轩正拿了旁边的一枚做旧的铜镜在看,容湛仍是站着没动。星河便蹲下去,自己去拿那个笔山。   她错估了这笔山的重量,还没拿起来,沉甸甸地就从她手上跌下去,正好把庾轩手里铜镜碰掉了,幸而没碎。   庾轩不管那镜子,只忙将她虚虚一扶:“三妹妹别闪了手。你喜欢这个?我买给你。”   星河还没开口,对面那摊主笑道:“这个笔山,可是一件古玩意儿呢,这位姑娘真是好眼力。就连那个镜子也是好东西,您翻过来看,那是一对儿的鸳鸯……”   庾轩本是随手拿着玩的,听见说“鸳鸯”,心头一动,便问价钱。   星河小心地用双手把笔山一握,这才抬起来。   摊主的眼力最毒,早看出了庾轩对旁边那女孩子是有意的,所以知道他必会买那铜镜,便说:“那个铜镜得五百钱,这个笔山便宜些,三百钱。”   星河一听,赶紧放下了:“这么贵呢。”   她一个月一两银子,若得这两样东西,差不多都扔进去了。   庾轩本来不觉着怎么样,听她说贵,倒也不敢就大口应承。   那摊主道:“姑娘,这个不贵,您瞧那做工,雕的多细,还是鎏金的呢,这个笔山更是好东西,就是识货的人少才搁置了,一两银子还难寻呢,三百钱已经是很让了。”   星河只是摇头,目光转动,却见清梦还呆呆地望着那把拂尘。星河便问:“那个多少钱?”   摊主顺势看去:“啊,这个,这个的柄是玉的,所以有些贵,要八百钱。”说着就把那拂尘拿起来:“你瞧这玉质,上好的羊脂玉!摸起来冬暖夏凉。”   星河听到“八百钱”,简直肉疼,倘若一两百钱,她咬牙就买下来了。   如今八百……简直让她头皮发麻。   庾轩见她竟然对这个感兴趣,便跟摊主要过来,拿在手中看了会儿,笑道:“我想起来了,青叶观里的陆观主手中,不是一直抱着这种玉麈吗,三妹妹怎么对这个有意思?”   星河本来没想到是陆机,给他提醒,这才恍然大悟。   这会儿清梦已经深深低下头去,一声不响。   容湛在星河身后看到这会儿,便对那摊主道:“您给个实落价儿,这三样东西到底多少钱,别漫天要账的把人都吓走了。”   摊主喜出望外:“您这三样都要?若是都要,倒是可以便宜些,那个铜镜,最低三百,笔山嘛,二百,这把玉麈,至少要五百了。”   星河只觉着发晕,这样加起来,她的一两银子又不见了。   平儿在身后听到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你这人真是贪心不足,这什么破烂铜镜,顶多几十文钱,给我还嫌贵呢,这扔在地上都没有人要的什么笔山,都长毛了,你居然还敢这么开价,这把拂尘更破,我家里打苍蝇蚊子的都比这好些。姑娘,别理他,他讹人呢,咱们走吧。”   星河也想赶紧走开就是了,不料清梦还是时不时地打量那玉麈,星河狠狠心:“再便宜些吧。”   那摊主见平儿的嘴巴厉害,本以为做不成买卖了,听星河还价,便假装为难:“呃,姑娘……看着是大户人家的,怎么跟我们小本经营计较呢,这真的……好好,看在您是这般识货的,我也愿意再让让,这三样加起来……至少至少,六百文钱。再不能让一文了。”   星河脸上发红,容湛在旁边道:“这个还成,既然喜欢就要了吧。”   庾轩也说:“就是,三妹妹真心喜欢,我替你买了。”他说着就要去拿荷包。   星河赶紧阻止:“不不,庾大哥,我自己有钱……不过我没带。”她看向容湛:“湛哥哥,你先借我……五百钱。”   平儿身上只带了一百文,见星河居然真的要买,加倍肉疼,却也只好掏了出来。   容湛给了五百,星河凑了一百,得了三样东西。   星河先拿了那个铜镜:“庾大哥,这个给您,虽然不值什么钱。”   “好好地给我东西做什么?”庾轩惊喜交加,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这铜镜,先前也只是随手拿起来看了眼,只是因为摊主说是鸳鸯纹的,才上了心。   星河心里却有个缘故,就是因为上回在宁国公府,李绝打了他,庾轩居然没有声张,而配合他们把这件事压了下去,星河将这铜镜相赠,就是为了感谢此意。   “庾大哥不嫌弃就拿着罢了。”星河轻声道。   她的幂篱纱垂着,花容月貌,如隔云雾,庾轩心跳加速:“三妹妹给的,自然求之不得。”当下急忙收了起来。   平儿把那铜笔山跟那把拂尘抱了,念叨:“我怎么觉着我像是在收破烂的呢。”   容湛跟庾轩听了都笑,星河抬肘怼了她一下。   大家又往前走,星河便悄悄地对清梦道:“四姐姐,那个拂尘,待会儿回去的时候你拿家去。”   庾清梦意外:“你、你给我的?”   星河道:“我又不懂这个,难道真的要拿回去打苍蝇蚊子?四姐姐像是喜欢的。你就收了吧。”   清梦不言语,只暗暗地握了握星河的手腕。   不多时容霄领着人抬了轿子来,星河并不怎么累,却怕清梦身娇。   当下两人上了软轿,半刻多钟,到了击鞠场外,却见人山人海。   当初东苑击鞠,不许平民百姓参与,如今这个,却是民间的击鞠赛,所以百姓们看的自然也多,宛如盛事。   眼见挤不进去,索性便先去路边的茶楼歇脚。   清梦的丫鬟听竹撺掇平儿,两个人跟姑娘告了假,出了茶楼,自去看热闹。   听竹去买了两根麦芽糖,给了平儿一支。   平儿道谢:“我们姑娘今儿不知怎么,只带了一百文,居然一把子都花了,好姐姐,改天我再请你。”   听竹笑道:“听你说的,一根糖还计计较较的,我连一根糖都请不起吗?”   说着,听到前方锣鼓声响,像是哪一处开了戏,两个人吃着糖,循声前往,果然见路边的戏台子上人影闪烁,正是土戏开场。   平儿第一次看到京内的台戏,正踮着脚打量,便听到身后有人惊喜地:“平姑娘?”   她蓦地回头,竟见是甘泉,穿一身褐黄缎袍,福泰堂皇的。   听竹愕然:“甘管事,您怎么在这儿?你不是陪着二爷在青叶观的吗?”   甘泉搓着手笑说:“今日正是要回城呢,过来看看热闹。怎么……四姑娘跟小容姑娘也在这儿?”   听竹往后一指:“在那茶楼歇脚呢,大少爷跟容家两位哥儿陪着。”   甘泉见平儿打量自己,便跟她解释:“平姑娘大概不知道,我们二爷每个月必得到道观住个三两天的,听听陆观主讲道,修修心。”   因见她们吃糖,便道:“我看后面有卖炒货的,我叫人买些来。”   抽身向后,吩咐了一个仆人,不多时果然买了好些的糖炒栗子,花生,瓜子等。   听竹抿嘴一笑,看看平儿:“碰上甘管事,我们有口福了。”又问甘管事:“那二爷在哪里呢?”   甘泉道:“二爷不爱看这些,也在茶楼里听曲呢。”   正说着,有个仆从从后走来,甘管事转头,那仆人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甘泉本来笑呵呵的,听着听着,那笑容渐渐凉下去,竟有要消失的势头。   平儿正嗑着瓜子,无意回头看了眼。   甘泉跟她目光一碰,才又跟潜水的人猛提一口气似的,又重新把那笑容挂上了。   仆人去后,平儿回想方才那人窃窃私语的,便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甘泉呵呵道:“没什么,不打紧。”他琢磨似的看着戏台上两人对唱:“只吃这些嘴里难免发干,我去给你们买点儿杏仁茶喝喝。”   听竹回头看他去了,悄悄地对平儿道:“甘管事是不是很体贴?”   平儿道:“可不是嘛,难得的,对谁都这么和气上心。”   听竹瞥着她:“和气嘛是真的,可不是对谁都这么的上心呢。”   平儿听她话中有话,就只当没听出来的,举手剥栗子:“这栗子好甜啊。待会儿拿些回去给姑娘尝尝。”   甘泉越出人群,走了半晌,见前方小茶楼中,庾约坐在窗边上,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中一个歌姬抱着月琴唱曲。   虽在人群之中,外头人来人往,他却仿佛游离事外,漫不经心。   快步进了茶肆,甘泉走到庾约身旁,垂首道:“二爷,有一件事……”   月琴声叮叮咚咚,庾约正在剥一颗瓜子仁,眼不抬地:“嗯?”   甘泉道:“有一些地方上的小混混,好像有点不安分。”   庾约抬眸,不可思议的神情:“这跟我说什么?”   甘泉笑道:“他们似乎是想对……”俯身,略靠近庾约,手遮着唇,他低低地说了一句。   庾约的眉头顿时皱起:“一帮地痞,敢这么大胆?”   “就是说呢,除了色迷心窍外,我看事情或许会有蹊跷,”甘泉揣着手,又补充了句:“不过,听说这会儿轩哥儿是跟小容姑娘在一块儿。我担心……”   庾约的脸色本有些冷峭,听见这句,便又多了些惊愕。   两人目光对视了片刻,庾凤臣把手中握着的瓜子扔回桌上,站起身往外走去。 第94章 .二更君二叔动了心   星河有些后悔,怎么竟答应了庾轩同他一起出茶楼走走。   本来是在这茶肆之后的林子便散散步,不知不觉,竟走远了些。   庾轩说了几句闲话,便谢星河给自己的铜镜。   星河打量他的表情,这才发现他可能是多心了。   正好这会儿也没有别人在,星河便道:“庾大哥,其实……那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算做我的赔罪罢了。”   庾轩大为诧异:“三妹妹说什么赔罪?你并没得罪我什么啊。”   星河道:“是为了上回在国公府里,小绝他……一时冲动伤了庾大哥,幸而庾大哥大人大量并不计较。”   庾轩惊愕,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星河到底是因为李绝做错事而向自己赔罪,还是单纯的觉着事情因她而起才过意不去?   若是后者就罢了,但若是前者……难道她还觉着她跟李绝是一伙儿的,而自己是个外人,所以才为他如此?   “三妹妹,”庾轩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言语平和:“那小道士,年纪不大,我当然不至于跟个少年较真。何况那日是四妹妹的大日子,我也有那个分寸不会闹出来,且闹出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他温文地说了这句,又道:“三妹妹,我本来不想再提,既然你提起此事,那我就也多说两句吧,那个小道士,我并不是要说他的坏话之类,但他年纪轻,性子急,说句不中听的,他是个道士出身,将来怎么对三妹妹好……”   星河脸上涨热,却不肯听这些,忙打断他:“庾大哥,这些我都知道,我跟小绝已经……已经没什么了。”   她的声音很低,庾轩却听清了,顿时惊喜:“当真?”   星河迟疑了会儿,还是一点头。   她当然知道庾轩的用意,而且府里也着实希望她跟国公府如何。   当初一心在李绝的身上,倒也罢了,如今已经打定主意跟李绝断了的,按理说庾轩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了。   按照星河的心意,她该好好地打起精神来,跟庾轩认真相处相处。   只要她愿意,庾轩便会为她无法自拔。   虽然现在庾轩都有些意乱情迷了。   可不知怎么,只要稍微跟庾轩有点亲近,或者庾轩稍微表露出对她的好感,她心里就时不时地闪出小道士的眉眼。   他好像在哪里盯着自己似的,让她羞愧难当,甚至会有一种在背着他琵琶别抱的荒唐错觉,真真可怕。   星河正在心里自责自怪,忽然听到庾轩道:“你们……”   话音未落,却听马嘶声响,马蹄声杂乱。   原本停在路边的一辆车这会儿突然向着这边疾驰过来,与此同时,庾轩叫道:“三妹妹!”   星河只来得及抬头,突然从车上探出一只手臂,将她拦腰一勾,整个人如同被拽风筝似的给拽上了车。   与此同时,地上一人飞身跃上,马车丝毫不停,只剩下被重重推倒在地的庾轩,挣扎着爬起来。   “三妹妹!”庾轩心胆俱裂。   他瞪着那辆飞快往前驰开的车,身不由己地追了十数步,那车却越来越远。   星河被扔在马车里,头晕目眩。   还没起身,就听到身前有人桀桀地怪笑:“果然不愧是京内的第一美人儿,嚯……怪不得有人说若是能碰一碰死了也值。”   星河本正张皇失措,突然听他们说什么“京内第一美人”,心中一顿。   据她所知,这个俗里俗气的称呼,原本是对庾清梦的。   怎么这些人这么称呼自己,总不会是因为这称呼已经易主了?   懵懂中,那把她掳上来的人看看自己的手,竟凑到鼻端猥琐地闻了闻。   又将星河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个遍:“好软细的腰……到底是国公府锦衣玉食养大的贵小姐,实在嫩的出水儿。”   另一人邪笑:“那待会儿咱们的手脚可要轻些,别把美人弄坏了。”   两人对视一眼,笑的更加下流。   星河听了这些话,终于确信了这些人想要掳劫的不是自己,而是庾清梦。   “你们……”星河缓缓吸气,让自己尽量镇定:“是什么人?”   大概是她并没表现的很慌张,车门口的男人眯起眼睛看向她:“小姐的胆子挺大的嘛,你问这个做什么?”   另一个则调笑道:“四小姐,我们都是你的情哥哥。”   星河尽量正色道:“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对我下手?你们难道不知道国公府的厉害?庾……我二叔可是京畿二十三县的兵马总司……”   “庾二爷的厉害我们当然晓得,原本确实是不敢接这买卖的……”那男人竟自接口,他死死盯着星河的脸,早已经色授魂与,也把她当作口中食了:“只是看见了小姐,别说是二十三县的兵马总司,就算他是天上的托塔李天王带着十万天兵,这买卖我们也做定了。”   星河心悸。   她壮胆镇定地说了这几句话,仍是没法儿面对这人下作的眼神,当即将脸转开。   星河没有声明自己是谁,一来,是觉着这些人胆敢对国公府的人下手,胆子未免太大了,所以故意地看看他们的底细。   二来,他们虽然以为自己是庾清梦,但看这些人的眼神,就算她表明自己是谁,他们也绝不会轻易放过,倒不如先别戳破的好。   果然,从这人的口风中听出,他们背后确实是有人指使的。   星河攥紧了拳,低着头道:“你们最好识相些,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不然,我二叔迟早会追查到,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美人儿,嘴还挺硬,”车边的那人有些按捺不住,挪了进来,他伸手先把自己的领口拽开,不错眼地盯着星河,望着她缩在裙摆下穿着绣花鞋的脚尖儿,竟露骨地吞了口口水:“你也不用威胁我们,就算庾二爷下一刻就来了,先让我受用过了,死也甘心。”   “你、你别过来!”星河这才有些慌,尽量往后退了退。   但这些人跟在驿马县出现的那些拦路之人不同,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也绝不会因为她的三言两语而放弃,反而按捺不住地扑了过来。   星河尖叫了声,攥着簪子向着那人脸上戳去。   那人冷不防,忙转头避开,脸颊上却仍是给戳了一下。   疼得嘶了声,抬手摸摸,已经出了血。   他又惊又怒:“好个小贱人,差点把老子戳瞎!”   外间的那个探头看着,心痒难耐:“谁叫你着急,国公府的贵小姐可不比那些窑子里的烂货,又是个雏儿,你急吼吼地弄坏了,叫别人怎么弄!”   “闭上你的嘴,什么国公府的贵小姐,敢戳老子,看老子不把你也戳……”他粗声喘气地说了这句,垂手先去解腰带。   “等等,”星河不懂这些话,但也知道危在旦夕,当下叫道:“我不是国公府的四小姐!你们找错人了!”   “你说什么?”那大汉放在腰间的手一停。   车门口那人也露出惊愕的表情。   “我不是四姑娘,”星河攥紧那簪子:“你们找错人了。”   “不可能!”那大汉盯紧了她,不屑地:“小贱人是想骗我们?哼,你长的这个模样,又是跟国公府的庾轩在一起的,若不是他们府四姑娘,又是谁?”   星河道:“我是靖边侯府的。你们但凡打听清楚,就该知道我今日是同四姑娘一起出城的!”   “你是靖边侯府的容三姑娘?”车门边那人叫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竟都有些慌张:“难道……真是弄错了?”   门边那人道:“这可怎么办?调头回去?”   “庾轩都已经惊动了,这会儿回去能干什么?”握着腰带的那人咬了咬牙,看着星河的脸,突然狞笑:“虽然弄错了人,大不了不干那买卖……银子虽没了,却得了个比庾四小姐更绝色的小美人,倒也不亏!”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缓缓逼近:“你最好乖乖些儿,不至于吃苦头……”   正说到这里,马车突然紧急地刹住了!   那汉子猝不及防,猛地往前撞去,星河把身子拼命缩在角落,才躲开了他。   “怎么回事!”车门口的那人也差点滚进来,怒吼了声。   马车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外头毫无动静。   车门边那男人才一探头,突然像是被什么捉住似的,刷地就给拽了出去,连声音都没出一点儿。   想非礼星河的那人本来也正想看看情形,见状知道不好,转头看向星河,打算要把她先抓住,用以要挟。   心念才动,就听到外头有个声音很沉静地响起:“星河,应我一声。”   星河听到这个声音,汗毛倒竖,叫道:“庾叔叔!”   隐隐地一声轻笑,庾约道:“好孩子,闭上眼睛……”   星河还不知道是怎么样,而对面的那男人咬牙:“果然是那个难缠的!那我也……”他张手要把星河擒住。   谁知才抬起手来,只听嗤嗤两声响。   两把雪亮的长剑,几乎是同时地,直直穿过车板壁刺了进来。   一把是从男人身侧的车厢后,一把是从男人身后的车壁上,却都准确无误地刺中了男人的身体,甚至把他死死地架在了车厢这方寸之间。   这男人做梦也想不到,外头的人竟会用这一招,低头看看插在自己身上的长剑,鲜血如瀑流似的从伤口流出,也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星河本来因为害怕这人过来,所以不敢闭眼,猛地看见这一幕,惊呼了声,想也不想往外爬去。   那男人垂死挣扎,一把攥住了她的左脚。   星河大叫,绣花鞋便给拽脱下来。   就在这时,车门口一个人探臂过来:“好孩子,别慌。”   星河听见这个声音,甚至没来得及看他的样貌,便拼命扑过去。   庾约将星河抱住,轻轻地转身跃了下地。   车厢之外,甘泉身后立着几个身着劲装的侍卫,之前那个叫阿镜的侍卫站在对面,他身旁两个侍卫把长剑缓缓抽了出来。   刚才庾约让星河出声,就是为了让剑士们听见声音,判断她在哪里,才可以避免误伤,而精确地斩杀那贼人。   甘泉一眼看到星河的脚上少了一只鞋子,便对阿镜使了个眼色。   阿镜纵身上了马车。   这边庾约抱着星河走到另一侧,感觉她缩在自己怀中,抖个不住。   庾约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了,都结束了。”   星河因为给那男人垂死一扑,激发了恐惧之感,这会儿听见庾约的声音,慢慢地镇定下来,她醒悟:“庾、庾叔叔!”   同时也发现自己竟给他抱在怀中,便轻轻地挣扎了一下。   庾约将她放在马儿旁边的一块青石上,让她坐稳了。   星河深吸了一口气,手却还在发抖:“您怎么在这儿?对了……四姐姐呢?”   这时阿镜取了一只绣花鞋过来,呈给庾约。   庾约握着那只绣着小桃花的精致粉色缎子鞋,眼睛瞥向她只穿着雪白罗袜的一只秀气的脚:“都这会儿了,怎么还问梦儿?”   “庾叔叔!”星河只觉着他漫不经心,竟没在意他手里拿着自己的鞋,她着急地牵住庾约的衣袖:“庾叔叔,你快去找四姐姐,这些人是想对四姐姐不利。”   庾凤臣的面上掠过一丝诧异,但这诧异,却并不是因为星河说的内容,而是她的态度:“你……”   星河仰头望着他,虽惊魂未定,但眼底却是对于庾清梦的无限担忧:“他们以为我是四姐姐才掳我的,我就故意地假装是四姐姐,试探了几句,他们好像、是给人指使的,庾叔叔,你快去保护四姐姐啊,千万别……”   庾约的脸色,简直一言难尽的:“你居然还……”   微微地闭了闭眼,庾约仿佛是轻轻地叹了声。   然后他半跪下去,竟伸手抓住了星河的左脚。   身后甘泉的眼睛睁大了几寸。   星河则无意识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脚被握住,才醒觉地忙要抽开。   “别动。”   庾约惊讶于她的脚竟比自己的手还要小,略用了几分力道,把那只绣花鞋给她轻轻地穿上。   似无意的,手轻轻抚过那缎子包裹的圆润可爱的脚尖:“放心吧,我已经知道了。”   星河疑惑:“知道了?”   早在茶肆的时候,甘泉就跟庾约说了,有人仿佛暗中要对庾清梦不利。   甘泉的眼线很多,所以消息也很灵通,不过庾约并不着急,因为庾清梦身旁,自然有人护着,等闲的宵小不至于能够轻易得手。   他在意的是谁敢这么大胆。   直到甘泉说了,星河可能正跟庾轩在一起。   果然,那些蠢贼居然把星河当成了清梦,毕竟她相貌是绝色,又跟庾轩在一起,被误认为庾清梦,是理所应当的。   还好,来得及时。   可是庾约实在想不到的是,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会在这种生死攸关、不,是甚至比死还更可怕的境地下,居然还大胆地套出了贼人的话!   这让庾凤臣的心中,滋味非常的异样。   “庾叔叔你……真的知道了吗?四姐姐会无碍吗?”星河半信半疑,只想要确信这点儿。   她试着站起身来,可因方才惊吓过度,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庾约探手过去将她轻轻拥住,手同她的腰隔着一寸距离,略一停,便实实在在地拢了过去。   这样纤细的腰肢,很软,似乎还在轻颤。   庾约心底突然生出一种愤怒,跟一种后怕。   倘若他来晚了一步,星河会遭遇些什么?这样娇嫩的女孩子,落在那样丑陋的人手里,万一……   他本来是个无心无求、最理智清明的,可一想到那些乌七八糟的,就恨不得让甘泉立刻用最残忍的手段,把那两个活口都折磨至死!   “我已经派了人过去了。”他静静地回答,垂眸看着小姑娘惊魂未定的脸色。   很想摸摸她的小脸,再安慰几句。   星河听了这个,却总算能够舒一口气:“这、这就好。”   微微低头之时,额角在庾约的胸前轻轻地一碰。   他身上的青玉妆花缎轻微地硌着她的额,星河察觉,忙要站直些。   却又察觉庾约的手正严丝合缝地拢着自己的腰:“庾叔叔……”   此刻,阿镜指挥着手底下的人,已经将现场收拾妥当,除了车内那个死的不能再透的,还有两个活口,不愁查不出来。   阿镜手里拿着一根钗子,从车内捡到的。   本要过去送给庾约,但是看这情形,知道不便打扰,便去到甘泉身边,给了甘管事。   甘泉看看那带血的钗子,掏出一块帕子擦拭干净,先放回袖子里。   他揣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庾约拥住星河的情形。   正要转头避开——   “姐姐!”一声急切的低吼。   甘泉愕然回头,却见有一道身影正风驰电掣地掠了过来。 第95章 .三更君偷偷红了脸   李绝没想到,会看到庾约拥着星河的一幕。   若换了平时,不消说他必定会怒发冲冠,勃然大怒。   但当他看着星河安然无恙的瞬间,心里反而有些感激是庾凤臣出现在这里。   这总比他看到什么别的可怖无法收拾的情形,要好的多了。   贼人因为要逃走,所以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   李绝只是一个人,并无其他耳目帮手,更加上徒步追来,自然费了些时间。   他一路追的已经很快,可仍是慢了一步。   身上已经出了汗,绾发的簪子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长发被一根缎带系着,自发顶披散而下,有的垂在肩头,有的搭在颈间。   他的中衣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额头的汗挂在眉端,又被抬手擦去。   这一带都是大片的白杨树林。   葱茏的树叶沐浴在晴好的夏日阳光中,随风快活地摇曳发声。   李绝起初不敢碰星河,走了会儿,便试着扶着她的手臂。   星河忙将手抽了回去,又往旁边挪开半步。   李绝见她拒绝,只好把双手垂下,又喏喏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怕姐姐累着。”问了这句,见星河没回答,又问:“那些坏人可伤到姐姐了?”   星河把头扭开:“你只告诉我,你怎么会来。”   她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拒绝庾约,反而要随着李绝往回。   但是看着他站在跟前,那么大汗淋漓情切着急的模样,没有说话,那双眸子却直直地盯着她。   就不知为什么,不想叫他失望。   李绝很想撒谎,说个巧遇之类的故事。   但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戚紫石告诉他、她要出城的话说了。   “我不放心,就跟王爷告了假,也跟着出来了,谁知正遇到庾轩,他说姐姐给掳走了,我就、我就……”   他低着头,高高的束发披散在脸颊的两侧,随着动作一扫一扫地。   虽没有说完,神色里却透出内疚,恨自己不够快。   星河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是有点累,还有劫后余生的倦乏,她往一棵白杨树旁走近,靠着树站住了。   李绝跟着走过来,看她娇袅亭亭地靠在树旁:“姐姐累了,我抱你吧?”   星河不看他,只望着身侧的杨树,上面有个大大的疤痕,好像是一颗很大的眼睛似的瞪着人。   “你上次在宫内……”星河跟那颗眼睛对视:“临走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绝被问的微怔,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星河即刻皱眉:“算了,当我没有问。”   她才转身,李绝已经醒悟,忙捉住她的手腕:“我知道皇上一定做了什么,还有那个金杯……”   星河本是要把手抽出来的,听他说了这句,不由顿住。   李绝见她没有动,才继续说道:“上回进宫,皇上突然叫人把那金杯捧了出来,我才知道竟落在他手上了,他还说是什么靖边侯献上的。”   星河垂着眼皮看他的手。   他手上的伤都好了,但疤痕还在,硌在她的手腕上,让她想起那天手上沾血,在水盆晕开的惨状。   星河低语:“那是我给父亲的。”   “我知道姐姐必然有苦衷。兴许是他们逼的。”   星河缓缓抬眸看向他面上:“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主动给的?”   “姐姐的性子,做不出这个,姐姐不会卖我。”李绝望着她的眸子,笃定地回答。   星河听着“不会卖我”,鼻子一酸,把手缓缓抽回,重新往前走去。   确实如李绝所想,那螭首金杯,确实不是星河主动给靖边侯的。   也不知靖边侯自哪里得知消息,竟特意召了星河去书房,问起她跟李绝到底有何瓜葛之类。   毕竟惠王亲自为了李绝提亲,这个坎儿是过不去的。   原先,星河本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但那是因为想要跟小道士在一起。   可是如今情形变化,那套话语完全作废。   星河只能尽量地简化,只说是当初在小罗浮山见过一面,他曾经给外婆针灸之类。   后来回京,恰好他跟容霄相识,彼此又见了面。   私情等等一概不提,也一概否认。   靖边侯见她坦诚了过去之事,点头道:“这么说,是那个小道士因而上心了。”   星河生得貌美非常,那小道士年纪且轻,少年心性起了意也是有的。   而容元英并不怀疑星河对李绝动情。   因为他清楚星河不是那种会因为私情而不计所有的女孩儿。   这小道士虽算是王府的“上宾”,但一无家世,二无正经官衔等,怎能相衬,星河绝不会愚蠢到要嫁这种一穷二白毫无根基之人。   但容元英不得不问:“那么,他私底下可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   星河一听这话就嗅出了不对:“父亲、怎么这么问呢。”   靖边侯不想跟女儿虚与委蛇,而直接口吻坚硬地逼问:“你只明白说,他给没给过你东西。不许隐瞒。”   星河知道必定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可李绝当然不会跟人吵嚷说把那螭首金杯给了自己,而她这里,明明也藏得很稳妥,没给人看过。   但这会儿若是矢口否认,靖边侯一怒之下搜查起来又当如何。   于是只得承认了那螭首金杯的事,她只说是上次庾轩请吃酒,那小道士怕丢了,交给自己保管的,并不是什么私相授受。   靖边侯的反应只有些恼意,倒是没很惊讶。这自然是因为早有所料的了。   他收回金杯,只是警告星河:“以后不可再随便得人的东西,何况这种御赐之物,免得惹祸!”   杨树叶哗啦啦作响,像是给天公顽皮的手胡乱搅弄。   星河走了两步,回头问李绝:“你有没有告诉谁,你把这个给我了?”   李绝果然否认:“当然没有。”   不是他,也不是自己,那还会是谁?哪一步出了错儿?   星河却没有再问这个,只道:“那皇上怎么跟你说的?”   李绝道:“他说什么都不打紧,他又不是我爹……”   脱口说了这句,望着星河诧异的眼神,李绝自个儿也皱了眉,忙又笑跟星河解释:“我是说……就算是我爹也管不着我。就算他是皇上也不能管我如何。”   “那就是皇上……还是不高兴的。”星河低声。   她的裙子被野草勾住,只能抬手提了出来。   李绝看到她的裙摆上粘了一枚枯草梗,忙俯身替她捡了去。   他拈着那根草梗,却没立刻扔掉,而是有点羡慕。   假如他也可以安静地趴在她的裙子上该多好:“因为皇上不高兴,让姐姐担心了是不是?”   星河语气淡漠:“我没有。”   “什么皇上不皇上的,”李绝倒退一步,在她跟前拦住:“我只是个没人疼、没人要的,只有姐姐肯疼我,肯要我,皇上又算什么。”   “不是。”星河有点难堪,虽确信此处无人,却还是警惕地转头四看:“你别口没遮拦。”   “是,就是,”李绝不由分说地:“我除了姐姐,也没有别的了。其他无论什么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你别说这些,”星河避开他的眼神,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听。”   “要是你觉着皇上不高兴,是个阻碍,我会让皇上答应的。”李绝突然盯着她说。   “我说了没有。”星河有点慌张了:“也不许你胡作非为。”   “我不敢胡作非为了,因为我要为姐姐着想,”李绝认真地:“我知道姐姐的为难。我不会给你添乱。”   星河转过身去,却并没有说话。   李绝看着她的背影,却看到她的肩头正微微地发抖:“我想护着姐姐,想好好地疼姐姐……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能做。”   星河捂住耳朵:“罢了,我不听。”   “好姐姐,”李绝心潮涌动,上前一步,从后大胆地握住她的手腕,将手轻轻挪开:“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你想让我怎么样,怎么样都行,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别不理我。”   星河不知是站不稳,还是没想着要站稳,向后一退,李绝顺势将她拦腰拥入怀中。   她想挣脱,双手又给他一并搂住了,只能颤声道:“放、放手。”   李绝从背后拥着她:“我不,一想到姐姐不理我了,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抱着这仿佛失而复得珍宝般的人,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感觉娇软暖馨的依偎在怀中,这瞬间竟是别无所求。   星河觉着自己的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滑,只能尽量站稳些。   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在缩紧,湿润的呼吸从身后扑在耳畔,星河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却不单纯是因为害怕,呜咽一样恳求:“你放手啊……”   这声音仿佛在他心头上百转千绕地,李绝的嗓音里透着缱绻,跟一点并不惹人讨厌的小小赖皮:“姐姐答应别不理我,我就放开。”   “我、”星河咬了下下唇,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妥协:“我……再想想就是了。”   “再想想,那就是说……”他大喜过望一般。   “我、我没说别的,你也不用太高兴。”星河扫着他横在腰间的手,望着上头色泽有些粉红的疤痕:“我只是要再多想想而已,再给我些时间。你先放开我。”   李绝放开了星河,而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姐姐,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   黑白分明的眼神里,感激而难掩欢悦地,就像是在外流浪的什么宠物终于又找回了主人。   “姐姐,”他高兴的情难自已,又知道这里距离他们先前驻足的茶肆还有一段距离,少年竟转身蹲在地上:“姐姐上来,我背你。”   “背”似乎比“抱”更容易接受些。   星河看着他躬身低头的样子,不知为何觉着自己没法抗拒这个看着似乎颇为舒适的背。   可还是迟疑着。   李绝回头,巴望地催促:“快呀,我会小心,不会摔着姐姐的。”   星河看看自己有些脏了的绣花鞋,终于俯身过去。   几乎是她刚靠过来,李绝便搂住她的双腿,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背了起来。   星河低呼了声,无师自通地把手臂探过去挽住他的脖颈,生怕自己倒跌回去。   两条白嫩纤细的手臂横在李绝颈间,手腕上戴着个色泽清透的青玉镯子,滑在手背上,手太小,镯子仿佛都要滑过手掌掉下去似的。   只要他愿意,一转头就能亲到。   但李绝不敢,而只是贪婪地盯着看。   感觉星河乖乖地伏在他的背上,芬芳的呼吸近在耳畔。   每一步走动,他瞧着她被自己抱着的双腿,裙裾掩映,穿着绣花鞋的可爱的双脚也随着当空微微摆荡。   李绝瞬间又喜悦,又销魂,得意忘形,脚下不知踩了什么,身形竟蓦地歪了歪。   星河才要稍微离开他些,吓了一跳,忙又乖乖地伏了下去。   她有些嗔怪地:“你小心些。”   李绝偷偷地红了脸。   夏季的衣衫单薄的很,肌肤上的热力透出来,香气缭绕,彼此纠缠。   李绝只觉着背上奇异的盈然娇软,想到上回没得逞的那个要求,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第96章 绾发结同心   酒肆之外,庾轩跟容湛站在一起,不时地低声交谈,然后庾轩便走开了。   里间是容霄陪着庾清梦,正也在听一个歌姬抱着琵琶唱曲。   容霄是个最善谈的,高谈阔论,评议指点,倒是一点也不冷场。   庾清梦虽看似是听着,实则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外打量。   方才庾轩失魂落魄地跑了回来,庾清梦明明看见了,他却并不进门,只在门口站住脚,顷刻,向着容湛招了招手。   容湛立刻起身,两个人就在外头低语起来。   这边容霄不知何故,出门打听,容湛道:“没什么,星河刚才走了几步,有些暑热之感,庾公子叫她在前头歇脚,怕咱们等急了,先回来说声。你只管进去陪着四姑娘多坐坐,也不用特意告诉她让她担心。”   容霄深信不疑。   清梦心里狐疑,可两个哥哥都在,就算有事,她也出不上任何力。   既然庾轩不想声张,那她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安定。   一边配合着容霄谈天论地,一边不露声色地留心外间情形。   过不多时,平儿跟望兰回来了,见庾轩跟星河还不在,平儿有点不太放心,便问:“怎么姑娘还没回来呢,我去找找看。”   庾清梦道:“平儿不用去,有我哥哥陪着呢,待会儿就回了。”   容霄也说:“你们去哪儿玩了?手里拿的是什么?”   听竹道:“我们先前在十字街那里看唱戏的,谁知遇到了甘管事,竟请我们吃了好些东西,平儿姐姐说这糖炒栗子好,非要带些回来给姑娘尝尝。”   “看我都忘了,”平儿忙打开来:“四姑娘先尝一个。”   容霄赶忙拿出一颗来,仔细地剥开,捧给清梦:“四姐姐吃。”   庾清梦对这个不感兴趣,不过为定住平儿在这里,便慢慢地吃了个:“果然又甜又软。”   她又问听竹:“你们遇到了甘泉?怎么不见他呢?”   听竹说道:“甘管事说,二爷今儿下山,经过这里……他还要请我们吃杏仁茶,后来只叫小厮送了来,自己又忙去了。”   容霄便跟清梦道:“庾二爷也在?”   清梦微笑:“二叔每个月都要到青叶观住几天,说是整日在红尘里厮混,到底要找个清静地方养养神才得消遣。”   容霄啧啧称奇:“二爷真是高人高品,行事都跟人不同。别的不说,就连跟着的这位管事,也是一等的人物,前儿我跟几个哥哥相聚,他们还提过甘大人的了得呢。”   庾清梦微微一笑,瞥了眼平儿,见她竟有些专注地,也没有再说去找星河了。   又坐片刻,只听外头容湛的声音:“二爷怎么在这里?”   容霄赶忙起身出去,果然见庾约从一辆车上下来,身边只有阿镜,甘泉却不在。   庾清梦也跟着站起,面上虽若无其事,心却微微一沉,已经感觉到星河可能真的出了事。   不过既然庾约已经到了,清梦的担心却也有限了,她很信任自己的二叔。   这段路其实并不长,在杨树林子的尽头,是一座茶肆。   随风甚至会传来人声隐隐。   星河趴在李绝的背上,最初是不自在的,但现在已经很自然而然地伏在他的身上。   感觉他的背似乎出了汗,有些湿浸浸的,湿了的衣裳紧贴着她,就仿佛两个人是一体的。   星河抬眸看过去,他散落的长发扫在脖颈间,露出后面一截颈子,似乎也有些汗意,浸的那段肌肤格外的润泽。   她一手搭在李绝肩上,一手缩回来,轻轻地给他擦了擦。   李绝一颤,整个人停了下来。   星河忙解释:“你出汗了……”迟疑了会儿又问:“很累吗?把我放下来吧。”   “不是累,我一点不累。”确实不是累,而是那如潮一样在他体内涌动的欢悦在推动着他。   李绝又哪里舍得把人放下,反而更加往上颠了颠:“宁肯就这么一直背着姐姐,一辈子才好呢。”   星河不再吱声,被往上一颠,她更靠近了李绝颈间,也能看见他微垂的侧脸。   少年丰润的唇微微抿着,唇角还是自然上挑的样子,显然刚才那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才会这样自然而然的带着笑。   但是很快,李绝的笑凝在了脸上。   “三妹妹!”是前方一声唤。   有道人影匆匆地向着这边跑了过来,是庾轩。   星河也愣住,没想到庾轩竟会赶了来,后知后觉地,她低头对李绝道:“小绝放我下来。”   李绝想把庾轩一脚踹的远远的,直到他气喘吁吁地将到跟前,才将她轻轻放了下地。   他瞪了庾轩一眼,回头看向星河,却突然一愣。   因为趴在他的背上,星河的衣衫被压折的有些皱巴巴地,领口磋磨的敞开了些,依稀可以看到底下松香色的抹胸。   星河本没有察觉,被李绝目光注视,低头一看,顿时也绯红满脸,忙抬手遮住。   这时庾轩来到近前,李绝赶紧将他挡住,给星河整理的时间。   庾轩不得不停下步子:“李公子,多谢你……带三妹妹回来。”   “你谢我干什么,”李绝淡冷的拒绝:“这可跟你没有关系。”   庾轩转头去看星河:“三妹妹,你还好吗?”   星河已经飞快地整理了衣裳:“庾大哥你放心,我没事呢。先前……多亏了二叔。”   “我知道,二叔跟我说了,”庾轩赶紧应声:“也是二叔说李公子会带三妹妹打这儿回来呢,我等不及,就跑来看看了。”   李绝嘀咕道:“他真多事。”   星河已经自李绝身后走了出来:“庾大哥,四姐姐还有我湛哥哥霄哥哥,他们……不会都知道了吧?”   看她担心的样子,庾轩忙道:“你放心,我没有跟他们透露,只跟湛哥哥说了声,让他帮我一起打掩护,霄弟跟四妹妹他们只以为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呢。待会儿回去了,你也别提其他的好不好?”   星河大为宽慰:“好!”   庾轩很想立刻带她走,可是看李绝还在,他略一迟疑,终于道:“李公子……一起吗?”毕竟先前在他张皇失措的时候,是李绝及时赶来,庾轩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没有风度。   李绝才跟星河碰面,当然要跟她多多相处,立刻答应了。   三个人一路回到了茶肆,容湛也正站在那里张望,看他两个跟李绝一起出现,颇为意外,忙也迎上来:“回来了?”   他压低了声音,盯着星河:“无碍?”   星河即刻点头:“多亏了庾叔叔……还有小绝。”   容湛大大松了口气,今日是他领着出来的,若真有个什么,那可不知如何交代了:“那就好,庾二爷先前也来了,正在里间呢。”   此刻庾约的随从也向内报了,庾清梦跟听竹平儿先迎了出来。   平儿看到李绝,很意外,但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毕竟她不愿意星河就跟李绝一下断了。   上回星河那么决然,平儿担心伤到了这小道士,以后只怕难见他了。   如今这小道士自己来了,可见确实深情厚意难以割舍,平儿暗暗满意。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便就跟李绝招呼,就只去到星河身旁:“姑娘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星河的目光跟庾清梦对了对,给了个安心的眼神。   清梦把满腹疑窦压下,将她从头到脚看了遍,微笑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二叔在里头,去请个安吧。”她轻声地说。   星河回头看李绝,这会儿容霄因为看见他,真真如获至宝,急忙过来行礼:“道兄!多日不见了,这么巧!”   星河便跟清梦一块入内,见庾约坐在桌旁,仿佛在出神,星河上前屈膝:“庾叔叔。”   庾凤臣听见动静,这才转头看过来,望着她点点头:“回来了。”   手一抬,把面前的一杯茶推到桌边:“喝一口。”   星河正觉着口干,忙道了谢,接过来喝了半杯。   正在这时,李绝跟容霄等从外走了进来。   庾约的目光从星河的唇间转开,跟李绝相对,没有出声。   只站起身来说道:“此处无事,你们玩儿吧,我先回城了。”   庾清梦有些意外:“二叔这就走?”   星河也定睛看着他,手中还捧着那个杯子。   庾约扫过星河,对清梦一笑,倒是有些宠溺的:“家去再说。”   庾轩跟容湛容霄等急忙相送。   来到外间,庾约正要上车,就听李绝道:“喂。”   庾凤臣止步回头,李绝走到他的身前,沉声道:“今天的事,谢你。”   “谢我?”庾约有点意外地,笑了笑:“这倒不必,你该清楚,我并不是为了你。”   李绝道:“是不是为了我,只要她没事,我就谢你。”   庾约呵了声,看了少年片刻,转身要上车。   李绝却又道:“庾凤臣,我还有一句话。”   庾约回头:“什么话?”   李绝盯着他:“救人是一回事,可是……以后,我不许你别再碰到她。”   先前庾约握着星河的腰,那么明显,李绝都记在心里。   庾约扬了扬眉,似乎琢磨着要说句什么,却又不想让自己跟这少年一般见识。   他人已经将登车了,却终于回头看着李绝。   似轻描淡写地,庾约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他的态度很随和,不是质问,也不是挑衅,而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令人迷惑的问题,想要请教而已。   李绝一愣:“她……”   庾约其实没想要他回答,更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利落地上了车,清喝了声:“走!”   李绝拧眉,一口气给堵在胸中,几乎要上前拦下马车同他说个明白,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道:“道兄!”   少年回头,见星河站在容霄身旁,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午后,人渐渐少了。   击鞠场上也已经没了多少人,众人闲步到这里,容湛跟庾轩各自上了马,容霄也命人牵了一匹马来,笑对李绝道:“道兄,上次在东苑之后,我总想你得空教教我,你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好歹指点指点。”   李绝回头,见星河跟庾清梦坐在廊下,正摇着扇子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此处。   他便笑道:“什么指点,不过是反应快些,手脚利落罢了。”却也一个纵身上了马儿,跟容霄对打了一番。   他先前丢了簪子,头发还是那么给缎带束在发顶,只不过之前来回颠簸,再加上这么马上飞驰,头发越发的散开了些,却更见俊逸风流。   一时引得场中若干人张望,突然有人认出来:“那不是东苑击鞠里带着惠王府得胜的小公子么?”   瞬间,原本人已经不算很多的击鞠场陆陆续续又涌了人来,竟把李绝跟容霄簇拥在中间。   廊下这边,星河跟庾清梦两个正在乘凉闲看。   看见这般光景,清梦用团扇遮着唇,对星河道:“三妹妹你看,这位小道长到哪儿都是这么风云人物、万众瞩目的,哪里像是个道士,这样的容貌气质,说是皇亲贵胄也是当的起的。”   星河顿了顿:“四姐姐……”   她几乎有点忍不住,想要告诉清梦李绝的身份。   此刻李绝给众人围着,似乎很不喜欢,只是这儿的人不比京内的那些贵女,虽然他沉了脸,众人仍是不退,外围的人越来越多。   李绝见他们几乎挡住了自己看星河的视线,不耐烦起来,在地上一跺脚,身形拔地而起,落下之时,脚尖在一人肩头轻轻点过,而被踩中的那人仅仅只觉着肩头仿佛被人轻拍了一下而已,抬头就不见了人。   李绝几个起落,竟宛若一只鸾鸟似的竟掠过了人群。   那场中的众人轰然,却又拍手鼓噪地叫好。   李绝越过人群,把众人远远撇在身后,他看着星河,想要靠前,又怕她不喜欢,就只管拿眼睛望,仿佛在期盼什么。   目光交织,星河的心嗵嗵地乱跳了两下,终于向着他微一点头。   李绝终于等到她的示意,眼睛遽然亮了起来,忙翻身进了廊下:“姐姐。”   星河道:“你绾发的簪子呢?”   李绝抬手摸了摸头上:“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星河望着他乱发披散的样子,想到头一回跟他见,他也是发丝飞飞,如今更加变本加厉了。   “越发的像是个野人了。”星河说着,看了眼清梦:“亏得四姐姐还不住口的赞你。”   庾清梦一脸看戏的表情,抿嘴笑道:“三妹妹不替人家梳理梳理?”   星河别过脸去,起身往后走开,清梦会意,笑而不动。   李绝却跟着她往旁边,走到两棵垂柳树后:“姐姐……”   星河道:“你把头低一低,我给你理一理。这么乱蓬蓬的,显得像是没人管你……也丢惠王府的人。”   李绝心里泛甜,乖乖地把头垂下。   星河便给他把缎带解了,叉开五指如同梳子一样给他整理。   李绝的发丝很密,丝缎一样的滑而柔顺,星河耐心而细致地把那散乱的头发都拢到发顶,这才重新扎好了。   没了乱发掩映,一张脸越发眉目鲜明,如描如画,清俊出尘。   星河端详片刻,又把他的长发挽成了发髻。   抬手在头上一探,发现少了一根簪子,这才想起先前自己拿来防身,大概不知混乱中掉到哪里去了。   幸而还有一根珍珠簪,只有簪顶有一颗米粒珍珠,并不显眼。   于是拔了下来,将簪子别在他的发髻上,又重新端详:“好多了。可别着急忙慌地再丢了。”   李绝给她摆弄了这半天,心里舒坦的没法儿形容,恨不得她的手再多摸摸,最好不必只拘泥于头上。   又听这话,他展颜,笑容灿烂的:“姐姐的东西,我自然会千万分上心,绝不会丢的。”   柳丝掩映,外头未必能看到这里的情形,星河看着他生动含笑的眉眼,心头一动的瞬间,却又瞥见那些垂柳。   翠绿的柳条摇曳,恍若帷幕,让星河突然又想起护城河外的光景。   她忙收敛了心猿意马,缓缓说道:“不要跟霄哥哥玩儿的太厉害,时候不早,也该回城了。”   李绝往前挪步,看着她交叠的领口,想起之前那惊鸿一瞥的松香色:“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姐姐。”   星河扭开头:“你……只要你好端端地,别招惹是非。以后再说。”   两人低低说了这几句,外间有路人经过,依稀说什么:“怪事,七里庄院的那个青姑娘,竟自缢了。”   “听说才十六岁,真真可惜。”   “可惜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另一人鬼鬼祟祟地:“那女娃儿……小小年纪不学好,被人搞大了……”   星河听的惊心,却听那些人啧啧:“未婚就失了贞,还有了身孕?天!这可真是伤风败俗,那男人也不是个东西,怎么就跑了?”   “坏了人家小姐的清白,他怕庄院找他麻烦呗,自然一走了之。”   李绝本来没在意别的,看星河脸色不太对,才忙道:“姐姐,别听这些胡言乱语,闲汉子的村话。”   星河抬头看看他,心里有一句话想问:“他们说的什么青姑娘,是不是当日梨花林里……”   那天,遇到那对小鸳鸯的时候,她记得那女子叫那男人“昌哥哥”,而男人唤女孩儿“青妹”。总不会这么巧,又这么快吧?   李绝等她开口,她却没有说什么,只脸色有点泛白地:“咱们回去吧。”   日影西斜,一行人迤逦返程。   星河跟庾清梦坐在车中,清梦这才有空问起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星河如实告诉,把清梦吓得花容失色:“竟有这种大事,你竟然定的住?”   如果是她自己,早不知所以,又怎会无事人一般陪着逛了这么许久。   星河反而宽慰:“庾叔叔去的及时,已经把那些坏人都处置了。只是姐姐以后出入也务必当心,不知是什么歹人想要害你呢。”   庾清梦握紧她的手,无以言喻,拧眉道:“今日若不是你,我只怕已经……”   “不会的,有庾叔叔在。”星河恐她受惊不安:“而且庾叔叔那么能耐,想必很快就会查出是谁要对姐姐不利,找到人就好了。”   庾清梦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又冷笑:“我向来也不跟人闹是非的,竟不知怎么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这世道真叫人……”   两个人靠在一起,彼此依偎。   过了半晌,清梦才道:“罢了,家去后,我自然再问二叔就是了。”   马车滚滚向前,车外,容霄仿佛还在不停地跟李绝说话。   李绝的声音透过车帘传了进来,星河听了一阵,突然又想起柳荫后所闻之事。   心惊肉跳的不安定,星河心里的那个不解之谜也在窜动。   马车缓缓又行了一阵,星河终于开口道:“姐姐,我有一件事,是很荒唐、不能启齿的……不晓得你懂不懂……”   清梦诧异:“说什么?你说来听听。”   星河先已红了脸,声若蚊呐:“我说了,姐姐能不能别生我的气,也别、别笑我?”   庾清梦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当下温声道:“我以为已经是跟你无话不说的了,怎么还这样小心,你直说就是了,我非但不笑你,也答应你绝不透露过给任何人,好吗。”   星河定了心。   “我不懂……到底,”星河又润了润唇,声音低的叫人听不清:“什么是‘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什么……清白……”   庾清梦低了头凑近了,才总算听了个含糊。   她不由地大惊,第一反应就是难不成星河在歹人手里吃了亏?   但细看星河的脸色,才总算把心慢慢摁下。   “你、怎么问这个?”庾清梦迟疑地,更加小声地试探问:“难不成你跟那……小道长,做出什么来了?”   星河懵懂:“做出什么?”   清梦看着她的眼神,便知道绝无可能,抿嘴一笑:“傻瓜,你倒是吓了我一跳。可既然没有,为何会问呢?” 第97章 .二更君参见三殿下   星河还是不敢说别的,就把方才听见路人闲谈那七里山庄的事情,跟清梦说了一遍。   “那些人说,那女孩子跟人生米煮成熟饭,失了贞……之类的话。”星河惴惴地低着头,两只手搅在一起:“我觉着那女孩子很可怜,又不懂这些。姐姐可知道吗?”   清梦心里早明白了。   星河跟李绝彼此有情,偏偏年纪都小,情到深处……大概不知会做出什么有点逾矩的,所以星河会担心。   想到她从小给扔在外头,自然没有人教导这些,偏她又是个极聪慧的,想来真真又可怜,又可爱。   略一思忖,清梦对星河一招手。   星河乖乖靠近过来,清梦把她的肩头搂着,在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逐渐地,星河的眼睛瞪大了些,满脸不可思议跟震惊。   好像怀疑清梦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同时又知道她不会骗自己。   星河怔怔看向清梦,两个人目光短暂地一碰,星河忙又低下头,伸手捂住了脸。   庾清梦反而很淡然地:“这些你迟早晚会知道,所谓周公之礼罢了,不必怕羞,只不过,这些事情说起来到底一言难尽,你也未必会明白。你若……真的想知道,改日你去我那里,我有一本书……”   “书?”见清梦没有取笑自己,星河才慢慢地把手从脸上撤了下来。   清梦道:“其实是一本图画书,你看了就知道。”   “什么图画书?”星河越发好奇。   清梦抿嘴:“我可算是要把你教坏了。是……”贴近星河耳畔:“春宫。”   “春……工?”星河竟不晓得这是什么,满眼都是星星。   清梦看她眼神懵呆的,忍着笑道:“罢了,不说了,本来是想教你让你留意,别真的反而害了你。”   “才不会呢,”星河这句却很懂,又怕清梦不给自己看了,忙撒娇般:“我知道四姐姐是为了我好。”   “我自然是为你好,又想你知道,能防备些,又怕你知道……万一按捺不住,就是罪过了。”清梦叹了口气:“毕竟在这种事情,还是女子更吃亏些。”   前一句,星河不太懂。   可最后一句星河觉着耳熟。   细想,好像是在容晓雾的事情上,晓雪曾经也说过类似的。   清梦索性跟她说的更明白些:“就像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七里山庄的那一对……只能说那女孩子所托非人了。她自然是爱极了那男人,兴许也是昏了头,所以才把自己交出去,谁知……那男人靠不住跑了,留下她一个,给人指指点点的,这个世道,她自然活不下去。”   叹了口气,她继续说:“所以不管再怎么情到浓时,都要守住了最后的底线才好,不然,倘若事情有变,吃亏的便是女孩儿自己。又或者……就算是终成眷属,也有一些不上台面的男人,必会拿这件事当把柄,反而瞧不起婚前失贞的女子。”   星河如闻天书,却又拼命听得仔细认真些,隐隐觉着庾清梦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   她咽了几口唾沫:“四姐姐,我、我是绝不会的。”像是要让清梦相信,也像是要警告自己。   庾清梦笑说:“嗯,你是个乖的。就怕……”   她往车窗外瞥了眼,小声道:“这位小道长,可是情热的很啊。”   星河的脸上又滚烫起来,不能言语。   只在目光躲闪低垂之时,竟看到清梦旁边搁着的那把玉麈。   星河微微一怔,心里仿佛想到了些什么,可又很快一闪而过,害怕想到似的。   又过了片刻,星河还是轻声地问:“四姐姐,你也不会是不是?”   庾清梦一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问我这个?”   “我、我只是好奇。”   清梦的目光往旁边一瞥,竟也掠过那玉麈,她道:“三妹妹,我跟你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   庾清梦道:“什么都不一样。”   星河愣怔。   清梦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是说我们两个性情不一样。其实上次,在宫内你问我那些话,我如实回答,此后心里想起来,未免后悔,我怕我那些话会移了你的性子,对你未必是好事。”   星河知道她指的是那“杀人放火”的话,舔了舔唇:“其实我倒是……羡慕四姐姐的决绝跟胆气呢。”   清梦点头说道:“嗯,所以我说我跟你不一样。就如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他愿意,我也是愿意的。就算最后真的被抛弃……我也不会后悔。”   星河听的心惊,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四姐姐!”   好像怕她真的就立刻走那“青姑娘”的路子。   清梦温柔地看着她:“你放心吧,就算我肯,我喜欢的人却也绝不会答应。”   瞬间,星河真想再问一句她心上的那人是谁。   清梦又淡淡地:“我说我跟你不一样,就是这个,因为我根本没打算以后的事。”   星河睁大双眼。   清梦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我只求无法自拔的那一段,我宁愿就像是飞蛾扑火,而根本没有想过长长久久,以后如何。”   星河只觉着身子在摇晃不已,因为清梦的这些话实在太超过了。   “这怎么可以!”终于,星河实在忍不住,嗫嚅着说:“喜欢一个人,当然要考虑好以后,要长相厮守,一辈子的事,不想怎么能行?”   清梦仍是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并没有反驳,而只是笑着:“所以啊,我不想你学我。”   星河无言以对。   这些道理不必她说,清梦应该都懂,可她偏偏……   清梦是个外表娴静高贵,而内心里离经叛道的。   可她不想星河也跟自己一样,她愿意去做扑火的飞蛾,只在乎那一瞬间,她可以完全不在乎,而星河不行。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情,星河一定得多为自个儿考虑,她要的是长久跟安稳,跟清梦渴慕的完全不同。   清梦自己可以赌,甘心情愿,但她不想星河跟自己一样去赌,因为那结果,星河未必能担得起。   马车却慢慢地停了下来,似乎是李绝低低吩咐什么。   清梦以为是快到京城了,正要掀开车帘看看,只听外头嗖嗖地两声响,是李绝喝道:“伏底身子!”   话音未落,马儿嘶鸣起来,啪地连声异响。   李绝扬声怒道:“什么人,有本事滚出来!”   星河跟庾清梦都惊呆了,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而李绝吩咐容霄:“守在马车边上保护好姐姐!”   容霄不知所措,结结巴巴:“谁射的箭……是、是……怎么了?”   此刻前头的庾轩跟容湛也打马转了回来,李绝却道:“别过来!”   星河悬心,撩起车帘往外看去。   这一看,却正瞧见一道身着青衣的身影自旁边的树林中鬼魅般掠了出来,来人脸上头上也都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外面。   那人才刚掠出,手在腰间一握一抽。   一把雪亮的刀已经给抽了出来,来人目的明确,泰山压顶似的向着李绝劈头盖脸砍了下去。   星河看了个正着,不由惊呼出声:“小绝!”   而车外,就在刀砍下来的瞬间,李绝早一掌拍向那人身上,逼得对方来势略停了停。   这瞬间他已经纵身自马背上跃下。   那人原本在空中,被他逼得落地,但却不改凶猛攻势。   双脚在地上一顿,仍是持刀恶狠狠地攻了过来,仿佛要立刻取李绝性命似的。   李绝的旁边原本就是容霄,他按照李绝的吩咐,伏底了身子守在马车旁边,看这情形,吓得失色。   那青衣人却仿佛只盯着李绝一样,并没有对他出手。   不过那人手中拿着兵器,李绝却手无寸铁,那人的刀法又极其厉害,雪亮的刀光不离李绝的身边。   容霄着急的很:瞥见路边上有一根枯树枝,便跳下去尽力地把那树枝掰断:“道兄!”向着李绝扔了过去。   李绝眼睛盯着面前的人,抬手一握,到手才发现竟是根树枝:“你……”   一时哭笑不得。   偏那人的刀向着他胸前砍来,李绝喝道:“别得寸进尺!”   将木棍一挡,“咔嚓”一声细响,木棍已经变成了双节棍。   容霄在车边上看的咋舌不已,却听到庾清梦说:“三妹妹别下去……”   他忙回头,却见星河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地,恰好看见李绝手中的棍棒给劈开,她着急地:“怎么没人帮小绝?”   话音刚落,身后马蹄声响,原来竟是王府的戚紫石。   戚紫石掠到跟前,正要上前,就听李绝沉声道:“不必。”   戚先生脚步一顿。   李绝已经看到星河下了车,不愿她为自己担心,便盯着面前的青衣人,低低喝道:“劝你见好就收吧。”   青衣人哼地一笑,声音却有点轻的:“可惜我还没见到什么好呢!”   容霄先瞪圆了眼睛:“这个声音怎么听着好像……”   戚紫石站在他旁边:“像是个女人。”   星河大惊:“女人?”才低呼了声,身后庾清梦走过来挽住了她。   清梦虽然不愿意在这些打打杀杀的时候抛头露面,但星河既然下来了,她也只能义无反顾地陪着。   这一瞬间,庾轩跟容湛也靠了过来,只顾看着马车护着女眷,一边看对面李绝跟那青衣人打斗。   李绝原先闪避了一会儿,大概是失去了耐心,一个伏身大弯腰躲开对方拦腰的刀锋,白鹤亮翅,击向那人的脸上。   但他明明能够打中那人的脸,可不知为何,临时竟然收手,而只是在对方蒙脸的帕子上用力一扯!   青巾给拽落,露出一张明艳而又不失英武的脸,鹅蛋脸,杏子眼,头发在发顶用一枚金冠束着,散发披在肩头。   竟真的是个女子!   但令所有人更加震惊的是,这女子的左边脸颊上,竟然有一道不长不短的疤痕,触目惊心,让她的这张脸看着又美,又煞气十足的。   现场的众人都看呆了。   那女人给拽下蒙脸的巾子,脸上却更露出气恼的表情,咬牙怒道:“放肆大胆的臭小子!”   手腕一振,更向着李绝逼近。   李绝倒退了一步,拧眉呵斥:“你还不够?再不收手我就不客气了!”   “谁叫你客气了?”女人凶狠地盯着李绝:“别跟我假惺惺的。”   李绝把手中的青巾愤愤地扔在地上:“要不是我不打女人,你早趴下了!”   “谁要你让了?”女人更加愤怒,刀锋一指,“不好好教训教训你,我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她的脾气显然不太好,话音未落,便又向着李绝冲了过去!   李绝眉头深锁,却听到马车边上,是星河扬声道:“这位姑娘,行事不要太过分了!人家都已经说了要让你才不还手,你还咄咄逼人,这不是得了便宜卖乖,欺人太甚吗?”   原来星河见李绝并不肯真的跟这女人动手,生怕他吃亏,所以以言语喝止。   青衣女子果然回头,眼神竟有些凶狠:“小丫头,你说什么?”   李绝闪身挪步,挡在了星河跟前,盯着那女子,有些不耐烦地:“你该走了。”   庾清梦看李绝防备那女子,便知道星河一句话惹了她的怒,当下也慢条斯理地补上了一句:“怎么,实话实说,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不许我们这些旁观者说句公道话吗?”   青衣女子看看李绝,又看向众人围着的星河跟清梦。   虽然她见多识广,可是看到这两个绝色的少女站在一块儿,仍是觉着眼前一亮。   青衣女子打量着两人,笑说:“这两小丫头倒是不错,肯替你说话……该不会,是你的相好儿吧?”   李绝神色一动,却是半恼半喜。   青衣女子立刻看了出来:“原来给我说中了,不过,应该只有一个是。”她又细看清梦跟星河,却记得是星河先下车且先出声的,当下盯着星河笑道:“原来是这个。”   李绝越发皱眉:“跟你无关!不要多管闲事。”   青衣女子却掂了掂手中的刀:“好啊,还以为你是认真当道士去了,没想到竟是不务正业,你才几岁,就开始弄女人了?”   星河听了这女子开始的话本有些羞愤,但越听,越觉着味不对。   她本以为这青衣女子是李绝的仇家之类,但是这句,却仿佛……两人很熟稔似的。   不等她开口,是容湛忍无可忍地先道:“姑娘,请你注意言辞,不要胡言乱语。”   庾轩也受够了这女子的狂妄放肆:“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忽然拦路,又如此出言不逊,这可是天子脚下,不是什么法外之地,劝你休要如此狂诞。”   容霄跟戚紫石却没有出声。   青衣女子的目光滴溜溜地在他两人脸上转来转去,仿佛好奇,又像是讥诮:“你们又是什么人,这么着急……难道也是这小丫头的相好儿?”   庾轩脸色微红,被堵住了似的。   容湛却不悦呵斥道:“休要胡说!否则真的对你不客气了!”   青衣女子盯着庾轩:“哦,原来只有你是。”   她饶有兴趣地又看向李绝:“怎么办,看样子,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李绝的眼中闪出几分肃然冷意:“你说够了没有?”   “没啊,才见着你,自然该多说几句。”青衣女子笑吟吟地。   星河心中暗惊,几乎没忍住问这青衣女子是什么人。   但听着她跟李绝的对话,虽看似剑拔弩张,却隐约透着些亲近,她在心惊之余,不由又有些酸酸的恼意。   只是她没问,容霄先瞪着那女子问:“道兄,这位姑娘又是何人?”   李绝轻轻哼了声:“是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青衣女子却笑的花枝招展,脸上的那道疤痕也随之格外的明显起来。   她却仿佛丝毫不在意:“是啊,对你这六亲不认的来说,我当然是无关紧要,我甚至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女子,你刚才会不会真对我下狠手啊,三弟。”   一声“三弟”,把在场的人都又惊了惊。   尤其是星河。   “闭嘴!”李绝心头一沉,目光森森地:“我是出家人,谁是你的三弟。要认亲到别处去!”   “哼。真是翅膀硬了!”青衣女子冷冷一笑,把刀缓缓收回鞘中。   却在这时候,才从她身后的路边上慢慢地闪出一队人马,都是身着黑衣薄甲的彪形汉子,一个个身形矫健,腰间佩刀。   这十几人虽然骑着马,但缓缓靠近之中,除了轻微的马蹄声外,其他的竟毫无异响,这无声逼近的架势,就算在大太阳底下,都叫人有点不寒而栗。   在场的几人里,戚紫石最懂,一看这露面的数人之做派,就知道是行伍中人,而那叫人不安的气息,却是征战杀场出生入死而熬出来的自来杀气。   先前他们就埋伏在距离这儿数丈开外,却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训练有素。   青衣女子回头扫了眼,轻描淡写地:“没有规矩,还不来拜见三王子。”   马上的骑士闻言,即刻翻身下地,动作整齐,大步流星地走到跟前。   他们齐刷刷地跪地,一个个摁着腰间刀柄,恭敬低头,齐声喝道:“属下等拜见三殿下!”   这会儿,在场的除了星河跟戚紫石外,庾轩,容湛,容霄,乃至庾清梦,都目瞪口呆。   李绝却满脸不悦,冷笑对那青衣女子道:“别跟我来这套,你摆出这阵势来是吓唬谁?这儿没什么三殿下!”   话音未落,容霄呆呆地问:“道、道兄……这是怎么回事,哪个、三殿下?”   庾清梦看向星河,星河却抬眸看向那青衣女子,说不出的惊心:原来这女子,竟是信王府的郡主?! 第98章 .三更君求皇上赐婚   “李栎叶!”忍无可忍,是李绝的低吼:“你到底想干什么?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干什么?”   因为给揭破了身份,容湛容霄,庾轩看自己的眼神都起了怪异的变化。   这倒也罢了,横竖星河早一步知道了他是谁,其他人知不知道的,也没所谓。   何况李绝从不把自己信王府的那个身份当回事儿。   只可恨的是,李栎叶从那之后,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李绝本来想随着容家兄弟去靖边侯府混一混,被这女人缠上,大煞风景,简直坏他的好事。   他本来以为回惠王府的话,李栎叶就不会再跟了。没想到她还是堂而皇之地跟到了王府门口。   王府门房见是这般情形,不知何故,忙先入内跟王爷通报去了。   相比较李绝的不耐烦,栎叶郡主却并未在意他的态度,而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铖御,没想到你的武功意外的不错,是谁教你的?”   “什么铖御,你在叫谁?”李绝的拳头有点发痒。   “啊对,我是叫错了,应该叫三弟。”李栎叶从善如流地:“三弟,你的武功怎么会这么好?”   “你想知道?”李绝舔了一下唇,这是在忍怒气:“当随时都会有人跳出来想杀了你的时候,你的武功自然也会不错。”   “哦,原来如此……”李栎叶双眼微睁,她好像真的懂了似的点了点头,脸上的那道疤痕也随着动了一下似的。   李绝扫过那道疤痕,眼神有些复杂。   转开头去,他的声音稍微平和了些:“你不要叫我三弟,也不要叫我铖御,我现在的名字叫做李绝,恩断义绝的‘绝’。”   “跟谁恩断义绝,我看你对那个小丫头子,倒是挺多情的呢。”李栎叶唇角挑起看着李绝,调侃地。   李绝即将有暴跳的势头,还是忍住了:“我爱跟谁多情都可以,跟信王府,没门儿。”   “呵呵,这好像就叫做有了媳妇忘了娘啊,可你这还没娶呢……”李栎叶笑的有点开心。   李绝听她不说好话,扭头就要走开。   不料惠王得知消息,竟匆忙从内迎了出来。   当看见一身青衣头戴金冠的李栎叶,惠王的眼睛闪了闪,惊喜地:“是叶儿妹妹?”   李栎叶看向惠王,洒脱自在地拱手行了个礼:“王兄!多年不见了。”   惠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是是,上次见面,你还是个小女孩儿呢,这就已经是大姑娘了。”特意看了看她脸上的疤痕,欲言又止。   李栎叶笑着扬眉:“看王兄说的,我是小女孩儿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个少年,如今……眼见的都要老了。”   “什么话,你才多大就老气横秋,”惠王笑眯眯地,又看向李绝:“小绝,愣着做什么?快陪你姐姐进王府。”   李绝听见“姐姐”这称呼,忍不住哼了声:“她算什么姐姐。”   自从他叫星河姐姐后,“姐姐”两个字,就仿佛已经是星河专属的了,别人谁也不衬似的。   惠王却很清楚他的脾气,笑着对李栎叶道:“小孩子嘛,就是任性。”说着过去拉着李绝的袖子:“走吧。别让哥哥为难。”   李绝虽然给惠王拽回到王府,却并没有理会李栎叶。   幸亏惠王陪着郡主,他便一溜烟地躲开了。   回到下榻处,赤松伯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手持白,一手持黑。   见他满脸怒色,便眯着眼睛打量:“脸黑的这样,是没见到你那小相好呢,还是又给人骂了一场?”   李绝白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撩了撩自己的鬓角,这是星河给他梳理的头发。   “真可惜叫你失望了。”他又回想起星河的手在自己发端梳莱梳去的感觉:“姐姐对我不知多好。”   赤松伯见他孔雀梳羽似的得意,就也孤寂地挠了挠自个儿乱蓬蓬的胡子:“我倒是服你,那小丫头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在她跟前乖的像是猫儿狗儿似的。别人白你一眼,你都恨不得把人掐死,怎么她把绝情的话都拍在你脸上了,你还上赶着去凑人家?”   “你懂个屁。”李绝脸不红地回。   赤松伯轻轻落了一子,不紧不慢地说:“屁我也懂一些,就是你这小子我弄不懂。”   李绝正要进房,一只脚悬在门槛上:“李栎叶来了,这件事你知道?”   赤松伯不慌不忙:“稍微听说了些。”   “她来干什么?”李绝盯着老道士。   赤松伯仍是头也不抬:“你不知道吗?你若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   “少废话,”李绝回过身来,探手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把搅乱了:“她来到底干什么?”   赤松伯拧眉,看着像是要揍他,又忍了:“你是真不把王爷当亲爹啊。但凡你稍微留意就该知道,辽东去年打了一场,王爷有年纪了,不是当初那个所向披靡的辽东王了。”   李绝本来想说“李益都跟我没关系”,话到嘴边,却是问:“他总不会……受伤了吧?”   辽东的局势该是稳的,不然朝廷这里早乱了。   既然没吃败仗,信王自然应该是无事。   赤松伯平静地:“既然带兵,受伤不是常有的事么?”   李绝试探:“那……难道是兵力有缺,李栎叶回朝廷搬救兵的?”   赤松伯的脸上浮出一点无法形容的笑意:“你虽然没留心辽东的战事,不过,说的倒也八/九不离十。”   李绝冷哼了声:“我吃饱了撑的,去留心李益都的封地情形?不过,要真的是搬救兵,怎么不是李重泰回京?难道世子身份矜贵,不便劳乏?”   赤松伯打了个哈欠,仿佛没听见这句话。   李绝本来想去偷听李栎叶跟惠王的对话。   但又一想,却不屑如此。   他知道稍后惠王就会陪着李栎叶进宫面圣。他心里总有点不太安稳。   于是在跟赤松伯说了几句后,李绝抽身往外。   戚紫石恰好要来找他,见状问道:“小三爷要去哪儿?”   李绝先前叫戚紫石护送星河回靖边侯府,再回来找。戚紫石目送星河下车进了府门,这才返回。   “姐姐安稳回去了?”李绝先问了这句,见戚紫石答应,才道:“我要进宫。”   “这时侯进宫?”戚紫石疑惑,又忙问:“跟王爷说过了吗?”   李绝道:“王爷这会儿正忙着,不用去打扰,咱们先去。”   戚紫石为难:“可是……若是事先没有内禀,皇上未必就会召见小三爷。”   李绝已经迈步往外走:“见不见的,我先去试试看。”   尚书房。   皇帝看着突如其来的少年,目光上下扫量,最终在他发髻的簪子上停了停。   然后皇帝饶有兴趣地问:“听说你有急事?”   李绝道:“也不算很急,只是怕皇上不见我。”   皇帝一笑,叹气:“铖御,你这是欺君上瘾啊,上回那螭首金杯是,这次又是。”   如果是欺君,早要他的脑袋了,皇帝却是用调侃的语气。   李绝却没有调笑之心:“皇上可知道,信王府的人进京了?”   皇帝的笑影收了收:“哦,是栎叶郡主吗。”   他果然知道了。李绝道:“那皇上知不知道她进京来做什么?”   这次,皇帝凝视着李绝,没有回答。   李绝迎着皇帝的目光:“从我进惠王府,到面圣……再到现在,皇上跟惠王兄对我可谓关怀备至,就如皇上上次问我的一样,简直比信王府的人对我还好。”   皇帝没想到李绝会说这么一番话,仿佛有点拍马的嫌疑。   他若有所思地:“是吗?你真是这么觉着。”   “我心里也有疑惑,”李绝看着皇帝:“比如皇上为什么会让翰林学士教我读书呢,总不能只是因为怕我丢皇家的脸吧。”   皇帝瞥了眼李绝,仰头想了会儿:“那你可知道答案了?”   “我、是猜的,”李绝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想皇上不会在闲人身上费心……应该是觉着我还有可用之处,想有朝一日能用我办点事吧?”   皇帝的目光闪来闪去,好像每一动,都有一个念头出没。   “办事,”他笑的意味深长:“那你觉着,能为朕办点什么呢?”   李绝甚是诚恳地:“什么都能办,只要皇上吩咐。”凉七獨家   皇帝的眼底泛出很深的一点笑意:“你可不要把话说的太满。万一朕真的叫你去办,你却为难呢……”   “我能,”李绝不等皇帝说完,便语气笃定地,旋即话锋一转:“可是皇上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皇帝眼里的笑意背后,有点诧异冒了出来:“原来……你在跟朕谈条件?”   李绝正色说道:“不是条件,就当作是彩头吧,就像是上次击鞠赛上,我赢了,皇上赏了我那个螭首金杯。我会死心塌地的替皇上办事,只要皇上也给我一个‘彩头’。”   “那……你说说看。”皇帝颇感兴趣。   李绝摇头:“不,我不能说。”   皇帝诧异:“你不说朕怎么知道?”   “我要皇上先答应,我才说。”少年用最坚决的语气,说着仿佛最可笑的话。   这样的要求确实闻所未闻,倘若是别的什么人提出的,这会儿只怕要被处以“大逆不道”之罪名了。   “铖御,”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个笑话似的,却也没叫自己大笑出来:“你……呵,民间买卖还有个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呢,怎么到你这儿,就如此豪横的一口价?万一你的条件是那些大逆不道……甚至反叛之类,朕也要答应?”   李绝盯着皇帝的眼睛:“跟那些不相关,也跟朝堂大事沾不到边儿,只是很小的一件私事。”   皇帝的眉头极快地皱了皱:“私事啊……”   李绝知道这个人很难缠而又洞察幽微,不能再跟他透露,免得失了先机。   当即把心一横:“皇上,您只说成不成吧。”   皇帝垂眸看着面前的奏折上的朱砂字,又抬眼看了看李绝:“倘若朕答应了你,你就真的什么都应承朕?”   李绝郑重地:“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门口处,有内侍闪身出来,仿佛有要事禀奏。   皇帝却一抬手示意他们先退下。   尚书房内很安静,皇帝似在绵绵密密地权衡利弊。   最后他一锤定音:“那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李绝仿佛看到了窗棂纸上的一旦晨曦的光,他死死压着那份激动:“皇上金口玉言,若是许下了可也不能反悔。”   “好,你说罢。朕答应你。”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皇帝把手轻轻握了握。   李绝屏住呼吸:“真的答应?”   皇帝笑瞥:“金口玉言。”   “我……要皇上给我赐婚!”虽然已经尽力平静心绪,可说这话的时候,李绝的声音仍是有些发颤。   他攥着双拳,斩钉截铁地补充:“我要皇上给我和靖边侯府容三姑娘赐婚!” 第99章 王妃的礼物   惠王说,让人教李绝读书,那些人却是翰林学士。   李绝表面也没说什么,只是不骄不躁,专心听讲,图益思进。   但他本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早看出来了,那些负责来教导自己的学士们,一个个都是真才实干,而且德行都值得推崇的正直大儒,显然是翰林院里的佼佼者。   在跟惠王看似不经意的对谈中,他更察觉,翰林学士的挑选,并不是经过惠王,那么自然就是皇帝的授意。   就如李绝说的,皇帝会对一个王爷的儿子这么上心,本来就有点古怪。   所以李绝暗中揣测,皇帝必然是有所图的。   他自问打小离开王府,无牵无挂,信王府把他当草芥一般,皇帝绝不可能图他身后的如何。   所以只能是他这个人。   李绝愿意用自己,跟皇帝达成这个“买卖”。   这显然有点冒险,他怕皇帝不肯答应,所以不愿先把自己的底牌告诉皇帝。   免得弄巧成拙,会害及星河。   本来他不至于这样决断。   只因为在郊外,庾凤臣的那句“她是你什么人”,狠狠扎在他的心里。   李绝很知道星河是自己什么人,但更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让天下都知道的昭告。   没有什么,比赐婚更能昭告天下。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手指。   望着少年势在必得的眼神,突然,皇帝的心中生出了一点恶趣。   他想,假如自己这时侯出尔反尔,不肯答应的话,李绝会是什么反应。   如一个顽童跃跃欲试,皇帝却最终把这份心压下。   “你对那丫头,就这么念念不忘?”   李绝跪的很端直,他关注的不是这些闲话,而是那个结论:“皇上,您是金口玉言不能反悔的。”   皇帝扬眉:“要当皇家的媳妇,朕多问一句不过分吧。”   李绝喉咙里咕哝了一句,有点不驯顺似的。   皇帝没听清:“你说什么?”   “皇上,我从小出家,还算皇家的人吗?”李绝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冷笑:“当初我认识容三姑娘的时候,她只当我是个无牵无挂的道士,可没想过要当皇家的媳妇。”   这话实实在在地拍在皇帝的脸上,也打在他的心上。   “哦,原来你们也算是‘识于微时’了。”皇帝眯起眼睛,略想了想:“怪不得你恋恋不舍,原来是患难之交啊。”   他本来以为,李绝恋着星河,是因为那张脸,或者也有她勾引媚惑的原因。   但从这句话看来,倒不是那么简单。   李绝盯着他:“皇上到底答不答应。”他又紧张,又有点按捺不住。   皇帝嗤地笑了:“已经许过你了呀,怎么还只管追问,就这么不放心?”   “答应了?!”李绝脱口而出,整个人站起来:“那……那是不是得下旨?快下旨吧!”   他的样子,仿佛要一跃而起去给皇帝研墨。   “你忙什么,朕都许了你了,”皇帝慢条斯理的,把手上细巧的朱笔打了个转儿:“何况,你难道忘了,靖边侯府的掌事人可不在京内啊。既然涉及儿女婚姻,总不能越过人家的父亲吧?”   李绝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什么时候可以下旨?”   他有点不满,靖边侯才出京,那岂不是还要有段日子?   皇帝想了想:“不必忙,冀南的事情顺利的话,容元英一个月不到就回来了。”   李绝突然想到一点不妥之处:“万一耽搁呢?不是说,那边的贼寇很猖狂?”   皇帝沉默片刻:“除非靖边侯……死了,不然这门亲事就不会有变。倘若容元英真的死在那里,就算朕赐了婚,你也得再等三年。”   说了这句,他嗤地又笑了:“不过你才十五,再等三年也不过是十八,倒也不着急。”   李绝不是不着急,而是很着急。   他想把诏书拍在庾凤臣的脸上,也想高高兴兴地去跟星河说,自己已经弄好了一切!   太监又在门口闪了闪,想进又不敢。   皇帝道:“好了,你的事情朕记下了,你可也要记得你答应朕的话,朕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别仗着不是金口玉言,就回头食言。”   李绝嘀咕:“皇上别急,您也要下旨才算作数呢。”   皇帝哼了声:“越来越放肆,你先退下吧。”看着少年狐疑的眼神,皇帝嗤地一笑:“朕记下了。难道还会骗你这个小子?”   李绝离开尚书房后不久,内监报说,信王府郡主李栎叶求见。   先前惠王同栎叶郡主闲话数句,问起信王府的情形,郡主只说一切平常,没什么大碍。   惠王又问她进京的缘故,郡主笑而不答:“王爷还是带我进宫面圣吧,这些话,我想亲自跟皇上说。”   皇帝其实颇为喜欢栎叶郡主。   见郡主行了礼,平身站起,“变成大姑娘了,”望着英姿飒爽的李栎叶,皇帝有点欣慰,可又说:“脸上的这疤,怎么不想法儿去掉?凡天下不至于没有神医灵药了吧?就算信王府找不到,怎么不来寻太医院?”   李栎叶躬身:“皇上不必担心,伤愈合自然结疤,这是常理,臣女也不在乎这些,又何必劳师动众的呢。”   皇帝挑唇:“可到底是女孩儿啊,相貌又不差,弄的这个样子,万一将来你要嫁的那人害怕嫌弃呢?”   李栎叶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蔑视的笑:“回皇上,臣女放肆,如果那男人连一道疤痕都害怕或者嫌弃,那不管是胆量还是他的心胸,都狭小窄细的可怜,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出息,就算一刀杀了,也不会嫁给他。”   皇帝微怔,继而笑了起来:“好啊,不愧是信王的女儿,你倒是跟信王一脉相承的豪气。”   说到这里,皇帝忽然问:“怎么不见世子回来?”   李栎叶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竟道:“年底关外辽人很不安分,打了几场硬仗,父王身上本就有旧伤,再加上操劳,已经病倒了。”   皇帝皱眉:“为什么没有急奏回京?”   “父王的意思是,要稳定军心,免得也引发朝廷不安,所以这次借着上京,让臣女带这个消息回来,”李栎叶垂眸,很安静的表述:“至于世子,在先前的一场战役中,他……”   手明显的握紧了些,深深呼吸:“世子受了伤。暂时无法行动自如。”   尚书房内响起皇帝轻轻吸气的声音。   他没有立刻开口,又过了半晌才徐徐问道:“伤势如何了?需不需要调拨太医过去?有没有要用的难得的药材之类?”   “多谢皇上关怀,”李栎叶微微皱眉,表情显得凝重:“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世子才不得进京,而我这次回来,除了向皇上面禀这些之外,还另有一件事。”   皇帝吁了口气:“朕竟不知道,关外的情形这样了……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你父王的身子……有他在,关外跟朝廷才能安定。”   李栎叶抬眸扫了眼皇帝,怀疑他是不是料到了什么。   “皇上,父王的年纪渐渐大了,”郡主的声音有些沉郁,诚挚地:“皇上大概也知道,父王身上多少的旧伤,关外气候又寒,那些伤在身上,岂不都如时时刻刻刀割一般……”   她这样坚强无惧的人,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了很细微的哽颤。   皇帝点了点头,非常体恤:“朕知道,信王劳苦功高。好吧,你回京还有何事,只管说。”   李栎叶收敛情绪:“世子受伤,父王也力不从心,我又是个女子,先前得知铖御在京内,父王便生出要铖御回去协助之心,所以……臣女这次回来,是想带三弟回信王府。”   皇帝果然没有很惊讶,也许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能够真的让他色变了。   他只是问道:“你要带铖御回信王府,这也是信王的意思?”   李栎叶道:“是父王的意思,也是为了关外的安定考量。”   皇帝叹道:“可是,铖御出家这么多年,他对于军事之类,可是一窍不通啊。”   “皇上,铖御很聪明,只要他愿意学,就会比任何人都合格,”在城郊对于李绝的那场伏击,是李栎叶故意的,试探的结果,让她意外而满意,“他只是欠缺一点历练。”   皇帝沉吟:“你问过铖御的意思了吗?”   李栎叶回答:“臣女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虽然三弟是个可造之材,但这些年在外头,性子好似有些野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是没来得及跟他说呢,还是心里知道,就算跟他说了也没有用,他不会答应。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先要跟朕说?”   栎叶郡主沉默片刻:“只要皇上答应,不阻挠,臣女有法子带他回去!”   皇帝问:“你怎么知道朕会阻挠呢?”   栎叶郡主自知失言,可也非说不可了,便道:“臣女不知,只是推测。老三的性子急,又不听管教,臣女要带他回去,势必要有冲突,这毕竟是在京内,要是不跟皇上报备而闹腾起来,岂不是我的过错,皇上兴许还会责怪信王府不顾皇家体面呢。”   这话合情合理,皇帝又想了想:“其实,惠王第一次带铖御来见朕的时候,朕就很喜欢他,觉着很合眼缘。所以才叫惠王留他在府里,也免得他整天嚷嚷说自己无家可归的,是什么孤儿……”   李栎叶眼神一动,知道皇帝是故意在揶揄信王府。   她不能开口。   皇帝道:“如今你们又要把他带回去,这……是不是有些太突兀了。”   郡主抬头,对上皇帝深沉的凤眼:“皇上,虽是突兀了些,但一切都是为了大局考量。您自然该明白。”   皇帝沉默。   李栎叶又道:“当初三弟因何离开王府,想必皇上也有所耳闻,虽然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她把脸转开,像是回忆到什么令人难受的过去似的,低声道:“死去的老二,还有……臣女脸上这道疤,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吗?”   皇帝沉静的脸色起了一点波澜:“栎叶,当着朕的面,你跟朕说清楚,信王府你二哥哥,真的是给铖御所杀吗?”   郡主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疤痕的颜色都仿佛都变深了些:“若不是因为这个,父王怎么会狠心让铖御出家,就是为了让他修道,可以收敛性情,把杀机磨尽。”   皇帝皱着眉:“但当时他还那么小,怎么会杀人……”   郡主道:“若不是我当时在场,我必然也是不相信的。”脸上的疤痕有些痒痒,李栎叶抬手摸了一把:“我甚至怀疑,当时若不是父王及时赶到,他……会把我跟二哥哥一起杀了。”   皇帝有些口渴,但又不想让内侍来献茶,咽了两口唾沫,却没法缓解心头的焦渴。   当下轻轻地咳嗽了声,不多时,内侍果然捧了茶盅上前,皇帝喝了两口,心情才暂时地舒缓了些。   “此事着实不幸。”皇帝琢磨着,推心置腹似的:“可既然是这样,让铖御回去,只怕也未必能当大任吧?他的性子从小就凶顽,这会儿有不服管教,若是带他回去再闹出事来呢?”   李栎叶没想到皇帝的反驳这么刁钻,她本以为自己的这一番话,有理有据,皇帝应该就赞同才是。   可没想到,他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起来了。   “皇上……”   “这样吧,”皇帝好像在深思熟虑:“辽东的事儿,朕已经明白了,朝中也有几个能征善战、可以主持一方的,回头朕挑两个不错的,至少会比铖御更加合适辅佐信王。至于铖御嘛,且让他留在京内,朕帮着信王府好生地□□两年,到时候他的脾气自然会有改观,那会儿再放他回去不迟。”   李栎叶闭了嘴。   皇帝问道:“郡主觉着怎么样?”   栎叶郡主思来想去:“皇上是不主张让臣女带老三回去了?”   皇帝冠冕堂皇不露痕迹地:“朕也是为了眼下以及长远考量。”   栎叶郡主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臣女自然不敢强求。”   皇帝的笑容初初一现,李栎叶突然道:“对了,臣女差点儿忘了一件事。”   “何事。”皇帝的笑又退了回去。   李栎叶道:“父王跟母妃久居关外,多年不见皇上,心里却是时刻惦记的。”   她从面圣到现在,第一次提起了“母妃”。   皇帝的目光缓慢地游来游去,知道郡主自有下文:“哦。”   李栎叶道:“所以这次臣女回京,母妃让臣女带一件薄礼,送给皇上。”   挺长的一段时间,皇帝没有开口。   这礼物不是信王送的,是冷华枫单独送的。   皇帝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面上却轻描淡写地:“是吗。信王妃何必多礼呢。”   栎叶郡主回头,她身后有个随侍站在殿门口,见状就把手中捧着的一个半臂长的沉香木匣子交给门口的太监。   那太监接过来,竟异乎寻常地沉重,他只能抱着走进殿内:“皇上。”   皇帝盯着那个密封的匣子:“这是……什么?”   “礼物是母妃亲自准备,臣女也没见着,”李栎叶转头看了眼,道:“不过这沉香木中的,是一种难得的千年寒玉,质地如同坚冰,天然寒冷。”   她停了一下,先看了眼皇帝才补充:“据母妃说,有新鲜之物放在里头,就算盛夏炎炎,也不会损坏。”   “哦?”皇帝一笑,到了眼那物件:“那么,这会儿这里头可装着什么东西,让朕可以一验真假?”   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上前接过来,也被那种异乎寻常的沉惊了一下。   而且,就算隔着一层厚实的沉香木,仍能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沁凉。   底下呈上的东西,按照规矩,内侍是要先验看的,免得有些暗害皇帝之物。   正要打开看,皇帝直接道:“拿过来。”   太监只得将匣子捧到御桌前,把外面的沉香盒盖子抽出,里头果然是一个极精致的,通体如冰霜雪色的玉匣。   而随着厚重的沉香盖子打开,一股奇异的冷香袭出,是沉香的气味,被冷匣凝住,如今打开后便滚了出来。   但在此之外,皇帝却仿佛闻到了另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味。   他想要亲自去打开玉匣,却又莫名地停下来。   贴身内侍会意,上前将匣子慢慢揭开。   当看到匣子内所放之物的时候,就连跟随皇帝身边多年,见惯光怪陆离的内侍,都忍不住低呼了声,差点将手中盒盖扔掉。   皇帝起初也不信自己眼前所见,身子却本能地向后一仰。   他万年不改的脸色终于变了,双眼死死盯着那物,像是见到了什么骇人鬼怪。   半晌,皇帝屏住呼吸,慢慢地倾身过去细看。   没有错,匣子里放着的,是一截断了的、纤细的玉指。   这手指极漂亮,简直如同玉雕似的,指甲有些透明,养的很好。   可正因为这种无可挑剔的好看,如今生生地就断在这里,却更叫人触目惊心,不能置信。   “大、大胆!”旁边的内侍忍不住要开口呵斥。   皇帝却抬手制止了他。   “这,是信王妃给朕的礼物?”半天,皇帝才重新开口,声音沉哑的好像掺杂了那玉匣的千年寒气。   李栎叶没有敢抬头:“是。母后说过,要呈给皇上。”   皇帝的凤眼里凛凛然地不知是什么在闪烁:“那她,还有没有说什么话。”   “别的倒是没什么,”郡主想了想:“就是、记得臣女在启程的时候,母妃说过,世子,臣女,还有三弟,都是她的子女,所谓十指连心。哪一个都不容有失。”   皇帝的眼角极快地抽动了两下,瞥了眼那断指,有点咬牙切齿的:“好个,十指连心啊。” 第100章 .二更君满楼红袖招   信王妃说世子李重泰,郡主李栎叶,以及李绝都是她的子女,十指连心,哪个都不容有失。   这已经是摆明了告诉皇帝,她希望李绝能够回到信王封地。   至于那根断指,却有两重的意思。   十指连心,断指之痛,自然是无法忍受的。   但就算再痛,却也比不过子女于父母心中之重。信王妃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希望皇帝不要忍心,让她再遭受一次非人之痛。也表明了她一定要李绝回去的心意。   至于另一重的意思,只有皇帝自己能知道罢了。   皇帝没有再跟李栎叶说什么,而只是挥手让郡主退下了。   郡主出了尚书房,心事重重往外而行。   正要过承天门,就听门口有人道:“你进京想干什么,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   李栎叶转头,却见李绝斜斜地倚靠在门边,左脚脚尖垂地,双手抱在胸前。   在他身旁站着的,看似书生打扮,正是戚紫石,看到李栎叶,他倒是很规矩地行了礼:“郡主娘娘。”   李栎叶没理会这个人,而只是望着近在咫尺的李绝。   其实在奉命离开信王府的时候,郡主心里还有些不以为意。觉着何必千里迢迢地要去找个从小儿就被扔出去的人,还不知他已经变成什么样儿了呢。   谁知城外那一番交手,让李栎叶对李绝大为改观。   虽然李绝的态度极为恶劣,但是郡主看得出,李绝的资质是一流的,她隐隐地有些倾向了信王的决定。   如今既然已经跟皇帝表明了,自然也没有再瞒他的必要。   李栎叶道:“父王跟母妃都希望你能够回去。”   就如同皇帝对此的反应一样,李绝也没有表现的很惊讶,而只是一种嗤之以鼻的不屑的白眼:“有意思,我还以为在他们看来,我早已经是死了的呢,原来还活着?”   李栎叶不理他的冷嘲热讽:“三弟,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是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   “行了,”李绝冲着她摆了摆手,像是听到令人反胃的话似的皱紧了眉:“有你这句话,我只怕三天不能吃饭。”   郡主给噎住,隐忍着:“你如今大了,应该懂事了。当初让你离开王府,难道是父王跟母妃的错吗?”   她到底不是什么会苦口婆心去规劝人的性子,锋芒渐渐地流露出来:“要不是你小小年纪就开杀戒,父王至于要你入道门修行吗?”   李绝冷笑起来:“谁说是他们的错了?英明神武的信王殿下跟王妃娘娘,怎么会有错,错的是我,我也一直都认啊,所以我也规规矩矩地就当了道士。既然当了道士,自然就是个没家的人了,我这么想有错么?”   李栎叶拧眉:“父王让你修行,是让你收敛杀性,顺便静思己过。并不是说就一直不认你了,这不是要认你回去吗?你别冥顽不灵。”   “我就是个冥顽不灵,一条道走到黑的,”李绝往前走了两步,转头看向旁边的郡主:“既然这样,麻烦你回去告诉王爷,这几年呢,我也没收敛杀性,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杀几个人,至于什么静思己过,更是无稽之谈,我既然仍是这么顽劣,王府认我,岂不是要认一个祸患,你们倒是不怕我回到王府之后,变本加厉多杀几个?!”   李栎叶的眼中流露怒意:“李铖御!”   “李铖御是谁?”李绝左顾右盼,恰好看到两个太监从墙边走来,他扬声问道:“你们哪个是李铖御?”   两个太监吓了一跳,忙着摇头:“奴婢等不是。”   李绝又笑问:“那你们认识李铖御吗?”   太监们自然一头雾水,忐忑不安。   戚紫石忙向着他们摆手,示意快走。   两个内侍吓得低头缩颈,赶紧加快步子跑了。   又有几个宫女要打这儿过,见情形不妙,便逡巡不敢靠前。   李栎叶则忍无可忍,靠近了他,盯着说:“要不是王府里的情形危急,我也不会亲自来京城,实话告诉你,你这次不跟我回去,以后……能不能见到父王母后,还难说!”   戚紫石听的分明,心头一沉,忙看李绝。   却见李绝的眼睛眯了一下,可仍是无所谓地笑道:“人家都说,好人不长命,我怎么看也觉着信王殿下还不算是个好人,哪里就会那么短命了。”   郡主双拳握紧,怒意勃发:“浑小子!你说这话,难道不怕天打雷劈?”   李绝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态度:“我还真不怕,因为这种话我早不知说了多少次,不过,这次是当着你的面儿而已。”   李栎叶浑身发抖,几乎按捺不住就要跟他动起手来。   戚紫石有点紧张,犹豫着要不要插嘴劝和。   “再说了……”李绝却仿佛恨不得火上浇油,更一脸的无所谓:“王府的情形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找我也没有用,找李重泰啊,他是世子,就算他也短命,那不是还有你吗?”   “你这混账东西!说什么!”李栎叶终于没法克制,挥拳向着李绝冲了过来:“这几年修道真是白修了!你竟然变本加厉!”   李绝侧身一闪,李栎叶的拳自脸颊边上擦过:“你知道就好,我可从没说过自己入了道门就立刻成了圣人!”   “郡主娘娘,不要动手啊……”戚紫石没想到她竟然会不顾体统在宫内动起手来。   可郡主的怒气已经无法自控,而只想以拳脚说话。   扭腰回身,一个旋风踢向李绝腰间袭来。   李绝脚下一跺,身形飘飘然往后跃开,果然并不跟她动手。   这样打下去,只要他愿意,可以陪着玩儿一整天。   李栎叶连攻了几次,都无法碰到他的衣角,气怒攻心而又无计可施。   郡主索性停了下来,胸口急促起伏。   李绝只当她服软了,挥了挥衣袖:“这么凶,以后怕是找不到敢娶你的人啰。”   郡主的眼圈一红,竟仿佛要哭了。   李绝大吃一惊:“咦,这句话没那么重吧?”他回头看向戚紫石,仿佛在得他的认同。   戚紫石方才看他两人动手,很是悬心,宫内的侍卫收到消息也纷纷地赶了来,他只得先去排解。   如今才回来又听李绝这话,无奈地叹气。   郡主却瞪着李绝,竟咬牙切齿地说道:“混账东西,你可知道大哥的腿残了,伤势危重,你居然还咒他!他可没得罪过你!”   李绝的脸上原本还带着嘲讽的笑,听到这句,脸色微微地变了。   他怀疑李栎叶是故意的说谎,但是拿李重泰的安危来捏造这种谎,李栎叶是做不出的。   郡主深深呼吸,抬手擦了擦眼睛:“老三,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李绝眼中的迟疑,是因为听说李重泰重伤或许还会残废,但很快一闪而过:“他没得罪我,但我也不欠他!”   栎叶郡主想必是给他气疯了:“你怎么不欠,当初父王要杀你,是大哥为你求情的!”   李绝的脊背更直了些,半晌,他的丹凤眼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哟,多谢你又提醒了我一次,那老家伙想杀我呢。”   他往前走开两步,回头看向李栎叶:“郡主,我奉劝你还是及早离京吧。想我回去?除非带着我的尸身。”   戚紫石跟在他的身后,表情复杂,本来想安抚郡主两句,但考虑到李绝的性子,还是作罢。   只在经过李栎叶身旁的时候低声道:“天儿热,郡主且稍安勿躁,留心玉体……”   “滚!少跟我假惺惺的!”李栎叶却没有想领他的情,好像要把对李绝没发泄出来的气,都出在他身上。   戚紫石低了头,苦笑。   其实早在城郊,李栎叶突然闪身而出跟他过招,李绝就觉着有些异样。   可初初对招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对方就是信王府的郡主,毕竟这么多年不见了。   真正地确认李栎叶的身份,是在摘下她的蒙面巾子之后。   那道疤痕,在瞬间仿佛让李绝又回到了关外,信王府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当时他虽不知李栎叶进京何意,但却意识到自己该先下手为强。   他对赤松伯的那句——“她是回京搬救兵的”,赤松伯说他的答案“八/九不离十”。   确实,李栎叶是来搬救兵的,不过救兵是他自个儿而已。   关外如何,信王府如何,乃至李益都的生死,李绝觉着这些跟自己无关。   他所要紧跟看重的,只有一件事。   戚紫石跟着李绝出宫,上了马。   他赶上李绝,陪着笑说:“小三爷,方才你那么对待郡主娘娘,是不是有点儿太伤人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又是你的姐姐……”   李绝的脸色漠然:“她是女孩子不错,至于后一句就算了。”   戚紫石笑了笑:“对了,郡主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李绝扭头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看上她了?”   戚紫石吃了一惊,讪讪道:“小三爷,不要开玩笑。”   “你最好别,”李绝冷笑了声:“她虽然是个女子,但却不是个好姑娘。有毒的。”   戚紫石琢磨着那个“有毒”,回想先前在城郊看到李绝扯下李栎叶的面巾,那张又凶又美的脸简直叫人过目难忘。   他这辈子都没看到过,一个女人可以这么霸道凶狠,而又这么美艳高贵。   他不晓得李绝口中的“有毒”是什么意思。   看看路不对,戚紫石问:“小三爷,你要去哪儿?”   李绝心里是想去靖边侯府,他想把自己跟皇上求了赐婚的事告诉星河。   既然是金口玉言,那应该就是不会变了的吧?   前头路上人多起来,他们的马速也随之放慢了。李绝问戚紫石:“皇上许下的话,应该是不会再改了吧?”   “啊?”戚紫石仿佛在想什么,神游天外,反应了会儿才道:“哦……当然,皇上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李绝有点舒心,得意地笑了笑:“那就行。”   正此刻,头顶楼上有个声音道:“小绝兄弟!”   李绝抬头,见前方的酒楼上,探出一个人来。   今日威国公府的赵三爷跟永安伯府的吴征潼等人,也出城去看了击鞠,只不过他们去的早,回来的也早,竟没有跟李绝等碰上。   先前在这儿吃了午饭,正在消遣。赵三爷无意中就看到李绝跟戚紫石打楼下过,当下喜出望外。   李绝许久没见到他们了,难负盛情,便随着上了二楼。   楼中的酒席已经撤了,每人一盏茶,若干的精致点心果子等等,都没怎么动,旁边的托盘内却放着个别致的白瓷长颈壶,不知是酒是茶。   之前见过的那唱曲的云芳也在座,原本挨着赵三爷,见李绝跟戚紫石进来,就忙起身退到旁边座儿上去了。   李绝因为中午没怎么认真吃东西,这会儿倒是饿了,寒暄几句,便捡了几样吃了起来。   赵三爷亲自给他递了茶:“前些日子舍妹进宫,说是有幸见到了绝兄的剑舞,舍妹竟一直念叨个不停,求我请小绝你去府里做客呢。可我都找不到人,又怎么请?”   他笑打量着李绝:“早上我们还说,今儿出城会不会遇到小绝兄弟,谁知竟没有见到人。可到底是天公作美,这不是……该遇到的还是得遇到。”   吴征潼笑道:“这些日子,小绝在忙什么?连容二爷都说没照面。真真贵人事忙。”   李绝喝了口茶:“什么贵人,也没干什么,就是看书罢了。”   “又不是要去考状元,看的什么书。”赵三爷哑然失笑,又指着云芳,眼神雪亮地:“哥哥这些日子,就只看她了。”   那云芳听了,含笑带羞似的低了头。   吴征潼哈哈笑了,对李绝道:“我们原先以为,小绝兄弟是去了你那位相好的温柔乡呢。怎么……难道没去亲近过?”   李绝正在吃一块儿芝麻桂花凉糕,闻言差点噎着,忙低头喝茶。   戚紫石在旁暗笑,却看着云芳道:“姑娘会弹什么曲儿?捡一个拿手的来听听可好。”   云芳想了想,捧着月琴道:“那就唱个《菩萨蛮》吧?”   说着便调了琴音,竟唱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原来是韦庄的词。   只是在婉声唱到“年少春衫薄,满楼红袖招”的时候,眼睛便看向李绝。   只是李绝只顾低头吃东西,哪里在意她的媚眼。   反倒是赵三爷看见了,笑骂道:“小娘皮,你倒是胆子大,当着爷的面就敢飞眼风撩拨人,不怕爷回头打你?”   云芳抿嘴笑道:“奴只是看看罢了。又没敢如何,三爷的醋倒是吃的快。”   “你的皮痒了。”赵三爷拍拍大腿。   云芳放下月琴走过来坐在他腿上:“大不了我跟爷赔罪。”   赵三爷的手竟自从衣襟间斜探过去,眼睛看她:“你要怎么赔?”   云芳瞅了李绝一眼,扭着躲了躲:“李公子是道士,三爷别在这儿,怪羞人的。”   李绝本没有在意,突然看云芳坐在赵三公子的怀中,赵三的手又是那么肆无忌惮地,他不由心一跳,忙转开头不看。   吴征潼笑道:“就是说嘛,小绝兄弟的相好儿又不在这里,三爷到底收敛些,别惹他起火才好。”   正说着,只听楼板上一声响,小二的声音带着些欢悦:“苏姑娘到了!快请。”   赵三爷闻言便道:“你的人来了,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收敛。”   李绝正不懂,吴征潼已经起身出去,片刻,竟拢着个身段纤纤的美貌女子走了进来,生得倒也有几分脱俗姿色。   吴征潼喜气洋洋:“李兄,这是乔安堂的苏惜儿姑娘。”   那苏惜儿看到坐上竟有个俊俏少年,不由微怔,便淡淡地屈膝行礼。   李绝想起上次相聚,这吴征潼确实提过这么一个人,这会儿才明白他两个在这儿是干什么,一时后悔自己竟也跑上来了。   倒是戚紫石见怪不怪,眼睛看着那苏姑娘,探身低低跟他说道:“这乔安堂的苏惜儿,跟滴翠楼的王娇娇,都是难得的花魁娘子,出堂会是得大价钱的,没想到吴公子竟然也得了。”   而上次见面,这云芳还是个清倌人呢,如今竟也落在赵三爷手上。   此刻赵三爷跟吴征潼交换了个眼神,吴征潼挽着苏惜儿道:“京内的名门闺秀中,堪称双绝的自然是庾四姑娘跟靖边侯府的那位容三小姐……”   李绝猛然听他说起星河,不由抬头,却见吴征潼盯着苏惜儿:“不过,若说花国之中的双绝,当然得是苏姐姐跟滴翠楼的王姐姐了。”   苏惜儿却有些淡淡冷冷地:“罢了,爷何必这般说,我们这种人,哪里能跟大家子的姑娘们相比?”   赵三爷笑道:“小惜儿,这是称赞你呢。得亏你不是那种大家子姑娘,不然我们怎么得亲近呢?”   苏惜儿扭开头去,仿佛不太喜欢听。   云芳却不由道:“爷,那位容三姑娘,当真就比庾四姑娘还要绝色?那得是何等神仙人物。”   赵三爷道:“我虽然跟容府的两位公子都有交往,却是没见过那位三姑娘,毕竟她进京时日不长……但既然人人都说好,她自然是个难得的天仙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天仙虽好,只是我们也摸不着碰不得,想都是空想,有花堪折直须折,还是看眼前美人儿最佳。”   李绝听他说什么“摸不着碰不得”,唇角不由微微一挑。   他跟他们可不一样。   谁知赵三爷见他望着自己跟云芳,便笑吟吟道:“云芳伺候人自有一番温柔不同,别人我自然不肯让,但若是小绝你喜欢,我让云芳伺候你如何。”   云芳轻轻地捶了他一下,却含情脉脉地看了眼李绝。   连苏惜儿也不住眼地往这边打量。   “我可不要。”李绝垂眸,把手中的芝麻凉糕吞了。   见茶已经喝光了,回头看到旁边有个小小的白瓷壶,闻着不是酒,倒像是什么酸梅饮之类的,当下一饮而尽。   “知道你不要,你自个儿有嘛。”吴征潼还记得上次李绝的话,调笑了句,便跟苏惜儿窃窃私语。满心都在美人身上了。   赵三爷也盯着云芳,因恨她明目张胆地勾搭人,手探进去,稍微用点力,捏的她叫了声。   等转回目光,李绝已经把整杯都喝光了。   两个人都怔住,赵三爷眼睛发直:“小绝……”   李绝却已经站起来:“两位哥哥忙吧,我还有事,改天再聚。”   他不由分说往外走去,吴征潼顾不得苏惜儿,手忙脚乱地唤:“小绝!你等会儿……”   李绝以为他们又要说那些歪声邪气的下流话,哪里肯跟他们再坐着,只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忙不迭地往下去了。   剩下两个青年公子面面相觑,赵三爷呆道:“这可怎么办?他竟喝了那个……”   吴征潼想了想,笑说:“看他急急的去了,必然是找他的相好去了,这不是正好吗?” 第101章 翠屏金屈曲   李绝急急地下了酒楼,出门口后回头瞧了眼。   心想:“这两个糊涂虫,上次就是因为他们,害得姐姐差点误会了我,这次又要拉我下水。什么云什么苏什么的,我可瞧不上,哪个能比得上姐姐。”   想到最后,嘴角重又上扬。   “小三爷。”戚紫石跟在身后,正眼神怪异地盯着他瞧。   李绝回头:“啊,你怎么还跟着我?”他仿佛不乐意的,突发奇想:“你就留在这儿玩吧,也可以让赵三他们给你找一个。”   戚紫石目瞪口呆。   李绝摆手道:“总之别跟着,我……又不往别处去。”   “不是,小三爷,你刚才喝……”戚紫石的唇动了动。   先前李绝走的快,他晚了一步跟在后面,赵三爷跟吴征潼那两句话他可是听见了,当下便知道那白瓷壶里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京内的这些贵戚官宦子弟,声色犬马,无所不为。   先前看他们那般情态,这吴征潼显然是才得了苏惜儿,自然得好好地大展雄风。   加上那两句的意思,戚紫石猜到,那瓷壶里的多半是他们床笫之间助兴用的,就如同那些鹿血,蛇血,肉苁蓉之类的补药催情之物。   李绝以为他要拦阻自己,不容他说完便道:“那不是酒,不信你回去问他们。”   说到这里他咂了咂嘴:“味儿有点怪,不好喝,早知道不喝了。”   戚紫石见他竟评判起来:“我知道不是酒,那是……”   不料李绝只听见他的前半句,就看见小二把马了来,他迫不及待地跃了下去:“回头再说吧。”   “小三爷!”戚紫石追了一步,他早迫不及待上了马,打马去了。   众目睽睽下,戚紫石又不能大声嚷嚷,只能跺跺脚。   突然听到楼上赵三爷笑道:“戚先生,小绝走了?他是不是去找他的那相好儿的……你又何必担心呢,放心吧,那药性不算重,弄不出人命来。”   云芳在旁边嘀咕:“三爷真是坏死了,人家那么清俊出尘的,叫人家喝那个。”   “坏?你怕是没见过三爷使坏,”赵三爷本要招呼戚紫石上去玩儿,听了这句,便回头亲了口:“再说又不是我撺掇他喝的,哼……只怕他喜欢了,以后还得跟我要呢。”   吴征潼倒是不见,应该是按捺不住,去办他的要紧事了。   戚紫石看着这惹祸精,摇摇头,也自上了马。   李绝骑马来至靖边侯府的时候,天色已经稍暗。   他原先打算去找容霄,然后跟容霄去见星河的。   可一想到这么一来,必然又惊动他们侯府的人,琐琐碎碎,未必就能清闲地见到星河,心里就不耐烦了。   正在寻思,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响,一看,居然是戚紫石赶到。   李绝不恼反笑:“你来的正好,给我牵马吧。”   说完也不等戚紫石答应,自己已经从马背上跳下来,熟门熟路地往侯府侧角门方向掠去。   戚紫石追了他一路,没想到还是没说上半句话就被抛弃了。   只好上前把他的马儿拽住,呆了半晌:“罢了,随他去了……”   又想他已经骑行了半刻钟,却不像是个药效发作的样子,莫非是因为他天赋异禀武功高强,所以那药对他无效?又或者是因为赵三爷说的,那药性不重的缘故?   戚紫石唉声叹气,牵着马儿先行避开些。   李绝从侧门处闪了进内,他的身法利落,侯府下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能察觉的。   顺顺利利地来到星河房中,却见几个丫鬟鱼贯往外退出,是翠菊道:“姑娘洗澡呢,先不用伺候,各干各的去吧。”   过了会儿,听到屋内平儿道:“那待会儿好了姑娘再叫我,我先出去了。”   隐约是星河“嗯”了声。   “吱呀。”房门给轻轻带上。   李绝听到“洗澡”,心突然嗵嗵地跳了起来,竟有点口干舌燥。   他本来想着,星河既然不得闲见他,那不如先去容霄那里混一会,等星河洗完了再回来。   可心里明明这么想,两只脚却定在原地不能动了。   正在天人交战,只听廊下脚步声响,有个小丫头低低道:“你说,怎么大小姐的亲事赶得这么急?”   另一个道:“据说是下半年都没什么好日子,这才要赶着跟大爷前后脚的呢。”   “这倒也罢了,咱们府里算是双喜临门,就是不知二姑娘跟三姑娘……”   李绝听他们越来越近,顾不得再犹豫。   一个翻身,竟无声地自窗口跳了进内。   室内有一种带点湿湿润润地,奇异的香气。   李绝一闻到这气味,整个人便麻在了原地。   那是热水熏蒸着体香散出的,难以形容,似有一点点诱人的类似乳酪的甜。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四处乱扫,却并不见星河的人。   心里却凭空多了些紧张。   呆看了半晌,耳畔突然听见细细碎碎的水声,竟是从前方的屏风后传来。   李绝的心嗵嗵地开始跳,擂鼓冲锋一样激奋。   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屏风,脚步挪动。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然后,是星河轻轻地叹了口气。   星河他们才回侯府,去上房见过了老太太后,苏夫人便把容湛留下了。   起初容湛心中担忧,怕太太知道了城外发生的事。   正心怀鬼胎,谁知苏夫人并不是提这个。   苏夫人道:“给你大妹妹批八字的说了,今年下半年都没什么好日子,我心想她的年纪不小……加上顾家那里催的紧,所以就想赶在这两个月办了。只是家里正操办你的事,怕你心里不受用,所以先跟你说说。”   容霄大大地松了口气:“太太觉着怎么好那就办便是了,不必问我。我都听太太的。”   “既然这样,那我就着手让人开始办去,”苏夫人点点头,这才问:“今儿出去一切安妥?没有什么事儿吧。”   容湛只说无事,苏夫人又格外问了容霄,以及庾清梦等,容湛垂眸道:“霄儿一直都陪着四姑娘,有说有笑的,也多亏了他才不得冷场,四姑娘仿佛也极开心。”   苏夫人面上露出笑容:“嗯,他们年纪相仿,自然会投契些。”   星河那边出了上房,却也听晓雪说了府内要把容晓雾的婚事往前提。   “怎么突然就这么着急了?岂不是跟湛哥哥前后脚吗?”星河随口问了一句。   晓雪的脸色很古怪,又有点烦恼的:“当然是前后脚,可也是没法子的。”   星河有点疑惑:“什么没法子。”见晓雪不回答,便道:“这两天也少见大姐姐,还以为她身上不舒服呢。既然是这好事,倒要去给她道喜。”   “你趁早别去。”晓雪忙拦住她。   星河开始诧异:“二姐姐,这是为什么?”   晓雪眉头微蹙,支吾着竟不能说。   星河思忖道:“不让我去道喜的话,难道大姐姐不愿意这门亲事了?还是真的生了病不方便见我们?”   “虽非生病,不方便却是真的不方便。”晓雪长叹了声,懊懊恼恼地:“这些话我也不好跟你说。”   星河不懂:“究竟怎么了?”   晓雪拉着她,回到自己房中,这才跟她附耳说了几句话。   星河细细碎碎地听罢,魂不附体:“二姐姐你说什么?是不是弄错了?”   晓雪示意她不要出声,道:“我本来也不信的,可是……伺候大姐姐的人说,一直吐,吃不下……太太风闻了,以为是害了什么病症,就要找大夫,大姐姐没法儿,这才跟太太承认了。”   星河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晓雪低低道:“太太生气的很,把大姐姐痛骂了一顿,又想叫人把顾云峰叫来,但是事已至此,再闹有什么用?若是这种丑事真的传了出去,你我以后都不能嫁人了。”   星河的心怦然乱跳,顿时想到在城郊击鞠场所听得那些闲话。   惊心动魄,星河问:“大姐姐、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居然会做到……这一步呢。”   此刻她不由地想,若是顾云峰突然反悔,也跟那个负心汉一样,那容晓雾岂不是……不不,不会。   晓雪有些愤愤道:“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昏了头了。不过,大姐姐向来是个规矩的,只是那个顾云峰好色无厌,他岂肯安分,当然是要先生米煮成熟饭。这下好,大姐姐可跑不了了。”   又是一个“生米煮成熟饭”。   只是上次所见的那两个,不过是路人,后来如何,都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如今,却是在自己眼皮底下,自己的身边。   星河的心惊跳不已。   她心里有点生气,那顾云峰不是好人,可这件事容晓雾未必不知道,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真是……”星河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低声道:“替大姐姐不值。”   晓雪见星河半晌不言语,突然听了这句,她倒是有些诧异。   寻思了会儿,晓雪笑了:“罢了,有一句俗话,什么锅配什么盖,有什么值不值的,何况已经到了这地步了,还能说什么,不过是各人的命而已,大姐姐的命还算是不错的,太太从小养大,对她到底有点心疼,对方又是亲戚家。这若是别人干出来,能不能活还是未知呢。”   星河呆了呆:“二姐姐,你是说……”   晓雪道:“这种丑事,是会玷辱家门的。知道吗?大姐姐有太太照看着,又念及顾家,你跟我就不一定了。”   她说了这句又嗤地笑了:“罢了,我们自然也不会做这些的。”   说了之后,晓雪又百般叮嘱星河,别把这件事透露出去,不然大家都要糟了。   星河累乏了一天,又给那些话惊得心绪不宁,只想要自己安安静静地泡一泡热水澡,便把平儿也打发了出去。   她闭着双眼,撩了几回水,手却也有些无力,便懒懒地搭在浴桶边上。   心里又想起今日的种种,那些流言蜚语,遇险的事等,自然而然眉头紧皱。   可又想起跟李绝的相处,他背着自己走的很慢,发丝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后颈上的薄汗在阳光下格外的明亮,耳畔是哗啦啦的杨树叶子响动,那条路好像没有尽头。   星河不知不觉想的入神,抬手摸了摸脸,脸上滚热,想必是水有些热的缘故。   手上的水从脸颊上沿着向下,滑过颈间,有一点痒。   星河的手不知不觉顺着拂落,却在入水的时候一停,心里竟不由想起庾清梦耳语的那些事。   正如庾清梦所言,虽然她已经跟星河说了,对星河而言,只是耳闻的话,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连想象都不能够,竟如听见可怖又新奇的天书一样。   星河恍惚心想:“四姐姐说她那里有书看,想来看过就懂了。”   瞬间竟很想立刻就去宁国公府找庾清梦,弄个明明白白。   可一转念,又也懊恼地:“我这是怎么了,干吗急吼吼地要知道这些事情,我又不能去干出来。”   她思来想去,心底又出现李绝那张笑吟吟的脸,一时气恼,喃喃道:“都怪那个小子……把我引逗坏了。”说着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星河一味胡思乱想,竟不知泡了多久,只是越想,心里就越燥热,身上也随着发烫,怪不舒服的。   星河扶着浴桶,正要起身,突然眼前隐隐似有一道身影闪烁。   她以为是平儿进来了,便道:“来扶我一把。”   唤了声,那人一震,却没有动。   “快啊……”星河蹙眉抬头,当看见对面是谁的时候,星河“啊”地叫了一声,才半起的身子又缩回了水中。   李绝简直不敢相信。   他傻傻地走到屏风旁边,虽知道自己将看见什么,但眼前所见却仍是超过了他所有想象。   虽然他见过星河的许多面儿,但美人入浴,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乌云般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发髻,有两缕散开的垂在肩头,如墨的发丝叠缠在雪白的肌肤上,因为被水洇湿,像是登徒子般紧紧地贴在上面。   星河的脸却是白里泛着奇异的一点娇红,双眸不知是给水汽熏蒸的还是怎样,盈盈曳曳,水色动摇。   李绝本以为自己所见的,已经是生平绝无仅有的美景,直到星河微微地要起身。   他的双眼像是背叛了自己似的,顺着看下去,终于瞧见了他之前渴慕一见而不可得的珍宝。   那是比雪还洁白,比樱红还诱人,比最轻细的棉还要柔软一样……就算是最高明的造物也调不出来的颜色造不出来的曼妙。   水流自上面慢慢滚落,那樱红的顶端却还缀着一点透明的水珠儿。   随着星河受惊地一颤,小小地水珠抖了抖,随之坠落。   李绝感觉,自己就像是那滴水珠,在这一瞬间也跟着往下坠了进去,落在她的浴桶里,成为能够尽情拥住她的温暖的水流。 第102章 .二更君少年春衫薄   院子里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两只猫,趴在墙头上喵喵叫。   平儿看的有趣,就吩咐小丫头去拿了些吃的,那两只猫好像通人意,从墙头上蹿过来,跑到廊下蹲着,伸长脖子,吃的很香甜。   小丫头说道:“听说三姨娘那里养着一只狸花猫,这两只也是杂色狸花,又小些,不知是不是三姨娘那里大猫生的。”   正说着,翠菊从外头来,对平儿道:“姑娘晚上也没正经吃东西,该不是今儿出去累乏着了吧?空腹可不能泡太久,怕头晕。”   平儿本来正在看两只小猫吃食,也恰好听到屋内星河仿佛叫了声,平儿便开了门向内:“姑娘可洗好了?”   屏风后一阵水声,继而是星河道:“你等等,再过一会儿……”   平儿“哦”了声,也没在意:“没不舒服吧?”看着那扇窗户半开,怕她才出浴被风吹了反而不好,当下忙先去关窗子。   星河轻声:“没。”又有点不耐烦似的:“别瞎操心。”   平儿嗤地笑了:“我只问了一句就这样。”   说着,门外小丫头道:“这两个猫儿打起来了。”   平儿忙跑出去看热闹,便也没再管里头。   屏风之后,星河的手遮着胸前,扭着头:“你这混账……”她没法看李绝,只压低了声音呵斥:“你是疯了?这是要干什么?”   李绝不能回答。   仿佛是练功练了太久,浑身的血都在涌动,下腹的感觉尤其强烈。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看到了星河的缘故。   “你还不出去!”星河恨恼羞窘地看了他一眼:“是想让我叫人来不成?”   李绝没有出去,而是一步步到了浴桶旁边。   星河给他吓得紧贴在桶边上:“小绝!”又是生气,又是害怕,她仰头望着李绝灼灼的双眼:“你知道点好歹!”   李绝的呼吸很是粗重,涩声:“我、我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很渴,也很干,就仿佛天地之间,只有面前的人是水润的,是甘甜解渴的。   “姐姐……”他的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了,缓缓俯身,双手探出,几乎要握向星河的肩头,却又硬生生地停下,捏住了两侧的浴桶边沿。   但就算如此,他整个人伏在上面,居高临下,眼神更是如同饥饿许久的野兽看到心仪的猎物一般,那种压迫感却是不言自喻。   星河几乎无法呼吸,原先还觉着燥热,现在竟觉着水都凉了,冷的她恨不得立刻逃开。   李绝身不由己地靠近,手仿佛也要松开浴桶,换到她身上:“姐姐……”   他还不晓得自己喝了的那东西已经起了效,而觉着是自己的念想如同野火般骤起:“姐姐我……”   他的手抬起,发着抖,想要碰触她的脸。   星河看他越来越靠近,把心一横。   抬手向着他的脸上挥去。   “啪!”湿淋淋的小手打在李绝的脸上,却一点都不疼。   但那淋漓的水甩在脸颊上,却让李绝的神志有了片刻的清醒,他忙站直了身子,眼神在瞬间有些茫然,似乎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外头,猫儿的叫声大了些,是平儿着急道:“快去拿个东西把它们分开,好好地怎么就打起来了!”   小丫鬟们乱跑一气,想必是去找物件。   星河生恐平儿或者别的丫头再进来,握着发麻的手,颤声道:“你还不出去!出去!”   李绝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身上,这会儿隐隐地已经察觉有点不对了。   生怕吓到星河,他将双手拢在腰间,以垂落的袖子遮住身上的不便:“姐姐别生气,我、我不是有意要冒犯的……”   星河心里已经生了气:“你还敢说……你先出去!”   李绝退后两步,略略地有点头晕。   便在这时,他突然想起酒楼里赵三爷跟吴征潼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以及自己临走的时候,戚紫石没说完的那句话。   “那不是茶……”李绝到底是聪敏的,惊而喃喃:“该死!”   星河看他转过身,也顾不得了,忙探手把旁边搭在架子上的中袍拽过来。   中袍披在身上,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她心慌意乱地起身,拢着袍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要出来。   不料一时心慌,加上泡了太久有些不适,抬腿出浴桶的时候,身子晃动,脚下踉跄。   李绝听见动静,回头就看她往地上倒过去。   他忙掠了回来,俯身抄手将她一扶,在星河跌地之前,堪堪将人抱入怀中。   星河身上的水没有擦,只裹了一件薄薄的缎子中袍,如今那密缎给水一湿,紧紧地贴在身上,一时勾勒的娇躯玲珑,纤毫毕现。   李绝因为料到自己是误喝了药,本来已经尽力把那欲念压回去了。也幸而他从小儿修道,清心诀是最熟的,只要不去想,勉强可以跟那药性抗衡。   谁知如今把星河一抱,那丝薄的一层缎子近似于无,就仿佛他直接贴着肌肤抱紧似的。   手底下香绵玉软,而她没有系带只是用手攥着的袍襟,难以尽数掩住那无限风光。   那般高低起伏,白雪红梅,软温新剥鸡头肉,滑腻初凝塞上酥,尽数落在他的眼底!   若李绝对星河无意也就罢了,偏偏他心里最想的也是这个……如此折磨,简直要将他高筑的心房给击垮了。   星河完全没想到自己竟是弄巧成拙,羞窘无地。   望着李绝盯着自己的近乎痴迷入魔的目光:“小绝……”她不敢松开自己握着袍子的手,“放开。”   “我不,”李绝没法再听她的,他的目光像是个最混账的登徒子,肆意的在姑娘的脸上身上调戏:“我不,我想……”   手上已经用力,掌心印在深陷的细腰上,想握紧,握的更紧。   不由自主地,身子已经开始主动向着她靠拢。   挨着她,他那没法儿宽慰的地方才能快意,而那快意,是他梦中都无法比拟的鲜明跟强烈。   没有之前的重重衣衫遮挡,星河也察觉了,贴着皮肉的东西,这个尺寸,却不像是扇子之类。   难道是他在衣裳底下带了刀?   她不安地动了动,想要从他怀中挣开,这么一蹭,换来的却是李绝一声闷闷地低吟,忍痛似的。   星河一惊:“你怎么了?”   李绝的眼神已经有些迷茫:“姐姐别怪我……我喝了他们的药……”   “你说什么?”星河睁大双眼:“谁的什么药?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是、那种不好的……”李绝咬紧牙关,闭上双眼,脸上已经是轻粉色,可虽如此,手却仍是紧紧地扣着细腰。   星河总算也看出来,他的举止跟平日有些不同,她忘了羞怕:“你先放开我,我帮你找大夫!”   李绝深吸一口气:“没用的,这个……大夫不管用。”   星河感觉那硌着自己的东西仿佛动了动。   若不是手移不开,她几乎要去摸摸看是什么。   但就在心念一动的瞬间,在回城马车里,跟庾清梦说的那些话突然又在心底响起。   星河的眼睛瞪大了些,电闪雷鸣,不可思议地。   她看看李绝,又往下看去,眼神是惊愕,迷惑,不知所措。   是吗?不……不会吧?   怎么会呢?   偏在这时候,李绝的腰情不自禁地往前一摆,那个硬东西,在她腰腹上不软不重的抵碰。   而李绝也自喉咙中发出了仿佛是叹喘的一声响,像受用,像是折磨。   星河明白了一些,虽然还没有完全明白,但这朦朦胧胧的一部分,已经足以让她意识到危险:“浑、浑小子……”她涨红了脸:“你敢!”   她顾不得拢衣裳,奋力将他一推,转身要逃。   李绝像是猫扑老鼠一般往前,竟把星河抵在了浴桶边上。   “姐姐……”他低着头,同她低语,耳鬓厮磨的,“姐姐给我……”   “你混账!”星河给压着,没法儿再动。   感觉他凑过来,不管不顾的,如同一个真正的无赖。   那个东西也像是他的主人一样,紧密无间地贴在她身后,像是随时出鞘的剑,会把她刺个对穿。   星河怕极,心头大乱。   那个被负心人抛弃的青姑娘,被顾云峰吃定了的容晓雾……以及那些闲人的混话,庾清梦的规劝,容晓雪的告诫……   肩头突然湿润,好像给他亲了一下。   星河差点大叫出来,眼中沁了泪,带着哭腔地:“小绝你敢,我生气了!我真生气了!我再不理你……”   李绝正盯着给他擒住的人,那一袭中袍似有若无地半披在身上,难遮难掩。   他想起了赵三爷在酒楼里的话——“容三姑娘是个天仙,我们摸不着碰不到”。   他能碰到,也能摸得着,甚至还能做他们都做不了的事。   星河的乌云微微散开,将倾未倾的,细白的颈子显得很脆弱。   香肩微露,无暇的玉色。   李绝忍不住俯身过去,印了一下。   甜,香,滑而极美。   但不够。   明知道是因为喝了那药,但他仍是没法儿自控,因为他本就渴慕太久,又因为她实在是太好太好,好的让他恨不得一口吞了。   目光下移,他看着自己袍子底下。   那个祸物也像是没法按捺,一个劲地要往前,开疆拓土也好,被人疼爱也罢。   而星河身上那被水湿了的袍子,形同虚设地在细腰处陷落,可再往下,就不一样了。   他想起在酒楼里,那个赵三爷就肆无忌惮地将手探进云芳的衣襟。   李绝也想。   他的心要炸裂开,手握住星河的肩头,把她转了过来。   “姐姐……”李绝的眼睛很红,不知是因为煎熬还是什么,眼尾居然有了点点湿润,他喘了口气:“姐姐、给我好不好?”   星河瑟瑟发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你、你是要逼死我。”   她流着泪,语无伦次地呜咽:“先前的话都是骗我的,你就是要逼我上绝路……我错信了你、你这个混账。”   李绝的眼神一变,直直地看着星河。   突然,他的唇抿了抿,眉头却皱起。   李绝转开头,“噗”地一声,竟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屋外,那两只猫儿吃完了,也打闹够了,轻轻巧巧地窜上墙头,跑了。   平儿吩咐小丫头们掌灯,看时辰关门,这才重新回到屋内。   屋中很安静。平儿本以为这时侯星河该洗完了,可一直不曾叫自己。   “姑娘,还没出来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屏风后走。   星河走到屏风旁边,身上却已经穿好了,只是不知为何脸色不太好,头发也都散开了。   平儿忙问:“怎么了?”   星河低声道:“别叫他们关门,去打点凉水来。”   “要凉水干什么,不是都已经洗好了吗?”平儿诧异地问。   “去吧。”星河幽幽地叹了声:“再多泡些浓茶。”   “今儿一整天劳烦,怕晚上睡不好呢,怎么还要浓茶?”   “叫你去就去。”星河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平儿只得答应,走了一步,又想起来:“我叫她们把洗澡水收拾了……”   星河一怔,忙道:“先不用倒。我这会儿不想吵闹,就先放着吧,明儿再说。”   平儿去了后,星河回头。   李绝连人带衣裳,竟都泡在那浴桶之中。   他的脸上还有些很不正常的红,闭着双眼,长睫微微地抖动。   若仔细看,还能看到唇边上残存的血渍。   星河犹豫再三,还是靠近了些:“你、你觉着怎么样?”   李绝没有睁眼,只低低道:“姐姐不要管我,最好先……离我远点儿。”他说了这句,怕星河误会似的:“姐姐靠近我,我怕我又忍不住了。”   星河的脸上一红,转头往旁边走开。   不多时,平儿带了两个丫鬟进来,提了一桶水,星河站在屏风边上,叫他们放在屏风前。   又有翠菊捧了一壶新沏的茶放在桌上。   丫鬟们退下后,平儿狐疑地看了眼星河:“到底是想做什么。”   星河知道瞒不过她的:“你拿着茶过来。别叫嚷。”   平儿一听这个语气,又看她的脸,心里就窜了一下,有不妙的预感。   再到屏风旁看了眼,差点把手中的茶壶扔了。   “他,又是他……”平儿匪夷所思:“还洗起来了?”   星河忙截住她:“不是,他身上有些不适,要泡一泡冷水才行。你把茶放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去。”   “要泡水,哪里泡不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平儿简直要错乱了,她原先担心星河跟李绝断了,时时刻刻替他操心,如今见他竟又突然来了,还公然在这里泡澡,她顿时又回到了最初那义正词严的情形。   星河懒怠仔细解释:“这不怪他,他来的时候不知道。”她却不敢说两个人纠缠的那情形:“快去,茶能解药,他喝了好的快些。”   平儿见她说的郑重,也怕李绝有碍,忙进去将茶壶茶杯放下。   又跑回来对星河道:“这个小道士真是的,对他好点儿吧,他就立刻要过分起来……幸而他没干什么别的,不然我可再也不站他这边了。”   星河道:“别啰嗦,咱们把水给他倒进去。”   两个人合力,将那一桶冰冷的井水倒入了浴桶里。   平儿试了试水,已经都凉了,吐了吐舌:“这么泡,不会害病吗?”   星河摇头,又拉着平儿到外间,低低吩咐道:“他的衣裳都湿了,不能穿,咱们这儿又没替换的,你去霄哥哥那里,悄悄地跟他要两件,千万别惊动人。”   平儿点头:“那我这就去……不过,他一时半晌不会出来吧?要是他敢胡闹,姑娘可别呆呆地。”   “谁呆呆的了。”星河推她一把:“快去,对了,要捡大些的。”   容霄的身量不如李绝的高挑,衣裳未必合身,去找容湛倒是合适些,可容湛自然不能保守机密。   平儿叫了个小丫头,打了灯笼出门去了。   半晌回来,吩咐婆子们关了门,自己到了里屋。   屏风后,李绝的脸色已经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平儿把借来的衣物放在里间,过了会儿,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又窸窸窣窣的响动。   平儿忍不住往那边探头瞅了眼,却正好看见少年半边宽阔的肩头,她吐了吐舌,赶紧跑回星河身旁:“我叫人关了门,他怎么走?”   星河微微合着双眼:“待会儿问一问就知道了。”   她本来已经有些乏了,此刻靠在床边等,不多会儿,鼻端闻到了一点异样的淡香气。   星河睁开双眼。   李绝已经自屏风后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忐忑的。   “姐姐。”他的头发却还是湿的,鬓边几缕发丝还滴着水,“我之前……”   语声有些含混。   星河忙摇了摇头,却不看他:“你好了?”   “好了,多亏了姐姐,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办好。”李绝低着头,认错一样。   星河问:“你结交的是些什么朋友,竟然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是……京内那些人,容霄也认识的。”说了这两句话,声音还是含糊不清。   星河无奈:“你能不能跟好的学,跟霄哥哥比?亏你想得出来。”   这话里透着些嗔怪,李绝却听出星河没有在生自己的气,心里一动:“姐姐……”   星河却终于转头看向他:“你先前怎么竟吐了血的?”   “我……我当时犯了糊涂,为保清醒,就咬破了舌尖。”李绝讪讪地。   原来那口血,是因为这样。   怪不得他的声音不似平常。   星河心里五味杂陈。   平儿不远不近地在门口,一边听外头的动静,一边听两个人说话,直到李绝说咬破舌尖,暗暗惊心。   她忍不住自己试着咬了一下舌头,舌头仿佛感觉到她的不怀好意,泥鳅般缩了,但只此一下,却仍是疼的钻心。   “你也是、活该。”星河的声音很低:“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什么东西都乱喝了。这次幸而无事,万一呢?万一是那很厉害的剧毒呢?”   “是剧毒我也认了,”李绝瞥了星河一眼,闷声:“就是差点冒犯了姐姐……还不如直接喝鹤顶红呢。”   星河因为他先前那些狂乱造次的举动,本来不想跟他多言的,可他竟在关键时候咬破舌尖,又说这些话。   星河垂眸:“你少胡说了。舌头上……疼吗?”   “不疼的。”   “我看看伤的怎么样。”   李绝犹豫了会儿,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口   粉色的舌,舌尖处半边深深的伤。   星河不敢细看,又扭开头:“你也真狠心,是要咬断了吗?”   李绝回头看了眼平儿,见她没往这边看,便摸索着去握住了星河的手:“哪里还管别的,宁肯咬舌死了,也不要姐姐受委屈。”   星河心有余悸,手抽了抽:“别乱动。”   “姐姐不恼我了吗?”李绝有点不安:“你要打骂就当面打骂一顿出气,别又偷偷地在心里记恨我。”   星河缓缓地吁了口气:“谁要打骂你了……我只问你,你又忽然跑来做什么?” 第103章 .三更君姐姐给我家   李绝本是想告诉星河,自己求了皇帝赐婚的事。   不过,刚才他为药性所误,差点儿非礼了星河,虽然她没有翻脸,但心里指定是不舒服的。   在这种情形下说赐婚,未必是好事。   李绝心中转念,便不提这个。只道:“我是想来跟姐姐说……那个李栎叶的事。”   “李栎叶?”   “对了,就是信王府来的那个……”李绝说着,舌头不小心碰到牙齿,顿时疼得“嘶”了声,低头拢着。   星河竟也跟着一疼,忙道:“先别说了,伤的那样,最好还是找个大夫看看。”   李绝最是喜欢她关心自己:“不碍事的姐姐,这点不算什么……”笑容收了收,有点腼腆地:“其实我想、我想告诉你,以前在信王府的旧事。”   星河怔住:“你说什么?”   李绝紧张,舌头上的疼也加了倍。   他从来不跟任何人提自己在信王府的事,尤其对于星河,本来他觉着,是得一辈子都不叫她知道。   可是李栎叶居然寻了来,并且要带他回去。   虽然李绝是不会让她得逞的,但李绝又清楚,以李栎叶那个死硬倔强的脾气,恐怕会不择手段。   别的,李绝不担心,不管李栎叶怎么对付他,他也不怕。   他唯一有点怕的是,星河会怎么样。   上次不期然地,让星河发现自己杀人,也知道他信王府的身份,差点儿就闹得恩断义绝。   让他此刻想起也心有余悸。   所以这次李绝不得不多谋划些,万一……不知为什么,信王府的旧事揭出来,星河会怎么看待他?   此事对他而言自然是不易宣之于口,也断然不想回忆。   但是,李绝思来想去,仍是选择亲口告诉星河。   毕竟这会儿说了,至少会有一个解释的机会,或者让星河自己判断。   倘若从别人口中说起来,万一有些添油加醋等的一面之词,或者星河以为他又故意隐瞒,害她再跟他起了隔阂呢?   李绝不想再冒这个险。   他不敢就贸然坐到星河身旁去,就拉了张凳子,坐在她跟前。   “姐姐还记得当初在县城,你问我为何会出家吗?”李绝尽量地让自己语气平和。   “记得,你说……”星河当然忘不了这个。   当时两个人在冯家闲话,星河问起他几岁出家为何出家。   李绝说他因为顽皮,四五岁时候闯了大祸,差点给他的爹娘所杀,后来就送他去修道了。   旧事重提,星河的心里有点不安,见他的发丝滴水,便去榻上找出一块帕子。   掂掇了会儿,还是递了过去,并没有亲自给他揩拭。   星河又问:“你难道是想告诉我,你曾经在信王府到底惹了什么大祸吗?”   李绝手中捏着手帕,擦了把脸,帕子上也有她身上的香气,这让他稍微心定。   只是深深呼吸间,舌头遇到冷,那疼更如刀割一般。   “说来,怕又吓到姐姐,我……”他的声音仍是那么低沉,不知是否是因为破了舌尖,语声中似乎透着一点惨痛:“我失手杀了二哥。”   星河虽早料到他所闯的祸必然非同一般,但亲耳听见,仍是抬手掩住了嘴,惊惧。   李绝先是抬眸打量星河的脸色,对上她惊愕的眼神:“真的吓到姐姐了?”   星河紧张的语塞:“怎么会、失手呢?”   李绝捏着那半湿的帕子:“我当时还小,记得不太真切,起初好像是……跟人打架,打的很凶,可是我二哥比我大好几岁,我那会儿小只有挨揍的份儿……”   他的手扶着额头,脸上是痛色,显然不愿意去回想:“只记得被打的很惨,后来……”   记忆里,那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把很锋利的匕首。   也许,最初的时候是没有想真的去杀人的,但是有些事情的发展并非凡人所能控制。   争吵的具体,李绝已经很模糊了。   他记得最真切的,就是匕首刺破了肚子上最柔软的肌肤,插进了血肉,然后是滚烫的鲜血如同潮水般涌出,鲜血把他的手都染的殷红一片,血烫的像是炉子里的火。   而在他耳畔响起的除了倒地的二王子的痛呼求救声,还有旁边李栎叶的惊叫:“来人!快来人,李铖御你……”   她冲上来,似乎想要去救二哥,她一边怒吼:“你竟然杀人了?”   大概是受惊过度,望着她在面前带着怒容正在逼近的脸,李绝恍惚中抬手一挥!   又是一声惨叫,李栎叶的半边脸顿时被血染红。   实在是可怕的回忆。   星河听李绝断断续续说完,整个人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她原先还惊奇过,怎么郡主的脸上会有一道疤痕呢?按理说,不至于会有人对王府的贵女动手。   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   “后来,那位二殿下就故去了?”星河身不由己地问,身上竟然又有点寒意滋生。   “他受伤太重,很快就死了。”交代了这些,李绝的神色却慢慢恢复了平静,仿佛对她说了,便是卸下心头一个大包袱:“李益都……就是信王,他气冲冲的想要杀了我,后来世子求情,便让我出家修道了。”   星河心底五味杂陈,怪道李栎叶跟他相遇,便是那么剑拔弩张。   看着李绝泛白的脸色,星河想到一个问题:“那,如今郡主突然进京,又是为了什么?”   李绝道:“我正要跟姐姐说呢,她想要带我回关外。”   星河双眼睁大了些,竟失声道:“什么?你要回去?!”   门边的平儿转头看了眼。   星河忙又低下头去,自悔居然失态。   李绝却看了出来,微微俯身:“姐姐舍不得我?”   星河扭头避开他的眼神,片刻问:“那你……到底走不走?”   “我才不回去呢,”李绝嗤之以鼻:“我早说了,我是没有家的人,跟信王府的上上下下都是恩断义绝的。我跟她回去?除非我死了。”   “你!”星河听不得他说这个字,呵斥道:“不许再胡言乱语!”   李绝展颜一笑:“再不说了。总之,姐姐也该知道的,我如今……只有姐姐。姐姐给我家,我才有家的。”   星河最恨他说这种话,总是会禁不住勾起她心里那点酸软。   她深深呼吸:“你不回去,郡主岂会善罢甘休吗?”   李绝有恃无恐:“她不答应也没法儿,皇上已经……”   星河正看着,却见李绝戛然止住,只冲着星河讨好地笑:“舌头好疼啊。不知会不会肿起来。”   他明明要说什么,突然转开话题。   星河虽听出来,但见他提起伤口,便不忍李绝再说下去:“那就先歇会儿,养一养伤吧。”   两两对视,都无话。   平儿几乎要过来请李绝回去了。毕竟夜越发深,难道还要他在这儿过夜吗?   那也太惯着他了。   突然星河开口:“你的事情,你自己料理,跟我无关,我也管不着。毕竟涉及王府之类,我也实在没资格管。”   李绝听“跟我无关”,就有点不服:“我的事,姐姐一概都能管。”   “你听我说完,”星河望着李绝的眼睛,缓缓道:“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姐姐说是什么,我都答应。”   “你答应的太快了吧,”星河微笑,言语却很坚决:“我要你以后都规矩些,尤其不许再这么私自前来。”   李绝仿佛被迎头棒喝:“姐姐……”   星河眯着眼睛看他:“你不能答应?”   李绝清楚,因为先前的事,她心里必定过不去。   又察言观色,看她这般表情,当下不敢过分:“我答应就是了,那我……不私自前来,要是找容霄的话,可以见姐姐吧?”   星河琢磨:“只要别过分,是正当的会面便都使得。”   三四天后,星河去往宁国公府。   这是庾清梦跟她约好了的,两个少女见了面儿,说笑几句,清梦接了她到屋内。   说了些许闲话,清梦把丫头们支了出去,自己去到床头,开了个暗格。   里头有几本书,庾清梦将上面的一本取了出来。   星河知道必然是她先前跟自己说过的那什么春工,早就臊的不行,心都暗自跳快。   清梦向她招手,星河才走到床边坐下。   落座之前,却发现在床头上搁着的,赫然正是她先前送给庾清梦的那把玉麈。   只是如今她一心忙着“好学”,并不在意别的。   清梦把书放在膝头,打量星河的脸如桃花,忍笑道:“你怎么了,这还没看呢,就先脸红了?若是看了……还了得?不如不看了吧。”   星河满心想看,却又羞于出口,便只拉住清梦的袖子:“四姐姐。”   庾清梦嗤地一笑,却又正色叮嘱道:“我还是要再告诉你一遍:你看过,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提防别去干就是了,为的是叫你别给人骗了。只千万别因为看了,就也动了心的想着去学,知道吗?”   星河急忙点头:“知道了。我会规规矩矩的,只是看看罢了。”   清梦这才将书慢慢地打开。   星河好奇的了不得,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见果然是一张图画。   画工颇为细腻,一男一女,像是在卧房之中。   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寻常图而已,可再瞧,星河低呼了声,捂住了嘴。   本以为这对男女衣冠楚楚,可细看才发现姿态不妥,而两人身下,竟是寸缕皆无,正自递送的势头。   星河的眼睛竟不敢直视,忙移开,四处乱飞了一会儿,却又重新看过去:“这、这是……”   “你再看就是,多着呢。”庾清梦轻声说。   星河伸手,手指微微发抖,掀开了一页,突然她怔住。   男人在后,女子在前背对男子,仿佛回头凝睇。   姿势跟先前的不同,但要做什么,显而易见。   星河的目光有些朦胧,突然想起李绝喝了药那次,浴桶边上,岂非也是这样?   她想到这个,顿时想到那曾硌着她皮肉之物,当下瞪大双眼再去看画上所描那器物,却见颇为纤细柔弱,并不如何,至少……跟她所碰到的大不一样。   星河定了定神,又翻了几页。   她终于知道这种事是该如何去行了,但也仅只如此。   场地各有变化,姿态亦是不一,星河并不觉着很有趣,只是有些新奇,但很快这新奇感也消失了,剩下了一点迷惘惶惑。   难道那真的不是?   不是最好,怪可怕的。   庾清梦看她原先还面红耳赤的有羞怯之意,但渐渐地就只是疑惑。   她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四姐姐……”星河的唇动了动,那么私密羞耻的话语却实在不能启齿:“没有。”   假如问出口,庾清梦不就知道她差点跟李绝铸下大错吗?那将怎么解释?   清梦并不问,只把画册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回到桌边坐了。   喝了半盏茶,清梦问起侯府里容晓雾的亲事,星河不敢透露,就只拿下半年没好日子那套搪塞。   庾清梦只是闲话,并没想刨根问题,她淡淡道:“倒也好,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像是我,估计我的事就是下半年了。”   星河愣住:“什么下半年?”   庾清梦笑说:“跟惠王府的那件事啊。”   星河只觉才吃的茶变作无限清苦:“这件事是真的了?”   清梦一笑:“这还能有什么假的。”   星河心里很不受用,虽然上次在宫内见过惠王,觉着倒是个和蔼可亲之人,但……未必算是清梦的良配,何况她是心有所属。   星河不知该说什么,正好想起另一件:“上次城郊那件事,庾叔叔可查出什么来了吗?”   庾清梦的面上也流露一丝疑虑:“据我所知,二叔该是查明白了,可不知为何……他不跟我说。” 第104章 为二叔解围   庾约一向宠爱庾清梦,何况这件事如此严重。   就算庾清梦不出声,庾凤臣也绝不会放过。   按理说这么长的时间了,以庾约的办事能力,已该有了定论,看他居然没跟清梦交代过一句。   这让庾清梦心里有种不一样的担心,她猜测,要么是这件事情太过复杂难办,庾约还没有查明真相,要么,是庾约就算查明了,但那真相有些超出预计。   比如,会牵扯什么棘手、不能轻易去动的人。   可是放眼京内,能让庾约都觉着棘手的又有几人?   何况就算是什么难缠的人物,既然干出这种罪无可赦的恶事,那也必得付出代价才对。   不过庾清梦一贯深信庾约,所以也并不忙着去追问,她知道时候到了的话,庾凤臣一定会给她一个结论。   他绝不会放过胆敢对她干出那样恶行的人,且还差点连累星河。   说话间,外头望兰进来,笑吟吟道:“姑娘,老太太那里听说小容姑娘来了,叫你带着过去玩儿呢。”   庾清梦方又笑道:“老太太可跟你投了缘了,前些天还念叨过,说我怎么不带着你过去看她老人家呢。”   星河有点不好意思的:“我算什么呢。”   庾清梦道:“你算是个宝贝疙瘩,走吧,还是别叫老太太久等了。”   两个人带了听竹跟平儿,来到老太太上房外头,却见几个小孩子手里拿着彩毬,鸡毛毽子等,却并不是玩耍,而是在门口向内探头探脑地看。   庾清梦见状,就知道有事。   听竹赶紧走快几步,拉着一个小孩儿问:“兴哥儿,里头怎么了?”   那小孩子手里拎着个鸡毛毽,仰头嫩声嫩气地说道:“不知为了什么,老太君把二爷叫了来,好像发了脾气。”   庾清梦跟星河听见,都不禁讶异,尤其是清梦。   毕竟她深知道,庾约办事是最谨慎滴水不漏的,整个家里老夫人也是最看重他,有什么大事,甚至越过其他人而宁肯先跟他商议。   庾约又很清楚老夫人的脾气,自打庾清梦记事起,就没见老太太冲庾约发过火。   “不知是因为什么?”她上前问那兴哥儿。   小孩儿摇了摇头:“老太君没叫人在跟前,只留了二爷在里头说话,我们听见老太君骂二爷了。”   另一个女孩儿也凑过来,年纪还小,便跟着学道:“芸儿也听见老太君骂二叔公……没有用,糊涂种子……”   听竹赶紧制止了:“芸姑娘不要乱说!”   庾清梦更加震惊了,听这语气,是庾约办错了事情?而且事情仿佛还很严重。   她看向星河,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该这会儿去打扰,最终还是低声道:“老太太正气头上,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不如,咱们先回去?”   星河跟着点头。   毕竟她是客人,不便在这个时候去抛头露面地掺和人家的家事。又听清梦这么建议,自然答应。   两人一块儿转身,但才走两步,清梦便停住脚,而星河也犹豫着说:“不如……咱们去……”   她还没说完,目光相对,已经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清梦是有些担心庾约的,老夫人年轻时候脾气急,后来慢慢地年纪渐长,性情也变得温和,可如果真的惹怒了,也是会有雷霆手段的。   她本来觉着星河在这儿,还是别叫星河看笑话,所以要先带她离开。   可到底不放心。   而星河这一开口,清梦便晓得她跟自己一样的想法。   当下两个人心有灵犀地相视而笑,反而向着院内走了进去。   果然见门口廊下站着许多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噤若寒蝉,低头垂手,竟没发现他们进门来。   庾清梦将上台阶,才有两个丫头看见,赶紧下来迎着:“四姑娘,小容姑娘。”   此刻屋内的声音低下来,清梦压低声音:“是出了什么事?”   伺候老太太的贴身丫鬟松霞满脸忧心,特把清梦往旁边拉开了一步:“我也只听了个大概,怎么好像是跟姑娘先前出城那件事有关?”   庾清梦一震。   松霞道:“其实老太太听说小容姑娘来了,原本很高兴,谁知长房那边来了个人,跟老太太嘀咕了几句……老太太就变了脸色,她老人家的脾气上来,我也不敢劝,看这个架势,就算不用家法,待会儿也得让二爷去跪祠堂了,四姑娘您说……”她拿眼睛看着清梦,很想这个四小姐出个主意,到底给庾约解解围。   清梦慢慢回头看了星河一眼,对松霞道:“罢了,我知道了。”   说完之后,清梦回到星河身旁。   捏了捏她的手,故意地提高了声音:“怎么你们都在外头?难不成是因为知道我带了三妹妹来,你们就都出来迎着了?可别让老太太不高兴啊。”   松霞极聪慧,立刻笑着迎道:“老太太哪儿会不高兴,先前听说小容姑娘来了,喜欢的了不得呢。姑娘,小容姑娘,快请。”   她亲自搭起帘子,星河对着清梦低笑:“四姐姐好会啊。”   清梦抛了个眼神,两个人进了屋内。   从外头向内走的时候,才转过那架牡丹猫蝶屏风,就看到老太太跟前跪着一个人,身形端直。   星河心里一惊。   自打她跟庾约认识,就没见过庾二爷这样狼狈的情形。   詹老夫人抬眸扫了他们一眼,却对庾约道:“你还在这儿跪着做什么,让小辈们看着长脸?”   庾凤臣这才垂了垂头,站起身来。   清梦拉着星河上前给老太太行礼,又诧异而忐忑地:“老祖宗是怎么了?是不是……我们来的不巧啊?”   詹老夫人的脸还是沉着的,听了这话就叹了口气。   清梦看向庾约,却见他低着头,一声不响。   正想着再哄老太太两句,突然是星河轻声说道:“老太太这样生气,必然是我来的唐突,惹得老太太不高兴了,您老人家是个菩萨,到底大人大量,别怪罪我们小的不懂事才好。”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我给您老人家磕个头,就当是诚心诚意的赔罪,您还是别恼了吧?”   清梦愣住。   詹老夫人更是吃惊:“你这孩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话未说完星河已经跪了下去,老夫人忙道:“还不快扶起来?!”   清梦正要过去,心头一动便停下来。   原来庾约已经往前一步,探手扶着星河的手臂。   星河转头。   两个人目光短暂地碰了碰,庾约便垂了眼皮:“老太太不是怪你,快起来吧,要跪也是我跪。”   詹老夫人本来还带着气的,可是星河虽然是小辈,却也是客人,如今明知道事情跟她无关,却还是主动揽了去,又多跪了一跪。   老太太是有涵养的,当然就不能再怎样了,何况那气都也因为星河这软和的几句话跟那一跪而消散了。   她反而笑了起来,看着庾约:“你倒还知道,一把年纪了,叫个小女孩儿帮你跪……哼,还好,也算是你人品不错,星河丫头才肯替你说情。既然这孩子如此懂事要护着你,我也不好为打你而伤了她的心。”   星河当然是故意要把错揽过来,好叫老人家消气,没想到老夫人一下子就说破,反而让她脸红起来。   庾约却诚恳地:“是。就算打我也好,只要老太太别气坏了身子便是了。”   清梦见老太太和缓,就笑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太太的脾气急,过了也就那样的,还不是依旧最疼二叔的。”   詹老夫人看看她,又看向星河:“丫头,你过来。”   星河走到身旁,詹老夫人握住手,刚要开口,又对庾约道:“你还不去?”   庾约只得行了礼,刚要走,老太太沉着脸又道:“要怎么办,你心里有点数儿,回头我还是要问的!到时候还办不好,谁说情都没用!”   “是,凤臣知道了。”庾约答应着,退了出去。   等到庾约离开,詹老夫人才看看星河,又看看清梦,终于道:“你们两个的胆子也不小,先前发生那么大事,居然敢瞒着我!”   庾清梦心里明白詹老夫人已经知晓城郊那场惊魂之事了:“老太太……我们只是怕惊着您老人家,二叔也不是故意隐瞒的。”   詹老夫人唉声叹气:“我最恨那欺上瞒下的,先前我已经问过了你们二叔,他才肯跟我说明白。”   转头看着星河,目光依依:“我虽见了一面,却也知道你这丫头是个好的,你果然是极好的。这次要不是你,梦儿还不知会怎样……要是她出了事,我这条老命留着做什么。”   说到这里,老太太的眼睛里竟有些泪光闪烁。   庾清梦的眼睛也湿润了,抱着詹老夫人:“老太太别这么说,是孙女儿不懂事惹您伤心了。”   詹老夫人点点头,清梦又忙拿了帕子给老人家揩拭。   星河也柔声道:“老太太快别因为这些动恼,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有惊无险,我跟姐姐都忘了呢。何况您老人家多福多寿,自然荫庇着小辈们,自然是会顺顺利利化险为夷的。”   老人家先是一笑,而后感慨:“你这孩子啊……虽说有惊无险,我怎么不知你们受的惊恐,尤其是你。”   詹老夫人忍着泪,轻轻地拍了拍星河的手,又哼道:“我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遇到这种怪事!竟然对国公府下手了,真是无法无天……”   清梦道:“二叔已经去查了,老太太别担心,再等等就是了。”   詹老夫人双眼微微眯起:“等?哼,我最烦等了……这若是我年轻的时候,早就亲自拿了刀去,砍了那下流种子……”   星河只是瞪大双眼看着老太太,不知老人家是气话呢还是怎样:“拿刀?”   詹老夫人哈哈笑了几声:“你可不知道吧?我年轻的时候可也是会使刀的,咱们国公府,当初可是拼着军功受封的。”   庾清梦心里想的却是那声“下流种子”,她清楚,老太太知道谁是幕后之人了,而庾约自然也清楚。   听詹老夫人说起这个,便暂时压下心头疑虑,也跟着凑趣道:“三妹妹不在京内,当然不晓得,老太君年轻的时候,可是将门虎女呢。你难道没听过‘国柱詹家’?说的就是老太太的家里。”   星河本来莫名,听见“国柱詹家”,才惊讶而肃然起敬:“原来老祖宗出身是那个詹家,我当然是知道的,据说当初定国之战,詹家……”   詹老夫人本笑吟吟地,见星河打住,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点头道:“当初我们詹家,为保□□,可也算是满门忠烈了。”提起往事,便又有些惨痛。   星河抱着老人家的手臂:“都怪我口没遮拦的,您老人家别又因而伤心了。”   詹老夫人看着她向自己撒娇,便抬手揉了揉她的脸:“不伤心,只是年纪大了,不免会想起先前……罢了,不说了。”   星河跟庾清梦在老夫人房内呆了半个时辰,外头的丫鬟也早进来伺候。   萧夫人等也重新过来说笑,一切如常。   中午,又陪着詹老夫人吃了饭,庾清梦才跟星河返回。   出了院子,清梦道:“今儿真是多亏了你来,不然,可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星河道:“我哪里做什么了?就是仗着老太太慈爱罢了。”   清梦挽着她的手:“说来也怪,老太太对你格外的疼惜,简直连我都要嫉妒了,是为什么呢?”   突然想起老人家先前闲谈之中,提起星河在驿马县的事情,她若有所思:“难道……”   星河问:“难道怎么?”   星河不晓得詹老夫人怎么会对自己如此喜欢,殊不知,老夫人虽是国公府的老寿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心却如明镜一般。   人人都觉着星河是模样好,可也有些不懂事的,因为宫内皇后娘娘不喜星河一件,觉着她是个没什么教养的乡下丫头。   可詹老夫人却知道,星河是个极有孝心的,从小给扔在外头,何等艰难,但她并没有长歪,反而自从懂事开始就尽力的周旋劳作,驿马县的冯家二老,多亏了她尽心竭力地伺候。   这些事情,却是老太太自庾凤臣那里听来的。   庾约对于星河,本是有些“偏见”的,这种偏见多半来自于她跟李绝的那些过分的亲密,但是对于星河的人品,县城的所作所为,他丝毫没有歪曲,只是如实地告诉了老太太。   老人家最喜欢这种虔孝可心的女孩儿,当然更对她不一样。   何况星河天生聪明,比如像是今日,她明明是想给庾约求情,但她是个外人,贸然开口只会叫人觉着唐突。   可她只可怜可爱地说是她自个儿不好,这样一则保全了庾约的体面,二来也给了老太太台阶,又有分寸,又不露痕迹,自然更让老人家喜欢。   清梦已经猜到缘故,捏了捏她的脸,却不提别的,只打趣:“难道老太太心里想你到我们家里来?”   星河忙啐了口:“四姐姐你胡说这个,我就不理你了。”   清梦笑道:“打个趣怕什么,还是……妹妹怕那小道士吃醋?”   星河涨红了脸,急的抬手打了她两下。   抬头四看,幸亏没有别人在,身后的听竹跟平儿也隔着一段距离。   清梦毕竟是有分寸的,也隔墙有耳之类,便不再戏谑,只轻声问他:“怎么他居然会是信王府的三殿下呢?你早就知道吗?”   星河敛了笑:“那天回来的时候,我本来还想着告诉四姐姐呢,没想到那个郡主就……”   正在这时,望兰迎面赶来,悄悄地说:“姑娘,方才听见那些小厮们在说什么……信王府的那位郡主,方才来拜见咱们二爷呢。”   庾清梦有些诧异,跟星河目光相对:“她来干什么?” 第105章 .二更君突然地一吻   庾约才从老太太房中往回,甘泉就赶上来告诉了李栎叶登门拜访。   略一皱眉,甘泉已经瞅着他的脸色道:“二爷,这位郡主像是个急性子,门上的人说她根本都不等的,这会儿只怕已经进来了。”   庾约只能按下心中不悦,仍是往外而行。   甘泉随着他往书房去,边走边又说:“是老太太那里不痛快了?”   庾约道:“这件事怎么会给长房的人知道?”   “这件事没人敢往外透露,我想应该是那天着急调人的时候,给长房那边的小二爷看到了,据说那天他也在城外看热闹。”甘泉徐徐禀告,他的消息详细而灵通:“他未必会知道是什么事,只是捕风捉影,唯恐天下不乱罢了,”   庾约止步,有些厌恶地吁了口气。   先前老太太问他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人若不问,庾约可以隐瞒不提,但既然问了,他自然没有再继续欺哄的道理,只得承认了。   幸亏……那丫头机灵,把这件事开解了,不然老太太这口闷气,不知要生到什么时候。   前方书房快到了,庾约仿佛看到一道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   他停下步子,思忖了会儿:“那个人,不能留了,得尽快地处置掉。”   甘泉眼神一变:“除掉他倒是没什么,就怕以后……王府那边知道了……”   “所以你先做的干净点。”庾约云淡风轻地:“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不出了这口气,我且能忍,老太太却忍不得。”   甘泉听见是老人家的意思,便不再多嘴了,只道:“您放心,我立刻就去安排。”   他说完,后退了一步,转身往外走。   迎面却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身材高挑,头戴金冠,飞扬明艳地从罗汉松之后走了出来。   甘泉忙止步哈腰行礼:“参见郡主。”   李栎叶扫了他一眼,目光抬起看向庾约。   甘泉见状,悄然退下。   这边庾约缓步上前,行礼道:“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迎迓。”   李栎叶笑的灿然:“凤臣叔叔,多年不见了,你倒还认得我。”   庾约淡淡地微笑:“郡主请。”   往前一步,陪着李栎叶向书房走去。   庾约本来有意地隔开了两三步,李栎叶却反而向着他身边走近了,她抬手,竟在自己的额头跟庾约的身上一比量。   庾约止步:“郡主做什么?”   李栎叶笑道:“当初我见凤臣叔叔的时候,还只到你的胸口呢,瞧现在,都快赶上你了。”   她不像是普通女孩子一样娇小玲珑,不知是因为习武还是随了信王,她的身量是有些高挑的,庾约的个子虽然不矮,但李栎叶跟他站在一起,竟只差半个头不到了。   庾约上下扫了她一眼,语气温和里带着疏离:“哦,之前见面的情形我都已经忘了。”   “我没忘就行,”李栎叶却毫不在意地:“不过凤臣叔叔的相貌倒是一点没变,跟我当年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不……是更好看了些。”   庾约忍不住,无奈地一笑:“郡主说笑了。”   正要上台阶,庾约探臂请她进内。   李栎叶走到屋内,张目四顾,见清幽雅致,竟自问道:“凤臣叔叔,你……怎么还没成亲啊?”   庾约实在想不到,这个小郡主一上来就围着他问长问短的。   他不想说这些,但也不愿意让自己因而流露出什么不悦,倒显得自己很在意这个似的。   “郡主问这个做什么?”他撩起袍摆,坐在李栎叶对面的椅子上。   李栎叶回眸:“好奇啊,我在京内这几天里,听说了无数关于凤臣叔叔的故事,都说你眼光太高了,京内没有哪家女孩儿能配得上?”   庾约皱了皱眉,有些忍不住了。他咳嗽了声:“郡主是特意找我来聊这些琐碎之事的?”   “这哪里是琐碎,终身大事难道不重要?”   “那就不劳郡主操心了,”庾约淡笑了笑:“郡主还是说正事吧。”   李栎叶啧了声:“凤臣叔叔,何必这么拒人千里,我也是好意。这京内若是没人配得上你,我可以替你留心啊,我们关外的女孩子,要比京城的这些娇小姐们够劲儿的多呢。”   庾约的眉头紧锁,他不再搭腔,而只是拧眉斜睨似的看着郡主。   李栎叶嗤地笑了:“好好,那我不说了。说正事是吧。”   小厮进门,送了茶上来。   李栎叶端起茶杯,看看里间的碧色:“还是湄潭翠芽,这么多年了,您的口味一直没变?”   庾约只简单地说了声:“请。”   李栎叶吃了一口茶:“京城的水,到底比关外的要甜软些。”   庾约这里所用的水,都是取自京郊香叶山的寒泉水,却更是城中的井水无法比拟的。   他却不说此话,只慢慢地喝茶,等李栎叶说她的正事。   将茶盏放了回去,郡主又看向庾约:“我这次回京,是为了什么,您应该已经风闻了吧。”   庾约垂着眼皮,却没有看李栎叶:“郡主不妨直说。”   李栎叶道:“关外的情形很不容乐观,父王想要让铖御回去,主持大局。不然王府……后继无人,只怕二十万的信王府亲兵群龙无首,也阻不住关外的蛮人,若真如此,朝廷的东北就岌岌可危了。”   庾约沉吟:“王爷正当壮年,为何会这样?”   “呵呵,凤臣叔叔难道不清楚?父王身上到底受过多少伤,难道真要让他为朝廷熬到油尽灯枯没法儿挽回的时候么?”   “世子……”   “若是世子可以指望,我也不必千里跋涉回来。”   “请恕我直言,”庾约蹙眉抬眸,对上李栎叶的双眼:“据我所知,这位三殿下,可是有名的野性难驯。信王殿下是不是对他期望太过?”   李栎叶凝视着他的双眸,突地一笑。   “郡主笑什么?”庾约以为她不能赞同自己的话。   李栎叶却道:“我以为,凤臣叔叔不愿多看我一眼呢。”   庾约微怔,清雅端方的君子脸上又露出那种类似无奈隐忍的表情。   郡主却又继续道:“其实,您说的我也知道,我跟铖御交过手,不止一次,也争吵过,他是铁了心不想回去。可他愿不愿意,或者我愿不愿意,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父王想他回去。”   庾约颔首:“那郡主就想法儿带他回去吧,如果你可以的话。毕竟三殿下离京,这京内只怕也会安宁好些,我很乐见。”   李栎叶道:“难就难在这里,这小子的身手很好,若非万不得已,我真不想就动真格儿的,不知凤臣叔叔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郡主你……怎么竟来问我?”庾约匪夷所思地。   李栎叶笑道:“因为在京内,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了。”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眼神里透出了几分对于昔日的追忆之色:“毕竟,当年若不是您,就没有今日的李栎叶。”   庾约哂笑了一下,正要回话,随风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古琴声。   先前庾清梦同星河回到了院中,因为天气热起来,便去了清凉些的琴室。   因听说郡主来访,两个人猜了会儿,想不通。   又说回李绝,清梦就问星河是何时知道李绝身份的。   星河只说是前些日子无意中得知,清梦道:“那位郡主现身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弄错了,可是又一想,那小道长的气质人品,确实非池中物,原来竟是信王府的。”   星河道:“这信王府出来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怪呢。”   清梦随手弹了两个音:“毕竟是姐弟嘛……别说,他们两个的脾气似乎有点像。”   星河摇了摇头,却又想起李栎叶:“四姐姐,信王府的人先前跟庾叔叔有交际吗?”   清梦思忖片刻:“据我所知,二叔并没跟信王府的人有来往,再说信王常年在关外,二叔又是京官,私下若是有交际,那可是不轻的大罪。”   星河不晓得这个:“为什么?”   “京内的高官跟地方大员、尤其是带兵的王爷若有交往,你说皇上会怎么想?”清梦放低了声音。   “啊……是怕他们联手……”星河听的一愣,却也一点就透:“我真是、孤陋寡闻的。”   清梦笑道:“你跟一张白纸似的,倒是无邪的紧,却叫人不忍心把你染黑了。”   “什么白纸,不过是见识少罢了,”星河自惭,又小声问:“既然这样,那也许郡主不是为了私事而来,多半是为了朝上的事吧?”   突然她想起李绝跟自己说过,李栎叶是要来带他回去的,不过……那是他跟信王府的事,李栎叶总不会为了这事来找庾约。   清梦拨了两下琴弦:“我隐约风闻,辽东的情形不太安妥。但愿还是无事。”   “姐姐也听说了?”星河靠近了些。虽然她跟李绝说,信王府的事她不想管也管不了,但跟信王府有关的,却总忍不住会让她多留意。   清梦道:“这几天,京内都在说郡主回京的事,大哥也说了几回,据说信王病倒了,世子也在战事中负伤,如今关外群龙无首呢。”   星河不禁担心:“这可怎么办好?”   清梦的手指一停,笑笑:“我想皇上应该会调派些亲信能干的朝臣前往辽东辅佐信王吧,不过……”   “不过怎么样?”   “信王在关外这几十年,从上到下都是信王的嫡系,就算是皇上钦点,外头的人贸然前去,也未必能够号令那些人。”   星河脸色微变,低头不语。   清梦道:“你怎么了?”   “四姐姐,其实,我知道郡主回来是做什么的。”星河握了握放在膝上的手。   “哦?你怎么知道?”   “是……是小绝告诉我的,”星河还是承认了:“他亲口跟我说的,说是郡主要带他回去,多半就是为了你刚才说的那件事……不过他不想回去。”   庾清梦的手摁在琴弦上:“他、为何不想回去呢?”   星河舔了舔唇:“他说,王府打小儿不要他了,他是个没家的人。不愿回去。”   清梦挑唇,却悄声道:“兴许,还是因为有你在吧?”   星河一愕,忙摇头:“四姐姐,我跟你说正经话呢。”   清梦笑道:“你这人,这有什么可害羞的?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嘛。他恋着你,难道不好?总比他断然地抛下你,不管不顾跑回去的好。”   星河迟疑地看着清梦:“是、是吗?”   清梦道:“那又怎么样?”   星河道:“你刚才说的关外的情形那么危险的,要是、要是他不回去,关外再大乱起来那怎么办好?”   清梦的眼睛睁大了些,继而笑道:“你管这些做什么?且不说情形还没坏到那地步,就算真的天下大乱,那朝廷那些束带顶冠的朝臣们是干什么的?这自然是他们该操心的事。咱们就只管好自个儿就行了。”   庾清梦打小儿锦衣玉食,并不真正知道民间疾苦。而星河四岁去了乡下,冯老先生又是个当过兵的,闲着无事或者喝醉了后,常常跟她讲起打仗时候的情形。   星河很知道战乱绝非好事,先遭殃的便是百姓,是那些像是她、外公外婆一样的无辜百姓。   大概是看出她的表情有些凝重,清梦柔声道:“再说了,你刚才也提起,是信王府先不要小道长的,既然已经寒了他的心,哪会轻易暖回去,看小道长的人物性子,也不是那种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是他自己不愿意回去的,至于后果到底如何,也跟你不相干……”   说到这里,她似笑非笑:“或者,你想他回去?我虽没打过仗,却知道刀剑无眼,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你要是喜欢他,最好还是把他留在身边,这才能长长久久的,知道吗?”   星河一字一句听着,听到最后,还是赶紧点了点头。   庾清梦笑道:“对了,那天在宫内看他的剑舞,真真是好,那天你的琴弹的也妙,你再把那‘酒狂’给我弹一次如何?”   星河欣然同意,当下两人换了位子。   书房中,庾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静静地听着窗户上传进来的琴音。   星河在宫内弹奏《酒狂》,而李绝为她剑舞的事情,庾约自然不会错过,虽然不肯承认,但他心里还是很微妙而鲜明的不悦。   只是想:“到底是年少轻狂,竟学那些舞伎的做派!”   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想法里搀着多少的酸。   如今突然听到酒狂,庾凤臣竟在瞬间忘记了李栎叶,忘记了跟她说什么,而只是身不由己地沉浸在这酒狂的乐调里。   但很快他听出了不一样。   明明该是愁郁的琴韵,却透出了难言的缱绻跟不舍,绵绵的情意在琴音中流溢。   他的眉头不知不觉中皱起来,品着这琴声,恍惚中竟想:当时在宫内,她也是这么弹的?是当着那个小子的面儿,跟他表白不成!   真是太过于……   是恨是恼,或者还有别的,庾凤臣没有注意,郡主正在盯着他看。   李栎叶不懂琴,她懂的是刀。但如今她把所有都忘了,而只看着面前仿佛出神的这个人。   “凤臣……”底下的“叔叔”并没有叫出声,因为她发现庾约根本没听见她在叫他。   说不清是怎样,郡主站了起来,她一步步向着庾约身旁走近。   庾约正垂眸,心神都在那线线的琴声飘渺里,一无所知。   等到察觉脸上好像被什么碰了一下,庾约受惊般抬头。   他一下子看到了郡主就站在他的面前,她的手拢在唇上,眼睛想看他,又不敢看的飘忽不定着。   庾约愣了一会儿,回想脸上那略带湿润的触感,又打量李栎叶半是羞涩的神情。   他觉着是自己想的那样,可又不很确定。   本来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及时地刹住。   庾凤臣知道自己不能问,问了,就是惹祸上身。   而他不想沾这些。   飞快地,庾约重又淡淡垂了眼皮:“郡主莫非是要告辞了吗?我送郡主。”   他站了起来。   李栎叶本来已经做足准备,等他质问了。而她必定会给他明确的答案,但出乎意料,庾约竟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   她不太相信:“凤臣叔叔……”   拿不准他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庾约看她仿佛要靠前,竟本能地把身子往后一倾,眼神高深莫测地瞥着她,仿佛看到什么有毒的东西靠近。   李栎叶的双手缓缓握紧:“你为什么不……”   这会儿那边的琴声已经逐渐停了,庾约的心神早就恢复冷静,没等李栎叶说出口,他往门口迈了一步:“郡主请。”   李栎叶没有动,有些赌气似的站在原地盯着他。   庾约又不能把她搬出去,就只站在门口。   都没说话,两个人仿佛在对峙似的。   却就在这时,甘泉突然急急地从廊下走来,一眼看到庾约,忙使了个眼色。   庾约顺势出了门,同甘泉走到一边。   而就在甘泉跟庾约耳语的时候,跟着郡主来的一名下属也大步流星自廊下走来。   李栎叶正气恼地要跟出来,那下属忙上前:“郡主,三殿下……”短促地说了声,压低声音。   这时侯庾约已经听甘泉说完了,而听见那人的这几个字,庾约明白,李栎叶得到的消息跟自己是一样的。   果然,李栎叶脸色大变,竟顾不得再跟庾约说什么,急匆匆地同那人往外奔去。   甘泉在后看着那道离开的身影,带笑感慨般:“这位三殿下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不声不响地就跑出京了,又不是回道观……究竟他会去哪儿呢?”   庾约心里却猜到了一个地方。 第106章 .三更君千金买一笑   甘泉瞧见庾约的神情透着说不出的异样,他猜二爷可能是想到了什么。   正要问,庾凤臣却轻声道:“你抽空去找趟老太太那里,找松霞,告诉她……”   甘泉低头,留神听他悄悄地吩咐了几句。   “这……”管事的眼神里虽有点疑惑,却仍是不问,只随和地笑道:“这个好办,我现在就去。”   星河本来是当日来当日回的。   不料老太太格外喜欢,特意叫人来叮嘱,说让她再多住两天。   也已经派了人去侯府告诉过了。   星河盛情难却,加上庾清梦也愿意让她留下,自己有个知心作伴的人,当下便在国公府留宿了。   如此又住了两天,期间倒是随着清梦又学了好些道理,并认字读书,并不只是玩乐而已。   这天回到侯府,人才下车,里间容霄闻讯先赶了出来,他风风火火地:“三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也不等星河去回老太太,就不由分说把人拉到自己院中:“你知不知道,道兄出京了!”   容霄向来的大惊小怪惯了,所以星河本来没在意,还笑吟吟地。   直到听了这句,笑容如狂风卷云:“什么?!出京……去了哪儿?什么时候的事?”   她果然并不知情,容霄便道:“就是那天你去国公府的时候,本来他是来找你的,说是想当面儿跟你说,不料你一直没回来,他心急,就先去了。”   “到底去了哪儿?回青叶观?”星河还心存侥幸,可下意识地觉着,不可能这么简单,不然容霄不至于紧张的这样。   果然容霄道:“怪就怪在这里,他没说自己要去哪儿,只说是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   星河的目光有些发直,她记得,上次李绝用这般的说辞离京,是在霸州,拿了那将军的人头。   这次他又去干什么了?!   她想象不到,也不敢去猜想。   可是心里的冷意竟无法遏制:“霄哥哥怎么……不拦着他?”   容霄哪里能拦得住李绝,叫苦道:“我也问过,也劝过,他只是不听,临走之前让我转告三妹妹,叫你安心等着,他不是去做坏事的。”   听到最后一句,星河那正发抖的心总算能够放松些了。   容霄又道:“他还说,等他这次回京后,会给三妹妹一个惊喜的。”   “惊喜?”星河喃喃。   闭了眼叹口气,心想:她要什么惊喜,这会儿就像是庾清梦所说的,宁肯他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长长久久的呢。   李绝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这让星河心神不宁。   一会儿狠心不去想他,随便他怎么样,但不知不觉中又偏想到他。   他虽离了京,却竟似无处不在。   星河甚至突发奇想,她想出京去青叶观,毕竟陆机是他的师父,兴许陆机会知道他在哪里。   其实最直接的应该是去惠王府,不过星河知道王府的门槛高,自己没资格迈进去。   不过,说起王府,近来京城之中倒是发生了一件跟惠王府有关的事情。   原来,惠王妃的娘家兄弟,叫做裴克的,竟在自家的府内给人杀了!   一同遇害的,还有他身边的两个随从,伤者数人。   行凶的人据说并没有逃走,被裴家的家奴一拥而上,将他拿个正着。   等到京畿司跟大理寺的人赶到,这人已经给打的面目全非,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动都动不了。   因为遇害的算作“皇亲国戚”,谨慎起见,凶手给带回了大理寺。   经过一番调治,凶手总算能够开口,他将自己的行凶过程,供认不讳。   而且也说明了自己刺杀裴克的原因。   原来,这凶手也是京城人士,家境贫寒,他的妹子便卖身进了裴府当差。   谁知,因为这女孩子长的有几分姿色,竟给裴克看上,不由分说,竟把她糟蹋了。   那女孩儿大受打击,就有些疯疯癫癫,裴家的那些家奴,更加不把她当人看,竟明里暗里地干了许多禽兽不如的勾当。   最后那女孩儿不知怎么,竟投井死了。   只是裴府瞒的密不透风,加上又赏赐了银子,所以她的家人非但不晓得事情的真相,而且对裴府感恩戴德。   直到前几天,这女孩儿的哥哥从某个在府内当差的、有些良心的下人,告诉了那女孩子临死之前的凄惨遭遇。   这人才清楚,原来妹子竟遭受了那么多非人折磨,他痛哭失声,发誓要给妹子报仇,于是身上藏着一把磨的锋快的菜刀,只说要进府内当面谢恩。   那裴克也不知是鬼迷心窍合该就死了,还是出于什么残虐卑鄙的心理,竟答应了当面见他。   男人见了裴克,先是说些感恩戴德的话,那裴克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做尽了恶事,这男人却蠢的一无所知,居然还把自己当恩人一样看待,已经忍不住露出得逞的无耻笑容。   他身边两个随从也不是好东西,彼此使眼色,也觉着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甚是得意。   谁知男人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趁着这些人不备,他抡起刀上前。   那两个随从正得意,给他一刀一个,力道之大,脑袋差点砍下来。   裴克是个纨绔子弟,哪里见过这个,吓得惨叫了声。   想要逃,却给男人一脚踹翻,上前踩着问他是怎么逼死了自己妹子的。   裴克战战兢兢地承认了,又求饶,男人早就怒不可遏,当即举起菜刀,生生地将其砍死。   事情的来龙去脉,男人说的很清楚。   大理寺得了这样的口供,主审官摇头咋舌。   惠王府那里,王妃因为得知了自己的爱弟竟然给杀死,早就急怒攻心晕死过去。醒来后,大哭不已,却又嚷嚷着要报仇。   惠王给她催着,便亲临大理寺,看到口供,心头微震。   “这个……”惠王倒吸了一口冷气,试着问:“可是确凿无误,并非捏造吗?”   大理寺卿道:“下官不敢马虎,之前也派人传了裴家涉案相关的人,证明确实之前那个孙小妹是受到了众人虐待,不堪忍受才寻了短见。至于那两个一同给杀了的,平日里也曾多次强/奸折辱过那孙小妹。”   惠王揉了揉额头,头大之极。   他听说裴克给杀,本来也极为惊怒,恨不得立刻给小舅子报仇。   可看到了这口供,惠王的心都在发颤,他知道这份口供的分量,毕竟……假如给皇帝知道……   但若说公然藏匿不报,李坚却也做不到,而且他也无法保证事情会真的天衣无缝。   如今他只恨自己之前怎么不知道,这小舅子,不,这狗东西竟然禽兽到这种地步!   惠王回到王府,王妃即刻询问那凶手要如何处置,她咬牙切齿地:“要凌迟!要把他千刀万剐,要让他死的最凄惨不过,才能给克儿报仇……”   惠王虽怜惜她的伤心,但想到裴克干的那些事,却生不出任何同情。   只好说道:“横竖大理寺自有判定。”   这么淡淡的态度惹得王妃大为不满,加上她悲痛之中,便叫嚷起来,催着惠王定那人的罪跟罚。   惠王忍无可忍:“你怎么不问问你弟弟干了什么好事!他干的那些事,若我早知道,我便立刻叫大理寺先把他抓了!判个斩立决也不为过!”   这本是一句实话,谁知裴王妃大受打击,觉着惠王简直的不近人情,气的大骂:“人已经被杀了,你还说这些风凉话,你有没有心……”   惠王道:“他害死了人!把好端端地人折磨致死,你怎么不问他有没有心!”   王妃气迷:“你叫我怎么问,我下阴曹地府去问?”   惠王也是气头上:“你再闹,也差不多了……”   只是惠王还没说完,王妃尖叫了声,竟失态的动手抓向惠王,幸亏惠王躲得快,不然脸都要给抓破了。   李坚到底也有脾气的,而且这件事错的不是他,从此不理惠王妃,晚上也只去妾室那里。   这件事,很快在京城内传的沸沸扬扬,几乎街头巷尾,都知道惠王殿下的小舅子不是个东西,折磨死了人家的妹子,逼得人忍无可忍。   皇帝当然也听说了,如同惠王所料,皇帝发了火。   “听说王府里,裴氏闹的天翻地覆,”皇帝望着战战兢兢跪地请罪的惠王,语气很淡的:“你回去告诉她,叫她娘家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把尾巴夹起来,从今天起,朕会派专人盯着他们,但凡还有个作奸犯科的,裴克是第一个,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若是她家里的人都不干净,朕就给她抄干净!”   惠王连跪都跪不稳了:“父皇息怒,也是儿臣没好好自查。以后定当严苛自谨,不、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了。”   皇帝深深吸气:“也难怪皇后不喜欢裴氏,泼辣无知太过!朕怀疑,铖御不肯留在王府,是不是也跟她的苛刻相待有关!”   惠王大惊,没想到皇帝竟又把此事也推在裴王妃身上,忙解释:“父皇,不是的……她不敢对铖御怎么样。”   皇帝冷笑:“她最好没有,不然朕就新仇旧账一起算。”   五月底,是星河的生日,也该是她行及笄礼的日子。   不过这些天,苏夫人一直在忙容湛跟容晓雾的亲事,虽然晓雪从旁帮着,但仍是忙的不可开交,请客,送礼,来往的东西数目,调遣的人员,都得仔细拟定。   又加上容元英不在府内,所以苏夫人一早就跟星河商议,她的及笄礼从简操办。   星河对这个毫不在意,这些日子她心里只惦记一件事,那就是李绝什么时候能够平安归来。   先前她呵斥李绝,不许他私自来找自己,此刻却全然忘了。   每当夜深人静,或者是她独处的时候,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异响,都会以为是李绝回来了。   整个人简直也有点魔怔。   所以苏夫人说只简简单单操办,她倒是巴不得如此,更“体恤”地说道:“太太连日忙于湛哥哥跟姐姐的大事,已经很是劳神了,我若还跟着添乱,又算什么呢?太太只当没有这回事,也算是我的孝心了。”   苏夫人虽然并非真心喜爱她,可听了这些话仍觉很宽慰。   生日当天,府里也没有就请外客,只叫厨下多做了几样菜,权当是庆贺。   容晓雾跟晓雪倒是各有东西相送,不过也是些女孩儿的小物件。   不料巳时刚过,外头报说国公府萧夫人同姑娘到了。   苏夫人急忙相迎。   望兰手中捧着个做工精细考究的匣子,庾清梦指着说道:“这里是一套珍珠的首饰头面,是老太太叫我带给你的,她送你的物件,算是老人家一点心意。”   望兰上前打开,只见嵌宝珠冠,对钗,压鬓,耳珰,以及项链,并金累丝嵌宝的手镯,琳琅满目,海珠硕硕,每颗都有尾指大小,照的室内都更明耀了几分。   连见惯好东西的谭老夫人,也为之一惊!   对于庾清梦的来到星河虽早有所料,却没想到萧夫人也会亲临,还有老太太的重礼,自然大为震惊感动。   不料清梦悄悄拉住她,道:“还有一个匣子,是二叔给你的东西,我先前已经让听竹送到你的房内去了,平儿给看着收了,回头你自己瞧罢。”   星河更加意外:“庾叔叔……也有东西给我?”   清梦笑道:“可不是么,你可真是个小福星,老太太中意就罢了,二叔也这样格外青眼。”   星河想到自己压箱底的那对缠臂金,惴惴地苦笑:“这是怎么说的,我可受不起啊。”   清梦笑吟吟对她道:“二叔的东西可都是千金难得的好物件儿,我都眼热呢,既然给了你,你便收着就是了,他可不喜欢被人拒绝。”   星河只得先把这件儿搁下。   私下里,庾清梦又问起李绝的事,原来她也听说了。   星河满面愁容,只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不知道李绝跑到哪里去了。   清梦却看了出来,便宽慰道:“我想小道长不会是没章程的,信王府的人原本在京内,他都不怕,还有什么是值得他亲自跑出去的?我猜啊,他所做的,多半跟你有关。”   这句话,却已经距离谜底不远。   国公府虽来人,可萧夫人也知道侯府并不想大操大办,她只是受詹老夫人的授意,过来给星河“撑个腰”而已。   在上房跟老太太和苏夫人说了几句,不等中饭,就起身告辞,带了清梦离开了。   是日到了晚间,星河坐在桌边对着灯影发怔。   一下午,心里只管寻思庾清梦那句话:李绝出京,跟她有关?   她可真想不到京外到底还有什么事是跟自己有关的,毕竟除了驿马县的外公外婆,该没有别的了吧?   但他绝不可能去驿马县,毕竟来回的时间太长,且外公外婆那里不至于有什么大事得他亲自去。   星河一叶障目,竟戳不破那极薄的窗棂纸。   平儿正要去关门,却见容霄大步走来:“平儿姐姐等等。”   平儿笑道:“都这时辰了,二爷怎么又来了?”   容霄重她一眨眼:“好饭不怕晚。”   他进了屋内:“三妹妹,我再给你道一次喜吧。”说着向着星河深深地做了个揖。   星河只当他又是来玩闹:“霄哥哥,你消停些,又做什么。”   容霄使了个眼色。   星河心中一动,就叫翠菊等先退了出去。容霄才上前,笑眯眯地:“我是受人之托,有东西给三妹妹的。”   “什么……受谁之托?”   容霄的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你知道的……道兄临出京前给了我一样东西,说是在三妹妹生日这天,若他回来,自然亲自给你,若他不回来,就让我先代替他给你。”   星河发怔:“什么东西?”   “道兄说,是以前答应过要给三妹妹的,”容霄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就是这个了。” 第107章 小绝的心意   星河莫名其妙,伸手将那张纸接了过来,粗略一扫,上头还盖着好几个红印章。   多亏她现在认字认得差不多了,定睛一看,见抬头写着四个字,乃是:房契官纸。   星河先吃了一惊:“这是……这是房契?”   容霄笑道:“可不是嘛?妹妹你往下看,已经盖了官府的大印,已经在府衙过了契税留了凭证的,以及这买卖双方,见证人也都写得分明,房主……自然就是妹妹。”   他抿嘴一笑,透着几分喜悦跟小小地得意。   虽然这房子不是给他的,不过是李绝对于星河的心意,容霄竟也觉着“与有荣焉”。   他不等星河细看,又继续地指点:“这地段是在东城,靠近文华坊的地方,可是最好的地段了,前天我得闲亲去走了一回,啧啧,真真是个好去处。妹妹什么时候想去,我带你去看看?!”   星河一阵乱抖。   这纸本是很薄的一张,没什么重量,但此刻在她手上,却仿佛重若千钧,压得她快捧不住了。   她的目光只是慌乱地向下,上面有好些她不认得的人的名字,印章,重重叠叠,但她看的很清楚的是,买卖双方中,买的那个是“李铖御”,而房主却是“容星河”。   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名字,一会儿又看看李绝的名字。   前天在国公府住着的时候,星河特意跟庾清梦请教过,李绝的本名到底怎么写,怎么读,是什么意思。   这才知道是读作“成”的那个“铖”。   清梦说,铖,本是纯金,纯银,纯铁之类的,后来多指的是由这些纯的金属等物铸成的兵器。   至于御,在李绝的名字里,应该就是手握兵器、无往不利的意思。   这个解释,星河不是很喜欢。   毕竟她不想让李绝去弄刀弄剑的,他的杀性本来就够重了,可惜不管是本名还是陆机给他改的,都是这么锋芒毕露,叫人望而生畏的。   不过虽然不甚喜欢,但因为是他的名字,所以还是很认真地偷偷练了好些遍。   星河向来觉着自己的字写得不好,但是李绝的名字,还是很想写的尽量好看些。   如今望着这房契纸他的亲笔,却透着一股又凌厉又飘逸的气韵,并不是她能够练出来的。   星河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他怎么……”   容霄好不容易住了嘴,正在偷看星河的反应,心里琢磨着等李绝回来后,自己可以跟他如实的表述。   听星河这么问,容霄便笑道:“我也问过他怎么竟弄房子呢,又哪里来的钱,道兄说,先前本来想给三妹妹钱,可三妹妹说钱已经够了,所以他才想到这个法子,弄个房子给三妹妹,也算是长远打算,以后爱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就算不喜欢住,那卖掉也是好的。”   星河润了润因为紧张而干涸的唇:“那、那他哪里来的钱?”   “说起这个,我可真服了他,”容霄摩拳擦掌,满脸红光地说道:“三妹妹还记得上次在东苑的击鞠吧?历来坊间都会有各种的下注赌赛,或者赌一方全胜,或者赌进几个球,因为往年的战绩,今年那些人也多是赌御鞠所赢的多……”   星河惊愕:“难不成他也下注了?”   容霄笑道:“可不是吗?我想那些坐庄的怎么也料不到,原来参与这击鞠的人,早就有把握定了会赢多少。我听了道兄所说后倒是埋怨他,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我也可以跟着发财呢。”最后这句,却是玩笑,毕竟容霄不是个爱财如命的人。   星河琢磨了会儿,想起当初李绝曾经说过要给自己一件东西,只是当时她不知是什么,事后也都忘记了,没想到他竟还记的牢靠,且悄而不闻地就买了房子。   她不是很想立刻收下,看了看容霄,想把这房契还给他。   可是……   星河把房契放在桌上,定神:“霄哥哥也到底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容霄道:“这两天我留心打听,赵三哥他们都不知道。倒是听说,那个李郡主也带了人紧急出城去了。不知是不是为了道兄呢?”   星河一怔:“那惠王府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容霄摇摇头,哼地一笑说:“惠王府这会儿只怕顾不得道兄了,”虽然李绝的身份已经揭晓,不过容霄还是习惯的以“道兄”称呼:“妹妹自然也知道了,王爷的那个小舅子干的事?听说皇上龙颜大怒,申饬了王爷不说,虽然裴克已经死了,却又命大理寺一查到底,昔日跟随裴克、涉及人命的,统统要办,不能放过一个。想他那些狐朋狗党,素日里做了多少恶事,还以为没人能奈何他们呢,这下好了,出了个不要命的把事情捅出来,这伙人都要跟他们的主子殉葬去了。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星河看他恨恨地说个不休,很痛快似的,才笑道:“霄哥哥这么嫉恶如仇?”   容霄冷笑道:“我最见不得这些欺负女孩儿的混账东西了,有本事上阵杀敌、或者跟男人打去!那么好端端花儿一样的柔弱女孩子,就给他们糟蹋作践的没了命……我想,这裴克既然是王爷的小舅子,平日作威作福,再瞧他们府里上下沆瀣一气的熟练行事,这种混账事他们干了自然不止一件,恐怕他手上还有别的人命呢,可惜只能杀他们一次,忒便宜了是真的。”   星河心头一动,隐约像是想到了点什么。   但细想,又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容霄在她屋里坐了半天,叽叽呱呱说了好久,吃了一杯茶。   最后不由又说起靖边侯来,因皱眉道:“前天大哥跟我说,冀南的情形不是很妙,也不知父亲在那里怎么样……眼见大哥跟大姐姐的亲事都要近了,也不知父亲能不能在吉日之前凯旋。”   星河应付着说道:“父亲战功赫赫,区区的冀南流寇,应该不在话下的,一定会在吉期之前平安回京。”   容霄含笑道:“但愿如此,就如三妹妹所说吧,对了……还有道兄,也盼他早点回来,可别弄到跟父亲一起回来那么凑巧儿啊。哈哈。”   容二爷是个有口无心的,只是因为心里惦记着李绝,怕他晚归,所以随口调侃了一句。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星河的双眼睁大:“霄哥哥你……”   容霄一愣:“怎么了?我、我说错话了?”   星河的唇动了动,终于勉强一笑:“不,没有,我是说,霄哥哥只是爱玩笑……不过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别待会儿你屋里的丫头又要来找了。”   “一说起来就忘了情了,”容霄这才笑着起身:“那明儿再来。”   平儿带了小丫头,挑灯送了容霄出门去。   屋内,星河转头看向桌上的那张房契,耳畔嗡嗡作响。   她本来想不通李绝是去了哪里,为什么竟不告诉自己一声,因为他这不告而别的做派,她虽然担忧,可心里还存着一点怒气。   直到刚才容霄的那句话,歪打正着。   星河想起庾清梦说,李绝出京必跟自己有关,再加上容霄这句,显而易见,她知道了。   那个小子,多半是去了冀南!!   星河手扶着额头,不知不觉眼眶有些湿润。   曾经她想要跟李绝彻底了断,可到底狠不下心来,稀里糊涂竟到了现在,更难舍手了。   先前,李绝跟她坦白自己在信王府的旧事,本以为星河恐怕又接受不了。   但李绝不明白,在见过护城河畔的那阴司地狱般的惨烈屠杀之后,仿佛李绝再干出什么别的,对星河来说也不足为奇了。   何况早在县城,李绝就跟星河提过自己小时候闯过大祸。   所以在听他坦白曾亲手导致二王子身亡后,星河心里只觉着:“哦……原来如此。”   她并不更为此而恐惧,就仿佛所有的恐惧都在西护城河畔给用尽了,或者已经“习惯”了。   心的某个小小的角落里,星河其实还是惧怕李绝的。   但是更大的一部分,她还克制不住地喜欢着他。   外头,平儿正吩咐人关门,检查火烛等等。   不多时平儿进了屋,见星河还坐在桌边没动,便道:“二爷可真能说,弄到这时候了,还是快洗漱了安寝吧。”   见星河置若罔闻,平儿走上前,看着桌上的房契,低低道:“这个真的是给姑娘的房子?”   星河点了点头。   平儿小心翼翼地将那房契捧起,虽看不懂,还是惊喜交加地只管细瞧:“真真的想不到,以为他整日家只会胡闹呢,没想到……总是会出其不意的叫人高兴。”   平儿忍不住动容,却又看星河,试探问:“姑娘,什么时候咱们去看看这房子?”   星河才笑道:“别胡闹了,人家给你你就拿着?这么大脸呢。等他回来,自然要还给他的。”   “难道他还是虚情假意?”平儿不依:“要得姑娘,不拿出点好的来怎么成。就这个,我还嫌不够呢。”   星河看她撅着嘴,便笑道:“好啊,将来你若有了意中人,要出嫁的时候,若没有这个,我也是不答应的。”   平儿见她竟打趣自己,脸上微红,待要还嘴,又提不起那口气,就只把房契放下:“姑娘少说顽话,快好生把这个收起来吧。”   说着又想起来:“对了,庾二爷也给了东西的,还没看呢!倒要看看是什么好的。”   星河几乎都忘了庾约所送之物。还没吱声,平儿已经去把那个匣子捧了来:“我白天想看来着,又不敢,到底要先让姑娘过目。”   这会儿因为都要安歇,屋内只留了一根蜡烛,光线有些暗淡。   平儿将匣子放在桌上,星河低头先端详那个匣子,见是个描金雕刻吉祥花纹的紫檀木匣。   她想起在驿马县被典当了的那个,便跟平儿道:“这个看着也不错,至少也能有四五十两吧?”   “还惦记这个呢。”平儿忍笑,催促:“快打开吧。”   星河将那锁扣开了,慢慢地把厚重的匣盖抬起,却见里头竟又有一个巴掌大的精工细作的盒子。   平儿睁大双眼:“什么东西这么紧敛密藏的?还得二层?”   星河将那个盒盖往上提起,盖子松开的瞬间,有淡淡的光芒自盒盖的缝隙间流了出来,当星河完全将盒盖打开,室内都被那种氤氲的珠光给笼罩其中了。   “这是、这……”平儿如在梦中,看看那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大珠子,“这是什么?”   星河也盯着那颗极大而硕圆的白珠,颜色像是珍珠,却比珍珠更大数倍且更通透,凑近了看,白光中仿佛还有浅浅的蓝影。   整个屋内都被这种奇异的光华照亮,平儿突发奇想,把桌上的蜡烛吹灭,星河正要问她干吗,盒子里的那颗珠子的光缓缓地更强了几分,竟照的屋内比先前点着蜡烛还要明亮!   主仆两人都看呆了,半晌,星河才突然想起来:“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夜明珠?”   当夜,星河彻夜难眠。   最初是因为那颗夜光珠带来的震撼,然后就是李绝给的那房子。   到最后,便都落在小道士身上。   虽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星河心里已经认定了,李绝必然是去冀南找靖边侯了。   她其实是有点不高兴的。   星河不想李绝为了靖边侯而这么贸然行事,也不晓得李绝为何要做到这地步。   毕竟,在她心里,几乎没把靖边侯当作至亲的人看待。   所以先前清梦说李绝为她的事儿出城,她所想到的也只有冯老先生跟外婆,完完全全没往容元英身上想。   不过,从那天之后,星河格外留意靖边侯在冀南的情形,每天都要去老太太房内坐着,希望能够多打探一些消息,以便判断李绝如何。   谭老夫人见她如此上心,只以为是孝心所致,反而很是夸赞。   眼见六月将过,冀南的消息才总算陆续传了回来。   先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说是靖边侯中了贼寇的圈套,无法突围。   侯府上下慌作一团。而对星河来说,更慌的是,她不知道李绝如何。   又过两天,兵部的急报,说是靖边侯成功突围,反歼了贼寇千人。侯府众人才都又舒了口气。   如此七月初,总算有靖边侯将班师回朝的消息。   星河毫无办法,却日渐不安。   幸而这日庾清梦来找她,两人闲话,说起七夕节的事,星河把心里存着的那个念头说了出来:“四姐姐,你近日可见过青叶观的陆观主?”   庾清梦愣住,有点不太自在的:“怎么了?”   星河稍微犹豫,就把怀疑李绝是去了冀南一事告诉了她。   又道:“我本来以为父亲有了消息,他自然也该无碍,谁知竟仍是杳无音信,陆观主毕竟是他的师父,是不是会知道些呢?”   庾清梦这才明了,便笑说:“这两个月我都没有见过陆观主,他也极少进京内来,上次去找二叔,也只是为了三殿下罢了。你如果想打听消息,为什么不直接去青叶观?”   星河赶忙说:“我也想过的,就是怕太唐突了。”   清梦微微一笑:“怕什么,想去就去,正好我也好久没出城散心了,我陪你一起可好?”   星河大喜:“四姐姐,有你陪着,我就放心多了。”说了这句,突然一梗:“可是……上回出京差点出了事,这次你家里……”   “你说那件事啊,”清梦不以为意地,淡笑道:“放心吧,那件事已经了结了,除非京内还有第二个丧心病狂之人。”   星河指的当然是上次有人意图掳劫清梦、却错掳了她的事,心有余悸。   如今听着清梦的语气,倒仿佛已经“水落石出”了似的:“四姐姐,你的意思是……”   庾清梦眼神动了动,只笑说:“我本不想瞒你,不过这件事非同一般,你若知道详细,却对你没有好处。你只要明白一点,那个幕后主使的人,已经付出了代价。”   “那人……”星河几乎想问是谁,可听清梦不便告知,便压低问:“死了?”   清梦微笑点头:“二叔办事,我从来放心。”   说了这句,清梦又道:“对了,你上次去家里,又惹了二叔不痛快,你干吗总要戳他的眼啊。”   星河回神,忙道:“我哪里敢,只是庾叔叔给的礼物太贵重,我不敢就默默地收下。”   那次星河借着还夜光珠,又壮胆问起李绝的事,指望他知道可透露一二,不知怎么庾约就沉了脸。   清梦笑道:“我都说了他最恨被人拒绝了,他啊,多半时候是极大度的,但在一些想不到的地方却又极小气,你还是别招惹二叔了,乖乖地留着吧。那可是稀世的夜光珠,据说是深海鲛人所献,世间只此一颗呢。” 第108章 .二更君人生有情痴   庾清梦当日回府,便跟詹老夫人说起跟星河商议去青叶观的事。   她只说因靖边侯冀南一行,星河日夜不安,所以想去青叶观烧香祈福。   而自己也已经答应了要陪星河一起去,求老太□□许。   詹老夫人听后,点头道:“难为了这孩子,侯府向来对她有些什么好处?她却仍是这样孝顺。倒也罢了。你既然答应了她,自然不能食言,叫你母亲给你安排安排,就是得多带几个人……知道吗?”   老夫人在庾清梦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关切地望着她。   清梦明白,老太太是因为上次的那件事在提醒自己。   当下笑道:“您老人家放心吧,哪次我出去,不是二叔亲自挑的那些人跟着?”   詹老夫人闻言,面上露出半是欣慰,半是赞同的笑意:“嗯,凤臣还算是不错的。”   庾清梦自老太太上房出来,正要回房去,迎面却见庾约从外进来。   “二叔。”她忙站住行礼。   庾约扫量她:“你今儿不是去了侯府么,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清梦道:“我又不会在他们家留宿,何况侯府那些人的规矩杂的,说了该说的我自然就回来了。”   庾约瞧了她一会儿,已经看出她有事,沉吟道:“到你房里说。”   两个人回到清梦的琴房,庾约才道:“她同你说什么了?”   清梦见他正经问自己:“没说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些闲话……”   “那件事,你没告诉她吧?”庾约竟有些肃然。   庾清梦心里觉着古怪:“二叔,我当然不会跟三妹妹说,毕竟兹事体大,跟她说了,一来怕吓到她,二来,她知道这些,反是惹祸上身,我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庾约这才淡淡一笑:“你知道就好。二叔是怕你只顾跟她好的什么似的,就口没遮拦一股脑都说了。”   “二叔怎么好像,格外上心三妹妹?”庾清梦瞥着庾约:“上次她生日,还送那么价值连城的夜光珠。那不是你钟爱之物吗?”   “我上心她?”庾约哼了声,也望着清梦道:“那你说我对你上不上心?”   “那是当然了。”   “你跟她好的一个人似的,我多加留心又有什么不对?”   “这倒也没什么不对。”清梦不由笑了。看着庾约仿佛小不悦的神情:“二叔,我是玩笑呢,你怎么当真了?”   “谁跟你这丫头玩笑,”庾约横了她一眼:“对了,你跟她还说什么了?”   清梦看他问的详细,不敢再隐瞒,何况庾约迟早也会知道,便低头小声地:“我跟三妹妹约好了,赶明儿要去青叶观的。”   “去青叶观?去哪儿做什么?”庾约皱了眉:“不是告诉过你,少去那里吗。”   清梦不敢抬头:“二叔,这次……我只是为了陪三妹妹,没别的意思。”   庾约却有点心事重重地,看着清梦垂首之态,他欲言又止,只道:“那,星河怎么突然要去青叶观呢?”   “是……是为了靖边侯祈福去的。”清梦却不能告诉庾约有关星河跟李绝的事情,毕竟那是他们的私事,而且,清梦知道,庾约是不会喜欢这些小儿女□□的。   她不想让庾约因而讨厌了星河,或对她有了偏见。   庾约沉吟片刻:“既然她要去,那也罢了。”   “只是,”他重新抬眸看向清梦:“梦儿,上次在青叶观里我跟你说的话,你可别忘了。”   “我……”庾清梦受惊般,目光跟他的短促地一碰:“我知道的,二叔。我不会……再无知妄为了。”   庾约走到她的身旁,沉默地注视着她。   过了半晌:“梦儿,有些没指望的事儿,及早放下才是正理。千万别去自寻烦恼,弄得无法收场。”说了这句后,他拍了拍清梦的肩头,转身出门去了。   清梦看着庾约离开,又站了会儿,才回到房中。   进了里屋,不理睬丫鬟们,只到了床边。   绣帐内,床头上放着的,正是星河那日买的那把玉麈。   星梦拿了过来,轻轻地从玉柄抚到麈尾。半晌才自言自语地:“二叔你是不在此门,不知其苦啊。倒宁肯你永远都不知道这滋味。”   次日,青叶观。   掌教早就得知今日国公府的四小姐跟侯府三姑娘要来的消息,早早地迎了出来。   只有一件——陆机竟不在青叶观。   清梦得知这消息,大感意外:“怎么偏巧不在,不知观主去了何处?”   “四姑娘莫要见怪,”掌教忙说道:“观主昨儿上午还在,黄昏时候,不知怎么,连交代一声都没有就匆匆地离开了。”   若不是知道陆机还没达到未卜先知的地步,清梦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避开自己的了。   她转头看向星河,却见星河也是满脸的失望之色。   好不容易出来了一趟,难道就这么无功而返?清梦便道:“来都来了,咱们索性在这里清闲一天,大不了下午晚些回去,我想……陆观主不至于一整天都不得回来吧?”   这里的山房都是现成的,掌教早叫人又收拾出了几间,供她们歇息喝茶之类。   星河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各种事,竟没怎么认真看过这道观。   如今有了清梦作陪,倒是能够闲散自在地游逛了大半,才知道这道观外头看着不起眼,实则内有乾坤,后面更是接着林荫山势,简直像是个天然幽静的道场。   只是在路过道士们的山房的时候,星河特往后看了眼,她记得李绝的屋子就在前方……那个曾留宿在这里的夜晚,对她而言简直刻骨铭心,不想回忆,却没法忘记。   中午时候,掌教命人送来些素的菜饭,两个人各怀心事,食不知味的。   吃了饭后,小憩片刻,星河本就睡不着,清梦也是同样。   两个人翻来覆去,听着外头蝉唱隐隐,星河问道:“四姐姐,陆观主今儿会回来吗?”   清梦道:“若没别的意外,应该会。”   “意外……”星河关心则乱地,向着清梦靠近了些:“四姐姐,你说陆观主会不会是因为小绝怎么样,才突然离开的?”   清梦诧异,看着星河忧心的眸色,奚落笑道:“你啊,满心满眼都是那小道长了,便事事都往他身上去想。难道陆观主也跟你一样?人家的正经事儿可多着呢,不独独你的小绝一件事。”   星河忙垂了眼皮,又过了会儿:“四姐姐,你……是怎么跟陆观主认识的?”   庾清梦微震:“好好地怎么问这个?”   星河咽了口唾液,回头看平儿跟望兰都不在,她便低声道:“你上回看着那个玉麈,爱不释手的,我本来以为你喜欢那类东西,后来想想……不太对。”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提这个。   “怎么不太对?”   星河飞快地瞅了她一眼:“没……必然是我错想了。”   清梦没有出声,而只是靠近星河,张手将她的肩头抱住:“只怕你没有错想。”   星河震动,从她怀中抬头:“四姐姐?”   清梦闭了闭双眼,声音极轻:“我喜欢他,是不是大逆不道?”   这简直像是个平地惊雷。星河虽然早就萌生这个想法,但听清梦自个儿主动说起来,仍是让她有点魂不附体。   “你……他、可他是……”星河不知要怎么说。   清梦道:“他是个修道人,对吗?可是,你的小绝,不也是个道士吗?”   星河又是脸红,又是语塞:“……他们两个自然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男人罢了。”清梦淡淡地。   星河瞠目结舌,看了清梦半天,憋出了一句:“我不懂,陆观主看着……看着简直比庾叔叔的年纪还要大。”   虽然陆机风度翩翩,别有一股雅意风流。   但对星河来说,他有点像是道观里的那些塑像……对了,就像是吕祖殿里的祖师爷的塑像,凝重庄严,而不是什么活生生的人,所以自然跟李绝不一样。   毕竟小道士是鲜活的,生动的,令人抓心挠肺放不下的。   而且陆机年纪又很大。   庾清梦却笑吟吟地看着她:“你瞧你,竟说这些没要紧的闲话,我喜欢的是他,跟他多大年纪有什么相干?就算他七老八十的,我也依旧是喜欢这个人。”   星河觉着庾清梦的话向来是这么惊世骇俗,但偏偏细细再想,又有其难以言说的一片道理。   “我……罢了,我自己还一团麻呢。”最后她只好败下阵似的,悻悻然。   清梦打趣道:“有什么一团麻,这次小道长回来,自然就给你理顺了。所以你就稍安勿躁,毕竟好事多磨嘛。”   星河给她温声劝慰,这才又定神。   默默地在心里想了半天清梦跟陆机……起初觉着两人简直天上人间的,总之不是一界,但细想,陆机那么豁然无心的,清梦偏又是最聪慧剔透的,他们两个,倒好象又有些相似。   星河想的太多太杂,不知不觉闷上心来,竟然睡着了。   清梦却没她那么重的心思,听到她睡得安稳,自己便悄悄地起身,来到外间。   正平儿跟望兰从旁边房中走出,看到她出来,忙赶过来询问。   清梦示意他们不要高声:“三妹妹还在睡,别打扰她。”   平儿忙道:“既然这样,我进去守着吧。”   等平儿才进了屋,一个小道士快步走了来,望兰赶忙前去截住了:“何事?”   那小道士说:“庾二爷到了,正往这边儿走,掌教命我先禀告一声。”   望兰松了口气,回来才告诉了清梦,就见庾约从前头院门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清梦屈膝行礼,惊讶地问:“二叔怎么突然来了?难不成也是为寻陆观主?”   不等她说完,庾约一反常态地,口吻有些急:“陆机不在观内我知道,那丫头呢?”   清梦知道他问的是星河:“三妹妹还在里间睡着,我心想让她多睡会儿罢了。”   庾约顺着目光看去,迈步往前。   清梦疑惑:“二叔……”她毕竟走得慢,还未到门口,庾约人已经走了进内。   庾清梦心知有异:“二叔,是出什么事……”   话未说完,只听庾约沉声:“人呢!”   清梦愣了愣,赶忙紧走两步。   庾约在门口,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难看,清梦睁大双眼,却见屋内只有平儿倒在地上,炕上早不见了星河的影子。   “平儿?!”清梦失声,跑到炕边上摸了摸被褥,急忙回头看庾约:“二叔,这……明明前一刻三妹妹还在这里的!”   这会儿甘泉自门外进内,他一把将平儿抱起,又试她颈间的脉。   幸而只是昏迷过去,并无大碍。   甘泉松了口气,眼中也多了些许恼色,可当着主子的面,不便如何。   就只把平儿放在炕上,从怀中掏出一颗醒神丸放进了她的嘴里,又去取了茶水、捏开嘴喂她。   庾约深深吸气,尽量地让自己保持理智,不要急怒攻心的。   他并不是没经过风浪的,恰恰相反,他是个最八风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可是此刻,他的心却突突地乱跳起来,好像会发生什么超出他预计的事。   清梦本来也很有些庾约临阵不慌的风范,但现在她早把所有的风范都忘了,慌张地:“二叔,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是上次那个……”   庾清梦口不择言,话未说完,就给庾约凌厉的眼风将地下的话压了回去。   “那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也绝不可能敢有人再在太岁头上动土!”庾约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可是三妹妹为何竟失了踪?我刚才还……”庾清梦捏着自己的手,悔怕:“我先前也还跟她说,不会再有敢胡作非为了。”   庾约深呼吸。   庾凤臣虽然情急,但他心里最清楚,他安排跟随庾清梦的,都是些武功高强的好手。   上回试图掳劫清梦的那两个,只是江湖混混,根本不上数。   假如当时他们找对了人,那清梦也不会落入他们手中,国公府跟随的那些侍卫会把清梦保护的很好。   且在那件事后,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庾凤臣可又特意地加派了人手。   起初庾约也跟清梦似的,以为是跟那人有关,至少……是他的余党作祟?   但是要真是那人余党,怎么又会对星河下手呢?明明该冲着他们庾家。   庾约很快地想到,今日动手的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是目标明确冲着星河来的。   “二爷,”甘泉瞅了平儿半晌,确定无碍才起身走过来:“到底什么人这么大胆。”   庾约想的很快:“这里距离盛河营最近,你亲自去一趟,让那里的张总兵调五百人,即刻在出京往各地的关卡上严防死守,追查星河的下落。”   甘泉才要答应,又问:“如果明晃晃地说找三姑娘,是不是不妥?”   “你也急糊涂了?”庾约看了眼清梦,吩咐:“就说是四姑娘身边的一个丫头丢了!”   甘泉立刻领命,回头看看炕上的平儿,想过去摸摸她的头。   到底还是垂了手,疾步往外去了。   清梦六神无主:“这究竟是谁做的?二叔……”   庾约知道她受了惊,他已经镇定下来:“别怕,有二叔在呢。不管是谁,一定会把那丫头……找回来!”   会找回来的,一定会。   星河睡得沉,这一觉好像极漫长,让人有点难受。   迷迷糊糊地,还没睁开眼睛,便嗅到很熟悉的松香跟冷泉交织的气息,可同时并有的,竟是刺鼻的血腥气!   她起初觉着惊喜,因为先前那种味道是属于李绝的,她想睁开眼睛看看,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   身体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星河试了好久,才勉勉强强地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暗蓝的道袍,但此刻上面斑斑点点的深色,星河呆呆盯着那些可疑的痕迹看了会儿,试着抬眸。   目光向上,越过他的胸口,颈间,凸起的喉结……秀气的下颌。   几乎还没看见脸她就已经确信,确实是李绝!   可是,好奇怪的感觉,难道自己是在做梦?日有所思也有所想,梦见了他吗?   “小绝……”星河心里还迷糊着,试着叫了声,却没有真的发出响动。   李绝自然也不会听见,仍是很安静地躺着。   他的表情不是很舒适,反倒是在忍着什么不适,人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   星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徘徊了会儿,发现他的发更乱了,像是连日没有打理一样。   如果能动,她真的想再给他把头发梳一梳。   “小绝,”星河心里迷惘恍惚地,又是渴盼,又有点莫名惊惧:“难道我真的在做梦?”   正在这时,看似昏睡般的李绝,本来安静的长睫抖了抖。   星河定睛看着,知道他要醒来了。 第109章 无关风与月   还没有睁开眼睛,李绝先梦呓般唤了声:“姐姐。”   星河怔了怔,琢磨着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她眼睛望着李绝,拼命回想,终于想起自己是跟庾清梦一块儿到了青叶观的。   “对了,我一定是梦魇住了,像是四姐姐说的,想他太过,就弄出这些来。”星河皱眉,想着自己睡了不知多久,要赶紧醒来才好。   突然又听到李绝低低:“姐姐、姐姐等我……”   他的眉头皱紧了些,又发出一声闷哼。   星河愣住,忘了挣扎,而只是看着李绝。   她无法出声,心里却焦急地:“就算是做梦,怎么偏就梦见这情形,难道小绝是……在冀南受了伤?给我托梦来了?”   她的心跳的很慌,迟疑了片刻,感觉手仿佛能动了,她试着往李绝身边去勾,终于像是捉住了他一角衣襟:“小绝,小绝?”   李绝的长睫又是一抖,双眼微睁,星河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心里叫:“你看看我,我在这里!”   像是听见她心里的叫喊,李绝缓缓地转过头来,星河才发现他的右边脸颊不知怎么弄的,竟挂着大片伤,血是止住了,可那伤痕却触目惊心,有一处几乎到了他眼角。   而细看之下才发觉他的头上也带伤,发间血迹斑斑。   若非星河不能动不能言,这会儿早惊呼起来。   李绝的眼神却有些迷茫地,明明星河在他面前,他却仿佛没看见,双眼并无焦距。   星河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拼力往他身边靠近,心里叫起来:“小绝,你怎么了,真的受伤了?你别吓我!”   李绝的唇喃喃了两声,星河竭力竖起耳朵,才听到他说:“等我回来、回来……”后面还有两个字,却模糊不清。   而说完之后他又闭上了双眼,陷入昏迷。   星河茫然无措,耳畔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但竟没有李绝的呼吸声音,这让她极为不安。   闭上眼,星河心想:“我是做梦,小绝没受伤,他那么能耐,怎么会受这样重伤,一定是我胡思乱想。我得快点醒,别只管咒他。”   如此拼命安抚了自己几次,总算能够镇定些。   但除了李绝,星河看不到周围别的情形,只是本能地靠近他身边,朦朦胧胧困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什么滚热逼人的,星河还没完全清醒,就听到急促的呼吸声,伴随着呢喃不清的:“姐姐、姐姐……”   星河一下子睁开眼睛,却发现李绝不知何时竟挪到自己身旁,半边身子压过来。   他不知何时醒的,并没有睁眼,而只是拥着她。   像是抱着一床被子,一个枕头似的,微微地,不安分地蹭动着。   他的身体很烫,是打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咕哝:“姐姐,姐姐别走……”   一条腿半搭不搭地,压在她腰间。   星河呆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不太妥:“小绝!”   话一出口,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出声了!   大概是因为星河的这一声唤,李绝的动作停了停,他的眼皮微微抬了抬,这次,却是看向了星河面上。   “姐姐……”他直直地,朦胧喜悦地望着她:“你、你又来我梦里了……”   星河愣怔,怎么是他的梦,这不是在她的梦里吗?   “小绝,”她叫了声,急忙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我、没,”李绝有些困惑,却又揽住她:“不要紧,只要能娶……”   他跟个懵懂缠人的孩子似的,一个劲儿往她身上腻。   星河一震:“你胡说什么?你……好好地为什么要去冀南?”   能出声了,也能动,虽然身上还没什么力气,星河勉强挡住他:“别乱动。”   李绝攥住她的手,好像因为她的拒绝而委屈,他嘀咕说:“皇上,皇上答应了……”胡乱亲着小手,“我、我得让靖边侯好好地……”   这几句颠三倒四,星河却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你……”   李绝哼唧了声,却又忘了再说别的,而只是不停地狗儿似的拱着她:“姐姐,姐姐……你真好。你亲亲我吧,就像是上次。”   星河正在想冀南的事,被他纠缠,又听见这句:“你、在胡说什么,谁上次……”   李绝静了静,迷惑不解地:“姐姐怎么变凶了,不像是……先前在梦里一样对我好了。”   星河这才明白,原来他指的是梦中的自己,她竟不知他会梦见自己。   “你、你梦见我怎么样了?”星河的心一阵乱跳,轻声地问。   李绝脸上的笑,却像是吃到最甜的糖:“我梦见姐姐,给我看……还给我……”   星河先是不懂的,但很快醒悟过来,她慌的捂住他的嘴,不敢再叫他说下去。   手底下,李绝哼了几声,身子难耐地扭了扭,仿佛是不满,但又很快不动了。   他没造次,星河安心,但他这么反常,又让她惊恐不安。   能开口,能动,星河撤手,转头四看。   这好像是一处光线有些暗的屋子,她看不太清楚,气味却绝非是青叶观的山房。   原先她以为自己是做梦,直到现在,星河意识到,这可能不是梦。   她挣扎着要起身,“吱呀”一声门响,在她还没看到来人之前,已经有个粗噶的声音低沉地开口:“是我带你出来的。”   星河先是一吓,但很快听了出来:“你是……赤松伯?”   门扇打开,光线透进来,光影之中,在星河面前的确实是跟随李绝的那个老道士。   星河整个人清醒过来:“小绝他怎么了?”问了这句又道:“这是哪里?”   赤松伯的眼神冷冷地,走到床边,他无视星河,而是把李绝翻了个个儿。   抬手将李绝身上的道袍揭开,露出了胸前裹着纱布却依旧殷着血的伤口。   星河看到那抹血色,又忙转开头:“怎么、怎么回事?”   赤松伯把手中端着的一碗药放在床边,又去袖子里掏出个药瓶,给李绝敷药。   “怎么回事?你问我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带着嘲讽跟不耐烦:“他为了你那个爹,跑去冀南……为了救容元英,差点儿死了!”   星河骇然地睁大了双眼:“小绝是……”   赤松伯给李绝往那可怖的伤口上敷药,星河胆战心惊地又看了眼,才发现伤口已经给缝合过了,针脚像是蜈蚣腿似的吓人。   她急忙捂住脸,身子抖个不停。   赤松伯冷冷地说道:“小姑娘,丑话我说在前头,若是这个浑小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了容元英。”   正如星河先前所料,李绝确实是去了冀南。   只因他不放心。   已经在皇帝面前求了旨意,如今等的就是容元英赶紧回京,但李绝还记得皇帝跟他说过的那句“靖边侯若是死在外头,你还得等三年”。   这句话虽是皇帝的戏谑之语,但对于李绝而言,却像是一根毒刺。   他得把这个隐患除掉。   加上冀南的情形确实不容乐观,更促使李绝暗下决心。   他本来想见了星河后当面说明白,可偏偏星河人在国公府里没回来。   李绝思来想去,索性不告诉她,免得一来容霄传话未必准,二来也免得她更加为自己担心。   就连惠王那边,他也只交代了一句有事出城,戚紫石倒是跟着他的,所以惠王原本也不知道他的打算。   事实证明,李绝是来对了。   靖边侯是在统兵对外立下的战功,他却是没想到自己会在阴沟里翻船。   在自家的地盘上,对付的是一些远比蛮人要弱的流寇,他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但让容元英措手不及的是,他的敌人可不止这些流寇。   还有在他身后各种掣肘的地方势力。   正如先前庾清梦所说,流寇坐大,这跟地方统辖防御不利是脱不了干系的,按理说朝廷派了人来镇压是好事,但对有些官员而言,若是朝廷的特使能够轻轻松松把流寇压制住了,岂不是显得他们无能。   何况流寇的势力错综,其中龙蛇混杂,未必没有人想浑水摸鱼。   所以又怎会让容元英轻轻松松的就立了战功。   之前惠王所调派的那个本地的将军都一不小心马失前蹄,何况靖边侯。   起初,因靖边侯的指挥得当,流寇已经给一步步被赶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等他们尽数进了口袋阵,就可以一网打尽。   不料有人为了抢功,故意的不听指挥先冲杀了出去,一番乱冲,打草惊蛇,坏了容元英的计策。   流寇们察觉中计,于绝地之中竟然拼死一搏,非但砍杀了朝廷兵马,更把靖边侯的阵型都冲乱了。   原先士兵们都因为靖边侯的威名,还算不慌,但眼前前方给砍杀的惨烈,自然也都乱了,不等流寇冲过来,已经散了一半。   容元英带兵一世,属下个个悍勇,哪里见过这些孬种,气的叫打起靖边大旗,亲自冲上前鼓舞士气。   一番激战,本来的大捷变成了两方各有死伤,靖边侯怒不可遏,命斩了那私自抢功的将领,不料因此埋下隐患。   那日天又下雨,流寇勾结叛变的将士冲了进来,靖边侯措手不及,只能且战且逃,正以为自己一生英名就将毁在这小小冀南的时候,一队意想不到的人马赶来。   正是李绝以及李栎叶带着的那二十三名信王府亲兵。   信王府的这些亲兵,却比靖边侯之前的亲卫还要勇猛果敢,每一人都可独当一面,以一当十都不足以形容。   这些人可都是在跟关外辽人生死交战中历练出来的,他们一出,气势陡然不同,对付那些流寇跟乱军,就如同鹰隼对付鼠辈一样不在话下。   靖边侯这才死里逃生,有余力重整残军,但先前为救靖边侯,李绝已经给乱箭所伤,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拔了箭头敷了药了事。   容元英起先自然是跟这少年水火不容,如今见生死交关的时候,却是他带人赶来,心中滋味自然也是两样。   最后决战来临,李绝对容元英道:“这次冀南受灾最重的是古塘跟海沟两个县,据我所知,流寇之中有不少都是这两个县的灾民……不如……”   他跟容元英说了一个计策。   靖边侯看了他片刻:“使得吗?可既然他们参与叛乱,可是死罪难逃,要是赦了他们,朝廷也不会答应。”   李绝见他果然太过迂腐,便道:“谁说要赦他们,如此,只不过是为了从内瓦解流寇,让他们人人自危,只要人心乱了,再将他们歼灭,自然易如反掌。”   容元英心头凛然明白,当下采纳了李绝的计策。   到了决战那日,流寇发现在朝廷兵马之前,却站着无数的百姓打扮的,原来这些人都是古塘跟海沟两县的灾民,他们站在阵前,向着流寇军中呼唤着他们的儿子、兄弟,父亲,以及朋友……等等。   容元英更扬声道:“但凡有两县受灾的,只要当即放下兵器,本侯可以跟朝廷申诉,赦免你们死罪!”   那些流寇之中的灾民,有些确实是被逼无奈的,先前看到自己的亲朋哀哀呼唤,已经忍不住酸楚落泪,又听容元英说既往不咎,自然也有不少人心动,大家面面相觑,有的放下了兵器,有的向着前方走去,想要投奔朝廷兵马。   可毕竟这流寇之中也有那些残忍冷酷之辈,见势不妙立刻杀了一个想要扔下兵器之人:“别听他蛊惑人心,谁敢投降,我就先杀了谁!”   但就算这样,也是挡不住人心思变。   如此一来,流寇之中人心惶惶,各自猜忌,双方对战起来,流寇一方很快溃不成军。   靖边侯总算漂亮地赢了一场,又按照李绝的法子,那些投降的流寇,一一审查清楚,只要没杀过人沾过血的,可以从轻处罚,但凡是伤过人命的,投降者流放,被俘者一律处死。   容元英对于李绝大为改观,只是李绝的伤有些不容乐观。   但他体质极强,只要好生调养些时日,还是能够痊愈的,不料就在靖边侯带军巡查的时候,偏又遇到山石塌方!   李绝为了救他,奋力将容元英扑开,自己却给泥石砸中。   赤松伯,戚紫石,以及李栎叶跟二十三亲卫拼死相救,总算把他从泥石之下拽了出来。   若是普通之人,早已不救,幸亏李绝之前见势不妙,拼力伏身到一块儿较大的山石旁边,留存了一点空隙,不至于被砸的结实,又加上他从小修道,自会一种偃息之法,所以才能在重重泥石底下坚持那么长的时间。   但就算如此,毕竟伤重,李栎叶当机立断,要把他带回辽东,戚紫石虽反驳,却抗不过郡主,赤松伯毕竟是信王府的人,能说什么?   往东北的路上,李绝多半昏迷不醒,但在他清醒之时却发现李栎叶的意图,哪里肯善罢甘休,竟瞅准时机给他逃了出去!   二十三卫发现的及时,将人带回,这么折腾,他的伤却更严重了几分。   从此后,李栎叶便给他用药,果然安分许多,只是昏迷之中,不绝口的只是叫“姐姐”。   李栎叶对赤松伯说道:“倘若这小子叫的是我,那我真是……”   赤松伯问:“真是什么?”   李栎叶横了他一眼:“就算是为这小子死也罢了。不过,看不出这个浑小子六亲不认的,怎么见了容元英比见他亲爹还亲。”   赤松伯翻了个白眼,不吱声。   李栎叶却又想起李绝给容元英献计的事,因对赤松伯道:“不得不说,父王是有先见之明的,这小子从小也该没读过兵书,怎么比带兵的还懂计策?”   赤松伯叹气,甩手走开。   连日来,李绝心神不宁,虽然药力导致昏迷,但心有牵挂,情形一天比一天更坏。   李栎叶也看了出来,这么下去,带回信王府的只怕是一具尸首,可又无计可施。   直到赤松伯擅自离开,把星河带了回来。 第110章 .二更君喂药兼陪寝   赤松伯上好了药,给李绝把衣裳掩起来。   回头看星河立在身后,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桌上那碗药,喂他喝了。”   这几日,喂药成了最难办的。   不管怎样,李绝都是咬紧牙关,非常抗拒,就算硬捏开他的嘴,也总不肯往下咽,赤松伯实在是没了主意。   又因为李绝昏迷之中总是念叨星河,赤松伯便觉着,纵然是要死,那也要把那丫头先弄来,若李绝不妥,就叫她给李绝殉葬。   临出门前,看星河没有动,赤松伯以为她不愿意,就恨道:“要是想让他死,那就撂着他,只别忘了,他完了就是你,还有靖边侯!”   老道士大概是真急了,狠狠地把门一带,走了出去。   星河并不是担心赤松伯会对自己动手,而是在看着李绝的时候,心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要怎么活着?   她想不到,而只是悄然湿了眼眶。   慢慢地端起那碗药,黑漆漆的药汁,散发着难闻的苦涩气味。   就算没有尝过,只闻到那股气味,已经叫人心口翻涌,十分不适。   这简直不像是救人的,而像是什么难喝的毒。   星河走到床边,看看药,又看看李绝。   她不知道该怎么喂他喝药,那老道士想来也是个粗鲁不懂的,连个调羹都没给一个。   星河想去要一个,又实在不愿意多跟赤松伯说什么。   “小绝……”无奈之下,星河试着叫了两声。   令她意外的是,李绝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长睫稍微抖了抖。   她的心略觉安稳,凑近了又唤了两声,柔声说道:“我喂你喝药,你乖一些。”   手试着向着他后颈抄过去,想要让他抬头。   但星河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而低估了李绝的重量,一把没将他挽起来,反而差点把她带的伏倒过去,药都差点洒了。   只能放弃这种方式,而小心地将药碗凑近他的唇上:“小绝,张口。”   他的唇一动,星河忙把药碗凑过去,小心翼翼倒了点。   苦涩的药汁滑了进口中,李绝顿时像是发现自己上了当的孩子,喉咙里咕哝了几声,竟还往外吐了吐。   黑色的药汁从嘴角流了出来,顺着脖颈,把领口打湿。   星河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原本素白的衣领竟然已经变成了斑斑驳驳仿佛在泥地里滚过一样,大概除了泥,就是洒落的药了吧。   她本来想去跟赤松伯要个调羹以便于喂药,但看到他这样抗拒,就知道要了那个也是白搭。   看着手中正慢慢开始变凉的药汁,星河呆住了。   不到半个时辰,赤松伯气哼哼地又走了来,进门却见空了的药碗放在桌上。   他有些吃惊,看看李绝,又看向星河,不能相信地问:“他喝了?还是……”   他有点怀疑星河是不是把药泼到哪里去了。   星河没有看他,而只是侧着身子目光望着李绝:“喝了一大半。”声音稍微有些沙哑。   赤松伯张了张口,想要问她用什么法子喂的。   走上前看看李绝,果然瞧见他的唇色有些发红,领子上虽有药汁,但并不多。   松了口气,赤松伯扬了扬眉,还不忘对星河道:“你能叫他喝药最好,我就不用再多杀两个人了。”   星河听他又威胁自己,便不再出声。   赤松伯转身出去,不多时又返回,这次是拿着一碗粥,又放在桌上:“给他吃了。”说了这四个字,又补充:“能吃得下东西,药效自然会好,恢复的也会快些。”   他说完后就转身走了出去,把门拉上。   刚要走,突然想到什么,便在门口住了脚。   屋内毫无动静,过了会儿,才听见星河仿佛是无奈地长叹了声。   赤松伯疑惑地靠近些向内看,想要瞧瞧她到底是怎么喂药喂吃的,自己也可以学学,以后就用不着这小丫头了。   不料,当看清里间的情形之时,赤松伯猛地震动。   很快地,老道士转开头去,喃喃道:“这臭小子倒是会……哼,这个法子我可学不了!”   甩着大袖,他往前方走去,才出院子,就见李栎叶迎面走来:“怎么样?”   赤松伯道:“那小子能喝药了,饭……估计也能吃了。”   李栎叶的眼睛瞪圆:“那容星河这么有法子?怎么弄的?”   赤松伯白眼看天:“小姑娘嘛,手段自然多得是。”   李栎叶笑问:“到底什么手段,怎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还能比您老人家厉害?”   赤松伯浓眉紧锁,终于哼道:“当然比我厉害,我总不能跟那浑小子亲嘴儿去!”   李栎叶目瞪口呆,同赤松伯交流了一会儿眼神,哈哈笑了起来:“瞧不出啊,那么大家闺秀似的一个乖女娃儿,还能干出这种事?难道是真怕您老人家的威胁?”   赤松伯嘀咕了几句:“谁知道……对了,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李栎叶敛了笑:“往前方各处关卡上的守卫突然多了好些,探马打听着,好像是庾凤臣从中作梗。”   “他想干什么?这个跟他没关系吧?”赤松伯将双手揣了起来,拧眉道:“你不是说,皇帝也默许了吗?”   李栎叶的柳眉皱蹙:“是啊,皇帝确实是松了口风,好像是因为母妃那‘礼物’的缘故。”   赤松伯眼神微动:“王妃给皇上的到底是什么,郡主你真不知道?”   郡主低低地笑了笑:“母妃只交代我如何行事而已,我可不敢擅自窥测。不过看皇上的反应,想来不是什么……易得的东西。”   当时李栎叶离开信王府的时候,信王妃交代她,进京面圣,先试探皇帝的口风,把信王府的为难之处都告诉他。   假如皇帝能痛快地答应让李绝回来,就不必拿出那个“礼物”,但如果皇帝的态度鲜明不肯放人,那就将“礼物”呈上。   其实信王妃大概是从一开始就料定,皇帝不会轻易放人的。   赤松伯没有再问,只道:“不要大意,皇帝对这小子很是另眼相看,也许是他改变主意了呢?毕竟庾约可不是个会轻举妄动的人,他又精明的很,难道不晓得皇帝的意思是放人?他怎么敢跟皇帝对着干?”   李栎叶喃喃:“如果真的是皇帝改了主意,那就有点棘手。”又发狠道:“不过,只要铖御无碍,就算一路过关斩将,我也要带他回信王府。”   赤松伯哼道:“只要那小丫头在,这小子应该会无碍的。”   李栎叶听了这句,猛然一惊:“赤松伯,你说庾约拦路,会不会是跟你带回来的容三姑娘有关?”   赤松伯微怔,思忖了会儿:“我是从青叶观把那小姑娘带出来的,当时她确实跟国公府的庾清梦在一起,我跟庾凤臣之间是前后脚。”   说到这里他有点得意:“可见是老天让这小子不至于绝命在此,不然我若迟了一步,庾凤臣就到了,那再带人出来可就难了。”   李栎叶谨慎地问:“若凤臣叔叔真是为了容星河来的……你觉着,是因为看在她跟庾清梦的交情上吗?”   “我不知道这些事,”赤松伯回答的很直白:“我只知道,就算皇帝默许,但庾凤臣要拦的话,咱们可没这么容易过关,除非拼个鱼死网破。”   李栎叶摇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跟……咳,不想在天子脚下把事情闹大。横竖我已经做了安排,他一时半晌追不到这里来,就让铖御多养一天再说吧。”   天很快黑了。   晚上,突然响起雷声。不多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然后外头刷拉拉地激烈响动,竟是下起雨来。   中间,星河又喂了李绝好几次的汤药跟粥饭,原先他一口不沾的东西,现在仿佛成了甘露琼浆,每当她送过来,都如同那池子里的锦鲤似的,拼命张开口地等着吃。   星河的舌头颇为麻木,不知是给苦药给麻的,还是被他拼命吸吮所致。   唇也有几处被磨破了皮儿,丝丝地有些疼。   对她而言,这是喂药,喂饭,但对李绝而言,却自然是另一重意思。   星河自打能动后,不是在床边坐着,就是在桌旁伏着。并不就去榻上。   她却没有跟赤松伯要求去别的房间,因为知道那老道士不会答应。   此刻,风吹着雨,拍打窗户,星河觉着身上不由有些冷起来。   正抚着肩头,一道雪亮的电光掠过,窗户上突然出现个女子的纤细身影,鬼魅一般。   星河一眼看到,吓得惊呼了声,来不及细想,她站起身,踉跄地倒退到床边。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李绝的手,好像此刻不能动的他,会随时站起来保护自己一样。   或者她并没有指望李绝起身,而只是握着他的手,就会觉着心安些。   房门给推开了,摇曳的烛影里,出现的正是那日在京郊拦路的李栎叶。   星河惊魂未定,见是郡主,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栎叶目光转动,望见了星河握住李绝的小手。   她笑了笑。   星河察觉,忙要松开。不料竟放不下,原来不知何时,李绝竟将她的手紧紧地反握住了。   她略觉窘迫,李栎叶却不以为然,先看了看李绝的脸色,满意地:“果然比先前好多了啊,看不出,这小子还真是个情种,有人疼就好的快了。”   星河的脸上有些热,不能答话。   李栎叶扭头细看,见烛影下明眸朱唇,美不胜收,不由赞道:“也难怪他牵肠挂肚的放不下,我也算是见过美人儿的,却不曾见过像是容姑娘这般出色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还以为是古人胡说呢,原来倒是真的。”   星河把脸转开:“郡主……”她知道李栎叶身份特殊,而她只是个侯府之女,自然不便冒犯,就只问:“不知这是哪里?”   这大半天,星河已经察觉了不对,李绝分明很不喜欢李栎叶,如今竟落在她的手中。   而且李绝伤的这样,按理说他们该回京,毕竟最好的大夫都在京内。   她不由想起李绝先前跟自己提过的,郡主要带他回信王府的说法。   所以星河先问只是何处,假如真的偏离了京城,那自然就验证了她的想法。   李栎叶端详着她:“你比我想的要聪明,你是要试探我,是不是要带他回王府吗?”   星河一惊,忙垂了眼皮。   李栎叶了然地笑了:“这小子肯为了你父亲,命都不要,可见他是对你着了魔,既然这样,我想有关信王府的事情,他必然也都会告诉你吧?”   星河沉默,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李栎叶望着这张美的让人心生怜惜的脸:“他连……他杀了二殿下的事情,也跟你说了?”   看着星河的神色,郡主明白:“嚯,他果然都跟你‘坦诚相见’了啊。不过我有点想不通,容三姑娘,你……不怕?”   星河不想告诉郡主,她最怕的时候早已经经过了。   李栎叶端详着:“你也喜欢这小子?还是……因为知道他是信王府的三王子,所以才不计一切上赶着的?”   星河本来是因为李栎叶是信王府的郡主,也算是李绝的姐姐,所以不想同她如何,只是以礼相待,大家“以和为贵”,相安无事罢了。   听到这句,实在有些忍不住,当下微微一笑,轻声道:“不知郡主所说的‘信王府的三王子’是谁?”   李栎叶皱眉:“你……”   是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李栎叶不晓得星河问什么当面这么问。   星河却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小绝可是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是什么‘信王府的三王子’,他不一直都是陆观主的弟子、道观内的小道士吗?”   看了眼静静昏睡的李绝,星河淡淡道:“可惜他现在昏迷着,倘若他醒着,我也想当面问问他,他到底有何等的了不得,而我到底需不需要上赶着。”   李栎叶这才回味过来,有点恼怒:“你说什么!”   星河的态度却不卑不亢:“郡主莫怪,您大概也知道,我原先是在县城长大的,眼界跟见识都有限,不太懂什么王爷、王子……郡主的大规矩身份,有个应答不当之类的,还请郡主见谅。”   李栎叶是天之骄女,很少会给人这样的当面揶揄。   看着被李绝攥住的那只手,李栎叶上前捏住星河的下颌:“好厉害的小嘴儿,哟……怎么还破了呢?”   星河被迫抬头,听了这句,脸色涨红。   “好,你不喜欢我说你上赶着对吗?那我就不说了,”李栎叶自然是明知故问,当下笑了几声:“你确实不是上赶着,而是在主动的倒贴,这行了吧?”   星河也有些恼了,一只手虽不能动,却抬起左手,要将李栎叶捏着自己下颌的手打开去。   不料李栎叶眼珠转动,嘻嘻笑说:“既然这样,何必假惺惺的呢?”说话间,闪电般在星河身上拂落。   也不知碰到什么地方,星河身子一软,竟给郡主拦腰一抄。   她把星河抱起,轻轻放到李绝的身边。   星河睁大双眼,幸而还可以出声,惊问:“你干什么?”   李栎叶笑道:“你既然这么疼我这三弟,何妨更疼他些?”   她竟在星河的脸上戏谑地摸了一把。   突然又想起庾约追踪他们的事,郡主的眸色微微一沉:“这样的美人儿,我看着都喜欢。不过,我三弟既然肯为了你命都不顾,你对他又也是有心的,就当我成全你们这对儿有情人吧。”   说话间,她竟把星河的衣带缓缓解开:“不用谢我。”   星河骇然地看着:“郡主!你……”   李栎叶抬手在唇上一比:“嘘,铖御伤重,需要休息调养,你可别叫嚷的把他吵醒。”竟把床帐一放,转身往外走去。   星河只觉着身上衣裳散开,偏偏不能动:“郡主,你、你回来……别这样……郡主!”   李栎叶置若罔闻,将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他的伤可不轻,你小心些别碰到……伤口绽裂的话可不是好玩儿的。”把手中的衣带挽了挽,她又笑几声,径直出门去了。   门被带上的瞬间,一阵风吹了进来,把桌上的蜡烛猛然吹熄。   星河大睁的双眼顿时也给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   她不敢置信,耳畔是不住地惊响的滚雷,像是在屋顶,也像是在她头顶。   右手还给李绝紧紧地握着,而她就毫无防备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不……不会有事的……”   星河的心跳如擂,闭上双眼,深深呼吸,想到李绝身上的伤颇重,应该不至于怎么样。   虽拼命安抚自己,但星河却不敢动,当然也不能动。渐渐地,从风雨雷声中,她听见身边李绝绵长沉稳的呼吸声。   好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李绝的唇角一掀,低唤:“姐姐……” 第111章 平生至慰时   庾约做了周密的安排。   一边让甘泉去传令,在出京各个关卡严防死守,一边叫地方官调拨兵力,加紧巡逻。   庾约在京畿的军政处,地位举重若轻。   都知道是跟随庾四姑娘身边的贴身丫鬟失踪了,所以底下众人得到消息也都甚是警醒,不敢错过任何一点可疑。   当日,庾清梦并没有回京,而是命人回府告知,说自己将陪着星河在青叶观住两三天,又说庾约也在青叶观,叫老太太跟太太放心。   詹老夫人跟萧夫人虽觉意外,但知道陆机身份不同一般,而且庾约又在那里,自然没什么事儿,所以也不言语。   而靖边侯府那里,庾清梦已经跟平儿商议,平儿出面吩咐侯府的小厮,同国公府的人一并回去告知,只说青叶观掌教的话,算到靖边侯的星相有碍,得是侯府至亲在观内诵经持斋,静修三日,才能禳解。   谭老夫人跟苏夫人早先给靖边侯的“噩耗”吓傻了,听了这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清梦希望星河会在这两三天中,安然无恙早点回来。   只能把希望寄在庾约的身上。   这天晚上,陆机却回到了观内,原来他果然是去见李绝的。   因为李绝伤重,陆机得到消息,自然不放心。   可是跟李栎叶碰面,知道他们要带李绝回信王府,陆机早就知道此事,虽然李栎叶“动手”的时机不是很高明,但陆机也不便插手,只看过李绝的伤势,留了些丹药,便返回了。   陆机匆匆返回,跟庾约碰面,看到庾约的脸色不对,便问如何。   庾凤臣提起了星河失踪一事,陆机甚是惊愕,简直不信他的青叶观会发生这种事。   不等陆机传人来问,庾约望着他:“我问你,你去见李绝的时候,有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什么异样?”陆机不解,又深深皱眉:“就是那个小子伤的很重……”   “我不是指他,是他身边的人,郡主,还有……”庾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老道士。”   “赤松伯?”陆机愕然:“你问他做什么?”   说了这个,他皱皱眉:“说来,有些奇怪,我去的时候,赤松伯正好离开了……”陆机茫然刹住:“你难道……”   庾约冷道:“还有什么外人能在青叶观随意出入,甚至能避开国公府侍卫的耳目?”   要能从观内掳走人,除了武功高强之外,必然得是个最熟悉青叶观的人。   而赤松伯,之前是陪着李绝在青叶观住过的人,当然再熟悉不过了。   “可、若是真的,”陆机怔住:“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庾约的脸色极其难看:“你不是说那小子伤重么?那小子是为什么受伤的?”   “是……”陆机才要回答是为了靖边侯,可还没出声就明白了庾约的意思。   他后知后觉,目瞪口呆。   庾约咬了咬牙:“李绝去冀南,为了靖边侯出生入死,是他自己的选择!又没有人逼着他去!是生是死他自己负责,如今弄的生死一线,却把个小姑娘掳去做什么!”   陆机到底是跟赤松伯相熟,也了解老道士那脾气上来就狠辣不顾的性子。   他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踌躇地:“凤臣……”   庾约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凌厉,问过陆机李栎叶人在何处。   心里却清楚问也无用,郡主一定早换了地方。   他看着外头沉沉的雨夜,半晌,目光却一寸寸淡了下来:“我早就劝过她了,别真的给我一语成谶。”   陆机无言以对。   跟庾约对坐半夜,外头脚步声响,是阿镜披着蓑衣湿淋淋地回来,进内禀告道:“二爷,先前追查的那条线是有人故意声东击西,甘哥叫我……”   陆机见他们要说正事,便站起身来,默默地抱着拂尘出了门。   夜风裹着冷雨,陆机心事重重,才走了数步,却见前头几个人影撑着伞,缓缓而来。   灯笼在前挑着,照出中间一人,粉白的裙被风雨撩着,边角已经有些打湿了。   陆机止步往旁边退开。   与此同时,伞下的人缓缓抬头,清亮的目光穿过杂乱的雨丝,正看见廊下一袭白袍的陆机。   冷风吹动他的道袍跟怀中的拂尘,他半低着头,纹丝不动,仿佛世外仙人。   借着檐下灯笼摇晃的微光,他眉心的悬针纹显得格外深些。   仙人,又哪里有这许多愁苦凝结呢。   外头的风好像更大了些。   雨声密集而嚣张地,像是要破窗而入,渐渐地把两个人的呼吸声都要遮住了。   星河瞪着眼睛看着李绝,却见他只是喃喃了几声,并没有什么动作。   她稍稍放松了些,心里暗恨。   又想,怪不得李绝不肯回王府,看看李栎叶的所作所为,哪里像是个正经的王府郡主。   得亏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只怕就是个登徒子,指定要去祸害人。   外头雨声哗啦啦地不绝,不多时,就听见地上的流水声。   李绝的身子是有些暖的,虽然还是有些担心,但无可否认,靠在他身边,确实是比在趴在桌上要和暖受用的多了。   星河盯了半天,因不能动,想的且多,渐渐地困上心头。   不知不觉就在绵绵的雨声中睡了过去。   星河是给揉搓醒的,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眼睛一时也看不清面前的情形,而只听见有些急促的喘气声。   有只大手,逡巡来回,或轻或重的。   星河起初不晓得怎么样,突然想起自己的境遇,顿时惊得清醒过来。   “嗬……”呼吸的声音,贴在她的颈间。   腰上的力道重了几分,竟被捏的有些疼。   李绝的手不是那种保养的很好的,有些粗糙。   上次的伤虽已经好了,却留下了疤痕,大概这次冀南之行,又伤了几处。   被李栎叶解开的衣襟失了功效,没法儿阻挡,他肆无忌惮地,大手横扫,摩挲过娇嫩的肌肤,仿佛有刷刷的细微响动。   那把细腰被握在掌心,毫无章法地揉搓,时而在深陷的后腰上揽紧。   星河毛骨悚然,失声叫道:“小绝!”   她仍是完全的不能动,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外头闪电的光芒,看到李绝靠近自己身旁,他闭着双眼,显然是毫无意识地。   他的手却仿佛自有意识,开始向上或者向下的横扫。   底下的裙子挡住,他摸摸索索了一阵,仿佛不得章法,也不喜欢那重重叠叠的丝绸的裙,便又哼了声,转而向上。   就算是跟李绝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之间,却从没有如现在这样逾矩过。   这种感觉极其陌生而令人恐惧,星河魂不附体:“小绝!”声音提高了些,“停下……你醒醒!”   大概是她的声音过于严厉,李绝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他的眉心皱蹙的狠了些,喉咙里模糊着:“姐姐……”   腰身弓起,他把自己往她身边送过来,这样还不够,他摸索到星河的手,牵引着她。   “小绝,”星河的心都要跳出来,羞愤地:“小绝……小绝你……”   手已经给摁下去了,星河惊呼了声,不顾一切地叫:“小绝你看看我,你不要乱来……你答应我的。”   李绝的眉头动了动,口中喃喃地,说的却是听不清的字眼。   过了片刻,他好像极尽克制地,只用力把星河往怀中一抱,她的手也被死死压在两人之间。   除此之外,却没有再做别的了。   星河好似死里逃生,人贴在他的胸前。   手却给什么抵住,气势汹汹的。   她的脑中闪过好些混乱的画面,是那天在侯府她沐浴、他突然闯入,又是她在国公府里,跟清梦看那书上所画的……   身上也已经有了汗意,紧张的将要晕厥。   也没有办法细想。   然而,在她头顶往上,却就是赤松伯先前给敷药过的伤处,血腥气跟伤药的气味笼罩着,又让她慢慢地缓过劲来。   雨还在继续,星河却再也睡不着了。   李绝虽然停手,但少年的身体却依旧很热,她原先还是很渴望这份暖意的,如今却给烫的有些难受。   他仿佛也不轻松,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嘴里便又含糊不清地嘀咕几声,好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跟她委屈的诉说什么。   星河只隐约听见“凶我……”、“难受”之类的。   她大睁着双眼,却逐渐地觉着,那原先很凶地顶着自己手的,已经慢慢地缓了下去,没有先前那么骇人了。   星河不明所以,只硬生生又熬了半个时辰,感觉身体都僵了。   突然,被夹在中间的手有些酸麻之意。   起初星河还没察觉,又过片刻,蓦地惊醒。   忙试着动了动,果然,手已经能够活动了。   原来就像是先前赤松伯给她点了穴道一样,李栎叶也用了同样的手法,这种点穴的手法有重有轻,重的话足以让人整天整夜不能动,但却也会伤及人身筋脉等,轻的话只能保持一两个时辰。   李栎叶不如赤松伯的武功老到,所以只一个时辰不到,星河便能动了。   星河急忙试着舒缓手脚,想要尽快地赶紧离了李绝身边。   可偏是因为这样,被她的手所覆之处,却也仿佛给惊醒了似的,又有抬头的迹象。   星河懵懵懂懂,只想快些抽手,大概是动的太明显,狠狠地一划。   李绝如同受惊似的,猛然一抖,竟把她往身上又揽紧了些。   星河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李绝。   却见他脸色发红,额头上隐隐地有汗意,喉结上下的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   她壮着胆子靠近,只听他哀告般地低语:“姐姐、姐姐帮我……”   他看着是这样的可怜而无助,是因为伤口的疼?还是因为别的?   星河没法儿去仔细分辩。   盯着面前这张因为受伤加上连日折磨而清减了不少的脸,望着他煎熬的神情。   星河心里想起的,竟是容霄拿着那房屋地契给她时候,所传的李绝的话,也是赤松伯青眉绿眼地说他为了容元英几乎赴死的话,还有更多……从最初相识,波波折折……   到如今。   她的鼻子发酸,轻轻地咬住唇。   好像是挣扎了一夜的窗外的雨,终于冲破了那层窗棂纸。   潮润的雨水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受伤之后的这几天,李绝在黄泉路上徘徊了无数次。   自从察觉了李栎叶要带他回信王府后,李绝极为愤怒,同时又有些恐惧,愤怒是因为李栎叶竟趁人之危这么下作,恐惧是怕真的给她得逞,那星河呢?   他答应了星河,会好好地回去的……如今容元英无碍,皇帝就也可以“金口玉言”给他们赐婚了。   他是要娶星河的。   只差这一步而已!   李绝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这个。   而不是什么回到信王府之类的杂碎。   但是,此时此刻,就如同他还是四五岁时候一样,他竟完全的身不由己,任人摆布。   可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身体虽被禁锢,心里却仍是抗拒着,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无法磨灭。   “梦见”星河,李绝并不怎么惊讶。   毕竟在这之前,他偶尔也会梦见她。每一次的梦境都弥足珍贵,就好像他不敢做的,不敢奢望的,在梦境之中……机缘巧合、大发慈悲地会做到一些。   每一次,都足以让他回味好几天。   但这次的梦格外的大胆。   李绝梦见,星河主动地亲吻自己。   不,不仅是亲,她是在救他,救一个奄奄一息的他。   她,就是最好的药。   唇齿相接之间,一点一点地,苦涩的是药汁,甘甜的是津液,让他离开了阴风测测的黄泉路,逐渐地起死回生了。   体力在恢复,伤势在好转。而心里对她的思念跟渴慕,也在重重累积,无法释然。   雷声在屋顶上滚动,雨水把整间屋子都封印其中似的。   李绝闻到那股清淡的甜香,她近在咫尺,最可口的救命良药。   但是,就算是在他的梦境中,星河还是那么的矜持,不容侵犯。   就在他想肆意的时候,她却严厉地呵斥住他。   就算是在梦中,李绝也是不敢就违背她的意愿,虽然他已经按捺不住,饱受煎熬。   李绝停了手,而只是哼哼叽叽地,用完全叫人听不明白的呓语,诉说自己的渴慕跟委屈,难过。   他确实是难过的,身上的伤,心头的渴,还有本能的求。   风雨声中,他听见了一声很温柔的叹息。   然后,意想不到的,他被那只柔嫩香软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了。   有些发抖,迟疑,甚至在碰过来之时受惊地弹开。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放开他。   雨声淋漓,空气湿润而带一点奇异的甜香。   风雨声,夹杂着令人难以想象的至深至慰的叹息跟吟哦,仿佛……还有极度隐忍的呜咽。   在湿淋淋的雨气跟轰隆隆的雷鸣声中,李绝做了一个生平最美、而无可替代的梦。 第112章 .二更君枕上分明见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韦庄《女冠子》   八月底,关外已经开始飞雪。   李绝进盛州城的时候,正是今冬第一场雪。   当时李绝窝在马车之中,身上盖着一张白狐皮的大氅,几乎把他整个人都遮住。   忽然车厢门给推开,是李栎叶探头看了眼。   见李绝仍是一动不动,李栎叶戒备的脸色稍微放松,她笑道:“三弟,起来看看雪,这可是个好兆头。”   李绝一声不响,眼皮都没抬。   他这般冷冷清清的,这一路上,李栎叶倒是已经习惯了,只确定他仍好好地呆在身旁就行。   当下只又笑说:“一会儿就到王府了,可别再这么赌气使性子的,母妃毕竟是盼了你许久,看你这幅样子,岂不担心?”   李绝仍是置若罔闻的,李栎叶无奈,纵身又跳了下车。   早在出关之后,郡主就先派人回信王府禀告了。   虽然觉着王府在望,李绝不至于会再怎么样了,可李栎叶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给他下的药,也竟比先前更多加了三倍。   连赤松伯都有点看不过去了,私下里道:“你小心把他毒死。”   李栎叶道:“哼,我只怕药性不够,叫他把咱们都杀了!你忘了之前?好歹我得把他完完整整地弄到父王母妃跟前。”   之前路走到三分之一停的时候,李绝的伤势转好,身体恢复。   郡主自然欣喜。   谁知李绝表面上看似安静,却趁她不备,反而将她挟持住了,差点给他脱身。   还好赤松伯趁他不备突然偷袭,从那之后,李栎叶便多加了一倍的药,又恐怕他再使诈,在进盛州的关键时刻,便又狠心多加了分量。   先前马车距离盛州城还有数里,信王府便派了亲兵过来恭迎。   此刻城门大开,路人肃清,前头侍卫开道,后面亲兵簇拥,李栎叶跟二十三亲卫护卫马车在侧,威风凛凛地回了城内。   百姓们立在街道两侧,见状诧异,有不知道的,不免问起车中是何要人。   只听旁边知情者道:“听说,是先前在外游历的信王府三王子回来了!”   “当真?”问话的人很是惊喜:“这可太好了,信王殿下虎父无犬子,这下盛州稳了!”   众人纷纷地:“可不是嘛,先前听说世子殿下受伤,实在叫人担心,如今又多一位王子回来,天佑盛州!”   虽然世子李重泰受伤的消息,王府是有意隐瞒的,但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坊间多多少少知道了些,都很是担心。   如今听闻三王子回城,自然欣喜。   李栎叶在马上听见,回头扫了眼马车,轻轻地吁了口气,微笑道:“看来,百姓们对于铖御的回归相当喜欢。”   赤松伯目光沉沉地,终于说道:“郡主还是别这么一相情愿了,你不是不知道这个小子心里想什么……难道要一直都给他用药?”   李栎叶倒是有些轻松了:“随他怎么想,我只要把他送到了父王母妃面前,我就算是交差了,后面怎样,自然是父王跟母妃料理。”   赤松伯欲言又止。   信王府。   书房中,信王李益都正在看一份军情奏报,眉头紧锁。   听闻侍卫来报说李绝的马车快进了王府街,信王的神色有些复杂。   他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常年的军旅生涯磨练,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矫健。   信王的容貌俊朗,气质威严,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只因为年纪渐大,不再似青年时候那么锋芒毕露,多了几许韬光隐晦。   听了禀奏,信王握着手中的奏报:“知道了。”只淡淡地说了声。   侍卫退了下去。   信王又看了会儿军情,却总有些心神不宁,正在这时,外头道:“王妃来了。”   李益都把手中的奏报放下,抬头看向门口。   信王妃冷华枫的身形自门口出现,她如今已经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但容貌看着依旧妩媚秀丽,犹如双十年华一般。   看着信王未曾起身,冷王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怎么没有人来禀告王爷,铖御回来了吗?”   李益都站起身来,转出桌子将她迎住:“刚才已经来说过了。”   冷华枫抿嘴笑道:“父子这么多年不见了,铖御第一次回来,到底对他好一些呢。”   李益都勉强随着笑了笑:“当然,都听王妃的。”   信王妃不疾不徐地,温声说道:“这才对嘛,虽然说他是小辈儿的,不该咱们去迎他,但到底他离家太久,听叶儿说,他有些不太高兴回来呢,只怕是在外头把性子更弄的野了。所以,咱们当父母的才更该对他好些,叫他知道,这儿才是他的家。”   信王点了点头:“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了。”   冷华枫满意,仰头依依地望着他:“那咱们出去到二门接一接铖御吧。”   李绝是给一顶软轿抬了进来的。   身上还盖着那件白狐裘的大氅,只露出了半张脸,少年窝在轿子里,仿佛还在安睡。   鸦色的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在头顶,却是用一支女式的米粒珍珠钗簪着。   垂落的长睫,微挑的眼尾,清减过分的如画容貌,在雪白的狐裘映衬下,看来竟有几分妖异。   二门不到,李栎叶先看到信王跟王妃的身影。   她本来正随行照看李绝,见状便飞奔过去,忙先跪地行礼:“父王,母妃!如何竟出来了?”   信王没有出声,而只是看着软轿上那仿佛还在昏睡不动的少年。   他先皱了眉。   信王妃却含笑地将李栎叶扶了把:“叶儿快快起身,你一路辛苦了。”   李栎叶眼圈一红:“母妃……”她先前在外头,飞扬跋扈,可到了信王妃面前,却仿佛又变成了个小女孩儿,嗫嚅着:“女儿无用,差点办砸了差事,幸亏……还是带了三弟回来。”   冷华枫这会儿也抬眸看向了软轿上的李绝,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就算看到李绝的瞬间,那笑容也只是稍微地滞了滞。   信王已经肃然地问李栎叶:“怎么回事?”   郡主先忐忑地看了眼王妃,才小声回答道:“三弟……不太听话,女儿怕节外生枝,所以给他用了点软筋散。”   “胡闹!”信王明显的有些不悦。   正要呵斥,那边信王妃却已经唤了声:“铖御。”   她竟撇开信王,迈步迎了出去。   这会儿因为看见信王跟王妃都在,轿子已经在二门边上放下了。   轿子中的李绝本没有动静,听到这声唤,眼皮才稍微抖了抖。   信王妃已经快步到了软轿旁边,她看着李绝披在身上的狐裘,又看看他的脸,甚是动情般:“好孩子,你……长大了!”   李绝的眉峰蹙了蹙,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他冷静而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美妇人。   在看见冷华枫之前,李绝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信王妃的模样了,但是在此刻,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忘。   好像是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张美丽的脸,没有改变过。   冷华枫殷切地看着他:“铖御!你觉着怎么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怜见儿的,怎么瘦的这样?一定是……在外受了好些苦。”她的眼圈泛红,已经有泪光闪烁。   李绝仍是没有出声。   他的表情,好像并不认识信王妃。   信王不声不响地走到了王妃身后,看着软轿上没动的李绝,若不是听李栎叶说给他服用了软筋散,这会儿早就呵斥他无礼了。   李益都扶住了伤心的信王妃,皱眉对李绝道:“这可是你母妃,怎么竟不认得么?连一声母妃都没有?”   “母妃?”李绝总算是开了口,眼皮却垂了下去,他轻描淡写而带些调侃地说道:“尊贵的王妃,王爷,贫道是个无牵无挂六亲不认的出家人,什么父母兄弟,一概不知道。”   信王的眼中透出怒色:“你……”   冷华枫却拦住他,柔声劝道:“王爷,铖御才回来,有些不适应自然是人之常情,我们母子多年不见,可别才见了面儿就又要伤他的心。”   李益都深深呼吸:“罢了,我看未必会伤他的心,你只别为了这孽……别为了他多伤心就是了。”   信王妃拉着他的袖子,有些难过地:“我亲生的,就算为他伤点心又能如何。就如同他不在王府这么多年,哪天我不是牵肠挂肚,求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的,如今总算是菩萨听见了我的愿望,我高兴还来不及,就算为他伤心,也是因为喜欢。”   信王叹气:“人家说,慈母多败儿,罢了,但愿你这份心意他能知道。”   此刻,雪花把地上已经下白了一层,信王见王妃的头发都要打湿了,有些疼惜:“别在这儿了,先把他带进去吧。”   李栎叶知道轿子坐不得了,便叫一个亲卫,跟赤松伯两人一左一右把李绝扶起,就这么架着送到了内宅。   之前王妃已经命人把李绝的房间收拾妥当,当即直接送了回去,便在榻上半靠着歇息。   王妃的侍女搬了椅子在床边放下,信王妃落座。   冷华枫仔细又看了李绝半晌,见他沉默无声,也不看自己,她便回头责备李栎叶:“他不肯回来,你是姐姐,自然好生劝他回心转意,怎么竟然用这种法子,万一把铖御的身子弄坏了可如何使得?”   郡主不敢再说李绝并非是个会听人苦口婆心规劝的,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   信王府因又看到李绝脸上有伤,便关切地又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么竟是带伤呢?”   李栎叶便道:“路上……遇到冀南那边流寇作乱,我们便帮了一把,三弟不慎在那里负了伤。”   这些情形,包括李绝献计、率领官兵大胜之类,郡主其实都已经在信上写明,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回王府,信王李益都自然是知道的。   只怕李益都怕王妃担心,并没告诉过。   冷华枫听了果然皱眉:“他才十五岁呢,又不是你父亲那样从小儿就在行伍里历练的,做什么带他去这种危险的地方?”   说到这里,才又看着李绝道:“你这孩子也是的,知道凶险,就该避开……得亏无事。”她抬起手中的帕子,要给李绝擦拭脸颊。   李绝蓦地转头避开。   信王妃的手势停下,却又笑了笑:“铖御,母妃知道,你心里只怕记恨着母妃当初……没有拦住你父王,把你送了出去……”说着,脸上虽然还笑,眼里却带了泪:“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妃怎么会舍得你?”   说到这里,李栎叶低声道:“三弟,你看看母妃的手,为了让你回来,她不惜断了一指。”   李绝本来面朝内没看外头,听了这话,才诧异地回过头来。   冷眼一瞥,果然见信王府的左手少了一根尾指,此刻还包扎着。   信王妃忙拿帕子挡住,回头呵斥:“多嘴。”   李绝看看她的手,又看向她的面上。   信王妃拭了拭眼中的泪,终于语重心长地说道:“母妃知道皇上未必肯放你回来……你明白的,你父王在关外势力极大,皇上向来也是有猜忌之心的,得了你,自然就像是得了个筹码、人质一般,岂会放开你?那京城又是什么安妥地方了?龙潭虎穴也不为过,皇室的那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又岂是你一个孩子能应对得了的?所以母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你换回来。”   李绝的心慢慢地跳快了些,他却又仿佛没法儿面对信王妃的脸,当下缓缓地重又转头看向里间去了。   冷华枫擦干了眼中泪,却又展颜笑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横竖如今咱们一家人团聚了,高兴还来不及呢。铖御……母妃知道你心里一时过不去,但世上无不是的父母,而父母子女间,也是没有解不开的冤仇的。你且好好地将养身子……回头母妃再来看你。”   温柔地叮嘱了几句,冷华枫站起身来,又对李栎叶半是嗔怪地训斥道:“如今回了家里,可不许再欺负你弟弟了。”   郡主忙答应不敢,跟在信王妃的身后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李绝,却见他还是安静地靠在床边坐着。   信王妃跟李栎叶虽然走了,王妃安排的宫女跟太监,却走了几个进来,要伺候李绝洗漱更衣。   李绝虽不能动,如何肯让他们碰自己,阴阴冷冷地喝道:“滚出去。”   内侍们吓的色变,面面相觑,便纷纷退到门口。   不多会儿,赤松伯从外进来,沉默片刻:“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别再东想西想,安分地留在王府吧。”   李绝冷峭地:“你可真是个好狗腿子,不仅对李益都俯首帖耳,连那贱人说的话你都当圣旨一样。不去当太监真可惜了。”   赤松伯脸色一变:“她是你姐姐!”   李绝呸了声:“我没有这种姐姐,你爱要你认去!”   赤松伯沉着脸:“随便你怎么说吧,我只是听从王爷的调遣而已。王爷想你回来,不管如何你都要回来。”   李绝冷笑连连。   一言不合,正当赤松伯要走开的时候,李绝突然沉声问:“离开冀南之后,真的没有回京过?”   赤松伯眼神微变:“已经告诉过你了,没有。”   李绝的唇动了动,眼中有些许疑虑之色,他仿佛还想再问别的,可到底又摇摇头:“滚吧,跟信王府沾边的我一个不想见。”   赤松伯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转身。   李栎叶没有再给李绝服用软筋散,到了晚上,李绝已经可以自行下地了。   内侍们给他准备了洗澡水,李绝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整个人已经有些疲累。   他的力气毕竟才恢复,功力却还差得远,现在简直比个普通人还不如。   要是信王府还离的远些,再让他多吃一两个月的药,只怕人就废了。   盘膝在榻上,李绝打坐调息。   他脸色如常,心里却起伏汹涌。   自打离开冀南,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加服了药的缘故,他常常有一种如梦似幻的不实之感。   他记得自己在伤重难熬的时候,仿佛看到过星河,她就在他身边陪着,那么温柔地跟自己说话,甚至……两个人极尽亲昵。   当然,李绝并没敢认为那是真的。   毕竟星河虽对他好,在那种事上,却从不主动,非常的规谨自守。   再加上先前他因为思恋过度,常常做些旖旎的梦境,此番所经历的,在他看来也像是一场最鲜明销/魂的春梦。   但是,有那些相处的细节,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甜香,他所握所品之丰盈,以及近在耳畔的细声低吟……   始终没法儿忘记,并不是简单的梦里能做出来的。   李绝心里有些犯疑,或许也还怀着侥幸,所以在渐渐地恢复了神智之后,曾旁敲侧击地问过赤松伯自己有没有见过星河。   答案不出意外的是“没有”。   他知道于情于理那都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然而,这对李绝而言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他没能回京,他竟猜不到星河在京内得不到他的消息,会是怎么样的着急担心。   因为怕她忧急,所以对于李栎叶的行径就加倍的恼怒,起初还对她有些下意识的敬让,但现在已经成了他口中的“贱人”。   心里太乱,体内的气也无法运起,李绝有些焦急。   路上,他实在找不到逃回去的机会,李栎叶以为回了王府,就万事大吉了,如今不再逼他服药,这就好办了。   李绝眉头紧锁,唇角却挑出了一抹冷笑:一旦他武功恢复,就要这些人的好看。   门外,脚步声响,环佩叮咚,人未到,淡雅的香气先透了进来。 第113章 世子的下落   信王妃进门的时候,李绝已经背对卧倒,仿佛睡着了。   王妃走近他身后,俯身看了片刻,便将堆叠的被子拉开,轻轻地为李绝盖好。   掖了掖被角,她转身走开,轻声吩咐身后的宫女:“把东西先放在桌上,半个时辰后来看看,若是三王子还没起,就换下这些,另外再做热的,叫他们务必注意素净些。”   宫女们低低地答应,把手中捧着的各色盖碗放在桌上,室内顿时多了一股饭菜香气。   王妃走到门口,又吩咐:“留心着那盆内的炭火别弱了。三王子才回来,未免有些不适应之处,都警醒些好生伺候,他身边别缺了人。”   众人领命。   等到外头鸦雀无声,李绝才又盘膝坐起,打坐调息。   他一天没进食,闻到桌上饭菜香气,并没有任何荤腥气味。   王妃确实心细,送来的都是素斋。   李绝更加饿了,但因为李栎叶的行径,他便多了个心眼。   虽然饿极,但他并不去吃那些素菜饭,看到桌上有两个橘子,便剥着吃了两个。   回王府的头一夜,就在风雪交加之中过去了。   次日,王妃一早便又来探望,嘘寒问暖,又因他没吃东西,便问是不是不合口味,问他喜欢什么之类。   李绝只垂着眼皮道:“不劳王妃费心,早年在道观的时候,草根野菜都曾吃过,大概是口味养的太低贱了,吃不了王府的高贵东西。”   冷华枫闻言,眼中含泪,竟张手将他抱住:“铖御……”   李绝猝不及防,更想不到王妃竟会如此,遽然给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他的身子一僵,忙奋力挣开。   他情急之下,力气自然没有收敛。   信王妃给他一推,整个人踉跄倒退,竟跌在了地上。   李绝虽然不习惯被她抱着,但也没想就推倒她,见状也是意外。   正站起来想去扶,外头李栎叶冲了进来:“李铖御,你干什么!”   李绝看她到了,反而不急了,袖手冷笑:“没干什么。”   信王妃制止了李栎叶,解释说:“不关铖御的事,是我自己一时没站稳。不许你跟他吵嘴。”   李栎叶着急:“母妃,我是怕您伤着,这个小子出手没轻没重的。”她看向李绝,带怒地:“母妃可不会武功,哪里禁得住你这样!”   李绝不语。   冷华枫却道:“叶儿,你是不听话是不是?叫你跟铖御好好的,你非得跟他红脸?你是姐姐,遇事教导他也就罢了,别这么盛气凌人的。”   郡主慢慢低下头去:“母妃,我知道了。我、我不说他了就是。”   李绝却慢悠悠说道:“王妃,我在外头野惯了,手脚也粗笨,郡主说的对,我粗手粗脚的万一伤到你就不好了。你还是不要管着我,我也受不起。”   “你怎么受不起,你也是母妃的心头肉啊,”信王妃有些伤感:“铖御,母妃不是要管着你,只是想多疼疼你罢了。”   “好,”李绝目光转动,扫过李栎叶,忽然道:“您要是真想疼我,那就立刻叫他们放我走!”   “你要去哪儿?”信王妃一惊,恳切地看着李绝:“你才回来,自然该跟你父王和母妃多相处相处。”   “不用,我一个人习惯了,天南海北自然也去得。”李绝不再看她,傲然地说。   信王妃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铖御……这样吧,你好不容易回来,至少让母妃多看看你,你要走,也成,可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如,且等你的身子好了后……你若还要走,母妃可以去求你父王,不再拦着你,如何?”   “当真?”李绝盯着她,很是意外。   冷华枫点点头:“母妃自然不会骗你。只是你得听话,不能不吃东西,好吗?”   李绝想了片刻,答应。   此后两日,信王妃依旧嘘寒问暖,犹如慈母一般,不管李绝如何冷淡,她却温情依然。   倒是信王,不知从哪里听说李绝推倒了王妃,十分恼怒。   李益都知道未必能叫动他,便亲自来寻李绝:“既然你回来了,就该安分守己懂规矩,不管如何,那毕竟是你的母妃,你怎可对她无礼!你给我记着,如果给本王发现你还是死性不改,这次,可没有人再替你说情……谁说情也没用。”   李绝最不喜欢听信王居高临下的“谆谆教诲”,立刻就想要反唇相讥。   不料,听信王说起“可没有人再替你说情”,他突然觉着味道不对。   他已经回来差不多四天了,王府里的人也都见过,除了李重泰。   虽然都说世子受了伤,但到底伤的如何,竟连面都见不着?   因为李绝极讨厌信王府上下,所以没见着李重泰露面,他心里虽觉着疑惑,却也并没有问起。   如今听见李益都说了这句话,颇为古怪。   他本来不想跟信王多说的,此刻却偏问道:“对了,我回来这么多天了,怎么也没见到世子?”   信王的脸色一下变了,转头看向李绝,竟没有立刻回答。   可就是这么对视之间,李绝知道,世子的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他心里想:难道世子的伤,比想象的更令人难以接受,所以信王的脸色才那么无法掩饰的难看?   可也不太通,信王自己便是个带兵的王爷,见惯生死存亡,就算涉及亲生儿子,也不至于这么讳莫如深。   正想再问一问,外头信王妃到了。   冷华枫才进门,就见两人对峙似的,她便带笑道:“王爷又在说什么?可别为难铖御,他毕竟才回,有些外头的习气一时改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   信王顺势淡淡道:“我没怎么样他,你就这么着急?难道怕本王打他不成。”   冷华枫走到他的身旁:“不过是担心王爷脾气急,你们爷俩一言不合的,才真正叫人伤心呢。”说着又含笑看李绝:“铖御,你父王其实是个面冷心软的人,他种种严苛,不过都是为了你好罢了。”   李绝心想:原来拿刀要打要杀的是为了人好。   他只笑了声,不置可否,迈步出了门。   “铖御……”背后信王妃叫了声,李绝只当没听见。   气的信王又怒道:“真是没有规矩!”   冷华枫叹了声,见屋内无人:“王爷怎么总压不住脾气呢,我知道有人多嘴告诉了你我不慎跌倒的事,这个跟铖御没有关系。”   李益都默然:“你太宠他了,你看他的样子,像是要领情的吗?”   冷华枫低低道:“毕竟也是亲生骨肉,就算先前他做错了事,不过年纪小……难道一辈子不饶恕?”   信王不语。   王妃又道:“何况王府如今只剩下这一根独苗,王爷好歹……为了信王府将来着想。”   说着,她竟泪洒当场,哽咽着说道:“若是重泰能够好端端地在跟前儿,我当然愿意。”   李益都将她揽入怀中,低低安抚:“你别着急,如今外头只知道重泰受了伤在调养,此事未必没有可以斡旋的可能。”   “怎样斡旋?”王妃忙问。   信王皱眉:“总会有法子的,只要对方不知道他们手中的是什么,事情就未必到最坏的地步。”   冷华枫含着泪:“王爷若有法子可要尽快,不然,我只怕泰儿未必能熬过去。”   信王点头:“知道。”   李绝的疑心并非无中生有。   世子李重泰确实出了事,事情也的确比他想象的更糟。   盛州城中几乎一半的人都知道,世子因为负伤,正在王府内调养。   但事实上,更加骇人的是,李重泰根本就不在王府之中!甚至如今生死不明。   原来上回跟辽人交锋之中,世子带兵突袭,却因为地形不熟迷了路,竟给大股辽军遇上,寡不敌众,死伤大半,李重泰也在其中,生死不知。   信王得知消息后魂不附体,但他很快想到不能乱。   毕竟若在这时候放出消息,必然会导致军心大乱,而助长敌方的士气。   信王隐忍着,直到得知了辽人俘虏了盛州军百余人的消息,根据名单上所列,他看到了李重泰惯用的假名。   他知道世子还活着,但能活多久就不一定了。   偏在此前,信王得到京内的消息,说是李绝回了京。   王妃立刻请求,叫尽快派人把李绝带回来。   信王为了长远打算,又对王妃所求百依百顺,所以便按照她的意思,派了李栎叶星夜兼程的赶路,五百里加急,去了京城带人。   如今李绝是回来了,但他仍是那么的不驯顺,长大了的猛兽一样,越发凶狠。   相比较而言,世子就稳重可靠的多了。可惜偏偏竟落在辽人手中。辽人折磨俘虏是有一套的,信王虽然按捺,实则心如刀割。   他又不能派人去救,毕竟深入辽人大营,非但救不了世子,反而会打草惊蛇,惊动敌人。   最近,信王正在考虑用什么法子,跟辽人换俘……在这种情形下,世子的身份更加不能暴露了,因为辽人一旦知道世子在他们手中,自然会狮子大开口。   而且世子落在敌手,这可是奇耻大辱,信王府绝不能容忍这个,满城百姓更加受不得。   李绝是从赤松伯的口中得知李重泰陷在敌阵的。   赤松伯知道,他既然起了疑心,人又在王府,便迟早会知道真相——毕竟李重泰不可能总避而不见,所以赤松伯也没有咬死不认。   这几天,李绝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虽然王府内依旧会有各处眼线盯着他,但只要他武功恢复如常,便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但听说李重泰出事后,李绝的心里不由一沉。   虽然曾经当着李栎叶的面儿,他说不欠李重泰什么,但事实上,对这个世子哥哥,李绝的印象不坏。   李重泰不是有坏心眼的,除了有一点嫡出长子的自矜自傲外,他跟那个死去的二王子不一样。   这么一个人若是惨死敌营,那……   这天晚上,李绝信步走到世子的院外,房门紧闭,就算王府上下,绝大多数的人也都以为世子在闭门养伤,免得走漏了消息。   李绝看了片刻,突然发现王妃一行走来,叫开了院门,信王妃只带了贴身的宫女走了进内。   院子之中,原先伺候世子的近侍们急忙过来行礼,请了王妃进内。   冷华枫到了里屋,床帐低垂,就仿佛里间真的有人一样。   其实信王妃最清楚不过,都是假的,她只是做个来探望的样子罢了。   这毕竟是她一手安排的,做给别人看的而已。   坐在床边,信王妃的眼中又含了泪。   此刻屋内没人,王妃擦了擦眼睛,低低地开了口:“天儿越发冷了,昨儿母妃做梦,梦见你衣不蔽体,生生地把我哭醒了……”她一边拭泪,一边哽咽地:“我不敢跟你父王多说这些,怕他说我妇人之仁,但母妃怎能放得下……”   怔怔地看着帐子,就仿佛李重泰在内,王妃发了会儿怔,说道:“你三弟弟回来了,你先前不是很疼爱你这个弟弟吗?当初,他闯了祸,你把头磕破了也要给他求情,你要是知道他回来,不知会多高兴的。可惜,母妃竟不知你们兄弟是否有重逢的一天。”   最后,信王妃合掌喃喃:“但愿菩萨保佑,让泰儿早点平安归来吧。”   李绝从屋顶跳下地,低着头往回走。   才出月洞门,就见李栎叶从廊下走来,两人对上,李栎叶吁了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李绝道:“李重泰的事儿你一早知道?”   郡主闭嘴,顷刻才冷笑道:“知道又怎么样,难道告诉了你,你会有法子?”   李绝自她身边走过:“我什么都不晓得,自然没什么好法子,但等你们再磨蹭些时候,就彻底不用想救人了。”   李栎叶虽然因为带他回来的事情闹的水火不容,但听了这句,不由心头一动:“铖御!”   突然想起他在冀南时候为靖边侯出谋划策的事,又实在牵挂李重泰,目光中不禁多了些渴盼。   郡主将声音放的平和,试着道:“铖御,都是为了世子哥哥,你若有心,咱们一同参详可好?”   “既然你们是因为李重泰出事才逼我回来的,”李绝转头,不由分说地:“你为我向李益都带一句话,我帮他把人救出来,从此不管如何,信王府都不能再干涉我的去留!”   李栎叶愣怔,想了会儿:“如果你说到做到,我自然可以转告父王……想来父王,不至于为难你吧。”   李绝哼了声:“那你先去跟他说清楚。我要一句准话。”   虽然信王妃答应他离开,但李重泰若死在外头,信王府后继无人,李绝担心信王还是会打他的主意。倒不如送佛送到西,一劳永逸。 第114章 .二更君妙算申帷幄   郡主稍微琢磨,即刻赶去告知信王。   李益都听她说完,像是惊讶,却又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信王府就这么委屈了他?他自个儿应该也知道这话不对,所以竟还要让你来传……”   李栎叶心想李绝未必是觉着话不对,却不敢反驳。   信王又道:“哼,狂悖无知的小子,又不在关外长大,也从来没真刀实枪的对敌,居然敢说这种狂话!他若真的有法子我难道会不乐意么?只怕是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乱语,本王怎能当真。”   李栎叶忙道:“父王,我看铖御不是随口大话,他年纪虽小,却也算是有勇有谋,如果父皇一时还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不如可以……让铖御试试看。”   信王思忖了片刻,仍是不太放心:“就怕我答应了后,他只是任意胡闹。初生牛犊不怕虎,此事未必妥。”   李栎叶心里虽然很想一试,但也不敢左右信王的决断,便道:“当然,一切还得看父王的意愿。若是不信铖御,那……就罢了。”   从信王的书房出来,郡主心里有些悒郁。   李绝有没有法子她不知道,但李绝的那句话却绝没有说错——假如还耽搁下去,只怕就不用费心地去救李重泰了,没有人能够在辽人手中熬过数月。   她满怀心事地缓步而行,连对面赤松伯正走来也没察觉,直到老道士咳嗽了声。   见李栎叶站住脚,赤松伯走近了:“怎么我听说,王妃已经答应,许那小子离开王府了?”   郡主一怔:“是铖御告诉你的?”   赤松伯留神左右,略压低了声音:“这可是真的?”   郡主拉着他,往前走到院子的中间儿:“母妃是为了安抚铖御才故意那么说的,其实心里怎么舍得?无非是想让他借着养伤这段日子,彼此相处,可以让铖御知道这才是他的家,哪里真的要他走?”   赤松伯有些失望:“哦……我还以为……”   郡主盯着他:“阿伯,我知道你的心意,然而京内那些事,你可千万别透露出去,不然的话,以那小子的脾气,谁还能拦得住?一切都糟了。”   赤松伯扭头。   李栎叶道:“你只想一想,是信王府重要,盛州的安危重要,还是那个丫头重要……就行了。”   赤松伯长长地吁了口气。   李栎叶又道:“还有,铖御先前跟我说,他有法子去救回世子,阿伯,你总不能在这个关口背叛王府吧?”   听见这个,赤松伯神色微动,竟也有些激动:“他真的这么说了?什么法子?”   李栎叶为难:“你别急,铖御的意思是,只要救回了世子,他就要让父王答应放他走,可是我刚才去见父王,父王却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也许是不相信铖御。”   赤松伯皱眉。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打廊下走来,张望了一阵,忙走过来:“郡主,王妃请您过去。”   信王没有答应,这让李绝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信王这会儿必然“病急乱投医”,一定会应承呢。没想到那老家伙还很坐得住。   赤松伯转告了这个消息,又问他:“你真的有法子救世子”   李绝眯着眼睛道:“又有怎么样,李益都既然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乐得清闲自在,反正王妃许了,我身子一好立刻就走。”   他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六七分,最多再调养个两三日就可以离开王府。   赤松伯盯着他:“就算王爷不答应你,世子可是你的亲大哥。你要是不去,把法子告诉我,我去。”   李绝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白白告诉你,倒是便宜了李益都,再说,我出的主意,假如你们学了去却做不好,最后只怕还赖我的主意不好呢。这种亏本买卖我可不干。”   说话间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在院门口走出来,飞快地看了眼李绝,低着头小声道:“三殿下,王妃请您过去。”   李绝想了想,还是起身跟着小宫女去了。   赤松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虽然嘴里说着讨厌信王府的任何人,但是对于王妃的传唤,居然还是乖乖地听了。   王妃的房中,李栎叶也在。   看到李绝进门,王妃叫他在身边坐着,李绝却并不肯,只戳在门口道:“王妃叫我有什么事?请说吧。”   王妃望着李绝,眼神有些温暖地:“你姐姐跟我说了,你想了法子,要去救你大哥?”   李绝却并没有看她,只淡淡地瞥着旁边的窗户,这屋内有一股很清淡的香气,并不难闻,但却叫他不能适应:“法子是有,可惜信王殿下不乐意。”   王妃微笑:“我想着你父王未必不愿意让你历练历练,只是你毕竟才十五,又是刚回来,对于辽人的情形未必了解,你父王兴许是怕你冒险……”   “是吗?”李绝大不以为然:“就好像我这些年都在养尊处优似的。”   信王妃很好脾气地一笑:“罢了,王爷的脾气直,你的脾气又急,怪不得说不到一块儿去,不过,我心里倒是愿意的。”   李绝意外,却不太明白她愿意什么:“愿意?”   信王妃点头:“我虽不知道你有什么法子,但却想让你去试一试。”   李绝回头,难得认真地看着王妃的神情。   信王妃同他四目相对,缓缓说道:“只是,我并不是因为要答应你的条件而让你去,也并不是因为想要把重泰救回来而让你冒险,母妃只是想你借着这个机会,向你父王证明你的能耐,从此,也不会再有人敢小看铖御。”   李绝哑然,顿了顿后说道:“我没有必要跟他证明什么。”   信王妃温和地注视着他,像是看穿了所有:“你自然是个要强的孩子,其实母妃之所以想你去,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年你在外头并不是享福的,你既然开了口,便是你有这本事,母妃相信你必会成功,也会顺顺利利地把你大哥带回来!”   她的目光,恳切的像是良师益友,仁爱的像是个送别儿子的慈母。   李绝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只能转开目光。   王妃的身后,郡主一直没有出声。   只在这时,她看看王妃,又看看李绝,心情也有些异样。   信王妃转头:“叶儿,你先前不是总抱怨你父王因为你是个女孩子,总不给你机会么?你愿不愿意跟铖御一起去做这件事?”   李栎叶一怔,然后急忙躬身:“回母妃,我当然愿意。”   信王妃“嗯”了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虽是女子,未必不如须眉,跟你三弟一起,也必定所向披靡。”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却透着一种很鼓舞人心的不容小觑的柔韧跟坚定。   信王以为李绝从小离开盛州,更加没正经打过仗,对于辽人以及战事等等,一不了解二不熟悉,并不能成大事。   却不知完全是小看了李绝,他当然没有真正打过仗,但要救人,却未必非得用打仗的手段。   这天,日常巡查的辽人士兵,发现有一行数人向着此处而来。   顿时之间,十几个彪悍的士兵冲了出去,将那些人拦住,围在中间。   眼见一场屠戮势不可免,其中为首的一人把头上罩着的披风往下一掀,露出底下方方正正的纯阳巾,一张脸清秀如画。   身上穿着的,却是一袭端肃的蓝色道袍。   辽军突然见竟是如此的俊雅少年,又见他身着道袍,不觉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用有些生硬的官话说道:“你们……是道士?”   这少年正是李绝,他身后随行的共有三人,长须白发的赤松伯,改扮成女道姑的李栎叶,另外一个,却是才赶到了信王府、如今也换了道袍的戚紫石。   李绝扫了众人一眼,并没言语,他身后戚紫石道:“我们是自绮霞峰远道而来的玉阳子的徒弟,今师父特派我们四人前往大雪山修行,勿要拦路。”   几名辽军闻言,手中的兵器纷纷放低。   原来辽军的耶律首领,年少时候曾遭遇危难,多亏一名道人相救,从那之后,就严令士兵不可伤及天下修道人性命。   可毕竟边塞之中很少见到道士,所以此事盛州这边鲜少有闻,只有辽人那里才知道,但也没有人特意说这个。   李绝之所以清楚,是因为他辗转过的道观甚多,见过的道士自然也不少,总有那么一两个心大出关游历的,谈起游历天下的趣事,不免提起当初被辽人士兵拦住一节,本以为必死,谁知那些士兵叽哩哇啦不知说些什么话,最后竟放过了。   别人都只是当做一件不起眼的事,听听罢了,李绝的记性却是一等一的好。   后来在绮霞峰修炼的时候,偶然又听门中的师兄们说起,当初玉阳子出关往大雪山的时候,无意中救了一个辽人,还是对方的什么王族之类,那王族想要报答玉阳子,玉阳子却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随口说了句勿要伤及天下道友,就飘然而去了。   李重泰出了事,李绝心里其实是想要救援的,他一旦用心,心机便会比任何人更细更巧,一下子便从记忆之中将这两件事捞了起来。   所以,得了王妃允诺,他便带了戚紫石,赤松伯跟李栎叶三人,假扮道士前来一试。   果然,被他料中了。辽人果然是不伤修道人。   士兵们非但没有伤及他们的性命,反而将他们四人恭恭敬敬地请到了自己的营地。   又见李绝仙人之姿,赤松伯更如成仙得道,而李栎叶也英丽脱俗,戚紫石风雅飘逸,当即盛情款待。   营地的首领又特意拨了亲兵,护送他们向后,经过一段崎岖山道,进了玉城。   据李益都的探子回报,上回被俘的众人都在这城内做苦力,只不知会不会真的这么幸运找到。   李栎叶原先还是有些紧张的,不知道李绝的主意到底可不可行。   谁知完全不用费事,这些辽军竟都信以为真,差点将他们奉为上宾。   连向来易守难攻的玉城,居然也轻易地被请了入内。   李栎叶怀中抱着一袭拂尘,且走且留心四看。   赤松伯却靠近李绝身旁,低声道:“刚才经过的那段山道,你可留心看过了?暗处有许多伏兵,弓箭手之类,防不胜防。”   李绝道:“咱们又不是来打仗的,不必过于紧张。”   郡主凑过来:“王府在这里有安插的细作,他们应该查出了俘虏在何处,待会儿到驿馆安顿下,我便去找他们……”   李绝制止:“别急。你的身份暂时不能被人知道,免得节外生枝。”   郡主没有再说别的。   他们四人进了驿馆,赤松伯几乎也按捺不住想出去找一找世子,就算碰碰运气。   李绝道:“你要出去,也行。只是不能流露出要找人的样子,也断不能跟人打听什么俘虏,你只当做是游山玩水,不然便打草惊蛇,非但救不了人,咱们也跑不了。”   赤松伯跟戚紫石出去转了半个时辰,天将黑的时候回来,果然一无所获。   李栎叶有些按捺不住:“咱们明日就要离开了,万一世子在城中,我们却错过了,又怎么说?”   李绝道:“该来的自然会来,再等会儿。”   戚紫石问道:“小三爷,你要等的是谁?”   李绝还未回答,外头驿馆的辽人走了来,笑嘻嘻地说道:“各位道爷,我们将军听说是四位经过玉城,特地设宴,今夜请几位到内衙一聚。”   玉城的守军是辽国的皇亲,复姓耶律,听闻有绮霞峰的道士一行四人要借道去大雪山,又是玉阳子的徒弟,大惊之下,不敢怠慢。   立刻命人将他们好生安置在驿馆之中,又听去探看的侍从说,这四人果然个个相貌出众,仙风道骨,不同凡响,他不由也生出要一见之心。   李栎叶忍不住问:“你早知道这个耶律阿贵会请咱们?”   “这就叫做上行下效,屡试不爽。”李绝淡然地回答。   辽人的大王推崇道法,耶律将军是皇亲,怎么能不跟着学一学。   何况是绮霞峰的道士,对于大王是有恩的,若是不见,将来大王问起来,岂不尴尬,见一见,却有诸多难以言说的好处。   李栎叶心里已经暗暗有了几分钦佩,又问:“可就算去赴宴又能怎么样,还是不知人在哪里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去看了再说。”李绝毫不在意似的甩甩衣袖,抱着双臂往外走去。   将军府甚是简拙阔朗,厅外间有架起的火炉,柴火烈烈燃烧,像是在野地行军一样,殿内用的都是极粗的牛油烛,照的灯火通明。   耶律阿贵身材魁梧,头戴野鸡翎狐狸尾的厚毡帽,看到他们四人进门的时候,豪爽地哈哈大笑,站起来迎客。   赤松伯跟李绝打了稽首,戚紫石早也学的有模有样,李栎叶微微倾身,各自落座。   耶律阿贵寒暄了几句,问明他们启程之期,路上走了多少日子等等,李绝早算计妥当,戚紫石代为回答,天衣无缝。   突然耶律阿贵又道:“玉阳子道长近来仙体康健?上次他去大雪山的时候,冻坏了左腿,不知可好多了?”   李绝淡淡地说道:“将军记错了吧,师父练的是纯阳心法,怎么会冻坏,只是右手臂因为要挡一块坠落的石头折了一下而已。除了偶尔天阴时候隐隐作痛,其实无恙。”   “哈哈,”耶律阿贵大笑:“我果然是记错了,还是小道长是玉阳子道长身边的人,知道的详细。”   李栎叶不由看了李绝一眼,暗自捏了把汗。   这耶律阿贵看着相貌豪爽,其实竟是个外粗内细的,怪不得李绝不叫她跟人碰面,也不让赤松伯随意打听,恐怕驿馆跟城内也满布了眼线,暗中盯着他们。   方才的这句话,便是故意试探他们是否真的是绮霞峰的人。   说话间,侍从送了饭菜上来,耶律阿贵热情洋溢地笑道:“这都是特意命人做的极素净整洁的素斋菜,各位道长请。”   李栎叶才要动,李绝眼睛眯起,直接一抬手,竟将面前的一碗菜打翻在地。   众人都惊住了,纷纷转头看来。   耶律阿贵眨着眼睛:“这、怎么了小道兄,难道是菜不合你的心意?”   李绝站了起来,冷冷地说道:“看样子,耶律将军不是尊道请客,而是故意的羞辱我们,五荤三厌四不食,这菜里的腥气都要把我冲吐了。”   戚紫石笑道:“将军恕罪,我们师弟年纪虽小,脾气却是最冲的,他打小茹素,连吐息都是洁净的,他说不对,这饭菜定然不对。”   耶律阿贵一怔,提高声音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门口一个管事急忙跑进来,跪地道:“将军恕罪,这想必是厨下没有认真地把锅刷干净,属下这就去把他们绑了狠狠责打。”   耶律阿贵一拍桌子:“混账,不知道本将军请的是道长吗?敢这么马虎大意,给我狠狠地打,让他们长长记性!”   那管事领命退了出去,又吩咐人快来把地上的菜跟桌上的都撤下去。   耶律阿贵忙又向着李绝道歉不迭,李绝淡漠道:“将军倒也不必责备底下之人,也不用麻烦,我们修道的自有一种辟谷之法,就算几天不用进食也使得。”   李栎叶在旁,手心出汗,她当然清楚,这不是将军府的厨子马虎,多半还是耶律阿贵的试探,要不是李绝从小出家,口味最刁钻,只怕就又露了破绽了。   正在这时,侍从纷纷地来撤桌上的吃食,又有一人一瘸一拐地进来收拾地上被李绝摔翻的菜碗,李栎叶目光一动,本不以为意,谁知那道身着简陋破布衣裳的身影竟极熟悉!她转头又看过去,顿时变了脸色!   她差点就惊呼起来,因为那个人,确实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李重泰!只见他瘸着的腿仿佛还在流血,用粗糙污脏的手把地上的饭菜拢起来,搂在胸前,低着头,默默地要退出去。   幸亏此刻耶律阿贵正在竭力安抚李绝,并未在意别的。   李绝却冷着脸,好像铁了心要走,不料一转身,竟正跟那个抱着菜的人撞在一起!那人手中的饭菜又撒出来,有不少落在李绝身上!   耶律阿贵正在找台阶,见状盛怒:“混账,来人,给本将军把这贱奴拉出去打死!”   外间两个士兵冲进来,正要拿人,李栎叶已经忍不住站起身,却给赤松伯及时地在手臂上捏了把。   只听李绝道:“无量天尊,将军大人,非但给贫道准备了那些荤腥之物,甚至要在贫道面前开杀戒么?”   耶律阿贵一愣,忙制止了士兵,李绝扫了李栎叶一眼,看她手中虽还抱着拂尘,那拂尘却在发着抖。   李绝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打量了那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人一眼:“这……不是辽人?”   耶律阿贵忙道:“小道长眼尖,这是上回战事里俘虏过来的盛州的士兵。”   李绝又念了一声道号,冷笑道:“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当兵的也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若他有缘法没死在两军对垒,却因贫道而死,那这份罪过可着实大了,将军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耶律阿贵笑道:“既然小道长给他开脱,也罢,就饶他一命,滚出去吧。”   这会儿赤松伯似冷非冷地说道:“我已经没了胃口,恕罪。”   李栎叶一声不响,跟在他后面离开了。   当夜,李绝跟戚紫石回到下处,李栎叶的眼睛都哭红了。   赤松伯丝毫没有要安抚之意,因为他心里也很不好过。   当时在席上,两人都发现了那落魄潦倒的奴隶竟是李重泰,没有当场失控而只是退席已经是难得了。   见李绝回来,李栎叶不禁怒问:“你竟然还有心跟那个狗将军一起吃饭,你知不知道……”   李绝淡淡道:“不然呢,我回来跟你一起哭?”   戚紫石没有靠前,站在门口望风。   “当然要合计怎么救大哥,”李栎叶咬牙说道:“既然那个狗东西对你言听计从,你为什么不干脆把大哥救出来。”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夜长梦多,”李绝冷冷地:“才见面我就跟他要人,他当场自然会答应,但这耶律阿贵面粗心细,回头他肯定会察觉不对,你以为,这一整夜城门关着,你能够带着世子插翅而飞呢,还是叫人瓮中捉鳖?”   李栎叶无言以对,一想到李重泰的惨状,她便没法儿再理智。   “别哭了,你那眼睛明儿给人看见,也是疑心,”李绝淡淡道:“做事要出其不意,如今耶律阿贵已经对我深信不疑,明日出城之前我自会开口,他一定会答应,等他察觉不对,咱们早出城了!”   李栎叶眼睛一亮:“铖御……”   “哭有什么用,哼。”李绝打了个哈欠,往内走了几步又回头扫过赤松伯跟郡主:“今晚上,可别轻举妄动!” 第115章 .三更君雪上种桃花   当夜,虽然说注定不能睡好,但所幸,长夜无事。   次日早上起身,耶律阿贵早早地亲来送行。   昨儿的连番试探,释去了耶律阿贵的疑心,同时,因为李绝是绮霞峰玉阳子的徒弟,他的谈吐又自有一番洒脱不凡,在耶律将军看来,这小道长将来声名只怕不在玉阳子之下,兴许……还会成为耶律大王跟前的新贵。   就像是李绝说的,耶律将军也会效仿他们的首领、对道士颇为礼遇一样,阿贵的心思确实跟他的粗犷相貌不同,他是个极有手段的人,阿贵看中李绝,所以也愿意事先笼络好这个不同流俗的小道士。   寒暄了会儿,李绝说道:“昨晚蒙将军盛情款待,今日又来送别,实在叫小道跟三位同门甚是感激。”   耶律阿贵笑道:“玉城是个冷僻的地方,中原的道长们也极少会过来这边,我是空有向道的心,而找不到尽心的机会啊,小道长几位能打这里过,实在叫本将军心里高兴。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回头几位从大雪山回来,便在这里多住几天,我必让那些人打起精神好生伺候。”   李绝摇头道:“对了,我正要跟将军说呢,昨夜将军曾告诫我,说是这个时候往大雪山去,最是艰难的。我本来一心向道,越是艰难越见虔心,自然不以为意。不料昨晚上赤松子跟我这位师姐一起来劝我,说将军言之有理,不如别去冒这个险,不如等到来年。”   “啊……”耶律阿贵意外,稍一想却又点点头:“这也是稳妥的法子,大雪山的气候,在五六月份才是最好的。”   李绝显得非常遗憾:“可已经走到这里,我实在心里不甘。”   “小师弟,”戚紫石在旁笑道:“横竖几时来,大雪山道德宫也都在那里,只要有心,什么时候也不迟。”   耶律阿贵也劝道:“这话说的很对。”   正在这时候,前方门口有几道身影被士兵驱赶着缓缓而行,镣铐声不绝于耳。   李绝抬眸看了眼,忽然说道:“那些人,都是被俘的盛州士兵吗?这是要往哪里去?”   耶律阿贵回头看了眼:“对,这些人都身上带伤,是些废物了,留着也没什么用……”   这自然是要带了去处决的。   李绝皱眉:“将军!借一步说话。”   耶律阿贵随着他往旁边走开几步,李绝从昨儿就看出他武功不俗,而且行动之时身后两个侍卫不离左右,此刻也是同样。   阿贵问:“小道长有何指教?”   李绝道:“小道有个不情之请,既然这些人将军留着无用,我愿意替他们求个情,将军能不能把他们给我。”   “给你?”耶律阿贵眯起眼睛,有些惊讶。   “将军有所不知,”李绝淡淡一笑:“跟小道同行的赤松子,最擅看相,昨夜他同我说,将军眉紧鼻端,耳须耸明,是极显贵的面相,而且只怕很快就要更进一步。唯有一点,下停略短,恐怕是富贵不到头……”   耶律阿贵脸色立变,看了眼赤松子,见他虽似其貌不扬,但因为经年为道士,自有一股高深莫测的气质。   这却也能看出李绝的机变之处,李益都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可李绝临战经验虽欠缺,但在这些“战术”机巧之上,却是无人能及。   耶律阿贵虽是辽人,却很信风水术士等,他又是皇亲,出身矜贵,但竟被派在这个偏僻地方,自然有些郁郁不得志。   这些对于信王李益都而言丝毫没什么用的消息,对于李绝来说,一步步都是他致胜的棋。   耶律阿贵自己对于相术就有些研究的,听李绝说的头头是道,顿时击中心坎。   又听他说自己即将高升,越发喜出望外,竟不由自主地忙问:“这……可如何禳解呢?”   李绝说道:“坏就坏在这里,将军虽然跟盛州对抗,战绩累累,功高在朝,但也正因如此,杀孽过重,便损了阴德……所以小道想让将军把那些俘虏们的命,交给我,就算是将军‘放生’的阴德,这对于将军命理变数,将有极大的助力。”   阿贵连连点头,但还是有点疑虑,皱着眉:“可……若是放了俘虏,回头只怕朝廷问起来……”   “将军的功劳已经够大了,朝廷不会因为这几个废人对将军如何,但将军欠缺的福荫却能因而圆满。”   李绝说完,脸色一冷,淡淡地又道:“我只是因昨儿跟将军相谈甚是投契,才多说了这些,而且将来我必还要往大雪山去,也许还会去辽京,我还盼着到时候将军能够高升青云,大家再相见呢。不过此地还是您做主,我是不敢左右的,我该说的都说了,如何选择端看将军一念之间。”   他游刃有余,进退自如的。   耶律阿贵沉思半晌,回头看了看那些踉跄蹒跚的俘虏。   阿贵是个粗中有细,多疑的人。   假如李绝想要其中一个,他兴许还会有点疑心多仔细考量考量,但李绝反其道而行之,一开口竟就是全部,丝毫不像是个谨小慎微有所图的。   阿贵忖度良久,终于拍板:“也好,既然小道长开了口,想来就算将来朝廷知道,大王也是未必肯怪我。”毕竟救过耶律大王的是绮霞峰的玉阳子,玉阳子徒弟所求的情,顺势应承又能如何。   李绝一行出了城,战俘等有二十余人,给如牛羊般驱赶着往外。   当初被俘虏的时候,足有几百,此刻残存的只有这些了,惨状一言难尽。   李重泰人在其中,拖着残腿踯躅缓行,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矜贵的王世子。   若非李绝昨日的叮嘱,李栎叶恐怕又将忍不住了。   出了玉城,阿贵的亲兵护送他们过了山道。   路上,李栎叶跟赤松伯时不时地扫量人群中的那道熟悉身影,但却绝不敢多看,更不能盯着瞧。   成败在此一举。   抵达前锋营地的时候,辽人看到是耶律将军的亲兵,急忙肃然相迎。   而李绝众人一路悬起的心也总算可以放下了,只要再往前去,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抵达盛州外的明复镇,那儿是有盛州守军的。   就在双方交接的时候,突然间马蹄声响,滚雷似的向着此处疾驰而来。   戚紫石抬头,见竟像是玉城的骑兵。   他有些不安:“小三爷……”   此处的辽人也发现了,张望的张望,有人也向着那边迎了过去。   马背上的骑兵一边疾驰,一边大声疾呼,用的却是辽人的话。   随风,那些话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飘了过来。   李绝也看出情形不对,可惜他不懂辽语,便问李栎叶:“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郡主毕竟是从小儿在盛州长大,对于辽语有些研究:“他们好像……”   话音未落,就听俘虏之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快走!抢马!”   这声音虽然微弱嘶哑,但自有一股威严。   李栎叶身子一震,与此同时,那些本来随时都会倒地不起的俘虏突然暴起,或用手中锁链、或用双臂,将身边的辽军击倒,有人便纵身扑向旁边的马匹。   赤松伯跟李栎叶两人,则齐刷刷地向着那出声的人掠去!那是世子!   李栎叶在纵身过去之前急匆匆地说道:“三弟!他们好像知道你的身份了!”她的眼里也满是骇异。   这会儿追兵已经逼近,营地这里也惊动了,最先抢的马匹的俘虏,已经纵马往前狂奔而去。   辽人们大声呼喝,有的拔刀,有的张弓。   匆忙中,戚紫石拉了一匹马,拧眉道:“小三爷,赶紧走吧!这些人看样子还不知道咱们是为救世子,可却竟知道你是三王子,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李绝看向李重泰的方向,见赤松伯掀翻两个冲过来的辽军,李栎叶一把扶住世子,帮着他翻身上马。   李重泰受伤显然不轻,艰难地趴在马背上,他向着李绝看了过来。   目光相对,李重泰抿了抿唇:“走!”   不知是对李绝说的,还是对李栎叶。   “嗖!嗖!”   几声连响过后,一声惨叫。   原来是辽军张弓射了过来,一个俘虏躲闪不及,中箭倒地!   李绝屏住呼吸,翻身上马,跟李重泰的马儿一前一后。   身后陆续又有利箭破空的响动,李绝回头,见赤松伯跟李栎叶各自翻身上马,赤松伯大袖扬起,卷住几枝射过来的箭!   可还是有俘虏给射中。   众人顾不得别的,只拼命地伏底身子,纵马飞奔!   但是,辽军也已经开始行动,更多的箭矢如雨点似的泼洒而落。   李重泰吼道:“大家散开!”   原本合力奔逃的众人,分别打马,彼此隔开距离。   很快地,李绝发现了一点异常!   在他身后跟着的追兵,仿佛比在别人身后的更多几倍!   李绝原本还护在李重泰旁边数丈开外,发现这点后他故意又打马隔开了一段,果然,那些箭都是追着他来的,李重泰跟其他人身边的反而少了很多。   戚紫石说的对,他们不晓得信王府的世子在这里,而只知道三王子在这里。   李绝唇角一挑:有意思,玉城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那边赤松伯跟李栎叶一左一右,护在李重泰身侧。   而身后,大批的辽军纵马赶来!这情形就像是一群恶狼杀气腾腾地在追逐猎物。   李绝心底飞快打转,他知道这样下去,势不可免还是要跟对方短兵相接,而双方相差显然太过于悬殊,战俘是没有作战能力的,敌人却有无数,真打起来他们或能自保,却未必会护得住李重泰。   纠缠的结果,恐怕是谁也走不脱。   李绝敛眉,把心一横。   猛地,他将马儿缰绳一拉!   本来是往前、向着盛州方向去的,被他这么急转弯,马儿四蹄溅地,竟改道往东狂奔!   “三弟!”李栎叶听到马蹄声不对,回头一看,大惊:“你……”   郡主起初以为李绝是慌不择路走错了方向,她想提醒李绝。   但很快她发现不是这样!   赤松伯往李绝的方向看了眼,眼中透出骇然色:“他是想引开追兵!”   果然,就在李绝改道的时候,身后追击的辽人,呼啦啦!竟有一大半跟着他转了道!   赤松伯咬牙,在一刹那他很想随之跟上李绝。   但是……看着旁边马背上摇摇欲坠的李重泰,赤松伯还是狠下了心。   当初他确实是奉命负责保护李绝的,但是现在回到王府,他首先要顾的肯定是世子!   可心里,赤松伯跟李绝一样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明明可以顺利的全身而退,最难的关卡都过了,怎么敌人竟偏知道了李绝的身份!   只有戚紫石仍是紧紧跟着李绝去了,他们把大部分辽军引了去。   李重泰回头看向李绝,他的眼神暗沉,唇角抿住。   最终,世子还是转回头,狠狠一抖缰绳:“驾!”   马蹄着地如飞,惊雷的声音贯入耳中,李栎叶心跳如擂。   她的目光,身不由己地追随着李绝越来越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大叫了声:“铖御!”   明明隔着很快,李绝该是听不见的,但就在这一刻,李绝回过头来。   少年的纯阳巾下,散开的发丝在风中飘扬,道袍的袖子烈烈地灌满了风。   这样生死攸关,情急之下,他却一点儿惊慌失措都没有,凤眼清明,眸色锐利如旧。   惊鸿一瞥似的,李绝看着李栎叶。   少女望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震惊,焦灼,以及……别的什么、类似不舍的东西。   也许在这一刻,李栎叶的心中,是真正的把李绝当做三弟来看待的吧。   李绝用力一抖缰绳,决绝地转回了头。   星河从噩梦中给惊醒。   床帘给撩起,平儿身上披着一件外衫,俯身轻声问:“又做梦了?”   星河白着脸,喘了几口:“什么时辰了?”   “丑时刚过,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呢。”平儿掏出帕子,给星河擦了擦额角的汗,“坐着,我给你倒茶去。”   星河靠在床边,心里乱乱地,都是噩梦的影子。   而这些日子,她的噩梦的主角,无一例外,有时候是李绝,而有的时候,是她自己。   先前,在被庾约带回青叶观后,庾清梦抱住她失声痛哭。   虽然已经被提前告知,是李绝身边的人把她带走的,清梦还是没法儿安心。   星河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庾清梦发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清梦问星河,赤松伯把她带走是为什么,有没有为难她,李绝又怎么样了。凉七獨家   星河只说:“他受了伤,是为了救我父亲,伤的有些严重,不过……伤势在好转,应该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   清梦心里疑云重重:“那他现在在哪儿?”   “他……被郡主他们带着回信王府去了。”   “什么?”庾清梦很意外:“小道长不是不想回去的吗?”   这次星河没有出声,而只是目光空濛地看着看向某处,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在看。   她的人虽在这里,却好像……是少了神魂一般。   清梦把星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的衣衫还算整齐,没什么异样。   但先前庾约说去接人的时候,是带着平儿的,有那能干的丫头在,又能怎样?   庾清梦的唇动了动,却又没有再问什么,只微笑道:“罢了,你好端端地回来了,这就是天幸。别的不管什么事都是其次,人没事儿最要紧。”   “是,四姐姐别替我担心了。”星河向着清梦笑了笑,可很不自然,就仿佛是在嘴角硬挤出来的让人安心的一点笑。   大概是知道自己笑的不自然,她稍微往庾清梦身边靠了靠。   庾清梦转头,却见因为星河靠过来的缘故,本来严丝合缝的领口微微敞开,雪白的颈间,竟影影绰绰有若干粉色的印记,或淡,或深,就好像是雪上洒落的桃花瓣那么醒目,令人惊心。 第116章 要嫁只嫁他   庾清梦跟星河已经算是无话不说的地步了,但是在那时候,她明明觉着有事情不对,却居然问不出口。   只能默默地咽下所有,陪着星河,直到先送了她回侯府,才跟着庾约返回国公府。   她想问问自己的二叔。   庾约一贯是个八风不动喜怒不形于色的,此刻仍是同样。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让人猜不透深浅,摸不着脾胃。   清梦同他将走到二门,才抬头:“二叔。”   庾约把脚步放慢,垂眸看她。   清梦定了定神:“二叔,三妹妹她……没事儿吗?”   庾约乌黑的眼珠盯着她看了片刻,虽然没有情绪,但正是这种冷极的高深莫测,却一下子让清梦的心都缩紧。   可下一刻,庾凤臣却轻轻地笑了,用一种轻若无物的语气,他不以为然地笑说:“她能有什么事儿?你这丫头,问的古怪,还是她跟你说她有事?”   清梦看着他不笑则已,一笑就灿烂明朗的令人安心的笑容,感觉自己悬着的心仿佛也随之平静了好些:“我、我先前看三妹妹心情似乎不太好,所以才问问的。”   庾凤臣含笑点点头:“星河的心情不好?当然,被人无端端的掳走,又多受了一场惊吓,她的心情能好就怪了。”   说了这句,庾约又若有所思地道:“这丫头也是命途多舛,先前替你挡了一次灾,如今自己又遭受这无妄之劫,只不知以后……”   “以后怎么样?”清梦忙问。   “以后,”庾约目光转动,哈哈一笑:“就让她无病无灾,平安喜乐的吧。”   星河回侯府当天,容元英也正好回朝。   星河跟平儿两个原本还有些担心,怕谭老夫人跟苏夫人会详细询问在青叶观的种种,没想到正赶上靖边侯回来。   阖府上下全都为这件事而雀跃忙碌,谭老夫人甚至没顾得上认真跟星河说几句话,就打发她回房了。   也正因为府里全都为了侯爷凯旋之事高兴着,所以也没有人格外留意星河。   星河从回来当天,平儿就为她告了病假,本是说不必请大夫的,不料苏夫人闻讯,倒也不便就当作无事发生,就算忙中还是派了人去找了个大夫来。   那大夫诊过脉,只说是过于劳乏伤了元气,没什么大碍,只要静静地调养几日就好了。   于是苏夫人也不当回事,只派了海桐过来叮嘱了几句叫好生保养,尽量的少出门就是了。   从此后六七天,星河除了必须的露面行礼外,竟一概不再出院子。   庾清梦也曾派了人来问安,星河只说无事,请四姑娘不必担心,如此而已。   连容晓雪来找她出门玩儿,她都一概地推拒,晓雪竟不知何故。   这日,容霄从外头回来,正看到晓雪一个人从老太太房中出来。两个人碰头,晓雪问:“你从哪里来?”   容霄道:“跟赵三爷他们去练箭来着。”   晓雪揶揄地笑问:“是真的用功呢,还是又不知找由头玩儿什么?”   容霄冲着她笑笑,又问:“怎么不见三妹妹?”   “可别说了,自打父亲回来后,她就一直生病,连我去找她说话都懒懒的。”晓雪抱怨着,又努了努嘴:“不过大夫说她失了调养之类,太太都叮嘱让她在家里静养,甚至免了她日常的行礼,我也不敢十分去打扰她了。”   容霄心里却想到了一个缘故,只是不能告诉晓雪。   他猜,星河是因为李绝还没回来,所以担心着。   正说到这里,一个丫鬟跑来到:“二爷,老爷那里传话,让你快过去。”   容霄不知何事,晓雪偏偏刺他道:“该不是父亲听说你在外头游手好闲,又要发脾气了吧,你可要机灵些应对,别无缘无故又挨打。”   一句话让容霄悬起心来。   数刻钟后,容霄自靖边侯书房退了出来,并不回屋,而是往星河的院子走去。   今日星河仍是闭门不出,容霄才进门,就听见很低沉的琴音缓缓地飘了出来。   容霄知道星河又在练琴,当下把脚步放轻了好些,   他慢慢地走过院子,上了台阶。   因为性情使然,容霄对于古琴知之甚少,也不晓得星河弹的是什么,可是那一声声的琴音,却仿佛一下下正打在心头,弄的人的心里涨涨的,鼻子却发酸,说不出的难受。   容霄本是要进门的,可听到这个曲子,不知为何竟不想立刻进去打扰,就只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出神地听,只觉神思都给古琴的音调缠绕住了,在那琴韵之中缓缓沉浸。   听了片刻,却见丫鬟翠菊从廊下走来。   翠菊看见他,正要出声,容霄忙抬手制止了。   丫鬟走到跟前,小声道:“二爷怎么不进去?”   容霄也放低了声音:“我来看看三妹妹,这琴声极好,还是别打扰她。”说着又问:“三妹妹今日可好?”   “好呢,”翠菊抿嘴一笑,又有点担心地:“就是不知怎么,最近总恹恹地没有精神,夫人还说要她好生调补,这样饭都少吃的……可怎么调呢。”   说了这几句,里头的琴声缓缓地停了,容霄这才迈步走了进内。   南窗下,星河正坐在琴桌后,虽然已经弹完了,手指却还是摁在琴弦上没有动,像是在发呆。   平儿在她跟前,手里拿着一个绣活,此刻也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只是望着星河。   主仆两人安安静静,直到容霄走进来,平儿才一眼瞅见。   她急忙把绷子放下,起身迎接:“二爷什么时候来的?外头怎么也不说一声。”   星河也慢慢站了起来:“霄哥哥。”   容霄笑道:“不怪他们,是我不叫翠菊姐姐传的,我在外头,听三妹妹的琴声着实是好,当然得听完了再进来搅扰。不知是什么曲子?”   “是‘渔礁问答’,”星河微微一笑:“霄哥哥快坐。我不过是随手乱弹的罢了。”   容霄在她桌前的一张官帽椅子上坐了,看看那架琴:“这就是庾二爷送的那绿绮?”仔细看上头的绿色暗纹,虽不识货,却也知道是好东西,便啧啧叹道:“这琴也算是遇到了明主,在三妹妹手里,也不辜负它的来历,若是落在我手里,那可就要哭了。”   星河笑道:“霄哥哥总是爱说笑。”   平儿送了茶上来:“二爷从哪里来?”   容霄端着茶,一下子给她提醒,茶也不顾喝了:“我正要说呢。我……”才要开口,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似的看了眼平儿。   平儿是个最机警不过的人,当下笑而不语,只先退了出去。   容霄才倾身跟星河说道:“我是从老爷那里来的。”   星河并没觉着怎样:“难道是老爷又训斥了什么话?”   “怎么都这么说?”容霄啧了声,却又不禁笑道:“不过,别说是你们,连我自己去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星河听这口气:“难道不是训斥霄哥哥?那又是说了什么?”   “你也是想不到的,”容霄神神秘秘地:“父亲张口就问我,关于道兄的事。”   星河本不以为意,听见道兄,心一抖,抬头看向容霄。   容霄满脸稀奇:“当时我一听,只当父亲又是不知从哪里听了风声,要来兴师问罪、说我结交道兄胡作非为的呢,毕竟咱们都知道,父亲对于道兄是从来没什么好、好话的。”   “然后呢?”   容霄道:“说出来只怕三妹妹你都不信,我当时支支唔唔地不知怎么回答,就只含糊说最近没有见过道兄,谁知父亲听了,反而……”   当时容霄只要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别叫靖边侯又怒意勃发的,谁知靖边侯听后,反而皱紧眉头。   他多看了容霄几眼,最后叹气说道:“其实对于李绝,啊不对……是三王子,起先是我的偏见,以为他是那种不学无术好打好杀的人,可是……经了大事才发现,原来先前竟都是我的偏见,他却是个有勇有谋的少年。”   容霄当时听见这些话,简直看到那母鸡打鸣一样的不可思议,呆呆地望着容元英。   靖边侯的眼睛里却仿佛透出些神采,自顾自地赞叹道:“如今他年纪还不大,就已经这样难得,将来假以时日,只怕……必有一番大作为!”   容霄匪夷所思,差点忍不住想问,是什么让靖边侯改变了对李绝的看法。   容元英却又看着容霄皱眉道:“你既然有机缘跟他相熟,以后……如果还能再见着此人,倒是该虚心些好生跟他学一学!但凡你能学到他身上三四分,我又何必愁着咱们容家竟不能出一个将才!”   容霄听的如痴如醉,简直怀疑父亲中邪了。   靖边侯看着容霄,见他竟不赶紧利落答应、说几句好听的,很想生气地再骂几句。   可不知又想到什么,那股怒气便散了,只怏怏地说道:“行了,出去吧!”   星河的房中,容霄把靖边侯的反常告诉了星河,便问道:“三妹妹,你说奇不奇?父亲怎么竟然一反常态,说起了道兄的种种好来?”   星河先也是如容霄一般错愕,但很快她想到,这自然是因为李绝先前以命相救,兴许是感动了靖边侯,所以才会对容霄说这些话。   容霄见星河不语,只是发呆,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妹妹?你怎么了?”   星河回过神来,垂眸淡淡地说:“这个,大概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吧。”   “路遥知马力,日久……”容霄跟着念叨了两句,突然间灵光乍现:“三妹妹!我这些日子一直悬心,怎么道兄还没回来,难不成,道兄先前所说的极重要的事……跟父亲有关?”   容霄自然不笨,立刻想到了此中玄机。   星河不便直接承认,便也含糊道:“也许……也许是的吧。”   容霄却越想越是肯定,竟自激动难耐地站了起来:“一定是这样!必然是在冀南的时候,道兄多有相助,不然父亲怎么会说‘有勇有谋’,又说什么‘经了大事’,什么大有作为,‘将才’之类的呢?我竟想不到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是让父亲突然间改变看法的。”   就算李绝的身份公之于众,以容元英的脾气,也不至于就肯在儿子跟前如此大家褒奖,除非是李绝真的做出了让他心服口服之事。   容霄高兴了一阵,突然又疑惑:“可如果是这个,如今冀南事情已定,道兄怎么还不回来?”   星河低下了头。   容霄琢磨不通,便又猜:“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事绊住了?唉!我真恨不得他立刻在我眼前,可以问个清楚明白呢!”   靖边侯回京,虽系凯旋,但皇帝并不曾大肆封赏,只是命内侍过来府内,宣读了嘉奖旨意,赏赐黄金二百两,贡缎五百匹,珍珠三斛。   纵然如此,对于武将而言,也已经算是莫大荣宠。   苏夫人心里舒泰好些,她先前正为了容湛跟容晓雾的亲事操劳,又极担心靖边侯的安危,此番侯爷平安归来,正可操办起来,也算是三喜临门。   整个八月,为靖边侯轻功,容湛娶亲,容晓雾出嫁,侯府喜宴不断。   这半个多月,便在这迎来送往,忙忙碌碌之中过去了,靖边侯府的门槛都给磨平了一层。   九月初,苏夫人才喘了口气,又有一件事上门了。   那就是国公府要为庾轩向星河提亲的事。   先前因为靖边侯府事多且忙,如今总算告一段落,苏夫人也能静下心来料理跟国公府的议亲。   看得出来,谭老夫人跟苏夫人都相当地满意这门亲事,连冯蓉都为星河暗自高兴。   这日,靖边侯回府,两个亲兵正在书房回话,外间侍从道:“三姑娘到了。”   容元英很诧异,忙制止了那两个部属。   两人退下后,星河进内行了礼,靖边侯皱眉,直接问道:“什么事?”   星河低着头,靖边侯发现她最近清瘦了不少。   “父亲,”星河的脸色却是异常的平静:“女儿有一件事想求父亲。”   容元英的眉头皱着,眼神也并不是慈爱之色,不咸不淡地问:“你说罢。我还忙着呢。”   星河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不管是破格也好,丢脸也罢,她只能这么做。   “最近府里在跟国公府议亲……”   听是亲事,容元英更有点不耐烦,却听星河道:“女儿想求父亲,不要答应此事。”   靖边侯听到这句,脸上却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你说什么?”   话已经说出来了,星河越发地坦然。   就仿佛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抬眸看着靖边侯:“老太太跟太太那边,像是很满意,我若反对,只怕会被认为是不识抬举,也未必会听我的话。只有父亲出声,老太太跟太太兴许才会改变主意。”   容元英盯着她:“你……不愿意,为什么?”   他的态度非常的冷静。   星河在开口之前,本做好了准备,她以为容元英兴许会鄙视,或者大怒,痛斥。   但她不在乎那些。   可没想到靖边侯的反应很奇怪。   星河定了定神:“本来这些话不是我当女儿的能说的,但事到如今……还请父亲多见谅吧。我知道先前李绝曾请惠王殿下向父亲提亲,后来不了了之,可是,可是在我的心里……仍是觉着他好。”   她的神情很镇定,但脸色的红却出卖了她,毕竟从没有对人说过这些话,尤其对方,还是自己认为颇为“生疏”的父亲,一个男子,一个长辈。   “若要嫁,我……只想嫁给李绝,”星河横了心了,屈膝低头:“求父亲做主,别答应跟国公府庾公子的亲事。”   书房内安静的,有点像是暴风骤雨来临前的气氛,令人窒息。   但靖边侯并没有刮风下雨,甚至连打雷都没有。   他的唇紧紧抿着,过了半晌才沉沉地说:“你知道他是信王府的三王子吧。”   “知道。”   他思忖地:“是为这个想嫁给他?”   星河淡淡地:“不是。”   靖边侯停了停:“那你可知道,他如今已经回了信王府,还不知何时能回来。”   “知道,”星河还是那么冷静:“可是女儿……愿意为他等。”   容元英的喉头动了动,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星河,就好像生平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女儿。   靖边侯拧着眉,又过半晌:“好,你回去吧。”   星河不晓得他的“好”是什么意思:“父亲?”   容元英淡声道:“这件事,我会料理。”   星河的眼睛里漾出了淡淡的光芒,她克制着心里的喜悦,唇角一挑又尽力压下。   最后她只是又屈膝行了礼:“多谢父亲。”   就在星河转身要出门的时候,容元英突然问道:“假如他……就不回来了呢?”   星河的脚尖撞在门槛边儿上,丝丝地疼。   她盯着抖动的裙摆:“他一天不回来,女儿等他一天,一辈子不回来,等他一辈子。” 第117章 .二更君樽前且休唱   靖边侯并没有因为星河的话而动怒。   但假如星河的这些话,是在冀南之事发生之前说的,那靖边侯恐怕不止狂风暴雨,还会暴跳如雷,将她所言所行,视作奇耻大辱。   之所以如此心平气和,通情达理,却是因为他对于李绝的看法早已经改观。   靖边侯知道,要说服谭老夫人跟苏夫人,是有些难的。   家里的这些事他很少插手,苏夫人也就罢了,毕竟是他自己屋里的人,好歹会听他的。   但谭老夫人跟前就要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应答最妥当。   果然,谭老夫人一听靖边侯的意思,顿时便惊急起来:“为什么你觉着不成?不要国公府,还有哪个比这更好的人家?”   靖边侯还没开口,老夫人道:“等等,你从不管这些事的,这是怎么了?”她有些狐疑地看着容元英:“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耳根子发软了?”   靖边侯等老夫人发了脾气,才陪笑道:“您千万别恼,只听儿子细细说来,其实有关这件事,儿子早就思量过了,只是当时并没有正式谈论,所以我也没出声。”   “你早就觉着不行”谭老夫人问。   靖边侯道:“不止是我觉着不成,其实国公府那边,也不是一心的赞同的。”   “这是什么话?”谭老夫人睁大双眼:“若不是一心赞同,又怎么会三番两次上门求娶?人家做的已经够到了!”   靖边侯皱眉:“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了,其实,我早就跟国公府的庾二爷商议过此事,庾凤臣的意思是,他也并不赞同。”   谭老夫人一急,靖边侯道:“您且听我说,至于个中原因,不为别的,只因为儿子是边关给调任回来的,如今北边还有我的人,但是庾约又是京内的要员,如果我们两家联姻,外人未必会不多心揣测……至于皇上那边圣意如何,也难说啊。”   谭老夫人惊了惊:“什么?这……是庾凤臣跟你说的?”   靖边侯道:“您自然也知道,他是个最精细而有远见的人,说来这次儿子领了冀南的差事,也是他在皇上面前美言的缘故,他既然有此担忧,那必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毕竟他之懂皇上的心意,比儿子等更通透的多。”   谭老夫人眉头深锁,涉及朝堂上的势力平衡,她当然不该再说什么,但仍是很不甘心。   靖边侯又叹了口气:“另外,这次儿子冀南之行虽有波折,到底也算是圆满解决,皇上的赏赐虽丰厚,但朝堂上的权柄却是半点儿也没有给过儿子,可见皇上对于京内的武官,确实是心存疑虑的。”   老夫人缓缓点头,却又问:“既然你说的这样有道理,而庾凤臣也是不赞同这门亲事的,那为什么他们家里又这样恳切地要来求娶三丫头?”   靖边侯一笑:“当初我却也问过庾凤臣,他的意思是……那是年轻人的想法儿,这自然是说,他们府里的公子看中了星河儿,夫人又溺爱,他这个当叔叔的,自然不便扫人家的兴。”   谭老夫人的心往下沉,抬手扶着额头,满脸的失望之色:“原先以为这门亲事是成定了呢,只要跟国公府联姻,连带霄儿将来的前途也是有好处的……”倞亓   靖边侯道:“您老人家不用替霄儿操心,他是个聪明的,如今还贪玩儿,只要收收心,他自然也不会错到哪里去。”   谭老夫人长叹了声,摆摆手:“既然其中有这么多的纠葛,就算把三丫头送过去,也未必得好儿。我年纪大了,都老糊涂了!算了,你们拿主意去吧!”   当天晚上,吃了晚饭,苏夫人悄悄地问靖边侯:“真的是因为庾二爷不赞同,所以才不能联姻的?”   靖边侯道:“我既然这么跟老太太说了,那自然就是,怎么又问。”   苏夫人道:“前些日子,三丫头跟国公府里来往的那么紧密,留宿青叶观的时候,听说庾二爷都亲自去了一趟……可见他并不讨厌三丫头,我还以为这门亲事无碍呢,怎么竟然……”   靖边侯隐约听说过这个,只是当时没在意,这会儿便道:“星河去青叶观?一个人?庾凤臣又怎么……”   “当然是国公府里的四小姐陪着的,当时你还没回来,三丫头说是要去给你祈福,那观内的掌教算到你还有些劫难,三丫头就留在那里持斋诵经,过了两夜才回。”苏夫人缓缓说着,又道:“真想不到,三丫头竟然投了庾清梦的缘法,什么都肯陪着她。”   靖边侯皱眉:“哦,既然这样,那庾约应该是为了庾清梦去的,又不是特意为了星河儿。不值一提。”   苏夫人想了会儿,便又问道:“可是,三丫头生得这样出色,我本以为国公府是最好的去处,如今断了的话,竟要她归哪里?虽然也有几家贵宦豪门,但除了先前的惠王府,可没有哪家还比得上国公府了。”   靖边侯心里当然有人,只是不能告诉苏夫人,便含糊道:“横竖星河儿才及笄不多久,倒也不用格外着急,而且不是还有个晓雪吗?就算要定,也先紧着她就是了……何况前些日子你不是忙的够呛,不如且先清闲几天吧,别再操心了。”   苏夫人苦笑:“说不操心,又哪里能够?还得想想看怎么回庾家呢。唉!”   容元英不再说话,心里想起星河跟自己坦白时候的情形。   从星河第一天回府,打断了他对冯蓉发脾气开始,容元英便察觉这个女儿怕不是那种温柔怯弱的性子。   经过今日,果然确信。   他真是又喜又忧。   说实话,容元英不喜欢那种自有主张的女孩儿,可是星河说要等李绝,他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宽慰。   府里的人一无所知,靖边侯自己最为清楚,这次若不是李绝三番两次的相助相救,自己别说立功,活着回来都是艰难。   而李绝跟他非亲非故,若细说起来,甚至称得上“有仇”,他为什么会拼命地相救自己?靖边侯知道。   因为李绝在替他中了一箭后,曾跟他说过一句:“我受点伤算不得什么,你若死了可大不妙。”   那会儿靖边侯还以为他是为了大局着想,正在感慨这少年竟有如此心胸。   谁知下一刻,李绝便道:“你死了,姐姐可得守三年孝,我可等不得那么长时间。”   靖边侯目瞪口呆,同时心里有些恼恼地,觉着这少年必是在趁机调笑自己而已。   虽然觉着这少年太过口没遮拦,但对于李绝的义气相救,作为一个行伍出身,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靖边侯当然铭记,至为感激。   直到李绝再次为了救他,竟被泥石埋住,生死攸关,容元英耳畔响起的,竟都是李绝那句仿佛是调笑般的话。   他知道,那可不是玩笑,那是李绝用命许下的誓言。   起初以为是个无法无天的小混世魔王,没想到竟是个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少年英雄。容元英身为带兵之将,最欣赏器重的便是李绝这般的人才。   就算李绝并不是出身信王府,而只是个碌碌无名的小道士,但经过冀南之行,他在靖边侯心目中的形象也早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只要再假以时日,恐怕就会变成合适的“乘龙快婿”。   毕竟,容元英是个能为了边关的屯军想把星河送给老头子的,而李绝显然是个大有可为的少年后生,他知道“英雄不论出处”的道理。   可惜,李绝居然为了救他命悬一线。   容元英在激赏之余,却又为李绝担忧,同时心存愧疚。   所以在星河说要等李绝的时候,容元英心里反而舒了口气,他本以为对于那少年的救命之情,无以为报了。   但如果星河有这份心意……将来两人若有机缘结为夫妇的话,倒也算是一举两得。   苏夫人很是为难,但有些事她不得不做。   这日,苏夫人亲自前往国公府,拜见萧夫人,她像是吃了一整个黄连似的,苦皱着脸,把拒婚的话期期艾艾地说了。   萧夫人的反应却还是平常,毕竟这门亲事最热络的,是詹老夫人跟庾轩,萧夫人却并不想庾轩真的娶星河为妻,毕竟她还是有些挑剔星河的出身的。   如今靖边侯府主动拒婚,她却是正中下怀,可算是有了正经的借口来回禀詹老夫人了。   她看出苏夫人的赧颜,于是反而竭力地宽慰,在苏夫人看来,自然越发觉着萧太太宽和大度,大家风范。   而国公府这边,詹老夫人是个真正有涵养有阅历的老人家,见靖边侯府不答应,她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说别的。   庾清梦因为早知道星河心里有人,明白哥哥的心意是不能成的,早在之前,她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庾轩。   其实庾轩不是不明白。   先前他们一行出城去看青叶观底下的击鞠,他站在林荫道上,看着李绝背着星河,一步一步地从绿荫丛中走出来……   那一刻他的心跳都停了。   后来他们去了击鞠场,他跟容湛去试马儿,李绝给人围住……但他施展轻功自众人头顶掠过,却去瞅着星河。   正当庾轩按捺不住想要过去星河那边的时候,却见星河对着李绝使了个眼色。   那小子叭儿狗似的就跑了过去,两个人竟自去了柳荫之下……   庾轩不是不清楚星河的心意,但他的心里既然种下了她的影子,便想试一试也好。   万一……老天眷顾,会叫他得了呢?   到底白梦了一场。   庾轩喝醉了,向来教养极佳的国公府长公子,头一次喝醉失态,从楼梯上跌落,胳膊都摔折了。   这件事,京内不少人知道,尤其听闻,是因为庾公子求娶侯府三小姐不成,被情所伤,借酒浇愁……这种话题自是众人最爱,一时添油加醋,各种传言漫天飞舞。   平儿在旧时堂前下了车,回头往身后路上看了眼。   方才马车经过闹市的时候,隔着车帘,她便听见了酒肆内那些无聊的闲汉们胡扯中的只言片语。   平儿的消息也颇灵的,这些日子暗中留心,知道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的,简直把庾轩说的像是个离了魂的杜丽娘,只差要为星河殉情了,除了这个,就是垂涎星河容貌的,说是冠绝天下的美人儿,就算是西施貂蝉也比不过,等等。   平儿听的好笑,这些话,自然一个字眼都透不到星河耳中去,毕竟她现在的情形,恐怕也再禁不起那些胡言乱语的侵扰了。   这边平儿还没转身,已经有小二忙不迭地先迎了出来:“是平姑娘?快请。”   平儿问:“你怎么认得我?”   小二道:“跟着甘爷的小林哥儿说了,只要瞧着是个顶好看气质顶出色又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就是平儿姑娘了。我岂能这么没眼色?”   平儿嗤地笑了:“哪里弄出这么些胡话来。”   说话间已经进了门口,前方却是甘泉亲自从楼梯上走下来,看见平儿,笑眯眯地揣着手迎过来:“我竟迟了一步,平姑娘别怪我。”   “管事总是这么客气。”平儿屈了屈膝,随他往楼上走去。   两人到了楼上的雅间,平儿道:“我只以为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坐坐也就罢了,怎么竟到了这里来,又要让甘管事破费了。”   甘泉喜洋洋的:“我又不是见天儿请姑娘到这儿来坐,平姑娘是头一个。”   “恐怕又是哄人的话吧。”平儿打趣似的。   甘泉立刻敛了笑,正色说道:“我若在这件事上说谎,即刻天打雷劈,你不信,叫跑堂的进来问问就知道。”   平儿见他这么当真,抿嘴笑说:“罢了,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就认真起来。”   甘泉凝视着她:“这当然是要紧的事,我可不能坏了名声。”   平儿诧异:“什么叫坏了名声?”   甘泉嘿地一笑:“万一平姑娘以为,我是个随随便便就跟别的女孩儿出来的……岂不是糟糕了。”   “罢了,越说越怪,我怎么想……又有什么打紧呢。”平儿低头,捧着茶。   甘泉看着她,见她十指纤纤的,捧着玉白的杯子,丹红的唇在杯子边上轻轻地一沾又松开。   他的目光不禁向上轻移,突然发现,今日平儿头上戴着的,竟是当初他送的那支银钗。   张了张口,甘泉却又打住。   平儿把杯子放下,清了清嗓子:“甘管事,我知道你是大忙人,就不多耽搁你时间,今日冒昧的请你一见,不为别的,是有一件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甘泉道:“是什么事,平姑娘请说。”   平儿恳切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信王府的情形吗?”   “信王府?”甘泉仿佛疑惑,继而笑道:“平姑娘指的是什么?”   平儿屏息:“怎么我听说,关外不大太平,之类的?你可知道……”她索性直说:“那个小道长,就是信王府的三王子怎么样?”   本来还想拐个弯,可又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掩饰,只怕都瞒不过甘泉去。   “我还以为,平姑娘是因为多日不见我了,所以才约我的呢。”甘泉似笑非笑的说。   平儿脸上一红:“您说笑了。”   “我可没有说笑,毕竟……从青叶观那一别,这差不多两个月了,我都没再见到平姑娘了。”甘泉晃了晃脑袋,自嘲似的:“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正在这时,房门上轻轻敲了几下,侍者进来送了果子,糕点等。   而随着门开,一阵急促的乐声传了进来,甘泉原先才见平儿的时候,还觉着赏心悦耳,如今滋味却两样了。   当下喝道:“叫他们别弹了!”   侍者急忙答应,很有眼色地不敢多言。   不一会儿,外头的乐声就停了。   平儿见他恼了,心头一沉。   “若是我话说的冒昧了,您就当我们没说过吧……”平儿垂眸。   “罢了,说的我像是那么小气的人,”甘泉却又露出了笑容,“不管是为什么见我,总归见着了才是真的。不过,平姑娘问的那件事,恐怕我知道的也有限,我只听说是辽人跟盛州军有一场小冲突,别的就没有了。”   这次,轮到平儿失望。   甘泉端详她的脸色:“是不是……小容姑娘让你来问的?”   平儿一笑:“我自己想知道不成么?”虽不承认,平儿却知道甘泉自然有数。   她转开目光,却见面前是几块极鲜亮的糕点,上面一层白如雪,下面的却红如胭脂,隐隐透明。   她问:“这是什么,头一次见,是新出的点心?”   甘泉看过去:“这个以前就有,不过这个时节吃最好,是山楂山药糕,适合口味偏酸的。”   平儿并不是要谈点心的,只是觉着气氛有些沉闷而已,当下拿了一块尝了口,却觉着酸甜交织,口感爽滑,不由道:“好吃。”   甘泉打量着她,突然说:“早知道平姑娘会戴我送的钗,就该送个更好的给你才是。”   平儿一顿,抬眸看向甘泉,却见他不像是平时一样总是笑呵呵的。   习惯了甘泉那么温和亲切的模样,他这一不笑,竟透出几分莫名的威严慑人来。让平儿有些不自在。   平儿把没吃完的糕放下,抬手拢了拢发端:“我不知道什么叫更好的,但其实对我来说,这支,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红唇一抿:“自我跟着姑娘,从府里去县城,除了姑娘跟老太太,就没得过别人给的东西……何况是这么贵价之物,甘管事给我这个,我当时可是受宠若惊的呢,只是舍不得戴。”   甘泉的声音里透出温柔:“只要你喜欢,以后自然会有更好的。”   平儿摇了摇头:“我可不求别的了,这个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甘泉正要开口,平儿却又嫣然一笑:“甘管事送我这个,我也没什么好的东西送你当回礼。”   她说了这句,便抬手进袖子里,竟掏出了一块儿叠的很整齐的帕子:“这个,是我做的,粗粗漏漏,比不得那些好的……您若不嫌弃,就……”   甘泉很意外,不等说完忙双手接了过来:“不嫌弃,当然不嫌弃!”把帕子打开,却见上面精工细绣着的,竟是一幅画。   山石清泉,梅枝横斜,针脚细密,配色清雅,栩栩如生。   甘泉细看这图,知道这上面的清泉,便是平儿借用他的名字的寓意。   而有了这个,他知道平儿今日约他,不止是为了探听李绝的消息!   他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喜悦无法形容:“这个也是……我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平儿的眼神微变,避开甘泉的目光,她低下头轻声道:“既然这样,就留着用吧。”   甘泉舒心:“哪里舍得用,我就贴身带着,天天带着。”   平儿深深呼吸,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甘泉错愕,喜悦变成了惊讶,忙拦住她:“平姑娘……”目光相对,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再坐会儿吧?”   平儿站住,并不做声。   甘泉望着她垂眸不语,又看看手中帕子,终于发狠般说道:“罢了,就算给二爷骂,我也认了!”   平儿一怔:“什么?”   甘泉皱眉:“你方才不是问我关外的事吗?确实最近有些消息送来,不过都是机密……我虽知道些,但却不能随意跟人透露。”   平儿的心怦怦乱跳:“是、跟小道长有关吗?”   “什么小道长啊,”甘泉无奈地看着她:“那是信王府三王子,不错,其中一个消息是跟他有关的。”   “他怎么样?”平儿几乎要叫出来。   甘泉叹气:“我可以告诉你,可是……你最好别跟小容姑娘说。”   平儿身子一晃,竟有点不敢听:“他、他怎么了?”   从旧时堂出来,平儿恍恍惚惚上了马车。   车过闹市,平儿突然想起一件事,忙撩开车帘往外看。   错乱的目光掠过马车外的商铺门头,直到看见一处挂着杏林妙手牌子的医馆,平儿忙道:“停车!” 第118章 .三更君意味着有孕   当初青叶观内,平儿醒来后知道星河失踪,犹如天塌。   幸亏庾清梦跟望兰还在,加上庾约亲临,平儿自行克制。   她也知道着急没什么用处,心里却已经打算好了,如果星河有个万一,大不了自己就一头碰死陪着星河去。   幸而庾约不负所望,在第二天傍晚,带了平儿启程。   平儿完全不晓得去什么地方,也不知星河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问庾约,却又不敢贸然搭腔。   偏偏甘泉也不在庾约身旁,叫她打听都没地方打听。   大概走了有两个时辰,已然夜深。马车停在路边,侍卫陪她等候。   仿佛是一处深山,极冷,夜色里有夜枭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平儿下地等着,瑟缩着身子。   她听到野鸟仿佛狂笑怪哭似的声音,以及夜风带着淋漓的水汽,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重了。   大概两三刻钟,只听到夜影里是急促的脚步声,灯笼在前摇晃,映出几道影子。   平儿定睛看去,望见其中一个正是甘泉,他手中撑着一把伞,而伞下的人,正是庾约。   最重要的是,庾约的手中还抱着一个人!   平儿惊叫了声,扑了上去。   庾约把星河送到了马车内,他的脸色如同外间的夜雨,淡淡冷冷,有一点不露痕迹的透心凉意。   他只淡淡吩咐:“给她收拾妥当。”然后便下了车。   平儿这才发现星河身上裹着的,是庾约先前身上的一件披风。   将到青叶观,星河才缓缓醒来。   她没有跟平儿说一句话,其实也不用说,因为平儿早就知道了。   若不是怕回头给人看出来而强忍着,平儿的眼睛早就哭肿了。   平儿只说了一句:“是那小道士吗?”   星河的唇角牵了牵,像是回答。   平儿又是惊心,又是愤恨,又有点无法言喻的悲凉。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尽忠职守地为星河收拾,打掩护。   直到回了府里安顿下来,星河才简略地跟她说起,李绝因为救靖边侯而受了重伤,李栎叶等人要将他带回信王府。   末了,星河的目光略略恍惚地望着平儿:“如今、什么也不用想了,反正……我是他的人了。”   平儿只觉着刺心之极。   她想骂李绝,但听闻他受了重伤,却也不好再咒他。   想怪星河,可也知道星河心里亦不好过,何必再雪上加霜。   国公府来求娶,星河并没有很慌张失措。   她的心意很坚决,既然认定了李绝,就不把其他之事放在心上,而只是一门心思的去想着解决。   星河果然也做到了,靖边侯居然听从了她的恳求。   对平儿来说,自己也只有顺其自然,听从星河的主张。   她原本是个最有主意的丫头,如今她所有的主意都像是枯死的草。没了生机。   只能随着星河而已。   如今平儿所愿的,只有李绝快些安安稳稳地回来!千万别辜负了星河一片真心!   星河是想等下去的,哪怕是一辈子。   可是偏偏天不从人愿,她能等,老天却并没有给她安静等候的机会。   侯府内宅。   平儿脚步匆匆向内,回到院中,小丫头们都没在廊下,内外安安静静的。   翠菊在外间,看她回来便道:“姑娘睡着呢。”   里屋星河听见动静,早翻身慢慢坐起。   平儿急忙上前扶住,看了眼外头,问道:“姑娘觉着怎么样?”   “没什么,别只管问,”星河有些闷地应了声,握着她的手:“有消息没有?”   在回来的路上,平儿实在没忍住哭了一场,虽然及时收住,但眼睛的湿润却一时是消不了的。   她却记得甘泉的叮嘱,当下恨恨地:“那个人,狡猾的很,像是知道我是故意去跟他打听消息的,只说盛州军跟辽人打了一仗,其他的竟一问摇头三不知,真是白找他一场,气得我……”说着便抬手擦了擦眼角,仿佛愤愤之态。   星河也已经看出平儿的眼睛异样,心里正不安,突然听平儿责怪甘泉,才知道原来她是被甘泉恼到了。   当下一颗心放安,反而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得甘管事,他若是个简单容易哄骗的,又岂能是庾叔叔身边的得力之人?”   平儿顺势嘟了嘟嘴:“我就是不服,还搭上我一块手帕子,早知道就不费工夫绣的那么好了。”   星河看看她头顶的发钗,取笑:“罢了,怎么说是白搭上,人家不也给过你东西?”   平儿会意,抬手把发钗摸下来扔在床边,嫌弃地:“要不是今儿想让他告诉我实话,又何必戴这个。”   她明明舍不得,要不然就直接扔在地上了,又怎会只扔在床边,不过做做样子。   “你……”星河忍不住笑:“好啊,美人计没有用成,就恼羞成怒了?”   平儿好久不曾见她这般笑了,透出几分真正的开心似的,一时眼睛里又潮润起来。   她没法儿把自己的情绪理的天衣无缝,就只仍嘟囔着嘴道:“是,我就是没用,一点小事都做不到……姑娘你就笑吧。我以后再也不见那个甘胖子了!”   星河越发笑了起来,乐不可支:“你说什么?甘管事哪里就胖了?你这丫头越发不知规矩了。”   平心而论,甘泉不过是体态魁梧些,人体面些而已,养尊处优的富态,哪里就称得上胖?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虽然跟庾凤臣之清雅素约相比,不免就显得有一点点“胖”。   平儿哼道:“我只在姑娘跟前这般,在外头是极小心的。”   星河吁了口气:“这就好。”她却又慢慢地敛了笑,“你说,甘管事是故意不告诉你,还是说他……也真的不知道?”   平儿假意想了片刻:“我也实在想不通了。”   说了这句,她忐忑地看星河:“姑娘若想知道实落,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四姑娘,或者……问庾二爷呢?”   星河脸色微微一黯:“我不太想多跟四姐姐碰面。庾叔叔……我也没有脸见他。”   平儿的心咯噔了声,后面这句,她约略明白,毕竟那夜是庾凤臣把她抱回来的。   可前一句……   平儿问:“为什么冷了四姑娘呢?她可丝毫都不知情。先前隔三岔五就来往,如今一个多月了,你只说是身上不受用地不肯去国公府,就算她来,你也淡淡地,万一……真冷了她的心呢。”   “那就冷了吧,”星河的脸色很淡,痛下决心一般:“我已经不是个好女孩儿了,也辜负了四姐姐当初待我的心意。可我更怕的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天透了出去……若是我现在不避嫌,而一味地跟她交好,到那时节,岂不是也连累了她?”   直到如今,她竟然还这样为庾清梦着想。   平儿简直要忍不住:“姑娘……”   星河却打起精神来:“你问不出来,也就罢了,不用恼谁,也不用自责。”安抚了平儿这句,星河又喃喃自语:“在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兴许才是最好的呢?”   平儿听了这句,心惊肉跳。   星河扶着平儿,重新坐直了些,想了想道:“先前你没回来,门上送了县城里外婆的来信,原来外公先前喝多了酒摔伤了……”   平儿一惊:“伤的如何?”   星河若有所思,叹息道:“信上写着是无碍了,但是我总不太放心。”   此刻,翠菊从外进来:“平儿姐姐,外头桌上那包药是做什么用的?”   平儿一惊,忙起身道:“别叫人乱动,那是我抓来……给姑娘补身子的。”   翠菊听说,便道:“太太这里自有预备的药,平姐姐抓的是哪那些,可别混在一起反而不对。”   “少胡说,我自然有数。”平儿斥了声。   翠菊便不再问:“那……我叫他们拿去煎?”   平儿扫了眼星河:“这倒不用,如你说的,怕药性相冲,还是小心些好,回头要煎的时候我自会告诉。”   翠菊走后,星河问:“你在外头抓了药?这是为什么?”   平儿舔了舔干的难受的唇:“我、我因想着……先前吃了些补药总不见效,万一是之前的大夫不顶用呢,倒不如试试外头的。”   星河笑道:“真有趣,这儿一些那儿一些,难道我是神农,要尝百草吗。我可不想喝什么药,闻到味儿就想吐。”   平儿听着最后那句,脸色发白。   星河说了那句话,自己也觉着不太舒服。   又看平儿脸色不对,她就小声道:“总之,我只是忧思过甚罢了,本没有病。不管是太太的补药,还是你抓的,我都不要……再喝下去,只怕没病都激出来呢。”   平儿的心如乱麻一样,终于,她转身走到门口:“姑娘要歇息,都别在这里走动,安静些。”   翠菊应声离开。平儿把桌上那包药拿着走了进来。   星河惊愕:“这么多?你是不是给人骗了?”   平儿把那一大包药放在桌上,缓缓道:“姑娘刚才说没病都激出来,让我想到一件事。”   星河看她竟一本正经,心里略略有些虚:“什么?”   平儿道:“姑娘这两个月的经期没有来。”   星河身上发凉,勉强道:“是……所以我说不能吃药了,必然是先前吃药打乱了。”   “姑娘,”平儿抬眸,眼中已经含了泪:“好好想想吧,从青叶观回来后,就这样了,你又总是恹恹地没什么精神……”   星河起初有些疑惑,细品平儿话中意思,只觉着五雷轰顶莫过于此:“你在说什么!”   平儿上前握住星河的手,伏身在她耳畔:“姑娘……多半是有、有……了,难道你一点没察觉异样?”   那两个字,仿佛烫人,星河猛然震动,忙将她推开:“你胡说!我没有!”   平儿并没有立刻回答,而只是警惕地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并无异样,想来翠菊已经跟小丫头们都避开了。   平儿才低低道:“我也巴不得我是胡说的,我也真想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不要!”星河的眼中闪过一抹惊惧,却又断然地:“不用大夫看,我自己知道不可能……”   她摁了摁胸口,仿佛是要自己镇定,眼神却是慌乱逡巡。   终于她想起来,如同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对了!那些人……就像是大姐姐,不是会犯恶心要吐的吗?我可从来没有!”   星河虽然看过了庾清梦的那春/宫画,但上面可没写妊娠的人会是什么症状。   而对星河来说,犯恶,呕吐,便意味着有孕。   这一个多月,她虽然也想过这个,但又一想这些症状自己都没有,那自然不可能的。   “不是每个人都会吐的,是因人而异的,我私下里已经打听过了,”平儿看着星河,苦笑。   星河的双眸缩紧,不能呼吸。   胸口,突然就有点犯恶。   她低下头,想紧紧地掐住自己的脖子。   “姑娘,”平儿尽量让自己镇定,语气平和:“咱们没有别的法子了,他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难道要姑娘……为他死?”   星河听见“为他死”,慢慢地咬住下唇。   缓缓用力,几乎咬出了血,似乎想借着那点疼保持清醒,又像是要利用那些疼来惩罚着谁。   平儿转头看看桌上的那副药,幽幽地:“我索性跟姑娘明说吧,这个也并不是什么补身子的,而是……”   她没有说下去。   星河虽不懂,但看着平儿的眼神,已经明白:“你……”   平儿显得极为冷静:“姑娘,这次,到底听我的吧。别再想着他了,该多为自己着想了,如今的情形,就如同当初在驿马县一样,咱们没人能倚靠,只有自己破这个局!姑娘你先前是最清醒的人,有些话不用我说,你自己最明白,困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现在你该顾着自己!” 第119章 岁月忽已晚   两年后。   马车陆续停在宁国公府的门口。   随车的一人上了台阶,门房上的人赶忙迎着。   两人说了几句,门房惊喜交加地:“这么快来了?”当下忙唤了个小厮来,叫快去二门上报给里头知道。   此刻,车内先下来一个枯瘦身量不高的老爷子,在他身后,却是个有些颤巍巍的老妇人。   而后面一辆车上也很快地跳下来一个敦实的胖丫头,赶着过来搀扶住了老太太。   这会儿门房也赶了过来,哈哈地笑着行礼:“老爷子,老太太,真是巴望了多日了。”   两位老人家正扭头打量着那高高地门首,听了这话,急忙笑着回礼:“是是。”   老太太难免有些心虚地问旁边跟着的人:“这儿就是国公府吗?星河儿就在这?”   陪他们来的,却是靖边侯府的容霄,带了几个随从,容霄听了便笑道:“婆婆,我带路还能走错了不成?三妹妹自然就在府里了。”   原来这两位老人家,一个是冯老爷子,另一个却是杨老太太。   说话间里头小厮出来,竟抬了两顶软轿出来,门房笑道:“往里还有几步路呢。您二位年纪都大了,坐了轿子才妥当。”   冯老爷子跟老太太都惊慌起来,忙推辞不敢。   容霄极为心细:“老先生的腿脚不是受过伤吗?三妹妹一再叮嘱过,婆婆您的腰也有旧伤,还是不用推辞了。”他亲自走过来扶着。   那胖丫头也说:“老太太先前还说腰疼,就别难为了,快上吧!”   两位老人家没法儿,只好先都上了软轿,被抬着向内而去。   不走不知道,这一进来才发现,所谓的“还有几步路”,竟足足走了半刻钟才到了二门。冯老爷子跟杨老夫人在软轿上暗自咋舌,心想幸亏听了容霄的话。   此时此刻,二门上也站了好几个人,正往外打量,当看见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个先叫道:“老太太!老爷子!”惊呼了声,不由分说地竟往这边跑了来!   杨老夫人的眼睛大不如从前了,只听着这声音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她觑眯着眼,瞧见是个身着锦绣的美貌女孩子似的,却听冯老先生道:“哟,是平儿呢!”   “平儿?!”   这时侯轿子慢慢地落地了,杨老夫人一边起身,一边忙着擦擦眼睛:“平儿?是平儿吗?”   平儿已经飞跑到了跟前,看看两位老人家,顿时泪如泉涌,跪倒在地:“平儿给您两位磕头了!”   杨老夫人这才看清楚,见状早也泪湿了眼,急忙去扶她:“别,快别这样!”   冯老爷子也在旁边红了眼眶,容霄亲自过去把平儿扶起来:“平儿姐姐,才见了面儿,可别先哭啊,回头给三妹妹看见了,心里怕更不好受。”   平儿身后原本跟着好几个丫鬟婆子的,这会儿都也赶过来,扶的扶,忙掸灰的掸灰,非常的殷切。   又有的看杨老夫人身边只一个胖胖的粗笨丫头,便早有眼色地赶过来帮着扶住:“您老人家一路辛苦了呀,我们二奶奶跟平儿姑娘这些日子,可总是念叨着,总算是盼着来了。”   另一个也笑眯眯地问说:“您两位身子都健朗着呢?一路可都好?”   杨老夫人简直不知要看哪一个好,只连连地点头:“是是,都好……你们也都好。”   平儿擦了泪,这才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神色,她先微笑看向容霄:“劳烦二爷又陪着跑了一趟。”   容霄笑道:“哪里的话,这不是我应当做的?”又小声地问:“你们二爷可在呢?”   平儿一笑:“今儿不在,放心吧。”   容霄果然吁了口气:“那我就可以在这儿混一天了。这几日我也实在是累乏的很,不是读书就是练功练箭,看我手上这茧子!”   平儿笑道:“这还不是为了二爷将来好吗?府里的太太侯爷可都盼着二爷有出息,‘望子成龙’呢。”   容霄摇头叹息:“罢罢,我也不是那成龙成凤的料子,还是做个庸庸碌碌的凡人罢了。”   说了几句,平儿亲自过来扶着老太太的手臂:“从知道老爷子跟老太太启程,姑娘每天儿数着日子,这总算是盼到了。”   杨老夫人已经喜欢的眯起眼睛:“星河儿在哪儿呢?她也可好?”   “先前本要亲自出来,谁知老太太那里传她,就先过去了……”   一群人簇拥着向内,才走不多会儿,老夫人房内的丫鬟来到:“平儿姐姐,老太君说了,请亲戚去她那里见面呢。”   平儿有些诧异,却笑对杨老太太道:“这下好了,竟是非见不可了。”   杨老夫人忙问:“什么话?”   平儿道:“府里的老太太想见您跟老爷子呢,本来姑娘是想回侯府见面,可是老太君不知哪儿听说了,非得叫姑娘把你们接了来。这下更要亲见呢。”   杨老夫人先前虽在侯府留了一日,但这国公府却又跟侯门不同,她整个人都眼花缭乱的。   慌乱地看看旁的老爷子,忙道:“这、这……我们都是不知道礼数的,还是别去见贵人的好,万一失了礼,我们倒没什么,岂不是丢了星河儿的脸?”   平儿却舒眉展眼地笑道:“快罢了,姑娘才不怕这些呢。您二位老人家就放心地跟我去,这府里的老太君可是最和气不过的。放心就是。”   容霄也道:“可不是嘛,比我们老太太还慈爱呢。”   来至了詹老夫人的上房,门口倒是依旧有若干小孩子在热闹玩耍,有的丢沙包,有的踢毽子,还有的在玩彩毬。   但凡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最喜欢小娃儿的,更没想到国公府里竟这么多的孩子,两个人不觉都仔细地看过去。   却见其中一个最小的男孩子,瞧着不过一二岁,生得眉清目秀,粉妆玉琢,比其他的孩童竟都好看,给两个奶母照看着,却像模像样地举着个彩毬,口里嚯嚯地叫着挥舞着玩耍。   杨老夫人看的喜欢,笑道:“这些孩子都是国公府里的?”   平儿早也看见了那小娃儿,抿嘴笑道:“是啊。您老人家细看看,喜不喜欢?”   杨老夫人盯着那孩子看了半晌:“这高门大户里养的孩子,到底是不一样,这么小的年纪,却竟生得像是个小仙童一样。”   恰在这时,那小孩手太小拿不住球,彩毬骨碌碌滚落,有个大点儿的孩子过来,眼疾手快地抢了去。   那小娃儿见状急了,撇下奶母,蹒跚地跑过去,口里叫嚷着:“我的、我的!”   他的年纪还小,话还说不利索,只会简单的几句,不过那气势倒是极不让人。   冯老爷子在前头,看那孩子跑的太快,竟生恐他摔倒,急忙过去将他扶住了:“哥儿小心些,别跑的太快,磕破了手脚又要疼的哭了。”   小孩子仰头看着老爷子,却又很认真地拧眉说:“不哭,佑儿不哭!”   平儿跟其他丫头婆子们忍不住都笑了,却见容霄迈步上前:“佑儿!”   那小孩子看见他,喜笑颜开:“舅舅!霄舅舅!”他的念字还不清,听起来就仿佛叫“小舅舅”一样。   冯老爷子跟杨老太太都惊呆了,面面相觑,又看平儿。   平儿心中一叹,面上笑道:“老太太,老爷子,你们仔细看看,这孩子长的像谁呢?”   杨老太太早在琢磨那声“舅舅”,又看着那小娃儿的眉眼,失声道:“是……是星河儿的?”   平儿已经笑着对那孩子道:“佑哥儿,快来见过你的外曾祖父,外曾祖母。”   佑哥儿年纪虽小,却极聪明,见平儿这么教,他就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打量两位老人家,而嫩声嫩气地叫道:“外曾祖父,外曾祖母……”虽然吐字不清,但却像模像样。   “我的乖乖宝贝……”杨老太太喜的眼泪都冒了出来,不顾腰疼,俯身去摸那孩子的脸。   冯老爷子也如做梦一样,红着眼眶:“乖,真是个好孩子!”   正在喜欢,院子中有人催促道:“佑哥儿在哪儿,老太太找呢!再去看看怎么贵客还没到呢,老太太等急了。”   平儿身旁一个丫鬟不等吩咐,即刻走到院门口,笑着回答:“不用忙,在这里呢,都到了。”   当下,平儿叫领着佑哥儿的手,大家一起往上房院门走去,而此刻,里头早已经报知了。   他们这里还没到门口,里间先有个人走了出来。   一抬头看到对面的冯老先生跟杨老夫人,双眼顿时直了,愣了半晌,才失声地叫道:“外公,外婆!”   星河抿着唇,双眼中的泪刷地涌上来,她踉跄地下了台阶,奔到两位老人家跟前,扶着老太太的手臂竟自跪了下去。   杨老夫人早就忘了别的,看到星河,顿时也想起当初在县城里的情形,一时也拉着她的手儿,哭个不住:“我的心肝肉儿!”   冯老爷子想劝,又说不出声,从当初星河离开县城,他本以为再也见不着了,没想到竟还有这福分,只赶紧地别过身子擦泪。   只有佑儿,看到母亲竟哭的这样,他急忙上前抱住星河的手臂:“娘,娘……”叫个不停,很是担心:“不哭,不哭!”用小小的拳头给星河擦泪。   星河情不自禁,哭了半晌才给平儿等劝住了。   拿出帕子擦干了泪,星河按捺心神,握着老太太的手,引着他们进来院门。   才进门,却见前方屋门口处,满头银发的詹老夫人在中间,萧夫人、长房的陆夫人,庾清湘庾清瑶两位姑娘以及府内几个女眷们都立在檐下等着,一个个绫罗裹身,穿金戴银,恍若瑶池阿母同众仙人瑶女下凡一般。   看到他们进门,老太太才笑着被人扶着迎过来,极和蔼的招呼:“老亲家们!可把你们盼来了!”   杨老夫人这辈子没见过如此尊荣的老太太,急得要磕头。   詹老夫人赶忙制止:“使不得,使不得!星河儿快搀着!”   星河忙搀扶住了,詹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极有眼色,赶紧过来接替她扶着人。   彼此见过,请到里间落座。   詹老夫人笑蔼蔼地,问起他们一路的情形,以及二老身体如何等等。   寒暄了好一会儿,才对星河道:“两位亲家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上京一趟,务必多留些时日,就算是一直住在京内都好。你多辛苦些,把他们照料妥当了,知道吗?”   星河起身道:“知道了。”   萧夫人也含笑道:“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倒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先请两位老人家去休息,回头再乐。”   老太太点头,也知道他们必然有体己话跟星河说,就让星河先陪着两位去了。   佑儿自然也要跟着,詹老夫人笑道:“乖,你稍后再去,先陪曾祖母一会儿。”   星河也对佑儿道:“听老祖宗的话,不许缠磨人,不许吵闹。”   詹老夫人抱着佑儿,笑呵呵地:“他什么时候吵闹了,不许这么说他,你快去吧。”   于是星河跟平儿等,先陪着杨老夫人跟冯老爷子出了上房,一路往自己院中而去。   两位老人家因腿脚的缘故,走的不快,星河跟平儿众人耐心地陪着缓步而行,一边给他们指点这院内的景致。   正眼见快到了,便看到前方有个人站在那里,看见他们,急忙过来行礼,对着星河唤道:“二婶子。”   星河瞅了眼,微微一笑:“是小二爷啊。我今儿有贵客在,你有什么话,跟平儿说罢。她的话跟我是一样的。”   她看了平儿一眼,平儿点点头,星河便仍是陪着老太太跟老爷子去了。   老爷子一路张望院内的光景,只觉着如进了画中,只恨少生了两只眼。   杨老夫人却有些不安:“星河儿,你是不是有事,别因为我们,耽误了你的事呢。”   星河笑道:“我有什么正事,外婆放心。再说,平儿就都料理妥当了。”   杨老夫人想到先前看到平儿去迎他们,身边儿跟着有老有少一群的人,她不由咋舌:“平儿……她现在、还在你身边?”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星河知道老太太的心意,便道:“当然,她一直都跟着我,不过现在她管的事儿比之前要多些罢了。”   杨老夫人欣慰地点头道:“她是个能干的丫头。这大家子,人多,事也多,有她帮着你,很好。”   星河也颔首道:“多亏了她。”   眼见到了二房中,两位老人家看着面前高屋朗厦,陈设考究,越发惊啧。   原本以为侯府已经够叫人大开眼界的了,却没想到,这样一比,俨然竟不算什么了。   星河安顿两位老人家落座,丫鬟奉了茶上来,翠菊领着两个小丫头又放了垫子,星河道:“我得给外公外婆正经地磕个头。”   杨老夫人跟冯老先生忙拦,星河已经跪了下去,到底跟他们重新磕了头,再起身,眼中又多了泪。   杨老夫人百感交集,把她抱入怀中,紧紧地搂着道:“星河儿……”   不管是在侯府还是国公府,她眼前所见,都是花团锦簇,风光无限,但她心里却隐隐知道,星河所经历的,必然不是表面看来的这么欢天喜地。   冯老爷子忙着劝道:“罢了,孩子才好些,别又招惹她哭。”   这才彼此停下,又说起别后的话。   不多时,平儿从外回来了,星河抽空走开了几步,问何事。   平儿哼了声:“又是来借东借西的,真是有脸,昧了我们的还没还回来呢……我已经打发了。横竖他要再说不好听的,我就去告诉甘哥,看谁吃亏。”   星河笑笑,却见平儿仿佛还有话:“怎么了?”   平儿才又小声道:“惠王府刚才来了人,是四姑娘传话,说是知道老太太跟老爷子来了,过两天也要回来看看呢。”   星河的目光柔和下来:“难为她还惦记着。”   正说话间,外头丫鬟来报说:“二爷回来了。” 第120章 .二更君会面自可期   星河的眉心微妙地皱了皱,稍纵即逝,比一眨眼还要快。   平儿却看在眼里,悄声道:“二爷本来说今儿不回来的……大概是临时起意。”她笑的若无其事的:“这样也好,到底是一份孝心,不然老太太那里也过不去呀?”   星河也笑了:“说的是,先前我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还问过呢,听说他不回来,颇不高兴。”   平儿点头道:“到底是二爷会办事儿,最懂老太太的心意。”   当下平儿向外去迎接庾约,星河向内去照看二老。   两位老人家因为听见说庾凤臣回来,正有些惶恐不知如何,星河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外公,外婆,别想太多了,他再怎么样,也是晚辈。何况先前又不是没见过的。”   当初在县城里,庾约是登门去找过星河的,还带了许多的礼物,跟两位老人家有过一面之缘。   可那时候怎会想到,那么矜贵的人,竟然会成为自己的外孙女婿呢。   “娘!”很响亮的,脆生生的孩子的唤,是佑儿!   这一嗓子,顿时把两个老人家所有的忧心都打散,而只是留心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去了。   庾约从外头走了进来,怀中还抱着那粉妆玉琢的小娃娃。   佑儿的小手中举着一个金灿灿的九连环,满是兴奋地叫嚷:“父亲给佑儿的!”   星河看着那沉甸甸的黄金物件,不由皱了眉。   扫过佑儿兴奋的脸,她看向庾约,轻声地抱怨:“怎么又特意给他弄这些,之前都丢了一个了……”   庾约不以为然地一笑:“孩子嘛,丢三落四是常有的事儿。”   “那也不用弄这么昂贵的,用个寻常的,丢了也不心疼。”星河摇头。   “嗤,”庾凤臣笑了声,把佑儿放在地上,他扫着星河半是调笑地:“是我克扣了你的钱,让你说这种话?”   “我节俭些不行?什么家里也不能这样,惯的他习以为常了,将来岂不是个纨绔子弟?”星河叹气,并不看庾约,而只是望着佑儿:“快去见过你曾外公曾外婆吧!”   佑儿年纪虽小,非常懂得察言观色,见星河起先不太高兴,他就也不敢过分高兴地,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听了这句,却才高兴地答应了声。   庾约看着那小孩跑到里间,笑意淡了点:“你也太操心了,才多大点的孩子,就想着他能建功立业了?”   星河瞅了他一眼,有点无奈而懊恼:“二爷……”   庾约叹道:“罢了,你既然不喜欢,以后我不弄这些容易招人恨的东西就是了。”说了这句,他向内一点头:“我去见过老人家吧。别老人家才到,咱们就好像在这里吵似的,叫他们怎么放心?还以为我多欺负人呢。”   里间,冯老爷子跟杨老夫人正围着佑哥儿,喜欢的无法言喻。   佑哥儿神气活现地给他们展示自己新得的九连环,炫耀说是父亲给的。   二老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样沉甸甸黄灿灿的金器,竟是孩童的玩具,喜的是,庾约竟不吝这些,可见是很疼佑哥儿。   正高兴着,庾约从外进来。   两位老人家对于庾凤臣,是天生的有一点敬畏局促的。   幸而庾约态度很是亲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约略问了几句路上走了几天,是否顺利,两位老人的身子如何等最简单不过的家常话,他又看出二老在自己面前是有些拘束的,说了几句后便站起身来。   二老见状,忙也跟着起身。   庾约云淡风轻地笑说:“不忙,且坐着,我还另外有事,让星河多陪陪吧。”   星河见他要走,便跟了出来:“二爷……是特意回来这一趟的?”   庾约瞥着她:“毕竟是长辈,远道而来,我再不懂事,也不能缺了这礼。”   星河想要笑,又低下头:“劳烦二爷了。”   “不劳烦,”庾凤臣挑了挑眉:“这大概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二奶奶。”   这声“二奶奶”,似是调侃,又像是意味深长。   星河才要看他,庾约挑了挑唇,迈步往外去了。   直到庾约离开,杨老夫人才能出声,趁着老爷子在逗佑哥儿玩耍,她悄悄地问星河:“二爷对你……可好吗?”   星河笑了笑:“您老人家放心就是,二爷体贴心细,自是极好的。”   “祖师爷庇佑,”杨老夫人念了声,满脸喜悦:“从知道你要嫁给庾二爷,我的心就一直提着,虽然见过他,但一来他的年纪比你大许多,二来,又是这样高的门第,如今见了面,总算能放心了。”   说到最后,她看向正在跟冯老爷子演示该怎么拆九连环的佑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是夜,庾约晚了点才回来。   两位老人因为睡得早,已经安歇了。   庾约回到房中,星河却不在,庾约没有在意,似习以为常,而只淡淡地问了声:“还在佑儿那里?”   翠菊忙道:“回二爷,佑哥儿今日兴起玩儿的狠了些,大概是风吹了,有些头疼脑热,二奶奶一时放不下,说是今晚……”   庾约的眉峰微微一蹙,神情却依旧淡的很。不等说完就一挥手:“行了。下去吧。”   翠菊偷偷地瞅了他一眼:“二爷要不要茶……”   话未说完,庾约抬眸。   被他清冷冷的眸色扫过,翠菊心一惊,忙低下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次日庾约要早朝,寅时不到就起了。   外间丫鬟们早也起身预备,听见他咳嗽,便忙走了进来。   双脚未落地,有丫鬟跪地给他穿靴。   庾约不经意间抬头,却见在众人之前的,竟是星河,手中拿着才浸湿的帕子,过来让庾约净面。   他看着那块雪白的湿帕子,打量她的脸色,却瞧出几分疲惫:“什么时候起的?”   星河的声音有点哑:“佑儿闹了大半宿,先前才睡着,眼看时辰不早了,知道二爷要出门,索性就过来了。”   “是病了?怎么不请大夫?”庾约皱眉问道。   星河道:“没有大碍,想来是白天在哪里受了惊吓,二爷不用担心。”见他没动,便自己拿了帕子给他擦脸。   庾约微微闭上双眼,感觉那丝帕在面上羽毛般扫过,有些清凉湿润,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挠痒般的触觉。   他的喉头动了动,抬手去拿帕子,却把星河的手也连握在掌心。   星河要抽手,庾约没有放,而只是望着她。   四目相对,庾约慢慢垂眸:“我自己来。”说了这句,才松开了。   他随意擦了擦脸,把帕子丢给旁边的丫鬟。   此刻靴子穿好了,丫鬟将官袍送上,星河拎了袍子,为他披在身上。   庾约看着她竭力举高双手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你既然劳乏了一夜,又何必赶这个趟儿,叫她们做就行了。”   星河低头去整理官袍的褶子,像是很认真地在做一件要紧之事:“这又不是什么重活,只是我的手脚向来粗笨,二爷别嫌弃就是。”   庾约瞥了她一眼:“你要有心,就谈不上什么粗笨。”   星河没有搭这个腔,而只是自顾自说道:“四姐姐说要回来看看,不知是今儿还是明日。”   庾约抬眸看向外头,夜色沉沉:“等闲别叫她来回了,毕竟身子不便。你知道的,宫内皇后娘娘那边儿也上心的很,这个时候容不得一丝闪失。”   庾清梦是去年嫁的,到如今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   这是惠王府的头一胎,最上心的自然是皇后,简直恨不得把庾清梦弄到宫内去,自己贴身照料。   星河一怔,正迟疑着,庾约又道:“这次就算了。兴许梦儿也想见你,说说什么体己话之类的。叫她消遣消遣吧。”   “等过了这阵儿,我多往王府走动着,不叫四姐姐往回跑了。”星河垂眸道。   庾约笑了笑:“随你,只是你这称呼能不能改改?这都什么辈分。”   星河无奈:“叫着顺口……”   庾约倒也没有多言。   伺候他穿了官袍,整理玉带,星河跟着到了厅门口,同一干丫鬟恭送。   庾约止步回头,忽然温声:“再去睡会儿吧,养养精神,等老人家起了,还得陪着呢。”   星河俯身垂首:“知道了。”   庾约看着她在面前低头应承的模样,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回吧。”   星河回到房中,丫鬟们已经将房内收拾妥当。   星河在床边坐下,看着整齐的被褥,就仿佛没有人在上面躺过似的。   缓缓地吁了口气,她慢慢地躺倒。   有一点极淡的沉香的味道散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枕的是庾约的枕头。   于是又向内挪了挪,枕着自己的那个,这才又睡了过去。   庾清梦是在过午才回来的,星河得了消息,急忙到二门亲自迎接。   软轿很轻的落地,两个老嬷嬷一左一右扶着清梦,星河也早走了过来,众目睽睽下,先行礼:“娘娘。”   庾清梦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莞尔一笑,没有说什么,而只是同星河进了内宅。   先去了詹老夫人上房,正冯老爷子跟杨老夫人也都在。   知道是惠王府的侧妃娘娘,越发惶恐,赶忙扎手舞脚地行了礼。   清梦叫嬷嬷们扶着,温声道:“二老年纪大了,不用行这些俗礼,何况我是回家,就一切从简吧。”   詹老夫人端详她的脸:“比上次见,清减了好些。怎么,是近来的饮食不足,还是……”   清梦含笑道:“老太太放心,饮食之上并没有什么亏欠,大概……就是天热,心里烦躁罢了。过一阵子就好了。”   “娘娘可要多留心啊,毕竟现在不同以往,身子为重。”詹老夫人拧眉,细细地叮嘱。   杨老太太在旁边默默看着。   星河自然是个绝色的,她从小看到大,竟找不到比星河更好的。   可如今看到清梦,竟然不比星河差,难得这位姑娘身份又高,脾气竟也这么好。老太太心里喜欢的很。   又打量她的肚子,杨老太太便笑着说道:“娘娘的肚子尖尖地,我看着多半会是个男胎。”   一句话说完,在场众人脸色各异。   萧夫人却欢喜笑道:“老人家的眼睛自是最利的,想来不错。”   詹老夫人瞅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庾清梦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是男孩女孩儿,都是一样的喜欢,只要平平安安的就行。”   杨老夫人本是要奉承一句的,毕竟老一辈心里所想的,是男丁自然要更好些。   可看这个情形,她隐约觉着自己仿佛不该说那句话。   正在忐忑,星河回头对平儿说道:“佑儿呢?这小子又跑到哪里混闹去了,怎么也不来给娘娘行礼?”   平儿知道她是故意转开话题,因笑道:“刚才还在,还嚷着说要找娘娘呢,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当下忙叫人把佑儿带了来,小孩儿乖乖地上前给清梦磕了头。   清梦把他叫到跟前,摸着他的小脑袋:“去哪里玩儿了呀?”   佑儿道:“院子里……捉、捉……”   同老太太上京的那丫头便道:“小少爷说没见过蚂蚱,我心想给他捉一个,谁知满院子里竟找不到一只!”   平儿忍着笑:“少胡说了。”   在场众人,从詹老夫人往下,却都笑了起来。   佑儿便问庾清梦:“娘娘,蚂蚱是什么样子的?”   庾清梦只在绘本上看见过,无奈地看向星河:“我却也没见过真的。”   星河倒是见过的,小时候跟着杨老太太去地里翻找麦穗之类的,时不时的会看到蚂蚱等各种草虫。   一时想起昔日时光,不由看向老太太,摸着佑儿的脑袋:“要是让曾外祖母带你回县城里,要多少看不得呢?”   杨老太太赶忙笑道:“带着哥儿回去?我自然巴不得,只是怕府里更加舍不得。”   有人笑说:“这是当然,哥儿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呢,每天见不着都不成,上次只回侯府住了两天,就忙着催人赶紧叫回来了。”   大家围坐着说了半晌,庾清梦对星河使了个眼色,两人从上房走了出来。   身后跟着的嬷嬷跟宫女们都离的远了些,清梦挽着星河的手,星河悄悄问道:“你实在比上回见面瘦了,这才几天呢,是不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些琐碎,”庾清梦轻描淡写地:“我只是心里发闷而已,整个王府找不到能说话的人。”   星河猜测:“是不是……”往后瞥了眼,把声音放得更低:“王妃有没有为难你?”   庾清梦笑道:“都多久了,早习惯了,我只不跟她争吵就是了,她也不至于做的太过火。”   星河皱眉:“要不然,你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吧。昨儿庾叔叔……咳,二爷还说,不能让你来回走动,宁肯让我去王府多陪陪你呢。”   “我倒也愿意在家里住,就怕又引来流言蜚语,至于你去,却也不妥,”庾清梦早就看穿了一切,安抚道:“你也别担心,我最近心里闷,应该也是身上不舒服的缘故,过了这阵子自然就好了。”   “怎么不舒服?”星河忙问。   庾清梦道:“不是别的,就是觉着身子太沉了,干什么都很为难。所以觉着烦。”   说了这句,她似冷非冷地笑了笑:“王妃那里,求了不知多少偏方,总想着要怀上一个才好。我明明不想要,却偏偏竟这样。这老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星河想了想,也笑了:“这就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清梦取笑:“哟,果然是学问见长,竟出口成章了?”   星河也想让她开心些,便故意笑说:“出口成章算不上,班门弄斧才是真的。”   两人说着,将走到小花园子,便上了凉亭。   丫鬟急忙把垫子送过来,两人就坐。   清梦看着她,想了想,缓缓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本来以为……二叔应该也就知道了,可是看你的情形,他只怕没告诉你。”   “什么事?”星河问。   清梦道:“昨儿王爷跟我说,皇上最近龙体欠佳,不知为什么就想着召见信王跟燕王回京,据说已经发了上谕命人去传旨了。”   星河顿了顿:“是……吗。”   清梦的眼神有些空濛,好像不知该怎么开口。   过了半晌才道:“当年,信王殿下重伤不治,撒手人寰,皇上痛惜非常,举国哀痛……幸亏世子殿下继承了王爵,盛州的局势才没有乱。”   一年前,辽国一位特派使在玉关被杀,由此引发一场大战。   信王就在那场战事之中身负重伤,缠绵病榻数月,终究不治身亡。   本来人人以为,信王薨,世子病,而三殿下却不知所踪,盛州雪上加霜,危在旦夕。   谁知世子李重泰竟在危急关头站了出来,统帅盛州军严防死守,并没有给辽人可乘之机。   而就在两军对垒之际,辽国朝中连续数位重臣无故身亡,举国震惊,辽国朝臣人人自危。   隔着万水千山,有传说是急病,但也有说是被人刺杀的,人心惶惶。   最终,来势汹汹的辽军居然主动撤退。   但星河所关心的,都不是这些。   她心里的那个人,却已经……   星河低下头,竟下意识地不想听这些。   清梦伸出手去,将她的握住:“你知不知道,李绝……”   星河的手一震,并没有抬眸,因为她不想让清梦看到自己已经发红的眼眶:“好好地,怎么又说起这些来了。”   “我只是想问一句,”清梦犹豫了会儿:“假如,假如他没有死的话……”   星河惊而抬头:“你说什么?”紧紧地盯着清梦,“四姐姐你……是、跟我开玩笑吗?” 第121章 昔别君未婚   庾清梦见她果然惊急,忙把她的手握紧了些,温声道:“你忙什么,你这样,我就不敢再跟你说了。”   初秋的风本不冷,星河却有些肩头瑟缩。   深深呼吸,她先看了眼亭子外,才屏息说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既然开口,必有原因,你告诉我……”   眼睛里突然酸酸涩涩地有些模糊,星河停了停,声音又低又颤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到底是不是真?”   庾清梦有一点后悔。   她明白,消息自然能够到她这里,那当然也会到庾约那里。   如果庾约想要告诉星河,这会儿星河就不是急的如此情形了。   二叔不跟星河说,恐怕有他自己的打算。而她这么着急忙慌地跟星河透露,会不会……对二叔不好。   但是庾清梦又实在忍不住,从惠王跟她说了那个消息之后,她几乎一宿都没有睡着,所以今儿才巴巴地先赶回来了。   既然已经开了口,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   倘若是对不住二叔,那就……对不住吧。   庾清梦说道:“是这样的,王爷跟我说,这次皇上想召见信王跟燕王,但心里其实觉着这两位王爷未必会回京……”   星河本是等着李绝的消息,突然听到这个,勉强按捺着问:“这是为什么?”   庾清梦道:“燕王久在南边,根深蒂固,信王在北地,老王爷虽薨了,但世子的威望也很高,二十万大军不是好玩儿的。皇上召见他们虽是好意,但在他们看来就不一定怎样了。所以他们未必肯就轻易进京。”   星河嫁给庾约后,庾约赶着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她提起朝堂上的种种,多多少少地,对于朝廷内部的事,也有些清楚,并不像是之前一样白纸似的。   听清梦说完,星河点头:“那他们若真不来,可要有合适的借口,不然没事也变成有事,而且皇上会很不高兴。”   “嗯,王爷也在好奇这两位会怎么破局,”庾清梦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你记不记得,当初王爷派给三王子身边的有两个人?”   “我知道。”星河见她说到正处,忙点头:“记得一个姓戚,像是个清秀书生,另一个是个武官,姓霍。”   庾清梦微微一笑:“你果然都记得很明白。”   那是李绝身边的人,她岂会不清楚。星河低下头:“姐姐怎么提到他们了?”   “当初三王子离京的时候,那个叫霍康的已经回了霸州带兵,只有戚紫石是跟着的,后来戚紫石跟三王子一块儿失踪,下落不明的,”庾清梦斟酌着用词,不想说些令人过于伤感的,徐徐道:“前些日子,因为盛州那里信王世子承爵,皇上派了些使臣过去,其中有一个就是霍康。”   “然后呢?”星河也让自己尽量镇定,别显得很急躁不安。   庾清梦低声:“据霍康回来说,他在北边的军营里,看到了……小道长。”   星河听到“小道长”三个字,浑身一股麻酥酥,说不出的感觉:“是真的?真的是……”   庾清梦道:“霍康是跟过他的,按理说不会看错。”   星河一阵晕眩,过了片刻才又颤声问:“他现在怎么样?可知道吗?”   清梦皱了皱眉:“王爷说,小道长如今在军中统兵,常年不回盛州,这两年来跟辽人的大大小小的战事,原来都是他在带兵……世子、也就是如今的信王殿下却坐镇不出。”   “带兵……”星河喃喃。   清梦道:“不过奇怪的是,虽然霍康认出来,但是他身边的那些人,却竟都不知道他就是信王的第三子。还以为是……哪个寻常的人。”   星河原来还怀疑霍康所见是不是真,可听了清梦这简单的几句,却认定了没有错,那人一定就是李绝!   在心里响起这一声的时候,眼泪突然像是晴天的雨,纷纷地涌了出来。   清梦扶着她的肩,掏出帕子:“别哭,眼睛红了,不好交代。”   给她擦了擦脸,又温声道:“倘若那个是他,他到底还活着,这是好事啊。”   星河的眼睛酸胀的厉害,想停下来,又哪里能够,只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是好事,不管如何,他只要还活着……”   张手捂住脸,像是要把眼泪都挡回去,拼命地克制着不叫自己再想下去。   庾清梦默默地看着她,心中的滋味也是一言难尽,本来以为星河跟李绝是两情相悦,神仙不换,她的身边总归还有这样天造地设的有情人,令人欣慰。   可谁能想到,仍是阴差阳错。   原来世间没有那么多遂心如愿,她是这样,星河也是这样。   清梦拍拍她的肩头,轻轻地揉揉安抚,感觉她在手底抖个不停,就像是被大雨淋湿而冷风吹过、身心透凉无法遏抑的那样。   庾清梦还想再安抚星河几句,比如让她想想以后之类。   但以后又怎样?她已经嫁给了二叔,就算……李绝再回来,又能如何?   何况……清梦皱眉:“对了,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星河正也慢慢地安静下来,两只眼睛微红地给残泪润着:“什么事?”   庾清梦道:“这已经是两年时光了,他怎么竟不曾回来过?难道……竟不惦记着你吗?”   星河其实也曾想过李绝或许没有死,但倘若他好端端地,又怎么会两年来音信全无。   以他的性子,但凡有一口气就会回来找她。   如今听清梦也这么说,星河心里的酸楚跟疑惑又涌了起来,却只能强笑了笑:“没什么惦记不惦记的,也不打紧,横竖只要他好端端地,比什么都强。”   庾清梦知道她虽这么说,心里指定不会好过。   但也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庾清梦在国公府住了两天,随行的嬷嬷们便开始不停地劝,加上惠王府那边也派来请,到底回王府去了。   冯老先生跟杨老太太也将整个国公府转了个遍,这日,詹老夫人又跟杨老太太商议,改天一块儿去城外走走,游一游青叶观等各处地方。   见老太太的兴致这样高,阖府自然也都无不听从。   这日,青叶观早早得到了通知,打扫内外,并安排道人提前预备,不再许其他人进观内走动,只等候国公府的老太君众人来游览。   杨老太太跟冯老先生,最初还是忐忑不安的,到现在已经完全放心,又见府里的人一个个都和蔼可亲,极热络的,再加上给可爱的佑哥儿绊住了,便放心地多住几天。   两人身上的衣裳也早从头到脚都换了,看着很像是养尊处优的老员外夫妇的样子。   其实早在星河懂事了之后,百般操持,两个人就没有再干过苦力活,更加上后来星河离京之前给了若干银子,安排了专人照顾,日子更是不同,样貌气质都大有改观,如今一高兴,自然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詹老太君挽着杨老太太的手,给她说起这青叶观的来历,又提起陆机来。   听说是皇上曾视作上宾的,老太太跟老先生都惊得咋舌。   掌教真人在旁笑道:“今日偏我们观主不在,不然必要来亲见老太君的。”   詹老太君问道:“陆观主去了哪里?有日子没见着了。”   掌教真人道:“已经出门两天了,说是要去会个道友……也不知今儿会不会回来。”   詹老太君便跟杨老太太道:“陆观主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他们有道行的天师都是这样的,叫我们这些凡人摸不着行踪。”   杨老太太笑道:“我们那里,也有个小罗浮山,星河儿之前还常去山上的吕祖殿烧香供奉呢。就是远不如这儿大,也不似这儿气派。”   掌教真人听见,突然道:“哦,小罗浮山啊!我们这儿一位师弟也曾经在那里修行过……”   詹老太君正是兴致高的时候,便笑吟吟地问道:“这么有缘?不知是哪一位,可能见见?”   星河正领着佑哥儿的手,叫他注意台阶,听了这句,自己反而一晃神,几乎踩空。   多亏平儿在旁边照看着,不动声色地搀住了她的手臂。   这会儿那掌教真人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笑说:“那师弟萍踪浪迹,倒也跟观主似的,早不知云游到何处去了。”   詹老太君颔首道:“原来如此,那也罢了。”   星河缓缓听到这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佑哥儿因察觉她方才一抖,便懂事地仰头道:“佑儿不用娘拉着,佑儿自己能走。”   星河只得放开他的手,让乳母跟丫鬟们好生看着,小家伙一马当先往前跑去了。   詹老夫人忙叮嘱道:“别跑太远,好生多派几个人跟着。”一声令下,老夫人身旁的几个丫鬟跟两个老嬷嬷也追了上去。   星河本来是不太想来青叶观的,这两年里她就算无意中把观外经过,都会无端地起一层鸡皮疙瘩。   如今陪着老太太们,不得已往这边来,目之所及,处处触景生情。   平儿趁着人不注意,低声说道:“罢了,今儿高高兴兴的,别去想那些没要紧的了。你若稍微不自在,老太太们就能看出来。”   星河笑了笑:“谁不自在了,你又多嘴。”   平儿叹道:“是,我就是爱操心,天生的这个操劳命嘛。”   詹老太君陪着二老,一路走到玄真殿外的大银杏树下,众人围绕银杏树,赞叹观看了半天,才又去山房里歇息吃茶。   星河陪坐了会儿,老太君问起佑哥儿来,星河便出来询问,一个丫鬟道:“方才看着一堆人围着,往东边去了。”   平儿不想叫她走动,便道:“不用忙,我去把他叫回来。”   往东过了跨院,平儿突然听见焦急的叫嚷声:“快呀,快翻墙过去!”   又有的说:“佑哥儿,快回来!”   嘈嘈杂杂地:“找道士来开门吧!”   平儿心头一惊,赶紧快走了几步,却见跟随佑哥儿的七八个人都在一处上了锁的院门前着急的什么似的,却不见孩子。   平儿敛眉喝问:“怎么了?佑哥儿呢?”   众人脸色都变了,一个老嬷嬷道:“原先哥儿非要往这里跑,谁知这里有个墙洞,他竟从这里钻进去了!”   平儿顺着看去,果然见墙角有个豁口,成年人跟大点儿的孩子都进不了的,她气的眼睛瞪圆:“糊涂虫们,这么多人看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说话间也大叫了几声佑哥儿,又着急地催着叫人翻墙。   谁知窸窸窣窣地,墙角边上探出个小脑袋。   平儿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佑哥儿拽了出来:“做什么去了?有没有伤着?”   却见佑哥儿头脸、身上不免沾了好些尘灰,可并不见有什么伤。   佑哥儿笑嘻嘻地摇头,仿佛很好玩儿的样子。   这孩子年纪不大,却尤其地贪玩,一旦学会了走,小腿便跑的飞快,身法又灵活,一个错眼就会跑不见,只是这么多人跟着竟也会如此,实在叫人气恼惊心。   平儿从头到脚看过,见无碍,又给他把身上的灰尘、枯叶等打拍干净了,才道:“以后不许离开人了!不然,回头告诉你娘亲,你就再也不能这么玩儿了。”   佑哥儿是有些怕星河的,忙鼓着小嘴解释:“佑儿没、没离开……是跟舅舅玩呢。”   平儿疑惑:“什么舅舅?”   周围的老嬷嬷跟丫鬟们也诧异地面面相觑。   佑哥儿最熟悉的舅舅,自然就是容霄了。平儿怀疑这孩子开始撒谎了。   “是……是个舅舅,”佑哥儿指了指里间,认真地说道:“舅舅陪佑儿玩。”   平儿皱眉,容霄是不可能突然偷偷地跑来的,容湛也更不能干这种事,何况就算他们来了,又怎会在这青叶观上了锁的院子里?   她吓了一跳,怀疑佑哥儿是看到了什么陌生人而当作了“舅舅”,毕竟他现在的年纪,还正牙牙学语,不很明白什么叫舅舅,只怕是看到跟容湛容霄差不多的人,就以为是舅舅了。   正在这时,青叶观的小道士跑来问何事,平儿便问:“这院子里有什么,怎么是锁着的?”   小道士说:“这院子原本也是一处山房,只是最近里头屋顶有些松动漏雨,还没来得及叫人来修,怕有人误入了生出事来,所以掌教暂时叫人锁了。”   平儿问:“那里头没有人?”   “当然没有,又住不得人。”   “那……那边怎么有个墙洞?”   小道士笑道:“也是没来得及修,后来发现有什么狐狸之类的把那里经过,观主就说不必修的,叫众生自在。”   “呸。这儿有什么狐狸,必然是猫儿之类的你们看错了。”平儿啐了口。   小道士不敢反驳。   那道士去后,平儿环顾周围跟随佑哥儿的人,皱眉。   既然院子里没有人,小道士有偏说什么狐狸,佑哥儿刚才又说什么舅舅,听起来有点不妥。   她便把脸一沉,道:“你们看管不力,我本该告诉老太太的,不过老太君正是高兴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去扫兴,就先替你们挡下来。你们若知道我的苦心的,要想不落怪罪,就都消停些,方才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别胡言乱语地把自个儿卖了。”   众人惊恐之余,无不答应:“多谢平姑娘。”   平儿这才拉着佑哥儿往回走,又叮嘱他不许把方才的事情告诉人去,也不要告诉星河。   佑哥儿害怕星河知道了会责罚自己,便也听话不说。   只是私下里,平儿询问佑哥儿那“舅舅”的模样,佑哥儿却又语焉不详。   他毕竟年纪还小,没法儿像是大人一样去描绘所见所感,只说舅舅很高,很大,还捏了他的脸之类,手粗粗的扎的他的脸疼……   平儿听了他的那些话,匪夷所思,暗暗惊怕,生恐佑哥儿真的遇到了什么“狐狸精”,盯着他的嫩脸看了半天,果然瞧见脸上有一点红,幸而没有外伤。 第122章 .二更君儿女忽成行   平儿带了佑哥儿回到山房,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间詹老太君的笑声。   门口的小丫鬟立刻迎着说道:“平儿姐姐,陆观主可巧回来了,这会儿正在里头跟老太君说话呢。”   平儿笑道:“果然是老太君福大,这么巧就回来了。”   里间,陆机正同老夫人说话,转头看到佑儿从外头进来。   陆机望着小孩儿那如描似画的眉眼,整个人微微一震。   陆风来跟庾凤臣的私交是有的,不过两人都有分寸,也不会弄得格外热切,引人注目。   只在有要紧事情、或者真正想要一见的时候,两个才会碰面。   先前庾约成亲,陆机并没有出现,只在事后两个人碰过头。   陆机知道李绝同星河的纠葛,心里当然很不懂庾约为什么突然间就娶了星河。   他虽猜不到个中究竟,却没有问出口。   一来,庾约心思深沉,有时候连陆机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要如何做,尤其是这种终身大事上,自己还是少掺和为妙;   二来,其实早在很久前,陆机就隐隐地看出庾约对于星河的种种不同。   虽然庾约没格外表示出怎样,甚至否认,但以陆机对他的了解,他对星河的处处留意,不经意中的关切调笑,却已经是很反常了。   陆机从没见过他对别的女孩儿如此,除了庾清梦外。   所以……如果说庾约心里是喜欢着星河的,因而下手,倒也是情有可原。   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再怎么薄情,他毕竟是个男人,又不是跟自己似的修道。   而且容星河,确实也是个万中无一的女孩儿,也难怪连千年不动的庾凤尘也为之动心。   在庾约成亲后,星河一次也没来过青叶观,而陆机也一次没去过国公府。   所以今日,竟是陆机第一次看到佑儿。   他望着那粉妆玉琢的小娃儿从门外蹒跚跑了进来,恍惚中竟生出一种错觉……跟极大的震撼。   就在陆机盯着佑儿看的时候,小孩子却也看见了他。   歪着头,佑儿瞅着陆机,像是看什么稀奇似的,两只亮晶晶圆溜溜的眼睛灵动地转来转去。   那边詹老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招手:“佑哥儿,又跑到哪里去了,快过来。”   佑儿虽还想看陆机,听见老夫人招呼,便撒腿跑到跟前,投入老太君的怀抱。   詹老夫人抱着他,指着陆机道:“你可认得这位仙长?”   小孩儿摇了摇头:“佑儿不认得。”   詹老夫人呵呵笑道:“你自是不认得,你是第一次见到,不过,你刚满月时候戴的寄名符,还是你父亲从这位仙长这里求来的呢。”   佑儿似懂非懂,听到寄名符,便从自己的衣裳里翻出一个缎子缝的挂坠来:“寄名符……佑儿有!老祖宗,是这个吗?”   詹老夫人笑的眼睛眯起来:“对对,就是这个。不过,这不是你满月时候戴的了,这是今年新换的。”说着抬头问星河:“这该是新的吧?”   星河正在发怔,被老太太一问:“对,是新的。”   平儿瞅了眼,笑道:“是二奶奶亲自缝的呢,里头就是那道黄绫符了。”   星河心底五味杂陈。   佑儿满月时候,庾约是给过她佑儿戴的寄名符,只随口说了句:“老太太叫戴着的。”   当时星河也没有多想,听他说老太太叫戴着,自以为是老太太给的,是老人家的好意。   加上佑儿当时才出生,瘦小虚弱的很,全不像是现在这么玉雪可爱圆润活泼的样子。   那时候他也不肯喝奶水,夜夜只是啼哭,哭声都是弱弱的,叫人甚是担忧。   星河满心里忧虑悲苦,看到寄名符,反而合了她的心意。   这寄名符,是因为孩童的八字太硬,怕家里养着艰难,于是便在神佛前寄个名号,以求神佛之力庇佑。   星河当时只是为了佑儿着急,也没想过这个宗儿。   当时看到庾约把东西给她,望着鹅黄缎上的道家朱砂符,她还满心感激跟喜悦,觉着到底是老太太,老人家想事儿就是周到呢,便赶紧给佑儿戴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那道符的功效,从那之后,佑儿夜间就不哭了,慢慢地也开始正经吃奶。   而从那之后,次年的新年初一,庾约又给他换了一个新的寄名符,星河也没有再问。   知道今日,她才知道,原来这寄名符不是老太太叫弄的,而是庾约自己跟陆机求的。   詹老太君摸着佑儿的小脑门:“当初你才出生,瘦小的跟小猫崽子似的,可把大家伙儿惊坏了,幸而你父亲在陆仙长这里求了符,你就好起来了,按理说你很该给仙长磕个头呢。”   杨老太太也说道:“是是,既然在神前寄了名,也算是仙长的小徒弟了,合该磕个头的。”   星河听见“小徒弟”三个字,脸不禁有些发白。   陆机怔怔地看了佑哥儿,又扫了眼星河。   蓦地听到两位老人家这般说,他才忙笑道:“这倒不必了,我也没格外的做些什么。”   不料佑儿非常的机灵,见自己曾祖母跟曾外祖母都这么说,他便走到陆机跟前,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抬头看着陆机口齿不清地说:“原来你是神仙,你会飞吗?”   含糊颠倒的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陆机都忍俊不禁了,亲自俯身把佑儿扶了起来:“童言无忌,倒是有趣,我也盼着有功成飞升的一日呢。”   佑儿又看着他怀中抱着的玉麈:“这是什么?我家里好像也有一个。”   陆机道:“这叫玉麈,又叫拂尘。”说着将玉麈左右甩了甩,姿态非常潇洒:“若有苍蝇蚊虫,或者灰尘之类,这样一扫就挥打干净了。”   詹老太君见陆机竟罕见地跟这小孩子说了许多话,心里诧异,不过也知道他们出家人是好清静的,尤其是陆机这样的高人。   她虽喜欢佑儿,却也担心佑儿不知又说出什么来,或者会招惹陆机厌烦,便笑道:“倒是想不到,佑哥儿跟陆仙长这样投缘。”   她身边的松霞会意,早走过来拉着佑哥儿:“快到老太君这里来。”   正好佑哥儿在外玩了太久,已经口渴了,便嚷着要喝茶。   从青叶观回来后,靖边侯府那边也派人来,要接两位老人家回去住。   星河猜到这可能是冯蓉怕二老在国公府不便,加上也想念二老,但是侯府那边,到底比不上国公府这里和睦,而且老爷子跟老太太两个若非因为冯蓉的缘故,恐怕也不愿意过去。   于是便打发来人,只说还要再住两天就罢了。   当夜,庾约颇晚才回来,身上竟有些酒气。   星河心里因想着寄名符的事儿,本想着提一句,可见这般情形,便叫丫鬟扶着他进了屋内,又叫去煮一碗醒酒汤。   正张罗着,庾约道:“不用忙,我没有醉,不必喝那些。”   声音稍微地有一点点醉意,但不算厉害。   他很少这样,星河便猜是不是有什么事,又叫人去拧了湿帕子来擦脸,一边问:“怎么了?为什么喝的这样?难道二爷不知道会伤身吗?”   庾约坐在桌边上,闻言抬头看她:“你……还担心我伤身吗?”   星河微怔,这会儿翠菊把帕子送来,星河接过来,默默地:“二爷……的脸都红了,擦一擦吧。”   庾约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   星河一震:“二爷……”   庾约的呼吸渐渐重了,丫鬟在后见状,便悄然退去。   星河的心猛地跳快:“二爷!”扭头要挣开。   谁知庾约的手一动,竟拽的她直接跌在怀中。   星河无法再动,被他环在怀中,只觉着极大的酒气将自己包围其中。   她低着头,小声道:“二爷,你喝醉了。”   庾约沉默地垂眸,望着她缩在怀中的情形。   此刻,突然间想起的,竟是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去跟李栎叶交涉。   当时,星河衣衫不整的,像是已经昏迷了,他解下披风将她裹住,抱起的瞬间,像是抱着一片很轻的羽。   出门的时候,李栎叶问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   他一个字也不想回。   他心里万般恼怒,又能向谁说,一旦开口,他怕自己的怒气会忍不住倾泻而出,大失了分寸。   “星河儿……”庾约盯紧星河,缓缓地靠近,额头几乎抵着额头了。   “我没喝醉,”他望着星河,一字一顿地:“我没有。”   双臂箍紧了人,有些薄凉的唇贴在了星河的脸上。   生涩地碰了一下,他垂眸看着她长睫乱抖的样子,重新又一寸寸地吻了过去。   星河无法呼吸:“二爷,别……”   他听着她声声的唤,在她唇边亲了下。   见星河转着头,便捏着下颌叫她转过来:“别动。”   他的唇将落下来,星河叫道:“庾叔叔!”   庾约的动作停了停,她已经很久不这么叫他了,而是随着府内的人一样地称呼他“二爷”,此刻听在耳中,竟恍若隔世。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的:“怎么?”   星河道:“佑儿的寄名符,是二爷向着陆观主求的?”   庾约眉峰微蹙,不以为然:“哦,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星河垂着头:“那您先前怎么不跟我说呢?”   他哂笑了下:“这种小事,说不说的,有什么要紧。”   星河道:“这是小事,那……”她沉默了片刻:“那二爷有没有大事跟我说?”   庾约一怔,眼神变了变,像是在瞬间酒醒了一半:“大事,你指的是什么?”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星河察觉他的手松开了些,便站起身来:“我是说,最近听说皇上要召燕王殿下跟信王回京,不知是不是真的?”   庾约先是扬眉,继而皱起:“你想问的是这个?”   星河道:“当然,这不是大事么?”   庾约轻轻地哼道:“是梦儿告诉你的。她只告诉了你这个?”   星河微微一笑:“娘娘只告诉了我这一件大事。”   庾约笑了声,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的脸色:“大事……你说的对,只有这一件大事。”   星河原本想问的,是有关李绝生死的那件。   话到嘴边,突然想,就算她问庾约,又能如何?庾约就算知道,他又凭什么要告诉自己?   她欠他的已经很多了,庾凤臣也没必要对她“细致入微”。   何况就算问了,就算他告诉了,又有何用。   何必再提。   但星河清楚,就算她不提,庾约也早猜到了庾清梦会告诉她,毕竟,他对清梦的性情了如指掌。   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却偏没有说一个字。   此后,星河又留了二老两日,两位老人家才又回到了侯府。   临回之前,星河叮嘱:“过两日,我自也回府看外公跟外婆的。”   杨老太太攥着她的手叮嘱:“你不用这般操劳,我们住两天,也该回去了。”   星河忙道:“好不容易进京一趟,哪里能不多一段时候,就像是老太君说的,就算长住下来也是好的。”   冯老爷子笑说:“我们不过是想你跟你娘了,你又非得叫我们来,我们才进京来看看,又见过了这许多的光景热闹,已经足够了。我们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要背井离乡?……将来,你跟佑儿、还有姑爷有空,或许也能去看看我们呢。”   杨老夫人也道:“是这个理。”   星河不便再说什么,只能依依不舍地送了上车。   这日,惠王府。   庾清梦看着跑进门来的小家伙,又看着他身后的星河,惊喜交加:“我还以为他们错传了呢。”   星河行了礼,笑吟吟地:“先前说过要来探望的,再说,家里的老太君,二爷也一直都惦记着,我若不动,倒是显得我懒了。”   这会儿佑儿也忙忙地行了礼,给清梦握着手,叫他坐在身旁。   两人闲话几句,又问起他们去青叶观的事,星河只说老人家是极高兴的,半句不提自己。   他们说话的功夫,佑儿在屋内走来走去,突然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柄玉麈,顿时笑道:“仙长也有一个!”   清梦回头瞧见,眼神微滞。   星河怕佑儿胡说,便叫他:“别在娘娘房内乱跑乱撞的,留神弄坏了东西,快回来。”   “别拘束他,我这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随他玩儿吧。”清梦笑着制止。   佑儿察言观色,却不敢惹星河生气,就还是乖乖地跑回来:“我听娘亲的话。不乱跑。”   清梦啧啧称赞道:“这孩子倒真是乖的很。”   星河却不以为然:“你看他会装呢,不在我眼前的时候,什么祸都能闯出来。只是老太君喜欢,身边的人都也护着,好些事不告诉我知道。”   佑儿眨巴着眼,虽然他现在对于大人的话,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地,可还是听出星河是在褒贬他。他一着急,竟不打自招:“娘亲,我再也不爬那个洞了……”   到底是个小孩儿,还以为星河知道了上回他在青叶观爬那小狐狸洞的事。   星河一怔:“什么……”   还没问完,外头一个宫女轻轻入内:“娘娘,王妃那里听闻娘娘这里来了客人,请过去说话呢。”   庾清梦的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烦,嘴上却说道:“知道了。本来也想着要去给娘娘请安的。”   打发了宫女,清梦跟星河说道:“我本来想着能不见就不见,也省得麻烦,她的礼数倒是足的,竟逃不了。”   星河倒是笑了:“去给王妃请安自是正理,不然也是我的失礼了。”   当下,宫女跟嬷嬷扶着清梦,星河则拉着佑儿,一同往外,想着王妃的上房而去。   清梦走的很慢,星河耐心陪着她,一边说着花花草草之类的话,清梦想起来:“这两天我心里烦闷,总想听你的琴,方才见着,反而高兴的忘了,回头你记得给我弹两曲。”   星河道:“这不值什么,只是我最近也不常弹,手都生了,若是弹的不好,你可别见怪。”   清梦哼道:“我又不是来考你的……何况你只稍微用点心,就比那些自以为高明的琴师弹的不知好多少。”   两人说着,渐渐到了地方,清梦看着屋外站着若干侍从,一怔之下问道:“这里怎么这么多人,总不会是……王爷也在?”   门口一个内侍已经先迎了过来,笑着行礼:“侧妃娘娘到了?王爷也在里面儿呢,快请进去吧。”   清梦听果然惠王也在,便看向星河。星河倒也不怎么惊慌,先前她来过惠王府几次,也见过惠王,倒是个温和易处、颇为宽仁的贤王。   正带着佑儿向内走,就听到里间惠王抱怨般说道:“你啊,真是狠心,这两年半点消息也没有,若不是我给拘在京内,便要去关外找人了!”   清梦跟星河各自一怔,却是惠王妃道:“可不是么?这两年,王爷时时刻刻想起你来,总会忍不住掉泪!我还劝他,说你未必真的有事,他还骂我呢!如今看来不是我白挨骂了吗?”   星河的心已经开始擂鼓了,清梦也惊疑非常,竟停了步子,回头问旁边的宫女:“里头是谁?”   那宫女小声地回答:“是信王……”   那底下的几个字,低低切切地还没说完,就听到里头一个沉浑的声音缓缓地说道:“是我思虑不周,向哥哥嫂子赔罪了。”   星河听了这个再熟悉不过,却恍若隔世的声音,仿佛魂魄发出了一声可裂帛断金似的惊呼。   她整个人立在原地,不能动,又像是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完全无法自控。   直到佑儿有些惊地叫了声:“娘亲!”   孩子稚嫩的声音颇为响亮,这一声,屋内的人也自然听见了。 第123章 乍见反疑梦   庾清梦早在问那小宫女的时候,目光就在注视着星河,眼见她身形晃动,便喝命:“快扶着二奶奶!”   幸而她身边的是丫鬟望兰,忙过去竭力搀扶,这么挡了挡,又有宫女上前扶住。   佑儿吓坏了,握着星河的手不放,带着哭腔叫道:“娘亲!”   这么一闹,里间惠王先走了出来:“什么事?”   庾清梦正要查看星河的情形,闻言瞟了眼惠王,正要答话,却突然看到在惠王身后站着一个人!   是他,确凿无疑。   虽然人比先前长的更高大了,样貌减了几分少年的昳丽,而多了几分冷峻,但确实是李绝。   他没有穿道袍,而是着一袭暗青的斜襟袍子。脸上毫无表情,细看,却又能瞧出几分冷肃沉郁。   李绝的眼睛越过惠王,越过清梦,而看向星河。   但昔日那双总是热切有光的眸子,这会儿所有的,只是冷锋一样的又冷,又利,好像多看一眼就会刺的人流血。   清梦本以为,经年不见,李绝见到星河,就算未必是什么惊喜交加,但总要有些情绪外露。   没想到竟是这样。   她简直怀疑面前的这人到底是李绝,还是什么相貌相似的人。   这么一瞬的功夫,惠王已看清面前的情形:“这是怎么了?快去叫太医!”   星河脸白如纸,耳畔一阵嗡嗡地响动,虽知道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清是谁、到底在说什么。   整个人像是被扔入了冰冷的水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是有什么堵住了她的喉咙,整个人已然无法呼吸。   在跟李绝“重逢”之前,星河在无可如何的时候,也曾经胡思乱想过,假如李绝没事,假如有朝一日他“死而复生”地回来,两个人相见,会是什么情形。   她想了很多的可能,比如她会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居然一直都杳无音信,为什么要让她那么担心。   又或者,她什么都不会说,毕竟现在已然物是人非,假如他能回来,能好好地回来,这已经是老天开恩,她不会再求别的,只求他真的能好。   星河也想过自己会哭,会忍不住落泪。   但她没料到,当真的这一天来到的时候,这种感觉会如此强烈,她曾设想过的全都不中用了,就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浪狠狠地将她拍进了水中,脑中一片空白。   而就在星河不知如何,而庾清梦心冷的时候,李绝看着前方那张惨白的小脸,原本不动如山的身形突然动了。   迅疾如风,他闪到星河身旁,把那些忙乱乱的宫女吓了一跳。   望兰早认出是他,看他伸出双臂,忙先松了手。   李绝不由分说,顿时把星河打横抱起!   突然,身上给人捶了两下,却是佑儿,一边拉着星河的手不放,一边去踢打李绝:“你是谁,别碰我娘亲!”   小孩子哭的泪眼朦胧,却还在发狠,出自本能地要护着星河。   李绝被踢打的微微一怔,垂眸看向那小不点儿。   小家伙一边打人,一边气哼哼地抬头怒视李绝。   一大一小两两对视,李绝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不太友善的神色。   可佑儿却瞪大了眼睛,他举起小拳头擦擦眼中的泪,惊讶地:“舅舅?”   这一句话,又把旁边的惠王跟庾清梦都惊的不知所以。   庾清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绝淡淡地垂了眼皮:“我先把她送到我原来的房中,叫太医去给她看看。”   说完后,不等人回答,他已经转过身。   跟随星河的丫鬟翠菊以及两个嬷嬷赶忙跟上,佑儿也赶紧迈动小短腿,拉着星河的手不离左右,就算李绝走的快,他尽量小跑着也要跟上。   庾清梦对望兰使了个眼色,丫头就先也跟着去了。   清梦站了站脚,回头看了眼惠王身后的王妃,她深深呼吸,暂且忍住气,而对惠王道:“王爷,我不知你这里有客人在,若是知道,就不会先带了二奶奶来了。”   惠王不明所以,眨了眨眼:“不打紧的……对了,这二奶奶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庾清梦轻轻地哼了声,似笑非笑:“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敢说就怎样,叫太医来看看就知道了。我先去瞧过她,再说。”   微微欠身,正要走,惠王温声宽慰道:“我跟你一起去,你别着急,未必有事……而且你的身子要紧。”   庾清梦本不想他跟着,目光微动,却没有拒绝,惠王贴心地扶着她的手臂,一路往李绝的房间走去。   而在他们身后,惠王妃张了张口,却又并没有说话,而只是哼道:“还没怎么样呢,就这么盛气凌人的……小贱人!”   清梦跟惠王来至李绝原先的住所,正跟此处不远。   才进院子,就见屋门口处,李绝抱臂直直地站在那里,仿佛正看向院墙之外,目光空濛而仍不失锐利。   看到惠王跟庾清梦进来,他才把手臂放下。惠王忙问:“怎么样了?”   李绝没有回答。   清梦瞥了他一眼,先行进了里屋,却见望兰正拿着湿帕子,给星河在额头上轻轻地覆着,翠菊在旁边轻声道:“想来是前几天太过于操劳了……里里外外的陪着,好不容易两位老人家去了侯府,便又马不停蹄地来看四姑娘……”   佑儿问:“娘什么时候能醒?”   翠菊安抚:“佑哥儿别急,大夫一会儿就到了。”   望兰也说道:“不打紧,一时犯了晕眩,就算不请大夫,静一静自个儿就醒了。”   说着清梦走过来,也认真地看了会儿,却见星河脸上仍是毫无血色。   佑儿抬头:“娘亲的手很冰。”   清梦跟着握住,果然,冷的简直令人心寒。   她心中又疼又怜,只能对佑儿道:“不怕的,歇一会儿就醒了。”   佑儿眨了眨眼,又问:“那个舅舅怎么在这里?”   清梦也正疑惑这个:“什么舅舅?你指的是……”她往外看看。   佑儿道:“就是抱娘亲的那个舅舅,”嘟着小嘴他说:“道观内见过的那个……”   清梦吃了一惊:“什么?你在道观内见过他?”   佑儿因为担心星河,也顾不得平儿的叮嘱了,嘀咕:“我从墙洞里爬进去,看到的舅舅,还捏我的脸了。”   庾清梦皱了皱眉,心里狐疑。   正这时侯太医来到,急忙为星河诊脉,只说是惊急攻心,血不归经所致,不算要紧,吃两颗宁神调气的丸药便可。   说着拿出药包:“待我刺一刺中冲穴,放一点血出来,想来醒的快。”   佑儿听见“刺一刺、放血”,吓得张开手挡在星河身前,叫道:“不许伤我娘亲!”   那太医愣了愣,翠菊劝道:“哥儿别急,大夫是要救人。”   “我不!娘最怕疼的!”佑儿大叫,如临大敌。   清梦跟惠王正欲开口,冷不防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地说道:“不必画蛇添足用那些多余的法子,这种惊晕,摁人中跟中冲就行了。”   惠王本来也想劝佑儿,听见李绝这么说,忙改口:“对对,摁人中跟中冲……呃,三弟,中冲在哪里?”   李绝皱了皱眉,直接走上前,握住星河的手,在中指末端轻轻地揉按起来。   看佑儿眼巴巴地望着他,便又比划了一下:“人中在这里。”   佑儿赶忙去摁星河的人中穴,翠菊跟望兰面面相觑,本来想替他们做的,可见状,竟有点不好开口。   清梦跟惠王在旁瞧着,倒也无话。   而只揉了一会儿,星河便长长地吁了口气,长睫抖动,慢慢地将睁开双眼。   偏就在此刻,李绝竟将她的手放开,转身冷冷地往外走去。   清梦的双眼睁大了些,虽然……星河现在已经嫁了,李绝避嫌也是该的,但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很不像是他的性子。   如果这两年来他遭逢大变,把星河完全忘了,或也罢了,但刚才他不顾一切把星河抱回来……却也见他并不是真的忘情。   庾清梦很想跟出去问明白,但现在她要照看的却该是星河,当下只忙先过去询问:“怎么样?”   这会儿望兰捧了水,把太医给的药递过来,星河的目光一通乱扫,没有看到李绝,倒有些失魂落魄:“刚才……”   清梦抬手,示意丫鬟们先行退下,自己握了水,把药塞到星河口中:“你先喝了,我跟你说。”   星河呆呆地,把药送服,又看佑儿巴巴地趴在旁边,依稀想起自己晕厥之前,听见佑儿的喊叫,当下忙将他抱入怀中。   清梦看了看佑儿,低声道:“没错,确实是他。”   星河猛地一震:“他……他人呢?”竟仿佛迫不及待要起身去找李绝似的。   清梦道:“你别急,他在外头,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星河说,现在的李绝很有些反常。   星河却不等她说完,便翻身下地,才一动,脑中忽然闪过些凌乱的光影,她怔了怔,突然意识到:“是他……抱我过来的?”   清梦点头。   星河抚了抚肩头,那是久违的一种发自内心的熟悉之感,她只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再、见着他。   真是相见反疑在梦中,泪忍不住又涌了出来。   “娘亲……”佑儿抬手给她拭泪,怯生生地问:“你怎么了?”   星河咬牙忍住,勉强地笑笑:“没事,佑儿别怕,娘是……太高兴了。”   “高兴怎么会哭呢?”佑儿的眼圈也是红的。   星河擦干了泪,摸摸他的小脸:“你、你先跟着姐姐好不好?娘……有一点事。”   庾清梦会意,回头叫了望兰,问道:“三王子在外头么?”   望兰有点不安地:“刚才已经走了。”   “走了?去了哪儿?”清梦睁大双眸。   望兰说道:“像是……进宫去了。王爷也陪着一起去了。”   清梦看向星河,强笑道:“必然是宫内传的急。你不如先歇一会儿,回头他们回来了再说。”   星河听说李绝不在,总算镇定下来:“我没什么。这是哪儿?”   清梦道:“这、好似是小道士先前的住处。”   星河的唇抿了抿,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越想,越是悲欣交集无法自已。   只能抱着佑儿道:“我在这里不方便,同你回去吧。”   清梦也没拒绝,两人便出了李绝的院子,正要回房去,迎面却见是惠王妃带了一行人走来。   庾清梦看见她,便跟星河道:“你带了佑儿先回去,我有一句话跟王妃说。”   星河心里虽乱,但因知道王妃并不很待见清梦,便不放心。清梦一笑:“我这儿这么多人呢。还有宫内的嬷嬷,你怕什么?”   皇后才是真的不放心,所以亲自挑了几个嬷嬷来服侍她,同时也是给她撑腰。毕竟后宅的事情,皇后是心里有数的。   星河先领着佑儿往回,那边,清梦迎着皇后,也不行礼便问:“娘娘要往何处去。”   惠王妃道:“过来看看你们府里的二奶奶,她怎么身子骨这么差的?”   清梦淡淡道:“娘娘明知道自己屋里有客人在,怎么还特意传我们来见呢。”   惠王妃笑了笑:“这有什么,又不是外人,一家子而已……难道这二奶奶怕见三弟吗?”她的笑里多了几分明目张胆的得意。   李绝跟星河之间的事,王妃从惠王的嘴里打听出一些来。但她今日这般行事,可不是为了为难星河。   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隔山打牛的伎俩而已。   清梦早在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此刻听王妃另有所指,当即眼神一变。   她往前走了一步。   惠王妃本来吃定了她不会如何,毕竟这种事又不能宣之于口,而一个侧妃,又是出身大家子,用不了撒泼的手段之类,所以王妃觉着庾清梦一定只是暗自生闷气。   谁知她竟走过来,有些显怀的肚子也跟着往前。   王妃吃了一惊,忙后退了半步:“你……”   庾清梦身后的嬷嬷们见状,都有些警觉地盯着,同时又很觉稀罕,毕竟庾清梦从不似今日这般明晃晃地挑衅。   王妃也不敢怎样,压着恼火问:“你干什么?”   清梦冷笑道:“我自打进王府,跟娘娘便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也称得上处处忍让了吧。你对我怎样,我尚且不至于恼,你可别把手伸的太长!”   惠王妃双眼睁大,脸上有些发红:“你……说的什么话,我对你怎样了!”   清梦毫不退让地盯着她,缓声道:“别敢做不敢认,让人瞧不起,你我心知肚明罢了,你要对付我,那就冲着我来,你要再敢伤及我身边的人半分,就别怪我对娘娘不客气了!”   说完之后,清梦冷笑了声,也不后退,直接转过身。   惠王妃反而怕碰到她,身不由己急急退了一步,差点跌倒。   有了空闲时间,庾清梦总算能够把李绝先前见了星河之后的种种,都跟星河说了。   “他有些怪,跟先前不太一样了,总感觉冷冷淡淡的,”清梦不得不提醒星河:“兴许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小心些。”   星河听后,想了半晌:“我知道,冷冷淡淡的,才是应该,毕竟我现在已经嫁了人了。”   李绝既然回来了,早就知道她已经成亲,总不能还似先前一样相处。   何况清梦也说的对,兴许他身上……还发生了什么事。   星河本是想在王府里多陪清梦两天,可李绝突然出现在王府,这就有些不妥了。   虽然她也愿意见见李绝,说些分别之后的话,不提旧情,而只是询问他两年到底怎么过的。   但别人可能不知道他们两人以前的事,可庾约心里却清楚的很。   瓜田李下,她不能再在王府多留。   于是下午,星河便跟清梦辞别。又叮嘱她好好地养胎,不必操心多想之类。   星河握着佑儿的手出了二门,正往外走,却见前方门外,正也有两人走来。   其中一个看到她,便慢慢地站住了脚。   两个人各自在东西游廊里,中间隔着不大的一个院子,目光相对,真真的恍若隔世。   佑儿道:“又是那个舅舅!”   星河也顾不上他说什么,而有些忙乱地收回目光,拉着佑儿从北边的廊下走过。   李绝本来可以从南边过去,两不相碰,但他偏偏没有挪步,而只是站在她必经的院门口。   他旁边的那人见状,只好往后退了一步。   星河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很沉,很重,声音大的叫人发疯。   尽量地低着头,只顾望着佑儿,却恨不得脚下更慢一些,别靠近他。   可到底免不了。   星河的步子已经慢的跟停了似的了,佑儿却没发现异样,只是望着李绝:“你先前救了娘亲,多谢你啦。”   李绝瞥了眼小孩子,重又看向星河:“恭喜啊。”   星河半垂着头,眼睛却睁大了几分。   只听李绝缓缓地说道:“经年不见,又有如意郎君,又喜得麟儿,真是羡煞旁人啊,庾二夫人。” 第124章 .二更君湿竹暗浮烟   一声“庾二夫人”,像是刀刃拖在金石上,发出不堪忍受的刺耳响动。   其实先前在清梦跟星河说起李绝的改变之后,星河心里已经做了准备。   别说是李绝,连她现在也跟之前不一样了,身为人妻,又能如何。   他是该冷淡些,这样反而好,如果他还是跟先前一样热切不顾的扑上来,缠着她,那她反而不知该怎么好了。   所以大家彼此冷冷淡淡的,至少以礼相待,方能相安无事。   毕竟能看见李绝活着回来,她也是别无所求了。   可是在惊鸿一见他的脸,尤其是在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着冰冷入骨的“庾二夫人”,不知为什么,泪便自发地背叛了她的决心。   星河抿着唇强忍着,她飞快地抬眸看向李绝,那些泪便在瞬间摇曳坠落。   天地可鉴,她真的不想在他面前哭的。   有什么可哭的。   时过境迁,事过情迁,为什么要哭,尤其是让他看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就是说不出的感觉,庾清梦说的对,他是跟之前不一样了,以前的李绝,不会用这种口吻对她说话,不会用这种冰冷的态度……   星河没有出声,而只是把脸转了过去。   李绝在说了那句话后,不知为何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看着星河,也看见那无声坠落的透明泪滴,以及她竭力克制却微微发抖的肩头。   那依旧丰润的菱角唇动了动,袍摆底下脚步挪移,仿佛要过去,也仿佛要开口,可却都没有。   李绝只是愤愤地瞪着她,眼神比他的话更要凌厉许多,就仿佛要用自己的眼神把她弄伤了一样。   但看着星河如同断了的蝶翼一样瑟瑟抖动的薄纱衣角,李绝的喉头动了动,竟悄然地将目光移开。   却在这时候,佑儿看出了异常。   小孩子心智未开,并不是很懂大人的事,甚至连对人的称呼都分不清,比如青叶观里看见李绝,见是个跟容霄差不多年岁的,就也叫为舅舅。   但对于星河的喜忧,佑儿却敏锐异常。   他本来觉着这个“舅舅”是个好的,但是现在看着星河因为李绝一句话掉了泪,佑儿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个坏人。   佑儿的小手还给星河牵着,但此刻他左顾右盼看出了情形,顿时便把手挣出来。   三两步跑到李绝身旁,佑儿抱住李绝的腿,像是只小豹子般,张口向着他的腿上咬过去!   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想到。   隔着一层袍子跟中裤,李绝只觉着像是给人用手掐了一把似的微微地疼。   不过小孩儿那新长的牙齿却也不容小觑,加上发了狠,便让他轻轻地“嘶”了声。   看着跟个小狗崽子一样挂在自己腿上的孩子,李绝简直匪夷所思。   抬手抓住佑儿的后颈,要将他拽开,佑儿却狠狠地啃着他的腿不动,大有一种要把他咬死的势头。   李绝皱眉,手上用了两分力道,这才把他提了起来。   眯起眼睛,他盯着面前的小孩儿,对上那双正满带怒气瞪着自己的眼睛,本来要骂的话不知怎么出口,竟无语了。   好啊,庾约的崽子,竟然从小儿便这样凶狠。   可见庾凤臣绝不像是表面装出来的彬彬儒雅,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从来就不是个善茬!   星河起初不知佑儿怎么竟挣开了,等发现不对,那孩子已经咬上了李绝的腿。   她只来得及叫了声,李绝便揪着佑儿的后颈,轻而易举地把他提了起来。   眼见佑儿给轻易地悬在他掌心,星河骇然惊呼:“小绝!”   李绝一震。   当这一声呼唤传入耳中的时候,他的手竟也莫名地跟着一软,几乎连这个小崽子都提不住了。   幸而在这时侯星河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佑儿。   李绝顺势松了手。   星河惊慌失措地,看看佑儿,又看看李绝,最终斥责小孩儿:“你、你干什么咬人?”   佑儿回头瞪了眼李绝,又担忧地看着星河:“他是坏人,惹娘亲哭……”   星河心里一紧:“胡说,不是……是刚才风迷了眼。”   李绝瞥着她,心里在想的,是刚才那一声“小绝”。   这会儿身后的翠菊等还跟着呢,星河深呼吸,不敢再把佑儿放下,只垂眸向着李绝微微倾身道:“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三殿下。请您见谅。”   李绝听见那声“三殿下”,才刚缓了些的脸色突然又变了。   他望着星河,向着她走近了一步。   星河的眼中瞬间闪出的是一抹惊惧,她想后退,又只是抱紧了佑儿。   她不知道李绝会做什么,而在先前,他是个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人。   廊下的气氛,紧张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跟在星河身后的,除了翠菊同另一个丫鬟,还有四个嬷嬷,之前因为知道李绝的身份,所以不敢贸然相扰。   只是垂着头在后面等待。   可是佑儿咬了李绝,又说那些话,这些人自然都听见了。暗自心惊。   翠菊是星河自侯府带来的,看李绝靠近,她本来想上前阻止。   可对方是信王府的三王子,这又是在惠王府里,应该不至于会怎样,而且也轮不到她一个小丫头插嘴出头。   就在这时候,墙外却有沙沙的脚步声靠近,有人道:“怪道京内都说庾军司甚是宠爱夫人,如今竟还亲自来接……实在是羡煞他人……”   庾约的声音仍是温和淡淡地,不否认,也不解释:“让詹士见笑了。”   那人忙道:“哪里哪里,羡慕还来不及呢!”   星河跟李绝都听见了。   而佑儿自然也听到了:“父亲!”他立刻惊喜地大叫了声。   李绝觉着,自己的耳朵都要给这声“父亲”震聋了。   在关外打过那么多仗,听过那么多的鼓角之声,每次短兵相接,血肉横飞,嘶吼惨呼,却没有这一声会叫他觉着透心凉。   他定在原地,简直不能动。   星河抱着佑儿,来不及想,也来不及说,只很快从李绝身旁走了过去。   正在这时侯,院门口出现了几道身影。   其中一人身着云雷暗纹的黑色常服,腰间玉带,戴一顶五梁金额花的黑色进贤冠,正是庾约。   最高兴的就是佑儿了,忙着叫道:“父亲!”小家伙就像是看到可以仰仗之人,忙不迭地向着庾约挣过去。   庾凤臣先看到的是星河抱着佑儿,脸上的笑徐徐地漾开:“多大了,怎么又叫你娘亲抱……”   一句话还未说完,突然看见星河身后站着的那人。   他的笑容在脸上停了停,然后就仿佛云散一样不见了踪影,   但庾约并没有很在意李绝,目光在他的身影上蜻蜓点水,即刻收回,落在星河的脸上。   他像是审视一样又细看了看星河的神色,而她只是垂着头,并没有瞧他一眼。   此刻星河已经把佑儿送过去,庾约张开手臂将他接在怀中。   他的目光像是调兵布阵似的,胸有成竹并不惊慌失措,徐徐在佑儿面上扫过,又掠向星河,最终看向李绝:“呵,不知三殿下也在这里,失礼了。”   李绝回头。   星河似乎是要走,正背对着他,站在庾约身旁。   可庾约没有着急,抱着佑儿,神色自若地望着李绝。   他看着面前这一幕仿佛合家欢似的情形,他不想多看庾凤臣那虽似不露声色却实则得意满溢的脸,也不想看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可恨的小兔崽子。   而只是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星河。   他的目光刀子一样,不是以前那样热烈,却透出冰似的寒气。   星河就算背对,却仿佛能感觉到那股森然之意。   她本是想若无其事地就随着庾约这么离开,但此时此刻竟再忍不住:“走吧。”低低地说了这两个字,星河不等任何人回答,迈步往前走去!   庾约一挑眉,像是无奈,又像是宠溺地一笑:“内人任性惯了,殿下莫怪,改日再给殿下赔罪。告退。”   他很体面地说了这一句话,抱着佑儿后退了一步,转过身。   还没出门,他便摸着佑儿的小脑袋:“你是不是又惹祸了?惹得你娘亲有些不高兴?”   他不是“情不自禁”地在问佑儿,而是故意地要留这么一句话给李绝听见。   他们是一家子,何等亲昵啊。   李绝心头一窒,往旁边走开一步,抬手抵住了廊柱。   刹那间,耳畔仿佛又想起了那声惨烈的吼叫:“姐姐……星河,容星河!你……”   此刻他的心情,就如彼时一样,如坠冰窟,如落悬崖。   他得到的教训本来已经够了,可刚才听见她那声“小绝”,却不知为何竟然……   一直站在李绝身后那人走过来:“小三爷。”   戚紫石看着他,眼神之中是不敢流露出来的同情:“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李绝低着头:“都是假的,是不是?”   戚紫石没法儿回答,李绝喃喃地:“你告诉我,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庾约是骑马来的。   可偏偏抱着佑儿上了星河的马车。   丫鬟婆子们都在后面车上跟着,往国公府返回。   星河一直没有出声,因为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她本来想不动声色,可仍是搞砸了。   庾约倒也没有问她什么,而只是抱着佑儿,若无其事地问:“在王府玩儿的怎么样?有没有闹腾?”   “佑儿没有,”小孩儿弱声细气的,竭力想着自己理解的字眼:“娘亲晕倒了,还哭了。”   星河一震:“佑儿,少胡说。”   “呵,”庾约笑了声,望着佑儿,却是对着星河,仿佛认认真真地:“小孩子自然要说真话,你这样训斥他,他以后都不敢说话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佑儿本来有些瑟缩,给庾约劝阻,才偷眼看星河。   星河叹了口气:“是,我只是……一时头晕而已,并无大碍,只是怕二爷听了不明所以,反而操心。”   庾约淡淡道:“操心不操心,明不明所以,自然在我,你不说,莫非是不信我。”   “说什么?”星河垂眸,低低道:“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庾约的眉峰一蹙,却又看向小孩子:“刚才的那个人……佑哥儿可对他无礼了?”   佑儿看星河,似乎在判断星河叫不叫他说。   庾约笑着摸摸他的脸,温声劝哄:“你是个好孩子,可不能当着娘亲的面儿说谎。”   佑儿才恨恨地:“佑儿咬他了,坏人。”   “他怎么坏了?”庾约笑微微地问。   佑儿想了想:“娘哭了,他就是坏人。”   庾约笑意更深了些:“他……欺负你娘亲了吗?”   星河再也忍不住了,皱眉看向庾约:“二爷!”   庾约哈地一笑,又摸了摸佑儿的头,道:“父亲不过是开玩笑罢了。那个人啊,是信王府的三王子,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佑儿以后可不要招惹他。”   小孩子握着小拳头:“佑儿不怕!”   庾约的眼神暗了几分,道:“嗯,不怕,没什么可怕的。佑儿……跟娘亲,都有爹爹在呢。”   星河转开头看向窗上,胸口微微起伏。   庾约抱着佑儿,眼睛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消失。   回到国公府,星河先回房换衣裳,待会儿还要去回老太太。   不料才脱了外衫,身后一只手臂探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后颈上一凉,然后是湿湿润润,一点温热。   星河咽了口唾液:“二爷……”   花枝一样的脖颈近在眼底,一枚压发的缠蝶还没来得及摘,顶端缀着小珍珠的须子丝丝地抖个不停。   “我得……去见老太太……”星河不知该怎么躲,仓促而尽量平静地说。   “不用去,我叫丫鬟替你去说了,想来老太太自然体恤你劳乏。”庾约贴近她耳畔,贴心地回答。   窸窸窣窣,是衣襟被挑开。   隔着一层细密厚腻的缎子,庾约微微用力,听见星河闷哼了声:“二爷,”她有点哀求的,伏底了身子要躲避,却是徒劳:“这、这是白天。”   庾约当然知道这是白天。   可一想到在惠王府里跟李绝的“不期而遇”,想到他盯着星河的眼神,想到佑儿说星河被李绝弄哭……   以及方才在外头,询问的丫鬟们的那些话。   他心里实在压不住火。   “我知道,”庾约埋首,甜香的气息沁入口鼻,他喃喃地,有些情难自已,“我知道……”   他身上的官袍还没有换下,头上的进贤冠也仍是整整齐齐。   星河靠在屏风上,手不知要往哪里放,慌乱地垂眸,看到庾约在面前慢慢地矮下身去,梁冠上的金线刺到了她的眼。   星河的呼吸都乱了:“二爷!”   庾约原本清冷的声线有些乱:“乖……”   百褶的幅裙裙摆给轻轻地一撩,星河再也忍不住,提高声音叫道:“庾叔叔!”   往后一退,撞得厚重的紫檀木六扇屏风轻轻摇晃。 第125章 所爱隔山海   平儿是从翠菊的口中得知,星河在惠王府见到了李绝的事。凉七獨家   自打星河嫁了过来,主仆两人从最初的张目不安,到慢慢地稳定下来,情形一言难尽,倒也罢了。   如今二房这里,里里外外已经都是平儿在操持,有些要紧的事便回禀星河。   所以星河出门这些,若非是必要的一大家子的出动,平儿便留在家里管事,只叫翠菊等跟着就是了。   没想到偏是这日,竟会出了意外。   平儿本想立刻询问星河,偏偏庾约在里头,不能打扰。   丫鬟们都在外间廊下,一个丫头没忍住,低声道:“难怪外头都说二爷疼咱们二奶奶,这才出去了一天就……”   平儿在门内听见了,只皱皱眉。   翠菊走到门口,板着脸斥责:“瞎说什么?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喝退那丫头,翠菊看了眼平儿,悄悄地走过来,小声地问:“平姐姐,怎么像是有心事?”   平儿并没言语。   翠菊思忖着又道:“平姐姐,那位三王子……我记得他以前跟霄二爷很好,也去过姑娘房里,按理说是相识的,怎么今儿大家见了,那么怪的……”   平儿的眉皱的深了些:“什么怪不怪的?”   翠菊陪笑道:“就是……”她不太敢说李绝跟星河之间的情态有些古怪,“当时佑哥儿突然扑过去咬住了他,真是吓人一跳呢。”   平儿不动声色地说道:“佑哥儿毕竟还小,不懂什么事,这个就不必提了。”   翠菊瞅了她一眼,只得按捺。   又抬头看向屋内,隐约听见很细微的隐忍的低吟轻唤。   她的脸上不禁红了红,想了想,实在忍不住,又跟平儿道:“我记得年前,二奶奶想给二爷纳妾来的,不是说都在选人了,怎么就突然没有动静了?”   平儿原本不想在这时候闲话,听翠菊说到这里,突然察觉一点不对:“你问这个做什么?”   翠菊的脸色有点忐忑,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不明白罢了。毕竟二奶奶才进门不多久就有了身孕,这一年多的时间空着……难为二爷竟……”   平儿看着翠菊的脸色,又想到她平时对于庾约十分伤心,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你别想错了,二奶奶确实是想给二爷纳妾的,不过是二爷没答应罢了,二爷眼光高,许是瞧不上……听说他在外头还有个房子,养着些歌舞伎人呢,三五不时地就会过去歇一歇。”平儿似不经意地,淡淡道:“只是,我劝你千万别想不该想的,二爷不愿意的事儿,是由不得人勉强或者上赶着的,不然……”   这话点到为止,该懂的就会懂了。   翠菊有一点懂,便深低了头:“是。”   正在这时,只听里间一声响动。   平儿起身,送了水进内。   顷刻,庾约洗了手脸,换了一套衣裳出门而去。   直到他去了,平儿才进内,见星河靠着床柱半坐着,鬓发有些散乱。   平儿上前替她把衣衫稍微地整了整,张了张口,到底不便先问别的,只道:“洗澡吗?”   星河想洗,又实在累得很,便道:“先不用。”   又问:“佑哥儿呢?”   “还能在哪儿,又在老太君那里闹呢。”平儿见她先不洗澡,便道:“那就泡泡脚吧,也能解乏,你别动。我来做就行了。”   回头叫翠菊送了热水进来,平儿给她脱了鞋袜,将两只莹白秀气的脚浸在热水中,慢慢地给她揉搓着。   星河一动也不想动,目光时而看向她的手,时而毫无章法地转向别处。   半晌,不等平儿问便道:“我今天看见他了……”   平儿虽然早就从翠菊口中得知,可听到星河幽幽地语气,仍是毛骨悚然,手都停下来:“是、是吗。”   “嗯,”星河答应了声,眼中闪闪烁烁地,她吸了吸鼻子,克制:“他比先前又高了好些,身量也长了不少……跟先前不太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平儿低下头,假装若无其事地握着她的脚,轻轻地给按压。   星河闭了闭双眼,吁了口气,才说:“我也说不清,他叫我……庾二夫人。”有一滴泪从眼角滑出,慢慢地顺着脸颊悬在下颌上。   平儿的手一顿:“真的当面这么叫的?没有说别的?”   星河想到李绝说的那些话:“没有什么别的。也不必要什么别的。”   平儿的眼中带了疑虑,抬头看着星河黯然神伤似的脸:“这很不像是他素来的性情啊。”   星河垂眸:“兴许,是在怪我……”   “怪你?”平儿的语气里透出几分不怒反笑的意思:“他敢怪姑娘?”   她气的站了起来:“他还好意思怪别人?当初为了他……差点儿就……”   “平儿!”星河忙制止住她。   平儿攥了攥带水的手,重新气呼呼地蹲下:“他知道什么,就算他有天大的冤屈,比得过姑娘的冤屈么?他造下孽,不能收拾,弄得我们当初跟那过街的老鼠般不知生死,如今他还敢怪人……真是恶人先告状!”   “他不知道,”星河解释着,又皱眉:“你也别提这些。”   “为什么不提……”平儿张了张口,突然意识到,她咽了口唾沫,低低道:“是,是不能提了。”   垂首,只专心地给星河洗脚,感觉水凉了,便又添了些热的:“姑娘,事到如今也别再多想了。他既然对咱们冷冷淡淡的,倒也好,大家两不相欠吧。”   星河也曾这么规劝过自己,但从平儿口中听到这个,心里像是给扎了一刀似的,她把头转向里间。   平儿给她洗了脚,擦干了,让她上榻躺了。   盖被子的时候忽然问:“可是我想以他的脾气,万一、会不会又胡闹?要不要我去跟他说清楚,不提那个……只说别的,叫他知道咱们没欠他什么。”   “不用,”星河背对着外头,声音轻的像是一声叹息:“什么也不用说。”   惠王府。   王妃的房中,一个老嬷嬷鬼鬼祟祟地跟裴氏嘀咕了一阵,王妃的脸色难看的像是给人狠狠踹了一脚,眼神又骇然又惊怒。   她问:“你说的,是真的?那人呢?”   老嬷嬷道:“人在府里,只是府里的爷们怕惹事,不敢叫他露面。”   惠王妃咬牙:“去把人给我带来,我要亲自问话!”   嬷嬷道:“娘娘,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也未必就是真的,或者就别节外生枝了?”   “胡说,事关克儿一条命!我必要弄个清楚,”裴氏切齿说了这句:“快去!”   老嬷嬷无奈,只能出去传话。   而同时,又有个宫女从外进来:“娘娘,外头来了几个不知什么人,说是找三王子的……”   惠王妃正是不耐烦的时候:“问清楚再来回,糊涂东西们!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进门了?”   宫女退出去,不多会儿又回来道:“跟随三殿下的那戚先生已经把人都领进去了,说是三王子在北边的朋友。”   裴氏心里正窝着事,没工夫想别的,但既然没到她跟前来,倒也罢了:“随他们吧!”   戚紫石领着那三个人向内走,来至李绝的院中。   其中一个个头矮小的问道:“戚先生,三哥哥就在这里吗?”声音娇柔的,竟是个女孩儿。   可身上却穿的破破烂烂,脸上还挂着灰,叫人看不出本来面目。   她旁边一人,比她要高些胖些,另一人却甚是高大,身材魁梧,跟前两人不同。   三个人都是男子的打扮,但前两个显然是女扮男装。   戚紫石笑道:“是啊。”   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鹃公主,你的胆子太大了,你们就三个人从北边跑来的?得亏你们改了妆,不然,可真是不能想象。”   那女孩儿听他答应,本是有些着急地加快了步子,突然听他问了这句,这才意识到。   忙止步道:“是了是了,我不能去见铖御哥哥,戚先生,你能不能给我、找一套……你们这儿的衣裳,我还得洗个澡,我这么脏脏臭臭的,不好去见他。”   她旁边的丫头说道:“公主这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呢。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个地方。”   那身材高大的汉子却绷着脸,满脸不逊。   戚紫石犹豫了一会儿,本是要答应,忽地想到什么,便道:“叫我看,还是别先收拾,就这么去见小三爷,也好让他知道,鹃公主这一路上多不容易啊。”   那鹃公主的双眼亮了亮,却忽然道:“不过,万一铖御哥哥看我这么丑八怪一样,会讨厌我呢?”   正说着,突然前方门口人影一晃,竟偏是李绝走了出来!   戚紫石一愣,鹃公主抬头看见李绝,自惭形秽,忙向着戚紫石身后一躲,可又探出眼睛来,依依不舍地看向他。   李绝先看到戚紫石,突然又看到他身边跟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定睛一看,认出了那双眼睛。   有些惊诧地,他走到跟前:“你怎么在这里?”   鹃公主见他喝问自己,才从戚紫石身后走了出来:“铖御哥哥,你一声不响地就走了,我很担心,就想着来找你……”   李绝皱着眉,有点疑惑,也有点不太耐烦的样子:“你来找我干什么?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叫人知道你是辽人,只怕会杀了你也说不定。”   鹃公主吓得色变,那胖而敦实的丫头忙道:“三殿下,你别吓唬公主,她为了来找你,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惊吓……”   那大汉也低吼道:“李铖御,就算你救了公主,但她对你一片真心……”   “真心?”李绝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词儿,却又道:“我让你们来了吗?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说着看向戚紫石:“安排他们尽快离开。”   丢下这句,他竟不再理会,径直迈步往前去了。   鹃公主在后叫了几声“铖御哥哥”,李绝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气的那丫头跺脚:“他怎么还是这个样子,简直是没有心啊!”   那大汉转身对着鹃公主跪倒,恳求:“公主,你叫我跟他去决斗吧,就算打不过他,我也要出这口气。”   鹃公主的眼睛里有泪花打转,咬着唇,半晌才道:“不许你跟铖御哥哥打架,我的命是他救的,就算他要杀了我,也不许你跟他打。”   那胖丫头拉拉汉子,大汉气吼吼地站了起来。   戚紫石在旁听着看着,倒是有些不忍心。   他本来因为想到先前李绝被星河所伤,看到鹃公主到了,这才想要让这小公主安抚安抚。谁知李绝竟正眼没看她。   鹃公主却又低头,扯着衣角道:“我就说我这样,他看了会不喜欢的。”   戚紫石想了想:“对了,我先带你们去洗澡,换身衣裳再说吧。”   是日天黑,惠王府里已经传遍了,从关外来了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孩儿,却是来找三王子殿下的。   惠王妃原先以为是几个男人,没想到竟还有个漂亮姑娘,心里好奇。   可是关于李绝的事情,她知道还是少管为妙。   最挂心的,莫过于清梦了。   当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庾清梦简直不敢相信,问望兰:“什么美貌女孩儿?跟李绝是什么关系?”   望兰道:“那个戚先生说,是……三王子在北边救下的女子。至于什么关系就不知道了。”   庾清梦皱眉。心里很不受用。   李绝对于星河的态度跟之前大不同,虽然星河如今已经嫁了,但清梦心里仍是憋着疑问。   如今听见有个美貌少女来了,不由猜忌:难不成,是李绝在北边另寻新欢,所以就把三妹妹看淡了?   她不肯相信李绝是这样喜新厌旧的,但也不能完全不信。便打发了望兰亲自去看看。   不多时望兰回来,啧叹不已:“虽然比不上姑娘,但也算是难得的美貌了,看着还挺招人喜欢的。”   庾清梦心里莫名地多了点火气:“没打听打听,他们到底是怎么相识的?”   望兰笑道:“人家又不是傻子,我上去就问,人家就肯告诉我?少不得缓缓。”   清梦许是因为有身孕的缘故,火气颇大些,又问:“李绝在哪儿呢?”   望兰道:“先前听说去了王爷的书房。”   清梦思忖着:“去看看,请他过来一趟。”   望兰一愣:“叫他来做什么?”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清梦道:“让你去就去!”   望兰为难,却又不敢忤逆,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去找人,她明白这位三王子的脾气可是不好,何况跟清梦又非亲非故的,未必是一“请”就来的。   谁知又猜错了。   李绝听说是庾清梦请他,心里隐约猜到了清梦是为何如此。   虽然很想赌气不去,但竟还是跟着来了。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间“嗡”地响动,是拨动琴弦的声音。   李绝进了屋里,果然见庾清梦坐在琴桌旁边,看他进来了,便道:“我还想着心里闷,让三妹妹给我弹两首曲子消遣,没想到竟然还是落空了。”   说着抬手示意他坐。   李绝在椅子上坐了,直接毫不客气地问:“你叫我来干什么?”   清梦道:“听说有人来找三殿下?”   李绝听她问的是这个,意外地看向她:“怎么?”   清梦对上他的眼睛,这双凤眼里是清冷,是锋锐,但却清楚明白,而看不出任何私匿。   “没什么,闲话,”庾清梦淡淡地:“这两年三殿下在北边一切都好?”   “没有死就成。”李绝垂眸。   庾清梦道:“既然没死,怎么中间也不见回来一趟?”   “回来干什么?”李绝的语气里透出了明显的讥诮。   庾清梦有点按捺不住了:“哦,原来这京内没有值得三殿下回来的?那关外却有。”   “也可以这么说。”李绝冷冷地。   “咚”地一声响,是清梦在琴桌上一拍,站了起来。   李绝瞥着她,一脸的不以为然。   门口的望兰听竹对视了眼,听竹想往内跑,望兰却阻住了她。   庾清梦盯着李绝道:“我真不愿意把你也想成那些薄情寡义的,没想到你偏是这样,真是白辜负了人对你的一片心。”   李绝眉峰微蹙,傲然地:“稀罕,我不知道谁对我有什么心。四姑娘指的是谁?”   庾清梦道:“你心里清楚。”   李绝嗤地一笑:“难道你说的,是庾二夫人?怎么是我辜负了她的心吗?她的心不好端端地在你的二叔那里?还是我想错了,不是她?”   庾清梦看着他笑容之后遮不住的愠恼跟讥诮,问道:“你在怪三妹妹。你为什么怪她。”   李绝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女人嘛,都是水性杨花……”   “你……”庾清梦指着李绝,大概是动了气,肚子竟一疼。   望兰实在忍不住,在门口温声劝道:“娘娘且稍安勿躁,不然恐怕对身体有碍。”   李绝站起身来,满不在乎地拂了拂衣袖:“我还是别在这儿了,万一动了娘娘的胎气,岂不是我的错了。”   庾清梦看着李绝的背影,握着拳:“你知不知道,三妹妹,曾经想去北边找你。”   李绝的脚步戛然止住,他背对着庾清梦,半晌才有些语气生硬地问:“你说什么?”   清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不,是我说错了,不是“想”,在我们发现的时候,她人已经在半道儿了。”   李绝垂在腰间的手缓缓地握紧,他转过身来:“你……骗我的是不是。”   庾清梦冷笑:“对,我是骗你的,反正这京内没有值得你回来的人,我倒宁肯我是骗你的,别叫她枉费了那份心!” 第126章 .二更君山海亦可平   与此同时在国公府中,睡着的星河,也恍惚梦见了昔日的情形。   平儿说她有了身孕,她坚决不肯相信,当然,也绝对不会请大夫来诊看。   虽然心里她也在担忧,可仍是不愿承认。   看着桌上那一大包药,她只是觉着身心都森冷之极。   平儿见她默然如失了神魂,不由分说,亲自去熬了药。   当那一大碗漆黑的药汤捧着送到跟前的时候,星河看着碗中的药汁,圆白的碗内,黑色的药犹如一只很大的死了的眼,正丑恶狰狞地盯着自己。   说不清是怎么样,她一把将药碗打翻。   平儿怔怔地看着她,对着闻声进来的小丫鬟,只说是自己失手打碎了,让把地上的碎瓷片跟药渣收拾了去。   一夜无眠。   头疼欲裂,星河想到一个主意。   驿马县外公来了信,说是喝醉跌伤了,这正是个机会。她可以跟家里说,要回去探望老人家,想来因为孝心的缘故,侯府不会拦阻。   起初连平儿都信了星河的话。   直到星河劝服了侯府老太太,带着平儿上路,出了京城,才知道星河并不是要往县城。   她是想去北边,找李绝!   平儿的惊恐可想而知。   他们从小到大,除了在京内,就是去县城,但是去关外?那可不是什么繁盛之地,路途遥远,路上兴许还有盗匪……而且又有凶残的辽人出没。   可是星河意思已决,她想去找李绝。   不止是为了那不知真假的“身孕”,也因为她没法儿放心。   被从李绝身边带走的时候,她是昏迷过去的,但她知道他伤的何等厉害,而且他本来不想着离开京内离开她的,突然给人带走了,他不省人事的时候还罢了,一旦醒来,绝不会甘心听天由命,束手就擒。   靖边侯问,假如李绝永不回来她将怎么办,当时她说会等一辈子,但是……她知道“等”,是多难熬的一件事。   她还是得去找他。   星河本是个最谨守规矩最想要稳妥的,却因为李绝连连破格,甚至干出自己最不齿的事情。   在京内去人接她回来的时候,她跑去了小罗浮山,想要看看李绝的意思,如果他愿意,她就会留下,同他一起过最平凡的日子。   在回到京中,久别重逢,而在西护城河畔看到那般地狱场景的时候,她本就该一刀两断,可竟抗不过他生生地乞求。   那一夜,她背弃了庾清梦叮嘱过的话,背弃了她心里所有的信条,而只想要成全那个生死之间的李绝。   一直到现在……   她居然想要去找他。   在马车上颠簸了半个多月,星河的脸已经小了一圈。   随车而行的都是侯府派的人,但也是星河自己挑过的,不是那种尖牙利齿不听号令的,而都是诚实善良的可靠之辈。   她早在出京前就算计好了,需要挑选合适的人,这样才能如她所愿,就算她想调头往北,也不会有人自作主张地阻拦不听。   如果顺利的话,还真的会给她这么慢慢地摸到关外。   直到那天在歇脚的客栈里,遇到了两个从盛州过来的客商。   那两个客商因从车夫那里知道他们要去盛州,因说起先前关外的战事,道:“现在最好还是别往盛州去吧。先前有信王殿下坐镇,如今据说信王殿下旧伤复发,世子也在战事中负伤……辽人却越发咄咄逼人,情形很不妙啊。”   另一个说道:“本来以为那位回归的三殿下可以挑起这担子来,谁知偏偏也遭遇了不测。”   星河本来正要先上楼去,听到这句话脚下一软。   平儿搀紧了她:“别慌,许是误传。”   星河回头看向底下那两人,她虽戴着幂篱,穿的很厚,但那绰约的身段,影影绰绰的容貌,仍是没法儿掩饰的国色天姿,先前才进店内,便引来无数目光。   此刻底下有人问起“三殿下”的事,那人往上扫了眼,道:“你们这儿还不知道吧?听说上次三殿下不知为何去了玉城,却给辽人发现拿住了……后来就没了消息,多半是遭了不测。”   这一夜,星河犯了妊娠似的,吐的昏天黑地。   主仆一宿没睡。   其实,那天平儿约见甘泉的时候,甘泉就把这个消息告诉过她。   只是叮嘱过平儿不要跟星河说。   自打知道了星河要往北去,平儿一路上好几次想要把消息告诉星河,但看她坚毅果决不容分说的,平儿算不到假如自己告诉她甘泉的话,她会怎么样。   星河满心期望去找到李绝,假如知道那个消息,是不是……突然间仿佛天塌了一样!   可如今不用自己说,她的天就已经塌了。   那日她吐了一夜,此后两三天都没有正经吃过东西。   虽然自打出京后,她本来吃的就少,可在听说这消息后,简直像是绝了食。   其实倒不是星河不想吃,而是完全的吃不进去。   之前在京内平儿说她怀了身孕,她还说自己不犯恶心之类的……如今倒好,变本加厉地发作了。   她心系李绝,不管如何都要去北边看一看,逼着自己吞些粥饭,但才一沾唇就不行了。   就好像吃的是毒,而身子自行抵触。   平儿看出了不妥,这样下去,别说去北边,再走个两三天,星河自己就撑不过去了。   百般的安抚,却都没有用,星河自己也知道不对,可因为听说了李绝那个消息,直到现在她反而平静。   只在能开口的时候对平儿道:“你不用伤心,兴许这是我的命吧。我做错了事,就该罚。”   “姑娘做错了什么事?”平儿哭着,竭力压低了声音:“你哪里做错过什么事!”   星河怔了怔:“我……我不是洁身自好的女孩儿,不过……我不后悔的。”   平儿先是一惊,继而大哭。   假如星河那天晚上没有放纵李绝,此刻自然没有这些生生死死的麻烦事了。   如果她能自私自利些,她就可以完全无心地,假装没了一个过去的“影子”,而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不管是嫁给庾轩也好别人也罢。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那这会儿听见他可能遭遇了不测,星河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许过他。   假如他真的不在了,那……那她、也终究跟他有过……   就算这时侯跟着他一起死了,也不后悔了。   泪从眼角滑了出来,星河反握了握平儿的手:“我要是真的……没了,你就把我烧……回头跟他……”   “我不,我不!”平儿又气又痛,“我不听这些胡话,我不准姑娘有事!”   星河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说:“我想,兴许小绝是真的出了事……所以他是来叫我一起的。”   她昏厥了过去,而且以为自己将一梦不醒。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在回城的车上了。   星河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庾约。   他穿着一袭月白的缎袍,白玉发簪,浑身不染尘似的,就坐在她的对面,正在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星河挣了挣:“庾叔叔?”   庾约瞥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醒了?”   星河的眼珠动了动,察觉口中仿佛有药气,她急忙爬起来,浑身却极乏力,才起身又跌了回去。   幸而身下铺着的是厚软的狐裘,并没有让她觉着疼。   星河的心却噗通噗通乱跳,隐隐惊慌地泛着痛楚,她抬手抚向腰间……   庾约本正淡淡地看着她的挣扎,看到这个动作,眼神微微变化。   星河的手有些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情形,一想到李绝的消息,又想到平儿曾经拿了药,如今居然庾约也在身前,她简直分不清是怎么回事。   庾约的目光一停,重新看向棋坪:“我带你回京。平儿在后面车上。”   他心有灵犀般回答了她两个问题,星河才喘了口气,庾凤臣又继续说道:“你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你打算怎么办。”   庾约直接就说了出来,而且语气淡的像是在问: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星河来不及多想,更来不及惊愕,只赶紧转过头去,她没法儿面对庾约。   “庾叔叔……怎么会,找到我。”她不想庾约管自己,尤其是在这种窘迫无地自容的情况下!   庾约道:“难道眼睁睁看着你死。”   “我宁愿死!”星河脱口而出。   假如李绝遭遇了不测,她又是这样的情形,还不如死了随他痛快。   庾约正拈着一颗白子,想了想,又换了一颗黑子。   “为什么,想给他殉情?”他落了子,问。   星河低下头,过了会儿才颤巍巍地问:“庾叔叔,小绝他……他到底怎么样了,你可知道?”   她想从庾约口中得到点不一样的回答。   庾约抓了把棋子,掌心里刷拉拉地响:“落在辽人手中会怎么样,你想我说出来?”   星河的泪顿时涌了出来:“我要去北边,我要去找他。我不想回京!”   庾约轻笑:“找他干什么?盛州的人都找不到,你就能找到?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遇到那些虎狼一般的辽军,会怎么样你可知道?”   “不用你管。”她咬紧牙关。   庾约垂眸:“不用我管。”他笑了笑:“你是一心寻死啊。”   星河把头转开。   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或者,在听说李绝的消息后,连再想别的路的精神跟心气儿都没有了。   庾约抬头仿佛在出神,过了片刻,他缓缓道:“别使性子了,侯府里还有你的生母,县城里还有你的至亲。梦儿也在为你担心。而且……你不是还有了身孕吗,真的想要一尸两命啊。”   星河的手下意识地抚住了腰间。   她没有法子,但她不想跟庾约说这些诉苦无奈的话。   庾约却早替她想到了法子,看着棋盘上的棋步,他忽然伸出手去,哗啦啦地全部打乱了。   然后:“跟我回去,我会同你父亲说,尽早跟你完婚。”   星河正在满心绝望,不知想什么,听见这句,毫无反应,甚至不知“完婚”是什么意思。   直到庾约盯着她,星河才像是魂魄归位一样,恍惚地问:“庾叔叔你……刚才说什么?”   “回京后,我娶你,”庾约罕见地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所以别再寻死觅活。小小年纪,难道没听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   星河总算明白:“你、庾叔叔,你说你……”   她直直地盯着庾约,虽然已经听得很清楚,却简直不能相信,就算做梦都梦不见这些奇奇怪怪,极费解地:“我不懂?你……为什么?”   她简直要以为庾约是疯了,或者自己疯了,生出幻觉。   “你不需要懂。”庾约淡淡地:“你只需要知道我不讨厌你,也不想你死就行了。”   星河举手抱着头,过了半晌才又问:“可是我已经……”   她已经失了身,甚至有了身孕,是最令世俗唾弃的可耻行径。   庾约又是这样的人物,岂会如此委屈他自己?   “行了,”庾约有一点不悦似的:“我早警告过你,叫你留心他,你只是不听,你走到这一步,我可一点都不惊奇。”   星河瞪着他,不是羞恼还是惭愧还是有点生气,她的脸上总算冒出了一点红晕,她涨红着脸:“我不。”   “你不愿意?”庾约挑眉。   星河咬唇:“是,我不要!”   庾约仿佛是好心,是委曲求全,但她哪里就能这么厚颜无耻?   而且……无缘无故地嫁给庾约,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她一点点的防备都没有。   庾约笑了:“星河儿,我说你什么来着,看似聪明,实则蠢笨,明明可以顺风顺水万人之上,偏偏把自己弄的走投无路,但凡你能够自私些……”   他叹了口气,盯着星河,终于缓缓道:“我知道你想不通,但现在,让我娶你,是你能走的最好的路,你不为自己着想,想想那些还记挂你的人,想想你的……”   目光下移,在她腰间一掠挪开。   “我,我是不够聪明,”星河垂着头,双眼微微地酸胀:“可是庾叔叔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当然不想委屈你,可我也不想……”   “不想委屈你自己?你倒是有志气。”庾约呵地笑了笑:“那好吧,我跟你说清楚,我根本就不想成亲,只是家里跟京内的目光都盯着,我得有那么一个人在……而你现在又没别的路可走,所以你不是委屈我,也不是委屈你自己,而是一举两得。”   星河怔怔地,心里琢磨那句“根本不想成亲”,竟不明白。   却听庾约继续说道:“何况,我连别人用过的杯子都不会再用,所以你……”   手指探出,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颗颗地捡回棋钵,他漫不经心地:“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碰你。” 第127章 .三更君重逢香栀园   庾约办事极为利落,私下里先跟靖边侯知会过,只说是自己的属下在路上,无意中遇到星河众人。   知道星河病倒了,觉着不能再前行,这才带了回来。   同时庾约也表明自己想要求娶之意。   容元英的反应就跟星河差不多,都以为庾约是疯了。   不过,庾凤臣向来是个心思深沉无人能猜透的,所以在最初的震惊后,靖边侯狐疑地问:“这是何故,从不曾听你流露过此意。”   庾约不以为然:“我为何要流露什么?只是年纪到了,又觉着三丫头有些可怜,索性就娶了她吧。”   靖边侯的嘴张了张:“可怜?”   庾约道:“不可怜吗?若不是我的人发现的早,她便死在路上,做个孤魂野鬼了。”   靖边侯无言以对,半晌悻悻道:“是她自己突然非要回县城里去,谁还能阻挡她尽孝吗?”   “尽孝……”庾约笑了几声:“有点意思。”   ——她倒是一门心思想给那个人戴孝呢。   容元英疑惑:“你说什么?”   庾约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总之,这门亲事侯爷可答应?”   靖边侯的嘴张开,又闭上,最后还是忍不住:“你开了口,我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但先前你说我们两家不宜联姻的,为了这个,我还回绝了贵府大公子的求娶,老太太都很不高兴。这次岂不是出尔反尔,自打嘴巴?”   庾凤臣淡淡道:“庾轩是庾轩,我是我,皇上自然心里有数。”   有他这句话,容元英哪里还有不放心的。   只是庾约道:“只有一点,亲事,务必要快。”   “这是为何?”靖边侯又问。   庾约言简意赅:“我心急。”   容元英呆呆地看着他:“你当真吗?”   庾约皱眉道:“我都亲自跟你开口说了,你还问真不真?”   容元英抚着额头:“我可真料不到,这么快,家里又要办一件喜事。我该怎么跟老太太她们开口?”   庾约才不管他,只一笑吩咐:“一个月之内,我要来迎娶新人。”   “一个月?!”容元英叫:“等等,这也太……”   庾约却丢下这句,不看靖边侯见了鬼的表情,手中的象牙折扇轻轻一敲,转身去了。   惠王府。   庾清梦回想那些日子,星河离京她是知道的,虽然舍不得,不过因为星河担心外公的身体而回县城,她却左右不了。   不料星河走后,不多久,庾轩告诉了她一件事。   原来庾轩因为放不下星河,在她离京那天,想要去送送……   当然也是想说几句话,谁知却发现,星河的马车并不是往南,而是拐弯向北。   庾轩想不通,但心想自己也没资格去管这些,只是在跟清梦闲聊的时候,一时谈及星河行到哪里,随口说了起来。   清梦越想越觉着不对,便去跟庾约说了。   庾约听后,并不觉着惊讶,只叫她安心等着。   此后有过了七八天,庾约才带了形销骨立的星河回来。   庾清梦在得知庾约要娶星河的时候,震惊,但也没有那么惊。   一来,她不是个眼界空浅的姑娘,自有一番不同流俗的奇思妙想,别人觉着惊世骇俗之事,在她看来,只是平常。   二来,星河在没认识她之前就跟庾约相识,而庾约对于星河所做种种,虽可解释为长辈对于晚辈的疼顾,也可解释为知音相惜、或者前辈对于天资聪颖者的那种爱才。   但平心而论,庾约除了对庾清梦外,对于别的女孩子,可从没有这样疼惜爱顾过。   另外一点就是,星河很好,好到就算庾约说自己喜欢她要娶,庾清梦也没觉着怎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星河心里另外有人;而且自己的大哥仿佛也……   不过既然庾约开了口,清梦就知道,星河必然已经答应了。   那就没有什么问题。   而且这会儿清梦已经也听说了李绝在盛州可能遇难的消息,又听庾约说星河不顾一切要去盛州找寻李绝,所以她巴不得庾约可以把星河留下,至少有了二叔的照料疼惜,星河不至于会空落无依。   庾约当然不会告诉清梦,星河有身孕的事情,毕竟这可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就算清梦可以不在乎,也要顾及星河的脸。   以及,他自己的脸。   庾清梦对李绝说道:“要不是二叔知道了,及时去将她接了回来,只怕她就死在半路了。她为了你肯做到这个地步,还不够吗?你叫她一个女孩儿,还能怎么样?”   李绝的喉头动了动,却竟不知要说什么。   清梦看着他冷峻的脸色,想了想:“我虽不知这两年你在盛州到底如何,但你不要怪星河,我索性告诉你……之前,为了跟你的事情,她怕侯府的人不答应,甚至不惜想出了一个法子。”   李绝果然不知,急忙问:“你……什么法子?”   清梦道:“她想告诉靖边侯,说是你们在县城的时候,她的外公外婆已经看好了你,悄悄地给你们定下来了。这样的话,不管在侯爷还是府里老太太跟前,就都有了说辞,她为了你,肯这么豁出脸去,我觉着情深如此,还能怎样。你真的要她为你殉情不成?”   李绝目光涌动。   清梦轻轻地一叹:“你刚才说京内没有值得你回来的人,这话你违心不违心,你要是真心的这么想,我一来替她不值,二来,你若真如此薄情倒也好,毕竟,她如今是我的二婶,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多余的话,也不希望你再去打扰她怎样……我只是见不着她受委屈,一片真心反被人误解。你可明白?”   李绝深吸了一口气:“多谢。”   他扔下这两个字,疾步往外而去,也不管清梦是不是说完。   稍后,听竹来说李绝出门去了,来找他的那三个人却还在王府。   清梦正也好奇无聊,便叫人将那女孩子“请”了来。   果然望兰说不错,眼前的少女气质高贵,明眸善睐,神情里有点懵懂。   清梦心想:“这样貌,倒像是李绝会喜欢的一类。”   便问她叫什么,多大了,是怎么跟李绝认识的。   少女自称叫“鹃儿”,十六岁:“我、我是在关外的……有个坏人把我抢了去,多亏了铖御哥哥救了我。后来他回京城了,我、我就跟着来了。”   清梦一笑:“原来你喜欢了三王子。这是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少女脸上微红,却也勇敢地说道:“我可以的,但是他不要哩。我的命都是他的。不然……我也早死在那坏人手里了。”   这女孩子回答清梦的话,也不算是谎言,但却没说关键的。   她本来叫耶律鹃,是辽国的公主,耶律大王因要笼络猛将,将她赐给了辽国的右将军萧澍,这将军生性残暴,最喜欢折磨人,身边四大猛将,都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嗜血之辈。   耶律鹃当时只十四岁,早就听过此人的凶残之名,哪里会喜欢。   皇使将她送到边塞萧澍身旁,耶律鹃恐惧的几乎要寻死,还好萧澍因为听说了玉城的事情,便带了人前去,把她扔在城中。   正赶上士兵将李绝带了回来,耶律阿贵在审讯。   耶律阿贵还是有些惊疑交加,问李绝:“你当真是信王的三王子?”   李绝道:“是谁告诉你的?”   耶律阿贵的唇动了动:“你这就是、承认你假装绮霞峰道士来蒙骗本将的?”   李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还用假装么?玉阳子每年炼的雪玉梅华丹,总有一半儿是归在我肚子里的。”这却并不是谎话。   耶律阿贵犯了难,他其实也看出李绝不是假装的道士,而且心里有点喜欢这个小道士。   但李绝偏又是信王府的人,竟叫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要问他处心积虑的潜伏进来是为何事,萧澍带着他身边的两员猛将到了。   耶律阿贵听闻消息,不禁皱眉。   萧澍向来瞧不起耶律阿贵这种皇亲国戚,这儿可是阿贵的地盘,他显然是来耀武扬威的。   果然,萧澍一进来,就看到了李绝,当即铜铃般的眼睛睁大:“就是他?听说玉城这里闹了乱子,总不会是这小娃儿弄的吧?阿贵你也太没用了。”   他身边一个满脸横肉的武将嫌弃而不屑道:“这种细皮嫩肉的,鞭子抽两下就断气了,也能闹事?上回俘虏的那些贱民,倒是很硬骨头么,打的才起劲。”   “所以你打的高兴,活活打死了七八个,还不够尽兴,又打断了几个人的腿……”另一人笑着说。   李绝听着两人对话:“是你们……打断那些军俘的腿?”   “有几个是踩断的,脊骨,腿骨,手臂……”那武将的眼神嗜血地看着李绝:“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这滋味。”   另一个眼神异样地盯着李绝:“这个可不能轻易就弄死。”   耶律阿贵皱眉:“他是道士,不可过于……”   “什么道士!”萧澍却满意地看着两个残虐的属下,“就算是真的神仙,在我手里,也得叫他脱层皮,跪下来舔我的靴子。”   那靠近李绝的武将向着他的后颈擒去:“还不去跪着给萧将军……”   刹那间,李绝低头,被捆在身后的双臂微微收缩,复又用力。   啪啪连声响动,麻绳松开的瞬间,他的手一挥,在对方的颈间刀刃似的一掠,鲜血如注,喉已断。   间不容发中一个旋身,已经顺势将对方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   电光火石间“噗嗤”一声,正刺入了右边那武将的腰间,恰好避开对方身上的护甲!   两名武官,踉跄后退,轰然倒地。   李绝连杀两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萧澍脸上的笑还在挂着,眼睛却已经看到现场生变,只是那惊骇才刚刚流露,就见李绝向着他一笑。   “戛”地一声响,原来李绝杀右边武官之时,又顺势把那人的刀抽出。   他早就眼观六路,将所有人的方位,死穴端详的分明,下手如庖丁解牛,一气呵成。   就像是一阵掠过冰山的风森然吹拂,萧澍颈间一凉,眼前的景物突然倒转。   血淋淋的头在肩膀上晃了晃,颓然落地。   在地上滚了滚,正落在小道士的步云履旁边,鞋子上淋了两点血。   李绝提着那把磨得很快的刀,这刀上不知沾了多少大启人的鲜血,如今却是反噬主子了。   他嗤地一笑:“瞧瞧,原来你不用跪也能舔!”   不可一世的萧澍竟就这么死了,现场所有人呆若木鸡。连耶律阿贵也痴呆在原地,感觉血雨飘落,迷住了眼。   等清醒过来,早不见了小道士的影子。   冯老先生跟杨老太太在侯府住了两天,便想回县城去。   星河得到消息,这日便带了佑儿回侯府来探望,想劝说两位老人多住几日。   去了谭老夫人上房,行了礼,老夫人热切地让坐在身边,跟晓雪一起不住地夸赞佑儿生得好,越发伶俐了之类。   苏夫人知道她的来意,便也含笑陪说,想留两位老人多住几日。   毕竟星河如今身份不同了,三品诰命夫人,比苏夫人职衔还要高两级。   杨老太太忙道:“这些日子府里实在盛情,不过我们年纪大了,未免思念家乡,还是去的好。”   话虽如此,眼睛望着佑儿,别的还可以,就是最舍不得这宝贝孩子。   星河知道说不成,就把佑儿留在屋内,陪着众女眷。   出了门,她对平儿道:“外公外婆怕是真不想留在京内了,强留着怕反而不好,不如还是预备送他们回去吧。”   平儿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放心,一应东西都包在我身上。”   正说着,前方容霄急匆匆地走来,一眼看到他们,忙道:“三妹妹!”   星河迎着:“霄哥哥怎么来了?”   容霄看了眼平儿:“我有一件要紧事,要你帮我参详,你跟我来。”说着竟拉住星河的手腕,领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对平儿道:“平儿姐姐不必跟着,我屋里自有人伺候。”   平儿本来已经跟了两步,见他这么着急忙慌,不由一笑:“霄二爷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性子。”   她说笑了句,带了身后丫鬟要返回,走了两步,突然觉着不对。   平儿止步,想了想,吩咐丫鬟道:“你们留在上房这儿,小心看着佑哥儿。”她自己却往前,越过月洞门,往容霄院子的方向看了眼,并不见人影。   平儿心头一震,转身往左侧,走不多时,正是之前的香栀园。   侧耳倾听,院墙内是星河惊急的声音:“你、怎么是你?”   那人仿佛也情难自已,又似紧张。   他轻声地,略有生涩地唤:“姐姐……” 第128章 姐姐是我的   星河没想到容霄敢这么大胆,加上他向来鬼鬼祟祟的事情多,所以竟没转过弯来。   直到香栀园将近,星河心里才多了点疑惑,可已经迟了。   才迈步进了院子,就见那道想见而又不能见的身影站在前方。   两个人目光相对,一声“姐姐”,逼得星河窒息。   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却是在惠王府里他冷冷地唤自己“庾二夫人”的情形。   星河看向容霄,又惊又气:“霄哥哥你……”她转身要走。   容霄急忙拦住,打躬作揖:“三妹妹,你别生气,更千万别告诉二爷去,不然我就真活不了了。”   星河扭头,恼的咬唇:“你知道你在胡作非为,还敢……”   “是我逼着他的,”李绝往这边走过来:“姐姐别怪他,要怪只怪我。”   容霄看看他们两个,苦笑。   他心里是惧怕庾约的,知道私下里做这种事,给庾约知道后会吃不了兜着走,本不敢乱来。   但偏偏李绝又不是个会叫他能拒绝的人,两处权衡,到底李绝跟他更亲近些,所以容霄只好答应了李绝。   毕竟李绝也跟他说了,并不是为别的,只是说几句话。   而星河已经嫁人,想来李绝不至于会逾矩,会有分寸。   星河只轻轻扫了眼李绝的衣角,没往他脸上看:“三殿下又为何这样唐突,叫人不解。以后请不要再这样了。”   “姐姐不想知道,我这两年……”李绝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带颤:“这两年的情形吗?”   星河的脚步顿了顿。   容霄打量了会儿:“三妹妹,你们两年没见了,不如趁机把话都说明白,也就罢了。”   说了这句他赶快转身,往门外走去。   才出门,突然“啊”地叫了声,但很快又销声匿迹。   星河本来是想跟着容霄一块儿离开的,可就像是身后有条无形的绳索在牵绊着她似的,让她不能动。   闭上双眼,星河深深呼吸:“殿下要说什么?其实我同你之间,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李绝喉结微微地滚了滚,凤眼盯着她,缓缓道:“姐姐非得说这些话来伤人吗?姐姐是觉着,我被伤的还不够?”   星河突然后悔刚才没直接走开,只听着他的声音,就忍不住眼睛酸胀。   她想回一句,又发不出声来。   袖子给轻轻地拉了下,星河起初没注意,等醒悟是李绝所为,急忙把袖子撤开,往旁边退出一步。   她肃然地:“你做什么?”   李绝没有再干别的,只是望着她:“你就打算一眼也不看我了?”   星河不期然跟他目光相对,忙又垂下眸子:“殿、殿下恕罪,我从没想伤谁,只是如今……事过境迁,您当然也很清楚。毕竟您上回叫过我一声‘二夫人’……”   嗓子就像是给人捏着,每一个字都发的很艰难,星河连连吸气:“您要说自个儿这两年发生的事,自然使得。可是别的话,请您不要再说了。我现在的身份,也不该听。”   甚至于这样跟他见面,也不应当的。   李绝攥了攥双拳:“你是真的不认我了。”   星河扭开头。   “我确实恨你,”李绝将头转开,看着那零零星星还有着栀子开放的花圃:“你可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么?”   星河心里知道,自然是她嫁给了庾约。   “是什么,也没什么要紧的了,”星河轻声说:“事到如今,我只希望三殿下您把过去的事儿都忘了罢了。我先前说过很多次,世上比我好的女子多不胜数,三殿下若有喜欢的,也可以及早……”   “你在说什么!”李绝上前,一把握住了星河的手腕。   他确实是长了不少,十六七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这手都显然比先前更大了许多,而且仿佛更加有力了。   星河有些许的恍惚,稍微抽了抽,没抽动,只好说道:“是金玉良言。殿下年纪也不小了,是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想。不过有惠王殿下跟皇上做主,想来必然错不了。”   “你是听说了什么?”李绝问道。   “没有。”星河立刻否认。   靠得太近了,李绝又闻到她身上那股令他魂牵梦萦的香气。   他真想狠狠地把她抱住,埋首在她身上,贪婪地吸吮每一寸,来安抚他孤冷躁动了两年多的心魂。   他吞了口唾液:“庾清梦怪罪我,说我为何两年没有回来找你。”   星河正想怎么才能叫他放开手先,闻言道:“哦……原来四姑娘跟你说什么了?你不用在意。没有人怪罪殿下什么。”   李绝的眼眶开始发红:“你真的不在意?”   星河察觉他的手在抖:“殿下……”要去将他的手推开,却突然发现,他的手腕上好大一道疤痕,而细看,手上仿佛也带着大大小小的伤。   她的眼睛立刻直了,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不在意,我在意。”李绝低低说了这句,再也按捺不住,他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把星河紧紧地抱住:“姐姐!我在意,我怎么会舍下你!”   星河没想到他说放肆就真的不顾一切起来:“你、你放手!”   他身上的熟悉的气息,不似先前那么青松冷泉般清淡好闻,而是多了几许经霜历雪的肃杀似的,侵略性却更重。   星河浑身战栗,知道挣不开的,竟失声叫了他的名字:“小绝……”   李绝狠狠地抱着她,身子也禁不住地有些簌簌发抖,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至宝:“姐姐,姐姐……”   他急促地唤,情难自禁,竟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别、你怎么还不改!”星河没法儿动,心都乱了,只靠着最后一点理智,“你再不放手,我便叫人了!”   “你叫吧,”李绝不知是吃定了她不会叫人,还是根本不怕:“我不放开,姐姐是我的,你是我的!”   他好像觉着不够,低下头在她的发鬓上亲了亲,又深深地嗅那令他着迷的香气。   似乎那点香,能够治愈他身上跟心上以及魂魄上的伤痕,裂痕。   但只是这样,却仍是远不能令他餍足。   李绝微微弓身,低头要去亲一亲她的脸,却冷不防给星河一巴掌打在脸上:“你够了!”   她的力气并不大,比挠痒痒强不了多少。   但李绝还是停了下来。   星河顺势后退,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看了眼李绝,又垂了眸子。   狠狠地一咬唇,星河低低道:“你别再这样了,真的,我不喜欢这样。你若再……除非是想害死我。”   李绝摸了摸自己的脸:“姐姐打的,一点儿也不疼啊。”   星河一怔:“你、我就不该跟你见面。”   她才转身,李绝瞥着那一点纤细的腰肢,人不动,只是探臂过去。   轻轻地一勾,他一把拦住,轻而易举地将星河揽了回来,裙摆在眼前随之荡起,坐秋千一样。   “现在说不该跟我见面?”李绝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也后悔,当时为什么就鬼迷心窍地要回京来找你?”   星河被他困在游廊的边柱旁,正在慌张地怕他胡来。   听了这句,疑惑不解:“你说什么?什么回京……找我?”   李绝微微俯身,是想要靠她更近些。   这两年他长了不少,她却没怎么长高。   李绝死死地望着星河的眼睛:“你不是怪我这两年没回来找过你么?”   “我……”   没等星河说完,李绝哑声道:“你听好了,我回来过!我回来过!”狠狠地摔出这两句,他的语气却又一变,像是失去了力气似的低语:“但我宁肯我没有……”   星河惊得打了个哆嗦,站在原地没法儿再动。   她仰头看向李绝,他这般眈眈俯视的姿态,简直令人没法呼吸,没法正经地想清楚。   “你到底说什么?你……你什么时候回来过?”她无措,茫然地。   真的没听错、没想错?他回来过?什么时候?   她为何一点儿不知道?   李绝不想回忆那一幕,如果可以的话他简直想把那记忆从脑子里挖出来扔掉。   “我当然回来过,我来找过你啊,我……”李绝的眼中,隐痛一涌而出。   当初在盛州之外的玉城,李绝遽然发难,杀了那辽国右将军萧澍,可惜并没有成功逃出玉城。   城门已经早早地关闭,他潜藏在城中,寻找出城的法子,恰好耶律鹃因为萧澍的死,也来到了玉城。   李绝阴差阳错地潜到了耶律鹃的住所,本是要要挟这小公主掩护自己出城,谁知耶律鹃听说是他杀了萧澍,竟丝毫也不惧怕,反而对他感恩戴德,毕竟若不是李绝,她的下场必惨不可言。   耶律鹃听说李绝想出城,便乖乖地配合,护着李绝出了城。   但却不是往盛州的方向,毕竟耶律鹃是要返回辽都的。   路上耽搁了点时间,就在李绝中途要离开的时候,他听说了一个消息。   原来信王竟然为了他,想跟耶律阿贵和议。   本来阿贵已经心动了的,谁知李绝杀了萧澍,一时情形大变。   和议自然作废,连信王都差一点给围困,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李益都还不知道李绝怎样,见对方翻脸,还以为李绝已经给害,凶多吉少,怒发冲冠。   而阿贵这边儿,也因为萧澍的死,他没法跟辽都交代,势必要先立功补过。   两方都是挟怒带忿,竟因此打了起来。   信王本就有旧伤,在这场战役之中又添了新伤。   李绝狐疑不信地,费了点周折赶回了边镇。   信王看到他好好地回来,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李益都十分欣慰。   他一番常态地询问李绝身上的伤如何,有无受苦。   明明身上还缠着绷带,信王却支撑着起身,假装无事而有些严肃地:“回来了就好,只是听好了,只是以后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们再擅自行动!”   李绝这次去救世子,原来只有王妃知道并允许,她却并没有跟信王说起。   信王知道李绝等人离开后大惊,立刻带兵出城赶到边镇,准备见机行事。   正世子李重泰众人逃回,前方哨探报信,当下顺利接应。   谁知又听说李绝跟戚紫石两个引开了追兵,不到半天,就知道李绝被擒。   那时候信王只以为李绝凶多吉少,毕竟对方知道李绝的身份。   所以也顾不得什么,竟一反常态,主动地要跟耶律阿贵议和。   要知道先前世子李重泰被俘之后,虽说世子的身份没暴露,但信王也始终按兵不动,就仿佛无事发生,百姓们都不知真相。   信王当时是做足了准备,就算世子死在辽营,他也绝不会对辽人低头,更加不会让世人知道,信王府的世子被俘。   但对李绝,他竟完全不一样。   面对信王突如其来的关怀,李绝心里怪异样的。   李绝分不清,信王是太不在乎自己呢,还是太在乎。   但他心里自有打算。   毕竟李绝现在已经实践了承诺,他把世子救了回来,那信王府也没有理由再留他了。   等信王的伤势稍微稳定下来后,李绝便要启程。   虽然信王妃竭力挽留,而也李重泰跟李栎叶也相继劝过,李绝仍是不顾一切地离开了盛州。   他日夜兼程地赶路,在半个多月后,回到了京内。   他是在靖边侯府门口看见星河的。   望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李绝狂喜不禁,满身的伤痛、满腹的疑虑都忘了,而着急地想到她身边去   不料在众人环绕中,星河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是庾约,他小心地握着她的手,一边拢着她的肩头,温情亲昵地陪她下台阶。   李绝的目光都狂乱了,而在狂乱惊骇之中,他看到了星河显怀的肚子,她抬头看了庾约一眼,脸上盈盈地带着笑。   那笑,那微微隆起的肚子,那副恩爱相处的情形,简直把李绝从头到脚地毁灭殆尽了。   在回程的路上,偶尔歇息,他也曾听过路人的闲言碎语。   说是京城宁国公府庾二爷突然着急地娶了亲,对方还是年纪差了不少的侯府的小姐。   那些人调笑:“据说那靖边侯府的三姑娘,可比庾军司小差不多一轮,跟国公府的那位四姑娘并称为明珠美玉的,京内数一数二的美人儿竟都在他们府里了……花枝似的女孩儿,也怪道那庾军司竟也为她动了心。”   也有说:“我京内的一位朋友也说,庾军司甚是宠那位小夫人,百般恩爱,日夜不离,据说如今已经……”   “这么快?啧啧,庾军司能耐啊……真好福气……”   李绝统统不相信。   最初听见这些说闲话调笑的路人,他会按捺不住上去暴打,到后来一旦听见,起身就走。   李绝本来认定了,谁说他也不信,他只问问星河就好了。   只要见了她的面,所有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但是如今,那残忍至极的场面就在跟前,他看着庾约搂着星河,而星河冲着庾凤臣笑,她的笑本来只属于自己!放在她腰间的那手也只该是他的!   她的所有都是他的!   不知为何鞭炮声响起,烟尘滚滚,好像是无数人都在欢声笑语,只有李绝心碎如尘,简直不知身在何处。   大概无间地狱不过如此。   望着星河上了车,望着庾约一路相随,李绝的胸口血气翻涌:“姐姐……”他哑声地叫,“姐姐……”   那个人却已经不是他的姐姐,而是别人怀中的。   她甚至听不到他的声音。   李绝是极度的悲恸,也极度的愤恨:“星河,容星河,”他声嘶力竭地,喉头一口血冲上来:“你这个骗子,你……负我,你负我!”   李绝痛不欲生,就好像自己追随和珍视的东西被毁了。   他甚至有种想要毁天灭地之感。   脑中一片混沌,只有恨极妒极怒极的火焰,不可一世地燃烧。   在这种失去理智的焰火之中,李绝想着索性大闹一场,他要冲去国公府,当面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嫁给庾约,如果她真的变心,那就杀了她,再自杀,他不要再活着了!   李绝擦去唇角的鲜血,脚步踉跄地追过去。 第129章 .二更君思卿故如狂   李绝正欲追上星河问个清楚明白,不料,正被出了侯府大门的容元英看见。   靖边侯一怔,急忙撇下众人走上前来:“是、三殿下!你……您何时回京的?”   若是别人,李绝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踹开,但竟然是靖边侯。   他倒是来的正好。   李绝冷冷地盯着容元英:“你……为什么她会嫁给庾凤臣!”   “三殿下……”靖边侯突然看到他唇边的血渍,又看他脸色惨白,气息不稳,忙伸手扶着:“你受伤了?”   “少假惺惺的!”李绝一把打开靖边侯的手,他心里的怒火翻腾,已经在失控的边缘,自然也有些语无伦次:“当日在冀南我救你的时候,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你居然……”   容元英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他明白李绝的意思。   “三殿下,我当初其实、真的……”靖边侯叹气,“谁知你在盛州那边儿,说是出了事,而庾凤臣又突然要求娶,我只能……我也是没有办法。”   当然他没有办法,毕竟庾约逼得急。   李绝的耳畔一阵阵的鼓噪,靖边侯说的话他都听见了,可只觉着毫无道理,都是些胡言乱语,他冷笑:“你以为我死了?”   看着靖边侯有些愧疚的脸色,李绝非常的后悔,早知道会这样,他为什么费心费力九死一生地去救容元英,到头来辛辛苦苦地,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还不如让靖边侯死在冀南,那样星河安静守孝,也不至于就会嫁给庾约了!   “你让开!”李绝不想再跟容元英废话:“我不跟你说,我亲自去问她,为什么要嫁给庾凤臣!为什么……”   一想到星河方才跟庾约对视时候那“甜蜜”的笑,一想到她的肚子,李绝心如刀绞,几乎又喷一口血出来。   靖边侯又是愧疚又是惊心,察觉他的情形不妙:“三殿下,你、你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李绝已经是疯了,盯着容元英道:“你夫人要是去偷人,怀了狗男人的野种,你能不能稍安勿躁。”   靖边侯给他啐的呆若木鸡,又听他的话说的如此不堪……此刻唯一庆幸的是方才他没叫府里的下人跟过来。   给容元英这么一耽搁,事情又出了意外。   戚紫石从后追上来,跟李绝说了一个北关信使才送来的消息。   ——信王伤重垂危,世子写了亲笔信,催李绝尽快返回。   李绝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辽军因为右将军之死,大肆疯狂进攻。   信王不放心,撑着伤体,跟世子苦苦支撑,旧伤连着新伤,终于支撑不住,竟危在旦夕。   李绝先是目睹了星河跟庾约“夫妻恩爱”的场景,大受刺激,又听说父王出事,伤怒到极致,几乎万念俱灰。   他没了所爱之人,连自己的“父亲”都未必保得住。   最要命的是,倘若李益都真的有个什么不测,说来却跟他脱不了干系!   如果可以选择,李绝宁肯自己死在玉城,也不愿意信王为自己犯险。   毕竟,对李绝来说,信王从来都是个冷血,无情而刻薄寡恩的父亲,他习惯了李益都举着剑要杀要打,但信王竟会为了救他不顾一切?   这突如其来的一点“恩惠”,他自忖是还不了了。   李绝离开之前,对容元英道:“既然,以为我死了,那么……就当我是真的死了吧。”   也许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自己死了,至少心已如死灰。   靖边侯似懂非懂:“三殿下……”   李绝不再理会,同戚紫石一起离开了,他来如狂风,去的无影无踪。   香栀园中,星河听李绝说完,呆在原地。   李绝说的那天,她隐约记得。   毕竟自打成亲后,她回国公府的次数都是有数的,而在那回去的几次里,有庾约陪着的,更加屈指可数。   按照李绝的说法,星河想起来,那日原本是她独自回府探望冯蓉的,才坐了两刻钟,突然庾约到了,好像是找靖边侯有什么事商议。   不过内宅这边儿,苏夫人便笑说:“这庾军司来的如此的巧,总不会是放心不下吧?”   谭老夫人还也跟着打趣了一句:“说句不中听的,他们二爷到底年纪比星河大些,总算是有了后,如何能不上心呢。”   星河实在坐不住了,便要离开。   正好庾约那边过来请安,便陪着她一起出了门。   她确实是冲庾约笑过,因为在外人面前,她只能做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样子,让所有人知道,她嫁的很好,过的也很好。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做出来的花团锦簇,偏偏给李绝看到了。   李绝本来以为他一走,星河就很快变了心的,就算以为他死了,也不至于这么着急要另嫁吧。   太过于薄情了。   可听庾清梦说了后才知道,原来星河竟不惜一切地去追过他。   他本来就有点放不下星河,不肯相信她真的喜欢上庾约,听了庾清梦的话,那心意立刻便向着她投降了似的。   讲完了自己回京城的那趟惨痛经历,李绝看着星河怔忪的神情,自然知道她的心也不平静。   他恳切地:“姐姐……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了好不好?我不管过去怎么样,毕竟是我没看好你,才让你,让你……”   星河还像是没反应过来,只顾也看着他。   李绝罕见地,在心里想着自己该怎么开口,慢慢地他说:“我知道你心里也放不下我,是不是?姐姐,我现在回来了,你……”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带一点期许地:“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听到最后一句,星河毛发倒竖。   被李绝误会,给他冷待,被他叫“庾二夫人”,星河心里是难过的,毕竟他们曾经那么好过,先前还以为他死了,谁能撂下?   但从长远想,这才是正途。所以在清梦劝她的时候,她看着很释然的。   毕竟星河明白李绝的性子,也见识过他的手段。   李绝可以很乖,很听话,很讨人喜欢,但同时他也可以很凶,很暴戾,很不可一世。   如果是在从前,在她没嫁给庾约之前,星河还是有勇气的。   她愿意为自己跟他,争一争。   但如今,她的勇气早已经用尽了,是在县城为了动心去找他的时候,是在克服西护城河的噩梦的时候,是在为了他孤注一掷要去关外、生死一线的时候。   那时候,她毕竟还有选择的权力,还能为了他们搏一把,但是现在,她已经嫁做人妇,木已成舟。   她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再遂心如愿。   “不!”在最初的一愣怔后,星河急忙地:“不行。你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行?”李绝其实知道她没有那么容易就听自己的,但被她想也不想的拒绝,仍是让他有些受不了:“你心里明明喜欢的是我!你不喜欢庾凤臣的是不是?”   星河本来可以违心地欺骗李绝,或许,可以让他死心。   但当着李绝的面,看着他依旧熟悉的这双凤眼,她说不出来。   她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哪里能骗得过他,何必画蛇添足。   深深呼吸,星河斩钉截铁:“那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李绝一悸。   此刻他明明该是绝望的,但心里居然生出一点喜悦:她没有否认,这就是说她真的心里一直都有自己。   星河不敢再抬头了,她怕自己看着他的脸,会说不出这些理智的话:“小绝,我嫁人了,也……也、有了佑儿。你觉着我能回头吗?”   “嫁人又怎么样,你跟他和离!或者不用弄那些没要紧的,我带你走就行了!”李绝却完全不当一回事似的,说的非常的轻松,他甚至往前一步,猛地握住星河的手:“姐姐你跟我走啊!我带你去关外好不好?”   星河毛骨悚然,用力甩开他的手:“不好!”   “为什么不好?!你真的能忘了我,而跟他在一起……一辈子?”李绝睁大双眼,凤眼里透出些锋利的冷意。   “嫁了人了,自然得是一辈子。”星河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楚。   李绝盯紧她,有点动怒:“我不在乎你嫁不嫁人!”   星河幽幽地吁了口气:“我在乎。”   李绝屏息,他的眸色正在变深。   星河咽了口气:“小绝,我没什么好的,一点儿也不好。你……还是去喜欢别……”   “别什么?别人?”李绝逼近一步:“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随随便便就会弄一个人来‘一辈子’?”   星河梗住。   李绝俯视着她,声音有些冷,而眼神很坚决:“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要姐姐,从头到尾就只要你!”   “小绝……”   李绝没办法再忍。   一定要发泄些什么出来,不然的话,他怕自己会像是那次回京一样,生生地呕出血来。   不等星河再说什么,李绝探手,揽住后腰,俯身,贴近。   星河显然没有料到他竟会动手,身子被带的往前一扑。   毫无防备的唇瓣,给迫不及待地含住。   李绝微微用力,这个吻里多了几分意义不明的刺痛。   “唔……”   那声惊呼也给堵在喉咙里。   “你们……”墙外突然响起说话声:“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星河的眼睛蓦地睁大!   真正的毛骨悚然。   这么近,她对上李绝的眼神,他的双眸清清冷冷地,正目不转瞬地盯着她,好像要从她的眸中爬进她心里。   星河的双手乱动,细白的手指,胡乱推撕他腰侧的衣襟。   蚍蜉撼树似的,李绝纹丝不动。   星河惊悸,恐惧,羞耻……无法描述。   尤其是听出了这声音——   竟然是靖边侯!   心头大乱,却给李绝趁虚而入。   他尝着那渴求已极的无上甘甜,拼命地贪婪地求取,攻占。   逼得她发出了求饶般的低低呜咽。   他的眼神是冷静而疯狂的,似乎不在意会被人看见,也许看见了正好。   其实李绝听的很清楚,院门边并没有人,而那声响是隔着墙的,距离院门处远得很。   所以靖边侯,不是在说他们两个。   星河并不知道,她快要哭出来了,而李绝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泪珠在眼中晃动,从眼角滑落,星河听外间诺诺地一声:“父亲……”   这是容霄,他的声音里透出了一点心虚。   星河一怔,含着泪的明眸睁大了些。   李绝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她明湖般的双眸里晃动,美的令人沉醉。   他禁不住也闷哼了声,越发深入。   丁香般的小舌,给熨帖地照顾着,像是要惩罚她走神似的,他无所不用其极,更仿佛要直接吞入腹中。   星河甚至听见,似有细微水声。   她没办法承受这些,双腿已经站不稳。   李绝顺势将她抱起来,屈起右腿。   他身上暗蓝的棉布料子,将蜜合色的百褶斓裙强势地破开。   星河恍恍惚惚,捶打了他几下,却更无法挣脱。   “侯爷,”竟是平儿的声音,她带着几分笑地:“二爷说有一样东西要给我们二奶奶,又不肯告诉我是什么,我正问他呢。”   靖边侯“哦”了声,询问道:“星河呢?”   “二奶奶在院子里呢,”平儿坦坦然然地,回道:“刚才不小心把裙摆弄脏了一处,我才叫小丫头去伺候收拾呢。侯爷可是有事?”   靖边侯道:“没什么……”   却转向容霄,语气变的严厉:“你今日不该在演武场吗?又跑回来做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时才能成才!”   容霄见平儿演得天衣无缝,自己少不得也跟着上进些,当下忙道:“回父亲,因为听说三妹妹今日回来,所以特意地请了半天假……回头一定补上,勤学苦练……不辜负父亲大人的……”   靖边侯仿佛又斥责了几句,星河却已经逐渐听不清楚了。   既然靖边侯没过来,容霄跟平儿都挡着……应该、应该无碍。   不不,怎么会无碍!   李绝到底在做什么,他竟敢、竟敢这么欺负她!   星河的脖子都仰的酸而僵了,舌头已然发木,唇舌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就算要求饶,都说不出一个字。   李绝却仍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星河起初是惊悸恐惧,然后是恼怒生气,到了现在,却是无尽的委屈滚滚而来。   他还是这么着,不管不顾的……倘若刚才靖边侯没有给容霄和平儿拦住呢?   星河觉着,就算靖边侯真的走过来,李绝也不会在乎吧。   鼻酸。原先因为紧张,眼泪已经停了,可现在……不知为什么,又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李绝用长腿把人定在廊柱边上,星河原本整齐的褶裙向着两侧散开,裙摆上的缠枝花逶迤散开,迎风烁烁抖动。   而她被迫的,以一个难堪的姿态,如一个无知的孩子半靠坐在他的腿上。   虽然发不出声响,星河仍是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身子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李绝察觉到不妥,这才缓缓地停下。   他用一种没很餍足的眼神,垂眸细看。   那令人渴求的樱唇已经透出一种将要被磨破似的殷红,他很想抬指去试一试。   她的眼圈也是红的,因为肤色极白,那轻红就透出无尽的楚楚可怜,叫人心生怜惜,极想好好呵护。   长睫之下,晶莹的泪珠被逼出来,脸颊边上已经有了湿湿润润的透明水渍。   方才不知不觉沉浸其中,忘记分寸。   此时,李绝才惊觉自己好像……有些过分了。   这两年在关外,常年厮混于军中,他早不像是之前修道一样闲云野鹤了。   李绝见惯的是杀戮,野性。这倒也很适合他当时的心境,他需要把心头那股浓浓的杀机泄出来,而无人管束的尽情杀戮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但对于军中的士兵来说,他们还有另一种方式——女人。   那也是对于杀戮的补偿跟短暂的治愈。   信王治军严格,不许手下士兵去抢掠辽人的妇女行凶。   但为防士兵滋事,军营中还是设有营妓的。   李绝无意中也见过许多次,有些粗鲁的军汉有时候甚至根本没想避开人。   他只觉着讨厌。   不过,也有些敬畏他的士兵,因见李绝正是这个年纪,便自觉把新送来的干净的营妓先带到他的住处,想要献好儿,却给李绝冰冷冷地踹出了帐子。   从此摸清楚他的脾气,没人敢再干这些事。   甚至有人暗中怀疑李绝是不是……还没经历过所以不懂。   李绝当然也有渴慕之时,但只有在想起星河的时候才会有。   也只对她有。   也许是因为思慕太甚,在真正对着她的时候,竟会轻而易举地失控。   “姐姐……”李绝小心翼翼地扶着星河的肩,极慢而不舍地把腿撤回,望着棉袍底下被压的凌乱的裙摆:“我、我没伤着你吧?” 第130章 莫做多情种   先前容霄出了香栀园,突然“啊”了声,正是因为看到了平儿。   但他反应很快,见平儿向着自己一摆手,就没有再说什么。   平儿一路找来,发现他们果然在这里,本来想入内将星河唤出来。   但听着里头隐隐的声响,她心里算计:或许不该如此贸然,毕竟他们久别相见,应该给一个彼此说明白的机会。   毕竟这是在侯府,想李绝不至于会闹到天上。   而她在外头守着,若有什么不对,星河自然会叫人。   平儿盘算妥当,却磨着牙对容霄道:“二爷的胆子太大了,以前常常乱来就算了,如今姑娘都嫁了人,还敢这么样?”   容霄少不得又跟她打躬作揖地赔不是。   两人耐心地等着,正平儿隐隐地听着里头声音不对,想要过去看看的时候,偏偏靖边侯出现了。   好不容易把容元英打发了去,容霄擦擦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好姐姐,多亏了你,不然我一定会在老爷跟前露出马脚的,你真真是女中豪杰。”   平儿顾不得理他,只赶紧要去找星河。   才走了两步,却见门口人影一晃,竟是星河缓步而出。   “二奶奶!”平儿赶紧上前扶住,细看星河的脸色,不太好,眼睛湿湿润润,脸上薄红未退,像是惊怒,又像是伤心。   平儿心里惊疑,却知道不能在这里问,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佑哥儿想必又等不及了,咱们快回上房吧,或者……你要不要先回屋内歇息会儿?”   星河道:“走吧。没事儿。”   容霄知道做了亏心事,讪讪地站在旁边:“三妹妹……”   星河看了看他,淡淡道:“霄哥哥,你以后要是再这么着,我不仅要告诉二爷,还要告诉侯爷。看你怎么办。”   容霄慌得一跳,忙弯腰躬身到底:“三妹妹,原谅我这一回,再不敢了。”   星河缓缓地吁了口气,同平儿去了。   容霄看看她,又看看院门处,急忙走过去,却见李绝靠在廊柱边上,抬头看着天际,落落寡欢。   “道兄!”容霄方才面对星河的时候满心愧疚,但看见李绝,突然又满眼都是他,赶紧上前去:“要跟三妹妹说的话可都说明白了?”   李绝扫了他一眼,突然问:“说了……也没有用。”   容霄呆了呆:“怎么没有用?”   李绝道:“她……她说一辈子要跟着庾凤臣。”   “啊?这……”容霄一愣,很不明白李绝这话的意思。   在容霄看来,李绝同星河先前虽然有情,但毕竟星河现在嫁给了庾约,所以“要跟庾约一辈子”这话仿佛没什么不妥。   容霄可是没想到,李绝才想要跟星河一辈子。   甚至就算她嫁了,他也仍这么想。   如果容霄早知道李绝的打算,今日恐怕就不会贸然引星河前来了。   “道兄……”容霄思忖了会儿:“你都跟三妹妹说了些什么?刚才我看她好像又哭过?”   李绝听见“哭过”,便静静地看着容霄,却不回答。   容霄最禁不得给他这么注视,明明心里无事,却无端心虚起来:“怎、怎么了?我问错了?”   李绝站起来,抱住容霄的肩头:“走,我请你喝酒去。”   容霄听了这话大喜,顿时把先前的疑惑都抛下了。   李绝来的时候,并没有走侯府大门,离开的时候却是跟着容霄一块儿出去的。侯府门房上的人难免诧异,还以为这位小爷是在自个儿不留神、或者换班的时候到的。   只是消息传到了靖边侯耳中,容元英脸色一变,立刻拍案:“去把容霄带回来!”   回禀的人一愣,看他甚是动怒,只好答应着后退。   靖边侯却又道:“等会儿,他是跟……那位三殿下一起去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容元英皱眉不悦道:“既然这样,就先不用忙,等他回来后立刻叫他来见我!”   喝退了人。靖边侯思来想去,叹息道:“这混账东西别又给我惹出祸来。”   星河跟李绝的事情,侯府内其他人知道的有限。   可如今,靖边侯反而比容霄这个当局人都了解的更清楚。   比如星河曾跟他恳求,让他帮着向国公府拒婚。   比如李绝曾经为了星河在冀南舍命相救、而又在星河嫁了后,悄悄地回了京内找她。   那件事,靖边侯谁也没有告诉。   除了对一个人。   想着庾约来“提亲”时候的强势不容分说,揉着太阳穴,容元英喃喃:“可别真的……闹出事来才好。”   酒楼之中。   李绝虽在边关两年,却极少动膻腥之物,酒也少喝。   他从小修行,身体是一股清气,动那些便总觉着不舒服。   论起酒量来,容霄的酒力反而比他更强几分。   容霄倒也知道,看出他有心事,便不敢让他放胆的喝,只一边慢慢地吃酒,一边陪他说着话,想要替他开解。   但容霄有明白,李绝的心事只怕是跟星河有关,这种事,又怎会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   幸亏容二爷是个健谈之人,心思又细腻,这才不至于冷场。   在酒楼之中才坐了两刻钟不到,楼下响起极嘈杂的脚步声。   不多时,却见威国公府的赵三,永安伯府的吴征潼,傅校尉的公子等,几个人豕突狼奔地冲了进来。   一眼看到跟容霄坐在一块儿的李绝,几人脸色各异,却齐齐地上来。   赵三爷才叫了声:“小绝……”突然意识到不对,忙改口:“不不,是该叫三殿下了!”   容霄见他们来到,心里倒是喜欢,毕竟人多些,场面才更热闹。   李绝一笑:“什么殿下殿上的,我不喜欢这些,你们别跟我讲究,仍跟从前一般相处才好,不然,就别跟我坐一桌。”   原来他们两人在这里吃酒的时候,有个相识的看见了,回头碰见赵三等,便告诉了他们。这几个人正是牵挂良久,当下急忙呼朋唤友地赶了来。   可又想李绝的身份竟是信王府的王子,只怕不能像是从前一样了,谁知听李绝这么说,便知道他一如从前,大家都放了心。   于是又添了好几样的酒菜,一起坐了,说些离别之后的故事,期间不免提起信王殿下,脸色各自凝重,又说了些安抚李绝的话。   赵三又问:“先前隐约听说,兄弟回了盛州,又听闻盛州几次战事……起伏跌宕的,到底是怎么样?”   李绝轻描淡写地:“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胜胜负负。”   “这几年,小绝兄弟可都是在军中?”旁边的傅中格问道,他的父亲是在兵部的,消息自然灵通很多。   只是在他们这些生于京内的纨绔子弟而言,如同李绝一般的身份、人物,这两年在军中厮混,实在是不可想象。   可是看到他的气质果然跟先前不同了,不似先前一般清灵出尘,而多了些萧肃慑人,却又不得不信。   李绝点点头,却也没细说:“混日子而已。”   “什么混日子,太过自谦了!”赵三爷却啧了声:“我听霍大哥说了,你是在玉关之外的边塞要镇,是阻挡辽军的最前方,好几场战事,都是你统帅获胜的,想来信王殿下在天英灵必得宽慰!”   “别听他夸大其词。”李绝淡淡地,因为他们提到信王,心里却又一刺。   信王去后,李绝仿佛游魂一样。   在他心里想,真不如先前别从玉城逃出来,就干脆死在那里才好。   那样的话,兴许星河心里还会牵挂着自己,而他也绝不能看到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她在庾凤臣怀中的情形。   而且李益都,也不会死。   没想到,想死的人还活着,那不该去的,却痛快的去了。   给信王守夜的那天晚上,是李绝生平醉得最厉害的一次,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赤松伯跟郡主李栎叶守在身旁,郡主说道:“母妃说了,叫你好生休息,不用往外头去。”   “明明不会喝酒,你若这么醉死过去,我真怕信王殿下会气的在九泉之下也不安生。”赤松伯在旁边有些气愤。   李绝醉得如死人一般,差点把赤松伯吓死过去,醒酒汤给他死命地灌了两碗。   从安葬了信王之后,李绝便离开了王府,去了盛州外的兵镇。   他不是去建功立业的,倒像是……去赎罪或者寻死的。   每次有战,总是冲在最前,他武功高强,手段狠辣,又有心机智谋,辽人几次进犯,都没得到好儿,统统铩羽而归。   很快地,边塞将士唯他马首是瞻,只知道他叫“李三郎”,却不晓得他是信王府的三殿下。   只是霍康去的那次,才识破身份。   赵三容霄等人,从来没亲自上过战场,不知道那血肉横飞生死一瞬是何等可怕,而只是敬慕李绝的胆气跟豪举。   酒过三巡,容霄笑着提议:“对了,今日咱们人到的齐全,不如去城外击鞠去?”   众人一拍即合,趁着酒兴,出城而去。   直到黄昏时分,这一干人等才自城外而回,又去一处酒楼吃饭。   酒酣耳热,话题也逐渐变了。   吴征潼敞着怀,听着隔壁歌女的乐声,突然想起:“小绝你离京两年,不知你那相好之人如何了?”   李绝一顿。   他旁边容霄愣了愣,忙岔开话题:“是了吴大哥,你跟那位苏惜儿姑娘如何了?”   先前吴征潼跟苏惜儿相好,这件事半个京城内的纨绔都知道,闹得声势很大。   甚至有说,苏惜儿要从良进吴家为妾。   吴征潼还没开口,赵三嗤地笑了:“霄二爷,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容霄诧异:“怎么了?”   吴征潼自己摆手叹气:“别提了,我虽恋着她,可家里哪里许我跟一个青楼女子交往甚密。我倒是有心想把她纳为妾,她又不愿意……还能怎么样,就一拍两散了。”   容霄愕然。   赵三满不在乎地笑道:“散了正好,家花哪有野花香,过了最初那阵子,也就罢了。正好再寻更好的。”   李绝在旁听着,突然问他:“赵三哥,你那个……唱曲的……”   他忘了名字。   赵三爷却猜到了:“你说云芳?她已经嫁人了。”   “什么?”李绝有些吃惊:“你不是……”   赵三爷嗤地笑了:“我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而且我也跟小吴一样,又不能娶她为妻,当妾都不够格,幸而她遇到了个还不错的,也算是有了个好归宿。”   吴征潼也跟着笑说:“赵三哥当然得断的利落些,听说你们府里最近在为你议亲,对方又是高门淑女,你还得收敛些,可不能在这时候弄出事来。”   赵三举杯一饮而尽:“我怕那个?大丈夫三妻四妾又有什么,不过是风流之举,何况,如果要我娶一个妒妇,我宁肯不要。”   李绝怔怔地,看他们两个云淡风轻不当回事的样子,不由惘然。   不料赵三爷看他发呆,便想到这两年他杳无音信,只怕他的“相好”也早就耐不住寂寞了,于是道:“我知道最近乔安堂进了个新人,可是水灵灵的江南美人儿,我瞧过一次,果然不错,本来想自己弄了来……小绝你想不想要?”   李绝一愣,摇头:“我不要。”   吴征潼怀疑他是“旧情难忘”,便想劝慰他几句:“女人嘛,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天涯何处无芳草……小绝……”   李绝知道接下来的话题就不会好听了,便道:“我还有一件急事,先告辞了。”   众人急忙站起来挽留,李绝不由分说,只又跟容霄说了几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赵三跟吴征潼怔怔地看着他如风似的离去,面面相觑,赵三便问容霄:“霄哥儿,小绝兄弟怎么郁郁寡欢的?”   容霄不敢说别的,就支吾道:“这……多半是这两年过的不轻松罢了。”   吴征潼想到方才李绝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哼道:“男人闷上心头,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事业,二是女人。我想小绝不会是在愁前程,那只有为了女人了?对了二爷,他在京内的那相好到底是哪个了不得的?怎么拘的他像是个和尚似的,别的女子都不看一眼?”   容霄内心尴尬,讪讪道:“道兄打小修行,自然跟咱们不一样,何况他如今还不甚饮酒近荤腥呢。”   赵三爷叹了声:“他可别是个情种,情种可不好当……对了!”   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容霄,赵三爷笑眯眯地说道:“我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我家妹子自打两年前在宫内见过小绝兄弟,这两年跟犯了相思病似的,总是记挂,还好她年纪不大,家里没催着她议亲,想不到小绝兄弟竟回来了,二爷你说……这门亲,可能不能成呢?”   李绝下了酒楼,要了马,却并不是往惠王府返回。   他着急进宫。   等赶到皇城,正是宫门要关的时候,侍卫们听见马蹄声,尽数戒备。   李绝翻身下马,有那带头的统领看的分明:“是三殿下?!”   “我要见皇上!”李绝不等他们去回禀,已经迈步向内走去。   这本来于礼不合,侍卫们该将他拦住的,但是看着李绝大袖轻扬,缓步而来,就连他身后吹来的秋风都仿佛肃杀了几分,这些人竟不敢造次!   统领稍微犹豫,看他明明只身一人却气势万千之态,当机立断地一挥手,众侍卫忙都将兵器放下,退后让路。   李绝一路往皇帝的寝宫而来,毕竟这个时辰,皇帝应该不在御书房了。   他想的果然没错,皇帝确实是在寝宫,但皇帝却并不是一个人。   殿门口的内侍蓦地看到有个人从台阶上上来,吓了一跳,细看竟是李绝,赶忙迎上:“三、三殿下?”   李绝止步道:“皇上在内么?我有要事。”   内侍的脸色有点古怪,假笑着问:“殿下,您怎么突然……怎么竟没有通传呢?”   先前确实是有个内侍向内通报的,只是李绝大步流星,竟走在了他的前头。那人至今还在后面小跑呢。   “什么通传,你去说就是了。”李绝淡淡地,“皇上若是怪罪,我担着。”   “不是,皇上这会儿……”那内侍欲言又止。   李绝原本只盯着殿门口,说了这两句,突然觉着奇怪,目光往旁边一扫,却见殿门外站着的随侍,竟好似比平常要多些。   这会儿天色已暗下来,有些看不清楚了,李绝的目光极为锐利,一一掠过,突然怔住:“你……”   他看见其中的一名宫女,十分眼熟。   那宫女本是低着头很恭顺的样子,听李绝开口,才慢慢抬头,屈膝行礼:“殿下,给您请安。”   李绝盯着她,微微窒息。   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殿门口,李绝有些生涩地:“母妃……到了?”   原来这宫女叫做络石,乃是惠王妃身边儿的,李绝见过几次。   络石轻声道:“是,王妃今日才到,正在内谒见皇上。” 第131章 .二更君我不会碰你   先前庾清梦跟星河说起皇帝召信王跟燕王进京的事,说是两位王爷绝不会轻易答应回京。   不过,有一点差漏,据说燕王那里已经动身了。   至于信王这边,继任了王爵的世子李重泰确实没有进京,而是让李绝打了前锋,信王妃冷华枫也随之动身。   在李绝来到之前,王妃已经向皇帝行了礼,她是一身的月白袍服,头上一色的雪亮银器,整个人看着如同素白月华,冷冽非常。   皇帝眯起双眼看了看底下的信王妃,目光从她身上落在脸上,然后,是她发端那些如同缟素的银白。   这是在替信王戴孝,是理所应当的。   但皇帝却仿佛从中瞧出了一些别的意思。   “真是想不到,弟妹会亲自回京,”皇帝的声音有些轻,好像是怕吓着谁:“怎么,信王呢?”   冷华枫欠身道:“回皇上,重泰的腿疾甚是严重,本来要写陈情表的,可又怕纸上所写,词不达意,终究是浅,所以让臣妾同铖御回京,向皇上面禀。”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抚着面前一本奏折的封面儿,指甲将那黄绫子划的嗤嗤作响。   他淡淡地说道:“先前,铖御已经跟朕说了。信王的腿疾当真没法儿治愈了?”   “多谢皇上关怀,”冷华枫叹了声,忧心忡忡般:“只是重泰的腿骨已断,已然无望。”   皇帝也幽幽地叹了声:“世子本来也是有雄才大略的,真真的是天妒英才,就像是……益都一样,朕当初得到消息,简直不敢相信。”   冷华枫看向皇帝,却见他的眼圈仿佛有一点微红,似乎感伤。   她低了头,过了会儿才道:“先王一生戎马倥偬,无私无惧,只为了江山社稷,终究马革裹尸。皇上若能体恤他一片赤胆忠心,或许也能宽恕重泰不能亲自上京一事。”   “当然,”皇帝手底已经把那本折子的封面划的毛糙起来,却煞有其事地点头:“虽然朕也很想念重泰,想见见朕的这个侄子,不过既然他有疾病在身,朕自然不会勉强。何况……你跟铖御不是替他到了吗?”   冷华枫低头,仿佛露出欣慰的笑容:“皇上开恩圣明。”   皇帝手上一停,微笑:“朕自然要开恩,你这样的疼惜自己的儿子,为了重泰,肯不远千里地回京来替他求一份恩典,朕自然也为之动容啊。”   冷华枫泰然自若道:“是。天底下父母之心,都是同样的,想来皇上对待惠王殿下,亦是一样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帝随之感慨,忽地道:“不过,以你这般疼顾之心,为什么……铖御从小竟不在王府呢?”   冷华枫波澜不惊,就仿佛早料到皇帝会问出这句话:“此事说来,叫人难以启齿。其实当初送铖御离开,先王跟我,都是舍不得的。不过……谁叫他小小年纪便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我们夫妇才不得已……想把他送到道门修行,一则收收他的性子,二则减轻他的杀孽。”   “他真的杀了府里的二王子?”皇帝问。   冷华枫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家丑不可外扬的为难:“皇上……竟也知道了?”   皇帝望着她:“这种事情,朕或多或少地也能听说些。就不知道真不真罢了。想来小枫你自然知道的最清楚,不知你愿不愿意告诉朕。”   一声“小枫”,让冷华枫的脸色微微一变,终于她抬头看向皇帝:“其实臣妾,倒是宁肯就从此不提。”   皇帝饶有兴趣地:“为什么?”   “毕竟是铖御小时候犯的错,一次次提起,总觉着像是在伤他。”   “朕只是觉着,真正能伤到铖御的,应该是从小把他送出了王府,”皇帝把手上的折子往旁边扔开,抬眸:“而且朕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竟会杀了比他还大的哥哥……说到这个,朕记得那个二王子,是庶出吧?”   冷华枫垂着眼皮,目光闪了闪:“皇上记得不错,他不是臣妾亲生。”   “他生母好像是个宫女,益都,当时很宠的一个人吧?”   冷华枫的眉峰皱了皱:“皇上连这些都这么清楚。那就不用臣妾多言了。”   皇帝低低笑了几声:“朕不过是说说而已,怎么你就不高兴了?”   冷华枫道:“臣妾并不敢,只是心想天下事都瞒不过皇上去,何必让臣妾空自饶舌呢。”   皇帝思忖了会儿,扫向她半遮在袖子里的手,左手的尾指上,套着一截像是银制的指套,看着倒是别有一番韵味:“你既然不想说,朕自然不会逼你,不过……上次铖御回了京,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地就逼朕把他送回去?”   冷华枫苦笑:“臣妾哪里敢逼皇上,只不过是疼惜铖御心切,想他快些回臣妾身边罢了。”   “他在外十年,你不曾盼他回去,怎么他一进京,你就要他回去了?”   “他在道门,无挂碍无争执,京内可不同,藏龙卧虎,臣妾自然担心。”   “原来你是担心他在京内遭遇不测,但……朕如你所愿放他回去了,他又怎么样呢?为何还是九死一生。”   “这也并非臣妾所料,毕竟,若臣妾真是万知万能,先王也不至于就……”   两人一问一答,毫无纰漏。   皇帝沉默。   冷华枫短暂地哽咽,她拿出一块蜜合色的帕子,轻轻地擦了擦眼角:“请皇上恕罪。”   皇帝看着她手指上的银指套,末端尖尖地,倒像是个凶器。他道:“朕不曾怪你,只是……想起你的断指之痛,突然间有所唏嘘罢了。”   正在此刻,外间内侍道:“皇后娘娘到。”   皇后从外缓步走了进来,才进殿门,就一眼不眨地看向皇帝左手那坐着的人影。   冷华枫在听见内侍通传的时候,并没有立刻起身。   相反,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仿佛讥诮之色,在皇后一行缓缓靠近之时,才很慢地站了起来。   她很镇定地抬眸看了眼皇后,同时也看到在皇后身旁跟着的李绝。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冷华枫并没有什么错愕失态之色,得体地行了个礼。   “免礼。”皇后止步,瞥着一身素淡的冷华枫,突然叹道:“信王去了两年多了,难得妹妹还是这么深情不忘,不过,你这一身缟素的模样,可是更好看了。”   冷华枫唇角牵动:“娘娘说笑了。谁叫臣妾命途多舛呢。”   横了冷华枫一眼,皇后才向皇帝行了礼:“臣妾听说信王妃……枫妹妹到了,本来正要过来相见,谁知看到铖御在外头,是皇上召见他的?”   皇帝看看李绝:“哦,是有一件事。”   皇后笑的言不由衷:“这可好了,这会儿宫门都要关了,妹妹跟铖御只能留在宫中,皇上,臣妾定会安排好他们的住所。”   皇帝温和地看了眼皇后:“嗯,你多费心吧。”   冷华枫看看李绝,只因皇帝承认了是他传召的,就不便多问。   皇帝又对皇后道:“先带了王太妃去吧。朕还要跟铖御说一件事。”   “臣妾遵旨。”皇后应声,转头看向冷华枫:“妹妹请吧。”   冷华枫朝上行了礼,临走看向李绝,仿佛要叮嘱几句,却只向着他笑了笑:“好生回话。”便随着皇后去了。   两人走后,皇帝看向李绝,换了一副神色,倒是有点温情脉脉地:“这么晚了,你跑来做什么?”   李绝润了润唇:“先前皇上问我当初赐婚的事情……”   皇帝扬眉:“你不是说已经过去的事了,你不想提的吗?”   那是在先前召见他进宫,皇帝试着提起星河,李绝那会儿不晓得星河曾去追过自己,便断然回绝不提。   “我反悔了,”李绝痛快地回答:“我现在想提。”   皇帝一笑:“胡闹,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我又不是皇帝,不是金口玉言,当然可以。”李绝盯着皇帝,有点急切的。   “越发胡说了,”皇帝喃喃了一句:“你又在要挟朕?”   “不是要挟,”李绝道:“皇上当初答应我的,可却趁我不在京城,让她嫁给了别人,我不服。”   皇帝苦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当时都说你已经……连朕都有些慌了。朕总不能下旨让她给你殉葬吧。”   李绝咬了咬唇:“我不谈那些事,只说现在。”   “现在你想怎么样?”   “我要她。”李绝上前一步,不容分说地看着皇帝:“我要容星河!”   皇帝皱紧了眉,半晌才道:“傻孩子,她已经嫁了人了,残花败柳之身,你若想娶亲,天底下比她出色的也有,朕给你挑如何?”   “我谁也不要,只要她。”李绝盯着皇帝:“我没有办法,除非我抢走她,可是……你是皇帝,你一定有法子。”   皇帝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要抱怨或者训斥,可又无可奈何地合上:“你这个小子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李绝道:“就算吧,说什么都好,我就非她不可,过去如何我不管,我要她以后都跟我在一起!”   她的“一辈子”,得是他的。   不管不顾地,李绝把自己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地放在皇帝面前:“皇上,你帮我想法子,你若是不帮我,我……我或者去杀了庾凤臣,或者直接带她走……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侯府。   出了香栀园后,星河先补了妆,才跟平儿回到老太太上房。   又坐了会儿,有丫鬟来说:“方才二爷跟那位信王府三殿下出门去了。”   “谁?”谭老夫人跟苏夫人都愣住,苏夫人反应最快:“哦,是先前那个陆观主的小徒弟!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见来告诉?”   丫鬟道:“谁也没见着,不过他们出去,外头的人都是看见了的,听说老爷还问了呢。”   谭老夫人诧异:“这位三殿下可是神出鬼没的。”突然看了眼星河。   苏夫人也早留心星河的眼睛鼻子似乎有点红,仿佛哭过,可并没有问,突然听到李绝来过,心里不免多了几分猜测。   冯老先生跟杨老太太不晓得哪一位“三殿下”,平儿很怕他们问起来,若知道李绝的身份,不免提起小罗浮山的事情,那岂不更添乱。   忙道:“刚才二奶奶因为老爷子跟老太太要回去的事儿,在外头暗暗流了泪呢。不如再去国公府住上几日,别说二奶奶,佑哥儿也舍不得啊。”   苏夫人一听星河是因为这个流泪,这才点头不语。   佑哥儿聪明,忙撒娇缠着老太太,杨老太太实在挨不过,却道:“那、那……难不成又要去打扰,还是别了。”   星河强打精神,也笑说了几句。   当天,回到国公府,庾约并没有回来。   星河心里有点清楚,侯府那边知道李绝去过,庾约……未必不知道,就算今儿不知道,事后迟早会听说的。   只是庾约向来城府深,星河很难摸到他想什么,也不知他是何反应,不免有些忐忑。   不料他竟没回来。   当夜洗了澡,奶娘领了佑儿去,平儿道:“二爷不会回来了,还是睡下吧。”又叮嘱:“既然话都说明白了,那就不用再操心惦记。以后大家各不相干就是了。”   星河“嗯”了声:“知道了。”   次日晨起,星河还未睁眼,就听到帐子外,孩子的笑声。   她皱了皱眉,细细一听,竟是佑儿……又听庾约道:“别吵嚷了,你娘亲还没醒。别把她吵醒了,让她多睡会儿。”   佑儿口齿不清地含混道:“曾外公跟外婆要走,娘亲、不开心。”   庾约摸了摸佑儿的头:“就你最聪明了。”   星河听了会儿,本来想起,又假装睡着没有动。   片刻,丫鬟把佑儿领走,外间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星河突然有些紧张,双眼紧闭,不多时,只听细微的窸窣之声,是帐子给撩开。   外间的光影照了进来,眼帘外一片明亮。   星河的长睫不由动了动。   只听庾约轻轻地一笑:“不是醒了吗?”   星河闭着双眼皱了皱眉,终于慢慢睁开眼睛:“二爷几时回来的。”她试着起身,因怕衣衫不整,便侧着身子,一边抬手整理。   庾约从背后倾身过来,竟将她轻轻拥住。   星河浑身绷紧:“二、二爷……”   庾约垂眸看着她:“盼着我回来吗?”   “不、是……”星河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轻声道:“二爷先松手,让我起来。”   庾约轻嗅着她身上的香:“嘘……”   他的手抚住星河的脸颊,端详了会儿。   人人都赞说他的小夫人美貌绝伦,但庾凤臣心里清楚,他尤其喜欢的,是星河不施脂粉的样子,肤白若雪,眉若春山,檀口香腮,是介于无邪跟妩媚之间的天然风情。   耳鬓厮磨,庾约盯着那微鼓的樱唇,目光逐渐地炽热。   唇角给轻轻地亲了下,星河一悸,知道势不可免。   她双眼紧闭,突然间想起昨日在香栀园的情形,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神思恍惚,当醒悟自己竟在想着李绝的时候,星河猛然一惊。   她急忙用力一挣:“庾叔叔……”   庾约一怔,目光相对,洞察幽微如他,立刻发现星河明眸里那一点羞愧的躲闪。   “你……”庾凤臣顿了顿:“你刚才在想什么?”   星河万没料到,庾约竟会窥察人心似的,她急忙否认:“我、我没有。”   这欲盖弥彰的否认,让庾约眼神里的光开始晦暗。   蓦地,他将星河往怀中抱紧了些,失态似的,低头在她的颈间半是用力地咬了一下。   他从不曾这样粗鲁地对待她,星河疼地低呼了声。   庾约慢慢松开,却又像是怕真的伤了她似的,在那点浅浅红痕上,极轻地舔了舔。   他的手已经开始灵活地解那系带,星河慌了:“庾叔叔!”   庾约不紧不慢地摁着她:“别动。”他毕竟也是习武出身的,熟悉而霸道的力道,让星河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李绝:“不要!”   她挣扎着:“庾叔叔!”   庾约并没有停,星河的脸贴在缎面的褥子上,哑声道:“你说过不碰我的……”   庾约的手一停。   当初在接星河回京的路上,他确实这么说过。   ——“别人用过的杯子我都不要……我不会碰你。”   他以为自己确实会做到。   大概是高估了自己,或者低估了她。   庾约坐起身来:“是因为他?”   星河半伏在被褥上,微微一动。   “因为他,才拒绝我,”庾约整了整衣袖,声音冷漠地:“或者你是因为看到他回来了,就想……跟他破镜重圆了对吗?”   顷刻,星河低低地:“我没有。”   庾约冷笑:“星河儿,你本来就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嫁给我的,你承认舍不得李绝,不是丢人的事。”   星河抱着褥子,不能再开口。   庾约扫了她一眼。   将目光转开,庾凤臣定了定神,突然笑的温和:“星河儿,你跟我说一句实话,你想跟他走吗?你告诉我,兴许我……会成全呢……”   他的声音跟脸上都带着絮絮善诱的笑,眼底却是寒冷的像是结冰的死海。   身后是一片寂静,他耐心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庾约觉着诧异,他终于耐不住转过头。   星河已经把中衣褪下。   莹白圆润的肩头,玉雕似的近在身旁,颈间挂着杏黄色的肚兜,上面嗅着一棵幽然自在的兰草,美妙绝伦地,遮住了世间最诱人的风景。   她半低着头,手有些颤抖,却还是试着举起,去解那系带。   庾约的眼睛微微睁大,费了好大劲,庾凤臣攥住她的手:“你……你干什么。”   星河没能抬头:“我,”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却还坚持地说:“二爷,你就……要、要了……”   庾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庾凤臣无法相信,睁得很大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星河,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眼神,骇然?狂喜?惊悸?或者……是令人没法触及的讳莫如深。   他的眼角,却迅速地泛起一抹红。 第132章 .三更君至坚跟至柔   先前庾约说过,就算成亲,也不会碰她。   星河对此半信半疑。   可嫁过来的一年多,两个人确实相安无事。   星河的心逐渐安了。   直到某日,庾约不知在哪里喝了酒,半醉地回到榻上。   朦朦胧胧中,那是他第一次亲了她。   星河不可谓不惶恐,虽然以夫妻相称,但真正碰过她的人,只有李绝一个,心里仿佛也只能接受李绝,被庾约碰触,就仿佛被非礼了一样的不自在。   还好从那之后,庾凤臣并没有再逾矩过,可是星河总觉着哪里有些怪。   她暗中跟平儿商议,要不要给庾约纳一房妾。   其实早在她怀着佑儿的时候,她就动过这个念头,只是当时她的脸皮更薄,没法出口。   而大家子之中,主母有孕的话,一般的爷们就会去妾室那里,就算没有妾,给纳一个,或者送个丫鬟,都是理所应当的。   私下里问平儿,平儿不是很赞同。   按照平儿的话——“万一找个好的还成,要是找个能争宠的狐媚子,将来掐尖赶上的,那怎么办?”   平儿又道:“说句不中听的,万一再生个一子半女的,将来非但姑娘受欺压,肚子里那个也……”   星河吓了一跳: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安生日子,何必给自己添麻烦呢。   何况如果庾约想要纳妾,他总该或多或少透露些,或者干脆他自己选人,他既然始终按兵不动,想必毫无此意,那她就不必忙。   直到被庾约突然亲了,星河心里作祟起来。   她约略也知道,男子总不能一直都不……隐忍太过,恐会伤身。   星河最怕的是庾约忍不住了,会来对她如何。   所以又跟平儿提起此事。   这次平儿的态度不太一样了。   庾约很疼佑儿,对星河也极好,在府内府外简直有口皆碑。   又从甘泉口中知道了不少有关庾约的事,平儿心里有颗定心丸,便不像是之前那么反对激烈了,只道:“也不用先说死了,不如试试看二爷的意思。”   星河见她没紧着拦阻,总算找了个机会期期艾艾同庾约说了。   当时庾凤臣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是有人催你了?还是听见什么人说闲话?”   她嫁过来的那段时候,国公府上下除了庾轩极少照面,其他人都甚是和善,毕竟第一个是詹老太君始终疼她,府内其他人自然会看眼色。   尤其是那时候庾清梦还没出嫁,整日陪着她,星河的琴技也提升了不少,字儿都写得比先前进步的多了。   直到生了佑儿,上下更是尊宠的很,并无为难。   “没有。”星河急忙否认。   见她否认,庾凤臣才笑道:“这些不用你操心,我若想要,多少要不得?还等你来筹谋。”   星河对上他的眼神,总觉着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过于灿烂了些。   可既然庾凤臣不愿意,总不能给他硬塞。   后来,是平儿从甘泉那里听说,庾约在外头有两处别院,其中东城的一块地方,养着不少的歌舞伎人。   星河听了这个,心想原来他在外头有人,便放了心,反而希望他能够在外头……总之不要碰她就好。   当下没有再提这件事。   可就算这样,庾约给她的感觉却越来越不对劲,以前很少有些小动作,可逐渐地,会抱她,也会亲她,有时候甚至不避人。   丫鬟们见了,只当二爷是疼极了二奶奶,暗暗说笑,可星河心里惶恐难堪的很。   她有意无意的,会在庾约回来睡的时候,找各种借口避开,有时候是身子不适,有时候是陪着佑儿。   庾约那么精明的人,当然看得出来,星河是在抗拒他。   但他从不说破,也尽量地按捺。   直到在李绝回京之后,庾约的隐忍按捺像是被放在火堆上烤着,松脆之极。   李绝去了靖边侯府的事情,庾凤臣自然知道,而且他很清楚,李绝指定是去见星河的。   兴许是诉说衷肠,兴许还动手动脚了,毕竟,青叶观内那小子耀武扬威的那一幕,庾约毕生难忘。   他觉着,星河必然是动了要吃回头草的心了。   毕竟她一向是口硬心软的,当初庾约提醒过多少次,她信誓旦旦说不会走弯路,结果还是在那小子手里吃了大苦头。   只是就算庾凤臣算计到所有,却万万没想到,星河会这样做。   “你要、要了……”她哆嗦着,语不成声:“我吧……”   庾约食言了,星河知道,可这又如何。   他们毕竟是夫妻,若跟人说庾约没动过自己,任凭是谁都不会相信。   之前,她以为李绝死了,加上庾约同她说过不会碰她,星河心里,就把自己当做李绝的未亡人一般看待。   可现在李绝竟还活着,竟又回到她面前。   她记挂着李绝是一回事,但现在她的情形,已然不能再同他在一起。   若是和离,情何以堪?若是佑儿身世暴露,更是情何以堪!   或许她也该放下那个心上的包袱,别让自己再留存一点幻想。   毕竟她不能如李绝所说,什么和离,什么跟他走。   她现在不是个没嫁的无牵挂的姑娘了。   心里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她是国公府的庾二夫人,佑儿是堂堂正正的二房嫡子,他会在国公府内安安稳稳地长大,更绝不会跟一些有关身世的离奇古怪的流言扯上关系。   她的“一辈子”,已经是这样了,就该是这样的。   总之,她不要再想着李绝了。   星河得做出选择,而这次,她得把自己的后路彻底断了。   可是星河居然仍是不敢看庾约。   她恐惧地等待着,好像下一刻,她觉着庾约就会扑上来,抱住她,然后……   脑中掠过一些慌乱不堪的画面,夹杂着刷拉拉地风雨声,电闪雷鸣,天翻地覆。   少年茫然地攀过来,捕捉,覆住。   热切急促的呼吸,他焦急的探寻摸索,像是被遗弃的幼犬,嗷嗷叫着,艰难探头,在求一条生路。   李绝流着汗,肩头的伤口渗出血来。他不在乎,早忘记了痛楚。   星河流着泪,那穿山凿石般的痛楚,她将毕生难忘。   最坚硬同最柔软的,交撞,融合,亲密无间。   星河整个人被撕碎,就像是窗外轰隆隆的雷声把她的魂魄都震的粉碎。   而她只能把那惨烈的呼号死死地封在被咬破的唇齿之间。   那鲜明的惨痛跟冷意大概是从记忆里爬了出来,她玉一样的肌肤上冒出了几点明显的寒粟子,开始瑟瑟发抖,几乎要哭出来。   耳畔仿佛听见了一声风似的极淡的叹息。   身上一凉,又一紧。   星河怔住,感觉是庾约抱住了自己。   她以为该来的终于来了,她后悔了,也害怕了,求饶的一声呜咽在喉咙里咕哝着,随时要冲口而出。   直到庾约的手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然后松开。   脚步声响起,又消失在门口,星河却还没反应过来。   等她壮胆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身上竟披着先前脱下来的中衣,而庾约已经走了!   星河彻底的愣住了。   她不晓得这是怎么了,先前庾约不是……不是想抱她的么,他怎么又会走开?   难道她做的不对?   茫然地拉着中衣,星河想了半晌,恍惚地:也许,庾约是真的不喜欢她,所以才并不是真的想要她?   那为什么先前还要抱她亲她?星河实在想不通。   不管如何……庾约没有动她。   心弦放松。星河俯身埋首在褥子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日下午,庾清梦回到国公府。   詹老夫人很疼惜:“你身子重,做什么又跑来跑去的?就算是嫌王府无趣,只叫人来说一声,让星河儿去陪陪你也好。”   庾清梦却知道,经过上次李绝那么一“狭路相逢”似的,星河怎会再去王府,就算勉强去了,心里也不会舒服。   清梦哪里肯让她为难,少不得自己回来了。   回到自己的房中,清梦先叫星河给自己连弹了三首曲子。   庾清梦靠在椅子上,听着那曲调悠扬,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我心里的烦,好像都在你的曲声中给打散了似的。”   说着竟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就好像这个小家伙也喜欢听。前些日子不知怎么,隐隐地躁动着,弄得我也很不舒服,总觉着像是有什么事儿似的……”   星河忙拦住:“快别说这些,你好着呢。”   清梦笑了笑,问星河:“对了,你见过李绝了?”   星河低下头,假装去看一本琴谱。   清梦瞅着她:“其实我也不该多嘴,让二叔知道,怕不该骂我了呢。”   星河清清嗓子:“你别只管说我,且说你自己,怎么突然又回来了,是不是有人惹你不高兴?”   庾清梦皱了皱眉:“我也不知怎么,总觉着王妃这几天鬼鬼祟祟的,我不爱看他们那些人,一个个鬼头鬼脸……”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是了,信王妃……哦不对,现在该叫王太妃,从北地回京了你可知道?如今正在宫内呢,王爷今儿一早就同王妃进宫去见面了。”   星河诧异:“是小绝的……”忙先改口:“是三殿下的那位母妃?”   清梦道:“就是这个人了。据说她倒也有些传奇,你知不知道,当初她差一点就进宫为妃了呢。”   正说到这里,佑儿给带着从外来了,进门便奶声奶气地叫:“四姐姐。”   奶娘道:“老太太留都留不住,一定要来找四姑娘。”   清梦嗤地笑了,探手摸他的小脑袋。   星河见清梦笑的开怀,倒也巴不得佑哥儿多哄哄她,正外头听竹来说,侯府那边冯老爷子过来了,星河忙起身往外,临出门又叮嘱:“佑哥儿别紧着缠磨人。”   佑哥儿叫道:“知道!”   星河往外接了外公,便问外婆怎么没来,冯老爷子道:“想来昨日吃多了东西,身子有些不舒服,叫我过来跟你说声,还是不来这里叨扰了,等她好了我们就走。”   星河早料到如此,可听着仍是不免黯然。   老爷子却又道:“对了,星河儿,原来先前给你外婆治腰的那个小道长,就是信王府的三王子?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们这件事儿?”   “您老人家怎么知道了?”星河惴惴地问。   冯老爷子道:“是跟霄二爷闲话起来,才知道的。唉,怪不得他生的那样,行事又是那么不同凡响的。听说这次信王殿下薨了,多亏他在边塞外围顶着,真真难得……”   星河正欲把话岔开,却是翠菊急急地走来:“二奶奶!”   老爷子见状,便道:“你有事且先忙,我去给老太君请个安,也自回去了。”   星河只好让丫鬟先领着他去,回头问翠菊:“什么事?”   翠菊满面惊慌:“侧妃娘娘,跌倒了!据说还是被……二奶奶快去!”   星河听的古怪:“被什么?”   翠菊跺脚道:“他们没说明白,只说……四姑娘是给佑哥儿推倒的。”   星河脑中一晕,厉声呵斥:“胡说!” 第133章 赔个小皇孙   翠菊不敢再说别的,只道:“我原本是在外间,突然听到里头佑哥儿嚷嚷着什么,然后是侧妃娘娘叫了声,我进去的时候,四姑娘已经倒在地上了……是望兰姐姐叫我快来找二奶奶。”   星河刹住脚步。   本来听说庾清梦出事,已经够叫她骇然,又翠菊说什么是佑儿……心神震颤。   竭力地一想,星河吩咐:“你先速去老太太上房,把这边的事告诉老太太知道!”这种事情显然是掩不住的,清梦虽是自己人,但事关惠王府,甚至是宫内,一定得有老太太出来掌着才行。   翠菊转身离开,星河才又吩咐身后小丫头:“快去叫平儿……等等,先去门上找个小厮,速速把二爷叫回来!”   小丫头领命去了。   星河一个人往庾清梦的房中,流云赶雪一般急行,还未到院门处,就见门口几个丫鬟也匆匆地正往外跑。   其中一个看到星河,慌得止步:“二奶奶。”   星河来不及言语,提起裙摆迈步向内,才进了门槛,就听到里头是嬷嬷的声音,正厉声地:“若是侧妃娘娘出了事,一个也跑不了!”   突然使佑儿的声音,仿佛带点哭腔地叫道:“姐姐,姐姐!娘亲……”   星河的心都揪起来了。   却是那嬷嬷不耐烦地骂道:“都是这小子,为他一个,要害死多少人!给我看好了他!”   佑儿知道是在说自己,挣扎着尖叫:“娘亲,娘亲!”   星河本来就走的很快,听到佑儿的哭叫,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冲进了屋中。   屋内,跟随庾清梦的两个嬷嬷站在地上,其中一个拉着佑儿,望兰听竹跟其他两个嬷嬷却在里间照看庾清梦。   佑儿看见星河,忙又叫娘亲。   星河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何等的难过滋味,她尽量镇定,瞥了眼那老嬷嬷。   那人跟她目光相对,一瞬心虚,竟将佑儿放开了。   小孩子踉跄着扑到星河怀中,星河一把将他抱起,本能地将小孩子软软的身子搂进怀里:“佑儿不怕。”   正在这时,身后平儿闻讯赶来:“二奶奶!”   星河的手冰凉,几乎不愿放开佑儿,却还是递给平儿:“你看着佑哥儿!”   等平儿把佑儿接了过去,星河便向内去看庾清梦。   里间,望兰跟听竹两个守在床榻边上,另外两个嬷嬷俯身望着清梦,不停地唤。   清梦蜷缩在榻上,双手抱着肚子,是一个忍痛的姿势,她没有大声惨叫,而只是在嗓子里发出了类似闷哼似的声响。   星河一看她的模样听到动静,心就沉到了底儿。   詹老夫人听到星河派人报信,急忙亲自赶了来。   与此同时大夫也到了。   而这时侯,庾清梦已经昏迷过去。   一直陪着庾清梦的嬷嬷们向詹老夫人说了事发经过。   据说是在星河离开后,佑儿便跟着庾清梦玩耍,清梦很喜欢这个孩子,叫望兰去找些点心来放在这里给他吃。   佑儿跑到那架琴旁边,低着头乱拨乱弄,他见惯了星河抚琴的样子,虽然调子不太对,架势却也学的有模有样。   清梦看的高兴,笑说:“等让你娘亲多教教你,以后佑哥儿也能给我弹琴听了。”   “佑儿……给姐姐弹。”   佑儿听的高兴,便起劲地又挑动琴弦,只是他是个小小孩童,并不知弹琴的法门,只顾用细嫩的手指去拨弄,力道也不知收敛。   庾清梦看的皱眉,生恐他不小心给琴弦划破了手指,便忙起身劝阻:“佑儿,别用力……你的手嫩……”   佑儿却很听话,又拨了两下就停下来。   此刻清梦也快走到跟前了,她回了家,心情舒畅,兴致好,正想自己教教佑儿,佑儿盯着她:“姐姐!”竟突然向着她跑过来,故意般的撞过去!   清梦站立不稳,几乎连倒退都来不及,整个人往后倒下,只来得及划了划手侧的花架,反而把上面的一盆兰草给摇晃落地,跌得粉碎。   而清梦也随之跌倒。   嬷嬷们低低地跟詹老夫人等讲述。   星河站在旁边,一边听着,一边看床上的庾清梦。   那大夫诊了脉,眉头紧锁:“奶奶的的脉象很不妙……”   詹老夫人着急地问:“人如何?怎么竟昏迷了?孩子……”   旁边的嬷嬷却几乎同时开口:“孩子怎么样?”   大夫道:“昏迷是因为动了胎气引发的绞痛,也许还有别的损伤,看这个情形,恐怕有小产之虞……”   詹老夫人紧闭双唇。   嬷嬷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有没有别的法子?这孩子可不能丢。”   另一个则催道:“外头的大夫怕不中用,要请太医来才好。”   那大夫有些为难的:“请恕小人无能为力。”   只听詹老夫人沉声:“我已经派人去传了。”   先前星河派翠菊去传话,詹老夫人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不然星河不会贸然惊动她。   庾清梦如今的身份又特殊又关键,就算是他们国公府的人,可倘若在府里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说不清楚的,所以她立刻命人去请太医来。   宫内的嬷嬷听这般说,忙道:“还是老太太周到。”   詹老夫人却仍是眉头紧锁,回头往外看了看。   外间,是平儿抱着佑儿,佑儿嘟嘟囔囔地,眼睛四处乱看像是在找什么,又怯怯地问:“姐姐怎么了?”   平儿不敢让他进门,又怕他引人注意,索性带他离开。   不到一刻钟,太医赶到,二话不说先喂了几颗丹药,又飞快地施了针灸。   庾清梦仍是没有醒。   而在做完了这一切后的太医,大约说辞跟那大夫也是同样。   嬷嬷们甚是焦心,一想到皇孙若没了,皇后的反应……简直如大难临头:“这孩子一定得保住。”   太医毕竟是在宫内的,后宫女子多,这些症状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他已经算是颇有经验的了。   侧妃的症状,以及从脉象上看来,孩子显然已经保不住了,而且侧妃的脉息仿佛也有些古怪。   可是在宫内混,需要的不仅是医术,还得会做人。   太医当然也晓得庾清梦这一胎的重要性,如果他把话说死,以后难保皇后不来为难自己。   环顾周围,看了看旁边沉着脸的詹老夫人,太医道:“按照刚才各位的说法,侧妃娘娘已经见红,而且脉息也很不容乐观,恐怕那孩子已经……”   说到这里,看了看那几个嬷嬷:“方才娘娘吃了几颗御制的金胎药,我又行了针,才暂且稳住,不过,兴许老天庇佑,还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若是强行留着,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嬷嬷们彼此对视:“自然是要留着!”   太医又瞄向詹老夫人,老夫人问:“真的能留下吗?”   “留着的话,以后……娘娘恐怕只能这么躺着,然后再加上药石调理,或许能够有那么万中之一的机会……”太医很谨慎地选择措辞:“而且对于娘娘的身体怕是……有碍。”   庾清梦现在还没醒,这就不是个好兆头   老夫人的脸色更沉了下去。她年纪最大,心思精明,早知道孩子怕是保不住,只是太医不敢得罪皇后,所以才把话说的模棱两可,恐怕是要让她当这个恶人。   本来侧妃在府里出事,已经是大祸临头,现在还要她开这个口。   宫内的嬷嬷们立即看向老太君:“您老人家懂的,皇后娘娘是不容这一胎有什么不妥的……”   詹老夫人眉头一皱,还未开口,旁边的萧夫人温声道:“我看,就按照嬷嬷们的意思办吧。侧妃娘娘若是醒着,必然也是同样的意思,一定要保住皇嗣。”   萧夫人也是权衡利弊下做出的决定,清梦再怎么受宠,也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皇后娘娘算是她的婆婆,皇后要留着孩子,他们又能如何。现在只求皇后不迁怒就已经谢天谢地。   如今只要把清梦好端端送回惠王府……到了王府里,王爷如何决断,孩子又如何情形,到底跟他们的干系少些。   星河本来以为老太太是会决断的,没想到萧夫人抢了先。   她看着詹老夫人,却见老太君的眼睛里是无奈跟不舍,带着泪光看向清梦。   星河顿时知道了老太太的难处,她一定不会开口了。   心里跟被人拧着那么难受,星河深吸一口气,看太医:“那孩子……的脉象还在吗?”   太医没想到会有人问的这么直接:“这……”为保万全,他重新又摸着庾清梦的脉试了试,他的眼睛微微一抬,脸上露出一种人人心里明白、而又不敢说的表情。   星河道:“还有吗?”   嬷嬷忍不住怒道:“二奶奶!”他们觉着,是佑儿闯的祸,星河本该躲在旁边一声不出,那才是正理,没想到居然还敢……   太医给她明澈的双眸望着,竟不能违心地粉饰太平,有点绝望地略一摇头。   星河深吸了一口气,老太君是一家之主,为了宁国公府,老太太不能先开这个口,但她只是个儿媳妇,说实话自然要容易些。   何况星河心里有数,闯祸的是佑儿,不管怎样皇后都会追究的,既然这样,那何必还藏藏遮遮。   她自己就怀过佑儿,知道带着孩子是何等的辛苦艰难,也知道女子生产有多么的凶险不易,如今清梦的胎明明都没了,却还要假装无事,这样下去,只怕清梦都保不住!   星河看向詹老太君,轻声道:“老太太,还是为四姐姐催产吧。不能再耽搁了……如今只能丢卒保车。”   詹老太君抬头看着她,眼睛里有些泪光。   她不敢说的话,星河竟说了出来,星河明明该知道这些话,日后会一字不落地落在皇后的耳中,也该知道迎接她的是皇后的怒气……   果然,宫内的老嬷嬷先盛怒开口:“二奶奶,你这是什么话!什么丢卒保车,皇孙才是一等的大事!没有娘娘的旨意,谁敢伤害皇孙?”   面对着锋芒毕露的责问,星河道:“您放心,我自然会跟娘娘请罪的。哪怕是赔上我一条命,也不能就让……侧妃娘娘也……”   詹老太君平静地看着太医,一锤定音:“就劳烦了。如果孩子当真已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不能再搭上一个人吧。”   半夜,庾清梦轻轻地闷哼了几声,仿佛醒来。   星河守在她的旁边,正在出神,听见声音忙起身查看。   清梦的眼睛似睁非睁,口中喃喃地呼唤着什么。   星河凑近了,才隐约听见好像是“风”。   她起初不懂何意,以为是有风吹着她,恐怕害得她冷,当下忙给她掖了掖被角。   清梦昏昏沉沉,又昏睡了过去。   过了半晌,星河才蓦地想到,青叶观的陆机,他的号,仿佛就是“风来”。   窗外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   今夜庾约没有回来,派去的小厮满城里找了一圈,终于打听到说,庾约在天黑之前出了城,今夜自然是在城外过了。   下半夜,平儿走了来,见星河还守在床边:“去睡会儿吧,别熬坏了。”   望兰也道:“我们都说了好几次了,二奶奶只是不肯。”   星河摇头:“我看着四姐姐……稍微心安些。”又对平儿道:“你来干什么,不看着佑儿?”   平儿忙道:“先前只嚷着要找你,好不容易哄睡了,只是……”   “怎么?”   “像是受了惊吓,说什么‘虫虫’之类的。”平儿皱眉:“我以为榻上有什么小虫子之类咬他,仔细找过都没有。”   星河点头,看了看清梦,对望兰道:“你看着点。”   她起身走开两步,低声叮嘱平儿:“今日天色已晚,宫内不得消息,明儿一早自然会有事……二爷也不知何时回来,就算回来,这么大的事,他也未必有法子。”   平儿忐忑道:“这、这也不是咱们愿意的……”   星河毅然道:“愿不愿意,祸是佑儿闯了的。他还小,兴许是我平时疏于管教,不管怎样,我是他的娘亲,我自然替他担着,也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娘娘的怒火。”   毕竟那是皇后娘娘,一国之母,今日就连詹老夫人都不敢出头维护庾清梦。   星河起初以为老太太兴许是为了国公府,但方才又想了半天,才明白老太太兴许还有别的考量——闯祸的毕竟是佑儿,他年纪虽小,但损失了一个皇嗣,皇后娘娘将如何,尚未可知。   老太太是想维护佑儿,息事宁人,所以想按照那些嬷嬷们的说法,把清梦“好好地”送回王府,毕竟留一线生机,总比立刻惹怒皇后要强。   平儿抓住她的手,担心地:“皇后……会怎么样?”   星河笑了笑:“我只是猜的,还不知道到底如何呢。总之你记得我的话,不管如何,好好地看管着佑儿……”   说到这里,眼睛有些潮湿,忙道:“你回去吧,别人看着他,我不放心。”   平儿的眼里也冒出泪来,思来想去:“二爷若得了消息,一定会很快赶回来,二爷未必没有法子,一定不会有事的。”   次日,惠王跟王妃两个,急急地来至国公府。   两刻钟后,跟随庾清梦的嬷嬷们带了星河离开。   皇后寝宫。   一大早宫门还没开,派来的人就在等着。早就把事情经过跟皇后说明了。   皇后气的直接晕厥,才刚醒来,便怒不可遏地命把星河跟佑儿一起带进宫里,兴师问罪。   詹老太君得到旨意,只是恳求不要带小孩子进宫。幸亏惠王在府内,惠王虽然伤心,倒是格外开恩,便告诉传旨太监,是自己的意思,不叫为难孩子。   那太监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皇后先前又气又是伤怒,见了星河,越发怒不可遏:“说,是谁指使你去谋害皇嗣的!”   星河低下头:“娘娘,臣妾不敢。”   皇后走到她跟前,挥手一记耳光打了下来:“你不敢?你不敢你叫你儿子把皇嗣害了?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还叫他们放弃救皇嗣……你是不是想谋反?”   星河跪在地上:“娘娘恕罪。臣妾绝无此心,只是当时皇嗣脉象已无,若不如此,恐怕还会损及侧妃……”   “你倒是很会花言巧语,”皇后气的脸色发白。   正如嬷嬷所言,侧妃而她而言不算什么,她看重的只是那个孩子,如今偏偏重要的没了,不重要的却还……   厉声道:“你害了本宫的皇孙,自己就想置身事外吗?本宫岂会放过你们!”   星河听见“你们”,忙道:“娘娘息怒,是臣妾教导无方,让佑儿闯了祸,孩子还小,不懂事,我甘愿替他受罚。”   出事的是清梦,庾清梦不仅仅是皇后娘娘眼里的惠王侧妃,更是星河向来敬爱的四姐姐,星河不想责罚佑儿,而真心的愧悔,想要向清梦赎罪。   “你替他?”皇后怒不可遏,早不似平日般温和:“容星河,这要是别的事,本宫何必为难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可是侧妃肚子里的是皇家骨血!除非你赔一个皇孙给本宫!”   她满腔怒火不知如何,磨了磨牙:“来人,给本宫先掌她的嘴!”   身旁的老嬷嬷走上前,星河咬了咬唇,微微闭上双眼。   那老嬷嬷抡圆了手臂,正要狠狠地扇落,忽然殿门口有人沉声喝道:“住手!”   星河听见这个声音,心头猛然颤动。   在离开国公府的时候,她原本还想着庾约或许一早上会回京,或许会收到消息,但竟然忘了……还有他!   但此时此刻,星河竟没法儿抬头,或者回身看上一眼。 第134章 .二更君皇后前维护   李绝这两天一直都在宫中。   皇帝不知是不是害怕他真的会出去闯祸,还是怎地,竟连惠王府也不让他住,只叫他在宫内。   不过冷华枫如今也在宫中,就当李绝是为陪着王太妃的,倒也说的过去。   这日早上,李绝正想溜出宫去看看情形,不料却见有人急匆匆地往皇后寝宫赶去,像是有什么要紧急事。   他本来不当回事,快摸到宫门口,才听见午门边上有小太监窃窃私语,说是庾清梦在国公府出事,据说还跟庾军司的夫人有关。而皇后娘娘已经命人去把星河母子传进宫内。   李绝十分震惊,本来想出宫去一探究竟,不过既然星河会来,自己倒也不用忙。   星河前脚去了皇后寝宫,李绝只差了小半刻钟便到了。   她在殿中回皇后话的时候,李绝在外听的清清楚楚,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突然有点羡慕那个小兔崽子。   星河不顾一切地护着那孩子,明明是小孩儿闯的祸,她只字不提,只说是自己看护不利教导无方。   父母疼爱保护子女,这本来是人之常情,或许不该过分惊讶。   但是李绝不一样。   他无端地想到他自己,同样是小时候闯祸,为什么……   李绝不记得,他的母妃曾经像是星河这样、竭力地保护他,为他据理力争。   有吗?也许,有的吧……   他拼命地在脑中回想,似乎是想找点能安慰自己的回忆。   可回忆是那样冷,冰雪满布,他记得那些眼泪,那些鲜血,被赶出家门的孤苦无措,而不记得……母亲的呵护跟拥抱是多温暖的。   就在李绝惘然恍惚之中,他听见耳畔有人低声问:“那就是庾约的小夫人?呵,人人都说是绝色之人,虽然只是个背影,瞧着倒也颇叫人心动。”   李绝蓦地回头,这才发现竟是冷华枫在自己身旁,他大概是过于惊愕,又或者还在记忆的痛楚之中无法自拔,这一刻竟没有出声相唤。   他只在看了冷华枫一眼后便转开了头。   王太妃倒也没怎么在意他叫不叫自己,只问李绝:“你什么时候,对这种女人感兴趣起来了?”   李绝听了这句,才眯起双眼:“什么是这种女人。她是哪种女人。”   冷华枫望着星河,微微一笑:“听说她原本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侯府庶女,居然能给庾凤臣看上眼,想来是有些手段的,你不是不喜欢这种有心机的女人吗?”   对方是他的母妃,李绝本不该冷笑的,可他还是冷笑了声:“是吗。您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   冷华枫看着他不逊的眼神:“你是我生的,难道我会不懂?”   因为这句话,李绝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舒服。   他看着冷华枫,想到当时自己给赶出王府的情形,又想想方才星河为了佑儿竭力维护,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她生得吗?为什么会是她生得。   就在此刻,殿内皇后大发雌威,竟要让嬷嬷动手。   李绝再也没有迟疑:“住手!”他迈步向着殿中闯入。   冷华枫没想到李绝如此果决,她似乎能看到殿中,皇后正抬头。   皇后看见了李绝,当然也看到了她。   王太妃眉头轻轻扬起,竟也慢慢地跟在李绝身后走了进去。   皇后以为是谁那么大胆呢,抬眸看见李绝在前,而冷华枫在后,这意味就非同一般了。   微微地眯起双眼,皇后道:“铖御,你刚才说什么?”   李绝走到星河身旁便停了下来,眼见那嬷嬷还站在旁边等候皇后的命令,他只瞪了一眼,嬷嬷便急往后退了好几步。   瞥了眼跪着的星河,李绝昂然道:“皇后娘娘,这又何必呢,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的,一个才两岁的孩子又懂什么,难道他知道什么叫谋害皇嗣?”   皇后冷笑道:“他当然不懂,可是有的人懂……保不准是有人挑唆!”目光越过李绝,看向他身后的冷华枫。   王太妃当然知道她在指桑骂槐,却不动声色地上前行了个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冷笑道:“信王太妃,你来的还真巧,这是在做什么?特意带了三王子,是来教训本宫的?”   冷华枫道:“娘娘恕罪,臣妾本来是要来请安的,只是来的不巧罢了……臣妾也是才听说了那个噩耗,实在震惊的很,唉……真真的可惜。”   “不是可惜,是有人其心可诛!”给李绝打断,何况又有冷华枫在,皇后的怒气更盛了,垂眸看向星河,“我只先处置了罪魁,自然再细细地料理那些所有涉及其中的,一个也逃不了!”   星河的心嗵嗵而跳,先前庾清梦还跟她说过,王太妃进了京,如今竟就在跟前。但她已经无心去打量这位王太妃了,心里所思所想,都是佑儿。   正要再求,只听李绝说道:“娘娘,请问什么是罪魁?”   皇后瞥着他:“罪魁不是就在你面前吗?何必明知故问?”   李绝哼了声:“按照娘娘的说法,有人谋害了皇嗣,那娘娘是说容星河就是谋害皇嗣的罪魁?我看她好像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必要吧,娘娘这‘罪魁’两个字,是不是毫无根据。”   皇后皱眉:“是她的儿子把侧妃撞倒了的,我自然要先追究她!何况她自己也承认了。”   “她不过是为了维护那小家伙,想让皇后娘娘消气罢了。算什么承认。”   皇后怒道:“铖御,你不要太放肆!”   李绝淡淡道:“娘娘见谅,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皇后看了眼冷华枫,见她恍若无事、又像是在看好戏似的,竟没阻止李绝。   “铖御!”皇后五内俱焚,眼底冒火:“你是怎么了?那给他们害了的可是你坚哥哥的儿子!你不替你哥哥说话,反而出来维护?”   “女人怀孕本来就很危险……”李绝琢磨着,心里突然想起了城郊梨花林里那场小鸳鸯的“生米煮成熟饭”,一刻竟生出个奇怪的念头。   咳嗽了声,他道:“娘娘自然也该清楚,这没生出来之前谁知会怎么样,也许、是侧妃不小心自己滑倒了呢,又或者有着其他缘故……倒是不用急着先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毕竟……好像侧妃娘娘还没说什么吧。”   “李铖御!”皇后怒喝了声。   皇后盼望抱孙子盼了太久,没想到千防万防,千盼万盼,竟会如此。   如果这件事是发生在惠王府,那皇后恐怕立刻就会认为是惠王妃所为。   但如今事情偏发生在国公府,她还能迁怒给谁?   何况板上钉钉的,嬷嬷们都看的很清楚,是庾约的儿子狠狠推了一把。   虽然那孩子还小,但皇后甚是怀疑,必定有人教唆!   就算庾约身份特殊,她不愿意大动干戈,但现在好好地孙儿竟没了,她不怪星河怪谁。   谁知李绝竟然出来维护,底下内侍宫女见状,忙跪倒:“娘娘息怒。”   冷华枫也跟着屈膝欠身:“娘娘息怒。”   皇后转头盯着她:“信王太妃,你不必说这个,倒也要管管自己的儿子!”   冷华枫仿佛有点无奈地:“回娘娘的话,臣妾若是能管教,就不至于从小就送出王府了。”   一句话提醒了皇后,她不怒反笑:“哦,本宫竟然忘了,三王子小时候不也伤过人命吗!难怪这么着急地出来,敢情是因为庾玄佑那小小孩子也干出这种事,叫你心有戚戚然了。”   李绝皱了皱眉,心里默念了声:“庾……玄佑……?”   他只知道那小孩子叫“佑儿”,此刻听见全名,总觉着哪里有些怪。   思来想去,兴许是因为那个姓。   太刺耳了。   冷华枫却知道皇后娘娘是一语双关,她不由看了眼李绝,却见他神情有些怔忪,不知想什么似的,仿佛走了神。   皇后却又冷笑道:“对啊,身为信王府的三殿下,因为伤了人命,还给送去道门修行了呢,容星河,你自己说,本宫要如何处置那孩童?”   星河从李绝进门,一直低着头,悬着心。   此刻磕了个头,缓声道:“求娘娘开恩,臣妾愿意领罚,只是……娘娘仁慈,母仪天下,想来该不至于要对一个小孩子发难,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会伤及娘娘懿德之名。”   冷华枫为这两句话微微扬眉,不由多看了眼星河,眼底透出几分赞叹之色。   而李绝则注意到,两滴泪随着落在了星河膝下的琉璃地面。   本来那孩子怎么样,跟他不相干,横竖是庾约的种,就算送去道门佛门的,正好。   可是看到星河这样,他竟有一种感同深受的痛楚似的,竟舍不得看她生生地伤心。   正皇后道:“哼,你不用拿话来挤兑本宫,本宫豁出去这个懿德不要,也得出这口气。”她说着抬眸看向方才退下去的嬷嬷:“还不给我掌嘴!”   李绝冷笑:“谁敢动她试试!”   这一下,不仅是皇后,连冷华枫也怔住了。皇后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李绝揉了揉自己的手:“皇后娘娘,我今日得罪了,谁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便不客气了。”   星河本来低着头,听了这话,着急地看向李绝:“小绝……”硬生生地把那个字吞了回去,改口道:“三殿下!”   李绝垂眸,突然看到她脸上有个清晰的巴掌印,因为星河生得白皙,那掌印就显得明显,红痕的地方微微肿起,看着十分可怜。   “谁打的?”李绝惊呆了,扭头看向那嬷嬷:“你?”   那嬷嬷吓得重又倒退:“不不……”   皇后张了张嘴,快给他气疯了:“你真的太放肆了!这是本宫打的,怎么,本宫还打不得她了?”   李绝拧眉瞥向皇后,皇后给他锐利的眼神一扫,心中竟一窒。   这刹那,她突然有种奇异之感,李绝身上像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尤其是这挟怒慑人的眼神,这凌厉的凤眼的弧度,竟像极了一个人……   而星河从惊,到怔,这会儿顾不得了:“三殿下!”   她尽量镇定而提高声音:“臣妾知道你……跟我霄哥哥交好,所以才这般维护,其实,大可不必,皇后娘娘是仁慈之人,只是在气头上而已,身为人母……我也很明白皇后娘娘的心情,求您不要再、再为了臣妾……激怒娘娘了。”   星河知道,李绝这么不避嫌疑,很快,皇后跟王太妃一定会看出蹊跷。   这岂不是一个大笑话了?信王府的三王子,竟会同一个有夫之妇……   所以她急忙把容霄拉出来,只说李绝是因为容霄的缘故才为自己“仗义执言”。   另外,她不想让李绝为自己跟皇后这般火药味十足地,得罪了皇后,对他有什么好处?   她已经陷在其中了,又何必把他也拉下来。   李绝何等聪明,立刻知道了星河的意图。   他丝毫都不在意,不在乎被人说什么喜欢了有夫之妇,但他知道星河在意。   因为知道她不想要人看出来他们间的关系,或者说曾经的关系,李绝的心里,竟涩涩地大为不受用。   把头转开,李绝淡淡道:“庾二夫人放心,我也不是为了你,就像是皇后娘娘说的,我不过是因为想到自己的身世,什么心有戚戚然罢了。不过我说到做到,今日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   星河听了前半句,知道他都懂了,低头看着琉璃地面,影影绰绰是自己惨笑的脸。   可那苦笑还没展露,就听到他又放出这两句来,一时僵住。   他什么都知道,而什么都不改。   皇后盯着李绝的眉眼,又狐疑地看向冷华枫,信王太妃的目光则在星河跟李绝之间转动。   大概是察觉了皇后的凝视,冷华枫抬头,四目相对。   望着皇后恍若异样的眼神,信王太妃若无其事地开口:“铖御打小离家,是不太懂规矩的,他又年少气盛,有口无心,请娘娘开恩莫怪。”凉七獨家   皇后原本有无限的怒火,这会儿不知为何,竟心不在焉、莫名消减了许多。   连对于王太妃这些场面话,皇后都忘了去应付,她心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一个荒谬的、而又叫人无法相信的念头,却又如野草般无法遏抑。   正在此刻,外头有一人走了进来,恭敬地行礼道:“回皇后娘娘,王太妃,三殿下是时候该去上书房了。”   这两天皇帝怕李绝游手好闲,就叫他每天往上书房去听翰林学士讲读,就如先前在惠王府一般。   那些翰林学士,多都是当初教过他的,因喜欢他举一反三的资质,又久别不见,格外欣喜,自不必说。   李绝早看到这进来的是戚紫石,心想这是什么时候?还读什么书?他哪里要理会。   戚紫石却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李绝不明白这眼色的意思,视若无睹,站着不动。   戚紫石干着急。   却在这时,一个内侍从殿外走进来,对皇后行礼道:“启禀娘娘,皇上有命,让传庾二夫人去御书房。”   李绝听到这句,心里立刻明白了,当下二话不说抬腿往外走去。   背后,皇后连李绝走开都没在意,只尽量收敛心神,有些惊疑地:“皇上传容星河过去做什么?”   那太监道:“回娘娘,皇上觉着此事有些蹊跷,已经命人把国公府里一应涉及之人尽数拿下,准备再仔细审问。自然也要传庾二夫人过去当面问话。”   皇后这才明白,点点头道:“既然这样,倒也罢了。”说着又扫了扫星河:“你只管去面圣,回头本宫自然还要……”她没有说完,但自是不能善罢甘休,只先看皇上如何处置罢了。   那内侍走到星河身旁,悄声道:“二夫人,请吧?”   星河谢恩起身,腿已经跪的酸软了,慢慢地扶着膝盖转身。   才将回身,突然嗅到一点高贵淡雅的清香。   一只手探了过来,将她扶了扶。   星河抬眸,正对上一双冷飒飒的眼睛,这妇人生得很美,而且自有一种很吸引人的独特气质,星河怔了怔:“多谢娘娘。”   冷华枫并没反应,只望着眼前的花容月貌,仿佛也有些失神。   星河悄悄地后退了步,又慢慢往外去了。   那太监走在前头,先一步过了门槛。   星河扶着发酸的腿,缓缓地迈步。心里在想的,是刚才内侍的那句话“一应涉及的人尽数拿下”,她虽觉着皇上不会对佑儿动手,但……   这么恍惚地思忖着,挪步出门,刚要转身,手腕便给人握住了。   星河一愣,忙抬头,却见竟是李绝!她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到一直都等在殿外。   四目相对,星河竟是无言,想到他刚才在殿内不遗余力地维护自己,她怕皇后跟王太妃等看出来,很窘迫,但却又知道他的好心,所以心里……   星河忙低了头,不敢再跟他对视:“殿下……”她试着要把手抽回来。   李绝屏息,然后道:“跟我走。”   星河一愣:“什么?”   李绝已经转身,拉着她往前,星河的腿还不灵便,身不由己,又怕人看见:“小绝!” 第135章 .三更君失控的边缘   在星河出门后,殿内只剩下了皇后跟信王太妃两人。   皇后的指甲深深地扣在掌心里,她让自己挤出一点锋利的笑:“王太妃,这出戏你没有看完,是不是很遗憾。”   冷华枫显然比皇后技高一筹,她神色惆怅地:“娘娘何出此言,臣妾心里为了那夭折的孩子,难受的了不得,又有什么戏不戏的。”   皇后干涩地笑了两声:“你难受么?你怕是心里笑开了花吧。要不然,你怎么会放任铖御在这里以下犯上呢。”   “娘娘不是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冷华枫叹息了声:“铖御打小就叫人头疼。如果他跟重泰一样稳重,有分寸,就不至于从小弄的几乎骨肉分离似的了。”   她抱怨似地,又叹道:“不过,据说他在京内是很懂规矩的,今日不知犯了哪根筋,居然敢顶撞娘娘,我才真是教子无方,惭愧之极呢。”   皇后默然看着她惺惺作态,已经懒得再伪装:“你什么回盛州?”   “本来皇上的意思是等燕王到了,大家好歹聚一聚再回,不过听闻燕王才启程不多久,”冷华枫仿佛为难:“臣妾已经习惯了盛州,想着还是尽快启程的好。就是不知皇上许不许。”   皇后淡淡道:“放心吧,皇上自然懂你的思乡之情,一定会答应你尽快离京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既然如此,臣妾先不打扰了,”冷华枫笑了笑:“娘娘还请节哀,告退。”   她行了礼,从容不迫地退了出去。   皇后听着那声“节哀”,目光几乎将把冷华枫的背影烧出一个洞。   屏退左右,皇后只把跟随身边多年的心腹嬷嬷叫来。   但她沉吟了半晌没有开口。   心腹嬷嬷以为皇后是因为皇孙之事儿心头沉痛,正欲宽慰,皇后突然轻声地问:“当初……信王妃,就是冷华枫最后一次回京,是什么时候……”   老嬷嬷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个,拧眉想了想:“奴婢记得,好像是在淳熙八年的二三月,”竭力一想,肯定地:“是三月,那时候她不是也在宫内住了几天的么?有次奴婢还看见她在御花园的那杏花树旁,当时娘娘还说白糟蹋那杏花儿了呢。”   皇后立刻想了起来,同时脸色也开始泛白:“铖御……”   老嬷嬷正静等着,皇后却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皇后的心里,风起云涌一样,此刻已经完全的没再惦记惠王府的事了。   她想起的都是那年的杏花林,对的,正是三月,那是冷华枫最后一次进京。   而李绝的生日,惠王曾提醒过,是在十一月。   虽然说日子对不太上,但是毕竟也有个早早晚晚。   一旦想到这个,皇后的呼吸都停了。从手指到脚底,连艰难地喘出的每一口气儿都是凉的。   怪不得皇帝对李绝那么另眼相看,又选翰林学士教读书,又百般的纵容。   更怪不得自己从第一次看见李绝开始,就觉着有些异样,直到今日……   可恶啊,无耻,下流!那个小贱人,臭表子!   皇后的心中泛出了无数自诩是最恶毒的、跟她高贵的身份极不相称的字眼。   那个贱人怎么竟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出这种事,她又怎么敢回京来!   怪不得她总是有恃无恐,原来竟然……   寝宫中,发出了一声渗人的吼叫,绝望而愤怒。   众人都以为,皇后是因为小皇孙的不幸而悲痛欲绝。   “这是哪里?你把我带到这里做什么?”星河张皇地,看着空空的内殿:“你不是要去上书房吗?我也得去面圣呢。”   嘀咕了几句,她看向李绝,局促地:“不要胡闹,快让我出去,耽搁了见皇上不是闹着玩儿的。”   “姐姐是担心那个小……佑儿吗?”李绝问:“他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推倒庾清梦的?”   “我也不知道,”星河绞着细白的双手,“问他,他也说不清楚,总之这次佑儿……闯了祸。”   她有些没法子地抬眸看向李绝:“你别闹,让我去面圣。若是佑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了。”   李绝却不喜欢这句话,心里竟酸酸地:“姐姐为了那么个小孩子,就不想活了?那我呢。”   星河诧异,他竟然……是在吃佑儿的醋?星河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你别乱说。佑儿是……我亲生的,我自然疼他。”   李绝更加不喜欢这句,他突然看着星河:“姐姐知不知道我后悔的是什么?”   “什……什么?”   期期艾艾地他说:“我后悔当初在梨花林……没有跟那两个人似的,把生米煮成熟饭。”   李绝回想着当日的情形,星河说那样做不对,他就也跟着她说不会那样做,但心里却是渴望的了不得。   如今只是后悔,倘若真的做了,也许星河,就不会是属于庾凤臣的了吧。   星河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她只能紧闭双唇,生恐自己会鬼使神差地说出什么来似的。   她太害怕了,也许不仅仅是害怕,所以连斥责都不敢斥责。   李绝倒是觉着有点奇怪,她以为星河听到自己这样的话,一定会愠怒或者痛斥。   没想到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而没有任何恼怒之色。   “你怎么了?”李绝疑惑,口中发干,试探着问:“该不会,也觉着我说的对吧?”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我要去面圣了,”星河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你别……别耽搁了正经事吧。”   “姐姐难道是害怕佑儿也会跟我一样被送出去吗?”李绝靠近了些,把她垂在耳畔的一缕发丝撩起。   星河想避开,但他的手指已经挑起那柔软的青丝,轻轻给她抿在而后,动作熟练的像是做过无数次。   她六神无主:“我不知道皇后娘娘会怎么处置。”   “就这么舍不得那孩子?”   星河抬眸看了他一眼,责备似的眼神:“当父母的自然都是这样。”   “可我的父母并没有啊。”李绝喃喃地。   星河的心一窜,知道自己触动了他隐痛,她从来不愿意伤他,不由多了几分愧疚:“小绝……”   李绝看出了她的愧疚。   其实李益都跟冷华枫从小不疼他,他早已经习惯了,也没觉着怎么样,但他很乐意星河因此而仿佛对他有愧的样子。   “怪不得你对我冷的那样,是因为生了孩子,就疼那孩子去了,”李绝有些感伤地:“所以就把我扔下了。”   “你……”星河没法再让自己心硬:“小绝,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星河鼻子一酸:“总之你就是不懂。”   “那姐姐告诉我,我一定就懂了啊。”李绝扶着她的肩,看着这圆润的窄小肩头,奇怪,好像她的身量从一别后就没怎么长,就仿佛两人仍在昨日,李绝越看,越想一把抱入怀中:“就像是我当初教姐姐读书,你原先不懂的事情,我都会教你,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星河的眼圈红了:“小绝,”她心里还在担忧着国公府里,面对李绝,忍不住说出心里的话:“小绝,佑儿不能出事……”   “我知道,”听出她语气里的忧急跟无助,李绝明明该不悦,还是温柔地答应着:“姐姐放心,我……”   他的目光却从星河的肩头逡巡过,掠过那纤细的脖颈。   奇怪,心底出现了好些陌生的、却让他血脉贲张的错乱场景,他仿佛看到了她在他怀中辗转,挣扎,逃而逃不脱,他甚至有一种自己尝过她的滋味的错觉。   但又不是梦。   “姐姐……”低低地唤了声,李绝正要靠近,目光所及,突然看到她衣领底下,仿佛有一点变了色的红痕。   猛然一震,他无法相信地看着那点正褪色的痕迹,在有所反应之前,手指已经探过去,将领子拨开。   白腻如玉的脖颈上,有一点痕迹就会很明显。   李绝看的很清楚。   那是一个牙齿印,还是正在慢慢消退的齿痕!   李绝看着那个明目张胆的放肆的齿痕,心里一点火烧了起来。   他气的浑身发抖。   “庾凤臣!”手顺势抚住了星河的后颈:“他对你……”   李绝想问星河,庾约对她干了什么!但既然是夫妻,干了什么,还用他问吗?早在县城对她起了意的时候,他就偷偷看过那些双修的书,后来进京认识那些狐朋狗党,以及在塞外看士兵们胡闹的样子,他很清楚!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她嫁给了庾约,可那是因为他没有仔细去想,如今这点痕迹,仿佛点燃了他心底所有的想象一样。   李绝没法接受,星河会在庾约的怀中,会被庾凤臣抱着,他肆意忘情的,如何!   前一刻,他还有些柔情蜜意的,忽然就变了脸色。   星河还不知道怎么样:“你……怎么了?”但也察觉他身上的气息在变得慑人,星河有些害怕起来:“小绝?”   李绝的呼吸开始粗重,盯着星河,目光向她的身上延伸。   猜忌一旦在心里种下,就如野草蔓延,他开始怀疑,这衣衫整齐的底下,是不是还有很多他没见着的痕迹!   他想起上次在香栀园,只是亲了她,她就凛然地叫他走,摆出一副天荒地老再也不会见的架势。   为什么会是庾凤臣,为什么庾凤臣可以,他不能?   “你给了他,你什么都给了他,”李绝的眼尾也开始泛红,字从齿间磨出:“你就那么喜欢他,我亲一下都不行,却让他把你……”   星河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上才恢复的血色又开始惨退:“你……”   “好,好,好姐姐,”李绝把她拽到跟前,疯魔了一样:“你担心庾玄佑是不是,那你答应我,你让我也做一次,我就……”   星河的眼睛睁大,泪水在里头转动,像是一泓湖,她想狠狠地打他一耳光,但却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   眼里的光在瞬间暗淡下去,星河闭上双眼,泪断线的珠子般坠落。   李绝看着她悲悯伤极的表情,突然醒悟自己说了什么,心一紧。   “是我错了,我以为……能信你,”星河低低的:“三殿下,请您放手。”   “我、我不。”李绝屏息。   星河睁开眼睛,眼底漠然无情:“或者,你想在这里……做一次?”   明明是李绝刚刚说过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却像是鞭子一样落在他脸上,刺痛,脸热:“姐姐……”   “如果您……不想,那就让我走,”星河把泪咽回去:“谢殿下开恩了。”   李绝不敢再握紧她了,因为怕不小心会伤到星河。   他松开手,而去挡住了门:“不,不许你走。”   星河看了他一眼,突然扑上来,狠狠地将头撞在他的胸口:“你想怎么样,你想逼死我么?”   李绝的心都给撞疼了,慌手慌脚地将她抱住:“我错了!我错了姐姐,我昏了头!我再也不了,你别怪我!”   星河想到他刚才的话,呜咽哭了两声,又奋力将他推开。   她隐忍的哭声透进心里,心也跟着沙沙地疼,李绝跟犯下滔天大错似的:“姐姐……我答应你,那小子、佑儿不会有事,我答应你好不好?姐姐,”他只想让她别哭别伤心:“我跟你保证,不管是皇后还是皇上,天底下谁都不会为难佑儿,好不好?”   “你、你说真的?”星河抬头,脸颊还挂着泪滴,却已经不哭了。   李绝忙道:“姐姐放心,我有事都不会让他有事。只要你别生我的气,别不理我,好不好?”   他哄劝讨好般,甚至向着她拼力地一笑。   星河的眉峰一蹙,却是觉着他说“我有事”的话太刺耳。   但此情此刻,又怎能再说别的,只点点头:“好。”   李绝陪着星河来至皇帝寝宫,出乎意料,他们在这里见到了庾约,还有一个更令人想不到的:陆机。 第136章 御前释嫌疑   庾约昨日才出了城,并不是往别处,而仍是去了青叶观。   陆机正在打坐,白色的道袍搭在蒲团上,犹如一朵莲花端静。   庾约没打扰他,只站在玄真殿外的银杏树下,看着满树金黄叶片在晚风中摇曳。   等到陆风来出殿,庾约的姿势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他手中捏着把沉香骨的折扇,缀着一个小小地如意荷包坠。   身上雪青色的缎袍在黄昏的余光中色泽转淡,衬着清雅古式儿的容貌,叫人观之忘俗,心生倾慕。   陆机默默地看了会儿,点头道:“你这人,不来修道真是可惜了。”   庾约并没因为他的突然发声而惊讶,转头看向陆机:“可惜什么?”   陆机说道:“你做事无有不成,你若专心修道,造诣自然比我更高不知多少。”   庾凤臣淡淡地一笑,握了握手中的沉香骨扇子:“你不怕,又出一个道门的败类。”   陆机听了这话:“那第一个败类,难道是我那孽徒吗?”   庾约想了会儿:“我可没这么说,如今连我都不敢惹他了。”   陆机抬眸,另有所指似的:“不做亏心事,难道怕那小子无事寻衅?”   四目相对,庾凤臣眸色暗暗:“你这是在替他不平出头呢,还是在旁敲侧击?”   陆机摇摇头:“我可是出家人,不管你们红尘里的事,只是闲谈罢了。”他想了想:“你怎么这会儿又来了?又遇到了难事?”   此刻,一枚银杏叶子晃晃悠悠从头顶飘落,庾约将所握的扇子单手打开,向上一接,那银杏叶便飘飘荡荡地落在他的无字扇面之上。   庾约看着那恍如尘埃般的金黄玲珑叶片,衬着雪白扇面,倒像是一副极雅的画。   他却无心欣赏:“心不静。”   “是为了……”陆机将手中的拂尘轻轻一挥:“家事?”   庾约盯着那银杏叶卷翘的弧度,竟让他想起前日星河褪去中衣,露在他面前的那圆润可爱的小小肩头,以及她低头侧着脸,那很长的微微眨动的眼睫。   仿佛这叶子烫人似的,庾凤臣手一动,沉香扇闪电般抽离。   那银杏叶片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在空中又顿了会儿,才缓缓落地。   “我好像,”庾约望着那落地的叶子,无数片叶子堆叠在一起,每一片看着都一样,可其实每一片都不同:“做错了。”   “你指的什么?”陆机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半晌,才道:“我,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陆机眉头深锁,突然:“哦?只是动了念头?”   庾约唇角抽了抽,回头看他:“你什么意思,这是你修道人能说的话?”   陆机非常无辜地:“无量天尊,贫道并没说什么啊。”   庾约的脸上才多了几分笑意,哼了声:“亏你还叫我修道,我看你也不是个正经的道士。怪不得李绝会那样,大概是信王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上梁不正下梁歪。”   提到了“信王”,两个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这可却歪不到我身上……”陆机失口说了这句,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晚上仿佛还会落雨,到里头喝杯茶吧。”   次日早上,府内的人来送信,甘泉急匆匆进门找庾约。   听甘泉把府里发生的飞快说了一遍,庾约盯着他,没有立刻开口,仿佛在确认是不是真的。   甘泉的眼神凝重而掩着忧虑,不容置疑。   庾约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才要走,突然回头:“去叫上陆观主。”   甘泉一怔,但也没有问原因,忙去找陆机。   陆机竟没有推辞,两人一同出了青叶观返回。   他们先回了国公府,而在还没进城之前,星河已经进宫去了。   看到李绝跟星河一同出现,庾约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就仿佛司空见惯。   皇帝打量着在场几个人,却问李绝:“不是让你去上书房么?怎么又晃过来了。”   李绝道:“回皇上,是听说我师父到了,特意过来见一见。”   陆机瞥着他,见他竟不避嫌疑地仍站在星河身前,就知道自己只是个临时的挡箭牌。   皇帝也知道责问他或者质询,都问不出什么话来,所以只看向星河。   星河脸上的掌印已经消退,但仔细看,仍能看出来那若隐若现的轮廓。   在场的没有哪个是傻子,自然也都看到了。   她跪地:“臣妾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刚要开口,因为这个巴掌印又停下来,琢磨片刻才道:“起来说话就是了。”   星河垂头:“是臣妾没有看好孩子,导致闯了大祸,臣妾不敢起身。”   皇帝叹道:“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呢。等庾爱卿跟陆观主说完了,你再请罪不迟。”   星河听皇帝的话锋不对,这才先行谢恩起身,有些踌躇地看向身前的庾约。   庾约却并没有格外看她,平静如水。   皇帝道:“你已经见过皇后了?皇后怎么说?”   星河俯身:“回皇上,臣妾先前已经向娘娘请罪,娘娘十分震怒。”   皇帝道:“这也难怪,他可是对于侧妃的这一胎寄予厚望啊。对了,事发的时候你不在?”   “臣妾正另外有事,故而不在现场。”   “那……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一般的?”   星河不太懂皇帝的意思,询问般看向庾约。   庾约一停:“皇上面前,只管实话实说就是了。”   “回皇上,”星河回想着:“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就是,就是佑儿年纪虽小,突然去撞侧妃,却也很是古怪,臣妾不是一心维护,只是觉着、觉着有些蹊跷似的……求皇上恕罪。”   她很担心这些话会让皇帝觉着自己在推卸责任,反而变本加厉惹怒了皇帝。   皇帝却不动声色地:“还有什么吗?”   星河皱着眉,实在想不到,但皇帝没动怒,或许不算太坏:“当时情形慌乱的很,臣妾实在想不到,只好似、佑儿像是受了惊吓,一直说什么虫虫之类……”   皇帝瞥向庾约跟陆机,终于道:“凤臣你说罢。”   庾约应了声“是”,才道:“臣得到消息,跟陆机一块儿回了国公府,也问过了臣子,毕竟年纪小,又受了惊,未免语无伦次,但也叫嚷过什么虫儿。”   一般人很容易就把这个,当作是小孩儿的呓语,混过去了。   不过庾约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到了事发的琴室,因只顾庾清梦去了,地上那被打碎的兰草花盆也还没有人敢来收拾。   庾约问明了丫鬟跟嬷嬷当时的详细情形,他站在佑儿当时所站的地方,若有所思,突然蹲下身子。   在那一堆兰花跟泥土瓷片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点细微的活物的痕迹。   李绝本来是跟着星河来的,一是星河去哪儿他就想去哪儿,二也是看着,免得皇帝哪根筋不对了再为难她之类。   没想到居然听到这些稀奇古怪。   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有什么……虫子?”   陆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竹筒,李绝耳朵尖,隐约听到沙沙的响声,一时毛骨悚然。   皇帝道:“难道就是此物?”   陆机道:“回皇上,在四姑娘的琴室那砸碎的花盆底下,发现此物。而四姑娘的脚踝处,也确实有细微的咬痕。”   皇帝眉头紧锁。   星河差点惊呼出声,竟忍不住问:“是什么?”   陆机多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如果我看的不错的话,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拟蛇。多数是在西北荒漠里出现,毒性并不强,加上体型极小,齿痕也隐秘,所以被咬之后,那被咬者甚至往往还不知情,就算到死,也未必知道缘故。”   要不是庾约发现了痕迹,谁能想到去查看庾清梦身上呢。   星河骇然忙问:“四姐姐呢?侧妃娘娘如何了?”   说来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这种拟蛇咬人,原本并无解药,除非放血缓和,但清梦怀有身孕,被拟蛇咬了后,又小产了,那毒竟因而散去了大半。   加上陆机在查明真相后又急忙地给她喂了些清心解毒的丹药,又给她刺了十指挤出了好些毒血,只要日后好生加以调养,应该是会恢复的。   不过……只怕从此不能再有身孕了。   可是这点儿陆机却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陆机说到这里,庾约道:“所以,臣之子当时嚷说什么‘虫虫’之类的,应该就是发现了此物。当时臣观察过琴室内的布置,臣之子毕竟还小,他目之所及,跟大人所能看见的不同,想必是这毒物爬到侧妃身旁的时候,给臣之子看到,所以当时他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其实不是推撞侧妃,而是为了替她把这毒物赶走。是为了保护侧妃。只是他小孩儿家,未免失了分寸,而大人们不明所以,也错怪了他。”   李绝虽听的新奇,但他一口一个“臣之子”,不知为何极为刺耳。   陆机又道:“当时情况混乱,花盆跌倒,拟蛇最喜沙土,当即便钻到底下藏匿起来。恰好府内众人都在关注侧妃,所以也没有人贸然去动这些,才让贫道跟庾军司将这拟蛇捉拿。”   这也是庾约心思细腻之处,他知道非同一般,所以回城之时叫上了陆机。   皇帝甚是相信陆机,陆机的为人品性,也不至于打诳语,一是得力的帮手,二是最好的见证。   星河听庾约跟陆机一一说来,那悬了半天的心总算能够放下,鼻子竟有些酸楚:原来佑儿果然不是去闹事闯祸,他是为了保护庾清梦的。   当时星河听说佑儿推倒清梦,先是不信,但是人人都这么说,她不免也担心是佑儿贪玩无度。但他毕竟还这么小,又懂什么,到底得是他们这些大人们抗下来。   原来,那孩子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突然李绝问:“这拟蛇既然是西北的东西,怎么突然跑到了国公府?”   这句话,却是这一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皇帝看着底下的四人。   陆机依旧是那副心事重重忧国忧民的模样,庾凤臣也是眉头微蹙,仿佛知道,又仿佛不肯说。   李绝虽然问了这话,眼睛却还是看着星河。   而星河在他问出来的时候,目光跟他一碰,又急忙转开。   皇帝最后看向庾约:“凤臣,你觉着,这西北之物,怎么会跑到国公府?”   庾约的眼帘一掀,这才不疾不徐地说道:“回皇上,京内时不时地会有西北的商贾,那些骆驼,马牛,货物箱子之类,若说会有夹杂活物,也说不定,据臣所知,还有一些杂耍艺人,也常常用这些新奇可怖的玩意儿,比如这种拟蛇……倘若走失出去,偶尔巧合进了府内,也是有的。”   他说了这么几句,又向上道:“不管如何,此事发生在国公府,到底是国公府看护不力,请皇上责罚。”   皇帝沉吟。李绝看看星河,见她脸色茫然,他便说道:“哪里就这么凑巧了,就算有人带了这种拟蛇进京,怎么偏偏就跑到国公府去了?而且正赶上庾清梦回国公府的时候跑出来作祟……”   陆机咳嗽了声。   李绝停住,回头看陆观主。   皇帝微微一笑:“是啊,有时候偏生就有这么凑巧的事。不过,事情若真如此,倒是跟小孩儿无关了。”他停了停:“陆观主。”   陆机应声,对上皇帝的眼神,便后退了步,看李绝站着不动,便拉住他的袖子拽了拽。   总算带了李绝离开寝殿,李绝问道:“干什么?皇上是要说什么还要避着人吗?还有,你刚才为什么咳嗽不让我说?”   陆机说道:“这些玩弄心机的事,总是很丑陋的,你知道的太多对你无益。”   李绝冷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我知道的丑陋还少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比如这拟蛇是从哪里来的?真的是要害庾清梦?总不会是害别人,却给庾清梦撞到了吧。”   陆机道:“你怕是冲着容星河去的?”   “倒也未必,万一还是冲着那小兔崽子呢。”   陆机摇头:“这倒不是。十有八九,是对着侧妃。”   李绝皱眉,觉着呕心:“谁这么狠毒,要对一个孕妇下手?”   陆机道:“这就是这件事情的丑陋之处。”   李绝道:“你别给我打哑谜。知道什么便快说。”   陆机笑了笑:“我又不是神仙,不过猜测而已,到底真相如何,自然有皇上、或者庾凤臣去查。”   “你不知道,还跟我在这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李绝翻了个白眼,又看着殿门处:“为什么只留他们两个?”   陆机道:“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李绝却心头一动:“难不成皇上总算是……”   “总算什么?”   李绝的脸上掠过一点喜色,但又一闪而过,只道:“没什么。对了,你怎么跟庾约一起进宫的?”   陆机说道:“昨夜他去了青叶观。今早上得到消息,我便跟他一起进了城。”   “你们两个倒是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李绝哼了声,他看着内殿,很想过去偷听一番,可是陆机在旁边仿佛盯贼一样。   正在无计可施,只见一个小太监走来,向着陆机行礼:“观主,信王太妃请您过去一叙。”   陆机微怔。   李绝略感意外,却也巴不得他赶紧走。又想到自己从小给送到陆机身边,便冷笑:“你的故人啊,且请快去吧。”   陆机缓缓地叹了口气:“你懂什么,我的故人……早已经归去了。”   他丢下这句,一甩拂尘转身去了。   李绝盯着他的背影,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李益都。   一点怅然在心里浮起。假如李益都对他从头到尾地冰冷相待,李绝自然不会如此惦记。   可是信王冷对了他几乎一辈子,临到最后,却突然间不顾性命地相救……那种无端席卷的温情,让李绝茫然而无法释怀。   他只顾胡思乱想,竟忘了去偷听的事,等反应过来,却见殿门口人影一晃,是庾约跟星河一前一后地退了出来。 第137章 .二更君那个不是梦!   庾凤臣先走出来,星河在后。   她迈步而出的时候,庾约回身,手掌向上,体贴地要为她搭手。   星河本不需要,但既然庾约要如此,她当即抬手放过去。   庾约扶着她出了殿中,转头看了看,陆机跟李绝都不在。   两人缓缓往前而行,迎面正遇到了敬妃娘娘带人而来。   原来敬妃听说消息,先去了皇后宫内,本以为以皇后的脾气,自然是要大动干戈了,敬妃准备了无数致歉之词。   不料皇后因为心神被别的事揪了去,竟没有很迁怒给敬妃,只淡淡地敷衍几句,说皇上会定夺。   敬妃深以为异,可也不敢多说,退出皇后寝宫,正好遇到他们。   略说了几句,敬妃总算得知事情跟佑儿无关,倒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可又想到清梦好好地没了胎,又有些忧愁:“我真怕娘娘一时盛怒不知如何呢。还好皇上明察秋毫,又有陆观主相助……倒是不知谁这么狠心歹毒的竟欲谋害。”   星河听见“谋害”,不由看了眼庾约,忙又道:“实在对不住,让娘娘也跟着操心了。”   敬妃摇头:“这也不是你愿意的,谁乐见这个呢?幸亏跟佑儿无关,怎么都好说了。”   说着又对庾约道:“对了,刚才我看到陆观主仿佛是给信王太妃叫了去,不知是为何事。”   庾约道:“当初信王在京的时候,跟陆机颇有交际,也许是说些离情别绪吧。”   敬妃便不提这个,只又道:“你们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不了,”庾约温和一笑:“还是得快些回府,早上出来的时候,小佑儿就在家里哭着找他的娘亲呢。”   星河听见这句,立刻牵挂,只想快回府去抱抱那孩子:“改日再进宫给娘娘请安。”   “听说清梦在府里,帮我好生照看。”敬妃说了这句,又叮嘱:“改日若来,把佑儿也带来,你总不带他进宫,真叫人想的很。”   星河只得一一答应了。   这会儿一个太监从廊下走来,上前行礼:“敬妃娘娘,庾大人。”抬头怯生生看了眼庾约:“庾大人,请您往垂鹤轩走一趟。”   “谁的意思?”庾约看出有点不对。   太监道:“您去了就知道。有……要紧大事。”说着便忙不迭地退了。   敬妃在旁问:“怎么,是谁找你?总不会也是信王太妃吧。”   庾约心里有数,便面不改色地说道:“兴许是,也或者是陆机。不过几句话的事,不打紧。”   回头对星河道:“且快回去,好生照看佑儿跟梦儿吧。”   星河本来也想问他是谁想见,可见敬妃问了,庾约又提起佑儿,关心情切,于是不再多提。   庾约若无其事地吩咐妥当,自己才折身往回。   来至垂鹤轩,庾约远远地就看到有个高挑挺拔的影子立在廊下,仿佛在看亭子外的几只闲逛的丹顶鹤。   那几只丹顶鹤吃饱喝足,正在戏耍,时不时地振翅飞起,翩然如在九重天宫。   听见脚步声,李绝回头,两个人目光隔空对上。   庾约早在小太监传话的时候就知道是他,不然,那内侍不至于那么语焉不详,一副被迫而为又不敢抗拒的神态。   整个宫内,也只有李绝敢这么胡作非为。   虽知道李绝是“鸿门宴”的意思,庾约却并不想退让。   两人逐渐靠近,隔着三四步,庾约微笑:“三殿下传唤臣,不知为何事?”   李绝吸气,定神:“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庾约不答反问,气定神闲:“三殿下,想皇上跟我说什么?”   这话问的妙。   对上庾凤臣深邃的目光,李绝几乎怀疑他早看破了自己的心意。   “我问你的话,你倒是反问我,”李绝冷笑:“难道我问的,你不能回答吗?”   庾约道:“倒也不是,只怕让殿下失望,皇上跟臣所说的,无非是如何查明侧妃娘娘小产的真相,而不至于让流言四起,伤及皇家的体面而已。”   他云淡风轻地说完,露出了然的笑:“是不是让殿下失望了?”   李绝确实有点失望,但绝不会在庾约面前承认。   同时他也没了跟庾凤臣虚与委蛇的耐性。   往庾约身边走近几步,李绝冷道:“庾凤臣,我不管你是怎么骗娶了姐姐的,你这个人,动辄口灿莲花,她又心软,上了你的当自然是有的。可是我告诉你,我现在回来了,我绝不会放手,而姐姐的心是向着我的,你最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庾约素来清楚李绝的性子,也从不敢低估这少年,但不得不承认,他总有法子让自己震惊。   比如现在,实在想不到李绝会跟他这般的“开诚布公”。   “三殿下,”庾约淡然一笑,叹了口气:“就算我用了什么手段骗娶了星河儿,她如今到底是我的结发之妻。不知殿下什么‘绝不放手’是何意?殿下你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难道要把内子的名声也一并毁了吗?”   李绝一堵。   庾约实在很擅长拿捏他,总会一眼看到他最痛、最忌讳的地方。   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但不能不顾星河,包括她在意的,安稳,荣耀,体面。   “你若知道,那就趁早地跟她和离,或者写一封休书。”李绝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冷鸷,仿佛是鹰隼在俯瞰猎物:“大家还可以好聚好散。”   “不然呢?殿下要硬抢,还是……”庾约思忖着。   “杀了你!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李绝毫不避忌,杀气凛然。   庾约哈地一笑:“好啊。”   “你以为我不敢?”李绝握拳,指骨微微有声。   “殿下当然敢,”庾约淡淡地:“只是你最好立刻动手,只要我死了,星河儿必会为我守寡一辈子。殿下可信吗?”   之前以为李绝死了,星河在外温婉恬和,但在内,她始终郁郁的。庾约知道。   反倒是他回来,她竟一反常态,主动地……   就算星河不提,庾约也知道,星河肯那么做,一定是因为李绝做了什么。才刺激了星河。   不管如何那是个好兆头。   她确实是想跟他过的。   李绝在星河的心里,有无法撼动的地位,这个庾约清楚,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李绝着实还太年轻,他的所谓少年人的喜欢,太急,太重,太浓烈而易碎。   弄得不好,非但护不了人,反而会把人伤的体无完肤。   庾约甚至什么都不必做,李绝就会推着星河到自己身边来。   就如同李绝现在对他露出獠牙一样。   庾约甚至一眼看到底:只要李绝敢动手,星河势必是站在自己身边的。   有那么一瞬间,庾约以为李绝真的会下狠手。   没想到,这少年竟进步了。   “你并不是真心喜欢姐姐,”李绝盯着庾约,非善而隐忍地:“你为什么要霸着她不放?”   庾约的唇动了动,终于道:“我一向喜欢天底下至好至美至贵的东西,我所收藏的物品里,都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就算我不喜欢,看到至好之物,还是会想得到。”   他居然……把星河比做物件?!   李绝简直要怀疑,庾约是故意激怒自己来揍他的了。   庾约却又微微一笑:“再说,殿下怎么就觉着我……不喜欢星河儿?毕竟她……那么好,对吗?”   这“那么好”三个字,让李绝彻底失去自控。   他的眼前又出现星河颈间那个刺眼的齿痕:“你……”   袖子无风而动,就在李绝抬手的瞬间,听到有人呵斥:“李绝,你要做什么!”   陆机,以及信王太妃冷华枫,两人站在数丈开外,正望着这边。   他们来的太巧了,庾约觉着遗憾。   国公府。   庾清梦在当日晚间醒来,慢慢地知道事发经过,也知道腹中胎儿已然不在。   她并没有大哭大闹,只是闭上双眼,无声地落了泪。   腹中的孩子对她的来说,意味着一份牵绊,现在,竟都成空。   但她虽不哭不叫,众人如何不知她心中难过。   詹老夫人一天来看过几回,太医们也一天几次的诊脉。   星河更是日夜不离地精心照顾,陪着她,各种宽慰开解。   三日后,清梦的身子逐渐无碍,而惠王府那边儿,也派人来接她回去,只是清梦不想就回。   这几天里,惠王李坚几乎每天都来探看,见清梦不想回,便也没有勉强,反叫她放心多住几天。   是日,容霄陪着李绝过来,说是探望侧妃的。   此刻,星河不在清梦这里,佑儿却正好在此玩耍。   经过那件事后,原先照看佑儿的人都换了一遍,星河私底下又很叮嘱他千万别再乱跑乱跳的,佑儿还有点心有余悸。   看到容霄,他高兴地叫了声“二舅舅”,可对李绝,他眨了眨眼,含糊了半天,没叫出声来。   容霄笑问:“佑儿在这里?娘娘好不好呀。”   “好。”佑儿乖乖地回答。   容霄又问:“你娘亲呢?”   佑儿眨着眼:“才去老太太房里啦。”说话间不停地偷瞄李绝。   而此刻李绝也正看着这孩子,见佑儿手里拿着个鲜亮俊俏的泥塑兔爷,更添了几许可爱。   原来他叫“庾玄佑”。   李绝先前曾打算问问星河怎么是这个名字,可又觉着,兴许是庾凤臣给起的,自己何必去碰这个灰呢。   何况也跟他无关。   不过,这小家伙粉嘟嘟的样子,粉妆玉琢,天真烂漫,却也还……不错。   李绝原先不喜欢看他,毕竟是庾约的种,不看都觉着糟心,他才不要自找不痛快。   但现在,他稍微用了点心去打量着小东西,想从他的脸上找到更像是星河的地方,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小脸儿,甚至头发。   李绝越看越是发闷,好像哪一处都不像是星河。   若非得牵强的说,恐怕只有这幼嫩白皙的肌肤了,倒是有些像。   都怪庾约该死,生得孩子也这么不讨人喜欢。   想到那天那没挥出去的拳头,李绝也颇为遗憾。   佑儿虽是小孩儿,天性敏感,即刻察觉李绝的不悦,他往后缩了缩,瞪圆了眼珠看李绝。   李绝一愣,看着他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却有些像是星河吃惊的时候的表情……   他找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这略有点相似的地方,因为这个偶然的发现,他不由有些高兴,一高兴,便伸手捏了捏佑儿的脸蛋。   佑儿感觉他有些粗糙的手指擦过来,叫了声,赶紧跑到里间,躲在容霄跟清梦身旁。   此刻容霄已经进了里间,也同清梦说了李绝也来了。   清梦一听,便知道自己没有被这位小爷探视的“福气”,他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容霄看李绝靠前,自己带了佑儿到旁边摆弄兔爷。   佑儿高兴,又把自己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兔爷都搬了出来,炫耀给容霄看,容霄也是玩心不减,就同他一起用兔爷摆阵对列,玩骑马打仗的游戏,一大一小,不亦乐乎。   来都来了,李绝瞄了眼玩得兴起的两人,并没有落座,只是站着问清梦:“你知道是谁要害你?”   这几天,他是头一个直接这么问的。   连星河在清梦跟前都竭力掩饰不提,生怕让她触景生情,再伤心。   庾清梦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李绝有点好奇。   清梦道:“那个人敢对我下手,皇上跟皇后也不会放过的。我又何必着急呢。”   李绝哼地一笑:“你果然是想得开。”   清梦看着自己平了下去的肚子,眼睛里略有些伤感:“不然呢,死了一遭,总会有些不同的想法的。就当我跟那孩子没有缘分,或者……他是来报恩的吧,又或者,是我没福气。”   嘴里云淡风轻的,眼角却有些湿润了。   李绝不喜欢女人的这种柔肠百结,而且他所想要倾听或者亲近的,只有一个。   察觉清梦的情绪波动,李绝又自觉该说的都说了,也尽了“探视”的义务,便要出去。   清梦看着他:“三殿下。”   李绝回头。   清梦想了会儿,问道:“我听人说,你为了三妹妹在皇后面前据理力争,还得罪了皇后娘娘?”   李绝不以为然地一皱眉:“我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吃亏。”   清梦幽然一叹,放低了声音:“可她毕竟已经嫁了啊,现在三妹妹显然是不会离开我二叔的了,我劝你还是……以三妹妹的性子,强求是不得法的,就如上次你让你身边那个、把她带走,除了伤她,以至于差点闹出事故来,又有什么好处。”   李绝极为不愿意听这些刺耳的话,看在庾清梦是个病人的份上,勉强止步听完。   可听到中间一句,他有些疑惑:“你说什么?我让……我身边的谁把她带走?”   清梦以为他忘了:“就是那个,嗯……跟你一起在青叶观的老道士。”   她眨了眨眼,看容霄并没留意这边,只顾逗着佑儿玩耍,而丫鬟们也都围着他们,便轻声道:“两年前因不知你的下落,三妹妹求我一起跟她去青叶观,本是想跟陆观主打听的,谁知你身边的那个老道士偏把她掳走,起初我还以为……”   清梦的身体还没恢复,为怕叫人听见,她的声音也很轻。   但李绝却觉着耳畔一个接一个的连环雷,他想插嘴问,可又怕打断庾清梦,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旋转,混乱地,越来越快的转动。   庾清梦看他脸色不对,便慢慢地停下:“你怎么了?”   李绝道:“你、你说下去……”   清梦怔了怔:“哦,没什么,因为那人也没留一句话,我还以为又是之前击鞠赛上的那种事呢,吓得魂不附体,后来二叔到了,才查明白原来是你身边的人。”   李绝伸手摁了摁自己突突跳动的脑仁:“然后呢?”   清梦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然后……二叔就把三妹妹接回来了。你自然就回盛州了。”   李绝屏息,幻觉中的雷声好像跟两年前在他“梦境”中的雷声呼应在一起。   那些他以为的梦境中的所有,纠缠,呼吸,低吟,她隐忍的哭泣,和令他沉迷的暗香和细细水声。   打住打住!他急忙让自己停下,不敢再细想下去。   心里只有一个声音:难道,难道……难道!那竟都是真的!   “你,没记错吗?”他的唇干涸的像是用火炉烤着,随时都会裂开,眼睛也焦灼地看着庾清梦:“是在我去冀南、而没到盛州之前发生的事?”   庾清梦更加不解:“你为何问我?难道你不知道?我记得我们从青叶观回京的那天,也正是靖边侯凯旋呢。”   清梦一直没提这件事,是因为以为李绝是知情人,他心知肚明,自然不用自己多嘴。   此刻,看着李绝茫然而凝重的脸色,她才发现,他也许……根本是不知道的。   但,这怎么可能?   清梦却不晓得,此刻在李绝的心里同样也在山呼海啸般地:这怎么可能?!   李绝霍然转身,往外疾步而行。 第138章 为何瞒着我   容霄正在跟佑儿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又指了指李绝,轻声对小孩儿道:“你看这个叔叔,他是真的上阵杀过敌的大英雄。”   佑儿并不很懂这些话,但也听出了容霄口吻中的敬慕赞叹,于是也跟着哇了声,悄悄地打量李绝。   正李绝转身往外走,容霄忙问:“道兄你……”   李绝并没理他,只管大步流星地迈步出门,容霄正要跟上,却给佑儿拉住了衣摆。   容霄回头看向小孩儿,佑儿仰头望着他,认真地问:“舅舅,叔叔是坏人吗?”   “这、当然不是。”容霄赶忙否认。   佑儿高兴起来:“娘亲也这么说,叔叔不是坏人。”   容霄错愕,却还哄着小孩儿:“小绝叔叔当然不是坏人了,是大好人,是很厉害的大英雄来的。”   小孩儿的心思极为奇妙,竟天真地问:“那叔叔跟舅舅谁厉害?”   容霄嗤地笑了:“舅舅怎么比得上小绝叔叔呢,能有他一半就很不错了。”   佑儿的眼珠转了转,奶声奶气地又问:“那叔叔跟父亲呢?”   “呃……”这个容霄就不敢擅自回答了。   好不容易离了佑儿出门,李绝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因庾清梦要静养,院内外出入的丫鬟婆子都极小心,不敢发声聒噪。   这院子周围也甚是幽静,来往的人也少些。   李绝其实只来过国公府一次,就是在星河没出嫁之前的那次不请自来。   他并不很熟悉国公府,尤其是内宅,他本来是想去找星河的,但胡乱走了一会儿,脚步却又缓缓停了。   李绝不知道曾经在自己受伤后,星河竟去见过自己,还是赤松伯所为。   他一直觉着赤松伯算是自己身边不错的了,可如果真有此事,他为什么竟也敢瞒着自己?   李栎叶自然也该是知道的,这些人居然……一字不提。   仿佛无事发生。   可在这所有的背后,李绝最想问的那个,却是星河。   他想不通,假如……星河真的去见过他,甚至两个人真的曾经有过……肌肤之亲了,她为什么不说?   又为什么还会嫁给庾约?   他突然想起上次自己跟星河说过:假如跟梨花林中那对男女一样生米煮成熟饭,星河兴许就不会离开自己了。   当时她居然也一声不响。   为什么?为什么!   李绝没法弄清楚自己这会儿心里的感觉,震惊来的过于猛烈,他想要立刻相信,可又不敢让自己信。   他很想即刻找到星河,当面向她问明白,让她亲口告诉自己——那一场缠绵至深的梦境,到底是梦还是真。   乱走了一通,几个小丫头打前方过,见到他,不约而同吓了一跳。   这毕竟是内宅,就算是本家男子也少见,何况是个英武俊美,锋芒耀眼的少年。   丫鬟们吃惊,想问又不敢,却又舍不得把目光从李绝的身上脸上移开,且看且猜疑着这少年是谁。   李绝转头,锐利的目光掠过,几个丫鬟惊呼了声,跟见了鹰隼的鸟雀似的,哗啦啦跑了好几个。   剩下两个站在原地,无端有些腿软。   “你们……二奶奶在哪里。”李绝盯着问。   丫鬟们被他目光逼视,脸红心跳,六神无主,其中一个讷讷道:“二奶奶……才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带人去库房找东西……”她虚虚抬手指了个方向。   李绝迫不及待地转身走开。   走了半刻钟不到,隔着一面湖,李绝看到对面半月形的游廊下的几道身影。   都是女子,珠钗摇曳,华裳明丽。   那一片的花团锦簇中,他的目光只盯着其中的一个。   星河穿着一袭偏素暗的鸦青色对襟宽绰长衫,缎子的暗纹在淡淡的阳光下烁烁泛光,衫子则密密实实地掩住了本来玲珑的身段。   自从出嫁后,除了节庆的日子,她一向习惯于穿这些色调偏暗的衣裙,不知是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些,还是如何。   但就算如此,只要看到那张比花更娇的脸,才知道原来不是“人靠衣装”,而是衣装靠人。   黛眉似远山,明眸如秋水,雪肤花貌,再暗淡的衣裳给她穿着,也自然的光彩照人,明媚可喜。   而在一堆色彩斑斓的女子之中,那淡雅的素净,更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风姿独特。   不知是情有所钟,还是她天生是万中无一的,李绝一眼就看见了她。   他看着星河端庄温婉的神情,心里想起的,却是那个湿淋淋的雨夜,她蹙着眉在自己梦境里婉转低吟的模样。   炙热的目光透过那道袍似的长衫,他知道底下藏着的是何等天然难得的宝藏。   李绝的心在窜动着,极想再握一握那把纤腰。   只要再给他握一次,只要再给他抱一抱,不用任何人的回答,他就能知道那到底是梦还是真。   星河身边的几个女子且走且不知说着什么,平儿也跟在身旁,听着众人的话,也低头跟星河说了几句。   星河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经意地转头看向栏杆外的湖面。   一瞥之间,她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微微抬眸。   看着湖对面的那道皎然不群的身影,星河的眼中透出惊愕,脚步几乎都随之停下。   她忙垂了眼皮。   星河不敢再乱看,仍仿佛凝神在听身旁人说话似的,可过了会儿,却又不放心,假装不惊疑地扫了眼。   也就在这时,李绝无法自已的往前走了两步。   星河察觉他的用意,眼中掠过一丝骇然。   她克制着不去看李绝,只低头跟平儿低语了几句。   平儿放慢了脚步,等众人都随着星河去了,才从游廊边沿着绕了过来。   且走,平儿且看着对面的李绝,自打他回来,这还是头一次正式见面。   “三殿下。”平儿屈膝,掩住心头惊疑。   李绝目送那边星河被众人簇拥着离去:“姐姐她去哪儿了?”   平儿在心底叹了口气:“三殿下,您今日不是来探望侧妃娘娘的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李绝道:“我有话想跟姐姐说。”   平儿皱眉:“什么话?我能不能转告?”   “不能。”   平儿皱了皱眉,看看左右无人便道:“三殿下,上回在侯府里,该说的不是都说过了么?好聚好散的难道不成?如今姑娘已经不是当初没嫁人的了,这又是在国公府,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找她,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您是不在乎,叫她怎么做人?”   李绝的唇动了动:“这些是她叫你跟我说的?”   平儿顿了顿:“这是我自己心里想说的。不过,你该清楚,我也是为了二奶奶好。”   “很好,可是除了姐姐的话,你们其他任何人说的,我都不听。”李绝毅然转身,看着栏杆外的波平如镜,道:“你要清楚,我不是无事生非,我也绝不会害她,如果我不是在意她,这会儿还轮得着你在这里拦我?你只告诉姐姐,我有要紧的事要当面跟她说!一定要见她!”   平儿屏息,片刻幽幽地问:“就算见了,又能怎么样?”   李绝沉默。   平儿低头想了想,有点无奈,也有点苦口婆心地:“你别再害姑娘了。她为你已经够劳心乏力的,我知道三殿下在关外辛苦,但姑娘到现在这一步,也是九死一生的。你何苦再来搅扰她,让她不得安生?”   李绝的心猛地一颤:“她心里有我,你该是最清楚的!”   平儿笑了笑:“是,可是心里有,又能如何?三殿下心里也有姑娘,可两年前还不是离她而去了?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心里有,不能当饭吃,不能在要紧时候救命!既然是心里有,那就放在心里好了。”   李绝竟然没法儿反驳这些话,他深吸一口气:“你说两年前姐姐最需要我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我……”平儿一愕,知道自己不能再细说,她咽了口唾沫:“你自己明白。”   李绝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在京里,她就不会嫁给庾凤臣,对吗?”   “是、是吧。”   平儿心里乱乱地,并不是很想回答。   李绝深深盯着她:“那次,我为了靖边侯而去冀南,她跟庾清梦去青叶观,是为向陆机询问我的下落,是不是?”   “啊,是啊……”平儿身不由己答了这声,隐隐地觉着有点不对。   正在琢磨,只听李绝又问:“那……庾凤臣把她从我身边带回后,跟你们说了什么?”   平儿先是一怔,继而疑惑地看着他:“没说什么啊。”   李绝不再出声。   平儿盯着他黑沉沉的眸色,突然毛发倒竖:“你……”   她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李绝是在套她的话。   他原先不知道星河去青叶观,也不知道此后之事,可他刚才的问话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李绝不是想知道庾约把星河带回后说了什么,因为,只要平儿回答,那就证明了庾约真的把星河带走,也证明了庾清梦说的是真的。   李绝直直地看着她:“为什么不承认?到底为什么要瞒着我?或者……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平儿竟倒退了一步,骇然。   李绝的脸色铁青:“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平儿猛地上前,不顾一切地拦住:“李绝!你别乱来!”   李绝很想把她甩开,但他只是隐忍的:“走开,我不想伤到你。”   平儿道:“我宁愿你伤到我,也不想你去伤害姑娘!”   “为什么你觉着我会害她!”李绝几乎要失去理智,怒道:“我恨不得把她揣在我心里!”   “你能吗?”平儿含着泪,几乎哭了:“你要真的能把她好端端地揣在心里,谁也伤不到分毫,我又何必操心!”   李绝瞪着丫鬟,平儿终于落了泪:“求求你了,你别再胡闹了,就、给她一点体面吧。”   库房。   点算了东西,几个婆子丫鬟们便开始抬箱笼,收拾整理。   星河缓步向内,其实她帮着萧夫人掌家,才不过半年多时间,可老太君已经极信任她,有些要紧事情,也都肯交给她办。   这库房,星河来过几次,大小箱笼数百上千,一应的好东西更是价值连城。   虽然物件多,却一点霉烂的气息都没有,反而是一股淡淡的交织的天然木香。   毕竟那些盛放东西的箱子,也都是用名贵的沉香,紫檀,花梨木或者香樟木所制,又防虫蛀,味道又清香。   星河回头看看,已经走开了一段,丫鬟们说话的声音都小了。   她松了口气,在一个紫檀木的大箱子上慢慢坐了歇息。   微微闭上双眼,心里想起的是刚才的隔水一望。   容霄跟李绝一起前来探望侧妃,星河是知道的。因为门上已经报了。   星河心里却也隐隐猜到,李绝不仅仅是来看望庾清梦的。   她本来打算,先把老太太派的差事办了,再想别的。   谁知他来的这么快。   星河抬手揉了揉额头,耳畔听到丫鬟叫道:“二奶奶?”   “我在这儿,你们忙,我且坐会儿。”星河缓缓起身,扬声回了句。   丫鬟们听见吩咐,便又退了。   星河叹了口气,不知平儿是否跟李绝说的顺利,正要坐下,一只手臂从身后探来,猛地将她抱入怀中。   她先是大惊,几乎要惊呼起来,等看到腰间是黛蓝色的窄袖,以及那虎口被磨得粗粝而带着伤疤的少年的手的时候,她的声音都梗在喉咙里。   人被他紧紧地箍在怀中,原本宽绰的衫子给手臂一勒,显出了那抹不盈一握的窄细腰肢,像是稍微用力就能勒断。   “别闹。”星河低低地,她知道这个人是教不好的了,只能隐忍的退步,而心里在想,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李绝垂首靠近她的颈间,目光所及,她脖子上的那个痕迹已经都没了,他的目光细致地扫过,没发现新的可疑痕迹。   “那天晚上,我也是这么抱着姐姐的?”李绝轻声地,凑近她耳畔,盯着那没有耳洞的小巧圆润的耳珠。   星河本来还极冷静,听了这句,身子微僵。   不,他不知道,应该是指的别的。   星河试探着:“你……说什么。”   “赤松伯把你带去的那天晚上,”李绝几乎要咬上她的耳朵了,每个字都像是充满了那天晚上的湿淋淋的雨气,跟滚烫灼人的喘吸:“我是怎么……抱姐姐的?”   星河感觉自己的身子在往下沉,而李绝勒着她的手臂竟成了固住她的唯一。   李绝越发用了点力气,把她彻底地拥在怀中,最紧密无间。   就如同方才跟平儿说的,几乎要揣到自己心上去。   “你……”星河身子发飘,而胸口发闷。   他竟然知道了,偏偏是这时侯知道了?!   “为什么瞒着我?”李绝垂首,目光往前逡巡,盯着她的脸,他看到她的长睫惊慌失措的眨动:“明明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姐姐……为什么还要瞒着我?嗯?” 第139章 .二更君姐姐疼疼我   庾约这两日忙于公务,几乎连国公府也少回。   先前,在庾清梦被拟蛇所咬,滑胎之后,皇帝严禁将此事大肆张扬。   所以坊间并不知晓内情,而只以为是侧妃身体过于虚弱的缘故,导致滑胎。   事实上,皇帝早命庾约跟心腹的内侍暗中调查此事。   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   倘若庾清梦死在宁国公府,而且那拟蛇所咬伤口隐秘,等闲自无人察觉,再加上有佑儿那一撞……就算庾清梦出事,顺理成章的,这罪责自然就是国公府担着,跟别人无关。   谁知陆机跟庾凤臣找到了那拟蛇,这么一来,事情就耐人寻味了。   最不愿意看到庾清梦顺利生下皇孙的是谁,众人心里其实都有数。   毕竟裴氏的善妒,人尽皆知。   何况庾约还查到了真凭实据。   裴氏的母族兄长,平日就善结交一些奇人异士,其中不乏认识域外高人的。   但凡经手,必有经手的人,又不能一一地杀之灭口,在京内的地盘上,庾凤臣要找线索,简直易如反掌。   他只需要把裴家的人同西北客商接触,并得过一条拟蛇的事情查明白,一应案卷递呈给皇帝就是。   而皇帝这边,也早命人将伺候庾清梦的几个嬷嬷跟宫女等严加审讯,这些老嬷嬷虽是皇后特意指派给庾清梦的,经验丰富之人,但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忠心耿耿,其中一个便忍不住招了。   皇帝没有如何,只把惠王叫了进宫,让他将所有案卷看过。   惠王看完后,失魂落魄。   皇帝望着自己的儿子,脸色一言难尽地难看:“你心里有数了,要怎么处置,你自己去处理,朕就不插手了。”   惠王呆呆地站着,几乎没反应过来,皇帝心里响起一声叹息,冷道:“不过,上次朕说的话,你总该还记得吧?”   上回裴克事发后,皇帝警告过,如果裴家还敢胡作非为,那就要连根拔除的,惠王如何能不记得。   皇帝最后道:“去吧,朕希望你能够把此事做好。就算是……将功补过。”   惠王领旨,出宫。   他简直没法儿面对这个真相,虽然在宫内看过的那些按了指印的口供,如此清晰。   惠王跟王妃裴氏,也算是有点“识于微时”的意思,惠王宅心仁厚,性子是有些温吞的,在他少年时候,有此在宫人的陪同下,出宫查看市井风貌。   不料闹市之中,不知哪里窜出一只狗儿,因前方放炮仗,受了惊吓到处窜咬,最后竟向着惠王袭来。   惠王不知所措,只是拼命躲避,眼见躲不开要给咬一口,不知哪里跑出一个少女,手中拎着一个捣衣锤似的东西,向着那狗儿用力打去。   那狗子给打的倒在地上,竟当场毙命。   惠王是个软弱的性子,因为这个常常被皇帝嫌弃,如今看到这么悍勇的女孩儿,居然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   后来他不顾皇后反对,执意要娶裴家女。   惠王以为自己多了个贤内助,没想到,裴王妃确实是个能人,只是这份“能干”,却超出了李坚的承受范围。   她可不仅有打杀狗儿的风范,人,也一样。   李坚回了王府,入了内宅。   王妃一无所知,看他脸色不好,还以为又是去看庾清梦了。   便道:“我已经派人去请过一次了,她只是不肯回来,何必呢,只管要住在国公府里,就好像这儿不是她的家一样。传出去,叫人听见像是什么,恐怕还要说我不容人呢。”   惠王定了定神,转头看向王妃:“梦儿小产,是何等惨痛的事,你不体恤,反而只在乎自己的名声?”   王妃愣了愣,才又笑说道:“我只不过因为她不回来才抱怨了一句而已,王爷就这么护着了?王爷若是不高兴,明儿我亲自去请她回来就是了。”   惠王漠漠然道:“还是不用了,在国公府,只怕真的比在王府要强。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母后,娶了梦儿,到如今反而是害了她。”   王妃皱眉:“王爷……说的什么,什么害她,谁要害她了?”   惠王默默地看着裴氏:“你没有话跟我说?”   裴王妃似觉着这话可笑,道:“我?我有什么话?王爷干吗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惠王见她竟冥顽不灵,便道:“你不承认也罢了,不过,你难道不知道,裴家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   王妃脸色一僵:“什么?王爷何意?”   惠王淡淡道:“何意?他们相助你暗害梦儿,你还真以为事情办的天衣无缝?我早警告过你!”他失了控,站起身对着王妃道:“我只是想,你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对梦儿下手,没想到是我低估了你,你也太狠心歹毒了,竟想要她一尸两命?!父皇说的对,我确实不能再容下你了。”   王妃见惠王是动了真格,本是要抵死不认,可看惠王这神色语气,显然早已经查明,于是忙求饶:“王爷恕罪,其实臣妾没想就要清梦妹妹死,只是……大哥是想吓唬吓唬她而已,王爷,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   惠王其实还心存一点侥幸,如果王妃不知情,自然还可以网开一面,闻言彻底失望,怒斥道:“毒妇!你还敢求饶!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可以诛你裴家九族!”   诛九族这个词,吓得王妃双腿发软,忙跪倒在地:“王爷!”   国公府。   库房越向内,越是安静。   但就算有柜子阁子等重重挡着,耳畔仍能听见外头丫鬟婆子们的声音,时不时地说:“小心些,别撞坏了。”   又道:“脚下利落点,毛手毛脚的。”   一点一点,都钻到星河的耳中,惊雷似的。   李绝却丝毫都听不见别的,他只顾看着星河的脸色,他几乎按捺不住想在这里就“试一试”,抱她的滋味。   察觉星河很在意外间的响动,李绝心头一动。   她的身量太小,从后抱着并不算方便,欺负人一般。   李绝转了个身,抱着星河往旁边挪开一步,将她放在旁边略高一些的柜子上,趁着她不留意,欺身靠前。   星河鸦青色的对襟长衫的底下,是秋色的流云百福的褶裙,被他劈身而至,褶裙向着两侧展开。   花瓣般散开的裙摆遮不住底下同色的绣花鞋,也露出一角牙白的薄绢丝中裤。   星河出乎意料,惊恐地看着李绝:“你干什么?”   李绝凑近,目光贪婪地凝视面前的这张脸。   方才隔水相望的容颜,可望不可即,如今就在手底,他没法形容心里的欢喜。   就算自诩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可每次跟她亲近,都是这样天赐良机般弥足珍贵。   李绝张手,掌心轻抚过她的脸:“姐姐怕什么,更过分的不是……已经都有过了吗?难道你都忘了?”   眼前的明眸里透出一点恼羞成怒。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颤声说,但脸色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要是姐姐忘了,帮你想起来好不好?”李绝微笑,他甚至慢慢地用舌尖润了润唇。   “你这……”星河挥手就要打他,手指已经落在他的脸上,却又赶忙停下来。   李绝的心跳快的很:“姐姐舍不得打我?”   “我是怕给人听见,”星河垂眸,低声:“你……你越来越放肆,变本加厉了是不是?”   “天地可鉴,我只是……太想姐姐罢了。”李绝低低说了这句,把她放在自己脸颊边上的那虚张声势的小手,张口含住。   细嫩的手指被濡湿的唇裹住,星河受惊地睁大双眸,急忙抽回。   但就在手指撤回的瞬间,李绝拥着她贴近,他被革带束着的窄而劲瘦的腰身长弓似的向后,俯身吻住唇。   星河受惊,手还没来得及远离,本能地要将他推开,手指胡乱地落在他的脸上,发端。   五指微微用力,后知后觉地发现竟是抓住了他的发,把原本还算整齐的发丝弄的有些凌乱。   她没法儿出声,眼睛睁开,看到的是近在眼前的少年鲜明的眉眼,但眼睛闭上,却突然又出现那个慌乱惨烈似的雨夜。   星河只能将手往下,摁在李绝肩头,拼力地推了几下。   少年的身子好似给她推的晃了两晃,然后却又发狠似的反冲了回来。   这次,他的手自星河肩上向下,揽着她的腰,逼她向着自己贴近。   星河的腿便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他的腰侧,这个姿势越发让她想到那不好的记忆:“唔……”   挣扎着试图发声,含混不清的字眼从嘴角断续流溢:“小……绝……”   李绝很想听到她的声音,可又舍不得松开她,勉勉强强地留出一线空隙:“姐姐,姐姐……”   星河试图向后挪,以便于避开他些。   双腿垂在柜子边上,随着动作微微地踢动。   李绝却立刻发现,很不满地在后腰上用力揽紧。   他磨着她,熟悉的感觉,星河眼角湿润,是被逼出来的泪:“你别!”   李绝呼了口气,身子在战栗,他的心已经是极向往星河的了,而他的身体仿佛更在他的心意之上,强烈的千百倍,完全不必要经过他的心意,而自动地向她靠近,叫嚣着需要。   “姐姐,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太坏心了!竟骗我……”他允她发声,因为他同样渴望听见她的声音。   幸而他可以亲吻的有很多,甚至没有他不想亲吻的地方,只要是她,他从头到脚都想要。   “我不是……”星河难堪的,想避开他。   “不是、什么?”李绝倒吸一口凉气,她越是不安扭动,就越是让他兴致勃发,甚至极为难耐,李绝不得不开口阻止:“你别动。”   是劝告,又像是一种贪求更多的提醒。   星河也有些乏累,听话的停了下来:“小绝……”   垂眸向下扫了眼,脸颊上便飞了红,恼羞地:“你……”   刚才她没看,只是感觉到了,如今看到那黛蓝衫子底下的情形,无地自容。   李绝凝视着她,眼角泛红:“姐姐,”他贴近她的脸颊:“那天,是真的?”   星河看他一眼,咬着唇看向别处。   “告诉我,”李绝没忍住,行船入巷似的撞击:“姐姐告诉我?”   星河低呼,明眸摇曳,光影潋滟,克制不住地:“不要!”   “二奶奶?”库房外间,又有小丫鬟在叫。   星河头皮发麻,扭头要看是不是来了人,又忙往前想要下地。   如此主动靠近,李绝闷哼了声,哪里还收敛得住,蓦地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抱了起来,向着旁边挪步。   “你……小绝!”星河慌了,又很怕掉下去,不得不搂住他的脖子。   “二奶奶呢?”另一个丫鬟疑惑地问。   李绝盯着她张皇的眼睛,没有出声。   他仿佛在赌她会不会叫人。   星河挥拳打了他几下:“放我下来!”耳畔却听见丫鬟们仿佛在找她,脚步声都能听见。   星河的心里鼓声躁响,她不得不扬首,拼命自制地,而仍不免多了一点急躁地高声:“我要静一静!”   丫头们从没听过她仿佛带怒的声音,忙不敢靠前,只道:“东西都快搬完了,我们进来同二奶奶说声。”   “知道了。一会儿……”她死死地咬住唇,把那一声地哼忍了回去:“嗯……”   丫鬟们没进来。   星河却无法把心放下,她被李绝托抱着,抵在立柜旁边的墙上,真是生平罕见的难堪:“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我忍不住了,”李绝呼气,脸上也是一种情动的粉红色:“姐姐,你疼疼我……”   星河怔住,想到那夜的情形,忙又道:“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是疯了,”李绝难熬之极,拉住她的手往下:“为姐姐疯了,姐姐不疼我,是想我为你憋疯了?!”   星河沦落在他的臂弯里,那力道一下一下地,像是浪潮拍岸似的,无休止,汹涌强悍。   袍子给撩起,隔着薄薄的绢丝跟细缎,撞击的力度仍是极其的骇人。   星河不敢看,半闭着双眼,感觉给颠动着。   难堪,羞耻,还有些没法形容的……她想要捂住嘴,生怕自己会不小心漏出什么响动。   她的额角有了汗意,惦记着外头的人,想要李绝快点结束,又没法出口。   李绝不能尽情,闷闷地哼了声。   比之先前,他有些畅快,又有些不得肆意的委屈。   终于,右手扶抱腰臀,左手将她后颈往下摁落,又如愿以偿地吃住了。   香甜的唇瓣,真想全部吞掉。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仿佛是怒兽似的咆哮,动作突然猛烈。   宁国公府外。   容霄快步走出来,问戚紫石:“道兄没出来?”   戚紫石摇头:“怎么了二爷?”   容霄皱眉:“奇怪,我找了一圈没看到人。”   戚紫石一想,暗暗挑了挑眉:“那还是别找了,万一他自己把哪儿离开了呢,你找来找去的惊动了府里的人反而不妙。”   容霄笑:“也是这个道理,不过,难道我们就走?”   正说到这儿,突然间一匹马极快地从国公府街头飞驰而来,戚紫石定睛一看,突然撇下容霄迎了上去。   那青衣人也看见了他,急忙翻身下地,手掩住唇,低低地跟戚紫石说了几句。   戚紫石的脸色巨变:“什么?你……”   青衣人脸色凝重,说完后,便又上马离去。   戚紫石的身形竟晃了晃,失魂落魄一样。   容霄看的古怪,赶忙过来从后扶住:“戚先生,怎么了?”   戚紫石抬头看他,突然道:“快去……找小三爷……”   才说了这句,竟看到门口处人影一晃,是李绝走了出来。   戚紫石失声:“小三爷!”   李绝下了台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戚紫石原本是个极会察言观色之人,但这会儿因为心头震惊,竟没顾得上细看。   他极快地飞奔到李绝身旁,低低禀告了一句话。   李绝在看到他的时候,脸上原本有几分冷意,听了这话,也露出罕见的骇然:“什么!”   戚紫石道:“小三爷还是快回王府吧,据说……王爷的情形、很不好!”   这时侯小厮把马牵了过来,李绝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竟没顾得上跟容霄打招呼。   戚紫石也跟着慌里慌张地上了马,临走才对容霄道:“二爷,我们有急事,回头再说。”   “道兄,戚先生……”容霄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两个已经风驰电掣般地出了长街!   李绝飞马赶回了惠王府。   王府门口已然戒备森严,李绝不等马儿停下,就已经飞身掠入王府大门,等戚紫石赶进门,早不见了他的身影。   惠王府内宅,李坚躺在榻上,脸如金纸。   旁边是两名太医,正如大祸临头般的眉头紧锁商议如何调治等等。   李绝冲了进内,一眼看到榻上的惠王:“坚哥哥?!”   惠王闭着双眼,毫无知觉,其中一名太医急忙过来:“三殿下!王爷伤势严重,方才……处置伤口的时候疼晕了过去,还是暂时别叫醒他,免得更添苦楚。”   李绝屏息:“伤在哪里?”   太医把盖在惠王身上的薄毯子轻轻掀起,露出了血淋淋的胸口。   没看到伤的时候,李绝心里还有些侥幸,等看到那伤口的位置,他的心突然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强行按捺那份心惊,李绝握住惠王的手腕替他把脉,脉象微弱的令他无法置信。   “谁!”李绝惊怒:“是谁动的手?”   两名太医面面相觑,仿佛都不敢说。   惠王遇刺,而真凶何人,两个太医不敢擅自提起。   因为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没法相信。   刺伤了惠王李坚的,不是什么武功高强深不可测的刺客或者杀手,而是惠王妃裴氏本人。 第140章 她最想要的   皇帝非常的不喜欢惠王的优柔寡断,觉着他性子太过软弱,每每被惠王妃玩弄于股掌之中。   枕边人如同一条毒蛇,而他竟一无所觉。   或者,不是真的一无所觉,而是想要信任自己的王妃,毕竟那是他选的人。   但,此刻还未如何,裴家就已经肆意妄为,难以想象惠王将来登上大位,没法儿约束裴家的人后,外戚横行,将会如何。   所以皇帝想给惠王一个机会,让惠王自己去料理此事。   倘若他处置的干净果决,那皇帝当然不会再说别的。   可没想到,事情会出现令皇帝也意料不到而措手不及的变化。   就在惠王跟王妃摊牌的时候,王妃的近身嬷嬷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本来老嬷嬷也知道惠王正跟王妃“争执”,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但她才得知的那件事情十万火急,不能耽搁。   而且向来惠王是很体恤王妃的,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责罚。   所以她张皇地跑到屋中,向着王妃道:“娘娘,大事不好了,府里头派人来,叫娘娘救命呢……说是大理寺跟诏狱的人去查抄,弄得鸡飞狗跳……老太爷都给吓厥过去了。”   惠王妃本来以为惠王只是先说说,未必就能雷厉风行,听见这句才知道已经动了手。   “什么?是真的?”她睁大双眼厉声问。   嬷嬷道:“娘娘快开恩吧,听说已经把大爷押到诏狱去了,再不想法儿,阖府都完了!”   这其实是皇帝下的旨意。惠王是知道的,毕竟皇帝已经容忍了裴家许久,如今已算是忍无可忍。   如今惠王还在这里,正在撕撸此事,这嬷嬷就只明目张胆地撺掇起王妃来了。   惠王原本对王妃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如今见这嬷嬷目无主上之态,心早已经凉的彻底。   若不是底下的人都知道王妃会拿捏住他,又怎敢这样越过他而向着王妃求救。   当下未等惠王妃开口,便高声唤道:“来人!”   外间的内侍听见,忙走进来几个:“王爷有何吩咐。”   惠王指着那老嬷嬷,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下去!送到诏狱!”   那老嬷嬷是王妃从家里带来的,曾经是王妃的乳母,跟了几十年,极有体面,平日里惠王更也是有些恩宠有加。   听惠王竟会冒出这么一句,她半信半疑地:“王爷?王爷……”   惠王怒不可遏:“都是你们这些人平日里撺掇王妃,才让她丧心病狂,干出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来,如今事发了,你不思好生的反省,请罪,反而在这时候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当着本王的面儿就又挑唆!你想叫她怎么开恩,如今是皇上的旨意,你莫非要让裴家谋反?”   痛斥了一番,惠王道:“愣着干什么,拉出去!还有平日里跟王妃身边的那几个,一起带走!一个也不留!”   那嬷嬷才知道果然大事不好,顿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王爷饶命!”大概是知道求惠王无用,便又向着裴氏:“娘娘救我!”凉七獨家   惠王妃先是给裴府的变故震惊,已有些魂不附体,又听惠王要把自己的心腹奶嬷嬷也送去诏狱,更加惊心,见那些太监上前撕扯,那奶嬷嬷又叫的死去活来,王妃怒道:“谁敢动,都给我滚出去!”   自打成为惠王正妃,可以说整个王府之中,惠王妃是说一不二的,就算打压惠王宠幸的妾室,或者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料理了有孕的女子,只要做的干净,惠王不知,那就罢了。   而惠王就算听见些许风声,但若没有去追查、没有真凭实据,惠王还是愿意去相信王妃的。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如今见竟如此,岂能忍受。   惠王看她直到现在仍旧猖狂,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他深深呼吸,寒声:“你别忙,非但她们保不住,就算是你如何,还未可知。”   嬷嬷已经给生拖竖拽地拉了出去。   王妃又听惠王说了这句,猜到自己恐怕也前途不妙,她咬牙:“好啊,我就知道皇上跟皇后一直都看不惯我,这是……终于找到借口要把我除掉了?”   惠王气的发抖:“你是自做孽!”   王妃冷笑:“少说这些好听的,皇后苦心为王爷选庾清梦,不就是想取我代之吗?若没了我,王爷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把那庾清梦扶正了!你不是早就私心偏疼那小贱人了吗!”   惠王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把脏水泼到庾清梦身上,若换了往常,他自然可以解释,可现在因为心死,竟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于是道:“你知道就好。你觉着你的品行,能比得上梦儿吗?你看你,手段之狠毒,做的那些丑陋之极的事,你有一点儿像是正妃吗?本王简直后悔当初怎么就违背了母后的意思……”   “你、你说什么?”   惠王索性一股脑都说出来:“本王说后悔娶你了!若不是你,梦儿又岂会小产,其实早在裴克出事的时候,本王就不该姑息……本王只恨没能及早发现你的蛇蝎心肠,养虎为患!”   王妃叫道:“你说克儿?你可知道克儿是给庾凤臣害死的?”   “你少来诬赖人!这件事跟庾凤臣有何关系!”惠王越发震怒。   “那是因为庾凤臣知道克儿曾经……”王妃才要说下去,又猛然刹住。   “曾经什么?”惠王逼问,见她仿佛心虚,便得理不饶人的:“明明是他自己残害民女自寻死路,本王只恨他死的太迟了!太便宜他了……”   话音未落,只听王妃大叫了声:“李坚!”   惠王抬头,看到王妃手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惠王妃本来就是那种有些冲动莽急的性子,听了惠王那几句,只以为他已经恩断义绝,又听见他竟然这么说死去的裴克,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头脑一热,王妃将桌上削水果的刀子拿起,竟是要鱼死网破!   等到外头的侍卫跟太监们听见声音不对冲了进来,惠王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李绝回了王府不多久,皇帝跟皇后亲自驾临。   消息是第一时间送进宫的,皇帝简直觉着匪夷所思,事情怎么竟到了这个地步?   在没到达王府之前,皇帝心里还存着一点侥幸,觉着兴许是底下人小题大做,惠王的情形不至于就真的到达最坏的地步。   可是当进了内室,还没见到人,先看到太医、服侍惠王的身边人、再就是李绝。   皇帝的目光一一扫过,尤其是看着李绝的神色,心也跟着往下沉。   而他还没有靠前,皇后已经先一步冲到了床边,当看着惠王那脸白如纸的样子,皇后发出了一声颇为瘆人的哭吼。   皇帝缓步走到皇后旁边,垂眸看向自己的长子。   望着惠王脸上浮现的死气。皇帝很慢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肺竟在瞬间丝丝作痛。   他没有像是皇后一样情绪毕露,而是脸色凝重地转过身,先问太医详细情形,又问近侍王妃何在。   内侍们惶恐地伏在地上,说是已经暂时地把王妃关在侧房间里。   毕竟是王妃,王府之中的人几乎都不敢轻动,只是事情非同小可,才勉强斗胆地把裴氏先禁足在房中,派人看守着,等皇帝处置。   皇帝的脸上没什么波动,最后抬眸看向李绝。   李绝的鼻子跟眼睛都有些发红,他看似没有表情一样,但是,竟无法描述心里的惨痛跟悲凉。   如果说信王李益都是在临去之前,让李绝心里生出了几分不舍的话,那么惠王李坚,则是比李益都都对他尽责而待他极好的“兄长”。   从在京内第一次相认,直到如今,李坚处处都为李绝着想,虽不是亲兄弟,却简直的称得上“长兄如父”。   在今日之前,李绝以为,以李坚这温温吞吞老好人的性格,恐怕会长命百岁,活的比他还要喜乐长久呢。   又怎会想到,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他犹如泥雕木塑般地站在旁边,仿佛不知所措。   皇帝凝视了李绝片刻,唇动了动,终究也没说什么。   而身后的皇后此刻悲怒地叫道:“那个贱人呢,那个贱人在哪里!”   惠王李坚薨后,皇帝追封李坚为太子,谥号“孝安”。   皇帝停朝七天,文武百官以及民间同服丧二十六天。   乃至停灵出殡,皇亲国戚乃至文武百官,皆都为孝安太子披麻戴孝,送葬出城。   在这隆重庄严的葬仪之下,裴府上下数百人,皆都被处以极刑。   惠王妃裴氏据说是以白绫自尽的,但知情人又说,惠王妃是给皇后亲自下令活活杖毙的。   在太子李坚下葬之后,皇后娘娘也便大病不起。   其实早在之前操办里间的葬礼的时候,皇后已经撑不住,只是还扎挣着,如今事情完了,便仿佛泄了那口气。   皇宫之中,敬妃暂时代替皇后协理六宫。   而皇后的情形也不是很好,起先,她觉着李坚并不算是个很英明能干的孩子,不尽如人意的,但是现在李坚竟先她而去,对皇后而言,简直如同剜心之痛。   失去了李坚,皇后简直万念俱灰,一月之间,仿佛苍老了数年。   这日,敬妃带了人,正要皇后寝宫探视,才出宫门,就看到信王太妃冷华枫,不知是要去何处。   两下相遇,冷华枫微微欠身:“娘娘安好。”   敬妃问:“王太妃是要往哪里去?”   冷华枫道:“先前本是要回盛州的,可因为惠王……太子殿下之事,所以耽搁了这一个多月,如今事情已了,正欲前去同皇上说此事。”   敬妃颔首:“原来如此。若是盛州无事,王太妃或许可以多留些时日。”   冷华枫微微一笑:“还是不了,我在盛州住惯了,在京内总有些水土不服。不过,这阵子宫内事多,倒是多亏了娘娘操心料理,竟料理的极为妥当,我冷眼看着,心里亦是极为敬服的。”   敬妃也换以微笑:“王太妃过誉了,我也只是勉强而已。过一阵子皇后娘娘自然大好,我操心的也是有限。”   冷华枫若有所思地:“皇后娘娘的身子可好?我本想去探望,又怕娘娘反而不喜见我。”   “娘娘只是过于悲痛,只要仔细调养一阵子,总是会好的,”敬妃不动声色地回答,“王太妃有这心意,我必会向娘娘转达。”   “倒也不必,”冷华枫一笑:“对了,娘娘你可知道燕王殿下的情形?”   敬妃皱了皱眉:“这……并不是很清楚。”   冷华枫叹道:“如今太子已殁,皇室之中自然只有燕王这一处正统血脉,他为何没有尽快回京呢?想来皇上也是盼着的呢。”   敬妃道:“也许有什么缘故吧。”   “那也罢了,”冷华枫随口似的,又一笑:“我还是先去跟皇上请命回盛州的好,我心想着,若是燕王回了京,皇上要册封太子之类的……呵,事情岂不又多了,我只怕走不了呢。便不打扰娘娘了,请。”   两人说了几句,便各自分道扬镳,一个去皇后寝殿,一个去皇上寝宫。   敬妃且走,且回头看了眼那远去的人,冷华枫头上的素白银器,在阳光下烁烁生寒。   这些日子,虽然表面上是忙于太子的丧事,但实际上,不管是宫内还是朝野之中,都在吵嚷的沸反盈天,毕竟……能够继承皇位的皇室嫡子没了,此后江山将交给何人?   几乎是众口一词的,大家都想到了原本在南方的燕王李振。   恰好,先前皇帝因为龙体欠安,曾传召信王跟燕王进京。   信王李重泰是不能回来了,所以是信王太妃冷华枫跟李绝前来。   而燕王李振,据说已经走到了半路。   可按理说,太子出了事后,这足足一个多月的时间,燕王早该抵达京师了,不知为何竟然毫无动静。   而在宫中得到的消息是,燕王人在半路,突然竟病倒了,又听说了太子的噩耗,心力交瘁,无法赶路。   冷华枫来至皇帝寝宫的时候,李绝却也正在宫内。   皇帝咳嗽了几声,接过李绝送过来的药碗,慢慢地喝了两口。   帕子在唇边轻轻地擦了擦,皇帝看着李绝:“你知不知道,燕王为什么突然病在半路,没有到京?”   李绝道:“不是因为听说了……”   他不愿意提李坚的死,便意兴阑珊的停了下来。   “你真以为,他是因为手足情深吗。”皇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虽然他不似皇后那么情绪外露,但经过李坚的事,皇帝心中的惨痛却也并不比皇后要少,鬓边的白发都多了一层。   李绝皱了皱眉,他不愿意去想这些。   皇帝看着他微蹙的眉心,欲言又止:“你可知道当初为何,朕着急把燕王分封出去?”   “王爷大了,自然要去封地。”李绝回答。   “那是一种说法,另一种,”皇帝帕子掩着口,又咳嗽了几声才道:“燕王的心性,跟你坚哥哥不一样。朕分他出去,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别生非分之想。”   李绝听他提到“坚哥哥”,更是冷着脸低了头。   他自诩是“六亲不认”“断绝七情”的“绝”,但不管是李益都还是李坚,这些情分,却岂是说断就断,甚至一碰就疼。   皇帝凝视着他的神色变化:“怪不得,坚儿喜欢你。”   李绝扭头:“皇上才喝了药,还是休息吧。”   皇帝想了想:“你想出宫?”   “是,”李绝没有否认:“我……我不太喜欢宫内的事,也不是很懂,皇上也不必跟我说这些。”   他心里也清楚,太子殁了,以后继位的自然就是燕王,而这件事跟他完全无关。   皇帝的眼神微微柔和了些:“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想沾染罢了。”   李绝也承认了:“是,我是不想沾。也没资格沾。”   “那倘若你……有资格呢?”皇帝突然问。   李绝眉头紧皱:“什么?”   皇帝抬眸,仔细看着李绝,打量着他的眉眼:“铖御,你是很聪明的心性,凡事一点就透,你只是不够忍心罢了。”   李绝刚要张口,皇帝道:“陆机给你的起这个名字,朕现在才知道用意。他不是真的要你断绝七情,只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他不想你被那些深情厚意牵绊,所以才要叫你薄情些而已。”   皇帝是最精明的人,他心里清楚的很:李益都也好,李坚也罢,都在李绝的心里。   甚至李重泰,李栎叶……还有那个对他最狠心的人,他都难以真正的放下。   李绝长睫低垂,不是很想听这些:“随便吧。”   皇帝道:“你还是惦记着……那个容星河。”   李绝瞅了他一眼,没出声。   皇帝难得一笑:“你先前说,你没有别的法子得到她,而朕是皇帝,朕一定有法子帮你,是不是?”   李绝盯着他,这才上了心似的:“皇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李坚出事,李绝不想再跟皇帝提此事,本以为皇帝也不会再提。   毕竟,李绝任性是一回事,人情世故,甚至于君臣、人伦等,他是明白的。   皇帝又不是昏君,不会干那种明强臣妻的行径,就算用了别的法子,也难逃人口褒贬,何况庾凤臣那个人,也不是好对付的……   还有整个国公府,乃至京内的许多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帝望着他明澈的眸子,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没有,唯一的贪念跟执念,就是那个人。   原先皇帝很讨厌这点,但现在看来,幸而如此。   深吸了一口气,皇帝道:“朕想过了,你要朕帮你,不如你自己帮自己解决,其实对待女人,很简单的……”   李绝重又拧眉,怀疑他是要推卸:“什么简单?”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你弄清楚她最想要的是什么,给她就是了。”   李绝张了张口:“她想要的……”刚要说,又停下来。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道:“女人往往是口是心非的,不要听她嘴里说的是什么,而是她心里真正想要的,你弄清楚她最怕的是什么,想要的什么,而你有能力为她做到,自然就会无往不利。” 第141章 .二更君他有多得意   李绝离开皇帝寝宫的时候,信王太妃正好进见。   母子两个相见,李绝只低了低头。冷华枫则温和地含笑:“要去上书房吗?”   李绝垂着眼皮:“出宫去。”   冷华枫的声音很温柔:“这些日子你都在宫里,也是该出去透透气儿了,不过别只顾贪玩儿,也别闯祸,早点回来吧。”   李绝不置可否地“哦”了声,迈步往外。   身后,信王太妃回头凝视着李绝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挂了太久,不增不减,看的长了,便不觉着温柔,倒是觉着几分难言的冷峭。   冷华枫入内,行礼之后,皇帝赐座。   信王太妃说起要启程回盛州的事,皇帝仿佛早有所料,颔首道:“你已经多年不回京内了,乍回来住了这两个月,也难为你了。何况重泰在盛州,你自然也是惦记着他的。你想回去,朕也不能强留。”   “多谢皇上体恤。”冷华枫微微欠身。   皇帝道:“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冷华枫道:“天气越来越冷了,怕路上不好走,自然是尽快启程为好。”   “那也成,”皇帝表示赞同:“回头朕会多调派些人手护送,免得铖御也不放心。”   信王太妃眉峰微动:“皇上,铖御自然是跟臣妾一起回去的。怎会不放心?”   皇帝这才诧异地:“是吗?你已经跟铖御说过了?”   “这、虽然没说,不过铖御心里自然知道。”   皇帝笑了笑:“小枫,不如这样,你听朕一句话,叫铖御留在京内就是了。反正你也有重泰在身边,不是么?”   “皇上说哪里话,”冷华枫唇角还带着笑,眼神却有些冷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臣妾也舍不得啊。何况燕王即将回京,留铖御这个爆炭脾气的在京内,臣妾也不放心啊。”   “难不成你还怕有人能欺负了他?”皇帝摇了摇头,和蔼地说:“你多虑了,铖御极为懂事,朕疼他还来不及呢。你大可以放心。”   冷华枫冷冷地看了皇帝片刻,才又一笑:“皇上难道不知道?有时候皇上的偏爱,便可能是祸之根源。”   皇帝嗤地笑了:“枫儿这句话是何意?朕偏爱过谁?又给谁惹了祸?”   两个人目光相对,冷华枫呵了声:“大概没有,是臣妾失言了。”她忖度了片刻:“既然皇上这样疼爱铖御,那……倘若他愿意留下,臣妾自然也不能勉强,就随他的意思罢了。”   皇帝道:“这就极好。”   冷华枫双手搭在腰间,缓缓起身:“既然这样,臣妾就不打扰皇上休息了。”   她正转身要走,皇帝忽道:“枫儿。”   信王太妃止步回头。   皇帝看着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改变主意吗?”   冷华枫的目光闪烁,顷刻:“这都是多久的事了,怎么皇上还记得?”她淡淡地笑了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何必又说这些无趣的呢。”   “那,便说件有趣的,”皇帝道:“朕不明白的是——益都,他可知道那件事?”   冷华枫的瞳仁收缩,微红的唇色仿佛都因而减了几分:“臣妾不懂皇上在说什么。”   “你当然懂,”皇帝轻描淡写地中,有一点意义不明的笑影:“你既然不想提,可见你心里还是很在意的。”   冷华枫屏息,半晌才似笑非笑地:“在意?我只是不懂皇上为何要再提起此事,难道不觉着……对不住先王吗?”   皇帝微微歪头想了会儿:“是有点儿对不住益都,不过,若说起真对不住他的人,是那瞒着他一辈子的,而不是朕。”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毕竟,在他娶你的时候,他就早知道你跟朕……”   “皇上!”冷华枫竟没忍住,出声喝止。   这会儿皇帝身边还有人,并不是屏退左右,那就是说他们两个的话并没有避着人。   而皇帝只是淡淡一笑:“朕说的没错儿吧?不过,益都毕竟很喜欢你,所以才对你言听计从的,若真能无知无觉的一辈子,想来他还是幸运的。”最后这句,他仿佛是叹息似的,带几分羡慕般。   冷华枫向来恬淡的笑脸泛着冷意,她竟连虚与委蛇的礼数都忘了,冷冰冰地:“臣妾告退。”她转过身往外走去。   李绝离开皇帝寝宫,才下台阶,戚紫石从旁边赶了过来:“小三爷,要去哪里?”   看了他一眼,李绝没有吱声。   方才在皇帝问李绝星河想要的是什么之时,李绝几乎冲口而出一句话。   星河想要的,大概是他不要去搅扰她,大家一拍两散之类。   毕竟她口口声声地都是这个意思。   幸亏他忍住没说出来,而幸亏皇帝下一句说的就是“别听她嘴上说什么”。   上次在国公府的库房里,他总算是放任性情,胡作非为了一番,只是收拾残局的时候颇有些狼狈。   他弄的很多,偏偏没有身上带巾帕的习惯,而今日穿的又是窄袖。   于是干脆的翻出里头的中袍,要撕一块出来。   星河看着他慌手慌脚的样子,拧眉抿着唇,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摔到他的身上。   李绝急忙取过来,可看着那帕子柔软清香,又舍不得糟践,有点讪讪地望着她:“姐姐……”   星河一咬唇,却终究无法可想地转过身了。   李绝红着脸,只能用那块帕子忙忙碌碌地清理了一通。   星河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不敢细想,也不想去想,抬眸往外看。   门口处,似乎是平儿的声音,低低地在问小丫头什么。   星河往外走了两步,腿上麻酥酥地不太舒服,她伸手扶住柜子站了站。   “姐姐,”是李绝靠近,他闪到星河身前:“姐姐跟我走吧?”   李绝舔了舔唇,渴望她就像是口渴的人渴水。   他要把星河带走,藏起来,做只属于他的娘子,而不要什么庾凤臣。   她是这么好,只该属于他一个人,一想到庾凤臣会碰到星河,或者也做自己对她做的事,他就要发疯了。   “姐姐,答应我好不好?”李绝哀求地看着星河,却又充满了期盼:“我会对你好的……以后咱们在一起,我要天天抱姐姐,也要姐姐疼我……我真舍不得姐姐离开我,一时一刻也不行!”   他差点就要再把她抱住。   “小绝,”星河深吸了一口气:“别说了。”   “为什么,姐姐就是我的!”他固执地,倔强地,又有点警惕地盯着她。   星河却仍是无法对上他的眸子:“总之,下、下不为例,你别再……逼我上绝路吧。”   李绝心一凉:“我没有逼你!明明是你,你瞒着我……”   “别再提了。”星河打断了他,而这会儿平儿也看到了他们在这儿,却并没有靠前,有平儿看着,星河略微放心。   终于理了理头绪:“小绝,你既然知道了,那就罢了,我……这样嫁给庾、二爷,本来就亏欠了他,倘若你还要让我回头找你,我怎么对得起二爷,今日的事再多一宗,我只能以死谢罪。你听见了?”   李绝满腹的柔情蜜意在这两句里被打消的差不多了,又因为提起了庾凤臣,他有些啼笑皆非的:“你亏欠他?姐姐!你是不是傻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家伙在我跟前有多得意!”   他差点说出上次在宫内垂鹤轩的事。   星河一怔,果然不晓得他指的得意是什么,她含糊道:“总之,总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看着李绝情急,她后退了一步:“我说真的,你若还敢像是今日这样,就是逼我去死。”   在这件事后,星河病了几日。   而庾约因为惠王的事突然发生,也镇日忙碌,每日到夜深才能回府。   这日星河吃了药,早早睡下,庾约近子时才回,稍微洗漱。   回头见星河蜷缩着身子仿佛睡熟,庾凤臣打量了片刻,便轻轻地靠近她身后躺倒。   她小小地身子透出令人心安的馨香,不知是不是被佑儿缠磨过,似乎还有点淡淡地奶香气,庾约嗅着那点奇异的甜香,不由微微一笑。   他连日忙碌,本来已经很疲累了,但是这香气仿佛能治愈他的疲乏,他转头看着那窄窄的背影,突然很想细看看星河的脸。   慢慢地探臂,将她从后抱住,庾凤臣抬头看向星河脸上,却见她长睫低垂,睡容恬静,只不知为什么,眉心竟是微蹙的。   庾约伸出手指,在她的眉间促狭般地拨了拨,似乎想给她把那点凝结的愁绪抹去。   睡梦中的星河有所察觉,她的身体更是瑟缩了几分,仿佛在避让。   庾凤臣习惯她这反应,不以为忤,反而低低一笑:“小丫头……”   手抚向那纤细的腰间,轻轻摩挲,却听到星河闷哼了声,依稀含糊地说道:“别……”   庾约的唇角微挑,因为这点拒绝的声调而多了几许心动,他将动作放的温柔,而在她耳畔低低唤了声:“星河儿……”   “别、”她试着向内缩了缩身子,仿佛要离他远点儿,低着头,像是要把脸埋藏起来,口中委屈般喃喃:“不要。”   庾约随之靠近,先在她低垂的后颈上轻轻地亲了下,手指才一拨衣襟,便听到星河闷闷地叫了个名字。   他的手,他的脸上的笑,乃至于整个人都在瞬间僵住。   庾约盯着星河,想问她叫什么。   而不等他开口,星河缩着身子要从他手底逃开,同时又低低似是呜咽:“不行……小绝,别、别逼我……”   闭上双眼,庾凤臣缓缓地咽了口唾液。   喉头动了动,庾约数着自己沉缓的心跳声。不知数了多少下,他才好像缓过一口气来,慢慢地又躺倒下去。   次日,庾约一反常态地,陪着星河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又去探视清梦。   惠王出事后,清梦本要回王府,但皇帝念在她身子受损,竟不必她去给孝安太子守灵,只叫她在房中点一炷香,尽自己心意而已。   清梦对于惠王虽没感情,但惠王为人是温和谦恭的,所以得知这噩耗,清梦也是吓了一跳。   只是皇室对外公布的,是惠王急病而殁,而王妃殉情,总之要冠冕体统。   因此清梦不得要领。   此刻见庾约来了,清梦支开了星河,便悄悄地问:“二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庾约将真相告诉了她。   清梦这才知道竟然是惠王妃动手,惊得掩住了口:“她竟然……她怎么竟如此丧心病狂的了?”   庾约道:“是有人跟裴家说了,裴克的死跟我有关,所以她才生出要谋害你而报仇的心思。事情败露,才狗急跳墙了。”   惠王妃在刺杀李坚之前,说过裴克的死跟庾约有关,李坚不信。   毕竟那件事天衣无缝,大理寺审讯缜密,证据确凿,的确是裴克自寻死路。   但事实上,那件事的背后,确实是庾约操弄的。   因为当初在城郊的击鞠赛那日,星河被当作清梦掳劫,正是裴克背后指使。   庾清梦身份高,又是出名的才貌双全,当个侧妃实在委屈。   偏偏惠王妃自己的身份为正妃又不太够。   所以,早在清梦还没进王府之前,惠王妃心里已经有这种担忧了,加上身边的人一直撺掇,更加叫她忧心忡忡。   她是个肤浅的人,回裴府的时候不免说了起来。   裴克打小给娇惯,加上本来就是个不良纨绔,便想着买通几个地痞流氓,只要糟践了清梦,自然万事大吉。   谁知错把星河当作清梦。   庾约查出来后,知道是皇亲国戚,不好下手。   而且这种丑事一旦披露,虽是对方的错,但清梦跟星河难免立刻被拉下水,没事儿,也会弄的一团糟,白白玷污清誉。   所以他只字不提,而暗中布局。   裴克的烂账一大笔,庾约清楚的很,当初刺杀裴克的那孙小妹的哥哥,曾说过是有个“好心人”告诉了他妹子被害的真相。   而那个好心人,却是甘泉手下的人。   庾凤臣用的是四两拨千斤,借刀杀人的招数,自己完全的置身事外,而不露痕迹地报了仇。   谁知裴家不知怎么收到风声,加上王妃又实在把怀了身孕的清梦当作眼中钉,新仇旧恨,便丧心病狂了。   清梦听完后,淡淡哼了声:“这毒妇,只可惜了殿下……”   庾约安抚道:“不要去想那些没要紧的,只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   庾清梦长叹了声,略略惆怅:“二叔,你说我以后……何去何从啊?”   凤臣笑了笑:“怎么问这话?”   “没什么,只是……”庾清梦看了眼外头正在哄佑儿的星河:“前日,我跟三妹妹说起来,我说,不如我出家修行去,三妹妹竟也说想陪我一起……”   庾凤臣眯了眯双眼,面上却笑的无事:“你们两个,怎么还像是两个无知的小丫头般,总是爱胡言乱语。”   清梦低低道:“我可不是胡说的。三妹妹有佑儿、有二叔,我……可是什么也没有了。”   庾约呵斥:“难道我不是人?家里这些也都是摆设?”   清梦才嗤地笑了。   说了几句,庾约出来外间,佑儿才跟着奶母去了,星河问:“说完了?”   她正要入内,却给庾凤臣拦住。   星河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庾约淡淡问:“你先前跟梦儿说什么要出家修行?”   星河脸色微变,却又一笑:“不过是打趣的罢了,我看她那么说,我就也跟着说了一句。怎么她告诉二爷了?”   庾约回头看了眼,同星河来到外间:“你已经是当娘亲的人了,以后不可再说这些怪里怪气的话,别的不论,难道说这话的时候没想过佑儿?”   星河心头一震:“真的是玩笑罢了。以后再不说了。”   庾凤臣看了她半晌:“你知道就好。”他也半是玩笑而眼中没有一点笑的:“佑儿年纪还小,上次你进宫去,他还哭了大半天呢。若不见了娘亲,岂不可怜?”   最后一句话,让星河背上莫名地起了一阵寒:“是。是我说差话了。”   庾约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半是宠溺半是训诫似的:“说错话不算什么,别做错事才是真的。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吗?别走弯路,别走错路……错一次或许不算什么,可别一错再错,明白吗?”   星河当然记得,这些话是在县城初遇不久,庾约便警告过的。   后来果然、被他一语成谶似的。   如今他突然又提,一错再错?是什么意思?   此时佑儿在外间,被奶母陪着玩耍,稚嫩的谈笑声不时传进来。   外间是小孩子的天真无邪,眼前是庾凤臣的讳莫如深。   星河按捺心头不安:“我知道了,庾叔叔。”   “嗯,”庾凤臣牵住她的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第142章 再遇杏花林   星河心里微乱,只能勉强不去深思这些,而只跟庾约提起外公外婆要回县城的事。   庾约问了日子,说道:“我尽量安排,同你一块儿送送。”   星河道:“二爷忙,不必特意如何。何况外公外婆也知道的。”   两人来到外间,佑儿正举着兔儿爷,嘴里嚯嚯发声,如冲锋陷阵的样子,庾约笑看片刻,饶有兴趣地问道:“佑儿在做什么?”   佑哥儿跑过来:“父亲,佑儿在骑马打仗。”   最后四个字,他说的不甚清楚,还是平儿在旁边解释,庾约才明白。他不禁笑问:“哪里学的这个。”   佑哥儿脆生生地:“霄舅舅教佑儿的,还说叔叔是最厉害的……”   庾约一怔:“叔叔?”   佑哥儿道:“是小绝叔叔。”   虽然仍是咬字不清,但这回庾约不用平儿解释,自己已经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吗。”庾凤臣收了笑:“是霄舅舅跟你说的?他……还说什么了?”   佑哥儿还没开口,平儿已经向着他摆了摆手。   她是站在庾约身后的,庾约自然看不见,佑哥儿却看了个正着。   小孩儿极为机灵,眨着眼,支吾地说:“舅舅还说,父亲最厉害了!”   庾约微怔,继而朗声笑了:“你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他把佑儿抱起来,“好啊,改天父亲教你骑马打仗,好不好?”   佑哥儿大喜:“好!”   庾约自回了书房,奶娘带了佑哥儿自去,星河跟平儿回了房中。   见屋内无人,星河问平儿:“昨日我吃了药,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平儿摇头:“睡得很沉,哪里有说什么。怎么了?”   星河觉着庾约的态度很是古怪,回想昨日的情形,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仿佛梦见李绝又来搅扰自己,她仿佛说了些什么。   可是又不记得。   不过,假如她梦中真的会提到李绝而让庾约听见的话,他总不会是这样恍若无事。   之所以反常,应该是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先前李绝曾来探望过庾清梦的事儿吧,更或者,也知道了李绝跟她碰过面。   要不然怎么会说“别一错再错”的话。   平儿见她不言语,却小声道:“以后倒要叮嘱叮嘱霄二爷,别动不动地在佑哥儿跟前提‘他’了。”   星河心头一沉,想到方才的情形,怏怏道:“嗯。”   这日,因冯老先生跟老太太要回县城去,星河带了佑儿,同容霄一路送出城。   庾约本来也定好要来送的,只是临时有事,只叫甘泉派人同星河说了声不能前来了。   路上,彼此叮嘱了许多话,一直到了七里亭,两位老人家又抱着佑儿,亲了又亲,终于上车而去。   佑儿因为也跟二老熟络了,看着曾外公跟外婆远去,不禁掉了泪,叫嚷着舍不得。   星河抱紧了他,正欲返回,却见京内方向来了一行人,竟正是庾约,带了甘泉等几人。   庾约策马而来,看原地只他们几个,便皱眉道:“两位老人家已经回了?”   甘泉在旁边道:“二爷刚要出门,偏是宫内来了旨意。才料理了事情就忙不迭赶出城,居然还是慢了一步。”   容霄忙道:“二爷不用在意,二老也知道您事忙,何况三妹妹也都替您说过了。”   庾约看向星河,见她眼圈微红:“我心里却过意不去。”   星河温声道:“二爷不必如此,外公外婆自是体恤的,正事要紧,您还是快回城吧。”   庾约看了看天色,正是深秋时节,天高云淡,有雁南飞。他道:“我好不容易得了点儿空,索性今日陪一陪你吧。”   星河诧异:“什么?”   庾约却又看向佑儿:“想不想跟父亲到郊外去逛一逛?”   佑儿正是爱玩的时候,听了这话,喜欢的把刚才的伤心也扔下了:“佑儿想!”   星河眉峰微蹙,忙道:“二爷……这个不必了吧?别耽误您的正事儿。”   庾约笑看她:“今日陪你们母子,就是最大的正事。”   甘泉在旁也笑呵呵地:“佑哥儿连日也在京内闷的狠了,也该带他出来透透气儿。”   星河听了这话,便没再说什么。   容霄见他们一家子和乐,若没庾约在,他指定要跟着去玩闹一回,可他从来打怵庾凤臣,当下只借口有事,先行回城了。   庾约把佑儿抱在怀中:“父亲教你骑马如何。”   佑儿越发地高兴,大声欢呼。   星河有些不放心:“二爷,他还小……”   庾凤臣笑道:“正是要从小时候教起。你瞧他多高兴。”   星河便道:“二爷且小心些。”又嘱咐佑儿:“在马上千万别乱动。”   庾约道:“有我在,你还不放心?我难道会把他掉下去?”   甘泉又道:“二奶奶恐怕不知道,当年二爷也是亲身上过阵杀过敌的呢。”   庾约淡淡带:“就你多嘴。”   甘泉自己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平儿在旁笑冲他挤了挤眼。   于是庾约抱着佑儿打马而行,马车随之缓缓地向前。   庾约很有分寸,怕颠着佑哥儿,马儿一步步走的缓慢。   佑儿自打出生,是头一次骑马,小孩儿窝在庾约怀中,又紧张又兴奋地,不住地转头四看,又用不太清楚的口齿不停地指点说话,倒是其乐融融。   约莫两刻钟,渐渐地竟到了之前的那杏花林。   只是如今叶子都泛了黄,随风飘零,金灿灿地落了一地,仿佛是黄金的毯子,衬着蓝天白云,放眼看去,别有一番古雅拙朴的秋韵。   星河掀起车帘,先是看庾约抱着佑儿,突然看见这般风景,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处心积虑的要结识庾清梦,不惜当众抛头露面之事,如今回想,恍若隔世。   正庾约放眼看向杏花林,他勒了勒缰绳,靠近车边,俯身问星河:“去那林子里走走?虽不是桃杏花盛开的时节,却也别有风味。”   星河还未答应,佑儿已经忙不迭地:“佑儿要去!”   引得庾约又笑了:“好,父亲带你去。”   平儿坐在星河身旁,忍不住低声道:“二爷倒是懂佑哥儿的心思,男孩子可不是愿意玩骑马打仗的?瞧这高兴劲儿。”   星河望着佑儿的小脸,又看看庾约温文含笑的模样,心里却并不是很自在,也没有回平儿的话。   马车停下,平儿先下了车,又扶着星河。   那边佑儿却还没骑够,几乎舍不得下来。庾约笑道:“回去的时候,爹爹再抱着你好不好?”   佑儿这才高高兴兴地被他抱着下地,平儿过来领了去。   庾约走到星河身旁:“还担心吗?再过个两三年,只怕不用人抱,他自己就会骑马了。”   星河听到“过个两三年”,心跟着抽了抽,却也笑说:“二爷说的太快了,那也不过是五六岁,怎么放心。”   庾约迈步往前走,且走且说:“男孩子自然要糙一些,多历练才能成才。你不是盼着他有所作为吗?”   星河却也没话可说,只道:“二爷说的对。”   跟在庾约身旁,陪着而行,慢慢地进了杏林。   地上金黄的落叶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嚓嚓声,甚是松软。   星河不住地回头看佑儿,却见平儿跟甘泉跟在小孩儿身后,佑儿正低头去捡地上的叶子,又扬起,咯咯地笑,玩儿的很是投入。   庾约止步,瞥向她:“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   星河振作了几分精神,一笑:“大概是因为外公跟外婆才启程,心里有些不受用,他们年纪大了,叫人担心。”   庾约点头:“本来要留他们在京内,也不是事儿,就是老人家故土难离,不可勉强。这样吧……过一阵子,等我空闲下来,兴许可以陪你往县城走一趟,顺便也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免得只圈在京城这地方。”   星河大为意外:“二爷怎么突然生出这种念头?”   前方有几根枯枝横亘,庾约扶住星河的手臂,道:“早在之前,我也是隔一阵子,就往四方游历一番,只是这两年格外的忙,又成了亲,自然不能再撇下家里自在游玩了。如果带着你跟佑儿,倒是使得的。你可愿意?”   星河给他握着手,避开那些枝子:“我、我虽愿意,但是……就这么跟着二爷跑出去,府里头只怕会有闲话。”   “什么闲话,老太君不是很疼你么?”庾约嗤地一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先前你病了那两日,我因没回府,老太太还问我的不是呢,说我不疼你,你病了都不知道回家看看。”   星河果然不知这件事:“是吗?”   庾约引着她往前,一直走到棵很大的杏花树下,这才含笑:“你心里总不会也怪着我吧?”   星河忙摇头:“哪里,我知道二爷事务繁忙,而且我也没什么大碍。”   “你就是太懂事了,其实,我倒是宁肯你能多缠人些。”庾约突然说。   星河哑然:“这……”她实在不知这话怎么接,懂事难道不好?叫她缠人些?这是何意。   只能假装看风景的,转头看向旁边。   这么一打量,突然觉着有几分眼熟。   庾约正望着她的脸,看到她神情变化,便问:“是不是觉着似曾相识?”   星河正疑惑,庾约俯身,轻声道:“当日你进京,上巳那日,我悄悄地来见你,岂不是就在这里?”   星河恍然:“庾叔叔的记性便是好。”   “哪里能忘了,”庾约环顾周遭:“那会儿你还给我出了个难题呢。”   “难题?”星河几乎没想起来,对上庾约的眼神,突然想起:对了,当时她因怕嫁给兵部的那老头子,所以才要跟庾清梦结识。庾约本想给她解决这件事,可她要的,却是直接解决事情的症结,那便是北地的屯兵。   提起旧事,星河不由也笑了:“多久远的事呢,我都忘了。”   “你这小丫头,使了坏,自己倒是忘的快,”庾凤臣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杏花枝,感慨一样:“你那是给我出了个诛九族的难题,你说我怎么会忘。”   星河怔了怔,讪讪道:“可庾叔叔、二爷嘴上说不能办,回头还是做成了。”   “为了星河儿,”庾约盯着她蝶翼似的长睫,半真半假似的:“就算真的诛九族,也是值得的。”   星河心头微震,有几分责备地:“二爷怎么……平日里多谨慎,怎么竟这样口没遮拦的。”   庾约哈地一笑:“看你的胆子,就这么点儿大?我说一句玩笑话也不成?”   “就算是玩笑也不该的。”星河皱眉。   庾约拉了拉星河的手,将她轻轻地引到身前,探臂将她抱住。   星河咽了口唾液:“二爷……”她试着往回看:“佑儿他们还在后面……”   “怕叫他们看见?我可没做别的。”庾约嘴里这样说着,却抬起手来轻轻地在星河脸颊边上抚过,仿佛是想做些别的了。   星河脸上微热,偏在这时候,隐隐地仿佛听见林深处有说话声,星河忙要后退:“二爷,这儿还有别人在呢。”   “瞧你,”庾约未放手,越发笑道:“我们是夫妻,又不是过来偷情的。就算给人看到又如何?谁还敢说什么不成?”   “二爷!”星河的心里莫名地不安,是,他们不是来偷情的,但偏是在这个地方,她偏又无法按捺地想起……曾经李绝带着她,就在对面的梨花林子里,看到那“生米煮成熟饭”。   庾约见她的神色恍惚,便把她的下颌轻轻一抬,看着那微鼓的樱唇:“在想什么呢?”   正在这时侯,对面果然有一行人走了出来,头前几个看到这边有人,颇为诧异,又看是这般情形,更加吃惊了,驻足凝望。   不料领头的那个,竟是认得庾约的,看清楚了他的脸,远远地殷勤招呼:“庾军司?”   星河本来就忐忑地,突然听见来人是认识庾约的,急忙转开头去。   庾约左手拢着她,右手轻轻地向着那人一挥。   那人见状,急忙止步不敢靠前。   回头又跟同行的人低语了几句,众人竟都退后,避开了此处悄然离去了。   “走了,”庾约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望着她:“就这么怕给人看见?”   “二爷,咱们还是回去吧,”星河轻声道:“毕竟太子的事才过去,如今也不是好时候,若是给一些多心的人看见了,嚼舌出去,对二爷也不好。”   庾约已经是有点不高兴了:“我难得陪你出来一趟,何必扫兴呢。”   “不是扫兴,”星河察觉他的不悦,抬手握住他的袖子轻轻地晃了晃,温声道:“只是为了二爷好罢了。何况叫人看见,恐怕还要说我品行不端,才引着二爷光天化日的……”   庾约才又笑了:“哦,我倒是很想看看二奶奶品行不端的样儿。”   星河的脸色本是有点微红,这会儿却又慢慢地变白,她只能转开话题:“怎么没听见佑儿的声音了?”   庾约见她一再回避,眸色微沉,竟环住她的腰:“有人陪着,又用你担心?”低头来吻她的唇。   星河抬手要挡住,却给他握住手。   “二爷!”星河挣了挣,没有挣脱。   这会儿不似杏花盛开的时候,稀稀疏疏的杏花林遮不住人的视线,隔着老远就能看清楚。   可是被人看见,并不是最大的原因。   她不能习惯。也并不喜欢。   庾约却将她的腰一紧,沉声道:“怎么?先前不是还主动的……这会儿又怎么了?”   “二爷……”星河听他竟在此刻提起那件事,窘极。   情不自禁地蹙了眉,星河试图后撤:“会叫人看见。”   “看见又如何。”庾约不喜她的躲闪,轻而易举地换了个姿势,竟让星河靠在了杏花树上。   星河的背贴在树身上,退无可退,在劫难逃一样。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庾约看着面前人雪一样的脸色,肌肤嫩的好像稍微用力就会弄破。   他的目光一寸寸自那如画的眉眼间逡巡,眼神之中竟自多了几许迷离。   轻揉过她的唇角,正欲俯身,耳畔突然是细微地响动:“刷!”   庾约眼神一变,闪电般地,他搂着星河往旁边掠开!   与此同时,只听“咄”地一声,在星河刚才靠过的杏花树身上,竟多了一支箭,箭簇半没入树身。射的不算很深,箭尾的翎毛簌簌抖动。   庾约抱紧了星河,蓦地回首。   身后,在几棵黄叶烁烁地杏树丛中,一道矫健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   他右腿微微屈起,脚踩着一棵低矮的杏树身。   在他手中扣着一张弓,左手自腰间箭壶中抽了另一支箭出来,不紧不慢地搭在弓上。   两只清冷锐利的凤眼盯紧了庾约,他徐徐地将弓重新拉开,阳光下,箭镞雪雪生光,不偏不倚地冲着庾凤臣。 第143章 .二更君对我好一些   李绝盯着庾约,手指勾着弓弦,有无数个瞬间,他想象自己已经松开了手,箭簇深深地没入庾凤臣的身体,一了百了。   两年关外的历练,他的箭法已然登峰造极。   但是此刻,搭着箭的手指,却几乎按捺不住地在细微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对于可能无法自控而生的紧张,还是对于一了百了的狂喜跟渴望。   亲眼目睹庾约亲近星河的情形,让李绝失去理智,先前只是想想都觉着要发疯,何况如此。   但就算已经在失控之中,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他仍是无比清醒而精准地控制住了力道。   他只是想要庾约的命,所以只用了三四分的力道,那箭簇只有一半儿没入了树身,这样才能保证这支箭会留在庾约身上。   倘若李绝用了全力,那这支箭将射穿庾约的身体而同样伤到星河,那样的话,落在树身上的箭簇就不止是浅浅的半边了,那将会深深没入。   庾约当然也看得出来。   他起初还以为李绝已经疯到不在乎是否会伤及星河了,可等瞟见那箭簇的时候,才明白,原来这小子很有分寸。   最初的惊愕过后,庾约的眼中反而漾出了一抹笑:“三殿下,这是在做什么,狩猎走错了地方吗?”   星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庾约抱着她闪身掠开的时候,她以为他不知又想做什么,心里只有些惊悸。   直到庾约唤了声“三殿下”。   星河惊怔,正对上庾约凝视的眼神,他的目光转向旁边树身上的箭,星河不由自主跟着转头,也终于看见。   瞬间,她明白了刚才有多惊险。   被庾约挡住,星河看不到李绝,她试着挣开,而庾约这次没有强拦。   挪开一步,星河总算看见了张弓搭箭的李绝,杀气腾腾。   “小绝!”星河胆战心惊,脱口而出。   李绝的目光自庾约面上转到星河脸上,他的眸色依旧冰冷,而沉声提醒:“姐姐退开些。”   一刹那的错愕,星河忙道:“你、你在做什么!快放下!”   李绝重又看向庾凤臣,不容分说:“我要杀了他。”   说出这一句,体内的杀意再也没法儿自控,李绝估量着星河跟庾约之间的距离,以他的准头,就算他们抱在一起,都伤不到她,何况如此。   他再也不想再克制跟犹豫了,而只想要庾约死。   手一松!   箭如同阳光下的一道闪电,直奔庾凤臣而去。   “不!”但几乎就在李绝话音刚落,星河叫道:“小绝……”   她还没说完,猛然移步,竟挡在了了庾约的身前!   “姐姐……”李绝做梦也想不到星河竟会如此,瞬间哑了嗓子,手中的弓也随之落地。   他从来箭无虚发,他自己清楚。   眼见那支箭要没入星河身上,无法挽回。电光火石间,在星河身后的庾约一把将她揪住。   间不容发之时,庾约背转身,竟是以身体挡住了星河。   因姿势不对,箭簇狠狠飞至,豁开了庾约肩头一大块皮肉,带着撕裂的衣袍,仍窜出去很远。   此刻李绝也踉跄闯到了跟前,他完全不理庾约,而是探手将星河从他的怀中狠拽了出来。   “你……”李绝盯着脸色惨白的星河,先急促地看她身上是否有伤,确定无碍后,才又惊怒交加地:“你!”   星河瞪着他,却又看向庾约:“二爷!”她想到庾约身旁,李绝却并没打算放手。   庾约捂着渗血的肩头,强行忍痛。   “二爷!”是甘泉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响。   星河转头,见是甘泉同几个侍卫极快靠近,她看着受伤的庾凤臣,心惊肉跳。   不管怎么样,庾约是朝廷命官,又是世家子弟,无端给射伤,这件事非同小可。   星河没法儿细想,只希望庾凤臣伤势不重。   仓促地,星河低声对李绝道:“你、你快走!”   李绝看着她,并不言语。也不动。   星河焦急,还得压着嗓子:“走啊!你闯祸了知不知道!”就算他是王子,这样明目张胆地伤人,到哪儿也说不过去。   星河用力推开李绝的手,正要去看庾约的伤,李绝却反而又不屈不挠地将她拽了回来:“我走可以,你跟我走。”   “小绝!”星河提高了声音,难以置信他在这时候居然还如此任性。   这时侯甘泉已经先冲了过来,他扶住庾约,看着庾约五指间渗出的血,也变了脸色:“怎么样?”   庾凤臣皱着眉,轻轻摇头。   甘泉气急了:“三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是要杀人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天子脚下,知不知道王法!”   李绝并不理会他,只看着星河。   星河已然乱成一团,这会儿竟又担心平儿会把佑儿带来,若佑儿看见这幕,岂不吓坏。   她想稳住局面,至少不要更加闹得不可收拾。   为今之计,就是让李绝先离开现场,至少别给捉个现行,而回头她再好好地跟庾约求情,或者……   她得回庾约身边去,看看庾二爷的伤,劝他最好把此事压下,而不是在这里跟李绝站在一块儿,虽然是他不许她动!   “二爷……”她试着往前走了一步,望着庾约被鲜血濡湿的五指,声音打颤。   甘泉见李绝竟不搭腔,直接对着身边一名侍卫使了个眼色,几名侍卫即刻分散开来,向着李绝逼近。   李绝冷笑:“劝你还是别白叫他们送了性命。”   星河怒道:“李绝!”   同时也看见了那些侍卫正在靠近,忙又道:“都不要动手,只是、只是误会……”   庾约抬头看向她:“误会?”   “二爷,”星河咬着唇,心虚地解释:“他不是故意的……”   “星河,你在为他说话?”庾约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已经忘了肩头的疼。   “不是,”星河定神:“不是的庾叔叔,你别生气……”   她仿佛苦苦哀求的姿态,触怒了李绝。   李绝道:“你求他做什么?我就是故意的要他死,可惜……”   “可惜她不想我死。”庾约心有灵犀地接了这句:“你差点弄巧成拙。对吗。”   李绝只觉着刺心,确实,他差点犯下大错。   想到她方才不顾一切替庾约挡箭的姿态,李绝不由分说,将星河打横抱起。   “小绝?!”星河天晕地旋。   庾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素来恬淡温和的脸上露出怒容:“你敢!”   甘泉也叫道:“把他拦住!”   李绝冷笑,一个旋身,将迎面扑过来的侍卫踢出数丈开外,纵身一跃,便已经轻而易举地冲出了包围。   “就凭你们?”他扔下这句,几个起落,已经离的更远,显然是追不上了!   庾凤臣本来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此刻却隐隐地有些铁青。   甘泉简直替他气怒:“好个浑小子,竟到了这种地步,吩咐下去,不惜一切……”   话未说完,庾约却断然道:“不用。”   甘泉一愣:“二爷,这怎么可以?就这么让他放肆胡为……”   庾约看向他:“你想在这时候,把事情张扬的满城皆知吗?”   甘泉的嘴巴动了动,却又合上,只叹了口气:“罢了,您做主就是,让我看看您的伤吧!”   庾约抿着薄唇,任由他替自己处置伤口:“佑哥儿呢。”   甘泉道:“方才听见这里不太对劲,我便叫平儿带着他在前方玩儿呢。也有人跟着,您放心。”看着他肩头的撕裂,以及旁边没入树身的箭簇:“这小子下手真狠,是真想要人的命啊。”   庾约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这个样子,是不能回府了。派人悄悄地去追踪,只是不许张扬。另外派人回府,就说今晚上我陪着他们在青叶观住。”   “是,”甘泉应声,又想到方才李绝那惊人的身手,叹息:“二爷,这小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偏偏又很棘手,难道真的没有人能够降的住他?”   “降的住?”庾凤臣垂眸,半晌才冷冷道:“只降的住哪里够。”   李绝抱了星河,几个起落出了林子。   林子外的路边上,依稀还有好几匹马,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有几个人正在一起议论纷纷。   其中一个看见李绝,远远地叫:“在那里!”   正要赶上前,却见李绝纵身上马,竟是头也不回地打马狂奔而去。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此刻想追都追不上了。   这些人除了先前跟李绝相识的威国公府赵三爷,傅小爷等人外,还有三个新加入的,那便是之前上京找寻李绝的耶律鹃,以及她的那胖侍女棘儿跟护卫椤哥。   自从太子的事情完毕后,皇帝并未将惠王府空置,而是把它赐给了李绝暂住。   府内之前在惠王妃手底下的那些人,大部分都给皇后杀了,剩下的都还算是些老成忠实的,还有若干惠王的门客,先前都是惠王的心腹,如今也仍住在王府。   其中不乏有些聪明之辈,之前李绝住在王府的时候,也跟他相识的。   如今见皇帝竟特把宅子赐给李绝,他们便嗅到了不同的意味,对待李绝,也自然尽心竭力,就如同当日侍奉惠王一般。   外头的事情好办,内宅之中却有些空虚无人了。幸而还有个辽国来的鹃公主,她毕竟是公主之尊,内廷的事情非常清楚,竟自把王府内宅上下也料理调度的明明白白。   皇帝对于李绝身边的事,非常清楚,自然也知道这鹃公主的存在,虽然仍不晓得她的身份。   私下里皇帝问过李绝,李绝只跟他透露说是自己曾经在盛州救过的人,皇帝见他淡淡地,便知道那女子是单相思。   倒也罢了。只默许耶律鹃在王府主持内宅的事情,好歹让李绝不至于太过孤凄。   当然皇帝巴不得两个人可以再有点儿别的事,毕竟根据皇帝安插在王府的心腹回禀,说是那“鹃姑娘”相貌极美,虽然比不上庾清梦容星河,却也算是千里挑一的了。   可惜,李绝居然像是口味刁钻很挑食似的,除了对容星河外,其他的都完全的没有胃口,甚至连食物都算不上。   不过当随从、或者当个关系一般的友人,倒还可以。   今日耶律鹃扮了男装,随李绝等外出射猎,她毕竟是辽人,骑马是从小儿就会的。   如今见李绝突然离开,鹃公主大感莫名。   可是众人都看见李绝怀中似乎抱着个人,虽然看不清脸,但确确实实,是个穿着裙子的女子。   赵三爷先道:“奇!难不成那个就是小绝的相好之人?”   傅小爷笑道:“多半是了,看他急急匆匆那么亲热的模样。只是难得这么巧,竟在这儿遇上……或者是两个人早约好了的?”   耶律鹃听的心惊,急忙问:“什么相好?”   赵三爷早看出她是个女子,先前又见她对李绝极为上心,且住在王府,就以为已经是李绝的侍妾一流了。   当即说道:“说来也怪,小绝兄弟在京内有个相好之人,已经好几年了,我们硬是一次也没见着真容……按理说,既然恋到这份上,总该放在王府里才妥当啊。”   棘儿吃惊地问:“他的相好是谁,你们也都不知道?”   大家一起摇头。   棘儿异想天开:“难道是个丑八怪,所以见不得人?”   耶律鹃忙呵斥:“胡说八道,三哥哥看上的人,一定是最难得的,你敢胡说,还不打嘴!”   赵三爷等人嗤嗤而笑。   且说李绝抱了星河,搂在怀中打马狂奔。   星河只觉着身体颠来颠去,好像随时都会从马背上摔下去,双腿没有着落,裙摆被吹的往后扬起。   只靠李绝揽在腰间的手稳住。   她本来想将他抱住,可一想到自己身处的境地,顿时忘了慌张,也不肯抱他,只仰头喝问:“你知不知道在干什么?!”   李绝道:“我当然知道!”   “你放我回去!”星河先前还怕掉下去,这会儿恨不得直接摔下去算了,“你总是不听我的话!总是自作主张吧!你真的要害死我……们!”   他射的毕竟是庾约。   “什么你们,”李绝低吼,感觉她的身子在往马鞍下滑,当即单臂用力,简直要将她的细腰勒断了:“我是要他死,不是要你有事,你为什么还要替他挡箭,就这么舍不得他?!”   星河气怔。   “或者,”李绝低头盯着星河:“我是不是出现的不巧,打断了你跟他亲亲热热?”   星河被这口不择言的几句也气的发昏,又想他不由分说地把自己掳出来,庾约怎么想怎么办且不管,佑儿呢?   “是!我是舍不得,你也是……出现的不巧,那你送我回去啊!”星河用力捶了李绝两下,却反而震的自己的手疼。   李绝的喉结动了动,发了狠。   他抱紧星河,俯身垂首:“你想回他身边去?这辈子也别想!”   星河愣神,总算察觉了不妥,她这会儿很不该再激怒李绝:“小绝,你你……送我回去吧?”她抓着李绝的衣襟,求:“佑儿找不到我,会哭的。”   ——她是为了那小娃儿,不是为了庾约。   李绝的心里略微好过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儿而已。   李绝磨了磨牙,垂眸凝视她的双眼:“姐姐这么疼那孩子,所以就狠心不要我了。如果是这样,如果有了我跟姐姐的孩子,你是不是就能对我好一些?”   马儿跑的很快,风驰电掣。   星河是头一次骑马,着实一言难尽。   她是侧坐着的,姿势很不方便,就算被李绝单臂裹着,她仍是被颠的发昏,被风吹的脸疼,睁不开眼。   突然听见李绝这两句话,星河几乎没明白过来。   李绝看她仰头呆看自己的样子,不由俯身下来,轻轻地吻住了樱唇。   想到先前庾凤臣几乎得逞的那个情形,跟后怕似的,李绝把星河往怀中摁了摁,饿极了一般越发深入。 第144章 姐姐不听话   星河不知道李绝是要带着她去哪儿,她非但看不清路,而且快要晕过去了。   被亲的头晕脑胀,她不敢再跟李绝吵闹,怕他更做出什么来。   但星河虽然没法看路,时不时地却还会听见路上隐约的人声,车辆经过……还有人大概是看到了他们两个的异常,发出了惊呼议论的响动。   星河悄悄地把手举起来,深深低头把脸埋在手腕里袖子中,生怕给人瞧见。   因为只顾要把自己藏好,星河并没有发现,李绝一边揽着她,一边垂眸瞧着她缩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虽知道她是怕人看见,但这个样子,倒像是很乖的主动依偎着他似的。   这点儿念想在心里升起,他眉间的怨愤一点点的散开,唇角却挑起了一点喜欢的笑。   又过了大概两刻钟,星河竖起耳朵,只听见这边的马蹄声,她悄悄地探头出来,小心地露出两只眼睛观察,却见两侧都是林子,路很窄,果然并没有别人了。   不会给人看到,星河略略放松。   可又想起李绝不知要带自己去哪儿,心立刻又悬起。   正要问他,才抬眸,就见他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地正望着她。   四目相对,星河一怔,李绝却道:“我今日才知道,姐姐的胆子这么小。”她刚才鬼鬼祟祟地往外瞅的样子,都落在了他的眼里,心里笑的打跌。   星河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忙赶紧坐直些,别让自己靠他太近。   但是这一路疾驰,她的坐姿本就不对,这会儿腰以下都有些麻了,哪里还能坐得稳,心头发慌,只能又重新靠了回来。   李绝眼中多了几分得意,手抚着那把纤腰,稍稍地有些心猿意马。   星河只觉着腰间有些痒痒的,只以为是酸麻所致。   她更担心旁边的密林:“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只要姐姐跟着我,我哪里都能去。”李绝答非所问,而理直气壮。   星河很想再捶他几下,但又有什么用,只能好言好语地求:“小绝,别太任性了,我得回去……”   “不行!”这次李绝回答的又干脆又坚决:“这两年多你都在他们身边,难道还不够?有一天陪过我吗?”   星河觉着他的歪理说的真是令人无法怎样。   她是庾约的夫人,又不是他的,为什么要陪他?   星河很有分寸地没有把这句说出来,李绝却仿佛听见了她心里嘀咕的话,冷道:“你嫁给他,就嫁鸡随鸡的成了他的人,所以只能陪着他们是不是?”   星河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奇怪他竟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李绝哼道:“我绝不允许庾凤臣再碰你一根手指头!你若不离开他,我就再杀他一次,下回他就没这么好运了!”   星河见这话说不通,便不再开口。   李绝垂眸:“怎么不说话了?”   星河默默道:“你都打算好了,还有我说话的份儿吗。”   前方的路有些崎岖,马儿走的很慢,李绝打量了片刻:“你不说我也知道,又要教训我说这不行那不行,我忍了这么久,还不够?”   星河定了定神,话锋一转:“小绝……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宫里?”   李绝一顿:“怎么突然问这个?”   星河道:“我只是想着,孝安太子对你很好,实在是令人猝不及防。”   李绝闻言,却也触动心里一点隐痛,便不再说话,只是把马儿停下。   他单臂抱着行礼,翻身落地。   星河低呼了声,人却仍是稳稳地给他抱着,甚至他双足落地,竟悄而无声。   虽然怀中抱着个人,却仍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星河知道他武功高,可直到这会儿才又发现,李绝所能的,远超乎她的想象,毕竟她完全不懂那些。   可也来不及多想,因为她的双腿又酸又痒,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难受的很。   李绝看她皱着眉:“怎么了?”又看星河俯身撑着腿,他便明白:“腿麻了?”   于是把她抱起来,走到路边,抬起衣袖,将一块青石拂了拂,把星河安置在上头:“别动。”   李绝半跪下去,小心地脱了她的鞋子,给她轻轻地揉捏。   星河忍着那不适的滋味,看着他低头认真的模样,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眼尾微挑,这张脸庞,明明是极熟悉的了,可此刻在闪烁的光影里,又仿佛很陌生。   其实先前李绝的那句话虽然似无理取闹,细想却也有些道理:他们相识了这么几年,偏偏阴差阳错地隔开了,整整两年不见,他长高了,气质变化,性情似乎也……   李绝轻轻捏着她的脚,望着上头的雪白罗袜,想给她扯去,又有点不太敢。   过了会儿,突然道:“姐姐还记得那回,因为你跪了祠堂,我也是这么给你揉腿来的?”   星河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劝他,让他消气,好生带自己回去。   突然听了这句,方才想好的那些话突然给惊飞的雀鸟似的,刷地不见了踪影。   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是因为皇后当时想选她做惠王侧妃,她察觉庾清梦的好意、故意自污,因此惹怒了老太太,罚她跟平儿跪了祠堂,当天晚上,李绝便偷偷地跑了去。   除了这个,跟他的那些点点滴滴,她倒是想忘记,可偏忘不了。   把头转开,星河道:“又提这个做什么。”   李绝慢慢地把那堆叠的袜子往下撤了撤:“我只是想起来,当时我是这么……亲姐姐的。”他眼睛看着星河,慢慢俯首,竟在她细白秀气的脚踝处轻轻地吻落。   “小绝!”星河慌神,把腿一缩。   李绝抬眸望着她,笑:“其实我当时……想亲的不止是这里。姐姐想知道吗?”   星河竟微微地把身子往后一仰,想离他远点儿:“我、不想知道。”   李绝嗤地一笑,却没逼她,只慢条斯理地把那袜子给她整理妥当,将裙摆放下:“姐姐自然会知道。”   这会儿也不知在哪里,山风过处,黄叶发出萧萧瑟瑟的响声,嘚嘚哒哒,是轻微的马蹄声。   星河正不知所措,闻声转头,却见那匹马儿自顾自摇着尾巴,拖着缰绳,正悠闲自在地在吃草,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   她忙道:“你怎么没有拴马,别让它跑了。”   李绝正在给她穿绣花鞋,轻轻抚着那被缎子包裹的脚儿,心里想到杜牧的两句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便是形容美人的脚又小巧又如玉笋般奇美。   他暗中比量了一下,果然,比他的手还要小许多,古代有赵飞燕做掌上舞,假如星河会跳舞,恐怕便是这般吧。   李绝心不在焉,随口说道:“不打紧,不用管。让它自己跑去吧。”   星河想的却是另一件:“马儿跑了,怎么回去?”   李绝这才明白她的意思,眼神一下子冷峭了几分:“你还惦记着回庾凤臣身边去?”   他说了这句,便站起身来,转身似乎要走开的样子,回头看星河还怔怔地坐在石头上,他便皱了皱眉,背对着她矮身蹲下:“上来。”   李绝背着星河,沿路往前。   星河已经看了出来,这路越走越陡,马儿显然上不来的,怪不得他要弃马步行。   而且两边的树木林立,如同进了山中,星河心里忐忑,留神打量,却发现红叶渐多,竟是枫树。   她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要去青叶观?”可是路好像不对。   李绝道:“我为什么要去那儿,再多一个陆机来聒噪我么?何况庾凤臣那老奸巨猾的,难道想不到去那里找人?”   星河便问:“那到底是往哪里去?”   “当然是个他们都想不到的地方,哼。”   星河见他竟不肯告诉,心里气馁,索性不问了。   虽然惶恐,但无可否认,趴在他的背上,实在舒服的很。她只有在很年幼的时候,给杨老太太这么背过。长大了后,只有李绝如此亲密。   她不再去打量周围,而是看向李绝。   他鸦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微微有光,不再像是之前那么散乱的了,大概是因为颠簸,发髻略有些松。   星河看着他后颈上的散碎发丝,很想给他拨一拨。   “对了,”按捺住胡思乱想,星河问:“你今日怎么会在城外?”星河想到他身上带着的弓箭。   “他们叫我出来散心,”李绝回答,“打猎的。”   “打猎?”星河惊愕:“你……射到猎物了?”   “哼,当然射到了。”轻描淡写的。   “射到什么?”星河略略地探头看向他的脸。   李绝道:“一只老狐狸。”   “狐狸……”星河正惊奇,突然觉着不对,她拧眉看着李绝:“真的?”   李绝转过头来,跟她目光相对,发狠地:“可惜没把他射死。”   星河听了这句才确信他是说庾约的:“你……真是胡说。”   她本来不想再跟李绝争执,可提起这个来,星河思忖道:“不管是为了什么,今日你所作所为是太过了,你读的书比我多,难道不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李绝嗤之以鼻:“我射的是狐狸,犯了什么法?”   他竟完全不可理喻,星河气:“我好好地跟你说话,你怎么总堵我?是不是不想听我说话?那我就不说了。”   “我哪儿堵你了?”李绝不知想到什么,嗤地笑了。   星河不懂他的意思,只以为他是不以为然地在嘲笑,便举手在他肩头打了几下:“你放我下来,我不用你背!”   李绝感觉她在背上挣了挣,小拳头敲在肩膀上,砰砰地响。   他非但不生气,脸上反而多了几分笑意:“好好,我不堵姐姐了,跟你好好说话,行吗?让我背着吧,还要走一段路,这儿石头多,你的脚又嫩,伤着了不还是我心疼?”   星河轻轻地叹了口气,微润的气息轻轻地送到他的耳畔,李绝浑身微微酥麻,手上急忙用力,把她又往上颠了颠。   “你累的话,放我下来吧,我又不是从小娇生惯养的。”星河低低道。   李绝嘀咕道:“我又不是累……”他不好意思说:刚才被她轻轻吐息,弄得他手脚一阵发软。   星河留心看他脸上,像是没什么汗意。于是不再坚持,只认真地想了想:“那你跟我说,你今日是不是过于冲动了?”   李绝心里一点儿不觉着自己冲动,反而怪自己失手,没能把庾凤臣一下射死。   可这么说,星河自然又要动怒了。他便哼道:“嗯,是有点儿。谁叫他光天化日之下想轻薄姐姐呢。”   星河的手搭在他的肩头,无意识地握了握他的衣衫:“你以前干的那些事……所杀之人,都是些坏人……”   “庾凤臣难道是好人?”   “你听我说完。”   他妥协:“好好,姐姐说。”   星河正色道:“二爷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你干这种事,叫人怎么想?你又不是寻常之人,身份特殊,如果让其他朝臣知道,一定会对你多有抱怨,或许还会弹劾你,皇上就算想护着你,可到底众怒难犯。”   李绝听她有头有尾地说出这些来——早在之前的星河,是不会懂朝堂上这些的,可见这两年果然长进了。   可他心里只觉着微酸,星河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还不是因为“嫁鸡随鸡”。   李绝道:“我不怕他。不怕任何人。只怕……”   星河见他抬杠似的,本又要动恼,听他欲言又止便问:“怕什么?”   “怕姐姐不理我,怕姐姐离开我。”他低低地说。   星河语塞,歪头看着李绝垂首的模样,鼻子忽地一酸。   过了会儿,星河才说:“那你知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星河道:“我……怕你出事。”   李绝的脚步一顿。   星河的眼底已经有些酸胀了,她不愿让李绝察觉,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小绝,我不会不理你,可是你不能总是惹事,你一次次闹出事来,有没有想过怎么收场?你总是如此的话,丢下些难题给我,叫我怎么办?你把难题给我,我不怕,我会想方设法的料理,但如果你惹祸上身,你自己有事呢?”   她想到的,是两年前李绝在关外生死不知的时候,那时她以为自己也要跟他一起死了。   真是平生最为可怕的一段经历。   李绝深深呼吸:“那你想我怎么做?”   星河的唇动了动,却知道自己若是说出来,他一定不会喜欢听,于是先缓和道:“你好好想想,我也再想一想,成吗?”   星河以为,李绝会带自己去青叶观,那倒也成,毕竟陆机在那里掌事。   不料南辕北辙,李绝带她到的,却是青叶观对面的香叶寺后的一处精舍。   出乎意料,房间宽阔明净,整洁雅致。   星河不安而疑惑,打量周围:“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处院子?”   李绝之前在青叶观住着,经常漫天遍野的跑,跟香叶寺的和尚却也熟络。   他道:“是前面那老和尚跟我说的,这儿是宫内的贵人来才给打扫住的,所以平时不会有人来。”   星河咽了口气:“那、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李绝向着她笑了笑:“路上不是说过了么?”   星河倒退了两步:“说什么?”   李绝本是故意逗她的,可看星河的反应,就知道她想到了,而且当了真。   他反而心头一动,便往前靠近:“姐姐,是忘了?”   星河的心噗通噗通乱跳,勉强的镇定:“小绝,我才劝过你,你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李绝盯着她,目光烁烁地道:“那好啊,姐姐给我一个解决的好法子,我要你……跟我在一起,不许再让庾凤臣碰你!更不许你心里再惦记那些无关紧要的!”   星河揉着手掩饰局促不安:“我……我说过我会想想的。”   “我知道你是敷衍我,”李绝哼地一笑:“你才舍不得离开宁国公府,兴许不是为了庾凤臣,毕竟,还有个小崽子呢!”   星河的脸色有些难堪,声音有点颤,她尽量让语气温和:“小绝……”   李绝却泰然自若地,竟在桌边坐下:“姐姐,别哄我了。你只跟我说定一件事就好。”   “什么、什么事?”   李绝道:“要么,你说定了离开庾凤臣嫁给我,要么,你也给我生一个小崽子。”   他觉着,是佑儿牵住了星河的心神,所以李绝很不服气,心想着要是他们也有个孩子,星河自然不会无视他了。   星河的脸上开始发烫:“你瞎说……”她本能地要训斥,对上李绝毫无虚言甚至有点冷的眼神,却又急忙打住。   李绝微微一笑:“反正没有人能找到这里来,姐姐一定要好好地想明白,到底是选前一件,还是后一件。”   星河很想跟他大闹一场,她觉着道理在自己这里,她能吵赢。   但她又知道,就算此刻跟李绝豁出去吵闹,那也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更惹怒了他。而且从方才来的路上两人对话,李绝不会跟她平心静气地说□□白。   “你不能逼我这会儿告诉你吧?”她有点小心翼翼地问。   李绝想了想:“一刻钟行吗?”   星河心头咯噔了声:“你也太……”   李绝用乌黑的眸子望着她,并不遮掩地:“姐姐就算想拖延时间,也终究是要回答的。我不想逼你,可是你也别逼我。”   星河咽了口唾液,舔了舔嘴唇:“小绝……我、我有点口渴。”   李绝的目光动了动:“想喝水吗?那你等会儿。”他说着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星河,想说什么,可又没说,迈步走了出去。   星河等了会儿,隐约听见脚步声远去,她屏息走到门口,把门轻轻地打开。   这门并没有上锁,星河松了口气,原先她不知道这是在香叶寺,既然知道那就好办了,只需要跑到青叶观去就行,好似……两地不算很远。   左右看了看,她迈步出门,观察了一下日影的方向,忙忙地要出院子。   才上台阶,便听到一声轻轻地咳嗽。   星河猛然一震,转头,却见李绝抱着双臂,正站在身后门廊下,两只丹凤眼沉静冷峭地看着她:“姐姐要去哪里?”   星河给他吓得魂都没了:“我、我口渴的厉害所以……”   李绝呵地一笑:“这里的门没有锁,院子却是上了锁的,姐姐试试看能不能跑出去?”   他早知道星河并不是真的要喝水,只是把他支开,想跑罢了。   星河的脸开始泛白。   李绝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   “小绝!”星河挣不脱,身不由己地:“你听我说……”   李绝拽着她进了门:“姐姐不是口渴吗,还是别说那么多话。”   “我……”星河长睫乱闪。   李绝把门一关,将人抵在门扇上。   “姐姐不听话,水暂时拿不来的,”李绝叹了口气,长指徐徐描过她远山似的眉,移到唇角:“幸而我有个法子,可以解渴。” 第145章 .二更君佑儿是你的!   李绝并没有什么好法子。   他的所作所为也完全跟“解渴”没什么关系。   或者说,跟星河的口渴无关,而只是跟他自己身心之渴息息相关。   星河给摁在门板上,被揉搓的要散了架。   不禁是身体,连神魂都好像被揉的细细碎碎了。   李绝并没有十分用力,因为知道她禁不住磋磨。   但情到至深之时,他心神恍惚,下手自然也有些不知轻重。   寺庙的精舍,当然是极为幽静的,尤其是甚少有人来,所闻只有山林里的风摇树动,鸟声虫鸣。   而此刻就连风声鸟鸣都消失不见,充溢整个室内的,只有唇齿相交,那种难以形容而叫人骨酥筋麻的响动。   星河闷哼了几声,唇被咬的疼了。   她早知道没法儿跟他正经说话,每次见了,总是约束不住,每次说改,又总是食言。   回想当时在县城内,他就算每夜都去,但从来循规蹈矩,从不逾矩,连小手儿都没拉过……那时候她跟平儿都觉着真真是个正经的小道士。   哪里想到,竟是她们肤浅了。   从前有多谨慎自持的正经,现在就有多肆无忌惮的放纵。   最要命的是,李绝显然并不满足于一解口渴这么简单。   “嗤啦”一声,传入耳中,让星河魂飞魄散。   “小绝……”被堵着嘴,声音都含糊不清。   而此时此刻,才明白在来的路上,她说李绝堵自己的时候,他为什么笑的那么古怪。   呼呼喘气,李绝意犹未尽地,垂眸看着嫣红的唇色,柔肠百结地沉声呼唤:“姐姐。”   今日星河穿着雨过天青色的云纹缎珍珠扣斜襟衫子,外头本来罩着一件银灰披风,先前下车的时候留在车中了。   这天青的颜色矜贵无邪,十分的挑人,但给星河如雪的肤色一衬,却犹如天青云白,美不胜收。   只是料子过于娇嫩,一番揉搓起了些褶皱。尤其是李绝粗粝的手刮着丝滑的缎子,时不时发出嗤嗤的细微响动。   方才李绝一时孟浪,竟把银扣上的珍珠颗生生拽了下来,原本整齐的高高竖起的元宝领子顿时敞开,露出了纤细白腻的脖颈。   他的眼睛被那天青底下的如雪洁白整个吸引了去,只是一点而已,便足以让他怦然心动到无法自已。   “姐姐,真、真美……”李绝喃喃地,渴的厉害,失去神魂,连言语都变得贫瘠。   他想也不想,而只要珍惜面前的美景,将其撷入掌中,唇齿之间。   劲瘦的腰弓似的向后撑起,李绝埋首过去。   “小绝!”星河惊呼了声,无助地后退想避开。   但背后就是门扇,而她这么扬首的姿态,竟反而像是把自己更送到了他的口中。   李绝贪图更多,手捏住她的侧襟,稍微用力,“啪”地一声,另一颗珍珠扣也被拽掉!   圆润晶亮的珍珠窜跳出去,落在干净的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哒哒响声,不知道滚落在何处。   随着衣襟敞开,蔼蔼的体香透了出来,微微甜,还带着一股郁郁馥馥的暖意,好像能够将他心里的那点冷伤弥补治愈。   李绝大口地喘着气,掌心热力蒸腾,隔着衣衫,仍烫的人悚然失魂。   他忽地想起那日在库房的浅尝辄止,黯然销魂。   喜欢了她这么久,心心念念地,他却还从未清清楚楚的把这朝思暮想的人看个仔细。   一想到庾凤臣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心里的火便更盛了。   有些急切地,李绝去解星河侧襟的系带。   谁知欲速则不达,仓促中,却反而把系带拉成了死结。   星河急忙去摁他的手,但如何能够阻止,她恼怒地:“我跟你白说了……”星河哑声:“你真的想逼死我?”   李绝的眼尾有一点煎熬而狂悦的微红:“我已经叫姐姐选了,是你自己……放弃不选的,难道怪我?”   “你根本没让我选,你叫我怎么选!不过是由着你的心意胡作非为!”星河没法儿再按捺。   “我胡作非为?”李绝盯着她,声调有些变:“怎么跟我好,就是胡作非为?你真的铁了心一辈子要跟着庾凤臣?”   她冲口而出:“是又怎么样!”   李绝的眼睛蓦地睁大:“容星河!你再说一次!”   星河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了,她很知道,但就是忍不住:“当初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庾叔叔救了我!我现在很好!佑儿也很好!”   李绝浑身发冷:“你……”   星河见他松了手,急忙要去开门。   李绝冷着脸,从背后一把将星河揽住,竟是单臂捞着她,就这么转身快步进了里间。   他将星河扔在榻上。   星河被摔的有一点疼,她却急忙地想要逃开。   却给李绝从后摁住,他道:“好,你既然说了这种绝情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星河浑身发抖,恐惧袭来:“你混账,李绝,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什么都敢!”李绝把自己的衣带缓缓解开,“姐姐难道不知道吗?”   星河拼命地扑腾着:“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她用尽力气而没法挣脱,就像是被如来佛压在手掌下的孙猴子,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庾叔叔从不会勉强我!”   这句话,让李绝简直失控。   “是吗?他不会勉强你,那么就是你心甘情愿的了?”李绝俯身靠近,看着她无瑕的后颈:“可是,到底是我先到的,姐姐何不也对我‘心甘情愿’,主动些?”   星河顿了顿,委屈而绝望:“小绝,你、你真的要我死?”   “我才舍不得呢,”李绝轻笑,看穿了一切似的:“但我也知道姐姐不会死,毕竟,你很疼那个小崽子是不是?你怎么舍得他?”   星河猛然一颤,竟失语了。   李绝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叹息道:“我最大的遗憾,是竟然不记得那次……不过还好,这次我会仔细,”他感觉着手底下的颤抖,想到上回看到她颈间的印记,慢慢地过去,用新的痕迹覆盖住:“姐姐……”   细微的刺痛,星河还未反应,人已经给他翻了过来。   天晕地旋,星河看到李绝暗沉的眸色,好像有无限的情意,又仿佛完全冰冷。   她立刻想起了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   李绝擒住脚踝,审视猎物似的,缓缓逼近。   星河挣扎起来,发自内心的本能地恐惧,上回的惨烈的疼,她无法忘怀。   绝对不想再经历一次。   哪怕她曾那么喜欢李绝,也不愿意再经受那种折磨。   星河无法再跟他抗下去,她噙着泪,哽咽:“你饶了我吧,小绝。”   “怎么这么快求饶了?方才不还骂的很起劲的吗?”   “我不是,我……”星河不知该怎么解释。   李绝看出她的脸色转白,反而笑了:“姐姐的胆子果然很小,怎么就怕的这样,你放心,虽然我很生气,但我绝不会伤害你。”   “你就是在伤害我,”星河心有余悸地摇头,泪跟着四散,只顾求道:“我不要,小绝,求求你,别那样……”   她确实是害怕,眼中透出真切的恐惧。   李绝不解,他们都已经有过了,她为什么还这样抵触,或者,是因为庾凤臣?   一想到庾约,他的火气重新腾地上来,将才冒出的一点心软给压了回去。   “姐姐哭什么?”李绝盯着星河,有些冷冷地:“怎么了,就这么想给庾凤臣守贞吗?”   星河愣住,他竟误解了:“不、不是……”   “什么不是,”李绝听见自己的牙齿格格的响声:“能够跟他,就不能跟我了?以后……以后只有我可以碰姐姐!”   星河收住了泪,抬腿便去踢他。   李绝轻轻地握住她的脚踝。   他笑了笑:“别忙,该做的我都会补上。”   窸窸窣窣的,他终于把她的罗袜解了,仿佛是玉雕一样,莹白无瑕的玉笋似的脚,他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姐姐真好看,从头到脚,哪一处都这么美。”   肆无忌惮地亲了上去,李绝瞥了眼星河:“以后,这些都是我的,姐姐也只许记得我……”   她还在哭,只是举起手来遮住了双眼。   李绝看着她哭的发颤,心里也跟着软了软。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好的,他安慰星河一样:“姐姐别哭,姐姐跟我的孩子,一定比那小崽子好的多呢。”   “佑儿……”很微弱的声音。   李绝正亲了亲她的脚踝,顺着向上,手握紧那织锦的斓裙,几乎没听清她说什么。   只听见蚊吶似的哼哼了声。   幸亏李绝耳力极佳,隐约听见了“佑儿”的字眼。   提到庾凤臣的崽子,李绝自然而然是要忽略不提的。   可不知是出自什么样的心理,他停了动作:“你……姐姐你说什么?”   星河抿了抿唇,颤抖的语不成声:“佑儿、佑儿是……你的……”   那双凤眼蓦地睁大了几分,仿佛听见了一件旷古奇闻。   李绝盯着星河,看了半晌,又慢慢地拧紧了眉。   轻笑出声,李绝看着手上握着的裙摆:“姐姐何苦啊,为了脱身,连这种谎话都说?你不怕回头庾凤臣听见了会活活气死?”   眼泪从星河的手底流了出来:“是真的,”她深深呼吸,把手慢慢地从眼睛上挪开:“是真的。小绝,我没骗你。”   李绝细看她的脸色,猛然一震。   他心里认定了星河是在骗他,但是看到她的神情的时候他知道,这不是谎话。   李绝直直地看着星河,却没法相信:“那个小崽子……”   室内很安静,显得他的呼吸声都格外的粗重。   李绝简直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连咽了几口唾沫:“姐姐你说,那个、庾玄佑,他是我的……是我跟姐姐的……?”   他简直说不出来,自己听着都觉着荒谬。   星河闭了闭眼睛:“是……”   “就是、那天晚上?”李绝费解的,仍像是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   星河只轻轻地一点头。   李绝的手松开,那被攥的有些凌乱的裙摆散落,里间的织金翻了出来,金灿灿地,很刺人的眼。   李绝抬手扶了扶额头,他怔怔地看着星河,脑中却飞快地在转动。   庾玄佑,是他的?   对了!当初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觉着很怪!现在想想,不是因为那个姓,而只是单纯地因为这个名字。   玄佑?玄佑!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素来有道门的意思。   但李绝更加记得的是,当初在小罗浮山跟星河相识,他曾说过她就像是九天玄女娘娘一般。   玄佑!玄佑,这分明是为了他而起的名字啊!   李绝没法形容心里的震撼,他闭上双眼试图调息,内息却一团混乱。   他想去把星河抱过来,伸出手,却又忙缩回。   李绝需要时间消化这个突如其来、仿佛石破天惊般的消息,他站起身要走出去,但才动了一步,他转身看向星河。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那个小崽……佑儿是我的儿子,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还要留在庾凤臣身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星河反而镇定下来,她用泪湿的眼睛望着李绝:“我当时差点就死了,是庾叔叔收留了我,是庾叔叔给了我跟佑儿名分,你现在叫我告诉你,然后呢?”   李绝道:“然后,自然是你跟玄佑回到我身边!这还用问吗?”   “可以这么简单吗?”星河笑:“到时候将怎么说,要昭告天下,玄佑是我未婚有孕生的?二爷不是他的父亲你才是?小绝,我自己再怎么不堪都罢了,我不想佑儿被人指指点点!我也不想再变来变去了!我只想安安稳稳的活着!不要再总是患得患失,不要担惊受怕!”   李绝死盯着星河。   惊怒,而且还有点晕淘淘的没法确信。   但是此刻,他突然想起了皇帝先前跟他说过的:弄清她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李绝一直没摸清星河心里想要的是什么,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彻底的知道了。 第146章 唯一的羁绊   李绝很慢地走到外间,把房门打开。   有些沁凉的秋风吹了进来,他深深呼吸,仿佛要借着那点寒意让自己更加清醒。   向来,他不喜欢庾玄佑那个小崽子。   除了那次想从那孩子脸上看出像星河的地方外,他甚至没仔细打量过玄佑。   现在回想,那小子的眉眼之间,好像、好像真的跟自己……   李绝举手捧住头,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   他居然,有了孩子。   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其实,若不是因为星河过于重视玄佑,李绝觉着心里不平衡,他也不会想要跟星河再生一个。   因为他不是很喜欢小孩儿。   哪成想,他仇视的那小家伙竟然是他的种!   可另一方面……不管怎么样,只要不是庾凤臣的,那就好。   李绝惨笑了一下。   他微微抬头,迎着太阳闭上双眼。   深秋的日光暖暖地洒落在他的脸上,无数的念头飞絮似的扬起,又缓缓地降落。   是了,如此一来,也能解释为什么星河会着急嫁给庾凤臣了。   当时庾清梦说星河曾去追过他的时候,他心里其实还有点不解。   既然那么惦记自己,就算以为他死了,也不至于那么快地就嫁给了庾凤臣。   原来,是因为怀了身孕。   李绝深深呼吸,无法形容心底的震撼。   就像是一口气吞了个极大的果子,撑在他的心里,让他没法儿消化。   玄佑,原来该叫李玄佑。   这个好像就……顺耳的多了。   李绝想笑,又有点笑不出。   他眯起眼睛看着天空中耀眼的太阳,双目给那金色的阳光刺的微微生疼。   屋内传出一声响。   李绝转身入内,正看到星河跌坐在床边的地上,她努力地要爬起来。   一眼看到他进来,星河微震,忙低了头。   李绝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是想从这窗户翻出去,她想离开自己。   奇怪的是,跟先前不一样,他并不觉着生气。   吁了口气,李绝走到星河身旁,他并没有把她拉起来,而是慢慢地蹲下了身子。   “我什么时候,竟然让姐姐这么害怕,巴不得从我身边离开?”他歪着头,看着星河。   星河的手攥着裙摆,掩不住的局促:“我没有……”   李绝凝视着面前这张脸。   比初相识,星河好似更加出落了,人说女子生了孩子,美色就会消减。   但她不一样,或者……在李绝眼中心里,她不一样。   每一次见她,心里的眷恋跟爱意都会跟着浓一些。   她总是比他上次看见的时候更惹人喜欢,更叫他挂心,魂牵梦萦,不能弃。   怎么会舍得呢?   从他蒙昧开始,她是让他慢慢开窍的人。   从他眼底无尘万事不关心开始,她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活色生香,无法忘却的人。   他永远没法儿忘记,在县城的那个雪夜,她脱下自己的袄子,给他披在肩上。   习惯了风雪跟严寒的孩子,总会格外的贪恋那一点暖意。   何况那暖,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馨香。   就算是知道星河当时是为了笼络自己,他还是无可救药的恋上了。   在星河的身上,他知道了他从没得到过的那些,温暖,关切,疼惜,如同体贴的长姐,如同慈爱的母亲,更是最眷眷的情人。   雪夜小屋、灯影下,炭火前的那张明媚笑脸,一直都是他在这世间唯一能入心而不舍的。   “姐姐……”轻轻地叹了声,李绝笑了:“你别怕,我已经懂了。”   星河微怔,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懂了?”   李绝的眼中已经敛去了先前的炽热灼人,沉静安宁。   “我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姐姐为了我受了多少苦。”他很慢地,寻思着心里的话。   星河双眼微睁。   李绝缓缓道:“先前确实是我考量的太少,太过冲动,让姐姐犯难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星河想不到他竟会这么说,心噗噗地跳快:“小绝……你……”她不太信,也过于震惊。   李绝轻声道:“姐姐想要安安稳稳的,不要担惊受怕,我都懂,我……我原先不知道你竟经受了这些,虽不是我故意的,却还是我害的姐姐。”   “不是……”星河鼻子发酸,竟不习惯他这样,也不想让他这般:“小绝,我、我从不怪你。”   虽然经手的是李绝,但一应的选择,都是星河自己甘愿的,她很清楚这个。   那个雨夜,以及想去盛州找他,都是她甘心情愿的,虽然回头看看,九死一生,但如果当时她不这么选择,只怕她……   会后悔一辈子。   星河闭上双眼,而此刻心里隐隐一动:是啊,如果不那么做,会后悔一辈子!   李绝想去握握她的手,也想擦擦她眼角的泪,却只是蜷握了自己的手:“姐姐……”   他从不是个习惯流泪的人,这一刻,眼睛里突然有些潮润。   李绝却偏一笑:“现在想想,我不恨庾约了,或者说,我该感谢庾凤臣,幸而有他。”   星河更加惊异:“小绝……”   李绝道:“幸而有他救了姐姐,不然的话,姐姐若出了事,我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星河咬着唇,扭开头。   李绝看着她腮边一点透明的水渍,唇动了动,终于道:“地上凉,我扶姐姐起来吧。咱们好好说话。”   他伸出手去。   星河没有拒绝,被他扶着起身。   回到里间,让她在床边坐了,自己却去桌边的椅子上落座。   屋外,啾啾地有鸟鸣,随着风声,仿佛还有和尚诵经的喃喃之声。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李绝像是在出神,星河起初不看他,慢慢地,能悄悄去看他一眼。   可李绝只是垂着头,并没有任何动作。   终于,李绝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他转头看向星河。   星河又赶忙假装没看他的,移开了目光。   李绝描摹着她的眉眼:“姐姐,我有一句话,只说最后一次,你若答应了,我自然高兴。你若不答应,我从此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星河原先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什么话?”   李绝盯着她的双眼:“我,带着你跟佑儿,远远地离开京内,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你可答应?”   他的视线中,那双他魂牵梦萦的明眸微微睁大了些。   他看见自己的小小的影子在里头,如果可以,真想就变成那影子,永远留在她的眼睛跟心里。   “姐姐别担心,我绝不强逼你,只凭着你的心回答就是了。你若不答应,从此我再不提,从此也再不去搅扰你。你仍旧是宁国公府的庾二夫人。”   停了一停,李绝补充:“甚至佑儿,我也不会要,没有人会知道他是我跟姐姐的孩子……”   他极平静地说着这些,像是把身上的七情六欲都摘除了那么淡然。   星河的心猛地揪痛了一下。   李绝盯着她,看到她细嫩的手指紧紧地揪着衣襟,指骨都有些泛白。   不紧不慢地,李绝道:“你若答应我,咱们立刻就走,我有法子带了佑儿,他年纪还小,未必就记得过去的事,再过两年,自然只认得我……”   李绝非常的有条理,甚至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又继续说道:“姐姐要的安稳日子,我一定给你,咱们一家子,会很好,我从此之后再也不离开你。”   星河的眸色闪烁,唇动了动,却又抿住。   两个人四目相对,李绝耐心地在等。   星河的心跳的太急,甚至有点微微地晕眩。   李绝后一句话,是星河在两年前梦寐以求的,她为此不惜一再地破除自己的底线。   直到山穷水尽,退无可退。   曾经跌进绝境的人,死而复生,应该循规蹈矩,不再奢望别的。   但就在李绝重又说出这话的时候,星河的心河竟起了奇异的仿佛是呼应的波澜。   这确实是她渴望的。   虽然嘴上说,保持现状对于自己跟佑儿都好,但是先前,庾约说佑儿两三年后会自己骑马的时候,平儿说庾约同佑儿多好多好的时候,她的心里是那么无法言说的难受。   子不能认父,李绝也不知道佑儿是他的孩子……这不是什么能让人愉悦的好事。   在星河隐秘的梦境中,她最乐见的还是佑儿同李绝,真正的父子相见。   但如此一来,她势必会辜负很多人。靖边侯府里自己的母亲,宁国公府这里的老太君,清梦,甚至是庾约,还有……   几度,话冲到嘴边,却又像是隔着一层纱,牢牢地束缚着她。   就在这时,李绝听见了是锁钥动的声响。   他并不觉着意外。   眼睛看着星河,李绝向着她展颜一笑。   丹凤眼之中,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明灿的笑意。   他不再等那个答案,而是站起身来。   “小绝!”星河却没有听见锁钥声,她只是跟着起身,急促地叫了声。   李绝微微回头。   但与此同时,门外,有个声音适时地响起:“李绝,出来。”   缓缓地吁了口气,李绝迈步向外。   星河惊在原地。   外头,门打开,陆机站在廊上,戚紫石陪在身旁。   而在陆机身后,庾约站在院中,身后跟着甘泉。   陆机一看李绝,上下打量,却见他衣带已经解开。   “你这……”陆机按捺不住,上前一掌挥了过去!   按照李绝一贯的那顽劣脾气,他自然会闪身避开,甚至还会再讥讽几句。   但是这次出乎意料。   陆机的手结结实实地拍在李绝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陌生手感让陆风来惊了一跳,简直比被打的人还要吃惊。   他料定李绝会闪避,所以手上的力道很不轻,刹那间,李绝唇边便有血渗了出来。   “你……”陆机呆怔。   戚紫石也吃惊地冲上前:“小三爷!您……”   李绝擦了擦嘴角的血,却毫不在意地。   他的眼睛掠过陆机,看向前方的庾约。   庾凤臣的肩头裹着纱布,明明看到李绝衣衫不整,他的神情却竟还泰然自若。   反而是甘泉,用带怒的眼神盯着李绝。   李绝迈步下了台阶,径直走向庾约。   陆机从震惊中醒过来,忙回头,他知道李绝的脾气,只以为他要对庾约动手了。   甘泉也是这么想的,忙闪身挡在庾约跟前,冷笑:“你想干什么?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真的无法无天了?”   庾约道:“你退下。”   甘泉一愣,回头看了眼庾凤臣,终于悻悻地退开了两步。   庾约看向李绝,李绝也正望着他。   “星河……”   庾约刚说了两个字,李绝突然一笑。   望着那个意义不明的笑,庾凤臣噤声。   “庾二爷,”李绝吐了口气:“你伤的如何?不会很严重吧?”   庾约的眉端挑起:“不是很重,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这就好,庾二爷福大,自然无碍,”李绝点头,却又很认真地道:“方才其实是我跟你开了个玩笑,只是不小心失了手,竟伤着了贵体,我向您赔不是了,希望您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这两句话,不仅是庾约,连陆机,甘泉,戚紫石都惊呆了,几个人齐齐地看着李绝。   庾约微微眯起双眼,有些高深莫测地看着李绝。   正在这时,庾约目光后移,看到了屋子之中一道身影,是星河走了出来。   喉头动了动,庾约笑道:“三殿下何故前倨而后恭?”   李绝道:“方才二夫人教导了我一阵子,我终于幡然醒悟,知道先前种种,多有得罪,不过庾二爷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庾约眸色微动:“是吗,三殿下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怪不得来到这香叶寺的精舍。”   李绝道:“算是吧,就当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庾约笑了笑:“那自然是好。其实我也并不怪三殿下,谁不曾年少轻狂过呢。”   李绝点头:“就知道二爷是个爽快又善解人意的。多谢。”   他居然当真地拱手行了个礼。   庾约定睛,微微欠身:“不敢。”   李绝站直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打扰你们了。”袖子一拂,他迈步往外去了。   戚紫石第一时间跟上。   陆机迟疑了会儿,走到庾约身旁:“这小子……”   庾约并不理会他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道:“既然星河儿无恙,我便带她回府了。这次又劳烦你跟着忙碌。改日再说吧。”   陆机叹了口气:“但愿这小子是真的想开了吧。”他说了这句,回头看了眼屋内的人:“我先走了。”   陆机去后,甘泉略一踌躇,也跟着退出了院门外。   庾约看向前方。   星河站在门口处,她的衣衫领扣给李绝扯掉了,衣领微微敞开,她的目光却越过庾约,看向他身后空荡荡的门口,然后,才看向庾凤臣。   目光相对,庾约深深呼吸,淡淡地:“走吧,咱们该回府了。”   星河抿着唇,尽力地向着庾约一笑,明眸中的泪光在日影下璀璨摇曳。   “小三爷!”   戚紫石一路追着李绝,几乎下了山,才总算赶上:“小三爷,你怎么……”他想说,又改口:“皇上……”   话未说完,李绝猛然回身,二话不说一把掐住了戚紫石的脖子,往后猛然一抵,便将他撞在身后的一棵树上,震得满树的黄叶簌簌飘落。   “小三爷……你、你干什么?”戚紫石的声音都哑了,一字一字挤了出来。   李绝盯着他,眼底煞气一涌而出:“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戚紫石的瞳仁在瞬间收缩,感觉李绝的手一寸寸收紧,他的脸都开始紫涨。   “你带他们来的?我平生最恨这种人……”李绝盯着他,冷道:“我原先以为,你是皇上派到惠王府的……倒是想不到,庾凤臣的爪子伸的这么长。”   戚紫石几乎无法喘气了,他竭力地:“小三爷,我、我确实是……但是你误会我了……”   他的眼白几乎上翻,说了这句,再也受不住地梗住呼吸。   李绝的手稍微松了些,戚紫石吸了一点气:“今日真不是我、不是我带他们来的……”   目光闪烁,李绝将手撤回。   戚紫石差点跌跪在地上,他手抚着脖子,急促咳嗽了两声。   “小三爷,我承认我确实、是二爷的人,但是……”他竭力抬头看向李绝:“从在盛州那次,被辽人围困,你命不顾地救了我,我……我就发誓,这辈子不会反叛……”   李绝冷冷地看着他:“庾约为什么把你放在惠王府,他有什么企图?”   “小三爷……”   脚步声响,是陆机飞快赶了上来。戚紫石见状,忙撑着站起身,但陆机早就看见了:“你在做什么?”   戚紫石捂着脖子,哑声道:“陆观主,并没有事。”   李绝的脸色淡下来,默默地看了陆机一眼。   两人打了个照面,陆机发现他脸上被自己打过的巴掌印高高肿起来,显得很凄惨的。   陆机不由地有些心虚,但也不能跟李绝道歉或者慰问,便只把肚子里的话又梗了回去。   李绝却问戚紫石:“你刚才说皇上怎么样?”   戚紫石道:“皇上传小三爷即刻回宫。”   “回宫……”李绝深深呼吸,微笑:“是,该回宫了。走吧。”   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陆机,李绝竟认认真真向着他行了个礼:“让师父操心了,我告退了。”   直到李绝跟戚紫石离去,陆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简直摸不着头脑:“这小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看到精舍内星河的影子,陆机心里出现的,却又是玄佑那张稚嫩的小脸。   那日在青叶观第一次看见玄佑的时候,陆机就认了出来,那孩子跟庾凤臣半点不像,反而……像极了当年给带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小孩童! 第147章 .二更君不肯做妃嫔   陆机在窥见这机密之后,纷杂的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   要不要询问庾约?   要不要告诉李绝?   但这两个想法都给陆机摁了下去。   他跟庾约是有交情,但庾约这人的心思很深,有时候连他也是摸不着的。   而且这种事情对男人而言,可跟光耀两字完全不着边,恰好相反。   陆机觉着,以庾约的心性,自然不至于会被蒙在鼓里,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庾约故意而为之。   以他那种阳春白雪目无下尘的性子,竟肯去接纳一个跟人有染且有身孕的女子,陆机分不清,这到底是庾约太过深爱、不顾一切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不管怎样,这里的水实在是深不可测,陆机不能跟庾约开口。   而且他也想到了,这两年来,庾约都没有让自己看见过玄佑。   起初陆机觉着,大概是他不愿意让小孩儿抛头露面之类,现在想想,应该就是怕陆机看出什么来,所以一直都没有让自己跟玄佑照面。   可见庾约是不想让陆机知情的。   至于李绝方面,陆机的考量便简单的很了。   他最大的担忧是,李绝的性子,他完全没法掌握。   那小子一旦被触到了逆鳞,就是翻天覆地的架势。   陆机只想了想,假如李绝知道了自己有个儿子,他会如何?以他的脾气,只怕整个国公府乃至京城都要鸡犬不宁了。   就如今日,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星河掳走。   陆机想到这个,暗自庆幸自己是出家人。   他只把自己放在庾约的位置上想了想,就觉着自己要给那小混蛋气疯了。   难得庾凤臣竟仍是那么气定神闲的,跟他一比,陆机都显得浮躁起来。   但同时陆机又有那么一点愧疚。   毕竟干出这惊世骇俗之举的,是自己的孽徒。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李绝的武功教的那么好。   可是……细细想来,倒也不是陆机一个人教的,放逐一样让他在天下各处道地游历,谁想到他竟这么聪明,博采众家之长,武功日益精进,简直是个奇才。   陆机深深地怀疑,只要再过个几年,自己将全然不是李绝的对手了。到那时候,天底下谁还能制得住这小子。   但如今更叫人忧心的,也许不是眼底下这件儿女私情之事。   因为整个京城,乃至天下如今却仿佛正迎来一场危机。   陆机长叹了声,看着李绝已然消失的身影。   孝安太子崩,燕王似众望所归,但本来早该抵达京师的李振居然中道不前了。   虽然对外的托辞是王爷病倒,但就算是病的再重,也不至于就回不了京。   这不由得不叫人浮想联翩。   陆机虽是方外之人,但却也隐隐耳闻,如今京内已经有些朝臣开始陆陆续续地向皇帝上书。   不为别的,就是上书谏言皇帝,及早地册立太子!   毕竟惠王那么福相的人都突然惨遭不测,群臣们所担忧的是,皇帝龙体欠佳,假如有个三长两短,朝中又无储君,将来天下情形如何?   有目共睹,关外还有小信王李重泰,手底下二十万的大军呢。   所以不管如何,储君之位都要及早定下,免得将来出乱子。   当然,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原因外,更让朝臣们纷纷上书的,却也是因为除了李坚外,只有燕王李振是皇帝的亲生骨血。   就算知道皇帝先前对于燕王并不怎么喜欢,可是皇位相关,骨血正统才是一等要考虑的。   虽然说京城内有些风言风语,说皇帝很待见信王李益都之第三子李铖御,但毕竟是个侄子,亲儿子还在这里呢,总不会避开李振,去选李铖御。   因为这种种,朝臣们觉着,皇位是非燕王李振不可的了。   他们现在纷纷地上书谏言,一来,是以为自己已经揣摩透了皇帝的心思,二来,也是向还没回京的燕王示好,这样的话,等到李振继位,如今这些保荐进言的,自然也是立了大功。   但是陆机心里想的,是燕王李振的止步不前。   燕王为什么不回来?   陆机毕竟曾是皇帝跟前的不冕上卿。   虽然朝野乃至坊间对此事议论纷纷,不乏有些人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燕王的身体。   但从朝中大臣的反应、以及皇室的心思推算,陆机才想——燕王病倒是假,他恐怕,是想要逼皇帝在他回京之前,把这个位子给定下来。   如今就看皇帝的意思了。   若是皇帝真的颁了旨意,定下燕王的名分,那自然无碍。   可如果皇帝另有用心……   弄得不好的话,莫说是京城,就算整个天下只怕也会因而动荡。   李绝回宫面圣。   皇帝的寝殿里弥漫着一股药气,敬妃正自退出,跟李绝打了个照面。   “三殿下回来了?皇上刚才还问起来。”敬妃笑吟吟地。   她虽然是庾家的人,但看着不像是庾约那么可厌,李绝站住,行了个礼:“娘娘安好。”   敬妃道:“好呢。皇后娘娘的情形稳了些,皇上这儿……太医说皇上最近又有些劳心,若是能够宽心些,龙体自然无碍。皇上很喜欢你,三殿下不妨也替我们劝劝皇上……不管什么都不及保养身体最重要。”   李绝耐心地听完:“知道了。”   敬妃满意地点头,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你母妃即将回盛州,你可知道她喜欢什么?我想送她些东西。”   李绝道:“这个我并不知。”   敬妃一笑:“无妨,我也只是随口一问。”向着李绝一颔首,她带人去了。   目送敬妃离开,李绝进了内殿。   皇帝躺在罗汉榻上,微微地歪着身子,脸色有点苍白的。   罗汉榻前的毯子上,散落着许多本奏折。皇帝的手还垂在那里,显然是才扔掉的。   身边的内侍想过来捡起,又不太敢靠前似的。   李绝看了眼,径直走上前,将那些折子收拾起来。   皇帝没看见他,察觉有人,便皱眉呵斥:“谁让你们……”   李绝说道:“好好地扔奏折做什么?不过皇上心里有气的话,发出来倒好。”   皇帝意外地转头,看见了他,眼底浮出几分暖意:“你回来了?听说你跟人出城去打猎了,有所收获么?”   李绝道:“嗯。”   他跟星河说射到了一只老狐狸,但是此刻……他笑了笑:“勉强算是有吧。”   “哦?是什么?”皇帝微微侧身,李绝把奏折交给内侍,过来扶了把。   “勉强而已,有什么可说的。”李绝垂眸,敷衍过后:“皇上传我回来可是有要紧事?”   见他不答,皇帝叹了口气:“是有一件事,想要你去做。”   “皇上请讲。”   皇帝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朕听说,你先前在盛州军中,好大的名声。”   李绝啧了声,不以为然地一笑:“怎么,皇上莫非想让我回盛州统兵?”   “统兵,又何必非得回盛州,”皇帝凝视着他:“朕其实早就在想了,你是皇亲,算是奉旨回京,整日游手好闲的也不妥,朕想留你在京内,先执掌宫内的禁军,如何?”   “这不妥吧,突然把我摁在这里,怕不能服众。”   “你还怕这个?”皇帝了然地一笑:“在关外,动辄三万五万的兵力你都能指挥得当,还怕三千禁军?”   李绝略微沉吟:“既然皇上这么说,臣愿意试试看。”   皇帝早在他现身之时,便觉着他的气质仿佛跟先前不太一样了,此刻听见“臣”,又听他的语气不像是素日一般的嚣狂不羁,他心里有些诧异:“你……今日怎么这么乖的?”   李绝笑了:“胡闹的够久了,也是时候该做点正经事。”   皇帝凝眸看着李绝:“你今日……只是去打猎?”   李绝的眼神有些恍惚:“皇上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皇帝道:“没遇到什么人吗?”   李绝顿了顿,终于一笑:“遇到了。”   皇帝眼神沉沉地,没有再问他遇到的是谁,发生了什么。   只过了片刻,皇帝才说道:“你非得不到黄河心不死……”抬手,摁在李绝的头上,停了停,又略用了几分力道揉了揉:“伤着了?”   李绝被他揉的低了头,听了这三个字,双眼却微微睁大了些。   终于,他一笑:“怎么会。谁能伤我?”   皇帝缓缓地吁了口气,将手撤了回来:“别以为朕不懂……”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怅惘,“朕也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   李绝有些诧异:“怎么听皇上的语气,好像是……”   皇帝嗤地轻笑了,道:“怎么,只许你心里有人,朕难道就没有个喜欢的人?或者说……是曾经喜欢过的。”   “皇上喜欢的?”李绝一想:“哪个妃嫔?”   “不,她不肯。”   “不肯是什么意思?”   皇帝又是一笑:“她不肯做朕的妃嫔。”   “什么女子,这么大胆。”李绝嘀咕了声,突然冒出另一个想法:“难不成也是……”   他及时地没有说下去,皇帝却懂了他的意思:“你猜错了,当时朕跟她好的时候,她还没为人妇呢。是在朕没让她如愿之后,她才嫁了别人。”   李绝本来是因为想到了星河,所以才怀疑皇帝也是如此。不料想错了。   李绝皱眉:“那她为什么不肯入宫?”   “那是因为,”皇帝垂眸:“她想当朕的皇后。”   李绝睁大双眼:“啊?”   皇帝一笑:“不是谁都能当皇后的,而且她不仅想要皇后之位,而且要朕的专宠。这怎么可能。”   李绝目瞪口呆,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现在有些骇然而笑:“世间居然有这种……女人?”   皇帝道:“倘若朕不是皇帝,而是个寻常男子,或许可以答应她。但倘若朕不是皇帝,她只怕也未必看得上。所以……”   李绝抓了抓下颌:“果然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倒是有些好奇了,这女子现在何处?”   皇帝问:“你……觉着她现在会如何?”   “胆敢拒绝皇上,我觉着她多半是死了吧。”李绝不以为然地。   皇帝笑:“嗯。”   “真的?”   “她确实是死了。”皇帝脸上的笑却慢慢地敛了:“早在朕心里,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李绝心里一跳,竟有些不太自在,想问问皇帝是他动的手呢,还是……这话另有所指。   皇帝却又凝视着他:“那,容星河,她想要的是什么?”   李绝没想到他竟会问自己这个。   唇抿了抿,李绝笑笑:“总之……她可不会跟我要皇后之位。”   皇帝见他这么狡猾,便道:“那她若跟你要这个,你能给吗?”   “我……”李绝才要回答,又醒悟:“皇上问这个做什么,我也给不起啊。”   皇帝波澜不惊:“谁说你给不起?”   李绝皱眉:“皇上是跟我开玩笑吗?”   皇帝道:“还记得当初你跟朕求赐婚的时候吗,你说朕是金口玉言。”   李绝的喉头一动:“我不懂!”   皇帝向后靠了靠,叹息似的:“现在不懂不要紧,很快你就会知道。”   燕王原地养病,皇帝派了太监几次宣旨,燕王始终纹丝不动。   朝中群臣议论纷纷,有人已经看出了蹊跷,按理说燕王这时侯该马不停蹄地回到京内,如此停在半路犹如逼宫,实在不是理智之举。   毕竟他是皇帝的亲儿子,就算他回京,只要没有天大的错,皇位便是他的,他又何必急在这么一时,把事情办的难看呢。   皇帝虽然龙体违和,但素来性格强硬,未必会吃他这一套。   要不然,怎么燕王拖延了快一个月了,皇帝只是派了使者去传、外加慰问,别的竟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倒是那个老信王李益都的三王子李铖御,最近反而水涨船高的,领了宫内三千禁军副领一职不说,更跟京内的一干公门侯府的新锐等交往甚密,比如威国公府,永安伯府,五城兵马司,乃至靖边侯之子容霄……其他的,尤其是些年轻武官们,几乎也都相识,再加上原有的惠王府里的门客等等,简直锋芒毕露到刺人眼的地步。   皇帝对于这位三王子的偏宠,简直有些超过。   他仿佛忘了还有个燕王在外头,而像是把这李铖御当成亲生的一样。   朝臣之中,不由又多了好些猜测,但又觉着不太可能。   国公府这边,星河隐隐约约地,也听说了一些“流言”,匪夷所思。   她并不相信这些,也刻意地不让自己去留意。   如今她也有自己要忙的事,先是长房那里,庾清湘庾清瑶两位姑娘,一个出阁,一个要下聘。   偏詹老太君病倒了,而清梦也正在休养。   萧夫人忙的不可开交,急火攻心,也倒下休养,阖府的担子都挑在了星河肩头,事事算计,一天里几乎都睡不到两三个时辰。   偏偏庾轩的夫人又到了临盆之时,竟有些难产。   幸亏星河提前吩咐,将京内极有经验的稳婆多找了几个,有备无患。   几个稳婆轮番上阵,一天一夜,折腾的人仰马翻,总算是顺利地接生了位小小姐。   自从星河嫁给庾约后,庾轩一直避免跟她见面,去年才在萧夫人的张罗下娶了亲。   他心里是怨念的,当然也有难以割舍的旧情。   直到少奶奶艰难地生下孩子,稳婆抱着那小孩子送到他怀里,庾轩看着那小孩子因为被憋得厉害,紫涨的脸,吃惊:“她……”   星河跟着守了半宿,此刻总算也放了心。   在旁看着那孩子的眉眼,笑吟吟道:“别担心,顶多两三天就都消了。”   庾轩看着她笑意温柔的脸,哑然。   “多……多谢。”他有些不自在地冒出了这一句。   星河一愣,继而笑道:“说什么谢不谢的。”摇摇头,她打着哈欠走开了。   庾轩知道母女平安,多亏了星河事先安排的妥当,这些日子,家里的上下大小事情都是她在打点,外头的迎来送往,里间的各色安排,她居然把自己房中也安置的如此妥帖,先前……倒是他枉做小人心思了。   至此,庾轩总算是放下了心头那块大石。   星河回到房中,本是要补个眠的,不料容霄突然来到。   他给星河带来一个确凿的消息。   “道兄明日要出城,去峘州。”   星河正困的头脑发昏,听见这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峘州?是燕王现在身处的地方?”   燕王自从中途因病歇脚,从先前的景州移到了峘州,星河前些日子甚至听说,峘州方向的兵马在悄悄地调动。   “为什么要去那里?”她的心开始不安了。   容霄叹道:“我打听了好久,还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燕王……恐怕是有不臣之心啊。”   “这是什么话?”星河心惊肉跳:“孝安太子已殁,只有他皇上的亲生子,怎么会做这种不智之举?”   容霄道:“具体如何外人都不清楚,但……据说燕王停在峘州,是想得到皇上的册封旨意的,可是皇上竟就是不肯,燕王就骑虎难下了,父子离心,又彼此猜忌,父亲说,最坏的情形怕是要出现了。”   “是什么?”星河问了这句,色变:“难道燕王真的要领兵造反?”   “原来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容霄叹道:“皇上前日,传了父亲跟几位赋闲京内的武将,当然还有这府里二爷,虽没有明说,却安排了父亲召集西北军屯两万兵马进京,其他的几位将军也各有安排。不过却是没有召小信王盛州的军马。二爷都没跟你说?想来……是怕你担心。”   星河心乱,揉着额头:“既然这样,让小绝……三王子去峘州干什么?”   容霄苦笑:“先礼后兵吧,道兄自然是去传旨,但如果燕王真的想谋反,我真担心道兄这一去……”   星河想到的,却是两年前李绝前往冀南的事,她睁大双眼,有些惊心,也有些愠怒:“为什么叫他去?难道朝廷没人了?” 第148章 快刀斩乱麻   在星河心里,不管李绝如何闯祸,在她第一个念想里,仿佛他都是当年那个习惯叼着果子、头发乱蓬蓬而眼睛亮晶晶的小道士。   既然是这么凶险的事,怎么竟轮到他去做,皇帝不是对他很好么?   容霄说道:“我听说消息后,本是想去王府找他的,可他偏在宫内,见不着人。”   星河想了想:“父亲可知道了?他怎么说?”   容霄道:“我还没问,不过最近父亲也忙的很,整天沉着脸,我也不太敢到他面前去。”容霄嘀咕了这句,偷偷瞟着星河,仿佛犯难。   星河满心都是李绝去峘州的事,起初没在意容霄。   只偶然一抬眸,却见容霄嘴唇蠕动。   “霄哥哥,怎么了?可还有别的事?”星河忙问。   容霄本来有些难以出口,见她问了,才道:“三妹妹,我……我心里有个想法,谁也不敢告诉,想跟你说说,不知你能不能帮我拿个主意。”   虽然星河是后上京的,可容霄却反而跟她最为亲厚,虽然星河比他小,但她仿佛天生地有一种叫人信赖甚至依赖的感觉,容霄最愿意跟她相处,就算出了阁,感情却更胜从前。   星河问道:“是什么,你说。”   容霄咂了咂嘴,终于俯身向着星河道:“我、我想跟着道兄一起去峘州。”   星河只以为是跟李绝相关,果然跟李绝“相关”!   她一惊,怔怔地看着容霄:“霄哥哥怎么突然冒出这个念想来?”   星河打心里不想让李绝去峘州冒险,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容霄居然也要去。   容霄自惭地笑笑:“我原先只知道吃喝玩乐,直到道兄回京,跟他相处,知道他在盛州的那些事,我心里很是惭愧,原本想着若是他回盛州,我就想法儿跟他一起去,我到底是武将之后……可是又清楚家里是不会愿意我去那么远的,如今有这个机会在,我就想……或许可以历练历练。三妹妹你说怎么样?”   容霄毕竟也是个热血少年,眼带期盼地看着星河。   星河没有容霄这份胆气,可也更不乐见他跟着去冒险。   何况倘若燕王真的翻脸起事,那可就比去盛州还要危险,一个李绝还牵着心呢,又多一个,如何了得。   “霄哥哥还是别了,”星河思忖了半晌,温声劝道:“就算要建功立业,霄哥哥年纪不大,总有机会的。倒是不急在这一时。”   容霄的嘴巴动了动,有点不太甘心的:“三妹妹……我、我只想若是道兄一定要去,我至少能跟着他长长见识,要不然,一辈子只怕都在府里头打转,能有什么长进。”   星河虽跟容霄好,但心里也把他当成一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膏粱纨绔,倒并不是贬义,毕竟京内的这些高门大户、公侯府邸的少年公子,哪一个不是这样的?   如今听容霄竟说出这话,星河倒是一顿,然后才道:“霄哥哥,你听我说,你有这上进的心思当然是好,可是……也不能拔苗助长啊,就算是士兵,也要先在军中操练一段时间,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如今峘州的情形很不好说,不管是战不战,都是一等凶险之地,你若贸然前往,岂不是叫侯府众人担心?”   容霄沉默片刻:“三妹妹,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你不是侯府的人,也不是因为担心我,你觉着我该不该去?”   星河眉峰皱蹙,低头不语。   容霄看她沉默,便一笑:“你也知道我该去的是不是?”   正在此时,平儿带了佑哥儿从外进来,玄佑小脸生辉,叫道:“舅舅!”飞跑过来扑在容霄怀中。   容霄将他抱住,看着他白白嫩嫩的小脸:“佑哥儿去哪儿了?”   玄佑指手画脚地:“跟老师学、写字,佑儿会写字了。”   容霄大为惊讶:“真的?”回头看向星河。   星河勉强一笑:“听他爱跟人炫耀,只不过会写很简单的几个字罢了。”   佑哥儿听星河这么说,小嘴动了动,却竟不敢反驳。   容霄摸着佑哥儿的头笑道:“这已经很了不得了,年纪小小的,我像是他这么大的时候,笔还不会握呢。”   佑哥儿这才重又眉开眼笑,又仿佛是宣告一般:“佑儿以后会写很多很多字。”   容霄把他抱在腿上,揉着他的小脑袋,突然想起一件事,便从袖子里摸了摸,竟拿出一把并不算很长的桃木剑来。   “这个给你,拿着玩儿吧。”佑哥儿看着这把小剑,惊喜地连连吸气:“舅舅,是给我的?”   星河看着那把剑,透着些粗拙古朴,并不算很精致,倒不像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东西。   难得的是,大小长短,正适合佑哥儿玩耍,他的小手握着那把手,尺寸丝毫不差。   星河便试着问容霄:“哪里弄来的?竟还惦记着他。”   容霄的脸上掠过一点不自在,却笑道:“这个……不是买的。佑哥儿喜欢就好。”   佑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小剑拿在手中,呼呼喝喝地挥舞起来。   “他当然是喜欢的。”星河并未在意,只笑说:“霄哥哥倒是知道这小家伙的心意。”   容霄咳嗽了声,低头看佑哥儿:“什么时候,舅舅教你舞剑好不好?”   佑儿高兴地叫道:“好!”   星河看他们玩到一处去了,又见平儿在门口向她使了个眼色,她便起身走到外间。   里头,佑儿像模像样地拿着桃木剑玩耍,挥了两下,突然扑到容霄膝上,小声问:“舅舅,之前看见的叔叔怎么不来了?”   容霄一愣:“你指的,是上次来探望侧妃娘娘的那个叔叔?”   佑哥儿点头,又转身看了眼门口,见无人,才奶声奶气地说道:“我问娘亲,娘亲不说……平儿也不许我问。”   容霄笑了笑:“那个叔叔,他最近忙得很,等……忙过了这阵儿,佑哥儿应该就会见着了。”   佑儿喜笑颜开,又举着小桃木剑玩了起来。   星河在外跟平儿商议妥当,容霄正也要去了,星河不放心,拉着他又叮嘱了一阵,叫他千万别轻举妄动等。   又嘱咐若是有李绝的消息,便来告诉自己。   这日,庾约入夜才回。   正奶娘抱着佑哥儿要领他去睡,佑哥儿睡眼惺忪地,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小桃木剑。   庾约一眼看到,笑道:“谁给他弄的这物件?”   星河道:“霄哥哥先前来,给他带的。”   “容霄?”庾约脸上的笑停了停,略看了看那把小剑,也瞧得出形体粗糙,但虽然并不是那种精细打磨雕刻过的,却自有一种天然朴拙的剑意。   庾约眼神微动:“这是他自个儿做的啊。”   星河笑说:“大概是吧,霄哥哥经常的就喜欢弄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庾约的笑很敷衍地在嘴角显了显。   这会儿奶母抱着佑儿去歇息了,星河到底同他相处的算久了,便察觉出有些不对。   只也若无其事地含笑:“今儿轩哥屋里新添了个小丫头,怪可爱的,二爷没去看吗?”   庾约的目光闪了闪:“我就不必去了,子甫知道我忙。等满月酒的时候再说吧。”   星河答应了声,又温声道:“老太太晚上又说不受用,我得去瞧瞧,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二爷早点歇息罢。”她俯身行礼,便要退出去。   庾约的唇微微一动:“星河儿。”   星河微微一震,抬眸:“二爷有什么吩咐?”   庾约向着她一招手。   星河看着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本能地脊背一凉:“二爷……”   “过来。”庾约见她踌躇不动,轻声。   星河深深呼吸,终于挪到了庾约跟前。   庾凤臣的手勾向腰间:“我在外头忙,你在家里也忙,白天看不到也就罢了,晚上连碰个头都不成?”   “这不是已经见过了吗?”星河强笑:“知道二爷忙,只是也要留意身子,身上的伤可都好了吗?这几天您不回来,我也不知道……”   “别顾左右而言他,”庾约不再言语,而只是靠近过来,嗅着她身上的似甜似暖的淡香:“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星河察觉他的手在轻轻挪动,毛骨悚然,忍不住挣了挣:“二爷!老太太那里还等着……”   庾约眉峰微蹙,手上稍微用力,顿时将星河揽入怀中:“急什么,不差这一时半会。”他的声音低沉,潮润的呼吸拂面而来。   自打从香叶寺回来,星河本以为庾约至少会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之类。   可让她意外的是,庾约一字不提,就仿佛根本没有那回事。   星河惴惴而疑惑,观望了许久,庾约仍是绝口不提。   加上朝堂上事多,府里也忙的很,两个人竟比先前更疏远了似的。   星河的心逐渐安稳下来。   庾凤臣是天底下最精明的人,李绝对她的心意,他也非常清楚。   光天化日下,李绝将她掳走了,虽然很快被找到,但两个人都是衣衫不整的,发生了什么……连陆机都忍不住浮想联翩,庾约不可能毫无猜测。   庾凤臣应该是心知肚明。   星河本不知庾约为什么不问,可这段日子来两个人的疏离,让她觉着,庾约可能正是因为知道她的不清白,所以才跟她疏远了。   不过……至少也算是,得过且过,“相安无事”。   可还是想错了。   星河才一挣,便给庾约攥住了手:“别动。”他有些不太耐心地。   “二爷,”星河实在想不到他还有这种兴致,微微一挣,又不敢高声:“二爷,你怎么又……”   庾约见她一再挣扎,眼中突然流露一点恼色,手底用力,竟把星河摁在榻上:“又什么?就这么不情愿?还是说,你被他碰了,就又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星河儿,假如上次我跟陆机没有到香叶寺,这会儿你是不是已经跟着他走了?”   星河心里一颤。   在某种意义上,庾凤臣确实说中了,当时李绝说要带她走的时候,她不可谓不心动。   但庾约所说的,她做不出。   庾约看着沉默的星河,却又问道:“你跟他说了吗?”   她的心里发苦,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佑儿……”庾凤臣很慢地:“不是我的。”   星河深吸了一口气,并未否认:“是,我说了。”   庾约盯着她,呵地笑了,笑影却透出了冰雪似的冷意。   “那么,”他眯起双眼,缓缓靠近:“你跟我之间……也跟他说了?”   “什么?”星河懵懂。   庾约一字一顿:“你我之间,并无夫妻之实。”   星河微颤,只觉着非常的难堪:“没有。”   庾约的眼神里,仿佛有讶异,又晃动着一点鬼火般的笑意:“为什么不说?男人……尤其是那种小子,恐怕最在意这个。你不想让他高兴吗?”   星河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唇,轻声地:“我为什么要让他高兴,我如今不是二爷的妻子吗。”   “我的……”庾约长长地吁了口气,手抚着星河的脸:“不错,是我的。”   他的双眸中多了些迷离的东西,凑上前来,轻轻地亲了亲星河的脸颊:“真乖……”   那有些湿润微凉的,慢慢逼近唇边,星河道:“二爷,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   庾约停下:“嗯?”   他身上的气息不难闻,沉香的味道,可以凝神静气,星河却只觉窒息:“二爷当初说不碰我的,为什么出尔反尔?”   庾约没有回答,而只是问:“哦,你不愿意?”   “我原先不愿意,但毕竟跟二爷做了两年夫妻,我……”星河想起上回主动那一次,“但二爷没要。我不懂。”   “不懂,什么?”   星河目光转动,看向庾约。   跟看李绝不一样,李绝像是一泓清水,一团烈火,她一下子就能把他看明白。   而庾约是一团墨,一块烈日下的冰,每次看他,星河都要打起十万分精神,但每次都猜不透。   她惘然地:“我不知道二爷的心思,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如果喜欢,为什么上次竟然……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还总是这么强人所难?”   庾约的眼神瞬间冷的像是入了数九寒天:“你这是什么意思,是盼着让我要了你吗?”   星河听出他语气里的一点冷峭,也许还有嫌恶。   如果是在以前她一定会很自惭形秽,或者黯然自伤,但是现在……星河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二爷,并不奢望你喜欢我,但如果二爷……打心里嫌弃我的话,你大可不必这么勉强。”   “星河儿,”庾约笑了:“原来想让我休了你?还是为了他?”   星河忍着难堪:“三殿下跟我……已经断了,而且我也并没有脸再跟他如何。”   “断了?”庾约皱眉,疑惑地:“他既然知道了佑儿是他的,难道不想认回?按照他的脾气,应该……会很着急地让你跟佑儿跟他吧?”   其实庾约心里也觉着古怪,上次香叶寺之后,他以为李绝一定会着急做点什么。   如今又确认了星河已经告诉李绝有关佑儿的事,那小子居然一直都按兵不动。   星河淡淡道:“二爷错怪他了,三殿下知道当初是二爷救了我,他……”深深呼吸:“他亲口告诉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了。”   庾约眉峰微蹙:“是吗?”   这……可能吗?   不过看星河的样子,她好像是真的认定如此了。   星河的笑里透出了几分惨色,但仍是镇定的:“所以现在我跟二爷之间所说的,仅仅是我跟您之间的事,跟旁人无关。”   见庾约没有开口,星河继续说道:“我心里是感激庾叔叔的,但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二夫人,庾叔叔自然值得更好的,所以,要是庾叔叔心里弃嫌我,你大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星河总觉着亏欠庾约,起初是因为未婚有孕,到后来李绝回京,又生出许多瓜葛。   其实从跟李绝在库房那回之后,星河心里就波澜丛生,愧疚之心加倍。   以前就罢了,成了亲,又这样,简直该天打雷劈。   变本加厉,又出了香叶寺的事。   倘若她是庾约,星河觉着自己是肯定不能容忍的,可庾凤臣竟古井无波。   不知该说他涵养好,还是如何。   庾约虽然明面上跟她恩爱,但这么多年,夫妻之实却一次也没有过。   虽然时不时地,会有些狎昵之举,但从不行周公之礼。   这不禁让星河怀疑,庾约心里是一直有芥蒂的。   毕竟她不是个贞洁女子。   在香叶寺的事情发生后,星河本来想跟庾约坦诚,岂料他一直都绝口不提,也不来碰她,那就罢了。   谁知仍是不免。   她受不了这种暧暧昧昧似真似假的相处,也受够了自己心里累积的那些、一日比一日沉重的悔愧。   李绝都能放下,或许她也该试一试。   “我的心意?”庾约沉沉地说。   “我对不住庾叔叔,以后有机会,自然会拼力报答……”星河绞了绞双手:“庾叔叔若是想休妻,我无二话。若是想和离,我亦感激。” 第149章 .二更君有情似无情   星河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她希望庾约可以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星河想到,如果庾约肯放手,她将带着佑儿离开京城,只要她再坚持一些,也许带上冯蓉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好可以回到县城去,跟外公外婆一起。   虽然佑儿没了国公府的显赫出身,但只要好好教导,能够成家立业的,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庾约没有立刻回答。   庾凤臣沉默,乌黑的双眼盯着星河,被这种深邃的目光凝视,让人有一种如临深渊之感,猜不透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   良久,“星河儿。”   他轻轻地叫了声,带着几分笑:“你既然想到了离开我,那有没有想过,佑哥儿何去何从?”   星河望着他雾里看花的笑容:“佑儿当然是跟我……”   说了一半,她停下来,有些惊恐地看着庾约。   佑儿是她跟李绝的孩子,星河跟庾约都心知肚明的,所以在星河想到两人分开的时候,理所当然地以为,佑儿是会跟着她的,而庾约也不会要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可能错了。   庾约道:“如果你想和离,或者我休妻,佑哥儿是得留下的。”   他的脸色很平静:“你总不会以为我会让你带走他吧?何况,名义上佑哥儿是国公府的子嗣,你想带他走,除非……”   他倾身靠近了星河,轻声道:“你告诉世人,他不是我的。”   星河的脸色刷地白了,失声:“庾叔叔!你……”   庾约捏着她的下颌,仔细端详着这张巴掌大的小脸,他看清星河眼底的一点恼火,像是小火苗似的开始簇簇。   庾凤臣微笑:“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我的一日,你就一直都是庾二夫人,所以,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好吗?”   星河的心里,已经完全地被惊怒和恐惧占据,终于她甩开庾凤臣的手:“庾叔叔你、是要挟我?”   庾约皱皱眉:“我只是跟你说了实话,你自己该清楚,这是事实。”   星河的呼吸都不稳了,匪夷所思:“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怎么样?”   星河语塞。   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危机突然出现,那就是佑儿的归宿。   这让星河理智大乱,甚至忘了自控。   她难以按捺心中的惊急,竟道:“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放了我?!”   原先两人在室内的时候,丫鬟们都识趣地退下了。但门口还是有人侍立。   星河这一句,外头的人自然是听见了的。   庾约眉头一皱,终于哼道:“什么叫放了你,让你做二夫人,委屈你了吗?”   “当然不委屈,所以我一直都感恩戴德,诚惶诚恐,觉着对不住你,觉着……愧疚,”星河握紧双手:“可是你不该、不该……拿佑儿……”   “什么叫不该!我拿他怎么了?”庾约把她拉到跟前:“要不是你先提出那个,我至于说这种话?”   星河也无法忍耐:“是二爷先嫌弃我的,难道明知道被人讨厌,我还要厚着脸皮装无事吗?”   “谁讨厌你了!我亲口说过一句讨厌、嫌弃吗?”庾约的眼睛竟也罕见地瞪大了些,“不过是你自己在这里,自说自话,自以为是!”   星河一呆:“我自以为是?”   “星河儿,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庾约冷笑:“假如我真的讨厌一个人,是绝对到不了什么休妻、和离的地步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出现在我面前,更遑论敢跟我说出这些话!”   星河眉头紧锁,盯着他:“那你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庾约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手一松:“给我住口。”   星河跌坐在榻上,莫名。   庾约自顾自冷笑了几声,转过身去,他仿佛要走,又止步回头,淡淡道:“你心里能不能想点别的?怎么,是因为习惯了跟那小子苟且,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他这是、在嘲讽她……   星河先是一怔,继而心悸,脱口叫道:“庾凤臣!”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庾约。   庾约止步回头:“我说错了吗?”   星河的唇在哆嗦:“庾凤臣,能说出这些话,你还说你不嫌弃讨厌我?你不觉着你太自欺欺人了吗?”   “那好!”大概是她连着两声的“庾凤臣”,一贯理智的庾约仿佛也有些失了分寸,他哼道:“就算是我自欺欺人。只是要什么和离……劝你还是多为佑哥儿想想吧!”   扔下这句,庾约迈步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隐约是甘泉的声音:“二爷……”   庾约不等他说完便呵斥:“闭嘴。”   庾凤臣带了人离开了,门外平儿急急地入内:“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就吵起来了?”   方才平儿听见星河高声的时候,差点儿就要进内查看情形,却给闻讯而至的甘泉拉住。   她惊心动魄,不知道两个人怎么回事,干着急。   星河因为过于惊怒,胸口起伏,有万语千言,竟都不知从何说起,也说不出来。   平儿见她竟是前所未有的动了怒,急忙上前来给她顺气:“别恼啊,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二爷……也真是的,平日里那么疼惜,今儿是怎么了?”   星河缓缓定神,往外看了眼:“去了书房还是……出府了?”   平儿道:“应该是出府去了。”按照庾约向来的性子,今晚上大概是去了别院歇息。   星河深呼吸:“把佑儿抱来……不,不用,我过去跟他睡吧。”   平儿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竟是告诉我一声儿啊。”   星河心里冷的很,只想赶紧到佑儿身旁去,便道:“我这会儿想不好,明儿再跟你说。”   次日早起,宫内突然有人来宣旨,是敬妃娘娘传星河带了佑儿进见。   之前敬妃也曾叮嘱过,让星河带佑儿进宫给她瞧瞧,因为一直忙乱的很,星河自然把此事搁下了。   敬妃宫中,同有几个后宫的妃嫔在座。   星河带了佑儿进见,众娘娘看着佑儿那粉妆玉琢的模样,登时都喜欢起来,这个要拉手,那个要抱,一个个赞不绝口,争相亲近。   敬妃忍不住对星河说道:“瞧瞧,我好不容易看到了侄儿,反而近不了身了。你早该带他进宫来的。”   等到众位妃嫔终于喜欢够了,纷纷告退,敬妃才总算得闲把佑哥儿抱入怀中,笑问:“想不想姑姑?”   佑哥儿最机灵不过的:“佑儿想姑姑!”   敬妃笑逐颜开,爱不释手:“听听这小嘴儿甜的。”说着又悄悄对星河道:“这点上着实比他的父亲强。”   星河呵呵。   闲话半晌,敬妃问起府里的情形,尤其是老太君的病,因道:“我昨儿叫人送去的补品,老太太看过了?”   星河忙道:“老太太喜欢的很,就是怕娘娘也跟着操心。她老人家还说,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天气转冷,时气之症罢了,过几天自然就好。”   敬妃点头:“不管如何,老寿星可是不能出差错。我听说府里如今只有你忙里忙外的,你可也要多留意身子才好。”   “是,其实也没怎么样,”星河笑道:“多谢娘娘牵挂。”   这会儿敬妃把佑哥儿放在地上,叫他吃点心果子。   佑儿吃了几样,突然看到一只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他便惊喜交加,欢叫着追了过去。   敬妃忙叫了几个宫女太监去赶上,又吩咐:“别让哥儿去到别处。若他贪玩,就在殿旁走走就是了。别太远了。”   星河回头,见府里的嬷嬷也带了两个丫鬟一并跟了去,料想无事。   敬妃又问了清梦的情形,以及庾轩才出生的小女儿等。   星河一一答了,原来清梦这一阵子也不在府里,自去了香叶寺旁的一个小庵里住着,说是图个清静。   敬妃道:“四丫头从来性子古怪,不过她从小千恩万爱的,只以为有我们呵护着,必定稳稳妥妥一辈子呢,哪成想会这样?”   星河想起当初若不是庾清梦一念之仁,这会儿进惠王府的就是自己……竟不知道情形会是如何。   两人说了会儿话,星河趁机问起来:“娘娘,听说皇上最近要派人去峘州,是不是真的?”   敬妃道:“当然,这人你认识的,就是先前为你伴琴的信王府三王子。”   “为什么是他去?三殿下年纪不大,而且满朝文武那么多能干之人,哪个不比他稳妥?”   敬妃笑道:“这个,我隐约听说,好似是他主动要求去的。”   星河一震。敬妃感慨道:“不过呢,有志不在年高,这三殿下年纪虽不大,却是个不容小觑的。你大概不知道,在盛州的军中,他的名头简直要盖过小信王了。所以皇上对他也很另眼相看。”   李重泰自打伤了腿,后来继承了王爵。   一来他行动不大方便,二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那冲锋陷阵的事,自然不会亲自去做。   其实就算他想,也必有人拦着。   而李绝就不一样了,当时他那心境,简直是一心求死,所以每战必首当其冲,所向披靡,两年的时光,李三郎的名号,人尽皆知,简直堪比小李广。   直到霍康挑明了他的身份,军中才知道,原来那正是三王子!自然名声大噪。   星河默默地,只问:“那什么时候启程?”   敬妃道:“本来是今儿的,可今日是信王太妃回盛州的日子,所以定了明日。”   两人正说着,一个宫女从外进来,行礼道:“娘娘,皇上那边听说了二夫人今日带着哥儿进宫,特意叫人来传,让带过去看看。”   敬妃笑对星河道:“皇上从未见过佑哥儿,怕也是好奇。”   陪着星河,带了佑儿往皇帝寝宫而行。   才出了寝宫不多时,就见前方有一队人经过,一个个锦绣华裳,气派非凡。   星河还没细看,就听见佑儿欣喜地高声叫道:“叔叔!”   与此同时,前方有人回头看过来,清冷锐利的丹凤眼。   隔空目光相对,星河猛然一震,原来那回眸之人,正是李绝。   只听敬妃低声道:“偏偏遇到了……”   星河只顾看李绝,虽听见敬妃的话,一时不解。   直到李绝转头,星河才发现,原来在李绝身旁的竟是信王太妃,冷华枫正也盯着她,眉头皱蹙,好似狐疑。   敬妃上前:“太妃这是……”   “才要去跟皇上辞行。”冷华枫微微欠身行礼,目光瞥过星河身边的玄佑。   小孩儿却正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旁边的李绝。   而李绝一言不发,只在最初淡淡扫了他一眼,好像不认识一般。   佑儿见他不大理会自己,眼带疑惑,有些委屈地嘟了嘟嘴,却并不出声。   敬妃笑道:“巧了,我也正要带星河跟佑儿去面圣。可以一起了。”   冷华枫仿佛惊诧,低头仔细看了佑儿半晌,却还是面带微笑地问道:“佑儿?这……就是庾军司的公子?”   敬妃道:“可不是么?皇上也没见过,特意叫我带过去呢。”   信王太妃笑了笑:“原来如此。”   抬眸看向星河,意味深长。   星河的心不在她身上,所以并没察觉。   皇帝的寝宫。   信王太妃跟李绝在左,星河拉着佑哥儿的手,跟着敬妃在右。   上前行礼,佑儿按照敬妃先前所教的,也像模像样地跪了地,嫩生生地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就在星河拉着佑哥儿进殿门之时,皇帝的目光就落在那小小的孩童的身上脸上。   皇帝的眼底仿佛有些惊诧,等听了佑儿这一声叩拜,皇帝面上露出笑意:“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过来让朕仔细看看。”   敬妃将佑儿带到跟前,笑说:“这孩子还小,不太懂礼数,方才教了他一会儿,竟就会了。”   皇帝俯身细看佑儿,打量了半晌,丹凤眼中的惊诧慢慢地转为震惊。   他先是看了李绝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甚至目不斜视,只垂眸看着琉璃地面。   皇帝又看向星河,见她仿佛也是同样,揣着心事似的,心不在焉。   倒是信王太妃的双眼一直都在佑哥儿的身上,时不时地又扫向皇帝。   两个人的目光瞬间一碰,却又飞快地各自撤回。   皇帝心头巨震,咽了口唾沫,伸手握住佑儿的小手:“你多大了?”   柔软的小手握在掌心,皇帝的心跳都随之快了几拍。   佑哥儿天真无邪地:“回皇上,佑儿快三岁啦。”   皇帝笑道:“看着……不太像。”   “是真的,”佑哥儿认真地回答:“还有……”   他假装数了数手指,仿佛很懂似的:“过年就三岁了。”   皇帝笑着点头:“说的也不错。”   他好不容易将目光从佑哥儿面上转开,看向底下的星河:“常常听敬妃念叨这孩子。怎么直到今日才带进宫来?”   星河道:“回皇上,他年纪小,怕错了礼数。”   皇帝呵呵笑道:“小孩子懂什么,就算做了错事,难道还会有人怪他?”   这话仿佛说在指桑骂槐,信王太妃在旁微微抬头看了眼皇帝。   皇帝却仿佛满眼都是小孩子了,连先前很“得宠”的李绝,都不再多看一眼。   敬妃见佑儿竟也投了皇帝的缘,便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早叫你多带佑哥儿进宫来的。”   星河垂眸,轻声道:“回皇上,王太妃跟三殿下在这里,我们就不打扰了,别耽误了皇上的正事。”   皇帝笑道:“不妨事,朕许久没见过小孩儿了,倒是想多跟这孩子亲近亲近。这样吧,你先回敬妃的宫中去,回头朕叫人把佑儿送过去就是了。”   皇帝说了这句,又吩咐敬妃:“你先留下,有几句话。”   说话间,皇帝竟笑着略微用力,把佑哥儿抱在膝上。   皇帝这些日子也病恹恹地,又加上燕王的事,越发气虚体弱,此刻不知为何,竟觉着精神一振,手脚都多了力气。   小孩子靠在他明黄龙袍上,脸儿正对着皇帝胸口的团龙。   佑哥儿倒是习惯了被人抱来抱去地疼宠,只是看着皇帝身上的龙袍,竟是从未见过的,便伸出细细的手指描摹那龙须、龙眼,天真烂漫地说道:“这是龙龙,佑儿知道。”   皇帝笑问:“佑儿喜欢吗?”   玄佑点头:“喜欢!龙龙很厉害!”   皇帝哈哈一笑:“佑哥儿,你要记得,厉害的不是龙,是人,如果是个庸人,就算穿上了这一身儿,那也算不得厉害,也无人怕他。”   玄佑似懂非懂:“那佑儿是……勇、人,还是厉害的人?”   皇帝的笑从眼睛里溢出来:“佑儿自己说呢?”   一老一小,竟旁若无人。   这般其乐融融,让敬妃看的发怔。   信王太妃的眼神也变了。   只有李绝垂眸,恍若无心,而目光却死看着从自己身旁经过的那一角蜜合色的裙摆。   正在恍惚,只听皇帝说道:“铖御,这儿没你的事儿了,先去上书房吧。”   李绝今日送别冷华枫,明儿就要去峘州,又有什么空闲去上书房了。   皇帝的意图,不言自明。   李绝略略迟疑,终于也跟着转身往外走去。   起初,李绝走的很慢,等快到殿门的时候,他的脚步无意中加快。   最后迈步之时,闪的过于急了,一个箭步出了寝殿,他转头看向廊下。   两侧的长廊竟都无人,李绝吃了一惊,心想她不可能走的那么快。   正欲定睛往前面台阶处打量,忽地若有所觉,他重新转头。   就在寝殿旁边,是星河静静地站在那里,她双手垂在腰间,敛着衣袖,蓝色云纹缎跟蜜合色的裙摆在风中微微飘扬。   原来星河并没有走,是他太过心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第150章 求他不要去   星河其实没想到李绝会跟着退出来。   她没有即刻离开,是因为心里沉甸甸的话在压着,——李绝要去峘州了,虽然上次他已经把话都说明白,但一提到去峘州,她难免地想到那回冀南的事。   到底放不下。   星河从不讳言自己喜欢李绝,但这种喜欢,兴许已经不是单纯的男女之情。   因为他毕竟是第一个走进她心里的人,因为先前以为他是孤零零的一个可怜孩子,如今在星河的心里,李绝是她所喜、但更是她所惜之人。   她觉着自己是有些傻气的,因为李绝明明不是那种可怜的角色,在小罗浮山上看到过他杀人,在西护城河看到那修罗手段,也曾给他霸道的逼迫过,她本来不该再对他留存那些柔软的心意。   但就是……没有办法彻底狠心。   李绝说以后不会再来打扰她,星河可以安心了,毕竟情形不会更破败,而她需要的是“长治久安”,“岁月静好”。   但岁月静好的前提是,他不得有事。   星河不知道自己存那么多心意有什么用,也不知道自己干等在寝宫门口有什么用,也许不多会儿敬妃就出来了,又或者是信王太妃,她连见他、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恐怕也未必会理她。   可她就是想着,再等一等。   等一等。   直到看到李绝的身影如风一样从殿内掠了出来,他惶然四顾,是在找谁?   是在找她。   惊愕抬眸的瞬间,星河听见心头有什么东西“咔嚓”地响了声,就像是冬日长河上的那层坚冰,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宁国公府的嬷嬷跟丫鬟,以及敬妃宫中的两名宫女,都隔开一段距离跟着。   李绝没有出声。   除了最初那惊愕的对视,他又变的淡淡的,有点像是他才回京、两人在惠王府初相遇的时候。   只是心照不宣似的,陪着她缓步往前而行,看似往敬妃的宫中。   深秋的风从北边来,已然有了冬的寒意,宫内的风仿佛格外的猛烈,两个人是迎风而行的,隐隐似乎听见风撩着衣摆发出的烈烈响声。   李绝本是在星河身边一步之遥,差不多是并肩,此刻脚下挪了挪,不露痕迹地挡在了星河的身前。   星河因为只顾想事情,倒是没在意风大风小,感觉他的身形挡在了跟前,这才抬头看了看。   “三……”她终是先开了口,不过刚要称呼,又觉着太生疏,便试探着说:“我……能还叫你小绝吗?”   李绝的背影僵了僵:“名字而已,叫什么都一样。”   星河笑了笑:“是。我听说,你要去峘州?”   “嗯。”李绝头也没回地。   风吹着他的袍摆,快要飘到她的身上。   星河看了眼,想后退一步,又没有动:“不去,行不行?”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过问,也没资格提这种唐突的话。   李绝终于回过身来,他看着星河问:“为什么不去?”   星河没有看他,仍是低着头,在他转身的瞬间,那袍摆仿佛碰了她一下。   “太危险了。”她实话实说的,“皇上自然可以让别人去,不是非你不可的。”   李绝盯着她,忽地一笑:“二夫人是怕我出事?我以为你……”   他很想刺她一下,因为星河在香叶寺精舍内的那无声的拒绝。   但不知为何,竟然连一句狠话都不肯甩在她面前。   星河觉着口干,慢慢地抬头看向李绝,有些祈求的:“小绝,不去……好吗?”   她水盈盈的明眸像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凶器,将他无形的坚硬铠甲瞬间击垮。   李绝竟然后退了一步。   有些恼怒于自己的这种“溃退”,李绝扭开头:“二夫人,你跟我说这话,有些逾矩了吧。”   “我知道,我知道,”星河即刻承认,好像怕他不肯听自己的、拂袖而去一样,“我不该说的……”   “那就不用说了。”李绝肩头一沉。好像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但他大可以抬腿走开,却竟仍是直直地站在原地。   星河心头一刺,可见他没走,又稍微松了口气,她用了商量般的语气道:“要是你真的非去不可,那……别受伤好不好?”   沉默,只有风声,而后李绝道:“那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星河往前走了一步,眼前出现的却是冀南一行回来后,他那生死莫知的惨状。   那真是她的噩梦。   两个人僵持着,直到一声清脆的呼唤响起:“铖御哥哥!”   李绝跟星河不约而同地回头,在他们身后的台阶上,一个女孩子跑了上来,笑容灿烂地向着李绝挥手。   星河微怔,看了眼那女孩儿,情不自禁回头看向李绝。   李绝眉头一皱,意识到星河的目光,却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   这来的人正是耶律鹃,她看见李绝,兴高采烈,突然看到他身边站着一道身影,暗蓝色略显阴沉的长衫,脸却偏是高山上的清雪一样雪白无瑕,明眸朱唇,竟是美的慑人心魂。   耶律鹃先是一愣,继而留意到星河的发髻,她毕竟进中原有段时间了,立刻看出星河梳着的是已婚女子的发式。   她松了口气,赶忙跑到跟前:“三哥哥,你在这里!”   耶律鹃满是兴奋,却又鬼使神差地看向星河:“你是……”瞧着星河的长衫被风撩动,纤袅的身形仿佛有几分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星河自诩从不曾见过她,吁了口气:“我是宁国公府的,应该不曾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是?”   耶律鹃道:“我叫鹃儿,是铖御哥哥带我回来的,现在住在王府。”   星河曾听庾清梦提起过,跟着李绝回来的,有个相貌颇为出色的女孩儿,好像还很中意李绝。   没想到……这么不期而遇了。细看这女孩儿,倒果然生得很好,自有一股灵动气质。   耶律鹃却又迫不及待地看向李绝,竟自说道:“三哥哥,是皇上派人召我进宫的,说是铖御哥哥要出京,让我来伺候。”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脸上又露出甜甜的笑。   星河听到“伺候”,不由又看向李绝。   李绝本来脸色如常,听到这两个字,眉头复又皱起,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   话冲到了嘴边,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扫了眼星河,忽道:“皇上考虑事情可真周到。”   耶律鹃笑道:“是呀,我还是头一次进大启的皇宫呢。”   才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吐了吐舌,看星河仿佛没在意,才又问:“三哥哥,你跟这位夫人刚才在说什么?”   李绝听她称呼星河“夫人”,淡淡道:“跟你无关。”   星河微微一笑:“也没什么,也……已经说完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李绝:“殿下,请珍重。”俯身行了个礼,星河后退转身。   李绝盯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几乎要上前将她拦住。   而耶律鹃道:“三哥哥,你真的要出京?不如我陪着你吧,也可以一路伺候。”   星河已经离开了,李绝也失去了耐心,脸顿时冷了下来:“伺候什么?我有手有脚的用得着?”   耶律鹃一愣:“三哥哥……”   “皇宫不是你能来的,赶紧回去吧!”李绝呵斥了声,见她不动:“你还不走?”   耶律鹃觉着他刚才还有些和颜悦色,怎么突然翻脸,嗫嚅着:“三哥哥,我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稀奇,你看我干什么?”李绝冷笑,匪夷所思地:“我生来又不是给你看的。我忙得很,没空陪你玩儿。”   他看到有两个太监站在寝殿旁,似乎是陪着耶律鹃进宫的。   李绝招了招手,那两人急忙上前来,李绝道:“从哪来的把她打发回去。”   才吩咐了这句,前方殿内,信王太妃缓缓走了出来。   李绝出宫送冷华枫启程回盛州,星河却仍在宫中。   敬妃对星河道:“皇上大概是年纪大了,格外喜欢小孩子,竟要把佑儿留在身旁,看他那欢喜的劲头,唉……只可惜了四丫头怀了的那个。”   提到庾清梦,星河心也跟着一沉:“谁说不是呢。”   “我原先不紧着催你带佑儿进宫,其实也怕皇上看到小孩子,反而伤情,”敬妃叹了口气,却又笑说:“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兴许皇上是把佑儿当成了那个没出生的小皇孙看待了吧。所以才这样疼惜。”   敬妃话音刚落,突然觉着哪里不太对。   正要想一想是怎么了,只听星河道:“我就怕佑儿年纪小,又很任性顽皮,留他在皇上身边,别闹出什么来惹皇上不喜欢。”   敬妃才一笑道:“别担心,待会儿派人去看看。不过倒是不用咱们多心,只要皇上稍微烦了,自然会有内侍把佑儿送回去。”   两人说了几句,星河又问了皇后的情形。   敬妃道:“信王太妃这一去,皇后娘娘恐怕会好的快些。”   星河曾经听庾清梦说过一点有关冷华枫的事,但不知大概,敬妃见她满眼疑惑,便笑道:“罢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用再提。横竖这个人安安稳稳地回她的盛州去,对谁都好。对了,好久没听你弹琴……”   这边星河才勉强弹了一曲,敬妃又派人去皇帝那里打听,果不其然,那边说还留着佑哥儿在玩儿呢。   敬妃笑道:“这孩子就是可人疼。”   才说了这句,小太监跑进来:“启禀娘娘……”   敬妃见他有些慌张,还以为佑儿怎样了,不料那小太监说道:“娘娘,刚才宫外传了消息回来,说是信王太妃的车驾还未出城便遭到伏击……”   敬妃大为意外:“怎么回事?”   星河也一惊:“三……有人伤着了么?”   小太监道:“听说王太妃受了点伤,如今车驾正停在贤良祠那里,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开始搜捕全城。”   “奇了,”敬妃惊异不止,对星河说道:“什么人这么等不及地要她的命?皇上那里一定知道了,咱们去看看吧。”   敬妃清楚皇帝跟冷华枫昔日的那点事,如今冷华枫遇刺受伤,皇帝恐怕心神不宁,未必有闲心跟小孩儿玩,所以要领着星河去照看佑儿。   两人来至皇帝寝宫,才进殿,佑儿看到星河,着急撒欢地跑来,连皇帝都顾不上了。   皇帝在后笑道:“不管在这儿玩的多好,到底还是记挂着他的母亲的。”   敬妃见皇帝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恼色,心中更加惊奇,便上前道:“臣妾方才听说信王太妃的车驾遇刺,很吃了一惊,皇上也知道了?”   皇帝看着佑儿扑到星河怀中,依偎着撒娇的模样,淡淡道:“知道了。朕已经派了人去查看了。”   敬妃道:“这件事实在令人骇异,什么人这么大胆?竟还敢在京内动手。”   “总会有些亡命之徒的。”皇帝不以为然地,“回头铖御回来了,再细问他就知道。”   星河搂着佑儿,因想到又出了这种事,自己很该告退才是。   正在找机会开口,听皇帝提到李绝,略略留心。正敬妃问:“三王子可无碍么?”   皇帝说道:“据说无事,倘若连他也伤着了,明日峘州之行,恐怕就要换人了。”   星河怅然若失,眼见时候不早了,她趁机拉着佑儿告退。   皇帝犹豫片刻:“也罢,先回去吧。过了这两天,且再带着玄佑进宫来,朕颇喜欢这个孩子。”   皇帝对于玄佑的喜爱有些异乎寻常,敬妃按捺着诧异,笑道:“臣妾自会记得传召他们进宫的。”   星河跟玄佑出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地暗了下来。   小孩子是头一次进出皇宫,四处打量:“娘亲,这皇宫好大啊。”   星河低头看看他:“佑哥儿累不累?”   玄佑道:“佑儿不累。娘亲呢?”   星河一笑:“娘亲也不累。”又问他跟皇帝都玩了什么。   玄佑稚声嫩气地回答:“皇上问我读书了没有,还夸我写的字好,嗯……问我多大,几月生的……家里人对我好不好,谁最好……”   星河一一听着,心里也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异样。   可到底想不到别处去,毕竟也没什么大可疑之处,于是在笑问:“你可好好回答了?没惹皇上生气吧?”   玄佑骄傲地扬起小脸儿:“佑儿好好回答了,皇上直夸佑儿聪明。是个好孩子。”   星河嗤地笑了:“真的?总不会又是佑哥儿自己编的吧?”   “才不是,娘亲不信佑儿。”佑哥儿鼓着嘴,悻悻地说。   佑儿年纪虽小,脾气尤其的要强古怪,在别人跟前也就罢了,毕竟他可爱懂事,人见人夸。   只尤其受不了星河说一句不好,不然就要认真的委屈气恼。   星河忙安抚:“信,娘亲当然信佑哥儿了。”   “真的吗?”佑哥儿又连问了两遍,逼的星河一再承认,才心满意足。   快到午门的时候,奶母上来,把佑哥儿抱了去,免得他小孩儿家走的脚累。   出了宫,星河上了马车,把佑儿接入了车内。   小孩儿玩了这么大半天,毕竟累了,才被星河抱入怀中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车马缓缓地往回而行,两边的街市上都已经燃了灯,星河抱着佑儿,看了会儿他恬静的睡容,一手撩开车帘。   灯火中的屋宇街道,人影憧憧,攀谈声,商贩的叫嚷声,甚是安谧祥和。   星河漫漫然打量着这尘世画卷,心里想起的,是突然遇刺的信王太妃。   到底是什么人竟对太妃动手,也不知李绝现在怎样,毕竟那是他的母亲,受了伤,兴许他也正紧张惶恐吧。   明日他还要远行,一瞬间好像所有的事都向他压过去。   星河只一想,就替他觉着窒息。   然而李绝终究不再是当初那个头发蓬乱眼神清澈只喜欢吃吃喝喝的简单少年了,也许她真的不用再替他担心。   心里突然又跳出那个叫鹃儿的美貌少女,是啊……他都有了人“伺候”了。   正想到这里,马车突然一顿,像是被什么猛然阻住了。   星河坐立不稳,身子猛然往旁边撇去,她赶忙抱紧了佑儿,生恐碰到他。   可与此同时,“嗤嗤”数声,星河正莫名,眼前的车窗外,“啪”地一声响,竟是一支利箭露出了头!   星河骇然惊怔。   耳畔听到外间道:“有刺客!保护少夫人跟小公子!”   星河一个激灵,怀中佑儿模模糊糊地叫了声:“娘亲,怎么了……”小孩儿被方才那一晃跟吵嚷声惊醒,揉搓着眼睛要爬起来。   星河急忙抱紧了佑儿,俯身压低:“没事,佑儿睡吧。”   话音未落,嗤嗤响动,又是冷箭飞来。   星河毛骨悚然,不敢再看,她屏住呼吸,尽量团起身子护住佑儿,恍惚中,只觉着背上火辣辣地。 第151章 .二更君人不可貌相   峘州,驿馆。   素日里寡淡安静的驿馆,如今却守卫森严,门口的侍卫铠甲鲜明。   围绕驿馆周围,也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时不时地有侍卫来往巡逻。   虽然燕王李振的封地不在此处,但多年在南边的经营,燕王的势力已是不容小觑。   为什么会在峘州停住,却是因为过了峘州,就未必是他能管辖的地界了。   入夜的驿馆,灯火通明。   厅内,燕王李振坐在一把紫檀木雕花交椅之上,虎视眈眈,正看着面前的一人。   那是个年青人,有一张俊俏的脸,身材挺拔。   正是庾约身边的阿镜。   阿镜垂着头,约略三两分笑:“主子的意思就是这样,王爷且斟酌着行事就是了。”   燕王头戴乌纱忠靖冠,身上是一件暗蓝的团龙袍常服。   李振生着一张颇为威风贵气的脸,浓眉,虎目,高鼻,薄唇,他大刀阔斧地坐在椅子上,不像是皇帝那么透着清雅,而是一股凛凛的煞气。   但唯独的没有一丝病气。   听阿镜说完,李振道:“本王知道,凤臣不高兴了是吗。原先本王停下的时候,他就派人来催过了。”   阿镜回答的高明:“该如何行事,最终还是王爷拿主意的。我们主子也不过是谏言而已。”   “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燕王想了想:“本王还是修书一封你带回去……”   阿镜忙阻止:“王爷,妥善起见,还是不要留什么书信的好。王爷有什么交代,小人自然会如实转告我们主子。”   燕王浓眉皱了皱,哂笑:“凤臣也太谨慎了。”   阿镜不言语:这是庾约的行事风格,他绝不会违背。   李振盯着他瞧了会儿,一拍交椅:“那也罢了。不写就不写。”   他斟酌着,把想要告诉的话,一一说了,但传口讯到底有种不太私密之感。   好不容易说完了。阿镜道:“王爷放心,小人定然一字不漏地转告主子。”   燕王摆了摆手,忽地说:“本王还是有些怀疑,那个小子真的会来吗?他有这种胆量?”   阿镜一笑:“王爷莫要小看此人,他在盛州军中可非浪得虚名。”   “哦,是那个李三郎嘛,”燕王一笑:“当初本王也听说过,以为是李重泰得了个了不得的部将,几乎打算叫人去把他挖过来……呵,没想到居然是李铖御!幸而没去,不然可真是……”   阿镜微笑不语。   燕王忖度片刻,脸上的笑收敛起来:“你回去吧,没别的可说的,本王只有一句话,李铖御若是敢来……他好言好语的,我还能当他是兄弟,放他一马,若是他真有不逊之心,本王自然叫他有来无回。”   阿镜不置可否,只低头:“小人告退,王爷……请谨慎行事。期盼能在京城跟王爷相会。”   燕王复又一笑,有些感慨地:“也让凤臣好生保重吧,多年不见了,本王也很想就立刻赶往京中……罢了,等扫清了障碍再跟他重叙旧情不迟。”   阿镜离去后,燕王身旁心腹上前:“王爷,庾大人好像不太放心呐。”   李振叹了口气:“凤臣为人是没话说的,本王也很愿意信他,但本王在外多年,如果没有十足把握贸然进京,谁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   “其实,皇上未必就会再起别的意思吧,毕竟这一脉里只有王爷了,终不成,皇上还指望着老信王的那两个儿子?世上没有撇下亲儿子,把皇位传给侄儿的道理啊。”   李振的眼中泛出几许冷意:“自然是没有这个道理。但是……”   那人定睛看着李振,似乎不解。   燕王却皱皱眉道:“算了,总之,本王要等到见着李铖御之后再做打算!”   四日之后,燕王李振得到消息,信王府三王子已经抵达峘州之外的江安镇。   他的细作禀告,李铖御并没有带什么兵马,而是轻骑简从,身边的人加起来,恐怕还不过百。   这让燕王很是意外,笑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带这么几个人,就敢过来跟本王交涉?”   心腹道:“由此可见,这位三殿下恐怕没什么异心吧?”   李振道:“有没有,也得等见了才知道。吩咐底下都警醒些,准备好迎客!”   这日,有些阴天,风飒飒地,仿佛有雪。   燕王所派的詹士、随官等一早出城,迎接李绝一行。   虽做足了准备,但在看到那传说中的信王府三殿下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并不是什么锦衣玉带,也无精致的装饰,但在一干冠冕华服的朝臣簇拥之中,却偏异常的醒目。   那是个身着宽绰道袍的少年,头戴着一顶方方正正的纯阳巾,他人在马上,若非一张还有些嫩的玉面,简直就像是骑鹤而来的天上仙人。   峘州城早在昨日便开始戒严。   李绝一行人进城门的时候,往日热闹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侧的士兵肃然而立,场面着实有些吓人。   跟随李绝前来的,除了戚紫石等几个心腹外,还有朝廷礼部、吏部,以及兵部所派的辅臣。   还没进峘州,便已经察觉气氛不对,等进了城内后,更是吃了一惊。   正在狐疑,燕王府的詹士在旁说道:“王爷本来不想兴师动众的,可因为最近周遭宵小出没,王爷生恐有心怀不轨之徒,浑水摸鱼,万一惊吓或者伤及三殿下以及诸位大臣,岂不是罪过?所以才特意如此安排,好让众位安心。”   众人这才明白,礼部侍郎忙笑道:“燕王殿下想的周到。”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上,就算心内不满,表面上还得说尽好话。   詹士瞥向李绝,见他脸上并没什么表情,沉静如水,詹士心中大为惊奇。   燕王这边早得到消息,只仍是假装病倒的,在屋内休养不出。   他手下的几个将士谋臣代替出迎,来到门口,迎面见竟是个小道士模样的走来,也各自怔住。   其中一个性情鲁莽的将军看着李绝,望着他的衣着,以及那看似浑然无害的一张脸:“这就是信王府的三王子?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他旁边的说道:“孙将军莫要胡说,这怎么会弄错。”   孙耀琢磨:“先前不是说,他就是名震盛州军中的李三郎,这张脸可不相符。”   说话间,李绝众人已经进了门,正在詹士的陪同下向内而行。   那孙将军质疑李绝的身份,却也想让他当场出糗,眼珠一转,笑道:“看我的!”   他立刻迈步往前迎上,嘴里大声叫道:“哪位是三殿下?末将来给殿下行礼了!”   嘴里这么说着,他的脚步却越发快,不等人回答,他故意地无视李绝似的要跟李绝擦肩而过,但偏偏一边肩头向着李绝身上用力撞去!   孙耀最出名的是一身蛮力,就算燕王军中也没有人敢跟他硬碰硬地比力气,他这么猛地一撞,看似无心,实则用了七八分力,满拟会将李绝撞飞出去!   他可没想过是不是会出人命,毕竟在他看来,假如李绝是那种招摇撞骗之辈,就算撞死了也并不可惜,但只要李绝是有真材实料的,那就不至于不禁撞。   孙将军暗暗憋了口气,肩头猛地向着李绝碰去,那股刚猛的力道竟自搅起一股劲风,就连在旁边的戚紫石都察觉了。   两个人的肩头瞬间贴在一起,孙耀暗自得意,以为这少年势必要摔出十万八千里。   谁知,他的肩前突然竟“空”了,打出去的力道没有着力点,更没碰到李绝似的。   孙耀几乎以为李绝已然给他撞飞,但目光往旁边撇开,却见李绝俨然还在!甚至没有动,只是半边肩膀在瞬间微妙地向后挪移,行云流水,不疾不徐,只跟孙耀的肩差纤毫距离,可偏碰不着!   孙将军睁大双眼,他可没算计过自己会扑空,脚下无法刹住,发出来的力道也不能及时收回,身不由己地往前。   正以为自己会向前冲出去的时候,只听一声轻哼,李绝后撤的肩忽地一抖,而后往前狠狠一撞!   孙耀本来以为扑了空,正在拼命地收敛力气,免得自己往前抢倒,谁知李绝以退为进。   两个人的肩头终于撞在了一起,果然有一人给撞飞了出去。   在场众人均都目瞪口呆,无法置信。   这倒飞出去的,竟然是首先发难势不可挡的孙将军。   只听他大叫了声,庞大的身躯往后倒飞出去,因为速度过快,双手双脚张开着,仿佛一个被从水底踢上来的巨大的龟,脖颈跟四肢自龟壳中无助地探出,徒劳挣扎。   幸亏孙耀身后还有几个将士,见势不妙急忙都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孙将军接住,但那股巨大的力道,竟带的几个人一起踉跄往后,七零八落地挤在一起,摔做一团!   而在众人前方,李绝好整以暇地掸了掸右边肩头,他的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云淡风轻地扫量着地上的众人:“各位快快请起,才刚见面就行此大礼,我可当不起啊。”   原来孙耀扑过来的时候,李绝早看出了他的意图。   李绝知道此人练的是刚猛路子,所以并不跟他硬碰,而是用出太极招式,一招“顺水推舟”,不动声色地引得孙耀力道失控,而卸去了孙耀大半的刚猛气劲。   就在孙耀自己泄气收力之时,却又突然发难,借力打力,不费吹灰之力把人反撞飞出去。   李绝的反杀之法,以及其中道理,在场只有有限几个人懂。   至于跟随他的那些朝中大臣们,却是一窍不通,只看到那彪形大汉雷霆万钧地冲过来,谁知下一刻,居然又极其狼狈地倒飞出去……简直莫名其妙,神乎其技。   而燕王部将这边,本想给李绝下马威的,谁知纷纷地都吃了亏。   孙将军跟几个武将一时灰头土脸,有暴跳如雷喃喃咒骂的,也有心中惊啧暗怀忧虑的,却也都知道了面前的人不可貌相。   那陪同的詹士按捺着惊心,同时庆幸自己先前没有得罪他。   毕恭毕敬地请了李绝等入内,含笑道:“王爷的症候昨儿又加重了,竟不能出来相见,还请见谅。”   李绝很随和:“无妨,王兄有恙在身,自然得是我们去拜见。请带路吧。”   在李绝众人进入内室之前,早有心腹把方才孙耀等人拦路不成反而自己出糗的事,跟燕王李振禀明。   李振皱眉:“果然他并非泛泛之辈。”   心腹道:“李铖御身手极佳,而跟他一起前来的,也是原先信王府的二十三铁卫,据说都是久经沙场以一当百之辈,王爷不可小觑,也要加紧防范。”   燕王冷笑道:“除非他是来杀本王的!但如果他真想如此,那本王自然也不必再顾惜血脉之情,索性一了百了。”   外间脚步声响,燕王缓缓躺了下去。   “三殿下来探望王爷了……”陪同的詹士刻意放低了声音,先行走了进来。   燕王仿佛才醒一样,缓缓地睁开双眼,被人扶着半是起身,他甚至轻轻地叹了声,仿佛真的病入膏肓。   当眼角余光扫去,看到进门的那人之时,李振心里突地一寒。   虽然是一身道袍,方外之人闲云野鹤的打扮,但在看到那双丹凤眼的时候,燕王已然明白了:不错,那个消息错不了!   李铖御的相貌,跟年青时候的皇帝,差不许多,尤其是那股令人退避三舍的气质。   燕王本来是要回京的,尤其是听说了李坚身故的消息。   而让他及早回京,也是庾约的意思。   庾约的意思是,让李振在这个时局微乱的时候回京,不管是百姓还是满朝文武,都会因此安心,燕王自然是众望所归。   皇帝虽然未必就立刻册立太子,但也不至于会为难燕王,至少明面上,会善待次子。   燕王李振的生母身份卑微,又早死,他算是敬妃拉扯大的,跟敬妃情同母子,跟庾约的关系自也不错。   就在他想急速回京之时,敬妃秘密地派人来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当时,她是瞒着庾约的。   正是因为这个消息,李振才止步在峘州不前。   李振为那消息震惊,几乎不敢信……但他极为信任敬妃。   所以还是违背庾约的意思,留在了峘州。   原先燕王还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在看到李绝的时候,李振知道,自己没做错。   怪不得皇帝让李绝住了旧惠王府,恩宠有加。   也怪不得,在他耽搁峘州这么久,皇帝居然一点不着急。   原来果然是这样:李铖御根本不是信王亲生,他竟是皇帝的……   心里寒意滋生,燕王看着李绝的脸。   望着那双清冷锐利的凤眼,李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一定得杀了他!不能让他回京!” 第152章 不要他担心   当天晚上,燕王李振设宴招待朝廷使者一行。   燕王强撑着病体,出来陪了一杯。   几位大臣不便多说别的,只都祝祷燕王身体大愈,早日抵达京师。   李振也没有想跟众位朝臣多话,只看向李绝:“铖御弟弟在京多少日子了?听闻王太妃也在京城同住?”   “我离京之前,母妃本要回盛州,不料中途遇到歹人意图不轨,母妃有所不适,暂时还是留在京内休养。”李绝回答。   燕王若有所思:“这么巧,凶手可捉到了?”   “还未有线索。”   燕王好似非常的义愤,又带着关切:“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京内对王太妃动手。王太妃没大碍吧?按理说,该是三弟你在京内陪着太妃,难得你居然又跑出来,竟为了我……偏本王病体难愈,心里其实也盼着早日回京的。”   李绝瞅着他:“殿下的病症拖延了许久,我看并非是别的原因。”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燕王的表情略有些绷紧。   桌上众人也跟着呆住,几双眼睛一起看向李绝。   李绝波澜不惊地:“殿下的身体看着还算强健,我想,一定是那些大夫不中用。”   燕王稍微松了口气,众人悬着的心也跟着放缓,附和道:“三殿下说的是。”   李绝道:“我出家当道士,对于医术也略知一二,不如,让我替哥哥诊一诊?”   燕王才露出的一点笑容又收了回去:“铖御你还会这个?实在难得,怪道皇上也格外疼你,不过还是不必了,看了许多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旁边的一名詹士道:“有个名医倒是说了,王爷这不是身子上的病症,一来,是因为离开了封地,水土不服的缘故,二来,是因为孝安太子之事,伤心彻骨所致。”   燕王摆了摆手:“不要多话。”他叹了口气又道:“坚哥哥是个好人,我虽隔着远,心里时时刻刻惦记,还想着这次回京跟他好好地聚一聚,哪里想到会出这种事,倒是弄得本王心里懒懒的,大不自在,本想早点回去给他奔丧,可那会儿实在是动不了,竟失礼到这种地步。”   他很怅然地,环顾周围众人,最后看向李绝:“不过铖御你在京内,至少可以照应,本王最近心想,不如上奏父皇,还是许我回封地去吧。反正如今就算进京又能如何?连太子的最后一面都错过了。”   众位朝臣急忙劝慰。又道:“王爷不必如此自责。何况皇上传你回京,也不止是为了孝安太子的事,皇上也是想见王爷了。”   吏部侍郎道:“正是,皇上本就龙体欠安,又加上孝安太子一事,实在叫人担心,这个时候,很需要燕王殿下回京主持大局啊。”   李振呵地一笑:“各位言过其词了,在其位谋其政,我这燕王当习惯了,能力有限,别的事儿,我也有心无力的……深怕辜负了父皇的期望。不如各位回去,替我美言几句,让父皇许我仍是回封地做个闲散王爷去吧。”   众人复又面面相觑。   派来的几位都是有资历的辅臣,当然都不是蠢人。   燕王这几句话,明面上是要退回封地,但实际上每一句都在以退为进。   皇帝就这两个一脉相承的王子,李坚没了,自然得是他顶上。倒不知燕王究竟在执拗个什么劲儿。   大臣们心里有些怨言,而不太敢说,只有兵部的卢侍郎耿直地开口道:“王爷此言差矣,王爷就算不为别的,只为皇上,难道就不回京了?皇上的龙体欠佳,于情于理,王爷都该回去探望才对。怎么说出离心离德的话来?”   燕王盯着他,眼神有些冷:“你说什么,说的跟本王故意不回京一样!”   他身边的詹士忙打圆场:“王爷原先是着急回去,怎奈中途患病,如今也是近乡情更怯之意啊。王爷的心可不是向着皇上的?大人失言了。”   其他两位朝臣也忙开解:“是是,一时用词不慎罢了。”   那卢侍郎虽是顾命之臣,但也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何况目前也不便跟燕王闹翻,便哼了声,不再言语。   李绝却慢悠悠地说道:“我看卢大人的话并没说错。慈孝之心,人皆有之,父子君臣,又说什么在其位谋其政之类生冷的话,殿下若真心惦记皇上,便不必再说别的,即刻同我们回京就是。”   气氛一时又紧张起来。   燕王见他竟开门见山,眼神亦有些不善:“慈孝之心,人皆有之……”他突地一笑,竟对李绝道:“那么铖御,你告诉哥哥,你跟信王叔,也是这么着……慈孝?”   这话一出,席上的众人几乎连呼吸都不敢了。   礼部侍郎手里原本还端着一杯酒,准备打圆场,如今这酒好像冰在了酒盅内,冷的扎手。   李绝从小就离开了信王府,这是人所共知的,若是信王真的疼惜儿子,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燕王是故意地用这个来戳李绝的痛处。   果然,李绝冷冷地问:“你什么意思?”   燕王道:“我不过是如同铖御你劝我似的,也随口说了一句罢了。怎么我说错了吗?”   李绝冷笑:“我父王已经去了,你在这里说这些,不觉着太过么?还是,你在把我跟父王,比你跟皇上?”   燕王一怔,继而道:“我虽然无心去比较,不过铖御你一说,细想……倒也有些相似的。”他说着笑起来:“凡做父母的,多数偏心,皇上如何我不敢说了,只说你们信王府,不也是偏宠着世子李重泰吗?”   李绝道:“这么说,王爷是在抱怨皇上偏宠坚哥哥吗?”   “皇上偏宠的,何止是孝安太子。”李振说这话的时候,一眼不眨地盯着李绝。   他在看李绝是什么反应,但只从少年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   燕王心里知道了:皇帝恐怕没跟李绝说过。   心底念头闪过,燕王哈哈一笑:“你怎么不懂,皇上自然也偏宠你一些,不然怎么会把坚哥的王府赐给你住着呢?不过呢,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叫我看,皇上若是真疼你,只怕你很快就要封王了。”   “殿下到底在说什么?”李绝盯着燕王,眼底有不悦,也有疑惑:“是玩笑呢,还是当真。”   燕王并没有说下去,只转头看向坐上:“各位大人,本王身子不适,暂时就陪到此吧。”   众人先前听得发怔,此刻急忙起身相送。   燕王走了两步,回头看向李绝:“铖御,咱们虽算是兄弟,却是第一次见,我不想就闹得不快,哥哥是心直的人,有些话不中听,你不要放在心里。”   李绝道:“我是为传皇上旨意而来,不是来谈心的。只想知道一件事,殿下是否回京。”   燕王笑了笑:“你这个脾气,本王倒是很喜欢,当初你在盛州隐姓埋名的,连本王都听说了‘李三郎’的大名,当初还想着把你招揽过来……没想到都是自家人。这样吧,你且在峘州呆上两日,让为兄再养一养身子。”   李绝还未开口,旁边礼部袁侍郎道:“话虽如此,可王爷要尽快呢,临行皇上曾吩咐,若是王爷不肯回京,自回封地亦可,总之……可不能耽搁的。”   燕王扬眉:“这就是了。”   当夜,李绝等人就在峘州的府衙里歇息。   兵部卢大人直接跟李绝说道:“三殿下,燕王殿下看着一点儿病都没有,那身体只怕比袁大人还强呢。他只是不想进京。真是奇了!”   礼部的袁侍郎给点了名,讪笑道:“话不能说的太武断,也许他外头看着好,里头有毛病呢?”   吏部的张大人慢悠悠道:“有……恐怕也是心病吧。”   卢侍郎哼了声:“什么心病?皇上没亏待他吧,今儿跟三殿下说的那些,指桑骂槐的是什么意思?”   袁大人也道:“我听着也有些奇怪,倒像是吃醋皇上偏宠三殿下一样……用得着么?毕竟他才是皇上的……咳!恐怕燕王殿下是多心了。”   “总之,我看着燕王殿下也不像是会立即回京的,”张大人啧了声,眼睛却看向李绝:“三殿下,我们该怎么做?就这么回去?”   袁大人道:“不然呢?如今这情形,咱们就像是坐在火药桶上似的,还是别戳这个马蜂窝,能好端端地回京就不错了。何况,若是硬得罪了燕王殿下,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将来他若是继了位,记起今日咱们得罪了他,岂不是无妄之灾?”   卢侍郎沉默片刻,愤愤不平道:“可惜了孝安太子!若是太子殿下还在,哪里轮得到……”   袁张两位大人对视一眼,他们心里都看不惯燕王那副犹如鲸吞虎猛的做派,但都无法,毕竟如今皇室这一根独苗,得罪未来的君主,实在是不明智之举。   李绝发声:“既然他让我们呆两日,那就两天为限,看看他到底什么打算,回去也可跟皇上复命。”   当天晚上,李绝洗漱过后,借着灯光,看一本《鬼谷子》。   室内很安静,只有窸窸窣窣的书页翻动,夹杂着外头炭炉里,炭火爆响的细微动静。   李绝看了半晌,心里总不能安静,正要把书放下,却是戚紫石从外走了进来。   “小三爷。”戚紫石的脸色有些忐忑地。   李绝问道:“什么事?”   戚紫石掀了掀唇,目光掠向旁边,是个明显避退的神色:“呃,我总觉着,燕王殿下别有用心,如今咱们人在城中,人数又有限,若是他突然发难,咱们岂不是插翅难逃?”   “既然害怕,当初怎么还要跟着来?”李绝起身走到炭炉旁边,拿起火筷子,轻轻地拨弄炭火。   “哪里是害怕,”戚紫石忙一笑,又道:“只是替小三爷担心。”   “李振若想下手,真刀实枪的倒是痛快,我不耐烦跟他打哑谜。”李绝看着那红彤彤的炉火,口中突然泛出一点异样的甘甜。   他记得火筷子上挑着冻冷的馍馍,给火烤的外焦里嫩,冒着白气的那情形。   喉头动了动,李绝回头:“京内有消息吗?”   炭火照着他秀美的脸,清冷的丹凤眼里难得地浮现了一丝暖色。   戚紫石当然知道他特问的是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搪塞:“这个……没什么太大的事儿。”   李绝眉峰微蹙,把火筷子丢下:“你含含糊糊的,是不是又有事瞒着?”   给他的目光一瞪,戚紫石莫名心虚:“不不,我没有……只是,只是才得了一个消息,一件小事。”   李绝拧眉:“什么?”   戚紫石咽了口唾沫:“小三爷还记得,咱们临行前那天晚上吧?就是庾二夫人、咳,是容姑娘遇刺的那天……”   “怎么了?”李绝的眼神微变。   这慑人的气息……戚紫石很想后退离他远点儿,又不敢动:“刚才有人来报说,原来、原来容姑娘当时……是受了伤的。”   最后几个字,戚紫石的声音压得很低,声若蚊呐。   “你说什么?”李绝却如闻惊雷,勃然色变:“这怎么可能,是在我们离开后发生的?”   他问了这句,又自己否认:“不对,庾凤臣已经赶到了,又怎会再出事?”   “是当时就伤着了的,”戚紫石为难地,慢慢地说:“据说是背上被箭掠了一下……”   人影晃动,李绝已经掠到了跟前,戚紫石急忙叫道:“小三爷您别急,伤势不算很重。”   “你的消息是不是有误,”李绝瞪着戚紫石,胸口起伏不定:“这不可能!我明明亲眼……”   戚紫石望着他。   目光相对,李绝的心头一沉。   离京的那天,两个字:忙乱。   先是信王太妃出事,李绝匆匆地护卫冷华枫在贤良祠落脚。   天色将晚,皇帝命让王太妃移进宫内。   李绝前脚才进皇宫,戚紫石便飞奔而至,告诉他,星河遇刺的消息。   李绝当即撇下王太妃,出宫赶往事发之地。   他来的很快,当时庾约还未到场。   不过幸而,跟随马车的侍卫已经将刺客的冷箭挡下,现场已经戒严。   李绝掠向那辆被人重重围住的马车。   猛然推开车门,他抬头看先星河抱着佑儿坐在里间。   车厢内没有点灯,她的脸雾里看花般有些模糊,但双眸却明澈依旧,微微有光。   李绝看见她好好地坐着,先松了口气。   佑儿也看清了李绝,顿时叫道:“叔叔!”   这一刻,李绝脑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她。   正要入内,却听星河柔声道:“小绝……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里透出几分熨帖而坚韧的温柔。   李绝猛地止住。   四目相对,他看不清星河眸中是何意味,却瞧见她唇角微微挑起的笑意。   李绝突然想起,自己是要跟她“一刀两断”的。   先前在宫内,也做的很好,如今这唐突地闯过来,被她看在眼里,是不是以为他又来“搅扰”,而嘲笑他的出尔反尔、自打嘴巴?   就在这时,马蹄声响,耳畔听到有人连声地唤道:“庾军司!”   眼前,是抱着佑儿的星河,身后,是靠近的庾约。   李绝连连咽了两口气,终于转身,轻轻跃下。   庾约已经下马靠近。   两个人逐渐地面对面,庾凤臣一反常态地肃然沉默,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便纵身跃上了马车。   李绝站在车下,只听到车厢里佑儿大声叫道:“父亲!”   然后是庾约的声音:“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没……”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李绝心里想着佑儿的那声“叔叔”,如今的这声“父亲”。   他的心突然不能跳,竭力地吸气呼气,逼着自己镇定,脚步挪动离开了车马旁边。   当天晚上,李绝返回了宫内。次日一早启程。   他以为自己的担心跟着急是多余的,不该的,却没想到,星河真的受了伤。   但是她竟然……瞒着自己,藏的那样好!   李绝的双手攥紧:“她、她……”   他没法想象,被箭伤了,那种钻心刻骨的痛,星河又是怎么若无其事、冲着自己笑出来的。   戚紫石叹了口气:“小三爷,您还是别多心吧,我想容姑娘,只是不想让您更为她担心而已。”   李绝闭了闭双眼,还未出声,突然感觉不对。   本能地一抬头,瞥见窗户外极淡的影子鬼魅般掠过。   容不得迟疑,李绝抬手在戚紫石的肩头一拍,将他震退出去。   与此同时,嗖嗖,几支冷箭射穿窗户掠了进来!正自两人先前所站的方向穿过。   外头数声惨叫,旋即是兵器相交发出的响声。   戚紫石惊心屏息,若不是给李绝推开,这会儿那几支箭只怕就在他身上了。   此刻李绝已退到了窗户旁,他脸色冷峻地,拎起旁边的一把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猛向着窗户砸去!   窗户被砸开,数支冷箭纷纷射向那把椅子,太师椅还未落地,一道人影已闪电般随之掠出! 第153章 .二更君想入她的心   在李绝抡起椅子的时候,戚紫石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在那把椅子吸引了外头的冷箭后,戚紫石抢先一步掠了出去。   外头院中的守卫已经跟来犯之敌交上了手,戚紫石身形闪动,游鱼一般,飞快地击倒两个刺客。   忽听身后李绝道:“去看看卢大人他们!”   戚紫石脚下不停,往外头院子掠去!   李绝立在廊下,并没有动手,只是抱着双臂观战。   这院子里的都是他所带的信王府二十三铁卫,面对这些场面是见怪不怪,经验丰富,手法果决,院子里的动静很快消停。   但院外的喧哗声却仍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只听齐刷刷的脚步声响,有人大声道:“燕王殿下到!”   李绝一抬手,铁卫们悄然退后。   燕王李振从院外走进来,一眼看到廊下的李绝,唤道:“铖御!还好你无事!”   他身后跟着若干的侍卫,从院门口一直冲到屋门口,做戒备状。   李绝淡淡扫了眼:“殿下,这是何意?”   燕王看了看地上的几具尸首:“我本来正想找你说话,还没进门就听说有刺客来袭扰,便赶紧带人来了。唉,真是山高皇帝远,这些匪寇实在太过猖狂了!”   李绝打量着他:“是啊,我也奇怪什么匪寇猖狂到会杀到城中,在戒备森严的知府衙门对钦差下手。”   燕王跟他目光一对:“走吧,到里间说话。”   李绝不动,只问:“朝上的几位大人不知如何了?”   “方才本王已经让人去查看了,应是无事。”燕王说着迈步进了门,一眼看到屋内狼藉,便啧了声:“情形这样凶险,还好你身手不错。”   李绝看着燕王精神矍铄的样子:“殿下不是回去养病了么?”   燕王笑道:“是啊,说来也怪,大概是看见了你,竟觉着精神一爽。”   “那殿下夤夜来寻我,是为何事?”   燕王沉吟片刻:“铖御,先前当着那些人的面,我的话有几句不太好听,但我心里确实是喜欢你的。从之前不知你是铖御的时候,就甚是欣赏……哥哥想问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这里?”   李绝很意外:“什么?”   燕王道:“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左膀右臂可好?”   李绝蹙眉,片刻一笑:“王爷的话我不太明白,你这是在招揽我?我如今是为了皇上办事,王爷想用我的话,同我回京,将来成为储君乃至登基,有必要在这时候特意拿出来说么?”   燕王道:“你就当哥哥是太过爱惜人才,而且我也想你就留在我身边,暂时不要回京,如何?”   李绝呵道:“这个恐怕做不到,王爷如今可还不是皇上呢。请恕我难以从命。”   “铖御,”燕王望着他一笑:“哥哥这样说,其实也是为了你好。免得你成为天下的笑柄。”   李绝挑了挑眉:“笑柄?我有什么可供天下笑的。”   燕王拍了拍手,外头一个太监走进来,跪地奉上一卷画册似的东西。   看了眼李绝,燕王将那画册一抖打开。   李绝仍是抱着臂缓步上前,依稀看到是个人像。   定睛一看,画中少年意气风发,相貌身段,竟是自己。   李绝不解:“王爷为何画我的……”   话未说完,他突然意识到,不,这画中的人不是他!   李绝吃惊,忙凑近了再度细看:画中的人,确实像极了他。   同样的眼尾微挑的丹凤眼,同样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地方,正是皇宫内的垂鹤亭,亭子外还有几只仙鹤,或挥动翅膀,或低头觅食。   但是那人穿着一身……望着他衣裳上细致的团龙形状,李绝惊愕,他从没穿过这种王袍!   而且,这张画的纸边泛黄微脆,显然不是才画成的,已经有了年岁!   李绝在看画,燕王则一直都在看他,将他的神色变化看的明明白白。   此时便道:“你可知道这是何人?”   “这……”李绝的心里有些不安,“这难道是、皇上?”   燕王笑了:“你的眼力不错,这确实是皇上,十八岁时候,宫廷画师所绘。”   李绝喉头动了动:“王爷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方才你不是也……认错了么?”燕王盯着李绝:“你以为画中的人,是你自个儿。”   李绝的唇动了动:“我看错了,那又如何。”   “你当然会看错,因为你跟皇上年轻时候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李绝皱皱眉:“王爷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就算样貌相似,自然血脉相关,有何稀奇。”   “血脉,”燕王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笑:“确实是血脉,铖御啊……你打小儿就给撵出王府,是为什么缘故你可仔细想过,不错,我也听说过你少时错手伤人之事,但真正的原因恐怕不是那个……是不是,也跟‘血脉’相关呢?”   “你什么意思!”李绝放下双臂,转头瞪向燕王。   燕王对上他的双眸,眼底有着很淡的同情:“铖御,你还不明白,还是在自欺欺人?哦,你还年少,大概不晓得吧……信王太妃冷华枫,当初跟皇上可是有过一段儿的。”   “你闭嘴!”李绝几乎要按捺不住。   燕王道:“好好想想吧铖御,信王叔当初为什么要撵你出府?你的样貌为什么不像是信王叔,而像是皇上?呵呵,铖御,你根本不是信王叔亲生的,你是皇上跟冷华枫的私生子!”   冬月,落了一场初雪。   星河带了佑儿,出城往香叶寺旁的小庵堂去探望庾清梦。   原本满山的红叶差不多都已凋零,还有些叶子背着细碎的清雪,萧萧瑟瑟,自有一番意趣。   佑儿好久不曾外出了,高兴异常,一路上问长问短,没个停歇的时候。   星河给他聒噪的头疼,忍不住斥责了一句。   佑儿这才不敢说了,只趴在星河怀中,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往车窗外看风景。   星河看着他乖乖的样子,却突然又后悔起来,觉着自己不该凶他,毕竟他这个年纪正是爱玩闹狗都嫌的。   于是便又摸了摸他的头。   佑儿对星河的心意极懂,她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就知道娘亲在疼爱自己,于是仰头,向着星河露出极灿烂的笑脸。   星河微微一笑:“待会儿见了四姐姐,可不兴总是吵闹她呀。”   佑儿很听话的点头。   星河突然又想起来:“之前你在宫内面见皇上,可也这么聒噪不呢?”   佑儿的嘴巴动了动,却认真地说:“娘亲,皇上没说佑儿……”   星河叹了口气,把他的衣裳稍微整理,重新抱入怀中:“嗯,没说就好。”   从那日进宫之后,敬妃前后又传了两次,起初星河以为是敬妃想见佑儿,谁知,进了宫,却竟是皇帝跟他相处的时间最长。   星河猜不到是怎么个情形,敬妃却担心地问起她,那日遇刺的事情。   其实提到那件事,星河也是心有余悸的。   当时不知哪里射来的箭,她背上火辣辣的,疼的厉害。   星河心头一凉,知道自己可能是受伤了,只是不知道伤的严不严重。   怀中佑儿一无所知,可也因为外头的嘈杂跟星河的异动,而有些不安。   星河尽量地用自己的身体把佑儿护在底下,一边低低地安抚他,幸而最初那两支箭过后,再也不曾有箭簇射来。   外头的吵嚷声渐渐低了,隔着车窗一个侍卫问:“二夫人有恙吗?”   星河忍着痛:“无事。”   话音刚落,只听又是一声惊呼!星河以为刺客又到,下意识抱紧佑儿。   谁知车门推开,一张熟悉的脸近在眼前。   两个人目光相对,星河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此刻,竟是说不出的喜欢。   虽不知外间情形到底如何,但只要看到李绝出现,星河就知道,安然无事了。   甚是心安。   怀中的佑儿探出小脑袋,也高兴地叫了声:“叔叔!”   星河微微一震。   同时,星河发现李绝好像要闪身进来,他是担心自己的,看他方才出现时候那慌张的表情,就知道。   嘴上那么倔,但他心里还是……   可只要李绝靠近,势必会发现自己背上带伤。   说不清是怎样,星河脱口而出:“小绝,我没事。”   李绝果然停了下来。   后背上好像在流血,湿嗒嗒的,疼,是一种没法描述的疼,因为不知伤的如何,是否关乎生死,心里就尤其觉着恐惧。   不过,对上他的双眸,星河觉着那种疼是可以忍受的,甚至也没那么怕了。   星河不想让李绝为自己担心,尤其是在他经历了信王太妃遇刺之后,他承受的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多一个她。   而且,星河觉着自己已经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关怀了,以后,他得把这份心意给别人,就像是那个鹃姑娘。   但就在李绝退出的瞬间,之前被压制的疼变本加厉地袭来,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她抱着佑儿差点晕过去。   庾约进到里间,话未说完就发现她的脸白的吓人。   但就算此刻,星河仍是向着庾约轻轻地一摇头,是示意他不要声张。   那时候,庾凤臣以为,星河是因为怕吓到了佑儿。   但在陪着星河回府的路上,庾约突然明白了——她是不想让李绝知道。   回到府中,庾约让奶娘带了佑儿去。   星河本是叫了平儿来给自己查看伤处,却给庾约屏退了。   那天晚上,庾约亲自替星河处理了伤口。   清洗,敷药,更衣,他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星河生得那样好,圆润白皙的背,完美的像是一块无瑕的温玉,凭空多了一道血淋淋的,连习惯了波澜不惊的庾凤尘,几乎都有些下不了手。   颤着手,庾约用了比平常多两倍的时间,为星河处理完毕。   他洗了手,回到床边,发现星河伏在榻上,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累乏地睡过去了。   庾凤尘看着星河的侧颜,发丝微微地给汗水打湿,垂落亭亭的长睫,透出些惊心动魄的楚楚可怜。   他望着星河,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圆润的肩头,或者她的伤。   但他的指腹却终究没有落下,而是虚空的悬着。   是怕惊醒她,或者怕会惹她厌烦。   “为什么……总是记挂着他,伤的这样,也要护着他,”庾约喃喃地,似是着魔一般,明知道星河听不见,兴许,也是仗着她听不见:“这么多年了,我就一点儿也入不了你的心?”   微微俯身,庾凤臣靠近了她:“你能不能看看我,星河儿……只看着我,一心一意地喜欢我,好不好?”   睡梦中,星河瑟缩了一下,好像是因为疼,也像是因为不安。   庾约垂眸望着她,眼神从迷离,慢慢地清醒:“假如当初他真的死在盛州,你会不会对我好一点?”   香叶庵堂。   庾清梦抱了佑儿过去,看星河:“怎么你反而比先前清减了?”   星河抚了抚脸:“前些日子事多,有些忙乱,最近才空闲下来。”   “你可别去逞强,该叫别人担的,叫他们做去,”庾清梦皱皱眉:“当初我就不喜欢母亲去当这个家,虽看着风光,但实际上得耗费多少心力,大概母亲想开了,你进了府,便渐渐地叫你帮手……可知我私心是不愿意的?”   星河笑道:“我明白,我也没那份心力,不是还有平儿吗?”   庾清梦嗤地笑了:“对了,你那丫头真是个掐尖要强的主儿,多亏了她,简直是你的护法神将。”   说到这个,清梦问:“她跟甘管事的事儿,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们办了?丫头年纪大了,别耽搁了人。”   星河道:“我跟她提过,她只说不急,后来细问,才说了……原本是怕成了亲后,就少在屋里伺候了。”   平儿跟甘泉,国公府内基本上都知道,平儿能在国公府里掌事,顺风顺水的,一是星河信任,二是她能耐,三,却也是甘泉的原因,没人敢不给甘管事面子。   星河得知她的心病,便同她说了,就算成亲,依旧还是跟在她身边,叫她放心。   平儿嘀咕了一阵,最后才红着脸说叫星河看着处置就行了。   这些日子星河也正打算,只要甘泉主动开口跟她求,便叫人择日子。   不过不知为什么,甘泉竟悄无声息。   星河心里知道平儿得了自己的话,私底下应该会跟甘泉通气,按理说他一定颠颠地早跑了来。   谁知最近这一段,甘泉却反而不大露面,就算露面,也并不提此事,倒是让星河心里疑惑。   庾清梦又问起星河遇袭的事情来,说:“我在这里,世事不知,竟是前两天才无意知晓的,所以派人去府里给你送信……”   星河宽慰道:“本就没有大碍,只是一点小小地蹭伤罢了,起初府里的人都不知道呢,何况是你。”   星河既然打定主意隐瞒,养伤那几天,只说身上不适。   庾约替她瞒着,里头又有平儿,所以府里竟密不透风,老太太跟夫人那里都不知道她受伤的事。   甚至连遇袭一节,庾约也一手压下,还是后来遮不住了,从外头传回来的风言风语里,老太君等才知道的呢,而那时候星河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了,正好也不提受伤,只说是小波折,给家丁们拦住了而已。   庾清梦道:“我想二叔一定不会放过这行刺的人,尤其是还伤了你……就是不知你竟得罪了什么人,又或者是二叔得罪的人,所以冲着你跟佑哥儿。”   星河也摇头:“别的我不怕,幸亏没伤着玄佑。”   两人说的投入,佑儿则早跑到屋里乱转,不多时,出来说道:“四姐姐的拂尘怎么换了?”   星河不明所以:“又说什么呢?别又乱翻四姐姐的东西。”   她只顾叮嘱佑哥儿,却没注意到旁边的庾清梦脸上突然泛了红。 第154章 早点娶进门   玄佑急忙跑到星河跟前,替自己分辩:“娘亲,佑儿只看看,没有乱动。”   星河摸摸他的小脑袋:“你乖。只是……又说什么拂尘?”   “四姐姐的拂尘……”玄佑一时不知怎么说,就随手向内指了指。   星河抬眸看向庾清梦,才发现清梦的脸色不太对,不由好奇,又有点迟疑。   庾清梦对上星河疑惑的眼神,这才抿嘴一笑:“佑哥儿实在聪明的很,年纪小小的,记性这样好,只看了一次就认出我那拂尘不是先前那个了。”   星河隐约明白:“是说先前咱们集市上买的那个?”   清梦点头,竟缓缓起身,似笑非笑地看了星河一眼,向她招了招手。   星河领着佑儿跟着他进内,却见清梦走到靠墙的柜子边上,两架花梨木的壁架,上面珍而重之地搁着一把拂尘。   只看了一眼,星河也认出来那不是她先前集市上买了送给清梦的那把,这个不是玉把手。   清梦双手探出将玉麈取下,走到星河身旁:“你瞧。”   这把拂尘不是新的,看得出用的有些年头了,原本的竹柄,竹骨竟磨的有些晶莹透亮。   星河看着有些眼熟:“这个……好似哪里见过。”   清梦道:“你当然见过的。”   星河见她不说来历,就问:“那先前那个呢?”   清梦微笑:“你别以为我是喜新厌旧,把那个丢了……我啊,是以物换物,得了这个,自然把那个……送给人了。”   庾清梦跟星河一向无话不谈,但是今日说话,却仿佛语焉不详。   星河暗自诧异:“送给谁了?”   “你不认得这是谁的,我也难告诉你。”清梦哼了声,却并不是不高兴的意思,反而在笑意里略略地透出几分喜欢。   星河正自莫名,冷不防佑儿在旁边说道:“娘亲上次带我去那个大道观……那个……拿的是一样的。”   庾清梦忍不住又笑了,轻轻捏捏佑儿的嫩脸蛋:“真是了不得,你这佑儿,这会儿就这么鬼精灵的,长大了还不知怎么了得呢。只怕什么都瞒不过你。”   星河给佑儿这粗粗略略的一句话,蓦地醒悟:“这是……陆观主的?!”   清梦没有否认,而只是垂眸,缓缓地看了看手中的那柄拂尘:“是啊,这是陆机的。”   星河如梦初醒:“可是,既然是陆道长的,怎么竟然在你的手里呢?”   清梦把拂尘重新好端端地放了回去,这才拉着星河来到外间:“原本是我前些日子无意中跟他见了一面,我就……用原先的那一把,将他的这个换了过来了。”   星河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清梦也知道她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星河是个谨慎的人,不至于就追着她刨根问底。   而庾清梦之所以并没有把具体详细告诉星河,却也并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缘故,而只是担心星河听了后会受惊,替自己担心。   庾清梦确实遇到过陆机,但她掠过了最关键的一点:她是怎么遇到陆机的。   其实,庾清梦是在寻死的时候遇到的。   从一开始清梦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所愿必成空,她也没巴望怎样。   等嫁给李坚后,本以为此生不过是如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昏昏度日,没想到平白又生出许多变数来。   虽然在国公府休养的日子里,星河,庾约,甚至容霄等时不时地前来探望安慰,但清梦心里依然空了,就如同一个茧子,没化出蝶,而早成了尘。   她主动要求来到城外静养,府里自然不会阻止,但清梦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她已经不想再这么浑浑噩噩毫无意趣地活着了。   到了庵堂后,清梦思忖的最多的是如何寻死,怎么才能痛苦最小些。   自缢?服毒?拿刀抹脖子,或者一头碰死……她都想过,但这几个无一例外,都会很难看,而且留下尸身给人指点,她并不乐意。   那日清梦在山间闲逛,看到山中的清湖,湖水碧绿,如同一团美玉,美不胜收。   庾清梦突然间灵机一动,觉着若是投水的话,却也算是不错的法子,最好是让尸身沉在水中,就这么跟湖水化为一体,还算干净,清净,了无痕迹。   她起了这个念头,一发而不可收拾,每天都在寻思。   最终选了个“良辰吉日”,借口出去闲逛,支开了身边的望兰听竹。   本来,她想再弄两块石头,免得身子再浮上来之类的,可毕竟力气有限,还是放弃了。   深秋的湖水已经冰凉彻骨,庾清梦却并没有因而退缩,她觉着自己已经是一具没有意义的空壳,被湖水一激,反而生出几分爽快。   她艰难而坚决地向着湖中而行,慢慢地湖水没过她的腰身,到了她的胸前,然后脖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清梦心里想起许多杂乱的过往,然后,她奋力地往前一扑!   而就在湖水彻底地把她吞没的时候,身后仿佛传来一声呼唤,她以为是自己的临死错觉。   身子坠入水中,清梦并没有因为窒息而挣扎,她一动不动地任凭身体往下沉。   而就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有一道人影冲破湖水向着她而来,一把攥住了清梦浮在水中的手,将她拉到怀中。   那人擒着已经失了知觉的清梦,身形一跃,向着水面浮起,湿淋淋的道袍如同一道白虹掠过青天。   那是陆机。   陆机将庾清梦抱了上岸,她早已经昏死过去,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中。   凉七獨家   “四姑娘?!”陆机没法儿坐视不理,只能替她控水。   庾清梦却仍是未醒,陆机把心一横,只能俯首给她度气。   如此折腾了半晌,清梦低低咳嗽了声,总算是醒来了。   当看见眼前的人是陆机的时候,恍惚中,神志不清的清梦,还以为是隔世相逢了。   水淋淋的双眸望着面前的人,清梦试着起身。   陆机松了口气:“四姑娘,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庾清梦的唇已经哆哆嗦嗦,似贴非贴地落在了陆机的唇边了。   等到望兰跟听竹赶来的时候,只看到陆观主失魂落魄,他指了指地上的清梦,仿佛要说什么,又没说完,只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两个丫鬟不明所以,赶紧上前搀扶清梦,问是怎么回事。   清梦这会儿隐约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没死了……而刚才的那个“吻”,却也成功地唤醒了她。   她的身体冰凉,但是心里却火热。   突然,她已经不想再寻死了。   “我在这里,不小心落水,”清梦咳嗽着,声音沙哑的:“多亏了陆观主从旁经过,把我救了。”   丫鬟们毫不怀疑,而只是庆幸,觉着幸亏是陆机来的及时,不然自己就是百死莫赎。   听竹又看到陆机的拂尘还留在地上,她吃惊地拿了过来:“那陆观主匆匆地就走了,把自己从不离身的东西都落下了。姑娘你看怎么是好?”   庾清梦接了过来,她死里逃生,手握着此物,心里的喜悦,无法形容。   从那之后,陆机并没有出现,他自然该清楚他的拂尘落在了原地,大概也回去找过,只是不曾找到。   以他的聪明,自然知道是庾清梦他们拿走了,可竟没有去要。   清梦在那之后,因为落了水,小病了几日。   病体稍微好些,她便去了青叶观。   这些事情,庾清梦自然不会跟星河细说,而且严命丫鬟们不可把“落水”的事告诉任何人去。   因为这借口或者能骗得过丫头,叫他们不敢声张。   可是星河、乃至庾约,一听就知道绝不会那么简单,必会知道她曾想要寻死的心意,又何必多事、叫他们担心呢。   清梦将这件事一语带过,却也想起来:“那个……三王子,去了峘州,可怎么样?”   星河道:“按照行程来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就是不知为什么,没有消息回来。”   “你又替他担心了?”清梦问。   星河有点黯然地:“怎么能不担心。”自打李绝出京,好几次,她做梦梦见诸如他突然出事的种种。   这会儿佑儿已经跟两个丫鬟到外间玩耍去了,时不时地传来说笑声响。   清梦有些同情地看着星河,略微放低了声音:“你担心他虽是人之常情,但我还是想提醒你,可千万别在二叔面前把这份心意透出来。”   星河一愣。   清梦谨慎地:“二叔的心思深,我怕他想到别的地方去。”   星河微微地摇了摇头,片刻才说道:“其实二爷也知道,我跟小绝是不能的了。他又能想什么呢。”   “不能的?你跟他……”清梦疑惑。   星河笑了笑:“没什么,总之我跟他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当做是我的故旧兄弟,我希望他安好,如此而已。”   清梦正想再多问几句,突然外头佑儿嫩声稚气地叫道:“是、是道长!”   望兰也惊愕地:“陆观主?”   庾清梦一听,急忙撇下星河,匆匆地迈步往外走。   来到门口处,果然见院门边儿上站着一道飘然出尘的身影,正是陆机。   陆机本来正望着玄佑,看到屋门处有人,便抬眸看来。   刹那间跟清梦目光相对,陆机的反应,跟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似的。   这会儿星河也在清梦身后走了出来。   她对于陆机的出现颇为意外,只是清梦竟不做声,星河便看了看她。   却见清梦脸上恍惚是一点笑,竟像是胧月中的花开一样朦胧动人。   星河见状,心中一动。   又看陆机一副随时都会出门的架势,星河便从门内走了出来,在台阶前微微行礼:“陆观主。”   “二夫人。”陆机也俯身还礼。   这时侯玄佑迈动小腿儿,已然跑到了陆机跟前,一眼看到他手中的拂尘,竟指着道:“是上次四姐姐房里见过的!”   陆机本正笑眯眯地望着他,突然听见这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大事被捉个正着似的无措。   星河忙叫道:“佑儿!”   玄佑回头看向母亲,星河极快地扫了眼清梦,见她怔怔地望着陆机,仿佛把此间万物都忘了。   星河咳嗽了声,只好装作无事地上前:“观主怎么突然来至此处,可是有事?”   陆机垂着眼帘:“原本是听说二夫人跟玄佑在此,不太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星河原以为他是来找庾清梦的,略微意外:“不放心?”   陆机一笑,稍微镇定了几分:“就是上回在城内那件事……算是贫道多事吧。”   星河这才明白他指的是那次遇刺一事:“不不,多谢陆观主,有心了。”   玄佑道:“娘亲,在说什么?”   星河揉揉他的脑袋:“没事。”   上次星河保护的好,佑儿直到此刻都不知道,那次他们遭遇了怎样的凶险,更不知星河因此受了伤。   陆机的脸色有点不太自在,似乎有意地避开清梦,他望着玄佑:“这孩子比先前见的时候又长高了些。”   玄佑喜欢这话,奋力地扬起头:“我也说长了,娘亲只说没有。”   星河看看庾清梦,又看了眼陆机,清梦应该只是高兴吧,因为陆机的到来。   可星河心里却有一点点尴尬。   但星河却又知道清梦是牵挂陆机的,而那把拂尘只怕也有玄机。   硬着头皮,星河咳嗽了声:“我们出来了半天,也是时候回去了。”   陆机忙道:“我送你们。”   庾清梦蓦地抬起头来:“陆道长……”   星河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热,却仍是若无其事地对陆机道:“其实这次出来,府里也派了不少人跟着,应该是无事的。就不劳烦陆观主了。”   陆机一愣。星河清清嗓子,厚颜道:“四姐姐好像有什么事要请教陆观主,您就留步吧。”   庾清梦的眼中是感激之色,星河却只觉着无地自容,她在做什么?庾清梦喜欢陆机是一回事,可陆机这般年纪,道行又深……   自己居然竟似撮合之举。无量天尊,见谅见谅。   星河不敢多想,红着脸回头对庾清梦道:“我改天再来。”   拉着佑哥儿道了别,竟是逃也似地出了门。   且走星河且回头看,见陆机没跟着出来,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高兴?还是担忧?   又竭力一想:陆机比清梦大那么许多,见识高,心思深,要如何处置,他自然有数。   就算自己有意给机会让他留下,可也没捆住他的手跟脚,要走要留,他自有选择。   这才稍微放心。   玄佑因为没玩儿够,便道:“娘亲,怎么不多玩会儿?”他还惦记着陆机才去了,本以为多了人,要更热闹呢。   星河道:“今日有些累了,改天再来好不好?”   玄佑急忙抱住她:“佑儿不闹,佑儿不要娘亲劳累。”   星河把他抱入怀中,后背上的伤痕正在好转,微微地有些发痒。   乘车回到国公府,才进屋内换衣裳,平儿匆匆地走过来,使了个眼色。   奶娘进来,把佑哥儿领了去,老太君那边儿等着见呢。屋内这里的丫鬟们也都退了出去。   平儿伺候星河更衣,悄悄地说:“二奶奶,有件事情,不太对头。”   星河回头问何事。   “是甘哥。”平儿稍微犹豫,回答。   星河想起先前跟庾清梦的话,触动心事:“甘泉?他怎么了?”   从在县城认识甘泉,直到现在,在星河心中,甘管事是世上最沉稳不动的人了。   平儿深吸了一口气,又显得心事重重地:“姑娘,我也不瞒你。自从你上回跟我说,要替我……办那件事,我私下里自然跟他说了,起初他是很高兴的,说是立刻就要……”   脸上微红,平儿停了停,才又话锋一转:“但从那之后,忽然就像是把这件事忘了似的。起初我以为他是真忙,而且我毕竟也不好去催,且也信他必然有数,就只等着,谁知……”   谁知等来等去,甘泉跟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一样,弄得平儿心里生了闷气,甚至怀疑甘泉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平儿暗中询问了几个小厮,却都说没有,平儿半信半疑,又觉着甘泉可能是变了心,要不然,星河主动开口说要成全他们,这等终身大事,他怎么反而偃旗息鼓了?   平儿却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见甘泉对自己冷冷淡淡的,她就也同样冷冷淡淡的,甚至变本加厉。   先前两人明明碰了面,平儿只当眼中没有那个人,目光也不动一下地就走开了。   甘泉反而撑不住,讪讪地跟了上来。   平儿只假装没这个人,且走且吩咐身边的丫鬟婆子领差事,办事,甚至训斥人,总之就是不理会甘管事。   甘泉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叫了几回,平儿充耳不闻。   那些丫头们一个个想笑又不敢笑,甘泉按捺不住:“去去。”   小丫头们才都捂着嘴跑了。   平儿指桑骂槐地,说道:“好啊,一个个是不是觉着我太好性儿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看哪天落在我手里……”   甘泉怎会听不出来,拉着她的衣袖低声求道:“行了我的姑奶奶,别使厉害了,我这脸都丢尽了。你还不够?”   平儿这才转头,杏眼圆睁:“哟,这不是甘管事吗?您什么时候来的?”   甘泉笑道:“得了,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话。”   “什么好好说话,难道我现在没好好的吗?”平儿将袖子拽回来:“再说,甘管事这样的贵人忙人,哪里有空闲跟我们这些闲人说话。”   甘泉见她正在气头上,少不得又低声下气地哄劝,平儿觉着差不多了,便瞥了他一眼,嘴里还冷冷地,脚下却往前。   不多时走到一处僻静侧厅,寂静无人,平儿走到窗口上,拿出手帕擦汗:“什么事,甘大人且请教诲,我洗耳恭听着呢。”   甘泉站在她身后,没开口,先叹了口气。   平儿更怒了,回头冷笑道:“你跟我唉声叹气的做什么?谁逼着你来着?谈不拢,就散!”   她作势要走,甘泉急忙一把拉住,不由分说把她环抱入怀中。   平儿身子一软,嘴里却还硬着:“你干什么?仗势欺人吗?你不放手,我可就大耳刮子打了。”   甘泉抱紧不放,嘀咕了声:“你以为我不想早点儿把你娶进门?”   平儿没想到他张口就是这么一句,顿时沉默下来。   “平儿,”甘泉在她香香的鬓边一亲:“我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   “什么……为了我好?”平儿惊心,扭头道:“你外头真有人了?”   甘泉愕然,继而笑道:“瞎说什么?”   平儿松了口气,突然又悬心:“你惹事了?还是闹了官非?”   甘泉皱眉,先是一摇头,而后又悄然叹了声。   “到底怎么样?”平儿急了,直催,“你说话呀!”   甘泉沉默片刻,竟道:“平儿,我……想离开京内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这句话,把平儿弄得汗毛倒竖:“什么?走?为什么走?又去哪儿?”   甘泉迟疑,一向精明沉稳的他,脸上竟浮现犹豫跟一丝仿佛恐惧的神色:“我、我只是觉着京内的局势太过复杂了,我……我只舍不得你,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有钱,去哪儿都成,不会让你受苦的。”   平儿深深地看着甘泉:“你不是跟着二爷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说这话?”她也是个聪明的姑娘,心突突地跳起来:“或者,你得罪了二爷?或做错了什么让二爷不快了?”   甘泉眉头紧锁,低声道:“我哪里敢惹二爷,我只是怕……”   “怕什么?”平儿越发惊心狐疑,甘泉虽看着沉稳,但手段高,京内人脉广,又有庾约做大靠山,他能有什么可怕的?   甘泉把她搂紧了些:“有些话我不能跟你明说,我、我担心二爷……他跟先前不太一样了。” 第155章 .二更君酒后吐真言   平儿魂不附体,她问甘泉庾约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甘泉却总是不回答。   到最后两个人分开的时候,甘泉还特意叮嘱,叫她千万别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星河。   而且,甘泉还是求她好好地再想想,要不要跟他一起离开京城。   平儿虽然不懂,但总觉着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甘泉对于庾凤臣一贯忠心,对于庾约更有着仿佛十万分的信赖。   平儿甚至感觉,甘泉之于庾约,就像是自己之于星河般,是一辈子也不会离开的。   所以甘泉提出要跟她离京,平儿才会这样惊疑。   平儿不想对星河隐瞒,甚至希望星河能够参透出点儿什么来。   星河听罢凝神:“他真的这么说?”   “千真万确,”平儿望着星河,似乎想她快拿个主意,“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星河本来要去老太君那里,此刻扶着桌子,缓缓坐了回去。   并非“是不是”,而是一定有什么事。   甘泉是个最沉稳,精明的人,如果不是事情有变,他绝不会竟生出要离京的想法。   可到底会是什么,竟让甘泉愿意舍弃前程,舍弃庾约……也要离开?   他说的那句“二爷跟先前不一样了”,又是怎么回事。   庾约怎么跟先前不一样?   但据星河看来,庾凤臣的行事,性情,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   那到底是什么让甘泉如此不安。   难不成……   星河看向平儿:“他说,京内的局势太过复杂?”   平儿点头:“是这么说的。可是……有什么复杂的?”   虽然在国公府内呼风唤雨,平儿对于朝堂上的事却仍一知半解。   星河眉头深锁——京内的局势,庾约的行事,甘泉的不安……   当夜庾约并没有回府,星河让平儿派了几个小厮,出去打听峘州的情形。   小厮们陆陆续续回来,只说并无消息,只有一个小厮去了趟车马市,回来说,有峘州方向的客人进京,说那边儿已经封了城之类的。   又两日傍晚,星河正在老太君房内,外头报说二爷回来了。   庾约进内给老太君行礼,詹老夫人道:“你怎么又连日忙的不着家了?还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   “这两日军务上的事过于忙乱,”庾约垂首,陪笑,“老太太见谅。”   詹老夫人道:“都像是你这样,当朝臣的都不要成家立业了。”   星河在旁:“老太太,自然是二爷的正事要紧,他若整天都呆在家里,只怕还叫人笑没出息呢。”   詹老太君笑道:“你倒是替他说话,罢了,你不生他的气,我又说什么?”说着因问庾约:“最近朝中可有什么大事没有?”   庾凤臣道:“暂时无事。”   詹老太君皱眉想了想:“之前不是说信王府的三王子,去了峘州见燕王殿下的,还没回来?”   “是,尚未有消息。”   詹老太君叹了声:“这也是古怪,难不成燕王的病情真的不容乐观?”   萧夫人在旁说:“我也担心如此,要不然怎会一直耽搁?若燕王殿下有个什么不好……恐怕皇上只能传召在盛州的小信王殿下了吧?”   詹老太君皱眉点了点头:“真到了那一步,那也只能如此了。唉,皇室血脉单薄啊。”说着她又望向庾约:“你怎么看?”   庾约一笑:“老太君何必为这些操心,皇上且都不急呢。”   詹老太君笑起来:“这话说的好,皇上不急,我们急。”   庾凤臣忙道:“是我失言了。”   老太君道:“罢了,咱们一家子私下说说而已,也没什么僭越,失言的。何况说的都是实话。”   她说了几句,看看星河正在旁边听的专注,便道:“你也回去吧。佑哥儿我便留下了,今晚上他陪我睡。”   老太君是故意地要给两人相处的机会,星河只能起身,同庾约一块儿出了上房。   入夜,寒意更重。   丫鬟把披风撑开,给星河披上,她正要整理,庾约伸手过来,替她将帽兜抖开。   星河一怔,庾约道:“刚才我回来,飘了点雪。”   两人出了门,果然风不小,扑面有些凉浸浸地,微微湿润。   星河双手拢着披风,眯着眼睛小心往前走。   庾约转头看看她谨谨慎慎的样子,终于一手挽住她的胳膊,一手护着她的肩头。   丫鬟在前挑着灯笼,两个人缓步而行,过前廊的时候,风更大了些,一下子把星河的帽兜掀开,披风的角摆啪啪作响,星河她“呀”了声,转身避风。   庾约道:“别动,我抱你回去。”   “不用……”星河还未出声,给灌了一嘴寒风。与此同时庾约一矮身,果然将她抱了入怀。   星河来不及如何,只能噤声,感觉身子在他怀中微微摇晃,心里忍不住叹息。   庾约走的并不快,半刻钟后,才回到院内。   平儿见他们这般回来,有些诧异,忙跟众丫鬟上前伺候。   屋内的炭炉暖烘烘地,星河解了披风,卸了风帽,温水洗了手,又去更衣。   等收拾妥当出来,晚饭已经备好了。   庾约坐在暖炕上,正在试探那酒壶。   星河看他淡淡的神情,就也挪步上了暖炕,在他对面坐了:“二爷我来吧。”试了试酒壶已经热了,便用帕子兜着,给他斟了一杯。   庾约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换了身家常的衣裳,天青缎子在灯影下显出几分柔和,庾约眼底有些微暖的笑意,他举起酒杯吃了半口:“你要不要喝?”   星河有点意外:“我不能喝。”   庾约道:“无妨,反正已经入夜了,又不会再有人叫你去办事儿,喝醉了只管睡就是了。”   星河一笑:“还是罢了,喝醉了会头疼,二爷也少喝吧。”   庾约没有勉强。   星河见他目光打量桌上,便给他夹了一筷子板栗野鸡片,庾约看她一眼,慢慢吃了。星河又夹了点菜心给他清口。   庾约吃了会儿,把一杯酒都喝了。星河想给他斟,却又停下。庾约道:“怎么了?”   “还是别喝了。”星河担心的是庾约喝醉。   庾约却也知道她担心什么:“你这么殷勤,我多喝几杯又如何?”   星河笑了笑:“二爷,喝多了伤身。”   庾约道:“什么伤不伤的,这才多少,当年我在军中的时候,哪里是用这小酒杯,都是大碗喝的。”   星河一愣。   庾约望着她的眼睛:“怎么,你不信?哼……”他的眼底浮现淡淡的惆怅,晃着酒杯,喃喃念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这几年星河看书不少,早非当初字也不认得几个的时候了,当即知道这是辛弃疾的《破阵子》。   她微微地有些出神,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庾约正盯着自己。   被他乌黑的眼珠盯着,星河心里一跳:“我不搅二爷的兴致,那就再喝一杯,不能再多了。”   庾约一笑,将杯子递过去,星河斟满,庾约盯着她,突然把一整杯热酒一饮而尽。   星河看愣住:“二爷你……”   庾约把杯子放下,轻声道:“从那次,你说和离的时候,就对我不理不睬的,今日是怎么了?”   星河屏息。   庾约的双眼微微眯起,才两杯酒,以他的酒量是绝不会醉的,此刻却无端地有些上头:“嗯?又想跟我说什么?”   星河悄悄咽了口唾沫:“二爷,先前我去……看望四姐姐,遇到了陆观主。”   庾约仿佛意外:“陆机啊,怎么?”   星河道:“陆观主说,二爷最近忙的自顾不暇,他……有些担心。”   “陆机,为我担心?”庾约挑了挑眉。   星河道:“他的意思是,京城内的局势风云变幻,还有峘州那边情形不知如何,他是怕二爷人在局中,当局者迷,或者会……行差踏错。”   庾约深深地看着星河,终于,他自己伸手过来,将那酒壶拿了去。   自顾自斟了个满杯,庾约挑唇:“他还说什么了?”   星河看着他讳莫如深的脸色:“没……有别的了。所以我……也有些担心二爷。才问一问的。”   “你担心我?担心我……当局者迷,行差踏错?”   星河道:“二爷……有吗?”   “若我说没有呢?”   “二爷。”   “哈哈,”庾约突然笑了声,举起酒杯向着星河一晃,猛地又一饮而尽:“陆机根本不会跟你说这种话,星河儿,你在诈我是不是。”   星河呼吸立止。   这几天庾约确实没去找过陆机,星河都知道。但仍是棋差一招。   “行差踏错,”庾约琢磨似的重复了一句,问道:“是谁跟你透了什么口风?”   星河的心一跳。   庾约目光变化,又斟满了一杯,他好整以暇地,不等星河回答:“甘泉?”   星河竭力让自己别流露出异样,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愕仍是没逃过庾约的双眼:“呵呵,我就知道,他也是昏了头了,为了那丫头……”   “二爷!”星河本来是不想让庾约知道的,没想到仍是低估了他:“甘管事没跟我说什么!你不要误会。”   “误会?他当然不敢说别的,不过若他没流露异样,你怎么会这么处心积虑来试探我。”   星河没有办法反驳,索性正视庾约的双眼:“二爷方才说‘透了口风’,我倒是怀疑,您说的是什么“口风”?您在做什么?需要担心甘管事跟我透露?”   庾约本来是逼问星河的,没想到说差了只言片语,被她反将了一军。   两人目光相对,庾约道:“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星河道:“我不知道,所以想问二爷。二爷可会告诉我?”   庾约淡淡道:“朝堂上的事,你不需要打听。”   这确实是个好借口。本来星河也不想打听。   但是甘泉太反常了,让他心生畏惧甚至想要离开京城,庾约一定在做什么非同一般的“大事”,甚至会惹祸上身那种。   “真的是朝堂上的事?”   庾约的眼睛复一眯:“不然呢?”   朝堂上的事,庾约向来无往不利,倘若只是如此,甘泉不至于说他跟先前不一样的话。   星河举手,把他面前那杯酒拿了过来,眼睛盯着庾约,一口气,把酒喝光了。   庾约拧眉。   星河道:“你可知道在香叶寺的精舍里,我跟小绝说什么了?”   庾约摆出一副我不想知道的淡然神态,但竟没有开口拒绝。   星河缓声道:“当时,我跟他说,我要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我不想担惊受怕,所以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他答应了我,他说……他不会再害我,他甚至感激又庾叔叔……庇护了我。”   庾约漠然的眸色里泛出一丝异样的涟漪,他重新看向星河。   星河道:“庾叔叔,朝堂上的事我确实知道的有限,但我希望你,千万别行差踏错……”她忖度着自己该怎么说,但不知是否是酒力的缘故,脑中乱糟糟地:“小绝不会害我,你也别害我,更别害他!”   因为喝了急酒,她的脸颊上迅速红了起来,但她盯着庾约,眼睛里像是有火光。   “害他?”庾约笑了:“说了半天,这才是你最担心的是不是?”   星河摇了摇头,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冒出这句,她喃喃地:“不是……”   庾约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很想伸手摸一把:“星河儿,你真相信李绝的话?”   “什么?”星河已经略略有些头晕了。   “你真以为他会放手?”   “他说过,而且,”星河回想在宫内跟李绝相见的情形,以及那叫鹃儿的女孩儿:“他已经……”   “呵,”庾约的手指轻轻地在桌上敲了两下:“星河儿,不如咱们来打一个赌吧。”   “什么……赌?”星河揉着眉心。   庾约道:“假如李绝有朝一日,凌驾于我之上,他立刻就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你信不信?”   “不,我不信,”星河摇头,是否认,也是因为头晕,但她却异乎寻常地坚决:“我……也不会、让你用这个当借口……对小绝不利。”   “看样子,”庾约又笑了:“酒后确实能吐真言。” 第156章 黑云压城来   冬月末,一场大雪。   有两个消息几乎一前一后同时抵达了京师。   第一个是峘州方向,燕王李振,终于启程向着京师而来。   这本是个好消息,但偏偏伴随燕王一并而至的,竟还有十万的燕王府兵。   至于第二个,则是盛州方面。   辽军集结二十万大军,正欲跟盛州军生死决战。   这两个消息降落,惊雷一般,接连数天,京城内上到王公将相,下到黎民百姓,都震惊的无以复加,街头巷尾几乎都在议论这两件大事。   朝臣们各怀心思,有义无反顾站在燕王李振这边,言之凿凿说是无碍的,也有觉着燕王太过不识体统,上书弹劾的。   但其中大多数却是沉默,这些人心里是对燕王所做暗中腹诽的,但在这种前途不明的情形下,还是姑且忍一口气,明哲保身吧。   而坊间的论调也并不算很好。   毕竟先前陆陆续续经历了信王李益都身故,孝安太子猝然而殁的事,已经是士气低落。   再加上据说燕王病倒,而皇帝的身体也不算甚佳……   至于远在盛州的小信王李重泰,隐隐约约听闻他身上有伤!   如今整个皇朝,全须全尾安然无恙的,仿佛只有一位信王府的三殿下李铖御。   只是这位三王子如今也去了峘州跟燕王“交涉”,竟不知后续如何,万一也有个不测……   总之,本朝皇族竟是一副血脉凋零、后继无人的架势。   这难免不会让百姓们感觉到一丝丝的悲观,如今再加上辽人气势汹汹而来,许多人开始担心,小信王李重泰能不能阻住辽人的这次进攻,而万一盛州有个闪失,辽人的铁蹄势必会踏入中原……   假如皇朝之中能够人人一心,抵御外侮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一副风雨飘摇捉摸不定的情形,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姿态。   此时虽年关将近,但因为这两件大事,如山似的压在头顶,那过年的喜气,都因而淡薄了不少。   宫内,皇帝寝殿。   皇帝看着李振派信使带回京内的上奏,眼睛眯起。   在奏疏之中,燕王解释,——原本是因为听说了盛州方面形势严峻,所以才特调了十万军马一同随之回京,一则护卫京师,二则也是听从皇帝调遣。   他说这些兵马随时可调往盛州,跟小信王一同抵御辽军,字里行间仿佛诚恳而贴心。   在奏疏中,李振也略提了提李绝,说他们一见如故,也将一同回京,请皇帝放心。   皇帝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将燕王的奏疏传给庾约等众位大臣查看。   众位传阅过后,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敢先出声。   就算燕王真心的是为了护卫京畿而调兵马,那也是未经皇帝允许而擅自行动,带兵逼近京城,这本身就是大忌。   燕王敢这么做,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证明他已经毫无顾忌。   朝臣们虽然不满,但也都忌惮燕王,谁也不敢先出声点破。   皇帝目光沉沉地环顾在场群臣。   令人意外的是,在所有的鸦默雀静中,最先出声的,竟是庾约。   “启禀皇上,微臣觉着,燕王殿下此举,过于逾矩。”   皇帝瞥向他。   庾约皱眉,眼带忧虑而掷地有声地:“京师自有防卫,何况辽军远在盛州之外,还未到需要地方兵马拱卫京城的地步,燕王殿下擅自调兵,意图如何令人猜疑!微臣斗胆,皇上该派钦差加以斥责,责令燕王退兵,只身进京觐见才是正途。”   庾约率先出声,群臣心头一宽,陆陆续续,也有人出言附和。   不过,也有少数几人,尚且替燕王开脱,而只赞扬说燕王是在急朝廷之所急,乃是好事,不必多心猜忌等等。   皇帝听罢众人所说,轻轻地叹了声。   他的目光落在庾约身上:“凤臣,京畿辖下二十三县的兵马,可都调动妥当了?”   庾约躬身:“早已经按照皇上所命,十六万兵马严阵以待。”   皇帝颔首:“这样朕就安心了。”转头看向兵部尚书:“之前命靖边侯等自边塞所调兵马,倒是不用回京,叫他们自赶往盛州,跟小信王共御辽军。”   说到这里,皇帝哼地笑了声:“自家里怎么样都行,当务之急,还是辽人。”   将兵马调停妥当,皇帝又传口谕,让传旨太监即刻加急出京,赶往燕王大营,命燕王将兵马就地驻扎,只身尽快回京面圣。   众人自皇帝寝宫退出,有几位大臣先围住庾约,问长问短,无非是问情形是否安然无恙,燕王会不会听从皇上口谕。   也有的担心皇上的旨意反而会逼得燕王恼羞成怒,倘若此时此刻燕王在京畿之地做起乱来,再加上盛州方向的辽军虎视眈眈,那么对于朝廷而言就是腹背受敌,内忧外患,两头作战,至为危险。   因不在寝宫,话说的未免直白,谁知又招惹保燕王一派的不满,怒斥对方小人之心度燕王之腹,实在大逆不道。   有直臣便怒骂这些人首鼠两端,燕王还未到京亦未继位,就开始忙着阿谀奉承。   两方争执不下,差点动手。   “外头还不知如何,你们先乱起来!”紧急之时,庾约呵斥几句:“皇上还只想着大局为重,各位先浮躁的自相残杀,到底想干什么?成何体统!”   几位朝臣这才各自按捺,分头而行。   出了午门正欲上车,甘泉近前:“二爷,阿镜回来了。”   庾约瞥了他一眼:“如何?”   甘泉皱眉:“不好说,还是让阿镜亲自跟二爷禀明。”   庾约点点头,正要上车,突然又道:“泉儿,你跟平儿丫头的事,怎么还不办。”   甘泉微怔,复敷衍似的一笑:“最近事情忙,谁有心思做那个。”   庾约道:“再忙也不耽误你娶妻生子啊。”将甘泉扫了眼:“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早点成亲,有了妻子,或者可以不在京内厮混,对了……去江南吧,那儿的水土好,携家带口的过去住着倒是不错。”   甘泉脸上还挂着笑,心里有些发毛,忖度地看庾约:“这个……这个还早呢。不着急。”   庾约却又轻描淡写地:“你在那儿有没有房子?没有的话,置买两套吧。”   甘泉抿着唇,没法出声:在南边他确实有好几处房产。   庾约这话可不是玩笑,他必定知道。   “二爷……”甘泉心里不安,知道自己先前跟平儿透的事,只怕庾约已经窥知了。   庾约淡笑道:“该走就走吧,你也跟我那么久了,也该歇口气儿。不过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女人嘛,你可以宠着,但有些机密的事儿,存在心里,别说出去,保不住的……知道吗?”   甘泉的笑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庾约不等他开口,已经上了车。   马车缓缓而行,到了京畿司,庾约负手进了房中。   阿镜等候良久,入内禀告。   甘泉本想进内,却还是站在了门口沉默等候。   直到一刻多钟,阿镜退了出来。   甘泉犹豫片刻,终于走了进去。   庾约扫见了他:“没传你。”   甘泉跪在地上:“二爷。我错了。”   庾约头也不抬,只看着面前的公文,也不应声。   甘泉耷拉着脑袋:“二爷若是想责罚,我也没有话说。可我跟随二爷这么久,我自诩从无……”   庾约淡淡开口:“你跟我多少年了,不知道我办事的规矩?”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二爷向来的行事,”甘泉咽了口气,把心一横:“所以我才觉着、二爷这次有些太过于冲动了。”   庾约的眼神变暗:“哦?”   甘泉紧张的嗓子发干:“二爷以前都是公事公办,但是现在,二爷只怕是、是……有些意气用事了。”   庾约唇角浮出极淡的一点笑:“你觉着我是私事公办,还是公事私办。”   甘泉苦笑:“二爷,我不敢说。您是聪明人……也不必我说。”   “你哪里是不敢,你敢的很。”庾约重又垂眸:“你都敢把我的事跟人到处宣扬了。”   “我真没有,”甘泉忙抬头,着急地:“我也没敢说别的,只是、只是我……指望着,二夫人若是能懂,或许可以、可以劝回二爷。”   甘泉很清楚平儿的性子,也知道平儿对星河忠贞不二。   所以甘泉跟平儿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早料到平儿绝对不会瞒着星河。   而倘若星河聪明,就会明白他在“怕”什么。   他是希望着,星河可以阻止庾约。   “你可真是聪明绝顶啊,泉儿,”庾约呵呵低笑:“你竟指望她……你真是白跟了我一场。”   门外有两个侍从刚要进来,看到这幅场景,急忙止住。   庾约抬眸,冷冷地眼神所至,那两个便悄然退下了。   甘泉仍是跪着:“我只是忖度着,府内能开口、敢开口规劝二爷的,只有老太君,跟二夫人了,我不敢惊动老太君,所以……”   庾约道:“我看你是在作死!”   “二爷息怒,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甘泉喃喃,说到这里重又抬头,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过,不管二爷怎么处置我我都认了,只求二爷,二十三县的兵马,千万不能、不能轻举妄动……不然就真的万劫不复、回不了头了。”   最后一句,他的嗓子都在颤。   “胆子越发大了,背地里教唆人来说不成,非得自个儿开口了?”庾约的眸色极深,似笑非笑地,却仿佛没当回事儿:“泉儿,你真的要作死啊。”   甘泉不敢再说下去,沉沉地重新垂了脑袋。   雪渐渐停了,燕王抵达京郊。   不知是不是皇帝的口谕起了效果,燕王李振果然将他的十万军马留在了京畿二百里开外的裂云镇,自己只带了几百禁卫跟侍从。   宫内跟京城之中早早做了“预备”,宫中内侍,朝上百官,出城前往迎接。   庾约自然也在其中,按照皇帝的吩咐,早就调拨了三千军马,从城门到七里亭,紧锣密鼓地排布妥当。   而早在燕王驻扎裂云镇的时候,京内的密探们便不停地在云村跟京城之间来回穿梭,随时探听消息。   今日虽然无雪,天却依旧阴沉沉的,好像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风尤其大,吹得人站不住脚。   官员们等在七里亭,被风吹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一名侍卫飞马而至。   那人来至庾约跟前翻身跪地:“军司,各位大人,燕王殿下已经在二里开外,即刻抵达。”   周围众人听了这话,又是忐忑,又是紧张,却不敢放松。庾约一摆手,那侍卫重又退下再探。   就在各位几乎给风吹僵住了的时候,前方路上旗帜招展,是燕王的车驾出现了。   一瞬间,好像天地间的声音都消失了,群臣们悄悄地挺了挺原先有些冻僵了的腰跟腿,不约而同地向着车驾来的方向凝视。   头前是燕王的一干亲卫,浩浩荡荡地近百人,打着烈烈的王旗。   中间才是朝廷派过去接洽的宫内太监,簇拥着一辆极大的马车。   燕王就在车中,气势惊人地缓缓逼近。   庾约身旁,兵部王尚书不由冷笑了声,风中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好大的架势。”   大多数人没听清,但也有听清楚的,却宁肯装作没听见。   庾约扫了王尚书一眼:“稍安勿躁。”   王大人道:“我可没庾军司这么好的耐性。”   他是兵部尚书,盛州方面已经够他操心的了,弄的不好,那可就是倾覆之祸患,倘若燕王能够一早回京,安分守己主持大局,倒也不至于这么内忧外患,手足无措。   如今闹得人心惶惶,朝臣们大部分亦自觉危若累卵,而燕王还是这么慢条斯理的,大摆架子,真是离谱。   王尚书实在耐不住,几乎要发作起来,什么未来的储君,若储君是这样的明知外敌来犯而不知轻重,不管君父安危,不知百姓死活,只求排场跟满足一己之私,那将来就算登基……   也不过是个昏君!   简直叫人心凉。   不等燕王慢吞吞地靠近,庾约道:“各位,咱们挪步吧!”   几十名官员跟宫内派出来的太监,向着车驾迎了过去。燕王那边自然也看到了来迎的大臣们,缓缓地停了下来。   头前列队的禁卫向着两边撤开,中间燕王的那大车仍是纹丝不动,燕王竟仿佛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官员们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面面相觑,悄然低语。   此刻,一名燕王的内侍小步跑来:“各位大人,劳驾久等了,只是王爷身体不适,不能在此面见了。还请回京再……”   “这是什么道理!”王尚书按捺不住先发了声:“就算王爷不愿下地,至少露个脸,让臣等面见参拜!”   旁边礼部尚书却忙陪笑说道:“既然王爷有恙,此处风大,还是别为难了。回京再行礼也是使得的。”   王尚书扭头:“王爷的贵体经不得风,我们在这儿呆了半天就是活该的?”   礼部尚书见他大失体统,可见是动了真怒,便笑了笑,不再跟他争执。   还有几个朝臣都看向庾约,等他的示下。   庾凤臣眉峰一挑,盯着眼前如山的车驾。   终于,他深深呼吸,竟迈步往前,走到车外,他俯身行礼:“微臣,庾凤臣参见燕王殿下,不知殿下身子有何不适?是否要急传太医?”   车中含含糊糊,有一声响动。   庾约的眼神一沉:“微臣甚是忧心……请王爷恕罪,容微臣一见!”   话音刚落,庾约迈步上前。   两侧的侍卫彼此对视,正要拦阻,却见他大红的官袍袖子一甩,整个人身形一晃,竟飘然跃上了马车!   不等人反应,庾凤臣已经抬臂,竟将车门撞开!   车门打开,庾约跟车中之人打了个照面。   一向泰山崩语气而面不改色的庾凤臣,不由也遽然色变:“是你?” 第157章 .二更君向日金鳞开   如果这车驾里的是李绝,庾约也不会如此惊愕。   此刻他看着眼前的人,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太意外。   暗沉的眸色几度变化:“怎么是你。”   在庾凤臣面前的,是一张清秀斯文的脸,神情里透出几分隐隐地愧然,赫然正是戚紫石,   戚紫石有些赧颜地,垂了眼皮:“二爷,回头,再跟二爷详细告知吧?”   庾约的神情高深莫测地,他微微抬起下颌,睥睨的神气看着戚紫石:“我看,还是不用了。”   戚紫石一怔。   庾约呵地一笑,抬手拂了拂衣袖:“你现在应该是改投明主了吧。”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的。   从方才在车驾外听到那一声含糊的应答,庾凤臣就已经心生怀疑了。如今照了面,心里已经洞若观火。   戚紫石双膝跪倒:“二爷……”   “不必再如此,”庾凤臣一抬手,唇动了动,他其实是想问李绝在何处,而燕王……但他是何等聪慧之人,看到这幅情态,早预料到事态之变化:“就先回京吧。”   不等戚紫石回答,庾约转身出了车驾,红衣影动,他已经跃了下地。   冬日的风甚是冷硬,拍在他的脸上跟身上。   就在双足落地之时,不知为何,庾约竟然晃了晃,站不住脚要跌倒似的。   许是风太大的缘故。   前方几位朝臣见他现身,有向他靠拢的势头,都是想问他见了燕王,到底如何。   庾约不等他们开口,便冷冰冰地说道:“各位不必多言,即刻启程进城。”   朝臣们摸不着头脑,但看着庾约脸色如此之差,连兵部王尚书也不敢再多言,只急忙各自退下,一同回京。   就在庾约同众朝臣迎接着“燕王车驾”回城的时候,另有一辆不起眼的小车,悄悄地进了西城门,往皇宫而去。   马车并没有在午门口停下,守门的侍卫齐齐让开。   那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竟直入宫廷!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有路过的宫女太监忍不住都转过头来打量,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要人,竟能在皇宫之中跑马。   马车一直过了金水桥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   两侧侍卫扶着,往前方的皇帝寝宫而去。   接连数日,皇帝都没有睡好,心力交瘁。   他并不是操心盛州的情形,也没有很担心燕王如何。   心里记挂着的,却只是那一个人。   内侍来报:“启禀皇上,信王府的铁卫,送了人进宫了。”   皇帝抬了抬眼皮,有些懒懒地:“带进来吧。”   不多时,两名内侍扶着一人进内,那人身形高大,原本威风凛凛的一张脸此刻有些憔悴,竟正是燕王李振。   李振本是个孔武有力之人,此刻却仿佛软了手脚,被内侍搀扶才能上前。   远远地看着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一股寒气自燕王的心底升了出来。   打小,燕王就很惧怕皇帝,当然不仅仅是他,李坚也是同样。   皇帝对他们的亲情简直少的可怜,仿佛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彼此是君臣的关系,而父子的牵绊,却反而很淡泊。他们若惹皇上不快,便会翻脸无情生死立见的。   所以在看到李绝的那张脸的时候,燕王打心里想要取他的性命,就算杀不了皇帝,杀了李绝,也是好的。   但就在看到皇帝那仿佛睥睨般的凤眼的时候,燕王那狂猛之气突然消遁无踪了,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孩童。   几乎没怎样,就在内侍松开他的瞬间,燕王便跪在了地上。   许是心里的恐惧,又或者是因为身上并没有任何力气的缘故。   皇帝并没有立刻出声,过了半晌才道:“燕王,终于……肯回来了?”   燕王惨惨地一笑:“是,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并没有坐的很端正,而是略略侧着身子,透着些许不羁:“看你的样子,确实是病的不轻啊。”   燕王低着头,无言可说。   皇帝抬眸想了会儿,喃喃道:“别的病都还好说,心若是坏了,那就没法儿办了。”   燕王的唇动了动:“多谢父皇体恤。”   皇帝换了个姿势,略略垂首看向燕王:“体恤什么?朕都不知你是怎么病了的。说起来,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害的?”   燕王明白,皇帝嘴上说病,其实指的是他的“心病”而已。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燕王吁了口气:“儿臣有一件事情不解。”   “何事。”   燕王缓缓抬头看向皇帝:“倘若儿臣按照父皇所说,即刻回京,不在中途耽搁,父皇会如何处置儿臣?”   皇帝淡然:“你又无罪,谈何处置?”   “是儿臣失言,儿臣的意思是,父皇……会如何安排储君之选。那个位子,真的会落在儿臣的头上吗?”李振已经没什么可失败的了。索性求个明明白白也好。   皇帝有点意外,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有这种胆子,皇帝微微一笑:“你觉着呢?”   燕王神情惨然:“儿臣……不敢妄自揣测。”   皇帝却淡淡地:“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燕王很惊诧:“父皇……”   皇帝垂眸淡看着他:“因为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燕王的眼睛逐渐地睁大,是不信,也有一点绝望。   他知道皇帝这是回答了他,而这个答案如此残忍。   “为什么……”李振忍不住,眼睛盯着皇帝:“这是为什么,父皇?难道我一点机会都没有?”   皇帝冷道:“不是朕放弃了你,路是你自己选的,你执意耽搁在半路,就证明你心里没底,同样也没数!你不肯相信朕会传位给你,所以你宁愿选你自己的路,不是吗?只看这一点,你就已经没资格了!”   李振的嘴张开,好像有话从空洞洞的口里飞出来,但他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又呆呆地闭了嘴。   “他……”他的脸色灰败地:“父皇,真正喜欢的是……铖御?”   “偏心嘛,总是有些,”皇帝并不讳言:“你不是也看出来了么,他跟朕最像。”   “但他不是正统!”李振几乎吼出来。   “什么是正统?”皇帝丝毫也不恼,像是看一个狂怒的孩童一样的眼神,他只很轻地说:“铖御,是朕的骨血。”   李振胸口起伏。   那天在峘州,所谓的刺客袭扰,其实却是燕王的人发难,已经将三位辅臣控制住。   而燕王自己却去跟李绝挑明了他的身世之谜。   李绝起初不信,但是仔细想想,皇帝对他的那种格外的疼爱,确实曾经叫他心里疑惑过,那时候他还以为皇帝是想利用自己做点什么。   可是从皇帝的只言片语里,却时而透出别样的意味。   比如他开玩笑说星河不会跟自己要皇后位、而他也没资格给,皇帝的回答。   还有之前的一次……   至于他自己,从小离开信王府,以及那极其古怪的、不许进京的禁忌。   也许……是怕他进京之后,给皇帝认出来?   脑中跟耳畔都隆隆作响,在那瞬间,对于李绝来说,仿佛天塌了一般。   燕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制住。   当时,兵部卢侍郎已然受伤,其他两位因是文官,并未反抗,只给囚禁于房中。   李振先礼后兵,冠冕堂皇地对三位说道:“本王得到消息,说是孝安太子之死另有隐情,而别有用心之人也意欲谋害本王……所以才止步不前。”   三位大臣瞠目结舌,礼部袁侍郎试着问:“王爷指的别有用心的人是?”   李振道:“自然就是信王府的人,哼,皇上被蒙蔽,非但重用,甚至放任李铖御,他跟小信王勾结,意图对本王不利,本王岂能坐以待毙?”   三人心惊,虽不能信,但如今燕王一手遮天,指鹿为马,又如何。   李振见他们并未反驳,略觉满意,便道:“本王才是跟太子手足情深之人,自然要为太子殿下之死追查到底,主持公道。也不会让皇室血脉,被他人混淆。”   终于,兵部卢侍郎忍无可忍:“王爷在说什么?孝安太子之死已经尘埃落定,跟三殿下有何关系?三殿下如今又何在?”   李振淡淡道:“他已经被本王关押。”   卢侍郎稍微松了口气,又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们是奉皇命而来,王爷羁押钦差,可知是什么罪名?”   “住口,”李振怒道:“等本王回京,自然会跟父皇面禀,父皇自然会明白本王的一片苦心。”   卢侍郎揶揄:“原来王爷是想清君侧啊,真是个好借口,哦不对……是一片苦心。”   燕王动怒,几乎即刻将卢侍郎斩杀,还是心腹人劝说,这才暂时将他关押。   礼部的袁侍郎见势不妙,自然不会吃亏,吏部张大人也只能从中附和。   唯有一点可惜,之前趁乱时候,跟随李绝的那二十三铁卫,竟然逃之夭夭下落不明了。   只是燕王自诩胜券在握,毕竟李绝已经在他手中,还怕那些有勇无谋的士兵吗?   料想翻不起波澜,倘若那些人想作乱,正好一网打尽。   谁知那些铁卫竟好似泥牛入海了般,一连数日,毫无声息。   燕王觉着他们可能已经见势不妙,远远逃走了,便不以为意。   更加不再掩饰,大张旗鼓地调兵往京师而行。   他只是没想到,本来已经是待宰羔羊的李绝,竟然能够在垂死之际,绝地翻身。   按照燕王的想法,他本来要立即杀了李绝的。   但李绝在得知身世之后,俨然地万念俱灰,燕王又觉着一切尽在掌握,所以竟不着急要杀他了。   直到那天,燕王在见过了京城内的来人后,心血来潮,问起李绝。   负责看押的侍卫说,李绝已经几天水米不进,这样下去,就算不去杀他,他自个儿也把自个儿活活饿死了。   李振很震惊,没想到李绝竟然会“寻死”,他亲自前去查看。   果然,短短数日,先前那个玉人仙童般的小道士,已经憔悴消瘦的极其可怜,原本的纯阳巾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宽绰的道袍倒像是盖在身上的什么布。   燕王先前甚是忌惮李绝,一是因为他跟皇帝长得像,二是怕他威胁自己的位子。   如今李绝威胁不到他了,自然也不必过于嫉恨。   见李绝这样,竟皱眉道:“你不吃不喝,是想怎么样?真的要寻死吗?”   李绝一动不动。   燕王向旁边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试探,只觉着脉搏微弱,便皱眉道:“王爷,他的情形仿佛不太好。”   李振本以为李绝会死在自己手上,没想到竟连动手都省了。   “你要真的这么死了,倒也干净,本王也不用背负手足相残的罪名了,”燕王忖度着叹了口气:“你也别怪本王,要怪,就怪……你的出身吧。”   看李绝毫无反应,燕王摇头:“你倒是想想看,从小就给赶出信王府,难道真的是因为你伤了人命的原因?三弟啊,信王府上下摆明了是不待见你……就是不知道信王叔他、到底知不知道你不是他亲生的……”   说到这里,地上的李绝稍微动了动。   燕王盯着他:“我想,信王叔最好不知真相,他英雄豪杰了一生……要是临了知道自己竟然竟受了那种侮辱,只怕死也不能瞑目。”   耳畔长长地一声叹息,是李绝。   燕王微怔。只听李绝喃喃说了一句,只是听不清。   “你说什么?”燕王问。   他身边的人靠近了,仔细一听:“回王爷,他说什么临行之前……皇上、亲口说……什么的?”   燕王脸色一变,挥手命侍卫退后,他自己上前一步。   只见李绝闭着眼睛,因为瘦了,眼睫显得格外浓密而长,轻轻地动了动:“李振……”   “你要说什么?”燕王问。   李绝的眼睛缓缓睁开,气若游丝:“皇上,跟我说,你……跟坚哥哥不能比,他让我……”   燕王的眼神沉沉,见他有气无力,便冷笑:“让你怎么样?”   “让我……必要时候可以,”李绝的唇角挑起,是一个难以形容而令人心惊骇然的笑:“——杀了你。”   三个字出口,燕王的颈间被什么握住,他垂眸才发现是李绝的手,竟不知是何时出手的!   极长的五指死死地扣着他的脖颈,稍微用力,就能将他的脖子扭断。   “你、”李振呼吸困难,简直无法相信:“你竟……”   李绝呵地一笑,慢慢地站起身来,手上却未曾放开:“我要不要杀了你呢,殿下。”   燕王的眼神有瞬间的慌乱无措,然后他恼怒:“原来你是装的?你想杀了我?好啊,你杀了我,你也逃不了,外头都是燕王府兵,而我的十万兵马也会直指京师,再加上辽人那边,这天下大乱,就算是给我陪葬,倒也成!”   李绝叹息:“谁说我是装的,我只不过会一点点辟谷之术而已。不然,怎么能让你得意忘形,疏于防范呢。”   “你在说什么?”燕王皱眉。   李绝眼底漠然:“我被你捉了,铁卫却下落不明,你怎么能不去追缉他们?啧啧……你以为铁卫真的只会胡冲蛮干,杀人如麻么?外头都是燕王府兵?你不妨试试看。”   直到这一刻,燕王才真正的慌了,他勉强镇定,感觉李绝的手松开了些,便忙叫道:“来人……”   片刻,一道人影缓步走出,衣着打扮确实是燕王府兵。   但李振只扫了一眼就察觉不对。   那人走进来,竟向着李绝行礼:“三殿下,有何吩咐。”   李绝淡淡道:“没什么,去备水吧,我要洗澡。”   燕王心寒。   那人退下后,李绝好整以暇地笑了:“二哥,你做事不够利落,当初拿住我的时候就该一刀杀了,何必拖延这么多日子呢?论宅心仁厚你比不上坚哥哥,论狠辣果决你也比不上皇上,那个位子,你恐怕……不配啊。”   李振闭上双眼,又冷笑:“我不配,你配,皇上是跟你说定了吗?”   “我?”李绝的目光浮动了会儿:“我不知道,本来我对那个位子毫无兴趣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既然你不中用,那我……”李绝嗤地笑了。   可突然毫无预兆地,他跟想起什么似的,笑容一僵,猛然左手抬起,急切地在发髻上抚了抚。   当手指摸到了那根看着不很起眼的银簪之时,才仿佛松了口气,倒像是怕那簪子丢了似的。   燕王李振感觉他的举动有些突兀,随之扫了眼,看到那簪子顶上竟还有颗小小珍珠。   这根本不像是男子所戴之物,更加不该是道士所戴的,但这会儿燕王根本没心思留意这些。   “你怎么样?”燕王问。   李绝又摸了摸那根簪子,缓缓地吁了口气:“那我就坐上去玩玩罢了,你说呢?” 第158章 .三更君封王入京师   寝宫内,燕王沉默。   皇帝冷然片刻,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你也别总是说朕偏心了,你看看你自己的所作所为,你再看看铖御的所作所为,你扪心自问,你,跟他……哪个更有资格,哪个……更正统。”   冷笑着:“别说他是朕的骨血,就算不是,就凭铖御的见识,心胸,决断,那正统二字,也落不到你头上!”   这话越发诛心了。   燕王的眼神一变,唇哆嗦着,头低垂。   皇帝的眸色仍是漠然:“你真的没有资格跟铖御比。”   说出这句话后,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感伤:“你知不知道,铖御为什么要把你好端端地送进宫内?”   李振扭开头,已经丧失了再说话的勇气。   皇帝道:“你应该已经跟他挑明了吧?若是他有任何私心,早把你杀了,哪里会让你再跟朕照面,他之所以还留着你,是因为怕……”   皇帝的语声停顿。   李振微怔,忍不住问:“怕什么?”   皇帝盯着他:“你不明白?他现在在哪儿,你只怕也不知道?”   燕王果然不知,眼中一片茫然。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闭了闭眼睛,咬着牙道:“你听清楚了,他去了盛州!”   “什么?”燕王脸色大变,匪夷所思:“盛、盛州?”   皇帝原本波澜不动,此刻摁着龙椅的把手,指骨都因而泛白。   他狠狠地盯着燕王:“不错,他确实去了盛州,因为辽人犯境,他得去相助李重泰!而你呢?你忙着在这里争权夺利,甚至想要对他不利,但他……他去盛州抵御外敌,甚至还想着给皇室留你这么一条血脉!你这个……”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皇帝没有骂的更难听。   燕王的表情,是一言难尽的,从震惊,骇然,到仿佛是给人往鼻子上狠狠地怼了一拳似的,惊怒,酸涩,疼痛,羞愧……没法形容。   “铖御、他居然……”李振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燕王回想那个少年,初见时候的风流俊逸,听闻身世时的心若死灰,以及用苦肉计拖延他的那种孤孑决绝,反杀时候的致命霸气。   直到此刻,燕王发现,自己确实该嫉妒李绝,可,不是该嫉妒他得了皇帝的偏爱,而是该嫉妒他的见识,心胸,手段。   种种都是他比不上的!   皇帝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沉静如冰水的脸色,像是感慨,又像是在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朕只是恨,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没有早点……更偏爱他一些。”   京城内百姓们猜忌不安的心,随着燕王“顺利平安”地回京,而尘埃落定。   皇帝发了上谕,言燕王因病情耽搁行程,如今已经回宫,在宫内静养,而太医正紧锣密鼓的调治。   太好了,没有什么谋反,没有什么内斗,一切都是误会,燕王已经进了宫,而据说信王府的三殿下,也已经去往盛州。   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等三殿下跟小信王汇合,想来那辽人,应该也不足为虑了!   连日里的阴云散开,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些天晴后的喜色。   陆陆续续地,也有鞭炮声开始响动。   国公府。   庾约一连数日没有回府。   星河的消息,都是让平儿派小厮去打听来的,有些则是在老太君房里的时候,听众家夫人等闲话得来。   与此同时谁也不能说的,是星河暗自担心——她怕庾约……在此期间做出什么来。   幸而城中府内,一切太平,庾约仿佛并未怎样。   星河想,也许是自己当时多虑了?   只是,听说李绝去了盛州的时候,她简直觉着,有什么东西严严密密地堵住了自己的喉,本以为峘州之行,已经够叫人悬心的了,谁知峘州无恙,他反而又去了更凶险的盛州!   可担心虽是不免,星河心里清楚,自己没法儿左右李绝的决定。   以前还可以跟他细细地说,现在两人楚河汉界,连这种规劝的资格都没有了。   何况,抛去担忧的那部分而言,李绝能去盛州,星河其实还是有些欣慰的。   毕竟假如辽人真的进犯盛州,小信王抵御不住的话,那结果自然是生灵涂炭,遭殃的还是黎民百姓,朝廷都会风雨飘摇,覆巢之下无完卵。   如果李绝有能耐阻住来犯之敌,这当然是百姓之福,朝廷之福,莫大的功德。   除了这个外,还有一件让星河更意外的事。   容霄到底还是跟着李绝去了峘州。   他非但跟去了峘州,而且并没从峘州回来,反而是又去了盛州。   靖边侯府已然人仰马翻,苏夫人又急又气,病了数日。谭老夫人也茶饭不思,每天催促靖边侯快去把她宝贝孙儿带回来。   对此,容元英反而看的很快,表面上虽敷衍老太太跟夫人,私底下却竟有点欣慰。   不管容霄有没有能耐禁受住,他有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就不愧是将门虎子。   靖边侯府乱成一团的功夫,没有人去在意另一件事——冯蓉跟苏夫人告了假,说是要回县城探望两位老人家。   苏夫人满心都记挂容霄,哪里理会这些,而且也巴不得冯姨娘从眼前离开。   毕竟自打星河入了国公府后,在侯府里,冯姨娘的地位扶摇直上,简直要盖过她了。   不知如何,靖边侯好像也格外宠幸,让苏夫人敢怒不敢言。   如今冯蓉说要去,那就让她去,少一个碍眼的人也行。   其实……冯姨娘并不是很想离开侯府的。   并不是贪恋侯府的荣华富贵,只因为,她心里其实……还是颇惦记靖边侯的。   不管容元英曾怎么薄待她,冯蓉心里惦记的,是曾经那个威武英俊的侯爷。   姨娘的身份并不光彩,但是对于她的出身而言,倒也怨念不了什么。   冯蓉之所以这般请求,是因为星河的话,星河暗中叮嘱她,叫她找个机会,回县城去……就算不回县城,至少从府里离开。   冯姨娘不晓得怎样,而担心地问星河:“是不是国公府里有事?”   星河本来不想跟冯蓉说别的,可怕她不听自己的话,便道:“娘如今在侯府里,虽算不错,但说句不中听的实话,确实跟我在国公府有关。我只想着,倘若有朝一日我不在那里了,或者国公府发生了什么变故,你在侯府又将如何?侯爷未必就能真的替你撑住吧。”   冯蓉色变:“到底怎么了?”   “现下是没什么,”星河温声,而不流露出什么慌张或者忧心:“我只是未雨绸缪罢了,何况又不是真让你离开侯府,只是暂时的……你不是也想回去看看吗?”   冯蓉到底听了星河的话,苏夫人准了后,她便带了冬青,出城去了。   这日,风吹飒飒,星河估摸着庾约不能回来,就抱着佑儿早早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睡得正沉,还以为佑儿起夜,便问:“怎么了?”   沉默,然后有一只手探过来,将她抱入怀中。   星河一惊,瞌睡都瞬间没了,鼻端嗅到一股沉香气息:“二爷?”她急忙要挣扎:“什么时候你……佑儿在这里。”   “才叫人把他抱走了。”庾约搂她入怀,沉声道。   他才从外间来,身上还带着夜的寒气,弄得星河浑身汗毛倒竖:“二爷……你、你吃过饭了?我让人去……”   这恐怕是深更半夜了,她只是想转移话题,别叫他这么着。   “呵,”庾约察觉了她的心意,竟低笑:“我不吃那些……”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次日,星河的眼皮有些肿,平儿进来伺候,看着她的样子,低低道:“这样去老太太那里,必会被看出来,不如且别去。”   星河出了会儿神:“我本来想回侯府,可霄哥哥也不在……”连冯蓉也回了县城,星河道:“去香叶寺找四姐姐吧。老太君那边我不过去了,你替我去说一声。”   平儿答应着,又问:“要带着佑哥儿吗?”   星河点头:“当然了。”   入了冬,詹老太君近来也时常咳嗽,小有不适的,听说星河要去探望庾清梦,自然许了,只叮嘱叫人好生看着,天冷雪滑的,尤其要看好了佑哥儿。   星河抱着佑儿,乘车出城,佑哥儿想到要见到庾清梦,甚是喜欢:“娘亲,这次该多住几天了吧?”   “嗯,那就多住几天。”星河回答。   佑哥儿高兴的拍手,星河望着他天真无邪的脸,小孩儿越发长开,眉眼里稍微有些李绝的意思了,以前星河不敢细看,这会儿越看,越是心酸。   “佑儿,”星河望着他:“等……过两天,娘亲带你去找曾外公外婆好不好?”   “好呀!”佑哥儿自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而只是想到了可以见到疼自己的两位老人家,还有那许多好玩儿的,“那外公是不是会给佑儿捉蚂蚱?”   他还记得上次在府里的事。   星河本来是有些惆怅的,闻言嗤地笑了:“嗯,等到了那里,要什么都有的。”   到了山脚下,下了马车,平儿已经命人抬了软藤轿子来,佑哥儿只想着自己往上走,可毕竟台阶湿滑,到底还是星河抱了他,乘着轿子往上。   且走,星河且看着两侧的林木,突然想起那次李绝从杏花林把她带出来,她不能想这些恍若隔世的情形,一想就忍不住心里翻涌,极其难受。   总算是到了庵堂,庾清梦早得了消息,带了丫鬟在门口等他们。   佑哥儿先按捺不住,冲过去抱住了清梦:“四姐姐佑儿好想你。”   庾清梦笑的眼睛都弯起来:“你这孩子,长大了不知得害多少女孩儿伤心呢。”   当即陪着星河跟佑儿进了里间,屋外冰天雪地,屋内却暖意融融。   丫鬟捧了茶上来,星河嗅到一种淡香,看了看茶色:“这是寿眉?”   庾清梦道:“越发学精了,我还想让你尝尝看,你倒是一眼认出来。我叫他们加了点红枣跟生姜,又养血又御寒。”   星河问:“先前二爷拿了些,说是南边的贡茶,是二爷给你的?”   清梦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却笑道:“不是,二叔这会儿也难惦记我了。”   “不是,那么……”星河刚要问,突然心头一震,既然不是庾约,那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而且那个人也是能得到这个的。   她即刻不再问下去,而只是低头品茶:“果然是好。”   庾清梦知道星河谨慎,必然是怕自己为难,她看看佑哥儿在旁边玩一个小竹筒子,便轻声说道:“上次你也看出来了,我不瞒你。这确实是风来给的。”   陆机的号是风来,庾清梦竟然直接这么唤他,难不成两人之间关系已非一般。   星河大为诧异,竟不知清梦是怎么做到的。   清梦也没有说,两人各自吃了会儿茶,才说起当今的时局,不免提起峘州、盛州的事。   星河如今的心思却并不在那些上头,毕竟鞭长莫及,他们在这里说破了嘴,也管不了前线如何。   她心里唯有一件事,想同清梦商议。   放眼京城,如今也只有清梦能听她诉说。   星河先叫望兰领着佑哥儿到旁边偏厅去玩。清梦看她支开佑哥儿,便知有事,因问:“怎么了?”   “我、”星河顿了顿:“四姐姐,如果我说,我要离开、离开二爷……”   庾清梦的眼睛微睁:“你的意思是……”   “想和离,”星河绞着手,“休妻也行。”   清梦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什么呢?你们不是……很好的么?”   此刻突然意识到,星河的眼皮有些肿。   星河眉峰微蹙,眼圈已经红了:“庾叔叔……”庾约对她做的事,就算是对清梦,星河也是说不出来的,而只低低地:“我同他不是表面上看来这般的,一言难尽。”   庾清梦惊了,俯身看着星河:“到底发生了什么?”   星河道:“总之,我先前跟他说起过,可是他不许,还说若真如此,他会留下佑哥儿。”   清梦更加愕然:“怎么到了这种地步?”突然她想起来:“是因为李绝吗?”   “小绝?”星河有些疑惑,想了想,摇头道:“不,跟他没有关系。”   “那是怎么样,你不喜欢二叔了?”   星河的唇动了动,她没法告诉清梦,自己跟庾约之间那些私密跟瓜葛,以及他们最初的亲事,其实就是一种交易而已。   “四姐姐,”星河握住庾清梦的手:“我想求你一件事,你……”   清梦定了定神,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让我帮你劝劝二叔?”   星河轻声道:“也许你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清梦思忖半晌,温声:“我毕竟是后辈,这些话,只怕不是我该说的,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他正适合。”   星河跟她目光相对:“你是说……陆观主?”   清梦一笑:“这些说教的话,自然他最拿手。”说了这句,清梦又轻声问星河:“你可想明白了?离了二叔,你想如何?”   星河垂头:“我想过了……我想离开京城,回外公外婆家里去。或者不回那里,找个别的地方隐姓埋名也成。”   清梦先前却也听说了冯蓉回乡的消息,此刻听星河这么说,心头一惊:知道她果然是心意已决,所以早早地开始铺路。   只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会跟庾约闹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要决绝的离京远去。   腊月,盛州大捷的消息陆续传回京中,臣民欢腾,普天同庆。   皇帝很快下诏,册封信王府三王子李铖御为“成王”,改孝安太子旧邸为成王府。   这日,京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从早到晚,竟无断绝。   而在从天而降的绵绵白雪之中,趁着薄暮,成王李铖御,轻骑简从,入了京师。 第159章 是谁要杀我   雪把整座皇宫变成了极出色的琉璃世界,红墙白雪,处处可入画。   李绝自午门下马,门口的侍卫们情不自禁地跪地行礼。   不是因为对方已经被封王,也不是因为李绝还是皇宫三千禁军的统领,而只是,发自内心的敬畏跟恭顺。   虽然百姓们都沉浸在一团祥和的喜悦之中,但宫中的人如何能不知道,所谓的峘州平稳,盛州大捷,都是谁在背后着力。   若不是这位三殿下,燕王李振能乖乖地刀兵不动、回到京城?而气势汹汹的辽军又岂能一再受挫,退回玉关?   直到李绝缓步进内,身后的禁军们才缓缓起身,其中一个人忍不住叹道:“还好成王殿下平安归来了……天佑大启啊。”   瑞雪兆丰年,这绵甜坠落的鹅毛雪片,仿佛在呼应着这句话。   皇帝扶着太监的手,走出了寝宫。   站在殿门口,皇帝向外张望。心腹太监轻声劝道:“成王殿下才进宫,还要一段路才到这儿呢,天儿冷,皇上里头等吧。”   皇帝轻哼了声,表示拒绝,眼睛仍是盯着大殿前方。   白茫茫地雪花,随风打起了旋儿,皇帝眯了眯眼,凉风扑面,他心里却是一团滚热。   终于,雪中显出几道人影,皇帝把眼睛睁大了些,看见其中走在最前的一人,高挑的身量,在风雪中就如一杆劲竹,或者是屹立不倒的旗。   皇帝的脸上露出几分欣慰跟欢喜的笑,情不自禁走出门:“铖御……”   明明隔着很远,加上风雪阻隔,那人未必能听见,但就在皇帝唤出声的时候,远方的李绝忽地抬头向着寝殿方向看了眼。   几十个小太监们着急地扫着雪,新扫的玉阶上仍是又落了薄薄地一层。   他们很卖力的,扫的身上都也出了热。   若是往日,他们还肯偷懒惫赖,或者抱怨雪大累人,但是今日却是甘心情愿的,甚至不愿让些雪泥之类的糟践了这位才回宫的殿下。   李绝拾级而上,走上最后一级的时候,皇帝已经不顾雪落走了上前:“铖御!”   “参见皇上。”李绝只能就地跪了一跪。   皇帝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先是垂眸将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却发现他额角上多了一道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痕。   皇帝倒吸一口寒气:“这……”   “没什么,小伤,皇上不必担心。”李绝微微一笑,   皇帝是个最冷情的人,但不知为何,此刻居然有些眼睛潮润。他抿着薄薄的唇,半晌才道:“好,回来了就好,走。进内说话。”   将李绝拉起来,竟是挽着他的手臂,引着进了寝殿。   皇帝的寝殿内暖的很,半人高的青铜鎏金大暖炉里燃着雪白的银炭,通红的火光从镂空的青龙纹里透出来。   李绝身上罩着一件玄色赤底的披风,落了一层雪,被暖气一烘,化成了薄薄的水。   靠近颈间的地方因为结了冰,一时化不开,亮晶晶的。   太监本来要替李绝解了去,皇帝抬手制止,竟是自己给他将系带缓缓解开,才把袍子递给内侍。   又将李绝从头到脚看了会儿,虽然才几个月,总觉着他又长了,或者是气质上更加沉稳凝练。   望着他额头上那道伤痕,皇帝竟有些不敢问是怎么留下的,因为不管怎样,伤到这里,就证明当时的情形极凶险。   “一路上可顺利?”皇帝只好假装若无其事的,他自忖可能是因为年纪越发大了,居然有些情绪……会压不住。   但明明在面对燕王或者别人的时候,皇帝还是那个凉薄寡情、冷静无波的皇帝。   李绝道:“都很好。”   太监捧了一盅茶上来,皇帝接着,递给李绝:“喝了驱驱寒。本来要给你备酒的,又怕你不爱喝。”   李绝接过来:“多谢皇上。”慢慢地吃了几口,知道是加了炒红枣的白茶,有一股淡淡的焦甜的气息。   皇帝回头看着他喝茶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乖,皇帝的眼中才泛出些许笑意,忽地又发现他的手上也还有几处伤,不由皱了眉。   “盛州这一行如何?”皇帝斟酌着问。   李绝将茶放下:“信王防备及时,没有给辽人可乘之机,后来我带了兵赶到,辽人知道得不了便宜,便退了。”   他把一场关乎几十万人命的战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揭过。   若不是他脸上手上的伤透出那场战役的激烈,皇帝只怕真就理所应当的以为一切都很简单了。   皇帝张了张口:“身上,没别的伤吧?”   李绝才发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敷衍一笑:“没有。皇上放心吧。”   “把茶喝了吧。一会儿凉了。”皇帝叹了口气,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回身坐下:“你也坐着说话。”   李绝在皇帝下手的椅子上坐了,重又捧着茶杯,慢慢地将茶喝光,道:“盛州方面,信王已经尽在掌握,后续他也会料理的很妥当,据我看来,至少这一年内辽人不会再来大阵仗的袭扰了。”   皇帝唇边微挑:“既然是益都的长子,重泰想必是不错的,等什么时候盛州完全平定,还是要召他回京看一看的。”   李绝欠身:“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对了,朕一直没问过你,重泰对你,可好吗?”   李绝道:“王兄从小稳重自持,不是个善欺压人的,跟、父王很像。”   皇帝听到那声“父王”,喉头缓缓一动:“铖御……”   李绝也察觉了点异样,将目光转开:“是了,不知燕王殿下现在如何?”   皇帝见他仿佛有退避之意,便道:“他一直都在宫内,不曾外出过,先前是为顾全大局,如今盛州已然平定,你又回来了,或者……”   李绝不等皇帝说完,便将那空杯子放在了桌上。   他拧着眉,下了决心似的:“皇上该知道了吧,他跟我说过一些话。”   皇帝一顿:“知道了,朕已经跟他说过。”   李绝的喉结滚了滚:“我真的……不是父王亲生的?”   皇帝本来还在想该怎么跟他开口,他主动提起,自是更好,皇帝盯着李绝,道:“是,你原本是朕的骨血。”   “我……不懂。”李绝没有看皇帝,而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皇帝突然觉着这殿内过于热了,他站了起身,往殿门口走了两步,才道:“朕跟你的母妃,原本是……总之阴差阳错她嫁给了信王,后来她进宫……”   想起那一段回忆,皇帝的脸上如同五月的天空,云起云散,悲喜变幻莫测。   “总之,大概就是那一次,因为从那之后她就回去了,此后就听说生了你,只是朕不知情,”皇帝很满地琢磨着,回头看向李绝:“直到你回京后到了朕跟前,朕才知道他们瞒着的是什么。”   “他们?”   “你母妃……本来朕以为还有益都,后来想想,他必定是不知道的。”   “为什么?”   皇帝感慨:“因为,按照他的脾气,如果他知道这个,你从小不至于会被赶出王府,吃尽苦头。”   李绝菱角似的唇动了动,眼中掠过一点疑虑,想问,又打住。   皇帝走到他的身旁,眸色沉沉地,皇帝心里有一件事想要告诉李绝。   但偏又不能在此刻跟他挑明,李绝已经承受的太多了,不该在这时候再狠狠地刺他一刀似的。   皇帝叹了口气:“铖御,朕以为,这次你不会回来了,”   李绝淡淡道:“我当然得回来。”   皇帝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说,而只是一笑:“总之,回来就好。你想住在哪里?宫里还是成王府?”   “王府吧。”   皇帝点头:“那也成,这段日子你好好休养,剩下的事,朕给你料理。”   李绝转头看向皇帝,似乎想问他要为自己料理什么。   皇帝目光瞥过来,跟他的短暂对上,皇帝道:“你记着,好好休养,不要轻举妄动。”   “轻举妄动?皇上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李绝问。   皇帝叹道:“你刚才说你当然得回来,朕猜想你……总不是为了朕回来的吧。”   李绝扬眉。   皇帝抬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听话。”   李绝站起身来,忽地问:“我母妃呢?”   皇帝道:“你想见她?她在缪安宫里,若是想见,就叫……”   “还是不必了。”李绝没等皇帝说完:“风尘仆仆的,回头再说吧。”   皇帝只是颔首:“也成。今日天色不早,风雪又大,你就别出去了,就留在宫内歇息如何?”   李绝不置可否,他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过了会儿,才道:“我想知道一件事。”   “你说。”   “燕王之事中,庾凤臣参与多少。”   其实,李绝真正想问的是,庾约所做的,够不够要他的命。   皇帝命内侍领着李绝去休息,他洗了澡,换了一身衣物,宦官又送了吃食进来,虽都是素的,倒是丰富。   李绝捡了几样吃了,那伺候的小太监大着胆子道:“王爷若是有想吃的,也只管说,先前……皇上特意调了几个擅长做素食的御厨呢。”专门就是为了伺候这位殿下。   李绝的手停了停,突然道:“有橘子么?”   小太监没想到他竟提这个,忙道:“有有有!”   这宫内最不缺的就是各地进贡的果子,当下忙去拿了几个又大又红的蜜橘前来。   小太监笑眯眯地:“王爷您看这个成吗,这是黄岩进贡的果子,据说一点儿酸都没有,甜的跟蜜水儿似的。您尝尝……”   李绝摇了摇头:“不要这个,要小的,青皮的。”   小太监目瞪口呆:青皮的橘子,还小的?虽是没见过,但料想好吃不到哪里去,怎么这位殿下的口味这么奇特的。   “这个、这个像是没有,我叫他们去采买去!”   皇帝吩咐过了,让他们尽心伺候,不管怎样,要做到让成王殿下满意。   李绝想了想,一摆手:“不用了,也不必非得吃那个。”   小太监讪讪地,大概是觉着自己没伺候好,便又去取了几样冬枣,蜜瓜过来。   李绝打量了会儿,举手捡了几个枣子吃着。   正在这时,门口内侍道:“信王太妃到。”   李绝听见,手一动,有一颗圆滚滚的枣子滚落在地上,小太监眼疾手快,忙给他捡了去。   此时,冷华枫已经自门外走了进来,几个宫女簇拥着她,这段日子不见,信王太妃反而比先前更润养了些似的,想必之前受得伤,已经无碍。   李绝把手中的果子往桌上洒落,低头行礼:“母妃。”   信王太妃含笑看着他:“铖御,你总算回来了。”如同悬着心头的大石落地般的表情,冷华枫慈爱地走近,“让母妃好好看看你……这伤是?”   她的手探出来仿佛要碰一碰李绝的脸,李绝却后撤了一步:“已经无碍了,您不必在意。”   冷华枫一笑:“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你就是这般叫人不省心,让你去峘州,好好地怎么又跑回去了?我差点儿也要跟着回去,是皇上说了,盛州正打仗,我回去只能添乱,于是少不得还在这里等着。幸而天可怜见,让你好端端地回来了。”   李绝听着这一句句熨帖的话,脸色却有些冰冷冷的。   “对了,重泰如何?”信王太妃回头看向李绝。   “信王很好。”李绝垂着眼皮。   “瞧你这孩子,怎么跟母妃也这么惜字如金的?他难道就没跟你多说几句话?”冷华枫笑吟吟道。   李绝道:“盛州的军务繁忙,您见谅。”   冷华枫叹了口气:“那也罢了,儿大不由娘。你们各自都有各自的要务,叶儿呢?”   “郡主从旁相助信王。”   “哦……”信王太妃点点头:“那就好啊。如今你回来了,我也能放心,是时候该回去了。”   冷华枫说着,又看李绝:“你才回来,怕是劳累,我本想明儿再见你的,谁知还是放心不下,有你这几句话倒也罢了,你且歇息着吧。”   信王太妃说罢,转身往外欲走。   李绝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道:“母妃。”   冷华枫止步,回头看向李绝:“可还有事?”   李绝盯着她,一字一顿:“父王,知不知道我的身世。”   冷华枫的脸色一变,脸上原本那近乎温柔的笑也荡然无存。   “你在说什么呢。”她垂眸,慢条斯理的。   “母妃知道的。”李绝并未避讳,像是一把将那遮羞布撕下一样:“皇上也跟我说了。”   他说了这句,仿佛觉着可笑似的:“母妃何必自欺欺人,我这张脸不就在您面前吗?连燕王都看得出来……何况是皇上,当初不肯让我进京,是不是就是怕给人看出来?”   信王太妃的唇角抽动了两下,然后她一挥手,身后站着的众宫人徐徐退出。   “本来不想你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你还是不免知道了。”冷华枫望着李绝,无奈似的叹气,顷刻才道:“不让你进京,是为了你好。像是现在这样,又陷在这些尔虞我诈的宫廷倾轧里,对你难道就好吗?”   李绝面无表情:“父王到底知不知道。”   冷华枫摇头:“起初自然是不知道的。后来……”她板着脸,没有说下去。   “母妃说的起初,就是打发我出家修道?所谓后来,就是我回到盛州,跟辽人周旋那时?”   冷华枫瞥着他:“你真想知道?还是皇上让你来打听的?”   “跟别人无关。”   “好吧,”冷华枫的神色没有之前么和蔼了,口吻淡淡地:“不错,他正是因为知道了你不是他亲生的,所以才拼命去救你,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最后这句里,隐隐地透出几分讥诮。   这个,皇帝早有所料,而李绝暗中也多有猜测,但听冷华枫亲口说出来,他仍是忍不住心颤。   冷华枫则默默地看着他:“你问这些做什么?”   李绝定神:“因为我心里有一件事,总不明白。”   “哦?”   李绝看着桌上散落的枣子:“从小我就算进了道门,却时不时地会有人要取我的性命,按理说我已经出家,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那为什么还有人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冷华枫的眉峰动了动,不置可否的:“是吗?”   李绝缓缓道:“李重泰落入辽人之手,那时候李益都还不知我的身世,但就算不知,他仍是不想我去冒险。可是你却怂恿我去。”   冷华枫的双眼微微眯起:“铖御,不是你想去的吗?母妃不过是成全你而已。”   李绝呵地一笑:“是啊,你只是顺水推舟。可后来我救了李重泰出来,辽人突然知道我的身份,但偏偏不知我所救之人是世子,怎么会这样古怪。”   冷华枫的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唇边却不由笑了:“你说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是什么意思?你总不会是觉着,这些,都是母妃做的吧?” 第160章 .二更君大限犯红鸾   李绝所住的这殿内也放置着一个大铜暖炉,极其和暖。   这里伺候的太监大概是得了皇帝的特别吩咐,处处尽心,不敢怠慢。   宫内的宦官们,比宫外的臣民自然更机敏些。   燕王自打回京,虽对外说是在养病,但宫中谁不知道燕王李振其实没有大碍?只幽禁似的圈在宫中。   皇帝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盛州那边刀兵未休,辽人当前,自己家的事儿自然要暂时搁置。   要是按捺不住,父子兄弟的先闹起来,臣民百姓们会惶惶不安,议论纷纷不说,辽人那边更会大笑中原皇族自相残杀,恐怕还会士气大增。   所以皇帝只稳住局面,天下无事。   太监们都也瞧了出来,皇帝对于三王子,格外的偏爱。   而且宫内有些老人,更是记得当初冷华枫跟皇帝曾有的那段,加上李绝的长相……   所以聪明的,早就知道了将来是谁坐天下。   对于李绝,其实不必皇帝吩咐,自然会有人来献尽殷勤。   但就算是再多的火炉,也遮不住此刻自心里凛凛冒出来的寒气。   先前李绝去往盛州相助李重泰,他是个天分高,又悍勇而有智谋的,之前跟辽人对阵,早摸出许多经验,辽人之所以敢这么大举进犯,正是因为得知了李绝不在盛州,兴许还会在峘州“遇难”。   他们确实是个“趁你病要你命”的想法。   谁知小信王并没有自乱阵脚,早就做好准备,盛州军在短暂的慌张后重整旗鼓,誓死抵抗。   关键时候,李绝又带了兵马赶来支援,他的名声赫赫,外加上兵力大增,辽人自然望风而逃。   士兵还在打扫战场,李绝跟李重泰站在一块儿,两两对望,小信王的眼中透出难以言喻之色。   他的腿伤已经不能痊愈,威望比不上老信王李益都,甚至比不过在军中厮混了两年的李绝,但已经在尽力。   而李重泰也忘不了,当年那个只带了三个人就敢深入辽人玉城,冒险把自己救了出来的小道士。   李绝对于李重泰的评语还是没什么偏差的。   世子有些肖似李益都,但也不像是老信王那么豪气干云,性子里有些许的沉郁内敛。   但他并不算是个坏人,就连对李绝,他心里也是暗藏着一份愧疚。   那夜,两人在王府说起旧事,李绝终于问起老信王临去时候的情形。   他对此一直有着心结。   李重泰思忖了半晌,道:“你是不是因为父王之死,先前那两年才一直都在盛州军中,也不肯回来的。”   李绝低头:“若不是因为我,他自然不会……”   不等李绝说完,李重泰否认道:“你错了,不是因为你。若说起来,父王是因为我没用,是我一时大意落入辽人手中,还得你去冒险相救,明明知道父王有旧伤,正是用人之际,我的腿偏偏又废了……是我!辜负了父王的期望。”说到最后,声音哽咽。   先前辽人来犯,对于小信王而言,自然是极大的考验,他表面上镇定,其实心里也是没有底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没有李益都,也没有李绝,而是他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样大的战事。   若不是心里还死撑着,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几乎就要崩溃了。   如今总算顺利过关,原先那些深藏心里重若千钧的话,竟也变轻了好些,不需要再死压着了。   李绝见他伤心,自己也低了头:“父皇临去,有没有……说什么。”   他想问的是,信王临去,有没有提到过自己。   李重泰定了定神,吸吸鼻子:“母妃不让我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他转头看着李绝:“父王提起过你,说是、对不住你。”   “什么?!”   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李绝是有些忐忑的,他很担心,会听说李益都责怪自己之类的。   可竟……“你说什么?”他几乎要怀疑李重泰是在骗自己。   李重泰道:“千真万确,父王最后那一阵,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先是叮嘱了我几句,后来就念叨你……还把栎叶当成了你。”   李绝痴痴地看着李重泰,心神激荡。   李重泰深吸一口气:“后来母妃叫我们到外头等候,她似乎在跟父王说话,然后,父王仿佛恢复了清醒……我听见他、跟母妃说……”   “什么?”李绝不由紧张。   “父王说,——‘稚子何辜’,”李重泰皱皱眉,仿佛也有些不解,低声道:“他把这个词念了好几次,还让母妃,对你好一点。”   好像给人狠狠捶了一下,李绝心头猛地疼了起来。   李重泰恢复了先前沉稳干练的神情,淡淡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之父王是这么说的。”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李绝心里就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不,不止是从那时候,也许是从很久之前他心里就有了怀疑的阴影了。   只是谁愿意去想,自己的母亲,竟然是想处心积虑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呢。   望着面前的冷华枫,李绝的眼睛,已经泛了红。   “那你告诉我,父王临终说……‘稚子何辜’,是什么意思?”   冷华枫一听这个,就知道是李重泰跟他说过了。   缓缓地吁了口气,冷妃的眼睛眯了眯:“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李绝道:“母妃既然不想说,那就当我没问。”   冷华枫胸口微微起伏,过了会儿,却又一笑:“铖御,好好的,何必为些过去的事儿乱了心神?我知道你向来不易,疑神疑鬼也是有的。不过,我到底是你的母亲,你不该疑心到我身上来。”   李绝本是不想再说下去了。听她如此,便又转过头来:“好啊。只要母妃跟我起一个誓,我再也不问这些。”   “起誓?什么誓?”   “我从小到大被人刺杀,这件事跟母妃无关,母妃也不是故意要我去玉城送死,”李绝盯着冷华枫:“就以李重泰的性命起誓。”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落在了李绝的脸上。   他给打的微微歪头。   冷华枫盯着他:“出息了你,如今是名扬天下的成王殿下了,所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我知道人一旦起疑,便如附骨之疽,你若真疑心我,大可以杀了我,一了百了,也不必说这些话来侮辱我。”   李绝呼了一口气出来,望着冷王妃义正词严的脸,他突然觉着可笑:“你不敢,对不对?”   “啪!”又是一巴掌。   冷华枫的眼里透出几分难以遏制的恨意。   李绝的头更抬了抬,嘴角已经有些血腥气,他在战场上闻到过太多血腥气,却没有一次如此刻一般叫人窒息。   “稚子何辜,”他笑了起来,寒心彻骨:“我为何要问你呢,你若真懂这个,李益都就不用在临死之前还要叮嘱你了。”   说完这句后,李绝大笑两声,迈步往殿外冲去。   青叶观。   庾凤臣看着陆机手中的那柄拂尘:“这个,有些眼熟啊。新换的?”   陆机清了清嗓子,搪塞地:“唔。你今日有空?”   庾约没有追问,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色,细碎的雪花,散散地飘落,远处苍山负雪,古老的道观更透出几分庄严肃穆。   “我今日兴致高,想来找你一同游山赏雪。”   陆机一笑:“你不是向来不爱在这种天气里乱走乱撞的?跟我去后山的暖阁里坐一坐就罢了。”   两个人一路往后,早有小道士过去放置暖炉,茶壶茶盏,垫子,熏香等物。   等两人到了之后,暖阁内东西一应具全了。   庾约望着青釉香炉里冒出来的袅袅的烟气,又看看旁边花架上梅瓶内的一株腊梅,笑道:“这熏香是多此一举了,有这腊梅,已然足够。”   说着走到窗户边上,将一扇窗推开,外间清飒的寒气冲入,跟阁子内的暖香交撞,庾约微微扬首,闭起双眼深深呼吸,又长长地吁了口气出来。   “你这道士倒是受用,我竟也起了要出家修行之意了。”他喃喃地。   陆机正在弄茶,闻言看向他:“你是玩笑还是当真?”   庾凤臣回头,嗤地一笑:“你说呢。”   陆机道:“我看你也舍不得那红尘俗世的热闹。”   庾约回到座上,看着被放在面前的一杯清茶:“前两天你派人去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机刚张了张口,又闭上:“没什么,只是我听说,小绝将要回来了,你可知道吧?”   “哦,别这么没轻没重的了,人家是‘成王殿下’。”庾约捧了茶,慢慢地吃。   “是啊,”陆机唉声,接口道:“盛州的事儿总算平了,燕王这里也算是妥当,我看皇上的意思,只怕……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庾凤臣的眼底像是染了雪色,有些清清冷冷:“峘州之功,再加上盛州之战,你的那位徒弟,只怕是稳了。”   “你……不太喜欢。”陆机瞅着他。   庾约淡声道:“你的夫人若在青天白日里给他抢走,你会喜欢吗?”   陆机扬了扬眉,苦笑:“不会……”   庾约定睛看他,有点奇怪的:“不会是什么意思?你有夫人吗,就说不会?”   陆机心头一虚:“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所以不可能嘛。”   庾约轻哼了声,又吃了一口茶,那点微微涩意在舌尖散开:“等着看吧,皇上把他当成宝一样,以为这位成王殿下真就比燕王要高明呢,他确实是高明,所以闯祸的手段更加别具一格,等他真的闹了出来,只怕就不会像是燕王峘州的事那样遮掩过去了。”   “你、在说什么?”陆机迟疑地问。   庾约不答。   陆机思忖半晌:“你觉着小绝会闯祸?”   庾约瞥他:“这需要我觉着吗?”   陆机咽了口唾沫,目光游离了片刻:“凤臣,你最近……跟你的夫人,怎么样?”   庾约道:“问这个做什么?”   陆机道:“呃,我最近看你的命盘,你今年的大限宫命犯红鸾,夫妻宫的星曜也不佳……只怕会跟夫人、有变。”   庾凤臣的眉头皱起:“你闲着没事儿,看我的命盘做什么?”   陆机以为他会关心自己的那句话,没想到他竟然一问就问到七寸。   “我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成吗?”他还算镇定,随机应变。   庾凤臣道:“那你给你自个儿看过命盘了?你又如何?”   陆机闭了嘴:“我是好意,你怎么句句质问,你若不信我的话,就算了。”   庾约笑着把杯子向他一晃:“凡人请陆观主批命还不能呢,我不用花钱就得了你的真言,多谢。”   陆机无奈,又给他斟了茶:“凤臣,说真的,你跟容姑娘如何?我前些日子看到了她,觉着她的面相也不甚好啊,眉端透着一股郁郁之气,最近又听说她总住在香叶寺那边的庵堂里,你们两个可别……不成佳偶成怨偶。”   “什么佳偶怨偶,如此严重,”庾凤臣淡淡道:“是只她一时别扭而已。”   “什么别扭?”陆机疑惑。   庾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闺房之乐,我没有必要跟你细说吧。或者你想学?”   陆机一愣,突然没来由地红了脸:“谁……谁想学了?”   庾约意味深长地:“哦是了,你不必跟人学,你们不是也有什么双修的秘本之类么?”   陆机本是要劝他的,反而给他一顿抢白,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少说这些不正经的。”   “你先提的。”庾约淡淡然。   陆机道:“谁提这些了?我是劝你……”   庾约道:“劝我怎么样?我用得着人劝吗?难道我不知我在做什么?”   陆机眉头紧锁:“你当然是个最聪明的人,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而且我想,对于女子,你的那些心思算计之类,未必能奏效吧?”   “哟,你倒是精通的很啊,我是不是要跟你学啊?”庾凤臣微睁双眼,晃晃地看着陆机。   陆机喉头一动,仿佛怕给他看穿似的后退了一步:“我是在好言好语,你何必夹枪带棒,连嘲带讽的?”   “我有吗?”   陆机哼声,豁出去似的:“总之我是好意。有些事情是勉强不得的,凤臣,别跟自己赌气。”   庾约却盯着他:“谁让你来说这些的。”   香叶寺的庵堂。   天色已暗,佑儿把白天庾清梦教的字临了两张纸,搓着小手依偎在星河怀中撒娇。   “娘亲,咱们什么时候回府呀。”佑儿撅着小嘴问。   星河一怔:“怎么,佑哥儿想回府了?”   “想、想老太君,平儿……也想爹爹啦!”佑哥儿道。   星河对于这种称呼格外敏感,把佑哥儿的身子抱紧了些,勉强笑道:“前些天,娘不是跟你说了要带你去县城的?那会儿就见不着这里的人了,才这几天你就受不了要回去?”   佑哥儿眨了眨眼,好像不是很懂:“佑儿、佑儿……”他心里虽然惦记着府里的人,可却更不想让星河不高兴,支吾了两声,最后竟道:“佑儿都听娘亲的!”   星河的心一软,在他额头上亲了下:“佑哥儿最乖啦。”   佑儿即刻笑了,笑了会儿,突然又道:“佑儿好久没见到舅舅了。还有……叔叔。”最后两个字,放的低低的,他还记得在国公府内的时候,想问“那个叔叔”的事,给平儿暗中叮嘱说不叫他提。   容霄跟着李绝去了盛州,星河也不知如何,听佑儿竟问起来,且还问了李绝……星河沉默片刻,见没人在跟前,便问:“佑哥儿喜欢……那个叔叔吗?”   佑儿立刻叫道:“喜欢的!”   星河微笑:“为什么喜欢呢?”   佑儿仰头,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眨了眨:“叔叔很厉害!舅舅说的。”   星河啼笑皆非:“因为这个才喜欢的?”   佑儿知道她不满意这个答案,迟疑着想了会儿:“他对佑儿好!”   “哦?”星河诧异起来:“他哪里对佑哥儿好?”   佑儿小声道:“舅舅说,不能告诉人……”   “你小舅舅说的,什么不能告诉人?”星河垂头,有点不安,容霄那个性子,胡作非为的,别不知道教了佑儿什么:“到底是什么?别人可以不说,怎么能连娘亲也瞒着?”   “佑儿不瞒着娘亲,”佑哥儿急忙声明,又挣扎着从星河怀中下地,他跑到里屋,不多时捧了那把小小地桃木剑出来,做了亏心事般,佑哥儿瞅了星河一眼,小声地:“舅舅说,这是……叔叔给佑儿做的。”   星河震惊地看着小孩儿,又看看那把剑。   当初容霄来送剑的时候,她确实觉着这剑不像是买来的,本以为是容霄心血来潮。   没想到竟然……   星河把佑哥儿抱起来,仍是拥在怀中,连带那把小桃木剑。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内点了灯,照在窗棂纸上,透着一股微暖的颜色。   庾清梦的丫鬟听竹从外头回来,冷的跺脚,哆嗦着:“今儿可别出去,简直的冻死人!”   望兰笑道:“你跟谁说呢,这屋里只有你动不动往外跑。”   听竹嘟了嘟嘴:“谁叫得了菩萨托梦呢,当然要去前头上一炷香啦。”   她赶忙去烤火,又说道:“不过,咱们可要小心点儿,把房门都关好了。刚才我在前头上香,那姑子说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小贼呢,还是山里的猴儿、大仙儿之类的,桌上的供品少了好几样呢。”   望兰听的发怔:“哎哟,别的还好说,可别有那些坏人……我去看看叫他们关门。”   正在这时,突然星河道:“等等。”   望兰转头,见星河凝眸看着听竹:“真少了供品?都少了什么?”   听竹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思忖着道:“那姑子嘀嘀咕咕的,好像是几个青皮橘子、梨之类的……却也不值钱……”   话音未落,星河已经转身往外。 第161章 笑篱落呼灯   星河正欲出门,佑哥儿有些忐忑地跑近过来:“娘亲要去哪?”   同时望兰也忙走过来:“二奶奶去哪里?外头地滑呢,有什么事吩咐丫头们去就行了。”   星河想了想:“你们好好看着佑哥儿,我出去走走,稍后就回来。”   听竹赶忙去取了披风,这会儿庾清梦也自里间出来,问道:“怎么了?”   星河握了握她的手:“有一点小事,我去看看。”   清梦同她相处这么久,彼此早就心有灵犀,于是不问,只吩咐:“叫望兰跟着你吧。”   望兰是清梦的心腹,最是谨慎稳妥的。   星河点点头,带着丫鬟出了门。   这所庵堂并不很大,只依附于香叶寺而立。   前头听竹上香的地方是正殿,前头小丫鬟打着灯笼,望兰扶着星河的手,一边撑着伞,未免有些无措。   察觉星河越走越宽:“二奶奶……慢着些。留神脚下。”   星河含糊应了声,只管往前看。   因为天冷,庵堂的姑子们早关了前门,正在去取暖吃饭,连守殿的也都偷偷地跑了。   星河同望兰来到殿门口,她的目光扫过供桌,因为给姑子们收拾过,倒也看不出什么来,目光下移,看到供桌上低低垂落的黄幔。   就仿佛是在驿马县的那天,她带了平儿跟老爷子,一路寻去那关帝庙的情形。   星河吩咐望兰在门口等着。   屏住呼吸,她走上前去。   微微俯身,探手将那黄幔子缓缓撩起。   雪落无声。   无人发觉,就在星河抱着佑哥儿低语的时候,外间窗户旁,静静地立着一道人影。   细雪已经落满了他的头肩,他整个人看着几乎跟雪融为一体。   趁着黑幽幽的天色,就算有人把旁边过只怕都发现不了这儿还有个人。   窗户上透出了一点淡黄的灯火的暖光。   他飞蛾盼火般,抬手碰了碰那层窗棂纸,可并没有觉着暖。   ——“稚子何辜”。   这句话自从李重泰告诉他之后,一直在李绝心里沉浮。   他想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只有冷华枫会真正的懂。   字面上来说,是指: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罪过呢。   这小孩子当然是说当初的李绝。   只是李绝吃不准,李益都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指的他拿剑杀人呢,还是……什么别的。   但不管怎么样,他的小时候,是在“辜”之中度过的。   他是有罪过的。   李绝听着星河的温柔低语,以及佑哥儿那天真无邪奶声奶气地应答。   他的心里悸动极了。   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李绝也曾是佑哥儿这么烂漫的年纪,他却被父亲驱逐,母亲嫌弃。   背负着罪。   如果这罪过仅仅指的是因为拿剑杀人,李绝心里反而好过些。   最可怕的是,不仅如此。   而是……他的出生便是罪过。   从冷华枫的种种回避看来,他恐怕猜对了。   因为明白,就更难过。   此时此刻,李绝越发嫉妒。   他嫉妒星河怀中的那个小家伙。   他想让星河也这么搂抱着自己,只抱着他。   或者反过来。   不知是不是站了太久的原因,忒冷了,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冻死,明日被人发现他僵硬的尸身。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扇窗户,只要他稍微抬手就能将窗户拍碎,不成问题。   平定了盛州的事,毫不停歇地一路赶回来,因为害怕这次又像是上回一样,会因为他的缺席而又出现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就像是皇帝所问的,他确实不是为了皇帝回来,当在峘州跟李振对峙,说是要取而代之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却并不是什么九五至尊,万里江山,而只是这么一个人。   如果没试过她的温柔呵护,他孤零零地习惯了,兴许没什么不妥。   在得到过她疼惜的善意后,现在的他,就仿佛被抛弃了一样凄惨。   可李绝偏偏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因为他的话已经说了出去。   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不能再做那些没有用处、而只会让星河嫌弃自己的任性之举了。   他得耐心地等到那个时候。   庵堂殿内。   供桌底下空落落的,没有人,星河有瞬间的窒息,心里涌起的念头是:太傻了。怎么会风声鹤唳到这种地步。   听人说供果没了,就一定认为是李绝,她连他是否回京都不知道,就着急忙慌地跑来找她。   怎么可能。就算他回了京,但他今时今日,又不是当年的那个无家可归的小道士了,又怎会栖身在这种地方?   “二奶奶?”身后望兰疑惑地叫了声,不晓得她为什么对着供桌底下发呆。   星河忙松手,直起身子:“哦,稍等。”   她深深呼吸,去取了一炷香,向着观音大士像拜了拜,默默地在心里许了愿,这才转身出了门。   夜雪绵绵,地上又白了一层。   星河心里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   望兰虽瞧出些蹊跷,但她是庾清梦的心腹,竟只做什么也不知的,笑道:“二奶奶的心是诚的,这般冒风冒雪地来上香。”   星河垂眸:“还让你特陪了我走这一趟……”   “二奶奶这么说我反倒不好意思,”望兰笑笑:“我还要多谢您,这满京城内,我们姑娘能说得上话的只有您了。”   星河心里有些恍惚,脚下不知踩到什么,竟自一滑。   望兰丢了伞,忙去搀扶住她。   星河惊魂未定,那把伞自眼前徐徐落下,仓促中抬眸,却见前方院门口,影影绰绰地站着一道影子,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只瞧见他头上肩上,薄薄的一层白白的雪色。   星河盯着那道影子,突然不能动。   望兰见她没有滑到,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哎哟,以后天黑可不能出来了,这天寒地冻,摔一跤怕不有什么好歹……”   话未说完,忽然发现星河有些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前方门口空空如也,并无异样。   “二奶奶?您还好吗?是不是吓了一跳?”望兰疑惑又关切地问。   星河闭了闭眼睛:“没、没事。”   前头那小丫头将伞捡起来递给了望兰,三人重又向前,出了院门,星河留神左右看去,却并不见人。   望兰嘀咕:“这雪又紧了,这么下一夜,明儿只怕更没法儿走。”   再往后,就回到那小院去了。星河的心鼓噪的不行,突然道:“兰儿……”   望兰转头:“怎么了二奶奶。”   星河已经停了脚步:“我、我突然想起,有一样东西忘在禅堂里。”   “什么东西,我叫人……”   星河不等她说完便道:“是一样难找的东西,别人未必能找到,你们先回去吧,我自己过去瞧瞧。”   “啊?”望兰的意思是不行,这么风大雪大地滑的,扶着还要摔跤呢,哪里放心她一个人:“这可不成,万一……”   “望兰。”星河摁了摁她的手,温声道:“我怕四姐姐等的着急,你先回去告诉她一声,免得她不放心。”   目光相对,望兰到底是个聪敏的丫头,顿时有几分领悟:“哦……这样啊,那,那我就先回去,不过二奶奶一个人可务必要慢着些。真不用叫人陪着?”   星河摇头。   望兰叹了口气,便把伞递给她,还是不放心地叮嘱:“务必留心呢。”   星河握着伞骨,心里乱的很,竟不知自己是在干什么,但只稍一踌躇,她便转了身往回走。   身后,小丫头走到望兰身旁:“二奶奶到底丢了什么宝贝东西,非得自个儿去找?”   望兰望着星河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那自然是顶顶要紧的了。走吧,咱们先回了。”   夜风裹着雪,越过伞吹到人的头脸上。   星河几乎都擎不住伞。   她踩着有些发滑的雪地,走到那院中。   放眼四看,身侧是几间禅堂,是供香客们留歇的地方,大概是没有住人,所以没有燃灯。   姑子们应该是在做晚课,隐隐地不知从哪里传来敲击木鱼的响声。   除了这个,只有那飒飒簌簌的雪落,不停地落在伞面上,更显万籁俱寂。   星河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院中,很快地,那股寒气从脚底升腾,身心皆冷。   她觉着自己不仅是风声鹤唳,而且还是杯弓蛇影了。   兴许,那惊鸿一瞥,不过是幻觉而已。   怔怔地才要转身的功夫,一阵风挟着清雪扑来。   星河闭上眼睛避雪,她有些冻僵的手握不住那伞,伞面向后掀开,眼看就要脱手而去。   就在这瞬间,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连伞骨带她的手都握在了掌心里。   星河猝不及防,额头撞在来人的胸前,她来不及收住脚步,而只是抬头看过去。   地上的雪色映着几分夜光,照在彼此的脸上。   星河看到那张总也忘不了的脸,李绝就在眼前,并不是她风声鹤唳,也不是她杯弓蛇影。   而是真的就在。   他的手冰凉而有力地,像是什么铁钳,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跟伞柄。   他没有做声,而只是默默地垂眸看她。   星河惊讶的发现,怎么他的身量好像又高了些,只是这么沉默地一个凝视,就给人一种临山如岳之感。   同时,她嗅到一种熟悉的、类似橘子般的醒神的清香。   这印刻在心底的味道,让星河在瞬间有种错乱之感,就仿佛此刻不是在香叶寺,而是在小罗浮山、或者县城内的那小院内。   星河觉着自己该说点什么,但是头脑一片空白,只是仰着头怔怔地看着。   她甚至没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双眸里浮了起来。   也许是雪落入了眼中,融化成水。   假如李绝没有开口,星河仿佛能永远这么站下去。   “听说二夫人丢了东西,”李绝沉沉地,同样是她最熟悉的那把声:“是什么要紧东西,我帮你找。”   星河的唇动了动。   那本来是随口应付丫鬟的一句话,却歪打正着。   她确实是掉了东西,而且,很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不,不是找不回来。   他明明没有丢,他就在这里。   只是不再属于她而已。   咬了咬唇,星河垂眸:“没什么,不想找了。”   “为什么不想找。”   她将头扭开:“找不回来了。”   李绝的唇抿了抿。   星河则挣了挣手,李绝仿佛放开了些,却又握的更紧。   “三殿下……”星河低低地:“我要回去了。”   她的衣裳不算很厚,又因为在风雪里站了太久,整个人冷的瑟瑟发抖。   李绝自然察觉到了,当即转身,竟拉着她往身后的禅房前走去。   星河一怔:“三殿下……”无措地叫了声,突然醒悟,忙改口:“成王殿下……”   李绝走的不快,只足够拉着星河跟着自己而已,她的脚底有些滑,不费吹灰之力地被他扯着到了台阶旁边,只觉着不太妙:“小绝!”   李绝止步回头:“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星河屏息。   “以为我还躲在供桌底下,不放心才来找我,”李绝望着星河,眼神烁烁地:“怎么,敢做,不敢说吗?”   他一只脚踩在台阶上,更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了。   星河被他拽着手不放,身子微微矮着:“我、我……”   正在这时,低低的说话声自院外响起,是有人来了。   星河惊的一颤,转头的功夫,李绝将她往怀中轻轻一拽,抱着她便在屋檐的廊柱后站住了。   嚓嚓地脚步声,一点灯笼的光映了过来。   是庵堂里打杂婆子的声音:“哎哟,这般天气,还叫咱们辛苦巡夜。”   另一个道:“罢了,你难道不知后面小院里住着的,可是昔日孝安太子的侧妃娘娘,最近又是京内国公府的二夫人带着小哥儿过来住着,自然要勤谨些,别出什么纰漏。”   两个人挑着灯笼,往这边打量了会儿,只见廊下空空地:“走吧,没有人。” 第162章 .二更君在他掌心里   倘若星河就那么回去了,李绝断不至于会如何。   可她偏偏竟回来了,那么纤细娇小的一道身影立在风雪之中,被风吹的裙摆飞扬,窄窄的肩头有些瑟缩的,就像是秋风里快禁受不住的娇弱花枝。   却偏偏地几分固执地等待着,寻找着。   有许多瞬间,李绝宁肯她就这么了无牵挂地赶紧回去,别来弄乱他的心了。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能冷静地控制住自己,并不去露面搅扰她。   若是失了自控,谁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来。   谁知,到底还是没忍住。   这禅房内,自然比外面要避风,可因为没有暖炉,仍是冷的叫人发颤。   星河不仅冷,还有些心悸,缩着肩膀站在门口,不敢动。   李绝不喜欢这种黑沉沉地,他更想把星河看清楚些。   他的目力极佳,扫见桌上隐约有一盏油灯,便自腰间荷包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   暖暖的微光在屋内漾开,让李绝想起刚才自己隔着窗户,那点可望而不可即的暖光。   如今这暖光,仿佛就在他手掌心了。   但是就在灯光亮的瞬间,星河却仿佛受了惊,她赶忙更低了头,竟是不敢看向李绝。   李绝惊奇地望着她,看她跟个做错事的小丫头似的垂头绞手地站在那里,他就叹了口气。   左顾右盼,望了望屋内,中间一张八仙桌,两张椅子,后面却是一张床,上面是现成的铺盖。   极简单的一间供香客休憩的禅房。   李绝在桌边坐了,转头看看星河:“你就打算一直那么站着?”   星河看了看门,气息都不稳地嗫嚅:“我得回去。”   “担心那个小崽子。”李绝的目光闪烁,还有一句吓人的话没说出来。   刚才在这庵堂内徘徊的时候,他曾想过,索性把那小家伙带走。   ……可恨,凭什么他就得那么辛苦,那小崽子却被千恩万爱地。   或许,也是想让星河急一急。   可到底没有动手。   “什么……”星河想纠正他的说法,什么叫“那个小崽子”,他又不是不知道佑儿是谁的。   可还是欲言又止,只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李绝盯着她,先前以为他躲在供桌底下,就那么焦急地赶了去……如今把自己引了出来,她倒是不肯靠前了。   防贼似的站在门口,是想随时夺路而逃么?   “我是不该回来。”他的声音里有了几分冷意。   星河张了张口,听出不对,便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   先前在外头,天黑雪大的,看不清脸,如今李绝坐在光影中,她一下子看见他额头的那道伤。   顿时,星河的眼神变了,惊急地:“你受伤了?”她忘乎所以,几乎是小跑地到了桌边。   睁大双眼看着那道疤痕,那透着血色的痕,像是刻在她的眼里,血淋淋的疼。   星河竟说不出话,好像是给那疼弄的窒息了,看看那道伤,又痛心疾首地看着李绝:“说了让你好好的……”像是责备,也像是疼惜,声音颤颤地,明明是他受了伤,她却仿佛比他更疼更委屈。   李绝几乎忘了自己脸上还有伤,更没想到这伤还有能吸引人自动上前的效果。   他看着星河,从刚才点灯,他就想好好地看看她。   可她又不愿意靠近,还总是埋着头。   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   因为刚才在外头呆了太久,发端不免也有些散雪打落,弄的有些湿漉漉的,星河的脸则被冻的格外的白,可是鼻头跟眼睛却是异样的红。   那是因为方才初见伤心、或是出过泪的缘故。   玉白的脸色,衬着鼻头跟眼角那光润微湿、尤显娇嫩的轻粉,竟仿佛是给人欺负过似的。   李绝心头怦然而动。   四目相对,星河看着他发端跟肩头的落雪,终于探手入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给他轻轻地擦拭拍打。   小心地避开他额头上的伤,把一些融化的雪水慢慢地抿去,她的动作很轻,让李绝觉着脸上在发痒。   也许不仅仅是脸上。   他轻轻地握住了星河的手,他的手粗粝带伤,她的却如精工玉雕而成,柔若无骨。   李绝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他没法按捺,就像是没法阻止一朵花的绽放。   “姐姐。”他轻声地。   真是久违的称呼。   星河的手一颤,长睫低垂,也看到他手上的伤。   这次她没有挣脱。   李绝是坐着的,星河却是站着,他死看着她,她没法看他,只是盯着他的手,心里知道这一行去,不知千难万险。   “身上,有伤吗?”无数个念头里,冒出了这个。   相似的话,皇帝也问过。   李绝的答案是否认的。   但是此刻,他却沉沉地回答:“有。”   星河惊恐地抬眸:“伤……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李绝快给她盈盈的眼神看的窒息了,他拉着她的小手,引着她放在自己的胸前。   星河摁着他的心口,慢慢地,感觉他的心跳,嗵嗵,嗵嗵,一声声地,有些力道似的鼓撞着她的手,把她的心跳都弄乱了。   “小、小绝,”她仿佛察觉了李绝的意思,有点心酸地低语:“问你的伤呢。”   李绝目不转睛地,星河的眼圈更红了些,而他的鼻端,都是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甜香。   他认定了,这种香气是自她的肌肤上、从里到外透出来的,假如没了这些厚重衣裳的的遮蔽……   不,不行。   他不敢让自己多想下去。   而只是狠狠地咽了一大口唾沫。   宫中。   皇帝得知了李绝离宫的消息,怒意从眼睛之中一涌而出。   “叫她来,”脱口而出,皇帝狠狠地一拍扶手上精雕细刻的龙头,低吼:“叫冷华枫来见朕!”   话未说完,便是一阵狂咳。   内侍急忙上前给他捶背:“皇上息怒!千万别动怒,太医都说了……”   先前内忧外患,皇帝表面上云淡风轻,运筹帷幄,心底自然也是时时焦虑,尤其是李绝人在外头,战场之上刀枪无眼。   好不容易李绝平安归来,才有些喜欢,突然间又这样。   心腹太监看着咳嗽不止的皇帝,对旁边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急忙去传太医。   皇帝掩着嘴:“去!快去!”   一刻钟,信王太妃进了皇帝寝宫。   皇帝坐在龙椅上,手微微地拢着唇,先前服了一颗药,好不容易止了咳。   但当看见冷华枫现身的时候,丹凤眼中仍是露出了滚滚怒意。   内侍们见状,自发地向后退了出去。   冷华枫上前行礼。   皇帝冷冷地望着她,等她起身站定才用沙哑的嗓音低低道:“你跟铖御说了什么。”   冷华枫面色镇定,闻言有点诧异地看着皇帝:“皇上是何意?”   “你跟他说了什么,他竟然离开宫中。”皇帝问了这句,沉沉道:“怎么,不敢跟朕承认吗?”   冷华枫笑了笑:“皇上恕罪,臣妾只是没弄懂皇上的意思而已。铖御突然出宫……唉,他到底是从小任性惯了,从不是个会乖乖听话的……”   皇帝低低咳嗽了声,不想跟她虚与委蛇:“朕,本来不想告诉铖御的,他经历的够多了,不必要再在他才回来的时候就捅他一刀!但是你……”   冷华枫的脸色如故,毫无任何的波澜,双眼静静地看着皇帝,她不觉着恐惧,更也没有什么愧疚之类,若说是有什么表情的话……那大概是冷峭。   皇帝对上她的眸子,却也看出了那点不怀好意的冷峭,他竟笑了两声:“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信王太妃有点无辜地:“臣妾越发不明白了。”她叹了口气:“其实是铖御,不知为何,突然问了臣妾好些稀奇古怪的话,他好像是误会了什么……皇上莫要着急,等他回宫来,再细细地同他说就是了。”   “你要同他说什么?”皇帝暴怒:“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你不过是想要报复朕,你为什么要对他动手,为什么要逼他到绝路,他到底是你生的……”   冷华枫还是那副表情,冷峭之中更多了几许嘲讽,轻描淡写地:“是啊皇上,铖御是我生的,所以我是疼惜他的,皇上为何说我逼他到绝路?于情于理,我怎么会那么做呢。”   皇帝觉着自己一口气将上不来,他按捺着,手捂着嘴,紧咬牙关。   过了片刻,皇帝才略略放开手:“从小刺杀铖御的那些人,是你派的吧?还有……”他目光沉沉,倾身向着她:“先前铖御出使峘州前,你遇刺的事,本来朕以为是皇后……后来想想,应该也是你自己演的一出戏吧?”   冷华枫眉头微皱:“皇上为什么这么说呢。”   皇帝死死地望着她:“朕也确实不想这么说,朕也盼着自己出错,但是……冷华枫,你根本是不择手段,没有你不敢做的,甚至于,容星河跟玄佑……”   冷华枫歪头看着皇帝:“皇上你觉着,刺杀庾二夫人跟庾公子的,也是我的人?”   “不是吗?你在朕跟前,根本不需要再遮掩,毕竟你完全不必怕朕,你觉着,朕跟益都一样,都该是在你掌心之中的,是不是。”   冷华枫想了想,往前走了两步:“我为什么要刺杀庾二夫人跟庾公子?”   “别装了,朕能看出来,你自然也能看得出来。玄佑是铖御的骨血。”   那天星河去敬妃宫中,皇帝召见,冷华枫跟李绝同去,只一眼,他们两个就都看出了佑儿的来历。   冷华枫啧了声:“真有趣,皇上,你不觉着……这简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吗?皇上说我不择手段,难道皇上自己不也是同类之人?偏偏李铖御跟你一样……呵呵,这种血脉……有什么必要传下去么?”   “你……”皇帝的眼睛一瞪,手紧紧地在胸口抓了抓。   冷华枫盯着他的眼睛,图穷匕见似的:“我确实不怕你,既然你问了,我无妨告诉你,确实,从小派去刺杀他的,是我的人,可惜他没死成!到底留到如今!”   皇帝咬紧牙关,无法出声。   片刻他断续地:“益都,益都到底……”   “我骗了铖御,”冷华枫吁了口气:“益都他其实一早就知道。”   “他……”皇帝的身子几乎都开始发抖。   冷华枫却冲着他嫣然一笑:“意外吗?他虽然是个粗莽的人,但是不是他亲生的,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皇帝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为什么会把铖御赶出去?”   “因为,”冷华枫是个美人儿,笑起来自然也更加好看,但此刻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因为他知道,留铖御在府里,他只会死得更快!”   她的语气很轻,说的却是世间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你这……”皇帝没法儿再按捺,手一松,有什么自胸口翻涌上来,微微腥甜。   冷华枫斜睨皇帝:“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你当然该知道的,因为我恨你,你答应不了我的条件,就不该再为难我,你却只想毁了我……我岂能容那个野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想到你!”   皇帝脑中发昏,他强撑着:“来人!”   信王太妃却丝毫无惧,而只是望着皇帝:“皇上想杀我吗?你早该杀了我的,是你自己心慈手软……皇上是不是还想着我跟你心存旧情,你也未免太低看了我了……”   皇帝抬手,示意冲进来的内侍们止步。   他盯着信王太妃。   “你很喜欢李铖御,甚至超过李坚李振,真是对他寄予厚望啊,”冷华枫揶揄般,淡淡地瞟了眼身后众人:“叫他们动手啊,明儿你只管告诉李铖御,说是我‘暴病而亡’,你看看他会不会相信,你看他会怎么反应!”   望着皇帝的表情,信王太妃仿佛猜到了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别说你不敢啊,哈哈哈!”   她大笑起来,有几分嚣狂的,然后她走近皇帝,盯着他的眼睛:“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如你所料的,皇上……”   皇帝再也按捺不住了,喉头有什么滚热的涌上来,直冲到唇边!   庵堂的禅房内。   星河看着李绝额头的伤:“这伤口为什么也不包起来,被风吹了,万一有个长短呢……”   李绝不做声。   星河又犹豫着:“这里没有炭炉,晚上睡不住人的,你有没有地方住?”   李绝瞥着她,仍是没回答。   “你、”星河低下头,小声地:“或者我不该多事,我也该回去啦。”   “姐姐能不能……”李绝开了口,出人意料的:“抱抱我。”   星河愣怔。   李绝想起先前自己隔窗而听的种种,既然见都见了,那也没有必要再如何。   “我很冷,”他是坐着的,星河却是站着,竟比他高一些了,他仰头望着眼前那张芙蓉花一般的脸:“真的很冷。”   那双明眸闪了闪。   星河不知道李绝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只以为他是因为盛州之行遭遇了凶险的缘故。   只稍微迟疑,她便走近了一步,盯着面前这张似陌生又极熟悉的脸,望着他的长眉,凤眼,高高的鼻梁……星河叹了声,手指轻轻地抚了抚李绝的脸颊,风吹雪打的,脸都有点粗糙了。   不敢说出口的是,她疼惜李绝的心,从来没改过,甚至……觉着他需要自己的保护。   她知道自己这种念想何其可笑,他可是能平定几十万辽人大军的人,能在许多高手的围歼之中杀出重围的人。   但是,反正这小念想不会告诉任何人,就容她偷偷藏在心里吧。   星河张开双臂,慢慢地把李绝抱入怀中。   她知道他无所不能,但也知道他一定辛苦非常。   如果抱一抱能够让他的苦痛减轻,她很愿意这么做。   李绝有许多法子揽她入怀。   但被星河主动的抱着,这种滋味,无法形容。   李绝靠在她的胸前,那令人渴望而安心的馨香在瞬间把他包围,如同世界上最出色的良药,安抚着他身心的冷跟疼。   他闭上潮热的双眼,情不自禁地更靠近了她。   双手绕过去,把她的腰搂住:“姐姐。”   星河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因为他的用力,她的手略僵了僵,然后却又缓缓落下,安抚佑儿似的手势,那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李绝清庆幸现在是这个姿势,她看不见自己眼中的异样。   “姐姐……”他又叫了声,把这梦引魂牵的身子更勒紧了些,紧的就像是稍微松一点儿她就会逃遁不见:“真想、真想……”   简直想把她吃掉,吃进肚子里才安心一样。   星河隐隐有点喘不过气,腰给他死死地摁在身上,仿佛要勒断了,隐隐作痛,她却不忍心提醒他或者推开他。   屋外,是风吹雪落的声音。   屋内静的异常,两个人的呼吸声就显得格外鲜明。   星河抱着李绝,所有的隔阂,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了,她抱着的依旧是小罗浮山的那个孤零零的小道士。   她的脑中浮出以后……但又立刻打住。   星河不愿意在此刻让自己再忧虑更多,而只想让他好过些。   “那次,”李绝贴着她,深深呼吸,贪婪地,“你受了伤,为什么不肯让我知道。”   星河知道他是说他离京去峘州那次,她却没法回答。   李绝道:“怕我担心?也怕我……又惹事?”   星河笑了:“嗯。”   用一个简单的字承认了这些,她又解释:“其实伤的不重,不要紧。”   李绝微微地蹭着,柔软的,暖香的,沁甜的,令人骨头发麻,心头发酥……怪不得古人说什么“温柔乡”,原来是这意思。   “我想看看。”李绝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压下,而只是说了这句。   星河疑惑,微微地将上身往后仰了仰,试图看他的脸:“什么?”   “我……想看看姐姐的伤。”李绝盯着她。   “胡……”星河没有斥出声,脸有点儿微红地改口:“都好了,没什么可看的。”   “我要看。”李绝拥着她的后腰不许她离开,而星河又竭力后仰,这个姿势看来,极尽暧昧,嗓子里冒出的声音带着几分沉溺,“我想看。”   星河觉着他不是那么单纯地要看自己伤的如何,尤其听了这种低醇的嗓音。   她挣不脱他的双手,仿佛是从腰往下,都在他的怀抱。   而她如同一支给放进了瓶内的插花,上半截儿婷婷而惊险地斜蔓着出来。   星河摇头:“小绝……别、别这样。”   “只是看看伤,又怎么样了?”李绝一手护着她的后腰,右手向上缓缓游走,摁着星河的后颈让她回来,“姐姐叫我看了,我便放心,兴许就放你回去了。”   星河一怔:“真的?”   “当然是真的。”   四目相对,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于纯良、无辜,而又有一点点莫名的可怜。   星河竟然相信了这话。   油灯的光已经有些微弱了。   星河背对着李绝,卸去了袄子,迟疑着她回头看了眼李绝,见他乖乖地坐在桌边没有动。   深吸一口气,星河把上衫稍稍地往下退了些。   李绝的目光跟心神,都落在上面。   他看着她纤细的后颈,曼妙弧线,灯影下玉色的肌肤泛着天然的诱人的光泽,先是软玉的触感。   他好像记得自己的手曾经毫无阻隔地在这软玉上抚过,因为这种想象,他的十指突然开始发热,而且那种热开始向上蔓延。   而随着衫子的寸寸下落,李绝也看到了星河的伤。   他原本有些迷离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那伤在背上的蝴蝶骨处,从蝶骨一直往下继续划落,并不短。   李绝已然屏息,乌黑的眼珠散出寒意。   如今这伤已经好了,却还是留下了一道深深浅浅的红色痕迹。   “看、看到了吗?”她垂着头问。   冬日穿的衣裳毕竟比夏天要厚重,在星河退去外衫才发现,她更清瘦了。   窄窄的肩头,身子微微一动,后背那两片蝴蝶骨都会随之震颤,看着仿佛是精致的两片蝶翼,正振翅欲飞。   但因为有那道伤,看起来,就像是有人用刀在右边的蝶翼上划过似的,残忍地把那片翅膀给割的碎裂。   “小绝,”星河本就冷,如今更冷,又不敢再回头打量:“看到了么……好了吗?”   李绝没有回答,而只是起身。   腰给握住,李绝稍微用力,竟将她抱起,揽了进怀。   星河低呼了声,慌张地刚要把衣裳拉起来,李绝垂首。   炽热的吻,就像是通红的烙印似的,不由分说地从肩头落下。   “小绝!”星河挣不动,只能尽量地低头缩起身子,但这样,却仿佛越把整个玉润暖香的背都送给他似的。   李绝揉着那把不盈一握的细腰,唇从浅色的伤痕一路往下。   他仔仔细细地不错过每一寸,似乎想要用这吻来抚平她所经受的伤痛。   星河的双足都不能落地,慌张地:“小绝!”   “嘘。”李绝停下,在她耳畔:“有人来了。”   他一挥手,桌上的油灯嗤地熄灭。   星河果然不敢再动,而眼前的窗扇上,果然浮出了一点淡淡灯影,原来是巡夜的婆子们回来了。   嚓嚓地脚步声,大概是因为冷的缘故,婆子们的脚步都加快,窗户上的灯影幽幽地往前移动。   突然,灯影停了下来。   “刚才怎么好像有灯光?”   “哪儿呢,哦……或许是有人把这儿经过吧。”   灯笼大概给提高,四处照了照,没发现异常,这才继续往前。   又道:“对了,那个国公府的小公子,真真可人疼的模样,刚才隔着墙也没听清,他仿佛叫嚷什么?”   “怎么听着像是唤……”   星河正紧张地盯着那点模糊的光影,尤其在他们停下的时候,她缩着身子不敢动,几乎都忘了李绝。   而外头风声雪声混杂,婆子们的说话声有些听不真切。   正欲凝神,肩头一点湿润。   星河差点叫出来,压低了嗓子战战兢兢地:“你、干什么?” 第163章 沉醉不知处   突然起了风。   风发出狂躁的啸声,卷着雪花四处飞舞。   庵堂的后禅堂中,却显得格外静寂。   明灯之下,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来客”。   庾清梦瞥了眼对面的庾约,就算镇定如她,此刻也有点“心怀鬼胎”了。   清梦没想到,庾约竟会在今日来到。   还正好是星河离开之后。   本来庾清梦以为,星河去去就回来,自然也能瞒的天衣无缝,无事发生。   谁知……庾约才坐了下来,那边望兰就进了门。   丫鬟本正要跟清梦禀告,因看到庾约在场,即刻便咬住了舌头。   庾清梦一看星河没跟她一块儿回来,心就有点往下沉。   两人对使了个眼色,清梦借口向内,望兰跟庾约行了礼,跟着到了里间,低低地跟她说了:“二奶奶说丢了样东西,自个儿回去找了,也不叫我跟着……二爷怎么突然来了?”   清梦的心里发慌,便低低地吩咐望兰:“你再去……”刚要让她再去找找星河,就听外间庾约道:“梦儿,你们在嘀咕什么。”   庾清梦走到外间,见庾约正抱着佑哥儿,看小孩子把玩手上的桃木剑。   见清梦出来,庾约瞥了她一眼:“不是说星河儿去上香了么?怎么还不回来?”   清梦陪笑:“二叔,三妹妹这两天她神不守舍的,兴许是想多在佛堂里跪一跪好定定神吧,也许待会儿就回来了。”   她回头看了眼望兰:“我再叫兰儿去看看吧。”   庾约抬眸:“既然她要尽心,就别去打扰。”   不料佑哥儿道:“佑儿也要陪着娘亲!”   庾约摸了摸他的小脸:“外头风雪大,吹的着了凉就不好了,你再玩一会儿就睡吧。”   佑哥儿摇头:“父亲,佑儿想等娘亲回来。”   “听话。”庾约淡淡地,脸上的笑敛了几分。   佑哥儿察觉他的气息不太对,便不敢再说了,乖乖地从他腿上滑下地,走到清梦的身边去了。   又等了片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巡夜的婆子来过又走了。   庾约本以为,星河是故意为避开他,才去什么佛堂跪拜的。   但他很快知道了不是那么回事儿。   一来庾清梦跟她那丫头有些偷偷摸摸的,二来,星河就算想避开他,也不可能就把佑儿撇在这里,自己跑出去。   而且星河事先也不晓得他会来。   庾凤臣是从青叶观直接过来的,本来是想接星河跟佑哥儿回府去。   只是因为天色已晚,所以,索性住一夜,等明儿再回去不迟。   没想到竟又横生枝节。   见庾清梦拉了佑儿去,庾约走到门口,将外头的两个随侍招来,低低吩咐了几句。   庭院内已经白茫茫一片,庾约负手看了会儿雪落,突然有淡淡的悔意。   他不该特意过来的,今晚上就该安安稳稳地留在青叶观,或者直接回城。   没想到这心血来潮,却竟又生出事来。   身后,是庾清梦:“二叔。”   庾约回头:“你怎么出来了?佑儿呢?”   “那孩子睡得快,已经睡着了。”庾清梦含笑回答,“二叔别在门口,今儿冷的很。”   庾凤臣转身走了回来,在椅子上坐了,看了看清梦:“我也没有问,你一向在这里住的如何?”   清梦道:“这里安静,没人打扰,我倒是觉着不错。”   庾约道:“没别人打扰,星河儿跟佑儿呢?”   “当然不会,”清梦一笑,透出真切的喜欢来:“四妹妹是解语花,佑哥儿更是开心果。”   庾约的脸上浮出淡淡的怅惘:“解语花?开心果?”   清梦稍微迟疑:“二叔先前说,是从青叶观来的?”   “嗯。”   “那是见过了陆观主了?”   庾约的目光投向清梦,目光有几分清利:“怎么?”   清梦竟不敢当着他的面提别的,只说道:“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庾约却淡淡道:“陆机……来看过你的吧。”   “二叔怎么知道?”   “他手里的那把经年不离身的拂尘,怎么到了你这儿来了。”庾约似笑非笑地。   清梦勉强地:“知道瞒不过二叔的眼。”   庾约却缓缓吁了口气:“说来,陆机突然同我提了些什么大限红鸾之类的命盘批语,我看他的意思,是劝离不劝合似的。他一个清净的出家人,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到我们夫妻间的事了?”   他虽没点破,眼睛却瞄着清梦。   清梦很清楚,庾约这么说,大概是已经知道内详了。   而陆机显然没有办成这件事。   “二叔,”清梦极快地在心里盘算:“其实先前三妹妹,跟我说了些话。”   “什么话。”   清梦不再迟疑,她望着庾约,轻声道:“本来有些话我不该说的,可除了老太君,二叔是府内最疼我的,如果可以,我实在想二叔能够跟三妹妹和和美美,可是……”   “可是什么?”   “三妹妹好像不这么以为。”清梦垂眸:“她仿佛铁了心,要离开二叔了。”   庾约的脸上并无表情:“所以,你就让陆机去跟我说那些鬼话。”   清梦低垂了头:“二叔,我只是想如果有个人可以好好地劝劝你,解开心结自然最好……二叔原本就是极聪慧高明的人,可是,越是最聪明绝顶的人,越未必在这情之一字上无往不利,甚至往往相反……我只是怕二叔……”   “怕我怎么样?”   “怕你会伤着,当然,也怕三妹妹会受伤。”   庾约听清梦说完,轻轻地哼了声:“你放心,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至于星河,她只是任性而已,以后自然会好。”   在别的事情上,庾凤臣往往是做开解的那个,而清梦则是心悦诚服听话的那个,但此时此刻,听了他的话,清梦心里的担忧却更重了。   她很明白,星河可不是什么任性,星河把退路都想好了,而且冯蓉也去了县城,她是深思熟虑过了。   但退一万步,这毕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何况又是长辈,她身为外人,只能点到为止。   真是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固执看不破。   庾清梦心里叹了声:“是。”   随侍去而复返,在廊下复命。   庾凤臣走到门边,两个随侍躬身:“回二爷,精舍那边并没有,前头的佛堂也无人踪。要不要……多调人去寻?”   深吸了一口气,庾约转头看向庭中绵绵而落的寒雪:“不用。”   两个字,好像是出口结冰,铮然坠地似的。   窗上的那点幽暗又诡秘的光逐渐地移动,婆子们的低语也随着更加渺淡不清了。   李绝亲了一下那小而可喜的肩头,甚至轻轻地啃了一下,想要让自己感觉的更真实一些。   果然如他先前盼的一样,他品出了些微荡人心魄的香,还有欲罢不能的甜。   “姐姐怎么……”他含糊不清地,贴近眼底的玉肌:“这两年都像是没有长。”   星河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说话时候的微热的气息都喷在她的肩背上,在屋内的干冷之中,暖而湿的,让她心里不安。   李绝的手轻轻抚动,暗中丈量她纤细的腰。   没有错,很久之前,甚至是在县城内他就鬼鬼祟祟暗中用眼睛丈量过,就算是他的手也比先前大了些,她也不该比先前更清瘦到这地步,让他心里惴惴的,担心她忒娇弱而小了,不小心就会弄伤。   “你别,”星河感觉他的手正不安分,她略略伏着身子:“小绝,我不喜欢。”   李绝的动作稍微停了停。   没抱住之前,还可以勉强自制,但一旦到了手上,处处都是舍不得。   熄了灯,看不清星河,他的双手就仿佛成了眼睛,在代替他的眼睛四处逡巡。   李绝道:“我想好好看看姐姐。这都不成?”   “你放开我,再说话。”星河揪着衣襟,有些发抖:“我、我冷。”   她早在发抖,却不完全是因为冷。   “我也冷,”李绝低低一笑:“我抱着姐姐,就不冷了。”   他往内,向着那张不大的小床扫了眼。   星河感觉他抱起自己转身往内,还没怎么样,人已经给放在了榻上。   她突然想起上次在精舍内的情形,急忙要爬起来,却给李绝轻轻地摁了回去。   “小绝!”星河急了:“你说看过了就让我回去的,我若不回去,佑儿……”   “庾清梦照看着呢,再说,我也没说不让姐姐回去。”李绝欺身上来:“这么久不见了,能不能多跟我相处一会儿?”   他把星河抱入怀中,声音极温柔,却不容分说地:“我抱着姐姐,就不冷了。都不冷了。”   星河低呼了声,这么一扭,身上没弄好的衫子越发乱了。   她心里知道不像样,竟不敢再乱动。   而下面的这张床似乎也不怎地结实,她一挣,又给他一拽之间,便迫不及待地吱呀发声,叫人脸红,明明没做什么。   星河定了定神,而心跳的令人害怕:“你别这样,你……你找别人去……”   李绝听见“别人”,眉峰微蹙:“什么找别人?”   星河低了头,含含糊糊地:“就是、你知道的,”她想起那天在宫内见过的耶律鹃:“自然有很多、比我好的……你、你可以……”   “可以什么?”   “你如今……是成王殿下了,不可以再、肆意胡闹,”星河搜肠刮肚地:“而且以后、自然得……”   李绝弄明白了她的意思。   黑暗中,他死死地盯着面前低垂的纤细的后颈,很想就一口咬上去。   或者干脆把她咬死:“原来姐姐为我操心终身大事了。”   “我……没这么说,也轮不到我操心,我只是……总之我不行,”星河不敢再说,哀婉地求:“小绝,你让我回去吧。”   李绝的指腹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打着转:“姐姐怎么不行?不是已经有过了吗?”   假如没有佑儿在那里,李绝指定会否认两个人曾经发生过。   因为他的记忆太过于模糊梦幻了。   但偏偏有个玄佑,鲜明地在提醒着他,稀里糊涂地竟成了事。   星河无地自容:“你别再提了……”   李绝道:“你这是掩耳盗铃,还是自欺欺人。”   星河道:“总之,总之现在不行。”她不愿意再让自己步步后退似的:“你身边不是还有个美貌的小姑娘吗?你回去……找她们好不好?”   李绝几乎没想起她指的是谁,仔细一琢磨才明白:“姐姐以为我会跟你一样,随便找个人……”   话未说完,星河猛地一颤。   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是因为受了惊。   心里好像疼了一下。   李绝话没说完,就觉着说错了,果然,星河剧烈地挣扎起来。   “姐姐,”李绝反应,急忙压住她:“……我、我只是说错话了。”   星河跟被泰山压顶似的,连手指都动不了,只徒劳地出声:“放手,你放手!”   李绝觉着她弱小无助的就像是一条才给钓上来的鱼,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弄死。   但那拼命挣扎的劲头又着实吓到了他,因为他是绝对不会对星河下狠手的,只能尽量地在不伤害她的范围内把她抱住。   星河本没什么力气,只是受了那句话的刺激,挣扎的自己气喘吁吁。   耳畔是李绝连连安抚的声音:“别动,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动!”他低头试着去亲她的脸。   星河避开,无声地流着泪,哽咽说:“……你、也不用多嫌弃我,你放开让我回去。”   “谁嫌弃你了?”李绝低吼,还是克制着。   星河忍着抽噎:“你不用说出口来,我心里知道。”   李绝放不下她,她也放不下他。   但如今他的身份越发高贵,而她却已经嫁为人妇,不清不白。   虽然想着跟庾凤臣和离,但就算是真的和离成功了,她又有什么脸面缠着他?   她丢了的,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之前真的看到李绝出现的时候,星河才会那么伤心。   她知道自己配不上李绝,她是嫁过人,将来兴许还会多个下堂妇的名头,就算他还是之前那个无牵无挂的小道士,她都没脸再回头,何况如今他今非昔比,竟是皇室宗亲,功名赫赫天下闻名的成王殿下了。   要她跟李绝在一起,简直像是玷辱他一样,星河也不想去干这种会辱没他的事。   “你知道就怪了!”李绝愤愤地,索性翻身,把她正面压住:“你听清楚,我只是气不过你叫我去找别人,才无心说的那句……”   星河原本还背对着,这会儿给他居高临下地,无所遁形,她便吸了吸鼻子:“我不是叫你找别人,只是你毕竟、迟早要找的……又何必,何必对我这样?害人害己的……”   李绝竟没有出声。   星河不敢看李绝,闭上双眼想了想:“而且你上次说了,你不会再、再……”   她果然又提起了精舍的事,李绝语塞。   但他如今的心思并不在跟她的辩论上。   李绝的目光落在她的颈下……原先那里是有一条肚兜的系带的,可刚才因为星河的剧烈挣扎,不知怎么,那条带子竟给挣开了,而她自个儿还没发现。   灯光早就熄灭了,但是李绝却仍是挪不开眼睛。   就算没有点灯,此刻在他的面前,却仿佛是最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照在了最无瑕的雪上,那种交相辉映的光芒,是没法形容的直入人心。凉七獨家   他就看着那团峥嵘半显的雪,因为星河在发颤,所以也随着颤巍巍地晃动。   李绝神不守舍,而口里干的像是在烈阳底下晒了数个时辰。   “好,你……说的都对,”李绝魂魄飘荡地应了声,而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是我错了,我错……”   他说着,竟埋首下去!   星河本来不想提起精舍的事情,那毕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可是害怕李绝会胡作非为出来,所以不得不得提。   她没敢面对他的脸,逃避一样垂着眼帘,自己说完,他没有动静。   星河以为他必然又不高兴了,谁知他又低低地说什么“我错了”。   正愕然地要看他,李绝却俯身。   他粗鲁的简直像是只被饿了好多天的奶狗子,蒙头盖脸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香喷喷的奶盆里,便拼命地撒欢儿般开始吃了起来。   直到此刻,星河才发现自己肚兜的系带不知什么时候竟绷断了,她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后知后觉地抬手去推他。   手指碰到他的头,感觉那一丝丝没干的雪水的湿润,突然,便想到他头上的伤。   她的手受惊似的即刻松开,生怕自己会揉搓到他的伤处。   推又推不得,就算真推也未必推开,她简直的束手无策。   而他的动作已经越发放肆了。   他揉着,亲吻,匆忙急促地将最后一层剥落。   在他面前的确确实实是那“新剥鸡头肉”了,那么香,那么嫩,勾人魂魄。   温柔乡,是英雄冢啊。   李绝明明该是受用过这些的,但这会儿却都忘了,所记得的只有此刻,这么新鲜的,动人的,让他将要为之发狂。   他想着再好好地来一遍,这次他一定不会错过每一刻,跟每一寸。   风大了好些,发出仿佛是怪吼般的呼啸。   窗户随之凛凛然震动,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吹开。   星河却并不觉着冷了。   李绝的力道大的惊人,手掌心跟炭一样。   星河感觉自己像是给揉搓在炭炉上,被翻腾炙烤着。   发出嗤啦啦的焦灼声响,却总是跳不出去。   “别、”星河喘了声,本能地想弓起身子避开,却给吞的更深:“小绝……”   能逃到哪里去,这竹制小榻只是方寸之间。   窄小的可怜的竹床,面对从峘州到盛州都无往不利的成王殿下,唯有乖乖臣服的份儿。   只时不时随着动作,发出难耐地、仿佛叹息般的吱吱呀呀。 第164章 .二更君我许你和离   雪下了一整夜,风却渐渐停了。   寅时不到,因为那雪色映照,窗纸上已经明晃晃的,仿佛已是大白天。   李绝一夜没怎么睡。   身边是他求之不得的宝贝,他浮想联翩,心思绮丽,如何睡得着。   要么是眼睛看着,要么是手掌心巡视,或者唇齿以及,总是不够。   星河大概是困倦的很了,靠在他怀中睡得很恬静。   随着天光越发亮了,李绝也更加把怀中熟悉的小脸看的真切,她的黛眉长睫,桃腮秀颌,那微鼓清甜的樱唇,以及……   曾几何时,在县城内初遇的时候,做梦都难梦见的情形,成了真。   他是百看不厌,若不是怕惊醒了她,一定要好好地亲一亲。   外间细微的脚步声,惊动了李绝。   脸上的柔情蜜意刹那收敛,他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抽手,起身。   底下的床讨嫌地发出了“吱”地一声。   他不敢再动,担心地看向星河,见她只是颤了颤长睫,并未醒来。   李绝把被子给星河盖了盖,用了点巧劲儿,轻轻一跃,双足落地。   稍微将衣衫整理了一番,李绝悄无声息地他到了门边,将门打开。   院中,墙头,远处的层峦,都是白皑皑的。   院中的雪更是平整的像是被什么抹过似的,这一夜堆积,只怕要没过脚踝了。   可就在李绝眼前,一个青衣蒙面人低着头,悄悄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李绝的眼神微变,回头看看星河仍是未醒,便道:“在此看着。”   说罢,双臂一振,如同雪上松鹤般,极快地掠出了院子。   李绝往后面的禅房而去。   院门是开着的,却无人,李绝把门一推,迈步进入。   没有被踩过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李绝缓缓走上台阶,正欲去开屋门,房门却自己被打开了。   站在他眼前的,竟是庾凤臣。   看得出庾约一宿没睡,脸上透着一种熬过夜的微青。   两个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四目相对,庾约面无表情地:“成王殿下。”   李绝扬眉:“庾军司。”   两人的声音并不高,屋内却仿佛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像是清梦,又像是丫鬟。   庾约眯了眯眼睛,迈步走出。   踏着雪,两个人在禅房的院墙外站住,庾约负手,将李绝从头到脚扫量了一遍:“殿下是特意来找我的?”   李绝双手抱臂,说道:“听闻庾军司一夜没睡,是为什么?”   庾约的唇角一抽:“这个属于明知故问吧。”   李绝却笑了笑:“这样的话,庾凤臣,你该知道昨晚上我跟她在一起吧。”   庾约扭头,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着李绝,语气很淡地:“成王殿下,您现在至少也算是‘君’了,干这样的事儿,您仿佛觉着很体面?”   “不瞒你说,我是觉着很体面,”李绝毫不讳言:“至于你觉着体不体面,就跟我无关了。”   庾约哈地一笑:“我有一件事不解,你干这种事儿,是在皇上的默许中吗?”   李绝断然道:“我想做就做,不需要任何人的默许。”   庾约哂笑:“这就是说皇上没答应让你……公然地来君占臣妻吧。”   “皇上答不答应,或者任何人答不答应,都不重要,”李绝盯着庾约,字字清晰地:“庾凤臣,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吗?”   “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来的吗?或者,是为羞辱我。”庾约淡淡地。   李绝啧啧道:“那你把我想的太肤浅了,我也没什么可耀武扬威的,我只是知道你在等她,所以想来告诉你,事是我干的,你不要为难她。”   庾凤臣揶揄:“真真体贴啊,成王殿下,但凡是个女子,只怕都会被你的深情厚意感动了吧。”   李绝哼了声:“你不用连嘲带讽,咱们之间心照不宣,当初我离开京城,姐姐走投无路,你叫她嫁给你……若说你庾凤臣是善心大发,我是绝不会相信的,但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小人行径趁人之危,你毕竟救了她……”   庾约眉头微蹙:“你想说什么?”   “她本来就该是我的,你偷了去,终究是要还给我的!”李绝盯着庾约:“我想说的是,只要你答应立刻放了她,你可以写一封休书给她,或者跟她和离。看在你救过她的份上,我可以网开一面,对于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   庾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哦……是她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   “她不知道,”李绝并没有看出庾约是在套自己的话,“这是我的意思。”   庾约挑了挑眉。   他听李绝说什么和离休书,还以为是星河告诉了他她的打算。   听了李绝的回答才知道是李绝自己想到的。   只是他们两个竟然真的“心有灵犀”到这种地步。   “原来如此,”庾约琢磨着:“可是我不明白,殿下指的是……过去的什么事,竟需要你既往不咎?”   李绝冷笑:“李振峘州的事,你不会以为就这么过去了吧?”   “过不过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庾约仿佛无所谓的。   李绝沉声道:“庾凤臣,你真以为你清清白白?别玩火,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庾约露出几分冷笑来:“成王殿下,你恨不得杀了我,现在却要给我一个机会?你要是真觉着我跟燕王不清不楚,倘若查证属实,把我正法就是了。到那时候,什么休书和离的都不必了,不是吗?”   他青玉似的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寒意。   李绝道:“庾凤臣,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庾约凝眉深思,顷刻叹息:“唉,这几天,有人说我‘佳偶不成成怨偶’,也有说‘聪明反被聪明误’,现在又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竟好似全天下都在跟我作对……哈哈……”他突然笑了数声,有几分不羁地:“我倒是想看看,最终究竟会怎么样,到底是如你们所说呢?还是如我所愿。”   李绝观其行听其言,知道自己跟庾约是谈不拢的。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李绝的眼中也透出了冰雪般的冷意:“那你好自为之,别后悔。”   庾约淡淡道:“我从不后悔。”   李绝转身正欲离开,突然屏住呼吸。   在他背后的拐角处,星河静静地站在雪中。   她的头发已经散了,披在肩头,乌黑的缎子一般随风轻轻摆动。   此刻其实距离天亮还早着,只是雪色太盛,她站在雪地里,披衣散发,仿佛周身都带着一点柔和的莹莹清光。   明明是枯寂乏味的禅院,因为她的出现,竟透出几分梦幻之感,像是仕女图上裁剪出来的一幕极美的画。   李绝一震之下,急忙掠到跟前:“姐姐……怎么醒了?这么冷又出来做什么?”   “你……”星河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后的庾约,声音有些艰涩:“你在做什么?”   李绝道:“没做什么,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看着风撩动她的长发,微乱地在脸颊上蹭着,李绝伸手,将那把柔缎似的青丝往后拢了拢。   星河先是将头一转,仿佛要避开,可不知为什么,又停了下来。   这个姿态看起来,就仿佛乖巧地任由他抚摸似的。   庾约在他们面前站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人知道庾凤臣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正在这时——“殿下……”   星河听到身后一声陌生的轻唤,她并没回头,而只是说道:“你像是有事,你先去吧。”   李绝本不想就这么走开,但见那青衣人竟不顾一切现身而出,想来是有什么惊急大事。   “姐姐稍等。”他只能先往前走开几步。   那青衣人低着头,极快而极低地跟他说了几句。   李绝脸色立变:“什……真的?”   青衣人的声音恍若蚊吶:“事不宜迟,殿下且急速回宫!”   李绝喉结一滚,显得极为焦灼。   回头看向星河,却见她正在往前,仿佛要走向庾约,并没有理会自己。   欲言又止,身后青衣人还在催促:“殿下,十万火急……”   李绝望着那边的星河,突然推开青衣人,他冲到星河身旁拦住了她。   星河驻足:“怎么了?”   李绝张了张口:“姐姐,我有一件事要赶回京内……你、等着我好不好。”   星河略一迟疑,竟道:“好。你……要小心。”   李绝稍微宽心,握了握她的手,又瞪了庾凤臣一眼。   这才转身离去。   庾约起初没看星河,直到李绝去后,他才转开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同时,随着星河越来越近,庾约也看到在星河的颈间,桃花瓣似的数点痕迹。   虽然早有准备,但在亲眼所见之时,庾约仍是情不自禁地窒息,他闭了闭双眼。   而星河转身,往回看。   庾约没忍住:“看什么?这么舍不得,怎么不跟着他一起走?”   星河确定李绝离开了,这才转回头来:“二爷。”   庾约垂眸,想到李绝方才的那些话,他笑了:“星河儿,你真真的让我刮目相看,驿马县内见到你的时候,我是万万料不到,你的胆子有这样大!竟在这庵庙之内,抛下自个儿的孩子,跟他……你可……”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解恨,而缓缓地:“真是女中豪杰啊。”   星河咬了咬唇,双膝一屈,向着庾约跪倒。   “干什么?”庾约垂眸,望着她的膝头深深地没入雪中,满头的长发随之滑落,发梢逶迤地落在雪上,白雪,青丝,惊心动魄。   星河道:“庾叔叔,我知道对不起你,我也没脸说别的,只求你一件事。”   庾约仿佛猜到她要说什么:“巧了,刚才李绝也跟我说了一件事。”   星河抬眸,眼中是疑惑。   庾约却并不给她释疑,而只是问道:“你说罢,什么?”   星河深深呼吸:“庾叔叔,你休了我吧。”   庾约拢着的手微微一握,几乎笑出来:“哦?”   星河道:“庾叔叔,你不喜欢我,我又……不是个清白的,您、您何必……”   庾约微微俯身靠她近了些,仔细打量星河的双眼:“昨晚上你跟他……”   星河知道他要问什么,稍微迟疑,她低下头,轻声应道:“嗯。”   庾约捏着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来,仔细看了星河半天,庾凤臣笑道:“你啊,你!”   吱嘎吱嘎,踩过雪地的脚步声。   前方甘泉带了一人,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一眼看到这边的情形,甘泉猛地刹住脚步,也示意身后人止步。   庾约瞟了眼,垂眸看向星河。   终于他松开手:“起来吧。佑儿应该还没醒,回去好好照看他。”   “庾叔叔……”星河拉住他的袍摆:“求您了。”   庾约止步,转头看着星河,长发逶迤落地,她跪在雪地里,仰着头哀求般看着自己,这样不施脂粉不加装扮的素净清丽模样,反而更像是犯了错给谪下凡尘的……   庾约的心很冷,虽然他以为自己早习惯了这种冷。   伸出手,轻轻地在星河的脸颊上拍了拍:“星河儿,别着急,我知道你的心意了,等回了府,我给你写好不好?”   星河没法儿相信自己的耳朵:“庾叔叔?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   星河的心开始狂跳,盯着庾约的眼睛,突然想起来,她有点结结巴巴地:“那、那佑儿……”   “你毕竟是他的娘亲,我也不会当真就铁石心肠为难你的,”庾约淡淡地一笑:“好了,起来吧,雪地里凉,别冻坏了。”   回头看看等待的甘泉几个,庾凤臣道:“京内恐怕有事,我不能留了,你……愿意在这儿多住几天,就住着,愿意回府……也成吧。”   “好,好。”星河眼含着泪,慢慢地站起身来,因为他刚才那一句应承,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那口气突然间毫无预兆地松了,竟恍惚地不知该怎么回答:“那,那庾叔叔去做正事吧。”   庾约刚要走,却又看向星河。   想到李绝刚才给她挽头发,庾约悄然吁了口气,把星河一把搂入怀中。   星河本以为他要走了,毫无防备,给他大力一揽,身不由己地撞到他的胸前。   她的肩跟脸甚至被碰的隐隐作痛,感觉庾约极用力地钳抱了她一下:“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对你……”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也很快,而且戛然而止,没有说完。   星河甚至没反应过来,庾约就已经放开手,转身拂袖而去。   慢慢地,等天明之后,星河已经重新梳洗妥当了。   庾清梦问起昨日的事,星河并没有隐瞒,直说遇到了李绝。   清梦悬着心,问庾约是否知道。   星河只点头,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说:“庾叔叔不知怎么了,竟然答应了我要和离的话。”   “当真?”庾清梦也不相信。昨晚上她还就此事劝过庾约,那时候庾约还不容他人置喙呢,怎么竟变得这么快。   清梦忙问:“那他……这次没有用佑儿为难吗?”   星河道:“没有,他的意思是让佑儿跟着我呢。”   庾清梦拧眉思忖,悄悄地:“是不是因为昨晚上你跟……李绝在一起,才让二叔死了心的?”   “也许,”星河也拿不准,垂首道:“我也说不好。不过,想来他不会骗我的。”   说了这个,星河便打点回京的事,毕竟庾约说了回国公府就会写和离书给她,她可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清梦总觉着哪里有点不对,想挽留,又无从说起,只叮嘱道:“你且见机行事,千万别太急躁。”   嘱咐了几句,星河带了佑儿,离开庵堂,上车返回。   不料,就下星河进京之后不多久,传来消息。   原来京城九门封锁,严禁来往出入。   庾清梦不知出了何事,正提心吊胆,青叶观那边陆机赶来,才告诉了他内情。   昨夜皇帝的病体突然危重,昏迷不醒。   宫中竟无人掌事,关键时刻,燕王李振出面主持大局。   而后,便封锁了城门跟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庾清梦着急地:“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是燕王主持?那成王呢?”   陆机道:“听闻成王也给传召入宫了……还有那些辅政朝臣们,唉,是非成败,大概在此一举了。”   清梦又一想,忧虑:“怎么会瞬息万变的,早知这样,就该拦着三妹妹,别叫她着急回城去了。”   陆机微笑:“这倒不用担心,不管怎么样,没人敢伤害到容姑娘跟玄佑。——你可知道,她跟玄佑在这里住着,里里外外都有皇上安排的人?就是怕当初刺杀之事再出一次。”   庾清梦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着陆机:“我……我还是不太相信,佑儿真的不是二叔……”   陆机叹息道:“你是因为跟那孩子朝夕相处,所以看不出什么来。而当初,铖御给送到我跟前的时候,跟玄佑差不一两岁的年纪,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不妥了。”   清梦眉头深锁:“我是越来越不懂二叔了,按照他向来那孤高自许的性子,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而且,就算他对三妹妹起了怜悯之心,要庇护她,有的是法子,为什么非得娶了她?弄的现在自己也……左右为难。”   陆机琢磨了会儿:“情之一字,若是能说的明明白白的,那就不能叫‘情’了。”   庾清梦怦然心动,抬眸看向陆机。   陆风来给她一瞅,忽然心虚:“呃……贫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清梦轻笑:“谁说你有别的意思了?又来欲盖弥彰。”   陆机咳嗽了声:“我也该回去了……”   “风来,”清梦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柔柔弱弱地道:“京城内局势千变万化,我……有些怕呢,你留下来陪一陪好不好?就当是慈悲了。”   陆机转头,望着她盈盈的眼神,他是想走的,但是腿脚却在犹豫着。   庾清梦的手指细嫩,拉着的也仅仅是一片轻飘飘的袖子,对陆机而言,她却仿佛有千钧之力,拽的他即将东倒西歪身不由己了。 第165章 一物降一物   李绝得到的消息,自然就是宫内皇帝病情有变,所以才十万火急地先回去了。   庾约慢了一步,但也差不多跟李绝前后脚。   回城的路上,庾约才知道原来天不亮,宫门初开之时,宫内就有内侍前往传召,六部重臣,镇国将军,京兆尹,御史台等十数名辅臣都已经进宫。   庾约也在被传召之列,只是他偏不在京内。   往皇宫赶去之时,庾约手底京畿司的一员统领飞马前来,在见到庾约后急忙翻身下地:“属下按照军司调命,已经调了京内五千驻军,协助五城兵马司封锁城门,护卫皇城。”   庾约听了这话,脸色一变:“谁的调命?”他先看向身后甘泉:“你下令了?”   甘泉愕然道:“二爷没吩咐过,我怎么敢?”说着也喝问那来人:“你听了谁的调命?”   那统领微怔:“是甘爷手下的陈五,拿着军司的手令的。”   “什么?”甘泉吃惊:“我没下过这样的命令!二爷……”   庾约拧眉看着甘泉,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蓦地抬眸看向皇宫的方向。   先前皇帝被信王太妃那几句话激的呕了血,太医们极快进殿诊看,敬妃等几位妃嫔也都闻讯而来。   敬妃喝问是怎么回事,内侍们却语焉不详。   虽然说,皇帝是是因为召见冷华枫而如此的,但人所共知,信王太妃可是小信王李重泰以及成王李铖御的生母,而且皇帝在昏厥之前,其实也没有明确地说要如何。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不宜去动王太妃的好。   就连敬妃在听宦官隐约说了起因后,也都不便如何,只是皱了眉,表示不悦而已。   敬妃心里明白,要动信王太妃,连自己都不够格,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伸这个手。   所以众人只顾去围着皇帝,而没有人去为难冷华枫。   直到有个人来至皇帝寝宫。   皇后先前一直都在寝宫休养,身体是没有大碍了,但却也没有什么能够弥补李坚逝去之痛。   自从孝安太子殁后,皇后甚至不再统管六宫之事,尽数交给了敬妃处置。   敬妃一向细心体贴,接手之后,对皇后更是关怀备至,一时非但六宫交口称赞,连皇后也颇为赞许。   而在李坚故去后,皇后好像把什么都看淡了,可只有一件事情,如鲠在喉,皇后无法释怀。   那就是信王太妃冷华枫的存在。   本来,皇后还可以收敛敌意,权当是井水不犯河水。   因为在那时候,皇后跟所有人一样,都以为将来继位的必然是燕王李振。   虽然皇后并不喜欢李振,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一来李振确实是正统,二来,不管怎么样都比皇位落入旁支之手——尤其是信王一脉要好。   直到李绝奉命出使,燕王从峘州“回京”。   而皇帝,则慢慢地流露出了扶持李绝之意。   皇后如梦初醒,寒心彻骨。   她这才知道,原来皇帝真正属意的竟是李绝。   本来她已经因为李坚的死而把这些放下了,但一旦知道皇帝所喜之人,竟是信王一脉,尤其竟是……冷华枫之子,皇后心中的无名之火熊熊燃烧。   皇后不由地想,当初李坚还活着的时候,皇帝迟迟不立太子,是不是……也是因为惦记着“别人”要比李坚更好?   而且皇帝竟把昔日的惠王府赐给了李绝。   就算还有大半的臣民不解其意,但皇后已然猜到皇帝是把李绝当作“储君”来看待了,何况敬妃也同她说过此事。   今夜,在得到消息后,皇后在众内侍宫女的簇拥下,向着寝殿而来。   正冷华枫缓缓退出,两个人远远地打了个照面。   皇后冷冷一笑,走上前来。   她在来的时候,就有太监把内情跟她说了,——皇帝是因为传召了信王太妃而突然发病的。   眼见冷华枫向着自己行礼,皇后睥睨道:“你要去哪儿?”   信王太妃淡然不惊地:“此处臣妾帮不上,自然是先回宫去。”   皇后看着这个碍眼之人:“你惹了祸,竟就想一走了之?”   冷华枫皱了皱眉,似疑惑:“臣妾不知皇后娘娘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皇后冷笑更甚:“你方才跟皇上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冷华枫看着皇后咄咄逼人的神情,知道她是故意为难。   却仍是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不过是些闲话罢了。臣妾又能做什么?”   “好大的胆子,敢这么跟本宫说话,”皇后提高了声音,“本宫看你非但藐视本宫,且是公然的戕害皇上!”   冷华枫挑了挑眉:“娘娘恕罪,臣妾哪里敢做什么,当时在场也有……”   “住口!”皇后没想让她说完,厉声道:“冷华枫,你以为,这宫内就没有人敢动你是不是?瞧你这副骄横得意之态!来人!”   身后的两个嬷嬷上前,皇后道:“给我狠狠地掌她的嘴!让她长点记性!”   信王太妃像是没料到皇后会如此,匪夷所思地看着:“娘娘,众目睽睽的,可别干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举啊。”   “对你,不必用什么‘欲加之罪’,”皇后盯着她,呵斥:“给我打!”   冷华枫身后的宫女急忙上前挡住,却给那些老嬷嬷不由分说的推搡到一边去了。冷华枫喝道:“谁敢动我试试。”   皇后好整以暇地:“你可别弄错了,这儿是宫内,不是盛州!本宫还是皇后!”   一声令下,一个老嬷嬷上前,左右开弓打了信王太妃几个耳光,劈里啪啦,顿时之间嘴角见血。   出乎意料的,冷华枫却并没有狂怒,虽然给打的很狼狈,她却带着几分冷峭笑意看着皇后:“好啊,好大的皇后威风。”   皇后走到她的跟前:“你也想要这等威风,可惜你这辈子是别想了。”   冷华枫抿了抿嘴:“是吗,”她盯着皇后,一点儿也不惧:“可惜娘娘这辈子也只有这‘皇后’威风了。岂不可惜?”   杀人诛心,她这是在嘲讽皇后没了孝安太子,将来连太后也未必做的了。   皇后的眼睛充血,浑身颤抖,恨不得亲手撕了她。   终于,她掐着冷华枫的下颌道:“你以为你留在宫内,你就能坐享其成地当什么皇太后了?你做梦!告诉你,有本宫在,你一辈子也都只是个信王太妃!本宫还是压你一头!”   冷华枫的唇角扯了扯。   “给本宫把这贱人看好了,先别弄死了她。”皇后放开信王太妃,吩咐了这句后,带人往寝殿而去。   寝殿之中,敬妃早听说皇后驾到,迎出来之时,见皇后脸带怒容,不解:“娘娘……”   皇后却镇定下来:“皇上怎么样?”   敬妃忙道:“皇上的情形不妙,至今还未醒来,太医已经在想法儿。”   “是个什么缘故?”   “据说是……一时急怒攻心所致。”   “哈,”皇后了然地笑了声:“可见本宫是没打错了那个贱人!”   敬妃愣了愣,试着问:“娘娘难道是……打了信王太妃?”   “打了她又如何,现在就算杀了她,也不过像是杀了一只蝼蚁,”皇后冷冷地,“全靠着皇上,才容她在这宫内横行,如今皇上也要被她戕害了,合该她是落在本宫手里,自寻死路。”   敬妃皱着眉,有些不安地:“臣妾觉着,娘娘还是先收敛怒气的好,这信王太妃的身份毕竟不一般,就算是不提成王,盛州那边可还有小信王……重兵在握呢。”   “怕什么?李重泰难道敢为了这个女人谋反?如果真的有不臣之心倒也好,那就不必再多想,立刻一并铲除!”   皇后原本不算是个心狠手辣的,是因没了李坚,又给信王太妃刺激,竟一反常态,变得很是果决狠辣。   敬妃欲言又止。   这会儿皇后已经来到了龙榻之前,几个太医围在那里,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在文华殿值夜的朝臣,其中一个是翰林待诏。   皇后扫了一眼,上前,俯身看向皇帝。   果然见皇帝面如金纸,双眸紧闭。   皇后打量了片刻,心底五味杂陈,唤了太医上前,问了几句,这才起身。   文华殿值夜的,一名是礼部尚书,一名是工部侍郎,皇后往外走了几步,道:“太医方才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皇上既然如此,本宫想,或许该及早打算。”   两名朝臣对视了一眼,礼部尚书道:“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淡淡:“幸而皇上先前早有准备,所以才一直地叫燕王留在京内,倒也不必过于慌张,此刻,只要先把燕王传来就是了。”   燕王为什么在宫中,有心人自然明白。   但因为皇帝从未说破,所以众人也只是心照不宣。   而表面上,却正如皇后所说一样,所以此刻皇后冠冕堂皇的说辞,叫人也挑不出什么来。   见朝臣们无声,皇后吩咐内侍道:“快去把燕王传来。”   内侍们急忙去传人,身后太医突然道:“娘娘,几位大人,皇上好似醒了……”   皇后一震,急忙抽身回到榻边上,俯身道:“皇上?”   皇帝却并没有睁开双眼,而仍是逼着眼睛,喃喃地好像在唤。   敬妃迟疑:“皇上是不是在叫人?”   皇后眼神微变,俯身侧耳:“皇上您在叫谁?”   耳畔,只听皇帝口中微弱地唤:“铖……御……”   皇后抿了抿唇,眼神冷冷地,手却在皇帝的胸前轻轻抚落,仿佛极贴心:“皇上您放心,臣妾知道,已经命人去传燕王了。”   三名朝臣离的远,自然听不清楚皇帝那细若蚊呐的声音。   不多时,燕王李振赶到,见皇帝如此,甚是惊慌。   皇后安抚:“皇上方才昏迷之中还叫着你,可见放不下……你也不必过于伤感,倘若能不辜负皇上所望,便是足够了。”   燕王跪在榻前,涕泗横流:“儿臣怎能当得起如此大任,泣血以盼父皇无碍!仍主持大局。”   这一夜,因为宫门已经关了,外间的朝臣自无法传进来。   直到日次寅时未至,宫中的传旨内侍便急急出宫,传众位辅政大臣。   而这一整夜,皇帝都不曾醒来。   十几位朝臣入宫,在皇帝寝宫内等候。   皇后道:“昨夜,信王太妃言语无状,御前失仪,导致皇上至今未醒,情形危殆,幸而皇上早有预料,才叫燕王在宫内坐镇,如今正是燕王挑起大梁的时候。”   众朝臣彼此相看,有人的眼中便透出疑惑之色,比如兵部尚书为首的几人,他们是很清楚皇帝的心意,皇帝是属意李绝的。   可是如今皇帝昏迷之中,又无遗诏。而皇后竟说是信王太妃戕害了皇帝,此时此刻,又怎么能再提那没影子的事。   燕王本来就是名义上的正统,如今又有皇后撑腰,还能说什么?   正在此刻,一名太监飞速而来,跪地道:“娘娘,成王殿下到了午门了。”   “他?”皇后眼睛眯起,面色不善:“信王太妃才不利于皇上,他又想做什么……若是敢擅闯,便将他拿下!”   皇帝曾命李绝为宫中侍卫统领,所以宫内的禁卫,算是李绝的手下。   他们本来不敢阻拦李绝的。   但是此刻在宫门口的,却不仅仅是宫内禁卫,还有京畿司的人。   他们早得了命令,务必拦住成王。   李绝哪里理会他们,拍手击飞了两人,可才冲了两步,又被更多士兵围住。   李绝在盛州对辽人之时,手下毫不留情,但这里的却都是朝廷兵马,他不想如对辽人般大开杀戒。   但如果不下狠手,这些人得了宫命,却未必能退。   其他的禁军本来只做做样子,假意拦阻实则躲开远远地,但看到京畿司的士兵竟步步紧逼,数百的士兵蚂蚁咬死大象一般的架势。禁军中那小统领把心一横:“跟我上!”   一声令下,竟带着人冲上来,却是把李绝护在中间。   京畿司的人见状惊异非常,一名校尉怒道:“你们要造反吗?”   “这是成王殿下!”禁军统领呵斥:“若不是成王殿下,盛州会如何?是你们要造反!”   “胡说!拦住成王是宫内的旨意!”   正在相持不下,突然一人飞马而至,人还没到跟前,先叫道:“住手,京畿司的人给我退下!”   京畿司领头的校尉一惊,认得来者是戚紫石。   正在犹豫,李绝已经不耐烦了,双臂一振,自众人头顶掠过。   士兵们哗然,有的想要动手,只听戚紫石大声叫道:“庾军司口令,但凡京畿司的人都不许造次!”   一句话,让所有士兵们都偃旗息鼓。   而才跃进午门的李绝,闻言回头看向戚紫石。   目光相对,戚紫石眼神闪烁地低下了头。   李绝轻哼了声,纵身往前。   剩下戚紫石慢慢吁了口气,身后却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戚紫石回头,却见是庾约带了甘泉急速而至。   李绝单枪匹马,一路向着皇帝寝殿而行,中间有奉命拦阻的禁卫,不过因李绝是顶头上司,他们又敬佩李绝的为人,所以并不真的阻拦。   直到将到寝殿,燕王李振亲自出面,在他身侧,除了禁军内卫外,还有进宫的众朝臣们。   李绝止步,抬头看着台阶上的李振。   燕王俯视着李绝:“成王,你强行闯宫,想做什么?”   李绝淡淡道:“皇上如何了。”   燕王道:“信王太妃戕害皇上龙体,你却又假惺惺的如此,难道不是你们里应外合勾结好了吗?”   李绝听到“戕害龙体”,眼神微变,沉声道:“我只想见见皇上。”   燕王道:“皇上至今昏迷不醒,便是拜你们母子所赐。你还想见皇上,简直痴心妄想。”   “那就是说不通了?”李绝微微抬眸,缓缓扫过在场众人:“你们都是来拦我的?”   国公府。   星河才回府,里头平儿得知消息,早早迎了出来。   “二奶奶怎么这么一大早地回来了?”平儿的神色有些异样:“我本来还想着出城去找你们呢。”   星河疑惑:“你出城做什么?”   毕竟如今她在掌着国公府的事,这段时间她在外头,府里却不能缺了人,所以让平儿留在府内。   平儿皱眉,先让奶娘带了佑儿去,才拉她到里屋。   一边替星河更衣,一边说道:“今早上天还不亮,甘哥突然派人带信,叫我尽快出城去找你。谁知正老太太那边又不受用,我张罗着请太医之类的就耽搁了,谁知你竟回来……”   说了这句,突然看到星河颈间数处,雪肤桃痕,格外醒目。   平儿竟语塞。   星河惊愕:“他为什么要让你去找我?”   平儿定了定神:“我就是不知道呢。”扫过星河的脖颈,她回身去倒了一杯热茶过来送上,迟疑地问:“昨晚上,二爷……”   星河在桌边落座,接过茶吃了口,心头略略一暖。   听平儿这么问:“二爷他……”才要回答,突然想起先前李绝匆匆走开,而后甘泉又亲自去寻庾约的事。   她微微一惊,抬头道:“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街上好些兵马……”   尤其是在进城门之时,还被人拦住喝问,听闻是国公府庾二爷的内眷,这才急忙放行。   当时星河因为着急回府,竟没有十分在意,现在想想,京内的氛围好像不对。   等洗漱妥当,星河带了佑哥儿去给老太君请安。   心里却惴惴的,总像是有什么大事会发生。   果然,很快地,外头小厮说,宫内仿佛有变,九城封锁,街头戒严,而好几家的大臣都给紧急传召进宫去了。   只因老太君病着,星河便压下了这消息,又叮嘱上房的丫鬟,都不许透露。   过了中午,日影偏斜的时候,门上小厮有些慌张地进来,跪地报说:“二奶奶,不知为何,门上来了好些大理寺跟御史台的差官,把住了门,说里外不许出入。” 第166章 .二更君登上至尊位   正淳六年,腊月。   皇帝病中发上谕,燕王李振品行不端,不忠,不孝,废黜王位,贬为庶人。   礼部尚书、永宁伯等十几位牵连在内的朝臣,均被革职查办,重则抄家灭族,轻则流放僻远之地。   虽然对外的罪名是不忠不孝,但牵连如此之广,几乎半个京城都为之震动,却显然超出范畴。   没有不透风的墙,民间早有猜测,说燕王是因为在皇帝病中而起了篡逆之心,才被贬为庶人的。   之所以没明着提及篡逆之举,不过是为皇室体面,天下太平罢了。   可是燕王身为正统血脉,无法继承皇位,那……   像是为了安抚民心,不两日,皇帝紧随而至的一道上谕,便是称病退位。   ——传位于成王,李铖御。   认真来说,虽然成王并非皇帝亲生,但到底是皇室血脉,只要从此并入皇室帝系,小宗入大宗的道理,同样的理所应当,挑不出错。   京城内的议论声沸反盈天,如同漫天的雪花,跟遍地的炮竹碎屑一样飞舞。   但这些议论,却并不是什么非议,而单纯是对于此事的惊愕跟意外罢了。   一来,毕竟成王的功绩,人人皆知。然后,皇帝要让谁继位,跟小老百姓有何关系呢?只要继位的是个明君,能让大家伙儿过上安定日子就行。   而成王殿下,显然是皇室中出类拔萃的那个。   所以这些议论声,甚至多数都是欢呼雀跃,喜闻乐见的。   小年这天,太上皇的精神略好了些。   服了药,外头报说皇帝驾到。   李绝一身青缎刺绣龙袍,板着脸走了进门。   太上皇看到他的脸色,不仅笑道:“怎么了?谁让你不痛快了?”   李绝走到跟前,拱手行了个礼,在旁边坐下:“没有。就是颇为烦闷。”   太上皇饶有兴趣地问:“有什么烦闷的?”   李绝欲言又止,只道:“每天听讲读,批奏折,还不让我先前当道士自在。”   “你该自称‘朕’。”太上皇温和地提醒。   “朕,朕!”李绝有点暴躁,按捺着:“倒是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这是规矩,”太上皇耐心地,甚至用一种爱溺的眼神看着他:“算了,你一定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事而烦心,说罢,你心里在烦什么?”   李绝吁了口气:“太上皇不是不知道吧。”   太上皇想了想,委婉地劝:“你已经错过最好的机会了,就别惦记着再杀了吧。”   李绝拧眉:“谁说的,我……朕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反正杀的理所应当。”   太上皇道:“铖御,先前跟你说过了,我之所以在传位之前,把那些跟随李振作乱的朝臣拿下,不过是要给你一个机会。”   李绝咕哝了一句。   太上皇耳朵动了动:“你说什么?”   李绝道:“太上皇还不如别给朕这机会,直接把那些人全杀了,朕反而轻松。”   “你怎么还弄不明白,”太上皇叹息:“你并不是要杀那些人,只是要杀庾凤臣而已,对吗?可是你要真杀了他,你以为,你心心念念的人会如何?你可别给她守寡的机会才好。”   那天,李绝跟燕王对峙。   进宫的那些朝臣中,自然不乏燕王的追随者,但兵部尚书等几位,却是偏向李绝。   正在一触即发的时候,内侍突然来报说,皇帝醒了!   皇帝不仅醒了,而且,皇帝还提前准备了一道“遗诏”。   只要他遭遇不测,事情危急的时候,近身太监便可以拿出遗诏宣读。   幸而用不上。   事实上,皇帝确实是给冷华枫气的吐血昏厥,但并不是一直都昏迷不醒的。   其实在皇后来探望他的时候,皇帝已经醒了。   只是因为知道李绝不在宫中,而且又想看看在这种情况下,身边的人到底会做出什么选择,所以才假装昏迷未醒。   果然,这么一来,谁是燕王一派的,谁居心叵测,都是清楚明白地浮上水面了。   皇帝既醒来,李振惨然。   群臣伏地无声。   唯一不能心服的是皇后。   皇后虽是想扶持燕王,却并没有就真的盼着皇帝驾崩,但见皇帝处心积虑地给李绝铺路,而她的图谋却已然落空。皇后不免惊怒。   但皇帝的一番话,让皇后逐渐地冷静下来。   “朕是偏爱铖御,但如果太子还好端端地在,朕不会把皇位传给他人,而铖御一定会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这一句话,便将皇后镇住。   皇帝又道:“朕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朕可以告诉你,铖御只要继位,就是你我膝下的孩子,朕是他的父皇,而你,是他的母后,听清楚了吗?只有你是!没有别人。”   皇后汗毛倒立,迟疑地问:“皇上你说……冷华枫……”   “她,是信王太妃。”皇帝淡淡地,“不是吗?”   皇帝没有把李绝的身份公之于众,一是,不必再掀起其他的波澜;二,如果宣告李绝是他跟信王太妃之子,会伤及很多人,比如死去的李益都,比如李绝自己,甚至皇室体面。但同时,会让李绝这辈子,都摆不脱冷华枫的阴影。   如今,只要让李绝以侄儿的身份,认在帝系之下,就已经是顺理成章,体体面面了。   也杜绝了那个女人,以后会仗着“皇太后”的身份再如何的可能。   而皇后最气不过的,也正是这个。   她本来也不喜欢燕王,只是李绝身后有个冷华枫,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才宁肯去扶持燕王。   如今听皇帝把话说明白,皇后心头不免一宽。   而皇帝没有计较她在危急之后跟燕王篡逆之举,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恐怕还是看在死去的孝安太子面上。   一想到这个,又悲从中来,大哭一场,却也释怀。   所以,就连皇后,也不再反对。   皇帝替李绝想的极为周到,他其实完全可以在李绝继位后,让他去处置那些逆臣。   但如果那样做,新帝继位第一件事就是杀戮,未免不祥,也不利于笼络安抚人心。   所以皇帝在发上谕退位之前,先一步将跟燕王篡逆的朝臣们尽数拿下。   该杀的杀了,至于赦免之类,则是新帝的恩典。   不过,其中有一位,却最为棘手。   那就是庾凤臣。   庾约本来“干干净净”,但偏偏是在那天,他好像亲自拱手把个明显篡逆的罪证送到跟前。   ——那就是京内调动的五千军马。   庾约虽是京畿二十三县的总军司,但京城内的兵力调动,非同小可,每一次的调用,必须要经过皇帝批示。   如果擅自调拨,视同谋逆。   偏偏是在燕王跟李绝对上那天,有人拿着庾约的手令,去调动了兵马。   所以庾约在进宫路上听人禀告,才会那么震惊。   因为这命令,不是他下的,甚至甘泉都不知道。   当天,去往国公府的大理寺跟御史台的人,便是因为此事而封锁了国公府。   只是庾约的身份毕竟非同一般,要动他,也要掂量掂量他手底二十三县的兵马之稳定局面。   而且在燕王宫变的时候,他也不在现场,所以暂时只是将他羁押,配合审讯,并没有就进一步动作。   那天,大理寺跟御史台封住国公府后,消息再也压不住,里头的老太君终究知道了,女眷们甚是慌张。   庾轩着急返回,跟在府内坐镇的御史台和大理寺的大人们交涉。   御史只说等候皇上旨意,叫庾轩安抚府内女眷,先不必过于惊慌。   但宁国公府百年大族,从没有过这样的局面,如何会不张皇?   还好,那日黄昏,又有一道旨意来,说是不许惊扰府内女眷,而一应饮食采买之类,也不许干涉。   这才稍微算是放宽了管束。   老太君闻听,略略宽心,命人上香祝祷,希望祖宗庇佑。   两天后,庾约仍未回来。   内宅中,平儿这两日,除了为庾约以及国公府的命运操心外,还有一件,那就是甘泉。   庾约若是倒霉,甘泉一定逃不了,甚至会首当其冲。   而这几天里,平儿命小厮去打听,都说甘泉人在大理寺里……被关押着。   平儿想去探望,可惜自己都出不了门儿。   然而这天,庾轩从外回来,到了二房中。   行礼后,他拿出一样东西:“这个……是二叔叫人带出来,说是给……你的。”   星河看他手上是一张纸,还未接,先问:“二爷怎么样?”   庾轩道:“还好,没有被用刑。”   话虽如此,眉间仍是阴云密布。   平儿很想问有没有看到甘泉,可又知道这不是问及他的时候,只能忍着。   星河则接过庾轩手中的那张纸,展开看时,脸色大变。   原来这不是别的,竟是一张放妻书。   星河睁大双眸,望着上头那俊逸的字迹,这本是她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可因为国公府和庾约出了事,这件事她也抛之脑后了,没想到……竟在这时候看到!   庾轩显然是知道的,他低声道:“二叔说了,只要拿着这个,就算国公府如何,你也不会有事了。”   星河的手一紧,竟把那张纸攥住了。   庾轩忙拦住,叮嘱:“别!千万别弄坏了,现下这个情形,能走一个是一个吧。佑哥儿、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呢。”   他望着星河,眼中似有很多话,却又没有说,只摇了摇头,出门去了。   原来庾轩也听说了京畿司兵马调动的事,这件事,可大可小。   而在燕王篡逆这件之中,已经有不少人人头落地,如果朝廷认真要追究起来,只怕整个国公府也必危若累卵,凶多吉少。   傍晚,平儿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是甘泉在大理寺受了刑。   平儿一听,心如刀绞,忍着泪问是否要打点。   那小厮红着眼说道:“管事说了,叫不用理他……更加别去靠近,免得、惹祸上身……”   大理寺里关押的囚犯极多,惨状不可描述。   小厮也不便跟平儿细说,更怕她禁受不住。   平儿素日里对于甘泉,总是嘴硬心软的,这会儿知道他恐怕大不妥了。   毕竟在事发之前,甘泉曾经派人告诉过,叫她快出去找星河……   大概,那时候甘泉就是料到了,事情不妥,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只有在星河身旁,才能保安然无恙。   可惜阴差阳错,星河居然回府来了。   而她也没能出去。   平儿想到甘泉先前的种种好处,日夜忧心,又不好跟星河说,两个眼圈都是红肿的。   而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情况下,国公府内也是一片愁云惨雾,老太君又是担心庾约,又是操心国公府,病更重了几分。   这期间,原本在香叶寺的庾清梦,竟也在城门开后,乘车回到了府中,老太君看她竟在这时回来,竟是要跟府里同生共死一般,又怜又爱,竟自落泪。   幸亏有了清梦的陪侍,老太君的情况稍微安稳。   就在庾约生死未卜,国公府前途不明的时候,皇帝发了传位上谕,昭告天下。   星河进午门的时候,飘了几点雪花。   她微微止步,抬头看看有些阴沉的天际。   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在这种情况下,进宫门。   先前,当听见外头小厮来报说新帝继位的时候,她以为是谁在开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   李绝?怎么可能。   但是很快,证明了那并非玩笑。   星河整个人都呆若木鸡,她没有办法消化这个消息。   对她而言,李绝从一个小道士……变成信王府的三王子,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了。   谁知,他又从三王子,摇身一变,竟是“成王殿下”。   这在星河看来,已经是登了顶的。   她更想象不到,有朝一日,李绝,会坐上那个天底下至高无上、高不可攀的位子。   一步一步的,这已经太超过了,她简直没法儿接受。   直到如今,往宫内走的时候,星河整个人还是恍惚的。   仍觉着哪里是出了错。   有一片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微微沁凉,她抬手摸了摸,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香叶寺那个风雪飘摇的傍晚。   这才多久啊。   星河深深呼吸,抬眸看向前方宫阙深深处,忽然,有点莫名的恐惧。 第167章 未完成的事   其实星河原本是“不敢”进宫跟李绝相见的。   她总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如果不是庾清梦的劝说,她未必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那是在得知了李绝继位之后,星河不明所以,躲在房中,想不到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如果国公府如今无事,她这会儿早拿着放妻书跑到县城去了,偏偏国公府又是这个窘境,庾约都是吉凶未卜。   她不能像是庾轩说的那么一走了之。   星河本是个会算计的姑娘,费尽心力,只是为了家里人日子安妥而已。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她已经把国公府里的人,也当作了家人。   庾约对她的好,她知道,就算再不喜欢他强迫自己的那些,星河也没法否认,当初确实是庾约把她从死线上拉回来的。   而庾清梦对她的照拂,老太太对她的怜惜,甚至于庾轩等的包容关切。   所以当初李绝叫她跟他走的时候,她才那么多顾虑。   如今更是做不到、在国公府逢难的时候,自己会无比自私的逃走。   连清梦都特意地回府了,庾清梦本来已是嫁出去的,身份更加特殊,就算国公府出事,她也断然不至于被牵连。   但她仍是赶了回来。   清梦来找星河,看她恍惚的样子,便道:“是不是如做梦一样?”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星河却心里明白:“四姐姐不觉着诧异吗?”   清梦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可惊疑的,要么是燕王,要么是成王,原本就是这两种可能而已。”   星河低头:“我还以为是燕王呢,先前京内不都是这么说吗。”   庾清梦笑道:“这就是皇上的高明之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过咱们因为不是朝臣,所以并不懂这其中的花样……二叔该是知道的,可惜他不会告诉你这个。”   毕竟跟李绝有关,庾凤臣是不会自找不痛快的,而且庾约只怕自有打算。   星河轻轻地叹了声:“我不懂,也实在不想懂,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清梦打量着星河:“二叔这件事,的确是有些棘手的,三妹妹,我有个不情之请。”   星河抬眸:“四姐姐,怎么突然跟我生分起来?有什么你只管吩咐就是了。”   “不是生分,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未必肯做这种事,”庾清梦握住她的手:“说句实话,若是燕王登基,咱们府自然安然无恙,可是成王就不同了,且不说二叔是否真的有附逆之罪,你仔细想想,就算二叔什么也不做,成王殿下会对他好好的吗?”   星河心惊:“你、你的意思是……”   庾清梦道:“成王的性子,没有人比你更明白了。不用我说,你觉着呢?”   星河咽了口唾沫。清梦道:“所以你该清楚,不管怎样,二叔的命,甚至国公府如何都在他的手上,以他的脾气,真说不准会怎么样。”   星河听着这个“说不准”,想到李绝当初在杏花林里拿箭射向庾约的情形,一时屏息。   庾清梦道:“如今能保全府里以及二叔的……只有你了。”   “……我?”   清梦点头:“对,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仔细想想。”   有时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星河还在为李绝继位的事情而懵懂发怔,清梦却已经找到了解决国公府窘境的症结。   她虽说星河才是最懂李绝脾气的,但其实,清梦却看得更明白。   在京内别的人以为,庾约是因为跟燕王过于亲密而得罪了新帝的时候,庾清梦心里明镜一样,庾约当然是得罪了李绝,可却不是因为什么争权夺利。   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   星河看不懂,她必须得点一点她,因为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新帝的雷霆性子上来,当真不管不顾,做出无法挽回之举。   如今,得有一个人去破局。   星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现在的李绝,甚至不知道李绝现在会以什么……样貌来面对她。   但就算还想不到,她却匆匆地给清梦推了一把,不得不进宫觐见。   其实在进宫的时候,星河几乎拿不准,李绝会不会宣见自己。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拴着,在半空晃晃悠悠的。   但她必须得去见他,而不能在这时候逃避。   因为,她得为庾约、国公府着想。当然,还有……平儿日夜为之担心的甘泉。   在发现平儿哭的眼睛发肿后她特意仔细问过,才知道甘泉受了刑,如果不尽快想法子,只怕会撑不几天。   星河在心里茫茫然地想着这些事,因为这份沉甸甸的担心,之前的恐惧反而不知不觉减淡了好些。   过金水桥的时候,雪更大了些。   小太监们正奋力打扫,宫女们撑着伞,另一个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星河发现,自己并不是往皇帝的寝宫去的,她转头问宫女:“这是要去哪儿?”   宫女道:“皇上说了,太上皇的身子要紧,不适合在这时候挪来挪去的,所以还是让太上皇住在寝宫里,也方便太医诊看,他自个儿在御书房那里呢。”   星河悄悄地润了润有点干的唇,还想跟这些人打听点消息,可又不知该怎么说起。   便问:“宫内一切都安妥吗?”   宫女悄悄地瞅了她一眼。   新帝继位后,宫中换过许多的内侍宫人,这宫女却是之前没见过星河的。   如今看这位国公府的二夫人,却比传说之中更加美貌。   她身着月白的缎子袄,外头却是一袭深色银灰的斗篷,这么暗沉素净的颜色堆叠,却如同最不起眼的料子裹着块儿最熠熠生辉的玉,顾盼间,眉眼盈盈,更兼体态娇袅不胜的,好像风稍微大些就会把她吹走,让人忍不住想要全力呵护着。   “宫内都安。”宫女回答。宫中的人自然知道国公府卷入了燕王之事,所以看向星河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怜惜,忍不住竟小声提醒道:“二夫人放心,皇上至孝,只要不去惹怒皇上,自是无事的。”   “多、多谢,”星河听了这句,心跳反而更不稳了些:“对了,不知敬妃娘娘如何?”   宫女正要回答,她旁边另一个轻轻咳嗽了声。那宫女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忙低了头。   星河不想再为难他们,就不再问了,一行人踏雪而行,渐渐只听见小太监们奋力扫雪的刷刷声。   将上台阶的时候,御书房的方向鱼贯走出了几个人,都也披着斗篷。   却是来负责教授皇帝的翰林院侍读等,其中好几个都是当初在惠王府教导李绝的,以前就很赞赏这位三王子,如今李绝继位,他们自然意气风发。   几个人低低说这话,走了片刻,发现星河众人。   其中一个驻足看了看:“是宁国公服庾凤臣的夫人。”   旁边的若有所思道:“怪不得皇上提前叫我们退了。”   “这应该,是来给国公府说情的吧?听说这位二夫人,之前跟皇上是旧时相识了。”   顿时之间,旁边的人纷纷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那人才知道失言,支吾了会儿道:“是先前孝安太子殿下在的时候,隐约不知听谁说的。不过,皇上对于国公府以及庾凤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为何态度有些暧昧的。”   这才转移了话题,大家不再追问先前那句。   翰林学士们只顾议论纷纷,竟没有留意,就在他们身后的御书房门口,多了一道人影。   星河拾级而上,心里还想着敬妃的事。   从燕王事败后,宫内传出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最严重的的莫过于,说敬妃也协助了燕王行事,如今生死不知。   又因那宫女欲言又止,星河心里惴惴不安,生怕真的有碍。   才要上最后一级台阶,原先扶着她手的那宫女突然撤了手回去,在星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只听身旁这些人齐声道:“皇上。”   星河一愣,忙乱地抬眸,却见就在眼前,御书房的门口负手站着一道人影。   李绝的头发已经梳理的很整齐了,不再是当初在小罗浮山上初见时候那么毛毛躁躁的,似是而非如真如幻的一张脸。   他身上是一件竹青色胸前盘绣的龙袍,劲瘦的腰上扣着吉祥云纹镂空的双龙勾玉带。   星河乍然失了扶持,又突然跟李绝打了个照面,心慌意乱,一脚在台阶上踩空。   就在身形不稳之时,李绝一步上前,张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腕子,发力上托。   他的手那么有力,仿佛无坚可摧似的,山岳般稳固。   星河惊魂未定,抬眸,对上李绝的眼神,有几分关切地,他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想起在府内被叮嘱过的,急忙要把手抽回来,嘴里稀里糊涂地说:“多谢、多谢皇上……”   后面两个字,却也像是石头一样沉重,说出口来,甚是别扭。   李绝的眉峰微微扬起:“上来。”   星河一愣,跟着上了台阶。见她站稳了,李绝才将手松开。   有几个小太监从殿内徐徐退出,陪着星河的那些宫女以及进宫的国公府内的人也都在殿外,未曾跟随。   星河低着头,惶惑地进了御书房,迎面一团暖洋洋地。   她几乎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披风,而只在心里想着该怎么行礼,该怎么开口。   正在胡思乱想,一只手在眼底出现。   星河吓了一跳,猛要躲避,却见是李绝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跟前。   那双凤眼没什么意味似的瞥了瞥她,然后伸手在她下颌处,轻轻地去拉她披风的系带。   星河这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我、我自己来!”   她着急后退避开,伸手去解系带,却差点弄成一个死结。   李绝微微蹙眉看着她慌张的模样,从雪中来,本是很冷,但如今进了暖阁子,围着斗篷,心又急,她的脸儿竟开始发红。   看着她有点笨拙的解那系带,李绝握住她的手,沉声:“我替姐姐来。”   他的掌心滚烫,而星河听见这声熟悉依旧的“姐姐”,骤然止住呼吸。   李绝挪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将披风的系带解开,将她的帽兜落下。   他极其耐心的,就像是在拆什么天底下最珍贵的礼物。   将那有些沉的缎子披风拿在手中,往旁边的椅子上随意一搁,李绝的眼睛却没离开过星河的脸。   星河给他灼灼的目光看的心慌,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行礼。   她急忙屈膝:“臣妾、臣妾……”后面的几个字像是被炉火烘烤的雪,瞬间化成水,在炉火上颤巍巍地滚动:“参见皇上。”   李绝的眼神里掠过一丝讶异,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笑意也敛了几分。   思忖了会儿,他深看星河一眼,转身回到椅子上落座:“二夫人想见朕,不知所为何事?”   星河屏住呼吸,想抬头看他,却又不敢。   “臣妾,”星河把心一横,事关那么多人的性命,她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顾不上理会别的,星河道:“臣妾是为了国公府、以及我们二爷的事。”   李绝淡淡道:“庾凤臣身为朝廷重臣,掌握京畿兵马,却无上意而自行调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这件事自有御史台跟大理寺在查证,二夫人又有何话说。”   星河听他的语气淡漠的很,心头一沉,竟抬头看过去:“皇上……”   她看见李绝坐在龙椅上,脸色也几近冷漠,没有什么表情。   星河不敢保证庾约就真的没参与过这件事,所以在面对李绝的时候,是有一点心虚的。   又看到李绝这般脸色,她最受不了他这样的口吻神情,一时脸色惨然。   她暗中咬了咬唇,让自己镇定些:“皇上明察,不管怎么样,国公府内的众人是无辜的,而且老太君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要是,要是皇上实在不肯开恩、那臣妾恳求,至少容我见一见二爷。”   李绝微微蹙眉:“你见他做什么?”   星河道:“至少,我可以问问二爷是怎么回事,是否、真的……”   李绝淡淡道:“你以为他会跟你说实话?或者你以为你比御史台跟大理寺的人都能耐?”   星河感觉这话像是往她脸上打了两巴掌。   她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定神。   然后,星河往前走了两步,慢慢地跪倒在地:“皇上,臣妾恳求……”   话音未落,只听李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寒意:“你为了他,肯做到这种地步?”   星河低着头:“求皇上开恩。”   李绝没有再出声。   就在星河想要壮胆看看他的时候,只听李绝道:“这样吧,朕可以开恩,至少会放国公府众人一马,不过,二夫人也要答应朕一件事。”   星河忙抬头:“什么事?”   “很简单,”李绝站起身来,他走到星河身旁,缓缓俯身:“香叶寺内没了结的事,把它做完。” 第168章 .二更君不负相思意   香叶寺那一夜,因为某些缘故,两个人确实没有成事。   当时星河为了让庾约答应放了自己,不惜假意承认,她觉着以庾约的心高气傲,自是不会容忍这种。   只是没料到,庾约真的会那么痛快答应了,可更没料到,紧接着竟又另生波折。   此刻,听着李绝清清楚楚地说了这句,星河的脸上先是涨热,而后,血色却又极快退却。   她不知不觉中咬住唇,竟忘了对于皇帝的恐惧,而只是含怒瞪着李绝。   “怎么了?”李绝挑了挑眉:“姐姐不肯答应吗?”   有那么一瞬间,星河想要放弃。   罢了,何必这样送上来给他羞辱的。   随便他要怎么样吧,哪怕连她一起杀了呢。   她眼中的泪在打转,却又是失望,又是愤恨地看着李绝。   终于星河哑声道:“我要答应的话,皇上能不能再开恩,把二爷一并放了。”她吸了吸鼻子:“还有,甘管事……”   李绝眼神一沉,哼道:“好啊,只要能让朕满意……不过,朕觉着二夫人恐怕没那个本事吧。”   他的手在星河鬓边一拂,随之向下。   轻轻揉着她的唇,有些粗粝的手指,误入桃源般,试着要向内一探究竟。   星河想要避开,但她是跪着的,再后仰可就要跌倒了。   李绝的手指蹭着唇,又很慢地抵开,好像还想去尝试更多。   她心里生出一股火气,再也按捺不住。   蓦地张口,竟把他的手指咬住了。   奇怪的是,明明应该是感觉到疼了,李绝却并没有躲。   他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好像在看星河会怎么把他咬伤。   星河微微用力,贝齿合住。   但就在咬落的瞬间,却不知为何,竟又鬼使神差地松开了。   她想起先前见过的,李绝的手上的伤,她从来最恨伤害李绝的人,最不想他受伤。   更加不愿意让自己也成为那伤害他的人。   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   星河松开,猛地将头转开:“你别逼我!”   李绝听着这一声唤,看看自己有点濡湿的手指。   上面有一点小小地牙齿印,可距离被咬破还差得远呢。   李绝道:“谁逼二夫人了?不是你情愿的吗?”   “小绝,”星河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垂眸低声道:“小绝,你别逼我恨你。”   李绝的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几句伤人的话。   虽然早料到星河进宫不是为了自己,但也没想到,星河会为了庾约而向自己下跪。   有那么瞬间,他真想立刻叫人来,去御史台把庾凤臣干脆杀了了事。   先干个痛快,看她又怎么样。   默默地,李绝伸手握住星河的胳膊:“起来吧,地上凉。”   星河先是一缩,听他的声音里有了点温度,才并未反抗。   木木地随着他的动作站了起身。   李绝脸色有点郁郁:“我哪里逼你,是你把别人看的比我还重。”   星河微怔,定睛看向他,却见他脸上并没有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肃神气了。   “小绝……”星河有点疑惑地。   李绝的眼神越发柔和了几分:“你早干什么来着。”   星河不太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我……”   李绝却是因为不喜欢她跟自己生分,叫什么“皇上”“臣妾”,望着星河有点懵懂的脸色,李绝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向内走去。   星河心里当然惦记着昔日的情分,但毕竟李绝的身份不同以往了,她总不能冒冒失失地忘乎所以,何况她是为了国公府的事而来。   同时,星河也担心,李绝已然不是先前的那个李绝了,他是皇帝,普天之下,最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不是那被呼来唤去的小道士了。   可是,此刻才依稀发觉,他仿佛,还是喜欢她这么唤自己。   但一想到方才李绝那句话,仍是有些瑟缩,不知他是当真还是如何。   在那瑞兽托底的铜鼎暖炉旁坐了,李绝却并没有放开星河。   星河迟疑地,忍不住问:“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李绝勾着她的手指,眼睛不怀好意地逡巡:“香叶寺的那句还是……”   她的脸又开始热:“不是,是你说我早干什么来着那句。”   李绝唇角挑起,他当然知道星河指的是哪句,故意而已。   “谁让你叫什么皇上的,”他哼了声:“谁让你为了庾凤臣跟我下跪的。”   星河的眼睛睁大了几分,有一点奇异的心安,却窘然道:“那不然呢,你确实是、皇上啊。”天知道,她是逼着自己认清这个现实的。   李绝斜睨她:“那是对别人而言。”   他可以是千万人的皇上,却只能是她的“小绝”。   星河眨了眨眼:“那我、不叫了就是……只是国公府……”她知道这件事难开口,也怕他不高兴,有点怯生生地:“小绝,别为难国公府好不好?老太君还病着呢。”   李绝听她柔柔地口吻,便道:“若要真的为难,还会等到这会儿吗?”   “这么说你……”星河不太相信,又带着期盼。   李绝揉着小手,顺势向上:“国公府,可以网开一面,庾凤臣,不能饶。”   “不能饶是、是什么意思?”星河复又惊心。   李绝却不想再提庾约:“总之,等御史台那边有了陈词再说不迟。”   星河愣怔,可一想他的话,却好像不是要立刻处斩。   于是道:“还有一件事……甘泉在大理寺受刑,你能不能、别叫他们再折磨他了?他撑不住的。”   李绝叹气:“姐姐,假如不是为了这些人,你会不会进宫来看我?”   星河的目光转来转去,总是不能跟他对上。   李绝就知道了,失望而无奈,又有点生气:“你说一句谎都不行?至少可以哄我开心。”   星河讷讷:“小绝……”   “罢了,”李绝摇摇头,目光沉沉:“不管怎么样,还是见着了。”   他却不知星河的不肯见他,不是因为不想见,而是别的顾虑。   李绝却认了命似的,重新仔细端详星河的脸:“你只顾为了他们求情,你可知道,这次若是燕王胜出……姐姐只怕再也见不着我了。”   星河一颤。   李绝本来是不想让星河为自己担心的,但却知道她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必得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故意”为难庾约。   于是就把燕王跟敬妃、皇后等趁着皇帝病倒,意图篡位,自己闯宫等等都告诉了她。   星河听的惊心动魄。   李绝又道:“若不是太上皇早有准备,此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而且恰在那天,京畿司的兵马调动,姐姐,你知道我对庾凤臣没什么好感,但是同时,他的心里自然也是仇视着我的,你说,在燕王篡逆之事中,他会清清白白吗?”   星河没法儿否认这句话。   李绝见她可可怜怜地站在跟前,索性把星河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   他问:“姐姐,假如这会儿我是阶下囚,你会为了我去求庾约吗?”   星河冲口而出:“不会的……”说了后,才又补充:“我是说,你不会有事。”   李绝道:“我是说万一,假如我落在庾凤臣的手里,你告诉我,他会不会放我一马?”   星河的心里突然发颤。   李绝却早有数:“你知道的,对不对?他不会放过我。”   星河心头酸楚:“小绝。”她转头对上他的目光:“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可以为了庾约跟国公府来求李绝,但若是李绝出事,她将不惜一切。   四目相对,李绝看着她微红的眼圈儿,展颜:“有姐姐这句话,我便足了。”   星河本来是抗拒跟他肌肤相亲的,此刻果然心软下来,便慢慢地靠在他胸前,想了想:“小绝,我知道你不易的。”   李绝抱着她,清甜的馨香沁入口鼻。   他不禁想起在香叶寺内的那一夜,喃喃:“为了姐姐,我什么都不怕。”   星河先是心里一暖,忽地又觉着古怪:什么叫为了她?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又释然,她以为李绝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针对皇位之争。   门口处人影闪烁,是小太监想进内,又踌躇不敢。   星河看见了,忙要下地,李绝揽着她不许动:“不用管。”   话虽如此,却也知道在外头不便,刚要将她抱起来进里头去,只听门外内侍道:“皇上,青叶观的陆观主跟靖边侯容元英求见。”   星河很吃了一惊,李绝也有点意外,旋即冷笑:“这是故意跟着姐姐一块儿来的?”   “别胡说,”星河胆子壮了点,也不像是先前扮规矩的时候了,只还是不敢十分的训斥他,就试着问:“我、我是不是该退下了?”   李绝看她脸上忐忑的神色,心头一转:“姐姐求‘朕’的事儿,可没说完呢。这样吧,不知他们要说什么,你先退避,到里头去稍等片刻。”   星河虽然迟疑,却也不放心自己先前所提的事。   当即李绝手一松,星河跳下地,向内去了。   御书房里头,有个小暖阁,读书或者看折子累了,便入内休息,李绝目送星河退到里间,这才稍微地一整袍子,叫了声“宣”。   顷刻,陆机跟容元英一同进了御书房。   两位行礼后,李绝淡声道:“陆观主,靖边侯,怎么你们两个是商量好的么?”   容元英忙道:“皇上恕罪,臣恰好在进宫之时遇到了陆观主。”   陆机捧着拂尘,微微一嗅,闻到这殿内仿佛有一点异样的甜香,再想到在殿外见到的国公府的侍女们,便垂眸无语。   李绝道:“那,所为何事,且说吧。”   靖边侯看陆机不言,便先道:“回皇上,臣子容霄,先前随着皇上去了盛州,听闻如今在盛州军中,只是家里长辈思念过甚,臣想,求皇上许容霄回京。”   原来容霄随着李绝去往盛州后,竟并没有随他回京。靖边侯期间派人前去催促,容霄竟说是李绝的意思,只是不肯回来。   加上京城风云变化,靖边侯心想盛州战事已过,容霄留在那里也不是坏事,所以没有着急再催。   可如今京内形势稳定,而家中谭老夫人跟苏夫人思念容霄,几乎思虑成疾,靖边侯无法,又怕拂逆新帝的意愿,这才进宫知会。   李绝往里间瞟了眼,淡淡道:“并不是朕让他留在那,是容霄自己所愿。既然侯爷开口,朕派人去叫他回京就是。”   靖边侯大喜:“多谢皇上。”   在这次燕王篡逆之中,靖边侯难得地做到了两不沾边,其中主要的原因是,靖边侯深记着李绝的救命之恩,又觉着这少年是可造之材,所以并未理会燕王一派的撺掇,只静观其变,竟是因而得福。   靖边侯说了这件,迟疑地看向陆机。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件事,可竟不敢出口。   幸亏这也是陆机的来意:“皇上,贫道今日冒昧进见,是为了一事。”   “总不会是为了宁国公府跟庾凤臣吧?”李绝却闻弦歌而知雅意。   陆机道:“皇上圣明。”   李绝哼道:“按理说,陆师父开口,朕不该驳回,可是此事非同一般,如今御史台正紧锣密鼓的审讯,是非曲直,自然很快水落石出,朕却不好贸然干涉。你说呢?”   陆机正色道:“皇上,贫道可以担保,庾凤臣绝没有参与燕王之事。倘若他真的包藏祸心,动的就不仅仅是京内五千兵马,二十三县足有近二十万的兵马,以庾凤臣之能,若真有心谋逆,调动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平息的了。”   这倒是实话,容元英在旁微微点头,他其实也觉着庾约是无辜的,只是不太敢说。   李绝沉吟不语。   陆机又道:“而且,贫道听说了一件事,事发那日,庾凤臣是自城外回京的,当时京畿司众人在宫门口拦住了皇上,可是却也是庾凤臣的人将众士兵喝退的,若他真欲对皇上不利,当时又怎会左右互搏似的,命人放行?”   陆机说的,是那天李绝被拦在宫门,戚紫石赶往拆开之事。   李绝道:“陆师父居然也知道此事。”   陆机道:“这并非什么秘密,当时在场的许多禁军也都知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皇上若还是要处置庾凤臣,只怕会叫人替他觉着冤屈。皇上新政,很该体恤仁慈,圣明贤德,这才是一代明君。”   容元英头脑一热,也跟着道:“皇上,臣也觉着陆观主言之有理。据臣所知,朝中也有不少大人是这般想的。”   这御书房并不很大。   星河进门之后便靠在在门口边上站住了,外间容元英跟陆机的话,她听的清清楚楚。   等到两人都退了,又有两名内侍进来回话,其中一人说及太上皇的情形。   星河不便露面,又站的累了,便走到桌边先坐下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星河正出神,身后悄无声息地,是李绝走了进来,一把将她从后环抱住。   星河被他拢着,迟疑问道:“陆观主说的,是不是也有道理?”   李绝早知道她听见了:“有道理,不等于是真的。”   星河转头:“小绝……”   李绝最喜欢她这么叫自己,微微眯了眯眼睛,细细品味似的:“嗯?”   星河道:“别……别杀庾叔叔吧。”   李绝的眼睛睁开了些:“怎么?”   星河道:“陆观主的一句话,你才新政,要当个明君。别叫人觉着你、你……”   李绝盯着她,眼中透出几分笑意。   他以为星河又会说庾凤臣如何如何,没想到竟是为了自己着想。   星河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怔怔地问:“你笑什么?”   李绝凑近,突然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由衷地感慨道:“姐姐若肯多为我着想着想,就什么都好说了。”   星河莫名,抬手挡了挡,赧颜:“别闹。说正经事呢。”   李绝握住她的小手,团在掌心里轻轻地捏着:“那姐姐说,我听。”   星河叹道:“甘管事那边,能不能别叫人再折磨他了?平儿要哭死了。”   李绝嗤地笑了:“平儿真的看上了那个家伙?哼,她先前对我也丧声歪气的,每每刁难,活该让她多哭哭。”   星河责备道:“你说什么呢。”   李绝笑道:“玩笑罢了,我立刻叫人去传旨好不好?”   星河的眼中闪出几分光,催促道:“那快去吧?别迟了一步,又要多遭些罪呢,甘管事……不是坏人,对我们多有相助。”   李绝不想她挂心,走到门口叫了个小太监来,低低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便领命去了。   星河松了口气,心想最急迫的事情暂时解决了,不该再缠着他说国公府的种种,免得又让他恼了。   于是又问容霄的事,问是否有碍。   李绝轻哼:“我看,容霄留在盛州不止是为了军务,他看上李栎叶了。” 第169章 留宿御书房   容霄先前一腔热血,到底跟着李绝去了峘州。   不过李绝料到进峘州城的话,危机四伏,而事态瞬息万变,他没法担保容霄不出什么事,也不适合派人单独去护卫他。   所以只把容霄留在城外,跟霍康等人一起作为后备。   容霄却也知道他的苦心,并不吵闹,虽只跟在霍康身旁,但到底是在军中,总比在京城内纨绔生涯增长见识,大有裨益。   此后李绝脱困,容霄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绝吩咐让他随着燕王一行回京,他看出异样,打听才知道李绝要去盛州。   容霄正是兴头上,当下不依不饶地竟非跟着。   李绝恐他有事,并未准许,谁知容霄偷偷地一路紧追,倒是吃了点苦头。   李绝见他这样诚心,而且再送回去也不放心,于是带去了盛州,心想给这小子见识见识也好,以后他自然会清楚打仗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好玩的。   不料这一去,却生出另一件事来。   容霄毕竟初出茅庐,毫无对敌经验,更不曾杀过人,头一次上阵,简直慌了手脚。   错乱中他受了伤,血流入注,他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伤,何况伤的如此严重,几乎觉着自己必死无疑了,却不知道是谁伤的自己。   容霄分不清谁是敌我,而满目所见只有血,兵器,狰狞的脸,跟声嘶力竭的嘶吼。   他像是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连躲都忘了,恍恍惚惚中,眼见要丧于一名辽人手下,不知哪里射来一支箭,直直地射中那辽军的心口。   容霄回头,却见竟是李栎叶一路冲杀过来,郡主揪着他的胳膊,有些凶狠霸道地呵斥:“跟着我!”   她虽是女子,甚是悍勇,转眼间已经劈翻了数个辽人,血染半身,却毫不在乎,反而游刃有余,越杀越是兴起似的。   而且在这期间,她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忙里偷闲地张弓射箭,搭救了几名盛州士兵。   后来,容霄才知道是李绝叫李栎叶帮忙看着他的。   但不可否认,那次若不是郡主,他的小命只怕真的要交代了。   其实早在之前,李栎叶头一次在京郊出现的时候,容霄就有些“惊为天人”了。   虽然郡主行为举止看起来不像是女子,相貌也……非常奇特,但他却觉着李栎叶身上仿佛有一种很奇异很惹眼的光,跟他认识的那些闺阁女孩儿截然不同。   在大战之后,容霄借着要养伤的机会,并没有随着李绝回京,而是要求留在盛州。   李绝看出他有点居心不良,不免警告了他几句,无非是李栎叶的脾气极坏,没什么规矩教养,可绝对不是什么“良配”。   容霄反倒不好意思,一直地跟他否认说自己没有别的心思,并坚持说自己知道分寸。   李绝看他这样口是心非,又想到李栎叶可不是那种给勾勾手就会投怀送抱的女子,容霄碰壁之后自然死心。   加上容霄还要养伤,所以李绝并没有再说别的,而默许了。   星河听李绝三言两语说明情形后,大为诧异,赶忙问:“霄哥哥在那里可妥帖?郡主又是什么意思?”   李栎叶心里有人,何况,她根本看不上容霄这种俊俏面嫩的世家公子。   之前李绝担心留容霄在盛州,万一他痴缠起来,招惹李栎叶的不耐烦,一言不合或许会伤到容霄之类。   所以在离开之前特别警告过,不许李栎叶对容霄动手。   李栎叶对此嗤之以鼻:“我对他动手?我可不干这种欺负弱小的行径。”   原来在李绝跟李栎叶的眼中,容霄虽是男子,但却娇弱的像是闺阁女子一样,需要人保护的。   甚至李栎叶都没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男子。   李绝听了李栎叶的回答,倒是放心。   可这些话,还是别跟星河说,李绝只含糊道:“容霄倒是没什么大碍,随遇而安罢了,至于别的……不用管他们,随缘罢了。”   他说了这句后,有些按捺不住,热血沸腾地把星河抱紧:“姐姐!不要提那些煞风景的事了,我现在只想跟姐姐在一起,姐姐以后就跟我在一起,一时一刻也不叫你跟我分开。”   他想到从此之后的种种,整个人魂魄飘荡,美的没法儿言喻。   星河本来正在忖度是不是该出宫去了,听李绝说了这些,有些发怔。   李绝心里的喜欢,简直漫溢而出,可见星河不言语,脸色也不大对,他便慢慢敛了笑意:“怎么了,姐姐在想什么?”   星河看他一眼,低头小声道:“小绝,你现在是、是皇上了。”   “是又怎么样?”   星河心里乱成一团,却有些说不出。   ——他是皇帝,是没成亲过的。   他将来、不,也许很快就选挑皇后,而皇后一定得是世家大族,门当户对的。   除了皇后外,还有数不胜数的妃嫔……   就算星河先前没嫁给庾约,论身份而言,那也是配不上的。   何况如今。   早在香叶寺内,星河就已经想的明明白白了。   她只想要得了休书后便回县城去,之所以肯来见李绝,也不过是为了保全国公府而已。   见星河不答,李绝捧着她的脸,拧眉:“我方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什么皇上王爷的,不过是对别人而言,我对于姐姐是怎样,难道你不清楚?”   “我,当然清楚。”   星河难受极了,她不是那种自私自利到极致的人,所以当初没答应跟李绝远走高飞隐姓埋名的话,同样因为这个,她也肯为了国公府,进宫求情。   她当然知道李绝对自己好,从最初到现在,他的心意总是真的。   她也想对他好,也想不顾一切地跟他在一起,可是……他是小道士的时候、是成王的时候,如今的她还配不上呢。   何况是皇帝。   此时此刻,同他在一起,她凭什么。   “那你还在顾虑什么?”李绝不解:“是因为庾凤臣?”   星河犹豫了会儿:“你别为难庾叔叔,他其实、其实已经……”   “已经怎么样?”   “给了我放妻书。”   李绝听了这句,并没有格外欣喜,而只是哼了声,走到她旁边坐了:“他给不给,有什么区别么?”   确实,对李绝而言可以没区别,但对星河来说,这可是来之不易的,假如不是这场宫变,她就可以拿着这张纸,远离京城了。   李绝又问:“既然他已经给了放妻书,你跟他自然无关了,先前竟还口口声声地‘二爷’,就这么舍不得?”   星河默然,她确实有放妻书,也确实做不到“大难临头各自飞”,而且她今日是来求情的,难不成一见了李绝就先告诉他,庾约要跟她和离了?   这是从哪儿说起,何况当时她觉着,李绝也未必在意这个,上赶着说,反而可笑。   所以仍是按部就班而已,谁知差点弄巧成拙。   李绝却又问她:“那姐姐心里到底在顾虑什么,你告诉我。”   星河低声道:“小绝,我、我原本打算,是回县城去的。”   李绝眼神一变。星河怕他误会,又解释道:“我是早就这么打算的,不是、不是因为你才想走。”   “是因为庾约?你是早就想离开他了是不是?”李绝盯着星河问,这倒是个好消息。   星河的唇动了动,并没有回答这句,而只是说道:“总之,我觉着京城不宜居,还是离开的好。”   李绝拧眉看了她半晌,站起身来,他转过身,肩头微沉,倒像是在遏制怒气。   半晌,他背对着星河道:“你当初跟我说,要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要再变来变去了。所以我才不去搅扰你。”   星河愣住。   李绝沉声道:“所以我……愿意在这件无聊的事里争一争,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坐这个位子?”   他回头看向星河:“因为只有坐在这个位子上,我才能压制庾凤臣,才能给姐姐安稳的日子!才能跟你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星河没法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刚才李绝说“为了姐姐,我什么都不怕”,她以为他又是一时兴起的话,现在听了这句才觉着,原来……   原来?!   李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圈隐隐地开始泛红:“如今,我九死一生的就在这里,姐姐却要离开?我不管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只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他的声音微微地有点发颤,而质问着:“我在你心里到底占几分?或者你心里早已经……没了我?一切都是我一相情愿的?”   星河过于惊愕,无言以对地看着李绝。   李绝闭上双眼,吸了口气,他迈步往外走去,不再看星河一眼。   好似有内侍低语,不多时,外间安静下来。   星河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头却有点发晕。   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猜测,对于前途渺茫的担忧,对于何去何从的迷茫,都被李绝刚才的那一段话,震的粉碎。   他……他是为了她才……   是因为在香叶寺的精舍,她说了要安稳,他才这么不惜所有的……   不,不不。   星河定了定神,竟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   她试着挪了挪脚步,往外走去。   才出暖阁门口,就见两个宫女上前,屈膝行礼:“夫人有什么吩咐?”   星河扫了眼,竟不见李绝:“皇上……”   “方才太上皇那里有人来,皇上去太上皇寝宫了。夫人有事的话,稍等片刻,皇上便回来了。”   星河深吸一口气:“不,不了,我也该出宫去了。”   天色已经不早,越是耽搁,她越是不安。   两个宫女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惊恐的表情:“夫人还是等皇上回来吧?”   星河微怔:“怎么了?”   宫女道:“皇上说了,让我们照看夫人,只……夫人最好先别离开御书房。”   星河心头微沉:“他、皇上不许我走吗?”   一个较为聪明的宫女忙道:“皇上必然还有要紧的事跟夫人商议呢。如今外头的雪正下的紧,夫人何不再稍等会儿?您是不是口渴,我们给您奉茶。夫人喜欢什么口味?这个天气,白茶跟红茶都是极好的。”   星河看着前方偌大的瑞兽顶铜暖炉,突然道:“有没有栗子……枣子之类的?”   宫女们有些诧异,却急忙含笑应承:“有有有,您要什么样儿的?”   李绝去了太上皇的寝宫。   没到之前他就猜到了太上皇必然是听说星河进宫的消息,不知又要耳提面命些什么。   他在太上皇跟前坐着,时而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地往殿外瞟。   李绝预计着,以星河的性子,见自己不在,而时候又不早,她只怕着急出宫呢,她一定不会甘心情愿地留下。   御书房那里一定会有人来禀告。   他做好了准备。   谁知……直到太上皇的“训示”将要告一段落,御书房那边儿竟还无消息。   李绝反而有些不安起来,他甚至开始担心,星河是不是又有什么他没料到的事儿。   太上皇看了出来他的神不守舍。   叹了口气,太上皇道:“行了,这个时间宫门已经关了。”   李绝心一紧,猛地站起身来,眼中透出惊疑的怒意。   太上皇皱眉:“你干什么?”   李绝握了握拳,似乎要转身,却又愤愤地:“她出宫了?!我就知道……”   太上皇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人:“铖御!你到底在想什么?”嗤地一笑:“果然是关心而乱啊。”   李绝愣怔:“什么?您刚才不是说宫门已经关了吗?”   “宫门已经关了不假,但我的意思是,宫门落锁,容星河今夜便留在宫中了,”太上皇无奈叹气:“你以为,她若真的出宫,竟没有人来跟你禀告吗?”   李绝的唇动了动。   他原先正在奇怪为什么御书房那边没有人来,又听太上皇说宫门落锁,便猜疑兴许是太上皇把星河送出宫了。   如今听了解释,脸色有点讪讪地,自己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果然是关心情乱。   太上皇歪头打量着李绝,半晌道:“你这番苦心,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既然要留人,那就留吧,只是,千万别做的太过。”   李绝心头一宽:“知、知道了。”   他说了这句,又善心大发地补充:“太上皇好好保养身子,明儿朕再来看您。”   太上皇慢慢问道:“刚才跟你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   李绝听得七零八落,含糊道:“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太上皇啼笑皆非,还没来得及“震怒”,李绝已经行了礼,敷衍地丢下一句:“明儿再来请安。”人已经往外而去。   宫灯早就亮起来了。   小太监们还在奋力扫雪,李绝看着宫道上忙忙碌碌的内侍们,吩咐身边跟随的太监道:“叫他们不必扫了,这一整夜岂不累死,明儿再一起清理吧。”   内侍们感激涕零,乌压压地纷纷跪地:“多谢皇上。”   李绝因为知道星河没离宫,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喜悦,竟看什么都是顺眼的。   脚下的雪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他想起了香叶寺的那个雪夜。   心里有点东西在骚动着,他走的太快,把给他撑伞的太监都抛在了身后,急得众内侍撒腿都跟不上,只在后面叫:“皇上、皇上您慢点儿,留神脚下。”   奇怪……这御书房的情形李绝看过很多次了。   但是这一刻,望着廊下、门檐上挑起的红灯笼,那些微弱的光芒里,竟透出些许顺眼的欢悦。   才到御书房门口,还没进内,一股焦香气扑面而来,还带着一点点沁甜,像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这可是向来庄严肃穆的御书房从来没有过的。   李绝愕然,望着那微微敞开透着一道暖色烛火光的门口,一时竟未能迈步。   他的心莫名跳的很急,想快进内,又按捺着。   李绝想起自己白天的“不欢而散”,想起质问星河的那些话,这些记忆,把他一路而来的喜悦稍微冲淡了些。   跟随的太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头上不知是雪水还是汗,热气腾腾的:“皇、皇上……”   李绝略略抬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这内侍是太上皇亲自调给他的,极为的聪明得体,见李绝目光盯着里间,他便也向身后众人挥了挥手,上前给李绝把门轻轻推开,却没有扬声。   李绝迈步进内的瞬间,看到了书房内的情形。   在那极大的铜暖炉的旁边,是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如同最清亮温柔的月光照进了书房内。   那是星河。   她坐在一把交椅上,不知是不是因为等了太久,她半侧着身子倚靠在椅背上,正仿佛打瞌睡一样。   她的长睫低垂,在脸上透出一点点阴影。脸给炉子烘的红扑扑的,乍一照面,还以为是当初在县城她的闺房内。   而她的左手垂在交椅旁边,另一只手里,却还拎着一双雕龙鎏金的铜火筷,筷子的顶端微微垂抵在脚下的波斯贡毯上。   左手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青瓷官窑盖碗,盖碗的旁边,是几枚烤的色泽斑驳的红枣,还有几个栗子。   李绝咽了口唾沫。   不知是因为看见这一幕场景,还是因为闻到了那点引人食欲的焦甜气息。   他竟放轻了脚步声,也冲着那两个向着自己走过来的宫女挥了挥手。   宫女们没来得及开口,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李绝深深呼吸,那股枣子跟栗子的焦香甜味沁入五脏六腑,仿佛能让人百忧俱消。   他放轻了脚步走到星河身旁。   想要去摸摸她的脸,握握她的手,想把她抱起来,可又怕惊醒了她,坏了眼前这幅恬和静美的景致。   索性慢慢地蹲了下来,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人。 第170章 .二更君坠入温柔乡   星河朦胧中,感觉有什么在手背上轻轻地一蹭。   她抖了一下,突然想起手中还提着铜火筷,刚要握紧,就有一只手贴心地探过来,轻轻地帮她接了过去。   星河诧异地抬头,见竟是李绝,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姐姐困了,怎么不去里头躺着睡?这样不难受么?”李绝把火筷子放下,看到暖炉上有几颗黑乎乎的,不知什么烤焦了,他却没提。   “不困,只是,打了个盹儿。”星河揉了揉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进门。”   李绝又瞥了眼桌上的枣子跟茶碗:“姐姐怎么弄起这些东西来了?”   星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啊……”   才想起铜暖炉上还有几颗枣子跟花生,方才她一直拨弄着,这会儿只怕烤焦了。   刚要全弄下来,李绝摁住她的手:“我来就行了。”他用火筷子将那烤的半焦的果子一一地拨了下来,垫着袍摆都放在桌上:“很烫。”   “看你张皇的……”星河看他竟大大咧咧地用龙袍来盛这些,不由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又忙噤声。   李绝却拿起桌上她的茶杯,打开看看,还有大半杯的白茶,当下一饮而尽。   星河要阻止都晚了,又不禁抱怨:“那都已经冷了,你还喝,回头肚子疼。”   李绝拈了一颗枣子啃着吃,入口清甜:“我没那么娇嫩。”   星河叹了口气,伸手在袖子上摸了摸,拿出一个系着的帕子:“给你。”   “什么?”李绝接过来,打开看时,见是一包剥了皮的烤花生,栗子,最简单不过的果实,干干净净地包在她的缎帕中。   他愕然:“姐姐是给我……弄的?”   星河却怕他嫌弃,垂眸:“不爱吃扔了就是了。”   李绝无声一笑,拈了一粒花生仁嚼吃起来,只觉着香甜满口:“我忽然想起来当初在县城,老太太也是这么弄给我吃的。”   他仿佛好久没吃过这个味道了,不由感慨。   星河见他吃的津津有味,这才放心,又左右看看:“人呢。”   见宫女们不在,少不得自己去拿了茶壶过来,幸而还是热的。   举手给李绝倒了一杯,又叮嘱:“以后不要喝凉茶了。”   李绝的眼中漾着明亮的笑意,却偏哼道:“那也得看谁跟我说罢了。”   星河一愣:“什么?”   李绝道:“别人的话我可是不听的,也没人敢这么跟我说。”   星河这才懂他的意思,把茶杯望他手中送过去,喃喃低语:“行了小祖宗,老实些喝罢。”   李绝唇角一扬,却又急忙按住,故意道:“怎么喝,我手里拿着东西呢。”   星河惊讶地看他,他手里拿的无非是自己的帕子,放在桌上不就成了?   可星河即刻又知道了他的意思:“真是个难伺候的……”嘴里念叨,却还举起手来把杯子送到他的唇边。   李绝得逞,衔着杯子喝了半杯的白茶。   茶香伴着果子的天然香气,星河的手上又有些令人心醉神池的馨香,简直如吃老君的仙丹,如饮了瑶池的琼浆,令人陶陶然。   星河没敢让李绝多喝,把杯子放回桌上,问道:“听说你去了太上皇那里,可是……太上皇有什么教诲?”   李绝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问这两天做事如何,是否适应,有无疑难之类。”   星河知道这些不是该自己打听的,就问:“饿不饿?”   李绝只顾吃果子呢,听星河问起来才醒悟:“姐姐饿了?叫他们传膳吧。”   他留下的那两个宫女,极为心细,期间问了几次要不要进燕窝,配茶的点心也自有些。   星河吃了两块点心,几颗枣子等,不饿,本来不是很想吃东西。   但也知道,自己若不肯吃,李绝也未必有心思用饭。   一时三刻,御膳房送了饭菜过来。   李绝并不讲究排场,继位之后特吩咐过御膳房,平日菜不过五道,多半都是素的。   今日因留星河,恐怕是内侍自作主张吩咐的,除了罗汉豆腐,香芹百合,香菇菜心等素的外,又加了几道花胶鱼肚,葱烧海参,五味蒸鸡,金华火腿,三鲜汤等。   星河因为跟李绝隔阂了那么久,竟不知他现在的口味。   看到桌上有素有荤,还以为他已经不忌口了,打量了会儿,就夹了一筷子火腿给他。   旁边伺候的,正是太上皇调给李绝的那近身内侍,见状一愣,正要提醒,却见李绝看着面前的火腿片,竟自提起筷子夹着吃了。   他惊讶地看着李绝,又不敢说,想了想,还是悄悄地先退了。   星河见他吃了第一筷子,就也夹了一片火腿,只觉香而不腻,回味甘甜。便问道:“你什么时候开了荤的?”   李绝支吾了声,星河突然意识到什么,手上的筷子一抖:“你总不会、还是不吃这个的吧?”   “不是,”李绝怕她过意不去,“我没有特别的忌口,只是随兴所至。有时候也会吃些的。”   星河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好意,脸上红了起来,自己本是要对他好些的,没想到又做错了事。   李绝望着她脸上红红的,煞是可爱,便笑道:“多大点儿的事,也值得入心?再说,我破的戒多着呢,不差这个。”   他不吃荤腥,不过是因为从小养成的体质如此,一旦入口,就觉着身上不清爽,耳目昏昏,所以才不近那些的。   可如今星河在眼前,他已经通体舒泰,又哪里在意这些琐碎。   当下,李绝竟夹了一筷子花胶鱼肚给她:“只是姐姐不该为我多心,怎么从两年前,姐姐竟没有再长些。”   星河垂头吃东西:“我可没缺了吃的。”   “那就是思虑过甚,郁结于心,经脉不畅。”   “也没有多想什么。”   李绝嗤地一笑:“总之以前的不管,从此后,不许你再瘦下去,上回在香叶寺里,身上的骨头要硌着我的手了。”   星河脸上越红,死死低头:“你又说胡话了。”   李绝吃了几筷子,总是没心情在饮食上:“我倒想喝点酒,姐姐喝不喝?”   因为他平时不喝酒,所以内侍并没有特意准备。星河一听忙道:“我不喝,你也不许喝。”   星河知道李绝一向不饮,酒量不佳,自己也是同样的。   万一喝醉了……   李绝倒是明白她的心意,勉勉强强又吃了会儿,便道:“姐姐你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星河以为他有事,便没有再问,他不在跟前,她倒是可以安心地吃饭。   过了两刻多钟,内侍来将饭菜收拾了去。   星河漱过口,微微整理,便见李绝从外回来,却是换了一身衣裳,头发也有些润泽,她定睛看了看,怀疑他是去沐浴过了。   她本来正在想今晚上自己该在哪里歇息,突然看到李绝精神焕发地回来,且像是洗过澡,突然就像是触动了心里不可告人的那点担忧,让她无法抬头。   李绝走到星河的跟前:“姐姐吃饱了?”   星河“嗯”了声,目光只管往别的地方逡巡:“时候不早,我、我去哪儿……”   “还要去哪儿,就在这儿不好么?”李绝俯身,盯着她,低声说道。   星河忙要后退,却给勾住后腰:“小绝……”   不知是因为才洗过澡还是怎样,李绝的双眼格外的亮些,灼灼地盯着星河:“姐姐,上次在香叶寺,你说神佛会见怪,叫我强忍着,我倒不信那些,只恐怕会妨碍到姐姐,所以才答应了你,——这会儿,可不是在寺庙了吧?”   星河窘迫地把脸转开:“是、是不在寺庙,可是……”   李绝更靠近了些:“或者,姐姐又有什么新鲜借口来搪塞我呢?难不成是因为‘有夫之妇’,啊对了,庾凤臣已经给过你放妻书了……这个借口也不行了呢。”   他调侃地说着,眼中的笑意随着深了些。   星河给他揶揄的脸上越发红了,可还想垂死挣扎。   李绝却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内走去。   “小绝,小绝再等等,小绝……”星河语无伦次,要被拉上案板一样张皇。   可那一声声地“小绝”,叫的李绝的魂儿都飞了。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李绝将她一拽,顺势拦腰搂住,竟是轻轻松松地把她挟在肋下,就这么夹带着进了暖阁。   星河还没等反应,人已经在暖阁的那小榻之上了。   她徒劳地向后退,李绝扑在床边上,手撑着褥子:“姐姐没有借口了?那我就……”   “不、不行!”星河先是伸手抵住他,然后又极快捂住自己的脸:“上次你……就闹出事了,这才又的话,谁知道会怎么样?”   李绝先是疑惑,费了点精神,才弄明白她这句话,他忍笑:“姐姐是说,上次弄出了玄佑,这次又怕……”   “你还说!”星河臊的很,双脚在褥子上踢了踢。   李绝却捉住她的脚,轻轻地将绣花鞋脱下。   星河赶忙放下手:“别动,我没洗过。”   “啊,是了,那……”李绝却仍是握着那只秀气的脚,慢慢地将雪色的罗袜拉下来:“我给姐姐洗好么?”   星河知道,只要自己一答应,他指定会当真。   这个情态,再叫人送水进来,她还活不活了。   “不不用!”她结结巴巴地否认了。   玉足生得精致,脚趾小而圆润,微光晶莹。   李绝轻轻地捏了捏,喉结明显地吞动。   星河不能动,只是发抖,想抽回来,原本就不够的力气,在他的缓缓抚摸下,更仿佛四散溃逃似的。   李绝的手贴着薄薄地丝缎向上,蓦地倾身,逼得星河不得不后仰。   她倒下去。   李绝的手在星河的脑后一抄,稳稳地护住。   虽只道底下的褥子不至于弄伤她,却仍是不想让她吃一点疼。   李绝盯着她的眼睛,看到这双明眸里是惊悸,羞涩,跟一点无力的挣扎。   “姐姐别怕,”他低低地:“这次无妨,我会娶你……明媒正娶的。谁也阻不住。”   说到最后三个字,他的语气加重,大手握着星河的肩,因为太过喜悦,有些难以按捺地微抖:“姐姐是我的了,谁也抢不走。”   星河最后一点理智,被这两句话击垮似的。   窸窸窣窣,是李绝在除衣。   模模糊糊地,星河叫道:“小绝。”   “嗯?”李绝低低地疑问,而动作并没有停。   星河深吸了一口气:“你……嫌不嫌弃我。”   李绝微怔。   星河目光闪烁:“你介不介意……”   李绝盯着她的眼睛,哼道:“嫌弃,介意。”   就在星河脸色微僵的时候,他俯身在星河耳畔道:“我只嫌弃姐姐不够喜欢我,介意你心里记挂别人比记挂我更多!”   雪密密地落着,不再需要扫雪,内侍们得了自在,而整个皇城也格外的静谧祥和。   御书房外,负责伺候的内侍们尽忠职守地立在廊檐下,只是风雪声中,依稀仿佛,听见数声低吟。   可再仔细去听,又好像没有。   大概一个时辰,里头急着传人。   首领太监不敢叫别人进内,自己急急地到了里间,在暖阁外止步:“皇上有何吩咐?”   帐幔给掀起了半边,李绝的声音罕见地惊慌失措:“快传太医!”   首领太监吓了一跳,刚要问他是否有什么不妥,就听到女子的声音,急着阻拦:“不,小绝不要!”   内侍甚惊,大着胆子向内觑了眼。   却见新帝明黄的薄衫散在臂弯上,他的怀中紧紧地搂着一个人。   垂落的帐幔遮住大部分,缝隙中若隐若现地,一头缎子般的长发逶迤散落,跟那明黄的中衣叠缠在一处。   锦被底下,却是半截酥白玉润的小腿微露出来,像是新采的雪藕,鲜嫩的让人想咬上一口。   李绝盯着怀中人,焦心如焚:“可是姐姐你……”   “不不,不碍事,上次……”星河声音极轻地打断,忽然想起内侍还在。   她一震,把脸往他怀中藏了藏,低吟似的求:“你先叫人退下。”   李绝犹豫片刻,到底吩咐:“退下吧。”   首领太监低头躬身,答应着退后的功夫,听到新帝低声问:“上次怎么样?” 第171章 无经验的人   星河把脸埋在李绝的胸前。   李绝抚着她的肩,满目疼惜跟忧虑:“姐姐跟我说的,上次、到底是怎么样?”   “上次、”星河终于开口,声音却低的连李绝都有点听不真:“也是这样……”   “什么?!”李绝惊怔:“我、上回我也弄伤姐姐了?”   星河轻轻一摇头,却又埋首低声道:“不是……你、你也不是故意的,”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回避地:“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李绝发怔。   自从跟星河相识,心里动了念想。   他暗中也看过不少书,但统统都是纸上谈兵,而从没学以致用过。   上次重伤之时的情形,因他神志不清,如同梦幻,对他来说算不得数。   又哪里比得上今宵般真切。   可亲身上场,却几乎露了怯。   “是、是这儿吗?可……”李绝张皇的,额头上是汗:“可、不行啊……”   他明明忍不得了,却不得其门而入,   星河给他磋磨的也出了汗,雪肤微微晶莹,像是被水润过的羊脂白玉:“你……”她满面红云,而又强忍羞涩:“你还问!”   她把脸转开,抬手掩住双眼,喃喃低语:“难道竟不知的……”   李绝在容霄等纨绔跟前,总是要夸下海口,丝毫不输的。   但这会儿什么脸面,什么自傲,都抛到九霄云外。   他俯身靠近过去,难以按捺而低声下气地求:“我是、真不知道,姐姐……姐姐教教我。”   星河被他轻撞着,闷哼了几声,简直不知脸往哪里藏,愤愤地:“混账!”   居然让她教,弄得她好像非常懂似的。   想起他在外头两年,想起那位鹃姑娘,星河忍着窘羞:“难道、没跟别人……”   “什么?”李绝难耐地弓着腰,解渴似的磨着。   忙于别的,脑子就一时不太灵光了。   星河给他弄得难耐,试图后退:“你难道没跟别人、有过……”   “你又说,”李绝索性将手抄过去,把她拢住,一手拿开她掩着双眼的手,虎视眈眈地逼视她的脸:“我只有过姐姐,也只有姐姐。”   星河被迫看向他,又听了这句话,心里酥麻起来。   双眼盈盈,如春水泛滥。   “你,”星河颤声地:“你试一试……”   “是、是吗?”李绝知道这简单的几个字,是她的默许:“可是这么小,不太对吧。”   他喉结吞动,却心存疑虑。   明明已经忍耐到极致,却竟仍是不敢造次,只能继续磨她:“姐姐……帮我。”   就像是最无坚不摧的一把剑,他怕不小心,会伤着面前最娇嫩珍贵的一朵花。   她看起来那么绮美,娇小,可怜,把他彻底迷晕。   帮他?   星河又羞又恼,举起拳头在李绝肩头打了一下。   拳头才落,可却又看到他中衣半开之下的躯体,身上那么明显的是旧伤的疤痕。   其中有一道,是胸前的那处,最为惨烈吓人。   突然间,星河想起上次在他重伤昏迷离开京城的那次,她就也曾看到过这处伤,当时还血肉模糊地,渗着血。   小小地拳抵在李绝肩头,顷刻,却又缓缓张开,细嫩的手指很温柔地抚过那处伤疤。   这无心的动作,却引得李绝一阵难以自持的战栗,劲瘦的腰身绷的更紧。   “姐姐,姐姐……”他喘着气,无助地求救一样。   在这一声声喃喃地似曾相识的低唤之中,星河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生死不知的雷电交加的雨夜。   她豁出一切的,忘记所有计算,甚至绝了自己的退路。   把所有都给了他。   心里酸软,吸了吸鼻子。   “你这……”星河目光转动看向李绝面上,“我上辈子欠你的。”   窸窸窣窣地,星河探手向下。   李绝发出了一声无比餍足的长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小修行,体质特殊的缘故,亦或者是情有独钟。   李绝从来只对星河有着无穷的欲念。   在看到别的女子的时候,他简直比陆机还要像是修道人,而在军中或者别处,看到别的人干那种事的时候,他通常都会觉着丑恶跟厌恶。   只靠书上学来的那些,到底不成。   最终还是星河“帮了一把”,他好像找到了令人发狂的世外桃源。   可又出了意外。   星河竟流了血。   李绝先前不敢贸然,就是怕弄错了什么,会伤到她,没想到果然伤到了他。   他吓得不轻,雷厉风行地即刻便要传太医。   可听星河说上回也是这样,李绝一下子梗住了。   因为没什么详细的记忆,而只是自己胡作非为的片段,李绝不记得具体的步骤。   直到此刻,他的心弦绷紧:“上次是我强迫了姐姐?”   他从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如今听星河说她上次也受了伤,他竟有点心虚。   毕竟以星河的脾气来说,她是绝对不会主动的。   “不是,”星河忙否认,蜷缩在他的怀中:“是、是我自愿的。”   李绝很怀疑这个说法:“不对,姐姐曾经说过,那样做是不对的……”   他很记得梨花林里,无意中目睹那一对小情侣之后,星河的反应。   她不可能这么做。   “我知道是不对的,”星河不敢抬头,“可是……”   “可是什么?”   她的长睫蝶翼般低垂,投落温柔的弧度:“我只是想……为小绝做点什么。”   当时李绝受伤极重,生死未卜的,他竟是为了救容元英而如此。   星河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但当时她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都没有用。   可至少,星河知道李绝当时最想要的是什么。   毕竟她才拒绝过他。   “姐姐!”李绝从她的眼中看出了那一点柔软的心意,将星河紧紧地抱住。   他的眼眶有些潮湿,吻着星河的脸,李绝喃喃道:“我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   星河明明是最谨慎的人,她选择那么做,就已经把生死、名誉、将来如何皆都置之度外。   在那一刻,她所想到的只有他而已。   他不必再质问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因为在那一夜,是他把星河的心占据的满满地,甚至超过她自己。   容星河,是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般地喜欢李绝。   天不亮,新帝到底传了御医。   没有人知道皇帝跟那两个御医说了什么,本来众人还担心是皇帝的身体有碍,但旁敲侧击,那两个御医却只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李绝则拿了一罐药进了暖阁。   星河已经起了,脸色有些发白,精神还好:“我今日该回去了。”   “不行,”李绝脱口而出,却又忙换了一副口吻:“姐姐还有伤呢,再养一养,不妨事的。”   “府里会担心的,再说,若还耽搁,只怕又会有流言蜚语。”   李绝在星河的身旁落座,握住她的手道:“姐姐别担心,这件事交给我就行了。你只管先好好地养一养伤。”   “什么伤不伤的,只管说什么。”星河很不好意思,但确实,她很不舒服。   上次那场云雨,此后她足足养了半个月,连病带伤的,几乎去掉小半条命。   而昨夜,李绝是清醒的,他很有分寸,发现不妥便停了下来。   李绝揽着她的肩头,看了她一会儿,想到太医们说的话:“姐姐,御医们说,若是弄伤的,多半是女子……”   星河受惊:“什么,你跟太医说了?”   李绝道:“放心,他们不知道是说姐姐,而且他们不敢泄露半分。”   星河苍白的脸上泛了红,忍不住掐了他一下:“你胡闹,这种事只管往外说什么。”   李绝很乐意给她掐,笑道:“姐姐听我说,这虽是私事,却也是大事,总要解决的。”   “什么大事……”星河扭开头不肯听,其实是过于恼羞。   李绝知道她还是放不开这些,便不敢再跟她说下去,只把药拿过来:“这个是涂在伤处的。我帮姐姐吧?”   星河大惊,戒备地瞪他:“你敢。”   李绝把药递给她:“好,我不敢,那姐姐自己来。”他吩咐了这句,见星河并不拿药,便半是威胁地:“你若不能,那就我来。”   星河细细一想,回身将药拿了过去,抬眸看着李绝:“我会用的,可我不能一直都留在宫里。别的好说,佑儿可还不懂事呢,定要找我。”   李绝同她对视片刻:“姐姐,你回去也成,不过……我会很快接你回来的。”   “什么?”星河怔住:“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我自有安排。你放心吧。”李绝俯身将她抱了一把:“姐姐就先回去,好好养养身子。等着我。”   先前李绝传御医,询问行房之时,女子流血有没有妨碍,是什么缘故,是否正常。   御医们以为新帝宠幸了什么人,便忙喜悦道:“皇上不必忧心,若是初次承欢,确实是可能有落红的,倒是不必担心。”   新帝突发惊人之语:“那、若不是头一次呢?”   两个御医大惊,面面相觑:“这,这……这也有几个原因。”   “说来听听。”李绝倒是很不耻下问。   皇帝如此,两个御医少不得“诲人不倦”了。   可李绝听了那些详细的一二三四,却更加纳闷。   确实,他的器物的确异于常人。   但星河非但不是初次,而且还生了佑儿。   何况,那庾凤臣看着,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   按理说不该那么、寸步难行才是。   何况竟还伤的那样,一如初次一般。   李绝非常的忧虑,毕竟对他而言,这可是头号大事,总不能每次都如此,他必须得找到解决的法子。   不过,李绝眼下还不能尽情去参详这个问题。   在他面前亟待要做的还有很多事。   而如今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便是宁国公府跟庾凤臣的处置。   心腹太监用一定垂帘软轿,亲自带着人送了星河出宫。   到了府门口,星河才下车,就发现原先守在国公府门口的大理寺的差官们,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门房看到她回来,急忙行礼迎接,里头婆子抬了轿子出来,接了入内。   从外到里,先前那股憋闷死人的紧张氛围总算减轻了不少,还不到二门,星河就从婆子的口中得知:甘泉竟被放了回来了!   二门上才下轿,平儿便迎了上来,紧紧地搀扶着她的手,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下来。   星河给她哭的心头一颤,忙问:“怎么了?是不是甘管事有个什么……”   “不不,”平儿知道她误会,赶忙解释:“我是高兴……多亏了姑娘这一去,甘哥才得以回来,他虽然是受了刑带了伤,好歹没有伤及性命,调养些日子也能恢复……这就已经足够了。”   星河稍微松了口气:“你这丫头,那掉什么泪,吓了我一跳。”   平儿忙擦干了眼睛,也笑道:“是,我一见到你回来,不知怎么就想掉泪。”   “老太君怎么样?佑哥儿呢?”星河又连问。   “都稳妥呢。”平儿道:“今儿一早上,那些大理寺的人就都撤了,轩公子问起来,他们说是上头吩咐的,据说……二爷应该也不会有事。”   “是吗?”星河微微吁了口气。   她在出宫前本来还想再问问李绝,可是又怕把他问烦了,听平儿这么说,总算有些心安。   这时侯又有几个丫鬟自廊下迎过来,星河看出是老太君那边的,悄声道:“我得先回去打理打理。”   平儿点头,便先走上前吩咐了几句,那几个丫鬟才散了。   两人回到屋内,平儿关了门,替她更衣,迟疑地问:“这次进宫,同皇上……相处还算顺利吗?”   星河“嗯”了声。   褪去外头的厚重衣物,平儿又看到星河颈间、肩头各处的桃花痕迹,她吃了一惊。   上次星河从香叶寺回来,平儿虽看到,却只以为是庾约所留下的。   此时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庾约,而是小道士。   若换了以前,平儿只怕又要嘀咕几句,但现在还能说什么呢,只默默地:“要不要叫他们备水?”   星河摇头:“只拿一盆热水就是了,大白天的先洗澡,岂不叫人……”   平儿嗤地一笑,出去要热水来。   星河清洗过了,又将李绝给的药取了,咬牙覆了一层。   隔着屏风,平儿呆呆地等着,听到水声停了,才又悄悄地问:“之前还打算回县城的,现在呢?”   星河整理着裙摆,闻言动作一停。   平儿看她呆站着,便走进来,给她把外裳披了,望着星河若有所思的脸色:“怎么了?”   星河抬眸看她:“平儿……”   “嗯?”   星河道:“我想、我想……”   “不走了?”平儿善解人意地问。   星河微震,终于轻声说道:“我想陪着小绝。”   平儿早料到了,沉默了会儿:“他现在是皇上了,这真是……”   若是别的身份,平儿只怕又要出谋划策,说出些所担心的、所谋算的,可是李绝是皇帝,平儿的心都乱了,竟没法认真想辙。   星河却低声道:“不是的。”   “什么不是?”平儿诧异。   星河抬头看向平儿,心里像是突然间戳破了窗户纸一样,豁然开朗地。   “小绝他……”星河思忖着:“不是什么信王府的三王子,也不是成王殿下,更不是皇帝……他始终都是小绝。”   平儿吃惊地看着她,又震撼,又有些惊骇:“这这……”好像是有点大逆不道的话。   星河握住她的手:“他从没变的,他一直都是咱们认识的小绝。”   一向以来,星河以为自己喜欢的是那个小道士,随着李绝的身份一层层剥开,她的心也一层层沉重,一点点的退缩。   可是现在才明白,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都是那个喜欢她、她也喜欢着的小道士,李绝。   而在星河出宫的同时,又有内侍快马前往御史台传旨。   几乎是星河才回到宁国公府,另一边儿,宫内的太监,跟御史台的官员们,也正“陪着”庾凤臣进宫面圣。 第172章 .二更君风水轮流转   在宫内的御书房中,大理寺跟御史台的官员们将连日来审讯的案宗递上。   为首的周台御道:“启禀皇上,经微臣等连日审讯,当日京畿兵力调动,实跟庾凤臣无关。详细皆在案卷之上。请皇上过目。”   新帝扫了眼中间那沉默清瘦之人:“有劳各位爱卿,朕知道了,案宗留下细看,庾凤臣留下,各位且先退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瞄向庾约,却都齐齐地躬身:“臣等告退。”   旁侧所立的内侍们也很有默契地向后退了出去,御书房中,只剩下了孑然而立的庾约,跟长桌案后的李绝。   “庾军司,”李绝望着短短数日里清癯了不少的庾约,好整以暇:“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新帝并不是在慰问他,庾约知道,他并没跟新帝客套,而只是冷峭似地哂笑:“成王败寇,皇上可没有辜负太上皇给您的封号。”   李绝挑了挑眉:“朕自然不敢辜负,毕竟,庾军司你可没有朕这么心慈手软顾虑重重。”   庾约微微一笑:“皇上是不是高估了罪臣了。”   “朕可从不敢低估你。”李绝的脸上原本还有些敷衍的笑,此刻,却完全冷了下来。抬手拿起桌上的那些厚厚地卷宗,微微一抖:“御史台跟大理寺联手办了这么多天,竟没查出一点破绽,你到底是真的清白无辜,还是长袖善舞。”   庾约道:“是清白或者有罪,不都在皇上一念间么,有那么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轻描淡写、不太在乎地说着,抬眸看向李绝,眼神是直白而挑衅的。   李绝的眸子稍微眯了起来:“你是……在盼着朕杀了你吗?”   庾约揣着双手,笑呵呵地:“皇上言重了,蝼蚁尚且贪生,罪臣岂能自寻死路。”   “你庾凤臣,可不是什么蝼蚁。”李绝淡淡说了这句,把手中的卷宗往桌上一丢:“朕有一件事不解,不知你是否能够为朕答疑。”   庾约道:“皇上请讲,罪臣自当知无不言。”   李绝盯着他:“在燕王于峘州未进京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动手。”   庾约的脸色原本云淡风轻的,听了这句,眼神突然暗了几分。   然后他呵地一笑:“皇上在说什么,罪臣动什么手。”   “当时你不是派了人去峘州跟燕王接洽么?那时候朕不在京内,皇上也并没防备你,你若是调兵,整个京城就在你掌握之中。”李绝缓缓说着:“那时候,纵然燕王不回京,你也能为所欲为。”   “哈,”庾约仰头一笑,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皇上觉着,臣能够公然的谋逆反叛吗?”   “你不能?”李绝并不着急:“朕去峘州之时,你不是下令,让二十三县的军司枕戈达旦,随时听令么?而且你一直都在为燕王谋划,所以才在惠王府里安插眼线……敬妃,就更不必说了,同你里应外合。”   庾约仍是毫无波澜地:“不错,当时燕王逼近京师,臣不知道皇上去跟燕王谈判,结局如何,怕燕王将不利于皇城,所以下令让二十三县的军马随时待命,这是臣的分内之事,而且也向皇上……哦,是太上皇请示过的。怎么皇上不知道吗?”   他侃侃而谈:“至于戚紫石嘛,这人有些才干,微臣惜才,当时才对他另眼相看,他给惠王殿下看中,也是殿下爱才才用他罢了,而且据我所知他也没做别的过分的事儿,对了,这次宫变,他不是还为皇上解了围吗?”   李绝道:“他是替朕解围?朕以为,他是在替你解围呢。你可没白爱惜这个人才啊。”   当时京畿司的人奉命拦住李绝,是戚紫石及时赶到,打着庾约的名号将这些人喝退了。   那会儿李绝便瞪了戚紫石一眼,因为他心里清楚,在这一刻,戚紫石是在为庾约“正名”。   毕竟此事一定不能善了,若是回头问起来,京畿司拦阻李绝,附逆的罪名就板上钉钉了,而戚紫石那时候大声疾呼说庾约命不许动手,宫内禁卫们也都听见,自然会觉着此事跟庾军司无关。   就像是之前陆机进宫求情时候,就拿了这一节出来说。   庾约扬眉:“如今他不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吗?微臣可不敢。”   李绝哼了声:“这么说,你倒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了。”   庾凤臣道:“若说清白倒也未必,京畿人马调动,虽然我预先不知,但毕竟是我的兵马,附逆跟渎职失责之间,终究会有一罪逃不脱的。”他稍微停顿,嘲讽般:“何况除了这个,我在皇上看来,不也是眼中钉一样的么?”   “朕确实想杀了你。”李绝看着他谦谦君子赏心悦目的脸:“不过你放心,朕另有打算。”   庾约眉峰微皱,似乎不解。   李绝道:“你来迟了一步,你若是早些进宫,还能遇到……”   他故意地没有说完,庾约却已经猜到了。   李绝便是要他心知肚明,继续道:“对了,朕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来。当初朕年少无知闯了祸,姐姐很担心我的安危,便出面替我求情。当时庾大人你怎么说来着?你好像讥讽过朕,说朕一味地任性胡闹,最后只能靠女子委曲求全地才能保全……是不是?”   庾约立即知道了他的用意:“这么说来,难道是内子也来替我向皇上求情了?”   李绝听见那声“内子”,刺耳之极,眼皮一跳:“庾大人果然是个举一反三的人,只是,你是否也猜到了,昨日,姐姐是在这里……”他特意看了眼暖阁入口处:“过的夜。”   庾约以为能够保持镇定,但他自己都料不到,脸色已然铁青。   “这也不足为奇,”他的嘴上却仍是不饶人的:“内子本来就是个和软心慈的性子,何况如今,微臣负罪在身,她担心微臣出事,兴许也是操心国公府的事情,所以才不惜进宫替我求情。她不管做了什么,想来都不是她的本意,微臣也只有体谅感激罢了。”   差一点,就给庾约说中了。   如果当时李绝提出要求,两个人一言不合,李绝继而以强迫手段相待星河的话,此刻,庾约的这几句就如预言。   李绝站起身来,从桌后一转,下丹墀,向着庾约走近了两步。   “看样子,庾凤臣也有失算的时候啊。你多心了,姐姐不知……多体恤朕呢。”   庾约的瞳仁微微收缩。   李绝脸上带着的,是一种回味般的餍足的笑,他特意走过来,仿佛是想让庾凤臣看清楚他的自得,也更把庾约难看的脸色看明白。   “姐姐她也很不需要你的感激,哦,说起感激来,朕想到了,”李绝笑吟吟道:“倒是该多谢你的那张放妻书,你同姐姐已然毫无关系是不是?所谓‘内子’,大可不必。”   庾约冷冷地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怎么,皇上是特意地跟我炫耀吗。”   李绝道:“不不,你不要误会,朕……只是想说,朕自然会为姐姐着想,不会让她伤心,所以朕不会对你如何。”   庾约稍微愕然:“皇上这话叫人不解,臣若有罪,还请按照律法处置,岂能因为一介妇人之语而如此儿戏么?”   他一副正直凛然的模样。   李绝嗤地笑了:“一介妇人之语?”   目光相对,庾约眼神闪烁。   庾凤臣确实动过念头,想要跟李振里应外合,先把京畿的巡防拿下。   甘泉正是窥知了这个苗头,所以才跟平儿泄露,想让星河劝住他。   谁知庾约聪明过人,早看破了星河的意图,也知道了是甘泉向她透露的。   星河那时候拿不准庾约会怎么做,但毫无疑问,她的那番给庾约轻易看破了的话,实则起了效。   她想要“安安稳稳”。   但庾约知道,只要有李绝在,她就安稳不了,自己也安稳不了。他之所以会做出让甘泉都为之不安的举动,正是因为察觉了自己心内的患得患失。   他想把星河,牢牢地留在身边。为了这个,他甚至不惜要冒险去配合燕王……   但星河那番话,就如同一场春雨,轻轻默默,似有若无的,却偏偏入在他的心里。   他在京畿司不眠不休地过了两天两夜,才终究下定了决心,没有真正做到最后那一步。   他当着李绝的面,说他为了一介妇人之语如何,岂不知他先前分寸大乱、以及最后的悬崖勒马,却都是因为容星河。   他庾凤臣又比李铖御强到哪里去。   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清楚。   李绝不再提别的:“庾凤臣,先前我说过,姐姐是我的,一直都是,阴差阳错的种种,不必再说了,如今我只想她顺顺当当地回到身边来。当然,还有那个小家伙。”   庾约的脸色是难以形容的难看:“是吗。”   “是,你答应是这样,不答应也是这样,但,不到万不得已,”李绝不容分说地:“朕不会用强横霸道的手段,那样的话,你国公府的面子过不去,对她也大不妥。所以,朕有一个提议。”   庾约沉沉地看着他,没有询问。   李绝也没想跟他一问一答,自顾自道:“本来不必跟你说,直接行事就罢了,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事先跟你打个招呼。”   “皇上请说罢。”庾约冷冷地:“不必拐弯抹角。”   李绝负手:“你不用这种表情,像是朕抢了你的,要知道,朕只是失而复得。”   “这世上从没那么多失而复得,如愿以偿。”   “朕管不了别的也没心去理会,但,”李绝道:“在朕这里就一定是。”   庾约冷笑。   李绝侧头看向他,如果能够的话,李绝想亲手杀了庾约,不为别的,一旦想起庾约曾抱过星河,就足够他罪该万死了。   “别不知好歹……”李绝负在腰后的手紧握,指骨咔咔有声:“不然的话,朕不介意一了百了。”   话音未落,就听庾约道:“你敢吗?”   宁国公府。   因一切向好,甘泉回府,而庾约据说也快了。老太君精神也大见好。   强撑着,老太君问起她进宫的情形,星河早就想好了,捏造道:“当时因为天晚,又摔了一跤,太后娘娘体恤,就留我在宫内住了一宿。”   萧夫人在旁道:“摔的可要紧么?怪道方才看你走路的样子有些怪。”   星河差点没绷住红了脸。   老太君嘱咐道:“弄些药油,好好地揉一揉。要不然就请大夫来看看,千万别大意了。”   坐了半晌,星河带了佑哥儿,跟庾清梦一起出外。   清梦问起昨儿的事,星河只说顺利,又提起了陆机进宫一节。   庾清梦道:“我本来想出城去,请他跟皇上说个情,可又知道,就算他是皇上的师父,以皇上的脾气,也未必肯听的。没想到他自个儿倒是去了。”   星河说道:“陆观主虽是出家人,倒也是深情厚谊。”   清梦抿嘴:“罢了。总之,二叔再顺顺当当地回来,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她没有问星河跟李绝相处的细节,甚至没有揭穿星河所谓摔了一跤的那个谎话。   回到房中,佑哥儿缠着星河,片刻不肯离开。奶娘说道:“昨晚上二奶奶没回来,哥儿哭了半个时辰呢。”   星河忙问佑儿,佑哥儿却否认,并辩称:“佑儿没哭,只是、只是想娘亲了。”   “你是男孩子,不能总掉眼泪的。”星河温声安抚。   佑哥儿道:“佑儿知道,只是、爹爹不在,娘亲也不在……以后再也不哭了。”他做出极坚强的模样。   星河揉揉他的脸,心里想的是那声“爹爹”。   假如庾约回来,自己总该找个机会跟府内的人摊牌,然后从府里搬出去。   想到这个,星河低头看着佑哥儿:“佑儿,娘亲若是带你离开,以后见不着……这府里的人了。你可愿意?”   佑儿还不是很懂这话的意思,瞪大了眼睛望着星河,半天才说道:“娘亲去哪里,佑儿就去哪里。”说着,生怕星河撇下他似的,张开双臂把她抱紧。   星河抱紧他的小身体,心里盘算着将来该怎么跟佑儿说实话,怎么叫他改口……佑儿小小年纪,怎么会懂这些?又能不能接受?   当天,庾约却并没有回府。   府内众人望眼欲穿,不知何故。   平儿派了人出去探听,只说是一早上,御史台便陪着进了宫,后来御史台的各位大人都退了,庾约却并没出宫。   坊间也都已经传开,竟不知庾凤臣命运如何。   眼见天色将暗,星河的心也跟着悬起。   不管是什么事,清早进宫,说了一天,总也能撕撸完了,庾约本该早出宫了的。   如今没有消息,显然人还在宫内。   可是有什么缘故,需要留一个朝臣在宫中?   星河的心底不由又出现李绝在杏花林张弓搭箭对着庾约的样子,暗暗祈祷李绝千万别冲动行事。   从清早盼到天黑,当天晚上,庾约竟没有回府。   这夜,星河抱着佑哥儿,稀里糊涂做了好些梦,有一个梦最为可怕,竟是庾约满脸鲜血,死在李绝手上,李绝哈哈大笑,用沾满血的双手向她炫耀,她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哭。   星河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   看看怀中佑哥儿恬静的睡容,不由把小孩儿往怀中抱紧了些。   两日后,宫内派了内侍,来至国公府宣旨。   出乎意料,竟是太后宣国公府的詹老太君进宫议事。   老太君还有点病体未愈,更不知太后意思,心里只担忧敬妃跟庾约。   庾清梦想要陪同照料,星河把心一横:“我陪着吧。”   清梦见她主动要求,在李绝跟前,自然比自己有用的:“那你要见机行事,不管怎么样,记得千万别着急。”   佑哥儿跟着奶母躲在外头,听见了便叫嚷:“佑儿也要跟娘一起。”   詹老夫人还要劝阻,不料那来传旨的太监笑道:“是了,太上皇多日不见小公子,颇为想念,带着一块儿最好。”   于是星河陪着老太太,平儿亲自带着佑哥儿,一并进宫。 第173章 谁先动的手   星河陪詹老太君去面见太后,却给在半路拦住。   原来是太上皇那边派了人来,让她把佑哥儿带过去。   詹老太君到底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并不张皇,平平静静地:“既然是这样,你且自去吧。若是觐见了太上皇……再过来太后这边就是了。且好生应答。”   说着,又把佑哥儿拉到身边,打量着他的小脸:“见了皇上,可要循规蹈矩的,别太顽皮啊。”   佑儿乖乖地答应,老太君看着他可爱的小脸儿,笑眯眯地:“去吧。”   星河同平儿,带了佑哥儿,跟老太君一行分开。   老太君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了眼她们母子的身影越来越远。   詹老夫人的眼中流露依依之色,只听身边内侍轻声道:“老夫人,别叫太后等急了呢。”   “好。”詹老太君长长地叹了口气,徐徐转身。   且说星河跟佑哥儿来到了太上皇的寝宫,里头太监迎了出来,不用宣召,便请了进内。   平儿等丫鬟婆子留在外间,星河牵着佑哥儿的手向内,那太监不住口地笑说:“皇上听说进宫,便等不及要小公子来见了呢。”   说着,便见太上皇扶着一个内侍的手走了出来,看到他们两人便站住了。   那双似曾相识的丹凤眼在星河面上一停,又看向佑哥儿,双眸中也随之露出光彩来。   星河忙跪地行礼,佑儿也跟着跪了磕头,像模像样地:“参见太上皇,万岁万万岁。”   奶声奶气的腔调,逗得太上皇的脸上笑意绽放:“好好,快都平身吧,玄佑,到皇爷爷这边来。”   星河正慢慢起身,听到这声“皇爷爷”,大为疑惑,以为太上皇是叫错了。   佑哥儿却没急着跑过去,而是转头看向星河。   星河忙道:“太上皇叫你,去吧。”   得了她的允许,佑哥儿才喜喜欢欢地上前,太上皇俯身,想要抱他,旁边的内侍忙劝:“使不得!您的身子骨……”   太上皇却皱了眉:“讨嫌,难道我连这小家伙都抱不动了?”   星河见状忙上前了两步:“太上皇,这孩子虽年纪小,却沉的很,连我都有点抱不动了呢……”   太上皇还没出声,佑哥儿已经明白了星河的意思,竟认认真真道:“佑儿大了,不用人抱了。皇爷爷不用抱佑儿。”   这一声“皇爷爷”,却更是让太上皇喜上眉梢,更何况这孩子的话真是很贴人心。   太上皇便笑吟吟地问:“真的吗?来,让皇爷爷试试看你多沉了?”说着,竟还是俯身将他抱了一把,果然觉着敦实的很,一时哈哈大笑:“跟抱着个大元宝似的。”   幸亏他只抱了一把就将佑儿放下了,星河稍微松心。   太上皇一手牵着佑哥儿的手,回头看向星河:“你过来吧。”   星河忙走两步,随在身侧,太上皇却把右手搭过来,星河心中一震。   而伺候的内侍明明看见了,却并没有靠前,见星河回看,便向着她使了个眼色。   星河这才确信他是要让自己扶着的,急忙探手,扶住了太上皇的手肘。   进了里间,在宝座床之上落座,太上皇把佑儿放在身旁,内侍又搬了张椅子,让星河在旁边坐了。   太上皇亲亲热热地抱着玄佑,笑道:“有日子不见了,可想不想皇爷爷?”   玄佑道:“佑儿想呢!”   太上皇道:“有多想?”   “嗯,”玄佑思忖:“有天晚上做梦,梦见皇爷爷带佑儿玩儿了!”   太上皇喜不自禁:“那以后,一直留在宫内,皇爷爷都陪着玄佑玩儿好不好?”   “好……”玄佑先答应了声,却又摇头。   “怎么了?你不想?”太上皇有点惊讶。   玄佑看看星河,竟道:“佑儿要陪着娘亲的。娘亲去哪里,佑儿就去那里。”   原来他虽是小人家,记性最好,先前星河提过要带他离开国公府,玄佑记得牢牢地。   星河在旁有点坐立不安,闻言忙轻声叫:“佑儿。好好回话,别……”   太上皇若有所思,听星河劝止,便道:“他童言无忌的,怕什么?”   “那,”太上皇低头看着玄佑,望着他微嘟的嫩脸蛋:“就让你娘亲带着玄佑,在宫内好不好?”   “好啊。”玄佑这才答应,可突然又想起来,小声地问:“那爹爹呢?”   星河这会儿已经明白,太上皇必然是知道了她跟李绝的事。   必然也知道玄佑是李绝的骨血,要不然,是不会像刚才那么说的。   可是……星河有点想不通,太上皇对玄佑好,是从第一次见的时候就格外亲切了,难不成是第一回 见就知道了?   突然听玄佑问庾约,她的心又提起来。   “呵,”太上皇笑了笑,不露痕迹地看向星河:“你陪着国公府老太君进宫,可知道太后叫她去,所为何事?”   星河垂眸:“臣妾不敢妄自揣测。”   太上皇看了眼佑儿,突然道:“玄佑,皇爷爷给你准备了新鲜的糕点果子,叫人带你去吃好不好?”   佑哥儿依旧先看星河,星河道:“还不快谢恩?”   于是太监上前来,领着佑儿先去吃东西了。太上皇才对星河道:“庾凤臣给了你放妻书了?”   星河低着头:“是。”   太上皇问:“他这么做,是想让你在国公府大难临头之时,得以脱身吧?”   星河略一迟疑:“庾叔叔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可你并没有声张,也没有离开国公府,这是为什么?”   沉默了片刻,星河才轻声回答:“庾叔叔曾对我有恩,国公府也从没亏待过我,倘若国公府跟庾叔叔无事,臣妾或许已经走了……但绝不能在他们遇难的时候,自己逃走。”   太上皇静静地看着她,忽地笑了笑:“你果然……不一样。”   星河懵懵懂懂地,却因为这句,听出太上皇是赞许之意,便趁机大胆地问道:“听说,庾叔叔被宣召进宫,可一直都未出宫,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庾凤臣……”太上皇略沉吟,终于道:“暂时无碍。”   星河听他亲口所说,心头大石落地。   太上皇却又喃喃道:“庾凤臣是个难得的,可惜有时候……聪明人若犯了糊涂,那可是九匹马都拉不回来的。”   星河心头一惊,正要再问何故说这话,太上皇却又转开话题:“对了,当初太后为孝安太子选侧妃,你是故意的那么做派,想让太后不喜欢……这么做也是为了铖御,是吗?”   星河听他突然说起旧事,这才把先前的心头疑问压下,站起俯身,不敢抬头:“请您恕罪。”   “呵,恕什么罪,朕只是突然觉着,原来冥冥中自有注定罢了,你不忘了他,他也不忘了你,”太上皇的口吻轻松的,又感慨般道:“铖御的眼光是好的。你也没辜负了他的心。”   星河的脸上更热了,不太适应在一个“长辈”,又是“太上皇”的身份面前,被说出这些私情来。   太上皇却定睛看她:“不过,以后你进了宫……”   他的目光闪烁,仿佛还有无限的话说,却见佑哥儿手里捧着一个碟子,竟是从旁边走了出来。   陪同的太监乐不可支地笑说:“太上皇,小公子觉着这栗子酥好吃,非要拿来要给您尝尝呢,瞧这份儿孝心。”   太上皇看着佑儿步履蹒跚地走到自己身旁,顿时把所有话都咽下了,探手摸摸他的脸道:“这么小小年纪,就这么孝顺?好孩子。”   星河听太上皇说“进了宫”,心不禁悬起。   正有点莫名胆怯,恰好佑儿过来打断了。   偏在此刻,外头一个内侍走来:“启禀太上皇,皇上那边,请容三姑娘过去一趟。”   太上皇满心都在佑哥儿身上,听了这句,便看看星河:“这样……你先过去吧,皇上应该是有正事跟你说,玄佑就留在这儿。”   星河只好又悄悄地叮嘱了佑儿几句,便随着内侍离开,平儿等,却还是留在寝宫门口。   这次,星河并不是往御书房去的,而是距离皇帝寝宫颇近的一处套殿,名唤华滋堂的地方。   此处除了有临窗坐炕之外,还有供皇帝歇息的床帐。   其实形同虚设,太上皇先前并没有在此歇过。   星河头一次来这儿,只顾打量种种陈设。   在太监的示意下进了里间,才看到李绝背对着自己,坐在临窗的炕上。   她本来想行礼的,可见他坐着不动,便悄悄地放轻了脚步走到后面,抬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本来是想吓李绝一跳,谁知李绝并没有任何吃惊的模样,只说道:“姐姐来啦?快来坐。”居然也没有回头。   星河有点疑惑,他口吻是亲昵的,但举止却透着怪异。   她心里猜疑,难道是怪自己没认真行礼吗?脚下挪动到了李绝对面,却见桌上摆着两盏茶,并一些新鲜的果子、糕点之类。   星河在炕边上略略挨了,抬头:“你怎么在这里……”   话未说完,突然一顿,见李绝低着头并没有看自己一眼。   李绝问:“这儿距离前头寝殿近些,太上皇没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星河答应了声,突然想起太上皇说什么“进宫”,刚要提,又看着李绝那古怪的样子:“你……怎么了?”   他跟个闯了祸的小子一样,大手张开,遮住了口鼻以下的半边脸,也不抬头,声音闷闷地说:“没什么,这两天没见着姐姐,火气忒盛,长了两个疮,怕你看了不喜欢。”   “什么疮?”星河吃了一惊,忙挪到他跟前道:“给我看看。”   星河把李绝的手挪开,顿时吃了一惊,原来他的口鼻不知怎么,竟受了伤,唇角的伤还没愈,旁边两道血痕,幸而不太深。   而仔细看,却发现眼底下也有一团没散的乌青,刚才他低着头,手又遮住,所以看不清。   星河的手一颤,捏着他的下颌,又惊又气:“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伤着的?”   李绝道:“没什么,一时不小心……”   若不是他眼底也有乌青,只看唇上这尴尬的样子,星河恐怕要怀疑他去跟人胡天胡地了。   此刻看李绝支吾,便试着问:“难不成……是被谁打的?”   李绝以前少年无知,四处惹祸,常常地跟人打架倒也罢了。   可如今他登上帝位,身份早已不同,又会有谁敢对他动手?   “没事的。”李绝也知道只要照面,必定露馅,当下不再掩饰,只攥住星河的手,“姐姐别担心,都是些皮外伤罢了,两三天就没了。”   “……真的是给人打的?”星河震惊,又担心又生气,总不成是有人想要刺杀新帝吧?而且以李绝的武功,一般人怎会伤到他?   忙追问:“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有没有捉住?”   李绝的眼神有点古怪:“呃,是捉住了。”   “究竟是什么人?”   李绝犹豫了一会儿,咳嗽:“姐姐也知道的,那个人。”   星河一愣,之前只顾关心他的伤去了,忘了冷静去想,现在给他一说,她盯着李绝的双眼:“难不成是……庾叔叔?”   李绝揉了揉还有点疼的脸:“除了他,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般了。”   星河的心怦怦乱跳,突然想起太上皇说庾约“暂时无碍”的话,以及后面那一句……   她简直不敢相信,双眼滚圆地看了李绝半天。   李绝本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什么,但竟没有,他反而忍不住:“姐姐怎么不问我,他为什么会动手?”   星河默默地:“我想庾叔叔不至于因为朝堂上的事而如此冲动,是……因为私事?”   李绝笑道:“姐姐怎么一猜就猜到了。”   星河看着他唇上那点儿刺眼的伤,叹了口气:“你都跟庾叔叔说什么了?”   李绝挑挑眉道:“天地良心,我对庾凤臣可是仁至义尽了,尽心到人神共愤。”   星河见他胡说八道,便一摇头:“那庾叔叔现在在哪里?你没有对他怎么样吧?”   “你只管问他,也不问问我的伤,”李绝先前受那么生死攸关的伤,都不曾如今日一样“凄惨”毕露的,他摸了摸脸:“不知道多疼呢。我涂了好些药,还是这样。”   星河凑过来认真地又看了会儿:“脸上是这样,身上有没有?”   “也有几处给打青了。”李绝的唇一撇:“他下手可狠了,仿佛要谋害了我,他自立为王一样。”   “快别胡说。”星河赶紧地制止:“叫人听见恐怕又生事。”   “那你还问他,”李绝哼哼,仿佛娇弱不胜风吹就倒:“待会儿姐姐还得给我身上涂点药,胸口这儿给他打了一拳,疼的厉害。不知有没有内伤。”   这话半真半假,星河虽不信庾约会有那么能耐,但也不敢小觑,心惊地:“真的?快给我看看。”   她说着去扒拉李绝的领口。   李绝嗤地笑起来,握住她的小手:“大白天的,姐姐做什么?”   “谁干什么了!”星河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冒失了,脸热地解释:“你不是伤着了么,我只是……”   话未说完,却听门口上太监道:“启禀皇上,庾大人到了。”   星河意外。   李绝却又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地:“姐姐不是担心他么?你到外头去跟他见一见吧。等见了他,再跟你说正经事。”   华滋堂,庾凤臣很慢地走了进来。   他看见了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瞬间止步。   两人目光相对,星河眼中的惊骇一涌而出。   既然知道庾约无事,而李绝又受了伤,星河心里本来是想着当面问问庾约的。   ——他怎么能够在这时侯对李绝动手的。   不管于公于私,不管是他身为朝臣的身份,还是年纪比李绝大,庾约都不该对李绝出手,还把李绝打伤了……   还不知有没有内伤。   可当看见庾约的时候,星河那质问的心思突然消失不见了。   星河先前见李绝脸上带伤,自以为了不得了。   但是此刻看到庾约,才发现他的情况,竟比李绝狠上数倍。   唇边极大的淤青,右眼角有伤——眼睛还有点发红,不知是不是给打坏了,布着血丝。   细看,额头上也破了一块,用网巾压着一块儿棉布挡住。   这情形,可是从没有过的。   李绝好歹还是个闯祸的体质,隔三岔五带点伤。   庾约却从来最是矜贵自持,素日里连头发丝都不肯乱上一毫,从不曾如今日这般狼狈。   星河屏息,很快有发现庾约的手仿佛也有些异样,仔细看,果然右手臂僵硬,行动不便。   这情形……李绝那点伤跟这个比起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竟然还委委屈屈地,说被庾约打了。   这谁打了谁,只怕佑哥儿都会一目了然。 第174章 .二更君拿出了婚书   回头,星河向着悄无声息的里间狠瞪了一眼。   再转身,她有点忐忑,甚至无地自容似的:“庾叔叔。”   先前的那点愠怒早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却是愧疚:“你、你……”她想问问他的伤,却看到庾约默默地转开了头,回避了她的目光。   庾约没想到会见到星河,他本以为是李绝传自己。   所以先前进门的时候,脸色还是倨傲自矜的。   直到看见的是星河,庾凤臣突然间就有点非常的……是无法形容突如其来的一种、“难以面对”的窘迫感。   他不想让星河看到自己“受伤”的样子。   这太过狼狈了,太过不成体统了,在她一个小姑娘面前。   庾约仿佛知道星河要问什么,他不想让她问出口,似乎一旦听见她关心的问话,他的屈辱感会因而更加强烈,翻倍。   在李绝手底吃亏,是不用想就知道的。   事实上,在庾约打定主意故意挑衅李绝的时候,他就存了死志。   所以庾约并没有因为受伤不轻,或者落于下风而觉着低人一等。   他没法容忍的是李绝跟自己说出口的那些话。   庾约宁肯李绝就直接把他杀了。   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星河。   此时此刻跟星河照面,庾约心里只是越发的愤恨。   庾凤臣觉着这是李绝故意的,自己真是小看了那个“小鬼”,他的心机明明深得很,是故意让星河在这时候跟他见面的吧。   让星河看清楚他的狼狈不堪。   庾约不知要说什么,而且不想开口。   星河走到他跟前,越看,越惨不忍睹,尤其是那只眼睛,看起来好似要滴血一样:“庾叔叔,你有没有让太医看过?”   庾约终于出声了:“那可不敢当。”   他的声音才出口,就又把星河惊住了。   庾约的声音原本是玉石交撞一样清冷而悦耳的,可是此刻却沙哑的,就好像是……被人在嗓子上重重地踩碾了一脚似的。   星河惊疑地望着庾约,目光下移,稍微用心看向他颈间。   不出意外,她又看到庾约脖子上是大片的深紫的痕迹。   那像是勒痕,又像是给人用手掐出来的。   星河心里闪过的,是在小罗浮山上曾见过的那一幕,李绝单手就把一个孔武有力的道士掐死了。   她一阵头晕。   若不是还有点理智,恐怕就要大声地叫出李绝来,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竟下这种的死手。   星河揉了揉额头,心情是惶恐不安的。   从方才见庾约时候的感觉,就仿佛是自家的孩子在外头受了欺负,她正要去找对方出气,谁知却发现对方伤的更重。   于是那股怒气便都化成了愧疚跟忐忑,她恨不得向着庾约打躬作揖恳求宽恕。   庾约说了那句后,也轻轻地皱了皱眉。   他的喉咙确实疼了几天了,事实上,他还能够发声,已经算是那小子手下留情。   只差一点,李绝就会真的捏断了他的脖子。   虽然庾约倒是恨不得。   庾凤臣定了定神,看了眼星河。   也看出她满脸的负疚痛惜之色。   “跟你无关,”庾约低低地,惜字如金:“不必如此。”   星河做错了事似的低着头:“庾叔叔向来……不是个急性子,怎么居然竟跟他动了手呢?”   星河说了这句,又怕庾约以为自己是在质问他,忙补充:“我知道必然是小绝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但庾叔叔知道他的脾气,又何必跟他当真。”   毕竟,李绝三五不时,就要打一架,可谓身经百战。   但庾约可是经年的从不跟人动手,他却跟李绝打架,这简直就仿佛是把精贵的瓷器、玉品,跟无坚不摧的兵器相碰,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事实上李绝居然也会受伤,已经超乎星河的想象了。   “他可告诉过你,他说了什么?”庾约淡淡地问。   星河摇头:“没有说。想来……是跟我有关的吧。”   庾约哼了声:“他没跟你说,倒是好意思跟我说……呵,他恐怕是想要我亲口告诉你。”   两人在外头说话,里间的李绝一个字儿也没错过。   李绝是有点心虚的,虽然打了庾约,他不后悔,也打的理直气壮,但在星河面前他还是得收敛,所以事先就跟星河诉苦,又编造了什么“内伤”的鬼话。   因为李绝清楚,星河一旦看见庾约,必定会责怪他下手太狠不留情,而有了“内伤”的说辞,至少有个缓冲。   李绝跟庾约是完全的不同,李绝晓得星河的脾性,一心想在星河面前做小伏低,也习惯如此,无非是想让星河多疼惜他。   而庾约却是从不肯让自己在星河面前“低矮”半分,甚至连他此刻带伤见到星河,都让他身心都十万分的不适。   此刻李绝听见庾约“敲山震虎”的,几乎按捺不住要反唇相讥。   他不失时机地抓了一块炒糖塞进嘴里,不给自己多嘴的机会。   星河并没立刻答话,而是扶着庾约的左手,让庾凤臣在旁边椅子上坐了说话。   庾约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很想告诉她,自己并不是伤的不能动了。   但还是任凭星河扶着自己在旁边落座。   星河自个儿却没有坐,而是站在他的身旁:“庾叔叔,先前燕王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完结了?您没事儿了对吗?”   庾约“嗯”了声:“也许吧。”   星河问道:“小绝跟您提了什么?您能告诉我吗?若……不能说也无妨,回头我问他就是了。”   “你问他?”庾约垂着眼皮:“你跟他,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了是不是?”   星河有点局促地绞了绞手,终于大胆地看向庾约,轻声地:“其实,我跟小绝……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他们本该无话不谈,本该最亲密的交心……却因为那些身不由己跟情非得已,竟磋磨了这两年。   星河这一句,非但出乎庾约的意料之外,甚至连室内的李绝都听呆了。   李绝方才为了堵住自己的嘴,嘴里塞了些炒糖,他嫌太甜腻,又送了个糖雪球。   此刻瞪着乌溜溜的眼睛,鼓着腮帮子,倒像是个仓老鼠。   庾约嘶了声,满心的酸涩,口不择言:“你、你也要向我炫耀?”   “炫耀?”星河一怔,忙又摇头:“庾叔叔,你别介意,我只是说了一句心里话。”   “心里话。呵。”   星河并不在意庾约的冷态,他本就是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人。受了这种磋磨,能够如何?   而且星河如今已经打定主意要跟李绝在一起,就算有些话再难开口,她也不惮开口。   “是心里话,”星河望着庾约,温柔而坚定地,“我感激庾叔叔曾经在我危难之时,救了我。这么多年也把佑哥儿照料的很妥当,就算不看别的,只看佑哥儿,我也该心存感激,不过,我势必是要负了庾叔叔的,因为我、我想……跟小绝……”   “别说了!”庾约不等她说完便有些暴躁地起身,他的声音更是嘶哑的可怕:“我不想听这些,你喜欢如何就如何吧,放妻书不是给了你了吗?你去啊,何必假惺惺地跟我说这些,他恨不得杀我,你又来诛我的心,你们真的是存心要折磨我是不是?”   他勉强说完,便已经咳嗽成一团。   “不是。”星河上前拉住他的袖子,给他轻轻顺气:“不要说这种气话,庾叔叔你心里知道的。”   庾约推开她,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仰头想了会儿:“星河儿,不必多说了,毕竟说什么都没用。我现在唯一后悔的是……”   星河咬着唇。   庾约扫过华滋堂安静的里间,他当然知道李绝在,毕竟,李绝是不会放心让星河单独跟自己见面儿的。   “我后悔,”望着星河,他沉声说道:“我当时为什么就听了你的话,没有痛下决心调动……”   “庾叔叔!”星河不等他说完便上前拉住。   同时她伸手过去,好像要捂住他的嘴,可小手却又没有真的落下,而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庾约闻到熟悉的馨香沁入口鼻,在瞬间仿佛已经将他麻醉。   詹老太君离开太后寝宫后,跟庾约在燕顺堂见了面。   庾凤臣进内的时候,眼角还是有些湿润的,看到老太君坐在堂中,他稍微快走了几步,尽量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右手不便。   “老太太,”庾约行了礼,忍痛起身:“他们传您进宫做什么?”   詹老太君端坐在椅子上,冷静地打量庾约脸上身上的伤,却并没有问他为何受伤:“太后娘娘,召我去商议一件事。”   “什么事?”庾约问,实则心里已经有数。   詹老太君道:“太后,给我看了一张婚书。”   “婚书?”庾凤臣眉峰微蹙,只望着老太君。   只听老太君继续说道:“你大概猜到了吧,那是……当今皇上、跟星河儿的婚书。——是在星河儿没上京之前,在驿马县内定的婚书。”   庾约张了张口,吸了一口气。   他察觉到唇角的伤在沙沙地疼,又慢慢地合上了嘴。   詹老太君看着庾约的神情,缓缓道:“太后说的很清楚,星河儿早在县城的时候,就由她的外公、外婆做主,许配给了当时还是小道士的皇上。”   庾约轻轻地一笑,有一点微凉,不置可否。   当时,太后把县城内的官府出具的婚书、媒聘等给老太君看。   詹老太君其实并没有很震惊,她毕竟不是那种肤浅无知不经世事的老妇人。   按照太后的说法是,星河儿跟小道士在县城成亲后,阴差阳错分开。   后来李绝于盛州逢难、生死不知。而星河偏偏又有了身孕。   多亏了当时,庾约主动要求跟星河成亲,先把这个孩子认了下来,一是保全皇室血脉,二来也是保护她们母子。   詹老太君老于世故,虽然婚书看着不差,但细细一想就能想到,这其中有太多的蹊跷。   她本来可以质问。   但有一点,老太君也是没法儿开口的,那就是佑儿确实的、不是庾约的孩子。   更何况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而是整个国公府的大局。   新帝明显对于庾约是有些针对的。   而敬妃,在燕王宫变之时里,确实参与的很深。   假如庾约竟不肯撒手的话,就算庾约没犯错,按照敬妃的罪责,那对于国公府的处罚,若是从重,抄家灭族,不在话下。   庾约听老太君说完,吁了口气: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婚书?   哈,这种机妙的法子,以李绝的心思,是绝对想不出来的,应该是太上皇的手笔。   真是……果然极偏爱李铖御啊,居然给他谋划的天衣无缝。   詹老太君目光沉沉地看着庾凤臣:“凤臣,还有一件事。”   “您请说。”   “你写给星河儿的放妻书,是不是真的?”   庾约垂着眼帘:“是。”   老太君问:“你为什么要写这个。”   庾约沉默了片刻:“当时情形紧急,给了她这个,她就能离开国公府。”   “呵,”老太君笑了:“凤臣,你的意思是,你为了星河着想,而做好了国公府会被抄家灭族的准备吗?”   庾约重又跪地,道:“我知道是我连累了老太君跟府里,但是……我其实、并没有就做那种弃国弃家之举,只是朝堂上的事,变幻无常,谁也说不准。”   詹老太君长叹了声:“我知道,你毕竟还是个明白轻重的,所以并没有就把整个国公府拉入水中。可是……”   老太君再度细看他身上的伤:“你明明是最聪明的,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庾约垂头不语。   詹老太君道:“好吧,公事上,且不说了,只说私事的,你且告诉我一句话。”   庾凤臣才道:“您想说什么?”   詹老太君又想了片刻,才问道:“你这样不放手,到底是真心喜欢星河呢,还是为别的缘故,比如——你要赌这口气。”   庾约不能回答。   老太太盯着他,叹息:“你看看,事到如今你还是这样,你这个样子,难怪星河儿跟你并不是一条心。你根本不叫她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明明一团好意,捧出来,却是冷冰冰的,叫她如何受得了。”   “她心里根本……”庾约脱口而出,却又忍住。   “她心里怎么?”老太君站起身来,缓缓向他走近了几步:“你想说,她心里根本自有喜欢的人,就是当今皇上,是不是?从头到尾,她所恋慕不能放的,都是皇上是么。”   庾约仍是没开口,悲惘的眼神却仿佛透露了一些。   老太君走到庾约的身前,俯身,苍老的声音响起:“凤臣,你但凡说一句,星河儿心里有你,咱们或许、还可以拼死争一争……”   庾约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愕跟震动。   老太君抿了抿唇,皱眉:“可是偏偏你自个儿也清楚的,如今、还想什么呢?——我一把年纪了,别的不念,只想你们这些儿孙辈儿的好好的就行了!”   庾约没法儿面对老人家的注视,他闭上双眼,受伤的右臂却钻心的疼起来,也许是因为这种常人无法忍受的痛,逼得他的眼睛在瞬间潮湿了。 第175章 册封为皇后   除夕将至,万家祥和,鞭炮声声。   先前辽人压境的危机已然解除,皇室也归于安泰平稳,最让人惊喜过望的是,原来新帝早已经成亲,而且小皇子已经有三岁了。   京城内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此事,见面第一句话不是“新春吉祥”,而是“你听说了吗”。   原来就在先前,皇帝传了新任礼部尚书进宫,选吉日,拟制文,并告知京内各司,预备皇后册封大典。   朝臣哗然。   先前并不知新帝有意娶亲,如今突然传出这个消息,竟不知花落谁家。   但很快地,令所有人都为之如梦似幻的消息传出,皇后,竟是靖边侯府容三姑娘容星河。   朝野间更加议论纷纷起来,乍然提起容三姑娘,称呼有点儿久远,似乎叫人一时想不到是哪一位,但若说宁国公府庾军司的夫人,那就人人皆知了。   怎么回事?皇后竟是庾大人的妻子?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在所有沸反盈天的吵嚷声中,皇帝发了一份上谕。   众人这才知道内情。   原来新帝当初还是寒微出身小道士之时,就跟当时还在乡下的容三姑娘一见钟情,由容姑娘的外公外婆做主,竟将她许配给了新帝,婚书媒聘等一应具全。   只是后来几经曲折,两人竟分分合合。   而在新帝于盛州生死不明的时候,容星河却怀了身孕。   容三姑娘本想一死殉情,幸而宁国公府庾军司深明大义,苦口婆心劝止了她。   因情势不明,也为更好地保全皇室血脉,庾军司便假意迎娶了容三姑娘,善为照料,乃是侠义心肠,君子风范。   因此“高风亮节”之举,皇帝竟封了庾约为安国公。   此事逐渐传开,人人称奇,竟觉仿佛是戏文里的故事一般。   有人说道:“怪不得先前,听说安国公对于自己的那位夫人宽宠有加,当时我们就觉着,国公爷向来不是那种迷于女色的,成亲前又毫无征兆……原来是为了照料之故。这就说得通了。”   又有的说道:“怪不得这三年里,只得了这一个子嗣,可见国公爷确实是个难得的信诺君子。”   有人盛赞庾约之德,说他竟类似古代“赵氏孤儿”的程婴,义薄云天。   当然,也有人感慨容三姑娘竟是个慧眼识英豪,大难不死而必有后福之人,竟能跟新帝识于微时,历经磨难,终究一举冲天。   而在此之下,依稀也有些别的议论,但也不过是蚊蝇嗡讷而已。   毕竟上谕已发,负责记录的史官也将此节载入国书。   且先前百姓们还担心呢,皇室血脉单薄,好不容易出现了个精明强干的新帝,可又没有皇后,还不知何年何月添嗣。   ——如今好了,非但皇后有了,现成儿的大皇子都有了一个,简直是双喜临门,过年的炮竹都要多放一挂。   不过,众人都在议论此事,却鲜少有人知道,庾凤臣虽然被封为了安国公,但是他却已经不在负责统理京畿二十三县的兵马。   皇帝美其名曰让他休养生息,但庾凤臣自然知道李绝是要罢免他的实权。   庾约也没什么异议,毕竟早也猜到了。   暂时接手代替庾约的人,正是之前在峘州事变中,跟随李绝的霍康。   霍康虽然竭力推辞说自己不能胜任,但李绝相信他,只能咬牙先顶上了。   钦天监择了吉日,册封皇后的大典非常的正式,甚至超过了当初新帝继位时候的排场。   原来新任礼部尚书得了皇帝的亲口授意,叫务必要隆重。   而向来一切从简的皇帝,不辞辛劳地按照程序,亲力亲为,绝不缺位,百官们见状,也都肃然应对。   但文武百官哪里知道,李绝是把这个,当成了他跟星河的“成亲大典”。   册封前三天,星河斋戒沐浴。   到正式册封那日,礼部官员供皇后的金册金宝,百官三跪九叩,仪卫官鸣鞭,宫廷乐官奏起祥和的庆平乐,恭迎皇后。   星河虽然早有准备,却仍是累的精疲力竭。   直到礼毕,李绝不动声色地搀扶住她的手,同她进了寝殿。   ——早在发上谕之前,太上皇便叫钦天监择了吉日,跟皇太后挪到了后方的养颐殿,而帝后寝宫的种种,也都紧锣密鼓地重新陈设,更换,收拾打扫。   到了里间,内侍们送了茶上来。   星河正口渴了,伸手要接,李绝却先一步给她拿了过来,亲自喂着喝了两口。   星河起初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过于口渴,便只说了声“多谢”。   可喝着喝着,突然想起先前他故意的也叫她这么做过,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李绝倒是没想到这个,只爱惜地看着她略带疲惫的脸色:“累得很?”   星河笑道:“怎么这么繁重复杂的呢,我以为很快就做完了。听嬷嬷们说,竟比你登基还要隆重些?是不是真的?”   李绝道:“我可以不在意那些,但却不能委屈了姐姐。毕竟,欠你一个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今日也就当补上了。”   仔细看着星河戴九龙九凤冠的模样,美则美矣,就是看着沉甸甸的,再加上那一身金绣坠珠带宝的皇后凤袍,怪道她累。   星河定睛看他,心头微甜:“对了,那法子是谁想出来的?难为了。”   李绝道:“是太上皇想的,驿马县那边,也是太上皇命人去处置的。”   县城里的婚书、人证之类,太上皇都弄的极妥当,别说是冯老先生跟杨老太太等,就连靖边侯,太上皇也都给敲打过了。   星河感叹:“太上皇这般用心,怎么好像格外的疼惜你呢。也不知是不是爱屋及乌,对佑儿都格外的好。”   说起佑儿,星河又有点担忧:“这一整天佑儿都在太上皇那里,也不知如何了,我是不是该去看看?或者叫人把他带回来?”   李绝听她感慨太上皇对自己好——原来星河根本还不知道他的出身,而对李绝而言,那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可以告人的,所以他自然也不肯说。   只听星河又说起佑哥儿,李绝才忙道:“不用,太上皇疼他疼的……跟亲生的似的,不必担心。”   星河嗤地笑了:“你又瞎说了。”   李绝笑笑,又道:“姐姐别动,我给你把这冠子摘下来。待会儿,再给你松松筋骨,保管你就好了。”   星河正也觉着身上很不自在,闻言倒是喜欢。   李绝先去洗了手,轻手轻脚地为星河把冠带除去。   星河头上顿时轻松不少,晃了晃有些发酸的脖颈,忍不住吁了口气。   李绝看了她一眼,大手向下去摘她的玉带。   星河微微睁开眼睛,有些疑问。   李绝道:“这么厚厚的,怎么给你按揉?当然要除去了。”   星河一笑:“你会不会这些?不如叫别人帮我。”   李绝看着她的笑,有些发怔,星河道:“怎么了?”   “这种事,我可不想让别人来做,以后只有我能够给姐姐除衣。”李绝扬眉道。   星河脸上微窘:“总改不了这浑说的性子。”   “我可是当真的。”李绝凑近,忍不住在她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下,道:“姐姐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么?”   “什么?”   李绝盯紧她秋水似的明眸:“想把姐姐藏起来,只我一个人能看,时时刻刻……好好地疼姐姐……”   星河脸红起来,长睫闪烁:“别说了……”   李绝偏又道:“姐姐如今可嫁给我了,可就不能再跟我推三阻四的了。”   星河扭开头:“我不听这些。”情不自禁地捏住了凤袍。   李绝握住她的小手,又看着她含羞的脸,简直如牡丹带晕,他情切之下,不由把人抱了个满怀。   星河给他紧紧拥着,几乎给推倒,忙小声道:“别闹,外头都是人。”   李绝深深呼吸,暂时按捺住心中所愿,只去除她的凤袍。   星河误会了,以为他此刻就要……   “小绝。”   李绝哼道:“放心,不做别的,”   说着,又嘀咕:“我是想让姐姐高兴,才叫他们办的格外体面隆重些,倘若因而累坏了你,却是哪头合适?放心吧,我的推拿功夫,你不是知道的吗?”   星河听了这句,顿时想起先前在小罗浮山,他为杨老夫人治腰的种种,当下嫣然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绝把那件很沉的金线凤袍取下,跟玉带等一起搭在旁边小几上,他搓了搓手,从星河的肩头慢慢地用力。   李绝的推拿不消说是世间一流的,他的手所到之处,仿佛炭炉一样自带一股暖意,那熨帖的暖,自掌心渗透入肌肤,到筋骨,星河几乎没忍住要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舒服叹息。   李绝给她揉了会儿肩,手顺着往下,隔着柔软的丝缎,他能试出底下那两片蝴蝶骨的形状,还有……那道牵动他心的伤痕。   虽然知道星河的伤早就好了,但李绝下手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避开了那道伤。   他的手滑到了腰间。   星河是最不耐痒的,肩头就罢了,腰上……可甚是难为情,顿时缩了缩身子:“那里……不用了。”   李绝笑道:“这腰可是最要紧的,此处不揉,岂不等于前功尽弃?姐姐可别干那讳疾忌医的行径。”   星河扭头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坚持。   李绝公然地握住那把细腰,手掌一掐,便几乎掐住了半边,就算他心里喜欢,可未免太过瘦弱了。   手上滑到脊骨处,一边发力,李绝俯身对星河轻声道:“以后,一定会把姐姐养的更丰腴些才好。”   星河的脸上,不知不觉已然红透,可却难以抵挡这股舒泰之意。   正猫儿似的微微眯起了眼睛,听了这话,她皱眉道:“你……是嫌我不够丰腴么?”说话间,下意识地往自个儿身上瞄了眼。   李绝笑道:“我是好话,觉着姐姐太瘦弱了,所以想叫你长点肉,免得……”   “免得怎么样?”   他浑厚的声调里带着明显的笑:“免得……稍微用力就像是会折腾坏了似的。”   星河听出他话中的不怀好意,她假装一无所知的转回头去:“懒得理你。”   不过,不知是不是李绝故意以话引逗、还是什么别的,他的大手或轻或重地,在后腰上轻轻地揉搓,一寸寸地逐渐下移,星河心里也随之升起一点奇异的念想。   她不敢让自己去多想,但却莫名地有些口干舌燥。   星河觉着大概是刚才没喝够水的缘故……毕竟先前为了顺利行大典而不出纰漏,她只抿了一小口水。   “小绝,”星河不敢回头看他,而低低道:“我渴了。”   “姐姐想喝水?”   “嗯。”   星河答应了声,李绝探身,从一侧桌上取了之前的茶杯:“哟,都凉了。”   “不打紧……”星河只管要喝一口,凉的更好,兴许会让自己清醒些,别生那些莫名绮念。   不料李绝道:“怎么能让姐姐喝凉茶,上次我喝了点冷的,姐姐还嘱咐我呢,怎么轮到自己就忘了?”   “那、就叫宫女……”   星河还没说完,李绝自己一仰脖,把那半杯茶吞进了口中。   然后他低头,同时把星河的下颌轻轻转动。   唇齿相接,舌尖轻而易举地撬开贝齿,甘洌的茶水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   星河睁大双眼,惊疑地看着李绝,而一边,却又身不由己地吞咽他度过来的甘霖。   直到水已喝尽,他还却还不依不饶地在兴风作浪。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而星河此刻想推李绝都推不开了,这时还是在白天,虽然已经过了明路,但毕竟他是这个身份,宫内的人又不是傻子,才册封的第一天就公然的白日宣……   星河心里知道不对,但不知为什么,就好像是给那条舌头搅动,把那所有的理智念想也都给搅的粉碎。   最终她不由自主地,软在了李绝的怀中。   就在李绝想要把人放倒的时候,一声战战兢兢的“皇上”,打断了所有的旖旎情切。   “皇、皇上……”是跟随李绝身边的、太上皇所派的小山。   李绝动作一停,却并没有起身,而只是悄悄地往后摆了摆手,希望这向来机警的小太监可以快点无声滚出。   不料小山尴尬地:“皇上,小皇子到了……”   这一句声若蚊呐,但李绝听见了,星河也听见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停住,然后,星河匆忙推了李绝一把,李绝也急忙松开她。   几乎就在瞬间,外头响起了佑儿的声音:“娘亲?娘亲!”有些着急张皇的。   星河一听这个响动,立刻从榻上下地:“快带进来!”   不等小山出去宣召,外头佑哥儿哥磕磕绊绊地往这边儿跑来。   他跑到门口,一眼看到星河,这才惊喜交加地张手扑了过来:“娘亲!”   星河将佑儿抱起:“娘亲在这儿呢,怎么了?”   玄佑的眼中已经挂了泪:“佑儿想娘亲……一整天都不见你。”他撅着嘴,随时地要掉下泪来。   星河急忙哄着:“娘亲在这里,不是跟你说了,要办一件事的吗?你没有乖乖地在太上皇那里?”   “佑儿有乖乖的,”玄佑吸吸鼻子:“可是、可是,太上皇那里没有娘亲……”   这时侯李绝也站了起来,看着这个大煞风景的孩子,嫌弃地:“你是男孩儿,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想找你娘亲,能有什么出息?”   玄佑瞪大双眼,仿佛想要忍着不要泪掉下来,但眼神却气愤又警觉地看着李绝。   星河急忙呵斥:“你在说什么?他才多大。”   李绝嘀咕了几声,可又不敢跟她犟嘴:“我、我也没说什么。”   谁知玄佑抱住星河的脖子:“娘亲,我好久不见爹爹了……”   李绝脸色一黑。   星河也微微僵了下,忙抱着玄佑走开两步,才低声道:“娘亲不是教过你么,以后……不能再叫爹爹了。”   玄佑虽然很听话,但毕竟是小孩儿,又跟庾凤臣相处了快三年,感情哪里是说没就没的。   他不敢跟星河闹腾,只委委屈屈地:“佑儿知道,可是、可是佑儿还是……娘亲,我以后不能见、见……老太君跟……”   星河把佑哥儿放下,擦了擦他眼角的泪:“你乖,不许哭了。”   回头看了眼李绝,星河轻声道:“以后兴许有机会的,不过,你要记得娘跟你说过的话,如今你该叫谁爹爹呢?”   佑哥儿果然聪明,当下歪头看了眼那边儿黑着脸的李绝,有点不情不愿地:“他。”   星河苦笑,却又摸了摸佑哥儿的小脸,耐心地说道:“佑儿果然记得,是啊,他才是你真正的爹爹,以后你都得这么叫,知道吗?”   佑哥儿的嘴角往下撇着,却仍是回答:“佑儿知道了。”   “那……去叫一声吧。”星河决定趁热打铁。   虽然父子两的相处,势必会别扭的,但李绝以前跟自己提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想的很清楚,佑哥儿毕竟年纪小,假以时日,自然就纠正过来了。   此时,佑哥儿吃惊地看了眼星河,又看看李绝,星河微笑道:“去呀?”   玄佑抿嘴,跟下定决心似的向着李绝走过去。   李绝正负手站着,眼睁睁看着小家伙挪到跟前。   他本就生的高,跟地上这个小东西四目相对,却见玄佑嘴唇蠕动,竟道:“佑儿……才不叫你……”   这声音很低,低的只有李绝自个儿能听见。   而说到最后的时候,佑儿竟略提高了点声:“爹爹。”   这两个字,星河自然听见了。   所以在他背后的星河看来,佑儿是很乖巧地去“认爹”了。   但在李绝看来,这小子,竟是想要来气死自己的。   随着李绝脸色变青,佑儿竟又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小孩儿扮了个鬼脸,小嘴儿飞快地动了动:“就不就不!你不是爹爹!”   这要不是星河在跟前,李绝指定要把这小东西一把揪过来,摁在腿上好好地打上一顿。 第176章 .二更君浮荡如春水   李绝从来不喜欢小孩儿,更何况面前的这个,人小鬼大,竟当着星河的面儿,阳奉阴违,跟他耍心机。   自己竟给个三岁的小娃娃戏耍了,简直牙根儿痒痒。   不过星河就在跟前,李绝的眉梢不为人知地抽搐了一下。   他尽量让自己的嘴角露出“和蔼”的笑容。   他微微俯身,抬手抚住佑儿的小脸:“乖,真是好儿子。”   这就有点笑里藏刀的意思了。   虽然笑的还算正常,但小孩儿早嗅到他身上气息的不对。   玄佑立刻跳开,跑回到星河身旁,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可在星河看来,这一大一小,“父慈子孝”,真真是可爱极了。   不过既然玄佑回来了,星河便摸了摸他的头,满意地含笑对李绝道:“你有事且先去忙吧,对了,玄佑从太上皇那里跑回来,也不知怎么样,你要不要去看看?若是惹得太上皇不高兴,你先替我赔个不是。”   “什么啊,”李绝心里更恨了,明明有好事,却给这小子撞破,脸上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大度模样:“哪来的这么多客套。”   不过,李绝也知道这小东西在这儿,自己应该是讨不到什么便宜了。   于是又瞥了玄佑一眼:“对了,我看不能老是让这小……让玄佑这么到处疯玩无度的了,我听说太上皇在教他写字,不如认真想想,给他调几个翰林院的老师?”   星河一怔,虽觉着佑儿还小,不过学业这种事情,自然是从小儿教才是最好。   她自己曾经吃过不识字的苦楚,曾甚是羡慕李绝识文断字,通古博今,佑儿若也能成为那样的人,那不是太好了吗?   于是星河立刻答应:“那就你看着办好了,多操心吧。”她只顾畅想对于佑儿的种种好处,竟没留意佑儿着急地要反对的神情。   李绝得意地,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他笑吟吟地:“我是他爹,望子成龙,这不是应该的嘛。”   那个“爹”,他咬的格外重些,在星河看来,倒像是真心为玄佑着想似的。   李绝去后,玄佑抱着星河,万般委屈:“娘亲!”   星河蹲下来:“又怎么了?”   玄佑皱着眉:“他说调老师,是要教佑儿读书吗?”   “是啊,读书可是很好的事,”星河温柔地望着佑哥儿:“娘亲小时候,想读书都没有机会呢。何况还是那些有能耐的翰林院的老师教导,佑儿一定要好好学啊,可别让娘亲失望。”   佑哥儿本来是要反对的,可听见星河这么说,他便咂了咂嘴,心事重重地:“那,佑儿不会离开娘亲吧?”   “当然不会,”星河笑道:“你只是去跟老师们学习,还是在宫内的,时时刻刻的都会见到娘亲。”   佑儿这才放了心。   两人说了片刻,平儿从外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星河身边毕竟缺乏得力的人,国公府的其他人,李绝又不喜欢,所以只带了平儿,跟两个还算憨厚可靠的丫头进来。   如今平儿从国公府的大丫鬟,成了宫内头一号的,整个人也还有点懵。   先前跟随星河进宫,初初见了李绝,几乎不知怎么面对。   再怎么样,李绝跟先前也大不相同了,这变化,不仅仅是因他身上的龙袍,而是通身的气质。   自打离开了小罗浮山,李绝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不堪承受,就如同是遭遇了千锤百炼的神兵,自然透出一种慑人的煞气,又怎会如故。   除了心头对于星河的炽热的情分从未改变,可谓从头到脚,都已然不同。   而对平儿来说,她跟星河一样,皇帝这个身份,对她来说,太匪夷所思了。   回想当初,曾经还想安排他去当镖师,当坐堂大夫……   平儿简直想挖个地洞,再把自己妥帖安详地埋起来。   面对平儿的不知所措,李绝笑意依旧地,点头:“平儿姐姐,好久不见了。”   平儿听他现在还叫自己“姐姐”,大惊:“皇、皇上……”   李绝细看着她,虽然曾经跟星河开玩笑,说平儿之前对他丧声歪气的之类,但李绝心里对于平儿,实则是敬重的。   就算平儿曾经不赞许他,可李绝清楚,平儿不管做什么,都是想为了星河好,可以说这丫头一点杂质没有的,都在为星河着想。   他李铖御可以不在星河身边,但是平儿却得一直都在。   她确确实实,是星河的左膀右臂。   就凭着这份远胜过主仆的情分,也值得李绝对于平儿的一份敬意,所以那声“平儿姐姐”,是实打实的发自内心。   李绝笑道:“先前,多亏了你一直守着姐姐,你也跟着受苦了。多谢。”   这一句话,成功地让平儿在瞬间流下泪来。   她是做梦都想不到,李绝竟然会对她说“多谢”。   就算平儿曾揣测过,看在星河的面子上,加上李绝本身的性情……他未必会跟自己追究过去的种种针对或者出言不逊等,但,平儿实在没料到,如今以帝王的身份,李绝还会这么相待。   她想说一两句话,可实在开不了口。   唇抿了抿,只有泪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   直到这时候,平儿才明白了星河说的那句“小绝一直都没变”,是什么意思。   此刻,看着李绝走了,平儿先去取了一件外衫给星河披上,才问:“方才御膳房那边来问晚膳,怎么……皇上又走了?”   星河道:“他去太上皇那边看看,晚膳稍微再等等吧。”   玄佑本来正抬头看着两人对话,听星河说等等,他眼珠骨碌碌一转:“娘亲,佑儿饿了。”   星河微怔,若是他再年长几岁,兴许可以叫他等等,但这么小的孩子……她看向平儿:“先弄两道佑哥儿喜欢的,让他垫一垫。”   平儿答应着去吩咐过了。不多时,果然送了两道菜,四喜丸子,糖醋鲤鱼,葱爆牛柳,油焖大虾,并一碗银丝鸡汤面。   星河陪着佑哥儿吃了晚饭,嬷嬷们来请他去洗澡。   佑哥儿临走,还抱着星河,不忘殷勤地叮嘱:“娘亲等佑儿回来哦,佑儿要跟娘亲一起睡。”   星河心里还想着怎么李绝还没回来,心不在焉地:“好,知道了。”   佑哥儿得了回答,高兴地在星河脸上亲了两下。   “这孩子。”星河笑看着佑儿,“快去吧。”   等佑哥儿去了,平儿才提醒她:“怎么就贸然答应了?今晚上……真的能跟哥儿一起睡?”   星河这才想起今夜仿佛不太合适,可已经说出口了。   两人面面相觑,平儿叹道:“我去看看,少不得我劝劝哥儿吧。”   星河笑道:“佑儿懂事的很,不至于会闹腾。若他很不答应,再说别的。”   说完后,星河拉着平儿的手,犹豫了片刻道:“我先前本来不想把你也拉进宫里,毕竟国公府也缺不了你,而且甘泉也那样,但我身边又实在没别的更好的……”   平儿忙道:“说哪里话,你不叫我来,我才生气呢。之前在县城的时候就说明白了,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再不分开的。”   星河百感交集,下定决心:“可是,我心里想着不能再耽误你了,甘管事的伤好了后,一定要给你风风光光的把事儿办了。”   平儿愣了愣,眼圈却红了:“我……这宫内跟国公府又不一样,我若是嫁了外头的人,是再难进宫的了。”   星河心里却也是万分不舍,但还得说:“就算你不天天在我身旁,但至少可以时时刻刻进来看我。总不能为了把你留在身边,就让你一辈子不嫁人吧?倘若你没有中意可心的人也就罢了,但你明明跟甘泉是……听话,不要多想了,啊?”   平儿左右为难,一想到将来要分开,泪便忍不住,她扭头:“我去看看哥儿。”   当天晚上,李绝从太上皇那里回来,星河陪他用了晚膳。   又因明日要一起去给太上皇跟皇太后行礼,之后,要接受百官们的贺表跟朝贺礼,以及王亲贵戚、朝中诰命等的拜贺,星河便想到一件事。   “怎么过了这么久,我没看到过信王太妃呢?”星河问道。   这话一出,李绝的手势停了停。   但很快他恢复如常:“怎么问起她来了。”   星河觉着这个“她”,口吻有些冷淡的:“怎么了?信王太妃毕竟是你的生母。”按理说,在这种重要的大典上,是缺不了信王太妃的。   李绝的唇角抿了抿,终于他一笑,对星河道:“姐姐你知道,李重泰在北边,手握重兵,太上皇到底是有些忌惮,所以才留她在宫内,不过……”   迟疑片刻,李绝终于道:“姐姐,你以后,若是不见她就罢了,若是见着她,且记得多留个心眼。”   “嗯?怎么了?”星河疑惑。   李绝的喉头动了动,眼神微冷:“信王太妃,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星河微睁双眸,心中惊疑无法言喻。   她不明白李绝的意思,那毕竟是他生母啊?但李绝又不愿意跟她解释,可能是怕星河再追问,李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姐姐,”他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我想给你的生母冯蓉一个封号。”   “什么?”星河果然转开了注意力:“封号?这个,不用吧?”   李绝说道:“不要紧,这不是为了你一个人的特例,以往就算是封了妃的后宫女子,他们的家人也会各有提携跟封赏,是惯例。”   星河思忖了会儿,摇头:“我看还是不要,娘亲现在过得还好,也不用这些虚名好听的,我又怕落人口实,叫人说你……什么任人唯亲之类的。”   李绝笑:“什么任人唯亲,靖边侯跟侯府的几位,我可都没有封过什么,只封你的生母,还不成吗?”   星河谨慎地:“太上皇知道吗?”   李绝宠溺地看她:“看看你,这么点小事也怕的这样,那好,明儿我问问太上皇,他若首肯,再做吧。”   星河缓缓靠向他的身上:“小绝,我知道你为了我好,可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想你为了我而行差踏错的,授人以柄。”   李绝垂眸,半晌却轻声念道:“只要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说话间,竟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下。   星河一颤,却没有闪躲,只是微微闭上了双眼,李绝看着她柔顺的模样,大胆地向下吻住她的唇。   本来,李绝想起了明儿还有一番紧锣密鼓的章程,不能让星河劳累到。   但是情到浓处,又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李绝的手跟推拿按揉似的,上下左右,四处惹火。   星河被他揉搓的成了一片春水,呼吸都仿佛给吹皱了的涟漪,俨然大乱了。   “我、我有点担心。”李绝一边亲,一边还不忘低语。   “什么?”星河迷迷糊糊地问。   李绝深深呼吸,勉强抬头看向星河:“我怕再伤到姐姐。”   他一提这个,星河也缩了缩。   那种疼的滋味,自然是她不堪忍受的,甚至毫不讳言地说,在李绝伤重的那初次,简直也是星河的地狱。   正因为有了那次最为不堪回首的记忆,上回又受了伤,她反而不觉着更严重了。   此刻听李绝又说到,星河微微迟疑。   正欲退缩,抬眸对上李绝煎熬的眼神。   “你……你慢着点,”星河压住那点羞耻心,而用自己并不丰富的经验,小声指点着:“小心些,该是、没事儿的。”   她真是意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在这种事上,指点江山。   她这几句话,虽是叮嘱,实则是放纵,对于李绝而言,就是许他的意思。   李绝润了润有些干的唇,声音有些暗沉:“我会小心的,而且我也要了一个法子……不过姐姐要忍一忍。”   星河起初不明白他的“忍”是什么意思,直到李绝抬手,从旁边的格子中拿出了一个玉瓶。   “是、什么东西?”星河诧异地。   李绝道:“这个,是太医院造的,说是能够……”他俯身靠近星河耳畔,低语了几句。   星河的脸上顿时绯红起来,叫道:“我不要!”   “只用一点儿试试,”李绝扭着,求着:“姐姐,我真的怕你受伤,我都不敢动了,咱们试试看有没有效用好不好?”   星河给他缠磨着,恼羞成怒:“你是越发坏了,竟弄这些东西。以后指不定还弄什么呢。”   李绝大胆地说道:“以后就好了,用不着这些。”   “怎么好了?”星河惊讶地问。   “多弄几次就好了。”李绝脱口而出。   星河的眼睛重又瞪得圆圆地,难以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你……如今是天子了,怎么还说这种无耻下……”   李绝知道她要骂自己下流,叹了口气:“姐姐若是不想用,那就算了。”   他的神情颇为委屈,虽说“算了”,那双撩人的丹凤眼却一直在瞟她。   星河的心狂跳了几下,扫了眼那玉瓶,叹气。   “算了,”无奈而认命地投了降:“随你吧。可就这一次,下、下不为例。”   她还是妥协了。   但假如星河知道自己妥协的后果是什么,她一定会严词拒绝,并把那东西扔的远远的,这辈子也不要见了。   那是一点宫中特制的药油。   滋润,愈合,功效极佳,除此之外,另有个致命的作用。   那就是,稍微地有点儿催/情。   伺候的内侍们都退的远远的,寝殿中安静非常,只有帐内隐约的沉重呼吸声,依稀透出。   龙涎香的气息在寝殿内悄然游荡,起初星河闻不惯,渐渐地,却喜欢上那种独特的香气,有一点类似琥珀的甜,有一点花木香的润泽。   药油的味道,是从来没闻过的,不算很浓,但同样独特,让人心跳加速。   星河从没有试过这个,就算李绝只用了少许,却也如野火焚身。   她知道自己不对劲,可还死命地忍着,但对于李绝的回应,却是出自本能地猛烈。   可就算如此,李绝仍是费了不少劲儿,磨了许久,才总算的诚如所愿。   “怎么姐姐……”李绝不敢动,但就算不动,那无上的滋味仍是快要让他疯了。   头皮发麻,他开始嫉妒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神志不清的自己。   而此刻,他的魂魄仿佛都给勒的飘然离体,他身不由己地说道:“明明生过孩子,怎么还是这么……”   按理说不应该,毕竟生了佑儿,又跟着庾凤臣。   先前在军中无意中窥见的那些场面,无非都是军士磨刀霍霍,大肆鞭挞,而那些妓人,有的毫无反应,似乎习以为常地麻木死板,有的则不知羞耻地大声叫嚷,并没有像是他跟星河这样困顿艰难。   星河闷哼了声,幸亏现在也有点神志飘荡,模模糊糊地,所以并没有很在意李绝说什么。   她只是很难熬,身体很热,就好像白日里给李绝推拿的滋味,四肢百骸都好像给他揉开了,连魂魄都很体贴地照顾到。   他的掌心是很熨帖的暖,举世无双,令人一试难忘。   如今这股熨帖的暖,已然不是在肌肤、或者骨骼,而是……   在她的身体之中。   他深深地契入,这么粗鲁,强横地侵占着,让星河觉着疼。   可在疼之外,却又是没法儿按捺的,一种像是被最轻柔的细羽丝丝抚过似的隐秘难言之感。   “小绝,”星河似乎要哭出来,她举手,玉雕似的柔荑勾住李绝的脖颈,在他耳畔低语呢喃地:“你……”   那三个字入耳,李绝感觉,有什么在脑中炸开一样,像是除夕夜放的焰火,炫目,灿烂,绮丽,无以伦比。 第177章 姐姐会疼你   十五刚过,容霄回京了。   同容霄一并进京的,还有信王府郡主李栎叶。   而此时的靖边侯府,也是跟先前大不相同了,除了星河封后外,侯府最大的一件事,却是容晓雾被顾云峰休了。   晓雾所生的女儿,也一并给带回了靖边侯府。   按理说,侯府出了个皇后,这顾家又是亲上加亲的,自然该好生地巴结,怎么会干出休妻这种得罪人的事呢。   说来,也不过是“自做孽不可活而已”。   容晓雾起先嫁过去后,顾家待她还算和气,可顾云峰显然是个不能安分的,家里的几个有姿色的丫鬟,都一一上手,连容晓雾的陪嫁丫头都不能幸免。   晓雾起初自然是要忍着,毕竟她已经成了顾家妇,而且男人风流些……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如果过问,还容易给加上“善妒”的罪名,当然要以大局为重。   谁知顾云峰看出她的隐忍,便以府里没有个男丁为借口,竟逐渐地纳了两房妾,其中一房,还是扬州瘦马出身。   容晓雾再怎么隐忍,到底是侯府的大小姐,如今居然看着一个妓/女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且还很得顾云峰的喜欢,体统何在?   一想到顾云峰去碰了那女子,又来跟自己如何,实在呕心之极。   顾云峰哪里管她想什么,依旧我行我素,两个人嫌隙渐渐深。   正在这种情况下,国公府出了事!   燕王宫变,靖边侯虽聪明的没被牵连,庾约却给御史台“请”了去,连带宁国公府被封住,不许人出入等,京内皆知。   顾家自然也知道。这顾云峰自从婚前得了晓雾,就看不惯她,只是碍于要巴结靖边侯府,才娶了过门。   后来星河嫁了国公府,有了这一重显赫关系,两个人也能维持。   直到国公府出事,顾云峰自觉翻身之时到了,跟狐朋狗党相处之时,又听那些闲人散播,说是某某大臣家里遭殃,某某大人给枭首示众……山雨欲来,情形危急。   而且原本庾约身边不可一世的甘大人,如今也在大理寺受刑,性命不保。   据这般情形,他们推测国公府很快也要如山倒下,而且跟宁国公府交往甚密的那些人家,只怕也要跟着受牵连。   顾云峰听后,惶惶然地,回家就没给容晓雾好脸色。   他当初贪恋星河美貌,却碰了个没趣,只因星河成了国公府二夫人,他自然不敢如何,甚至还要竭力奉承。   如今国公府遭难,却叫他又惶恐又喜不自禁,惶恐的是,他怕自己跟容家有这层关系,是不是也会受牵连,高兴的则是,星河总算要倒霉了!   那么一个美人,如果被抄家灭族,下场可想而知,到那时候自己恐怕就能够沾一沾……也未可知。   这顾家的姨妈给他念叨的也心神不宁,到底是无知浅见,母子两一番商议,就想干脆休了晓雾,这样一来,或许就跟国公府毫无关系了。   容晓雾早看出顾云峰这些日子不对头,听说要休妻,不怒反笑。   她当即表示可以答应,只有一个条件,自己生的女儿,她要带走。凉七獨家   顾云峰自从没把女儿放在眼里,见晓雾只此一个条件,巴不得呢,即刻写了休书。   晓雾回到侯府,说的明明白白的,府内皆知这顾家不是东西。   本来靖边侯府这边儿,苏夫人是难以按捺这口气的,但当时风雨飘摇的,虽靖边侯并未站队,却也难保意外,加上容霄的事烦心,所以苏夫人也没有理会,只打定主意以后不再跟这家子上门就是了。   顾家那里喜气洋洋,即刻准备再择一房贤妻,谁知不多久,星河封后的上谕发了,国公府也丝毫无事,甚至庾约,无罪不说,反而给封了爵。   顾家彻底傻眼,再厚着脸皮想吃回头草,也不能够了,连苏夫人也不留情面,特吩咐了门上,顾家的人来一概不见,打出去就是。   而京内众人都知道顾家蛇鼠两端贪心不足的小人行径,哪里有好人家的女孩儿嫁给他,非但如此,但凡有点头脸的人家都不肯跟顾家交往。   又过一段时间,听闻顾云峰不知在哪里惹了脏病……就不必多说了。   容霄回府,谭老夫人跟苏夫人最大的一宗牵念总算落了地。   又见容霄——个子比先前长了,也瘦了,而且比先前黑了不少,不过精神气儿反而比先前更长了不少,不再像是之前锦绣纨绔的气质,有了几分武将的轩昂挺拔气概。   靖边侯只一个照面,心里暗自赞许,脸上却还是肃然不苟言笑,只难得的没有再说那些训斥之语。   两个妇人却管不了许多,看容霄黑瘦了这么些,又是心酸,又是欣慰,上前拥着容霄,抱头痛哭。   另一边儿,郡主李栎叶进了宫。   上次分别,还是三弟,如今相见,却是皇帝。   行礼过后,郡主呈上了小信王的亲笔贺折,道:“先前皇上继位,以及册封皇后大典,信王本想回京参与朝贺,怎奈边关时有小股辽人滋扰,信王若离开,怕无人主持大局。虽然先前已经上奏折表明,但信王心中仍是很过意不去,特让我进京向皇上当面禀明。”   李绝扫了眼李重泰的亲笔信:“不用在意这些虚的,是观礼跟朝贺要紧,还是边关要紧,朕跟信王心里都清楚,自也不会怪罪什么。”   “多谢皇上。”李栎叶拱手低头。   李绝道:“信王一向可好?”   “除了伤了的那条腿,时不时地会犯疼,其他都还妥当。”   李绝点点头:“你也一路辛苦,这次回京,可多住几日吧。”   “这个……”李栎叶看了李绝一眼:“皇上虽是盛情,只怕我仍是要尽快返回的。”   “如今你也成了信王的左右手了。”   郡主微微低头:“这倒不是,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免得……稍有不慎,便辜负了父王一辈子的心血。”   李绝听见“父王”二字,无声地吁了口气。   李栎叶复又说道:“是了,先前母妃回京,一直不得返回,不知情形如何?若是无碍,臣女恳求,这次臣女返回,望皇上恩准让母妃同行。”   李绝淡淡道:“这有何难,王太妃先前就要回盛州的,只是路上遇到点麻烦,才又耽搁下来。”   郡主听见他口称“王太妃”,连“母妃”都不唤了,心中不悦,可见他答应的很痛快,面上便露出几许笑容:“多谢皇上,对了,待会儿去见过了太上皇跟皇太后,臣女是否可以见见母妃?”   “太上皇那边不用过去了,他老人家最近身上不适懒怠见人,改日好了再说吧,”李绝唤了个内侍,吩咐道:“带郡主去见王太妃。”   郡主退下,随着那太监一路往后宫而去。   将过皇后进宫之时,突然看到好几个内侍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迎面跑来,口中叫道:“殿下,殿下您慢些……”小步尾随在后。   李栎叶诧异地看着那孩子的眉眼,脱口道:“这是……”   内侍道:“郡主殿下,这便是小皇子。”   李栎叶瞪着玄佑,望着他酷似李绝的眉眼,心中风驰电掣。   正在呆看,那边玄佑已经跑了过来,见她是个女子,又眼生,便站住了,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啊?”   “殿下……”郡主先是一笑,竟不知怎么回答。   旁边的太监替她说道:“小殿下,这是信王府的郡主娘娘,算来,是你的姑姑呢。”   “姑姑?”玄佑皱着眉心,疑惑地打量着郡主,终于摇头,嘟囔道:“才不要呢。”   他仿佛不太满意一般,摇晃着可爱的小脑袋,往前跑过去了。   李栎叶回头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过了半晌,才问内侍:“他,就是先前在宁国公府的……”   内侍倒也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是啊郡主,就是先前给庾公爷认在膝下、实则庇佑的小殿下,说起庾公爷来,真真是个难得的高情高义之人。”   李栎叶的嘴角一动,却又长长地吐了口气,用旁人难以听闻的低声道:“高情高义么……确实,他的‘情’,只怕高到了‘曲高和寡’、无人能懂的地步。”   来到了冷华枫所住宫殿,却是个颇为偏僻寂静的地方,李栎叶还没进门,心里的不快就加了倍。   虽然李绝继位,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母妃,居然安排住这种冷僻的地方。   再联想他刚才冷淡的口吻……   难不成是做了皇帝,就淡了往日情分?   不过,在进了宫门后,李栎叶却被眼前所见惊的呆了呆。   在前方的宫檐下,摆着大大小小几十盆花儿,正趁着日色好,在晒太阳,信王太妃冷华枫手中拿着一把银剪刀,正在俯身修建花枝。   李栎叶站住脚,仓促地叫了声:“母妃!”   冷华枫听见,起身回头。   李栎叶加快步子上了台阶,在冷华枫面前跪倒:“母妃!一向可好!”   太妃仿佛瘦了点儿,但也不算过分。   看到李栎叶跪在跟前,太妃把剪刀递给旁边的宫女,探臂把李栎叶扶起:“我先前听说你进宫了,怎么这么快见过皇上了?”   郡主红了双眼:“是,已经见过了。本来还想去见太上皇,皇上说改日再见。便过来了。”   冷华枫点了点头,打量了她一会儿:“比先前又黑了。你到底是女孩子,得闲也把脸上收拾收拾,别叫京内的人看了,以为盛州的女子都是这般,且你是郡主……这般模样,哪儿有个郡主的样子?”   李栎叶习惯了打打杀杀,那些“对镜贴花黄”的做派,可不是她喜欢的。   但既然太妃说了,她便笑道:“是,得空会收拾的。”   说着又道:“母妃怎么竟清减了?”   冷华枫轻描淡写:“没什么,不过是在京城内住着,有点儿水土不服吧,时不时地想到盛州……”   李栎叶顿时想起之前传闻遇刺的事:“母妃之前受了惊扰,身上可有碍?”   “那倒是没什么。”   “是何人所为,可查清楚了?”   “过去太久了,不说也罢。”冷华枫挥了挥手,带了李栎叶进了殿内:“盛州那边儿,重泰怎么样?”   身后的宫女并没紧紧跟随,而是呆在了外头,有一个却去弄茶。   “王兄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不敢稍微懈怠,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盛州一切安妥无碍。”   冷华枫叹气:“他的身子骨呢?”   李栎叶道:“也好。您放心吧。王兄倒是总惦记着母妃的情形呢,他本来想亲自进京……”   冷华枫眼神一变:“胡闹,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母妃错怪了,”李栎叶回头看了眼,见身旁无人,才低声道:“泰哥哥一直都记得母妃的叮嘱——不管怎样都不会上京的。不过,到底担心您。”   冷华枫微微一笑:“这还罢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他在盛州好端端地,我便平安。”   宫女送茶进来,放下后,缓缓退后。   李栎叶才又道:“母妃,刚才我跟铖御……咳,跟皇上说了,等我离京的时候,便同您一起,他也答应了。”   冷华枫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吗。他或者,是巴不得我快些离开吧。”   李栎叶本来不敢说别的,听冷华枫的语气淡淡地,便说:“母妃,我感觉铖御好像比先前变了不少……先前他提起您,怎么连声‘母妃’都没叫了呢。”   郡主感觉,李绝先前虽然对人也很冷淡,但那冷淡中是带些赌气的意思的,是那种从小被抛弃的孩子对于家中的怨念,但怨归怨,心里还是记挂着。   可是现在,那种冷淡却是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仿佛已经隔断了亲情似的冷绝。   “既然改口了,就没有什么铖御,”信王太妃却不以为然:“你也说了他是皇上,能当皇帝的,哪个不是绝情绝意的。”   李栎叶心头一动:“对了,我才来的时候看见了小皇子,眉眼果真跟……皇帝像是一模一样的,那个容星河……”她有点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是看着冷华枫。   提到星河,太妃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复杂的表情:“那个女孩子,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跟了庾凤臣那么多年,最后居然还能登上凤位,呵,这个颠倒的世道……”   李栎叶似懂非懂:“对啊,我也实在想不通,按理说,庾凤臣不该是上谕里所提那样,单单是为庇护他们母子才娶了容星河的……按照铖御那一贯的性子,他怎么居然一点儿都不在乎?他年少胡闹、或者被美色所迷也就罢了,太上皇怎么也纵着他?”   太妃的眼中掠过憎恶之色:“他当然会纵着李铖御,因为他想……”   李栎叶正在等她说下去,太妃却又戛然止住,她扫了眼李栎叶:“总之,这次你来的正好。”   寝宫这边儿,星河也知道了郡主进宫的消息,按照礼数来说,她是该见见的。   不过李绝特意交代过,叫她不用在意李栎叶,星河颇觉尴尬。   又听说容霄也回来了,星河又惦记挂念,很想回府看看容霄。   李绝得知,便叫内侍去传口谕,把容霄宣进宫来。   这日,偏生庾清梦也进宫来看望星河,两人一看到容霄,都吃了一惊——原本粉白面嫩的纨绔子,竟变得黑瘦高挑起来。   庾清梦先笑了:“若不是事先知道,我还以为哪里来了个赳赳武夫呢。”   容霄忙着行礼,星河已经站起身来:“霄哥哥……”   话未说完,她手边儿的玄佑早撒欢地跑了过去:“舅舅!”   容霄赶忙把玄佑抱了起来,如今他的力气都比先前大了好些,轻易地将玄佑举起:“佑哥儿想不想我?”   玄佑喜欢地惊笑,平儿在旁边忙着道:“二爷快把小殿下放下来。”   容霄想起玄佑的身份已然不同,这才忙将玄佑放下,佑哥儿高兴地想再来一次,又抱着容霄的手道:“佑儿想舅舅,每天都想。”   这些日子,玄佑有点不对劲的,竟比先前更顽皮百倍,这几天更是死缠着星河,晚上也要一起睡。   星河看出他仿佛反常,知道是因为住在宫内,又不能见到国公府众人的缘故,少不得跟李绝交代了,晚间便陪着佑儿。   可是李绝习惯了抱着她,哪里肯答应让小孩子把她抢走,便同她商议,让她将佑儿哄睡了后,就再回来。   一到晚间,两个殿内的人就鬼鬼祟祟的,甚为奇特。   先前容霄没离京的时候,跟佑哥儿最好,如今总算有个熟悉的人回来了。   当下落了座,星河便问起别后的种种,容霄把先前跟着去峘州,又去了盛州的一些有趣的事儿都说了,只是不敢提自己受伤遇险的情形。   说了半晌,佑儿已经耐不住,拉着容霄,要他陪着玩儿。   星河笑道:“佑哥儿整天的问我,霄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这总算是回来了,多陪陪他也成。”   容霄便起身,先同佑儿去玩耍。   这边庾清梦对星河道:“这人的气质果然会随着历练的不同而变化,霄二爷先前是多粉妆玉裹的一个人,如今……”   星河问:“那你觉着哪样儿好呢?”   庾清梦道:“这也不好说,各自有各自的好处吧,当个人间富贵花,虽然混沌无知,但却也安泰一世,去建功立业,虽生死一刻,但只要他心之所向,也没什么不可。”   星河笑道:“不愧是四姐姐的答案。”   庾清梦抬头看了看殿外,又回头看看身后的丫鬟等,平儿正在旁边,见状立刻会意,笑说:“我去看看霄二爷,真是不放心,一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孩子。”   说着便示意旁边的宫女太监,也都退了。   星河便问清梦:“怎么了?有事?”   庾清梦见平儿如此知机,微微一笑:“我听说你过一阵子要给这丫头办喜事,以后若没了她身边,你可是缺了一大臂膀。”   星河叹气:“谁说不是,何况我真真舍不得,但正如你说的,总不能耽搁平儿一辈子。”   清梦道:“先前我问你,信王府郡主的事,你不是说……皇上对待郡主跟王太妃都冷冷淡淡、很不寻常吗?”   星河愣住,疑惑地问:“怎么,难道你知道缘故?”   庾清梦叹了声,犹豫着:“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本来,这该是皇上亲口跟你说才对。”   星河握住她的手,凝眉:“四姐姐,到底如何?你快跟我说。不然我心里终究有些疙疙瘩瘩的。”   清梦沉吟片刻:“我本来也不晓得,是……”她顿了顿:“是风来告诉我的,其实皇上他……”   这日,容霄跟庾清梦出宫去了,晚间,星河照例去哄佑哥儿,玄佑因为今日跟容霄玩的尽兴,便问星河:“小舅舅为什么不住在宫内?”又问“明儿小舅舅还会来陪佑儿玩吗?”   星河耐心地一一回答,佑哥儿到底累了,睡眼惺忪,却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就睡过去,有时候明明困倦的闭了眼,却又猛地睁开,好像怕星河不见了一样。   星河只好拢着他,哼着从杨老太太那里学来的民谣曲子:“豆子山,打瓦鼓,杨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龙女……”   唱着唱着,佑儿果然睡着了,而星河也困倦地跟他挨在一起,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星河觉着有人在搬动她的胳膊,她以为佑哥儿醒了,一惊醒来,却见竟是李绝,向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绝小心翼翼地把星河的手从佑哥儿脸颊边移开,同时将她轻轻抱起。   星河的唇动了动,突然想起白天庾清梦跟自己说的话,当下反而绕住他的脖颈:“几时了?才忙完?”   李绝见她神色关切,口吻温柔,悄声笑道:“才近子时,趁着这小子睡着,我抱你回去。”   星河一笑,靠在他怀中,却嗅到一股清新润泽的气息:“你洗过澡了?”   李绝应了声:“不洗干净,总觉着不好抱姐姐。”   星河看着他笑吟吟地,忍不住探头,竟在他脸颊上轻轻地亲了口。   李绝一愣,脚步戛然止住:“怎么……”   “小绝,”星河目光闪了闪,终于道:“我、以后我会好生疼惜你的。”   李绝凤眼微睁,像是不信,又像是给她这句突如其来的滚烫的话弄懵了。   星河却怕他追问,忍着羞道:“呆站着做什么,快回去吧,待会儿佑儿醒了来,就……不成了。”   李绝喉结一滚,哪里按捺得住,竟抱着星河往旁边的帐后一闪,将她推挤在帘帐跟壁角之间,俯身低头,急切地吻了过去。 第178章 .二更君君王不早朝   佑儿不见了。   最先发现不妥的是平儿。先前李绝抱着星河离开后,平儿便特意进来守着。   不多会儿,伺候佑儿的奶嬷嬷走了来,让平儿去歇着,自己替了她。   先前星河离开或者不在这儿的时候,也多是奶母跟宫女们守夜。   平儿见时候不早,寅时的时候还得起来伺候上朝,这会儿就算睡,也不过是一个时辰而已,于是就也先去歇会儿。   不料,寅时不到,平儿起身过来先探望,却发现那奶母正打瞌睡。   而榻上,一床被子合着,仿佛是一个有人的样子,但是看着很怪异,平儿上前试着摸了摸,那被子随之塌陷下去。   平儿心凉,掀开被褥,才发现果然佑儿不见了。   她差点就惊叫起来,但还是死死地按捺,先把那奶母推醒了:“小殿下呢?”   那奶嬷嬷稀里糊涂的:“不是在榻上么?”   平儿咬了咬牙,又叫了宫女上前:“小殿下去了哪里?看到没有?”   两个宫女愣了愣:“没见着出去啊?”答话之后才突然意识到不对,脸色大变:“小殿下怎么……”   “闭嘴!”平儿已然心惊,却知道现在不能立刻声张,便厉声地:“都给我先别叫嚷,把这殿内的人都叫起来,悄悄地里外寻找!哪一处都不能落下。”   在场的人脸色煞白。平儿道:“若是小殿下顽皮,偷偷跑到别的地方去倒也罢了,若是找不到,你们一个个的脑袋都……不能要了。”   众人悚然,忙四处找寻。   平儿吩咐了后,一刻也不停,急急地往寝殿奔去。   皇帝的寝宫里,星河因要让李绝喜欢,什么都由着他依着他。   李绝从不曾得星河如此,就算上回用药油的时候,都没有这等可心如意。   他自然也兴致若狂,趁机试了两个之前从书上学到、而之前不敢跟她用的姿势。   星河遮了脸,忍着羞耻,果然“百依百顺”。   李绝喜欢的情难自持,这会儿就宛若修道成仙了一般,境界无法比拟。   他从小修行,虽然对星河动念,经年来却宛若禁/欲生涯,一旦开戒,如何了得。   他的体质又是一等的,翻来覆去,足足一个时辰还未停歇。   星河着实承受不住,跪伏在被褥上,身上汗润润地,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软玉,脸颊上都是汗湿,但眼睫间的,却是被逼出来的泪渍。   “行、行了……小绝……受不住了!”   话都是破碎断续,气喘微弱不成句子的。   却更是让李绝情动不已。   平儿着急直奔寝殿的时候,星河才“安稳”睡了不足半个时辰。   李绝倒是神清气爽,意犹未尽,若不是怕星河累坏了,竟还要继续再折腾几回。   平儿的脚步急促,在夜间听来越发明显。   李绝的耳力最佳,平儿还没出声,他已经听出不妥。   早起身披衣,走了出去。   平儿正要叫人,蓦地看见李绝出来,如见救星:“皇上……不好了!”   李绝看这丫头的眼中有泪光,心头一沉,却仍是肃然淡定地:“别急,什么事慢慢说。”   平儿狠咬了一下唇让自己镇定:“小殿下可能……失踪了。”   李绝什么都能接受,唯有这一点,像是心头猛地给扎了一下似的。   不为别的,他知道玄佑对于星河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星河的心头肉。   这满宫里的人他都可以不在乎,可是玄佑不行。   “别急,或许是那小子自己偷跑到哪里去了,别声张。”李绝特意回头看了眼,低低对平儿道:“你在这里守着,先不要姐姐这件事。等我的消息。”   “好、好,”平儿六神无主,唯他是命:“我就跟娘娘说,哥儿给太上皇带了去?”   “就这样说。”李绝答应着,快步往外走去,甚至没来得及系起衣衫,龙袍的一角给夜风吹的向后撩起,李绝低声:“来人!”   低沉雄浑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寝殿内响起,隐隐竟似猛兽的咆哮。   天还不亮,而内宫的人已经开始忙碌。   星河因为被折腾的够呛,睡得又迟,辰时过半才醒来。   腰腿都酸麻的跟被掰压过似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虽然李绝并没下狠手。   星河忍着不适起身,她习惯了李绝不在身边,毕竟他得去上朝,她心里只惦记着佑哥儿。   外间有人把帘子慢慢撩起,是平儿,声音有点儿沙哑:“娘娘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星河哑然失笑:“还睡?成什么样子了……佑哥儿来过没有?”问后一句的时候,她有点心虚。   以前,李绝没昨晚那么尽兴,星河还能在佑儿醒来前回去陪他。   可昨晚上实在撑不住了,到最后,她都半是昏迷了,哪里还记得别的。   平时这个时间,玄佑应该也都醒了,一定会发现她不在那里。   平儿讷讷:“没……”   星河诧异,平儿却又一笑,忙道:“是太上皇……叫人带了他去了。”   “哦,”星河这才明白:“这两天只管叫他去跟着翰林院的老师学文识字的,加上太上皇那边身子不适,他也没多过去玩了,大概是太上皇又想了吧。”   问完了佑儿的事儿,就又嘀咕:“这个时候,小绝该早退朝了。我竟还在睡。”   平儿勉勉强强地挤出笑来:“皇上先前特意吩咐,让您多睡会儿呢。不如再躺会儿?”   星河见她今日格外殷勤,不由诧异:“可别害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宫内人耳目最灵,只怕不到中午,我在这里睡懒觉的消息就传出去了。快去准备热水,要洗澡。”   平儿松了口气:“行,水都是现成的,一会儿就好。”   星河洗了澡,用了早膳,心想着该去给太上皇跟皇太后请安,可一来自己起的晚了,二来,腰腿还是酸的……幸亏佑哥儿在太上皇那里,自己就算先不去,也说得过去。   于是又躺了片刻,想到昨夜的种种孟浪,真是生平所未经历、也不敢想象的……脸上不觉又红了。   她只管难为情,又因累乏,竟没有留意平儿的种种难以掩住的异样。   李绝其实并未上朝。   百官们在朝堂上等了半个时辰,内侍来报说,皇帝临时突感不适,请各位大人且先安退,有折子的,留下折子,有要事面禀的,稍后御书房等候。   文武群臣们徐徐往外退下,有人道:“怪的很,难道皇上龙体欠佳?”   另有一朝臣小声道:“皇上自小修行,内力武功皆是上乘,怎会突感不适,难道是另有事端?”   到底都是些精明强干的人,彼此对视,都十分疑惑。   忽地另一人笑道:“罢了,皇上年纪虽不大,为人最是谨慎圣明,又有太上皇背后指点,怎会有事,我看啊,不过是因为……”   “因为什么?”   那朝臣不答,却扫向旁边另一个人的身影,这才低低地:“春宵苦短日高起……”   众人一听,又看到那人所指向的乃是靖边侯容元英,便都相视而笑,心照不宣了。   谁不知新帝非常的宠爱这位容三姑娘,几乎夜夜不缺,不过像是今日这样“君王不早朝”的时候,还是头一次。   天早已经亮了。   太上皇那边得到了风声,早派了人来问询。   李绝亲自前往,告诉了太上皇佑儿失踪的消息——他从寅时一直找到如今,几乎大半个皇宫都给翻找了一遍,仍是没找到佑儿。   那唯一的可能是,佑儿已经给带出了宫。   一向冷静的李绝都有些乱了阵脚,这时侯他必须求助于太上皇。   太上皇听说玄佑失踪,脸色刷地雪白。   “这么说,你先前……就是在叫人找他?”太上皇先问了这句,又呵斥:“封锁了九城没有!”   李绝道:“卯时的时候,我觉着不妥,才叫人出去办了。”   “倒也罢了。”太上皇攥了攥手,思忖:“那时候城门没开,就算带出宫,也是在京内,只要……”   底下两个字,他竟不敢说出来。   可突然,太上皇眼神一变:“寅时不见的,宫门那时正开,查过有什么人出入了?”   李绝都彻查过:“都是向来进出宫门惯了的,一干杂役记录在册,都带着腰牌,也没有生面孔。”   “没有吗?”皇帝想起一件事来:“昨日郡主进宫,是不是留在了信王太妃那里?她现在可还在吗?”   李绝的血突然凉了。   日影高照。   太监们重新将昨儿晚上搬进屋内的花儿都搬出来放在廊下。   冷华枫拿着银剪刀,不多时,地上就多了好些花枝花叶。   可其中竟还夹杂着不少的花朵,有的还未开,有的开的正好,也有的将要凋谢。   伺候的宫女到底看不出信王太妃的意思,她所谓的修剪花枝,好像只是随心所欲,而并没有什么章法。   就仿佛……是不喜欢的,就会一概剪除。   宫女们听着那时不时响起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心里隐隐竟有点寒意。   “皇上驾到!”宫门外一声响亮,话音未落,李绝已经一马当先地从外走了进来。   里间的众宫女内侍纷纷跪地,只有信王太妃气定神闲,手中甚至还拿着那把剪刀,她慢慢起身回头。   李绝走上台阶,不理旁人,盯着冷华枫:“李栎叶为何出宫。”   冷华枫微微蹙眉:“皇上这话何意,她又不是宫内的人,住一宿已经是逾矩了,出宫不是应当的么?”   李绝道:“朕问你,玄佑不见了,是不是跟你和李栎叶有关。”   信王太妃眉头深锁,仿佛不解:“皇上在说什么?小皇子不见了?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发生的?”   李绝走近一步:“母妃,当着我的面儿,你跟我说一句实话,玄佑的事,到底同你有没有关系?”   他换了称呼,冷华枫便讥诮地:“你的儿子不见了,你来问我?你怀疑你亲娘?铖御,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李绝道:“我只要一句实话。”冷冰冰地说了这声,李绝再度逼近:“母妃,我也跟你说一句实话吧,如果玄佑有个什么不测,我保证,不会放过李重泰的。”   冷华枫的眼中掠过一点惊异,然后她抬手打向李绝。   不过这次,李绝并没有如她所愿的乖乖挨打,他挡住了冷华枫的手:“信王太妃,你这可是犯上。”   冷华枫的手好像抵在了铁一样的东西上,而且极冷。   她慢慢地把手收回来:“好啊,你是皇上了,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你想杀谁就杀谁,完全不必找什么理由。”   “我知道你从不把我放在眼里,但是李重泰不一样是不是?”李绝盯着她:“他落在辽人手中,你会着急,所以拿我去换,为了不叫他上京,你亲自上京,为他挡箭。要是玄佑有碍,我发誓会报在他身上。”   “你可真能耐,”冷华枫的笑里透出点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为了个来历不明的种子,你要杀自己的哥哥,你知不知道这无异于自毁长城,你也配当这个皇帝?”   “我不配,但我偏偏就是,让你失望了对么?”李绝极冷静地看着信王太妃:“你想我死,我偏偏还一直活着,你不想我当皇帝,我偏偏还当了,母妃,这世上不是一切事都如你所愿,别轻举妄动,告诉我,玄佑在哪里,千万别逼我撕破了脸。”   “好啊,你是认定了庾玄佑不见,跟我有关,”信王太妃把手上的那把剪刀一扔,发出当啷一声,她若有所思的,“如果你觉着用重泰来要挟我有用的话,只管试试。”   李绝的神情已经有些狰狞了:“冷华枫。”   信王太妃微震,抬眸看向李绝,突然哈地笑起来:“李铖御,你去照照镜子,你这个样子,活脱脱是他年轻时候的可憎模样,我就想不通了,为什么你们这种人,会有人喜欢?会配被人喜欢?”   李绝的心一阵惨痛:“告诉我,玄佑在哪里。”   信王太妃冷傲地:“我从小没教过你是不是,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李绝的双拳紧握。   但他终于跪了下去:“母妃,求您告诉我,玄佑在哪儿?”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大概是天底下最心狠手辣、软硬不吃的一个人了。   李绝以为,用李重泰来做要挟,会让信王太妃心软,毕竟那好像是她唯一在乎的……没想到竟还是低估了她。   冷华枫嗤地一笑:“你不会以为,我想要的是你下跪吧?”   他问:“你想怎么样?”   冷华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刚刚不是说了吗?”   李绝拧眉。   冷华枫道:“你说了,我想要你死,你偏偏活着,我不想你当皇帝,你偏偏又是……那好吧,这两件事,你选一件做给我看,如何?”   李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但他又知道这就是残忍的事实。   “你想要我死?要我退位?”说了这句,李绝突然想到:“哦……要是我死了,连退位都不用了是不是,李振失势,只有李重泰可以上位,对吗?”   “我不是非得重泰当皇帝,”冷华枫的脸色,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不过之事:“我只是不想让那个人得意!”   她口中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太上皇。   图穷匕见似的,冷华枫道:“他偏爱你?他只是想羞辱我!他知道我巴不得不认你,他却非得把你捧到这个位子上……所以我要让重泰站在他面前,那是益都的孩子!不是什么私生野种!”   最后这几个字,如带刺的鞭子似的甩在了李绝的脸上,连皮带肉的掀起,疼,疼的麻木。   他喃喃,心寒彻骨:“你想要我死,直到现在你还是想要我死。”   李绝知道自己不该对这个女人动什么真情,她从来不是什么慈母,不该对她心存任何幻想。   但身为子女被如此毫不留情地当面否定,他还是……他想不在乎地笑笑,笑里漾起的,都是苦涩跟酸楚。   冷华枫鄙视地看着他:“你不是想要救那个庾玄佑吗,做给我看啊,我倒要看看,能当皇帝的人,是不是真的会做到绝情绝意。不过,你倒要快些决断,不然,我怕那个孩子会有危险。”   李绝垂眸,他看到地上的那把银剪刀。   伸手,将剪刀攥了起来,锋利的刃,刚才可能是剪过茶花,有一点轻红。   “我真希望……”李绝喃喃地:“在我才出生、无知无觉的时候,你就把我杀了。这样的话,我就不至于知道,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痛恨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   冷华枫盯着他的脸,疯狂的恨意,几乎让她把面前的李绝看成了太上皇,她喃喃地:“你不该恨我,要恨,就恨太上皇吧。”   剪刀回刺,嗤地一声,胸前顿时出现一团血红,李绝仰头看着冷华枫:“母妃,我死可以,佑儿是无辜的,您别为难他。”   冷华枫见他当真动手,却是愣了愣。   李绝将剪刀拔了出来,鲜血滴滴答答,他的眼睛也是红的:“我早先看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还觉着过于残忍,现在看看,我却比他更……”   身后,却响起一声急促的、像是惊呼,又像是怒斥:“你!你敢!!” 第179章 当时已惘然   那是太上皇的声音。   李绝虽听出来,却并没有回头。   冷华枫却看向宫门口。   她的脸上透出一点意外,因为,在看到太上皇之外,她还看到了一个人。   李绝也听出了不对劲,但在他转头之前,那脚步声已经到了他身旁。   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小绝……!”她看到了伤处。   李绝发现面前的赫然正是星河。   本能地,李绝把手上的银剪刀藏向身侧。   但星河已经全看见了,她满脸的惊疑骇然,看看李绝,又看向他胸口的伤,龙袍给刺破了,鲜血濡染的一塌糊涂。   星河不知道这是李绝自己弄伤的,而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信王太妃动的手。   她的脸色惨白,转头看着冷华枫,当看着对方冷冷然的模样,怒火越发高炽。   “你!”猛然间,星河用力向信王太妃推去。   毫无预兆,冷华枫完全没有防备,整个人向后退去。   却给腿脚边的花盆绊住,身不由己地踉跄跌倒!   先前李绝到时,宫女内侍已经退了,无人相扶。   信王太妃旁边一盆山茶被扫落,咔啦声响,瓷片跟花泥散开。   星河刚要上前,又看向李绝搁在身边的带血的剪刀。   俯身过去捡起,扭身要扑过去。   李绝这才察觉她的意图,当下将她拦腰一抱:“姐姐!”   星河气的发抖,嚷道:“你竟这么对他,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信王太妃跌在几盆花中间,手上沾了好些花泥,跟揉碎的山茶花瓣,似乎还被瓷片划伤了。   她慢慢地爬了起来,脸色很难看。   星河被李绝拦着,脱不了身,怒火攻心,竟将手上的剪刀用力向着她扔了过去!   剪刀呼啸着向冷华枫飞去,几乎是贴着冷华枫的脸颊飞了过去,撞落在地上。   只差一寸。   信王太妃见她这样狠,也变了脸色。   抬手在脸颊上轻轻一抹,有一点疼,不知是不是带了伤。   她皱眉看着星河:“你要撒泼,也问清楚是谁动的手。”   星河死死瞪她:“你还敢说!”   身后李绝的声音:“姐姐,是我自个儿……”   星河蓦地停住,她匪夷所思地看着李绝。   正在这时,太上皇发声:“皇后,你陪着铖御回寝宫,传太医诊看。”   李绝站起身来。   他还惦记佑哥儿的事,跟太上皇目光相对,李绝明白了。   当下拉着星河的手,下台阶往外走去。   出了宫门,李绝捂着胸口,有些发颤。   星河扶住他,可想到方才他说的那句,又痛又气:“真的是你自己……弄伤的?”   “是。”   星河的眼睛一瞪:“为什么?”   李绝握住她的手:“你知道佑儿的事了?”   星河把脸转开。   “姐姐……”李绝难过:“我曾经答应过你的,就算我有事,也不会让他有事。”   星河的眼睛一潮,又忍住:“所以你就自伤?我看你、你是糊涂了!”她说了这句后竟不再理会李绝,加快步子往前。   “姐姐!”李绝叫了声,牵动胸口的伤,顿时满脸痛楚。   平儿本来要跟上,却又喝问内侍们:“抬舆怎么还不到?”   话音刚落,几个小太监抬着肩舆跑来。   李绝却对平儿道:“你别在这里,快去跟着……”   平儿叹气:“皇上身上有伤,快回去再说吧。”   太医给李绝把伤口处置妥当,平儿派人来告诉,星河只在寝宫里,并没往别的地方去,这是让他安心的意思。   李绝哪里能安心,伤口敷了药后,便来寻星河。   平儿正守在榻前,先前已经尽量地宽慰了一阵,星河置若罔闻。   李绝进内的时候,见星河卧在榻上,背对着外间,一动不动。   平儿看看他身上,有心问问他的伤,李绝却一摆手。   李绝见平儿等退下,才走到跟前坐下:“姐姐……别生气了。”   星河并无动静,李绝低声:“我确实是昏了头了,只是怕……”他的声音带着些颤哑:“我从小儿是九死一生过来的,我怕……那女人会对佑哥儿下手,玄佑不像我,他万一……我怕,如果他真的……姐姐从此、也就再不会理我了。”凉七獨家   星河的肩头颤动,她是在哭,却是在忍着。   李绝抬手握住她的肩:“姐姐,是我对不住你。”   星河一骨碌起身:“你确实对不住我,你如果有事,就算佑儿好端端回来,你叫我还怎么活?”   她的满眼都是泪,眼皮已经肿了起来。   李绝鼻酸:“姐姐……”   星河恨恨地瞪着他,又看向他胸口的伤,她又生气,又为他觉着疼:“而且,她要真的有心害佑哥儿,又怎么会因为你的自戕而放人?你这么做,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   “我错了,我错了姐姐,”李绝恳求地看她:“我是太担心,也……给她气糊涂了,我原本对她还有一丝的……没想到她只是想我死。姐姐你别恼我了好不好?”   星河半垂着头,泪扑簌簌地落下,她连狠咬李绝一下都不肯,他倒好,直接上了剪刀。   可听了李绝的话,心里又酸软的很,因为这份发自心底的怜惜,所以见他自伤,就更恨。   “我真恨你,”星河吸了吸鼻子,哽咽的:“你这不是戳你自己,是连我一块儿戳了!”   李绝俯身,将她揽过来,星河挣扎了一下,突然想到他的伤,便呵斥:“放开。”   “不放。”   星河流着泪,心痛如绞:“你……”一是因为李绝的自伤,二是因为佑儿的下落不明,这份痛楚就加了倍似的,她喃喃地,顺着李绝的手势,将头轻轻地抵在他的右肩上:“还疼么?”   “不疼了。这不算什么。”李绝故意笑说:“其实并不会伤到性命。”   星河忍泪:“你不用跟我嬉皮笑脸,只容你这一次!”   “知道,知道。”李绝连声答应:“再不敢了。”   星河撂了这件,才又靠着他,颤声问:“佑儿,会怎么样?”   “没事儿的,不会有事,”李绝揉着她的肩头,安抚:“姐姐别怕,都会好的。”   五城兵马司封锁九城的时候,庾约正要出城。   甘泉打听到消息,回来禀告:“二爷今儿只怕出不去了,不知怎么,五城兵马司的人突然间就封了城。”   “什么事儿?”庾约当然清楚,能闹到封城的地步,一是有诸如谋逆反叛这样的大事,二……应该就是有什么要人出了意外。   而据他所知,最近京内风平浪静,并无反叛之举。   那应该就是……   庾凤臣当即想到:一定是皇宫之中出了大事。   甘泉疑惑地:“我私下里问了问兵马司的老张,说是叫……留心搜查,看看有没有人拐带孩童之类。”   庾约本来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点幸灾乐祸要袖手旁观的意思,直到听见了“孩童”。   “孩子?”他的双眼微睁:“你没听错?”   “正是没错才稀奇呢,难不成是哪位大人家的孩子给拐带了?”甘泉这会儿还没料到事情的严重性,开玩笑似的说。   不过,当他发现庾约的脸色突然有点格外凝重的时候,甘泉脸上的笑也乍然收敛:“二爷……这、您知道是哪家孩子?”   倒不是甘泉不够聪明,而是他根本没敢往玄佑身上想。   庾约沉默片刻:“你立刻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人从宫内……”   他一说“宫内”,甘泉的眼睛瞪得溜圆:“二爷,您说的总不会是咱们佑哥儿吧?!”   “什么咱们……算了。”庾约也想否认,但他没法否认,只道:“去吧。”   甘泉吃惊地瞪了他半晌,终于转身极快地出去了。   这日,过午。   庾约独自在书房之中,对着一架琴。   纤长的手指拨弄了几下,后知后觉地,发现是《渔樵问答》。   当初星河心里有事,闷闷不知的时候,习惯弹这个,本来庾约不懂,这会儿却明白了。   心里的话无人可说,便在这曲子之中,仿佛自问自答一样。   连他也染了这莫名习气。   从星河带了玄佑进宫后,庾约再也没见过一次。   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过,但在他心里,时不时地却也常想起那张可爱惹人怜的小脸。   不能否认的是,佑儿的相貌确实地有些肖似李绝,但奇怪的是,他在面对李绝的时候,总觉着讨厌,可是跟佑儿,却……   好像真的把玄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玄佑,真的是他的孩子,那该多好。   可惜,可惜!   心思混混沌沌,乱的就像是飘着雪的夜空。   手下的琴弦也破了音。   而在他停下的瞬间,身后有个声音道:“好好的,怎么就停了呢?”   庾凤臣微微抬头:“郡主……是什么时候来的?”   身后站着的居然是李栎叶,她抱着双臂,靠在墙边上,两只明亮的眼睛盯着庾约。   “才到不久。”她放下双手,走到庾约的跟前:“不欢迎?”   庾凤臣把手自琴上撤下:“不是从大门进来的吧?”如果是从正门而入,这会儿该有人向自己禀告才是。   李栎叶笑道:“我若说不是,你是不是要把我赶出去?”   庾凤臣淡笑:“据我所知,昨日郡主才回京,是进了宫的,怎么……这么快就出宫了?”   郡主转头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缓步走到多宝格前:“你不是不知道,那宫内的人多都是不喜欢我的,我陪陪母妃也就罢了。”   庾凤臣问:“那,是什么时候出宫的?”   郡主正盯着多宝格上的一个古铜绿的笔山,倒是有点意趣,摆在这里,竟仿佛是一座小山,栩栩如生。   闻言回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而已。”庾约淡淡地。   李栎叶却避而不答,只是笑问:“我听说你今日本是要出城的?可惜城门关了。你本是要去哪儿的?”   庾约道:“青叶观。”   “果然又去那个地方,”李栎叶仰头一笑:“凤臣,你总不会是想去当道士了吧?”   庾约道:“这也说不定。哪天想开了,做就做了。”   李栎叶皱皱眉,又折回他跟前:“当初我把容星河带走,你着急赶了去,非得把她带回……我当时还以为你是因为靖边侯的缘故,要顾全靖边侯府的体面,谁知你回头居然娶了她,如今人人都说你庾凤臣高风亮节,当世程婴,可我知道以你的性情,眼里揉不进沙子,你怎会容下她?”   “这就跟郡主无关了。”   李栎叶眯起双眼:“你总不会是真的喜欢她吧?”   “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庾约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是当世程婴,高风亮节,义薄云天,我觉着这已经够不错的了。”   李栎叶听出他的揶揄,走到桌边,俯身。   双手撑着琴桌,她盯着庾约:“如今你已经给铖御夺去了兵权,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安国公,凤臣,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盛州好不好?”   庾约疑惑地抬眸:“什么?”   李栎叶道:“你在京城又无事可做,不如去盛州吧?我、我……你知道我对你的心!”   庾约张了张口,轻轻地“嘶”了声,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不用了吧,郡主,这太高看我了。我也受不起。”   “有什么受不起的?我喜欢你,你跟容星河又毫无关系的,”李栎叶盯着他的眼睛:“而且,你连容星河都能容,我……应该也不比她差!”   庾约听到那句“毫无关系”,喉头竟然动了动,听到最后,唇边掠过一丝讥诮的笑。   他淡淡道:“郡主当然不比她差,不过,郡主只管盯着我,这就有点自贬身价了吧,如你所说我现在只是个空闲虚爵,又是这般年纪,郡主若想要人,多少青年才俊,必如过江之鲫前赴后继当你的入幕之宾呢。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李栎叶眉头紧锁:“你不用说这些,你知道我眼里心里,只有你!”   “可是我眼里心里,并无郡主。”庾约仍是波澜不惊地。   李栎叶的唇角微张,猛地探手过去,竟抓住了庾约的手:“那你心里眼里的是谁!是容星河?”   庾约像是给什么烙铁烫到似的,忙要撤手。   不料李栎叶可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庾约一挣,没能挣脱,反而带的李栎叶向着这边俯身过来,半身压在琴上,发出“嗡”地一声。   庾约皱眉:“郡主这是做什么?请放手。”   李栎叶仍是死死地盯着他:“怎么,你不敢回答?还是不敢承认。”   庾约见她竟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当下右手一抬,拍向李栎叶的肩头。   李栎叶起初不信他会对自己动手,可觉着肩头好像给一股大力击中,整个人一震,身不由己地松开手,向后退去。   庾约缓缓起身:“我心里谁也没有。郡主就不必再捕风捉影,刨根问底了。也是……自讨没趣。”   他说了这句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擦拭双手:“若是郡主没有别的事,且请回吧。”   李栎叶盯着他淡定沉着的脸色,以及那明显仿佛羞辱人似的动作,胸口起伏,突然道:“好,你既然这么说,那就罢了。”   庾约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李栎叶转身,仿佛要走,可又轻声道:“你大概知道了封锁九门,是为何事吧。”   庾约擦手的动作一停,那块帕子便给握在了掌心:“哦?郡主仿佛知道内情?”   李栎叶转头,嫣然而笑:“我当然知道,不过想来你对此是不感兴趣的。我也不在这里‘自讨没趣’了。”   庾约见她拔腿要走:“郡主!”   李栎叶脚步不停。   庾约皱眉,终于闪身掠到门口,张手将她拦住:“请留步。”   郡主这才止步,转头看向庾约:“刚才不还巴不得我快点走吗?这么前倨后恭是怎么了?”   庾约盯着她:“您方才说,九门的事……可否细说?”   四目相对,李栎叶突然道:“这个可是机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庾约盯着她的眼神,微微一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毕竟什么……都可以商议的。”   李栎叶微怔,也跟着笑了:“庾凤臣,你是什么意思?”   庾约道:“兴许,是你知道的那个意思。”   就在这时候,外间人影一晃,却是有两个随侍闻声闪身出来:“二爷……”   庾约一摆手,那两人便又退了。   李栎叶见状才慢慢转身,两人对峙片刻,郡主道:“凤臣,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   “我刚才已经说了,你跟我去盛州……我们……”她用一种极期盼渴望的眼神看着庾约:“成亲!”   庾约眉峰皱蹙,终于他问道:“玄佑出事,跟你有关?”   若说之前他还心存侥幸,可在李栎叶现身、刚才又说了那句话之后,他就确信,确实是玄佑有事。   李栎叶竟坦然承认:“不错。”   庾约的脸上露出些怒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快他想到:“难道是信王太妃的意思?”   李栎叶说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总之,那个孩子在我手上,你若想他无恙,就答应我的条件。”   “你们简直……”庾约深深呼吸,仿佛要骂,却又打住:“他在哪里?”   李栎叶笑道:“你总不会以为,我这么轻易就告诉你吧?”   他眼底的担忧掩不住:“他可好?”   李栎叶道:“到底也还是我的侄儿,我岂会忍心。放心,他自然好端端的。”   庾约的脸色十分复杂:“郡主,你的条件,对天底下任何男人而言都算是梦寐以求,何必寻我。”   “我就要你。”   庾约呵了声,目光闪烁:“你,会后悔的。”   “我若不争一争,会更悔一辈子。”   庾约见谈不拢,深深呼气:“我若应承。你就把玄佑交出来?”   “是。”   “那我可以答应你。”   李栎叶听说“可以答应”,眼睛大亮,却又怕他反悔:“你可别出尔反尔。”   庾约沉默:“我若反悔,就让我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李栎叶急忙捂住他的嘴:“好了我信你就是。”   庾约慢慢推开她的手:“玄佑在哪里?” 第180章 .二更君别想伤害他   平儿先前按照李绝的吩咐,还想把佑儿的事情向星河瞒住。   然而毕竟是母子连心,星河总是心跳不安,加上平儿因为担忧,六神无主的,到底也给星河看出了蹊跷。   星河只稍微一逼问,平儿就撑不住交代了。   正平儿打听到李绝去找信王太妃了,所以便陪着星河一同前往,不料太上皇因为不放心的缘故,所以才碰在了一起。   李绝跟星河在内殿,互相安抚,平儿在外头独自流泪。   她心中自责,为什么昨晚上自己就没有坚决些,若是她没答应奶母的话,仍是她留下来守着佑儿,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假如佑哥儿有个三长两短,她就算把命赔了,那也是毫无用处的啊。   平儿哭的眼睛都有点模糊,却有个小太监风儿一样冲来:“平姐姐!午门口上有人说,小殿下回来了!”   “什么?!”平儿怀疑自己听差了,或者是思虑过度生出幻觉:“再说一遍!”   “他们说小殿下回来了!”那小太监喜的声音发颤,却也尽忠职守地提高了音量。   而在小太监话音刚落,李绝从内走出来:“你说,玄佑回来了?”   那内侍急忙跪地:“皇上,午门上的人是这么说的,料想他们不敢说谎。”   李绝的脸上瞬间闪过喜色,急忙要往外去,里头星河懵懵懂懂地出来:“在说什么?你身上有伤,不许乱动乱跳的。”   平儿给这狂喜冲的要晕了,可听星河这么说,便反应过来,忙道:“皇上,奴婢去看一看!若是佑哥儿,便立刻带回!”   星河原先没听见他们的话,听到平儿所说,才怔住:“什么,佑儿?”   此时平儿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一路小跑往前。   才转出泰和殿,就见到前方一堆人簇拥着两个人,她的目光几乎模糊起来,赶紧定神再看,果然看到其中一道小小的身影,那可爱的小脸,确实正是玄佑!   “佑哥儿!”平儿失声大叫,拔腿向着前方跑去。   那边玄佑也看到了平儿,却也喜喜欢欢地嚷了声。   两人碰到一块儿,平儿把玄佑死死地抱住:“你跑到哪里去了?真的叫人……”泣不成声,泪如泉涌。   她只顾高兴玄佑失而复得,平安归来,竟没留心到刚才拉着玄佑的手进来的那人,居然正是甘泉。   皇帝寝宫。   玄佑一看到星河,便跑过来,星河把他抱紧,再也忍不住了,痛哭失声。   原先当着李绝的面儿,星河还不曾尽情地哭,此刻大石落地,却总算能够毫无遮掩地……这反而把玄佑吓坏了似的:“娘、娘亲怎么了?”被母亲的情绪所染,小嘴一瞥,当即就要哭起来。   平儿因先前在外已经哭过一阵,这会儿好的多了,便安抚提醒星河:“娘娘别哭了,把小殿下吓坏了呢。”   星河总算强忍住,佑儿已经忙着用小手给她擦泪,星河才捧着他的脸:“有没有受苦?有没有人打你?”   “没、没有啊。”佑哥儿疑惑地。   星河道:“那是去哪儿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佑哥儿的脸上掠过一点心虚,回头看看平儿,以及她身后的甘泉。   甘泉笑道:“小殿下,就照实说罢,瞧娘娘为你担心的。”   “娘亲别担心,也别生气,”佑哥儿这才道:“佑儿、是想爹……不不,是想安国公了。”   星河惊愕:“什么?你……”   佑哥儿期期艾艾道:“虽然娘亲不许佑儿提,可是佑儿还是想,就偷偷地跑了出去,想出宫找安国公去。”   “你是说,你自己跑出宫去的?”   佑儿忙摇头:“不是,我只跑出了寝宫,往前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哦,就是姑姑。”   星河屏息:“然后呢?”   “她问我为什么独自一个人,我、我就说要去找安国公,她说她也正要去找,问我要不要一起,我正好就叫她带我出宫啦。”佑哥儿说完,还有点想邀功的样子:“娘亲,佑儿聪明不聪明?”   星河呆呆地看着这孩子,怎么也想不到,宫内上下人仰马翻,却原来竟是这孩子自己想出宫去见庾约?!   “你,你胡闹!”星河气的要打他,抬了抬手,又不能真的打:“你怎么敢自己偷跑出寝宫?你知不知道娘差点给你吓死,你爹爹……”   想到李绝因而受的伤,真恨不得痛打他一顿。   虽然没动手,但星河这么疾言厉色,仍是把佑哥儿吓了一跳,他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抽噎着说道:“娘亲不喜欢佑儿了,佑儿知道!”   星河愣住:“你说什么!”   佑哥儿道:“佑儿就是知道,每天晚上都陪着佑儿,其实,佑儿睡着后,你就偷偷地离开了,还以为佑儿不知道……那天晚上也是一样,你跟着、跟着爹爹走了,你不要佑儿了!”   佑哥儿越说越是委屈,说到最后,便放声大哭,小孩子的眼泪格外的大,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星河本来以为,佑儿去找庾约,实属胡闹,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番隐情。   她有点哭笑不得,有点心酸,也有点心虚。   先前那些晚上,自以为玄佑都睡着了,没想到这小孩子比谁都清楚,怪不得这几天他格外的黏自己,昨儿入睡前还一直地表示出不想睡着的样子,原来竟是害怕她突然离开吧?   正在这时,外间内侍来问:“太上皇听说了小殿下回宫,问情形如何。”   星河急忙定神,说一切安好,稍微休息就去给太上皇请安。   打发了来人后,星河抱住小孩儿,重新温声道:“娘亲不是不要你,娘亲最喜欢佑儿了。”   小孩儿毕竟是小孩儿,听星河这么说,便有点高兴:“真的?”   星河亲了亲他带泪的小脸:“当然是真的,而且你爹爹也喜欢佑儿,为了找你,还受了伤呢。”   “受伤?”玄佑震惊地看着,竟是担忧地问:“爹爹怎么会受伤?”   星河为他把脸上的泪擦干净了些:“你来。”   领着佑哥儿往外走去,正太医在给李绝换药,星河自己是不敢看的,便拉着佑儿道:“你看到了么?”   佑哥儿看到桌上带血的纱布,以及李绝苍白的脸,双眼中顿时又涌出泪来:“爹爹……”   那边李绝看见他们两个出来,便忙将衣襟掩起。不料佑儿拔腿向着他跑过来一直跑到跟前。   李绝虽是坐着,仍是比他高很多。   玄佑打量着他的身上伤处,看不见,便踮起了脚:“爹爹,疼吗?”   李绝虽说并不很喜欢孩童,只是爱屋及乌,但看这孩子如此天真烂漫,倒是真心实意地关切,便道:“不疼。”   看玄佑费力踮脚,索性将他抱起在腿上坐着。   玄佑扫向他的伤处,不料却看到了好几处的伤疤,小孩儿的眼睛瞪得圆圆地,指着一处伤痕:“这是什么?”   李绝道:“是先前打仗时候留下的。”   这会儿玄佑还不太懂这些,但男孩子天生对于骑马打仗等,兴趣非凡:“舅舅说过爹爹是大英雄的。”   李绝道:“你舅舅就是爱夸大其词。”   玄佑讪讪地:“爹爹先前给佑儿做的木剑,佑儿生气,就扔掉了。”   李绝笑道:“扔到哪里了?”   玄佑道:“上次经过后面一个关着门的地方,扔到里头了。等、等佑儿再找回来。”   “不要紧,得空再给你做就是了。”李绝哑然失笑,又道:“你现在还小,有些事情未必懂。不过你得知道,你娘亲是真心疼你的……你是个、天底下最为幸运的孩子,并不是每个孩童都像是你这样,有娘亲疼爱照料的。”   玄佑果然似懂非懂,问:“有的孩子没有娘亲疼爱吗?”   李绝的伤又开始疼。   星河便走过来:“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何况,最难的时候你都过来了,何必这会儿还惦记。”   “没。没有惦记。”李绝一笑。   星河摸摸玄佑的头,扶着他的手让小孩儿下地。   玄佑乖乖地从李绝膝上滑下,又撒娇般抱住星河。   李绝看着这番孺慕之态,道:“不过,我是真心羡慕他……”   星河一怔,便抬手也在他的头上轻轻揉了两下,倾身在他耳畔道:“说了我疼你的,你羡慕谁?”   很明显的,李绝的耳垂变成了粉红色。   星河又问了些佑儿离宫之后的情形。   这次玄佑的回答谨慎了些:“佑儿回到了府里,见过了……安国公。”   星河叹了口气:“总之你可记得,以后不许再私自胡闹了。”   “佑儿知道,安国公也这么叮嘱过佑儿。”玄佑一本正经地说。   星河哑然,便不提这个:“太上皇那边儿也等着呢,过去请安吧。”   本来星河要带着玄佑去的,可又不放心李绝,正要叫平儿带玄佑去,突然见平儿不在眼前,又想起甘泉进宫来的,两人必然是去说话了。   于是便跟李绝说了,让他安稳些养伤,由自己亲自带了玄佑往寝宫前去。   星河人未到寝宫,就听说,皇帝命人将信王太妃所住的宫门封了。   按照佑哥儿的说法,他出宫的事,未必是信王太妃一手策划的,不过她居然因此而要挟李绝,差点把他害死,也实在其心可诛了。   星河把佑儿送到寝殿,太上皇想多留玄佑几天,星河也都答应了。   皇太后看到太上皇跟玄佑相处之态,便带着星河走开,问道:“听人说,你打了信王太妃?”   星河当时因看到李绝受伤,心中便生出极大的愤怒,什么信王太妃,她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在乎,星河自然也不用把这个所谓的婆婆放在眼里。   此刻听皇太后说起,便道:“当时在气头上,其实也不是打,就是推了她一下。”   皇太后却满脸喜色:“罢了,我都听说了,你还把个银剪刀抛向了她,她的脸都给划伤了呢,据说差一点就性命不保。”   当初皇太后为惠王选侧妃之时,还被星河故意装出来的粗俗泼辣气的不行,可如今,却恨不得星河更泼辣些。   星河见皇太后喜气的过了分,心中疑惑。   不过,自从她入宫以来,皇太后始终对她淡淡的,今儿还是头一次示好。   没想到竟是为这个缘故。   “娘娘好像也……不太待见信王太妃?”星河试探地问。   皇太后冷笑:“哼,我也不怕说了没体统,冷华枫……先前跟太上皇也算是有过一段,按照她的身份,入宫为妃已经是极不错的选择了,不料她不满于此,转头悄而不闻地就跟信王勾搭在一起,太上皇当时还年轻,也闹出一些事来,我本以为她随着李益都去了盛州,又生了孩子,就完了,谁知又偏上京来……倒也不怪我讨厌她,她所做的那些事真不敢叫人苟同。”   星河倒是听了些,便点头。   皇太后道:“老信王在的时候,原本有个宠姬,生了二王子,可不知为何就被……你想想看,为什么偏偏出事的是宠妃所生,而在那二王子死后,那宠姬就也死了,这若说没有冷华枫的手笔,我是不信的。更何况对于三殿下的追杀,也算是丧心病狂了。”   这件本不是光耀之事,不过太上皇因知道皇太后对于李绝有心结,便不惜说出了冷华枫从来恨死李绝甚至不惜追杀的事,果然,这大大地激发了皇太后的同情之心,因为这个缘故,朝堂上皇太后一派的世族,并未着意针对不说,反而处处辅助。   冷华枫所住的宫殿,被两名内侍看着,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看到皇后驾到,内侍们急忙行礼,将门打开。   信王太妃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夕照射落在她的身上,脸颊上那道伤格外醒目。   她盯着进门的星河,眼中掠过一丝讥诮。   星河身后只跟着平儿,缓缓来至台阶前。   冷华枫道:“听说,庾玄佑找到了。”   “玄佑姓李。”星河静静地:“托您的福,佑儿平安无事。”   冷华枫哼了声:“李吗?亏得你有脸这么说,你先失身给李绝,又嫁给庾凤臣,不能从一而终也就罢了,居然又跑回来……也不过是个贪恋虚荣一心想飞上枝头的。”   两名随身的嬷嬷跟在星河身后,听的不快,正欲上前一步呵斥,却给星河制止。   星河平静问道:“照您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冷华枫轻蔑:“你既然婚前失贞,就该一死以保名声。”   星河道:“您是恨我生下玄佑吧?”她看着冷华枫:“不然按照您的说法,您跟太上皇有私之时,不也该一死了之吗?”   “你跟我比?你跟他是苟且,我是被迫的……”信王太妃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死,那又不是我的错!”   “难为您分的这么清楚,果然只您清清白白,”星河笑道:“那我就不解了,连您都可以清白无辜,一个初生的孩童,你却觉着他罪孽深重?”   冷华枫眼神微变:“他是个孽种!”   “他是个人!是比你好过千百倍的人!”星河忍无可忍:“你恨太上皇,你向他报复就是了,戕害一个孩子?呵,真是老天也看不过眼,所以现在小绝他上有太上皇,膝下还有玄佑,当然,我会对他好,加倍的对他好!而你……再也别想伤害他!”   冷华枫霍地站了起身,按捺不住:“贱人,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你有什么资格如此嚣张跋扈!”   “我是他的妻子,是玄佑的娘亲,”星河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对了,我好像还是皇后。”   冷华枫的脸色变得极为狰狞,脸上的伤痕仿佛活了起来似的,她仿佛随时要扑上来,看看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嬷嬷,最终忍住。   宫门外,一行人沉默地等候着。   为首一人,身姿挺拔,沉默而立,竟是李绝,身后十数步远,是些跟随的内侍。   这会儿夕照淡淡,照在他的脸上,泛出几分柔和的暖色。   陡然打了个照面,星河微怔,不知李绝何时到的,是不是听见了自己说的那些话,又会是什么反应。   终于,李绝踏前一步。   牢牢地牵住星河的手,他微笑轻声说:“回家了。” 第181章 .完结上不如容星河   宫内发生的事,李栎叶原本不知道,等听说后,天色已晚。   次日她急着进宫,面见李绝。   不由分说,郡主质问道:“昨日小皇子的事,跟母妃无关,为何要为难她?”   李绝淡看了她一眼:“这件事是太上皇的意思,跟朕无关。”   “李铖御!”李栎叶怒极:“你不要忘了你的出身!你可是信王府出来的,如今当了皇上,不好好地尊崇自己的母妃就算了,你还要让人来对付她?”   内侍小山子啧了声:“郡主,请慎言……”   “什么慎言,如果要治罪,那就连我一起关了吧!”李栎叶激愤难当,越发口不择言。   李绝看着她气恼的脸色,抬手将龙袍的纽子解开一颗,然后用力一拽,露出了胸口的伤处。   郡主起初不知他要如何,等看到那处伤,她猛地后退了一步,眼中透出又震惊,又担心之色。   李绝默默地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郡主的唇抖了抖:“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李绝道:“你刚刚心里在想什么。”   郡主紧闭双唇,竟不敢说。   “你在想,是她把朕刺伤的,对么?”   李栎叶一惊。   原来刚才看到伤的时候,她确实惊恐地闪念过——这伤显然不轻,她很怕这是信王太妃所为,如果真是太妃做的,那……   这会儿听李绝的语气,她诧异地问:“不是母妃?”   “呵呵,”李绝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你看到朕的伤,第一反应是她下的手,你是她的女儿,朕是她的儿子,你不如告诉我,世上哪里有父母要子女死的道理,你又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在你心里,一直觉着,她也是想朕死的?”   李栎叶的脸色难看之极,她否认:“我、我没有!”   李绝道:“不妨事,你是不是这么想,已经跟朕无关。就如同她是否被禁足宫中,或者受什么惩罚,都给朕无关。她所有的生恩,在那次相救李重泰的时候就已经还了,在……”他伸手点了点胸前的伤:“她眼睁睁地看着我把剪刀刺入,而宁肯我死的时候,就已经还了!”   李栎叶竟无言以对,她的眉心皱蹙,语气沉重地:“铖御……”   “你私自带走玄佑的事,朕不会计较,但是她,还是别回盛州的好,你知道原因吗?”   李栎叶疑惑地抬头。   “这也是李重泰的意思。”李绝淡淡地。   郡主失声:“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李绝盯着李栎叶,道:“当初去救李重泰的时候,跟辽人散布消息的是谁,你心里恐怕有数。朕告诉你,小信王一样清楚,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郡主的心隐隐发寒:“清楚、清楚什么?”   李绝道:“他清楚他的母妃的秉性,也一次次见识过她的手段。你真以为,在目睹过自己的生母是怎样冷血狠辣、自私自利的人后,他还会真心实意地把那个人,当成自己的母亲吗?”   冷华枫对于太上皇的恨,已经让她行事不择手段,李重泰接手了盛州,自然要以盛州的大局为要,但如果冷华枫一心要针对李绝的话,她势必会挑拨李重泰跟朝廷之间的关系,小信王绝不会把盛州置入险境。   “我、我不信……”李栎叶喃喃地。   李绝缓缓把衣扣压好:“其实,若不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本来朕是要放她回去的。太上皇那边已经恩许了,但是经过这次,谁也救不了她。”   殿内沉默下来,郡主终于道:“我想,再见一见母妃。”   “好啊,”李绝把手边的一本《帝鉴》拿起,微微一翻,竟拿出一封信:“正好,把这个给她带去吧。”   内侍上前接过来,转给李栎叶。   李栎叶正疑惑他怎么竟然还写信,看到信皮上的字迹,她吃了一惊:“这是重泰哥哥的笔迹!”   李绝淡声道:“本来以为用不上了,既然如此,你拿去吧。”   信没有密封。   冷华枫看了眼,抽出信纸,从头到尾,很快看完,因为那只有寥寥的几行字而已。   她当然认得这是李重泰的字。   抬眸看了眼李栎叶,仿佛极平静地问:“是重泰叫你给我的?”   “回母妃,”在冷华枫面前,郡主向来是气短的:“不是……原先重泰哥哥叫我带了信给皇上,这封,大概也是跟那信一起的,刚才皇上叫我转交。”   冷华枫坐在那里,像是出神般沉默了会儿,然后笑道:“好啊,到最后,竟还是他们兄弟……更亲近些。”   李栎叶不敢出声。   在来的路上,她按捺不住好奇,因为那信没有封起,兴许她也是担心会有什么不利于王太妃的,所以偷看了眼。   小信王,寥寥数语,无非是要太妃安心留在宫中,不必记挂盛州。   待他得闲,便会进京探望。   这如果是之前直接给李栎叶带给冷华枫的,倒也罢了。   可偏偏是在冷华枫给禁足宫中后,李绝拿出来的,这其中的意思,可就耐人寻味了。   到底是小信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冷华枫回盛州呢,还是跟皇帝串通好了,两手打算?   冷华枫又把那张信看了一遍,她道:“庾玄佑,是你带走的?”   李栎叶不安:“是,但我没想到……”   不等她说完,冷华枫道:“你既带走了他,怎么就又送回来了呢?”语气轻飘飘,冷飒飒的,杀人不见血。   李栎叶噤若寒蝉。   冷华枫深吸一口气:“你走吧。”   李栎叶一愣:“母妃……”   冷华枫按捺:“走吧,都走!”   李栎叶却跪地:“母妃……”   冷华枫猛然抓起桌上一个食盒,竟向着她扔了过去。   李栎叶没敢动,只本能地抬臂护住头脸,食盒重重砸在手臂上,一阵剧痛。   郡主的泪花都要给砸出来了,她屏息,终于慢慢起身:“母妃,多保重。”   李栎叶徐徐后退,不敢再看冷华枫一眼,而逃也似地离开了宫中。   殿内,冷华枫看着手中的那信纸,望着上头又客套又薄情的寥寥数字,想到先前星河对自己的那些话……   还有,那日太上皇的话。   事发那天在李绝同星河离开后,太上皇问道:“玄佑的事,跟你无关对么?”   冷华枫的手被瓷片割破了,她冷笑:“怎么?你觉着我不能这么做?”   太上皇道:“你能做到,但是细想了想,很没有必要。”   冷华枫呵了声:“说的好像,你很懂我一样。”   太上皇道:“枫儿,咱们之间本不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恨我,我认,可是你不该对铖御动手。你为什么要如此偏执,假如你当时把铖御杀了,我却丝毫不知,这对我有何损失?”   冷华枫道:“我心里痛快便是。”   太上皇垂眸:“那你现在痛快了?凌虐一个孩子?”   冷华枫怒道:“住口,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这伪君子。”   太上皇沉声:“你让我很失望,我当初所喜欢之人,怎么竟变得这样。”   “少提喜欢两字,你不觉着太假了么?”冷华枫盯着太上皇:“你所谓的喜欢,就是坐拥后宫三千,而我是其中一个?”   “你应该知道,身为帝王,皇后之位不是谁都能轻许的。”太上皇淡淡地。   冷华枫道:“那凭什么李铖御就可以?”   太上皇微怔。   冷华枫笑道:“你倒是说啊,容星河算是什么东西?她凭什么就能成为皇后,又凭什么会一人独宠!”   死死地盯着沉默地太上皇,冷华枫的声音颇为尖锐:“所以是你根本不够喜欢呢,还是你……不如李铖御!”   “或许都是吧。”太上皇先是认了这句,然后又诛心一样地:“枫儿,会不会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   “什么?”   “或者,”太上皇轻声道:“是你不如容星河呢?”   这句话,简直比杀了信王太妃还要难堪。   李栎叶送了小信王那封信后,当天晚上,冷华枫居住的宫殿走了水。   宫人们纷纷相救,但还是无力回天,乱雪之中,信王太妃殒身于烈焰熊熊的寝宫。   偏偏在这时候,星河竟给太医诊出又有一个多月了身孕,皇太后只好先替她处置此事。   等完了这件,已经进了三月。   惊蛰过后,地气复苏。   因为星河先前身子不适,一连数日,玄佑都给太上皇留在宫内。   星河起初还担心,太上皇先前也病恹恹地,她生怕玄佑闹腾。   不料去探过几次,倒觉着一老一少相处的极为融洽。   原先她并未在意,自打知道了李绝的身世,再看玄佑和太上皇的时候,果然眉眼间很是相似。   而且太上皇对待玄佑,极度的耐心,小孩子时常的有些逾矩的谈吐举止等,太上皇一味地宠笑,丝毫不怪。   不禁又让星河想起李绝的那句顽话——“倒像是他的亲儿子。”   她心里暗中嘀咕:太上皇对待玄佑,比李绝对待他的时候显然更有耐心、也更亲密的多了,倒是不知道为何。   玄佑先前丢了的那把小桃木剑,他也领着人去找了回来,镇日爱不释手,太上皇看他喜欢这个,便从禁卫中挑了两个身手极佳的卫士,每日教导小孩儿些简单的武功招式。   星河害怕玄佑吃不了苦,不料这孩子颇有一股倔强拗劲,但凡有做的不到位的,师傅一说,他便势必要做到最好,否则便不肯停下,极为争气。   大概是经受了上次私自逃离的教训,玄佑乖了好些,也不再总是缠着,加上太上皇时常留他在身边,他渐渐习惯了跟皇爷爷相处。   这样一来,倒是让李绝舒舒心心地过了数日。   不过,对李绝来说,这份舒心里,也有点不太舒心。   这些日子里,前头的朝上,零零星星地有些声音,不是为了别的,却是在劝他选妃的事。   虽然信王太妃是他的生母,但因为他已经并入帝系,现在按理说,得称呼太上皇为父亲,皇太后为母亲的。所以只要守制三个月便可。   而毕竟皇室血脉要紧,所以这些朝臣们闲着无事,便揪扯起来。   李绝才不想理会这些人,不过偏皇太后那里也得了不少的进言。   何况如今星河又有了身孕,新帝正是血热气盛的年纪,岂能让他苦忍?   所以私下里,皇太后跟星河说了几番,示意她着手操持一下这件事。   在皇太后看来,自个儿是好意,毕竟这也是给星河显示“贤惠大度”的懿德呢。   星河先前孕吐了几天,幸亏好的快了。   本来想把平儿跟甘泉的事情办了,谁知道信王太妃出事,只能暂时耽搁,只等三个月后再张罗。   听皇太后撺掇她,要她给李绝选妃,她突然就又有点不舒服。   不过皇太后最近对她极好的,大概是佑哥儿一直都在二老那里,惹得太后也喜欢到心里去了,再加上对冷华枫那件事上……所以对星河越发的慈眉善目,两个人的关系竟甚是协和。   所以星河并没有当面儿给皇太后下不来台。   午后,李绝人在御书房里。   外头报说“皇后驾到”,就见星河带了平儿跟几个宫女走了进来。   平儿身后的宫女手中捧着两个托盘,平儿上前,亲自端了五彩云龙大盖盅的瓷盘,放在李绝的桌上。   李绝笑问:“什么好东西?”   星河道:“自己看。”   李绝不等内侍动手,自己先打开其中一个,一盘是早春的青枣,另一个里,是切好的西域蜜瓜。   书房中的内侍、以及平儿等缓缓地退下,李绝把星河揽着坐在自己的腿上。   先拿了一块蜜瓜放进她的嘴里:“好吃么?”   星河才点头,李绝便迫不及待地吻过来,只觉着濡软清甜,一时吃了个干干净净,意犹未尽。   “你干什么,”星河推开他:“明明现成的在跟前,偏要来闹。”   李绝一本正经道:“这样吃着才香甜。”   “你再这样,以后我不敢来送了。”   李绝嗤地笑了,这才捡了个青枣,慢慢地咬着吃了,又问:“今儿怎么样?我一时忙起来,就忘了问你的情形。”   星河道:“好多了,已经不翻恶了。”   “那昨儿怎么又没大吃东西?”   星河支吾了声:“也没什么,偶尔的不舒服罢了,不要紧。”   李绝瞥着她,嘴里的枣子嘎嘣作响:“好像是从皇太后那里回来就发作的吧?总不会……是太后跟你说了什么?”   “呃……没有。”星河否认。   李绝便不再问了,吃了两颗枣子,又喂星河吃了几块蜜瓜,忽地问:“快三个月了吧?”   星河微怔:“哦,差不多。问这个做什么?”   李绝的喉结动了动,在她的唇上印了下,突然道:“我也不知怎么了,从小吃素,现在就算肉摆在跟前,也是可有可无的,只是……”   “只是什么?”星河担心他是不是哪里不适。   “只是对姐姐,”李绝凑近了,低低地:“怎么就总吃不够。”   星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脸腾地红了:“呸!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正经话。”   “这难道不是?”李绝舔了一下唇角:“太医说,三个月后,就没大碍了……要不要试试?”   太监小山,跟平儿站在外头,小山没话找话地:“平儿姐姐,听说,你的好事将近了?”   宫内人人皆知,平儿跟甘泉的事情,系皇后的意思,若非因为信王太妃的事阻着,早就办了。   平儿脸上一红:“什么啊,就说这些。”   小山笑吟吟地说道:“我是又盼着平儿姐姐大喜,又怕呢。”   “怕什么?”平儿不解。   小山道:“若姐姐出去了,娘娘身边岂不缺一个得力的人?”   说到这里,突然听见里头有什么东西落地,发出很大的一声响,伴随着惊呼声。   平儿吃了一惊,她护主心切,不知发生何事,忙着要入内。   不料小山竖起耳朵听了听,忙拉住她:“平儿姐姐,现在别进去。”   平儿微怔,半信半疑地望着他,突然听到里头星河气喘吁吁,惊恼喝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第182章 .[最新]完结中爱极才会有   先前小山拦着,平儿就也猜到了,李绝必定是要有些胡作非为。   可星河很少出这个声调,倒仿佛是真心惊怒似的。   平儿悬心吊胆,到底推开小山。   她放轻脚步往前,转头向内看去。   很容易的,平儿一眼就看到了星河,因为她竟坐在了李绝先前批折子的桌上!   平儿吃了一惊:从她的方向,一眼就能瞧见被堆叠起来的裙摆,散乱的花瓣儿一样在桌上逶迤。   星河的手撑着桌面,想要坐起来,又动不了似的,姿势……有点奇怪的。   更为奇怪的是,平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李绝。   只听见星河道:“小绝!”   那声音,是惊骇,是生气,是羞恼,或许……但话音未落,便又闷哼了声。   随之,她的头微微扬起,发端的一支扁凤衔珠钗随之乱晃一气。   可那点令人惊心动魄的声调才逃出齿间,就又给强忍了回去,可虽然只是半点响动,却略沁甜腻的,足以令人心神一荡。   袖子给人轻轻拉扯,是小山。   平儿虽不明所以,却莫名心慌,急忙在星河发现之前,悄悄地退了出去。   但就在平儿离开后,李绝的声音,有点沉闷地响起:“怎么了?”   原来他竟单膝跪在桌前。   此时抬头来看向星河,丹凤眼光芒潋滟,闪烁着异样的光辉。   星河脸上通红,竭力坐着,一手推开他的头,一边把自己的裙摆往下拉:“你疯了?!”   慌乱之极,又觉着这幅模样实在太过不像话,万一给看见,那可真是不做人了。   她颤声道:“快、快给我起来!”   李绝看她满脸惊慌,想了想,嗤地一笑。   手指在唇上轻轻一抹,李绝站起身来:“我可没疯,姐姐怎么……这么大反应?”   星河脸上的红又退开些,紧张,不安,警惕地:“你哪里学的这些……这些下作、下作招数?”   李绝还没意识到她是真的抵触,伏身将她环抱住:“我可是从画本子上学的,为让姐姐舒服,姐姐不喜欢?”   星河愣住:“谁喜欢了……什么、画本子?”   李绝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星河吃惊地:“你是说这是春意图上的?”眼珠转动,她道:“不对……你撒谎,我怎么没看见过?”   贸然说了这句,突然窘的脸红。   “姐姐,没看见过?那你看了别的?”李绝一下子反应过来。   原来星河听李绝说是春宫,便想起了庾清梦给自己看过的那册子。   李绝见她不答,眼神微暗,便凑近了道:“姐姐真的看过那种东西?什么时候看的?”他心里怀疑的,是星河嫁给庾约之后……但是又不敢多想。   事到如今,那嫉妒还是很猛烈地存在着,他拒绝想象庾约跟她相处的一切。   星河口干舌燥,本来打死都不敢承认的,没想到无意中露了马脚。   “姐姐说啊。”李绝不露痕迹地逼问。   反正已经这地步了,也无所谓瞒着。   星河便把自己当初不懂,请教庾清梦等事告诉了他,又忍羞低声道:“我若没看过,那天晚上,怎么会……”   要不是看了那个,知道该怎么行事,那天晚上李绝人事不知的时候,两人未必就能成呢。   当初她想看之时,为的是杜绝发生此事,没想到偏偏事与愿违。   真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注定。   李绝听星河说了,嗤地笑了:“我还以为是……”   “你以为什么?”   李绝轻嗽了声:“没、没什么。”他怕星河追问自己,便道:“那姐姐……真的不喜欢么?”   星河的眼中掠过一丝疑惑,摇摇头,又有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李绝捏着她的下颌,轻轻抬起。   星河的瞳仁竟一缩。   李绝发现不对:“怎么了?”   片刻,星河才蚊吶似的:“我、我以为这是……故意折磨羞辱人的呢。”   “什么?”李绝的眼睛睁大了几分:“折磨、羞辱?”   他怔了怔后,搂着星河,在耳畔低声道:“这样,是爱极了姐姐才肯的。”   李绝只是想“教”星河明白,这是难得的闺房之乐,不是故意逗引折磨她。   但他没发现,星河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很难看。   信王太妃的事情完了后,郡主李栎叶便要返回盛州。   ——“你答应我的事,该兑现了吧。”   国公府,李栎叶看着面前的庾约,期盼地:“凤臣,跟我去盛州好不好?”   信王太妃的死,对李栎叶而言,是极大的打击。   不管她再怎么惧怕太妃也好,那毕竟是她的母妃,而且那天,假如自己没有离开宫中,而是陪着她的话……   李栎叶有些自责,她更想快些离开京城,当然,她得带着一个人。   庾约坐在长桌之后,手中握着一柄泥金扇,他当然是听见了,但又像是没听见的神气。   李栎叶走到桌前,手撑着桌面:“凤臣,你答应我的,总不会出尔反尔吧?”   庾约道:“我自然记得。”   “那……”   “郡主,”庾约眼神淡漠地:“我只是不想害你而已。”   “你在说什么?”李栎叶莫名,从桌边转到他的身旁:“什么害我?如今我……母妃都没了,凤臣,我……”   她按捺不住,竟张手用力地将庾约抱住:“你千万别离开我!”   庾约的眉峰皱了皱,却又展开:“这样吧,郡主。你先……放开我。”   李栎叶很想就一直抱着他不撒手,可又怕真惹他不高兴,便稍微松开:“你要说什么?”   庾约道:“我当年也在军中呆过,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   庾约说道:“当时在军中,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李栎叶发呆。   庾约垂着眼皮,半点不看她,瞧起来就仿佛是合着双眸般地。   “知道这件事的,当世不超过三个人,如今在京城内,隐居在西山的那位程老先生,就是知情人之一。”   “西山、程老先生?”李栎叶眼神变化,突然道:“就是当年那个有杏林国手之称的程大夫?”   庾约道:“就是他。他曾经是旧军之中的军医,但他年高德劭,且不是个会说人闲话的,未必肯告诉你,你就说是我叫你问的就成了。”   李栎叶满腹疑窦:“问?到底是问什么事?”   “你去吧,你一去他就知道。”庾约仍是淡漠之极的表情。   李栎叶心动,狐疑地刚要转身,却又问:“你让我去问的这件事,跟我要同你一起回盛州有关吗?”   “有关。”   郡主实在想不通:“既然是军中旧事,跟我们去盛州有何干系?”   庾约的脸色越发冷峭了:“你去问了,自然清楚。不送。”   李栎叶本是不想去的,她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而且她想,自己是一定要跟庾约回盛州的,昔日旧军之中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就算跟庾约有关,那也绝对改变不了她要跟他一起走的事实。   但是人皆有好奇之心,李栎叶思前想后,还是出了城。   费了点功夫,她总算找到了在西山村落隐居的程大夫,那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粗布道袍,脸上是和气的笑。   李栎叶自报身份,程老先生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原来是老信王殿下的虎女,怪道气质不凡。不知今日来寻老朽,是有何事?”   郡主吞了吞口水:“呃……我是为了、为了……”   老先生看她难以开口似的,仍是笑眯眯地:“莫非是看诊?”   “不不!”李栎叶忙摆手,把心一横道:“我是为了庾凤臣的事来的。”   听她提到庾约,程老先生脸上的笑慢慢地消失了:“你的意思是……”   李栎叶有点紧张:“我、其实我也不知为什么来,是他叫我来的。”   程老先生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道:“原来郡主心系庾凤臣。”   李栎叶微睁双眸:“您怎么知道?”   程老先生呵地一笑,脸上却露出了沉吟之色:“既然……他叫你来,那想必,是要老朽做一次恶人了。”   “恶人?”李栎叶发怔。   从西山居走出来后,雷声隆隆,不多时,有雨从天而降。   郡主并没有在意,很快给淋的落汤鸡似的。   她在雨中走了会儿,头上的雨突然停了,抬头才见,面前有人撑着一把伞。   雨水迷了李栎叶的眼睛,她看不清眼前的人,而一相情愿地以为是庾约。   “凤臣!”郡主哆嗦着叫了声,然后用力把他抱住:“我要你跟我走,我不管别的,我只想要你……”   那人僵了僵,叫道:“郡主,是我。”   李栎叶慢慢抬头,在她面前的,竟是有一点窘的容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郡主去过西山居的事情,李绝当天就知道了。   前车之鉴,李绝并不能放心李栎叶,便暗中叫人盯着她在京城内的一举一动。   李栎叶去过国公府,然后次日又去了西山居。   李绝不禁疑心,是不是庾凤臣不安分,还要跟李栎叶勾结……做出点儿什么来。   一旦涉及庾约,李绝总要把他往坏里多想想。   可听说李栎叶去见的竟是个大夫,李绝也不禁懵了。   李绝问:“就是当年在旧军中的那个程乾老头?”   内卫道:“正是那位有‘杏林国手’之称的程老先生。”   李绝想起来,他是认识那个老头的,当年他还小的时候在青叶观住着,程老先生还时不时地去寻陆机,两个人商议些炼丹、养气之类的。   “找他做什么?”李绝狐疑。   内卫欲言又止:“郡主的功夫不容小觑,所以属下曾不敢靠的太近,只是在屋外隐约听见,郡主仿佛是为了庾凤臣去的……”   这倒不叫人意外,李绝问:“还有别的么?”   内卫迟疑着:“还有,好像是说起先前庾约在军中……有一次受了很重的伤之类,程先生的声音太低,后面没听清楚,不过,郡主在听完之后,就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有些失魂落魄的,仿佛是、听了什么噩耗,或者遭遇什么打击似的,”内卫尽量忠实地描述当日所感,又回忆着:“淋着雨也不觉,还是靖边侯府容二爷及时赶了去。”   李绝心想:这好像并不是在密谋不轨。   不过能让李栎叶反常的,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还是跟庾凤臣有关的?   既然内卫查不出来,兴许,改天自己可以亲自去问问程乾。   他也没把这个很当一回事,只又吩咐内卫仍去盯着李栎叶,只别打草惊蛇。   打发了人之后,李绝又批了几份折子。   突然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朱笔点在奏折上,将落未落。   脑中飞快地转动,终于,李绝把朱笔扔下,回头问:“皇后在哪儿?”   起身出外,李绝飞快地往寝宫而去。   李栎叶曾用玄佑来“要挟”庾约,庾约竟然也应承了。   这件事,李绝知道,星河却也知道。   因为这是甘泉偷偷告诉了平儿的。   所以先前李栎叶去国公府,李绝猜她多半是要回盛州,假如能带了庾凤臣去,离开自己眼皮底下,他乐得欢送。   可还不得不防,毕竟面对庾约,李绝可仍是一丝儿不敢放松。   如果可以,还是把庾凤臣平整地埋了,最为妥当。   但是,李绝方才灵光闪烁,竟想到一件事。   他急于求证。   皇后的寝宫中,星河才喝了一碗燕窝,正在小憩,突然听到脚步声响,走近了,却又放慢。   她微微睁开眼睛,果然见是李绝。   “你怎么这会儿跑来了。”星河还有些困倦地望着他。   李绝走近了,却又后悔这时侯来打扰她。   扶抱住星河,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心里想问的话咽下:“那些折子无趣至极,我实在厌烦,回来看看姐姐……不想倒是打扰你休息了。”   星河懒懒地依偎着他:“这是在其位,谋其政……你可不能偷懒,好好地做,别辜负了太上皇的期望,也给佑儿一个好示范……”   李绝哑然,笑着问:“我怎么竟为了他们活着了?我只想为了姐姐。”   星河长睫微抬,看了他一眼:“当然也是为了我。”   李绝心里微乱。   因为李栎叶跟庾约之间的交易,以及她前去西山居的事,李绝忽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可是他竟没法儿跟星河开口。   而且又觉着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不应该的。   “姐姐……”轻轻地叫了声。   “嗯?”   李绝看着她懒淡的春容,心头一颤,终于笑笑:“你要是困了,就在我怀中睡吧?”   星河冲着他嫣然一笑:“会不会耽误你的正经事?”   李绝道:“姐姐的所有,都是我的正经事。”   星河满足地叹了口气,往他怀中挪了挪,她犯着困,姿势又舒服,竟很快地睡了过去。   李绝疑心的是:庾凤臣,根本没有跟星河有过夫妻之实。   当初跟星河行房的时候,他就已经心里生疑了,毕竟生过孩子,又是人妇,怎么会……弄的跟初次一样。   李栎叶是要跟庾约回盛州的,可见过庾约后就去了西山,跟程老先生那一番语焉不详的话,就显出失魂落魄,显然她是听说了跟庾约有关的事,所以深受打击。   按照庾约的性子,他绝不会乖乖地跟李栎叶回盛州,那么,他合理拒绝李栎叶的理由是什么?   答案自然是在西山居。   李绝只要问一问星河,她跟庾约是否有过夫妻之实,就会知道那个答案。   但他又清楚,一旦提起,星河指定会很不自在,而他不想要星河有丝毫的不适。   当初就算知道她嫁给了庾约,他还是要她回到自己身边,从不在乎她是否失身。如今,又何必旧事重提,让她白白伤心呢。   庾约跟她有也好,没有也好,她都是他此生唯一的至宝,无物可比,无人能及。   更没有什么能够改变。 第183章 相约共白首   过了数月,李绝终于下旨,他封了冯蓉为永嘉夫人,冯老先生为镇勇伯,又有各种厚赏,以及赐了宅邸等。   文武百官对此倒是并无异议,毕竟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道理,后宫妃嫔的家人是会得到各种封赏的。   而且皇帝也没怎么逾矩,反而很有分寸。   比如,本该最先厚封大赐的靖边侯,却只得了些许贡缎、古玩之类,至于爵位或者实职上,却是半点都没得到。   不过倒也有个例外,那就是靖边侯的二公子容霄,被提拔进了五城兵马司。   半年后,却进了京畿司辅佐霍康,掌管京畿二十三县的军政。   容霄很意外,推辞了数次,他最是敬畏庾约的,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接手庾约的军权,他自忖并无这种资格。   李绝道:“你在盛州经历过生死,不是个没经过大场面的,又在兵马司历练过,军司的大事,自有霍康处置,你权且当个他的副手。而且,这个职位要的,并不是那些太过于精明强干的,首先需要的是绝对的忠勇。”   容霄肃然明白,便勉强先应承了,只兢兢业业地跟着霍康行事。   此刻,早跟先前那个不知世事的侯门贵公子判若两人了。   侯府之中,谭老夫人跟苏夫人虽然没得封赏,心中自有微词,但却知道容霄坐在这个位子上,举重若轻,只要容霄有出息,她们怎么样,倒也罢了。   横竖如今更加操心的事儿又多了一件,那就是容霄的亲事,不知为什么,不管是哪家的姑娘,容霄都不感兴趣,起初苏夫人跟谭老夫人一致觉着,容霄看不上也成,横竖他值得更好的,只慢慢再找罢了,谁知他所愿的,并非那所谓更好的。   两年后。   四海靖平,盛州传来消息,小信王李重泰,将不日回京面圣。   这也是因为边关辽人,已不能威胁盛州。   小信王进宫觐见,将盛州的情形一一面禀太上皇、李绝,旁边却还坐着个小人儿,年纪虽不大,难得的一本正经,正是玄佑。   原来这两年内,玄佑不是在太上皇身边,就是跟在李绝身旁。   不知为何,李绝很喜欢带他上朝,玄佑小小年纪的就习惯了听大臣们讨论国家大事,回头在内宫,又听太上皇说起帝王心术。   耳闻目染,不知不觉,已然不再是先前那个狗嫌猫不理的顽皮小子,其庄重大方之态,不仅让百官们心中喜欢,就连头一次见他的李重泰,都啧啧称奇。   不过,也只有李绝知道,玄佑在外头自然是极讲规矩气质,可是回到星河身旁,却仿佛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娃儿了。   李绝冷眼旁观,竟不知这是好事坏事。   不过,玄佑之所以变化这般之大,不仅仅是太上皇跟李绝的功劳,更有一个很大的原因。   那就是,星河又给玄佑添了一个小妹。   星河因知道玄佑的脾气,怕他又闹脾气,便时常地教导他要对小公主好,当哥哥的,一定要保护好妹妹等话。   玄佑自个儿就是个孩子,但在听到星河温柔地告诉这番话的时候,他仍是挺起了小小地胸膛,非常郑重地点头。   如今小公主已然一岁多了,生得大大的眼睛,雪白的肌肤,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乖巧可爱非常,满宫内无不赞喜,太后尤其喜欢,她自个儿没生出个女儿来,得了宝瓶公主,喜不自禁。   加上小公主着实可爱,竟也成了其他太妃、太嫔们争相宠爱之人。   小信王说完了大事,李绝笑道:“怎么没把孩子带来?”   李重泰道:“年纪还小,怕路上吵闹不便。而且……鹃儿又有了身孕,不然也就一并上京了。”   “好福气啊。”李绝大笑。   “等他们再长一长,就可以回京面见太上皇跟皇上了。”说着又看向旁边正望着自己的玄佑:“当然,还有太孙。”   李重泰所说的“鹃儿”,并非别人,正是先前被李绝所救的耶律鹃,原来上次李绝回盛州,她也义无反顾地跟了去。   耶律鹃住在信王府里,一来李绝跟她极少碰面,二来跟小信王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便移了情。   李重泰起初不知耶律鹃的身份,后来知道,却是木已成舟,加上耶律鹃不想再回辽都去,所以李重泰给她改了名字,只叫她姓“叶”,留在了王府。   如今已然生了一个女孩儿,而腹中也又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太上皇很是嘉许了小信王,又对玄佑道:“皇爷爷有些劳乏了,佑儿陪我进内可好?”   玄佑即刻起身,像模像样地扶着太上皇向内去了。   太上皇这是故意给他们哥俩相处的机会,李绝站起身来,走到李重泰身旁。   两人缓步向外,李绝道:“这次李栎叶没回来?”   李重泰道:“说来有些奇怪,从上次她跟庾凤臣回到盛州,两个人的关系便很是古怪……像情人不似情人,像朋友不像朋友。”   “然后呢?”   李重泰皱眉:“我冷眼旁观着,叶儿很喜欢庾凤臣,不过庾约嘛,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倒像是个贞节烈女的做派……”   李绝的唇角一抿,差点要笑,咳嗽了声:“这么说,两人没有成事?”   “没呢,”李重泰摇头,突然疑惑地看他道:“皇上不知道么?一年前,庾凤臣已经离开盛州了,他好像是跟叶儿有个什么一年之约,约定期限到了,便一走了之了。”   “这个人,鬼心眼儿多着呢,他总有法子,李栎叶要跟他斗,还嫩着。”李绝说了这句,道:“她聪明的,就别去招惹庾凤臣,若真惹恼了他,只怕就不能好聚好散了。”   李重泰瞥他一眼:“皇上可知庾凤臣去哪里了?”   李绝冷笑:“那个人……真够厚颜无耻的,他去了驿马县,装模作样的,非但给我添堵……”   小信王不语。   李绝负手,看着玉栏杆外的晴好天色,微笑:“不过也罢了,他要如何就如何,反正今生今世,他……”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跟李重泰说这些,当下清了清嗓子:“在京内要住几天?”   李重泰道:“去……拜祭母妃,至多两三天吧,盛州毕竟还是空缺不得。”   “说的是。你我现在,也都是身不由己。”李绝由衷感叹。   李重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听李绝又自言自语般地:“不过,也说不定……”   “什么?”小信王不懂这话的意思。   李绝笑道:“没什么,我随口说说。”   这日李绝回到寝宫,却见有两个小箱子放在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摆了一桌子,扫过去,好像并没有什么珍贵物件。   星河没叫宫女动手,自个儿正拿着鸡毛掸子,在扫上头的灰。   李绝看的稀奇:“这是在做什么?”   星河把鸡毛掸子放下,从桌上拿起一本边角卷翘的书:“我今儿才想起来,之前进宫的时候搬了的这两只箱子。你瞧瞧这是什么?”   李绝接过来一看,惊喜交加,哑然失笑:“原来,姐姐还留着这个?”   在他手上的,赫然正是当初在驿马县,他教星河识字的那本《千字文》。   星河笑道:“何止呢。”把箱子旁边一小袋东西拿过来:“猜猜看这是什么?”   李绝哪里会晓得,接了过来稍微掂量:“怎么像是银子?”   星河笑看他一眼,打开口袋,把里头的东西倒在手上。   那是有点发黑了的银锭子,在纤纤的素手上格外醒目。   李绝猛然一震:“这是、当初我……”   星河看着手中的银子:“是啊,是你当初……跟惠王殿下要的那二十两银子。还有……”   又从旁边的那本《声律启蒙》中翻出了一张微微泛黄的纸:“这个,是你当年让霄哥哥转交给我的地契。”   当时她打算要离开京城的时候,这些,可都是不能丢掉的、重之又重之物。   星河感喟,把这些放下,又将旁边的一件颜色发旧了的夹袄拿了起来。   李绝即刻道:“这是当年姐姐借给我穿过的……”   “还好你记得,”星河笑道:“算是有良心。”   李绝挑眉:“这怎么能忘了呢……”   有着她身上馨香的袄子,曾被他爱不舍手地拥在怀中,轻嗅那香气,试着亲一口,纠缠揉搓的,像是就抱着一个人。   星河看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却哪里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自顾自又指着另外的说道:“这两件,是祖母给我做的,我一直没舍得穿。”   这些东西,都是星河的宝贝。   之前从侯府去国公府,也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一个小木箱子里,谁都不能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绝世至宝呢。   李绝眼中的笑都带着甜意:“你没开一开我的箱子?”   “你的?”   李绝道:“只许姐姐有珍藏的宝贝,不许我也有压箱底的么?”   不过话虽如此说,李绝却并没有真的拿出什么宝贝来给星河过目。   他有两样东西最不能舍弃,第一,是星河在驿马县给他亲手做的那件夹棉的道袍,当年,在盛州熬过两年,那件道袍几乎都给他穿的褴褛破损了。   加上跟随他“身经百战”的,道袍上有被刀刃划过的撕裂,也有给箭簇射中的惨烈,棉絮有飞漏出来的,也有被血染红的。   当初在军中跟李绝亲近的那些军士,不止一次看到过李三郎手拿着针线,仔细地缝他那件宝贝道袍的认真模样,若不是知道他不缺衣裳,简直要以为他就真穷到这份上了。   之所以不肯给星河看,便是知道她看到后,一定会很难受,那件袍子跟他一样,承受了很多。而有的伤,李绝愿意扔在身后,埋在泥中,永不让她知道。   他倒是给星河看了那只缀小珍珠的银钗。   星河几乎都忘了这枚钗子,可见他竟珍重地密藏着,这般心意,自然不必再说。   小信王启程回盛州之后,皇帝主持了一年一度的击鞠大赛,两队人马,你争我夺,虽伤了数人,却异常尽兴,百姓同欢。   就在击鞠赛之后,李绝同太上皇有了一次促膝长谈。   据在外等候的内侍们所说,太上皇仿佛罕见地发了怒,只是不知道两人到底说了什么。   当天夜晚,李绝回到寝宫,正玄佑跟宝瓶两个在星河身边儿玩闹,玄佑看到李绝回来,立刻停住,宝瓶却还赖在星河怀中,只顾喜欢。   星河却也听说了李绝跟太上皇争执的事,便把宝瓶交给了奶娘,又对玄佑道:“早点歇息,明儿平姨要带他们家的小虎子进宫来找你玩儿呢。”   玄佑这才喜欢起来,拉着宝瓶的手,在宫女内侍们簇拥下离开了。   李绝走上前,探臂把星河抱入怀中。   星河生恐他遇到什么难事:“怎么了?好好地为何跟太上皇……又有什么事儿,不能把气压下来?”   “没事儿,别担心。”   星河一笑:“我倒是听说了,好像是又有两个朝臣,提议让你选妃?”   李绝微怔:“你怎么总打听这些?”   星河哼道:“我在太后那边儿,已经是有点儿不‘贤惠’了,我怎会不知这些?”   太后跟她提,让她为李绝物色人,星河就支吾搪塞,久而久之,太后也懒得做恶人了。   李绝说道:“那些朝臣口口声声是为皇嗣着想,我又不是绝后了,不是已经有两个崽子了么?再说,他们一个个无非都有私心,想要弄些裙带关系而已。”   “话虽如此,后宫空虚,好像确实说不过去?”星河口是心非地大度着。   “哼,所以我今儿跟太上皇提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什么?”星河赶忙问,有点担心他不知又想到什么奇怪的点子。   李绝凑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星河果然满眼骇然,失声问:“你……你当真的呢,还是跟太上皇赌气玩笑?”   “说实话,这念头我心里不是一朝一夕了。要不然,为什么先前特意让玄佑跟着我上朝?”   星河的唇动了动,又呆看他,半晌才有些惊慌地说道:“不不,虽然这样好,但你让我离开佑儿,还有宝瓶,这怎么成?”   原来李绝的主意,竟是将皇位传给玄佑,而他要带着星河离开京城。   就算这两年太上皇修身养性,有些超然物外了,但听了这荒谬想法,却仍是忍不住生了气。   李绝亲了亲星河的脸颊:“是我自私也好,我不想一辈子囿于京内,这几年,不过是尽责而已。如今玄佑日渐大了,这个小子……我看他像太上皇多过于像我,又是太上皇一手调理出来的,再过个两三年,一切不在话下。”   他从小在外云游惯了,如今多半时光都在宫城之中,劳乏点无所谓,这几年他也着实按捺,循规蹈矩把事情做的最好。   只要他用心,以他的能耐,自然游刃有余,朝野称颂。   可是一天十二个时辰,至少是七八个时辰是要用在朝事上的,虽然说回宫便能见到星河,但这不是李绝想要的。   他当初继位,就是为了星河,如今反而本末倒置,他竟成了皇室跟天下的奴隶,而星河反倒成了其次?   如何了得!   他想要的是朝朝暮暮,而不是在繁忙的政务之余,才能“忙里偷闲”似的跟星河相处。   “姐姐,”李绝握着星河的手:“跟我走吧,就像是当初我教你认字,可有一句话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带你去看更好的风景,想陪你走遍每一处大好河山……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星河心向往之,但想想孩子们,却不忍心:“可是……”   李绝抱紧她:“不要想他们,玄佑是注定要做皇帝的,当皇帝是何等滋味,我知道。别对他用心太甚,至于宝瓶,也是宫内千宠万爱,就是她年纪有点小,不然……咱们带着也行。”   “不不,带走宝瓶,佑儿更难过了。”星河不由自主给他带着走了。   “那就都留下,”李绝巴不得如此:“你难道不信太上皇跟太后会把他们照料的极妥当?”   星河当然不是不信,事实上,玄佑如今十天里却又七八天是在太上皇那边的,连宝瓶也有一半时间是在太后那边。   李绝道:“那就行了,放心交给他们吧。何况,我也真想让太上皇多操劳几年。当初以为他要驾鹤西游了,而我又……才接了这个位子,没想到他还挺能撑的,倒是不能让他过的忒松心了。”   星河又难过,听了这几句,又想笑,李绝知道她心里必放不下那两个孩子,少不得用尽浑身解数。   他拼尽全力地,几乎想钻到她的心里去,就算撒赖也好,厮缠也好,不择手段也好……总之得让星河心中,想自己比想他们任何人更多些,总之他自始至终,所想要的也只有容星河。   次年,成帝宣布退位,传位于皇太子李玄佑,朝野震惊。   京郊十里梨花林,花开如雪。   一阵琴音缓缓逸出,知道韵律的,一听便知那是《酒狂》,只是此番,并没有压抑藏匿的郁郁不快,而只有散发而出的浓情蜜意。   偌大的梨树下,身着藕荷色轻衫的女子轻抚琴弦。   在她面前,是一道矫健的身影,手中的长剑如游龙,伴随琴音,腾身起跃。   酣畅淋漓,剑气激荡,惊扰了满树梨花,花如雪飞。   而在漫天如飞雪的花瓣之中,那舞剑的人衣袂飘扬,徐徐落地。   纤指拂过琴弦,却又给他轻轻握住,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袅袅的余音之中,他们十指交握,唇齿相合,于纷乱绮美的梨花雪中,青春作伴,肆意为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