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如此多娇》 作者:望烟   文案:   远房的表哥来了家里寄住,芝兰玉树,遥遥若高山之独立,虽家族败落,但风华不损。   少女情窦,玉容花貌,冯依依一颗芳心系在人身上,含羞答答作礼:诏表哥。   宠女如命的老爹得知女儿心事,挟恩图报,逼着娄诏入赘做了冯家女婿。   婚后,娄诏一心科考,态度冷淡,即便冯依依嘘寒问暖,也是一腔热忱付东流,她才知道什么是强扭的瓜。   隔年,娄诏进京春闱,恰是那时,冯家遭难,一把大火烧了干净,无人生还。   两年后,早已隐姓埋名的冯依依被人抓住,五花大绑的扔进中书侍郎府。   男人坐于高位,五彩制绣官服,神情一如当初的淡漠。   冯依依垂首跪在地上,青瓷地砖冷硬,往事历历,冯家是娄诏身上的污点,她比谁都清楚。   女子灰布粗衣,姿容身段尽掩,嗓音涓涓如泉:大人,昔日皆是民妇家的错,但求大人一纸休书。   娄诏犀利眼神扫过去,就见小女子吓得缩了脖子。   冯依依深吸口气:民妇上有老父,下有稚儿,大人宽宏大量……   娄诏手指轻敲桌角:夫人说错了,本官睚眦必报。   他找了她两年,而她想过千万条路,唯独没想过来找他,谁的稚儿,让他来宽宏大量?   提示:1V1双C,破镜重圆,双向救赎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冯依依 ┃ 配角:娄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夫人,原谅我吧   立意:狂风?暴雨?我心中依然有阳光! 第一章 冬日清寒,夕阳余晖……   冬日清寒,夕阳余晖冷冷的洒落,墙头染了一片橘色。   院中的小池子结了一层薄冰,隐约可见底下游弋的锦鲤。   冯依依倚在窗边,发尾轻落肩头,正看着外头光秃的梨树,枝丫上两只叽喳斗嘴的雀儿跳来跳去,闹得正欢。   冯宅大多时候都是这么的安静。   身后传来脚步声,冯依依回头,见着贴身婢子秀竹从外间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囊。   “小姐,你不怕着凉?”秀竹摇头,两步上去就要收了窗扇。   “别啊,”冯依依一只手伸出去,挡住那即将关闭的窗子,“我不冷。”   秀竹犹豫一瞬,遂收了手,只留半扇窗户:“知道你不冷,看两只鸟儿都能半天功夫。”   跟在冯依依身边的日子久了,秀竹也知道这家里平时没什么事情可做。夫人走得早,老爷只有冯依依这一个孩子,因此不比旁人家里热闹,可以姐妹聚在一起拉个话儿、作伴。尤其冬日天冷,老爷更不让人出门一步,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但一想,冯依依很快就会有人陪了,因为在外求学的姑爷就要回来。这位姑爷可了不得,三年前就中了举子,真真的才貌双全。   “小姐,紧赶慢赶的,那师傅终于赶在今日给做出来了,你看看成不成?”秀竹将手里锦囊递上。   冯依依接过来,澄澈双眼弯了弯,盛着几分期待:“拿来给我瞧瞧。”   红色锦袋拿在手里,两根抽绳松开,冯依依两只手指从里面捏出一面圆形波斯玛瑙腰佩。看得出雕刻师傅技艺精湛,雕了一尾鲤鱼栩栩如生,在波浪中激进。   “好看。”冯依依举起腰佩,对着窗外的亮光,玛瑙一层层的波纹正像是江河中的水波。   冯依依准备将腰佩送给娄诏,算算,娄诏正是今日归来。当初拖人从京城弄来石料,又拖师傅加工,前后用了两三个月,这样看看完全值得。   鲤鱼,鱼跃龙门之意,娄诏志向金榜题名,一定会喜欢的。若真高中,打马游街是何等的风光?   一日赏尽长安花,风流倜傥少年郎。   冯依依仿佛能看见那风光场面,嘴角不觉翘起,对那腰佩怎么看都觉得喜欢。半年前,她和娄诏仓促成亲,因为挂记学业,没几日娄诏便去了书院,期间只是来过两三封书信。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很少。   那书院离着扶安城并不远,只是平时不准外人进去。也就是因为来求学,娄诏一段时间住在了冯家,郎君如玉,临风玉树,谁家女儿见了也会心动,冯依依亦是。当得知娄诏愿意入赘冯家的时候,冯依依吃惊了半晌,后来知道爹爹对娄家有大恩,娄诏对此也无意见。   那一晚,冯依依高兴得难以入睡,偷偷笑了一夜,藏在心底的梦居然成了真,世上最好的郎君被她得了来。   说是入赘,但是娄诏的名姓未改,因为他要考试,改换了名姓便会没有资格。   冯依依把腰佩收好,仔细放进锦袋里,两头抽绳一拉,攥在手心中。   “姑爷一定喜欢。”秀竹笑道,对冯依依的心思十分明了。   窗边的姑娘十五六岁,浅浅一身水色袄裙,冬装藏不住那副婀娜,仅仅过了半年,便全部长开了,跟春日盛放的桃花似的。旁人不知道,秀竹做贴身婢女最清楚,那该长的地方可以点都不含糊,就性子还是没变,仍旧一副单纯。被人仔细护着长大的姑娘,总是什么也用不着操心。   冯依依不知道秀竹心里想了什么,只提到娄诏,脸上稍稍一热。   这时,院子里进来一个婆子,走在门外:“小姐,姑爷回来了。”   冯依依应了声,随后将窗户关好,几步跑到了外间。秀竹赶忙叫住,找来斗篷为冯依依披在身上。   整理好,冯依依带着秀竹出了正房,大紫色的斗篷裹住了身子。经过院中那株梨树时,两只斗嘴的雀儿早已不知飞去了哪儿?   冯家是商户,外面看着宅子不怎么起眼,只是进到里面才会觉得有多大,修得多精致,却又不显张扬,并不比一些官家的宅院差多少,毕竟这是扶安城的首富之家。   冬日的庭院同样寂静,怪石嶙峋的假山比往日更加狰狞。   冯依依刚从石径上绕过来,就见着眼前人影跑过,脚步快得跟兔子一样。还是秀竹眼尖,喊了一声。   那人停下步子,待看清假山旁的女子,赶紧折步跑回来,弯腰喊了声:“少夫人!”   冯依依看着眼前的灰衣小厮,腰板清瘦,正是一直跟着娄诏的清顺:“你跑什么?”   大冷天,清顺额上冒出汗珠:“冯老爷让公子晚上去见什么人,说是谈买卖应酬,这就要出门。”   “买卖?”冯依依不解,娄诏一心科考,为何会出去应酬?他连房都还未回。   清顺嗯了声:“少夫人,我先去了。”   说完,清顺便跑进游廊,往大门处去。   冷风穿过檐下,摇着竹帘晃悠两下。   拐角处,郎君颀长身姿立于廊中,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落在他的半边脸颊,似美玉雕琢,清新俊逸。一身简单的圆领青袍,无法掩饰世家子弟本来的矜贵底蕴,目光中天生带着淡淡的疏离冷淡。正是刚从冯宏达书房中出来的娄诏。   时隔半年回到这儿,他记得清这里的每一条路,大的,小的,暗的,明的……   娄诏往假山边看了一眼,一角靓丽紫色立在怪石前,天色暗沉,好像很快就会被黑暗吞噬。   收回视线,也无心看那木梁上的细致雕花,他转身往大门处走,脸色就似现在的天气,冷清淡然。   身后,清顺追了上来,眼睛盯着自家公子的两条长腿,内心感叹人家走一步他得赶两步:“公子,老夫人派人来问你何时回魏州?”   娄诏的发带卷了卷,最后落在肩头:“过几日。”   “成。”清顺搓搓双手,拢进袖中,侧着脑袋瞅了瞅娄诏的脸色。   “有话就说,还有何交代?”娄诏眼帘一垂,眼尾睨了一眼清顺。   “哦,”清顺缩缩脖子,清了清嗓子,“老夫人还说,让公子带着少夫人一起回去。”   后面的话,清顺声音越来越低,不觉就脚步慢下来。   “带她?”娄诏停下脚步,好看的眉头蹙起,眼底滑走一抹燥意。   清顺咽了口口水,一张脸开始皱巴:“我去怎么回话?”   娄诏下颌微扬,目光中是早已凋零的草木:“她身体不好,不回去。”   清顺应下,心里觉得娄诏对冯依依委实冷淡了些。虽然不太熟,但是清顺觉得冯依依很好相处,尤其爱笑,没有别家小姐身上的矫情气。但转念一想,以娄诏的身份才情,入赘冯家,到底是心里头的一个疙瘩……   还不能称呼冯老爷为岳丈,要称呼“爹”。   别说一个世家公子,就是他这个跑腿儿小厮也会觉得心里别扭。   。   天黑的快,没一会儿外面便伸手不见五指。   一直没等到娄诏回来,看来是真的去应酬。那些做好的魏州菜到底是浪费了,凉透了也就没有原来的味道。   冯依依坐在美人榻上,低头剥着手里的炒栗子,出锅没多久,正是最好吃的时候:“年底都是这么忙吧?爹爹也是,我有时一整天都见不到他。”   隔着小几,徐夫人坐在榻的另一侧,身材略显富态,脸上挂着和蔼笑意:“依依这是在挂念姑爷吧?”   “婶婶不准笑我!”冯依依面颊一热,虽然害羞,但也没过多遮掩,“外面太冷,我听说年底又乱,前几日有人当街强抢民女。”   闻言,徐夫人也是正经了脸色,把一碟栗子肉推送去冯依依面前:“可不是,世道越来越乱。一会儿,让你徐叔派人去寻寻,不会有事。”   徐夫人的男人徐魁,是冯宏达的结义兄弟,也是左膀右臂,多少年来一直住在冯宅,冯依依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心中十分疼爱。   冯依依点头,冲着徐夫人笑:“谢婶婶。”   说完,冯依依捏着竹签插上一颗栗肉,放进盛蜂蜜的小碟里蘸了一圈,随后送进嘴里。   烛光中,蜂蜜沾在红润的樱唇上,女子探出舌尖舔了一下:“真甜,真好吃!”   徐夫人噗嗤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如此贪吃,怕是人家拿一串糖葫芦就能把你骗走,可长点心眼儿吧。”   冯依依眨眨眼睛,对这句话多少是认同的。她什么都爱吃,甜的、酸的、辣的,唯独不喜欢吃苦的。一开始冯宏达还管着,说女儿家如何如何,后来干脆随她去,他的女儿想吃什么没有?   “婶婶,人生一世,就该吃自己喜欢的,做自己喜欢的,不要徒留遗憾。”   徐夫人闻言,又是无奈一笑:“你呀,蜜罐里长大,是不知道愁为何物。”   后面,下人来说,娄诏是跟着冯宏达在一起,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冯依依也没再等,让秀竹备了水,去了浴间沐浴。   氤氲水汽,洗浴过后,冯依依披着松散的中衣出来。房中炭火很足,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对比鲜明。   墙角花架上,一盆娇兰开得正好,淡淡香气萦绕在房内,正如那翩然走过的女子,明媚娇艳。   偌大的床上,被褥松松软软的,白日里晒过,还带着太阳的味道。   冯依依在床上翻滚了两圈,已最舒服的姿势伸展着四肢,一头绸缎一样的黑发铺在锦被上,衣襟散开处露出白瓷肌肤。   她惬意轻闭着眼睛,听见脚步声进了房里,把手伸出床外:“秀竹,给我两块瓜子酥。”   没人回应,冯依依这才睁开眼睛,支着一条手臂撑起。   门边站着一男子,身材高挑,臂弯间搭着解下的斗篷。烛火打在他的脸上,冷淡面色染着一层薄绯。   娄诏只觉头晕,入腹的酒液此刻发挥威力,几欲烧透空荡的肚肠。   闻听那声清灵唤声,他抬眸看去,见着半垂床幔下,女子懒懒从被子上起来。朦胧烛火中,粉色轻薄丝绸中衣浅浅勾勒出玲珑身姿,一条纤瘦手臂支在床边,脑袋微斜,长发垂落。   一瞬,两人目光碰在一起。 第二章 冯依依没想到娄诏这个时候……   冯依依没想到娄诏这个时候回来,懊恼着自己这幅没有规矩的样子全被他看了去。也怪她非要吃什么瓜子酥,让秀竹去了厨房取,这才没人给她报信儿。   “夫君。”冯依依轻轻唤了声,抬手整理着自己凌乱的中衣。   成亲前,冯依依便听说世家里规矩多,尤其是女子,一举一动都得注意。而她从小被老爹娇惯的不行,自然不会逼她学些劳什子规矩。娄诏出身世家,行事稳妥冷静,待人纳物及有分寸,因此她不想自己看起来像个孩子。   娄诏嗯了声,转身将斗篷搭在衣架上,视线便从冯依依身上别开。   “你用膳了吗?要不要人帮你准备?”冯依依从床上下来,踩上鞋子到了娄诏身后。   娄诏道了声不用,手指解着脖间的盘扣。   冯依依点了下头,两个脚尖翘了下,右手掌比了比自己头顶,然后平着移到娄诏后背,比划着她与他的身高差距。随即皱了下眉,半年了,还是只能到他的肩头。   墙上的影子昭示着冯依依的一举一动,腰身晃着,娄诏甚至能想象出她脸上的沮丧。半年前比过一次身高,她到现在还记着。   娄诏有些头晕,没理会身后人的小动作,走到椅子上坐下。耳边还残留那些人酒宴上话语,明是夸赞,实则谁听不出其中讥讽?   赘婿!   冯依依皱着眉嗅了嗅,一股酒气钻进鼻子:“爹爹带你去喝酒了,喝到这么晚?”   这也就想起傍晚时,清顺所说的出门办事应酬。   冯依依莲步轻移,身子一弯蹲在娄诏的腿边,仰着脸看他:“你怎么不说话?人说喝了酒话很多的,你却比之前话还少。”   她微侧着脑袋,长发披肩直垂到腰下,发尾扫在地上,天生一双笑眼弯弯。   女子沐浴后的香气染着清爽,一丝不拉的钻进娄诏的鼻息。居高临下,能看见她锁骨,以及颈下那一片如雪的肌肤。   “玉华楼,表妹想问这个?”娄诏开口,眼帘微垂,看进冯依依的眼中。   冯依依笑意一僵,嘴角缓缓放平:“玉华楼?”   她没想到,半年来相见,从娄诏口里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地方。那是扶安城无人不知的所在,是男人的销金窟,有各色的花样,有各种的姑娘,甚至异域的女子……   “你说谎,爹爹才不会带你去那种地方。”冯依依蹲在那儿,原本垂着的双臂抱上膝盖。   “你这么信你爹?”娄诏问,腹中绞痛让他拧了双眉。   冯依依从地上站起来,心里的欢喜一点点消失:“我当然信他,我也信你,你不会去的。”   “相信我?”娄诏一瞬间愣怔。   室内静默了,能听见屋外呼呼的风声。   娄诏坐了一会儿,从椅子上起来,转身往外间走。   冯依依跟在娄诏身后,两只手提着崭新的衬裙:“你别去那种地方,谁叫你也别去。”   按理说入赘的女婿只能有一个妻子,除非妻子主动开口,否则男方是不可以有妾侍的。但是去花楼这种事,又实在不好说。冯依依介意,也贪心,只想让娄诏属于自己。   娄诏停下脚步,下颌微扬起,身后的嗓音软软的,像是在劝说他,实则多少带了些孩子气。   没一会儿,冯依依从后面绕到娄诏面前,手里拖着一个白瓷茶盏:“你把热水喝了吧,肚子会舒服些。”   娄诏胃里正是翻腾的时候,酒气直往头上涌,垂下的手动了动,最终接过了茶盏:“多谢表妹!”   冯依依看娄诏喝尽杯中水,顺手接回空盏,腰身一转,放在墙边桌上。眸中盛着水波,看那杯底残留的一点水迹:“我娘说过,男人要是想了别的女子,那便是他变了心,不会再对你好。”   现在换做娄诏看着冯依依的背影,一身中衣让她看起来很是单薄,腰身一折就断似的:“你信?”   “信!”冯依依坚定地颔首,很小的时候娘亲就跟她说过,她一直记得。因为爹爹就做到了,一辈子只有母亲。   娄诏不置可否,因为那盏热水,胃里恶意稍缓,抬步朝前继续走。   “要是变心,我就会走的!”冯依依道,冯宏达不可能带娄诏去玉华楼,那就是有别人想拉着他去。   现下,冯依依也想说清楚,她是喜欢娄诏,但是不代表能接受那些糟心事。   “你会走?”娄诏侧过脸来看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灯火太过摇晃,冯依依好似看到娄诏嘴角一侧冰冷的翘了下,再看根本什么也没有,还是那副淡漠样子:“是。”   一个字说出来,就见着娄诏往她走来,他腿长,只两步就到了她跟前,高高站立着,需得仰着脸看他。   冯依依几乎感觉到娄诏的呼吸洒在她的脸颊上,微热带着酒气。离着这样近,也就看清了他被酒意染红的眼尾,眸色深沉得像酝酿了一场风暴。   “怎么走?”娄诏问,饮酒后的嗓音变得微沉,“要走也是我走?”   这样的娄诏,冯依依没有见过,有种陌生的逼迫感,如此也就确定刚才并非看错,娄诏嘴角的确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冰冷无温。   冯依依纤瘦的身子完全笼罩在娄诏的阴影中,这种压抑感让她很不舒服。冯依依不自在的往后退着,不小心踩上了自己的衬裙,身子当即失去平衡往后仰倒,慌乱下,她下意识伸手去抓。   突然,身子一轻,腰间揽上一条手臂带着她稳住。   冯依依缓上神,见着自己双手揪着娄诏的衣襟,已经被她扯得露了里衣,又觉察着腰间手臂实在紧。再抬头,就撞进娄诏眸中。   “谢夫君!”冯依依垂下双眸,脸颊挂上羞赧的红润,而更多的是觉得丢人。   前一瞬还在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可以走,后一瞬就被自己的裙子绊倒,还是被喝醉酒的娄诏给接住,不然摔在地上可是惨了。   冯依依没等来娄诏松手,反而觉得腰间的力量更勒紧几分,几乎像要折断她一样:“你是不是醉了?”   说着,她抬起手去探娄诏的额头,才碰上一个指尖,就被对方抓住了手。   “你更像。”娄诏撂下三个字,松了自己的手臂,随后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   冯依依赶紧站好,眨巴两下眼睛,就看着娄诏已经转身,往着浴间方向走去,刚才笼罩着的那一层酒气渐渐淡去,随着他的走离而消失。   觉得脸上热乎乎的,冯依依抬起双手搓揉着双颊。感情娄诏是在说她更像是醉酒的那个,都站不稳。   “没去!”   冯依依抬头,看着娄诏掀了帘子进去浴间,只听他留下淡淡的两个字:“你说什么?”   浴间里的人没有回应她,传来轻微的水声。   “吝啬,多说个字能要你的银子?”冯依依瘪嘴抱怨了声,心里却轻快了。   果然,娄诏是不会去那种地方的。冯依依笑了笑,迈步回到卧房。   想来,秀竹是知道娄诏回了正屋,便没有再进来,留着美好的夜晚给一对儿久别的小夫妻。   冯依依砸吧了下嘴,淡淡的没有滋味,口里不吃点东西还是不习惯。如此也就想着,京城会有什么好吃的?   她没有去过京城,甚至最远只去过扶安城郊。等娄诏高中,她应该就会跟去京城看看,她是他的夫人嘛,这是理所当然。   外间有下人进出走动,想来是娄诏清洗完毕。   冯依依钻进被子里,听见娄诏进来赶紧闭了眼睛,然后感觉到屋里的灯灭了,没一会儿身旁的位置陷了下去,有人掀开被子躺进来,胸腔里一颗心怦然跳动着。   黑暗中,是两人清浅的呼吸。   冯依依歪歪脑袋,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娄诏安静的躺着。知道他不喜饮酒,现在定是不好受。心里并没想着要闹他,只想和他多说句话。   悄悄探着小指过去,在被子里勾了下娄诏的手指。然后就发觉他身体似乎僵了下,悠的把手抽走。   “别闹,睡吧!”娄诏吐出几个字,转了个身背对着冯依依,再没出声。   冯依依的手攥起,慢慢收了回来,看着同床的人近在咫尺,既是夫妻,为何又觉得无法靠近?   。   翌日,冯依依醒来的时候,身旁空空如也,想来娄诏早已经出去。   年底了,冯家的各处铺子生意都很忙,冯宏达经常忙至深夜才回,今天却是得了些空,留在家里算账。   冯依依收拾好就去了父亲的书房,一进门就听见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爹爹。”   书案后,冯宏达正算好一笔账,提笔将数目记在账本上。人到中年,身材没有多大变化,依稀看得出往日俊朗,一介商贾更多的倒是儒雅。   闻言抬头,冯宏达见着门边站着自己的宝贝闺女,艳丽紫色的长斗篷,直直坠至脚踝,裙下露出一双棉质绣鞋,几颗粉色珠子点缀。   “依依,你过来给爹念着,我打数。”冯宏达将一本账本递过来。   冯依依两步过去,接过账本看了两眼:“昨晚有人带夫君去玉华楼?他是读书人,为何要他去应酬?你手底下不是很多的掌柜吗?”   一听这话,冯宏达把算盘往旁边一推,知道这是冯依依过来兴师问罪:“这件事我有打算,是为你以后着想。”   “为我?”冯依依走去墙边凳子坐下,一旁桌上有一碟杏仁酥,那是为她准备的。   冯宏达往后靠在椅背上:“爹想让娄诏以后经营咱的家业,至于考试,就算他有了官职也不会比咱的财富多。再说,咱底下这么多伙计都要吃饭养家,都指望冯家这些铺子。”   冯依依闻言一诧,不让娄诏科考?那他这些年的学业不就白费了?她能感觉到,娄诏在乎考试,让他放弃根本不可能。   回头一想,她又不解父亲这么做的是为了什么?要说养那些伙计,底下的掌柜都能支撑得住,就是冯宏达自己,也正值中年。   知女莫若父,冯宏达看出了冯依依眼中的疑惑。女儿脸上带着几分亡妻的影子,从小她便没经过什么风浪,更不识得人心。   多年人世浸淫,他又怎会看错,召回的那个女婿岂是等闲之人?一张云淡风轻的皮囊下,应当是追逐高权的无限野心。   这样一个人,不是冯依依能掌控得住的。   冯依依还想开口问什么,一个下人慌里慌张跑进来:“老爷,大房那边来人了,非要拉姑爷去见官!”   “大房?什么见官?”冯宏达皱眉,脸上显出烦躁。   冯依依一听,当即跑了出去。   前厅外,冯家大房的夫人邹氏,正抬着微颤的手指着娄诏,嘴角发抖:“你个黑心肝的是来祸害冯家,要害死我的儿子啊!”   娄诏身形挺直,双眼一眯,垂下的双手缓缓成拳。 第三章 邹氏的声音尖利,好像刀子……   这处位置正是风口子,刮着两人的衣裳,连邹氏略显尖利的声音都被吹了好远。   周围站着几个下人,但是没人上前动手拉开,只是虚虚的抬着手劝说。   娄诏盯着眼前那只晃动的手指,对他这样比划的人不是他的父母,不是他的老师,而是冯家和他无关的大夫人:“娄诏不明白。”   邹氏气得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难看:“娄姑爷想要明白,去衙门便成,也不必在这儿吃冷风!”   见状,冯依依快跑两步,到了娄诏身旁,转脸对上邹氏:“伯母,何事非要去衙门,家里不能说?”   趁着这空档,余光瞅了眼娄诏,见他脸色如常,单纯像一个面对长辈的晚辈。   “依依,”邹氏唤了声,伸手拉过冯依依,“快过去看看你琦弟吧,人事不省的躺在床上。”   冯依依一瞬明白,这厢邹氏大清早过来拉娄诏见官,是因为冯琦?   不着痕迹的从邹氏手中抽回手臂,说话到还留着几分客气:“琦弟怎么了?”   邹氏拿帕子拭着眼角,长叹一声:“倒不是我大清早过来晦气,也没想端着长辈架子指责娄姑爷。可是昨晚为何见死不救,任着那些歹人将你琦弟架走?”   “见死不救?”冯依依回头看看娄诏,见他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眉间皱得很深。   “对,”邹氏道,“我怀疑那些人想绑你琦弟的票,得亏他反应快跳进河里才逃脱。本来这事儿,只要娄姑爷一阻止,断不会发生。”   冯依依挥挥手,先将几个下人挥退,这样闹到底难看。   她不相信娄诏会见死不救,若是掉过来,那个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冯琦倒是能去绑别人:“伯母,你也不能只听琦弟的一面之词!”   冯依依深知邹氏其人,嘴上能说会道,内里绝不吃亏,今日这事有些麻烦。   说起来,冯宏达早就分了家出来,家业也是他一手挣起来。平时两家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来往并不多。可奇怪的是,自从冯依依同娄诏成亲后,大房那边就突然对这边上心了,时时过来走动。   平日只是坐坐,今日可好,是找上门了?   邹氏帕子捂在鼻边,抽泣一下:“你当伯母是厚着脸皮过来讹他?要不是昨晚那么多人看着,我也不信呐!琦儿让他帮忙,咱娄姑爷直接甩了袖子,正眼都没给一个。”   这话说得凄惨,连着邹氏带来的婆子都忍不住啧舌两声。   “冯夫人来找我,倒不如仔细问问冯琦。”娄诏开口,声音很低,像散不去的霾雾。   邹氏本来含泪的眼睛瞬间变冷:“我也想问,关键他不醒。这不过来让你跟着去衙门一趟,帮着把那些贼人揪出来。你入赘到冯家,不该帮着做事?”   风扬着娄诏的发丝,薄唇微不可兼得动了下:“冯夫人可知,既去了衙门便是坐实我见死不救,我未做过,何以要去?”   “你!”邹氏只觉面子难看,出口的话也没了遮掩,“不去,难不成心虚?还是你和那些贼人勾结?”   话毕,也不再啰嗦,邹氏上去便拉扯着娄诏。   如此一来,冯依依倒也来了气,推开邹氏那条手臂:“好,那就一道去,看看真相到底如何!知道伯母担心琦弟,但也不能随意攀咬。”   对面邹氏话语一噎,嘴角抽下,似是没想到平日只会笑的侄女儿会如此强硬:“依依?”   冯依依倒不是说说就算,她最讨厌别人瞎扣帽子冤枉人。就凭一张利嘴,人家就得受着这莫须有的罪名?还说娄诏与贼人勾结,他要科考走仕途,会做那等事?   想着,一手拉上娄诏就往大门走,刚迈步子就发觉身后人根本没动。   “你怎么不走?”冯依依回头问,见着娄诏站在原地。   冬阳耀着他的脸庞,化不开上面的冷淡,白皙的面上并没有难堪、阴霾。一双眼睛深邃如井,落在冯依依的脸上,看着那一对气得发鼓的腮帮子。   冯依依有些急,急娄诏到这时话还这么少:“走,我跟你一起。”   娄诏动动嘴唇,看着攥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细腻白嫩,“我自己去。”   “去哪儿?”冯宏达适时出现,打破了这边的僵持,随即和邹氏相互做了礼,“有什么事,进厅里谈。”   邹氏颔首:“就听二叔的。”   冯宏达走过来,皱眉瞅了娄诏一眼:“随我进去,同你大伯母赔个不是。”   “爹,”冯依依拉住冯宏达的袖子,清澈眼睛带了不满,“都没清楚,就咱们赔不是?”   冯宏达无奈,抽出自己的袖子:“衙门是好地方?快过年了,去那儿沾什么晦气?”   见着冯依依不语,冯宏达又劝了句:“你先回去,爹进去把事情谈开。”   冯依依嗯了声,到底闹出去不好,娄诏要科考,一个好名誉很重要,牵扯着以后的仕途。   娄诏跟着冯宏达一同进了前厅。   冯依依本想回去,谁知走了两步便被邹氏一把拽住,拉去一旁避风处。   邹氏眼瞅着前厅方向,压低声线:“依依,大伯母劝你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家好心让人入赘,别是到头来被人算计去家产!”   “什么?”乍听,冯依依还以为自己听错,再看邹氏那薄嘴皮子一张一合,可不是字字清晰?   邹氏紧接着又道:“就他娄家现在那破落样,不是紧巴巴等着银子?要不,凭他世家身份也不会入赘咱家!”   这话说得直接,一字一句是十足的羞辱。   冯依依一愣,心中从未想过娄诏是因为娄家败落而入赘。父亲说他是愿意的,娄家还有别的儿子,娄夫人也喜欢她,还说让她过年去魏州的老家……   “别以为大伯母是在挑拨,我是为你好。他现在是对琦儿见死不救,以后呢?”邹氏收了话头,直直腰板儿,抬手扶了下微乱的发髻,随后就迈步进了厅去。   。   厅里。   邹氏喝了一口茶,目光扫过立在厅中的娄诏,将眼里的鄙夷藏起。再听冯宏达的每句话都是向着她这边,心里不免就舒坦些。   “二叔说的极是,凡事就得说开,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想留下矛盾。”   “不是要见官吗?”娄诏淡淡开口,头一抬便能看到厅堂上挂着个牌匾,四个大字“清白持家”。   这四个字对照现在的场景,突然变得讽刺。   “嘡啷”,冯宏达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扔,茶水洒了半桌:“你怎就听不进去,见官有什么好处?再怎么说,你也不该把冯琦独自撇下,他叫一声姐夫,你就该照顾他。幸好是碰上两个劫财泼皮,若真遇上恶匪当如何?”   昨晚,冯宏达是提前走了,后面发生什么并不清楚。   娄诏收回视线,不再说话。   冯宏达皱起眉,深吸了口气平稳心绪,大房小儿子到底伤了,得给个台阶下:“你可知错?”   堂中静了,银针落地可闻。   一直站在厅门外的清顺实在忍不住,走进厅堂,弯腰拱手:“冯老爷,不是我家公子的错,是冯琦公子硬要去看什么美人儿,公子劝过他,他反而讥讽于公子没资格管,说什么入赘女婿……”   闻言,邹氏手里茶碗差点儿摔了。   “清顺,休要放肆!”娄诏薄唇一动,冷冽的声音喝断那为他辩解的话语。   清顺的脸上闪过不甘,最终退回原处。   冯宏达在娄诏脸上巡视一瞬,双手往后一背:“冯琦现在还躺在床上,等备上些礼物,过去给你大伯陪罪。”   娄诏双手拱起弯腰行礼,俊脸掩于双臂之中:“是,爹!”   一个“爹”清晰落地,不卑不亢。无人看见他埋下的双眼中,里面盛着阴霾与不甘!   冯宏达给了些赔偿,多年行商,自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手上也大方。后面又给了承诺,年后安置大房的两个儿子跟着行商。   邹氏这边不再说话,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儿,传出去得多难听?儿子丢脸不说,女儿议亲,人家对方还不打听?   二房这边的产业,可不是一般的富足。   一切结束,邹氏起身离开,冯宏达相送。   经过娄诏时,冯宏达眼神落在这个看似恭谨的女婿身上,眼中划过一抹不明情绪。   厅里安静了。   娄诏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清顺满心的憋屈,上前帮着整理:“公子为何不让我说?事实明明不是那样。是冯琦要去花船上找花魁,还要拉上你。是他自己心思不正,着了别人的道儿。”   “你觉得说出来有用?”娄诏又瞅了眼那匾额,随后转身面朝庭院。   “那,那也不能这样被冤枉,你是冯家的女婿。”清顺气泄了一半,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这里是冯家,冯宏达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婿跟大房起冲突?   娄诏迈出了前厅,冷风迎面而来,细长的眼睛微眯:“清顺,以后少说话。”   。   白日里的事,冯依依还是无法释怀,不明白冯宏达为什么一直对大房那边退让?   因为冯老夫人?可是每年,冯宏达也孝敬不少东西,就连整个大房都不少好处,可他们好像还觉得这边欠他们的。   晚膳后无事,冯依依去了徐夫人处说话。两人围在小桌前,徐夫人在缝着一件男式冬袍。   “以前冯琦闯祸也是这般找个人赖上。”冯依依看着眼前那碟点心,没了吃的心思。   徐夫人笑笑:“人没事就好,大哥会处理好的。”   这件事其实不难看出,就是冯琦不知惹了什么麻烦,面子上挂不住,又怕家里人责备,这才把娄诏给推出来顶罪。徐夫人对冯家有些了解,冯家大房那边啃着所剩无几的老本,眼睛怕是早就盯着这边。   邹氏快来也说得通。   冯依依点头:“婶婶说得是。”   从小到大,父亲会办妥任何事,没让她受过委屈,定然也会向着娄诏。   差不多酉时,冯依依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院门,就看见西厢书房的灯亮着,那是娄诏回来了。   可他为何不进正屋,而是去了书房?   冯依依走过去敲了两下门,里面应了一声。   书房平时没人进来,冷得像冰窖,娄诏站在书架前,手里握着一本书。   冯依依冻得缩缩脖子,眨下眼睛:“夫君想看书,拿回房去多好?”   一盏烛火摆在书案上,灯芯儿摇晃。   “春闱在即,我以后住在书房。”娄诏淡淡道,烛光暖不透他的脸。   “住这里?”冯依依柳眉轻皱。   这是在说,夫妻分房? 第四章 书房一阵静默,墙壁上映着……   书房一阵静默,墙壁上映着冯依依的影子,随着烛火跳跃而轻晃。   成亲半载,这座院子是后来收拾的,给娄诏和她做新房。这书房也是冯依依当日提议的,想用来为娄诏读书用。   “房里也可以读书的。”冯依依开口。   这里委实太冷,也就是安了一张榻,总不如正房里舒适。   娄诏往前一步,书册搁于桌面:“白日无空,夜里总不能再荒废,便不回房打搅表妹,这里正好。”   这话说的有些道理,冯依依早上得知父亲的心思,是想让娄诏接手家中生意,是以娄诏回来后,总是在外面跑,并无时间温书。   “夫君,一定要读书考试吗?”冯依依小声问,“留在扶安,家里可以打理买卖……”   “自然!”娄诏截断冯依依还未说完的话,简单两个字已是心中坚定。   冯依依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果然,娄诏怎么可能放弃科考?那么父亲的想法岂不是冲突,这两人日后因此闹成矛盾可如何是好?   “表妹还有事?”娄诏问。   冯依依点头,抬起自己一直攥着的手,掌心里躺着一个小瓷盒:“我带了药膏来,帮你看看手。”   闻言,娄诏低头,看着那只落在书封上的手,手背上几条抓痕,那是早上邹氏留下的。一天过去没有处理,现在越发狰狞:“无碍,过两日会好。”   把手垂在腰下,娄诏脸上没有丝毫在意。   冯依依叹口气,两步就绕到书案后,伸手拽上娄诏小臂:“冬天伤口容易恶化,你不处理等着长冻疮吧,到时候你手又痒又疼,握不住笔,写出的字也难看。”   女儿家声音甜软,说着这样恶劣的后果,语气中却带着点点撒娇。   说完,冯依依不等娄诏开口,就拉着他到了一旁榻边,手指了指:“你坐下。”   娄诏比冯依依高不少,这样站着,能看清她每一根卷翘的眼睫,盖着的一双瞳仁儿如闪亮的黑曜石。   想着要早些读书,娄诏也没再多说,坐与榻上。   冯依依拧开药盒盖子,放在一边小几上,随后弯下腰,看着娄诏搭在膝上的右手。伤痕不浅,至今还往外渗着血,冻了一天,边上微肿。可想而知邹氏那手指甲多么厉害,下手这样毒。   “你洗过了?”冯依依双手轻握上娄诏的手,送来自己眼前,柳眉蹙起,“大伯母过了,怎能这样下手?”   她食指沾了药膏,犹豫一下还是轻轻涂上那伤处。   娄诏只觉得手背像是被羽毛轻扫一下,柔柔麻麻的,后面少许的刺疼感,是药膏刺激了伤口。   “这两日别用凉水浸手,你的手好看,千万别留疤。”冯依依嘟哝了句,看那骨节分明的手,白皙有力,不管是握笔也好,敲算盘也罢,都是极为适合。   娄诏松了下眼皮,眉尾微不可查的一挑:“好看?”   他一个男子,要什么好看?脸也好,手也好,不过一副无用的皮囊,他眼中的可不是这些。   “嗯。”冯依依点头。   娄诏抽回手,身子一斜,右臂一搭落在小几上,整个人斜靠在那儿,些许黑发垂在肩头。鼻尖问道微苦的药味儿,腿边站着乖巧的女子:“表妹看人,难道只看一张皮相?”   心中一哂,冯家真有这么简单的人?   “怎么会?”冯依依道。   对上娄诏的眼睛,见他下颌微扬,正侧着脸看她,眼眸说不出的深沉,仿佛能被他看穿。   冯依依心里无故生出一份怯意,往后退了一步:“那你住这边,我回房了。”   既如此,那就留他在这边看书。   娄诏听见开门关门的吱呀声,然后房里静了,萦绕在身边的女儿香气也散了,只剩下冰冷。   冰冷?无所谓,他早已习惯。   刚要拾起书本,门又开了,两个婆子进来,一人抱着厚实被褥,一人挑着烧好的炭盆。   “姑爷,小姐问你这边还需要什么?”一个婆子问。   娄诏的视线复又落回书上,手指捻了一页:“不用,下去吧!”   。   进了腊月总是很忙,尤其是冯家。   铺子里忙着出货进货,冯宏达和徐魁两兄弟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一笔麻烦账,两人在书房里算了半天。   天气阴沉,书房的光线比往日暗些。高大的书架上摆了一层层的书册,有那竹简更是做了专门的布套子包住,保存的仔细。   终于可以松口气儿,两人说起了家里的事。   “大哥,你不让娄姑爷去京城,会否不合适?好歹他苦读十余载,不容易。”徐魁撩了衣袍坐在墙边靠椅上,面目清瘦,留着稀疏的胡须。   冯宏达端起桌角那盏半凉的茶水,放到嘴边抿了一口:“也不知道当日我做得对不对?或许就不该招这个女婿。”   想起应酬酒宴上,娄诏明明不爱饮酒,却一杯杯的接过别人递上杯盏,面不改色仰头喝下,神情没有一丝犹豫。如此做法,不是一个人实诚至急,就是城府极深。   显而易见,娄诏铁定是后者。一个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会对别人有心吗?   徐魁见状,自然明白冯宏达心里想什么,他既是结义兄弟,又是左膀右臂。说起来,当初徐魁对于这门亲事也劝过,娄诏到底是落魄的世家之后,学问好,起来是早晚的事,从来都不会是安于平庸之人。强招一个这样的人入赘,再富贵的日子也磨不掉他的本性。   “大哥多虑了,姑爷入赘冯家,是娄家亲口答应的,他自己也没说什么。”徐魁如今只能劝说,“咱不是也做了许多?旁家的入赘女婿都是要改姓的,他还用着自己的名讳,不就是咱们顾虑他考试?”   冯宏达抬手揉着额头:“二弟,他若中了功名,便是真的无法掌控了。依依性子简单,怎么能是他的对手?人都说咱行商的唯利是图,肚肠是黑的,却不知最黑的正是那些握着权势的官场之人。”   这也是冯宏达想阻止娄诏考试的主因,有冯家产业在,冯依依始终是家里主子,不会受什么磋磨之苦;再者,京城那是非虎狼之地,他一辈子都想避开。   始终不舍得让女儿吃那些苦,至于娄诏的事,还是他来做好了。   茶水用到一半,冯依依进了书房,大红色的斗篷映亮了暗沉:“爹爹,徐叔!”   冯宏达刚才皱眉发愁,见着女儿进来,脸上当即舒缓开,却又故意沉着脸责备:“姑娘家的,走路慢些!”   冯依依有个了不得的本事,那就是惯会看自己父亲的脸色,知道他根本没生气:“爹,我要去大伯那边。”   “什么?”冯宏达呛了一口茶水,赶紧用帕子擦了擦,“平时不见你走动,今日勤快了?”   徐魁在旁上摇摇头,笑着:“大哥,依依这是要和姑爷一道过去。”   如此一提,冯宏达也就想起大房冯琦那档子事儿,前天说让娄诏去那边赔罪:“让他一人去罢,大冷天你别乱跑。”   冯依依走到冯宏达身后,双手往人肩上捏着:“爹爹,我是堂姐,该去探望冯琦的,这不是你教的礼数?”   冯宏达一噎,女儿用他教的话来堵他的嘴。鼻子哼着,心里却是疼爱,捏肩的力道还是那么得劲儿。   “让她跟着吧,也就是大哥你这样养闺女,整天闷在家里。”徐魁道了声,站起身来,“我正好去东城铺子,送他俩过去。”   冯宏达几乎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冯依依去城东大房家,左右就是走走。   。   城东大房家,宅子不如冯宏达那边,原先老太爷也留了些家产,奈何冯大爷实在不善经营,现在也就是吃老本。   “娘,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完,我差点丢了命。”冯琦躺在床上,一副病泱泱姿态,“以为送点东西来就行了?做梦!”   床边,邹氏叹气一声:“你还想打过去不成?虽说他的确不顺眼,可毕竟是你二叔的女婿。”   冯琦哼唧一声,捂着自己的脑袋:“女婿?这下那边的家业可有人继承咯,咱冯家的产业居然给一个外人抢了去!”   他声音不小,遗憾长叹一声。   “小点声,”邹氏上去瞪了冯琦一眼,压低声音,“这话你可别出去对别人说,早知道,你和你大哥就该跟在你二叔身边,还能便宜外人?”   冯宏达只有冯依依一个女儿,早晚嫁人。将来冯宏达老了,还不得指望大房这边的两个侄子,到时候那边的家产顺理成章的就顺过来,都姓冯,不少人家也是这么做的。   本来是这么算盘,谁知道半年前招了娄诏入赘,这下可好,家业眼看着就没了指望。   “娘,姓娄的实在碍事,凭什么咱冯家的产业要给他?”冯琦一脸不甘心,那口气像是在说仇家。   邹氏也是看娄诏不顺眼,认为是他半道里出来,抢了原本属于她俩儿子的东西。   这时,伺候的婆子进来:“夫人,依依小姐来了。”   邹氏一听,扫去脸上阴郁,下垂的嘴角瞬间翘了老高,捏着帕子就迎了出去。   刚到外间,就看见妙龄女子进门。大红的织锦斗篷,边上镶着柔软的白兔毛,露出的鞋尖上顶着血红色珊瑚珠。   人知道的是个商户之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士族里的嫡姑娘。   邹氏心里一阵发酸,想着她的女儿也该穿这样:“依依,大冷天儿还跑过来?你琦弟方才还念叨你,自责着病了,没法儿下床迎你。”   冯依依环视屋中一番,鼻间只有清淡的熏香气,无有半点药味儿:“琦弟不方便,躺着吧。”   里间,冯琦哼哼两声,有气无力的叫了声:“姐,你坐会儿。”   冯依依在门边看了冯琦一眼,回头对邹氏道:“年节将到,我爹让我们捎来些东西,全放在花厅,不少难得的好东西,伯母要不过去挑两件?晚了,老夫人就让人收库房了。”   “花厅?”邹氏笑容一僵,不是来给冯琦赔罪,怎么就抬到老夫人那儿了?   不能收库房,她还指望给儿子女儿置办一套好行头。   “是,”冯依依应着,脸上眼儿弯弯,“我就瞧着一套珊瑚首饰很适合堂姐,还有几样玉把件……可惜琦弟不能亲自过去看,今日就是为他来的。”   邹氏亲热拉上冯依依,边出了门:“那咱们去看看。”   冯依依点头,翘下脚尖对着房里喊了声:“琦弟,你好好养着。”   她现在就要看看,冯琦能装病到什么时候? 第五章 花厅,正中地上摆了两口大……   花厅,正中地上摆了两口大箱子,刚才抬箱子的小厮揉着肩膀出去,可见里面的分量多足。   娄诏安静站在墙边,主座上,冯老夫人正和另一位夫人聊得欢畅,根本没给这个孙女婿一个眼神。   相对于清顺的愤愤不平,娄诏倒没觉得什么。一个入赘女婿,说到底还是外人。   “我看这天怕是要变,阴沉得厉害。”冯老夫人端着茶盏,一身锦缎上绣满了大小的寿字。   边上来耍的赵夫人也会看眼色,笑笑:“下场雪倒也有趣,冯家这边孩子多,过节也热闹。老夫人有福,瞧这大箱子,都是孝心呢!”   闻言,冯老夫人瞅瞅那两只箱子,本来也算舒畅,就是见着娄诏觉得心堵。无他,也是认为冯家资产落到外人手里,心理不顺。   “小一辈的都大了,有自己想法,老人家的话不顶用。”   赵夫人捂嘴笑笑,这次来也是想看看冯家大房是什么情况,家中有儿女,看能不能结个亲。   正说着,棉门帘子掀开,邹氏领着冯依依从外面进来。一见着赵夫人在这儿,邹氏笑得挤没了一双眼,心里也明白对方来意。   “家里好久不曾这样热闹了。”邹氏说着,忍不住就去看墙边的箱子,寻思着一会儿怎么开口。   冯依依对着老夫人福了一礼,随即乖巧站去老夫人身边。   “不是祖母说你,你瞧你琦弟这次受了大大得罪?”老夫人扫了眼冯依依,忍不住埋怨,“要是人有个三长两短,这年还有法过?”   冯琦是冯家最小的孩子,比冯依依小几个月,被这边惯得厉害,老夫人更是不在话下。   冯依依双手交握在腰间,解掉斗篷后,是一身合体的烟紫色袄裙,整个娇艳俏皮。她是个藏不住心思的,闻听老夫人的话,秀眉当即一蹙:“琦弟受苦,谁也没料到,所以爹把这些给送来,当是我家赔罪。”   这指的就是送来的箱子,可是话说的又不算清楚。送来赔罪就是给冯琦,偏又抬到老夫人这儿。   邹氏眼珠子一转,虽说平时一个屋檐下,可她这个媳妇儿实在难当。老夫人一把抓着家里,大事小事都轮不到她,更别说二房送来这些东西,指不定到最后连个指头都碰不上。   “娘,路上依依同我说,箱子里有些给琦哥儿的,眼下放在这儿碍事,先让人抬下去。”   老夫人“啪”的将茶盏搁回桌上,弄出些动静,下垂的眼角勾出一丝阴沉:“怎么放在我这儿,还能丢咯?”   毕竟赵夫人在这儿,老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个邹氏是有多急?人还没走,就要从她这老婆子手里抢东西!   邹氏脸色一僵,讪笑着往后退了一步,暗处咬了一口牙。她儿子受罪,凭什么赔礼的东西要留在这儿?当日,还不是她豁出脸去跑到二房那边一趟,才得来这些好东西!   心里不甘,到底没敢表现出来。眼下还有和赵家的事,总不能坏了子女的姻缘。   花厅一瞬的静寂,还是赵夫人先开口缓了气氛:“依依转眼就嫁了人,我家那姑娘还说要一起约着去五梅庵赏花。”   “几个姑娘结伴去,倒也有趣。”邹氏笑着应承一句,那箱子好像压在她心上,总觉得堵得要命。   冯依依点下头,接过话去:“那就说下了,改日我们一道去。”   说笑声继续,两家人说着自己孩子如何,间或抱怨声管不了。   冯依依看着几人说笑,分明的感觉到老夫人和邹氏在暗中开始较劲儿,想来谁也不愿把两箱东西松手。一个认为进来家里的东西就该归自己管;一个认为那是儿子受罪的赔礼,凭什么被别人夺走,更别说邹氏手里早已没什么入项。   可是她们不想想,这两只箱子是她们的吗?整日盯着别人家,是吃准了冯宏达行商买卖需要一个好名声,孝顺,兄友弟恭?   冯依依现在还记得邹氏羞辱娄诏,跟仇人似的。不带这么欺负人的!看去门边,盆架摆着一株红梅,开的热烈,娄诏始终静默站立,与厅中热闹格格不入。   “对了,有一副珊瑚头饰适合堂姐,忘记放在那只箱子,大伯母到时候仔细找找,那东西娇贵,别的再压断咯。”冯依依提醒一句,整个花厅是她清脆嗓音。   果然,邹氏和老夫人相视一眼,神色各异。   冯依依当做没事般笑笑。二房富足非常,她不在乎这点儿东西,只想看邹氏受憋屈,明明东西在眼前就是得不到。   欺负人,她也会!   “依依真是有心。”邹氏喉咙发涩,心中不甘翻涌,看老夫人脸色阴沉,便再不敢开口相要,只能狠狠咽下。   这时,一个下人进来,手里捧着一物,后面还跟着一个青衣女子。   下人弯腰送到邹氏面前:“夫人,这姑娘送了这玉佩来,说是咱家琦公子的。”   众人目光落在那人手心,见是一枚环型双蝠翠玉牌,底下坠着青色穗子,正是冯琦平时所佩戴,当初还是冯宏达相送。   只是这几日冯琦一直在家休养,玉佩怎么就到了外面?   还不等冯家这边说话,那女子开口:“五日前,公子去找我家姑娘,把玉佩落下了。见他一直不去取,妈妈便让我给送过来。”   找姑娘?妈妈?只这两声称谓就足以道明冯琦去的是何地方。   一时间,厅中人脸上神色各异。   冯依依略一沉吟,轻扇两下眼睫:“五日前?那不是琦弟遇到歹人那日?”   这声提醒直接让邹氏变了脸,眼中闪过慌张,从下人手里取走玉佩:“来人,送送这位姑娘。”   这显然就是心虚,冯依依哪里肯,当下上去拉下那女子:“姐姐怎么称呼?你将东西送回来,应当感谢你,我家祖母最是讲道理。”   说着,冯依依看向老夫人。碍于众人。老夫人点头。   “我叫小翠,我家姑娘是玉华楼的宝扇,感谢不必,只求放过我家姑娘。”女子开口,看去主座,深深做了一礼。   原本有些尴尬的赵夫人,这下觉得新奇,道:“休要乱说,你们那地方还要别人放过?”   小翠脸一苦,胆怯道:“夫人明鉴,当晚冯公子同另外几人上了画舫,后面便和人起了争执,争抢宝扇姑娘,不慎摔下了水。昨日,还有人去找妈妈说让赔银子,不然就告官。”   话只说一半,谁还听不出?冯琦本就没遇什么劫匪,他分明是和人花船上争抢花魁,被人打下了水。   “混账!”老夫人狠力拍了桌子,那茶盏几乎震倒。然而更多的是无地自容,先前一直向着大房这边,现在直接被呼了巴掌,还是当着赵夫人的面儿。   邹氏心里一跳,想要辩解,奈何人家一枚玉佩已是证据。   冯依依也没想到,本来是冲着邹氏来的,却意外得出了真相。大房这边把事情压得很紧,即便知道是假的,她也没办法真的去查,现在到底还了娄诏清白。   看着邹氏灰败的脸,冯依依心中一阵疼快,转而对小翠道:“你且回去,我们不会告官,琦弟是醉了而已。”   邹氏赶紧接话,对身旁人使了眼色:“好生送姑娘回去。”   现在事情只能往下压,真告官,这边的名誉还要不要了?儿女的亲事呢?   赵夫人此时也歇了想结亲的念头,见笑话看完便想着回去,却听冯依依又开了口。   “既然琦弟是自己落水,那赔罪便不必了,”冯依依绷着脸,走去老夫人面前,“祖母,爹爹念及骨肉兄弟,总将事情做的好看,可是讲道理在先,这赔罪礼实该我们带回去,留下反倒失了情谊。”   老夫人脸色铁青,既不是娄诏错处,自然不能硬扣下送来的礼,没这个道理。更何况,一旁还有赵夫人看着,总得顾及个名声。   “是冯琦淘气,该你大伯母向你们赔罪!”老夫人咬着牙根子道,看着邹氏的目光跟刀子似的。   这种情况下,邹氏只能低头致歉,饶是她一张利嘴,也觉得脸上火辣得厉害。   眼看也没了意思,冯依依便离开了东城大房家,走出老远,还能听到老夫人责骂邹氏的声音。   天色渐暗。   大门前,车夫赶着马车候着,见人出来,赶忙把马凳摆好。   冯依依转头看着娄诏,刚才花厅翻了天,可他仍旧跟没事儿一样,只字片语没有:“你说冯琦会不会挨打?”   “不会,”娄诏启唇,眼底藏着讥讽,“不过,冯家人不打他,不代表别人不会。”   冯依依拽拽娄诏袖角:“还你清白都不开心?不过这事有些奇怪,玉华楼不简单,真的怕报官吗?”   娄诏去到车前掀开帘子,眸色停在冯依依脸上:“上车吧,我还有几处要去跑。”   “辛苦了!”冯依依踩上脚凳,双眼一弯,钻进车厢中。   回到冯宅,已近傍晚。   带去大房的两只箱子重新被带了回来,小厮吃力的抬着往库房送。   风有些硬,吹着树梢摇晃。   冯依依看着大门外等候的马车:“是爹安排你去的?”   娄诏点头:“今日要办成。”   冯依依嗯了声,手摸去自己的袖口,那里一枚圆形的硬物:“知道了。”   “我去了。”说完,娄诏青色袍角一掀,人已去了门檐下。   “等一下!”冯依依对着走出去的背影喊了一声。   娄诏薄唇一抿,随后在门槛处转身,见着冯依依已经跑到跟前,两只白皙的手抬到他的眼前,上面躺着一枚圆形腰佩。   冯依依拿眼偷偷瞄了下娄诏的俊脸,然后垂下眼帘看着掌中之物:“我得了一枚腰佩,当时就觉得夫君佩戴最是合适。”   原是早就想给的,只是后面事情太多没机会。   鲤鱼腰佩,底下坠着长长的红穗子,结扣也打得精致漂亮。   娄诏垂着的手微一动,终是用细长的手指勾起了那枚腰佩,便也见到了女子眼中璀璨的光芒,耀眼的清澈。   “谢表妹。”娄诏目光从那双眼睛别开,掌心顺势收起,握住那枚圆润。   冯依依满心欢喜尽写在脸上,往后稍退了一小步:“你忙完赶紧回来,咱俩商量下带什么回魏州?”   魏州?娄诏扫了眼站在门边的清顺,后者赶紧偷着摆了手,证明不是自己告诉的冯依依。   娄诏颔首,道了声好。想去就去吧,不过多带个人而已。   走出大门,娄诏回身,见着冯依依还是站在原处,他身子一顿,叮咛了声:“回屋吧,外面冷。”   “嗯。”冯依依应着,一双会笑的眼睛弯起。 第六章 风刮了两日终于停,天上压……   风刮了两日终于停,天上压着厚重的云彩,整个扶安城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冯宏达将算好的账本锁进抽屉里,回头看着坐在窗前冯依依,手里正捏着一块豆沙糕饼:“你这丫头,还真的把两只箱子抬回来了?”   昨日大房的事,自然到了他的耳朵里。虽说早料到这种事,但是作为长辈的他真不能去掲出来。经此一事,怕是邹氏要被老夫人拿捏一阵子。   “本来就是咱家的,他们有错,还得上赶着伺候他们?”冯依依低头,掌心中摆着紫色豆沙糕饼,一阵香气钻进鼻子。   这饼是徐夫人早上做出,过程很是繁琐,泡豆子,煮豆子,打泥,去水,加油糖一起炒,最后火候够了,才用模具印出来。   冯依依觉得现在提大房,是在破坏她的口福,尤其想起邹氏那副嘴脸,便觉喉咙堵得慌。   冯宏达收了钥匙,走到窗边,坐去冯依依对面:“爹又没说你不对,这还把饼都撂下了。”   从碟子里捻起糕饼,冯宏达送回冯依依手里。徐魁总是暗地里笑他,说他堂堂扶安首富是个女儿奴,他不反驳。自己一手拉扯大的闺女,难道还不能宠?看着女儿吃好的,穿好的,那不就是他劳碌的目的吗?   冯依依伸手接过,窗口透进的光映着脸蛋:“爹,晌午后我得出去一趟。夫君要回魏州,我们去置办些要带的东西。”   “什么?”冯宏达浓眉一皱,“去魏州?”LJ   冯依依倒了一盏茶,双手送去冯宏达面前:“过年,也该去看看婆婆他们。”   “不用,”冯宏达坐正身子,手搭在桌沿上,“他进了咱冯家,逢年过节是跟着咱的。再说,回魏州他自己就行,你跟着大老远跑去,路上吃得消?平日你去趟城郊庄子,都不停喊累。”   “昨晚我俩都说好的,信已经送去魏州。”冯依依彻底没了胃口,糕饼送回碟子里。   父女俩很少有闹矛盾的时候,不多的几次也是冯宏达先服软。可是这次他铁了心,不是他不疼闺女,而是对娄诏这个女婿,该收紧时就得收紧:“说了,不成!”   两人谁也不开口,架在炭盆上的铜壶开了水,呜呜响着。   冯依依瞅瞅坐在那儿,雕像一样的冯宏达,嘴巴一瘪:“爹,我过了年就十六了。”   冯宏达一怔,手不禁攥起,再看去冯依依时眼光有了些变化。他印象中那个整日拽着他衣角的小丫头长大了,已成人妇,可他还把她当成孩子。就像昨日,她能把两只箱子给抬回来,大房那边还没有脾气。   女儿有自己的主意了。   “依依,这样好不好,”冯宏达软了口气,对着女儿根本没办法气,“年节将到,他是来咱家的第一年,理当留在冯家。至于魏州,过了年去,怎么样?等娄诏回来,我同他说。”   冯依依思忖一番,觉得有道理,何况她不舍得冯宏达独自一人过年,那是最疼爱她的父亲:“我知道了。”   冯宏达舒缓脸色,盯着碟子:“快吃,吃饱了上街才有力气。”   “分给爹一半。”冯依依把糕饼一分为二,一半送去冯宏达手里。   冯宏达无奈摇头,这女儿惯会讨他欢心:“你也不用乱跑,咱家那些铺子里的东西就不错,看好了跟掌柜提一下,到时候一并送来家中。”   僵硬气氛过去,父女俩坐着说话。冯宏达不时抬手指两下冯依依,笑着叱一声“没大没小”。   徐魁从外面进来,手里头攥着一封信:“依依也在?”   冯依依盯着那信:“徐叔,是徐珏来信了?”   徐珏是徐魁的儿子,一年前从了军,之后再没回扶安城。   “不是,”徐魁把信送到冯宏达手里,“是大哥的信,京城里来的。”   “京城?”冯宏达琢磨一声,接过信来拆开。   他在京城并无买卖,那里复杂不愿意沾染。要说来信,倒是有一个地方……   微黄的信纸上只写了短短两行字,连个落款也没有。冯宏达捏纸的手一抖,脸色瞬间变白,连着呼吸也冻住一样。   “爹,谁的信?”冯依依问。   “哦,”冯宏达回过神,将那信纸三下两下折叠起来收进袖中,“以前做过买卖的人,现在搬去京城,来信说了声。”   话说的简单,可冯依依总觉得冯宏达刚才的反应太过异常,就像是被什么吓到。   吓到?她心里笑了声,不可能,什么事能吓到自己的父亲?   “徐叔,你和爹爹聊,我去找婶婶学做点心。”冯依依起身,从衣架上取下斗篷。   徐魁也是疼爱这姑娘,道:“小丫头贪吃。”   “才没有,”冯依依走在门前回身,“我是想以后开个点心铺子。”   屋里,两个长辈闻言相视一笑,只当是姑娘家的孩子话而已,谁也没往心里去。   。   冯家在城中不少铺子,经营各种买卖。其实不用费什么力,各位掌柜就会把合适的东西拿出来。   没一会儿,冯依依就定下了要带去魏州的东西,吩咐伙计们送回了冯宅。   本来约好了娄诏,见着人还没来,冯依依便带着秀竹先去了全盛楼。   全盛楼是一处茶楼,修得气派,底下一层搭了台子,一个女子画着厚重的油彩,正站在上面咿咿呀呀唱着。   冯依依选了二层的包厢,走在过道上:“听说这里新出了一种茶,甜的。”   秀竹一笑,推开包厢的门:“人家来这儿是听曲儿,小姐倒是冲着甜茶来。”   冯依依也不在意,边伸手解着斗篷的系带,进到厢里的座上坐下。过了一会儿,伙计端了茶上来。   一曲唱罢,台上上了一个老生,捋着一把长胡子,一步一踢腿。   一旁座位上无声无息坐下一人,以为是娄诏来了,冯依依笑着转头:“你看那……”   脸僵了一瞬,笑容瞬间消失。   “看什么啊?”来人对着冯依依笑笑,手里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桌边。   冯依依冷了脸色:“你来做什么?这是我包的厢。”   “说句话都不成?”孔深似笑非笑,不错的面皮上,一双眼睛带着明显的邪气,“半年前,咱俩无缘成夫妻,那作为你夫君的同窗,也可以说说他的事。”   听了这话,冯依依恨得咬牙。现在还记得孔家半是逼迫的求亲。孔深的伯父在京中为官,孔家在扶安城又有势力,也不知怎么就盯上了她。冯宏达自是不愿意,那孔家家风不正,孔深房里可是死过女子的……   也就是那时,冯宏达说冯依依同娄诏有婚约,以此推脱,更是怕出事,仓促的为两人成了亲。   “没话说。”冯依依甩了个冷脸,便不再理会。   谁知孔深脸皮厚,不客气的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也是怕你吃亏,被人骗。你就不想知道娄诏在书院的事儿?”   见冯依依不为所动,孔深啧啧两声,眉尾一挑:“全书院的人可都看到了,一个姑娘来找娄诏,千里迢迢的,带了一包衣物。为此,娄诏专门找老师请了一日的假。那姑娘看着和你岁数一般大,长得也好看,水乡的女子水一样温柔。”   冯依依握着帕子的手一紧,滑润的甜茶此刻在嘴里变得发涩。   “你不知道?”孔深玩着折扇,摇了下头,“我以为娄诏同那女子一直书信来往,会与你说的。好像叫什么,颜从梦?听名字就是一个美人,对不对?”   台上,老生亮了嗓子,精湛的唱功了得,引来看客一阵喝彩。   冯依依却听不下去,抬手拍了下桌子,转头看着孔深:“我们俩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还是担心下自己,靠着门路进的书院,始终不是真才实学!”   孔深玩扇子的手一顿,身子站起前倾,双手摁下桌面上,显然被冯依依的话戳到痛处。她不就是说他不如娄诏吗?   “我就看看你哪天哭!”孔深鼻子送出一声冷哼,邪气眼中滑过阴毒。随后,笑了两声出了包厢。   冯依依握上半温的茶碗,孔深的那些话到底是触动到她。半年,虽说不长,但是娄诏在书院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知道。虽然知道孔深是故意的,但是他说的未必是假。   那个去找娄诏的女子,叫颜从梦!   “小姐,你别听他胡说,他就是气你。”秀竹走过来劝着,虽然她没成亲,但是知道女子在这方面是在乎的。   冯依依端起茶,没滋没味的喝下,不小心呛了一口,咳了好几声。   “走吧,不看了。”   秀竹拿了斗篷给冯依依披好,心里把孔深骂了几百遍。还有说的那些话,可是人话?   从全盛楼出来,天色已经发暗,很快就会下黑,路上行人匆匆。   冯依依站在避风的石阶上,看着人群中走来的男子,一身风华,翩翩如玉。   所有事情办完,曲终了,好心情坏透,他才来。   “要回去?”娄诏站在台阶下,冷风掀着他的衣袖,话语总是那般清清淡淡。   冯依依看着娄诏那青色合体的袍衫,可是那叫颜从梦的女子为他所做?视线下移,她视线停留在他的腰间,那里空着,并无有一件配饰。   她送的波斯玛瑙腰佩,他并未佩戴。 第七章 耳边依稀还残存着伶人的优……   耳边依稀还残存着伶人的优美唱腔,风一刮便荡然无存。   冯依依垂眸收回视线,迈开步子踩着楼阶下到街上,斗篷下双手拢在一起,从娄诏身旁擦过,往街尾处走,冯家的马车停在那边。   娄诏转头看了眼,眉头微一皱,随后跟上去。   两人并排走着,中间隔着正好一个人的距离,谁也不说话。   路上走过一对夫妻,男人手里捧着一个纸包,往女人面前一送,女人捂嘴一笑,从那包里抓过一把松子。   冯依依忍不住停下脚步,指着街旁的摊子:“我也想吃。”   娄诏看过去,当即走去那摊子,只字未有。   摊子处站有两个年轻娘子,娄诏人长得出色,一过去就吸引了人的目光。两女子含羞带怯的偷拿眼睛瞅他,可娄诏仿若没看见,从摊主手里接过一包松子便往回折返。   这一幕全被冯依依看在眼中,娄诏举止稳妥,怎么会有孔深说的那事?定是他故意使坏,离间她和娄诏。   出来全盛楼,冯依依也冷静了些。她会因为孔深的话而起疑,说到底是对娄诏的过往知晓不多。眼看春闱在即,娄诏就要启程去京城,两人又将分开。也许这段不长的相处时间,是她了解他的机会。   包括去魏州娄诏的家乡,他长大的地方。   “只剩下这些。”娄诏回来,把买到的小包松子放在冯依依手心。   冯依依攥住纸包,抿下唇角:“夫君,你都不问我准备了什么?”   两人是夫妻,可之间好像根本没什么话,大多时候都是她主动找他,每每他也只是简单回应。就像方才,那一对男女会彼此相视而笑。   而他们似乎没有过。   “可否回去再说?”娄诏并不想久留,“我还要去运河边等船,晚上不知到什么时候。”   冯依依原想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看着娄诏脸上的些许疲倦,也知道这些天他很忙,夜里还要读书。这个时候,她也不好小孩子似的缠着。   都是孔深那厮的错,故意说些糟心话来恶心她,她为何要上当?   “运河上风大,你小心。”冯依依叮嘱一句,便往街面上转身。   突然,有人大声喊“让开”!   “依依!”“小姐!”   冯依依还未反应上来,只觉身子被人猛拽一把,眼前一阵晕眩。就被娄诏一把拉进怀中带着转了半圈,伴随着哗啦响声,身旁扬起一层灰尘,几袋子米粮正落在她方才站的位置。   架马的车夫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赔罪,双手供着不停作揖。   冯依依懵了一瞬,木木抬头,见到娄诏脸色极不好看,并未抓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那抹阴霾。   “夫君,你没事吧?”冯依依发现粮袋几乎埋没娄诏的小腿,可他依旧站得笔直。   娄诏松开冯依依,转身面对那闯祸车夫时,脸上已经恢复如常,只淡淡道了声无事。   可是冯依依不放心,要拉着娄诏去医馆。   “不用,回去擦些药油就好。”娄诏抽回手,转身对着冯家的马车招招手。   冯依依上了马车,刚在车内坐稳,就掀开窗帘:“办完了早些回家,我去给你买药油。”   说完,放了帘子。赶车马夫嘴里吆喝一声,轻甩一响马鞭,马车缓缓启动。   娄诏收回视线,回头看着去运河的方向。   清顺走上来,低着头看娄诏的腿:“公子,你要是不拉少夫人那一把,她肯定被埋在米堆里。”   既然心里不喜欢,为何出手救人?别人不知道,清顺很清楚,娄诏心思深,甭管心里什么情绪,脸上总是掩饰的好好地。可方才,他明明就看见娄诏发了慌。   “别多话,”娄诏攥起自己那只微抖的手,“三个月后便是春闱,期间我不想生出任何事端,管好你的嘴。”   清顺缩缩脖子,赶紧闭上嘴巴。知晓娄诏在乎这次考试,不管是谁也无法阻止。   跟了这么多年,清顺早就知道他的这位主子爷,冷心冷肺,对谁也不会有心。这样一想,倒对冯依依生出一丝怜悯,那姑娘可真是众人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碰上娄诏这没心的。   “事情可有办妥?”娄诏拐进一条窄巷,半边身影隐进暗处。   “是,”清顺收回飘远的思绪,紧走两步跟上去,声音压低,“公子,我看那些都是亡命徒,你还是莫要牵扯的好。”   娄诏脚步一顿,阴暗中是他的一声冷笑:“亡命徒?他们也有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清顺不敢再说什么,耷拉着头。那些夸赞过娄诏的老师们,是否看见过他们这位得意门生现在的样子?   长长的巷子看不到头,两旁是灰色的高墙,屋顶上升起炊烟,已到做晚饭的时候。   娄诏弯下腰去,手下摁了摁小腿,眉间一皱。   “公子,要不先去看看腿?”清顺蹲下去,想伸手撸娄诏的裤管查看。   “啪”的一声脆响,娄诏打掉了清顺的手,身子站直往前走去,从步伐上看不出一丝异样:“去办你的事。迟了,你也不用回来,直接跳运河。”   清顺蹲在地上一愣,娄诏已经走出很远:“哎,还有人对自己这么狠?”   天黑了,远处运河的风窜进巷子,冰冷刺骨,呜呜着鬼哭一样。   。   伙房。   徐夫人往锅里加了几把草药,用长勺搅了几下便和了锅盖。她正在煮药汤,这是徐家的方子,活血化瘀效果极好。   当初徐家人在镖局里走南闯北讨生活,体力买卖总是免不了受些跌打,再碰上那劫道的贼匪,因此身上落下淤青就用这药汤泡洗。   冯依依身子往后一仰,避开那些升腾起来的水汽。药油备好了,这些药汤也是给娄诏熬的。   “就这么担心姑爷,还得专门过来看着?”徐夫人打趣一声,又道,“再熬一会儿就好,里头的三七参很是有用。”   冯依依找了一把小凳坐下,灶膛的火映红了她的脸:“婶婶,你说我准备的那些礼物,婆母会喜欢吧?”   “当然,”徐夫人放下勺子,“我觉得都是顶好的。这要是珏儿在家,让他护送你走这一趟。”   说起自己的儿子,徐夫人幽幽一叹。儿行千里母担忧,但是男儿就该放出去闯的,毕竟将来是要担负起一个家。   “阿珏都走了一年,现在在哪儿?”冯依依问,脑海里出现那个矫健身姿的少年郎,总是突然从后面冒出,追上来揉她的脑袋。   徐夫人摇摇头,嘴角浮出笑意:“从了军总也没个固定的地方,说是年节会回来一趟。说起来,当初他都还不知道你嫁人。”   “不知他现在什么样子?”冯依依跟着笑。   徐珏比她大了两岁,两人一起长大,从小就说要保护她。长大了没有跟着经商,自己入了军,或许是徐家人骨子里的那份正义感,更向往挥洒热血汗水。   想起自己还买回了松子,冯依依把纸包摆在桌上,抓了一把给徐夫人:“全盛楼外买的,挺大个。”   徐夫人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半把松子:“大嫂最爱吃这个,每年秋后,大哥就会专门让人从关外寻最好的松子回来。”   这个冯依依记得,母亲爱吃松子,但是壳很硬,父亲就把果仁剥出来,往往用上半天时间,指甲断掉,也不会见到他不耐烦。   “婶婶,我爹说娘生我的时候很艰难。”   “是,”徐夫人脸上浮出淡淡忧伤,“大嫂身体弱,郎中说她不适宜生养,大哥也说不想要孩子。可大嫂脾气犟,愣是把你养出来,还是这么康健的好孩子。”   冯依依嗯了声,对于母亲的事,冯宏达很少同她说,人走了之后更是甚少提起。只知道当初两人在一起费了很大力气。   这便是夫妻同心罢!母亲生命短暂,但是她遇到了对她最好的夫君。   冯依依不免就想起娄诏,同样是夫妻,可她不论怎么做,总觉得无法靠近他。   。   过了子夜,娄诏才回书房。   外面冰天冻地,房中炭火十足,混着一股子草药香味儿。   看过去,是塌边放了一只木桶,小几上压着一张纸条。   娄诏走过去,看了纸条上那两行娟秀的小楷,一笔一划写着桶里的药汤如何,活血化瘀。   收回视线,娄诏走去书案后,捡起那本看了一半的书。   清顺挎着肩膀走过来,也不明白这人到底在犟什么?读书比一条腿还重要?   无奈摇摇头,只能认命的端着盆兑水,把栽在炉架子上的铜壶提了下来:“公子,清顺也跟你沾个光,用着药汤泡泡脚。跑了一宿,鞋底都磨破了。”   娄诏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你沾的可是我的光?”   清顺闭了嘴,平时娄诏说话少,可方才这一句分明带着不甘。冯家到底是给了不少限制,连清顺都看出来,冯宏达这是故意给娄诏安排事做。可更狠的是,娄诏照盘全收,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无一句怨言。   “公子,水好了,不冷不热。咱这腿好咯,回魏州也方便。”   “回魏州?”娄诏捏书的手指一紧,一侧嘴角勾了下。   清顺帮着把被褥铺好,说着白日里的事:“公子,你没来全盛楼的时候,我看着孔深去找过少夫人。你说他是不是还不死心,想打少夫人的主意?就他也不照照镜子……”   “孔深,他也在全盛楼?”娄诏抬起眼眸,瞳仁儿正转在眼尾处,莫名添了一分凌厉。 第八章 清顺手一顿,觉得自己这话……   清顺手一顿,觉得自己这话实在不该说,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子。本来娄诏同冯依依之间就有些微妙,如此不是给人夫妻添堵?   “咳咳,公子早些歇息,小的先下去了。”清顺说完,兔子一样呲溜就没了影儿。   娄诏听见关门的声音,视线落在榻旁的铜盆,里面药汤已经兑好,丝丝热气冒着。   不知是不是在运河边上冻得厉害,腿一动就疼,若不处理,明日怕是走路不会对劲儿。   他放下书,坐去榻上,撸起裤管,腿上印着一片淤青。   。   翌日,天落下小雪,飘飘悠悠撒着。   冯依依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到窗边,伸手去试冰凉的窗纸:“地上盖满了没?”   “没,才将开始下。”秀竹把冯依依从窗边拉走,“天还没亮,冯大爷就过来了,说昨夜冯琦公子被人打。”   外间,婆子们正在准备洗漱的用具,弄出些轻响。   冯依依懒懒坐在妆台前,对着台上菱花镜眨眼睛:“又被打?上次的笑话还不嫌丢人?”   “这回倒是真的,”秀竹从桌上拿起竹篦,梳着青丝发尾,“他偷着出去,也不知惹了谁,被打断一只手。   冯依依闻言一惊,收拾好就紧忙的去前厅。   刚走到门外,就听见里面怒拍桌子的声音,那是冯家大爷冯宏德气愤的咒骂。   家里来了长辈,总要上前问个安,冯依依走进前厅。里面,冯家兄弟暂时停了话语,冯宏德更是黑的一张脸,连着冯依依的问安也是随意摆摆手。   冯宏达摇头叹气,看着冯依依:“琦哥儿被人伤了,有空过去看看他。”   冯依依应了声,便安静的站去冯宏达身后。看着冯宏德的样子,想必冯琦是伤的厉害。   “老二,你平日认识人多,官府那边赶紧打点一下,咱不能吃这个亏。”冯宏德道,嘴角抖着,“你是没看见那小子的手,整个的骨头都碎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   冯宏达沉吟片刻:“如今还是先给他治手,至于那做恶之人自然要查。话说回来,琦哥儿怎么又跑出去?”   冯宏德不自在的别开脸,嗓子眼儿嘟哝一声:“被他娘惯得,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晚上偷着出去,碰上几个亡命徒……”   冯依依一旁听着,这冯琦闯祸出事,为何大房总来这边,让自己父亲出去打点?上次被打,还非赖上娄诏,吃了亏总也不记苦。   听着冯宏德一声声的控诉,要把那贼人如何如何,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让冯宏达出钱出力。   冯依依站了会儿,说了声告退便出了前厅。   雪大了些,一团团的雪絮像是轻羽,柔柔落着。   “小姐,听大爷的说法,琦公子的手怕是会留残疾。”秀竹啧啧两声。   才十五岁的少年不学好,整日紧跟着一班纨绔混,这手真残了,那就是一辈子。   冯依依抬手接了一片雪花,看着溶在手心:“年底本就乱,但是坏事总往他身上找,也是奇怪。按理说他这几日很收敛,管得也严,大晚上为何往外跑?”   “许是有人叫他吧?”秀竹道了声。   回到院子,冯依依看见西厢书房紧闭门扇,过去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回应,于是伸手推了门。   书房中,炭盆早已燃尽,剩下一堆冰凉的黑灰,榻上并没有人。   冯依依绕过垂帘,一眼看见趴在书案上的娄诏。他还是昨日的衣裳,手里紧攥着一本书,像是看累睡着。   冯依依心中微微触动,娄诏一心科考,可是冯宏达却有意出手阻止,让他留在扶安城经营冯家产业。堵掉一个人本要走的路,那他是不是会觉得恨?   轻手轻脚走到娄诏身边,冯依依想抽走他攥着的书。眼神落在娄诏脸上,发现他脸色红的不正常,于是伸手一探,试到了那滚烫的体温。   “秀竹,快去找郎中,夫君像是得了风寒。”   秀竹闻言,赶紧跑出书房。   很快,书房中生了炭火,门上也挂了棉帘,郎中捋着胡子为躺在榻上的男人把脉。   冯依依站在窗边:“昨晚没看出吗?病得这么厉害。”   “少夫人,公子他也没说,”清顺一脸懊悔,“想必是在运河那儿太久,吹了凉风。早知道我就该跟着他一块儿。”   “昨晚你没跟着?”冯依依问,下人说娄诏和清顺昨夜是一同回来的。   “呃,”清顺嘴里磕绊一下,赶紧道,“我,我肚子疼。”   那边郎中已经诊断完毕,正收拾药箱。冯依依没注意到清顺的不自在,走过去询问娄诏情况。   所幸,只是染了风寒,吃几服药,过上两日就会好。冯依依放下心来,又问了娄诏腿上的伤。   郎中仔细看了看,娄诏的腿也没什么大碍,泡了药之后,里面的淤青表了出来,养养也就好了,并不耽误走路。   清顺长舒了一口气,撑着伞送郎中出去。   书房静了,上好的银炭烧着,没产生一丝烟尘,烘得屋里暖融融的。   冯依依没了看雪的心情,拿着娄诏的那本书坐在窗边看。字是识得,可是具体讲些什么,她似懂非懂。   正看得昏昏欲睡时,榻上的人发出微弱声音。   冯依依扔掉书册,赶紧到了塌边,看到娄诏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合,眉间紧紧蹙起。   “夫君?”   唤了一声,没有回应。   冯依依摁着娄诏的枕边,轻轻弯下腰去,想听请他嘴里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别,别砍了……快,快跑……”破碎的声线混着不稳的呼吸,从娄诏的唇边游丝而出。   “什么快跑?”冯依依听不真切,再看娄诏的脸,猜想可能是梦里魇着了,她有时候也会这样。   想着,她坐在他身边,抓上那只紧攥的手,想帮着擦一擦,却不想刚握上,反被他紧紧攥住。   “嗯。”冯依依差点儿以为自己的手会被捏碎,疼得皱了眉。   现在是想抽也抽不回来,只能就坐在这儿守着。   屋里太暖,雪天太静。坐着坐着,冯依依双眼就没了力气。   娄诏睁开眼的时候,口里干涩的要命。忘记是什么时候睡过去,只知道这一觉并不安稳。那一幕幕刀光剑影,被血染红的山谷……   嘴角一平,再一眨眼之后,布着血丝的眸中恢复了淡漠。   他动了动手,僵麻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侧过脸,就看到有人趴在自己身边,睡的正香,细瓷般的脸上恬静淡然,长睫卷翘,柔软的唇角似乎带着笑。而他手里抓着的正是她的手。   娄诏收回手,从榻上坐起,墨发落在肩头。这么多年过去,那场梦还是如此清晰。   看着安睡的冯依依,娄诏有一瞬心中居然生了羡慕,这样的安稳当真奢侈,连睡梦中都会笑。让他忍不住想去碰触,指尖碰上那柔软发丝的时候,又像烫到一般缩了回来。   。   这两天,冯宏达在帮着大房那边忙活。要说找人、打点,那也都做过,可是贼人就是没有一点儿踪迹,蒸发了一样。   年节将到,大房那边是过不好了。   天冷,冯依依也去城东探望过。只是冯宏达并未让她见着冯琦,毕竟实在血腥。   因此,冯依依知道冯琦那只手怕是不会好起来。整个大房一片愁云惨淡,个个无精打采。老夫人疼小孙子,晕厥过一回,现在也躺在床上。   人都说祸不单行,真真是印证在大房。   大房的姑娘冯寄翠,心情更是差到极点。她比冯依依大一岁,本来议亲的年纪,现在家里生了这事儿,哪里在顾得上?再者说出去,也不好听。   冯依依和冯寄翠能说上几句话,平时出门也会结伴。看着人无精打采的,便提议改日一起出去走走。   回去路上,冯依依同冯宏达坐在一俩车上。   本以为见了冯琦惨状,冯宏达会开口叮嘱以后不要乱跑,世道太乱之类话语。然而冯依依却见着冯宏达安静坐着,闭唇一语不发,眉间更是锁成了一个川字。   冯依依轻唤了一声“爹”,冯宏达没有反应,又唤一声,还是没有,直到冯依依伸手过去拽了冯宏达的袖口,后者才抬起头来。   “依依,何事?”冯宏达问。   冯依依往前凑凑,盯着冯宏达的脸:“爹,你这两天很累?”   “没有,”冯宏达摇头否定,大掌拍拍女儿肩头,“我是在想你娘,找一日去给她上坟。”   冯依依坐正身子,不知为何觉得冯宏达似乎有心事,方才锁着眉的样子好像遇到解决不了的事:“爹,娘的样子我忘了。”   “你娘啊,”冯宏达脸上有了笑容,一双目中发亮,“她是最好的女子,温柔,勇敢,美丽……”   “她怎样勇敢?”冯依依看到了冯宏达眼里的光。   冯宏达轻抬下颌,回想起过往:“她为我放弃了许多,我该一辈子对她好。在乎她是否吃好,睡好,让她一生安好。”   冯依依抿下唇,喃喃一声:“在乎?”   “是。因为在乎,所有会甘心付出。”冯宏达一脸疼爱,这一辈子他只为这两个女子,妻子,女儿。即便是拼命。   回到冯宅,冯依依径直去了书房。   娄诏修养两日,身子好起来,没什么事,就留在书房读书。   一开始,他并不习惯冯依依总出现在身边,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她不会多话,就是安静的吃零嘴儿,然后弯起眼睛一脸满足,好像吃到的是绝世美味。   “你要不要吃?”冯依依见娄诏看她,举起自己手里的松子酥。   娄诏收回视线,道了声:“不用。”   冯依依拍拍双手站起来,几步走到书案前蹲下,双臂抱起搭在案沿上,眼睛澄亮:“夫君,过两日我们去五梅庵好不好?”   “有事?”娄诏垂着眼皮,翻了一页书。   冯依依眨下眼睛,难道要她说是想和他出行相处吗?别人家夫妻都会结伴出行的,她也想。上次的置办东西,他也是结尾才去。之前总很忙,现在抽出一日也不算问题吧?   姑娘家总会有些这样的小心思,被心爱之人在乎,捧在手心。   “年节到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去五梅庵祈福,”冯依依伸出手指戳了戳娄诏的书,以此吸引他的注意,“这回去给婆母还有魏州家里人求个平安符,让师傅放到神像前供着。五梅庵后面还有一片梅园,开得正盛。”   冯依依说的绘声绘色。五梅庵是冯宏达当初捐银子大修了一番,里头的尼姑对她很好。   娄诏放下书,隔着一张桌面,看着只露着一个小脑袋的冯依依,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清晰的期待:“好。”   得到回应,冯依依点点头:“说定了。”   如此她也没再打搅娄诏温书,走去墙边的书架,想要找一本易懂的书来看。   书架有一格专门放着娄诏的书,看得出他相当刻苦,不少书角折了起来。   冯依依见着,把书抽出来,将折卷的书角展平,然后再放回去,如此反复。直到她看见其中一本书,中间夹了一张信纸。   想来是娄诏看完信直接夹在书中,后面忘记了。   有心提醒一下,见娄诏看书正认真,冯依依便想着放在一旁,他过后会发现。   书一晃,那信纸飘然落地,然后平展开来,清晰娟秀的字迹也就彻底呈现出来。   冯依依蹲下去,无意去看那信上所写,可是落款那儿的两个字刺进了眼中:从梦!   从梦,颜从梦?   冯依依头脑翁的一声,像被人敲了一记,愣在那儿。   “怎么了?”娄诏回过身,问道。 第九章 离着过年还剩没几日,家家……   离着过年还剩没几日,家家户户开始忙着准备,远行的游子归家,一起团圆。   冯宅也在忙碌,里里外外得打扫,旧家什换下,新的替上。   冯依依发现冯宏达这几日很忙,总是急匆匆的出去。大房那边冯琦的事已经放下,根本查不着,所以冯宏达不是为了大房在跑。   也问过几次,冯宏达总说年底,要和一起买卖的人见见。   至于回魏州,娄诏听从了安排,年节后回去,所有人眼中,这个女婿恭谨安分,对冯宏达的话从未忤逆。   冯依依心情不错,尽管天气阴沉,可是丝毫没影响她。   今天是一身翠色,在阴霾冬日显得那样有活力。翠,是春日的颜色,鲜亮、生机。   院中,娄诏站在小池边上,身姿挺拔如松。听见声响,回过身来。   冯依依跳下台阶,朝人走去:“夫君。”   娄诏应着,单手负在身后。虽然饱读诗书,但是书卷气很淡,更多的是那种世家子弟独有的矜贵气质。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游廊。   书房中无意中看的那封信,冯依依从娄诏那里知道,颜从梦是娄诏在魏州老师的女儿,算是师妹。信里除了问候,大多是说那老先生的身体。   尊师重道是应该的,虽然心里还是有点点小疙瘩,但是人正常的交际她总不能阻止吧?何况,真要有什么,那信早就藏起,还明晃晃夹在书里?   “我先同堂姐她们去五梅庵,你办完事过去找我。”冯依依再次叮嘱一声,今日就是她同他约好的出行。   娄诏轻颔首,迈步出了廊下。   几个小厮正在搬搬抬抬的往大门送,这些是冯宏达送给别人年节礼。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上下一番打点,做买卖到时候也方便。这几日没空,也就交给娄诏去办。   冯依依站在娄诏身旁,踮起脚尖,嘴角笑意甜美:“你说我明年会不会长高些?”   娄诏垂首,看着努力想超过他肩头的女子,脸上如此明媚:“这样挺好,长太高做什么?”   “好吗?”冯依依跳到娄诏正面,双手扣在一起转了个圈,“那我不长,就这样高。”   清顺从大门外跑进来,正看到他家公子盯着冯依依看,那一张寒冰脸上眼神好像溶化开了。   溶化?他用力揉揉眼睛,再仔细看的时候,根本还是以前的样子。   “都妥了?”娄诏问。   “是。”清顺赶紧应道,顺着对冯依依做了一礼。   娄诏走之后,冯依依也带着秀竹上了马车,今日去五梅庵的还有别的姑娘,都是平日处的不错的。   马车径直往城门走。年底乱,冯宏达特意安排了几个家丁跟着。   五梅庵在城郊的五梅山,是一座修在半山腰的庵堂。初一、十五有庙会,年底年初的也是忙碌时候,很多人会来祈福。   因为当初冯宏达对五梅庵的贡献,院中的尼姑们对冯依依很是照顾,平时都特意留着一间客房。这次几位姑娘一起来,庵院也是早早准备,留了梅园的清净。   庵院清幽,大大的青铜香鼎摆在正中,上头刻着佛语,插在里面的线香承载人们虔诚地希望。   几个姑娘在大殿里参拜完,就到了后院去品茶说话,各自带的婢子也凑成一块拉家常。   冬天冷,她们都不常出来,这会见着有说不完的话。一旁,冯寄翠就话少许多,弟弟冯琦手伤未好,她要是说说笑笑,人家怎么看她?就是现在,也觉得别的姑娘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我没想到,咱们中依依是最先成亲的,听说郎君的才学了得。”有姑娘开口。   话头一开,姑娘们叽叽喳喳的打趣,说是没见过娄诏,不晓得是怎样的人物。   冯依依脸上一热,指甲抠着茶碗:“还能怎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闻言,笑声一片,有一个姑娘站起来到了冯依依身后,伸手搭上她的肩膀:“要不,咱们就在这儿等着看看,到底什么样的两只眼睛一张嘴?”   “不怕冷你们就等。”冯依依仰脸,眼睛清亮。   她的夫君顶好的人物,还怕看?   。   城中,茶楼。   清顺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看看天色,回头对正坐在桌前喝茶的人道:“公子,再不出城,天就黑了。”   娄诏转着手中茶盏,清澈的茶汤透出躺在杯底的茶叶,舒展翠绿:“不急。”   “还不急?”清顺走回来,一脸哭相,“不怕少夫人自己回来?”   娄诏眼尾一扫,脸上透出一股凉薄:“那也没什么。”   清顺剩下的话被噎在喉咙里,即便他一直跟着娄诏,也觉得这话说的让人心凉。清早上走得时候,说得好好的,冯依依甚至叮嘱了两回。   而娄诏明明记得,偏要留在这里。人家可以等他一回、两回,人家能一直等他?要说是世家身份没错,可人家姑娘哪里差了?模样、人品,要哪样没有?   清顺摇摇头,干脆不再说话。他甚至想,娄诏这么作,迟早把人给作没。   这时,外面有了动静,有人进了隔壁包间。   娄诏看了清顺,后者竖着耳朵听了听,随后压低声音道:“对,就是他。打冯琦的时候,我听的清楚。”   随后,隔壁间想起了谈话声,在这边听得清楚,正是墙上有个开口,只是对面不知道。   一字一句娄诏听进耳中,手中不时转着茶盏。   而清顺则是越听越心惊,后面干脆捂住自己的嘴,看去自家公子,还是一副面无表情。   终于,那厢说完。   清顺松开手,大口喘着气:“公,公子,你怎么把朝廷官员的行踪告诉那悍匪?这就是你当初的交易?”   “管好你的嘴,”娄诏松了茶盏,扫下衣袍站起,淡淡道,“悍匪?难道悍匪就不能找仇人报仇?”   清顺只觉脚软,魂儿差点吓飞:“成,那公子现在要去五梅庵吗?”   娄诏往窗户看去,窗纸透着蒙蒙沉沉:“已经下黑了。”   。   五梅庵并不是只有五棵梅树,相反,有一大片梅园,被庵中出家人打理得很好。严冬时分,腊梅吐蕊,芬芳馥郁。   尤其是现在这种即将落黑的时候,整座梅园静谧,俏丽的枝丫伸展,显示着每一朵娇嫩。   冯依依站在一株梅树下,想着或许是娄诏不知道来五梅庵的路,耽搁了?   可是一整天过去,他还找不到吗?其实不难找,五梅山就在官道旁,偌大的山门立在那儿,着实显眼。   原本特意准备的斋饭都凉透,多可惜,费了庵中人的一片好意。   姑娘们也结伴离开,再留下来回城天就晚了,说怕路上不太平。劝冯依依一道离开,可是她没走,想再等。   冯依依现在还记得她们脸上奇怪的表情,有同情,有好笑……   她记得孔深说过,娄诏为了颜从梦,特意跟书院先生告假,一整天。   脸上落下什么东西,软软的,凉凉的。冯依依以为是飘落的梅花瓣,抬手一摸,原是一片雪絮。   她仰起脸,迎着点点冰凉:“下雪了,真好。”   “小姐,咱回去吧?姑爷他许是有什么事。”秀竹小声劝了句,心里同样不好受,她没见过冯依依这样悲伤。   良久,冯依依嗯了声,但仍旧站着不动,像是脚底生了根。   秀竹生出担忧,看着周围已经黑下,心中焦急:“小姐……”   “你去收拾,咱们下山,雪大了路不好走。”冯依依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笑,“但是也不能白来一趟,我折两枝梅花带回去给我爹,一会儿在庵门会和。”   秀竹应下,客房也不远,很快就会回来,快步跑着去了。   看着秀竹跑走的背影,冯依依叹口气。爹爹口里的那种在乎,她没有得到。   鼻尖一酸,心里更是堵得厉害,她突然觉得拿不准娄诏。   回家吧,爹爹还等着她回去。   冯依依抬起双手搓搓脸,走去园中开的最盛的梅树。选了两枝折下,便转身往回走。   雪无声无息下着,黑暗的五梅山莫名多了一份诡异的安静。   突然,一声细微响声,冯依依停步,那是人踩在干透的树枝所发出的。   心瞬间跳到嗓子眼儿,冯依依手里紧攥梅枝,雪花沾上她的眼睫,她能听见自己发抖的呼吸。顺着那声音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黑影躲闪。   再留下来必遭不测,冯依依提起步子就跑,下雪夜辨不清方向,慌乱在梅园中穿梭。   身后的黑影干脆也不再躲,直接迈步追着,强健的身体对付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   冯依依怕极,恐惧的呜咽声从唇边溢出。不顾一切的跑,梅枝缠住了她的头发,拽散了发髻,在雪中漫无目的,绝望冰冷。有一刻她在想,如果娄诏在……   只是她等的人并没有来,身后贼人却是先一步扯住了她的斗篷。   惊慌之下,冯依依脚底一滑,直接滚下了坡去。   力气用光,鞋子跑掉,冯依依趴在凌乱的干草堆上,再也爬不起来。   她想到冯琦的手,或许她会比他还惨,她好怕:“来人啊!”   最后,冯依依模糊看着雪中而来的一盏灯火,那人身子挺拔,被风雪笼罩,朝她奔过来。   她用力伸手去够那似乎近在眼前的袍角。 第十章 冬日的风刮着,利刀子一……   冬日的风刮着,利刀子一样穿过屋檐,摇晃着那盏本就不明亮的灯笼,飞舞的雪花被卷着打旋儿。   冯依依醒来的时候,身上难忍的热燥,厚厚的被子严严实实搭在身上,捂出一身黏腻的汗,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虚脱无力。   像在蒸锅里一样的感觉,她想掀掉被子,寻一片清凉。   一直守在床头的秀竹发觉,赶紧弯下腰,摁下冯依依想掀被子的手:“小姐,你可醒了。”   冯依依掀掀酸涩的眼皮,看见了秀竹发红的眼圈:“我怎么……”   才张口,发现嗓子哑的厉害,连着头也晕沉沉的。冯依依记得,自己应该是在五梅庵的,这怎么回到卧房里?   秀竹揩揩眼角的湿润,稍松了口气:“吓死婢子了,谁能想到那庵堂里还会藏着歹人?小姐你先别动,郎中说你受了凉,得发发汗。你放心,老爷一定饶不了那贼子,姑爷他……不说这些,小姐你没事就好。”   说完,秀竹拿了绢帕轻拭去冯依依额上的细汗,瞧着那张面颊泛红的脸蛋儿,谁见了也会心疼。再回想那五梅庵,更是后怕得要命。   冯依依缓缓闭上眼睛,耳边是秀竹一句句的后怕,于是也就想起庵中之事。   与几个相好的姑娘一道去五梅庵,赏花烹茶。她们说要等着看看她的夫君。   可是直到夜幕降临,饭菜凉透,仍是不见娄诏来,甚至不曾给一个信儿过来,明明他答应了的。后面她迎着雪走进梅林,碰上了一个歹人……   冯依依咬下嘴唇,身上开始发抖,那份恐怖的无助至今萦绕在她心头:“他呢?”   秀竹嘴角动了动,从一旁桌上端了药碗:“小姐,咱先把药喝了,温热的刚好。还有,徐夫人在厨房给你熬粥呢,待汗消,你起来喝几口。”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秀竹再明白不过,冯依依满心满眼的是娄诏。一个从小被老爷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没吃过苦,顺风顺水的,要什么有什么,为了娄诏变了多少?亲自下厨,第一次拿针,费上许多事,只为给人送一枚腰佩。   冯依依眉头微微一簇,软唇微启:“他,还没回来吗?”   这句话问的简单,伴随着外面呼啸的寒风,更像是轻微的叹息。   见此,秀竹无奈摇头,药碗暂且又搁了回去:“姑爷回来了,现在应该在老爷那边,商议那贼人的事儿。小姐你别多想,好好休息就好。”   冯依依转了个身,脸朝着里躺着,一双水润润的眼睛睁开,纤长眼睫微颤几下。身上是有些疼,亏着有那堆干草,摔得倒没那么厉害,相较于她现在的心情,这点伤痛显得无足轻重。   那贼人如何,自然是交给官府去办,她更想知道娄诏为何不去五梅庵?   “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好了。以后可别乱走,临近年关,总是乱些。”秀竹轻声道。   冯依依低低的嗯了声,一头长发铺洒在枕上,小巧的耳边,几缕发丝被汗液黏住,贴在脸颊上。   秀竹轻手轻脚把香炉挪到了床头几案上,里面燃着助眠香。香炉顶盖冒出细细烟丝,舒缓的香味蔓延开来,充斥了整个幔帐。   冯依依闻着好闻的香,眼睛盯着床里,干燥嘴唇动动:“不来,是因为不在乎吗?”   。   祠堂,冷风源源不断从开着的门往里灌着,供台上的烛火几番差点熄灭。   “啪”,冯宏达一掌拍在供案上,震得杯盏一阵响。   “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把她自己一个丢在山上。”冯宏达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满是怒火,“依依从小胆子小,又怕冷,你不知道她在等你?今日她这是没事,出了事你当如何?”   冯宏达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他是个商人,讲究和气生财,平时对着谁也是一副笑脸,加上相貌不错,在城里很有人缘儿。可是,冯依依是他唯一的逆鳞,那是他的命,谁都别想碰一手指头。   “怎么,觉得我冯家是商贾,不似你们娄家书香之家是吗?”   冯宏达的脚边,娄诏一身青色衣袍跪在那儿,脊背笔直,双拳握起垂在腰的两侧。半垂着脸,灯光阴影中看不清他的情绪,只露着半截如玉一般的下颌。   “请爹责罚!”娄诏语气清淡,所有情绪藏在眸中。   “你!”冯宏达抬手指着娄诏,嘴唇气得发抖,“好!”   只觉得越说越气,冯宏达几步走到墙边,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藤条,转身到娄诏身后,想也没想便狠狠抽下。   “啪啪”,藤条刺耳的声音比寒风更利,抽打在人身上像是要拆了人的骨头。   娄诏发出一声闷哼,脊背不由紧绷起来,但很快又挺直。   冯宏达怒火中烧,冯依依是他唯一的孩子,妻子早年走得早,都是他一把带大的,何曾受过什么委屈?想到这儿,手里藤条更是紧了几分,高高扬起来。   “大哥!”徐魁冲上来,一把拦住冯宏达,劝了句,“这种事谁也想不到,明日姑爷还得去衙门,怎好让他带着伤去?”   冯宏达叹了一声,眉头越发紧皱,手里藤鞭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徐魁低头看了眼娄诏,赶紧把冯宏达拉到一旁,小声道:“你现在倒是打舒坦了,回头传出去可好?说到底,他有功名在身,怎能随意动手?不为别的,大哥也得为依依的以后着想。”   话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冯宏达就是心疼,冯依依是他的心头肉,要是换做别人他早就给打残咯。   徐魁见是应该劝下,便又走回到娄诏面前,弓下腰去:“姑爷,今日这事也不怪大哥发火,你想依依一个女儿家,从小就没遇过什么事,到现在还没醒,当爹的不心疼?”   “她,”娄诏低着头,目光落在青色地砖上,眼中有一瞬的涣散,“她现下如何了?”   徐魁直起腰身,面对眼前这人,心里感叹了一番,说一句谪仙之姿也不为过,只是终究内里太冷,无法化开。   “也罢,你以后且好好待她。”徐魁没再说什么,人是冯家的入赘女婿,他也不好指责太多。   冯宏达气得拂袖而去,临走留下冷冷一句:“你在这跪着,一直到依依醒过来!”   见冯宏达出了祠堂,徐魁也赶紧跟上。   娄诏面无表情的垂首,双膝落在冰凉的地砖上,冬日的寒气直直的往骨头缝里钻,可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游廊下,冷风吹去身上怒火,冯宏达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二弟,是我错了!”冯宏达语气中掺杂着后悔,眼望着院中厚雪,一拳头砸在廊柱上。   世上万千种药,独独没有后悔药。想起半年前孔家逼婚,不愿将冯依依送进火坑,才招了娄诏。其实冯宏达知道,冯依依中意娄诏,她的心思向来简单,不难看出。   如今走到这步,怨谁好呢?   徐魁摇摇头,回看了眼祠堂方向,只轻声劝了句:“去看看依依吧?”   头顶的灯笼晃了两晃,冯宏达脸色稍霁:“我不会让依依受苦的,我的女儿,谁都不能欺负!”   说完,便低头整理了衣裳,抬步往东苑走去。   。   再次醒来已是翌日头晌,昨日一场雪,今儿天亮堂了,一轮大大的日头挂着。   冯依依从床上坐起来,精神好了许多,正低着头,手指描着被子上的芍药花。长发垂下,擦过白玉一样的脸颊。   难掩一脸心事。   秀竹收走空药碗,交给身后的婆子,后者利索的退了出去。   “小姐,可要我给你拿话本来看?”   “不看,”冯依依摇头,抬手扫开肩上落发,尤带朦胧的眼睛看去窗扇处,外面好像有只雀儿停在那儿,叽喳叫了两声,“我想出去走走。”   闻言,秀竹一惊,忙开口劝阻:“外面全是雪,冷得很,小姐还是等着身子好了再出去吧?”   冯依依掀了被子,两条腿抽出来落上脚踏,动作并不快,可依旧眼前一晕:“秀竹,是不是家里有事?”   对这个一直跟在身边的婢子,冯依依是了解的,面上藏不住心事,再看秀竹躲避的眼神,很容易就猜得出。   秀竹双手攥上袄边,往外间瞅了一眼,小声道:“姑爷在祠堂跪了一夜。”   冯依依仿佛被人揪了一下心口,涌起一股陌生的酸涩。跪祠堂,是因为昨日之事吧?   “帮我收拾一下,我过去看看。”   下雪不冷化雪冷,走道上溶出一滩滩的水洼,几个家仆正往上洒干土。   冯依依裹着厚厚的斗篷,从小路偷着来了祠堂。站在门外犹豫一瞬,终是轻推门。   吱呀一声,便看清了祠堂内里,这里供着的只有母亲牌位,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   冯依依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背影清瘦,一身不算厚实的衣裳。   那边,娄诏听见动静,半垂的眼帘轻揭,回过头往门边看了看。   入目一片大红色的斗篷,女子一手扶着门边,正好半只脚跨进门来。 第十一章 祠堂里光线昏暗,……   祠堂里光线昏暗,又带着那么点儿阴森之感,冯依依紧了紧手心。   一路上她都在想,等见了娄诏,就把自己心里的疑惑问出来。她本就是不爱把话语憋在肚子里的人,任何事都想知道个明白。   可真的见了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娄诏跪在地上一整夜,脸色不太好,毕竟也是风寒初愈:“表妹?”   冯依依没应,视线一别,瞧见了躺在地砖上的那根藤条。心里不免一跳,再看娄诏的后背,果然两条鞭痕赫然留在衣裳上,隐隐渗出血迹。   “爹打你了?”冯依依开口,往昔清脆的嗓音染着微哑,蹲去地上,伸手抓起那藤条。   藤条上有无数的尖刺,抽在人身上便会扎进皮肉中,厉害的都能将皮揭下来。   冯依依娇细的手指碰了下藤条,冯宏达一般不会用家法,这藤条放在祠堂平日就是个摆设。依稀记得,上次用藤条还是很久之前,那时候她两三岁,带她的乳母偷着醉酒便松了心,她掉进水池里。   冯宏达当初发了好大的火,将乳母抽了个半死,后面扔出了宅子发卖掉。如今再次用了家法,可见是真的动怒。   “无碍,”娄诏开口,面前那大红色的一片斗篷晃得他眼睛眯了眯,带着倦意的眼角上下打量冯依依,“你怎么样?”   娄诏的询问,冯依依原以为自己会开心、在意,但真听到,心中好似没有波澜。就像所有热情,被昨夜的冰冷消磨干净。   她看着手中藤条,嘴角抿了下,声音极小:“进冯家,你是否心中不愿?”   发生这事,她想了一夜。原来被喜欢给蒙蔽,待真的去细想,才发现娄诏的冷淡、不上心其实很明显。他不会在意她在冷风中站多久,他会借口读书来避开她……明明该是最亲密的夫妻,为什么会有永远触及不到的无力?   冯依依没等来娄诏的回应,抬眼去看他。见他那张冷淡的脸上滑过微诧,转瞬便消失。   “是吗?”冯依依又问,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微颤。   她等他开口解释昨日为何失约?以前也是,她等他,不管多久都会等到他来,是不是让他觉得是应该的?他不知道她等的时候会冷、会怕吗?   冯依依疑惑着,与娄诏在一起到底对不对?她一直倾慕的表哥,真的能同她白头偕老吗?   她不知道!   娄诏依旧跪在那儿,双膝早已僵硬麻木,带着脸色越发难看。   “表妹!”他喉咙发涩,仰脸对上面前的女子,她一双澄澈的盈满水汽,比往日暗淡,“我要去一趟衙门,昨日五梅庵的事要查一查。”   说着,娄诏试着动了动僵硬的双膝,左掌摁在地上支撑着起身。昨日粒米未进,又跪了一宿,让他看起来身形微晃。   像是在躲避什么,他大步到了门前。外面阳光好,白雪亮得刺眼,想必也是寒冷无比。   冯依依站在原地,眼睫半垂,淡淡问:“你身上有伤,不用上药吗?”   她看不到娄诏身上的伤,可看得出他脸色的苍白。她一直都觉得他长得好看,就算染着病态,也无损他半点风华。   娄诏捡起一旁的半青色斗篷,指间一紧:“无碍。有些事尽快弄清楚,明年春闱,我不想多出些事端。”   “春闱?”冯依依齿间琢磨着这俩字,眼波微漾。   果然这才是他最在意的吧?春闱。   娄诏披上斗篷,背上的伤让动作迟缓了几分,隐隐觉得背上有什么在流淌,只是蹙下眉,便迈开步子出了祠堂。   地上积雪未除,祠堂这处平时没人过来,因此踩上一脚,就会陷进雪中,伴随着咯吱吱的声响。   走出老远,娄诏回头去看,见着祠堂外檐下立着大红色的身影,朝他这边望着。女子太瘦,好像一眨眼就会被风刮走。   娄诏嘴边若有若无叹了一口气,天冷形成了一团白气,转瞬消逝。脚步也就此停下,折身往回走。   檐下,冯依依拢了拢斗篷,即便十分厚实,身上仍旧觉得冷。因为逆光,她眯着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   然后就见到娄诏回来,高高身影遮住光芒。   他一双手从她的两肩穿过,一节冰凉的手指刮着她的脸颊轻擦过,去抓她斗篷兜帽。   冯依依呼吸一滞,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自己伸手口上兜帽。   娄诏停在半空的双手僵在那儿,随后慢慢垂下,薄唇张了张:“回去吧,别在这里挨冻。”   冯依依没说话,一张脸比地上的雪还白。   她直接转身离开,再没回头,徒留雪地里的一道颀长身影。   屋顶上的瓦片吸了日光,积雪开始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慢慢地就成了一根根晶莹的冰凌柱。   冯依依回到东苑,虽只是走了几步路,身子还是虚了下来,头重脚轻。还未进院门,便被人一把拉上往屋里走。   “婶婶?”冯依依有心虚,但更多的是被人关怀的温暖。   徐夫人姿态丰盈,冬日衣厚,走起来多了一份臃肿,只是那脸看着怎么的都觉得和善:“我不来,你还打算跑去哪里?”   徐夫人把冯依依拉回屋里,直接摁在软榻上,转身将炭盆挑到了榻前。   冯依依垂首,手指勾勾胸前的系带,细声喃喃:“屋里闷得慌。”   徐夫人手里铁钩挑了挑炭火,一团火星子升腾起来:“瞧,现在对着婶婶也不说实话。”   看着长大的姑娘,徐夫人哪里不明白冯依依是去了哪儿?到底是女儿家,心肠软。只是这次怕是被伤到了吧?   “婶婶辛苦。”冯依依把斗篷搁在一旁,看见几上的一碗软糯的山楂粥,上面飘着几颗枸杞。方才还冷清的心底,慢慢暖了起来。   看,有很多人在乎她的。   徐夫人拍拍双手,隔着小几坐在软塌另一端:“可得全喝了,熬了一早呢。”   冯依依点头,捏着调羹去搅碗里的粥,一阵酸甜的香气钻进鼻息间:“我去过祠堂。”   “应该的,”徐夫人接话,“夫妻本就是这样,难免会有些磕碰,总得说开不是?”   冯依依摇头,嘴角浅浅勾起:“没有,我觉得可能他并不愿意留在……冯家。”   后面的话很是小声,几乎听不出,连着嘴角那浅笑都是逞强。   徐夫人心里一沉,面上起了心疼。看着冯依依长大,就跟她的半个女儿一样,眼看着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可见心里也是起了无力。   也是,从一开始,就是冯依依在等,娄诏不过偶尔顾看两眼:“别瞎寻思,你是在埋怨姑爷?”   冯依依想说话,可是胸口堵着,什么也说不出,连着眼里也涨涨的。   徐夫人绕过去,坐在冯依依身旁:“昨儿你晕着,又下大雪,是姑爷把你从五梅庵上背下山。”   女人嫁人就是一辈子,若是中途和离,那余生如何过?男人没什么,照样迎娶说媒;女人的名声则毁了,多少闲言碎语。   说到底,女子打生下来就背上了一份不公平。   徐夫人觉得那娄诏心中也未必就真没有冯依依。不然,那样一个傲性子的人,会答应亲事?如今的隔阂大抵也是因为入赘这件事儿。   “他背我?”冯依依并不知道这件事,醒来时就在自己的卧房。   这么说,最后见到的那盏灯火并不是幻觉,他去了?   徐夫人拍拍冯依依的肩膀,安抚道:“快把粥喝了,去床上躺会儿,这个家里何时用着你来操心?”   冯依依垂下眼帘:“我知道。”   徐夫人走了之后,冯依依躺去了床上,虽然知道后面娄诏去了五梅庵,可是心里的那个想法却没有就此消失,依旧觉得娄诏其实并不愿意入赘冯家。   。   晌午后,冯依依这里来了一个人探望,大房的堂姐冯寄翠。   婆子们端上茶点就退了下去,留着两个姑娘在屋里说话。   冯依依没想到冯寄翠会过来,刚下过雪,路上并不好走,从东城来一趟不容易。   “要是知道,昨日我就陪着你。”冯寄翠道。   冯依依摇头,淡勾嘴角:“我没事。”   冯寄翠点头,手里握着茶盏:“也不知怎么了,咱冯家今年这么多事。扶安城何时如此不安定,你也别全怪妹夫。”   “姐,你觉得他没错?”冯依依问。   冯寄翠未出阁,也不好妄议人家夫妻事:“事情解开就罢,你还想怎样?当初也是你看好他一表人物,家世好。”   “人物?”冯依依念着。   别人眼中恐怕都是这么认为吧?觉得她是喜欢娄诏的俊美模样,恋他的世家身份。可只有自己知道不是那样,她不是因为这些喜欢娄诏。   屋檐滴答着雪水,思绪飘回了两年前。   冯依依跟着冯宏达去城郊庄子。庄后有座荒山,冯依依便去攀爬。结果碰上落雨,她脚又崴了,又冷又怕,只能等在一个石洞中。   如此狼狈的时候,遇到了娄诏。   冯依依不知道娄诏为何会出现在那儿,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雨中,眼望着前方一片荒草,听见动静,他看见了她。后来,他把她背下山,放在大路上,便离去了。   大抵娄诏是不记得这回事,因为当日冯依依为了方便扮成了一个小郎君。   冯寄翠见冯依依低着头不说话,以为是在生娄诏的气。   作为堂姐,也就又劝了两句:“你可别想什么和离断亲之类,冲动过了再后悔。瞧吴家的姐姐和离后,家里人看她跟仇人一样。”   “若他心中没有我呢?”冯依依问。   冯寄翠话语一噎,只能笑笑:“又瞎想,什么心里没有?祖母说,人在一起就是磕磕碰碰,女子嫁人就是一辈子。过日子罢了,你看我爹娘,整日里拌嘴,谁心里有谁?咬咬牙过去罢。”   到这时,冯寄翠莫名有点感同身受,她议亲不顺,冯依依嫁人了同样有麻烦。尽管受邹氏教导,心里偶尔刻薄,可说到底还是自家姐妹,连着血脉。   冯依依揉着袄边,指尖泛白,恰似她现在的心情,拧巴着无法顺开。她明白冯寄翠的一番话是好意,像大多数人一样,劝和不劝分。   也的确,很多女人都是这样,命好嫁个会心疼人的;命差的,就是咽下苦水,闭眼过一生。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她不想。   母亲教过,夫妻是同心的,彼此连着彼此。   耳旁,冯寄翠有一句没一句的继续开解,冯依依却没听进去,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许会很痛,但是娄诏心中无她的话,她会放手。不会因为一时的喜欢,造成一生的痛苦。 第十二章 一天过去,天才刚开始下……   一天过去,天才刚开始下黑,化到一半的雪重新上了冻,比昨日更硬。   临近亥时,娄诏回到院子。习惯的往西厢书房迈步,却往正屋瞅了眼。   往常,正屋会有灯亮着,今日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动静,只能门上灯笼晃悠两下。   收回视线,娄诏推开了书房门。   没有炭火的房间实在比外面暖不了多少,即便是点了灯烛,也只是得了些暖光而已,无甚用处。   没想太多,娄诏卸了斗篷就坐去书桌后,捡起案上的书翻开就看。   看了一会儿,总是无法静心。天寒地冻,后背的鞭伤疼得厉害。   娄诏脸上闪过烦躁,眼睛强行盯上书页,想要看下去。   “吱呀”,是房门被推开的轻响。   娄诏攥紧的书放下,抬眸瞅去门边。   “公子,我把热水提进来。你跑了一整天,赶紧泡泡脚。”进来的是清顺,手里一只木桶。   娄诏微启的薄唇重新抿上,没有回应,视线再次落回书上。   清顺先把炭盆点上,再兑好水。随后走到书案旁,从身上掏着什么:“公子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抹药。”   娄诏看去清顺手里握的药盒,黑乎乎一股子怪味儿,当即皱了眉:“这什么东西?”   “药膏。”清顺挠挠头,刚才娄诏那眼神,就好像他手里的是毒。   转念一想,立马明白了。之前娄诏的药膏是冯依依给的,药味清香淡雅,连那小瓷盒都带着精致的描画。对比自己的,可不是相当难看。   清顺偷着撇撇嘴,这能怪谁?经历昨日,还指望人家少夫人再跑过来?   “好歹能用,对伤口好。”   闻言,娄诏站起,一边解了身上扣子。外衫褪下,里面的中衣上沾着血迹,已经干固成深褐色,印着长长的两条痕迹。   清顺倒吸一口气,看见两道狰狞伤疤,就能猜到冯宏达当时下手多狠?   “还不动手,觉得很好看?”娄诏转头,给了清顺两道冰凉视线。   “是,”清顺先用温布巾清理伤处,脸皱成了苦瓜,“公子,我听秀竹说,少夫人昨晚发热了一宿,今儿也晕着。”   娄诏俊眉蹙起,薄唇抿成一条线。   清顺开始涂药,手指肚挖出好大一块药膏:“冯老爷心疼少夫人,难免下手重,公子心里别记着这事。”   娄诏眼帘微垂,背上的那只手动作实在不算轻,像要把他的伤口再抠一遍:“你是帮他说话,还是说我会记仇?”   清顺张开的嘴赶紧闭上,手上动作不免就快些。   “行了,手指跟棍子一样!”娄诏身子往前一顷,离开清顺的那只手,“你下去吧。”   清顺应了声,收拾好忙不迭出了书房。   娄诏坐回椅子,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疼,也不知是不是血渗了出来。脑海中想起冯依依帮他上药,仔细又认真,软软的手指像轻柔的羽毛。   摇摇头,他晃掉那些影子。   可能觉得太累,娄诏歇了读书的心思,收拾好去了榻上。   背上不好受,他只能趴着,要说疼,似乎麻木之后也就没了感觉,左右是忍过去罢。   迷迷糊糊睡着,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娄诏有早起的习惯,加上还要去衙门,便开始收拾。   早膳还是清顺送来,院中也无其他动静,就好像又回到之前,只有主仆两人的时候。   出了书房,娄诏看去正房,还是紧闭房门。   “公子,回头我去药堂重买一盒伤药膏?”清顺问,便将斗篷交给娄诏。   娄诏接过,双手一甩,斗篷在空中展开,随后落下盖上他的身躯:“不用,昨天的挺好。”   说完,迈步出了院门。   清顺搓搓手,嘟哝了句:“昨晚那嫌弃样子,还说挺好?”   房里,冯依依听见了院中动静,两只眼睛盯着烟黄色帐顶。   柔软的被窝里暖融融,擦在她娇娇的脸颊。她可以睡到自己想起,不用像之前那样早早爬起来,跑出门去,只为亲眼目送娄诏出门。   天那样冷,谁都想赖在被窝里,起床太折磨。为了让人多看一眼,实在不值。   冯依依翻了个身,鼻子酸了下,重新闭上眼睛。   。   五梅庵的事情并不好查,那里本就是谁都可以去的地方。就算是提前清了庵院,也总有些人可以翻过墙去。   娄诏跑了衙门两天,那衙官知道他是举子,待着倒也客气,查到什么都会告知一声。虽然大多都是些无用的信息。   书房,冯宏达心不在焉的翻着账本,耳边听着娄诏带回的信息:“就这些?眼下看来都没用,是不是和打冯琦的那伙贼匪是同一批?”   娄诏身子笔直站立,闻言面色不改:“应当不是。依依在五梅庵碰到的是一个人。”   “真后怕,”冯宏达抬手揉额,“你的意思是,那人只是单纯想欺负依依?”   说到这儿,冯宏达实在看不下账本。宝贝闺女真被那些腌臜抓住,完全不敢想。   娄诏沉吟一瞬,开口:“还有一事,我觉得那人未必就是想真的对依依怎样。”   “你,”冯宏达账本一摔,眼珠气得瞪圆,“这种话你都说得出!”   娄诏倒也不急,一如既往冷静:“我去过五梅庵,在那梅园周边也走了几趟,发现地势并不复杂,尤其园里,除了梅树也无别的。”   冯宏达气息不顺,冷言问:“你想说什么?”   “爹,我是说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仇家?”娄诏问,视线落去冯宏达脸上,“照依依说,那人身高马大,梅园障碍又多,要抓住她其实不难。这样说,那人只是在警告。”   冯宏达手一攥,转而起身往窗边走:“冯家讲究和气生财,怎会有仇家?”   娄诏也未反驳,点头应下:“那我再去衙门看看。”   说完,娄诏对窗边的人弯下腰,随后转身离开。   “等等,”冯宏达叫住,脸还是朝着窗,并未回转,“你有伤,不必去了。”   “不去?”娄诏眼神微一闪烁。   冯宏达一只手搭在窗沿上:“过年,就让这事儿过去。总这样折腾,外面也会议论依依,左右不过和冯琦一样,是个无头案子,罢了。”   娄诏看着冯宏达的背影,轻声回了句“是”便离了书房。   书房静下来,炭盆里的火苗渐渐虚弱,散发着仅剩不多的余热。   良久,冯宏达深深叹了一声:“都过去这么多年,为何还不放过?”   这时,下人敲门进来,手里攥着一封信:“老爷,刚才有人将这个送到门房。”   冯宏达转身看了眼那信封,平平无奇,便伸手接过:“那人在哪儿?”   “留下这个就走了。”下人回。   冯宏达皱起眉,手里的信封沉甸甸的,里面根本不是信纸:“你下去吧。”   下人走后,冯宏达守着桌案上的信封坐了很久。直到房里渐冷,他终于拿起来将那信封拆开。   “哗啦”,信封里倒出几粒黑色小石头,在桌面滚了两下。   冯宏达一下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   桌上摆了两碟零嘴儿,有徐夫人刚做出的梅花酥,有婆子刚买回来的甜豆干,泡着梅花茶倒是正好。   冯依依从卧房出来,两天了,天天睡到半晌才起,现在只穿了简单的里衣,长发披着,盖住了纤弱双肩。   “小姐,你憋在房里两日,今儿天好,出去走走?”秀竹试探问,“前天受了凉,你往外跑,这两日好起来,反倒赖在屋里不出去。”   冯依依懒懒坐去榻上,腰肢软软,看着小几上的零嘴,嘴边浮出笑意:“婶婶送来的?”   “可不?”秀竹递了帕子过来,“徐夫人来时,你还睡着。”   “两日没出去了吗?”冯依依盯着房门的棉帘,原来不见娄诏是可以的。   秀竹往边上一站:“咱宅子的梅花也开了,去折两枝?”   冯依依想了想,点头道:“好,折两枝给爹爹,把这两碟吃食也带上。”   冯依依知道,她睡着的时候,冯宏达会不时过来看她,然后在外间坐一会儿守着,好像怕她再出什么事。   在家里,怎么可能出事?   冬阳高照,冯依依踏出房门,被晃得眯了眼睛。   她看着光秃的梨树枝丫,那两只活泼的雀儿又在那斗嘴。   这个时候娄诏不在,应该又去了衙门,冯依依并不会碰上他。想着,就领着秀竹出了院子。   秀竹端着托盘先送去冯宏达的书房,冯依依则走上岔道,去侧门边的那株老梅树。   离着还有点儿距离,已经嗅到清雅梅花香。走下回廊,就看到那一树繁花,嫩黄花朵不惧严寒,枝头俏丽绽放。   冯依依走到树下,双手拢在袖中,抬头选着梅枝。长颈瓶,配两枝足够。   想着,她搓搓双手,踮起脚尖去折花枝。   一手扶着粗枝,一手想去攥上开得最好那枝。   突然,一只手从头顶穿过,握上冯依依原本要折的花枝,“咔嚓”一声脆响,便被折了下来。   “我帮你。”头顶的声音熟悉,是深入骨子里的淡漠。   冯依依整个人一僵,随后下意识躲开,不想太急,碰落了一树繁花。   花瓣飘扬似雪,团团飞舞萦绕在两人周身。   娄诏手里攥着花枝,似是没想到冯依依会如此激烈躲闪:“是我吓到你了?”   冯依依掐着手心,面对眼前人,已不知还能说什么?至今他都不曾回答她的问题。   “给。”娄诏将梅枝送去给那被花包裹住的女子。   “这不是我要的。”冯依依开口,回神过来,从树下走出,“算了,不折了。”   娄诏低头看着花枝,只是想帮她,还帮错了?   冯依依没想再留下来,既然他心中无她,又何必徒增烦恼的纠缠?还是尽早同父亲说清,人若不愿,便放了罢!   想着,便转身朝游廊走去。   娄诏站在原地,转眼看,冯依依已经消失在廊下,只是鼻间好像还留着她身上的梅香。   这厢冯依依空手而回,走了一路也理好了情绪,同一屋檐总要面对的。   不知不觉就到了书房,冯宏达正站在门外等着。   “爹,秀竹送来的,你是不是全吃了?”冯依依笑着跑过去。   很想像小时候一样黏在冯宏达身上,可是冯依依知道现在大了,已经改变。   冯宏达伸手摸着女儿头顶,疼爱的眼神中染上一分忧愁:“爹敢吃吗?”   天气难得好,父女俩干脆晒着太阳说话。   “依依,爹有件事要同你讲,”冯宏达身着灰色棉袍,自带一份儒雅,“我要去京城一趟,年前就走。”   “年前?”冯依依一愣,这样年节是铁定回不来。   冯宏达双手背后,盯着前方的冻湖:“我不放心你,正好娄诏原本要回魏州,你且跟着他去那边。路上顺畅,年节前就会到。”   “魏州?可我不打算去了。”冯依依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冯宏达为何突然去京城?他在京城并无买卖。   冯宏达笑笑:“孩子气,前几日说去的也是你。我已经给你婆母寄了信,明日你们就走。”   冯依依抓上冯宏达的手臂,脸上生出不安:“爹,你是不是有事?”   正说着,娄诏也走了来。 第十三章 “没有事,”冯宏达道,……   “没有事,”冯宏达道,又接着解释,“是一个友人约爹过去,商议一起在京城做买卖。”   冯依依不信:“那你以前为何不去?”   “那位叔伯有些门路,不怕吃亏,我很快就回来。”冯宏达看着越来越近的娄诏,“你徐叔他们也要回老家。你就去魏州过些日子,等爹去接你。”   冯依依还想说什么,娄诏已经到了跟前,对着冯宏达叫了声“爹”,肩上还残留两片嫩黄花瓣。   “来了?”冯宏达应了声,转而对冯依依说,“爹和娄诏说几句话,你去屋里把那两碟零嘴儿吃了。”   冯依依紧抓的手松开,在冯宏达衣袖上留下几条褶皱:“好。”   女儿家嗓音乖巧甜软,冯宏达内心一阵发酸,要不是不得已,他怎么会把女儿送去魏州?   现在他也明白,当日娄诏所说是真的。五梅庵,的确是人的警告,只是下一次恐怕就会来真的。   眼看着冯依依走进书房,两个男人收回视线。   冯宏达指着前路:“边走边说。仓促准备,回到魏州,带我像你母亲问好。”   “是。”娄诏颔首,身子落后冯宏达一个身位。   “船,我找好了,带的东西,你今日费心送上船。剩下的,你一定把她给我照顾好。”冯宏达能试到自己在咬牙根,心中某处抽疼。   “我明白。”娄诏回。   。   翌日,冯依依被冯宏达送上船,几番叮咛后才转身离开。   不到十日便是年节,这个时候运河上几乎没有往来货船,冯家的船倒算行驶顺利。   大船舒适,冯宏达早就让人安排好,什么也无需操心。走水路相较安全,也更省路。   如此,一条船启程往魏州走。   冯依依没想到是这样,还没来得及同冯宏达说放娄诏走,反倒让冯宏达把她交到了娄诏手里。   后面为了安父亲的心,她也就同意下,左右早早答应过娄母会去探望,或许可以从娄诏那里得到答案。   船上,两人交集不多。河上风大,冯依依总是躲在仓房中,同一班婢子婆子玩牌,说话;娄诏则利用时间,抓紧温书。   只有晚膳时,两人才会碰头。   船身吱嘎想,冯依依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起身离开。   “表妹。”娄诏唤了一声,这几日如何看不出冯依依表现不对?   她向来性子简单,什么事情都挂在脸上。如今不想同他说话,定还是因为五梅庵之事。   冯依依走出两步回头,看着娄诏也不说话。   “那日我有事,误了去五梅庵找你。”娄诏开口。   不知是不是快要到魏州,他说的话少了之前的那种淡漠。   冯依依一怔,眼睫轻扇两下。他这是算解释?许多天后的解释?   “知道了。”冯依依点头,声音想船底流淌的水声,“我有些晕,回房了。”   冯依依走了,娄诏也放了筷子。   清顺正好走进来,听到两人的说话,摇摇头走到娄诏身后:“公子,少夫人还生气呢?那这果酒怎么办?”   “放下。”娄诏连看不看。   清顺手里拎着一个小酒瓶,这是在前一个码头停靠时,下船买的。船上冷,可以喝了暖身,适合女子。   “公子,小的斗胆说一句,你有时候也稍微放放你的架子……”   话未说完,一个冷冷的眼刀过来,清顺立马抽了自己一嘴巴:“瞧我,真该抽,怎就不记苦?”   说完,离了船厅。   娄诏盯着桌上的小酒壶,里面的酒液估计也就三四两。   他觉得或许清顺说得有些道理,两人回娄家时,总不能跟一对生人似的。   行了几日,船停在魏州城外的渡头,娄家派来接的马车早已等候。   一阵忙活后,冯依依上了马车,与娄诏同乘。   魏州在扶安的东南方向,气候湿润,水泊河流也多,一方富庶之地。   冯依依蔫蔫儿的,摇晃的马车让她晕得厉害,就连一旁的酸梅也没了兴趣。即将进魏州见到娄家人,她只能强撑坐着,不想别人觉得她冯家没规矩。   另边,娄诏拿着一册书卷坐在那儿看着。不知是不是看的时候太长,书上的字有些看不进去,余光中是无精打采的冯依依。   他看见冯依依两根葱白手指,正捏着她自己的袖角玩儿,脸色略显苍白,完全没有往日的活力。   毕竟没出过远门,这一趟下来也不容易。   “头晕?”娄诏问。   “没有。”冯依依开口,软软的声音如暖风,掺杂着微许的倦意。   娄诏视线重新落回书页,淡淡开口:“半个时辰就会到。”   冯依依没做声,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车轱辘的轻微吱呀声。一路上,娄诏没给过她祠堂那日的答复,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想着,冯依依的视线落在娄诏身侧。   娄诏感受到目光,手垂下试到一处松软,那是软枕。不知怎么,他就抓了起来给去冯依依面前。   “给我?”冯依依问。   “躺一会儿吧。”娄诏一如既往言简意赅。   冯依依接过:“谢谢。”   说完,冯依依抱着软枕靠着车壁躺下,松缓着劳累的身子,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娄诏看着车壁边纤瘦的人,总是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想要什么,那样简单。可方才,她客气的跟他道谢,总有那么一股疏离感。   “咚”一声响,打回娄诏思绪,他看见冯依依的脚踢在车壁上。   “公子,你有什么吩咐?”外面,清顺听见动静,跑到车边问。   娄诏收回视线,那页书挡住他半边脸,嘴角抽了下:“没事。”   外面,清顺好像是愣了愣,随后就走开了。   。   娄家祖上是士族,只是后来开始凋零,回到了祖地魏州,现在娄家人基本靠着所剩不多的家底过活。   虽然这样,但是娄家的祖宅还是很有气魄,一踏进去就能感觉到深沉的底蕴,每一株古树都显示出一份深沉。   冯依依第一次来娄家,相比于扶安,这里并不那么严寒。   也知道,当年娄家差点失去这祖宅,是冯宏达出手相帮。所谓后来娄诏同意入赘,她觉得大抵是因为这个。   正堂中,娄夫人坐于正座,一身枣红色袄裙,梳了利索的发髻,岁月在这位美人的脸上留下点点痕迹:“走了许多天,路上很辛苦吧?”   在场的不少人,眼睛都落在冯依依身上,让她不由手心中出了一层汗:“不辛苦,船上挺有趣。”   算起来,娄夫人是冯宏达的一个远房亲戚,冯依依该叫一声表姑。娄诏同她成亲时,也曾去过扶安城,对她是很好的。   娄夫人笑笑,身上一股油然的端庄:“都是自家人,莫要拘束。知道你要来,明湘天天的跟着念叨。”   “娘!”娄夫人身旁的少女娇嗔一声,眼睛羞涩的看着冯依依,叫了声,”嫂嫂好。”   少女豆蔻十三四,冯依依便知道这是娄诏的小妹娄明湘。再往边上看,是个清瘦男子,她识得,上次陪娄夫人去扶安城,娄诏的二弟娄泉。   冯依依看着这俩兄妹,觉得与娄诏并不相像。不过三兄妹之间,关系应当不错,从在场的气氛就能感受。   “这次来,多住些日子,你爹一切还好?”娄夫人客气问,脸上始终得体的笑。   “爹他很好。这次回来匆忙,依依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就自作主张带了一些。”冯依依看了娄明湘一眼,笑笑,“给妹妹带了一箱那边的小玩意儿,就当弥补上次没去扶安的遗憾。”   娄夫人笑着,指指旁上:“人回来就好,快坐下喝茶,尝尝家里的点心。”   边上的婆子婢子赶紧忙活,端茶倒水。   娄泉往前一步,俯首在娄夫人耳边:“娘,你听大嫂她客气,我去接的,带了十数口箱子呢!”   娄夫人脸上一诧,看去冯依依:“瞧你这孩子。”   堂中一静,冯依依试着手里的茶盏有点儿烫。十数口箱子,想来定是冯宏达后面又添了不少。   在娄家人眼中或许会觉得扎眼,像是将他们的儿子卖了。   “不多,”冯依依冲着娄夫人笑,“成亲仓促,当时都不曾给母亲准备什么,这回正赶上年节,索性一起置办。”   娄夫人听了,舒心一笑:“瞧瞧,还是养女儿省心不是?”   一旁娄泉不乐意了,双手对着娄夫人一摊:“娘,您的儿子说实话也不错的。”   堂中笑成一片,连着害羞的娄明湘也抬手捂住嘴巴,双颊红红的。   冯依依心中搅拌着复杂,娄夫人待她实在不错。可是她和娄诏之间也确实出了问题,将来该如何面对?   还是把儿子还给娄家,他们会更欢喜?   不知是不是憋了一路的话,冯依依没了刚进门时拘束,开始同娄夫人母子三人聊天儿,说着一路从扶安过来遇到了什么,自己在甲板上钓鱼,用了虾子做饵。   她本就是个容易开心的性子,人对她好,她也乐意同人说话。   反倒是娄诏这儿自成了一片隔离区域,与那片其乐融融无法融入,好似是冰封住了。   清顺不着痕迹往一旁挪了挪,在娄诏身边,他迟早被冻死。   “那,”娄明湘小声开口,眼中带着一丝向往,“嫂嫂钓上鱼了吗?”   闻言,冯依依勾起手指扣扣自己的手心,犹豫道了声:“算是吧。”   “算是?”娄明湘疑惑。   “钓上了,”娄诏放下茶盏,从座上站起,终于开口,“钓上了一只江鳖。”   堂中又静了,不知是谁偷着噗嗤笑了一声。   冯依依脸一红,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更多的是自己也觉得好笑。   “好好说话!”娄夫人瞪了一眼娄诏,转而慈爱的看去冯依依,“想来是很有趣的。”   娄诏走到娄夫人面前,腰身一弯:“母亲,我先回房了。”   “对,你带依依去休息,一路上累了,”娄夫人颔首,“明天家里有几个长辈要来,你们准备下。”   娄诏称了声是,便出了正堂。   冯依依将杯盏中的茶饮下,也跟着走了出去。   庭院幽静,处处透着古朴。   娄诏的住处在宅子深处,那里安静,适合读书。   因为他与冯依依成亲,下人自然早就将屋里收拾好,换了不少新家什,包括一张大大的新床。   以前,冯依依无数次想娄诏长大的地方什么样,能造成他这样出色的人物?   现在看到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眼见娄诏往卧房走,冯依依跟到他身后:“你,是不是知道我爹去京城做什么?”   想起冯宏达后面加了那许多箱子,冯依依总觉得自己来魏州更像是长住,心生了疑惑。   娄诏回过身来,对上冯依依双眸。 第十四章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院子……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院子中是下人们忙活的动静。   “为何这么问?”娄诏在冯依依眼中看见清晰地担忧。   冯依依垂下头,两只手指绞着:“他从来没这样,就觉得他急匆匆把我送出来。”   女儿家声音好听,一字一句清晰。有些无助,有些可爱。   “怕他不要你了?”娄诏嘴角微不可觉得翘了下,声线软了分:“爹没同我说什么,再等两日,他说会给你来信。”   “知道了。”冯依依应着,别开身子走去墙边,那里盆架上水仙开得正好。   不知为何,心里总不踏实,又要几时才能等到冯宏达回来?   娄诏看着冯依依的背影,觉得她与冯宏达并不像,她心思过于简单。有些事是冯宏达做的,她又不知晓。   正在两人无话的时候,娄泉从外面进来。娄诏看了眼冯依依,随后到了院子。   娄家兄弟说了两句便一起出了院子。   冯依依看着陌生的环境,心中起了淡淡寂寞。想已经启程去京城的父亲,想回老家过年的徐家夫妻,也想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徐珏。   娄夫人对她很好,可这里毕竟不是家,而她同娄诏之间,也想彻底解开,是去是留,做个干净。   “小姐,你看!”秀竹急火火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   冯依依收回思绪,转身走来:“什么?”   秀竹把托盘放在桌上,指着上面的各种点心:“是明湘小姐让人送来的,每个都不一样,说从前日就给你留着。”   “明湘!”冯依依站去桌旁,入目各种精致糕点,“做这些可得花心思,与扶安城的有些差别。”   “对,”秀竹点头,指着其中一块,“这个里面加了榛子仁,这个上面嵌了葡萄干,只是个头比咱那儿小些。”   冯依依爱吃,自然喜欢这些,尤其还做得漂亮,跟一朵朵花儿似的:“等咱们回扶安,带上一些回去。”   秀竹在一旁笑道:“那得问姑爷,这些点心去何处买。”   “我得过去谢谢明湘。”冯依依喜欢那个害羞的姑娘,说话轻声细语,一问就脸红。   再说,买个东西何须问娄诏,自己有嘴可以打听,再不济还有娄明湘。   晚上,娄家布置了一桌子洗尘宴,迎接娄诏和冯依依归家。   冯依依期间也能看出家中规矩,但凡筷子在手,小辈儿是不能开口。就连长辈给夹菜,也只是笑着点头回谢。   饭后,娄夫人拉着冯依依说话。   娄父走了多年,之后一直是娄夫人带着三个孩子,也是不易。   娄夫人房里布置简单,加深有些年岁,看着像是丈夫在的时候一个样子。   婆子上了茶水进来,茶具摆在桌上,旁上搁了一碟甜梨脯,表面一层诱人蜜色。   “你们要是一直留在魏州多好?”娄夫人双手叠着放于大腿上,一身浅茶色袄裙,袖口绣着缠藤,“可诏儿不听劝,非要进京科考。”   闻言,冯依依生了疑惑,娄夫人着话里的意思,是不想娄诏考试?   “读书为金榜题名,本就是他们的理想。”冯依依道。   娄夫人摇头,嘴角笑意淡些:“你当京城是什么好地方?踏上仕途就会遇到各种险恶,我这个母亲没有那种想要飞黄腾达的野心,只想他余生安稳。”   冯依依越发不解,人人都说京城好,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城市,繁华无比。可在冯宏达和娄夫人嘴中,那里好像是是非之地,可怕得很。   两人在房里说话,冯依依母亲早逝,喜欢和女长辈一起说话。不知为何,通常这类人会很疼她,待她特别好,像徐夫人,像眼前的娄夫人。   娄夫人在冯依依面前,也同对自己的子女一样,并没有刻意一副嘴脸:“诏儿小时候身子很弱,都说他活不过十岁。六岁那年,你公爷带他去外地找了名医相看。回来后,才好起来。”   说起儿子幼年之事,娄夫人脸上闪过忧伤,手下意识紧攥起。   “孩子小时候都容易生病。”冯依依道,对于娄诏她知道的始终太少。   “是,”娄夫人点头,拍拍冯依依的手,“看你这身子倒是康健,脸色红扑扑的。”   冯依依脸一热,不好意思的微垂下头:“我爹说,我从小甚少生病,顶多会发热,好的也快。”   娄夫人一笑:“你这丫头心眼儿实诚。多好,吃好喝好,开开心心。”   外面响了几声梆子,提醒着现在的时辰。   冯依依从娄夫人处离开,回到了“安临院”。   娄家宅子每一座院子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不像冯宅,平时都喊着东苑的几院子,西苑的几院子。   回房后,娄诏还未回来。   冯依依在正房看了看,东间是卧房,西间是书房,看来娄诏原先睡觉、读书都在正房。   冯依依回了东间卧房,她刚看了,西间有一张床,想来娄诏会睡在那儿。   娄家派了俩婆子过来伺候,烧热水,生炭火,没一会儿,屋里便暖了。   洗漱结束后,冯依依去了床上躺下,长发铺满软枕:“我认床,会睡不着。”   秀竹放下幔帐,闻言噗嗤笑了声:“睡不着,让姑爷给你讲故事听。”   “话多,”冯依依听得出,这是秀竹希望她和娄诏和好,“婆母说这院子有个后门,直接通着后街,等得一日,咱们出去看看。”   “使不得,咱不认路。”秀竹摆手,“老爷可再三叮嘱,不让你乱跑。”   冯依依身子像虫子一样慢慢蠕动,直到被子外只剩一个脑袋,咧着嘴冲秀竹笑:“不认路就去认,总是不去,你就什么也不知道。我也看看魏州是什么样?”   “成,小姐去哪儿,秀竹就去哪儿。”秀竹应着。   冯依依笑得眯弯双眼:“有你们真好。”   如冯依依所料,娄诏没来卧房,确切地说是没回娄家。   她睡得很好,根本没有不认床一说,娄夫人给的香品质极好,据说是为了她特意准备。   娄家的每个人都对冯依依很好,有时一屋子人那叫热闹。   冯家大房人也多,但是相比就不太一样,大约是邹氏对待人的方式上不同。   娄明湘话少,但是很喜欢跟着冯依依,不管冯依依说什么,小姑娘都爱听。大抵是家里无姐妹,喜欢同她亲近。   娄夫人也不拘着,放任两姑娘一起玩儿。   今日就是腊月二十九,天气阴沉。   半晌天,娄泉送冯依依和娄明湘去了茶楼听戏,提前租了二层正中的包厢。   两个姑娘在厢里坐下,婢子婆子站去后面。   娄明湘声音细柔,双颊尤带着婴儿肥:“大哥昨晚是去城南庄子,年底事情多,没来得及赶回来。”   冯依依捏起一颗花生糖酥,嗯了声。   “嫂嫂,”娄明湘嘴唇抿了抿,眼神总是有那么一分犹豫,“我家的事情有些乱,大哥忙,你别介意。”   冯依依突然想笑,原来搞半天,娄明湘是在帮娄诏说话:“我知道,听戏吧。”   昨夜从娄夫人那大概知道了些,娄家家况不似以前,有些时候更是需要家里两位公子亲自去乡下。   娄明湘见冯依依笑,也跟着笑:“嫂嫂,魏州听戏有个乐趣。”   “乐趣?”冯依依来了兴趣,张望了下戏台,“怎么说?”   与扶安城的茶楼不同,这里听戏,客人可以选戏。班主提前准备几首曲目,写在木牌上挂起,客人选好哪个,便取下哪个牌子,当然是要出银子,碰上竞价那就看谁加的多。   听了娄明湘的解释,冯依依觉得这种方式有趣,若是在扶安城做,定也是不错。   “那我就入乡随俗,也去选一个。”冯依依擦擦手,起身走出包厢。   下了楼往右一拐,果然见那柜台之上悬着几方木牌,上头红漆描着曲目名。   冯依依抬头看着,有些是她听过的,便想着选新鲜的来:“掌柜,第三个。”   掌柜取下第三个牌子,交到冯依依手里。   “慢,第五个。”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   冯依依樱唇一抿,这应当就是娄明湘所说的竞价:“第三个!”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身后人走上来,是个年轻公子,见着冯依依时目光一愣。   冯依依往旁边一站:“第三个不好?”   男子抬手指着牌子:“第三个讲寡妇,尽是些日常琐事;第五个有武生,场面好看。”   冯依依点头,心道眼前这人应当是这里常客:“哪一个最好?”   “最好?”男子摸上下巴琢磨,“姑娘若想看……”   “她不看!”一声冷冷的音量传来。   紧接着一道身影挡在冯依依面前,替她遮住后面男子的目光。   冯依依一怔,没想到娄诏会出现在这儿:“你不是……”   “我不是谁?”娄诏盯着冯依依的脸,从她手里抽出木牌。   “啪”,木牌扔回到柜台桌面上,直滑到掌柜的手边。   冯依依还未反应上来,手就被人抓上,直拉着走开,离了茶楼。   大街上,两人一前一后。   “等等,你做什么?”冯依依两只脚小跑着,才能跟上前面人的脚步。   娄诏也不说话,脚步不停。   冯依依来了气,明明好好在茶楼听戏,现在被莫名拉到大街上,对方还一个字不说。他真的吃定她会一直好脾气吗?   “很疼,放手!”冯依依用力抽着,脸皱了起来。   娄诏步子一顿,手稍松一下就试到那小小的手像鱼儿般滑脱。   回头,看见冯依依钻进了一旁巷子。   街上行人不多,明日是年节,此时大多人都在家中准备。   北风吹来,掀着青色斗篷,娄诏眉间展开,缓缓抬步走进巷子。   这是一条死巷,前头根本没路。墙角下,一个小小的身子蜷着蹲在地上,脸埋在双臂间。   娄诏走过去,才发现拽着冯依依出来的时候,她身上没披斗篷。于是解下自己的,为她披在身上。   “我带你回家。”娄诏弯下腰,手轻握上冯依依手臂,拉着她站起来。   “别管我!”冯依依抽回手臂,往后躲着,后背碰上冷硬的高墙。   娄诏手中一空,脑海中顿时想起方才在茶楼的一幕。她站在那儿,而那不怀好意的男人就盯着她……   冯依依鼻尖发红,一把拽下披在身上的斗篷,甩回到娄诏身上:“我不要再被你欺负!”   说着,两行清泪从眼眶流出,沿着腮颊下落。   娄诏抓住斗篷,往墙边的人靠近,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发现惊慌:“我欺负你?”   冯依依无处可退,人逼在眼前,眼眸中是看不透的墨黑。她不知道是不是欺负,她只是觉得委屈,他到底要做什么?   娄诏的手落在冯依依脸上,指肚为她揩去泪珠:“跟我回去。”   他再次把自己的斗篷为她披上,细长手指一勾,那系带也就打了结。 第十五章 高墙斑驳,是岁月冲刷留……   高墙斑驳,是岁月冲刷留下的痕迹,冬日的青苔灰扑扑的贴在墙面上。   两人相对而站,冯依依始终是再长不高,只能到娄诏的肩头。   她仰脸看他,眼睫被泪水沾湿,黏在一起,脸颊上是娄诏方才为她拭泪,留下的淡淡触感。   娄诏没有见过冯依依哭,大多时候她都是笑眯眯的,毕竟是个没吃过苦的小丫头。印象中只是成亲那日的洞房,她没忍住轻声啜泣。   “你想站在这儿哭?”娄诏垂下双手,看到自己斗篷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她甚至拖不起那斗篷,一双脚全部遮住。   冯依依用力吸吸鼻子,憋回眼泪。她并不想哭,尤其是对着娄诏,更不该表现出软弱。   “走!”娄诏拉上冯依依手腕,带着她往巷子口走。   冯依依被动的迈步,方才的娄诏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朦胧泪眼看着那□□的男子后背,也许是她从来就不知道真正的他。   在她心里,或许一直住着的,是那个把她从山顶背下来的少年。   外头,马车等候在哪儿。   清顺正揣着双手倚在避风处,见了两人出来,赶紧跑过去掀车帘,也就瞅见了冯依依发红的双眼。   “去茶楼把小姐接回家。”上车前,娄诏睨了一眼清顺。   清顺瞬间低下头去,清亮的应了声。   马车上,两人无话。   娄诏还要去别的地方,族里也有事情要办,送了冯依依回娄家,就步伐不停地出了门。   冯依依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但是被坏了心情,始终会觉得失望。只是想做去做一件喜欢的事,都不成?   在屋里有憋得慌,她干脆带着秀竹在宅子里转悠。   娄家宅院不小,但是家仆不多,大部分的地方都空着,有的甚至荒了。能看出当年娄家也是了得。   前厅,娄夫人在招待族里的长辈,说着年节祭祀的事宜。   冯依依站在游廊中,看着下人们挂上红灯笼。冯家,也是每年腊月二十九,挂上新灯笼,各处贴春联。   “想家了?”娄夫人走过来,顺着冯依依视线看去。   今日的事娄夫人听说了,娄诏把娄明湘丢在茶楼,又把冯依依给拉回府里。孩子是她养大的,可是心思,她摸不透。   冯依依对娄夫人作礼,纤腰一弯:“婆母。”   娄夫人托起冯依依双手,拉上她示意一起走走:“你第一次出远门,肯定想家。有什么就跟我说,谁欺负你,我去帮你收拾。”   冯依依心里一暖:“知道了。”   娄夫人笑笑,把话题引去了年节上。到底娄诏和冯依依的事,是需要他们自己解决,她这个母亲希望是好结果,但是无法插手。   。   一天过去,冯依依懒懒的泡在浴桶里,脑袋斜靠在桶沿上,两只手在水里上下噗通,像两条在水里游弋的小鱼。   泡了热燥,身心舒爽起来。   冯依依双臂抬起,两手拢起后脑上的青丝,指间一扭,拿了一枚青玉簪固定住,显得瓷白玉颈修长。   秀竹拿了浴巾过来,把人从水里接出来。目光偷偷往人身上瞅了眼,心里啧啧两声。   “再看,抠你眼珠!”冯依依伸出两根手指,故作恶狠狠的模样。   秀竹帮冯依依裹住身子,笑了声:“小姐抠了我的眼珠,那以后谁服侍你沐浴更衣?打小跟着你,小姐忍心?”   “那,”冯依依食指轻敲自己的下巴,“就留一只吧!”   “小姐的心好狠呐!”秀竹捂住自己胸口,退后一步,用戏腔唱着。   两人一齐笑起来,清脆声音充满整个浴间。   头发干透,冯依依吃了两颗蜜桔,才上了床。   这张床大,她可以随意翻滚,闻着清淡的熏香,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冯依依翻身时,额头撞上什么。嘴里嘟哝着,抬手揉了揉。   意识到什么,她瞬间清醒过来,身子咕噜一下到了床里:“你,你怎么……”   娄诏躺在一旁,没想到才上床就惊醒了人,还一副躲贼的模样:“怎么了?”   冯依依抱着自己的被子,黑暗中眨眨眼睛,意识到这本就娄诏的床,而他俩是夫妻:“你不读书?”   “太累。”娄诏撂出两个字。   冯依依见人安静躺着,呼吸清浅,好像闭了眼睛。自己也就放松神经,伸手拉过自己的枕头,躺好。   同床异梦,大抵说的就是她跟娄诏。   想着,冯依依转身背对娄诏,面朝床里,身子缩进被子,轻轻闭上眼。   “家里初二会请戏班。”娄诏开口。   冯依依闭着眼,嗯了声。   娄诏脸微侧,看着缩在里头的人:“到时候想看什么,你也可以点。”   冯依依这才明白,娄诏是在说白日在茶楼的事。可家里看戏,和茶楼点戏其实并不一样,她想要的只是那份心情,他不会懂。   “你想去哪儿提前告诉我,我来安排。魏州你不熟,别乱跑。”娄诏道,见人不回应,又补充了句,“五梅庵碰到的坏人,魏州也有。”   冯依依手指抠着被单,听着娄诏的每一个字:“你怕我出事,连累你?”   “我答应你爹,照顾好你。”娄诏道。   一瞬静默,许久不曾同床的夫妻,如今在一起说的话都没什么热乎感。   冯依依本想出口相问,当日祠堂的问题。   现在都觉得问与不问其实无所谓了,因为娄诏刚才自己说,他照顾她,是因为答应过冯宏达。   夫妻是这样的吗?夫妻不是彼此真心付出、坦诚相待?   还是她错了?父母的感情,世间才是少数?   “睡了?”娄诏问,想探过去的手动了动,最终松了下来。   冯依依没回应,扯了扯嘴角。做什么不好,偏要把自己去硬绑在一个不在意她的人身上?   等过去年节,等冯宏达回来,冯家和娄家一起说清楚。   人,便放他走吧!   。   年节到,春风入魏州。   这里比扶安先感受到春意,湖边的杨柳纸条泛出油绿,有迫不及待抽芽的意思。   鞭炮声声,人人脸上带着喜气,见面便拱手作礼,道一声“新春大吉”!   娄家过节热闹,娄泉是个爱说话的,出口就会让人大笑,开朗性子的人,总是会让气氛融洽。   时值初一,新年新气象。   头晌,娄家人聚在前厅说话。   娄夫人为家里的每个人都发了压祟包,其中以冯依依的最大。   娄泉专门跑过去,对比了两人的,举着自己那份对着娄夫人抗议:“娘尽疼嫂子。”   “那成,”娄夫人也不在意,端着茶盏笑笑,“你给娘领会个媳妇儿来,我也给一封大的。”   娄泉垮了肩膀,耷拉着脑袋站去娄诏身边,求救的眼神:“大哥,要不你让大嫂帮我在扶安城打听一个?”   此言一出,娄诏往冯依依看看,见她只是低头饮茶,嘴角淡淡笑着。   “魏州的不够你挑?”娄诏瞪了一眼娄泉。   娄泉摸摸自己鼻子,嘟哝一句:“明湘说得对,还是大嫂好说话。”   说着,便就厚着脸皮到了冯依依那边,弯下腰去同人说着什么。冯依依刚喝下一口茶,闻言笑了声,好容易咽下嘴里茶水。   “好,等到时候帮你留意。”冯依依道。   娄夫人在一旁瞧了,好奇着开口:“他同你说了什么?”   没等冯依依开口,娄泉接话道:“我问大嫂,是不是扶安城的姑娘都像她?”   “胡闹!”娄夫人皱眉拍下桌子,嘴里轻叱一声,“没大没小,这种话拿出来乱说?”   冯依依放下茶盏,回了声:“他只是说笑罢了。”   一直不说话的娄明湘羞答答的走到冯依依身边,双手递上一个绣包:“嫂嫂,我给你绣的。”   冯依依双手接过,嫩紫色的缎子,上头绣了一只锦雀,拖了两条长长地尾羽,栩栩如生。比起她的绣功来,可是强出太多。   “真好看,明湘手真巧。”冯依依心里由衷喜欢,交给身后秀竹。   后面,娄泉也有礼,送了一套精致檀木妆盒。   收到礼物总是开心,不管大小,那承载的都是心意。   “大哥的呢?”娄泉生怕事不大,亮了嗓子道。   厅里的人俱是看去娄诏,身后的清顺脸上泛起古怪,眼中分明夹着几分同情。   他的主子他会不知道?能好好说句话就不错,还想着礼物?   “有,放在你的枕头下。”娄诏看去冯依依,在她眼中抓到一抹诧异。   话落,厅里的气氛就变得奇怪,好像刚才是听了人家的闺房中事?   娄诏无事一般,抬手扫扫袍绣,站起身来:“不早了,还得去族里。”   “对,你俩快过去,让人抬上东西。”娄夫人道,又叮嘱一声,“你今年春闱,事关重大,有些事情稳妥着来。”   娄诏对娄夫人弯腰一拜:“是。”   初一这日,娄家的男人会在一起开席,商讨新年的计划,多少年成了传统。虽然大多时候,总是会不欢而散。   娄家兄弟刚走出前厅门,就碰上了来拜年的。   来人是个女子,十六七岁,一身素色雅致,头发梳的简简单单。   隔着几步远,就笑着对娄诏行福礼:“诏哥哥回来了?新春大吉。”   娄家两兄弟回礼后,一起往大门处走出。   女子回头看了眼,转而往前厅过来。   秀竹探着脑袋看了眼,小声道:“小姐,这姑娘真好看。”   坐在冯依依身边的娄明湘笑着接话:“那是颜家的姐姐,每年初一都会过来拜年。”   说完,娄明湘起身往门边迎过去。   冯依依呼吸一滞,颜家?无法不想到那个名字。   看过去,那女子正好进门,盈盈莲步,如水娇柔。“是个水一样的女子……”孔深说过。   “从梦来了?”娄夫人唤了声。   颜从梦走到厅中,对对娄夫人盈盈一礼:“娄夫人,新春大吉。”   娄夫人道声好,指着一旁椅子:“坐下说话。”   颜从梦谢过,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冯依依,笑着问:“这位就是诏哥哥的娘子?”   “对,是我嫂嫂,年前从扶安城来。”娄明湘帮着介绍。   冯依依同颜从梦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人脸上俱是带着浅浅笑意。   颜从梦最先收回视线,到了冯依依对面坐下,两人间隔着尽一丈:“我去年在扶安城,听说过冯家,可是当地有名人家。”   去年?冯依依一猜便知,就是孔深说的那次。   可是孔深只提到在书院,难道后来娄诏带着颜从梦进了城?   想她与他夫妻半年未见,难不成回一趟城,都不愿想见?   “颜姑娘过奖,”冯依依一笑回应,“夫君也同我说起过你。”   颜从梦脸上一丝不自在转瞬即逝:“是吗?”   冯依依点头,有些事莫要先等别人出手,自己先行掌握主动更好。 第十六章 “我知道颜姑娘,还是因……   “我知道颜姑娘,还是因为你的信,”冯依依脸上带笑,说话带着几分纯真,“夫君说你是老师家女儿。”   几个女人坐着,手里端着自己的茶水。   娄夫人看去冯依依,脸上笑意淡了些:“信?”   “是,颜姑娘信上说颜先生身体不好,夫君很是担忧。”冯依依道,话语得体,“对了,我爹认识些药材商人,若是颜姑娘需要,尽管同我讲。”   颜从梦往娄夫人看看:“我爹那几日身子不爽,我怕诏哥哥久等信不到,就写了一封。”   娄夫人听了没说什么,毕竟过年,儿媳妇又在。   但是心中对颜从梦的这种行为不赞同。娄诏成亲有了家室,你一个姑娘家写信过去,是想表明什么分人心?   本以为书香之家的姑娘都懂事稳当,可这事实在不好看。   那厢,颜从梦似乎也觉察到气氛不对劲儿,笑着转开话题:“娄夫人,明日家里请了哪个戏班?”   娄夫人抿了口茶,抬手合上碗盖:“和去年是一家,倒听说是排了新戏。”   娄明湘心思浅,柔声道:“颜姐姐,明日也过来一起看戏?”   “这,”颜从梦有意无意看去冯依依,“这样方便吗?”   冯依依也是奇怪,这颜从梦是想听她的意见?那她说不行,人真就不来了?   她有时候就顶烦这种肚肠里的弯弯绕绕,你既喜欢,人家又邀请,爽快应下不就是了?   “明湘,颜姑娘气质出尘,肯定更喜好琴棋书画。”冯依依道,明是夸奖,实则在说颜从梦来看戏,并非真心想来。   冯依依也没说错,颜从梦来娄家,本就是冲着娄诏。   “婆母,我先回房了。”   “嫂嫂,”这回娄明湘先说话了,脸颊微红,“你是回去看大哥送的礼物?”   冯依依一愣,着实是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于是只笑了笑。   从厅里出来,耳边是墙外的鞭炮声,孩子们追逐的欢笑。   秀竹怀里抱着西瓜大小的妆盒,闻着清淡的木香:“小姐,刚才那就是去书院找姑爷的女人?”   “女人?”冯依依捂嘴一笑,“刚进门,你还夸好看来着。”   秀竹摇头跟拨浪鼓一样,极力否认:“太远看不清,这近看,怎么能跟小姐你比?”   “嘴甜。”冯依依回身冲着秀竹笑,“你这是护短……”   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冯依依停步站在那儿。   “怎么了?”秀竹跟着转回头去,脸当即阴下来,嘴里嘀咕一声,“阴魂不散!”   跟在两人身后来的正是颜从梦,看那迈步的频率,就知道是追着过来的。   “冯小姐,你等等。”   冯依依对秀竹使了个眼色,后者撇撇嘴,先搬着东西离开。   颜从梦在离冯依依三步外的地上停住,脸上带笑:“我不知道你也来了魏州,不曾准备礼物,过来说声歉意。”   “颜姑娘客气,这点小事还值当你追大半个院子?”冯依依回以一笑,“我也不曾给你准备,毕竟头次相见。”   冯依依心想,颜从梦知道娄诏回来,会不知道她?   颜从梦点头:“还有,就是我给诏哥哥写信,真的是我爹不舒服。我就是问问,他在书院……”   “颜姑娘,”冯依依开口打断颜从梦的话,“那你同我夫君可曾有什么?”   “自然没有,”颜从梦连忙摇头,一张白脸闪过难堪,“我虽同他一起长大……”   “没有就好了,”冯依依可不等颜从梦的长篇大论,讲她跟娄诏的过往,“你为何跑来说这些?”   颜从梦松了口气,一副如释重负:“那便好,别因为我让你们生出误会。”   “何来误会?是颜姑娘你多想。”冯依依生的相貌明亮,眼中盛着简单的清澈,“我夫妻俩的事,会自己处理。”   颜从梦嘴角的笑略僵,袖下攥起手,指甲深深掐进肉里:“那就好。”   冯依依点下头,道:“颜姑娘自行走走,我不陪了。”   说完,冯依依也不等颜从梦的话,直接转了身。   她与娄诏是出现了问题,可两人现在还是夫妻关系,何须一个外人插进来说些有的没的,坏她心情。   是真当她年纪小看不出来?刚一进厅,就提出扶安城,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冯依依心中明了,这个颜从梦是喜欢娄诏。   深吸两口气,在原地又跳了两下,冯依依这才回到安临院。   正间,软塌小几上,摆着方才收回来的礼物。   秀竹从卧房中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小木盒,看见冯依依进来,两步跑了过去。   “小姐你看,真有。”秀竹双手拖着盒子送到冯依依面前。   冯依依解着胸前的斗篷系带,撇了下那不起眼的小盒子:“什么真有?”   挂好斗篷,伸手接过那小盒子,也就她的巴掌大小,上头一枚小小的铜扣。   秀竹跟在身旁,笑笑:“当然是从小姐枕头下拿出来的。”   冯依依到了榻上坐下,这就是娄诏送她的新年礼?似乎是他第一次送他礼物,以前都是她送。   手指一掰,那小铜扣就解开来,掀开盒盖,也就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枚簪子。   从里面取出来,拿到眼前。   簪头雕了两朵梅花,是整块的玉石做成。梅花簪头是黄色,簪身又是那种墨玉,真是像极了枝头开放的腊梅。   冯依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   “咦,”秀竹惊奇一声,手指小心指上那梅花,“小姐,这好像咱冯宅的那株老梅树。”   冯依依抬高,对着光线观察一番:“像吗?腊梅不都是这样?”   手里玉石温润,造型也好看。   “小姐,我帮你簪上?”秀竹问。   冯依依放下手,将玉簪收回盒中:“不用。”   过年就是走亲访友,娄夫人在前厅迎了一波又一波来客。并没有因为娄诏入赘冯家,而故意将冯依依藏掖着,很多时候都会拉上一起。   冯依依喜欢热闹,看人家说的开心,自己也会跟着笑,来串门的夫人们很喜欢这个爱笑的姑娘。   因此半天下来,冯依依又收了不少东西。绣包有,压祟包有,约着去家中玩的也有。   娄家这边说说笑笑,却听说族里那边有些麻烦。   男人们喝酒到最后,总会有几个发疯的。   其中就有说,娄诏不再是娄家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有的说,娄家白养了娄诏许多年,到最后成了别人家的孝子贤孙;也有出谋划策的,让娄诏脱离冯家,将来有了功名,那还是姓娄的荣耀……   后面越来越乱,差点摔杯子打起来。   眼见此,娄家两兄弟也没继续留,撤身离开。   夜里,冯依依独自占了大床。   曾经偷偷下来看了眼,东间书房亮着灯,隐约是娄诏在写着什么。   。   翌日,正月初二。   又是冯依依想家的一天。这里人待她很好,可毕竟不是自己熟悉的一切。   秀竹说了后院的戏台如何如何,冯依依才稍稍提了兴趣。   从卧房出来,冯依依去了西间书房。   娄诏正坐在书案后,闻听动静,从书后抬起脸,看着一身浅红的女子走到跟前:“收拾好了?那一起过去。”   初二的早膳,是要全家人一起用的。   娄诏视线上移,落去冯依依的鬓间。梳着有些俏皮的流苏髻,两边簪着与衣衫同色的珠花,一条粉色的发带垂下,擦着耳边落在肩头。   她并未带他送的黄玉梅花簪。   娄诏合上书,椅子往后一推,长身站起,却见冯依依还站在那儿:“有事?”   冯依依两只手捏在一起,嘴角抿了下:“我爹有没有捎信来?”   轻轻的话语,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眼中带着期待。   娄诏绕过书案,正好站在冯依依面前:“没有。”   冯依依哦了声,低下头去,转身往外走,背影纤瘦。   “要不,”娄诏开口,见着冯依依回过头来,眼中的失落还未褪去,“我让人去问问?”   “好。”冯依依点头,眼睛亮了起来。   在前厅用过早膳之后,后院戏台子处开始热闹起来,娄家族里的小孩子最先跑回来,好奇的来回指指点点。   大约巳时,戏台上锣鼓开响,夫人姑娘们都各自找了位置坐好。   虽然不如早年风光,但是有些传承娄家一直在继续,没有多大规模,也图个乐呵舒心。   冯依依坐在正对戏台的一栋二层阁楼,这里不如台下看得近,却挡风,炭盆更是将这儿烘得暖融融。   阁里,娄夫人同几个夫人说话,冯依依和娄明湘坐在一旁,边听戏边吃着零嘴儿。   站在柱子旁的秀竹眼尖,轻轻碰下冯依依,眼神示意戏台下。   冯依依刚塞进嘴里一颗果仁什锦,顺着看下去,就见到了站在最后面的颜从梦,一身浅玉色衣裙,显得亭亭玉立。   “她不冷吗?”冯依依撇撇嘴,喝了一口茶,冲掉嘴里甜腻气。   “谁?”娄明湘问,随后也看到了,“颜姐姐怎么穿这么少?不行,我的下去拉她上来。”   说完,娄明湘起身走出阁厢,踩着楼梯走了下去。   冯依依拍拍手上渣屑,也站了起来。   “小姐,”秀竹那手指偷偷拽下冯依依袖子,小声道,“你也要下去接她?”   冯依依摇头,手轻拍自己肚子:“零嘴吃太多,这里饱,我出去溜达溜达。”   “小姐你,”秀竹看了眼冯依依面前的大堆果壳果皮,颇为无奈,“那我陪你一道。”   冯依依摆手,从椅背上拿起斗篷:“这出戏你没听过,留在这儿,我就去湖边转转,丢不了。”   怕秀竹不肯,冯依依又道了声,只想自己走走,秀竹才作罢,只说一会儿就去找她。   冯依依点头,沿着楼阁另一侧楼梯下来,离着湖更近。   方才颜从梦那打扮,她如何看不出?加上那醒目位置,可不就是明着告诉别人,外面冷,赶紧请她进屋。   娄家的湖比冯宅的大些,而且并未结冻,一片水被风吹得波光粼粼。   冯依依是真吃多了,直着腰沿着小径散步。   前面水中一座水榭,由石拱桥连接岸上。若是夏日,四下荷莲开放,碧叶连天,想必十分好看。   冯依依踏上石桥,去了水榭。门是关着的,进不去。   于是,她绕到水榭另一面,这里背风,阳光也好,能看见岸边努力抽绿的垂柳。   她倚着朱红色的柱子坐在石阶上,小小的身子贴在哪儿,眼前就是茫茫湖水。   还是想家,想爹爹。   冯依依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想起身回去。   刚动了两下脚,就听见有人说话,而且正是朝着这边而来。其中一个声音她识得,正是娄诏。   石拱桥上,娄诏同一位中年男人并行,一步步下到水榭。   “你可想好了?春闱只是第一步。”男人捏着自己下巴上几根稀疏胡须,是娄诏的老师,颜穆。   娄诏语气几分敬重,看着一片湖水:“老师放心,我明白。”   两人立在水榭栏杆前,一高一矮。   颜穆满意地颔首,眼中几分赞许:“这就对了,你当晓得自己要什么,继而尽力去争,甚至,不择手段!”   娄诏单手负后,身子比旁边柱子还要挺拔,声音清润中染着微凉:“我不会忘!”   那个黄昏,半边天像被血染红,耳边挥之不去的惨叫哀嚎。 第十七章 不远处,戏台上的唱腔被……   不远处,戏台上的唱腔被风吹着带来这边。   颜穆撩起衣袍,坐在石凳上,眼睛一抬就是自己最为得意的学生:“为师听说昨日,娄家的人又为难与你?”   “小事,往年也是如此。”娄诏话中没有在意,好像说的是别人。   颜穆摇摇头:“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入赘冯家,以后到底会因此受影响。仕途,是需要好声誉,不然没回也不会下功夫,摸排考生底细。”   风掀着娄诏的衣袍,并未开口。   颜穆一只手搭上石桌,视线望去湖面:“报恩是应该,可你也要小心,牵扯的地方多,留下错处的机会也会变多。”   “是。”娄诏应了声,脸色淡然。   “这也没办法,”颜穆道,一双不大的眼中带着精明,“当日若是你听劝,不去冯家找什么,何会被逼着成了冯宏达的女婿?”   一时静默,风吹水波发着轻轻的水声,哗啦哗啦。   “冯宏达所做之事,不应牵扯……”娄诏话出一半咽了回去,眉间禁不住蹙了下。   颜穆的脸沉了几分,左手拉起右袖口,右手在是桌上写着什么:“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明白得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娄诏站来桌前,看着颜穆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字:尽早脱身。   做完这些,颜穆拍拍双手站起来,往那戏台方向望了望,手里捋着胡子赞叹一声:“这出戏好,老夫得过去凑凑热闹。”   说完,颜穆瞅了眼娄诏,绕过石桌走上石拱桥。   娄诏看着空荡荡的桌面,脑海中是颜穆的那四个字,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让他脱身,那不就只有一处地方?   嘴角勾出一个冰凉弧度,娄诏抬头,也离开了水榭。   周遭静了,只有风吹水波的轻响。   冯依依贴再柱子边,双眼愣愣的看着湖水,身子一动不动,仿若被冻在了那儿。   凉风扫着她的脸颊,娇嫩的肌肤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苍白得像年前那一场雪。   刚才娄诏同颜穆的话,冯依依听见了,虽然很多听不清楚,但是有一件却是明明白白,当初娄诏进冯家,的确是有目的的。   原来当日邹氏的警告居然是真?   冯依依觉得很冷,魏州没有扶安的严寒,却是另一种冷,一点点渗透,黏在骨头上不散去。   眼中升起茫然,当初选的路到底是错了。   。   岸上,秀竹沿着湖边的小径焦急寻找,边走边喊:“小姐!”   曲乐声掩盖了她的声音,她往偏僻处找去,直到围着湖转了两圈,依旧不见人影。   秀竹心慌意乱,跑着去前厅找娄诏。   “什么?”娄诏站在亭外,一张俊脸沉下来。   秀竹抹了一把眼泪,带着哭腔:“小姐说去湖边溜达,我过去找,人就是没见着。姑爷,你快想想办法!”   “她在湖边?”娄诏胸口一滞,回头看了眼厅里客人,最后下了阶梯。   “清顺,”娄诏唤了声,“去家里各处门守着,不要让少夫人出去。”   清顺一怔,看见娄诏脸色不好,也没敢耽搁,赶紧跑着去办。   娄诏想了想,沿着路往湖边去,身后不知所措的秀竹小跑着跟上,眼眶通红。   “你回房去看看,她是不是已经回去?”娄诏道,双手不禁攥起,“还有戏台那儿。”   秀竹点头,赶紧先朝着近处戏台跑去,期望冯依依已经回了那儿。   很快,娄诏到了湖边。   娄宅的湖修得平整,站在任一处都会将景色收进眼底,况且是单调的冬日,湖边有人走动,很容易就能看到。   湖周围没有什么遮挡的地方,只有……   娄诏看去水榭,方才他曾与颜穆在哪里说了些话。他记得,门是锁着的,她不可能在那儿!   心里某处开始发慌,娄诏右手抬起,抓上柳树粗粝的树皮,指尖泛白。   传来的戏腔让一向自诩冷静的他,起了烦躁之意。面前的石拱桥过去就是水榭,,水榭背面有一处小平台,那里挡风,又能晒太阳。   娄诏抬步走到桥上,方才也是这样同颜穆一同来的。说着他以后的路,进京之后如何打算,还说了冯家……   绕过水榭,拐角处是一根朱红色的柱子,高而粗壮,小时候捉迷藏,孩子们都喜欢藏在这儿。   娄诏薄唇抿了下,一步一步走过去,到了柱子后。   没有人,这里是空的,冯依依不在这儿。   娄诏一瞬间,握起的手松了松。   他跑着从水榭里出来,在湖边的岔路上寻找。   不知走了多远,娄诏听见了熟悉的笑声,明朗清脆,又有种让人心中发软的甜糯。   他循着那笑声找过去,就看见一身紫衣的女子站在一座荒院前,抬头看着屋顶。   “依依!”娄诏唤她。   “啊?”冯依依回头,脸上挂着还未褪去的笑意,双眼月牙儿一样弯着。   娄诏双肩松缓下来,心里居然有几分庆幸。   慢慢踱步到冯依依身边,平稳下方才急促的呼吸:“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身边不带人?”   冯依依整个人裹在斗篷下,眼睛嵌了星星般闪亮。   她没有回答娄诏的问题,而是抬手指着屋顶让他看:“你家这边的鸟儿也喜欢打架呀,我还以为只有扶安的鸟儿暴躁。”   娄诏看着冯依依眼里的光,轻笑声:“鸟不都一样?你以为是人,还分暴躁跟温和。”   冯依依只是笑,眯着眼睛盯着屋顶。天知道,她内里有多苦涩,甚至眼眶都憋得发疼:“鸟窝在那儿。”   娄诏顺着冯依依指的方向,只是看见一片残旧青瓦:“你跑这儿,就看了半天鸟?”   “嗯,”冯依依揉揉自己的脖子,皱起眉头,“看久了,脖子好酸,眼睛也疼。”   说着,冯依依用手背搓搓双眼,借此想抹去里面的酸胀,以及那快要沁出的眼泪。   “回去吧,喜欢鸟,明日让清顺给你找两只回来。”娄诏拉下冯依依的手,就见到一双被搓红的眼,明明一瞬前还那样明亮。   冯依依被抓上的手腕僵住,甚至连抽回的力气都没有。曾经她愿意他牵着她,如今她却想抽回。   “不用,鸟儿就该自由飞,抓着它们作甚?”冯依依摇头,“你不是在前厅陪客人吗?”   娄诏松了手,并没有在冯依依脸上看出什么:“我送你回去,今日家里人杂,别出来乱跑。”   冯依依点下头,跟在娄诏身后往安临院的方向。   他很高,她喜欢和他比,其实只是想靠近他。冯依依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对娄诏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现在想回扶安,哪怕父亲不在,她也会等。   “忙完这几次就会得空,”走在前面的娄诏开口,回头看眼跟在身后几步外的冯依依,“到时候,带你看魏州。”   “其实不用,”冯依依下意识开口拒绝,发现太过直接,“我是说,你读书要紧,春闱马上就到。”   娄诏放慢脚步,看人迈着小步子接近:“读书不差那一日。”   冯依依没再说什么,心里乱麻一样。   。   接下来的日子,冯依依和之前一样,会过去和娄夫人说话,也会跟着娄明湘一起绣花。   回了魏州的娄诏总是很忙,除了读书,还要处理家里的事,有时候天亮才会归家。   娄明湘的院子就在娄夫人的隔壁,一看便是女儿家的闺房,安静整齐,百宝架上各式精致的小玩意儿,都是平日里收集来的。   冯依依不愿回安临院,赖在了娄明湘这边,所幸娄明湘喜欢她,乐意两人呆着。   “嫂嫂,你家有绣娘?”娄明湘问,手里捏着远远地绣棚,“是不是有许多的绣样儿?”   冯依依捏针的指头发酸,便就干脆放下不再绣花:“等我回去问问,到时候给你寄过来。”   娄明湘脸一红,小声道:“嫂嫂真好。”   “明湘,颜穆先生是不是才学很厉害?”冯依依问。   娄明湘点头,继续绣花:“他是大哥的老师,听说以前在京城里,跟着一位很了不得的大人,后来才来的魏州。”   “原来如此。”冯依依没再问,娄明湘几乎不出门,知道的事情不多。   娄明湘看看窗外,春光已然光临,院中生机蓄势待发:“嫂嫂,上元节城里有灯会,届时让大哥带你去看。”   “不用,”冯依依接话,“他要读书。”   “嫂嫂待大哥真好。”娄明湘温柔一笑,脸颊的婴儿肥肉眼可见的消减,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出脱成一个标致美人。   冯依依僵硬的笑了笑。   她现在还能怎么做?父亲没有消息,她留在魏州出不去。她的夫君,好像也再不是最初的少年。   这时,秀竹从外面跑进来:“小姐,太好了!”   冯依依看过去,道了声:“小声儿,瞧你都喊得岔声儿了。”   秀竹咧嘴笑着也不在意,额头上沁着薄汗:“瞧,这是什么?”   冯依依低头,秀竹双手拖到眼前的是一封信:“信?”   冯依依想要得到确定时的,抬头看着秀竹,然后接了过来。   “清顺带回来的,”秀竹笑得开心,“是老爷从京城寄的信。”   “我爹来信了?”冯依依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瞪大双眼不敢相信。   她每一天都在等,等了半个月,终于盼来了。   冯依依走去窗边,那里光线足,手指仔细撕开信的封口。   信纸展开,入目的第一行字:依依吾儿。   冯依依抿着唇,鼻尖酸酸的,心中全是对父亲的思念。离开的日子,她才明白,原来冯宏达之前对她护得有多紧。   信纸有两页,前面冯依依看信还有些感伤,后面看着就笑了起来,搞得一旁娄明湘十分好奇。   秀竹等不及,开口问:“老爷说什么?”   冯依依沉积心中多日的郁闷一扫而空,整个人舒畅无比:“爹说他很好,游了不少京城的地方,还说忙完了就回来。”   “那咱们就能回扶安咯!”秀竹也跟着开心。   娄明湘有些不舍,但也替人开心。   回到安临院。   冯依依有心想写一封回信,可惜没有地址。   其实冯宏达以前出门也会这样,住的地方是客栈,说不定第二日就离开,因此只是他给冯依依写信。   冯依依抱着信看了好几遍,直到婆子端着一碟蜜糖红薯丝,她才将信收起来。   细细的红薯丝,每一条都被蜜糖包裹,簇拥在碟中,上面撒了一层黑芝麻。闻着,有香油的味道,也有白醋的酸香。   “这厨子手艺真好。”冯依依拿筷子夹了一些,送进嘴里。   秀竹在一旁笑:“是小姐心情好,吃什么都香。”   “真的好吃,”冯依依当秀竹不信,夹了些往秀竹嘴边送,“你尝尝。”   秀竹往旁边一站,垂首退后两步:“姑爷回来了。”   冯依依的筷子还擎在半空,看着娄诏从院门进来,阳光落在他那张说不出有多好看的脸。   娄诏进屋,闻到酸甜的味道,就看见小几上那碟橘色的红薯丝。再看冯依依的嘴唇,可不就沾了蜜糖?   秀竹对娄诏行了一礼,便退出屋去,只留了两人。   “好吃?”娄诏座上软塌,看了眼那碟甜腻之物。   “当然。”冯依依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红薯丝在口中化开,又甜又糯,带着醋的清香。   娄诏一手搭在小几上,连吃东西都一脸幸福的,也就是她冯依依了。可为什么,她那样爱吃,却就是吃不胖?   “明日上元节灯会,我带你去看。”   闻言,冯依依那口薯丝正卡在喉咙处,黏在那儿上不来下不去,憋得脸发红:“咳咳!”   “给。”娄诏推了一碗水去冯依依手边,就看平时那双弯弯的眼睛瞪成圆鼓鼓的,像一条小金鱼。   冯依依抓起茶碗,咕咚两口将水灌进去,喉咙终于舒服。拍着胸口喘口气,眼中盈满水汽:“灯会?”   早在那日水榭,她就明白了娄诏的心思,他不会甘愿留在冯家;而她,也就是等,等冯宏达回来,到时候两家商议,她与娄诏就断掉。   她回扶安继续她的吃吃喝喝,他进京去实现他的抱负。或许,他俩人一开始就不是同路人。   娄诏颔首,可能是五梅庵的事过去,最近冯依依愿意同他说话,不再生闷气:“你不是想看魏州吗?我带你去。”   冯依依脸微垂,双手叠起放于腿上:“我想回扶安,回家等我爹。” 第十八章 屋中静了。  娄诏似乎……   屋中静了。   娄诏似乎没料到冯依依会说这个,表情微滞:“爹不是让你留在魏州,等过些日子回去?”   冯依依捏着手指紧了紧,瞥见娄诏的脸色不如刚进来时缓和,也便不再挣了。   “红薯丝凉了。”娄诏看去小碟,提醒一声。   冯依依应着,拿起筷子,夹了送进嘴里。   “魏州的春天好看,二月,城外百里花田,三月,漫山桃花,”娄诏瞅着冯依依微鼓的腮帮子,一动一动,“你可以留下来看看。”   “是很好,”只听着,冯依依便能想象出那副场景,“可我想回家。”   娄诏看去院子,声音清淡:“你想一辈子住在扶安?”   冯依依点头:“嗯。别处好看就去看看,家总是要回的。”   娄诏的嘴角若有若无浮出一丝笑:“有家,真好!”   。   上元节到了,街上张灯结彩,灯火阑珊。   用过晚膳,娄家的四个年轻人一起出了门赏灯。   魏州主街,人潮攒动。为了避免拥挤,娄泉早早的包了一艘游舫,就停在湖畔。   湖叫玉湖,因湖色如翠而得名。   好像全城的人都在今日出了门,走到哪儿都是人的欢笑声。   湖边,是女子们放下的河灯,一盏盏的各种形状,承载着她们的美好心愿。   曾经,冯依依也同她们一样,满怀希望放河灯,祈求神明赐一段好姻缘。今日她也放了一盏,只求父亲早日归来。   仓里,娄明湘陪着颜从梦说话,人是刚才上船时碰到的,娄明湘就邀着人一起游湖。   冯依依坐在船头甲板上,一旁是站立的娄诏。   “玉湖是很多小河汇流而成,表面看着风平浪静,湖底深不可测。”娄诏在介绍玉湖,夜风吹着他的发丝,根根扬起。   冯依依双臂抱着膝盖,侧仰着脑袋看他。   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深不可测,他莫不是在说他自己?   收回视线,冯依依又想起两人的初见,那个出色的少年郎,背着她一步步踩着泥泞的小路下山。她看见他后颈上的汗珠,闻到属于男儿的清爽。   娄诏见冯依依不说话,垂首看她:“仓里有吃的。”   “在家吃饱了,你进去吧。”冯依依听见仓里女子的笑声,总觉得那是颜从梦故意,想引娄诏的注意。   想到这儿,她在心里笑了声。都已经决定要断了,还去在意这些?   “我们去前面下,那里人少。”娄诏抬手指着前方,月光落在他脸上,镀上一层莫测。   冯依依应下,看着船底黑黢黢的湖水。   船靠岸,那是一处庙街,直往前走,是一座夫子庙。   冯依依也就明白,娄诏为何在这里下船,他是想去夫子庙拜祭,祈福春闱顺利。   走上岸,街两旁的摊子引人注目,尤其那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娄明湘中意的不行,非拉着娄泉去买。   冯依依没有跟娄诏去夫子庙,她又不考试,给人填什么乱?   娄诏看着冯依依,嘴角一平,没说什么,转身自己去了夫子庙方向。   冯依依刚想去前面果子摊瞧瞧,没走两步,手臂就被人拉住,一看可不就是颜从梦。   “冯小姐,街上人多,咱去茶肆里坐坐?”颜从梦笑着问,眼神示意着街对面。   冯依依道了声好,两人一起进了茶肆。   找了一处安静位置,两人坐下,烧茶娘子端了一套茶具上来,自然看出来的两位姑娘是何种身份,好的东西先送上。   颜从梦抬头对那娘子说了一种茶名,后者笑着点头应下。   “是魏州这边的茶,你尝尝。”颜从梦掀开茶盘上的瓷盏,往冯依依面前送了一个,“说不定就喜欢上。”   “颜姑娘有心。”冯依依点头致谢,“若是好,我回扶安就带上些。”   “回扶安?”颜从梦语气稍带不解,“你不留在魏州?”   烧茶娘子提了茶壶上来,为两人倒了茶。后面小伙计送上来一碟盐焗南瓜子。   冯依依看着茶盏,茶汤是青绿色,较别的茶是清香一些:“我的家在扶安,自然要回去。”   奇怪颜从梦会这样问,虽然冯依依并不喜她,但是也无意和她起什么冲突。   颜从梦哦了声,随后端着茶盏饮茶,眼睛时不时看冯依依两眼,一副欲言又止。   冯依依不喜欢别这样看,便看去街上。秀竹等在那儿,怕娄家的三兄妹走岔。   “有些话,我知道不该我来说,”颜从梦放下茶盏,幽幽一叹,“你是诏哥哥的妻子,该是陪着一起去夫子庙的。”   冯依依正在品茶,虽说这茶气闻着清香,但是在嘴里却少了一份回甘,底蕴不足。   “心诚则灵,我爹说过,有些事不必拘泥于形式。”冯依依笑笑,翘起的嘴角隐藏着一份可爱。   “说的也对,”颜从梦跟着笑,“诏哥哥什么时候启程去京城?”   冯依依摇头,客气道:“不知道。”   “咦,诏哥哥没跟你说吗?”颜从梦眼中全是疑惑,“他不是已经定好了船?是不是你不记得了?”   冯依依看得出,颜从梦憋了一晚上,就在等这个机会。看来,当初自己“抢了”娄诏,颜从梦心中一直不甘。   明明青梅竹马长大,又是老师的女儿,实该在一块儿。却叫她这个不知拐了多少拐的表妹,从中截了胡。   说回娄诏,按理他该在进京前回一趟扶安,现在是想直接略过去京城吗?   “他是没跟我说,”冯依依面色不变,伸手抓了一把南瓜子,“怎么,他跟你说了吗?”   颜从梦握茶的手一紧,这话让她怎么接?   这是颜从梦从颜穆那儿偷听来的,也知道娄诏同冯家真实的关系。本想拿来气冯依依,谁知冯依依好像并不在意,还反来问她。   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想那棉花里还有针。   “我听我爹说了一嘴,或许也不准实。”颜从梦讪讪一笑,不敢承认。   冯依依抿了口茶,心中越发了然,自己的想法也更坚定。   她看得出颜从梦对她的敌意,女子有时候会很敏感,人是不是喜欢自己,能感觉出来。   过了一会儿,娄泉和娄明湘进了茶肆,四个人围在桌前喝茶,一起等娄诏。   娄诏没等到,等来的是清顺。   清顺说,娄诏碰到几个同窗,正聚在一起说话,让不用等他。   几人听了,也就顺着原路返回,乘船过了玉湖,回到各自住处。   回到安临院,冯依依把自己清洗了一遍。   若是以前,娄诏做什么她都会在意,甚至会去追问。颜从梦的话,更是会让她气炸。   现在好像心如止水,既然已经放弃,又何必再去执着?   自己不开心,还连累别人记恨着,没必要!   。   天越来越暖,娄诏已经为去京城做准备,去那边还要提前适应些日子。   冯依依上次收到冯宏达的信,已经过了十几日。她算着,人是否已经回了扶安?   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冯依依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小筐果干,不时往嘴里塞一颗。   娄泉从院门进来,身上一套新做的春衣,叫了声:“大嫂。”   冯依依放下小筐,用帕子擦擦嘴:“表哥他不在。”   “我不是来找大哥,”娄泉摆摆手,说明来意,“有人说是大嫂的哥哥,过来看你,正在前厅和母亲说话。”   “哥哥?”冯依依念叨着,她并无兄弟姐妹,倒是有一个堂哥。   娄泉点头:“姓徐。”   冯依依一听,便知道是何人,脸上抑制不住开心,同娄泉一道往前厅去。   从后堂进去,已经听见前面说话声,男子声线清朗,笑起来带着一股阳□□。   冯依依从屏风绕出去,正与坐在左边客座上的徐珏对了目光,转而对着娄夫人请安:“婆母。”   娄夫人和颜悦色,看看徐珏那边:“你家哥哥来看你,你们说说话。”   说完,娄夫人和娄泉一起离了前厅。   冯依依身后,秀竹更是高兴,走上前去对徐珏深深作礼:“徐公子,秀竹给你拜个晚年。”   徐珏从座上起来,笑着道:“好,压祟包会给你补上。”   他人生的俊朗,剑眉星目,身上自带一股张扬的爽气。   “徐珏。”冯依依唤了声。   徐珏视线落回冯依依身上,往前两步:“依依。”   两人一年未见,如今却在魏州相会。   “你怎么来的魏州?”冯依依问,眼中难掩开心。   徐珏看去院子春光:“带我去外面看看,我知道这娄家宅子不错。”   冯依依点头,两人出了厅堂。   花木睡过冬日,重新焕发生机,此时正努力的招展,更有春花迫不及待开放。   “回老家陪我爹娘过年,知道你在这边,过来看你。”徐珏看着跟在身旁的姑娘,他才走半年,她就嫁了人。   冯依依恍然大悟,道:“对,你家离魏州不算远。”   徐珏抬起手,想像以前那样去敲冯依依的脑袋,可知道她已嫁人,两人再不能如之前般打闹:“你过得好吗?”   冯依依刚走进凉亭,闻言心口微酸:“你在军营都做什么?”   “你不回我,转而岔开话题,是不是他对你不好?”徐珏两步上前,挡在冯依依面前,脸上笑容早已敛去。   “你,”冯依依往后退一步,“窜出来吓死人啊!我很好,你看我都长高了。”   徐珏皱眉,目光在冯依依脸上巡视,好像要抓到点什么:“长高?”   冯依依当然知道自己不会再长,可还是举起手比着自己头顶,然后滑到徐珏的下巴高度:“看,是不是?”   “是,”徐珏点头,身子半蹲下,“真的长了不少。”   冯依依笑起来,以前也是这样,她说什么,徐珏就会配合她:“说说你。”   “我?”徐珏双臂抱胸,倚在亭柱上,“骑马射箭,上房翻墙,样样不在话下。”   冯依依听着,许久不见的家里人,让她前段日子的不安感慢慢消散:“听着像采花大盗。”   “瞎说!”徐珏到底抬手敲了冯依依的脑袋,随后晃了晃自己的拳头,“以后便宜你了,谁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好。”冯依依笑着应下。   一年不见,徐珏结实不少,一身劲装衬得他格外修长高挑。   夕阳残光落进小亭,两人不知不觉说了好久。   徐珏准备离去,冯依依将人送出大门。   “你住在那儿?”冯依依问。   徐珏站在阶梯下,身后是踏着圆球的雄石狮子:“我先来看的你,一会儿去街上找家客栈就行。”   “不行,”冯依依从石阶下来,到了徐珏面前,“你在魏州不熟,我知道前街就有客栈,带你去。”   徐珏也不推辞,有趣的笑道:“看样子,魏州你现在也熟悉了。”   “没有,”冯依依生出淡淡伤感,“我还是想回扶安,也不知我爹回去没有?”   徐珏正经了脸色:“冯伯我不知道,我爹倒是去了西面,应该一段时间也回不去扶安。”   “你什么时候走?”冯依依问。   徐珏抬头看着晚霞:“说不准,可能明日,也可能再等几日。”   两人走在街上,秀竹跟在几步之后。   路上,冯依依在铺子里买了些点心,要徐珏夜里做宵夜,后者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笑着收下。   客栈到了,冯依依跟徐珏告别,转身走去昏暗的街上。   “依依,”徐珏站在客栈的灯笼下,脸上镀着柔和的光,“你有事,就过来找我。”   冯依依回头,见英俊郎君高高站立,手里不合时宜的提着大包零嘴点儿点心,笑着点头:“知道。”   回到娄家,冯依依贪近路,从安临院旁小侧门回的。   “小姐,我去伙房拿汤。”秀竹在岔口同冯依依分开。   冯依依独自往安临院走,刚拐过墙角,手腕蓦的被人攥上。还未明白何事,只觉背后一疼,猛的贴去墙壁。   “你,要……”   “你去哪了?”娄诏攥紧那只细细手腕,颀长身躯直接将冯依依抵在墙上。   冯依依鼻间是浓浓酒气,娄诏的脸里的那样近,就算天黑,都能感受到他深沉的黑眸,让人莫名心惧:“没去……”   话未完,双唇感受到一片凉意,酒味儿蔓延到她的舌尖。 第十九章 夜里的墙角边异常黑暗,……   夜里的墙角边异常黑暗,白日蓬勃的草木,现在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风一过,沙沙作响。   冯依依懵了一瞬,嘴边的疼意让她反映上来,拿着那只还能动的手去推。   推不开,反而腰身被人的手臂圈上,再也动弹不得。   她不知道怎么了,被迫仰着头接受,试图别开脸,又被他侧过脸去捕获。   辗转碾磨,气息相交。   “咳咳!”冯依依重新获得空气,大口喘着,嘴角、舌尖都是疼的。   娄诏并未就此松手,一只手几乎要掐断那细细的腰。酒烧得他心肺欲裂,手指忍不住的想要发狠。   “你醉了,放开我!”冯依依再次伸手去推。   以往娄诏喝酒,会强忍着难受,然后不停来回走,从不会像今日这样,好像带着很深的怒气。   “放开?”娄诏染着水渍的唇角一翘,一声若有如无的笑,“我有资格想放开就放开?”   冯依依皱眉,她曾经期望与他亲近,可如果是这样,她害怕:“是。”   这样的禁锢让冯依依难受、压抑,这样的娄诏,也让她越来越看不清,不想再纠缠。   娄诏皱眉,伸手落上面前那张娇媚的脸,微烫的指尖滑上眼角:“是什么?”   冯依依感觉到眼角的触感,忍不住轻抖一下:“我放手,以后冯家不再关着你。”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定住了,两人维持着这种气氛,彼此对视。   良久,娄诏笑出声来,手抓上冯依依下颌:“是吗?你们冯家就是这样,冯宏达觉得可以,强逼我入赘;如今他的女儿说放手,我便又被轻松踢走?”   平日一贯的冷静淡漠,全在这一刻分崩离析,连娄诏自己都没发现,他几乎咬碎自己的牙根。   “你们当我是什么?”娄诏俯首,薄唇凑近冯依依耳边,声音冷冽。   冯依依扭着身子想动动,后背硌着粗粝的墙,身前的人几乎挤出她身体中的所有空气:“你放开我,咱们好好说。”   “说什么?”娄诏知道自己不会松手,过往和现在掺杂成一团,乱得让他再也分不清。   黄昏时,他从外归来,酒意难受,看见明媚的女子站在小亭中欢笑。他想上前去,走过两步,才发现,她对着笑的人是谁。   她在和那人比身高,应当很开心吧?一双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儿。那人说,要保护她。   呵!   有下人经过,或许听见了这边动静,探过脑袋看了眼。   娄诏转脸过去,嘴中冷冷送出一个:“滚!”   那下人赶紧低下头,脚步飞快的溜走。   冯依依掐着自己的手心,极力想冷静下来,声音尽量像以前那样轻柔:“你不舒服?”   娄诏一怔,继而点点头。   “回房去,我给你泡碗热茶,喝下就会舒服。”冯依依手指动了动,最后落在紧箍着自己腰的手上,勾他的手指。   娄诏手松了,任由那只小手握着他的手。   冯依依松了口气,带着人回到安临院。不长的一段路,娄诏只是跟着,再没说一句话。   回到正房,娄诏坐去榻上,接过冯依依送上的热茶,目光有些复杂。   “去躺会儿,会舒服些。”冯依依见娄诏安定下来,心中一松,方才的他实在让她害怕。   娄诏握着茶盏,冰凉手心感受到温暖:“书房抽屉里有解酒丸。”   “好。”冯依依转身走去西间。   她只来过西间一回,四下看看,墙角有一张五斗柜,想是解酒药就放在那里。   抽开上头两个,并没有找到,抽出第三个,就看见一个青色药盒。   冯依依抓起药盒,不经意看见下面压着一封信,字迹竟是冯宏达的。   犹豫的推回抽屉,冯依依走去正间,把解酒丸给了娄诏,可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封信。难道是父亲又来了信,娄诏忘记给她?   晚上,两人简单用了膳食。   冯依依并没有早睡,而是拿着未完成的绣棚子,坐在榻上绣花。   娄诏酒意消散几许,在书案上写了几封信,后面清顺接过送了出去。   “不睡?”娄诏走到塌边。   冯依依抬头,面色如常:“绣完这片叶子。”   娄诏探头过去,眉头微不可觉皱了下:“荷花?”   “是菊花。”冯依依回,然后举起棚子对着灯烛仔细看着。   “哦,”娄诏站直身子,往浴间走去,“挺像的。”   冯依依也知道自己绣的不行,不过在这儿靠时辰而已。   等到浴间响起水声,冯依依扔下绣棚子,快步进了西间,直接拉开五斗柜的第三个抽屉。拿信的时候,才发现不止一封。   她抽出最上面那封,从里面拿出信纸展开,凑近在烛火下,心怦怦跳着。   因为着急,冯依依直接略过信首的名讳,看起正文,看过几行字,整个人怔住在那儿,眼中全是不敢置信。   信是冯宏达写给□□书院院长的,内容居然是禁止娄诏入院读书。   她抖着手,抽出另一封,那是为娄诏担保举荐的老举人……   冯依依如遭雷击,身形微晃两下,手中信纸轻轻落于地上:“怎么会?”   信上冯宏达落款的时间清清楚楚,半年多前,正是娄诏答应入赘前的一个月。   冯依依记起来了,那时为何娄诏突然从家中搬走,不留只字片语。方才在侧门,他也说是冯宏达逼他入赘。   这些话,扶安有人传,以前她只当是别人嘴碎,冯宏达也一再说过,娄诏是自己愿意的。   原来不是,是冯家强扭着娄诏与她成亲,错的是冯家。   冯依依突然就想通,娄诏为何对她冷淡,不是他性子本这样,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她,一直是她一厢情愿。   到头来,真是他们冯家对不住娄诏。   冯依依叹声气,正间此时正好传来动静,是娄诏从浴间里出来。   “你在做什么?”娄诏见榻上无人,书房里却哗啦一声响。   说着,他两步便进了西间,看见蹲在角落的女子。   “我想找张纸画个图样,不小心把你的纸弄到地上。”冯依依蹲在地上,收拾着散了一地的纸张,软软声音里是满满的抱歉,像是要哭出来,“对不起!”   娄诏走过去蹲下,几下就收拾好:“几张纸而已。”   冯依依胸口堵得厉害,难怪总也觉得无法靠近娄诏,今日,她终于知道了原因。   书房熄了灯,那几封信重新躺回黑暗的抽屉中。   夜静风大,窗扇上晃着外头的树影,摇摇曳曳。   幔帐轻摇,春意暖融。   事情有些不受控制,不管是她,还是娄诏,这个夜晚都变得不正常。   娄诏的手指抚上冯依依眼角,声音染着黑夜的低沉,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冯依依生出逃走的想法,跳出去,跑进无边冷夜。   最后,娄诏伏在冯依依耳边,轻声:“我要出去两日,你留在这儿。”   冯依依应了声,嗓子干哑得厉害。   累极,冯依依身子一翻,躲开身后的人,面对着里面,想甩掉脑海里翻滚的乱麻,闭上眼睛。   朦朦胧胧中,她似乎听见娄诏在说什么,她的一缕头发也被他抓在手里。只是她太累,根本没听清,便睡了过去。   。   翌日,冯依依很晚才起。   秀竹一进来就瞅见冯依依脖颈的红色印记,捂嘴一笑,只拿打趣的眼神看着。   冯依依坐在床边发呆。娄诏走后,她又去过一趟西间书房,五斗柜里的信全没了。   看来事后娄诏也想到了,所以收拾走。要不是她记得清楚,真会以为昨日的一切是错觉。   “秀竹,去客栈帮我送封信给徐珏。”冯依依从身边床上拿起一封信,交出去之前叮嘱道,“不要跟任何人说。”   秀竹接过,点头应下。   又过了一日,徐珏来到娄家。娄夫人和冯依依在前厅接待了他。   “要回去?”娄夫人问,看向厅中男子的目光柔和,“才来两日,不多待几天?”   徐珏客气笑笑,也是礼数周到:“这回年节探亲本就是给我开了特例,就要出正月,我得回军营。”   娄夫人点头,眼神带着赞赏:“应该的,总是要做事情。”   徐珏喝了一口茶,看去娄夫人身边的冯依依:“我娘说这两日回扶安,你何时回去?”   “婶婶自己回去?”冯依依问。   “她说不能空着座宅子,要过去看着。”徐珏脸上挂着爽朗的笑。   冯依依思忖片刻,转而对娄夫人道:“婆母,我想回扶安,正好徐家婶婶也回去,有人陪我。”   “你要回去?”娄夫人显然没料到,又道,“可诏儿他不知道。”   冯依依抿抿嘴唇,想了想:“夫君这些日子太忙,而且很快要进京赶考,我留一封信,与他说清。”   “这样啊?”娄夫人沉吟着,看上去不太放心。   “婆母和家里人都对我很好,我只是太想家了。”冯依依道。   娄夫人也就仔细瞧了冯依依两眼,见着这个媳妇儿乖乖巧巧,离家日子久了可不是会想?   一个人上路让人不放心,但是她家这位哥哥护送,倒也稳妥。   “成,你收拾下,”娄夫人开口,“诏儿回来,也不过比你晚两日去扶安,你且先走他前面。”   冯依依点头。   娄诏不在的这两日,她正好趁着离开。至于扶安城,娄诏应当不会去,那里更像是困住他的笼子。   既然已经定下,就赶紧准备。   冯依依不想耽搁,回到安临院就开始收拾。   秀竹不明就里,往箱里装衣裳,一边叨叨。   冯依依没管,坐在西间书案后,提笔在纸上一字一句写着。本以为会很简单,可一提笔,又实在写不出。   想着冯宏达对娄诏所做之事,她心中五味杂陈;而娄诏,也在暗中记着冯家的这笔账。   冯依依想,回去后同冯宏达商议,总能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第一步,就是放娄诏离开。   。   天气阴沉,春寒料峭,路旁柳树死气沉沉的晃着条子。   娄家的马车一路将冯依依送到很远外的运河渡头,   水里靠着两艘大船,一条往南,一条往北。冯依依要上的是往北的船,回扶安。   下了马车,冯依依脑海里还是娄家人的不舍。娄夫人的叮咛,娄明湘微红的眼眶。   她其实很喜欢这家人的,可惜没有缘分罢。   徐珏走过来,双手叉腰,看着奔腾的运河:“想回家,还让我配合你扯谎?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没有,”冯依依不承认,鼓着腮帮子瞪了一眼徐珏,“从了军,变得这么啰嗦?”   徐珏不在意的笑笑:“没事便罢,有事你一定告诉我。”   “知道,上船。”冯依依丢下徐珏,自己提着裙子往河边走。   徐珏走到马车旁,指挥着伙计往下卸箱子。   船没那么快开,要等货物上下搬卸完毕才行。   冯依依想尽早离开这儿,踩着跳板上船。   “冯依依,你站住!”   身后有人喊着,声音不小,带着令人心寒的淡漠。 第二十章 冯依依踩出一半的步子顿……   冯依依踩出一半的步子顿住,还未转身,手臂就被人扯住,用力拉着往回走。   “我要回扶安。”冯依依出奇的冷静,即便步子凌乱,还是清楚的说出。   她看见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鬓间带着奔忙的风尘。说两日还真是两日,这么快救回来了。   娄诏抓着冯依依手腕不放:“先回魏州。”   “不了,我要回家。”冯依依盯着娄诏的眼睛,明白且清晰。   这张脸她觉得那样好看,没有人会比他更好看。如果不是和他做了夫妻,路上见到,她一定会心里赞叹声郎君如玉。   徐珏几步跑过来,一把推开娄诏,眼中浓浓的警告:“别动她!”   娄诏稳住身形,抬头看着徐珏,眼尾付出一抹阴戾:“徐珏!”   徐珏此时自也猜出了对方身份,两个男儿对峙的站立在岸边。   “冯依依,你过来!”娄诏一字一字从唇齿间送出,冷得像此时的江风。   徐珏挡在冯依依面前,寸步不让:“依依,上船去。”   “哈哈,”娄诏笑了两声,一张脸瞬间变得璀璨,“徐珏,她是我娄诏的妻,你凭什么挡?”   一句话,徐珏僵在当场,他没有立场去掺和人家夫妻事。   娄诏径直过了徐珏,伸手攥上冯依依的手腕:“既要回去,且把话说清楚。”   “好,”冯依依算算还有些功夫,当面说清楚也罢。转而对徐珏道,“你先收拾着,我说两句话就过来。”   此时的码头有些乱,人来人往。   冯依依跟着娄诏走上一旁的小道,边上就是水,嫩嫩的野芹菜生长着。   “要春闱了,先预祝诏表哥金榜题名。”冯依依低着头,看着前面人的袍摆轻微摆动。   “表哥?”娄诏鼻间送出一声冷哼,“你说清楚。”   冯依依抬头,与娄诏四目相对,眼神清亮:“之前是我冯家牵绊着你,从今后,表哥不必再有顾虑。你我之事,打从开始便是错的,回去后,我同我爹讲清楚,不会再为难你。”   凉风吹来,将女子甜软的声音带上几分微抖。   娄诏看进冯依依眼中,薄唇微动:“所以?”   冯依依深吸一口气:“你我和离,各自回归各自的位置。”   “和离?”娄诏忍不住皱起眉,似乎从未想到,这句话会从冯依依口里说出。   他一直认为她在意他,恨不得每一刻都跟在他身后。而他也想过,她既然那么听话,加上后来冯宏达的承诺,他可以护着她。   她方才说,要和离!   冯依依点头,既然话说出来,索性就这样定下:“表哥才华,京城才是你的用武之地。”   “呵!”娄诏嘴角冰冷,“果然是冯宏达的女儿,冯依依,你说的这些可真作数?”   “是。”冯依依眼睛一瞬不瞬。   娄诏袖下的手握成拳,遂把目光从冯依依脸上别看,望去茫茫运河水,声音清淡:“好,那便这样!”   风吹着两人,就这样站了许久。   冯依依被风吹的头疼,眼睛也酸,先开口:“我该上船了。”   “既然是和离,”娄诏侧脸看着冯依依,双手负去身后,“那需得冯宏达亲自将当日的婚书作废!”   冯依依垂首,双手绞在一起:“要怎么做?”   “等我春闱后,亲自去扶安冯家,”娄诏高傲的抬起下颌,是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如表妹所愿,将所有事情了断!”   “成,我等你。”冯依依声音不高,混在流淌河水中。   说完,冯依依转身离去,远处徐珏一直在等候,见她走来,几步迎上去。   娄诏站在原地,眼看着人上了船,那船晃晃悠悠离了渡头,继而行驶向北方。   “咳咳,”突如其来的咳嗽,让他原本挺直的腰身弯下来。   “公子!”清顺往这边跑过来,脚下踩过刚发出的嫩草,“少夫人忘记带这个。”   娄诏深吸一气,皱眉看着清顺手中不起眼的木盒,小小的铜扣锁着。   原是他送她的梅花簪。   娄诏伸手接过,拇指摁着那颗铜扣:“不过两个月不见而已,我会去的,你一定得等着。”   清顺瞅见主子爷眼里的阴霾,莫名打了个冷战。   。   冯依依回了扶安,家里一切没变,管事将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徐珏赶着回军营,在扶安只停留了一日。   已经是二月,草长莺飞。   就在院子里那株梨树吐出花骨朵的时候,冯宏达回了家。当时,冯依依正在院子里荡秋千。   “依依!”冯宏达几乎是跑着进了花园,找到了假山后的女儿。   父女相聚,百感交集。   两个月未见,冯依依发现冯宏达苍老不少,鬓间白发密集起来。   冯宏达只说京城那边并不好办,想要放弃。   冯依依在冯宏达眉间看到了忧虑,安慰几声:“爹,我想通了,诏表哥并不适合咱家。”   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冯依依将她的决定一五一十说出,面色平静。   “依依,你再想想。”冯宏达以前会支持冯依依,因为他有能力让女儿一世无忧。   但眼下的情景,让他不得不多想。现在他已然被人捏住,而冯依依跟着他也未必就会好,倒不如留在娄诏身边。   他也就去了心事。   冯依依摇头,声音轻软:“爹说过的在乎,我没有感觉到。”   冯宏达剩下的劝说咽回到肚子,笑着道:“好,爹爹在乎,不让依依受委屈。”   接下来的日子,冯宏达很忙,早出晚归。   偌大的冯宅更加冷清。徐魁在西面,徐夫人在老家照顾生病的公婆,也就大房那边偶尔会过来走动。   冯寄翠知道了冯依依同娄诏的事,说实话,冯寄翠有些想不通,娄诏那样的夫君也算优秀,学识好。但一想,两人也不算正式和离,指不定娄诏金榜题名,这就和好了。   阳春三月,扶安城淹没在花海中。   夜里敞着半扇窗,花香钻进屋子弥漫开。   半夜时分,万籁寂静,整座城陷入沉睡。不知是不是睡得太香甜,连那打更的梆子声都未曾听见。   “哐当”,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人影踉踉跄跄的冲进屋中,边走边找东西相扶,极不稳当。   “依依,依依!”冯宏达嘴里唤着,顾不得什么礼数,几乎是滚着进了冯依依的卧房。   床上,人静静的躺着,一点反应也无,只剩微浅的呼吸。   冯宏达摔在地上,强撑着爬到床边,伸手去抓冯依依:“依依,快起来!”   他的声音焦急、慌张,儒雅的脸上是扭曲的惊恐。   人没有叫醒,依旧沉睡,嘴角一片恬静。   冯宏达扶着床站起,用尽全力把冯依依拉到自己背上:“别怕,爹带你出去!”   很快,窗户外闪出火光,漆黑夜空被映亮,再没有沁心的花香,眼见之处全是卷着火舌的烟尘。   冯宏达咬着牙,眼神死一样坚定。曾料到会有祸事,可没想到如此快,对方下手这般毒辣,竟把所有人迷倒。   放火!   冯宏达把冯依依用湿棉被裹着,火苗却舔舐着他的皮肤,焦了他的头发。   一步步走着,冯宏达嘴唇咬出鲜血,颤抖的手抓上书房角落中,那被火烧红的铁环。   “咔嚓”,一个地道入口出现在面前。   事不宜迟,冯宏达带着冯依依下去地道中,重新关闭了入口。   “不怕,爹带你出去。”冯宏达趴在地上,半张脸被火烧毁,眼神心疼的看着从被子中露出的那张脸。   睡着也好,至少不用看这幅修罗地狱……   。   四月微雨,运河边上停着一艘偌大的官船,船头船尾立着站姿笔直的士兵,高高的旌旗被雨水打湿,垂在杆上。   岸边,年轻郎君脚踩马镫,身子一跃翻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那枣红骏马便驰骋进雨雾中。   “公子!”清顺从船上跑下来,擎着手里的油布遮雨斗篷,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马消失。   一旁的接船小吏讨好笑着,走到清顺身边:“状元郎这是赶着去何处?”   清顺心中也不爽,谁知道才两个月,就生了这么大变故?冯家一夜间被大火吞噬,无一人生还。   一路从京城回来,娄诏话比以前更少,只让船一直走,直到最后那些船工实在没有力气再划。   “拿来。”清顺从一旁兵士手里牵过缰绳。   看着这批还算温顺的马,清顺努力爬了上去。   “小哥,”小吏急了,挡在马前,“你总得说说,状元郎要下榻何处,我等也好去准备。”   清顺好容易稳住马,一张脸皱得那叫难看:“大人,小的说一句,您现在什么都别做,最好。”   没再管那小吏一脸不解,清顺架着马去往扶安的城西。   下雨,路上人不多,青石路被冲涮得干净。   这条路清顺闭着眼都能走,就连街旁店铺的招牌,与离开的时候也是一模一样。   待继续往前,就看见一片被大火烧过的废墟。   废墟前站着一个身影,长身而立,面目俊雅,左手抓着马缰,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清顺是有心理准备,但仍旧被眼前一幕震撼到,可以想象那漫天大火。   “公子。”清顺撑伞,遮去娄诏头顶。   娄诏仿若未觉,独自往前走去。   雨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淡漠的双眼,眼尾被洗的微微泛红。   脚下一片狼藉,即便再大的雨,也无法冲洗出宅子原来的模样。   “风乱雨,”娄诏嘴角动了下,“你说过会等我。”   他继续走着,冯宅的路他都记得清楚,大的、小的、明的、暗的,可现在他一条也找不到。   不知道他与她成亲时,那间院子在何位置;不知道,她最爱的秋千在哪儿……   一切都成灰烬,只余那座孤零零的假山,烧成炭黑色。   突然,一缕青烟在这雨天袅袅升起。   娄诏目光微动,冰凉的心似乎跳了下。   他放轻步子,踩着破砖碎瓦,绕过那座假山。   山后,一青衣女子背对假山,撑伞蹲在地上,在那处稍干燥的地方烧着纸钱。   女子似乎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第二十一章 万字章三合一   雨雾朦胧, 娄诏身子微僵,视线看着那缓缓起身的女子,想要确认一般一步步前行。   每走一步, 眼神便黯淡一分, 最后站在离人两丈处。   女子撑伞站起, 脸上神情微诧, 开口唤了声:“妹婿?”   “堂姐。”娄诏回应,看去地上燃着的堆纸钱, 刺伤眼睛一样猛然别开。   冯寄翠现在也看清了娄诏,一身崭新的锦袍,玉树风华。几乎全扶安的人都知道,这位现在就是新科状元。   只不过,冯寄翠没想到只才几天,娄诏就回了扶安,明明冯依依先前说, 两人要断开。   见人没再说话,冯寄翠把剩下的纸钱一并扔进火里, 阴雨天的火苗慢慢将纸燃尽, 成了一堆灰烬。   “今日是五七祭日, ”冯寄翠道,“我没办法去坟上,来这边给依依烧点东西。”   听到这个名字,娄诏瞳孔一缩,淋透的衣裳黏在身上, 似乎箍得他喘不上气:“五七?”   已经这么多天了吗?他坐在考场的时候,她身陷火场;他榜上高中之时,她被人埋进阴冷地下。   娄诏一直在想, 如果那日,他追到渡头,强行把冯依依留下,阻止她回扶安,她应当还是好好地。   “天下雨,妹婿去家中坐吧?”冯寄翠客气相邀,娄诏的身份今非昔比,以后恐怕也同冯家没有多少关系了。   那是自然的,赘婿这个身份,带给他的只有阻拌。   娄诏没回应,朝着烧得只剩一段的树桩走去,一旁是半塌的门。   那里原先是老梅树,他曾为她折花。她站在树下,花瓣如雨,那样好看。   冯寄翠有些担心,撑伞跟在人后几步远:“妹婿节哀,依依泉下有知,会知道你的心意。”   娄诏心口一阵憋闷,忙抬手捂住:“不,她不知道。”   他没对她好过,怎么会有心意?她总是对他笑,靠近他,他比谁都清楚,她同样想得到他的回应,想要得到他的喜欢。   可他做了什么?吝啬的,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娄诏大口喘气,混着雨水呛进喉咙,剧烈的咳着,如玉的脸上苍白得吓人。   “为什么会起火?”娄诏平稳住呼吸。   冯寄翠低下头,叹了一气:“官差说,是夜里走水。”   娄诏眼眶微红,愤然回头:“走水?就这么简单!”   “全都烧尽了,没有人跑出来,又能怎么查?”冯寄翠无奈摇头。   冯寄翠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剜着娄诏的心。那么大的火,她一定很疼吧?她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   娄诏双手背后,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唇齿间送出几个字:“她的尸首找到了?”   冯寄翠脸色一变,咬咬嘴唇:“那样的火,找到也是没法分辨。”   那日的惨状,冯宏德怎么会让她过来?也就是带着大哥来这边看了看,回去后,两人连着几日脸色都不好。   “分辨不出?”娄诏念叨着。   “家里找了法师,帮叔父和依依做了衣冠冢。”冯寄翠又道,抬手拭去脸颊落泪。只觉得再说下去,连她也要崩溃。   娄诏突然迈开大步,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妹婿要去哪儿?”冯寄翠追了两步问道。   “去衙门,查查这场火。”娄诏头也不回。   “别去了,”冯寄翠喊了声,几乎破了嗓子,“这地方已经被官府收回去了。”   娄诏回头,脚步定住:“这里是冯宏达的产业,官府哪来的权利收回?”   “妹婿读了好些书,那法典上不是写着,无主产业重归官家支配。”冯寄翠解释,“更何况这里已成废墟?”   娄诏是知道法典有这项,可是他想查,查出真相。他无法接受,冯依依的棺木里躺着一件衣裳。   环顾四下,残垣断壁,时隔一月,所有证据都没了。   清顺这时也走了过来,把伞往娄诏头顶一遮:“公子,天晚了,是要留在扶安,还是上船启程回魏州?”   娄诏将伞握来自己手中,脸上回复最初淡漠,仿佛适才在雨中失态只是幻觉:“暂时不回魏州。”   “这,”清顺一听犯了难,“老夫人在家里等着,再说皇上隆恩,也只准了你规定期限回乡探亲,你还得赶回京城上任。”   清顺的劝说没有用,娄诏兀自撑伞离开,天下黑,身影逐渐在雨里模糊。   “成,都听公子你的。”清顺无奈,转而对冯寄翠行礼,“大小姐自己过来的,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冯寄翠摆摆手,眼睛发红,“我大哥就在前面办事,我过去找他。”   清顺点头,道了声好。   冯寄翠看着娄诏离开的方向,心里还是有疑惑:“妹婿他,在魏州可曾和依依生出过矛盾?”   方才娄诏一举一动,冯寄翠看在眼里,脸上虽有悲戚,但是并不见他再有过多情绪。尤其刚离开时的背景,冷漠又绝情。   “这个公子和少夫人的事,小的不清楚。”清顺最是了解娄诏,有些话打死也不敢说。   冯寄翠也不再问,左右娄诏已是状元郎,摆在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为了名声,回来吊唁一下亡妻罢了。   要是心中真的有依依,去京城那段时间,总会来封信的。   “大小姐,小的先走了,你也快点回吧。”清顺从地上提起篮子,送到冯寄翠手里。   冯寄翠弯腰还礼:“保重。”   马车往回走,雨天路滑走得慢。   车厢摇晃两下,冯寄翠看着坐在正中的大哥冯贤:“怎么说的?”   冯贤摇头,脸上闪过沮丧:“铺子怕也不成,都是二叔的产业。坏在没有字据凭证,任由咱姓冯,就是拿不回。”   “那也没办法,”冯寄翠安慰一句,“当初分家,大房二房切割得清楚,真想要回来,哪有那么简单?”   冯宏达积累的财富不少,官府凭着法典,一句话就全收了。大房这边,这些日子跑断腿,也没捞回什么。   “你方才同娄诏说什么?”冯贤问,身子往小妹这边一探,“他现在是状元郎,皇上钦点,你就不会让他去家里坐坐?真不懂事!”   “你知道我没说?”冯寄翠立马回嘴,“就算人去了,大哥不想想当日,咱娘和琦弟怎么对他的?”   冯贤一琢磨也是这个理儿,要说娄诏身上有什么污点,那也就是入赘这一项,怕是巴不得和冯家撇得干净。   “难怪,我见他上了宋大人派来的马车,感情吊唁是假,指不定就把入赘这事儿给洗没了。”冯贤啧啧两声,一张圆脸皱巴着。   冯寄翠垂首,绞着手里帕子:“倒也不一定。”   毕竟夫妻一场,再怎么心狠怨恨,到底换过婚书,拜过天地。   。   热,很热,狭窄阴暗的地道,此刻蒸笼一样,让人喘不动气,只想闭上眼睛。   冯依依伏在冯宏达背上,手脚无力,像是被人抽了魂儿去。   “依依,依依,跟爹说话,别睡!”冯宏达瘸着腿,一手扶着墙壁往前走。   冯依依嘴动了动,微弱出声:“爹,我不睡。”   “好孩子!”冯宏达大口喘气,身上力气耗光,剩下的只是心里那点儿坚持。   他的女儿要活着,她才十六岁,还有很长的人生。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走到尽头。冯宏达将冯依依拖上地面,自己转身回去,想毁掉这一节地道,避免人查到。   冯依依靠在墙角,这里她来过,是离冯宅最近的一间小铺子,很小,经营灯油、蜡烛。   从窗纸能看见远处传来的火光,以及街上人敲着锣,喊走水。   扛不住身体中的麻意,冯依依昏睡过去,再醒来已在运河上。穿了一件男式衣裳,脸上涂了灰,像一个半大小子,被冯宏达紧紧护在怀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随着船一直往南,不知经过了多少日夜,他们终于扶持着上了岸。   突然,岸上冲出一队人马,不由分说拿刀砍向他们,他们定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眼看那明晃晃的刀当头看下来……   “不要!”冯依依忽的从床上坐起,额上全是冷汗。   窗户透进暗淡的光,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下雨了。   冯依依找了衣裳披着,从床上下来,几步到了桌边,抓起水碗往嘴里送了两口。   凉水入喉,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两年了,那一晚的大火总是出现在噩梦中,整座冯宅瞬间成为一片废墟。   冯依依稳下呼吸,一头长发垂至腰际,像上好的绸缎。   走到窗边,手一伸推开窗扇,雨声大了,墙边的芭蕉被洗得油亮嫩绿。   天上云彩很厚,看来雨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下。   辛城靠南,雨水总是勤些。   有人撑伞走进院子,另只手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一个小瓷碗,另有几张薄饼。   冯依依收起半扇窗,掀了门帘去到外间。   “娘子,奶粥熬好了,小姐醒了没?”朱阿嫂问,把托盘放桌上,双手在围裙上一擦,“这雨下了几日,我看前面的河水涨了不少。”   朱阿嫂三十多岁,身材略矮,生了一张巧嘴,惯爱说话。是雇在家里帮忙的。   冯依依到了桌边,看着那碗软糯的奶粥,奶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是用羊奶和大米熬得,不硬,适合小小的孩子。   “桃桃还在睡,这孩子觉多,不睡饱不会醒。”冯依依把粥碗盖上盖子,笑着道。   朱阿嫂看着冯依依那张娇美面容,总是不知怎么形容好。人好看,性子也好:“这天不好,也不知关当家能不能如期回来。放着你这个娘子在家,他也放心?”   冯依依随意挽起头发,嘴角笑意温柔:“他跑船习惯了,不会有事。”   “可不,”朱阿嫂颇有些羡慕,忍不住夸赞,“家中有美妻娇儿,关当家可不得仔细着。”   说完,朱阿嫂放轻手脚,掀帘进了里间,想去看看那睡着的小娃儿。   冯依依整理好衣衫,站去门外。   远处青山连绵,笼罩着一层薄纱一样的雾气。   她撑开伞,踩着石板去了后院儿。   院中一座草亭,冯宏达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儿,愣愣的看着墙边,不知在想什么。   “爹,你起了?”冯依依收伞进去亭中,笑着问。   看到冯宏达半边烧伤的脸,疤痕是狰狞的红色,让冯依依心里一酸。永远也忘不掉父亲拼命将她从火海救出。   “依依,”冯宏达抬脸,眼中一丝抱歉,“我又忘了,你昨日给我的梳子,我忘记放哪儿了。”   “不碍事,我这里有。”冯依依从腰间摸出一把桃木梳,随后站去冯宏达身后,帮着梳头。   两年前,冯宏达回去毁地道的时候,伤了头,后来记性逐渐变差。   冯依依不知道冯宏达记性变差,是因为头伤,还是冯家遭难的打击,只知道他忘的东西越来越多。   就怕到最后。连她这个女儿也忘掉。   “是爹不好,年轻时犯糊涂,想着一展抱负,却被人利用,”冯宏达脸上可怖的伤痕抖着,一拳捶在桌上,“真是狠心,冲我一人罢了,为何连累那么多无辜?”   冯依依手下一顿,想起昔日冯家的那些人,当真是无辜。   她问过这事是何人所为,冯宏达死死闭嘴不说,只说当年犯了大错。冯依依也便知道,对方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爹,一会儿桃桃醒了,抱过来给你看看。”冯依依将话题引向孩子。   果然,冯宏达脸上缓和下来,目光有了温情:“这孩子省心,不闹腾。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狠心父母,居然把她扔在野地里!”   冯依依也就想起当日,在草丛中啼哭的孩子。她是死里逃生出来的,于是救了这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   “关语堂怎么没过来?”冯宏达往院门张望。   冯依依手下梳得仔细,闻言道:“还没回来。”   冯宏达点头,突然有些自责:“爹是觉得他挺好,要不……”   “爹,现在这样简单过日子就好,”冯依依打算冯宏达的话,“有你和桃桃。”   冯依依给冯宏达梳好头发,把人搀着送回屋去。   “依依,最近咱这儿有没有生人过来?”冯宏达脸上生出谨慎,“我就怕那些人再追来。”   冯依依扶着冯宏达去床边坐下,从桌上拿来一本书塞进人手中:“没有,辛城这么远,他们不会追来,再说,咱也换了名姓,不会有事。”   “不行,”冯宏达犹如惊弓之鸟,抓上冯依依手腕叮嘱着,“你千万别去京城,也不要再回扶安。”   冯依依安抚一笑,声音轻轻:“我知道。”   那两处地方,就算冯宏达不提醒,她也不会再去。扶安是噩梦;京城,也没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这样安静挺好,身边有父亲和桃桃,平稳过一世。   冯依依回到前院,桃桃已经醒来,养得白白胖胖,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活像明亮的黑葡萄。   朱阿嫂正给抱着喂粥,不到一岁的小娃儿蠕动嘴角,煞是可爱。   “不知道这样的天,池子里的蚌会不会有影响?”冯依依看着檐下低落的雨滴,想起自己养的珠蚌。   想来,当初冯宏达是有预感,所以提前备了一条后路,就是这边,谁也不知道,连结拜兄弟徐魁也不知。   后来遭难,拼了命带着冯依依逃到这边。虽说产业不大,但是生计不成问题。   朱阿嫂放下瓷碗,让孩子趴在自己肩头,一手轻拍着孩子背部:“娘子担忧,让伙计下水去看看。”   冯依依点头,这是第二年,在养珠上,她只懂得一星半点。   “呀呀……”桃桃晃着两只小胖手,身子往冯依依倾斜,嘴角还沾着一粒小米儿。   “来,娘抱。”冯依依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软软的。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大门走进两个男人,前头的身材高大,身上搭着蓑衣,两条长腿直接迈下阶梯,正对跟在身旁的伙计说着什么。   伙计点头,转身跑开。   男人回头往前厅走,就见到廊下站着女子娇艳,怀里抱着小不点儿娃儿,脸上瞬间笑开:“怎么不进屋里?外面凉。”   “大哥回来了,”冯依依笑道,颠了颠怀里孩子,“抱着桃桃看雨。”   一个月未见关语堂,冯依依觉得人似乎瘦了一圈儿。   关语堂大步流星到了檐下,解开蓑衣扔在一旁,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过去。二话没说,拿脸就去蹭桃桃的小脸蛋儿,桃桃受不住痒,咯咯笑着,露出下牙床两只小牙。   “这才几日不见,又长了。”关语堂抱得稳当,转头看冯依依,“带孩子辛苦,注意身子。”   “知道。”冯依依点头,“我帮你泡茶,你进屋歇歇。”   说完,冯依依往伙房走去。   “娘子来作甚?回屋和关当家说说话。”朱阿嫂正往铜壶中舀水,过来人一样笑着,“这里我来做就成。”   冯依依把茶具放进盆里,手伸进清水洗着:“看他样子,应当是还没吃饭,阿嫂热饭,我来泡茶。”   朱阿嫂应着,嘴里爱说话,就是停不下来:“你们夫妻之间真好,就没见着你俩红过脸。那两年,不少人给关当家说媒,他都没应,没想到早就娶妻,只是你一直住在娘家。”   冯依依手一顿,白皙手指停在瓷碗的边沿,竟比那瓷还细腻。   外人都道她与关语堂是一对夫妻,却不知两人只是假夫妻。   两年前,冯依依和冯宏达第一落脚的不是辛城,而是隔壁镇子。她样貌太盛,又不是当地人,总会惹来不少人的歹意,有一次一个恶少几乎带人进门去抢。   刚好关语堂去,才将她救下。   冯宏达曾经救过关语堂,跑到南边也是因为这边有关语堂接应。   怕再有人打冯依依的主意,冯宏达让她与关语堂假成亲,这样即便是冯依依独自在家,总不会有人明目张胆来。   冯依依不同意,那岂不是耽误关语堂?后面关语堂同她单独说过,他一辈子不会成亲生子,只因当年有一次遇到贼匪,伤到了。   如此,两人到了同一屋檐下,其实还是以兄妹相称。   关语堂比冯依依大了十岁,什么事情都会让着,倒也是家人一样相处。   水开了,冯依依思绪收回,提起铜壶把开水灌进茶壶。   绿色的茶片在水中翻滚,随着蒸汽散出茶香。   端茶送进屋里的时候,冯依依看着关语堂正把桃桃放在榻上爬,他蹲在地上,手里晃着拨浪鼓。   “大哥,歇歇吧。”冯依依放下茶,走到榻旁,看见了关语堂裤脚上的泥水。   关语堂不好意思的笑笑,俊朗脸上被日头晒黑了些:“也没累着,你养的蚌怎么样?”   他边说边走去桌边,饮了一盏茶。   “雨一停,我就让伙计下水去看看。”冯依依捡起拨浪鼓,继续哄桃桃,“养了不到两年,想来那珠子也不算大。”   以前她的衣衫、鞋子、首饰都会镶嵌珍珠,各种颜色、大小都有,做成好看的图案。那时候不觉,现在养珠,才知道出一颗好珠那是相当不易。   关语堂撩下衣袍,坐去凳子上:“我这趟船去了京城,特地下船去帮你打听了珍珠行情。别说,辛城的珠子人家很认。”   “自然,这里气候好,适合养珠。”冯依依应着。   冯家还没倒的时候,她就听过辛城明珠,总比别处的贵一些。   关语堂喝下热茶,身上舒服起来,在外面跑船神经都是绷着的,手底下的伙计都靠他养着。   现在回家,总算是身心放松:“我听说城南的那片池子要往外卖,隔天我去帮你看看,要是合适咱就盘下来。”   冯依依往关语堂看看,对他是有很深的感激:“大哥费心了,还惦记我的事。”   “说这些做什么?当年不是冯叔救我,我早死在运河。”关语堂道,走到榻旁捏捏桃桃的肉脸颊,“不还要为这小家伙攒一份嫁妆?”   桃桃听不懂,就直瞪着眼咯咯笑,晃着手腕上的小银镯叮铃响。   。   京城。   清顺已经忘了自己到底进出跑了多少趟?估计脚底下都生了泡。   “这里,放这里!”他哑着嗓子喊,想也没想捞起旁边一碗水灌了下去,“那都是大人的书,弄毁了当心你们的皮!”   还没喘一口气,那边又“当啷”一声。   “这,你们就不会轻点儿?”清顺无奈,拖着两条腿跑过去。   今日是娄诏搬进新府邸的日子,整个府里忙的不开开交。   清顺站在前庭外,看着大批的下人,将东西一件件往里搬,想着主子爷现在已是二品大员。   短短两年,便从翰林苑的编修扶摇直上,一路到了今日的中书郎。   别人有说是娄诏运气好,碰上皇帝器重,只有清顺明白,这期间娄诏都做了什么,脚下踩着的又是什么。   “顺爷,咱大人何时回来?外面有人要见,说是魏州来的亲戚。”一个家仆跑到清顺跟前,指着大门方向。   “不见不见!”清顺不耐烦摆手,“哪儿那么多亲戚?”   自从娄诏登了高位,平地里不知道蹦出多少亲戚,削尖了脑袋想认亲。   家仆听了也不敢再打听,赶紧跑了出去。   清顺叹口气,抬头看着见黑的天空。   娄诏乔迁新居,同朝中寮友去了酒楼,也不知道今晚几时才能回来。   清顺从阶梯上下来,沿着路往后远走去。   夜半时分,娄府门前停下一辆马车,车夫恭敬的掀开门帘:“大人,到了。”   良久,里面传出男人一声低沉。   车夫立在马凳前,看着一袭袍角闪过,车上之人下来。   “大人,你回来了?”清顺从大门内迎出来,身后跟着府管事以及家仆。   清顺接过人递来的披风,板正叠好搭在自己手臂上,鼻子闻到淡淡酒气。   娄诏没说话,抬步迈进府门。   清顺回头,对众人摆摆手,示意不要跟上来。   夜风清凉,娄诏站在大门内的石阶上,抬眼望着整座府邸,眼中神情不明。   “大人,提前都修缮过,今日把剩下的也都搬了过来,书房还是根据你之前习惯摆的。”清顺偷偷拿眼看着娄诏侧脸。   娄诏呼出一口酒气:“你很奇怪我选了这儿?”   “没有,”清顺摇头,赶紧挂上笑,“相比皇上给的另两处,虽然这里破旧,但是修缮起来还是很气派。”   娄诏扫了一眼清顺,迈步下了阶梯:“气派?当初的确气派!”   清顺抓抓脑袋,对方才的那句话完全没听明白。   正院,娄诏径直进了书房。   清顺赶紧吩咐人准备热水,又从婆子手里接过热茶,送进书房。   进去时,娄诏张站在墙边,手里握着一幅卷轴。   从清顺的角度,娄诏手里捏着卷轴系绳,也不知是不是想打开?   再看人冰凉眼中难得轻软下来,清顺也就不难猜出那画上是何人。   两年了,多少达官贵人想要挣到这个女婿,可是至今,家里仍是没有女主人。也有颜家的姑娘时常过来,可是娄诏的心就像磐石一样硬。   “大人,茶来了。”清顺开口。   心中忍不住也想起了那个女子,总是一脸明媚,眼中清澈得没有一丝哀愁。   天上地下,大抵是没有比她笑起来更好看的人罢,一双眼睛弯弯的,瞳仁亮的像嵌了星星。   娄诏的手指松开系绳,凉薄的唇角紧紧抿直,鼻息间一声轻叹。   “你能跑去哪里?”他低声说着,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清顺这个时候不敢说话,只能站在原处。   良久,娄诏手松了下,仔细把画轴放回箱子里,扣上了一枚铜锁。   回身,娄诏走回书案后,坐与宽大的太师椅中。瞥了眼冒气的茶水,随即从笔架上攥起毛笔。   清顺赶紧走过去研墨,看见那信正是往扶安送的。   当年,冯家产业全部被官府收回,是娄诏要了回来,他是以冯家女婿的身份做的。   那些个官员本也是欺软怕硬,再说论当朝法典,有谁能比得过娄诏清楚?当下没费什么事,就收了回来。   不过明面上没有显出来,只当那些铺子各自经营。其实清顺心里明白,娄诏是在等,等那女子回扶安,然后进那些铺子。   可是,人早就死了,怎么可能再回来?那场大火,无一人生还。   对,除了一个人,秀竹。当日秀竹去城里探望生病姑母,就此躲过一劫。   这厢,娄诏搁下笔,看着平摊开的纸上,墨迹慢慢干透:“送出去。”   他将信叠好,塞进信封,抬手交给清顺。   清顺接过,看着空白的信封封皮,道了声:“大人……”   “那条地道查到什么?”娄诏倚靠在椅背上,右臂支在扶手上,整张脸隐在暗处。   “地道?”清顺攥着信往后站了一步,“恕小的直言,那不是什么地道,只是人家挖的地窖,冬日里用来储存……”   “储物地窖会在冯宏达书房下?”娄诏轻掀眼皮,眼角一抹厉光。   清顺咽了口口水,硬是梗直了脖子,道:“大人当知,冯宏达买下那宅子之前,是别人家住的,有个地窖不稀奇。再说,地道怎能那么短,还没有出口?”   明明人早就没了,偏偏还犟着人没死。   娄诏眼中全是阴霾,隐藏很好的情绪被撕裂开来,眼尾泛红,手指几乎捏碎太师椅扶手。   “哒哒”,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一个女声:“大人,水来了。”   清顺借机离开书案前,去开了门。   书房的灯光照在女子身上,她恭谨的垂首,双手托着托盘,上头一盏白瓷碗。   正是当日冯依依身边的贴身婢子,秀竹。   秀竹轻着脚步走进书房,慢慢把杯盏奉上。   娄诏坐直身子,伸手取来那茶盏,端到自己面前,打开。   里面只是一碗白水,带着温热。   娄诏将碗送至唇边,轻轻一抿便喝下。水从喉咙滑下,暖了原本被酒灼烧的五脏,人也平静了些。   秀竹双手收回空碗,一语不发。   只有她知道,娄诏每次喝酒后,冯依依给他的水里,是加了糖的。   “都下去!”娄诏淡淡道了声。   清顺和秀竹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静了,窗边洒进一片月光,银霜似的铺在地上。   娄诏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即便在书房来回走了十几圈,依旧无法缓解那种窒息。   白日在人面前,他总能淡然相对,哪怕是违心与人推杯换盏,他也不会皱下眉头。   可是刚才那盏糖水,像是一碗毒.药,此刻发作起来,疯狂撕扯着肠子,想将他生生撕裂。   娄诏几步跑到窗边,想要吸入冰凉的空气缓解,可是无果。习惯了喝酒,习惯了那碗甜水,也习惯了这种被撕扯的折磨、   如何?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想和她有一点联系,哪怕痛不欲生。   手指抓着窗边,指肚抠着,指甲里渗出血来。   无人知道静夜里,人人称颂的青年才俊中书郎,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发疯似的趴在地上。   手里一支笔,笔头一点点磨秃,一直在写一个字:依。   。   辛城终于迎来晴天。   冯依依抽空去了水塘,水位是涨了不少,伙计正在开渠往外放水。   不过也有好处,雨后,水里的小生物也多,蚌就会有更多食物。   太阳晒,冯依依扶了下头上斗笠,绕过半边水塘,到了草棚下。   关语堂正和这里的管事说话,打听一些关于蚌珠的问题。管事四十多岁,从事这个有些年岁,便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同时,管事也说南面那片想售出的池子不错,若是合适可以盘下来,说他记得,里面的蚌有长了几年的。   关语堂点头,转过来问冯依依:“你觉得行,我就过去他家打听下。能成的话,我出船前就办利索咯。”   “大哥莫急。”冯依依笑笑,提着茶壶帮人倒了碗水,知道关语堂性子直爽,办事情喜欢干脆,只是这件事还是稳妥些好。   总要看看那池子好不好,那些蚌是不是有病害,最重要就是人心,她害怕算计。   经历过那场大火,冯依依性子变了不少。她知道了人心险恶,知道了世事难料。她有父亲和桃桃要照顾,她要每一步都仔细。   关语堂坐上竹椅,喝了口茶:“成,你再想想,回去问问冯叔的意思。”   冯依依点头,坐去竹桌对面,面对池水,微风扫过她的脸庞,嘴角带着恬淡的笑。   关语堂从人身上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茶碗。   以前,他跑船不过为了有桩事情做,加上那帮兄弟也要吃饭。如今家里住了人,有时候在外面跑也会惦记,会想那胖嘟嘟的小娃儿。   回家后会有人嘘寒问暖,会有热饭热水,不再冷清清。   他内心里笑了声,人就是贪心的东西,总想着要更多。   “昨日,冯叔把书落在我房里,”关语堂道,眼中多了份关切,“他的记性还是不见好?”   闻言,冯依依也生了愁绪,一日日的,冯宏达记性越来越差,真怕有一日将她这个女儿也忘掉。   “找郎中看过,药也吃,偏方也用过,可他就是时常头疾发作,发作后,记性就会变差。”   关语堂皱眉,微微点着头:“要是头疾治好,挡不住这记性的问题也就跟着解决了。”   冯依依也这样想过,可是吃药也就是减缓,无法根治,到底是在地道那次上的太厉害?   “要不,”关语堂话语带着犹豫,好似也不确定,“咱试试长生药?”   “长生药?”冯依依眼中些许不解,从未听过这种东西,听名字应当不是一般东西。   关语堂四下看看,就见着远处池边一个喂饵料的伙计,遂压低声音:“据说能治百病,是西域传过来的。”   冯依依心生疑窦:“有这种东西?”   “有,”关语堂眼神肯定,“当初我船上一个伙计腿伤了,那肉都快烂到骨头,私下找人搞到长生药,那腿就真的长好了,生了新肉。”   “既如此,大哥帮着打听下。”冯依依心里生出希望,不管何种办法,为了冯宏达,她都会去试。   关语堂点下头,同时又小声叮嘱:“此事万不可说出去,长生药,在咱朝是禁药。”   冯依依恍然大悟,难怪不曾听说。却也明白这些事情,无非是些西域教士传教,利用神药救人。   只是当初有教士不知为何迷了心窍,纠结教众差点颠覆京城,因此后面,君王都很忌讳西域的那些长生药之类。   想到这儿,冯依依心中又生了失望。既是西域长生药,辛城这座南边小城,是不可能有的,这里根本没有西域人。   “关当家!”这时,家中的管事跑来,神情慌张,老远的就开始喊。   冯依依心里一揪,赶紧跑出棚外,淡紫色春衫暴露在阳光下:“怎么了?”   “娘子,不好了!”吴管事气喘吁吁,脸色发白,“老爷他不见了!”   “什么?”冯依依像被人狠狠敲了一记,想也不想便往外跑。   关语堂赶紧追上去,回头冲着几个干活的伙计喊了声:“都出去找,把冯叔找回来。”   蚌塘干活的伙计回应,纷纷放下手里活,只留一人在池边看守,剩下的全都跑了出去。   冯依依知道冯宏达平日不太出去,他的脸伤了,总是有孩子怕他,当然也知道自己记性不好,万一忘了路回不去。   街上找遍,书斋、茶肆、酒馆、棋社都不见人。   后来冯依依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冯宏达,他正茫然站在那儿,昔日的扶安首富,像个孩子似的无助,手一遍一遍的拍着自己的头。   “爹,”冯依依快步上来,拉上冯宏达的袖子,“你也觉得这里适合养蚌吗?”   冯宏达身子一僵,转脸来看着女儿:“依依,我……”   “爹觉得挖一个多大的池子好?”冯依依问,眼睛里盛满碎光。   冯宏达冰凉的手摸上冯依依的头,粗糙的掌心轻柔:“爹是想出来给我家依依买生辰礼的,后天是你十七岁生辰。”   “好,”冯依依点头,抓着那片衣角就是不松,“那你得带着我出来,不然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喜欢?”   冯宏达笑,拉扯着脸上可怖的伤疤:“那明日,带上桃桃,我也要给她买一份。”   父女俩站在河边说了一会儿话,便一起往家走着。   冯依依从路旁摘了好看的野花,送到冯宏达手里,说让拿回家插瓶。   看着冯宏达开心将花收下,冯依依脸上笑着,心里酸涩。   总是父亲为她付出,连辛城这条后路都提前铺好。而她长大了,应该换她为冯宏达做些什么。   她希望冯宏达能像以前那样健朗,以后带桃桃,也像带她小时候那样。   长生药!冯依依脑子中反复回荡着这三个字。   要找到这种药其实不难,只要去一个地方,就一定能寻到。   京城! 第二十二章   夜里, 冯宏达的头疾果然发作,疼痛欲裂。整个人抱着头再床上眍?蜷缩着,想一条弓起的虾子。   事情不敢耽搁, 关语堂大半宿把郎中请到家中, 给冯宏达施针。   冯依依站在床边, 看得出冯宏达是在咬着牙忍受, 内中的痛苦没有人可以替他承担。   好容易忙活了一阵儿,药物加上施针, 冯宏达才慢慢沉睡过去,疲乏脸上苍白得吓人。   关语堂请郎中到了外间,想询问一下情况。其实也都明白,那些话郎中说了两年,只不过还是心里有那么一丝希望。   冯依依弯腰,帮冯宏达掖好被角,看着人额上渗出的汗珠, 叹了口气:“爹,我去帮你找药, 咱快些好起来。”   白日还是晴朗天, 现在外面又滴滴答答的淋起雨来。   “小妹, 回屋去吧,桃桃找不到你会闹。”关语堂站在门边小声道,“这边有我守着,你放心。”   说完,关语堂在外间木榻上铺被子。   冯依依过意不去, 这两年,关语堂帮了他们不少。要说当初冯宏达的救命之恩,现在也能清了。   轻手放下卧房帘子, 冯依依从座上倒了一碗水,送去关语堂面前:“大哥辛苦。”   关语堂摆摆手,手心上是一层薄茧:“冯叔救过我的命,你又叫我一声大哥,有些事不必过意不去。”   “话是这样说,”冯依依身边一枚灯烛,晃着她的脸,“可因为我和桃桃,你毕竟背着不该有的。”   关语堂搁下茶碗,坐与榻上,看去眉目如画的女子:“当初假说夫妻,不过权宜之计,只有这样,才能歇了那些人的心思。后面,小妹若是有了心里人,到时候咱就跟人说清楚。”   冯依依心中一堵,关语堂豁达的言语让她觉得心安。   初来这边时,一切还未安稳,就有人盯上她,三天两头就有男人在她家外徘徊,冯宏达几乎天天手里攥着棍子。   街上闲言碎语更是厉害,尤其那些长舌妇,把她这个清白人家的女儿,说成是勾栏院儿里出来的姐儿。   后面关语堂出现,才将这一切平息,那些上门所谓说媒的婆子们全打了退堂鼓。   “我有了桃桃,不会再去想别的事。”冯依依道,伤过一次,她记苦了。   关语堂点头,一手拍上大腿:“小妹放心,别人的嘴咱们管不住,但咱自己站得正直,心安理得。”   冯依依眉眼一弯,微微翘起嘴角:“大哥说得是。”   “别多想。”关语堂劝了声,俊朗脸上带着笑。   他就是个跑船的粗人,虽然认得几个字,但大道理不会说,总喜欢直接的来。   两年相处,人非草木。回到家,有个娇俏娘子喊一声“大哥”,关语堂也会贪恋。最开始是想帮人,后面反倒觉得自己才是被帮的那个。   冷清家里有人等候,榻上还有个软软的小团子,就像无数人家里那样,上有老下有小。   这或许就是人口里所说的烟火气儿,热乎劲儿。   “还有件事,我想和大哥商议,”冯依依开口,望去外面雨帘,“我知道你下次出船会去京城,能不能带上我?”   关语堂浓眉一皱,起身走到冯依依身旁:“小妹去京城做什么?”   “我想去找长生药,”冯依依眼中带着坚定,嘴角一弯说出自己想法,“京城西域人多,一定会有。”   “可是路上远,家里怎么办?”关语堂看看冯依依纤瘦的身板,还有这幅相貌,总归全是不放心,“要不,我去帮你找,京城我也进过几趟。”   冯依依摇头,对关语堂的好意心生感激:“大哥还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去找了药,回头跟着你的船一起回来,一样也不耽搁。”   “你个女儿家,世道不太平。”关语堂还是不放心,想劝说冯依依放弃这念头。   “路上有大哥,京城的话,我小心些扮成年长的妇人便可。”冯依依道出自己想法,“至于家里,吴管事会打理,桃桃跟着朱阿嫂也放心。”   关语堂犹豫。   冯依依笑笑,又道:“这两日我去书斋查过,那些西域药各不同,大哥去找,再带岔了。话说回来,禁药还是小心些,莫要被人知道才好。”   “看你是决定要去,”关语堂松了口气,干脆一笑,“成,顺风顺水的话,用不了一个月就会回来。只是冯叔这边,你可得好好说。”   冯依依点头,冯宏达这边的确难办。他定是不会同意她去京城,哪怕离开辛城,也会拼命阻止。   到底冯家遭难,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阴影。   。   京城同样是阴雨天。   初夏尤带清凉,蔷薇爬满墙头,妖娆绽放。   清顺早上进书房的时候,地上还是一片狼藉,现在重新恢复了原样,干净整洁。   就跟坐在案桌后看书的人一样,黑夜不知会如何癫狂;白日里套上衣裳,又是一副翩翩谪仙模样。   也是,这幅相貌倾倒不知多少名门闺秀,私下里更是不少人打听,想把闺女嫁进中书侍郎府。   当然,最后总是没有结果。   清顺觉得自己这个主子挺适合孤独一生,反正对谁也冷冰冰的,当初那么好的少夫人,他居然……   摇摇头,清顺晃掉脑子中那个爱笑的女子。   “你方才说什么?”半天,娄诏搁下书,淡淡抬了下眉。   清顺往前两步,递上一碗茶:“小的说,颜小姐来了,等在前厅。”   说起颜从梦,清顺虽然觉得人心机重了些,但是那股执着劲儿,真不是一般人能有。   当初娄诏书院求学,颜从梦借口来扶安给颜穆找什么药,硬是找到书院院长,哭天抹泪一番。后面院长把娄诏放出来,带人去寻药,那脸黑的哦!   现在可更方便了,娄诏身居高位,颜家人也跟着来了京城。隔三差五,颜从梦就会过来送汤送水。   “她?”娄诏脸上没有表情,慢慢饮了口茶,“说我出门,送她回去。”   “大人,”清顺双手交握,为难道,“颜小姐来的时候,看见你的马车在家,猜到你没出门;我说大人你有公务要办,她说等着不急。”   闻言,娄诏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拿起书继续看。   清顺叹口气,看来这事儿还是要他去办。想着,就出了书房。   心里为难要和颜从梦如何说,清顺深知颜从梦不好打发,那话绕着弯儿,指不定哪句就把人给绕进去。   那么精明的人,清顺是不信颜从梦看不出娄诏的冷淡拒绝。   这点实比不上冯依依,做事情简单,不爱拐弯抹角,也从不给他们这下跑腿儿下人们为难。   正在长吁短叹,就看见前面游廊上走来一个人,身板儿清瘦,走起路来悠闲的四平八稳,手里轻捋着下巴上那几根胡须。   清顺看见救星一般,急忙迈着步子跑上去,双手一抱醒了一记深礼:“颜先生好。”   来人正是颜穆,不大的眼睛扫着清顺:“侍郎大人可在书房?”   “在的,”清顺应着,随后站直身子,“大人有些事正在忙,让我去前厅招呼颜姑娘稍等。”   雨声轻微,敲打着青瓦,最后沿着光滑的沿儿低落,砸在地上。   “从梦?”颜穆的脸色瞬间暗沉下来,略一沉吟,“我有些事想跟小女交代,先行去前厅一趟。”   清顺赶紧点头,脸上笑着:“成,那我一会儿过去。”   颜穆应了声,不再停留,转身就往前厅方向。   刚转过游廊拐角,颜穆就看见颜从梦站在前厅门边,一声俏丽粉色,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   不由心中一股怒火升腾,颜穆也顾不上下雨,几步冲进前厅。   颜从梦先是一愣,随后叫了声:“爹。”   颜穆到了人前,抬起手指点着颜从梦,气得胡子一抖一抖:“怎么,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叫你别过来,还偷着过来!”   眼睛再往桌子上一瞅,看着家里熟悉的青瓷汤壶,还有什么不明白?   颜从梦低下头,眼神自是不甘:“我听诏哥哥身子不爽,过来探望。爹你平时也教我,行事端庄。”   “你这是端庄?”颜穆压低嗓子,手轻扇自己脸两下,“你这是来丢你爹的人!”   颜从梦一听,委屈得眼里一包泪:“我是你闺女,自然是想爹爹好。诏哥哥只是你的学生,若是变一下身份,那就不一样了。到时候谁不高看咱们颜家一眼?”   这话说的义正言辞,完全不是平日软软模样。   颜穆摇头,要说让娄诏做女婿,他做梦都想。可事实摆在眼前,不可能!   有人天生是主君,有人是辅佐之人,颜穆认为自己就是辅臣:“从梦,歇了你的心思,不要听你娘的撺掇,你不可能进娄家的门。”   “为何?”颜从梦抹了抹眼泪,眼神中是不甘。   当初冯依依那商户女都可以,她书香之家的女儿怎么就不行?   颜穆只能将目前形势说出:“他现在位居中书侍郎,正二品,帮助皇上处理重要事务。你知道,中书侍郎再前一级是什么?”   “爹你别说些我不懂的。”颜从梦别开脸,一副听不进去。   “中书令,正一品。”颜穆压低嗓子,伸出一根手指,“那位子一直空着,不就是娄诏的囊中之物?中书令有另一个叫法,左相!”   颜从梦止住眼泪,这些她知道,所以她才挣,挣那一份高高在上,众人瞩目。   颜穆眼见颜从梦还是听不进去,冷了脸色:“明说吧,到时候就是娶一个公主,那就是宫里一句话,更不提别的豪门世家。”   “那有如何?”颜从梦咬牙,俏脸难看的扭曲着。   “最近,皇上交给他一件要事在办,你莫要在这时凑上来。”颜穆冷笑一声:“他已经不是在书院读书的学生,你看清楚,他现在是当朝权臣!”   尽管是女儿,这话也说的毫不留情面。   当下也不再多留,呵斥两声,硬拉着颜从梦离开了娄府。   。   冯依依在心里算了算,这条运河自己也走了几趟了,每次都是和不同的人。   第一次和娄诏去魏州,第二次同徐珏回扶安,第三次藏得严实跟冯宏达逃命,这次是跟关语堂去京城。   和风徐徐,甲板上是伙计们爽朗的说话声,时不时就会冒出两句荤段子。   关语堂作势抬脚踢了那伙计,倒是对人嘴里那句“当家娘子”并不生气。   冯依依也不在意,她知道关语堂的为人,也明白那些伙计不是恶意。   “小妹准备下,京城就是下一个渡头。”关语堂走进船舱,将卷起的袖子放下。   在冯依依面前,他总是很注意。性子爽直,就怕一个不注意,让姑娘家难为情。   冯依依站在桌边,提着水壶往往碗里冲水:“大哥还要往北走,我在京城能有几日时间?”   “我帮你算过,”关语堂坐上凳子接过水,对冯依依点头道谢,“运河再往北没有多长,会到?城的避暑山庄。我送这一趟,就是?城,等人把货接了,就返程。”   关语堂放下瓷碗,手臂搭上桌沿:“且有三四日便够,届时我就去客栈寻你,咱一道回辛城。”   “三四日也够了,”冯依依点头,嘴角轻轻一笑,“还得多谢大哥,安排客栈。”   关语堂摆摆手:“又跟我客气。你没出过远门儿,凡事小心,那客栈掌柜与我相识,倒是会照顾些你。只是……”   看着关语堂欲言又止,冯依依问:“大哥有话便直说。”   “终归你是女子,要不等我回来京城,同你一道?”关语堂心中有隐忧,之前在南面,打冯依依主意的人可不少。   京城更是,权势富贵人家多如牛毛,万一她被人盯上,真不像在辛城那般好解决。   冯依依感激关语堂,不想人为她担心,笑道:“大哥放心,届时我扮做乡下来的婆子,我会小心。”   两年来,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险恶,冯家倒下,让她看清很多。她学会了谨慎,学会了遮掩。   闻言,关语堂没再多说,浓眉稍缓:“左右我很快就回来。”   冯依依回到房里,一旁木床上摆着一个小包袱。   坐在桌前,她照着镜子,将一条粗麻布头巾包在头顶,遮住一头漂亮黑发。   镜中,那双眼睛明亮清澈,面皮白珍珠一样细腻。   冯依依找出早就准备好的衣裳,那是朱阿嫂婆婆的旧衣裳,灰扑扑的带着一股陈旧感,磨破的衣边很像那么回事。   上下看了看,冯依依觉得效果不错。这套衣裳宽大,将玲珑身段藏住,甚至看上去有些长的累赘。   只是?她抬抬脚,那双鞋终究是大了些。   到了渡头,关语堂把冯依依送下船,叮嘱了几遍,才叫了一辆载客的骡车。   京城热闹,街上人来人往如潮,两旁的楼阁更是恢弘气魄,相比下,辛城是那么安静。   冯依依坐在骡车上,拽拽衣裳,嘴角总是带着浅淡的笑。   方才走来,这身装扮倒没再为她惹来目光,心中更添了几分底气。如今就想着,赶紧去找那长生药。   适才与车夫搭了两句话,得知关语堂安排的客栈正是在西域街不远,看来人也是费了心思。   正想着,突然外面一阵喧哗,连着骡车也猛的晃了一下。   冯依依一手把住车壁,身子堪堪坐稳。   “娘子莫惊,是前面有官兵查案,等一会儿就成。”车夫回头对着车内道了声。   冯依依应了声,手掀开窗帘子一条缝,朝外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围着一圈人,似乎是两队官兵互不相让,在争执什么?没甚意思,她遂放下了帘子。   阳光耀眼,年轻将领长腿一扫,从马背上轻盈跳下,一身甲衣银光刺眼。   “徐校尉,这帮顺天府衙役要把人带走。”兵士走到将领身后。   徐珏往前走两步,一手整着护腕,扫了眼对面衙役:“这贼子是我们守备营要抓的,把人给我们。”   对方衙役相互看了两眼,对徐珏客气的拱手:“实在抱歉,人是我家大人要拿的。”   “你家大人?”徐珏右手搭上腰间佩刀的把柄,“顺天府刘大人?”   “是。”   徐珏点下头,下一瞬,“唰”的一声抽出佩刀,只见寒光一闪,刀刃已经贴在衙役的脖颈上,稍一用力,就会抹了脖子。   “你,你要做什么?”那衙役吓得岔了声儿。   “兄弟们动手,把人带回守备营!”徐珏前一瞬还带笑的脸,此时阴沉下来。   兵士们快步上前,将跪在地上的人拽起,拉着就走。   顺天府的衙役们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一个个脸上敢怒不敢言。当差的哪打得过当兵的?   回营路上,徐珏手握缰绳,长靴轻夹马腹,身后跟着两队兵士。   经过路边那辆停靠的骡车,视线在上面落了一瞬。   “徐校尉,为何一定要把人抢过来?”身边一个人问,“到底是顺天府,就这么对上?”   “对就对,”徐珏下颌微扬,看着人群自动让出来的路,“谁叫顺天府刘老儿背后的主子是他呢!”   这两年,徐珏总在后悔,若是当日他再多留几天,或许就会救出冯依依。   时光终究不会倒流,伊人已逝,徒留伤悲。   而娄诏却是步步高升,成了皇帝的左右手。但凡当年娄诏对冯依依好些,何至于她伤心离开魏州?   徐珏看娄诏不顺眼,恨他的不珍惜。   “这厮的同伙呢?”徐珏深闭双眼后睁开,暂时将那些过往摒弃。   “还在查。”   。   街上的小插曲并没给冯依依带来困扰,顺利的入住客栈。   关语堂提前打点,掌柜安排了最安静的房间,旁边也没住乱人,算是安稳。   有了落脚点,冯依依并没急着出门。提前下些功夫准备,比盲目去外面瞎找要有效得多。   第二日,收拾一番,冯依依现在近处找了找。   那长生药是禁药,当然不敢明目张胆的打听询问,只是找了一些赤脚大夫,从中问些风声。   还别说,或许是使了银子的原因,或许是那老大夫看她孝心,便提了一嘴,在西域街的神堂,有一位教士有奇药。   得此消息,冯依依内心欣喜,得知后日那教士会去神堂,便打算过去看看。   为了来京城,冯依依同冯宏达说了谎,只说是跟着关语堂北上,去一处地方买些蚌种。   如今闲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回去,像以前冯宏达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她写信。   翌日,天阴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街道,将石板洗得干干净净。   冯依依撑伞走了几步,提起肥大的裙角,看着那双不合脚的鞋,沾了水更不跟脚。   眼看着神堂就在前面,她没想太多,跟着几个信徒一同走了进去。   神堂不小,前方一座二层台子,两旁垂下深深帐布。两旁墙边各摆了两排白蜡烛,将这昏暗的厅堂映亮。   白烛在本朝只用在祭祀上,冯依依虽认为不妥,但应当是别国风俗不一样。   她看着四周站的那些人,脸上带着虔诚,显然和她来求药的目的不一样。   正想着,二层台子上走下一个人,头发卷曲,西域模样,一身白袍曳地,对着厅中人抬起自己双手。   信徒们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毫不犹豫跪去地上迎接。   冯依依一怔,对上那白衣人的微诧目光:“冒昧前来,是想……”   “哐啷”,冯依依的话还未完,神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紧接着,两队衙役手持官刀,潮水一样冲进来,直接上去将白衣西域人围住,后者惊大一双眼睛。   外面,同样将这座神堂围堵得水泄不通。   雨中,一顶官轿平稳停下。   顺天府尹刘沛两步上去,伸手掀开轿帘:“天不好,大人还要前来,这边只要交给下官就行。”   须臾,一片青色衣角从轿中出来,黑色丝线绣制成翻卷海浪,七彩祥云团绕,只看纹路便知来人官居高位。   刘沛亲自撑伞,身量不高的他只能瞧瞧踮脚:“大人,人就在里面。下官觉得恐有狂徒埋伏,大人在外面等着便好。”   娄诏扫了眼刘沛,并未开口,只抬起步子踏进神堂。   “大人,你看,”刘沛指着厅里的人,“这些都是被骗来的百姓。”   闻言,娄诏抬眼扫了下昏暗厅堂。   那些信徒正跪在地上,只有冯依依站立。打娄诏一进来,她就认出了他。   冯依依胸口跳得厉害,一瞬间脑中懵怔。僵硬转过身,她下意识缩着脖子,感受到身后那道视线落在后背。   粗布下,双手攥紧,冯依依垂首咬唇,曲下双膝跪于人群中,掩饰于其中。 第二十三章   神堂中, 跪在地上的人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懵,本就是附近的老实百姓,眼看着来了一群手持宽刀的衙役, 个个吓得噤若寒蝉。   只在那台子下, 异族教士咿咿呀呀的说着, 不停用双手比划。   “别吵!”刘沛冲着那教士吼了一声, “你是谁我们早知道,别装听不懂!”   说完, 往旁边一让,伸手请着后来的娄诏。   冯依依跪在地上,双手不自觉抠着地砖。   往事一幕幕浮现,那年桃花盛开时,家里的远房表哥来了,准备去城外书院就读,借住家中。   后来, 他们成亲做了夫妻,虽然只做了半年多。可是冯依依心里明白的很, 那半年时间, 便是娄诏此生最为屈辱之时。   冯宏达的逼迫, 外人的蔑视,完全忽视了他一身才华,只当他是别有用心,贪图荣华的赘婿。   冯依依动也不动,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 每根眼睫都在颤抖。   视线里出现一方袍角,深青色缎子,五彩制绣, 底下一双皂靴,每一步走得平稳。   冯依依身子僵硬,那袍边几乎擦着她的手臂而过,让她忍不住摒了呼吸,只死盯住眼前的方寸地方。   心中希望她这身装扮,娄诏认不出。   那厢,教士看出来人是何人物,冲着娄诏就想过去。还未动,就被衙役一把抓住,狠狠扇了几耳光,只打得嘴角流血。   “混账,休得对中书侍郎大人无理!”刘沛呵斥一声,紧随前面人而行。   娄诏踩着木质楼梯,一级一级的往上,直到上了二层台子。   垂首俯瞰,便见着跪在堂中的每一个人。   娄诏右手从袖下伸出,轻搭上木质扶栏,面上清淡,无有一丝情绪。   身后,刘沛对人招招手,一名衙役赶紧搬上一把太师椅。   “大人,你请坐。”刘沛半弯着腰,虽年过四十,仍旧要对弱冠之年的娄诏卑躬屈膝。   娄诏回头看了眼,随即坐到椅子上。板正的官服让他看起来更加挺拔,也更加冷漠的无法靠近。   坐下后,娄诏长腿交叠,双臂搭在两侧椅子扶手上,细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刘沛往前走了两步,对底下挥挥手:“把人先站到一边。”   下面的信徒闻言,纷纷起身站去边上,让出厅堂正中。   原本毫无情绪的娄诏无意间一瞥,眼神瞬间定住,随着那抹身影的轻移,眉间慢慢锁起。   他双手抓住椅扶手,双脚放平,身子忍不住前倾想站起,紧闭的薄唇微微张启,若有若无的念着一个名字。   神堂的光线不算明亮,那个一身粗衣的女子双手抓着裙子,灵活的闪到所后人身后,利用墙边的阴影,将自己藏了起来。   不管从那个角度看过去,都很难发现她,头顶那张头巾更是将不大的脸近乎遮住。   娄诏脊背绷紧,抓紧扶手的指节泛白。看似不变的面容下,内里是惊浪翻滚。   一边,刘沛折回弯下腰,将从属下那里得来的信息双手送给娄诏:“已经在搜了,后堂的确有条地道入口,正在想办法打开。”   纸张擎在人眼前半晌,也不见娄诏接过。   刘沛往娄诏脸上看了眼,见人眼睛半眯,深沉中掺杂着怒气,又像是猛兽盯上猎物。   好奇下,刘沛顺着看过去,只瞧见一群平头百姓簇拥粘在一起。   “大人?”他又唤了声。   “哦?”娄诏压下心中复杂,金贵的嘴终于张了张,手指一甩,那张纸便展开在眼前,“把所有门守住,不准放一个人出去!”   偌大神堂诡异的安静,现在连那教士也不敢动了,被人摁着跪在地上,蔫儿的像被日头晒干的枯草。   冯依依低垂着头,她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多久,心中忐忑非常。   偷偷抬眼,她看去那前方二层的高台,娄诏就坐在那儿。   两年不见,他变得更加深沉,身上是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让人禁不住心生惧意。   这时,从堂后跑出一个衙差,对着高台上的人恭敬行礼:“启禀大人,地道已经打开。”   刘沛先是看看娄诏,见人不说话,只看着堂下的众人,便清了清嗓子对那衙差道:“进去查,查到什么全部记下来,一样都不能能岔!”   衙差称是,赶紧重新跑进后堂。   眼看耗在这里半天,外面的雨都已经停下,刘沛心生出焦急。这尊大佛要是一直坐在这儿,他可怎么放手去做?   有时候好好审讯,人可不会乖乖听话,用些手段就老实多了。   “娄大人,这边事情也控制住,下官派人送你回去?”   娄诏慢条斯理的将那张纸叠起,塞进袖中:“既然如此,本官便进宫一趟。”   “是,大人慢走!”刘沛往旁边一站,弯腰给人让出道儿来。   “刘大人,”娄诏起身,一手负去身后,“前日本官要的犯人,为何会被守备营带走?”   刚松了口气的刘沛闻言,后背瞬间出了冷汗,利索的嘴皮子变得磕巴:“他们说,那人是守备营在追的贼子,仗着人多势众就给带走了。”   眼看娄诏不说话,只拿眼盯着他,刘沛赶紧又道:“大人你放心,这边办妥,我就带人去守备营把人要回来。”   娄诏收回视线,抬手一扫,让刘沛让了路,踩着阶梯下楼。   从这里看去大门,天已经微微放晴,几缕光线穿过云层,透了下来。   望着那微弱光线,娄诏眼睛微眯,嘴角抿成平线。   冷不防,那垂头丧气的教士忽然猛的发力,挣脱钳制,从腿肚子出抽出一把匕首,朝着刚下来的娄诏冲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娄诏一个侧身闪躲,匕首寒光晃过他的双眼,堪堪避开。   “来人,保护大人!”刘沛哪敢怠慢,凭着一具肉身就挡上去。   亏得衙差动作更快,将那不算强壮的教士彻底压制在地上。   刘沛吓得脸像一张白纸,哆嗦着走到娄诏身旁:“大人,你没事吧?”   这要是娄诏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个小小府尹不得拿命赔上?眼前这位,可是当今陛下的左右手。   娄诏手指一顺,捋平刚才皱起的衣袖,并未因为刚才的意外脸上生出什么。遂腰背挺直,双目平视前方,往门口走。   步子四平八稳,袍摆轻掀,脚底径直踩上那教士方才握刀的右手。   “啊!”惨叫声回荡在神堂内,教士吃疼,面目扭曲,布着血丝的眼珠几乎要凸出来。   簇在一起的百姓受到惊吓,个个鹌鹑般瑟缩着,有那胆小妇人甚至开始轻声啜泣。   刘沛悄悄拿袖子擦擦额头,看着那只被踩扁的手,心里咒了一声活该!   娄诏仿若无事,直接到了神堂门口。   刘沛颠着步子追上,回身指着拥成一团的百姓:“娄大人,这些都是附近受骗的百姓,下官让人将他们逐个登记,便放回家罢?”   闻言,挤在人后的冯依依心中稍微一松,偷偷看去门边。   见着娄诏依旧惜字如金,负手走下两级石阶,探出的日光倾泻而下,那具挺拔身姿几乎被光影吃尽。   刘沛见人不说话,只当是默认,对着几步外的师爷勾勾手,后者赶紧跑上前。   人群中声音大了,有那情绪崩溃的直接瘫坐在地。   冯依依僵硬的双肩松下来,看来这身装扮让她躲过一劫;也或许过了两年,娄诏早将她遗忘,毕竟对于他,冯家是恶人。   师爷迈着四方步走到众人前,嗓子清了清:“一会儿,名姓、住址,全都留下,后面衙门还得找你们。”   一群人被衙差赶到神堂大门,冯依依夹杂其中。   留下名姓什么的,她不在意。两年来,冯依依早已隐姓埋名有了假身份,对外用着自己母亲的姓,名为林伊。   “等等,”一道清冷声音传来,压下了人群的躁动,“全部带回去,逐一审问!”   冯依依半垂着的心彻底吊起来,循声看去,只见着那深蓝官袍一闪,官轿便落了帘子,再看不到里面的人。   既然娄诏发了话,刘沛这边当然得照办。看着一大批人也是愁得慌,那小小的顺天府牢房,才多大点儿地,关得了这么多人?   “得,全都带回去,”刘沛直起腰板,现在也有了官威,捋一把山羊胡,“这边也给我继续查,一丁点儿都别放过!”   如此,衙差齐齐出动,将神堂一行人全带回了衙门。   地牢阴凉,尤其刚下过雨,里头更是潮湿,只留了头顶一方小小铁窗透气儿。   冯依依和三四个妇人关在一间,几人神情沮丧。   从话语中,冯依依得知这些人是那位教士的信徒,信奉西域的无量神。即便现在身陷囹圄,依旧跪在地上祈祷神明,口里念念有词。   好像这坚定的信奉,能将她们救出去。   冯依依靠在墙边,一来担忧长生药没找到,二来关语堂来京城无法找到她,三……   心中隐隐不安,她不知道娄诏是否已经认出她?   牢房逐渐昏暗,看着小铁窗光线,现在应当已经开始天黑。   “当啷”,牢房铁门被敲响,膀大腰圆的女狱卒眯着眼在牢房扫了一圈儿:“哪个是林伊?”   冯依依看过去,脑中嗡的一声,随后只能扶着墙站起:“是我。”   “出来!”女狱卒一副不耐烦,钥匙开了铁锁,吱呀一声开了牢门。   冯依依慢慢走着,不解单独叫她出去是为何?   “没吃饱!”女狱卒脸一皱,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拉上冯依依手腕,稍一用力就把人从里面拽了出来。   “你……”冯依依惊呼一声,实没想到此女如此粗鲁。   回头再看,就见着脚上的一只鞋落在牢房里,如今只能赤着一只脚。   女狱卒可不管人有没有鞋穿,找来绳子几下就把冯依依捆了结实:“快走,还想关这儿?”   冯依依猜不到会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双手被敷身后实在不好受,然心中的冷意更是无限蔓延开,将她整个人冻僵。   莫非,他认出了她?   有了这个认知,冯依依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消失,两条腿拖着厚重衣裙,机械的前行。   地牢门口晃着两盏灯笼,光线不强,静静垂挂着。   此时的女狱卒没了脸上的不耐烦,堆起的笑直接挤没了眼,拽拽身上衣裳,跑步到站在墙下的人旁边。   “顺爷,还劳烦你过来亲自接人,找几个人带过去就成啊!”女狱卒刻意柔着嗓子谄媚道。   清顺转过身,扫了眼女狱卒:“别废话,我还赶着回去跟大人交差。”   说着,清顺看去牢门边。一个粗衣妇人被捆绑住,垂首站在那儿,头巾乱了,带着头发也落了下来,将那张脸完全挡住。   “就她?”清顺瞥了眼。   女狱卒赶紧点头,不忘顺着往上说:“顺爷,她身上背的案子不小吧?”   清顺鼻子送出一声冷哼:“不该你知道的,别打听!”   女狱卒连连称是,看着缓缓而来的马车,心里诧异着,一个女囚现在还要中书府的马车来接?   其实这也是清顺所疑惑的。平时他只是负责打理娄诏身边事物,照顾起居,跑个腿儿之类。   像这种提犯人,他还是第一次干,也幸好之前来过这顺天府两趟。诧异的是,来提的不是穷凶极恶的匪徒,却是个妇人。   眼看天黑下来,清顺也不耽搁,快走几步就到了牢门口处。   他很轻易就觉察到,那妇人退后步子想躲开,不由心中冷嗤一声:他只是个跑腿儿的,等见了他的主子,那才会知道什么叫怕!   “得,劳驾移下步子上车吧?”清顺抬手拍拍马车车厢,漫不经心扫了眼。   冯依依不想上车,可四下全是高墙,那大门处又有守卫,显然是无处可逃。   清顺啧啧一声,双手掐腰:“怎么还得请……”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剩下的话语卡在嗓子眼儿。   许久,清顺嘴巴蠕动两下,一双眉头紧紧皱起:“少夫人?”   声音很轻,带着些许不确定,甚至保持着叉腰的动作僵在那儿。   “清顺,”冯依依艰难开口,一张藏在乱发下的脸轻抬起,“放我走,行不行?”   这一声轻唤,让清顺彻底回过神来,不敢置信的瞪大一双眼睛。   明亮清澈的眼睛,细瓷一样的脸蛋儿,那声音软软的带着清透,不是冯依依是谁?   清顺连吸几口气,让自己稳下心神。这下也算明白,为何娄诏让他过来接人。   面对冯依依脸上的祈求,清顺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放人走。天知道,他的主子爷竟然真把人找到,冯依依竟然活着!   回头看见女狱卒往这边张望,清顺瞪了人一眼:“下去吧,还看?”   转而走到冯依依身边,看着套在身上的绳子,也不知道该不该解开,看着实在是不忍心。   “少夫人,先上车,有事回家再说。”清顺放轻语气,觉察到手在发抖。   借着灯笼微弱的光,那张脸依旧如当初明媚,半点未改。   冯依依摇头,对这声称呼觉得实在不妥:“我早不是少夫人了,家也不在京城。”   清顺为难,放人是不可能的,只道:“你同我说这些,我也不知道,要不跟着回去,你同大人说说?”   冯依依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如今给她摆在面前的就一条路。   看着面前的马车,她抿抿唇,终是抬脚踩上了马凳。   清顺松了口气,赶紧掀开帘子放人进去。随后对着带来的家仆使了个眼色,让人都打起精神来,千万别处岔子。   。   关语堂将货物送去??城后,便急赶着来到京城。冯依依一个女儿家,他始终不放心。   紧赶慢赶的到了客栈,掌柜说冯依依出去了。   关语堂知道冯依依会去哪里,下船前,她把自己的想法同关语堂说过。长生药,自然是在西域街找寻。   天擦黑的时候,关语堂走了两遍西域街,没有找到冯依依。   后面听见路旁小贩说,白日顺天府办案,将神堂里的一干人等全部抓了回去。   闻言,关语堂心里一沉,顾不上许多,赶紧往顺天府赶。   在京城毕竟人生地不熟,关语堂只能再次麻烦客栈掌柜,看看能不能有熟人,打听一下,将人保出来。   天彻底黑透,路上变得空荡荡。   关语堂等在顺天府的侧门外,听见有人说话,赶紧走过去。   正是客栈掌柜与一名衙役客气道别,临了往人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后者手里颠了颠,说了声放心,便塞进腰间收下,随后关了侧门。   “怎么样?”关语堂走上去,浓眉锁起,“人是不是在里面?”   掌柜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帮你问了好几遍,他也进去女牢亲自看过,没有你的娘子。”   “这,不在里面?”关语堂胸口一闷,又问,“你可说清楚了?我家娘子叫林伊,十七八岁,长得瘦……”   “说过了。”掌柜道,看关语堂一脸焦急,便也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小娘子怕是被人拐了。就算穿一身粗布遮掩,可有心人自是能看出,那是一个美娇娘。   关语堂心中懊恼万分,不该让冯依依独自进京城。可是现在已无用,人根本找不到,像是突然间消失。   “嘭”的一声闷响,他攥起的拳头狠狠捶在身旁的槐树干上,鲜血当即渗了出来。   “关当家,”掌柜一惊,连忙将人拉了一把,“咱现在回客栈看看,说不准人已经回了。再不成,明日只能报官。”   “报官?”关语堂嘴里咀嚼着这俩字。   报官不可能,冯依依的身份是假的,官府若仔细一查,便会查出。他不会冒险,冯家父女好容易安定下来,不能再卷进风浪中。   掌柜看看关语堂,想了想:“再说,你家娘子在京中是否有亲戚,可能去人家探望?”   关语堂摇摇头,对于冯家父女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想当年,冯宏达暗中托他在南面置办些产业,他曾就问过冯宏达,为何不碰京城的买卖?两人联手,可以闯出一番。   冯宏达当时只是笑笑,说扶安及周边已经够他忙活,京城水太深,不会进去。   那时候,关语堂就隐约觉得冯宏达是在躲避京城。两年前的大火,也就是印证。   所以,冯依依在京城断无可能有认识之人。可如今人就是找不到,凭空消失一般。   关语堂站在黑影中,想着可能要在京城留几日,将人找回来。   。   马车行的稳当,一直进了中书侍郎府。   清顺到底于心不忍,进前厅前,为冯依依松了绑。   前厅门大敞,站在门边看得见偌大厅堂,摆放整齐的桌椅。正中墙上一幅青松傲雪图,落笔刚劲有力,颇有一番风骨。   厅中并无人,冯依依看看清顺。   “少夫人,进厅吧,我已经让人去请大人。”清顺伸手作请。   冯依依没说话,已经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且走一步看一步。   想着,她迈步进了前厅,一只脚只剩罗袜,那只鞋掉在牢中。   清顺叹口气,伸手将厅门关上,将冯依依隔绝在里面。   冯依依眼看那两扇门关闭,双手忍不住抓紧,指甲抠着掌心发疼。   厅堂高大,四下点了灯烛,遂摆设简单,但是看得出用料的名贵。   二品中书侍郎有这样的待遇,可见京城传言非虚,当今皇上果然器重娄诏。   这时,从照壁后面走出一人,身姿颀长,一身合体竹青色春袍,衬得面色如冠玉。   冯依依只看了一眼便立马低下头,深藏心底的那些过往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让她喘不上气。   “林伊?”娄诏垂眸,右手捏着一张纸,嘴角藏着一抹讥讽。   那是牢里之时,每个人留的名姓、住址,如今这么快就到了他手上。   冯依依心里清楚,被带到这里来,可不单单是和那西域教士有关。   而眼前的男人,再不是那个背她下山的少年郎,也不是困在冯家极力压抑的上门女婿。   此时的娄诏一身上位者的贵气,皇帝的重用,手中握着的权柄,他已是不折不扣的权臣。   再相见,一切都已改变,两人间的地位完全变了样。   他是高高在上的中书侍郎,她是一个被衙差抓回来,随时都会按上罪名的异教徒……   “大人明察,”冯依依压下心底的波澜,双手交叠行大礼,“民妇并非那神堂的教徒,只是经过。”   她对着他低下了头,白皙双手摁在地上,纤长的眼睫颤着。   娄诏下颌扬着,眼睑微敛,居高临下看着伏在地上女子。   身着粗布麻衣,宽大的像套了麻袋在身上,秀发垂下,铺散在茶色地砖上,然后缓缓直起腰。   手指用力,那张纸瞬间被娄诏揉搓成烂团,随即丢在地上。   他往旁边两步,撩袍坐上正座,右臂支在扶手上,抿着唇不说话。   冯依依抬头,正好与娄诏的目光对上。深邃眼眸如古井无波,比之以前,是再也看不透了。   “大人,”冯依依双手攥紧粗布裙摆,声音清澈如泉,“请放民妇离开。”   娄诏身子后倚,靠上椅背,声音一如两年前淡漠:“民妇?你不是我的结发妻吗?”   冯依依垂下眼睑,往事历历在目。她比谁都清楚,入赘冯家是娄诏身上的污点,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会不在意?   他留在抽屉中的信,不就充分说明他记着冯家做过的每一件事。可笑她当时天真,以为他真心入赘,只是脾性较冷而已。   “昔日皆是我家的错,”冯依依咬着嘴唇,随后深吸一口气,“大人,您大人大量,赐一纸休书,也与冯家彻底断掉,我绝不会再出现。”   又是静默,墙边灯烛晃着,地上的身影那般娇小。   娄诏双眼一眯,不觉送出犀利的眼光,如两把利刃。   冯依依忍不住缩了下脖子,心里坚定告知自己。   不管娄诏抓回她做什么,是不甘、是报复?她做的只是小心谨慎,等他放手,然后离开,冯宏达和桃桃还在辛城等她。   心中想定,冯依依深吸一口气:“大人前途无量,公务繁忙;民妇家也有老父与稚儿需要照料,请大人放我归家。”   听不见娄诏的回应,冯依依亦不敢再抬头看,只盯着面前地砖,紧抿唇角。   良久,听见轻微脚步声,冯依依面前出现男子的袍角,竹叶暗纹,几条螺旋线勾着缠绕。   她扬起脸,对上那张无比出色的脸,表情冰封住一样。   娄诏背在后面的右手握紧,面前女子一如两年前,丝毫未变,只是眼神对着他已经有了闪躲。   眼帘半垂,薄唇轻轻送出两个字:“稚儿?” 第二十四章 外面响起梆子声,此刻……   外面响起梆子声, 此刻已到戌时。   两人相对,娄诏在等着答案,脸色难看至极, 一向不见底的深眸居然生出迷惑。   乍听到这声“稚儿”, 就像有人敲了他一记闷棍, 眼前发黑。   她嫁人生子了?   可转念一想, 他记起两人在魏州,那一晚他俩行过夫妻敦伦之事, 柔帐云雨翻滚。   若是那时她带上的话,孩子也算是稚幼,该有一岁半吧?   如此一想,娄诏心里一抽,嘴唇紧张得抿平。   “是,现在还需人抱着,”冯依依应下, 声音清涓如泉,“离家多日, 我心里甚是挂记他们。”   娄诏胸口一闷, 印象中冯依依是不会说谎的, 只要看她的眼睛,他就会知道她的心思。   如今,她说起家人,方才还有些僵的嘴角明显柔软下来。她所说是真的,她有了孩子。   孩子!到底是谁的?   “恐怕不成。”娄诏薄唇微动, 轻飘飘送出四个字。   冯依依抬脸瞪圆眼睛,虽然是猜到此趟会不顺,可当听到娄诏亲口说出, 心底还是震撼的。   他到底有多恨冯家?就算当日在魏州渡头分手,也不能平息他的不甘?   是了,冯依依突然心里明了。方才娄诏已经说过,他俩是夫妻,尽管世人知道她已死,可娄诏一辈子都会背着冯家赘婿的名声。   自始至终,他俩只是口头上说过和离,并未有真正的和离书。外人眼中,娄诏其实是鳏夫身份。   “大人想如何?”冯依依问得平静,心里越来越不安。   娄诏转身,面朝那副青松傲雪图,只听声音淡淡:“说说,你这两年在哪儿?”   冯依依一惊,这两年前面受了些苦,可后面是真的平静,日子是她想要的那种,她想守住。   关语堂是个好人,总是事事护着他们;桃桃那样小,还需要人照顾。一家人相互扶持,平淡且温馨。   娄诏的问话,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冯宏达说过,仇家就在京城。当初那般苦难,就是为了摆脱之前仇家,留下余生安宁。   冯依依并不知道对方何等身份,但是从冯宏达的表现也不难猜到。   “大人,”冯依依开口,心底里思虑一番,“我爹的笔迹我多少会仿,若是……”   娄诏嘴角浮出一抹轻笑,眉尾一挑:“若是什么?”   “我写一封解婚书,就说是当年你已经离开冯家,和我们并无瓜葛。”冯依依说出自己意思。   娄诏是入赘,按理说是冯家这边先解书放人,如此也就算没了牵扯。   “解婚书?”娄诏口气略嘲讽的琢磨着这三个字,“你以为,本官现在还在乎这个?”   冯依依叹了口气,原来事情真的不好解决。到底一个人的怨气会有多大?   她不再说话,她想努力化解,可显而易见,娄诏并不想。冯依依甚至不知道,他要拿她做什么?   “不说?”娄诏依旧背对着,“那好,就委屈这位夫人,暂居侍郎府。”   冯依依一怔,一双眼睛瞪圆,里面全是不可置信:“你不能这样!”   “本官能,”娄诏慢条斯理转身,一步步而来,“你在那神堂做什么?那里可藏着朝廷重犯,一群教士传播邪.教,罪当诛!”   “我没有!”冯依依柳眉深皱,摇头否认。   娄诏倒是平静,像是见惯了这种事,语调平静:“要不,你就自己去顺天府澄清,讲出你自己是谁,去那儿做什么?指不定,可以连带着本官一起,被人揪住!”   话才说到一半,娄诏已经看出冯依依眼中闪过的惊慌,她怕自己的身份被掲出来?   冯依依指甲抠着手心,对于娄诏的话也听清了一二。   他身居高位,一定有对手盯着。而她如果被人揪出来,查出身份,就会连带他,扯上异教徒的案子。   而她真的什么都不敢说,她是来找禁药,那是杀头大罪!   “那我什么时候能走?”冯依依问,清婉的声音平静下来。   留下便留下,与娄诏的乱事也正好趁此理清。冯依依如此打算。   烛火轻摇,晃着娄诏的脸,暖光中,他的眼尾似乎松软了两分。   “待事情查清。”娄诏吝啬的送出几个字,袖下的手几乎忍不住想探过去。   纤瘦的身影那样单薄,罩着的那套肥衣裳让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   两年,终归有些东西变了。那个喜欢跟在他身边说笑的女子,喜欢给他手里塞糖的丫头,眼睛里现在带着的是提防,心中想着的是离他而去。   喉咙中一股难以抑制的痒意,娄诏皱起眉头强压下去,胸口憋闷越发厉害。   “起来。”他上前,一把把跪在地上的冯依依拉起,身子竟是那样轻。   冯依依没料到娄诏会有如此举动,被拽了个趔趄,差点儿撞到对方身上。手腕上的那股力气几乎要将她捏碎。   娄诏站得稳,看着眼前女子长发散开,依稀记得她坐在窗前,手里一把桃木梳,握着一把青丝梳理。回头轻柔的叫他,“夫君。”   曾经她光彩照人,明媚娇艳;如今她学会隐藏,学会堤防,甚至丢了一只鞋……   “来人!”娄诏道了声。   很快,两个婆子从照壁后绕出,神情恭谨的垂首上前,双双唤着:“大人。”   “把她带下去。”娄诏最后看了看冯依依,在她的眉眼中看见让人心疼的倔强。   别开眼,他把人交给两个婆子,自己推开门出了前厅。   冯依依看着娄诏走进黑夜,身影很快消失,徒留初夏一墙蔷薇。   两个婆子相互看了看,客气又小心的对冯依依笑着:“姑娘,跟奴婢们走吧?”   冯依依没了办法,看娄诏的意思是不会放她走。她不信什么神堂案子,不过就是娄诏心气儿还不顺罢!   婆子给冯依依找来一双便鞋,随后领着进了侍郎府后院儿。   “姑娘初次来脚生,以后住的时日长了,各处的路就熟悉了。”婆子语气中颇有几分讨好之意。   另一人也赶紧接话:“姑娘的院子要再往里走走,很是清净,要是早来,还能看那一院子的梨花呢!”   冯依依对两人的话无甚感觉,这里不是她的久留之地,只是因为困住而不得离开。至于这里的路,梨花,始终是娄诏的。   她要的是回辛城,照顾冯宏达,看桃桃长大。还有那些珠蚌,都是她费心养着的。   那边是他们一起经营了两年的家。   三人在黑夜里走着,脚下是幽长的石板路,沿路安静,夏夜淡淡花香弥漫。   诚如方才那婆子所说,院子很深,几乎到了侍郎府边缘。   清净夜空下,小院子里透出淡淡灯火。   冯依依坐在榻上,对于突如其来的一切仍旧觉得不真实。   没想到第一次来京城,就碰上了娄诏。以前她总是想方设法见他,如今不想见,却被他无理扣下。   冯依依心里还有一个担忧,关语堂应该这两日就会来京城接她。万一被娄诏发现,岂不是就会知道辛城?   心中烦乱,尤其门边还有一个守着的婆子,时不时往她看上两眼,生怕她消失了一样。   “姑娘稍等,水很快给你准备好。”婆子讪讪一笑,收回目光,继续守着,一副尽职尽责。   另外两个婆子在浴间里放热水,木桶拎起来、放下,浴桶才刚没过底儿。   “你说她是谁?听着叫什么伊姑娘。”一个婆子放下桶,搓搓双手。   另一人偷偷往门那儿看看,压低声音道:“看这身打扮了没?怕是个被拐的,听口音也不是京城这儿的。”   “拐的?难怪一身粗衣,皮肉倒是细腻的很。这倒就说得通了,怕是地方的富家女儿,也是可怜。”   “还用得着你来可怜?”试水的婆子笑了声,“你不看看她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咱家大人家里可没有女人,她是第一个,要是长眼色,会来事儿,肚子争点儿气,将来还能错?”   “说的也对,别人家盼都盼不来。”   “最近京城一股风气,就是给贵人送姑娘。八成她也是有人送来给咱大人的。”   两人嘴碎了几句,就继续往桶里倒水,最后撒了些干花进去。   冯依依并不知道婆子们给她安了一个悲惨美人的身份,心里想着接下来该如何。   。   “咳咳!”娄诏站在窗前,双手摁着窗沿,几声咳嗽过后,胸闷稍缓。   手边一把酒壶,他习惯的伸手攥上,举起送至唇边。   “大人,”清顺走进书房,见到窗口站的人,疾走两步上前,将酒壶从人手里拿出,“别喝了。”   娄诏手里一口,细长手指轻轻勾起:“查到什么?”   清顺张张嘴,随后看看自己手里的酒壶,笑着道了声:“这是什么酒?”   娄诏扫了人一眼,面无表情走到书案后坐下,一手搭着扶手,手指轻敲:“我问你,查到什么?”   “也没什么,”清顺观察着娄诏脸色,攥着酒壶的手紧了紧,“少夫人住在西域街邻街的客栈,才进城三日。”   “就她一人?”娄诏问,咳嗽过的原因,他的嘴唇红得异常,像染了血。   “是……”清顺回着,面上有些犹豫,“大人,小的多嘴一句,都过去两年,外人眼里少夫人已经没了。”   “清顺,”娄诏盯着人,眼睛一瞬不瞬,“你很愿意教别人做事?”   清顺耷拉下脑袋,早知道会是这样结果,冯依依还不如不被找到。   自来知道娄诏性子,清顺只能如实说出:“有人去过顺天府要人。”   娄诏右手不禁握紧扶手,耳边是冯依依的那声“稚儿”,无形的手撕扯着他的胸口。   清顺看看娄诏脸色,声音小了许多:“那人称呼少夫人是,是娘子。”   说完,也不敢再看娄诏。想想人一直寻找了两年,这找到了吧,冯依依却是嫁了人。   还能说什么?当初人就在你身边,对你好,对你笑,可你就是无动于衷,死沉着一张脸把人一步步的推远。   清顺一直跟着娄诏,但在这件事上,他是向着冯依依的。当年的事,他看得真真切切,的确娄诏是把人作没的。   冯家毁于一把大火,但凡冯依依心里对娄诏有一点情意,出事后肯定会来寻他的。   事实证明,人的心冷透了,宁愿隐姓埋名,也不愿再沾着娄诏。   清顺像一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双手搭在一起,一句话不说。   “那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娄诏开口,胸口的憋闷难受,此刻涌上头顶,几乎炸开他的脑颅。   他坐在那儿,已然是往昔的冷淡,可是内里的焚烧几欲让他成为灰烬。   “这?人很快就走了,再没去查。”清顺一个激灵,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娄诏想夺□□?   可一想又不对,那冯依依本来就是娄诏的妻,两人从不曾和离。他就知道,娄诏的婚书还收的好好地,冯家那边也没给解婚书。   娄诏坐着,一动不动,眼睛几次落在清顺手上的酒壶,眼尾晕出微微的红。   良久,他道了声:“下去吧!”   “是,”清顺躬身后退两步,到了门边,临出去前还是开口劝了声,“大人,早些休息。”   书房门吱呀一声关好,周遭静了。   娄诏双臂撑桌站起,双目盯着跳跃的烛火,唇角动了动:“才两年,嫁人!生子!你倒想断得干净!”   那双无形的手继续撕扯着他内心,痛不欲生。   两年来的寻找,他自始至终认为她活着,当初冯家遇难的尸首,明明少了两具。   可是找到了,竟是这种结果?   娄诏捂住胸口,熟悉的憋闷再次席卷而来,一张俊脸涨成猪肝色。   他倒在冰凉的地上,遇到冯依依之前,他以为这个胸悸的毛病已经好了,后来才发现一直都在,而且越来越厉害。   好似又回到了那个血染成的黄昏,耳边哀嚎声不断。   。   天气不算好,云层压得很低,就像直接压在了人头顶。   关语堂一宿没睡,守着那间客房一直到天亮。   自然是等不到人,床边还有冯依依摆得板正的衣裳,小小包袱搁在枕头边。   这一夜,关语堂想了很多,冯依依会去哪儿?想来想去,问题还是在西域街,以及那间神堂。   船上的伙计们还在等着,关语堂大清早先跑去了船上安排。   平日最勤快的阿辰跟着关语堂走到船头:“当家,你怎么突然要留在京城?”   “对,你们先回辛城,”关语堂脸色不算好,但还是用以往爽朗的语气,“娘子她想给老爹找个方子治头疾,我得留下来陪她,有一点眉目。”   “啧啧,”阿辰笑着摇摇头,眼神带着揶揄,“怕嫂子被人拐走是吧?”   关语堂胸口一滞,刀扎一样刺痛:“别瞎说!”   “好好,我跟兄弟们说说。”阿辰性子大大咧咧,完全没发现关语堂的异样,“可是眼看就快端阳节,到时候你们怎么回去?”   “到时候看看,有船就跟上。”关语堂道,心中焦急不想再停留,“那成,你们收拾好就启程回辛城。”   说完,大步流星踩上跳板下船。   阿辰从后面跟着,想下船送送。   这时,渡头过来几辆马车,不少仆从站在那儿等候。再看运河之上,一艘大船逆着晨光正缓缓而来,晨风招展着杆顶的幡旗。   这番架势,一看便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   阿辰眼中生出向往,笑着问:“当家,你说生在这样的人家,该有多好?吃穿不愁,一大帮子人伺候。”   “别做梦了!”关语堂无心管谁家富贵与贫穷,他现在只想找回冯依依。   此事还不敢张扬,毕竟冯家父女的身份露出去,仇家就会上门。   一群兵士过来,将码头现场控制住,关语堂也就被堵在自己船边。   边上阿辰还在叨叨不停:“这定国公府可真不是一般气派,老太君去灵山上个香而已,如此劳师动众,果然是世家大族。”   关语堂出不去,只能堵在这里干着急,脸上也生了焦躁:“我的船留不住你了,是吧?”   “当家说笑,我不就随便说说?”阿辰讨好的拍拍关语堂肩膀,眼神示意着停下的大船,“瞧瞧,这一大家子女眷,可惜就是看不到脸。”   关语堂现在着急也没有办法,定国公府这一大批人要走干净,实在需要一段时间。   如此,也就往那边瞅了两眼。   正是几个姑娘下船,头上罩着幕篱,那垂下白纱将人样貌遮的严严实实,直到了腰下。   婢子婆子们前呼后拥,将姑娘们宝贝一样围在中间。   阿辰啧啧两声,收回踮起的脚尖:“要说定国公府当年的功勋,实在了得。”   关语堂受不了阿辰的喋喋不休,自己往后站站,正立在江边。   他寻思着冯依依现在的状况,其实心里也有过最坏的想法,人是不是被拐了?   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可能,冯依依虽说不太出门,但是对人的提防心是有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人不见还是跟西域街神堂有关。   一直用了近一个时辰,定国公府的车架才全部离去,剩下的只有从船上往下搬运的伙计。   关语堂不敢再耽搁,快步往京城走。   等到了西域街,他直奔神堂门前。   里面,顺天府的衙役还在查办什么,吆喝声、记录声。   门外守着俩衙差,腰间垮着佩刀,见关语堂朝里张望,呵斥一声:“做什么的?”   “差爷,昨日我家娘子从这里被带走,我想知道她被带去哪儿了?”关语堂上前,客气询问,“家里孩子小,一直闹着找娘。”   守卫衙差显然是不耐烦,朝关语堂挥挥手:“回家等吧,等事情查出来,人是清白的,就放了!”   关语堂岂能就此离开?当下手里掏出些银钱,偷着往衙差衣兜里一塞:“差爷帮着问问,我也好有个数儿。”   衙差捏了捏衣兜,估摸了里面是不少,这才咳了两声:“说出名字,我帮你看看。”   说着,衙差从腰后抽出一卷册子,手里扒拉几下。   “林伊,”关语堂凑去衙差身后,瞪大眼睛盯着那本册子,“她叫林伊,十八岁。”   衙差一页页翻着,很快册子就反倒了底,抬眼看看关语堂:“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关语堂不信,一把夺过那册子,再次翻开来看。   他的举动直接惹怒了衙差,后者瞬间抽出腰间佩刀:“反了你了!”   另一衙差上前阻止,拉了一把同伴,然后瞅着关语堂:“让他看,看清楚才好,你对着他个木头亮什么刀,让守备营那帮混蛋看笑话?”   这时,街上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飒飒英姿而来,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二十岁左右,相貌俊朗。   正是京城守备营的例行巡街时间。   为首的马上,徐珏手抓缰绳,初夏日光落在他的脸上,一双星目明亮有神。   “吁!”徐珏轻拉缰绳,骏马停在神堂门前,四蹄踢踏着在原地转了两圈。   衙差现在也顾不上关语堂,俱是脸色不善的看着徐珏。   “我只是经过,”徐珏似笑非笑,看着衙差搭在刀柄上的手,“回去给你家刘大人报的信儿,他想要的人,昨儿个死了!”   说完,不管衙差的惊讶,徐珏架马离开,只留下一声长笑。   “什么玩意儿?一群粗俗匹夫!”衙差对着马队啐了一口,回头就看见呆愣的关语堂。   衙差一把将册子夺回,骂了声:“快走,不然把你也抓起来!”   关语堂回神,握起空空的双手。   那册子上没有冯依依的名字,他翻了两回,一个个查的,没有!   人到底去哪儿了?   。   中书侍郎府。   墙边的花开放,引来蝶蜂飞舞,风过,摇曳一片花儿。   婆子们由最开始的期待,变为现在的失望。原本想着第一个进府里的女人,定是娄诏中意的,谁知把人搁在这院儿里两日,连看都没来过一次。   所以,她们也就从在意转为怠慢,料想定是娄诏抹不开对方面子,才收下屋里的女人。   现在干脆几人凑在檐下,铺上一张竹席打起了牌。   冯依依对于婆子们的态度,并不在意。捧高踩低,在哪里都是这样。   两日里,她就呆在这间屋子,最远也只是到了院门处,那些婆子便不让她再走。   空闲时间多,除了挂念家人,冯依依还在想娄诏,想他心里对冯家的怨气。   同时,她还记起另一件事。在魏州娄家时,颜穆曾说娄诏进冯家最初,是带着目的的,他们说冯宏达犯的错?   冯依依一直在琢磨,是不是娄诏知道冯宏达当年在京城的事?   正想着,有婆子端着饭食进来,一声不吭放在桌上,撂下筷子转身就走。   “这位妈妈留步,”冯依依从里间出来,声音软软。   婆子停步,看着门边女子。一身曳地轻紫石榴裙,腰间缎带细软,整个人袅袅婷婷。   “姑娘有事?”婆子面无表情问了声,心里仍惦记着外面的牌局。   冯依依点头,嘴角浅笑:“大人今日在家否?我想见他。”   她不能一直就在这儿干等下去,娄诏不露面,那她就去找他。   两年让冯依依改变不少,可她还是不喜欢这样被动。就算娄诏想做什么,她也想要个明白。   婆子奇怪看了看冯依依,那眼神中明明就写着四个字:不自量力。   婆子走后,冯依依坐在桌前用膳。去见娄诏,也是需要体力的。   一顿午膳用完,婆子回来了,说娄诏同意见冯依依。   冯依依两日来,第一次走出院子,正午最盛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凉亭中,娄诏背对着,立在亭柱旁。   冯依依走近:“大人。” 第二十五章   娄诏闻声回转过身, 目光瞬间锁上亭外女子。   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柔和了那身紫色衣裙。夏衣飘逸,风一吹, 就有一种飘飘若仙之感。   双肩依旧那样纤柔, 细细腰身若轻拂柳枝, 柔软易折。   冯依依没听见回应, 稍抬一下脸庞,手提了下有些累赘的衣裙。   两年来, 有的习惯早已改变。冯依依现在更喜欢简单利索的衣裙,行动起来方便。   华丽衣裙虽然漂亮,但终究是带着束缚。   “林伊见过大人。”冯依依声音清亮,双手叠在身侧,浅浅弯腰作礼。   娄诏站在亭柱前,背光的原因,看不清他的脸:“你找我?”   “是。”冯依依起身, 两日来的心绪沉淀,已经能控制住见到娄诏的情绪波动。   两人之事已成过往, 何必纠结?左右, 她要离开, 还是得他开口才是。无边的等不行,那她主动些,努力解开娄诏同冯家的死结。   他不去,那就她来。   娄诏往前两步,半边肩膀洒上日光, 眉眼清冷好看:“何事?”   冯依依仰脸,柔和声音像此时的暖风:“大人真想知道这两年来的事?”   有些事她决定说出来,但是有些是绝对不会说的。她同他是有过往, 但是不再是亲密夫妻。   更何况,两人已经其实离得很远。   “哦?”娄诏似乎不觉得意外,“进来说。”   就这样看着,娄诏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她仰着脸看他,眼睛被阳光晃得弯起,亮晶晶的盛满碎光,身上自带一股灵动劲儿。   两天前将她寻回,一身粗布衣裳,要是混进人群实难发现。可他找了她两年,几乎每天都在等她的消息,所以一个人印在心里的时候,她即便多好的隐藏,他仍能发觉。   冯依依也不扭捏,提着裙裾踩上石阶,进到亭子。   此处清凉,湖中荷叶蔓延,娇艳花儿托在水面上,随波荡漾。   “好看,看上去这里很大!”冯依依赞叹一声,嘴角浅浅勾起。   当初被人质疑的赘婿,如今真的成为一代权臣。   娄诏想留下女子嘴角的笑,遂只收回视线看去前方,不过一片池花,装饰而已:“是不小,重新修缮花了大半年。”   “修缮?”冯依依低头看看,果然地上石砖是新的,那些莲花石刻边愣并不圆滑,“原先很旧?”   “倒不是旧,”娄诏余光比了下,身边的人还是以前那样,个头只到他的肩处,“原先这里几乎废弃。”   冯依依嗯了声,心里并未对这宅院有什么兴趣,不过是想找一个融洽的相处,这样说起话来也舒服,事情好商量。   “这里原本是晋安伯府,废弃多年。”娄诏说着这宅子的过往,随后淡淡一笑,“收拾起来,可又觉得少些什么?”   冯依依迎合的笑笑。这里缺少什么,有的是人帮他置办,他一句话,有人连山都会搬来一座。   “我来京城是有一件事,我爹病了。”冯依依提及冯宏达的时候,小心看了眼娄诏,见他脸色如常,便又道,“京城名医多,我来寻药。”   娄诏眼尾一扫,嘴角轻启:“找药到了西域神堂,你找的是禁药?”   “只是有人提过一嘴长生药,我便去看看,并不知道是禁药。”冯依依并未承认,禁药可是大事,要掉脑袋的。   娄诏负手而立,风擦过他光洁的下颌:“我劝你别动这个念头。”   其实那日神堂之事,冯依依想明白了,娄诏很可能手里有桩要事,就是关于那神堂或是西域,因此她自然不会往上去凑。   “谢大人提醒,”冯依依道声谢,“我爹一直在等我回去,他有很严重的头疾,忘性越来越大。”   “这两年,你在哪儿?”娄诏问。   娄诏眼中,冯依依的心思还是那样简单就能看透,她想走。   可是,找了她两年,他想留!   冯依依嘴角的笑渐渐淡下,已不如方才来时轻松:“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大人你不是也有吗?当初,你本也是存心进的冯家。”   只不过碰上孔家逼婚,这才让两人成就了一段孽缘。   到底一步错,步步错。   “你说什么?”娄诏眸光一闪,面色不变。   他瞬间便想到两年前,魏州娄家,初二的戏台子。他与颜穆在水榭的对话,当时冯依依就在那后面,她全听见了。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何她突然坚决要离去,并同他和离。   “说起来,冯家对不起你,但是现在冯家也没了,”冯依依垂首,若有如无叹息一声,“诏表哥,权当我与爹爹葬身在那场火中,不好吗?”   她当初那样喜欢他,都会松手放下;如今换做娄诏,冯家已经没了两年,而他也平步青云,为何还要去执着?   冯依依说完这些,轻轻后退两步,等着娄诏回应。   娄诏坐去靠椅,刚轻快些许的心重新沉下去:“你回去吧,神堂的事还未查清,不能走。”   冯依依微怔,没想到话说到如此地步,娄诏还是直接拒绝。其实放不放人,不就是他一句话,非得扯上神堂,异教徒?   “好,”冯依依对人扬起下巴,笑了笑,“那林伊就等着大人的好消息,家人等等着民妇早日回家,过端阳节。”   不意外,冯依依就见娄诏轻拧了眉头。偏偏他就是习惯了压抑情绪,面上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冯依依猜不透娄诏心中所想,但是知道他已经习惯隐藏他自己。   “大人,有人来找你。”冯依依眼睛朝湖边示意。   娄诏视线从冯依依身上移开,看去那往这儿来的人。打扮得精致靓丽,可不就是颜从梦?   本来以为消停了数日,是颜从梦心里已经想清楚,没想到这个时候又过来。可巧,还被冯依依看到。   “她的父亲在给我办事。”娄诏道了声,特意看进那双清澈眼底。   冯依依不在意的转身迈出亭外,回头对娄诏笑笑:“那是大人的事。”   说完,冯依依独自离去,朝着不远处候在那儿的婆子。   娄诏目送走远的背影,轻叹一声:“你愿意过来同我这样说话,心里一定还是在意的吧?”   不像刚见面,她惊慌失措,今日相见,她愿意对他笑,提及过往也并不逃避,还愿意说她来京城是为了寻药。   唯一一点,在提及冯宏达的时候,她是有所顾虑。可能是怕他追究之前冯家的事。   其实娄诏后来明白,强逼他入赘是冯宏达所为,冯依依并不知晓。父亲的错,何必要女儿来承担?   他不会追究她。   “诏哥……”颜从梦一路而来,终于在凉亭中寻到了娄诏,到了嘴边的称呼咽回去,改口叫了声,“大人。”   娄诏转脸看去满塘荷色,碧波泛起鳞光,方才眼角的松软重新化为冷淡。   颜从梦见娄诏不回应,装作不在意的笑笑,目光却是盯着冯依依离去的地方。   方才隔得远,她只瞧见一个紫衣女子娇娇柔柔站在娄诏身旁,两人说了许久。她感觉得到,娄诏不排斥那女子。   今日过来,就是听说娄诏带回一个女子,现在还养在后院。   两年来,这可是冯依依之后,娄诏第一次接受女子。颜从梦就算再怎么样,到现在也无法忍住,想要过来看看。   “我爹的几个学生从魏州那边过来,明日会到家,大人要不要见见?”颜从梦站在亭外,看看石阶,娄诏没说话,她到底不能进去。   娄诏坐正身子,扫扫袖上褶皱:“魏州?”   “对,”得到回应,颜从梦笑笑,“昔日也是大人的同窗,近年来有些政绩。”   说着,她抬起手遮挡着倾泻而下的日光,秀眉轻轻蹙起,好似被晒得厉害。袖子滑下,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臂,一副柔弱。   娄诏别开眼,开口:“颜小姐今年多大?”   颜从梦往前一步,柔着嗓子:“大人忘了,从梦同你相差三岁,我今年十八。”   说起自己的年纪,颜从梦心中生出危机感。别人家姑娘这个年纪都嫁人做了娘,可她仍旧待嫁闺中。   父母提起的那些适龄男子,颜从梦根本没有中意的。一个个的,连给娄诏提鞋都不配。   如今娄诏主动问她多大,她心里生出一股期待。   “十八。”娄诏念着这两个字,想起了刚才站在身旁的冯依依,她也刚十八。   颜从梦点头,站的久了,日头晒得很,如今是真的开始头晕,鼻尖都冒出一层汗。   娄诏站起,走到亭边,目光落在颜从梦身上一瞬:“既然这么大,那你实不该乱走,为女子,总该顾忌些。”   “乱走?”颜从梦努力维持着脸上端秀,心里豁然一疼。   颜从梦如何听不出,这是让她不要再来。   娄诏迈下阶梯,袍边轻扫石刻莲花纹:“回家去吧,端阳节本官便不去了。”   说完,娄诏直接越过愣怔的颜从梦,往前走去。   烈日下,凉亭外,颜从梦身子摇摇欲坠,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晃。最终,两眼一翻,瘫去地上。   清顺一直守在不远处等候,见着颜从梦晕倒,先是一怔,随后心里立马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人在假装,苦肉计想让娄诏回头。   多少年,清顺也知道颜从梦的为人,装晕完全做得出。娄诏高升,她仗着自己是颜穆的女儿,恨不得把侍郎府当成自己家。   “大人,”清顺跟上娄诏,挑手指指凉亭处,“颜小姐她……”   “找人把她送回去,”娄诏头也不回,“回头你跟老师说一声,颜从梦定亲,本官送一份大礼。”   清顺赶紧点头,随即停下脚步。   凉亭外,颜从梦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像一只死透的花蝴蝶。半张脸苍白的贴在地上,面颊上沾着泪痕。   清顺蹲下,用手试了试地上石子的温度,正午时分,实在烫手。更不说这石子不平,人躺在上面,不硌得满身青才怪。   抬头看看,日头毒辣,清顺干脆闪到一旁树下,抱着双臂看,一只脚悠闲地点着地面。   “顺爷,这是怎么了?”一个家仆经过,凑到清顺身边。   清顺瞅了眼:“什么怎么了?还不赶紧过去把人扶起来?”   说着,抬脚就踢上人的后腰。后者蹦得老高,赶紧往凉亭处跑。   “还问怎么了?”清顺抬手扫扫裤腿儿,“当然是媳妇儿找回来了,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清理干净。难道留着膈应人?到时人再跑了,就难找回了!”   清顺嘴里说的自然是娄诏。平时看起来冷淡无情,现在倒是真动手开始做了。   只是,清顺不确定,冯依依会不会留下来,毕竟两人间的隔阂太深,两年间也生了许多变化。   就比如娄诏形只影单,而冯依依已经另嫁人,还有了孩子。虽然那孩子到底是谁的,还存疑。   “算了,且走着看吧!”清顺念叨一声,从树下走出来。   那边,两个婆子已经把瘫在地上的颜从梦拉了起来,塞进一顶抬来的小轿中。   。   冯依依回到院子的时候,抬头看了眼门匾,才知道她现在所住的地方叫“素雪院”,清冷的院名。   这两日下来,冯依依也知道了跟着她的三个婆子叫什么,基本摸清她们的喜好。   “我家里有个阿嫂也姓朱,”冯依依对跟着的婆子道,“丈夫是铁匠,一把子力气,但是拿着人是真好,从不见红过脸。”   “那倒是家子好人咯。”朱婆子忙道,三个婆子中,她最壮实,说话声音也亮,“姑娘,奴婢提醒一句,方才湖边过来的姑娘叫颜从梦,是大人老师的女儿。”   “她也住在这里吗?”冯依依问。   朱婆子摆摆手,笑得嘴边起了褶皱:“颜先生一家不住府里,大人另外给安排的地方。”   冯依依点头,嘴角甜甜翘着,总是不语而自带两分笑意:“敬重师长是应当的。”   “奴婢的话,姑娘没听明白,”朱婆子压低声音,脸往冯依依耳边凑了凑,“奴婢是说,颜家小姐似乎对咱家大人有意。”   “这样吗?”冯依依眼睫轻扇两下。   颜从梦喜欢娄诏,冯依依早就知道。   朱婆子讨好的轻着声音,似劝似提醒:“姑娘小心,到时候别惹上她。”   冯依依心中笑了,对于颜从梦,她可从来都没有吃过亏。   仔细想想,若真算起来,颜从梦想嫁娄诏,还得她冯依依点头。毕竟严格来说,娄诏现在仍是入赘身份。   不过现在冯依依已经不想计较那些,想的也只是赶紧脱身。京城是非地,她只想守护辛城那得来不易的安定。   “姑娘晚上想吃什么?”朱婆子问,倒是喜欢这个说话甜甜的女子。   “妈妈看着做。”冯依依爱笑,对着谁都能说上话,天生一双笑眼。模样明媚乖巧,特别招年长的人喜欢。   只不过她苦于现在手里没什么东西,不能给这些婆子什么甜头。   心里也总惦记着关语堂,他若是找不到她,还不知担心成什么样?因此,要找个机会出去,或是关语堂送一封信。   回到院中,朱婆子赶紧关了门。   另外两个婆子早就收了牌,此时正在擦着屋里家具。   仅仅不到半日功夫,冯依依已经和三个婆子说上话,抽出空还跟着打了几圈牌。   这也让她不禁想起在冯家的日子,闲的时候,她会放那些婆子婢子去一处玩儿。   晚膳,冯依依吃得少,把那些不错的饭食都给了婆子们。   婆子们饭量大,熟悉后知道冯依依性子开朗,倒也不客气这姑娘的一番好意。   这之后,几人说话就更多了。婆子们以为冯依依日后要留在府里,便将府里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包括娄诏吃去吃酒,一般什么时辰回来,回来后院子里不准人进,谁都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又说,皇帝器重,有风声传年底娄诏将会晋升,升为正一品大员,中书令,彻底入座中书省。   冯依依没滋没味的喝着糖水,听婆子们一句一句讲着娄诏的丰功伟绩。她心里想的是辛城的冯宏达和桃桃。   她知道,自己还会去找娄诏。所以,想从这些婆子嘴里知道些娄诏的事。   可是听了半天,全是夸赞她们家大人如何。   “他喝酒?”冯依依问,从前的娄诏不喜欢酒,所以总是备着解酒丸。   矮一些的婆子唤张妈,接话道:“总会有些应酬,大人酒品好,不管喝多少,都和没喝一个样儿。”   另一人忙附和,表情略显夸张:“可不是?别的男人喝了几两便不知姓甚名谁,拉不住就钻进那花楼中。”   几个婆子哈哈笑着。   冯依依也跟着笑。   她知道,娄诏并不是酒品好,而是他这人太能忍,隐藏太深。即便是醉了酒,他也会强逼自己看起来正常无异。   不停地走来走去,那不就是他内里的难受与煎熬?   冯依依只记得一次,娄诏酒后失态。魏州娄家,他把她抵在墙上,眼尾晕红,问她去过哪儿,然后吻她,当时他弄得很疼,让她觉得害怕。   所以,娄诏不爱笑,不发怒,千年一副冰封脸,不过是把真正的他给藏起来罢了。   “好甜,银耳真不错。”冯依依搁下瓷碗,回神过来继续同婆子们说笑。   。   书房。   清顺手里送上一张烫金请帖,轻放于娄诏手边:“定国公府送来的,五日后老太君过寿,请大人过去坐坐。”   娄诏正伏在书案上写着文书,右手握笔,落下一笔一划。纸上的字如其人,字体工整有力,笔锋带着一股深藏的凌厉。   听了清顺所言,娄诏只是瞥了眼那帖子:“送副寿礼过去,我便不去了。”   清顺进来前就已猜到会是这样,平常也有不少官员想借机攀上娄诏这层关系,娄诏会做得礼数周到,但是人鲜少出席。   “定国公走了五年了吧?”清顺道,“现在的林家,确实不如往昔。”   娄诏掀了下眼皮,搁下毛笔:“当年,老国公是天下文人之首,做过帝师。礼仪规矩方面最是看中,曾著书《谓礼》。老有老的礼,幼有幼的礼;男子之理,女子之理……”   清顺抓抓脑袋,笑道:“大人说这些,小的听不懂。我的意思,那定国公府花园中,听说养得牡丹极好,不知少夫人想不想看?”   这一声提醒,娄诏也就又看了眼请帖。   以前在冯家时,他并不在意冯依依,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加之两人相处并不多,书院念书时,他甚至不曾想过她。   不过有一点娄诏确定,冯依依喜欢热闹。定国公府的寿宴,应当会很热闹,传闻公府里的姑娘不少。   “客栈那边怎么样了?人还没走?”娄诏端起桌角的茶盏,视线里是自己刚写完的那张公文。   “大人说的是叫关语堂的?”清顺本只是想确认下,眼见娄诏眉头动了动,就知道自己是多嘴,提了个不该提的名字。   也是,那关语堂天天在大街上找冯依依,一口一个家里娘子。别说娄诏,就连他清顺都觉得别扭。   好歹,娄诏和冯依依还没和离。   “人还没走,整日就在西域街守着,衙差都把名册给他看,看起来他还是不信。”   娄诏嘴角轻抿,吮了一口温茶,淡苦的味道在嘴中蔓延开,慢慢在舌尖转为甘甜:“自然不会轻易走。”   闻言,清顺看看娄诏,生出一个担忧:“万一他跑去报官?”   “报官?”娄诏眼帘微垂,看和碗里清透的茶汤,“他不敢!”   要报官早报了,一天天在那儿干守着?再说,他不就是官吗?   因此,娄诏断定,这个关语堂知道冯依依的所有底细。   有了这个认知,他心中生出一股烦躁,想着冯依依会对着别的男人笑得弯了眼睛,手里几乎受不了的要捏碎茶盏。   “那个孩子?”娄诏问,带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小心翼翼。   “这个真不清楚,”清顺摇头,讲着探回的一切,“他只说家里头有个孩子,其余的愣是只字不提。”   娄诏放下茶盏,细长的十根手指扣在一起:“辛城啊,说起来还真远呐!”   听着娄诏着淡淡的语气,清顺莫名打了一个寒战:“是,他是个运河上跑船的。”   说心底里话,清顺觉得娄诏是真的不知道珍惜,可是冯依依那样的女子,跟着一个跑船的 ,也的确有点儿委屈。   “他不走,那便随他!”娄诏话中无有困扰,十指后的一双深眸掩在半垂眼帘下,淡漠冰凉。   人是他的妻,婚书还好好地收在手中。有人敢妄想从他手里抢人,那倒是好笑!   冯依依是他娄诏的妻。 第二十六章   天上落下小雨, 冯依依撑伞走在花园中,身旁张妈在说着她家的侄子。   说她的侄子不务正业,有了媳妇儿孩子还是在外面惹是生非, 替那侄媳妇不值。   冯依依听着, 偶尔也会劝慰两声。   夫妻事本就不好说, 女子弱势, 嫁人要随夫。可是自己一辈子的事,还是得想好。   就像现在, 张妈嘴里可怜的侄媳妇,既然那男人如此不堪,何必与他过下去?分开很难,但是留下就是搭上一辈子。   男人,既然他心中无你,何必去给自己套上枷锁?有那功夫,去做自己喜欢的不好?   “夫妻就是这样, 别人只能远处看看,最重要还是自己决定。”冯依依回了句。   张妈看了眼冯依依, 女子娇媚, 脸上微微带笑, 温柔中带着纯真。可是嘴里说出的话,好像经历过莫大的沧桑。   “姑娘,前面就是安临院。”张妈带人走过拐角,指着娄诏所住的正院。   冯依依点头,今日又是主动找娄诏的一天。   她是越来越不解, 娄诏留下她在这中书侍郎府,好吃好喝,还找了人伺候, 虽然也像是监视。如此下去,他到底要做什么?   冯依依以前便猜不透娄诏,现在仍旧猜不透。   垂花门上,挂着门匾,上头三个大字,“安临院”。与娄诏在魏州的院子,同名。   清顺从里面出来,手里擎着一把黄色油纸伞,站上台阶时,表情仍是微怔一下。   冯依依进来府里,清顺也就是接人那日见过,粗布麻衣,头发乱了,颇有些狼狈。   如今她换上锦衣纱裙,顿时袅袅婷婷,光彩明艳。依稀,站在门外脸上带笑的,还是那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冯家小姐。   就算现在她被娄诏扣在府中,可脸上不见沮丧,而是积极。也并没因为与娄诏的过往,回避躲藏,看得出,她是想解决矛盾。   另一方面来看,就是她已将与娄诏的过往放下。   面对冯依依的笑容,清顺心情瞬间变得明澈,抬步跑出门去,张张嘴,到底只说了声:“您过来了?”   冯依依点头,另一只攥着的手伸到清顺面前:“给你的。”   “给小的?”清顺犹豫一瞬,张手接过,后背总觉得一道阴森森目光盯着。   手心中是一包花生酥。   清顺脑海中闪现出过往,当初在扶安,冯依依见着他就会给他塞些零嘴儿,然后让他照顾好娄诏。   “大人在里面,小的带你进去。”清顺心中感动,将那包不大的花生酥收进袖子。   冯依依跟着走进安临院,院落布局都差不多,正屋为日常住所,西厢房是娄诏书房,倒和在扶安时一样。   将人带进书房,清顺就退了出去,临走前对冯依依点点头。突然就感觉不对劲儿,发现娄诏脸色不好,瞬间低下头去。   书房门关上了,冯依依站在门边。   娄诏手里握着一本书,长身立于窗边,正低头看着书页。余光能瞅见门边的俏丽倩影。   冯依依转身正对娄诏,双手一叠弯腰作礼:“民妇见过……”   “不准再自称民妇。”娄诏淡淡开口,打断冯依依的问安。   冯依依半开的樱唇合上,眼睫轻扇:“林伊见过大人。”   良久,娄诏合上书,往桌案走了两步,“啪”的一声将书册扔回桌上,视线在冯依依面上一扫。   他料到她会来,和以前一样,她遇到事情不会干等着。他觉得,有时候还是了解她的。   “林伊?”娄诏站在桌案旁,与冯依依两步的距离,看得清她眼底的澄澈,闻得到她发间的梅香。   冯依依坦然抬头,轻声应着:“是,我叫林伊,从辛城而来,为父亲到京城寻药。”   一步步走着,冯依依还是决定说出来。因为即便不说,娄诏也会顺着查出来,更何况关语堂还在京城,寻不到她定是心急如焚。   娄诏心中微诧,实未想到冯依依自己会承认。   两年来,长进不少啊!   “本官也正好有事要说,那神堂案还未结,恐怕还要委屈夫人几日,留在府中。”   冯依依并不意外,只是觉得娄诏方才话中,“夫人”二字好似咬得很重。   “大人,协助官家办案是为民的本分,只是,”冯依依话语一顿,稍稍后退一步,离着娄诏远了些,“长留在这儿,家人会担忧。”   娄诏手指点着笔架,几支上好狼毫垂挂在那儿:“那本官找人去往辛城,给你家人报信儿。”   “不用,”冯依依忙道,官家之人去了辛城,搞不好冯宏达会惊慌,病情再厉害,“我有家人在京城。”   “哗啦”,笔架上两只狼毫掉落,翻滚着从桌案掉到地上。   娄诏收回手不由攥紧,薄唇抿直,道:“家人?”   冯依依口中所说的家人,他如何不知道。就是这两日跑遍京城的关语堂,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找。   两年来,她就是守在那个男人身边,是否已将他忘净?   冯依依不知道娄诏心里所想,只想尽快通知关语堂,让人安心:“他在西域街旁的客栈,我能否给他说一声,也叫他放心?”   她看着娄诏,对方不说话,就这样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如以前,将所有情绪深藏起来。   “大人?”冯依依唤了声。   “他是你什么人?”娄诏问,声音略轻,好像一句无甚在意的话。   “大哥!”冯依依回道。   娄诏看去冯依依,眼神翻滚着复杂:“大哥?”   探回来的消息,那关语堂自称是冯依依的丈夫,冯依依现在称人是大哥。若是大哥,那她的孩子是谁的?   还是这个大哥其实是另一种意思?有的人家,夫妻间会这样称呼。   不知为何,娄诏觉得有些心累,胸口憋得厉害。以前多难办的事情,在他手里都会理清。   如今牵扯到他和冯依依,却是一团无头乱麻。他生出迷茫,若冯依依那边真是一家三口,那他娄诏算什么?   辛城的信息没那么快回来,中间总是煎熬。   “孩子呢?多大了?”娄诏问,心中撕扯得厉害。   冯依依想起桃桃的小胖脸,不禁露出笑容:“很快就一岁。”   一岁!娄诏心中惊涛巨浪,只需一算,就知那孩子不是他的。   “好,”娄诏内里痛苦拉扯,面上丝毫不变,语气生了无力,“你且写封信,本官让人给他送去。”   冯依依似乎没想到娄诏如此痛快答应,随后弯腰做了谢礼。   今日过来找娄诏,冯依依主要就是为了给关语堂报平安。眼见娄诏答应下,她觉得似乎可以将冯家的恩怨也解开。   只是事情不能太急,一桩桩的来。   “大人事忙,林伊告退。”冯依依往门边退了两步。   “京城有个戏楼,”娄诏有些急的开口,余光中冯依依已退到门边,“同样可以像魏州那样点戏。”   平静的话语,像是闲聊,又像是挽留。   “啊?”冯依依一时没明白娄诏在说什么?   女子呆愣的样子娇憨可爱,流苏发髻上系了淡紫色发带,卷着垂在她的纤弱肩头。   娄诏抬手放在唇边,禁不住轻咳两声:“记得你和明湘在魏州茶楼,你当初想点戏。”   “哦。”冯依依恍然,原是那日。   说起来,娄诏极其擅长破坏她的心情。那时候不觉,现在想想,几乎每一桩都是。   相约他不来,曲终人散他到场;赏花等君来,等来了贼匪;想点戏吧,还莫名其妙被他拖出茶楼,哭了一场。   冯依依心里一笑,她和娄诏之间似乎并不合拍。而那种父母间的在乎,也从来没有。   “明湘你记得吧?”娄诏又说起自己的小妹,拼命想要看出冯依依脸上的情绪,哪怕一点儿,“她过段时间要来京城。”   冯依依手落上门把手,颇有些奇怪的看了娄诏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要提娄家人?   她自然记得娄明湘,那个小姑娘很怕羞,说两句话就会脸红。想想,现在也应当是个大姑娘了。   娄诏心里编好的话全未用上,他是把人留在了府里,可她的心呢?   “行,你回去写好信,本官明日让人去取。”   冯依依点头,道了声告退,便出了书房。   没一会儿,冯依依的脑袋又从门旁探回来,指着桌角的茶碗:“那盏茶凉了,不能喝。”   说完,从外面关紧门离开。   娄诏盯着那盏茶,手指一探,果然是凉透。   透过窗口,他看见冯依依撑伞出了院门,窈窕身姿消失。   即便她变成何样,可他仍不想放手。   外面,雨声淅沥,眼看天色暗沉,黑夜即将来临。   游廊下,张妈等在那儿,正和一个婢子聊着什么。   见着冯依依出来,就赶忙同婢子道别,跑了过来。   “我自己可以回去,张妈有事可以去忙。”冯依依笑着道。   想来这侍郎府中,下人之间也会无事就聊些八卦来。说起来,这里和当初的冯家一样安静,甚至人更少,弥漫着一股冷清。   张妈自是不敢让冯依依一人走,出了问题,她这张皮是别想要了:“听说一件事,方才就说了两嘴。”   冯依依不在意这里发生什么,与她无关。   倒是张妈嘴里把不住,全部说出:“颜家姑娘开始议亲了,听说年底前想定下。”   “颜从梦?”冯依依心中微诧,昨日才见她来找娄诏,今日就放弃了?   虽然和颜从梦不熟,但是为人却也知道一二。   颜从梦表面柔弱温柔,风一刮就倒,实在心底跟深潭一样深。说起话来拐弯抹角,俏脸娇弱,好像人欺负了她一样。   张妈点头,继续八卦:“以前总往咱府里跑,你说一个姑娘家该有的矜持呢?也不怕人说闲话。”   冯依依忍不住捂嘴,噗嗤笑出声来。   她现在好像也如颜从梦一般,整日想着去找娄诏。这些婆子怕是心底里也这样认为她的。   不过她不在乎,已经不是以前了,她已经放下。   。   关语堂跑到酒肆门口,将伞收起,用力甩掉上面的雨水。   店门外点了灯笼,一天过去,他还是没找到冯依依。哪怕是一丝丝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人就这样瞬间无影无踪。   关语堂抹了一把脸,抬步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下雨天,喝酒的人少,酒肆伙计指着角落的一张桌子,一个清瘦男人坐在那儿,手指正在敲着桌子。   “你找我?”关语堂走上前去,试探叫了声。   男人站起,双腿将凳子后移,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关当家来了?请坐。”   关语堂脸上划过狐疑,眼前男人并不相识,是客栈掌柜告知,此人有冯依依的消息,他这才跑过来。   等的人正是清顺,对关语堂客气笑笑:“坐下说,我今儿给你捎一封信来。”   说着,清顺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沿着桌面推到关语堂面前。   没办法,这等事还是要他来替主子跑腿儿,谁叫他知晓所有事?   角落这边光线暗,发黄的信封几乎和陈旧桌面融为一体,和信封一起的是一块粗布头巾。   “信?”关语堂眼睛被刺得一缩,一手抓起头巾握住。   他如何认不出?这就是冯依依扎在头顶的那方,曾经还笑着对他说,这方头巾大,能遮住半张脸。   接着,关语堂将信封打开,两根手指夹出里面的信纸,随后展开,走去灯亮的地方。   信纸上字迹娟秀,开头问了一声安好,是冯依依的信。   关语堂脊背紧绷,皱眉看着每一个字,嘴边念叨出声。   她说她没事,正在想办法找药,用不了多久,要他不用担心,还让他离开京城,回辛城。   “这封信她给你的?”关语堂转身,对着清顺扬起自己手里的信。   清顺兀自斟了一盏茶,笑着道:“对,林娘子此时正在我家,人好好地,不必挂心。”   “她在哪儿?你们那为什么扣下她!”关语堂两步到了桌前,脸上全是急切。   天知道,他几乎把偌大的京城找遍,什么都没找到。   “别急呀,你听我慢慢说,”清顺好脾气的劝着,端起茶抿了一口,“她呢,暂时不能同你相见。”   “为何?”关语堂几乎急疯,恨不能上前掐着人的脖子,让他赶紧全说出来。   清顺放下茶盏,多年练就的三寸舌用上:“冯老爷头疾难治,冯娘子想留在京城等药。让我来说声,你先回辛城。”   关语堂双手摁在桌上,浓眉皱起:“不等到她,我不走。”   “家里人不需要照顾?”清顺手指敲着桌上信封,“孩子那么小,还有老人家,你在京城耗什么?”   清顺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恶霸,抢了人家娘子不还。   “你如何知道她姓冯?”关语堂盯住清顺。   “相熟之人,”清顺回道,“以前在扶安城,她曾经是我的主子。”   关语堂一怔,冯依依在京城哪来的熟人?   清顺其实能了解关语堂现在的心情,可他是娄诏的人:“敢问关当家,是何时同冯娘子成亲?孩子多大?”   关语堂突然心中冒出一个猜想,难不成是徐魁?   徐魁是冯宏达的结义兄弟,关语堂是知道的。当年大火,冯宏达只带着冯依依到了辛城。   从此与徐家就再无来往,当然也是怕连累徐家,再者重新开始,总要和过往割断。   “你问这些做什么?”关语堂不回答。   他与冯依依是假夫妻,根本没有成亲,但是这些无需告诉别人。   清顺也不再问,反正用不了多久辛城那边就会有消息。只是心中奇怪,成亲有何不能说?   想着,他把杯底的茶喝光,随后拽拽身上青衫站起:“成,信我给你送来了,你心里有数,赶紧回家吧。”   “我想见她。”关语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冯依依把东西都落在客栈,这是做客?   “关当家,这不可能!”清顺迈着步子越过关语堂,往楼梯口去。   关语堂两步上去,手臂一伸将清顺拦住:“不说清楚别想走。”   清顺抬手推开眼前的手臂:“我只是传话,关当家何必为难?”   “那你总要说,你们是何人?”关语堂问。   清顺不语,眼睛看去楼梯口,正是几个衙差上来。   然后,就见关语堂慢慢将手臂垂下,坚毅的脸上划过不甘。   清顺心中一叹,娄诏说的没错,关语堂不敢报官。   也说明人心里真的记挂,不然怎会如此顾忌?   。   定国公府。   后花园的的假山后,有一片平地,种了不少牡丹,花朵硕大,颇是一番璀璨景象。   娄诏一身竹色便装,长身玉立,墨青色腰封衬得他身背挺拔,一枚橘色环形秀玉坠在腰间,长长穗子直垂扫于膝盖处。   今日,他是应林家世子林昊焱的邀约而来。想着清顺提过这片牡丹园,走着就到了。   “娄大人大驾,有失远迎,赎罪。”假山后绕过来一位青年公子。   年约二十左右,身高腿长,脸生得好看,有一双满怀情意的桃花眼。嘴角轻轻一笑,那眼睛更像是带了钩子。   娄诏顶烦林昊焱这样笑,扫了眼便收回视线:“叫我来做什么?”   暖阳落在林昊焱身上,淡青色衣袍隐隐现着红底,倒是极衬他那张脸。   对于娄诏的冷脸,林昊焱不以为意,走去人身旁,与之并立:“你我同期中第,又是同僚好友,不该时常聚聚?”   “本官倒忘了,世子是当年的探花郎。”娄诏不着痕迹往旁边轻移一步,“不知,现在在哪儿任职?”   林昊焱蹲下,手里仔细捏上牡丹的花梗,抬头看看娄诏:“娄大人千万照顾,不久你就是我的直隶上峰。”   娄诏眯了眼睛,垂首看着地上赏花的人:“什么意思?”   “中书省。”林昊焱只说出三个字,然后意味深长的看娄诏。   “就为说这个?”娄诏看去前方。   隔着一座牡丹园,前面游廊上走过一群少女,嬉笑声远远传来,各色衣衫靓丽,像极院中盛放花儿。   “都是我家的妹妹,”林昊焱站起来,往娄诏凑凑,“有几人到了议亲年纪,祖母正忙着到处相看。”   娄诏伸手,将林昊焱往外推了一把:“别靠这么近。”   “你当本世子稀罕?还不是因为天热,靠近你凉爽?”林昊焱奇怪的笑笑,随后正经了脸色,“我林家的女儿最有规矩,知书达理,琴棋书画。”   娄诏如此也算明白了,林昊焱编了一大推理由将他诓来,原来是为了林家的姑娘们。   当即也没什么在留下来的意思,转身便走:“我还有事,世子先忙。”   “成,”林昊焱一把拉住娄诏,妥协一般,“我承认,是母亲让我过来,想看看能不能让你做个妹夫。”   娄诏扫掉林昊焱的手,脸上客气几分:“林家人人规矩守礼,连皇上都称赞,京城有郎君的家里还不挤着来?”   “那我不是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林昊焱手指玩着腰间缀玉,也不再遮掩。   人能来就是第一步,后面老太君过寿,真的安排人见见,这事儿说不准就成了。   这时,一个小厮走了来,手里抱着一卷画轴,看起来相当仔细。   “你过来。”林昊焱对着小厮勾勾手,   后者跑了过来,对两位郎君弯腰行礼:“世子,你叫小的有何事?”   “手里拿的什么?”林昊焱伸手想抽过画轴。   小厮一惊,忙往后躲:“世子不可,这是老太君的,刚从画师那边修上色。”   林昊焱脸色一沉,话语中既是威胁又有劝说:“你不是一直都听本世子的,这边看幅画就不肯了?”   小厮咽下口水,终是抬起双手,将画轴送到林昊焱手里。   林昊焱手指一勾,画轴的系绳抽开。随后画卷缓缓展开,一方女子的裙角首先映入眼帘。   娇艳的石榴红,长裙曳地,腰肢软软倚着美人靠。   娄诏正站在旁边,看着林昊焱彻底打开画卷,画上女子也便呈现于眼前。   十五六岁,豆蔻梢头,女子明媚,眉眼弯弯。   “这……”娄诏盯着画上女子的脸,眼中闪过惊诧。   “怎么,娄大人也觉得画上人很美,是不是?”林昊焱若有若无叹了一气,“可惜,再见不到她。”   娄诏心中起了波澜,面上不变。   画中女子同冯依依十分相像,只是仔细看,这女子脸偏圆润,且在眉角处有一颗小痣。   并不是同一个人。   娄诏身子微一前倾,看清了底下的一行小字,写了这幅画作出的年月,差不多已有二十年前。   “好了,拿回去吧。”林昊焱收好卷轴,送还去小厮手中。   “画上人是谁?”娄诏问。   林昊焱看着走远的小厮,嘴角收起笑,眼中一抹怅意:“我小姑姑,林菀书。” 第二十七章   从定国公府回来, 一路上娄诏都在想那副画。   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到了素雪院外。   院门守着的婆子看见,忙跑出来将娄诏迎了进去。   进到院子, 娄诏的视线落在正屋檐下的平台上, 那里铺了一张竹席。   竹席上, 冯依依怀里抱着软枕, 身子软软勾起,缩着脖子躺在那儿睡着。   婆子识趣的退出院外。   娄诏放轻步子走过去, 见着凌乱罗裙下,露出一只光洁的白玉小脚,根根脚趾圆润。   内心的煎熬从来未有停歇,只会越来越重。那孩子,那姓关的男人,以及在辛城她的新家。   娄诏怅然若失,冰封的脸终于撕开些许裂缝, 释放出眼底的那抹贪恋:“睡这儿不会凉吗?”   他伸手去为冯依依拉那条滑落的薄毯。   不想,那双闭合的眼睛就在此时睁开, 朦胧中带着迟钝的可爱。   “你, ”冯依依揉揉眼睛, 看清来人,“怎么来了?”   娄诏撩下衣袍,然后坐在竹席上,两条长腿落在台阶下,声音几分轻柔。   “冯依依, 你可想再做回冯依依?”   日和风软,墙边枣树上的蝉鸣声声,些许尖利。   冯依依从竹席上坐起, 低头整理好自己的衣裙,耳边垂下几缕碎发。   娄诏坐着,看着她一举一动,等着她的回应。   “哈。”冯依依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挤出两滴晶莹泪珠。   并没有因为娄诏在这儿,她就刻意维持什么,甚至还小伸了一个懒腰。尽管以前,她为了他做过所谓的规矩。   “大人说什么?”冯依依顶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嘴角依旧存着一份纯真。   娄诏别开脸,目光看去院中:“你做回冯依依。”   适才,在定国公府看到的那副画,在娄诏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   冯依依从身旁捞起抱枕塞进怀中,脸颊带着两道睡印子,声音软软:“大人的意思是扶安冯家的冯依依?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场大火无一人生还。”   “事在人为,总有办法。”娄诏面无表情。   “是这样没错,”冯依依知道,凭着娄诏现在的权力,做什么也不会难,“但我现在也是冯依依,只不过有了另一种生活。”   冯依依支起双膝,长长裙裾盖掩住,隐约印出双腿的曲线,一只手拖着腮颊。   她喜欢辛城的日子,不想再和冯宏达卷进什么,只求安稳度日。   揭开过往,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何苦?   娄诏右手搭在膝盖上,闻言轻蹙下眉。   他的提议被拒绝了,原还想说扶安的资产完好,宅院的契书也在手中。所有一切都还在,她却不愿回头。   选择了现在辛城的家。   “要吃吗?”冯依依问。   娄诏微转头,看见一碟红豆酥送到了眼前,顺着往上看,就看见冯依依恬静的脸。   “好。”娄诏是不喜欢这些零嘴的,还是两指夹了一块,只为能和她坐久一些。   冯依依嘴角一弯,收回瓷碟放于一旁几上:“清顺也爱吃。”   娄诏手中点心还未送到嘴边,闻言手微一顿。原来她对谁都是这样,都会往人手里塞好吃的。   “你有什么难事,可以与我说。”娄诏垂下手,红豆酥握进掌心。   冯依依歪头看娄诏,从哪个角度,他都是那样好看,只是现在没了当初的悸动,只剩下欣赏:“想回家可以吗?”   “不行!”娄诏想也没想。   他找了两年,所有人都说她死了,他不信,心里知道自己只是不愿承认。因为她没了,原本他想给的补偿全变成遗憾,对着一座孤坟,他能做什么?   他不会放她走,她现在仍愿和他说话,给他东西,他相信她心里还有他。   想到这两年,冯依依跟在别的男人身边,娄诏心里几欲炸开。如果有办法将那人从冯依依心里抹去,他绝对会去做。   冯依依下巴搭在膝盖上,身子蜷成小小一团:“早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不知道。”娄诏手指动下,身旁女子的衣带被风吹了从他指上滑过。   明明人就近在眼前,可是够不到,抓不着。   冯依依也不气,嘴角始终挂着恬淡浅笑:“那大人你,留下林伊想要做什么?你明知道我跟神堂案无关。”   一双眼睛清灵,微侧着脑袋看娄诏。   娄诏站起身,长袖垂下:“当年你说会等我,结果你食言了。”   她明明活着,可就是不来找他。未曾解婚和离,他们难道不是夫妻,她不该来找他?   说完,娄诏起身,迈步出了院子,头也未回。   冯依依坐在竹席上,一瞬间愣住。竟然觉得娄诏的话中带着委屈,好似当日她是个负心女将他抛弃。   “真是一个别扭的人。”冯依依摇头。   再看去那碟点心,便不自觉想起家里的小团子,桃桃。   不在的这些日子,也不知家里如何。关语堂收到她的信,是否已离开京城?   朱婆子从外面进来,眼神示意离去的娄诏,小声问:“姑娘,你惹大人生气了?”   冯依依抱着软枕滚在竹席上,眯起双眼:“他不是天天都那副模样?”   “你可小点声儿。”朱婆子劝了句,继而笑了声,“看大人的样子,奴婢还以为在闹别扭。”   冯依依抿抿唇。不知是不是别扭,但是说不进话是真的。   。   辛城。   夏日清晨难得凉爽,冯宏达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完后将纸贴在墙上。   墙上,已是密密麻麻的纸条,有昨日留下的,前日留下的;有东西放在哪儿,有什么时辰要做什么?   也知道自己记性越来越差,这些日子,冯宏达甚少往外跑,大多留在家中。   走到院中,地上躺着几条长木,旁上一捆绳子。   冯宏达撸起衣袖,捞起放在墙边的铁镢头,手臂用力举过头顶,后面落下,刨进土里。   这处位置在高墙边,顶上一棵榕树,树冠撑开大伞一样,清凉又遮阳。   没一会儿功夫,一个土坑挖好,冯宏达将一根长木栽进土中,然后双脚将土踩实落。   如此,又挖了三个坑。   毕竟体力有些吃不消,加之太阳起来,天热得厉害,冯宏达走进亭子。   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冯宏达捞起桌上的水杯,往嘴里灌了几口。   半边脸上,狰狞的伤疤拉扯着,被汗水洗过,更添了一分骇人。   这时,传来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冯宏达看过去。   见正是朱阿嫂双手托着桃桃的手臂,带着她在学走路,两只小脚虚虚踩在地上,兴奋的咯咯笑。   冯宏达脸色变得柔和,大步迈出去,一把就把小家伙儿抱起来,拎在空中转了一圈。   “小姐是自己走过来的,看来是想外祖了。”朱阿嫂笑着道。   冯宏达双臂颠颠孩子,只把自己那半边完整的脸给桃桃看:“快些学会走路,祖父领着你上街买糖,带你去郊外骑马……”   后面的话变成笑,多少有些无奈。   “老爷,我去伙房给桃桃蒸蛋羹。”朱阿嫂指指前院。   “依依有没有来信?”冯宏达问,“语堂是不是快回来了?”   朱阿嫂停下转身的步子,道:“信还是前日那封,至于船,我去问过,都还没回。”   “又不是什么远地方,怎么去这么久?”冯宏达心里挂念,总觉得不踏实,已有几日夜里睡不安稳。   若是以前他定然会亲自出去寻找,现在不成了。他记性变差,万一出点事,实在不敢想,还是决定守在家里等人。   “去忙吧,孩子我来带。”冯宏达抱着桃桃走去大榕树下。   难得起了一身风,树叶摇晃,沙沙作响,知了也跟着聒噪起来。   桃桃伸着小胖手去抓立起的长木,圆圆的眼珠明亮。   冯宏达心情愉悦的笑了两声,大手摸摸桃桃毛茸茸的头顶:“祖父好不容易栽好的,你这小东西敢给我推到试试?”   桃桃嘴里咯咯笑,干脆两只手一起去够。   “好好,”冯宏达往前一步,妥协的让桃桃抱上那截长木,“只是支木,四根立起来,到时候两根一组,用绳子将顶端扎紧咯。再在上面搭一根横木,就能做一个秋千。”   桃桃眼睛咕噜噜转着,摸了一手的木屑,然后想也没想就往脸上拍。   “桃桃,”冯宏达抓住娃儿的双手,哭笑不得,“你是个姑娘,要往脸上抹粉,这还往脸上抹灰。”   说着,冯宏达抱着桃桃去了亭子,拿帕子给把小手小脸擦干净。   完了,他就把桃桃放在自己腿上坐着,看去榕树下,喃喃着:“咱家在扶安,端阳节时,家家户户都会竖起秋千。”   桃桃现在安静了,两只手抱着一只甜瓜,正张大嘴巴啃着,只有两颗小下牙,废了一顿功夫,只刮破了点果皮,那甜瓜倒是被糊满了口水。   冯宏达笑着,疼爱的捏下孩子脸颊:“等你娘回来,就让她带着你一起荡秋千。”   说完,冯宏达抬头看看天:“依依,爹给你竖了秋千,端阳节一定回来。”   。   京城,关语堂这边,他之前认识一个人,也是往西域来回跑,正住在京郊。   想着干等也不是办法,打算去找那人问下,看能不能打听到徐魁的事。因为他现在不确定,冯依依是不是去了徐家。   天已下黑,夏天白日里总是长些。   关语堂打听到城郊,知道那座村落已经离得不远,便又紧紧脚步,想在天黑透之前进去。   正走着,突然身旁经过一辆骡车,车板上装了几口麻袋。   “劳驾,”关语堂快跑两步,对着坐在车后头的男人问,“小安村离着还有多远?”   谁知那男人瞬间紧张起来,手摸去麻袋下:“不知道!”   关语堂也没在乎,人家不知道,他也不能做什么。   随后就想转身,突然瞧见车上的一个麻袋动了动,似乎还有微弱的“呜呜”声。   关语堂站在原地,眼见那辆骡车赶得飞快,车上两个男人更是谨慎的回头张望。   他一下子想起客栈掌柜的话,最近京城的怪事,达官贵人之间的送礼改为送美人。而那些美人多是良家女子,被诱拐而来,最终落入人手,成为玩物。   关语堂双拳攥起,很难不把这些往冯依依身上想。万一她也落入这种境地?   说时迟那时快,关语堂一把卸下肩上包袱,从一旁野地里捡起一根棍子,抬步就往骡车追去。   骡车上的男人从车上抽出刀,两人齐齐举着,迎上关语堂。   关语堂身高马大,常年跑船,一身好本事,即便手中一截木棍,对付两人也丝毫不落下风。   身形一侧,明晃晃的大刀擦着鼻尖而过,留下一道阴冷银光。关语堂抬脚一踹,那矮一些的男人就滚进了路旁深沟,惨叫一声。   剩下的男人停在几步之外,双手握刀,不敢贸然上前:“少管闲事,你知道惹上谁了?识趣的赶紧滚!”   关语堂不屑扫了那贼子一眼,伸手拍拍肩上尘土:“老子管你是谁,把车上的人留下!”   话音刚落,车上的麻袋有开始剧烈扭动,那呜呜声更加明显,却是个女子无疑。   如此,关语堂确定,是真的遇上了拐子,当下手指关节攥得嘎嘎作响。正好多日来的郁闷借此发出,冲着那贼子就是一记飞踹。   一番打斗下来,掉在沟里的矮个贼子跑了,车旁的那个已经被关语堂打得没办法动弹。   关语堂喘两口粗气,上前捡起地上刀,直接跳上车板。   方才还在扭动的麻袋安静了,只有轻微的呜咽声。   关语堂捞起袋口,手上刀直接划上去,那束口的绳索就断了开。   麻袋里露出一张女子的脸,口里被勒着布条,一脸的泪痕,看着关语堂站在月下,凶神恶煞,女子身子更缩了几分。   “你家哪里?”关语堂问,伸手扯掉女子嘴里布巾。   其实有过那么一丝丝期待,他希望救下的是冯依依。   “多谢恩人!”女子手脚被敷,想要行礼谢恩,重新摔回车板上。   “不用!”关语堂跳下车,一把揪起那半晕的贼子就往麻袋里套,“混人,祸害女人就该死!”   正在这时,一串马蹄声响起,朦胧夜色中正朝这边而来。   关语堂心下一惊,想着莫不是这些贼子还有接应?当下就绷直了脊背。   “你快跑,往那山顶跑,应该有座寺院。”关语堂对那瑟缩不停的女子道。   女子想压下哭泣,奈何根本忍不住,一路而来早就吓破了胆儿:“恩人,我……”   关语堂三两下,解除了女子身上绳索,看她披头散发倒也可怜:“逃出去赶紧回家,你家人铁定急得要命。”   此时也管不了许多,关语堂伸手把女子从车上拉下来。   “我,”女子一个趔趄跪在地上,双手抓住关语堂的衣袖,“他们给我喂了药,我跑不动。”   “这帮贼孙子!”关语堂嘴里骂了声,握刀的手紧了又紧,眼见那几匹马已经离近。   “噌”的一声,一只□□射来,直插上车板,箭尾震晃着。   关语堂将女子护在身后,自己弓着腰,紧握手中刀,虎目圆瞪,一副蓄势待发模样。   离着两丈远的地方,马匹纷纷停下,铁蹄踢踏下,干燥的路上溅起一片灰尘。   “咱这算是人脏并获?”马上一人笑道,好似捡到天大的便宜。   为首之人打马向前,手中银枪敲敲骡车,另只手一抬,后面几匹马纷纷散开,将骡车围了一圈。   徐珏端坐马背,身上甲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嘴角倒是笑着翘起:“看你人高马大的,居然做这种拐子勾当?”   说完也不废话,眼神一冷,举起手里银枪对准关语堂。   “大人,”被救女子匍匐跪于地上,双手摁在土尘中,“是这位恩人救了我。”   说着,便又是泣不成声。   徐珏看看关语堂,又看看瘫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说说怎么回事?”   关语堂环视四下,看着这群人的打扮是出自军营,心里也就松了几分。随后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事情说罢,又有女子为证,这才洗了关语堂的清白。   “把这混球绑起来,交给顺天府刘沛。”徐珏在马上探身,枪尖挑着那拐子的脸看了眼。   身边士兵凑过来:“咱这出来瞎走一趟,还真能碰上?交上人去,是不是就可以回守备营?整日在这荒郊野岭,只差成蚊子食。”   徐珏坐正身子,收了自己的银枪,似笑非笑:“将军没发话,怎么回去?”   “那还得给顺天府那帮混蛋跑腿儿?”士兵不乐意,瞅了眼徐珏,“徐校尉,你说当日把那贼子弄死做什么?”   徐珏笑笑:“就算在荒郊野地里跑,我也不愿看他顺心。”   “刘沛老头?”士兵摇头,“他够阴的,让你帮顺天府办事来抵错处。”   徐珏没再说话,没人知道他只是想看娄诏不顺。   心中某处隐隐作痛,当年那宅子和乐的景象终归不会再现。   关语堂现在也没法去小安村,毕竟现在扯上一桩案子,要回顺天府做些笔录。   对此他倒觉得不错,说不定就能打听到冯依依的线索,就是……   关语堂瞅着身旁的女子,死活拽着他的衣角不松,至今吓得还未回神,整个人哆哆嗦嗦的不行。   也就隐约知道,这女子真是从外地拐来的。   骡车驮着板车向前,吱吱呀呀。   徐珏留下三四个人继续寻找跑掉的矮子男人,剩下的全部回京,   枣红骏马高昂头颅,喷了两个响鼻儿。   徐珏安抚的摸摸马的勃颈,回头看了眼板车上的关语堂:“身手不错,哪里学的?”   “没人教,”关语堂看过去,不在意的露着小臂上的伤口,“打小运河上混,久而久之自己就会了。”   他从小无父无母,跟着跑船长大。也就是后来接过冯家父女,他才知道家是什么样。   徐珏看去前路,俊朗的脸轻轻扬起:“去顺天府做完笔录,赶紧离开京城,别留在这儿。”   “为何?”关语堂不解,冯依依不知下落,他还想去一趟小安村。   找不到人,他怎么能安心离去?尤其今晚救了这女子,他更怕冯依依出什么事。   徐珏双腿轻夹马腹,晚风扫过耳际:“京城水深,你当今晚是英雄救美,没准儿明日就锒铛入狱。”   剩下的话不必多说。徐珏知道,关语堂也是在外跑的人,不会不知道其中意思。   京城的怪风气由来已久,有些达官贵人喜好怪癖,偷着养些女子、小儿。更有些,甚至相互交换玩弄。   指不定今晚这女子就是哪位贵人预定的。   。   明日当空,几丝云彩无精打采飘着。   冯依依坐在马车上,透过竹帘缝隙,看着京城息壤的大街:“京城靠北,为何却比扶安炎热?”   正中,娄诏看着手里公文,抬头道:“扶安山多水多,故而凉爽。”   冯依依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那魏州呢?不是湖泊水泽更多,会更凉爽吗?”   “你可以去住一段日子试试?”娄诏干脆放下公文,“前面就是西域街的客栈。”   “哦。”冯依依坐正。   她现在越发看不透娄诏要做什么,就比如她说要来看看关语堂走了没,娄诏真的答应下。   “长生药是骗人的,不要信。”娄诏开口,说来如果不是这骗人的鬼药,她应当也不会主动跑进京城。   冯依依双手相握,忆起关语堂说的话,他说是船上伙计亲自用过,亲眼所见。   关语堂不可能骗她,而娄诏这人虽然看不透,但这上面不至于说谎。   “你不信?”娄诏轻易在冯依依眉宇间铺捉到想法,“长生药是咱朝人给起的,西域人这叫之为鬼药。少量可让人缓解病痛,多了会成瘾。”   “差这样多?”冯依依心里也明白,自己是病急乱投医。   可她实在不忍心看见冯宏达一日日的变差,她怕终有一日他将她忘掉。   娄诏看着冯依依失落垂下脸去,便又道:“可以有别的办法,天下这样大,凡事都有可能。”   “你,”冯依依微微歪头,看着娄诏,“有时候多说话挺好的。”   她听得出方才娄诏说出的,是安慰,虽然很平很淡,可是的的确确是。   娄诏听了,倒是又不知该如何接话。明明朝中可以侃侃而谈,面对一个冯依依,反而得了哑病一样。   这几日,他也在想到底怎么了?   天知道他有多想冯依依回来,可是人真的回来,他心中却生了怨气。怨她当年不守承诺,明明活着,却突然销声匿迹,给他留下的全是遗憾。   他折磨了自己两年,怪自己没护住她。而她一无所知,甚至跟了别人。还有那个孩子,没有一岁,根本不是他的。   娄诏手指抓上袍边,指节泛白。   所以,他想留住她,就要接受这两年来的所有变化,带来的结果。说起来,这一切有何尝不是他一手造成?   娄诏自认不是一个好人,甚至觉得自己一颗心早已冷透,可是到底贪恋上那一片温暖,无法松手。   “依依,”娄诏放轻语调,叫了这个只在梦里出口的名字,“留下来好……”   “大人,守备营徐校尉求见。”马车停了,侍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娄诏的话被打断,看去冯依依,见她好像并未觉察:“知道了。”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到懒洋洋的声音:“娄大人事忙,下官耽误不了您多久。”   车厢内静下,冯依依懵了一瞬,手指尤缠着自己垂下的系带。   转而对上娄诏双眼,软唇一张是很轻的声音:“他……”   娄诏缓缓起身,扫开衣袍上褶皱,淡淡回道:“没错,是他。” 第二十八章   车夫从外面掀开车帘, 光线洒落进来。   娄诏看见冯依依往后倚着,想躲去那阴影中,眼中翻滚的情绪, 惊讶、激动、欢喜……   “徐珏。”冯依依喃喃着这个名字, 两只手紧捏在一起。   一瞬间, 娄诏明白, 冯依依的这种躲闪,才是真正的在乎。   而这几日, 他与她同住一府,她从来都是平静的,没有挣扎,没有痛苦纠结。   “你,”娄诏嘴唇动了下,眼中闪过自嘲,“不下去同他相认?”   “我先坐会儿。”冯依依低下头, 声音很轻。   娄诏没再说话,起身下了马车。   阳光倾泻, 楼宇林立。   这里是顺天府衙附近, 徐珏站在几步外, 身后是一座茶楼。   “娄大人,楼上请,”徐珏看似客气的伸手作请,“上次您要的人死了,不过留下些东西。”   娄诏踱步到徐珏面前, 两人相对,恰似当年魏州渡头。   “且说说,留下什么?”娄诏淡淡开口, 对于对方的敌意不予理会。   徐珏倒是往那马车瞅了眼,似笑非笑:“想不到娄大人如此清贵之人,也有这种嗜好?”   方才车帘一掀的时候,里面可不就是女子的裙角?看来传言不虚,娄诏是养了美人。   如此,徐珏更为冯依依不值。傻丫头也不知道被什么迷了心窍,看上娄诏这厮。   娄诏觉察到徐珏身上染上冷意,抬步越过,迈上阶梯:“本官很忙,徐校尉最好快些说。”   “自然不敢耽误娄大人。”徐珏最后瞥了眼马车,眸中意味深长。   刚踏进茶楼,一名下属追进来,对着娄诏微点一下头。   娄诏会意,遂对徐珏道:“本官稍后就到。”   徐珏颔首,随后抬脚上楼,木质楼梯发出沉闷咚咚声。   这厢,娄诏站到窗边,手下站在旁边,恭谨垂首,小声将探来的事情说出。   “他也在?”娄诏手指敲着窗台,外面是宽敞街面,“可知背后人是谁?”   手下颇为小心,抬手凑去娄诏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娄诏手指一顿,抬手挥了下,那手下顷刻间离开了茶楼。   “这样的话?”娄诏透过窗口,视线落在那辆停靠的马车。   这边,冯依依坐在马车中,心绪无法平复。   未想过会在京城遇到徐珏。断开这两年,徐家的信息也断了。   若说想去与人相认,冯依依很想。但是不能,冯家有仇人,莫要再连累徐家。   就让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彼此过彼此的日子。   冯依依想通,心中释然。既然徐珏过得不错,她也替他高兴。   正想着,窗帘子掀开。   却是娄诏细长的手指勾开一条缝隙,紧接着是他清淡的声音:“关语堂在茶楼。”   “大哥?”冯依依一怔,关语堂果然还留在京城,“他怎么样?”   娄诏能看见冯依依脸上担忧,心中一涩:“上去看看,你不与他说清楚,他不会走。”   冯依依也如此认为,一封信到底打消不掉关语堂心中顾虑。”   “你再想想,我先上去。”娄诏放下帘子,转身而去。   车厢静了,冯依依整了整衣裙。   她留在娄府中已有几日,不若上去,然后与娄诏说清,同关语堂一起离开。   至于那冯家当初对娄诏的死结,她也努力解过,已经尽力。现在真的非常想冯宏达,想桃桃。   想着,冯依依下了马车。   茶楼伙计早已等候,见人下来,赶紧走在前面带路。   此时是半晌,茶楼里人不多,颇有几分清净。   冯依依随着伙计上了二楼,沿着走道往前。   正走着,旁边包厢的门开开,露出一张女子的脸,见着冯依依,先是吓得想缩身回去,看清是个女子,脸上才稍显松缓。   “小二哥,”女子怯怯的把住门框,朝那伙计唤了声,“关大哥还在吗?”   冯依依闻言停下步子,目光在那女子脸上扫过。是个清秀佳人,娇小玲珑,眼神中带着一股胆怯。   方才那声“关大哥”,指的可是关语堂?   伙计指指前方走到尽头,点头回道:“在那屋说话,姑娘稍等。”   女子好像不放心,把着门往前看着。   冯依依心生疑惑,遂转身继续前行,或许问了关语堂就会知道。   走到尽头的包厢门外,里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大约讲得是什么案子,拐子,贼子……   突然,冯依依面前的门被打开,毫无防备。   娄诏站在面前,目光与冯依依相交:“依依,进来。”   说完,直接顺手攥上冯依依手腕,将还在愣怔着的她拉进包厢,动作一气呵成。   “吱呀”,伙计有眼色的将门从外关上。   本来还在聊着话的场面突然静下来,所有人目光落在冯依依身上,有悲,有喜。   冯依依站在门旁,眼看着对面两个男人脸色渐变,手腕上的那只手,像一只镣铐,钳着她动弹不得。   “依依!”   “小妹!”   徐珏与关语堂同时出声,几乎同时冲上来,想要确认。   娄诏身形一侧,将冯依依挡在身后,面色清冷:“两位请坐,有话慢说。”   “娄诏!”徐珏怎能平静,当下也顾不得是否犯上,双手抓上娄诏衣襟。   娄诏垂眸,盯着脖间那双手。   冯依依感觉一阵晕眩,本以为只是见关语堂,却不知娄诏会如此,直接将她彻底推出来。   “徐珏。”冯依依轻唤,嘴角带笑,眼中微微光芒。   “依依,”徐珏不觉松了手,无所谓的脸上满是复杂,却是笑起来,“傻丫头,你跑去哪儿了?”   冯依依抽着自己的手,可娄诏越发攥得紧,直让她锁紧眉头。   娄诏伸手推开徐珏,手指淡扫衣襟:“本官奉劝两位,好好坐下说话。”   “徐珏,坐下说。”冯依依抽不回手,又对同样吃惊的关语堂送去安心的笑,“大哥这几日辛苦。”   “小妹,他是谁!”关语堂抬手指着娄诏。   爽直的汉子瞪起双目,双拳已然紧攥,暴起根根青筋,仿佛下一瞬,那拳头便会招呼在娄诏身上。   娄诏眼神犀利,盯着关语堂那截手指:“你最好把手放下!”   冯依依绕过娄诏,尽管被钳住手腕,可还是伸出手臂,将关语堂的手轻轻摁下:“大哥,我没事。”   “小妹别怕,旁边就是顺天府,大不了咱们报官。”关语堂看着冯依依被抓的那只手,怒火烧红了双眼。   “报官?”娄诏一动嘴角,扯出些许讥讽。   一旁,徐珏最快压下情绪,冷笑一声:“莫要多此一举,顺天府尹的主子,就是咱眼前这位娄大人。”   “他是官?”关语堂瞪着娄诏,丝毫没有胆怯退却的意思。   为了家人,他可以拼命。   说完,徐珏拍拍桌子,回头看娄诏:“娄大人想说什么?”   气氛终于松和一些,娄诏一副万年表情不变,手下一用力,便把走出两步的冯依依拽回身边。   再看屋里另外两个男人,果见脸色极差,暗中咬牙。   身为男人,娄诏如何看不出,徐珏和关语堂十分在意冯依依。   “依依,你想说什么?”娄诏垂首,轻声问,目光中是冯依依略显苍白的脸。   冯依依回看娄诏一眼,清亮眼中带上生气:“有很多想说,大人能给多少时候?”   “好。”娄诏只有一个字。   说完,他缓缓松开手,那细细的手腕便挣脱开,离去。   娄诏独自走去窗边,双臂摁上窗沿,俯首看着街景。即便天气炎热,京城大街总是如此热闹。   桌前,冯依依看看徐珏,又看看关语堂。就算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一番场景。   “你这两年在哪儿?”徐珏问,平静的话语压制不住心底的翻涌。   每年春天,他都会抽空回一趟扶安,去看看那已被杂草覆盖的冯宅废墟,去郊外那坟前站上半日。   每每,徐珏会把最好的酒祭奠坟前,摆上各种点心零嘴儿,他知道她爱吃。   冯依依眼神往关语堂一望,笑着道:“和大哥在一起,我去了南面。”   徐珏看一眼关语堂,其实对人的印象不错,这年头有侠义心的人不多。这一点,可以断定关语堂是个好人。   “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徐珏问,心道冯徐两家是挚交。   去跟一个船夫去南面,也不向徐家求救?   “徐珏,这是我爹的主意,”冯依依只挑简单说着,“他这些年累了,想找个地方安度余生。”   “我不信。”徐珏摇头,“你这丫头还同我说谎?”   冯依依了解徐珏,骨子中带着徐家的正义感,因此就更不能拉他们进来:“我现在过得很好。”   “你们?”徐珏看看关语堂,事先听说人是在寻他的娘子。   “大哥,”冯依依对着徐珏没有隐瞒,“这位是我的大哥,我爹早年收的义子。”   窗边,娄诏嘴角微勾一下。   瞧,差点就被骗过去。大哥,假成亲,连那孩子都是她在草堆里捡回来的。   辛城过来的消息,他是在早上拿到,时机居然卡得如此妙。   关语堂性子直爽,眼看冯依依安好,内心便想着赶紧带人回辛城。   毕竟耽搁了好几日,他还差点走歪,转而去查什么西域商队,什么徐魁。   也幸好在昨晚阴差阳错救了被拐的女子,今日才会见到冯依依。   “小妹,我算了下,明日有条船过来,正是往南走。要不,咱准备下,回家?”关语堂问,“至于药,咱再想办法。”   京城正如冯宏达所说,水实在太深,淹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徐珏闻言,搭在桌上的手攥紧:“依依,你真要回去?你现在在哪儿?冯叔没事,我爹娘知道了一定想去探望。”   “此事不要同徐叔徐婶说,”冯依依道,“有不得已苦衷,徐珏你会明白。你已知道我们安好,而我也知道你们安好。”   徐珏沉默片刻,总是阳光的脸上黯淡几分:“真要走?”   “是。”冯依依点头。   关语堂站到冯依依身后,几天跑下来,人消瘦不少,眼圈印着疲倦:“那咱们走吧?”   “怎么走?”娄诏在窗边回身,背对着外面,肩上落下一片光圈。   冯依依看过去,心中已然打定主意:“我该回去了。”   “冯依依,你知道你是谁?”娄诏慢踱两步,到冯依依跟前,“你要去哪儿?”   冯依依柳眉轻皱,看进娄诏眼中,那里依旧一团浓墨:“回家去,找我爹,找桃桃。”   娄诏眉头微挑,唇角一抿:“回家?你的家,难道不是和你夫君一起?”   冯依依心中一跳,看清了娄诏脸上的认真。   原来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娄诏留下她,不是因为想惩罚她,让她尝尝那种离不开,被困住的痛苦。心想离开,身却被困。   原来,娄诏是,是想留住她。   所以,眼前这一切是他算好的?徐珏,关语堂。   娄诏拉着她出现,把她推到众人前告知,她就是冯依依。自此,她隐藏两年,终是恢复身份。   她的身份,就是娄诏的妻子。   冯依依忍不住后退两步,眼中蔓延开不解:“你?”   他为留住她,而断她后路,让她“死而复生”。   难怪在素雪院,娄诏问她想不想做回冯依依,原来他并不只是说说,是想真做。   “娄诏,你要对她做什么?”徐珏挡在冯依依身边,双拳紧攥。   娄诏扫过徐珏愤怒的脸,看去藏在人身后的冯依依:“徐校尉此举不妥,我夫妻俩之事,你不宜插手。”   “夫妻?”关语堂惊讶的话语显得那样不合时宜。   一双虎目死盯住娄诏,关语堂似乎猜出了他的身份。   当年入赘冯家的那个女婿,原来就是娄诏。   “不错,”娄诏看着人脸上的惊诧,他自己还是一副轻淡模样,“我与冯依依未和离,无有解婚书,自然是夫妻。”   如果愿意,他甚至能将自己的那份婚书拿出来,供他们瞻仰。   “哈哈哈,”徐珏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脸上却无半点笑意,“娄大人怕是忘了,当初魏州渡头,事情都已说清。”   当年毫不珍惜,如今还在这边扮情深。   “徐校尉,”娄诏开口,声音不重却带着浓浓警告,“你凭什么管我俩之事?”   徐珏上前一步,对上娄诏,毫不相让:“你又凭什么管她?徐某记得,娄大人的身份只是赘婿!”   最后的“赘婿”二字分明咬重牙根,且带有几分讥讽。   面对徐珏挑衅,娄诏回以一记淡笑:“那又如何?她还是我的妻。”   争执声让冯依依脑仁儿发疼,至此,她终于知道了娄诏的心思。   “小妹?”关语堂不放心的唤了声。   “大哥,我没事。”冯依依对关语堂点下头。   再看前面,徐珏拳头紧攥,显然是想动手。   冯依依一步上前,将徐珏拦住:“别吵,不是说好好说吗?”   “依依,你无需惧他,”徐珏狠瞪娄诏一眼,“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   冯依依拽着徐珏袖子,叹口气道:“我能发生什么?别像小时候,老是对别人亮拳头。”   “傻丫头,你不会信他吧?”徐珏手指戳戳冯依依脑袋,“不记苦啊你!”   娄诏眸光一暗,盯着徐珏的手,齿缝中蹦出两个字:“徐珏!”   “都别吵!”冯依依撑开双臂,站在中间将两男人推开,“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徐珏一把拉回冯依依,皱起双眉:“你要做什么?”   “没事,”冯依依抽回手,“你信我。”   最终,徐珏不甘点了下头。   冯依依回身看娄诏:“你我之事稍后再说,现在我有话要和大哥说。”   “好。”娄诏惜字如金,脸色不变,好似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冯依依转去看着关语堂,眼中有些愧疚。就算不是亲眼所见,也知道这两日,关语堂为她跑了多少路,找了多少人。   “大哥,我来时看见隔壁一个姑娘,是不是同你相识?”冯依依问。   二层没有其他客人,女子口中的关大哥,一定就是关语堂无疑。   关语堂点头,坚毅脸上有那么一丝复杂:“这事说起来话有点长。”   “那刚好,咱们去隔壁说说。”冯依依说罢,也不再管,直接伸手推开门。   关语堂跟在后面,两人一齐走了出去。   娄诏并未阻拦,走到桌旁,伸手捞起一个杯盏,将里头凉茶饮尽:“徐校尉,说说案子的事,本官很忙。”   “嘭”,徐珏掌下拍着桌面震响,颇为好笑道:“娄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心?”   娄诏低头,看看左胸,后扫了眼徐珏:“自然是有的。”   “呵!”徐珏现在倒是觉得好笑,什么人会练就的如此,不被情绪左右。   “你想回守备营?”娄诏问,轻撩衣袍坐下,“那人怎么死的?”   徐珏双臂环胸,很不待见娄诏是真,但是公事归另一码,这上面他分得清:“若说不是我弄死的,娄大人信吗?”   “哒”一下,茶盏落在桌面。   娄诏指尖转着杯盏,道了声:“信。”   。   隔壁。   冯依依同关语堂刚进去,那女子就跑到关语堂身后,手忍不住去拽人的衣角。   关语堂哭笑不得,对上冯依依眼睛一脸无奈:“她就是我昨晚救下的,叫……”   “贞娘,”女子怯怯开口,“我叫李贞娘。”   关语堂把衣角从李贞娘手里抽出来,安抚一声:“莫怕,这是我家娘子。”   在外,关语堂总是这样为冯依依遮掩,免得她被些人给惦记。   “娘子好。”李贞娘道,往墙边站了站。   冯依依这也就看清李贞娘的真模样,瘦瘦小小的,看样子是吓得不轻,身子哆嗦的不行。   看来现在,李贞娘信任的人只有关语堂,也不知到底经历了什么。   人有时候会下意识不去触碰记忆中的痛苦,冯依依也是。当年的大火,她不愿提及。   “依依,你是不是要跟他回去?”关语堂将门关好,想要劝说一番。   冯依依点头,对于关语堂是真心感激,真正的家人也不过如此。危难时候没有将她丢弃,而是拼命找寻,哪怕大海捞针。   “大哥别担心,我肯定回家,你等我一日。”   之前想错了,冯依依一直以为娄诏恨的是冯家。今日才明白,原来根源还是他俩。   之所以两人到今还牵牵绊绊,不过就是因为那纸婚书绑着,她没有自由,娄诏亦没有。   关语堂向来知道冯依依有主意,行事分寸得当。只是这次面对的是娄诏,总会让人觉得担忧。   他只知冯家曾有个入赘女婿,没想过人如今身居高位,万人之上。   “那我留在京城,等你一起。”关语堂道,眉宇间一股坚毅。   冯依依看去李贞娘,樱唇轻抿:“大哥,不若你先将李姑娘送回家去?”   闻言,原本还算安静的李贞娘惊恐瞪大双眼,慌乱摆着双手:“不不,我不回去,不要!”   边说边往后退,一个不慎,人就被椅子腿绊倒,地上咕噜滚了一圈,爬着到了墙角,缩成一团。   “姑娘?”冯依依跑过去,想将人扶起,不经意看见了李贞娘露出裙外的两只脚。   那两只脚很小,套着一双尖头三寸鞋。   冯依依眉头一皱,李贞娘的这双脚是缠裹过的。   “别送我回去,”李贞娘拉着冯依依的袖子央求,一脸泪痕,“我嫂子还会把我卖掉。”   凄惨无助的哭声,让人心生怜悯,酸涩。   冯依依送过去一方帕子:“不用怕,不送你回去。”   “真的?”李贞娘瞪着一双泪眼,双手抱在胸前。   “真的。”关语堂在旁道了声。   与关语堂说了些话,冯依依便出了包厢,回头就看见李贞娘又拽上关语堂的衣角。   或许,现在李贞娘唯一相信的人,便是关语堂。的确,关语堂是个好人。   “小妹,你放心,我先把她安顿下就回来。”关语堂拽不回自己的衣角,只能任由李贞娘攥着。   冯依依点头,随后下了楼,去了柜台处。   “掌柜,借纸笔一用。”   掌柜闻言,将纸笔摆上柜台。   冯依依提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嘴唇轻抿,眼波闪烁。   将笔还给掌柜,冯依依径直出门,脚步轻松上了马车。   车上,娄诏已经在等候,看得出脸上松缓不少,嘴角微翘着。   马车缓动,掉过头往侍郎府方向。   “依依,以后我们在一起。”娄诏说出藏在心底的话,伸手想拉过冯依依。   冯依依不说话,将方才写的那张纸甩去娄诏面前:“给你的。”   娄诏抬头看去对面女子,细长手指捏过折了四叠的纸。   两下便将纸打开,娄诏垂眸看着,微翘的嘴角抿平,指尖用力:“何意?”   只见那纸上开端,赫然三个字。   放夫书! 第二十九章   冯依依往前探了探身子, 伸出手指指着纸上的字:“娄大人金科状元出身,怎会看不懂?”   娄诏自是认得每一个字,手里越发捏得紧, 平时平静的脸庞难得闪过诧异。   他是没想到, 没想到冯依依会写这个。   娄诏的认知中, 冯依依是个好说话的女子, 一件小事就能让她开心半天。   他本想解决这件事,让关语堂放弃, 让人都知道他的妻子冯依依回来,而并非葬身火海;他还想,放下以前的纠结,日后同她好好相处。   可是,拿到手的是一纸“放夫书”。   马车继续向前,行进在京城繁华大街,人潮熙攘。   跟随马车的下人们如常, 规矩不语,并不知道此时的车厢内一派水火相对。   “不要闹。”娄诏将薄薄的纸张送回给冯依依, 纸片轻颤着。   冯依依并不接, 清亮眼中平静无波:“是真的, 你我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一瞬静默,只有马车行进的轻响。   娄诏擎在半空的手缓缓垂下,眸中布上阴霾:“各自安好?”   深眸紧锁车壁前纤柔身影,女子脸上安静, 不是赌气,不是拿乔。   “这样挺好,”冯依依轻轻开口, 软软的嘴角总带着几分温柔,“原就是冯家先对你不起,今日就彻底了断。”   原先还曾顾忌娄诏颜面,想要缓和的结束。毕竟当初的确是冯家错在先,逼了娄诏。   如今眼看越发纠缠,而痛苦也会越深。冯依依想,既是娄诏入赘,那么她这个妻干脆主动,给一纸放夫书。   “当真?”娄诏皱眉,似还是不信冯依依会如此做。   他觉得她该想到,凭关语堂如何能找到救治冯宏达的药?就算知道,他们也无法得到。   而他能,天下大半的事情,他都有办法。   冯依依点头,表情认真:“冯家的枷锁套着大人太久,是该松开了。法典所记,该是我写这封放夫书。”   “呵,”娄诏嘴角溢出一丝冷笑,眼角透出狠意,“你跟我说法典?”   是,没有人比他中书侍郎更懂法典,那些在面前卖弄的人,没人能辩过他。可是,冯依依说的,他无法反驳。   赘婿,去留是在夫人手中,法典明确记载。   “夫人一封放夫书,可是我做错什么?”娄诏问。   冯依依微一怔,成亲如此久,娄诏第一次称呼她为夫人:“你没错,只是我们再回不去,两年,很多事情变了。”   “没有,”娄诏手攥紧,那张放夫书揉作一团,“你说过,若我有了别的女子,你会弃我而去,可我没有。”   语气不觉加重,马车明显顿了一下。   娄诏身子前倾,双臂撑在冯依依两侧,将人困在方寸之地:“我没有!我一直再找你。”   “你,”冯依依忍不住后倚,纤背抵上车壁,面前的压迫感让她不禁瑟缩一下,“我真的要走。”   “冯依依!”娄诏一个字一个字的叫着,抬手就钳上冯依依的下巴。   “呃,”冯依依吃疼,脸皱成一团,“你放开!”   娄诏对上那双抗拒的眼睛,心中刺痛。做了许多,终究还是错的吗?   “你为什么不懂?”娄诏眉间深皱,好似昭显着他此刻内心的痛苦。   冯依依双手掰开钳住她的那只手,蹬着腿往一旁躲开,眼神里多了陌生。   娄诏缓缓回身坐下,方才发力的手垂在身侧,淡淡垂下眼帘:“吓到了你,对不起。”   然后,他捡起那团揉皱的纸,一点点平整开,瘫在膝盖处,指尖轻轻碾平。   余光中,冯依依已经躲到离他最远的地方,门帘那儿,想必手一掀,人就会跳出去,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再寻不到。   “咳咳。”娄诏抬手挡在唇边,轻咳两声,熟悉的憋闷又有翻涌而来之势。   纸张平开,娄诏这回认真的看着上面每一个字。   娟秀的字迹,就像她本人,有丝俏皮灵动。   上面,两人定亲的日子,成亲的日子,见证人,主婚人,双方父母,乃至……   娄诏看着那一串生辰日,是他的。   她记得他的生辰,到现在还记得。可他,只知道她是春日所生,桃花盛开时,桃花相依,取名依依。   就这样一直静默,直到外面传来车夫谨慎的声音。   “大人,到了。”   半晌,娄诏收起放夫书,赛进袖中。   冯依依往人看了一眼,嘴角轻抿:“希望大人安好,依依要回辛城。”   “这样?”娄诏回复原先冰冷,起身下车,经过冯依依时,还是忍不住看了她:“先回素雪院,有人在等你。”   冯依依眼看娄诏下车,自己靠在车里想了好一会儿。   这次不管如何,她都会走。不管娄诏是否揭露出她的身份,她都会走下去。   只是,素雪院有人等,又是何人?   所有认识的都在扶安,京城里只一个徐珏而已。   冯依依下车,脚踩上马凳,轻轻落地。   跟了一路的张妈再不敢说话,只偷偷拿眼看看冯依依,内心里叹了口气。   谁都看得出,娄诏和冯依依这是又起了矛盾。   通过这几日,几个婆子似乎也看出点什么。她们家大人,应该与这位伊姑娘早就相识。   “素雪院有人等?”冯依依看看张妈,“张妈妈知道是谁?”   张妈妈拢拢情绪,道:“说是清月观的道长,已经等了一会儿。”   “清月观道长?”冯依依念叨着,印象中并没有这个人。   见见也罢,左右她会离开。与娄诏,她想温和的解决,可对方从来都是他自己的想法。   素雪院。   冯依依踏进院门,便看见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姑子跪坐在平台竹席上,守着面前小几,手中握有一盏清茶。   院子清净,蔷薇爬满高墙,正是怒放时候,引来蜂蝶飞舞嬉戏。   冯依依站在垂花门下,脚下踩着石阶,愣愣看着跪坐的道姑。   “秀竹?”冯依依轻唤一声。   道姑闻听动静,回过脸来,惊讶的表情印在脸上,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小姐?”   冯依依鼻尖发酸,两眼忍不住盈满温热,喉咙肿涩涩的应了声:“真的是你?”   “是秀竹,”秀竹慌慌站起身,不稳的步子跑着,一直到了垂花门下,双膝跪下,“小姐!”   “你做什么?”冯依依抬起手背搓搓眼,忙弯腰去拉秀竹。   方才面对娄诏,她不是没有情绪,心里也是波动。现在面对秀竹,冯依依已然情绪崩溃。   力气小,冯依依拉不起秀竹,干脆同人一起蹲在地上,抱成一团哭泣。   “小姐,你没事。”秀竹泣不成声,紧紧攥着冯依依的袖子,死活不松。   冯依依搂上秀竹肩头,清泪滑下,鼻音浓浓:“你也没事,太好了。”   俩姑娘在一起哭得不松开,一旁张妈妈走上前劝说:“姑娘,进屋里说话,地上怪凉的。”   “对对,”冯依依抹抹眼泪,噗嗤笑了声,“相逢是好事,你我哭个作甚?”   秀竹吸吸红红的鼻头,皱了眉:“还不是小姐先哭,婢子才没忍住。”   冯依依抬手戳了秀竹的额头,轻哼一声:“还是这样大胆,顶嘴。”   “婢子才没有,”秀竹说着,又是一串眼泪,“小姐可千万别说要把我嫁给谁,这句说辞,我早已不当真。”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脸上全是眼泪,眼睛更是红得跟兔子一样。   秀竹起身,手搀着冯依依的手臂,将人扶起,叹了一气:“小姐,以后别丢下我。”   冯依依这才仔细看着秀竹一身打扮,的的确确的道姑炮衣,简单朴素,黑发聚在头顶扭成一个道髻,插了一枚竹簪子。   “秀竹,你现在在清月观?”冯依依只知当年那场大火,秀竹正好不在,应当是逃过一劫。   只是后面便不知道人如何,今下相见,人已入修行之门,还在京城。   婆子们重新铺了一张竹席,摆上小几,布上新鲜水果,几碟点心。   冯依依跪坐在小几一侧,见秀竹恭谨的站在阶梯下,顿时觉得好笑。   “上来坐,外头多晒得慌?”冯依依手指敲敲小几,眼神示意自己对面。   秀竹犹豫一下,随后走上台阶,除掉鞋履,跪在小几另一侧。   婆子们知道两人有话说,也都有眼色的去做自己事情。多日下来,与冯依依也生出一些情仪。   “道长如何称呼?”冯依依提起茶壶,往瓷盏中冲了清茶,眼神中带着调皮。   “小姐莫要笑我。”秀竹哪里使得,赶紧双手扶住茶碗,“谢小姐。”   冯依依笑,与秀竹的重逢,让她冲淡了方才在茶楼的阴霾。   “怎么来的京城?”冯依依问,为自己添了一盏茶。   秀竹双手碰过茶盏,情绪沉浸在回忆中:“秀竹是签了卖身契,此生离不开冯家。”   “冯家已不在,你理当回复自由身。”冯依依不解。   冯宏达曾说,扶安的家业大房是拿不去的,根据法典,八成是被官家收回。   “没有,”秀竹摇头,眼角犹带泪痕,“老爷小姐走后,姑爷让我跟来了京城。”   “他?”冯依依心中思忖,突然也就想通了。   娄诏是冯家入赘女婿,是冯家人没错,所以那些资产并未被官家收回,而是到了娄诏手中。   “是,”秀竹点头,“跟来京城后,我见姑爷身旁并不缺人伺候,就请了姑爷,自去清月观修行,也为小姐和老爷祈福。”   “原是这样。”冯依依抿了口茶,“你过得好吗?”   秀竹点头,比两年前更稳重些:“观里清净,偶尔也会来侍郎府探望下姑爷。”   冯依依心道,秀竹是个有心人,知恩。   “姑爷的病,也不知好些没有?”秀竹不知冯依依与娄诏现下如何,无心说了一句。   冯依依闻听,捏着杯盏放下:“什么病?”   娄诏有病?冯依依并不知道,以前娄诏的身体就很康健,这次重逢,也没见什么不妥。   “我看像是胸口闷,”秀竹回道,“可我家住持道长说,姑爷有心病。”   冯依依点头,不想再继续娄诏的话题:“见你挺好,我便放心,过两日我要走了。”   “小姐要走?”秀珠脸上生出诧异,“可是姑爷说,让我搬来素雪院,不是要照顾你吗?”   冯依依眉间轻蹙一下,一瞬间全部明了。   根本所有一切,都是娄诏一手手布置而成。   茶楼,在徐珏面前露出身份,证明冯依依没死;当着关语堂说出两人夫妻身份,让关语堂退出;如今,召回秀竹,就是要她冯依依留下,做娄夫人。   冯依依轻轻摇头,对于这一切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喜欢一个人,想留下无可厚非,可为何要对她用手段呢?   布局?棋子?娄诏眼里,或许只剩下这些。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秀竹,你先休息,有些事情我慢慢跟你说。”冯依依心中升起些许不忿。   也便更觉得离开京城,势在必行。   秀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事情内里如何,但是心中依旧相信冯依依。   。   茶楼。   徐珏将茶盏重重放回桌上,想着若眼前是一坛酒,当是不错。   刚刚才见冯依依,还未说上几句,人就被娄诏带走。   心中难免忐忑,自小一起长大。徐珏了解冯依依,丫头心软,和娄诏那老奸巨猾在一起,总觉得冯依依会吃亏。   如此想着,更添几分烦躁。加之天热,更不想去街上。   “她这两年一直跟着你?”徐珏看去对面的关语堂,人也是沉着一张脸。   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对。”关语堂大掌落上桌面,看去窗外:“他若不放人怎么办?”   徐珏嘴角一勾,似笑非笑:“能怎么办?人家是夫妻,你我皆插不上手。”   两个男人相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看到不甘。   “小妹会走,她答应过我。”关语堂相信冯依依,两年来是家人的信任。   徐珏看关语堂,心中生出苦涩的羡慕。竟也有些后悔,当年要什么一腔热血,去从军?   再回头,人事已非。   “她,你打算如何处置,”徐珏扫了眼缩在墙角的李贞娘,“还是那句话,赶紧离开京城。”   关语堂也瞅了眼李贞娘,眼中闪过挣扎:“送这些女子回家,不该是官衙的事吗?”   徐珏噗嗤笑了声,差点将刚喝下的茶喷出:“京城,你千万别指望别人。不怕官衙转头将这女子送还给买她的贵人?”   “怎就这般黑暗?”关语堂硬锤着桌面,有对这世道的失望。   “这样,她现在只信任你,官府出些银子,你帮着安置。”徐珏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子。   “啪嗒”,钱袋子在桌面上滑过,一直到了关语堂手边。   关语堂捡起,手里掂量一下。如今也没有办法,看那官衙也不是上心这回事,撇下不管,这女子说不定下场更惨。   劳累惊吓过度的李贞娘,此时佝偻着身子,抱着缩成一团,在墙角睡了过去。   始终是心中挂记冯依依,关语堂做不到就此离开:“小妹她,我还是会带她一起回家。”   徐珏喝尽杯中茶,呼出一口气:“离开,也好。”   虽然心中想挽留冯依依,但是徐珏心里十分清楚,冯依依现在的新家才是她想要的。   十几年相伴,徐珏知道冯依依,能从她里听出她想要做什么。   只不过牵扯到娄诏,徐珏就生出不确定,娄诏似乎是冯依依的劫数,希望她能度过去。   而自己,从来要的只是冯依依过得开心,心里的情愫像以往一样,藏住便罢。   天将黑时,关语堂带着李贞娘出了京城,往南面走。   雇来的骡车上,坐着装扮成小子的李贞娘。她本生的小巧,如此一般真如一个十一二的小子。   关语堂坐在前面,同老车夫打听着路。   远处山峦渐隐,黑蒙蒙的只剩下轮廓。野风带着凉意,刷刷扫过路旁野草。   说了几句,关语堂同车夫笑了两声,回头到了车后。   李贞娘缩成小小一团,瞪起一双眼睛:“关大哥,你家娘子呢?”   关语堂本想先开口,如今被人先一步相问:“她还有事,我给你找个地方,回头去京城接她。”   “好。”现在的李贞娘平复了些情绪,眼中少了先前的慌乱,“不,不要送我回家。”   一路上,关语堂听这句话好几遍。   人都有自己的家,家人相互扶持过日子。看李贞娘的年纪不大,应当父母俱在,为何惧怕回家?   像他,一个从小没有家的人,现在心中也有了挂念,想回去同冯家父女团聚;想拼着自己的一把子力气,为桃桃挣一分将来,心里早认定那是自己的女儿。   关语堂也只是想想,毕竟他现在最挂念冯依依。李贞娘的事先安顿下她,回头接了冯依依,两人再商量如何送李贞娘回去。   “前面有个地方叫小安村,你在那边住两日,等我接回娘子,再来找你。”关语堂道。   李贞娘双手揪紧自己的裤腿儿,眼中升起不安:“好。”   关语堂松了口气,又安抚一句:“别担心,那人我认识,不是坏人。”   “嗯。”李贞娘点点头,心中怎能不忐忑。   每个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坏人,人不可貌相。越是面前这爽直男人,心地倒是最善良。   关语堂见李贞娘答应,就没再说。他本不善言辞,跟个姑娘家就更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安村到了,不大的村落藏在山脚下。黑夜来临,几秉烛光提示着农家的所在。   关语堂将李贞娘安顿好,坐在炕上同熟人说了两句。   昨日还来寻,想知道徐魁的事,今日还是来,拖人帮忙照顾李贞娘两日。   只说李贞娘是自家娘子的小表妹,偶然间在京城里遇到,家里逢难,想着带人一起南下。   对方是一对夫妻,倒是好说话,加之关语堂也给了些银钱,自然是要上心做好。   彼此间说了几句客套话,关语堂起身想离开,想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京。   俩夫妻送关语堂到院门口,关语堂回头,见着把在房门边的李贞娘,小小身影几乎被黑暗吞没。   收回视线,关语堂与友人拱手道别,借了友人家的骡马。   天彻底黑下,夏夜星光璀璨,像天女撒下的一把金沙。   关语堂一停不停,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想着还去入住袁掌柜的客栈,关语堂牵着骡马往西坊方向走。   刚拐进一条窄巷,突然,迎面而来一片尘雾。   眼睛刺痛,关语堂不禁抬手捂住,而后脑后蓦的落下一记闷棍。   关语堂伸手扶住墙壁,瞬间失去清明,高大身躯沙袋一样砸在地上。   黑暗中走出几条人影,动作麻利上前,将地上的关语堂围住。   。   翌日,天下起大雨。   哗哗落雨将素雪院的石板洗得干干净净,一阵风过,蔷薇花瑟缩抖动,娇嫩花瓣落了一地。   “小姐真的要走?”秀竹问,手中的雨伞实不想递出。   冯依依收拾好,一套简单利索的下裙,不累赘,不华丽,是好容易才在箱底找到。   对于秀竹的不舍,冯依依心中微酸:“不能带上你,你好好过。”   “小姐,”秀竹蹙下眉,忍不住就开口相劝,“大人心里有你,为何不留下来?外面始终风雨太大,他会守护你。”   冯依依从秀竹手里拿过雨伞,对人笑笑:“你不懂。”   外人总是看表面,娄诏身居高位,手中权力无限,她留下就是得到庇护,还有众人的羡慕。   冯依依走去门外,将伞撑开,眯着眼看檐下落雨:“他会守护我,可我也有要守护的。”   说着,她迈步走进雨中,直出了院门,未再回头。   朱婆子手里擎着油纸伞,跟在冯依依身侧:“姑娘……”   “妈妈不必说了,我这就去找大人,同他道别。”冯依依笑着打断,知道又是些劝她的话。   所有人都是这么看吧?娄诏能留她,对她来说是件天大幸事。   毕竟冯家已倒,她只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布衣百姓,还嫁过人。   朱婆子摇摇头,叹气一声便不再说话。眼看着安临院已到,只能心中遗憾一声。   清顺等在垂花门下,脸上有些复杂。   “等雨停,您再过来也成。”清顺把自己的伞也撑去冯依依一侧。   冯依依仔细看着清顺,两年间人结实许多:“不碍事。”   “大人在屋里。”清顺示意正屋方向。   雨帘中,正屋门敞开着,隐约可见正中的软塌。   冯依依点头,迈步跨进院中,裙摆溅上些许雨水。   进屋门前,收了伞,支在檐下。   屋里,娄诏背对而立,正从小几上拿起什么,在手里摩挲。   冯依依提裙进屋,面色平静作礼,声音如檐下雨水嘀嗒。   “大人,依依来同你道别。” 第三十章   哗哗雨声不断, 室内光线些许暗淡。   娄诏下朝回来,此时身着一套便服,淡青色, 恰如现在屋外的雨色。   “辛城, ”良久, 娄诏开口, 仍旧看着掌中之物,“运河尽头还要往南, 你当初是如何去的?”   冯依依无意久留,站直身子:“反正路上走了很久。”   娄诏点头,留她几日,原来他依旧什么都不知道:“关语堂不曾与你成亲,那孩子也不是你所生。”   心里也许是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娄诏缓缓转身,墨发搭与肩头。   没有那身凌厉官服, 此时的他显得清瘦许多,好看的脸上带着一抹笑:“你是为了自保, 才这样做?”   “算是, ”冯依依不否认, 当时的确是为了安顿下,“不过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娄诏攥紧掌心,那枚圆润之物此刻像是火炭,灼烧着, 渐渐蔓延到心胸:“你不愿留下,可是因为他?”   就算是平静的相问,嘴角终是慢慢下垂。   “有。”冯依依点头, 关语堂已经是家人,自然在乎。   娄诏踱步到冯依依面前,他与她的身高差距定格在两年前,余下此生再不会变化。   找寻两年,终究还是抓不住。   “留下好吗?”娄诏开口,嘴里布满苦涩,“有什么事,我都会解决。”   冯依依摇头,垂眸看去地上:“原先我以为可以同你交流,化解些什么。可你总是听不进,你做的永远是你想的。”   是了,娄诏从来都是个骄傲的人,世家的身份,满腹的才学。平常人等,怎能让他改变?   倒不如些平常人,如徐珏,如关语堂,他们不完美,可他们会聆听别人,会设身处地,会在乎。   娄诏不是不好,只是更像一尊神,没有情绪,冰冷的,缺少世俗的烟火气儿。   “依依,”娄诏眼中闪烁,声音低哑,“我让一切回复原样,让冯家重建,你留下?”   冯依依抬头,嘴角漾出浅浅笑意:“诏表哥,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冯依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娄诏无言以对。曾经他拥有她,可是屡次辜负。   她叽叽喳喳在他身边转圈,说着喜欢什么,他也从未听进去。   “天不好,诏表哥保重。”冯依依对人弯腰,温温一礼。随后,转身走出正门。   娄诏几乎捏碎掌中之物,最终还是不舍,松了松。   眼看那淡水色的裙裾擦过门款,佳人已到檐下,纤手撑开油纸伞。   “依依!”娄诏唤了一声,脚忍不住迈开一步。   冯依依身形只是一顿,随后走进雨中,很快,身影消失在院门处。   屋中静了,娄诏站在门边,纷杂的雨声像是敲打在心上,烦躁不堪。   他缓缓垂首,松开紧握的掌心,一枚圆形腰佩静静躺着。温暖橘色玛瑙,柔润水波纹路,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鲤鱼,在江流中激进,尤带着他的体温。   “根本是小孩子才会喜欢。”娄诏开口,目光软下来,“鲤鱼这么胖,怎能跳过龙门?”   清顺轻着步子走进来,不安的看看娄诏面色。   “何事?”娄诏手掌重新攥起,别回身后。   清顺低下头,轻声道:“少夫人,她已经出府。”   娄诏转身回去,好似没有听到清顺的话。   。   冯依依走上大街,漫天雨水交织,仿若人的心绪,纷杂混乱。   毕竟是喜欢过,若说心中无波动,那便是谎话。   只是过了这一时,以后应当会轻松。她终可回到辛城,见到父亲和桃桃。   独自撑伞走在路,冯依依在想,只不过一纸放夫书,娄诏会不会认。没有长辈的盖印,没有证人的在场。   现在也不想太多,冯依依想去一趟守备营,见见徐珏,做个告别。   守备营靠近北城门,是一座负责京城治安的军队。   冯依依找人捎了信进去,就在军营对面的茶寮坐着等。   雨不见小,茶寮几乎没有客人,小二靠在门前,看着雨水叹气。这要是大晴天,买卖可就强多了。   这时,雨中大踏步跑来一人,二话没说直接冲进茶寮,差点将小二撞到。   冯依依听见声响,抬头看,进来的正是徐珏。   “你怎么不撑伞,就淋着跑过来?”冯依依手探进袖口,想掏出帕子。   徐珏发梢滴着雨水,外衫几乎淋透,你两步到了冯依依的桌前:“关语堂被抓了!”   “什么?”冯依依攥着帕子的手伸到一半,僵在半空,“什么被抓?”   “关语堂,”徐珏脸上一派认真,雨水沿着下颌滴下,“在顺天府大牢。”   冯依依惊住,双手摁着桌面站起,声音染上微颤:“怎么回事?”   徐珏站直身子,缓了口气:“方才我的弟兄从顺天府回来,亲眼看见关语堂进的大牢。说是……”   “说什么?”冯依依心急如焚,明明昨日好好地,怎就关进大牢。   “罪名是污辱女子。”徐珏压低声音,俊眉拧起。   “不会,这定然不可能!”冯依依一口否定,关语堂绝不可能污辱女子。   抛却他的人品,就是他当年受的伤,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徐珏认为,一个坏蛋是不可能侠义救人,“可他是从那女人房里拖出来的,那女人哭哭啼啼的状告他。”   冯依依深吸一气,秀美眼睛染上焦急:“不会的,不会的。”   “其实我猜到一个可能,”徐珏伸手过去,将冯依依摁回凳子上坐好,“恐怕事情有些难办。”   “你说。”冯依依强制自己镇静下来,把帕子递给徐珏。   徐珏接过帕子,抹去脸上雨水,想了想又还了回去:“怕是和前日晚上,他救的那女子有关。”   “李贞娘?”冯依依想起那个瘦小的女子,吓得胡言乱语,看上去不甚清醒。   “对,”徐珏拖了把凳子坐下,一只手臂搭在桌边,“你看没看见她的脚?”   冯依依点头,李贞娘的一双脚是缠过的,非常小:“缠足,怎么了?”   “要是我没猜错,她是哪家权贵专门买来的,”徐珏道,“她身形瘦小,应当是个舞姬。”   “舞姬?”冯依依并不知晓这些事情,想那小小身板,完全不如戏台上的伶人。脚裹成那样,如何跳舞?   徐珏揉揉额头,甩掉指尖的水滴:“京城表面繁华,内中各种腐朽,你可知金盘舞?”   “便是女子在金盘上跳舞?”冯依依吃惊不小,本以为只是传言,却不想真有其事。   “是,”徐珏点头,手指敲着桌面,“那李贞娘一双三寸足,身形瘦小,必是送进京城,为那些权贵金盘起舞。”   这样一说,冯依依心中便明了几分:“大哥得罪了那人,因此给诬告扣上罪名,想逼着教出李贞娘?”   “差不多,”徐珏冷笑一声,眼中闪过讥讽,“但是交出人,关语堂也不一定能活。”   事情总是这样黑暗,平头百姓在权贵眼中就是低贱蝼蚁,可随意践踏。   冯依依站起来,从桌旁拿起雨伞:“我想去看看大哥,你能帮我进去吗?”   “你别去,”徐珏站起来,一把拉住要走的冯依依,“不知道这事的深浅,你别扯进去,没有好处。”   冯依依微一愣,徐珏的话让她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若是一个不慎,她和冯宏达就会被仇家察觉。   徐珏自然猜到冯依依难处,也不多问,只道:“你去客栈等着,我帮你进去问问。”   “徐珏,辛苦你了。”冯依依道谢。   “瞧,”徐珏认命的摊开双手,笑笑,“你总是从我身上占便宜。以前还会塞块糖怡,如今就一声辛苦。”   “好,”冯依依拍了下徐珏的手,“我给你做红豆酥饼,以前婶婶教的,我都记得。”   徐珏舒了口气,手掌落上冯依依肩头,话语中几分叮咛:“回去等着,千万别乱跑。”   从茶寮分开,冯依依回了袁掌柜的客栈,徐珏去了顺天府大牢。   雨势更大,天就像是破了一个窟窿,雨水哗哗下泄。   徐珏因为被罚的原因,现在进顺天府也算方便,找了个理由便去了牢房。   结果被告知,关语堂并不在牢房,现已押到刑室审讯。   徐珏不禁皱眉,料想关语堂怕是要受一些皮肉之苦。而他是守备营的人,刑室自然是进不去的。   如此,只能打点一下,拖人进去问了情况,看能否通融。   。   刑室,光线昏暗,仅在墙壁最上方开了一处小窗,镶着铁栏。   关语堂被绑在木桩上,身上衣裳被皮鞭抽成碎布条,鲜血从皮肉中渗出。   “水……”声音气若游丝,关语堂沾着血的嘴角微微动着。   没人理会,许是打累了,俩行刑的衙差正坐在对面歇息。   关语堂双臂牢牢捆住架起,双脚锁着沉重脚镣:“我没有做,你们冤枉我。”   铁链哗啦啦响了两声,引起对面衙差的注意。   满脸横肉的男人踱步过来,沾着皮肉的鞭子敲着手心,嘴角残忍带笑:“你说什么?招了。”   “没有,”关语堂抬头,口里喷出一口血,怒目圆瞪,“朗朗乾坤,你们是想屈打成招!”   衙差不在意,玩着手里鞭子:“土包子进京城,没人教过你,别多管闲事?”   关语堂垂下头去,牙关紧咬。   “看起来骨头挺硬,那就试试,看你撑到什么时候!”说着,衙差狠狠扬起皮鞭,啪啪的往关语堂身上抽打。   鞭子本就是浸透盐水,凑在身上的滋味不是人受的。   关语堂紧紧咬住牙,眼睛狠狠瞪着行刑衙差,将所有疼痛尽数咽回肚中去。   “行了,行了,再打下去他就死了。”后面的小个衙差上来,制止粗壮的同伴。   小个衙差端了一碗水,走到关语堂身旁,手故意往上抬抬,让人能看见水,偏又够不到。   “何苦呢?”小个衙差开口,“咱们也是办差事,有些事做不得主。你说你冤枉,可那女人一口咬定,你又从她屋里拖出来。”   “我没有!”关语堂侧脸盯着人,凌乱的头发黏在脸上,在看不出俊朗的脸。   小个衙差啧啧两声,仍旧擎着那碗水:“要说事情也好办。实话说,你是得罪了人,动了不该你动的东西。”   关语堂咽了一口血唾沫,心知肚明,这是在说李贞娘。果然如徐珏所说,京城不该留。   衙差见关语堂在思虑,笑笑道:“交出来,你这案子人家也就撤了。眼看端阳节已到,总不能让家里人担心咱,是吧?”   “说出来?”关语堂唇边呢喃着这三个字,不由想起小安村,李贞娘把在门边,眼神中的不安。   “对,”小个衙差越发客气,但那碗水就是不送,“自己背个糟蹋女人的名声不好听不说,家里的娘子,心中怎么想,能不介意?”   关语堂呼吸不稳,嘴边发丝吹得轻抖:“依依。”   “说,东西在哪儿。”衙差问,“说出来,放你回家。”   关语堂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嘴角冷硬:“不知道!”   “不知道?”衙差冷笑一声,一碗凉水直接泼在关语堂身上,“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恨恨转身离开,等在后面的高大衙差甩了两下鞭子,双手指节嘎嘎作响。   。   天黑下来,雨稍微小些。   冯依依每每听见外面有声响,都会开门去看,希望是徐珏带回消息来。   可每次都是客栈的客人。   袁掌柜来过一次,也说拖人帮忙去打听。   屋里点灯的时候,徐珏终于来到客栈。   冯依依将人请进屋,一把将房门合上:“怎么样,大哥他好不好?”   “依依,”徐珏站在桌旁,烛火映着他的脸,一双眉头锁起,“关语堂怕是惹了不得了的人。”   他白日在顺天府跑了一天,甚至想见刘沛,可是师爷说刘沛染了风寒,在家中修养。   风寒?天暖风和的,哪来什么风寒。一想便知,刘沛怕也是知道此事棘手,称病躲着而已。   “很麻烦?”冯依依心提的老高,双手紧攥在一起。   徐珏回转过身,叹气一声:“对,他们想让关语堂交出李贞娘。你知道李贞娘在何处?”   “不知。”冯依依摇头,又道,“如此有权势,不过一个舞姬,再寻便是,何故如此?”   “话是这样没错,”徐珏眉眼间一丝疲倦,“可是他们要颜面,本是手里的东西,就被人劫走,他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这话说得明白,高位上的人,是不容许平头百姓去撼动他们的权利。   “依依,我想你还是先离开京城。”徐珏道。   “不行,”冯依依想也不想便拒绝,“大哥没有弃我而去,我又怎么能丢下他不管?”   徐珏皱眉,在屋里来回跺着步子:“可惜守备营不能插手官衙之事,否则可以让将军出面保人。”   “徐珏,你别牵扯进来,”冯依依拉住徐珏手臂,“你在京城,不要惹上那些人,他们也会对付你。”   徐珏看着抓上自己的手,眉间松开,轻道了声:“你知道,其实娄诏能救关语堂。”   “他?”冯依依手指一僵,慢慢松开收回。   “顺天府尹刘沛那老头子,直隶上峰便是娄诏。”徐珏说着,口气略带讥讽,“也不知道,中书侍郎大人的书案上,是不是已接到了这桩文书?”   房中静默,冯依依低头不语。   “不要回去找他。”徐珏双手抚上冯依依肩头,“你已经出来,别回头啊,傻丫头!”   冯依依抬头,目光与徐珏相视:“别担心我,先想想大哥的事。”   知道关语堂的案子可能在娄诏手里,冯依依心里起了波动。可是也明白,一旦回去,她就要留在京城。   那么,她之前所努力的一切,都将土崩瓦解。   不会,不会回头,但是也不会弃关语堂而去。世道艰难黑暗,可是总有办法。   “徐珏,我想进去看看大哥,知道些那诬告他女人的事。”冯依依道,“不能她说事情有就有,案子也不能只审大哥,那女人更应该查。”   徐珏想劝事情不简单,可是看见冯依依眼睛的坚定,便就对她点头应下。   。   深夜,一辆马车停在顺天府前。   衙门师爷撑伞亲自迎出来,翘着脚将整张伞面遮去身旁人的头上。   夜色中,男子脸色淡漠,好看的薄唇抿着,深色雨披斗篷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娄大人,小心脚下。”师爷口气颇为谄媚,小心指着前路,“大人当真为国为民,雨夜还不休息,是属下们的表率。”   娄诏不为所动,这等赞美之词实在听多,毫无新意。   “本官只是过来查看一些卷宗,不会太久。”娄诏瞥了眼府门两侧的石狮子,黑夜里依旧威武。   师爷忙称是,又为刘沛说了几句,说人得了风寒。   娄诏嘴角只是冰冷一勾,两年官场,他什么看不出。不过是碰上硬茬,躲起了便是。   到了顺天府的卷宗室,师爷掏出钥匙开了门,回头赶紧让衙差端着热茶进屋。   “你们下去,本官自己找便是。”娄诏解了斗篷,几步走去卷宗架子后。   师爷弯腰称是:“娄大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娄诏淡淡嗯了声,随后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册,细长手指掸去上头浮灰。   门吱呀一声关上,室内静下来。   娄诏翻看几页,便将书册重新放回,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扇。   。   牢房潮湿,小窗飘进雨丝,汇聚着,沿着石壁下淌。   关语堂倚在墙边,身上无有一处不疼。冰凉的地面,凉气往身子里钻,没一会儿,双腿便麻木。   “咳咳。”关语堂捂着胸口,虚弱的咳了两声。   在刑室鞭打了整整一日,此时身上皮肉,没有一处是好的。   冯依依进来时,就看见关语堂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只剩下因疼痛而紊乱的呼吸。   “大哥。”冯依依轻唤一声,小小的声音在寂静的牢室内那样明显。   关语堂整个人一愣,随后睁开发肿的双目,才看清站在牢门女子的身影:“小妹?”   得到确认,关语堂强撑着身子,慢慢移到了牢门旁。   冯依依蹲下,昏暗中看不清关语堂身上的伤,但是看人的迟缓行动,还有鼻间闻到的混合了血腥的味道。她知道,关语堂的伤不轻。   “大哥,”冯依依鼻尖一酸,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你受苦了。”   “咳咳,”关语堂急得咳嗽一声,想要给人去擦泪,想到自己的手多脏,“别哭,大哥没事。”   好像为了让冯依依放心,关语堂特意笑了两声,可紧接着又是一串咳嗽。   冯依依忙掏出帕子,拉着关语堂的手,为他擦拭。   可是一方帕子才多大?总也擦不干净,那伤口也不是擦几下就成的,得上药,得找郎中。   “真没事,”关语堂用尽力气抽回自己的手,安慰道,“比起当年来,这不算什么,我都没试到疼。”   “别说这种话,”冯依依吸吸鼻子,袖角拭去眼泪,“我在外面给你想办法,你跟我说说那女人的事儿。”   关语堂摇了下头,提起一口气:“你先回辛城,离家太久,冯叔和桃桃会担心。我不会有事,他们扣着我也没用不是?”   说着,脚上镣铐轻微摩擦,发出冰冷金属声。   冯依依一手把住铁栏,黑暗中眼睛明亮:“你告诉我,我会小心,还有徐珏帮我。”   “小妹,你别扯进来。”关语堂继续劝说,语气焦急,“我看得出,对方不一般,连顺天府衙役都能买通……”   后面的话关语堂咽了回去,转而小声道:“城郊小安村,你帮李贞娘逃出去吧,落在那些人手里,她也不会好过。”   “大哥这话何意?”冯依依皱眉,声音清脆,“是想放弃,自己留在这里,做什么英雄?”   “小妹,我……”关语堂一时语塞,因为心中的确是这样想。   本来,多年前,他该死在运河边的,被冯宏达所救,多赚了许多年,心里觉得不亏。   冯依依软下口气,看着黑暗中的男人:“我们一起回辛城,和爹团聚过端阳节。还有桃桃,她也是你的女儿,你忍心丢下她?”   “桃桃?”关语堂艰难动动身子,脑海里是在辛城的时光。   跑船回家后,有人出门迎他,给他热饭。还有他的女儿,桃桃。   “好,我们一起回辛城,回家照顾女儿。”关语堂黯淡眼中亮起光芒。   牢房走道拐角处,娄诏默默静立,那边的话一字不落的送进耳中。   他们要一起回家,一起过节,一起照顾女儿。她说绝不弃关语堂而去,花尽心思为人想办法。   娄诏闭上眼睛,轻轻一叹。   原来,冯依依说的变了是真的,两年,她心中的人已换做了关语堂吗? 第三十一章   牢房中不能久留, 冯依依从关语堂口中知道一些那诬告女人的事情后,就同人道别。   临走前叮嘱几遍,让关语堂一定不要招认, 一旦招认便是必死无疑。   关语堂应下, 虽是满身伤, 但到底有人关心记挂他, 心中升起坚韧。   走过阴冷幽长的过道,冯依依往地牢门口走去。这个时候没人会在, 徐珏已经提前打点好。   刚踏出门口,冯依依就看见雨中站立一人,手中擎伞,身姿颀长。   “跟我走。”娄诏将伞擎到冯依依头顶,自己肩膀露在雨里。LJ   冯依依看看四下,并未见徐珏的身影,不由生出担忧:“大人怎会在这儿?”   “你想站在这里跟我谈, 我为何在这儿?”娄诏反问,“徐珏被人引开了。”   冯依依手紧了紧, 唇角一抿, 最终往娄诏伞下走了一步。   娄诏瞳孔微的一缩, 嗅到了淡淡的梅花香:“走吧,不会留你很久。”   说出一句安冯依依心的话,娄诏转身示意地牢往左的一条路。   两人走在路上,冯依依微微侧脸,看见娄诏目视前方, 依然还是以前的他,话少冷淡。   如此平静,就好次两人清晨的道别并未发生。   “大哥他是被人冤枉, 我放心不下,才逼着徐珏深夜带我进来。”冯依依低下头开口,声音混进雨声中。   娄诏眼睑轻轻一掀。一句话,她替两个男人求情。   “徐珏行事如此鲁莽,你知道私闯顺天府是大罪?”   “知道,”冯依依点头,“但我不能眼睁睁看大哥被人诬陷,在牢中受苦。”   “你想救他?”娄诏问,攥着伞柄的手不觉用力。   “是。”冯依依回答坚定。   娄诏终是侧脸过来瞧了一眼,女子面容认真,明明柔弱,眼中却带着坚韧。   不似两年前,那个被冯家所有人护在手心中的大小姐,现在的冯依依长大了,有主意,有目标。   径直,娄诏带人进了卷宗室,一盏烛火孤独的在窗边摇曳。   “进来。”娄诏对站在门外的人道,手里收起雨伞。   冯依依提起裙裾,进到屋中。娄诏后面将门关好,隔绝外头杂乱雨夜。   “这是冤案,顺天府只要细查,很容易就会查出。”冯依依站在门边,湿透的绣鞋冰凉,黏着脚背。   娄诏重新走到架子前,抽着上面的卷宗,长睫落在眼下一片阴影:“有些事情,是不是真相无所谓,要看是谁说出。”   真相?早在十年前,他已经不相信什么真相,更不相信会有什么正义。   强权世道,比的只是谁握在手里的权势大,谁的手段更狠。   “大人所言,这衙门只是摆设?”冯依依问,眼中竟也有了失望。   当初她那样欣赏娄诏的才华,她不信那个一心科考抱负的他,如今也会堕进那黑黑的染缸。   娄诏手一顿,一卷书册抽出:“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冯依依开口,“不能只信那女子一面之词,她说大哥糟践与她,那便让稳婆一验。”   冯依依知道关语堂身上有伤,但是这种事情决不能说出。关语堂是好人,为何承受那种流言蜚语?   再说那女子,行房后必会留下痕迹,只要是资历深的稳婆,一定能查验出。   “你说的没错,这是个办法。”娄诏转身看来,“但是,不说事情已经快一整日,万一那女子早有准备,不是更印证关语堂罪名?”   “总要试试。”冯依依道。   娄诏走到案前,黑袍给人平添一份挺拔:“回去吧,这事交给刘沛。”   “林伊告退。”冯依依也不想久留,转身开门离去。   娄诏坐下,烛火中,手里翻阅着陈年卷宗,一字字的查找着。   。   从顺天府出来,徐珏同冯依依在墙角下会和。   “方才有人经过,我帮着引开,你没事吧?”徐珏上下打量冯依依,随后将一件厚厚蓑衣披在她身上。   冯依依摇头,并未将遇到娄诏的事情说出:“大哥说了那女人的事情,现在咱们过去看看。”   徐珏一把拉住冯依依,劝道:“别去了,她不会在的。”   摆明了就是一个套,人家说不定就躲在暗处看戏。   冯依依不解:“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太晚,宵禁,不得外出。”徐珏不好真实说出,那只会带来更多绝望无助,“你先回去,我过去看看。”   冯依依点头,关语堂出事,她这边要稳住,不能盲目。徐珏是守备营校尉,夜里在京城行动,倒是有这个权利。   想通这些,冯依依便回了客栈,徐珏叮嘱几句也就离开了。   回到房间,发现房里灯点着,桌边坐着一女子。   “秀竹?”冯依依唤了声。   秀竹站起来,迎到门边,拉住冯依依,然后将房门关上:“小姐,你可回来了。”   看着冯依依身上沾的雨水,鞋底的稀泥,秀竹忍不住抱怨几声“何苦”。   “你怎么来了?”冯依依脱掉半湿的外衫,露出里面薄衣,浅透一身玲珑。   秀竹帮着递上巾帕,手指抹去冯依依发上雨珠:“担心你,过来看看。”   “你也知道了?”冯依依看秀竹已经换上便衣,不再是道姑打扮。   秀竹点头,忍不住就道:“小姐为何不回去找姑爷?他定然会帮你。”   冯依依笑笑不回答,已经放下,何必再去纠缠?人总会遇到各种困难,不是每次都要人帮,要自己学着解决。   “京城乱,不比扶安。”秀竹嘟着嘴,显然是气冯依依大晚上跑出去,“我留下来陪小姐。”   “好。”冯依依应下,不愿去客气来回推诿。   人的好意,总是在关键时候看出。   一夜无眠,冯依依坐在灯前守了一夜。   等徐珏的消息,担忧关语堂的处境。   一旁,秀竹手支着脑袋,忍不住睡意,头一下一下点着。   直到天亮,冯依依收拾好准备出门,袁掌柜跑了上来。   “娘子,我那顺天府的兄弟来信儿了,说今日就审关当家的案子。”袁掌柜手比划着,指去顺天府的方向。   “今日?”冯依依一怔,昨日那女子才状告,今日就开审?   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祥预感,这么快,怕是背后那些坏人操控。没想到那样大的衙门,也是权贵一手操控。   冯依依想了想,问:“可能进去?”   “进不去,”袁掌柜摆手,“只能在外面等。我再托那兄弟打听,娘子还是……”   话语顿了顿,袁掌柜叹声气:“有些事情,先有个准备。”   冯依依不语,要说准备,那也是准备和关语堂一道,回辛城。   事不宜迟,冯依依独自出门去了顺天府,秀竹守在客栈,等徐珏。   经过昨日一场大雨,所到之处全是湿漉漉的积水。天空依旧厚压着云层,雨水随时还会卷土重来。   冯依依站在顺天府衙外,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隐约能听见里面拍响的惊堂木。   她一身青衣,素淡的发髻,纤瘦双肩显得单薄轻盈,身旁便是威武的石狮子。   路过行人不免将目光从她身上滑过,有知晓里面案子的,啧啧的摇两下头。   顺天府内,刘沛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做出一副哑了嗓子的状态,眼神复杂。   堂下,关语堂一身伤,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怎么打成这样?”刘沛手遮在嘴边,问一旁的师爷。   师爷支支吾吾,也实不敢多说什么。   刘沛无奈叹了一声,本来这案子就棘手。这下好,头顶上那尊大神亲自坐在后堂,说是听审。   也不知是不是今年拜错了庙,事事不顺。   “师爷,进去问问娄大人,帮着添添茶水。”刘沛给了一个眼神。   师爷会意,赶紧从堂后侧门,进到后堂。   后堂正座,娄诏倚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呈上的供状,面无表情的看着。   “娄大人,请喝茶。”师爷亲自端着托盘,将茶盏放到桌上。   娄诏嗯了声,继续看着。   师爷搓搓手,站在旁边,试探问了声:“刘大人想问问,您这边有什么吩咐?”   “吩咐?”娄诏掀了掀眼皮,嘴角一勾,“刘大人审案多年,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无需来问本官。”   师爷讪讪一笑,后背顿时生出一层汗:“是是。”   说完,也没敢再留,又绕回了前堂。心中嘀咕一声,这不明说,才是最难办的。   清顺在墙边铺好纸,手里头研着墨条:“大人,笔墨准备好了。”   闻言,娄诏抬头看去前方,眼中一瞬放空,耳边是前堂审案声,衙役口中威喝声。   放下供状,娄诏起身走去书案旁,拾起笔架上的狼毫笔。   手掌摩挲开纸张,一阵清脆的纸响,随后笔头浸进墨中,沾足墨汁。   “她在外面?”娄诏问,笔尖停留在砚台上,似乎不急着下笔。   清顺应了声,明白娄诏问的是谁:“大早上就在外等着。”   娄诏若有若无叹了声,笔下不再犹豫,将要写的全部落于纸上呈现。   一旁,清顺交握双手,看着那一行字,吃惊的瞪大眼睛,嘴巴张开又合上。   娄诏不管身旁人的反应,一笔一划写着,只是眼角终于解了冰封,闪出些许光亮。   “去,把事情安排好。”娄诏搁下笔,视线仍不离纸上字句。   这辈子,他写过无数字,唯有今日,这字字都像利刀,割得手几乎握不住笔。   “是。”清顺点头,退后两步离开书案。瞅了一眼娄诏,随后退了下去。   前堂。   刘沛几次抹着额头上的汗,手里的惊堂木几乎拿不住。   师爷同样焦急,在一旁咳了不知道有多少遍。   “大胆妇人,竟敢诬告害人!”刘沛一拍惊堂木,指头肚震得发疼,“在关语堂身上沾有迷.药,你怎么解释?”   妇人一惊,跪在地上掩面哭泣:“奴家名声已毁,可怎么活?”   刘沛皱眉,颇有些好笑道:“你还有名声?那街上邻里眼里,你是什么人,自己不清楚?”   “大人,”妇人抬头辩解,“他是从我房里抓住的,众目睽睽,就连稳婆也验过,那晚我……”   堂上的男人们表情怀疑,皆是低下头笑。   “平氏,公堂之上说假话,可要担责任打板子。”师爷站出来,“刘大人已经给你机会,你还死不悔改?”   “奴家没有。”妇人不认。   师爷冷笑一声,一沓供词甩去妇人脸上:“当晚更夫亲眼所见,是哪个男人从你家出来,不用明说吧?”   妇人似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脸惊讶:“你们不是……”   “不是什么?”刘沛一拍桌子,“公堂之上说假话,张嘴!”   如此,没有多久,这案子就结了。   关语堂并未欺辱妇人,只是那妇人同奸夫想谋财,才对关语堂下了药,后面被人发现不好收场,才来了最开头的诬告。   供状直接送到娄诏手里,看着那“谋财害命”四个字,嘴角翘起冰冷的笑。   “不急,”娄诏手一扬,供词轻飘飘落地,“来日方长。”   。   顺天府外,大门敞开。   一个衙差搀着关语堂走出来,提醒着脚下小心。   冯依依迈开步子跑上去,一把扶上关语堂:“大哥。”   “小妹,”关语堂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走,咱们回辛城。”   “嗯。”冯依依重重点头,眼中泛出点点泪光。   下面街上正好来了一辆骡车,冯依依连忙挥手拦下,车夫便停下车等着。   “大哥,慢点走。”冯依依小心扶着人,靠的近,也就看清了关语堂身上的鞭伤。   触目惊心,皮开肉绽,可想而知下手之人何其狠辣。   关语堂身上伤口扯着,好容易上了车,一路回到客栈。   袁掌柜大吃一惊,似乎没料到人会回来,赶紧吆喝伙计出门寻郎中。   关语堂倚在床边,看着往屋里端热水的冯依依,心里过意不去:“让小妹担忧了。”   “先别说这些,”冯依依把盛着温水的铜盆搁在床边,手中巾帕浸入水中,“赶紧清理伤口,别留下疤。”   “哈哈……咳咳。”关语堂想笑,最终还是变作咳嗽,“留疤不怕,我身上本来就不少。”   冯依依不行:“快些,郎中一会儿就到。”   “好,”关语堂虚弱应下,看看冯依依,“小妹出去把掌柜叫进来,让他帮我便好。”   冯依依点头,把湿帕子塞进关语堂手中,随后出了屋。   袁掌柜刚好上来,手指着楼下:“关家娘子,徐校尉在底下等你。”   冯依依应着,又道:“掌柜,烦劳你进去,帮着大哥擦擦身子。”   “成。”袁掌柜点头应下,走去前面房门,推开进去。   冯依依下了楼,发现秀竹已经不在,徐珏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   “徐珏。”冯依依走过去。   徐珏站起来,看着冯依依一身素衣,发丝落下几缕,手上还沾着水。   根本不是当初那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她现在什么都要做,应当很辛苦吧?   徐珏想着,不由心中惆怅:“人没事,你也放心了。”   “是,辛苦你做了许多,我替大哥感谢你。”冯依依对着徐珏弯腰,盈盈一记谢礼。   徐珏伸手,托起冯依依手臂:“不必,我做这些是为你。”   冯依依笑,嘴角起了甜甜弧度:“好,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徐珏突然有些气,气自己能帮到冯依依的实在有限,“既然想走,就快些走。”   “说的是,”冯依依看去门外,街上行人来往,“万一那些人再来,也是麻烦。”   徐珏背靠柜台,脸上神色不明:“想来,倒也不会明目张胆。”   “为何?”冯依依是等回了关语堂,但是实在担忧那些暗处的人,总觉得京城不宜久留。   徐珏勾勾嘴角,手指敲着柜台:“因为今日娄诏在顺天府,这案子算是从他手里判下的。那些人倒是会顾忌、掂量一番。”   听到这个名字,冯依依垂下眼帘,岔开话题:“我看天还要下雨,也不知有没有船。”   “我帮你去找,你安心留在这儿。”徐珏走到门边,颀长身躯,头顶几乎够到门顶框,“依依,其实京城并不是只有乱。”   冯依依站在人身后,看着徐珏背影:“什么?”   “我说,京城也很美,熙攘繁盛。若还是以前,我会带你看遍京城。”徐珏笑笑,随后大步迈出去,很快消失在街上。   冯依依走去门边,手扶着门框。   京城。   徐珏离去前的话,冯依依才真正认真看着长街,来往行人。路旁小贩叫卖,长途而来的商人,手里牵着温顺的骆驼。   “是很美。”冯依依喃语。   当初在扶安,她想象过的是跟着娄诏,让他带着游遍长京。   不过现在,辛城才是她想要留下的地方。   。   一夜过去,关语堂情况稍稳。   伤口正是最新鲜的时候,怎么看都觉得心惊,偏偏关语堂还不以为意,说要回船上同伙计们炫耀。   徐珏打听了船,说是明日正好从京城离开,往南去。   冯依依同关语堂一合计,便决定就上这条船。   至于藏在小安村的李贞娘,关语堂想抽空去把人偷着带上船。   “哒哒”,阴天的敲门声,也带着那么一股沉闷。   冯依依开门,外面站得是秀竹。   “小姐,这些药膏管用,我从主持道长那里求来的。”秀竹手里托着一个不小的竹筒。   冯依依收下,想拉秀竹进屋:“进来坐。”   “不用,”秀竹摆手,透过冯依依肩头,看见已经睡下的关语堂,“小姐,能否跟我去个地方?不会耽误很久。”   “好。”冯依依点头,将竹筒放在桌上。   随后两人关好门,冯依依跟着秀竹出了客栈。   空气中沉闷潮湿,偶尔飘下几丝毛毛雨,似下非下。   最后,两人到了运河边的一座楼阁前,站在一段距离,看着薄雾如轻纱,遮着楼阁像害羞的新娘。   “九凌阁?”冯依依看着四层楼阁,碧波运河水就在它的脚下,流淌奔腾,日夜无休。   秀竹脸色犹豫,带了些不自在:“小姐,姑……娄大人在上面等你。”   “秀竹?”冯依依无奈一声,也就看清九凌阁三层平座上,男人往她俯视张望。   “对不起,小姐。”秀竹垂下头去,紧抿双唇。   冯依依摇头,原来两年中,变得不只有她,秀竹也在变。   没再说什么,冯依依抬步往楼阁走去。   楼阁修建雄伟,但是似乎年岁久远,几分斑斓破旧,柱子的红漆脱落不少。   冯依依上了三层,手搭在楼梯口扶栏上。   面前几步外,娄诏背对而立,潮湿的风卷着他的衣衫,翩然翻飞。墨发被雾气打湿,染上濡湿。   “当年修这运河遭到不少大臣反对,说是劳民伤财,与我大朝毫无用处。”娄诏未有回头,俯视下方,“如今看,却是为百姓造福不少。”   冯依依站在原处,印象中,娄诏很少这样平和说话,像平日间随意的言语。   “是我让秀竹这么做的。”娄诏回过头,一只手落在扶栏。   冯依依走到人一旁,平静道:“我没怪她。”   毕竟这两年,因为娄诏,秀竹才有平静日子可过。恩情,当然会有。   娄诏继续看去运河,两手船只在水上飘摇,往着雾气中的南方而去,灰白色风帆渐渐消失,再看不见。   “扶安城,冯家的资产还在。”娄诏道,掌心中摩挲着圆形木雕。   冯依依摇头,嘴角温软:“不用了,我现在挺好。”   从娄诏话中,她能听出,他不打算再揭出她的身份,而是让她继续做林伊。   “乘船去辛城,顺水顺风十多日,路上小心。”娄诏洗去眼中凌厉,面色柔和下来,仿佛是被此时的湿雾润透冰寒。   冯依依双手握在一起,眼中是自己轻摆的裙裾:“大人也是,日后一切顺遂。”   娄诏嘴角扯出一丝笑,下颌微扬,看去更远的地方:“好。”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叠好的纸,伸手送到冯依依面前。   冯依依看着,手指动了动,最终轻捏着接过。   拿到手中,才发现是两份,一份比较新,另一份纸的颜色因时间长而发暗。   冯依依打开第一张,赫然是一张放夫书的回执,一字一句,娄诏他同意了。   心中波澜微动,冯依依打开另一张,上头是两人的生辰八字,定亲日,各项采纳礼……是娄诏手里的那份婚书。   “回辛城好好过。”娄诏平静说着,垂下的眼帘遮挡了情绪。   冯依依收好两份纸,莫名在娄诏身上看到孤独,悲伤,可再细看,他还是那样高高在上。   “诏表哥,”冯依依做了一礼,“保重。”   说完,冯依依转身,朝着来时的楼梯下去。 第三十二章   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落下, 不同于两日前的猛烈,这一场雨温柔许多。   关语堂站在窗边,说这场雨过后, 天就真正炎热起来。   冯依依收拾着东西, 等雨停就准备去渡头。   “秀竹送的药膏真管用。”冯依依看着关语堂露在外面的手臂, 一夜过去伤口开始收敛。   关语堂不敢大动, 若是扯开伤口,那就是二次遭罪。   “清月观的道长, 擅长医术。清修之人没有世俗欲念,总能专心自己所好。”关语堂手指蘸着小碟里的香油,往痂上涂抹,不让其紧绷难受。   冯依依第一次外出,这回来京城倒是认知了许多。   以前在扶安,在辛城,因为总有家人相助, 遇事也不会太麻烦。这回京城碰到困难,才知世事远比想象中复杂。   “大哥, 李贞娘你想如何安置?”冯依依问。   从徐珏口里知道李贞娘的身份, 可又无法探知人真实底细。   关语堂拽拽搭在肩上的外衫, 抬头想了想:“还是问问她自己,前几日看她胡言乱语,精神似乎不太清明。”   “也是,”冯依依点头,嘴角总落着几分温柔, “经历过苦难,心中总是会留下痕迹。”   她何尝不是?每晚梦中,都是冯家那场大火, 烧得人不得安宁。   “哒哒”,敲门声响起。   冯依依过去开门,外面来的是袁掌柜。   “车来了,关当家同娘子是不是现在走?”袁掌柜问。   关语堂摁着桌子站起,慢着步子走过来:“成,现在就动身。”   这京城,他是一刻也不想呆。每个人都深沉无底,他这种直性子,还是适合简单的跑船。   马车在客栈外等候,关语堂被扶着上了马车。   被这样小心对待,关语堂颇有些不舒服,搞得他就跟个娇弱娘子似的:“不用扶,我自己来。”   冯依依擎伞往后退了一步,肩上包袱甩了两下,转眼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青色道袍,手中一把黄色油纸伞。   是秀竹,静静站在雨中,像是送别,又不上前。   “小妹,她来找你?”关语堂问了句,随后坐进车中。   冯依依站着不动,显然,现在的秀竹已站在娄诏那边。而她和娄诏已断,怕再从秀竹口里听些不该听的。   “小姐。”秀竹终是唤了声,因为她发现冯依依似乎想转身上车。   冯依依身影一顿,听见身后踏水而来的脚步声。   “今日一别,小姐保重。”秀竹跑到冯依依身后。   冯依依回身,看一眼秀竹:“你也是。”   秀竹心中不好受,她是想冯依依留下,想要回到从前:“以前,小姐待婢子极好,从未苛待。临别,秀竹没有什么东西相送。”   说着,秀竹手探进衣襟,掏出一个油纸包,往前一步,送到冯依依伞下。   “秀竹,不用。”冯依依出手往回推着。   秀竹坚持,直接把油纸包塞进冯依依手中:“不是大人给的,是我家住持道长那里得来的。”   冯依依低头看,薄薄的油纸包,分量十分轻巧。   “小姐说老爷有头疾,这是住持道长给的方子,”秀竹赶紧道,“照着上面去药房中配齐,先喝下试试?”   冯依依舒了口气,看上秀竹有些焦急的脸,应当是怕她拒绝,眼睛瞪得圆圆的。   “好,一定带我谢谢你家主持。”冯依依收下。   秀竹紧绷的神情松缓一些,又道:“要是见效,最好带老爷来让主持看看。小姐放心,我不会同姑……娄大人讲。”   “好。”冯依依收下秀竹一片好意。   至于再回京城,应该是不会了。只一遭,已经身心俱疲。更何况,不说那药有无效用,单说冯宏达,也是绝不会进京。   所幸,这一趟也不算白来。知道了徐珏安好,秀竹日子平稳。   同时,她与娄诏之间,终于彻底理清,再无瓜葛。   同秀竹说了几句,冯依依上了马车。   车夫披了厚重蓑衣,扬了一声马鞭,马车缓缓前行,往着无尽的街道行进。   落雨稍停,渡头停了不少船只,风帆被雨水淋湿,无精打采挂在桅杆上。   截然相反的是,码头上一片忙碌。一艘大船稳稳停靠在渡头中央,正往下搬卸着。   关语堂手挑开窗帘,往那大船看了眼,见着最高处垂下的旌旗,皱了下眉:“怎么又是他们?”   冯依依正在低头看着秀竹给的药方,闻言抬头:“谁?”   “定国公府林家,”关语堂收回手,倚在车壁上,“总是那么大排场,封掉码头,别人是进出都不能。”   冯依依生出好奇,便就掀开门帘到了外面,踩上车前板。   “还得等一会儿。”车夫站在车下,脱下蓑衣甩着上面雨水。   冯依依点头,踩在车上,一翘着脚尖,便能看去更远。   码头外面,已经等了不少人,偏偏那些府兵围出来的地方,无人敢进。正如关语堂所说,里面出不来,外面进不去。   再看码头停了一排的马车,一只只箱子往上摞,船上还在不停往下抬。   “这是做什么?”冯依依问。   车夫瞅了眼面前一片黑漆漆的人头,漫不经心道:“国公府老太君过寿辰,这些应当是林家下面各处产业孝敬的。”   冯依依点点头。或许是心中大石落地,归家的喜悦,她也看得有些兴致。   关语堂掀帘子往外看了眼,脸上一笑。   离了京城,冯依依又变成那副有活力的模样。   冯依依再往那船上看,见着船头甲板站着一年轻公子,一身暖橘色衣袍,在阴暗天中那样显眼。   他双手摁着面前船栏,身边家仆正同他说着什么。   “那是国公府世子。”车夫看过去,口气中颇有几分炫耀,“一个月前,国公府用过我的车,林世子就在我面前。”   “国公府很大吧?”冯依依问,眼睛眯着弯起。   “可不?”车夫道,口气略带夸张,“走下一圈都得半天功夫。”   冯依依咯咯笑了两声,大抵这些世家宅院总是极大,像魏州娄家亦是。   看了一会儿,也就没了开始的兴趣,反而觉得这家人搬些东西而已,这般没完没了。   冯依依再往那船看去,见着有人正往大船上走,那步伐身影有些熟悉。   她翘起脚尖,眼睛眯起,想要确认:“孔深?”   冯依依念着这个很遥远的名字,可是虽然离着远,但那人却是很像孔深。   以前在扶安,孔深也曾说过,日后会进京城,同冯依依提亲时,更说会带着她一起来京。   “怎么会是他?”冯依依收回视线。   她与娄诏的种种瓜葛,皆源于孔家当初逼婚。   正被冯依依念叨的孔深,打了个喷嚏。脚下踩着跳板,雨水打滑,脚下一个趔趄。   身旁小厮赶紧扶住,道了声:“公子小心。”   孔深甩开人的手臂,伸手拽拽衣袍,脸上挂起笑容,往船头走去。   “给林世子请个安。”孔深弯腰,对林昊焱做一记拱手礼。   林昊焱微微侧脸,挑了下眉:“孔先生?怎么今日跑码头来了?”   孔深笑笑,上前两步站到林昊焱身后:“这不帮我家世子出来办点事,从南面带回些东西,正准备运回去。”   “孔先生真是辛苦,还得做着小厮跑腿儿的活。”林昊焱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讽刺,目光自然发现了申家的船。   孔深脸色微变,哪听不出人家话里意思?只是他身份低,自然不敢对林昊焱做什么。   “林世子知道,我家世子嘴刁,吃东西只爱新鲜的,”孔深笑着,“你给让条道儿,我们先过去。”   林昊焱点头,转过身来面对孔深:“我自然知道申世子的口味。只是……”   话语一顿,林昊焱语气中没有多少客气:“若让了道,我们这边出差错,点错数,或者少了什么,我回去没办法同老太君交代。”   “这,”孔深脸上笑意也淡下来,刻意放缓语调,“那我家世子的东西不能等,您知道,娇贵的东西总得抓紧时候。”   林昊焱伸手轻拍孔深肩膀,似笑非笑:“那是你孔先生的事。”   说罢,林昊焱转身离开。   孔深似是没料到,就这样被人晾下,当场气得憋了一肚子火,脸色更是难看。   “还摆什么架子?林家现在只剩下个空壳子,也不想想你得罪的是谁!”孔深低声咒骂,眼神一片阴郁。   白走一趟,林家并不让路,孔深只能带着手下回船。   。   等着林家的人彻底走干净,也过了将近一个时辰。   冯依依不想有不必要的麻烦,避开孔深,和关语堂上了南下的船。   这几日雨大,河水上涨不少。   这船的当家,同关语堂也有过交到。都是跑生活,平时运河上遇到什么,也会互相伸个援手。   正是晌午,伙计们去了码头上吃东西。   关语堂躺在床上,吹着窗口进来的湿风,一颗心安定下来。   “还是在船上让我心安。”关语堂笑了声。   冯依依给关语堂收拾好,便提起包袱学会自己房间:“大哥睡一会儿,我回房收拾下。”   “小妹,”关语堂叫了声,“京城的事,回去就莫要向家里说了,就说我喝醉摔的。”   冯依依点头:“知道。”   自己房间收拾好,冯依依走到甲板上。   吃完饭的伙计开始陆续上船,有的手里提着什么,那是给家人的礼物,一片心意。   等了一会儿,岸边停下一辆骡车,一俊秀男子从车内接下一个半大小子,身上一套灰扑扑的衣裳。   冯依依走去跳板处,见着两人走上船来。   徐珏换了便装,像是平常人家的儿郎,只是一张脸十分俊逸,见到船上女子,嘴角咧开。   “说吧,红豆酥饼在哪儿?”徐珏跨上船来,大手伸到冯依依面前,“别是骗我?”   冯依依哪有功夫做什么红豆酥饼,这几日只忙着跑了:“真没有。”   “知道。”徐珏收回手,“只是同你说笑。”   冯依依看去一旁,正是扮成小子的李贞娘,肥大的裤腿儿遮挡了她的三寸脚。   “娘子好。”李贞娘怯怯的唤了声,手紧张的抠着衣角。   徐珏双腿刮着船栏倚坐,双臂环胸:“你来一趟,也没给你准备什么。”   “不用,”冯依依摇头,心中感激,“是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知道就好,你最好记这情一辈子。”徐珏道,想像以前一样同她打闹,手忍了下来。   冯依依低头捂着嘴笑:“想起扶安时,婶婶总是唠叨,要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儿,才能管得住你。”   “我啊?”徐珏抬起头颅,看着浅薄云层,“管的住我的,那肯定是一国公主。”   “你想做驸马爷?”冯依依问,知道徐珏只是同她说笑。   分别在即,两人只说些轻松地,不想气氛那样暗淡。   徐珏哈哈笑了两声,脸上一片阳光,伸手狠狠在冯依依头顶揉了两把,然后身姿灵活的闪开,直接蹦上跳板。   “我上值去了,顺天府那群混球,现在已经离不开珏爷我了!”   徐珏下船的身影提拔,并未回头,只是抬高左手,摇了摇已做道别。   冯依依双手抓上船栏,眼看徐珏上了岸,钻进那辆骡车。   “娘子。”李贞娘唤了声。   冯依依转身,这才记起还有个李贞娘。   “一路辛苦,先去房里休息。”冯依依指着船舱。   说起来,关语堂的劫难是眼前的李贞娘带来,人作何打算,也是关语堂来做。只是冯依依仍觉不妥,毕竟李贞娘什么样的人,谁也不知。   且看人想去哪儿,便送她去罢,如此也算是个了结。   李贞娘点点头,跟在冯依依身后进了船舱。   关语堂已经睡下,冯依依和李贞娘住在一间房中。   没多久,外面的船当家使劲儿吆喝一声,紧接着船缓缓启动,吱吱嘎嘎的往运河中心驶去。   冯依依看着外面,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离开京城。   再看天上的云层,被阳光破开几片,直射下来。   李贞娘话不多,总是安静的坐在角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般。   冯依依并没在意,也不好多问,便只说了声“好好休息”。   南下顺水,并不用开启风帆,船底层的划桨伙计们也十分省力。   冯依依用手指在窗沿上划着,算着归家日期,以及端阳节。   。   娄诏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所以定国公府老太君过寿,他到场道贺,连清顺都感到诧异。   更诧异的是,这回娄诏亲自选了一份寿礼,带到国公府。是一尊白玉观音像,观音面容恬静,微垂眼帘,俯视众生。   然而到了国公府,娄诏又不与一众官员饮酒做宴,只在院中游赏。   “娄大人,我家厨子手艺不错,不如让他专门给你做几道魏州菜?”林昊焱陪在人旁边,手中轻摇一柄折扇。   娄诏走到牡丹园前,烈日下,硕大花朵依旧娇艳华美:“改日吧。”   林昊焱仔细在娄诏脸上打量一番,道:“怎觉得你有些变了?”   娄诏并不说话,只扫了人一眼。   “哦,还是你,”林昊焱收回目光,“刚才看你落寞,还以为丢了什么宝贝?”   “林世子何时会察言观色了?”娄诏看去前方,脸色淡然。   林昊焱笑笑,“啪”的一下,收了折扇:“这个嘛,看别人,本世子自然没兴趣,看娄大人,倒是有些趣味。”   “哦?”娄诏齿间送出一个无有情绪的声调。   林昊焱折扇敲着手心,往娄诏凑近些:“你没发现?你从来就只有一个表情,发怒,开心,生气,喜悦,在你脸上完全看不出。”   娄诏松松眼皮,单手背去身后:“本官又不是唱戏的,要那些作甚?”   “瞧,”林昊焱哼笑一声,“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没有意思,我母亲非推着我过来打探。”   闻言,娄诏皱眉,一时也猜透林昊焱话中的意思。无非就是上次在这儿,关于国公府的那几位姑娘。   林昊焱抬手拍拍娄诏肩头,毫不客气道:“我看算了,我家妹妹个个乖巧,怕是化不开你这做冰山。”   “化不开?”娄诏强压在心底的某处抽了下,紧接着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想靠近那片温暖来着,可是够不到。   她说她想和他好好谈,解开些什么。可他,永远只是自己的想法。   “化不开,”林昊焱完全不知,他的话现在就是在人伤口上撒盐,“你适合孤独终老。”   娄诏手心紧攥,眉目仍旧如初:“本官不会孤独终老。”   “你在说什么?”林昊焱没听清那句话,以为只是娄诏的一声叹息。   “世子讥笑别人之时,是否想过自己?”娄诏淡淡扫了人一眼,转身往前走去。   “我?”林昊焱折扇敲着自己肩头,“娄大人惯是打人打脸。”   叹了一声,林昊焱也就想起自己的亲事,镇西大将军家的千金,不日便会进京。   皇家赐婚,推脱不掉。只闻听那女子身高马大,舞刀弄棒,单枪匹马杀入敌军,斩了敌方将领的头颅。   像他翩翩郎君,居然要迎娶一只母老虎。   娄诏并未在国公府久留,手头的事情总要抓紧办完。   “大人,现在回府吗?”清顺跟在人后,快步跟上。   “今日初几?”娄诏问。   清顺心中算了算,道:“四月二十。”   冯依依已经走了四日,清顺想,就算再快的船,现在也追不回了。   也不解,明明关语堂的案子是娄诏帮着判下,人为何就不同冯依依说出?整日里话全憋在肚子里,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人家姑娘也没那闲工夫,整天跟着你,猜你的心思。   见娄诏不说话,清顺又道:“端阳节过后,老夫人和明湘小姐就会启程往京城来吧?”   娄诏脚下一顿,前面就是国公府宽敞的大门:“把东西都准备好,素雪院锁了吧。”   “大人,当日你忙,有件事怕添乱,没跟你说。”清顺跟着榻上台阶,“当日少夫……冯家小姐乘船离开,那些人并未再去跟随,想来也是顾忌大人。”   “自然不会,他们也不会傻的找不自在。”娄诏嘴角冰凉一勾。   侍郎府马车过来,车夫摆好马凳,站在在一旁等候。   清顺快步过去,伸手掀起车帘:“关语堂救的那小女子也上了船。”   娄诏往前一步,看清车上的精致雕花,岁寒三友。   “小的有件事想不通,”清顺抓抓自己的脑壳,“那女子十分依赖关语堂,甚至动手拉扯,实在有些不合规矩。”   娄诏一脚踩上马凳,扫了清顺一眼:“你想说什么?”   清顺笑笑,小声道:“人不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那女子身份凄惨,定然是不会归家,否则还是被卖掉。”   娄诏站着未动,听着清顺接下来的话。   清顺也算看出来了,娄诏说是放了人,与冯依依断了瓜葛。可是一提起,他明明心中还是在意。   伺候了十几年,就算一张脸不变化,总能从眼中看出些什么。   “小的是说,李贞娘会跟着关语堂。”清顺道,一张三寸舌字字清楚,“关语堂性子爽直,不会识人心思,女子一声哭泣,怕是就会撸起袖子帮忙。留下人,他也养得起。”   “何意?”娄诏问,只做未知清顺话中意思。   清顺便当是在说闲话,接着道:“小的猜,李贞娘无处可去,关语堂是个好选择。”   娄诏微一弯腰,进了马车。   清顺站去一旁,跟着缓缓向前的马车,走去京城大街。   走了一段,娄诏手指一勾,窗帘开了一条缝隙:“清顺。”   “在呢,大人。”清顺走去窗边。   “你说一个女子真会如此大度,让自己的丈夫纳旁的女子?”娄诏问。   清顺摇头,讪讪一笑:“小的没成亲,不知道。”   娄诏收回手,帘子重新落下,随着马车前行儿轻晃。   “她就不会。”娄诏手搭在膝上,也便记起往昔。   彼时,他不甘愿的回到冯宅,冯宏达想阻断他的科考之路,让他出去各种应酬。   酒醉后,那纤瘦的丫头一直跟在他身后,说:他若有了别的女子,她就会离开。   娄诏心中一直有个感觉,冯依依并不喜欢关语堂,否则不会不在乎关语堂同李贞娘的亲近。   这个想法像一粒种子,在心中暗处阴暗地方,生根发芽,越来越强。如今,连清顺这简单人都看得出。   “清顺,改道去宫城。”娄诏手指蜷起,敲了下车壁。   清顺应了声,又问:“不是要去顺天府看卷宗?”   “去宫里,”娄诏扫扫衣袖褶皱,淡淡道,“他们不是上书皇上,参奏我插手顺天府断案吗?”   薄唇轻抿,浮出很轻的笑意,喃喃像在对自己说:“本官这次正好也有借口,离开京城,南下!” 第三十三章   皇宫, 御书房。   晏帝坐与御案后,手中握着一张折子。   年逾中年的他身着一套便服,面上保养得好, 还是年轻模样, 只是嘴角隐约现了几丝细纹。   “这两日弹劾娄爱卿的不少, 你是得罪了谁?”晏帝从奏折后露出一双眼睛。   娄诏身着五彩制绣官服, 微微欠身一礼:“微臣管不了别人,只能管得了自己。”   “这样啊?”晏帝笑笑, 嘴边细纹加深,“他们要朕严惩你,说你一手操控顺天府断案,大逆不道。”   后面四个字,显然是特意咬重,谁都能听出其中深意。   “臣不曾操控,那只是实情。”娄诏并不急, 脸上一派沉稳,“皇上一查便知。”   晏帝扔下折子, 身子往龙椅中一靠:“你是朕的左右手, 也是有些人的眼中钉。就说那空置多年的中书令, 下面一片反对。”   娄诏不语,微微垂着眼帘。   “你倒沉得住气。”晏帝手指敲着龙椅扶手,上位者的深沉全部敛藏严实,“不若明日,朕就下旨, 封你为中书令,入驻中书省。”   “皇上三思,”娄诏抬头, 与晏帝目光相视,“不若就按着他们的意,罚了微臣。”   “罚你?”晏帝打量一下,“你不是没罪吗?”   娄诏下颌往回一收,道:“这样做,正可以暂时稳住他们。”   “你想怎么样?”晏帝起了些兴致。   “运河南扩,皇上便让微臣前去监督,修扩,每日进展,送回京城。”娄诏身子前倾,双手拱礼,“便算是罚。”   晏帝思忖不语,眼神盯着这位才二十出头的中书侍郎。   “去吧。”良久,晏帝开口定下。   。   船一直往南走,路上经过一处渡头,便会停下,卸下什么货,又会带上什么货。   码头上的伙计搬搬抗抗,一派热闹。   关语堂的伤好了不少,眼见甲板上忙活,忙碌惯的脾气有些坐不住,手痒痒的想上去帮忙。   可是结痂的伤口不能扯,他只能一遍遍过去看看,又站去船栏边,测测风向,看看水流。   冯依依有时会下船去看看,一副妇人打扮,回来时总会带些当地点心,以及小玩意儿,那是带回去给冯宏达和桃桃的。   船靠在渡头。   天热,关语堂和冯依依在码头上找了一间茶摊儿。   茶博士提了水壶放到桌上,用当地方言招呼一声。   关语堂朝人点头,挥挥手称了声“知道”。   冯依依买来的东西系在包袱中,一提一放里面叮当乱响。   “小妹,你买了快有一箱子了吧?”关语堂问,捞起茶碗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对于冯依依,关语堂总是很注意,天多热,也不会松开衣襟两块。若是和一帮伙计一起,那便是直接光着脊梁。   冯依依闻言,手在包袱上一摸:“难得出来一次,就捎一些回去。”   这次回辛城,冯依依觉得,余生都不会再离开。守着家人,那才是最重要的。   关语堂将茶碗搁下,抬头往船上看了一眼,便瞧见立在船栏旁的瘦小身影。   “小妹,你说咱们拿她怎么办?”关语堂问,口中所说之人就是李贞娘。   冯依依手里转着茶碗,指尖感受到微烫温度,嘴角浅笑:“她是大哥所救,自然该你来决定。”   关语堂摇了下头,嘴里笑了声:“你不是不知道我,我哪会和姑娘家打交道?她总找我,也不方便。”   “说的也是。”冯依依捂嘴笑,记起当年。   两人初识,关语堂五大三粗的汉子,对着她说话结结巴巴,半天憋出了一句,“小妹”。   “我也问过她,”关语堂手臂挎在桌面上,另只手抓了几颗炒花生,“问她想去哪儿,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无处可去,还有报恩之类。”   冯依依信关语堂的话,一路走来,那李贞娘话少,总是一副怯懦模样。   “小妹,你俩住一间房,不若回去问问她?”关语堂把碟子剩下的花生,全推到冯依依面前,“眼看回辛城,总不能把她带回去吧?”   冯依依余光往船上瞅去,见着李贞娘还站在烈日下:“既然大哥说了,那我就帮你问问。”   船就要开,关语堂帮冯依依提着东西,两人一起上了船。   李贞娘站在船舱边,看去关语堂手里的小包袱,又看看人脸上的笑。   “关大哥,你的衣裳我帮你洗了。”李贞娘指着甲板上的凉绳。   关语堂看过去,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事你不用做,再说那衣裳也就穿过一次。”   李贞娘拘束的抓住自己的手,眼神中带着怯懦:“是我做错了吗?”   “不是,不是!”关语堂连忙摆手。   他本就不会同女子打交道,现在李贞娘如此一来,倒让他觉得是自己嫌弃人家一样,脸上些许尴尬。   冯依依从关语堂手中接过包袱,道:“大哥的意思,是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李贞娘看看冯依依,小声嗫嚅:“我是看娘子你太忙,才想着帮你们做些什么?”   “是吗?”冯依依笑笑,就觉得莫名其妙,这又扯到自己身上?   “进去吧,船要开了。”关语堂抬头看看白花花的日头,接着往船舱进去。   船开了,继续向南。   冯依依把买回来的东西,仔细放进箱子,回头就看见李贞娘站在窗边往外看。   “娘子,关大哥也是跑船的当家?”李贞娘问,脸上总是带着一股胆怯,“我听船上那些大哥说的。”   “是,”冯依依盖好箱盖,“底下一帮伙计跟着他干,就在运河上跑。”   李贞娘微微点头,又问:“你和关大哥是夫妻,为何分开住?他有伤,你不该留下照顾他吗?”   闻言,冯依依一愣,遂看看李贞娘:“他喜欢一个人。”   “你们家在哪儿?家是不是很大?”李贞娘问,像一个求知欲高的孩子,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   冯依依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余光中是安静站在窗边的李贞娘。   “李姑娘,现在已经离开京城,咱也在运河上走了几日。你想想,自己要在哪里下船?”   李贞娘紧紧抿起嘴唇,双手绞着衣边,指尖泛白:“关娘子,你要赶我走吗?”   冯依依转头看去,微微笑着:“怎么能说赶呢?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们要回家。”   一时静默,水声从窗户传进来,哗哗响着。   “我很小的时候,我大哥就瞒着我娘,把我卖了。”李贞娘垂下头,轻轻说着,“娘子出身好,自然不知道那种悲苦的日子,简直暗无天日。”   冯依依本还有话要说,如此一来,反倒说不出。   李贞娘眼中闪烁着晶莹,声音带了哭腔:“他们给我缠了脚,整□□着我跳舞,跳不好就不给饭吃。为了让我保持纤细,每日只有一顿饭。”   “你现在跑出来了,不要再想过去。”冯依依劝了句。   “娘子不懂,”李贞娘屈起手指,拭掉眼泪,“我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   长长叹息一声,李贞娘声音中全是凄苦:“关大哥救我那日,是我受不了逃走,结果被追上抓到。”   听了李贞娘的话,冯依依大体也知道了事情。   李贞娘应该是从哪家权贵跑出来,被抓住。后面碰上关语堂,知道回去必死无疑,李贞娘只能紧紧抓住关语堂这棵救命稻草。   只是说了如此多,冯依依也猜出了李贞娘的心思,人是想跟着她和关语堂回家,确切说是想跟着关语堂。   “你先坐。”冯依依指指凳子。   李贞娘摇头,腮颊上两行泪痕:“娘子,你别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我们根本不同路。”冯依依再次清楚说出。   她不可能带上李贞娘回辛城。本来自己同父亲就是躲避仇家,想要安稳度日。   这李贞娘跟着,总是个隐患。和京城权贵牵扯着联系,谁敢保证不会将人引到辛城?   本来人是关语堂所救,冯依依不好插进去说些什么。但是李贞娘要跟去辛城,断断不可能。   “娘子,留下贞娘吧,我什么都愿意做。”李贞娘脸皱成一团,眼泪哗哗流淌。   双膝一弯,噗通跪去地上。   冯依依往旁边一闪,眼中没有犹疑:“贞娘,你再想想,哪里有亲戚可以投靠?我们不会带上你。”   李贞娘垂首跪着,一张脸完全看不到,安静的也不说话。   “当初官府给了你安置银子,你可以带上。”冯依依又道,话说到这份上,谁也能听懂,“到时候我们也给你添置些,你以后好好生活。”   说完,冯依依不再留下,自己出了房间。   冯依依知道关语堂心眼儿实诚,对着李贞娘是说不出狠话的。只是这人一定不能带上,说到底,李贞娘的底细,无人知道。   晚上,冯依依给关语堂送饭,将白日与李贞娘的话如实告知。   “小妹说得是,她与京城有牵扯,的确不宜跟着咱们。”关语堂赞同冯依依决定,毕竟他救了李贞娘,但是并没有照顾李贞娘的责任。   其实,船上这两三日,冯依依也看得明白。   李贞娘总会有意无意靠近关语堂,然后小声问话,得到回应就开心地笑。   身为女子,冯依依自然能感觉到。不过李贞娘的真实底细谁都不知道,不管人真好假好,谨慎总是没错的。   京城关语堂的那场劫难,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些事莽着上前,指不定会头破血流。   后面,李贞娘再也没提过留下来,还是一副安静。   闲着就帮船上的伙计们送饭,洗衣。   终于在经过三个码头的时候,李贞娘下了船,说是去投靠一位表姑。   关语堂给人包了一包袱东西,临别叮嘱了几句小心。   李贞娘不说话,站在船边,双眼泪水汪汪,一张嘴儿抿得紧紧地。   还有不久就会回到辛城,冯依依心情越发轻松。   一趟京城之行,并非一无所获。除却同娄诏的了断,还有就是清月观道长的头疾药。   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一点点收获都会觉得开心。   。   京城。   “南下?”林昊焱单臂摁在案面上,盯着垂首书写的娄诏,“皇上真信了永王那帮人的话,罚你去监督运河南扩?”   娄诏手一提,纸上字留下一笔凌厉笔锋:“本官不在之时,一并公务就由林世子代劳。”   “不是,”林昊焱一听急了,俊脸上眉头一挑,“我才刚上任,你就把所有撂下给我,自己南下?”   “为国操劳,世子不应有怨言。”娄诏捏起纸张,嘴里轻吹上面墨迹。   林昊焱拍拍自己肩膀,苦着脸道:“娄大人,本世子身型单薄,禁不住那群虎狼的撕咬,饶命啊!”   娄诏抬眼淡淡一扫,丝毫不为所动:“撕咬你,总比撕咬本官好。”   “无良!”林昊焱摇头叹气,“我当初怎么就昏头,非要跟上你。”   “你眼神不好,怪谁?”娄诏垂下眼帘,一本册子扔到林昊焱手边,“你要做什么,上面有,自己回去看。”   林昊焱一阵诧异,狐疑捡起那书册,随意翻了几页:“娄大人如此体恤下属,不太像你。”   娄诏也不否认,身子往后倚去,整个人靠上太师椅:“上次看的那副画,画师应当了得。”   “娄大人好眼力,”林昊焱不客气的收起书册,“不过人已经过世。家中有几件画作,有兴趣,大人可以过去国公府鉴赏。”   娄诏小臂搭在椅扶手上,指尖轻捻:“你家小姑姑后来怎么了?”   “很久了,那是我才丁点大。”林昊焱收起嬉皮笑脸,眼中多了份沉重,“好像小姑姑当初身体不好,送出京城修养,后来还是没熬过去。”   娄诏静静听着林昊焱说着林家事,照这样说,林菀书是早早就没了,不该是冯依依的母亲。   他记得,冯依依的娘是在她七八岁时病故。可有一点就很巧,冯依依的娘,名字就叫林菀娘。   这边,林昊焱没发现娄诏神情的异样,兀自说着:“祖父在时,没人敢提小姑姑。就是这几年,老太君是越发思念,将那画像宝贝的收着。”   “是在祖宅那边修养?”娄诏问了声。   “好像不是,”林昊焱摇头,“人没了之后,家里就没再提起。”   娄诏心中思忖,眸光沉下:“看得出老太君很思念,将那副画如此珍惜。”   “小姑姑是老太君唯一的女儿,怎么能不疼?”林昊焱笑笑,“有一回,我就听见老太君同祖父争吵,说什么认回小姑姑的孩子?小姑姑未嫁人,大抵是我听岔了。”   娄诏没再问,捞起一本书看。   “你对我家事如此感兴趣,是想通了?”林昊焱一扫脸上阴郁,笑着问。   娄诏语气淡淡,眼皮不抬:“公务繁忙,世子请便。”   林昊焱笑容僵在脸上,书册敲着掌心:“成,下官告退。”   书房静了,娄诏放下书,起身到角落的箱子前。   手指捏住扣紧的铜锁,一把钥匙打开。箱盖掀开,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一卷卷画轴。   娄诏捡起其中一卷,手下摩挲两下:“辛城,其实并不远。”   还未到五月,京城已经进入夏日,日光炎热。   一艘大大的官船驶离军营的渡头,沿着运河往南。   高高桅杆顶端,悬着一面墨青色旌旗,上头一个大大的红色“娄”字。   晏帝下旨,运河造福百姓,沿岸商贸发达,民生富庶,故御批运河南扩,潜中书侍郎娄诏,前去监察督办。   官船稳稳前进,娄诏立于船头,身子挺拔,衣袍翩然。   清顺手里端着托盘,轻步走到人身后:“大人,茶。”   娄诏伸手接过,茶盏托在手掌心。   “魏州老夫人问,要不要回家?”清顺问。   “停下看看。”娄诏道,想想当年,也就是回乡报喜,再未回过魏州。   如此船行了五日,停靠在魏州码头。   娄诏站在岸边许久,水中芦苇高长,人站进去,遮挡的严严实实。   当初冯依依就是站在此处,提出和离。   娄诏知道,当时的冯依依应该心中有他,不然不会留在魏州那么久。只是他并不珍惜,一直认为她就攥在他手中,根本不会离去。   收拾好,一行车队浩浩荡荡进了魏州。   娄家祖宅还是原先样子,只是这次热闹非常。   以前不怎么走动的族人,纷纷提着礼物前来,前厅塞得满满当当。   娄诏无意应酬,便全交由娄泉出面打理。他自己在花厅,和娄夫人说话。   “你二弟差不多入秋就会定下,是曹家大姑娘。”娄夫人还是往昔般慈祥,说话轻和,只鬓间也生出银丝。   娄诏坐在下手处,端着温热茶盏,低眸,也就看到碗中舒展开的翠绿叶片:“那也不错。”   “不错。”娄夫人点头,打量着大儿子,“都两年多了,你不为自己打算下,真想一个人就这般?”   “娘,我自己会处理。”娄诏道。   在娄夫人面前,娄诏收敛了身上疏离冷淡,连话语也松缓开。   娄夫人轻叹一声:“我知道你有主意。当年入赘冯家之事,你心中是否对我有怨?”   “不曾,”娄诏扣上茶盖,“我知道娘是怕我走上一条不归路。”   “你知道?”娄夫人摇头,“我本以为,你若心里有了挂记的人,会在意她。便会放下过往,不去那龙潭虎穴闯。”   娄诏眼睫半垂,遮住眼中情绪:“她,很好,是我错。”   娄夫人看着娄诏长大,脾性了解一些。大儿性子深沉内敛,如今亲口说出,证明心中还是未放下冯依依。   那乖巧可爱的姑娘,到底是印在娄诏心中。如今也只能道一句,世事多变。   娄夫人宽慰一句:“你追逐的权利是冰冷的,所以忽视了当初在你身边的温暖。你若在乎,就该让她知道。”   娄诏不语,冰凉手心中的暖茶,温热慢慢扩散。   所以,他这次南下,是想把丢失的温暖重新找回来,永远守护。   “谢谢娘,”娄诏放下茶盏,“孩儿明白了。”   娄夫人笑笑,眼角起了细细皱纹:“不要把自己锁太紧,有时候把话说出来,不难。”   “是。”娄诏恭谨应下,心中忽的释然。   原来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诚如娄夫人所说,不难。   “娘,我这次南下,是奉皇上之命,督建运河南扩。”娄诏紧蹙的眉松开,连着语调也轻快许多,“回京时,想带上你同明湘一道去京城看看。”   “京城?”娄夫人笑,“为何突然这么做?”   娄诏嘴角有了一线笑意,手里抓着腰间的波斯玛瑙鲤鱼腰佩:“明湘大了,该让她去京城看看。偌大的侍郎府冷清,人多好。”   因为她喜欢热闹,也喜欢对她好的这些人。   “成,”娄夫人笑着应下,“正好,也帮你看看哪家有好姑娘。”   “娘不需费心,我心中已有人选。”娄诏淡淡道。   断开又如何?还可以重新相合。   娄夫人看上一诧,以往娄诏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如今当她面承认,那便是心中有了。   高兴之余,娄夫人内心又有些许心酸。想起扶安城,那葬身火海的冯依依。   当年娄诏高中,奉旨回乡,人前无一丝异样,可是娄夫人看得清楚,娄诏当时的眼中,一片死寂。   在魏州并未久留,娄诏的船继续南下。   运河北起京城,有稍窄的河道延伸至修有皇家避暑山庄的?城;运河南段,连接奔流的沧江,大江横穿整片国土,最终入海。   现在的运河,想要从沧江南岸继续修挖,一直连上南端的群湖。   江南烟雨,两岸风光。   娄诏撑伞站在船头,一声青蓝色官服染上水色。好看的脸似乎被温柔细雨润透,玉般温润。   “大人请看,”当地接待官员指着沧江南岸,“青河从南而来,汇入沧江。换小船从青河进入,便能到达目的地。”   娄诏微眯眼睛,飘进的雨丝沾上长睫:“青河?”   “是,”官员颔首,“那处有两座城镇,案州较近,辛城稍远。大人想选哪一处?”   “辛城。”娄诏齿间送出两个字。   官员抬眼看看娄诏,称了声是,回头走开,便去吩咐准备换船。   沧江波澜壮阔,雨中更是美不胜收。   远离了京城,似乎那些纠缠的权力争斗也随之远去。   娄诏斜斜擎伞,任由微雨浸湿衣袍,依旧望着那青河的出口。   在想,如果携手心爱之人,就这样纵情山水间,应当是世上最美之事。   “依依,我来找你,带你回去。”娄诏薄唇轻启,话语混进雨中,“或许,我俩很快便会相见。”   嘴边松缓,浅浅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第三十四章   回到辛城时, 正是快要天黑,西面天空残留一片暖霞。   踏进大门,冯依依就看见冯宏达领着桃桃在院中玩耍。   一老一小, 冯宏达弯腰, 双手扶着桃桃的小手臂, 带着人一步一步往前迈着, 小儿咿呀学步。   “桃桃已经开始学走路了?”冯依依轻轻一语,眼神软软, 沾上暖霞的橘色。   关语堂卸下搭在肩上的包袱,将给一旁吴管事,迈着大步就往院中走去。   “老爹,桃桃!”关语堂中气十足叫了声。   正在墙边的祖孙俩闻声回头,见到了久出而归的家人。   “回,回来了?”冯宏达半弯腰,表情微怔, 攥着桃桃两只小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娃儿的反应就直接许多, 小圆脸当即笑开, 奶声奶气的咿咿呀呀, 小脚更是欢腾的踢踏。   关语堂过去,长臂一伸,便将桃桃抱起:“来,让爹爹看看,咱家桃姐儿是不是又长了?”   桃桃两只手儿抚上关语堂的脸, 圆圆的眼睛水亮,张开小嘴儿:“啊,嗯。”   “哟, 会叫爹爹了?”关语堂一颗铁汉子的心,瞬间融化,抱着桃桃就是一顿蹭脸颊。   冯依依走过来,见到冯宏达百感交集:“爹。”   一声最平常的称呼,冯宏达多日来提着的心放下,略浑浊的眼,打量着冯依依:“回来就好。”   “让爹记挂,女儿不孝。”冯依依过去,扶上冯宏达手臂,“你和桃桃在家,可好?”   冯宏达扯扯嘴角,紧绷神经松弛开来:“都好,她省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在,她也不哭闹。”   “小妹出一趟门,给您和桃桃置办了一箱子东西。”冯宏达凑过来道,双臂不忘轻颠着桃桃。   冯宏达摆摆手:“家里什么都有,尽给自己找负担。”   “爹,进屋吧。”冯依依安心的靠在冯宏达身边。   不管外面经历多少风浪,依偎在父亲的身旁,便会觉得一切安稳。   关语堂架着桃桃高高举起,然后收回放下,如此反复,孩子乐得张大嘴巴。   “桃桃上牙出了?”冯依依走去关语堂身边,凑近看桃桃的脸。   桃桃见了娘,死活不想再跟关语堂抱,小手挥舞着,往冯依依倾斜。   “娘抱。”冯依依接过孩子。   软软的娃儿落在身上,带着一股奶娘,脸儿滑的像刚出水的嫩豆腐。   “长了,”冯宏达道,脸色慈爱的瞅着女儿和孙女,“孩子一天一个样,长得快。”   冯依依嗯了声,脸贴着桃桃的,轻蹭着:“是,这才几天,就见她长大许多。”   冯宏达看去关语堂,手指指前厅:“进去说话,我怎么听说你的船先回来,你没跟?”   “晚几天,和小妹在一块。”关语堂当然不会说京城的那一段劫难。   现在也后悔,当初自己跟冯依依提什么长生药?明知道她为了冯宏达的病情操心,听见希望总会去试试。   一路上,关语堂就想他这直脾气该改改。有些不确定的事,还是莫要说出来。   冯宏达回头看看哄孩子的冯依依,身影纤瘦,朦胧中,就像是林菀书在教冯依依学走路。   想起自己身体状况,又想冯依依的以后。冯宏达知道,自己不能陪在女儿一辈子。   人总逃不过生老病死,到时候冯依依和桃桃,还是的需要一个男人来照顾。   冯宏达能看出,关语堂是个可靠之人,为人豪爽,没有坏心思。这样看,的确是个好人选,就是身体方面是个遗憾。   “依依什么事都不懂,还需要你带着她。”冯宏达收回视线,抬步走进前厅。   关语堂跟在后面,习惯的撸起袖子:“她有主意的。”   “语堂,你怎么对我的称呼来回变?”冯宏达坐去椅子上。   “我?”关语堂走到墙边,点了蜡烛,厅中亮堂起来。   正对的照壁上,那副“雄鹰展宏图”也就清晰起来,猛禽利爪,威武无比。   冯宏达端起茶碗,掀开盖子轻刮茶沫:“一会儿冯叔,一会儿老爹,外人听着都糊涂。”   关语堂爽朗笑了两声,不在意道:“他们怎会在意?”   “那你可在意?”冯宏达问,“外人看你和依依是夫妻,其实你俩总以兄妹相称。”   关语堂一瞬沉默,对冯宏达的话似懂非懂:“这样挺好。”   “跟你说实话,我年纪大了,不会陪依依一辈子,她才十八岁,”冯宏达喝了口茶,茶香在口中蔓延开来,“对于依依,你没有想法吗?”   话说到这里,也算透彻,关语堂何以听不明白?可是……   冯宏达垂下脸,坚毅的唇角绷直,眼中翻滚出从未有过的苦痛。   他是个凡人,也会生出些心思?可是自己这幅鬼样子,去祸害人家做什么?   只要能听到一声“大哥”,有桃桃这个女儿,能给他留着这个家。他已经很满足。   冯依依,那样的好姑娘,他不敢想。做兄妹,已是很知足。   “冯叔,先用膳吧。”关语堂避而不谈,心中对自己残缺的那处,从没像现在这样遗憾。   冯宏达放下茶碗,碰出一声轻响:“你可以想想。我还是希望有个女婿,会好好照顾依依和桃桃。”   关语堂不语,多少也能听出冯宏达的意思。若是他这边不愿意,冯宏达便会为冯依依再寻女婿。   想到这,关语堂轻叹一气,到底是遗憾。也就想起京城,那位高高在上的中书侍郎。相貌,才学,手段皆是最好。   冯依依原先的夫君那样出色,而他不过是个运河上跑船的。   权臣与庶民,差的可是一丁点儿?   冯依依从外面进来,看看坐上两个男人,并不知道他们方才在商议她的以后。   “朱阿嫂说了,一会儿就上菜。”冯依依抱着桃桃,手软软的扶着娃儿腰间。   桃桃小手抓上冯依依垂下的一缕头发,缠缠绕绕。   冯宏达应着,然后往坐着不语的关语堂看了眼:“你想想,我知道你端阳节后会出船,到时候你给我的答案。”   关语堂搭在桌上的手蜷起,声音低低应了声:“好。”   有了这一番说话,再看去厅中说笑的冯依依和桃桃,关语堂心中某处动了下。   其实好的事物,谁又不想拥有呢?   。   端阳节,朱阿嫂从昨日起就开始准备粽子,夜里更是用火煮了好久。   大清早,满满一盆粽子端进正厅,一起的还有一盘粽叶鸡蛋。   日头出来之前,冯依依搓好五线绳,小心系在桃桃手腕和脚腕。   五彩线驱邪避凶,系好后,越发显得桃桃的手腕圆滚胖润。   好似知道自己的睡梦被打搅,桃桃小脚蹬开薄被,露出一条肉嘟嘟的小胖腿儿,嘴巴更是吧嗒两下。   也就这短短一瞬,便又翻过身子睡着。侧脸压着,挤着小嘴儿嘟起来。   冯依依脸上浮出温柔笑意,轻轻为孩子重新搭好被子。   回来几日,一颗心彻底安稳放下。   今日过节,上工的伙计都回了家。家中有些安静,只几个婆子惯常打扫。   冯依依梳洗好,去了后院,   冯宏达早已起来,站在秋千边,伸手拽着绳索知否结实。   “爹,桃桃还小,坐不了这个。”冯依依走去冯宏达身旁,抬眼就看见那骇人伤疤。   冯宏达拍两下手,道:“你抱着她坐上面,不就成了?”   冯依依自然明白,这是冯宏达为她搭建的秋千:“好。”   “我还忘记问,你怎么出去这么久?”冯宏达问,抬手抹了一把自己还未梳理的头发。   前几日,冯依依同关语堂买下了城南的水塘,忙活一顿。今日过节,父女俩终于可以好好拉拉家常。   冯依依看着轻晃的秋千板,嘴角浅浅勾起:“那一处的蚌种不好,我又去了别处。后面听说当地有个郎中不错,便又去请了一副药方。”   “你就不怕爹在家里担心?”冯宏达沉沉脸,转身往亭子走去,随意披着的外袍翻了几下。   冯依依笑着跟上去,话语中几分调皮:“怎么?爹是怕我跟个漂亮郎君跑了?”   “休要胡说。”冯宏达故意瞪起眼,嘴边却不觉笑起,“叫人家听去,还不笑话你?”   说完,冯宏达坐去凳子上,伸手从盘里拿了一个粽子,递给冯依依。   “爹,”冯依依接过,坐在冯宏达身旁,“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永远守着你。”   外面风雨飘摇,始终待她最好的是父亲。   冯宏达最吃冯依依的哄话:“关语堂怎么摔成那样?出去时好好地,回来带着一身伤,莫不是与人交恶?”   “没有,”冯依依垂下眉眼,手里剥着粽子,“他同伙计喝醉酒,在江边走,滑下去了。”   为了安冯宏达的心,如今只能扯出一个谎。若是让他知道去了京城,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   冯宏达嘴里嘀咕两声,大意就是男人在外闯荡,喝酒误事之类。   冯依依剥好的粽子盛在小碟中,推到冯宏达面前:“那些药我已经吩咐吴管事去药堂寻了,等着配好,咱们就试试。”   话说得小心,冯依依知道冯宏达有自己的骄傲,不愿承认记性在衰退。   “又从哪儿弄来的?整日就想苦死你爹?”冯宏达故意沉了脸。   “不会苦,”冯依依手臂撑在桌面,眯着眼睛笑,“我给爹做红豆酥饼。”   天大亮,端阳节的日光很盛。   趁着还有些凉快,关语堂把一起行船的伙计全部叫进家中,分发节礼银钱。   这两年,生意做得不错,跑船顺当。挣了银子,也该让大伙儿一起开心开心。   一群大男人坐在厅里嘻哈说笑,吃着朱阿嫂煮的粽子。   关语堂体力好,伤口愈合很快,加上秀竹送来的药膏,结痂早已褪掉,皮肤上留下一些印子,还需要时间淡化。   “当家,青河上赛龙舟,一起搭把伙,把那头大肥猪赢回来。”阿辰话多,走到关语堂身旁,拍上人的肩膀。   关语堂的确手里痒痒,眼看着自己身上伤也无大碍,阿辰这一提,还真想去一显身手:“何时开始?”   “快了,”阿辰看看外面日头,“顶多一个时辰就开始。”   “一个时辰?”关语堂开始琢磨。   若是往年,去凑个热闹也无妨,只是现下刚回家,总有些事要处理。   阿辰撸撸袖子,对着关语堂奇怪一笑:“当家变了,以前带着兄弟们说干就干,如今怎么什么都瞻前顾后?”   “哪有?”关语堂抬脚就往阿辰身上踹,嘴里骂了声,“兔崽子再瞎说!”   阿辰嬉皮笑脸的凑回来,煞有介事拍拍自己被关语堂脚底擦到之处,道:“当家放心,兄弟适才替你问过嫂子,你可以去。”   关语堂搓搓手,从椅子上站起,本就是直接的脾气,当下也不再犹豫,带着一帮伙计往外走。   “都给我听清楚,谁都不准偷奸耍滑,把力气全使出来,”关语堂大步流星,直往大门走去,外衫一脱搭在肩上,“咱去把大肥牛,大肥猪全赢回来!”   一群男人乌压压离开,刚才还喧闹非常的前厅,立刻静下来。   朱阿嫂端着木盆进来,挨张桌子收茶碗,嘴里唠叨:“这群男人,吃饱喝足就走,从来不知道收拾。”   冯依依正抱着桃桃从后堂出来,也见着前厅一片狼藉。   桃桃伸手去抓粽子,朱阿嫂忙捡了一个小的给了孩子:“娘子,今日清河上热闹,不带着小姐去看看?去年你还未搬来,没见过那场景,热闹着呢!”   朱阿嫂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戳桃桃小下巴,对着做鬼脸。   “可有人少的地方?”冯依依问,想那赛龙舟,场面一定热闹。   她喜欢热闹,又怕人太多,桃桃不喜。是以,想找个相对好一点的地方。   朱阿嫂想了想,手在围裙上擦两下:“人多之处,无非就是起始点,还有终点。娘子想看,就选岸上中间那截就行。”   冯依依点头,看着怀中抱着粽子无处下口的桃桃,眼光轻柔:“娘带桃桃去看赛龙舟,看你关爹爹得个头筹。”   “咿呀。”桃桃捧着粽子往冯依依嘴边送。   “娘才不要,”依依嫌弃的皱皱鼻子,“上面全是你的口水。”   朱阿嫂手里加快收拾的速度,茶碗一个个往盆里送:“娘子帮小姐收拾下,出门就唤我。”   “好。”冯依依说完,抱着桃桃回屋。   离开一段时间,前几日又忙着盘城南的池子,冯依依知道好久都没好好陪桃桃。正好今日天好,又有龙舟可看,是个不错的机会。   她给桃桃换了一身衣裳,是从外面带回来的。桃红色,粉粉嫩嫩。   桃桃头发还很稀,只能在两侧头顶抓起两个小发揪,扎两根丝带。   冯依依端详着桃桃,小团子煞有介事的盘腿坐,小小的,煞是可爱。   “来,娘给桃桃点一个红点。”冯依依打开许久不用的唇脂。   小指肚轻蘸一下那盒樱桃红,然后点在桃桃额间。加上红头的小褂子,整个跟那白胖的年画娃娃般。   冯依依笑笑,想了想,又用手指沾了些,涂在自己的唇上。   她的唇本就生的好看,天生自带上扬的唇角,唇中一颗唇珠,更使得唇形好看,柔软娇美。   收拾好,冯依依带着桃桃出门,朱阿嫂已经在前厅等候,带齐了一应孩子需要的东西。   临出门前,交代了吴管事,好好照顾冯宏达,说很快就回来。   街上热闹,人们都往一个方向去,那就是青河边。   两座城联合,官府这次也破先例的支持了龙舟赛,以往都是当地豪绅集资。   “听说是有大官来,省府来的,这次比以往都隆重。”朱阿嫂抱着桃桃,说着自己听来的,“说到底,还不是当官的做给更大的官看?”   冯依依用湿帕子擦擦桃桃的嘴,随便说着:“辛城偏远,省府的人来做什么?”   朱阿嫂暂缓脚步,道:“说是运河南扩,正好经过辛城。”   “运河?这事不是传了好久,真要南扩?”冯依依收回手。   其实真要这样,对于辛城百姓来说是不错的,毕竟东西可以更快的出去进来。关语堂出船也方便不少,不必费事在青河上绕弯。   随意说着话,一同随着人群往前,耳边隐约有鼓声传来,那是龙舟的鼓手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练习鼓点。   冯依依听了朱阿嫂的建议,选了中段的地方,这里人少,视线也不错。   找好位置,便能瞧见远处起点的热闹,一排龙舟整齐停在水里,蓄势待发。   龙舟头,支着一面大鼓,强壮的鼓手赤膊上阵,头上系着和同船划手同色的头巾,手里两根鼓槌清脆敲击两下。   水面上,两只小舟负责摆齐龙舟,尽量让所有赛舟在同一起跑线上。河边隔一段距离,会设有一个判罚之人,力求比赛公正。   青河这处河段宽阔平缓,赛程下来也就是一里地多,赛舟汉子们准备几日,为的就是一瞬间的冲刺。   只听起点处一声响锣,人声顿时鼎沸起来。再看那齐齐一排龙舟真如出水蛟龙般,乘风破浪向前。   鼓手大力挥舞着鼓槌,敲着有节奏的鼓点,引导着划手们使力。   岸上开始欢呼,有那半大孩子欢悦,一路跟着龙舟跑,真是用不完的活力。   “瞧,”朱阿嫂抬手指着,口气中难掩兴奋,“头上扎红色头巾的,就是关当家他们。”   冯依依抬高手,挡在眉上遮挡日光,也就看清那冲出重围的龙舟。只是这样看去,根本无法认出哪个是关语堂。只道是赢了便好。   龙舟在水里速度极快,汉子们结实的肌肉,有力的呐喊,宛如离弦的箭,冲向终点。   也就一会儿工夫,龙舟便从眼前经过。有那没看过瘾的人,一起往终点处走,都想知道头筹为谁所得。   冯依依嫌人太挤,不想去凑热闹,河边这处风景好,就带着桃桃在水边玩儿。   “娘子,我看那边庙里热闹,要不要去求只签?”朱阿嫂指着不远处的龙王庙。   “阿嫂去吧,我带着桃桃便好。”冯依依看出朱阿嫂的心思。   朱阿嫂的儿子已经十五,正要跟着关语堂开始跑船。吃运河的这口饭,当然要去拜拜龙王,祈求平安。   说完,冯依依接过桃桃,又道一声:“阿嫂去吧,我这边不急,正好等等大哥他们。”   “成,”朱阿嫂也直爽,笑着应下,“娘子在这边等着,我很快回来。”   冯依依道声不急,便抱着桃桃到了河边树荫下。   河水清凉透彻,缓缓流淌,水中铺着各色鹅卵石,日光一照,很是漂亮。   留下的人也不少,孩童们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就跑进河中,岸上大人呵斥两声也不听。   冯依依喜欢看那些五彩斑斓的石子,也就帮桃桃脱掉袜子,把娃儿胖胖的小脚伸去水中。   “咯咯。”桃桃踢着水,嘴里笑个不停。   “你不怕吗?”冯依依捏捏桃桃小脚丫,软软的,肉肉的。   桃桃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清凉的水很好玩,小胖腿使劲往水里够,手又不放心的紧紧抓住冯依依衣领。   冯依依心软,便就又将桃桃小脚浸去水中。   桃桃手中原本攥着一方帕子,此时开心,手松开,帕子便随风飞了出去,落在卵石滩上翻滚着。   冯依依抱着桃桃站起,想要追回那枚帕子。刚迈出的脚步,当即顿住。   两丈以外,一男子弯腰,从石滩上捡起帕子,捏在手中。一双深邃眼睛看过来。   冯依依抿抿唇,抱着桃桃转身,踩着不稳的卵石往上面走。   “依依表妹。”娄诏站在远处唤了声,可对方反而走得更快。   他只能提起步子跟上去,一身青色衣袍,就像是出外游玩的贵家公子。   冯依依听见身后跟上的脚步声,最终停下,然后回身看他。   “你的帕子。”娄诏并未多说别的,只是上来,将帕子重新塞回桃桃手中,然后便后退一步。   冯依依从未想过,娄诏会来辛城,这才几日?   “诏表哥是想做什么?”   娄诏眼见方才还一脸温柔的冯依依,此时绷了脸:“别误会,来辛城是有公务。”   冯依依这便想起朱阿嫂的话,说是运河南扩之类。   这时,上面跑下一人,口中大喊:“当家嫂子!”   正是阿辰风风火火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抱走桃桃,抬手指着前面:“咱们得了头筹,当家让你过去,好大的猪牛。”   冯依依应下,便转身同阿辰一起离开。等上了岸,回头时,娄诏以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仿若只是经过。   心中思忖,也许他只是公务而来。   这厢,娄诏沿着河岸向前,脑中还是冯依依方才的模样。   合体的夏衣,神色安宁,艳丽唇脂为她增添了妖媚。她那样光彩照人,很多人围着她,喜欢她。   原来,她过得比他好。 第三十五章   前方围聚着一群人, 男人们爽朗的笑声传来。   阿辰脚步快,夹着桃桃就跟一只小猫似的,直接冲进人群。   冯依依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叫住, 站这样远, 已经看到人群中央的关语堂, 他比别人高, 总是一眼就能找到。   “娘子,我还说你河边找你, 没想到你也过来了。”朱阿嫂也快着脚步过来。   身边是她的儿子,脖子上露出一抬红绳,想必是刚才在龙王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冯依依停下脚步,那一群大男人,她们两个女人便没有往里凑。   旁上,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带着羡慕的眼神。   这时, 关语堂手里牵着一头大水牛,打人群中走出来。牛头上系了一条大大的红绸, 温顺的被牵着走。   后面, 几个伙计托着两扇大门那样大的木板, 上面摆了两头早就宰杀了的肥猪,同样打着红绸。   “哎哟,”朱阿嫂惊呼一声,手不禁拍下大腿,“今年的彩头怎这样多?往年就一头肥猪。”   冯依依也是吃了一惊, 方才听阿辰看着猪牛还未在意,现在还真是都有,而且个头不小。   关语堂手里牵着牛, 一路走着,旁上是道贺的人,他便爽朗的对人吆喝,请人一起喝酒。   过节,都是热闹讨个喜气,如今得了头筹,人人心里欢喜,认为以后做什么也会顺顺当当。   关语堂从阿辰手里抱过桃桃,看着小娃的衣裳乱了,抬脚就踹:“你小子会不会抱孩子?我闺女是件东西不成,还夹在腋下。”   阿辰嘿嘿笑着躲开:“成,下次不会了。”   一行人往前走,关语堂站在冯依依面前,眼往牛背上瞥了瞥:“小妹,上去坐,抱着桃桃回家。”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起哄声,阿辰更是跳得欢,大声嚷嚷着:“当家嫂子,上去吧,当家亲自为你牵牛。”   冯依依面上一红,在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娘子怕什么?上去。”朱阿嫂拽拽冯依依的袖子,一脸笑,“好彩头。”   冯依依想了想,终于点头。   关语堂气力不小,扶着冯依依手臂,直接将人推到牛背上。   冯依依坐稳,将桃桃接过抱住。   “兄弟们,回家喝酒!”关语堂手臂高高扬起,看得出非常高兴。   伙计们一呼百应,干脆齐声唱起船上的歌,阳刚与力量之气尽显。   水牛走得慢,庞大身躯圆滚滚的,冯依依抱着桃桃,在上面坐得稳当。底下,一帮孩子欢快的跟着跑。   桃桃到了高处也不发憷,好奇的来回转着小脑袋,嘴里偶尔咿呀两声。   辛城民风淳朴,女子也可以在外做工,不比别的地方,对女子苛刻。   因此,冯依依坐在牛背上,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人指指点点。相反,一些女儿家俱是生出羡慕,想着自己郎君,有一日也会让自己如此风光。   人群后方,方才颁礼的台子上。   娄诏看着远去喧闹,牛背上的女子那样显眼,笑容耀眼。怀中抱着娇儿,还有人为她牵牛。   宽袖下,手不禁攥起。   台子下站的官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被一旁的清顺制止。对官员耳语一声,后者便点头退下。   清顺看看走远的人群,迈步上了台子,站到娄诏身后:“大人,你刚到辛城,先回府休息吧?”   “水道图画好了没?”娄诏问,视线始终追随远去的人影。   “好了。”清顺回道,“运河应当会正好从辛城经过。”   娄诏收回视线,没做声。只是又看去水里的几条龙舟,已经有人在往岸上拖。   “小的家乡没有这种习俗,”清顺跟着看过去,“大都是干旱的坡地,有水的地方真好。”   “各处地貌不一样,风俗自然不同。”娄诏一手搭在扶栏上,“我的家乡也没有赛龙舟。”   闻言,清顺有些疑惑的看看娄诏。他记得,魏州是有龙舟赛的,甚至规模比辛城的大不少。为何会说这种话?   “他们将住处安排在何处?”娄诏问,也就看去不远处,等候的官员们。   清顺抛掉刚才的疑惑,忙道:“辛城城中,当地富商的一处宅邸。”   “城中?”娄诏微一皱眉,“城中要修河道?城中可以现场督察?”   “这,”清顺笑笑,“那大人你想在何处下榻?”   问出来后,又觉得自己是在找骂。娄诏来新城的目的,除了运河,不就是冯依依?   娄诏迈步往台子下走,单手背后:“城南,河道多。”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清顺麻溜的跟着下来。   。   关家这边。   前厅摆满三张大圆桌,家里厨子忙不过来,干脆请了酒楼的师傅来。   一盘盘的菜肉往桌上端,一壶壶美酒往桌上摆。   关语堂得了头筹,除了跟着自己的伙计,还宴请了左邻宾朋,席间好不热闹。   划拳声,劝酒声,吵闹的几乎将屋顶掀翻。   一头猪直接下锅做成菜,另一头,有人正在分割,等回去的时候提上。   至于那头牛,一众人决定,喝完酒后商议。   “当家,我敬你一杯。”阿辰半壶酒下肚,身形摇晃着到了关语堂身后,一手搭在人肩上,“我这辈子,最服的就是你。”   关语堂也豪气,捞起桌上酒盏,仰头一饮而尽:“以后管好你的嘴就好。”   阿辰抬起袖子抹掉嘴边酒渍,头耷拉下去,靠近关语堂耳边:“当家,好好看住你娘子。”   “什么?”关语堂呼出一口酒气,斜着眼瞅阿辰,“你醉了吧?”   “不是,”阿辰摆摆手,“我在河边亲眼看见,当家嫂子和一个小白脸说话。那小白脸眼珠子都快粘到嫂子身上。”   “胡说!”关语堂抬手就敲在阿辰头上,“碰个人,还不兴说句话?”   阿辰摸摸脑袋,脸上颇有些委屈:“当家别不信我,那小白脸一路追着嫂子,从河边追到岸上,不然我会冲上去?”   “行了,喝酒去吧!”关语堂酒盏重重放回。   因着酒意的原因,他脑中有些沉重,也便回忆起几日前,冯宏达与他说的那番话。   关语堂心里清楚,他想要守住这个家。但是他也明白,冯依依只拿他当大哥。   而他,除了守护那对母女,给不了夫妻敦伦。   后院,冯依依抱着桃桃坐在秋千上,慢慢晃悠,小娃儿的眼睛便有些吃不住力,缓缓合上。   “她这是累着了。”冯宏达小声道,大手轻抚桃桃头顶,“爹有件事想跟你说。”   冯依依抬头,手里轻拍着桃桃:“什么?”   冯宏达回头找了一根凳子,坐在墙边阴凉处:“桃桃眼看一岁了,你自己带着她始终辛苦。爹是想,你才十八,找个人吧?”   冯依依垂首,看着桃桃恬静小脸儿:“我不觉得累。”   “事情不是这么说的,”冯宏达劝着,以前还有徐夫人说这些,如今只能他这个做爹的来说,“有时候遇到事,有个商量的人也好。桃桃也多一个人照顾不是?”   前厅是男人的吆喝声,甚至有杯盏碎裂的声音。   冯依依低头不语。她知道冯宏达是怕她自己一人辛苦,当父亲的对女儿说这些话,也不容易。   “依依,你觉得关语堂怎么样?”冯宏达问。   前几日,冯宏达是属意关语堂的,毕竟人实诚,没有花花肠子。   冯依依停止轻晃,嘴角翘起弯弯弧度:“爹,你可莫要对关大哥这样说,一家人,见面可要尴尬?”   “傻孩子,有什么尴尬?”冯宏达觉得好笑,“嫁人看人品,千万别再看皮相。”   当初扶安时,招的那入赘女婿,相貌才学一等一的出挑。结果呢?那样的人,守不住。   一条龙,岂有困在池子里的道理?   “我明白。现在挺好,我不想变。”冯依依抱着桃桃起来,试着孩子该是睡沉了,“爹,我把桃桃送房里去。”   冯依依脚步轻盈,裙裾扫过地上的卵石,朝着正屋进去。   冯宏达在凳子上直了直腰,听见前厅的喧闹,眉头一皱:“吆喝什么?我在后面这帮着说,你倒好,在前厅推杯换盏。”   冯宏达觉得关语堂那里都好,就是一点差些,人太直爽。招女婿,他不指望会像娄诏那种,事事运筹帷幄,但是最起码的收敛应该有。   。   辛城的夏日,阴雨天多。   昨日端阳节一片好日光,今日天上就堆起厚云层。   关语堂去了城中,同当地一众商户与官府的人见面商讨,运河南扩,即将进行。   冯依依则带着桃桃到了城南,前几日刚盘下的池子,也得好好看看。   辛城周边湖泊河流多,交织纵横。   养蚌的池子就是原先那些小湖改建,有出水,有进水,水底的泥沙也是沉积多年,养了不少的细小生物,正好供作珠蚌的食物。   这处池子不小,中间水深,四周却很浅。当初这家的东家也是因为搬走,才低价盘出。   今日得空,冯依依便想看看这池子里的珠蚌,产珠的情况。   岸边建了一间屋子,是原先的东家见这里风光好,特意建的,供家人食宿游玩。如此,冯依依倒方便不少,桃桃累了,房屋中去睡便好,不用费事折返回家。   这也是她选择这儿的原因,虽然是城南,离着家远,但是吃住不愁。更重要的就是,听说这池子里的珠蚌,产珠极好。   那边,一个伙计挽了裤腿儿,走在池水边缘,一步一步慢慢踩着,试探着脚底下,珠蚌的存在。   “要如昨日那种大日头,蚌肯定全钻进泥沙中躲起,”莫师傅在一旁道,手里指着一片水域,“今天阴天,它们会出来,很容易会踩到。”   说完,莫师傅往那伙计走去。   这时,一个姑娘端着木盆走来,头上扎了一条翠色头巾。   “娘子好。”姑娘短褂长裤,一双青色绣鞋上没有任何图案,朴素简单。   冯依依转身,看着十五六岁的姑娘:“小蝶,阿婶的病好了?”   “好些了,”小蝶回道,把挎在腰间的木盆换到另一边,“闪了腰,要养上几日。”   “是该注意。”冯依依道了声。   小蝶是采珠女,平时谁家的池子里需要帮忙,采珠女们便会前去,工钱日结。   那边,伙计弯腰,从脚底的淤泥里掏出一枚珠蚌,随后放进腰间竹篓中。   小蝶端着盆绕着往池子那边走。   冯依依先回到屋里,去了里间,看着桃桃还在睡,正出了一头汗,便轻轻把薄被往下拉了拉。随后轻着脚步出了屋子。   刚想着去莫师傅那边看看,冯依依就听见后面有声音。回头,正见几人推开木门走进来。   仔细一看,走在最前面的可不就是娄诏?   对上冯依依略显诧异的眼神,娄诏倒是神色平静,听着身旁人讲解,不时点下头回应。   “关家娘子,”一同前来的周员外颠着步子,跑到冯依依面前,“忙着呢?”   “这是?”冯依依看去那一群人,娄诏在其中甚为扎眼,即便只是一身简单的青袍。   周员外哦了一声,又道:“那位是州府派过来的先生,想看看咱们这边的情况。”   冯依依眉间微微一簇,忍不住想发笑:“先生?”   娄诏堂堂朝中正二品大员,怎么成了州府衙过来的先生?   反看周员外是一脸认真,完全不曾起疑,继续解释道:“咱这里要修运河,先生视察一下情况。以往,不都有那种强夺私人田产之事?弄清楚,就不会有麻烦。”   说完这话,娄诏已经走过来,望去一整片池水。   冯依依心中升起疑惑,但是看娄诏一如既往的淡漠样子,再说两人已经决断,当日两厢说好,如今也不必跟仇人似的。   “先生,这边走。”周员外走在前面,引着娄诏往池子另一端绕,“这座池子算是整个辛城最好的,蚌出的珠子极好。”   娄诏客气对周员外点点头,从冯依依身边经过,径直往前走,没有多余一句话,更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眼神。俨然就是公务视察的样子。   池子另一边,伙计正好上岸,将竹篓交给莫师傅。   伙计坐在岸边石头上,搓洗着脚底的淤泥。   莫师傅则蹲下,从竹篓里拿出一枚珠蚌,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摸了摸蚌身表面粗糙的纹理。   关系到自己池子,冯依依也没有因为娄诏而心里有什么别扭。   她急急反超过一群边走边聊的人,去了莫师傅身后。   “怎么样?”冯依依半弯身子,看着莫师傅手中,黑色的蚌壳。   莫师傅将珠蚌交给小蝶,搓搓手:“开开看,应该会不错。”   一旁,小蝶坐着小凳,伸手接过珠蚌,捞起盆里的小刀,沿着蚌壳合拢的缝隙扎入,然后手用力,蚌壳掰开。   娄诏一行人刚好也过来,身旁人为他解说,这是采珠,珍珠就藏在蚌肉中。   小蝶身子叠在双膝上,手指在蚌肉中轻捏:“有了。”   随着她一声,所有人看着她的指尖,然后就见着一颗圆润带粉头的珠子被挤了出来。   “咕嘟”一声轻响,粉珠被放进盛着清水的木盆中,净了,更加闪亮晶莹。   冯依依捞起珠子,捏在指尖,竟只比她指肚小一些,看起来这蚌已经长了有些时候。   周员外还在叽里呱啦的介绍,口沫横飞,滔滔不绝。   娄诏则透过那颗珍珠,看去冯依依的眼睛。看见了她的认真,希望。   后面,小蝶陆续开了剩下的蚌,取出了内里珍珠。有大有小,但是形状都很好,圆润有光泽。   莫师傅一脸高兴,背手看去这片池子,目光中全是满意。   冯依依也是,前几日费了一番功夫,结果出其意料的好。还是辛城好,做什么都顺当。   想到这儿,也就看去娄诏,见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木门出去,想来是要离开。   伙计洗了干净,又将竹篓上泥冲洗掉,随后送去岸边放工具的草棚中。   莫师傅将珍珠一颗颗收到帕子中包好,晃了晃响儿:“统共二十八颗,必须回去跟老员外说说才行。”   莫师傅口中的老员外正是冯宏达,当初刚来南面,就是两人一起找池子,寻蚌种。   “莫师傅去家里找爹喝茶,我在这边再看看。”冯依依道。   这里景色真的不错,安静,有花有草,小桥流水。况且还要等着桃桃睡醒。   莫师傅将珍珠收好,抬头看看天:“娘子也快点,这天怕是马上要落雨。”   “是。”冯依依应着,又对小蝶道,“你也快回去,日后少不了让你过来帮忙。”   “娘子客气,有事你就叫我。”小蝶说话干脆,并没有大户家姑娘的那种扭捏劲儿。   莫师傅和小蝶陆续离开。冯依依给了方才下水的伙计几枚铜钱,让他去外面喝点酒,毕竟水里凉。   伙计谢过,称马上回来。   冯依依端着木盆回屋,里面是刚被取珠的蚌,蚌肉鲜美,用来炒菜、做汤,味道都极好。   想着桃桃醒来就会饿,冯依依决定将蚌肉切细,做蛋羹。   此时,墙外。   清顺手中托着一把伞:“大人,要不带上伞?天要下雨,别淋着。”   娄诏垂首低眉,拽拽自己衣袖,清淡道了声:“不必。”   “也是,”清顺恍然大悟,自以为的点了下头,“没有伞,正好可以借口留下,大人此举……”   剩下的话,被一个冰凉眼神堵回了肚子里。   但是清顺不泄气,一路来,他可是为娄诏解答了不少问题。为官手段之类他不会,人情世故,他清顺擅长的很。   “大人,听小的一句劝,您这眼神得改改,”清顺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开口还是得小心翼翼,“想想以前,结果怎么样?”   娄诏别开眼,看去天边低压的乌云:“你说,要我帮她做事?”   “当然,”清顺点头如捣蒜,“甭管大事小事,你都得出手,这样才能让少夫人感受到诚意,看到大人你的好。”   娄诏鼻子送出一声冷哼,转身便走:“不必等了,你回去。”   清顺愣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把油纸伞。看着往养蚌池走去的娄诏,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娄诏此人,自清顺跟着起,就是这副冷清模样,从来不会表现出自己的感情。原本,清顺以为这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后面经历过冯依依,才知道娄诏也会有爱。   只不过,有爱,但却不会爱。被动着,想像以前那样,等冯依依自动靠上来。   哪有那么好的事,自己喜欢,不改变,不争取,谁也救不了。   。   冯依依打了一个鸡蛋进碗里,手里一双筷子快速搅拌。   外面下起了雨,来得急,大大雨点砸在地上,散发出潮湿的土腥气。   忽的,一个人跑到门前,双手遮在头顶。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却不见他丝毫狼狈,身上一如既往的那股子矜贵。   冯依依手里一顿,蛋液从筷子尖上滑落。   “找不到地方躲雨,借檐下一避。”娄诏微微颔首,话语进退有礼,身子更是往旁上一移。   还不等冯依依再开口,娄诏又道:“那周员外一定要我去青河边酒肆喝酒,我向来酒量浅,借故推辞离开,走到这边正好碰上落雨。”   冯依依抿抿唇,也没想说什么。   躲个雨,还能把他轰出去?别再把桃桃吵醒。   冯依依想着,便端着小碗走出来,走在檐下避过雨水 ,到了屋子西头的锅灶处。这里平时是伙计们热饭,烧水的地方,简单搭的棚子而已。   刚才的蚌还盛在盆里,冯依依从水桶舀了些水进去,想将蚌肉里的泥沙洗干净,一会儿剁细,同鸡蛋一起蒸,给桃桃醒了吃。   娄诏轻步跟上来,指尖轻捻袖口:“下雨天凉,你在洗什么?”   冯依依没回头,只蹲在那儿,清洗着蚌肉,拿了小刀,仔细将肉刮进盘子里。   这时,屋里响起孩子的声音,咿呀咿呀。   冯依依扔下手里的活,随意在清水里洗了两把手:“桃桃等等,娘这就来。”   说完,冯依依直接经过娄诏,跑进屋里,完全跟他不存在一样。   冯依依跑进里间,正看着桃桃双手把着床栏,蹬着两条小腿站起来。   见了冯依依进来,孩子笑得露出四颗小牙,白嫩的腮帮子上全是口水。   冯依依忙跑过去,扶上桃桃的腰:“桃桃会走路咯,真乖。”   屋外,雨水顺着瓦片哗哗下落。   娄诏看着那盆蚌肉,不由就想起清顺的说。   双手攥了攥,下一瞬撸起袖子,蹲去地上,只会握笔的细长手指伸进水中。   娄诏学着冯依依的样子,拿起一片蚌壳,手指去清洗蚌肉。   指尖碰触上那黏黏腻腻的蚌肉时,矜贵中书侍郎大人的脸色变了,手僵在那儿,眼神中带着挣扎。 第三十六章   娄诏闭上眼睛, 腻滑感阴凉,带着贝类特有的黏液,鼻子更是闻到难以言喻的腥气。   “啪”, 娄诏站起, 那蚌壳扔回盆里, 好看白皙的手上, 全是黏液。   他赶紧跑去檐下,双手接着落下雨水, 用力搓着自己的双手。   娄诏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是实在对这种黏腻感无法忍受,耳根的汗毛已经炸起。   以往,娄诏只需坐着,吃的用的,都有人送到眼前。哪怕是娄家败落,总也有人伺候, 何曾做过这些?   想着昔日自己吃下的美味河鲜,没做熟竟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吃。   屋里, 冯依依哄着桃桃穿衣服, 并不知道外面伙房中,有人内心的无比挣扎。   “下雨,桃桃听话,娘给你做河蚌蒸蛋羹,好快快长大。”冯依依轻声哄着。   室内光线暗, 她为桃桃系好带子。   桃桃衣裳穿好,睡了一觉起来,有无尽的活力, 在床上爬来爬去。   冯依依把孩子抱住,擦去额上的汗,闻到淡淡的婴儿香。   外面只有雨声,冯依依从窗户往外看,并未见到娄诏身影,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心中狐疑。   想着,便抱起桃桃去到外间,也没有人。   待出到门外,就看见娄诏蹲在小伙房中,弯腰低头在那儿洗着什么。   冯依依走到娄诏身后,探头看过去:“你在做什么?”   “还差两个就洗好。”娄诏并未回头,用着轻松地口气。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双手在抖,胃里在翻腾,那腥味儿几乎要了她的命。一双俊眉,深深锁起,嘴唇抿成一条线。   冯依依这边看过去,也就知道娄诏在洗蚌肉,还将蚌肉都刮进盘里。   “其实不用,”冯依依道,手下轻拍着桃桃,“只要一个就够了,桃桃吃不了那么多。”   娄诏脊背一僵,看着强忍不适,抠出来的将近一盘蚌肉,不觉眉头更深。   “我只是想表达谢意,”娄诏看着一地蚌壳,站起身来,“有了你这儿,我才不至于淋湿。”   说着,他忍下胃中翻腾,重新接着雨水,将手洗净。   冯依依没说什么。娄诏这人的确如此,不喜欢同人有什么牵扯,总是划得很清,受过什么恩,也必然还回去。   说得好听是有理有道,说难听就是拒人千里之外,生疏难靠近。   桃桃开始在冯依依身上蹭,小手指也往嘴里塞。   冯依依知道,这是孩子饿了。   可是这里又没人帮着带孩子,她要做吃的,就会很费事。   “适才,你说要给桃桃做吃的?”娄诏问,看着被冯依依抱在怀里的小东西,一双圆圆黑眼珠,煞是可爱。   冯依依看了娄诏一眼,自己转身往屋里走,想着找一张席子,铺在这边,边看桃桃,边做饭。   “依……冯家表妹,”娄诏上前一步,带着蚌腥气的手一伸,“外面凉,我带孩子去屋里,你给她做饭。”   冯依依停步,眼神闪过狐疑:“大人,你会带孩子?”   娄诏面上不改,依旧一副高山独立之感:“带孩子,总不会比朝堂还难。”   冯依依想往旁边,绕开娄诏,可是怀里桃桃开始哼哼,显然是饿坏了。   “有劳大人,你只需坐在床边,挡着桃桃,不要让她掉下床就好。”冯依依也不再纠结,左右蒸一个蛋羹,不过片刻。   娄诏点头,遂跟着人进了屋。   屋里摆设一应具有,前任东家将这里修得不错,平时也做家人赏游的地方,倒是别有雅致。   冯依依将桃桃放在床上,随手从床边拿来几件小玩意儿,放在孩子身旁,供她玩耍。   娄诏站在门边,看着冯依依单手摁在床上,一只手探去床边,腰身细巧,堪堪一握。   遂将视线别开,这一次,他终是要将她带回。   “大人,”冯依依转身,对上娄诏万年不变的脸,“请不要叫我表妹,我现在是林伊。”   娄诏倒是不意外,点点头:“那林姑娘也不要称呼我大人,我此次是私访。”   冯依依不语,听着娄诏继续说。   “以往朝廷修缮工程,总有些贪官借此鱼肉百姓,侵吞田地,”娄诏解释着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就是想查运河南扩,沿途百姓的状况。”   “知道。”冯依依应着,本也不打算跟娄诏再有何牵扯。   大人,表哥,还是前夫君,她都不想叫。   冯依依见娄诏坐去床边,便走出去,到伙房给桃桃做蒸蛋羹。   雨势不减,冯依依看着阴沉沉的天,知道还有好一会儿才能停雨。想必那打酒的伙计也被雨留在了酒肆,回来不得。   端起小桌上那盘蚌肉,冯依依不放心的仔细查看。   她知道娄诏,手指是拿笔的,从来不沾阳春水。   筷子翻了翻,发现倒也干净,能看出冲洗过多遍。   冯依依取了一片蚌肉,放置菜板上,菜刀细细切下。桃桃牙未长齐,现在只能吞食,要将食物做得最细才行。   切好后,便洒进鸡蛋液中,加少许水搅拌开。   盖子盖在盅上,放进锅里,这样不会被滴落的水汽破坏蛋羹,蒸出来既完整又嫩滑,卖相也没得说。   看着盘子里剩下的蚌肉,这样下去只会坏掉,太浪费。   冯依依干脆捞起草帽遮在头顶,跑到墙边瓜架下,从上面摘下一个冬瓜。   冬瓜不小,冯依依像抱孩子一样,又折返回伙房。   娄诏从窗口看见这一幕,见到冯依依像个孩子一样,弯着腰,生怕冬瓜从自己手里漏掉。   她还是两年前那样有活力。在京城,各种掣肘、担忧,她总是小心的狠,怕露出自己的身份。   当时娄诏一心只想留下她,却忽略了她的担忧,她的躲避。说到底,正是冯依依所说,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   “呀呀。”桃桃手里抓着一个布老虎,扔到地上。   娄诏弯腰,捡起送回。   桃桃看看他,抓起布老虎又扔回地上。   娄诏盯着桃桃看了看,还是弯腰捡起,送回。   “咯咯。”桃桃张嘴,露出大半空着的牙床,小手抓起布老虎,再一次扔回地上。   娄诏有些不懂,这小娃儿为何如此执着的往地上扔东西。   见布老虎迟迟不回来,桃桃爬着到了床边。   娄诏一手挡住桃桃,一手捡起布老虎。   果然,刚拿到手,桃桃又把布老虎扔回地上,然后对着娄诏咯咯笑不停。   娄诏呼出一口气,突然噗嗤笑了声,是外人从未见过的温和。   伙房这边,锅里蛋羹还在蒸,冯依依看了看火,让火烧得缓一些。   趁着空挡,切下一片冬瓜,掏出里面的瓜仁,在清水里洗干净,放进另一口锅中,舀了水开始煮。   她手里干活利索,几下为那片冬瓜销了皮,切片,放在盘子中备用。   正在这时,蛋羹蒸好。   冯依依隔着布巾,将锅里的瓷盅端出来,放上托盘。   抬眼看,外面雨不停。   冯依依端着托盘进屋,听见里间异常安静,当下心中一跳,快步进去。   窗边,娄诏抱着桃桃,大手握着那只稚嫩的小手,蘸了雨水,正在窗台上写字。   平时活泼的桃桃,此刻安静坐在娄诏腿上,不时吧嗒两下嘴。   提着的心放下,冯依依走过去,伸手将桃桃接过:“谢娄先生。”   娄诏怀里一空,从凳子上起身,往后守礼退了一步:“做好了?”   冯依依点头,指着外间:“我要喂桃桃吃,外间有水。”   娄诏哪里听不出,这是让他出去,便点头道了声谢,随后去了外间。   冯依依把桃桃放在床上,给孩子手里塞了布老虎。自己端起蛋羹,调羹轻剜下一块。   知道要吃东西,桃桃老实坐好,手里乖乖抓着布老虎,眼睛盯着冯依依手里的调羹,   外间,娄诏正好能看见桃桃,冯依依则被门板挡住,就见那只纤柔的手,一勺勺喂孩子吃饭。   想着桃桃现在吃的蛋羹中,有自己洗得蚌肉,娄诏莫名眼角温和下来,内心的某处也有了温暖。   比起朝堂中的尔虞我诈,这样的安静突然让娄诏觉得难能可贵。   也就更深刻明白娄夫人的那句话:权利冰冷,莫要忽视身边的温暖。   幸好,还不算晚。   雨小了,外面比方才亮了许多。   桃桃吃饱了,扶着床沿挪步子,小心迈着小脚。   冯依依去了伙房,把熬着冬瓜仁的锅打开,捞出里面的子,留下汤汁。   随后下了切好的冬瓜片继续煮,加了些许盐,两片姜。   回来时,桃桃还在乖巧的等着,娄诏站在门边看。   “雨停了。”冯依依道,眼神示意外面。   娄诏看出去,要说雨停吧,应该还有雨丝飘落:“好,谢林娘子收留避雨。”   冯依依没再说什么,回屋抱了桃桃。   娄诏不好再留,事情总要一步步来,不能像上次,想一蹴而就,反而适得其反。   他前面刚出屋,冯依依抱着桃桃后脚跟出。   娄诏习惯想说一声“不用送”,嘴刚张开,尴尬的发现,冯依依抱着孩子越过他,去了伙房。   站在原地,娄诏看着冯依依掀了锅盖,将盘里剩下的蚌肉倒进锅中,然后又往里倒了些黄酒。   “蚌肉冬瓜汤。”娄诏唇间说着菜名,“去热除湿,消暑解渴。”   池水中蛙声阵阵,被雨水清洗过的景色,靓丽迷人。   娄诏走出木门,脚下路上积起水洼,茂盛草木散发出清淡气味,沁人心脾。   心道,难怪冯依依一心想回辛城,原来这边的确很好,让人心生安宁。不必面对那些官场黑暗,斗争,一颗心忍不住就会生出疲倦,想要停下。   锅里的汤做好,冯依依敞开锅盖,回头时,檐下已无人,娄诏早已离去。   冯依依收回视线,抱着桃桃坐去摇椅中。   没一会儿,听见有人走进来,冯依依看去大门处,正是关语堂走进来。   “小妹。”关语堂唤了声,长腿大步,一瞬就到了伙房中。   桃桃朝关语堂伸手回屋,嘴里像撒娇一样咿呀着。   关语堂咧嘴笑开,一把接过桃桃抱住,手里的雨伞放在墙边:“我就知道你俩被雨堵在这儿。”   “雨太大,想停了后回去。”冯依依站起,找了汤碗,舀了蚌肉冬瓜汤进去,“闲着没事,做了汤,大哥歇歇。”   关语堂哄着桃桃,目光看去桌上那碗汤。   想起往这走时,正看见一个男子离开,背影清瘦,那股子气质,儒雅清高,应当是个读书人。   “小妹辛苦。”关语堂笑笑,心里叹了一声。   说是端阳节后会给冯宏达消息,关语堂一直没说。   他自知与冯依依做不成真夫妻,可是要想让着母女俩离开,他又是真的不舍。尤其是桃桃,他一天天看着长大,恨不得捧在手心,还没来得及听她叫一声“爹爹”。   方才那离去的男子,是否就是冯宏达安排,来与冯依依相亲?   “大哥,你去那边都说了什么?”冯依依问,眼尖发现关语堂的心不在焉。   “哦,”关语堂回神,坐去桌旁凳子上,“说运河图纸画好,可能不会沿着青河原来的河道走,挖直道。到时候可能牵扯到,有些人家的田地、蚌池。”   冯依依点头:“原来这样。”   又过了一会儿,伙计打了酒回来。见着关语堂也在,非得拉着喝酒。   就这样,关语堂原本来接冯依依母女,这厢就被留下喝酒,那锅汤便成了下酒菜。   冯依依独自带着桃桃回了家。   朱阿嫂把孩子接了去,冯依依去后院找冯宏达。   冯宏达正在屋里写字,伏在案旁,脸色认真。   “爹,”冯依依走过去,看着冯宏达脸色不错,“写什么?”   冯宏达站起,手中笔一抬:“算了算后面咱要往外的支出,以及秋后,那池子里出珠,咱可能的进项。”   冯依依看看桌角,正摆着一个小瓷碗,里面盛了今天取出来的珍珠:“莫叔同你说了?”   “是,”冯宏达坐下,有了好事,精神爽利,“依依,你上次带回的药方,是从何处得来?我用着不错。”   “是,”冯依依伸手去收拾桌案,嘴角弯起,“听那郎中说,是京城的一位道长给的方子。”   不敢明说,那方子从京城而来,冯依依想从侧面知道父亲的想法。   “爹,你近日睡眠好,头疾也未犯过,这是好兆头。”冯依依道,“要不要让大哥去打听下那道长的事,咱们……”   “不用!”冯宏达脸色一变,“这样用药就好。”   冯依依没再说,也越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让冯宏达如此畏惧?   “依依,”冯宏达缓缓脸色,“上次爹跟你说的,你也好好想想。既然你把语堂当大哥,那爹重新给你寻个人。”   冯依依笑笑,眼角溢满温柔:“爹,你为何突然如此执着?”   冯宏达也跟着笑,扯着脸上的伤疤:“还不是上次?你为个蚌种,自己跑出去。”   这两日,冯宏达也仔细想过,关语堂一直犹豫不行,真想要的话,那就干脆说出。正如他们两人所说,或许当兄妹也就罢。   想着,冯宏达又开口:“咱的家底是不如扶安时,但是你爹我会经营,买卖就还是原先那套门道。”   “爹你想怎样?”冯依依见冯宏达病情好转,精神好许多,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样,无所不能。   冯宏达双臂搭在椅扶手上,似叹了口气:“这次,咱找个踏实的,不用多好的学问,也无需多好的家世。咱只要他的一心一意。”   冯依依不语,脑中想着方才在城南,娄诏的出现。   “依依,忘了他,天下好男人有的是。”冯宏达现在也不遮掩,干脆说个明白,“要不,咱就试试?”   冯依依手指捻着袖角,半垂的眼帘下,眸光清澈。   她心知冯宏达说的不错,自己这样一直守着,反倒是好像记挂着谁一般。有时候,不若就走一步试试?   “爹,你让我想想。”冯依依开口,因为羞赧而变得小声。   其实,冯宏达实在比冯依依强不了多少。大男人谈论这些,总觉奇怪。可这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还是想她余生安好。   眼看冯依依并未给答案,但是冯宏达心中已然有了想法,慢慢观察人选。   “依依,我不想在家呆着,”冯宏达道,说着自己的打算,“你现在管着城南池子,咱家这边的小池子顾不上,让爹来。”   冯宏达愿意出去,冯依依是赞成的。毕竟这几日精神好了,就算忘些事情,派个人跟在身边就成。   最重要就是,冯宏达真的愿意出去,证明他不再介意别人看他的异样眼光,不惧怕可怖烧伤,站于人前。   本就是如此,外表不过一张皮相,内里才是真的。   “爹,那你可要多听莫叔意见,”冯依依叮嘱一声,站去人身旁,双手捏上冯宏达肩膀,“养珠,还是他在行。”   冯宏达黯淡双目有了亮光,闪烁如当年的精神奕奕:“后面,咱再搞个作坊,那些碎珠,次珠,用来磨珍珠粉。”   “珍珠粉?听起来不错。”冯依依笑,看着冯宏达状态好起来,十分欣慰。   但是心中又觉可惜,若是能让京城清月观的道长,帮忙看下冯宏达头疾,说不定有办法,就会好起来。   。   辛城城南,小竹园。   娄诏正是下榻在这儿,依山傍水,风景宜人,关键是,离着冯依依的蚌池近。   这里是一个富商的别院,平时很少人过来,十分清净。   清顺觉得这种地方适合娄诏这样的人,也想,这种冷清性子,除了出家僧人,便只有他的主子爷。   娄诏坐在凉亭中,夏日鸣蝉聒噪,丝毫影响不到他。   手指捏着京城来信,边看,嘴角浮出令人胆寒的凉笑。   清顺缩缩脖子,谁能想到隔着京城这样远,那双好看的手还能搅动朝堂,就是前日不太行,这双手去洗了那粘腻的蚌肉。   清顺憋住笑,双肩抖着。心想,娄诏知不知道,那费事洗干净的蚌肉,最后做熟,全进了关语堂的肚子?   “大人,林世子问您何时回京,”清顺清清嗓子,现在看着娄诏的手,总觉得有股蚌腥气。   娄诏手指动作优雅,叠一张信纸都像在抚琴:“让他自己解决,中书都堂才多点儿事,还搞不定?”   “是。”清顺点头,又问,“府里管事来信,有人私下打探冯家小姐的事。”   娄诏手指轻敲桌面,眉间习惯皱起:“是因为当时留她之事?”   娄诏没想到,当初留住冯依依的事情传出去,后面就有人跟着想给他塞美人。   没再多想,娄诏写了几封回信,交给清顺。   清顺接过,想起另一件重要之事:“大人,冯老爷那边有件事。”   “说。”娄诏起身,手里攥上腰间的鲤鱼腰佩,指尖画着层层鱼鳞。   “好像,冯老爷打算给冯小姐招婿。”清顺跟在娄诏身后,然后就见着人突然停步。   “招婿?”娄诏琢磨着这两个字。   他知道关语堂与冯依依假成亲,原以为两人会一直装下去,冯宏达这是为何,突然要给冯依依招婿。   清顺点头,眼神万分肯定:“千真万确。在酒肆里,同醉酒的莫师傅嘴里套出的。”   “她……”娄诏紧抿薄唇,手里腰佩开始硌手,“冯宏达可有做什么?”   “那倒没有,”清顺摇头,想了想又道,“就是正在招账房先生,要求年轻无病,阅历资质没说,说因为可能会跑外,才出的这要求。”   “呵!”娄诏冷笑一声,眼神阴沉下来,“好一个年轻无病。”   清顺眼明心亮,当下闭嘴不说话,只当自己是哑巴。   娄诏快步离开,直接出了小竹园。   清顺摇摇头,对着身后摆摆手。   几条人影从暗处出来,对清顺抱拳:“顺爷。”   “跟上去,保护好大人。”清顺看着手里的一沓信,一封封确认着。   这边,娄诏直接进了城,坐在茶肆中,对面正是关家宅子。   “先生,我家的地正好在改造的河道上……”桌对面,周员外嘴里不停说着。   娄诏则看着半开的关家宅门,还真是有年轻郎君进出,一个个的也是文气儒雅。   “还当真是年轻,不过,有没有病,就不知了。”娄诏转着手中茶盏。   周员外话一停,圆圆的脸往前凑凑,略带讨好的问:“先生方才说什么?有病?”   娄诏淡淡扫过去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周员外是辛城本地人,应当对所有事都熟悉咯?”   “先生想知道什么?我这就去查。”周员外拍着自己胸脯。   娄诏薄唇贴上茶盏,饮了一口:“正好,是有事劳烦员外。” 第三十七章   京城, 中书都院。   林昊焱看着满桌的卷宗,狠狠揉了两把额头,伸手捞起茶碗, 才发现早就空了。   “林大人, 这些放哪里?”一名衙吏进来, 双手托着一沓文书。   “还有?”林昊焱身子往太师椅中一瘫, 长叹一声,“娄大人每日都做这些?”   衙吏将新的文书, 体贴放在案角,闻言道:“娄大人不用半日,这些就会处理完。”   好像觉得这话说的不中听,衙吏赶紧改口:“林大人只是还不熟悉,等上手就会快许多。”   说完,衙吏躬身退出。   林昊焱双眼一闭,十分后悔当初选择跟着娄诏。坐在这都院, 看枯燥文书,怎比出游赏景来的惬意?   想着, 又是深深一叹, 遂坐直身子, 捞起一卷文书,强撑着眼皮看下去。   待到晌午,林昊焱终于拼出一半文书,得空走出都院。   一出来,连外面炙热的太阳都觉得美好无比, 手里转着折扇,年了两句诗:“君不见……”   “世子,马车备好, 现在去娄大人家?”贴身小厮从都院大门跑进来。   林昊焱刚酝酿好的情绪打断,瞪了一眼小厮:“走!”   马车已经停在中书都院外,天热,马都蔫儿了精神,垂头耷拉耳。   林昊焱刚想上车,顺天府尹刘沛骑马而来,几下从马背上下来,到了林昊焱跟前。   “林世子,下官有事找你,”刘沛弯腰拱手一礼。   林昊焱从来不知道娄诏事情如此之多,手里打开折扇,挡在头顶遮挡日光:“刘大人有何事?”   刘沛站直身子,一身官袍显得精神,便拉着林昊焱往后,离开马车一段:“世子这边说话。”   “神神秘秘,”林昊焱干脆站去墙边阴凉处,“说吧。”   刘沛往林昊焱靠近些,压低声音道:“顺天府卷宗室,十年前的卷宗少了许多,世子知不知,是否娄大人拿去?”   “卷宗?”林昊焱扫了人一眼。   “是啊,”刘沛点头,“娄大人在京时,常去卷宗室查看。这边我写信,来回也很长时间,耽误事情,这才来问你。”   林昊焱轻摇折扇,桃花眼一眯:“刘大人,这事不可能。你顺天府在娄大人手下管辖,那卷宗室他想看边看,何须拿走?”   “世子说的是,”刘沛连忙应声,接着道,“所以我想说,是不是娄大人在查什么,被有些人知道,然后……”   两人间静默下来,头上是墙内探出的槐树,蝉鸣声声。   林昊焱一节节的合拢折扇,思忖刘沛话中意思:“刘大人,可是说有人要对娄大人下手?”   “这,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刘沛连忙摆手,后退一步,脸上笑容圆滑,“世子现在代管中书都院,下官只是过来说明这个事情。”   “成,”林昊焱攥折扇的手背去身后,抬头看去空荡荡街道,“刘大人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事我跟娄大人说。”   刘沛如释重负,赶紧拱手又做了一礼,随即借口衙门里忙,急匆匆上马离去。   林昊焱站在墙根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要说刘沛此人,也就是圆滑,平时谁都不愿得罪。这次过来,怕是顺天府真发生了什么,他才过来提醒。   “走,去侍郎府。”林昊焱走到马车前,踩上马凳。   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路上没有多少人,连小摊贩也躲去了阴凉处,聚在一起说话。   林昊焱坐在车内并不好受,京城的夏日就像下了火一样,恨不能把人蒸熟。   本想仔细琢磨方才刘沛所说之事,现在只盼赶紧到侍郎府。   应该是娄诏临行前交代过,林昊焱来的时候,管事也不多问,直接就带着人去了书房。   林昊焱进到书房,燥热终于减轻一些,接上管事送上的凉茶,心里稍定。   “本官来找一本官员册,管事可知?”林昊焱问。   侍郎府管事四十多岁,伸手指着最近的书架:“我家大人交代过,这方架子上,放着中书都府相关,世子可以翻翻看。”   说罢,便站去门外等候。   林昊焱颔首,喝了口凉茶,顿时清爽起来。   走到书架前,他翻找着。娄诏做事有条理,什么都喜欢整齐简单,这个习惯在书架上便显示得淋漓尽致。   何类,何处衙门,人员,登记事务,全部清清楚楚。   林昊焱根本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官员册。   走到桌案旁,林昊焱翻看几页,想要记下自己需要的信息。这才看到桌面上放着一卷画轴,松开一些,露出最下方的部分。   是一截女子的石榴裙,长长的百褶,绣着凤羽,拖曳在地。   林昊焱心生好奇,放下官员册,捡起桌上画轴,手中慢慢展开。   女子腰身展现,立于假山前,亭亭玉立。   林昊焱来了兴致,看那底下落款字行,明明是娄诏,也就是说,这幅美人图出自娄诏之手。   待画卷彻底展开,那女子也就呈现眼前。明眸皓齿,明艳俏丽,笑容中无有一丝杂质。   “小姑姑?”林昊焱皱了眉头,想确认一般,再看去底下落款。   吾之爱妻,依依。   笔落于两年前,彼时娄诏及第状元郎,并未见过林菀书的画。   林昊焱疑惑,画上是娄诏之前的妻子,为何同林菀书这般相像?   压下心中惊疑,林昊焱无事般卷起画轴,展开官员册,抄着上面信息。   外面家仆叫了声,管事便出了安临院。   林昊焱看着那卷画轴,终是握在手中,带出门去。   。   冯宏达坐在屋里喝茶,一张张看着手里的人选,相貌年纪一一过目。   前面同关语堂说过,关语堂只说想做家人,冯宏达也没勉强。   他可尝过那种勉强他人的苦,终究招女婿,还得是个平常的才行。鸿鹄大志如娄诏,那是妄想。   “老爹!”关语堂从外面进来,直接坐在冯宏达对方。   冯宏达脸上一虚,草草将一沓纸压下书下,面如无事问:“何事?”   关语堂也没在意,只道:“晌午后,我出船去北面,可能一段时间才回来。”   “去吧,路上小心。”冯宏达叮嘱一声,“到了中间马岭山那段小心些,别碰上水匪。”   关语堂道了声知道,目光看去外面抱着桃桃荡秋千的冯依依。   “经过哪些大地方,你打听下珠子行情,”冯宏达有了像当年一样闯事业的想法,“一些小首饰坊也问问,他们更偏向要那些小珠,次珠。”   关语堂转过脸,声音洪亮:“记住了。”   冯宏达往椅子上一靠,不无感慨:“用了你和依依带回的药方,现在没有那种晕沉感。你们兄妹以后,也要互相扶持。”   关语堂脸上笑着,心中一涩:“自然的,冯叔放心。”   也好,兄妹也算是家人。   “冯叔?”冯宏达瞪了一眼,手指敲着桌面,纠正,“以后叫老爹!”   “知道,”关语堂站起来,手往外指去,“我跟小妹说几句。”   到了外面,冯依依正等着关语堂,桃桃已经交给婆子带,她手里提着一个包袱。   两人往大门处走着,脚下踩着青石小径。   “大哥一路顺风,早些回来。”冯依依开口,手里攥着包袱有些紧。   关语堂看着人手中的粗布包袱,不在意的伸出手:“放心,我会帮你给他们送去。”   冯依依垂首,胸中升起一股憋闷,好似烟尘席卷,呼吸不上来:“谢谢大哥。”   “两年了,你也接济了他们不少,”接过包袱,安慰一声,“大火谁也想不到,都是命。”   “知道了。”冯依依不想多说,逃避似的转身。   扶安冯家的大火,她不想再提,也不敢想。那场火中,夺去那么多人命,是因为……   “大哥快些出发,都等着你。”冯依依想笑着道别,可是嘴角真的无法翘起。   关语堂拍拍冯依依肩膀,笑着道:“在家里好好地。”   送走关语堂,冯依依便出去了外面买针线。   屋里,冯宏达又翻出几章纸来端详,想着昨日的人选。   家里正好缺个账房先生,人要是好,双方同意,自然会顺理成章,一切还是看缘分。   经过娄诏的事之后,冯宏达心思变了许多,有时候人不能逼得太紧,顺其自然便罢。   这时,吴管事从外面进来:“老爷。”   冯宏达赶紧坐正身子,开口问道:“查清了都?”   “是,”吴管事站在案前,“左邻右舍的问了一遍。”   冯宏达指着第一张纸,点着上头的人名:“这个陆生如何,人品可好?”   吴管事摇头:“不孝敬双亲。”   “那不行,”冯宏达将第一张纸撤掉,指着第二张,“黄卢?”   吴管事摇头:“手脚不干净。”   冯宏达皱眉,又指上一张:“他?”   “订过娃娃亲,后面嫌弃女方家穷,不认账。”   “那,”冯宏达脸色淡下来,指着最后一张,“这个怎么样?”   “病了,正在家喝药。”   冯宏达似乎没想到是这样,他已经放低很多要求,以为会有个合适人选。可未曾想,并不如愿。   “下去吧。”冯宏达觉得久违的头疾要发作,抬手扶额,“我家依依的姻缘,是怎么了?”   “老爷,外面新来一个,想应征咱家账房先生,只是,”吴管事话语一顿,笑笑,“年纪不大。”   冯宏达现在也没了什么看女婿的心思,随意摆摆手:“让他进来。”   吴管事应了声,去了外面请人。   没一会儿,一个清秀少年走进来,粗布青衣,身板挺直,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感。   “梅桓见过先生。”少年自报名讳,弯腰拱手作礼。   冯宏达皱眉打量,见少年十六七岁,肩上搭着一个旧包袱,模样倒是生得好。   可是生得好也没用,到底年纪太小,怕是被家里人刚放出来讨生活的。   “你多大,家里人可知道你出来,会做记账之类?”冯宏达兴趣缺缺,连抛出几个问题。   少年梅桓抬头,一双眼睛明亮中带着一股机灵:“十六,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让我出来闯荡;记账,倒是跟我家叔叔学过,略知一二。”   “这么小?”冯宏达端起茶碗喝茶。   “先生稍等,”梅桓出声,然后两步上前,从冯宏达手里接过茶盏,“茶凉,容易坏肚子。”   冯宏达手里一空,看梅桓的眼神也认真起来:“为何来做账房先生?”   “想有一技傍身,挣些银两,回家娶媳妇儿。”梅桓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可不,世人不都是这样?一日日的劳作奔忙,给自己建立一个家。   “你说话倒也实诚,”冯宏达看看少年一身旧衣,心中生出怜悯,“那便留下试试。”   “谢先生收留之恩,梅桓定当竭尽全力。”梅桓拱手一礼,那腰身弯的几乎到地上。   冯宏达轻咳两声,又道:“丑话说前头,家里规矩重,最重要是人要本分。若是做不好,说话再好听也枉然。”   “是,”梅桓重重点头,“这是应当的。”   冯依依出门一趟的功夫,回来家里就多了一个小账房先生,正在跟着吴管事学家中规矩。   冯宏达站在门边看着,偶尔满意的点两下头。   “爹,朱阿嫂说,这小哥就是你请的账房先生?”冯依依看去院中少年。   正巧对方往这儿看,与她目光相对,随即笑着弯了下腰。   冯宏达有自己的坚持,道:“我看他挺机灵。”   “爹,晚上我回来晚些,去城南看看。”冯依依走下阶梯,往大门处。   新盘下的池子,总要花些时候,冯依依也想跟小蝶学学,如何采珠,她手里力气小,刀子总是使不好力。   。   城南,小竹园。   娄诏从竹林中穿过,听着下属从京城那边送来的消息。   听完汇报,娄诏出了宅子,还是一身儒袍,做着那个从州府来的先生。   顺着水边小路,穿过一片池塘,便上了大路,正见着一辆马车停下。   素衣女子挑开门帘,轻盈跳下车,腰身柔软。   娄诏站在树荫下,脚踩着青青草丛,今日终是等到人来。   眼看冯依依进了大门,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娄诏才收回视线。   冯依依不知道一直被盯着,直接走到水池边。现在不是忙的时候,一般只留两个伙计在此看管,别叫人进来捣乱。   墙边,伙计们开垦了菜园,闲时种了一些青菜。   “当家娘子,有人来找过你。”伙计跑过来,头上戴着草帽,手中捏着烟杆。   “找我?”冯依依问,“是谁?说了什么事?”   伙计摇头:“他没说,只说还会再来。”   话音刚落,伙计指着大门处:“就是那位公子。”   冯依依转身,随即皱起眉头。   看着那缓步而来之人,心中冒起一股无名火。明明已经说开,两人和离,就连他那一半婚书都交了出来,如今这样相见却是为何?   娄诏看清冯依依的不欢迎,还是未停步。此来目的本是为她,绝无退却可能。   “我来找过你。”即便夏日炎炎,娄诏的话中总有一股冰凉感。   冯依依站好,与娄诏相对,话语疏离:“我以为,咱们不要再见为好。”   娄诏没想到冯依依会直接说出,她以往很顾忌别人感受,说话软和:“关于你这池子的事。”   “池子?”冯依依一脸狐疑。   娄诏也不急,手指伸去袖中抽出一张纸,展平开在冯依依面前:“这是运河新河道的大体走向,正好要经过你这儿。”   “经过?”冯依依将图纸接过,仔细看着,上面简单标记着何处,新河道修挖之处。   娄诏看冯依依低头看图,长而翘的眼睫轻扇:“这是我简易画下,原图纸不能带出。”   本来以为很顺利的事,此时有了麻烦,冯依依用力想着,想得到一个解决办法。   这个池子刚盘下来,莫师傅说是处好地方,若是被挖了河道岂不可惜?就算朝廷有补偿,仍旧是不甘心。   “别担心,”娄诏安慰一句,想伸手去揉凭冯依依眉间褶皱,“只是初始图纸,后面他们指不定会重新规划河道。”   冯依依抬头,嘴角带着不甘:“这事不是你管?”   “我只是派来监察进程,别的不插手,各司其职。”娄诏道,脸上一派清明,“只是怕麻烦,才对外说自己是州府衙的先生。”   冯依依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朝廷正要从此处开河道,她自然没办法。   “我回去了,”娄诏往后一步,“往北走不远,小竹园,我住在那儿。”   “谢谢先生走一趟。”冯依依也不忘客套一声,与人做了一礼。   冯依依看着娄诏走出大门,并未回头,好似只是过来跟她送个消息。   手里的图纸轻而薄,被风刮得呼啦啦轻响。   冯依依坐去檐下,想着事情要如何解决,娄诏的话又可不可信?   两个伙计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   “你们先回去吃饭,我在这边坐会儿。”冯依依站起来。   随后,她走进屋,铺开那张图纸在桌上。天渐黑,点上了灯烛。   倦意袭来,冯依依手托着腮,轻轻闭上眼睛。   既然娄诏说图纸并未最终定下,就是还有办法,最好是保住现在的池子。   朦胧间,她想着周围的一切,树木,花草,河流……   “河流?”冯依依睁开眼,瞬间有了精神,“有办法了!”   她看着桌上图纸,手指点着自己池子的位置,然后往西南角划着,指尖停在一处,眼中一亮。   此时已经天黑,外面的狗突然狂叫。   冯依依从窗口往外看,瞬间怔住,眼睛睁得老大。   池边,那平时盛放杂物的草棚着了火,巨大的火舌冲天而起,将整片池水映亮。   冯依依身上开始发抖,牙齿忍不住打颤,眼中是深深地惊恐。   “火……” 第三十八章   冯依依眼中凝视着那蹿卷的火龙, 嘴中呢喃,隐藏记忆深处的苦痛破涌而出,洪水一样将她淹没。   “火, 快跑!”LJ   木木的迈着步子冲出门外。   大火呼啦啦烧着,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 火势蔓延, 烧着那结满瓜果的木架子,瞬间吞噬干净。   冯依依视线模糊, 全是一片火红,耳边是一声声惨叫,犹如她每日夜里的噩梦。   又回到两年前,冯家那场大火。所有人不知不觉睡着,无法醒来,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娄诏冲进来时,就看见冯依依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像一株生根的梅树。   “依依!”娄诏一把拉上冯依依,借着火光也就看清她脸上全是茫然, 嘴里不停呢喃着什么。   当下也没想太多, 腰身一弯, 将人打横抱起。   清顺带着人赶过来,望着一片火,深吸了口冷气。   “处理好这边。”娄诏撂下一句话,随后抱着冯依依往大门处走去。   离开那片火光,外面是安静的夜色, 婆娑的树影,静谧的池塘。   冯依依双手紧抓在一起,眼前还是一团火光:“火, 他们都没跑出来……”   娄诏试着怀里的人抖个不停,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甚至能听见她牙齿的哒哒声。   “依依,没事了。”娄诏唤了声,可是没有得到回应。   小竹园离着并不远,娄诏将人带了回去。   安静的房间,一盏明灯点着。   冯依依头疼欲裂,身子蜷成一团缩在床上,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想要将那些可怕的事忘掉。   她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不去碰触,想着慢慢就会忘记。可是没有,那段苦痛始终存在,如影随形。   “你在怕什么?”娄诏问,伸手扫开冯依依挡在脸前的发,手指碰上她脸颊的冰凉。   一场火,并不算大,人多很快就会救下。可是冯依依的反应太过异常,像是丢了魂儿。   那么,她怕的是两年的火,那场将整个冯家毁灭的火。   娄诏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太多。只想要留住她,可不曾真的试着走近她。   她想什么,她怕什么,以及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冯依依躲开娄诏的手,大口的呼吸,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身体里的力气像被抽光,只剩无用皮囊。   “依依,你说出来?”娄诏耐心问,明白当年的火也许不简单。   再结合冯依依隐姓埋名,也就能猜出个大概。   正如当年五梅庵,那贼人的出现,冯家肯定有一个仇人。   娄诏心里断定这个想法,那个仇人还不一般,愣是让冯家彻底消失。   “依依,”娄诏坐去人的身旁,声音柔和,“别怕,你的池子不会有事。”   冯依依还是不说话,死死咬住发白的嘴唇,眼睫轻颤。   娄诏也不再说话,只静静陪着冯依依。看她平日活泼爱笑,原来心底的伤疤这样深。   经历那场大火,她才十六岁,亲眼见到那些人死于火中。换做是谁,也会留下无法抹去的阴影。   “我,”冯依依开口,深吸一口气,“找到办法,河道不用从我家蚌池过。”   她气息不稳,扬起一张皱作一团的脸。   “依依?”娄诏叫了人一声,口气中有些无奈,却也有几分心疼。   都这幅样子,还逞强说什么修河道,想到办法。   冯依依手颤着,擦擦自己的脸:“池子西南边……”   “你坐一会儿,我送你回家。”娄诏打断冯依依的话,站立起身,“别的事后面再说,并不急。”   他看得出,现在冯依依心绪不宁,感觉什么都不安全,或许只有当初带着她跑出来的冯宏达,才能让她安定下来。   冯依依抱着双膝,扬起脸,娄诏颀长身姿就在面前。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像那个背她下山的少年。   “给,”娄诏掰开冯依依紧扣的手,将一碗温茶塞进她手中,声线清润,“喝了,我去让人准备车。”   手心里感受到温热,冯依依攥起,遂对娄诏点点头。   夜色如水,重新恢复宁静。   一辆马车从小竹园出来,沿着道路往前。   冯依依安静坐在车里,心绪渐渐平静:“前面路左拐,也可以回城。”   女子声音如水,轻轻地。   娄诏明白,前面左拐路会远些,但是能避开那座蚌池。冯依依并不想看见那火后的残破。   至此,娄诏可以确定,冯依依心中藏着什么。起因就是当年,冯家大火。   有心想问,可又怕是她心中的伤疤,揭开会很痛苦。   “总会修好的,不是难事。”娄诏安慰一句。   内心遗憾两人此时不是夫妻,他不能名正言顺靠上去安抚。还要在这边做一副君子模样,违心把人送回家。   冯依依不说话,抬手开始打理自己的头发,发颤的指尖把掉落的发丝一次次收拢。   收拾好,没有异样,回家后,冯宏达便不会担忧。   “冯家有仇人,”冯依依开口,话音轻染几分颤抖,“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对方不是一般人。”   娄诏眉间一皱,眼中闪过凌厉:“仇人?”   果然如他所想,那不一般的仇人,怕是早些年间,与冯宏达已有牵扯。   冯依依双手叠于腿上,半垂下眼帘:“在京城,但是我爹不曾说出是谁,只说惹不得。”   “依依,当年你从魏州离开,回到扶安到底发生了什么?”娄诏问。   他是一个只会向前看的人,但是真的后悔,后悔当日魏州的放手,后悔入京前没有回一趟扶安。   冯依依嘴唇一抿,抬眼与娄诏相视:“林伊的意思是,请大人莫要再与我牵扯,我和父亲只想安心度日。”   “依依?”娄诏眼中一暗,内心落下一抹失落。   “今日之事谢谢大人,”冯依依对娄诏行谢礼,“以后大人有什么吩咐,派人来通知便好。”   娄诏喉结微动,原本想出口的话全部咽了回去,转而轻笑一声:“明白,你是怕我连累,牵扯出你们,继而将仇家引来?”   冯依依不否认,眼睛轻眨一下:“大人英明。”   “你没想过,逃避有用?”娄诏反问,一字一句清晰,“冯宏达多年避开京城不入,是不是躲避?结果,人是不是依旧找上门?”   娄诏心里,冯依依自来就是个主动的人,遇到事不会退缩,会积极行动,解决。   可是,面对大火,她选择了逃避。   冯依依并不想争辩,只轻轻道:“我等是庶民,大人为官,有些道理如何不懂?”   娄诏无言以对,他是想帮她,可她排斥,甚至大笔一挥,把他同那些权贵画成一处。   “好,我明白。”娄诏不再追问。   一个有心结的人,总需要时日慢慢解开,他可以等,也会帮她。   把她从那片恐惧中拉出来。   关宅门前,马车停下。   冯依依掀开帘子下车,看着大门上那两盏灯笼,心里稍安。   回头,她对着娄诏道谢:“谢先生送我回来。”   娄诏手挑着门帘,微微颔首:“进去吧。”   冯依依准备转身,视线无意间瞥到娄诏腰间,那里悬系着一枚腰佩,暖橘色圆形,只是光线暗无法看清是何纹路。   收回视线,冯依依往大门走,吴管事已经迎了出来。   “娘子回来了?”   冯依依点头,藏起冰凉的手在袖下:“天晚,借了别人的车。”   吴管事没多想,跟在冯依依身后:“今日的那位账房小先生,老爷安排在后院住,最西面的厢房。”   “知道。”冯依依身心疲累,无心再去想别的事,只淡淡应下。   回到房中,桃桃已经睡下。   朱阿嫂留的晚膳,冯依依没有胃口,让人撤了下去。   泡了澡之后,总算平静下来。   这个家还在,冯宏达也在。   。   火被熄灭,几处冒烟的地方,又被泼了一遍水。   清顺手里捏着一截烧黑的黄铜烟杆,是刚从棚子废墟下找到的。   这就是起火的源头,想必这烟杆火星子掉出,燃上干草,棚子里放的大都是竹篓工具,极易燃烧,这才酿成大火。   赶回来的伙计面色如纸,结结巴巴解释着。   “得,你别对我说,等回头对你东家解释。”清顺收好烟杆,回头这边的事还要跟娄诏汇报。   再看看这里烧毁的状况,夜里看,实在不好说。棚子以及架子是毁了,那边墙也塌了一块。   清顺留下两个人帮忙照看,剩下的全回了小竹园。   娄诏刚好回来,踏着月色走进昏暗的凉亭。   清顺把起火的原因简单说了下,无非就是伙计的疏忽。   娄诏站在亭柱旁,抬头望着上弦月,幽幽月光清冷:“你对当年冯家的事知道多少?”   “我?”清顺眼珠子转了两圈,思忖着这话该怎么说,“就跟着大人的时候,算起来知道的不多。”   冯家那段过往,应当是娄诏此生最特殊的时候。清顺不敢说,也怕说错。   虽然娄诏喜欢冯依依,可是不代表对其他的没有芥蒂。冯家大房,冯宏达,当年可都是对娄诏动过手。   “本官怎么记得,你同冯家那些人挺能说得上去?”娄诏回头扫了一眼清顺。   清顺讪讪一笑,搓了搓手心里的汗:“那不平常见面打声招呼?大人你想知道什么?”   “你记不记得冯家大房?”娄诏问,说起那段过往,脸上也是没有丝毫表情,“冯宏达总是让着,好像欠了大房的一样。”   “大房日子不如冯老爷那边,冯老爷帮衬,或许只是顾忌家人情面。”清顺小心回着。   “家人情面?你真懂!”娄诏鼻子送出一声轻哼,随即迈步走出亭子。   清顺抬手摸摸脑门,嘀咕一声:“我要是真什么都懂,也去考状元咯。”   娄诏一路走着,围着小竹园几乎转了一圈。   “回京城,帮我查一个人。”娄诏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交给身后的男人。   男人双手恭谨接过,声音低沉:“是,大人。”   。   京城,定国公府。   楚老太君坐在软榻上,茶色缎衣板正,胸前襟绣着松鹤长寿图样。   此时刚过晌午,用过差后便是午睡时候。一旁丫鬟帮着捏肩,力道正好。   “你不是在中书都院,怎的大晌午头的就跑回来?”楚老太君看着厅中长孙,定国公府世子林昊焱。   林昊焱是匆忙赶回来,额上挂着汗,手中折扇早就忘了扇:“出来办事,正好经过家里,来看看祖母。”   “你这嘴,是又做了什么祸事?”楚老太君手里转着佛珠,说是责怪的话,脸上却是慈祥的笑。   老太太端坐,富贵雍容,一头银发是岁月留下的尊荣。   婆子端茶上来,林昊焱接过,坐去下手位置:“祖母,我昨日翻过咱家家谱,为何上面没有小姑姑?”   楚老太君转佛珠的手顿住,脸上笑容慢慢消失,转而化作忧伤:“这么些年,倒是你还记得她。”   老太君将佛珠放到小几上,苍老的手搭着几沿,嘴角微微蠕动几下。   “我那时太小,早记不得小姑姑样貌,还是那日看到祖母一直收着的画像。”林昊焱笑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楚老太君幽幽一叹,林菀书是她最小的孩子,捧在手心里疼爱,掌中明珠。   “你们都下去,我同世子说说话。”老太君摆摆手,将一众伺候的婆子婢子潜出房去。   林昊焱放下茶盏,站起来走到老太君身后,双手攥起帮着垂肩:“小姑姑当初在哪里修养?为何就没养好?”   “听谁说的?”老太君脸色一变,手掌拍上小几,“是你那糊涂爹,还是你娘?”   “不是吗?”林昊焱手下放轻,颇有些小心问道。   老太君摇摇头,低叹一声:“菀书的确身子弱,可也不需要出去修养,偌大的国公府容不下她?一个个的,都不愿提她,可她是我女儿。”   林昊焱一惊,平时老太君总是和颜悦色,现在眼看情绪激动起来,脸色都变了。   “祖母,喝口茶,慢慢说。”   老太君闭上眼睛,顺了顺气息,抬头看着自己疼爱的孙子:“其实,你小姑姑有一个孩子,比你小几岁。”   “孩子?”林昊焱桃花眼一眯,想起那卷画轴。   “是,”老太君说起林菀书,目光柔和又哀伤,“当年,我去灵山拜佛,她偷着去看我,还抱着那孩子。”   老太君嘴角起了笑容,眼角皱纹叠起:“那孩子粉雕玉琢的,真让人喜欢。我抱过,就冲着我笑。”   此话一出,林昊焱心中怎能不震惊?   父母很少提及林菀书,只说人身体不好,去了外地修养,后面还是走了,年纪也就十七八岁。   可从老太君口中说出,林菀书明明没死,还有了孩子。   “是个女儿?”林昊焱试探问。   老太君再次抬头看林昊焱,苍老的眼睛带着岁月深痕:“是,你还有一个妹妹,她今年应当十八岁。”   “祖母为何不把小姑姑和表妹接回来?”林昊焱问。   “你祖父不许。”老太君眼中漫起不甘,以及些许恨意,“后来,再没了她们母女的消息。”   每一年,同一个时候,老太君会带着孙女们去灵山。明为拜佛参禅,实则是想等回女儿和外孙女儿。   林昊焱压下心中惊诧,又问:“表妹叫什么?”   “依依,”老太君颤抖着声音,眼眶湿润开,“菀书抱着孩子来,我亲自取的名字。”   林昊焱往旁边退了一步,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娄诏画像中的女子很可能就是林菀书的女儿。   依依?吾之爱妻,依依。   “大郎,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老太君举起帕子,揩去眼角泪痕。   林昊焱往前两步:“祖母,我在娄大人家……”   剩下的话,林昊焱咽了回去。娄诏的妻子早在两年前过世,人走了,现在说起来,就算是林菀书的女儿,那还不是徒增伤感?   “娄大人家如何?”老太君问,紧接着又道,“你母亲的心思对吧?”   林昊焱见话题转开,也跟着道:“母亲只是在意妹妹们。”   老太君呼出一口气,扯扯嘴角:“我怎么听说,前段日子,娄诏他收了一个美人。别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   林昊焱抓起折扇,噗嗤笑了声:“他,孙儿熟悉,冷心冷肺的,不会喜……”   不会喜欢人?   林昊焱也想起,侍郎府素雪院的美人,娄诏为何会收下?   “世子,”门外走来一个小厮,手里托着一封信,“娄大人来信。”   林昊焱接过信的同时,突然想到一件事,其实京城有一个人,知道林菀书的事。   “祖母,您今日困倦,我去清月观给你请些清凉茶回来。”林昊焱将信塞进袖中,然后走了出去。   只需问一个人,那就是冯依依当初的贴身婢女,现在清月观清修的秀竹。   。   冯依依在家中呆了两日,大部分时候带桃桃,说是天阴雨不愿动。   冯宏达知道城南池子,草棚倒了,伙计曾亲自来赔罪。只是小事,冯宏达没放心上,整日和莫师傅去小池子查看。   前厅中,桃桃坐在冯依依腿上,手里抱着一颗桃子,锲而不舍的用着四颗小牙咬。   冯依依望着外面的雨水发呆,好像现在她与冯宏达调换过来,她成了没精打采的那个。   “娘子好。”梅桓头上顶着斗笠,手里攥着账簿,清秀脸上挂着好看的笑。   这两日,冯依依也同这少年熟悉一些,平常人家的儿郎,大多就是十几岁便出来闯荡。   “家里熟悉了?”冯依依问,手心拖着桃子,生怕桃桃拿不稳,滚去地上。   梅桓点头,神情中又有些担忧:“就怕自己做不好。”   冯依依安慰一声:“慢慢学,并不难。”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某些事,要琢磨,努力。有人读书好,将来吃学问这碗饭;有人手艺好,以后也是人人敬重的师傅。   梅桓闻言,笑着点头:“我家二姐与娘子一般年纪,一众孩子里,她对我最好。后来嫁人去了很远,再没见过。”   “等你出息了,可以去寻她,她会高兴。”冯依依道,通常,她羡慕这样热闹的家庭。   “娘子人真好。”梅桓一身粗衣,面皮却很是不错,冠玉琼容,“我一定好好学。”   吴管事从外面进来,手里握着一封信:“娘子,外面有人送的信,说是运河衙门。”   运河衙门,是最近辛城百姓给起的名,就是朝廷工部派下来的扩建运河那群人,所有人在官衙办公。   “娘子,我来抱桃桃。”梅桓有眼色,嘴巴甜,哄着就把啃桃子的小丫头抱走。   桃桃眼睛眨了两下,张大嘴,继续啃。   冯依依接过信,空白的信封。抽出里面信纸,第一个字看下去,就知道出自娄诏之手。   信上没说别的,只问前日冯依依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看看外面阴雨,冯依依知道自己是该走一趟。   正想着,冯宏达从外面进来,身上蓑衣交给一旁吴管事,瞅见冯依依手中的信:“谁来的?”   “工部运河衙门,关于城南池子,我过去一趟。”冯依依将信收进袖中。   冯宏达并不知道娄诏在辛城,人这几日精神很好,有些事冯依依并不想冯宏达再担忧。   “我跟你一道。”冯宏达闻言停步。   “不用,天不好,爹你在家带着桃桃。”冯依依连忙道。   真要冯宏达和娄诏见面,还不知是怎样一种情形。   梅桓往前一站,道:“我跟娘子过去,正好熟悉城南池子的情况,有事我也能搭把手。”   “成,会来事。”冯宏达点头,对自己招的这个小先生越来越满意。   梅桓抱着孩子弯腰行礼:“这是应该的,我都会记下来。”   冯宏达接过桃桃,看去冯依依:“去看看,棚子再搭就是。莫师傅说那池子里鱼虾不少,还有小菜园。”   “是,菜园是伙计们闲时开垦出来。”冯依依道。   冯宏达了解自己的女儿,别的没多说,只道:“等晚上,我带着桃桃去那边,咱在那边吃饭。我这个老东家,也见见伙计们。”   “爹。”冯依依唤了声,心里安定下来。   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冯宏达总是站在她身后。即便她已经决定站起来,他还是会再推一把支持。   不再像以前,冯宏达只想把冯依依放在没有风雨的温室,现在他会放手,让她往前走。   马车径直往城南走。   车前板,梅桓同车夫说话,笑起来,爽朗声音穿透阴雨。   冯依依掀开窗帘往外看,正看见撑伞站在青河边的娄诏。一手背后,身子挺拔,若谪仙般翩翩。   叫了车夫停下,冯依依从车上下来,制止要跟上的梅桓,自己撑伞往河边走。   斜风细雨,雾气山峦,江南美景如烟。   娄诏脚下踩着厚厚的鹅卵石,闻听身后声音,微转回身:“小心走,这些石头踩不实。”   冯依依点头,一手提着裙裾,迈上河边一块大的石头。   多少岁月冲刷打磨,坚硬巨石早就抹去了棱角,圆圆滚滚的埋在这儿。   “还是谢谢那日先生相助,”冯依依开口,带着客气的疏离,“不过后面的话,也是真的。”   娄诏微仰脸,看着高处的冯依依,这个角度看,她好像会被风雨带走,娇弱纤柔。   “先说说你的办法,工部百工即将定下图纸。”   冯依依把伞抗在肩上,干脆蹲在石头上,看着眼前奔流河水:“那蚌池西南大约三丈远的地方,底下是石头,不好挖。”   娄诏觉得现在的冯依依,有些以前那样的可爱,眼神不由变软:“你如何知道?”   “莫师傅说的,原先那东家想要再开一个水池,找人挖探过,下面石头很大,说不定是一片。”冯依依道,后面又补充一句,“这事儿,伙计们也知道。”   “既是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届时我让人去跟工部百工说一声。”娄诏轻道,“可能会麻烦,他们需要过去探看。”   “应该的。”冯依依伞一擎,站起身,裙摆擦过石头,沾湿一点。   “依依,”娄诏转身,仰脸高看,“我明白你的顾忌,不想让人知道身份。不过为以后,你还是要多想想。”   冯依依低头,从来都是她仰脸看娄诏,如今她站在高处:“好。”   “那么,”娄诏一顿,嘴角轻翘一个弧度,“我还是会找你。”   “你?”冯依依想了半天,竟然不知该如何回他。   左右,从京城开始,到了辛城,再是两日前,她说的每个字都是明明白白,她不想跟他有牵扯。   而他看似答应,实则一转身就不认。   “我,”娄诏细长手指指着自己,“如何?” 第三十九章   “娘子!”一道声音传来。   正是梅桓往这边跑来, 清瘦身躯上披着蓑衣,一方大斗笠遮住半张脸。   娄诏看着跑来的人,眉头为不可绝的皱了下:“他是谁?”   “我家请的账房先生。”冯依依从石头上跳下, 双脚稳稳踩上卵石。   “账房先生?”娄诏齿间滚出这四个字, 又问, “叫什么?”   那日算得清楚, 冯宏达手里握着的那几个人选,娄诏全让人给揭出老底。他不信那样有污点的人, 冯宏达会收?   冯依依有些奇怪的看娄诏,淡淡道:“我家账房先生,也要配合大人的公务?”   这时,梅桓正好跑过来,到底年轻力强,气息都不带喘的。   “娘子,你快回去看看, 阿生哥从池子里捞出一尾大黑鱼。”梅桓兴奋地双手比划着。   娄诏往后一退,被那挥舞的手逼退一截。目光仔细打量着斗笠下的梅桓。   冯依依道声好, 便同梅桓一起往回走, 踩着卵石哗啦啦响。   独留娄诏一人, 继续在河边赏雨。   梅桓先行跑进门去,冯依依站着有些犹豫,想着那一把火会烧成何样?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冯依依回头,见是娄诏撑伞而来。   “我, ”娄诏指指池子,极力自然道,“想知道你说的是哪处地方?”   娄诏攥着伞柄的手发紧, 眼睛注视着冯依依。   心中笑了一声自己,以前人在他身边,眼瞎看不见,现在想见她,还得这种蹩脚借口。   “先生请进。”冯依依身子往旁边一站。   娄诏走进去,回头见冯依依还是站在原地,脚底踩着濡湿的草地:“帮我指指看。”   冯依依这才进了大门,门边拴好的大黄狗,摇着尾巴凑近她,吐着鲜红舌头。   揉揉黄狗的脑袋,冯依依耳边听见伙计和梅桓的谈话声。   “是那处?”娄诏看去池子西南角,正是原先工具棚子的位置,“你看看,是不是?”   冯依依抿抿唇,吸了口气看过去。   原先棚子的地方早已收拾干净,地上留有一片炭黑痕迹,再看瓜果架子,有伙计重新支了起来。   只是那塌掉的墙头,只能等晴天再砌好。   冯依依忘不掉那冲天的火苗,好像肆虐的赤龙,要将一切吞噬。   她绕过池子,走去那里,看着脚底湿透的灰烬。   “看,这么快就长出草了。”娄诏站在一旁,“以前在魏州,我会下到乡下。那些农户会烧掉荒草,灰烬便会肥沃田地,成为作物的养料。”   冯依依往池水中看,池面映着两人影子,雨水打出圈圈涟漪,憋气的鱼儿浮上来透气。   岸边,伙计正把一张网往水里下。   “只不过倒了一间草棚,还可以再盖。”娄诏并不擅长安慰人,以前读书的那些大道理,完全用不上。   冯依依叹了一声,声音很轻:“可是,死了好多人。”   两年多,她第一次说出口。   白日还一起说话的人,晚上一场火全没了。   “大人,”冯依依抬头,扫去脸上阴郁,抬手指着前方,“墙外有一片芦苇丛,我说的就是那处。”   娄诏看过去,茂盛的苇叶已经高过墙头,地方并不难找。   伙计拿着渔网走到这一头,笑着问:“娄先生也过来做客?前日晚上,多谢你们过来帮忙。”   娄诏轻轻颔首,语气难得和气:“小事。”   冯依依看了娄诏一眼,开口:“娄先生要是忙……”   “不忙,”娄诏忙道,抬头皱眉看着漫天阴雨,不无遗憾,“这种天气,真是什么事都做不得。”   “那就留下来。”伙计回头来,直爽道了声。   “那,便如此吧。”娄诏看看冯依依,察觉她眼中的抗拒,“娘子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下手。”   他是为她而来,只要能把人带回去,做什么都没所谓。   娄诏想起朝堂博弈,中间过程多复杂无所谓,结果必须是他想要的。   “随你。”冯依依转身离开。   两日未来,总有些事情要处理,她可没工夫同他拉扯。   “娘子,他谁呀?”梅桓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木盆,另只手接过伞替冯依依撑着。   冯依依没回头,轻描淡写:“工部运河衙门的一位先生,来观察河道。”   闻言,梅桓回头看着立在池边的娄诏,脸上写着疑惑:“不像啊,看着倒像个有官品的。”   “你还知道官品?”冯依依问。   “我是瞎猜,就看他一脸高高在上,两个鼻孔看人。”梅桓嘿嘿笑了两声。   冯依依被梅桓的话逗笑,好像这样说娄诏,也并没什么不对。他就是那样一副冰冷模样,搞得所有人欠他银子一样。   “你要做什么?”冯依依看着梅桓手里木盆。   “哦,”梅桓一手抓着盆沿,在冯依依面前晃了两下,“阿生哥说外面田里有泥鳅,我去抓一些,给娘子炖豆腐。”   娄诏站在池边,细长眼睛半眯,看着一张伞下的两个人,心中升起烦躁。   靠得那样近,还笑那么大声。   想着,娄诏往房子那处走。反正,知道地底下有石头,总得问伙计们打听确认吧?   冯依依回房简单收拾一下,将桌椅擦干净。   晚上冯宏达会过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城南。还有这里的伙计,应该准备一桌酒菜才行。   擦干净,冯依依走出来,想要去河边酒肆打些酒回来。   娄诏正在屋檐下等着,见冯依依出来,连忙撑开伞送去人头顶:“要去哪儿?”   “打酒。”冯依依去接伞,手攥上伞柄下端。   娄诏不松手,装作无意般看着落雨:“正好有件事要说,我同你一起。”   “大人不是很多事吗?”冯依依手上用力,想扯过伞。   娄诏还是不松,两人一齐握着伞柄瞪眼。   池边捞鱼的伙计往这边看了眼,冯依依烫了手一样松开,赶紧迈下台阶。   娄诏撑伞跟上,内心一声苦笑,当初自己种的因,现下可算尝到苦果。   朝堂,读书,皆是手到擒来,唯有这男女之事,他无法把握。   酒肆离着有一段距离,靠近一处小渡头。   走出来之后,冯依依才想起,又不是只有这一把伞,非得和娄诏一把。   细雨霏霏,到处一片潮湿,不远处是静静流淌的青河。   娄诏走得不快,正与冯依依平着肩膀,并行向前。   “大人想说什么?”冯依依问,往旁边挪了挪,然后头顶上的伞就随着她移。   娄诏不介意自己的一半肩头露在雨中,眼睛看去前方:“扶安城,你大伯家。”   冯依依脚下一慢,低头跨过地上水洼,嘴角一抿,并没有言语。   自从来到辛城,冯依依再没听说过大房那边的事。现在乍听,也记起些许往事,有好有坏。   “当初得知冯家出事,我回扶安,曾见过你堂姐,冯寄翠。”娄诏说起当日,也是五月细雨,曾经偌大的宅院,化作一片废墟。   冯依依边走边听,才得知大房以为她和冯宏达葬身火海,后面给办了丧事。   想起总是占便宜的大房,到底是念了些骨肉情。   “冯寄翠现在在京城,”娄诏继续道,伞外袖子微湿,“她嫁了人,随夫去的。”   冯依依心中微微波动,冯寄翠人倒是不坏,就是跟着邹氏,有些小家子气:“那挺好。”   娄诏皱眉,侧脸去看冯依依:“挺好?你可知她嫁了谁?”   冯依依并不想过多提及以前之事,只是淡淡一笑。   “孔深。”娄诏冷冷吐出这个名字。   到底,那个祸害还是娶了冯家的姑娘。   “他?”冯依依终还是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在原地,眼中带着不可置信,“为何是他?”   孔深是扶安城有名的纨绔,无恶不作,欺男霸女。就算邹氏眼瞎心盲,怎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娄诏始终将大半伞面遮着冯依依,走了大半段路,终于见她有了反应。   “你知道大房那边,只是空架子,冯坤不是经营买卖的料,被人诓去不少银钱,冯琦更是大手大脚,你大伯母拿什么给他们?”   “她居然这样对自己的女儿?”冯依依忍不住心寒,“堂姐她……”   娄诏摇头,眼中闪过讥讽:“孔深这种人,你能指望什么?”   对于别人的事,娄诏甚少去管。路都是自己选的,就要自己承担。   可是只因当年雨中,冯寄翠为冯依依烧纸钱,遂生出一丝怜悯。   “大人说的就是这件事?”冯依依平稳下情绪,不愿再提。   她不会回扶安,更不会去京城。冯寄翠的事,她也没办法管。路到底还是冯寄翠自己选的。   “不是,”娄诏道,追随冯依依的脚步快慢,“是你爹的头疾,那些药如何,现在可有犯过?”   “药,你怎么知道?”冯依依一想,或许当日秀竹送药,正是娄诏吩咐。   娄诏没回答,自从袖中掏出一方叠好的纸:“第二剂药方,你带回来的是第一剂。”   “第二剂?”冯依依狐疑接过,打开来看。   雨水砸在伞面上,滴答作响,周遭安静得只有水声。   的确纸上字迹和从秀竹手中带回来的一样,只是这张上,药加了几种,有几味更是闻所未闻。   “第一剂管用,就接着用第二剂,”娄诏在一旁解释,不急不缓,“道长说,冯宏达或许是头颅经脉受阻。当然只是猜测,最好见到人才好诊断。”   闻听娄诏一番话,冯依依心中一动,但是一想冯宏达绝不可能离开辛城,便也就压下心中想法。   见冯依依不说话,娄诏又道:“后面还有第三剂,大约三个月后换。”   “谢谢你。”冯依依将药方收好。   娄诏已经看到河边的酒肆,嘴角缓缓勾起:“京城的错事,我跟你赔不是。”   他找了她好久,一开始只想用最简单的方法留下她。还以为,她心中仍旧有他,实则只是将她推远。   冯依依没说话,从伞下跑出,轻盈身子钻进酒肆中。   娄诏撑伞站在那棵老柳树下,玉色衣袍几乎同身后绿色融为一体。   他看着女子提着两坛酒出来,回头跟酒肆掌柜笑着道别,笑容甜美,双眼弯起。   她对所有人笑,唯独不对他。   雨小了,化作一片雾气蒙蒙。   娄诏硬是把两坛酒提来自己手里,伞塞去冯依依手里。   走到一片田边,冯依依停步,看着弯腰在泥水里摸索的梅桓:“回去吧。”   梅桓往盆里扔了一把,抬头笑着:“娘子先回去,我这就好。”   娄诏看着在泥地里的梅桓,眼神中没有情绪。   回到院中,冯依依见娄诏还没有走的意思,也就随他去。   说是京城那时的赔罪,但带来的药方的确珍贵,这么久,冯宏达的头疾难得好转。   而娄诏也看出,冯依依想要断开与他的牵扯。他这边,又得用尽办法制造与她的牵扯。   伙房外,冯依依从菜园里择了些青菜,正放进木盆中清洗。   “要我帮什么?”娄诏走到人身后。   “娄先生让让,”梅桓端着盆过来,直接放在地上,“要不您帮着把这些处理一下?”   梅桓挽着裤腿儿,两条小腿上全是泥,抬着两只同样沾满泥的手。   娄诏看去木盆,面色不变,但是眼角微不可觉得跳了下。   那盆里乍看是半盆泥浆,其实里面有东西蠕动,滑溜溜的钻来钻去……   梅桓皱起眉,语气中十分遗憾:“本来我可以自己处理,可是我手刚才划破一道口子。”   娄诏盯上梅桓的手,全是泥,哪看得出什么口子?   “想给娘子炖豆腐……”梅桓往冯依依移了两步,看着娄诏,小心道,“娄先生不方便,那还是我来处理。”   冯依依站起来,拉过梅桓的手,低头看着:“怎么伤的?快洗洗,我给你上药。”   说完,拉着梅桓往屋子走。   梅桓走出几步,回头对着娄诏道:“娄先生不用动,我的手不疼,一会儿就来洗。”   娄诏脸色微沉,盯着黑乎乎的泥浆:“炖豆腐?”   弯腰一把提起水桶,将水冲进盆里。这下,水更加混沌,泥鳅直接找不到。   娄诏蹲在盆边,手动了又动,终是伸进浑浊水中。   指尖探进泥中,滑溜溜的触感从指间穿过,凉凉的像蛇一样。   娄诏蓦的收回手,嘴唇抿成一条线。   偏巧耳边又传来梅桓的说笑声,回头去看,就见梅桓坐在屋檐下,冯依依正在给他的手上药,嘴角带着温柔的笑。   娄诏收回视线,想了个办法,把水倒出来,然后再添水,再倒出,如此几遍,不就会干净?   “娄先生,你不会洗泥鳅?”梅桓走过来蹲下,故意翘着左手,展示着上面的伤口,“那么你肯定也不会杀泥鳅咯?”   娄诏淡淡扫了眼,见梅桓食指的确有道口子。不过,实不至于上药,自然愈合也就一两天便好。   梅桓对于娄诏的冷淡不以为然,那只完好的手直接伸进水中,来回抓两下:“看,不难。”   说着,梅桓收回手,掌中抓着几条泥鳅,然后那滑滑鱼儿就从指间溜走,掉回水中。   “那你来洗。”娄诏站起,掏出帕子,一点点擦干净自己的手。   梅桓笑着点头,回身对正在收拾的冯依依喊了声:“娘子,把剪刀给我一用,杀泥鳅。”   冯依依走过来,没看娄诏,只一把拽起梅桓:“手伤了,一日别碰水。”   “依,林娘子,”娄诏突然就想笑,“手破点皮,碰水不碍事。”   没等冯依依说话,梅桓抢先开口:“对,我没事,以前在家也这样。娄先生他又不会洗。”   “谁都不用。”冯依依干脆把盆端走。   这里有伙计,谁不是一会儿工夫就洗完?这俩人在那边磨蹭半日。   眼看冯依依走去屋中,梅桓翘着的手指放下,脸上笑也淡了:“娄先生什么活都不会,在我们乡下,是讨不到媳妇的。”   “乡下?”娄诏看着梅桓那一脸细皮嫩肉,轻笑一声,“看来你们乡下,挺养人。”   说完,娄诏慢步踱去池边,蹲在水边,将自己的手洗干净。   梅桓笑着跟上,手指搓搓自己的脸皮:“对,相当养人。”   娄诏看着水面,身后就站着十六七岁的少年。别人以为他是出来讨生活的,他可不认为。   天见黑。   眼看冯宏达带着桃桃就要过来,冯依依想劝娄诏离开。   两人走到小竹园南的池塘边。   “那个叫梅桓的,你查没查过底细?”娄诏问。   冯依依看看天色,道:“我爹请的,说是很普通的人家。”   “可我觉得他不对劲儿,平常乡下人家,他可不像个下田的。”娄诏又道。   冯依依也不争辩,方才就看出这俩人似乎不对付,尤其娄诏,那张脸跟冰冻了一般。   “依依,”娄诏放弃梅桓的话题,停步站在池塘边,“我不会在辛城留太久。”   冯依依离着娄诏几步远,闻言没说什么。他的事,本就与她再无关联,相反他回京,她这边会安静下来。   “你,”娄诏看去冯依依眼中,“可愿跟我回去,去京城?”   冯依依柳眉微微一皱,其实早就感觉到,娄诏是在刻意与她靠近,只是拿些公务的借口。因为那些事,其实别人代传也可以。   娄诏见冯依依不语,往前两步,到了她眼前:“过去的都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周遭寂静,面前的男子曾是冯依依心中最在意的夫君,她对他嘘寒问暖,他一副冷淡。   后来的种种,让两人间隔阂越来越深。   “大人,你我已经和离。”冯依依开口,除了这一句,别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和离,也可重新开始,只要心里喜欢。”娄诏想扶上冯依依的肩膀,又不确定她会不会反感,现在他成了不确定的那一方。   而此时,娄诏就是想明确说出,他喜欢她。   冯依依眼中疑惑,娄诏什么都有了,现在为何对她生出执着?   “那晚已经说清,我只想留在辛城,简单过生活。”冯依依淡淡一声,随即转身。   “等等,”娄诏哪肯放,攥上冯依依的手,将人拉住,“你听我说完。”   “你?”冯依依抽不回手,一双眼睛布上氤氲。   娄诏另只手落在冯依依肩上:“我明白,你怕冯家的仇人,我可以帮你。一起查出那些人,绳之於法,还大火中丧生的人公道。”   冯依依摇头,眼睫颤着:“不是这样。”   “依依,把你心里的事说出来,我帮你。”娄诏轻声劝着,又像是在轻哄。   娄诏松开冯依依的肩,手指落去她的眼角。无数次,他只能这样轻抚画像中女子的眼角。   冯依依别开脸,娄诏的手落空。   “大人为何不明白?一切都已过去,也不会再有什么重新开始。”   娄诏空手收回,胸口隐隐憋闷,但已不再是那种无法言喻的窒息。   这次他说出了心声,原来让她知道,就是这样简单。   “为何不能?”娄诏手下不觉用力,攥紧那细细手腕。   冯依依眼睛看去池塘,声音轻轻:“我爹如何面对你?而且,不要因为冯家的事,连累大人。”   “依依,”娄诏笑一声,话语轻和又坚定,“我不怕,我要想做,谁也拦不住!”   有那么一瞬,娄诏觉得冯依依的拒绝是因为顾虑。走出去面对风暴,还是留在那看似温馨之处,她在挣扎。   冯依依皱眉,觉得此时娄诏有些蛮不讲理。   “你进京可用林伊的身份。还有你爹,他的头疾好起来,才不会有一日将所有都忘掉。清月观,那里有办法。”   娄诏说着,攥在手里的那点挣扎无甚作用,他和她的体力对比早就定下。   “我不去,也不需要你的安排!”冯依依生气,干脆不再抽手。   心中懊恼,那样做,或许会毁掉她的安静生活。她不想回到过去,她现在是林伊。   娄诏手里松了松,尽管他想抱住她:“你知道,我来辛城是为你,对不对?”   “你……”冯依依无言以对,两年前为何不见他说这些?   直到人事已非,而她不再是冯依依。   “大人这样不妥,请放手。”冯依依压住喉咙涩意,一字一句。   “那你不要跑,听我说完。”娄诏缓缓松开手,“我找了你两年,不信你在那场火中没了。我承认自己当时是在自欺欺人,因为无法接受。”   冯依依揉着自己的手腕,第一次听娄诏说出心里话,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真假?   娄诏一手背后,手指上残留着女子肌肤的细滑感:“在魏州渡头,我说让你在扶安等我。你一定认为我是去解婚,不是,我是想去告诉你,我们余生可以好好过。”   池塘中蛙鸣阵阵,黑暗中两条人影相对。   “冯依依,我喜欢你,来辛城是为你。”娄诏认真说着这几个字,或许一开始就喜欢,但是他自己不承认。   是了,不喜欢,他这样的脾性会答应成亲?不喜欢,他会在意她同别的男子说笑?不喜欢,他怎么会丧心病狂,算计着想留下她? 第四十章   夜色微凉。   两人相对, 一时无语。   娄诏无法看清冯依依脸上神情,猜测不到她的心思。   以往,他有自信, 只需一眼就能看透冯依依。她的心思浅显, 眼神中就能透出。   可是, 此时娄诏拿不准, 因为过往的看透,是冯依依全身心里都是他。与其说是看透, 不如说是他仗着她的喜欢,而一再踩踏她的感情。   远处传来冯宏达的呼唤声,冯依依终是轻叹一声,随即后退两步,转身跑开。   纤瘦女子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没有片刻留恋。   娄诏独自站在池塘边,久久, 黑暗中好似化成一座雕像。   直到雨又落下,湿了他的发, 洗去他脸上期许。双手终还是空的, 心里也是空的。   “大人, 回去吧。”清顺撑伞,遮到娄诏头顶。   到底没得到回复,娄诏收敛去脸上落寞,重新恢复冷淡:“京城中书都院那边怎么样?”   “林世子一直代管,并无大事。”清顺回了句。   “咳咳。”娄诏轻咳两声, 闷湿的空气让他呼吸不算顺畅,“有些事,原来真比朝堂更难。”   从小到大, 娄诏喜欢一切事情掌握在手,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对什么人用什么手段……   只是这次,完全掌握不住。此刻甚至觉得,即便他追来辛城,冯依依也不会同他回去。   初始,一厢情愿的想出手帮冯依依,自信把她拉出那段阴影。他要为她做什么,做很多。   结果,她并不愿重新接受他。   “清顺,少夫人她以前是不是为我做了许多?”娄诏问,就站着一直看冯依依离开的地方。   清顺轻轻嗯了声,别人不知道,他却最清楚。要不当时也不会在心里,站在冯依依这边,认为自己的主子爷太过无情。   娄诏嘴角一丝苦笑,脑海中翻找着过往,可终究是太少。   冯家时,她一直都在为他着想,每一件事;而他心里只是怨气,甚至将那些怨气转嫁到冯依依身上。   她对他笑,他只当看不到,冷着一张脸;她想与他相处,他两个借口轮换用,有事忙和读书科考。   其实她没有错,自始至终,她什么都不知道,还满怀着美好期待。他呢,亲手一点点捏碎她的美好。   是,娄诏无法释怀冯宏达的所作所为,冯家给的屈辱他咬牙忍下,卑微换取入京考试。那时候,帮他的,也是冯依依。   她是真心的,从未像旁人那般看低他,甚至想着依靠他。   “大人,”清顺开口,口气中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安静,“少夫人做了许多,只是你没看到。”   娄诏皱眉,闭上眼睛掩住黯淡。   清顺看了看娄诏,接着道:“大人不知,书案上的笔是少夫人摆的,纸是少夫人裁的,身上的衣,是她亲自跑出去选的。这些只是最小的事。”   娄诏不语,嘴唇紧抿。   “书院,少夫人进不去,就会托人时不时送些点心瓜果,知道你不喜甜,总是不放糖。”清顺笑笑,鼻子发酸。   “大人崴脚,少夫人亲手在伙房熬药汤……”   一桩桩,一件件,那时的冯依依,实在又单纯,一心都在娄诏身上。   “风乱雨,故人可归?”娄诏嘴里念了一句。   娄诏内心中讥讽着自己。什么朝堂博弈,什么拉她出阴影?只是他自以为是。   或许心中还是端着他的高傲,认为她会回头。拿一张单薄的药方,作为想套住她的绳子,诱她进京。   他根本什么都没做,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她凭什么回头,凭什么相信他?   “药方中的药,你去药堂买回来。”娄诏抬手,抹去额头上的雨珠。   清顺应了声,主子的脾性他清楚的很,想要什么,最后总会得到。   可说回来,对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并不是一件物什。   娄诏望去黑夜,那里有一处光亮,正是冯家那蚌池的方向。想来那里宴席已开,众人热闹,也不知那一盆泥鳅,最后是谁洗的?   “还有,找人查查梅桓。”   。   蚌池这边。   正间屋里,冯宏达同莫师傅,以及这边的几个伙计,正围着桌子喝酒。   看得出冯宏达很高兴,没有了头疾的困扰,精神爽利,连饮几杯后,话更多起来。   没有人在意他脸上的伤,所有人都是豁达性子。   “梅桓真是好酒量啊!”冯宏达拍着梅桓的肩膀,眼神中带着赞赏,“以后在家有人陪我喝酒咯。”   梅桓端着酒壶给众人填酒,闻言连忙应下:“酒量好,是被人给练出来的。我家那位老爹,千杯不醉,连我姐都十分了得。”   众人陪着笑笑,想着是梅桓酒后瞎说,女子哪会有什么酒量?   “那你老爹没给你定下门亲事?”冯宏达端起酒盏,像是随意攀谈。   梅桓搓搓手,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现在一事无成,谁家敢把姑娘给我?”   席间男人们哈哈笑着,纷纷打趣梅桓,梅桓也不在意,厚着脸皮和众人一起笑。   冯宏达点头,眼中带着笑意:“你小子脾气我喜欢,有什么说什么,又有自己的盘算,不错。”   不是娄诏那样的深藏心机,亦不是关语堂那种完全的爽直。   梅桓可以同任何人说上话,但是心里藏着自己的主意,也就可惜是年纪小了些。   里间,冯依依同朱阿嫂做了一桌,带着桃桃一起用膳。   “真能吆喝,”朱阿嫂唠叨一声,夹了菜送去冯依依碗中,“老爷现在真好,和以前完全不像。”   冯依依点头,把一片碎肉喂到桃桃嘴里:“最近越发爱动弹,竟还说以后在运河边,建一座四层茶楼。”   朱阿嫂筷子一停,瞪圆一双眼睛:“那得投进不少银子吧?”   “应当是,”冯依依抬头,盯着棚顶算着,“茶楼有了,他下一步必然是茶园。”   看着冯宏达越来越好,冯依依伸手摸了摸袖中药方。   若是按娄诏所说,后面还有第三副药,那么他的意思就是算好,她会去找他?   池塘畔的那些话好像还在耳边,他说想带她回京城,两人重新开始。她想要的,他手里全有。   冯依依抱着桃桃站起,现在的日子很好,她不想再回去。   朱阿嫂放下筷子,想起自己出船的儿子:“娘子,你说现在关当家他们到哪儿了?我听人说,马岭山那边有水匪。”   “大哥熟悉运河,不会有事,”冯依依知道朱阿嫂是在担心,毕竟儿子第一次出船,“算算,这才在河上走了一半。”   “也是,我这就是心里记挂着。”朱阿嫂笑笑,听着外间梅桓的笑声,“还是要读书,像梅桓这样做个账房先生。”   冯依依笑笑:“都一样,他这不也是出来讨生活?长大了都如此。”   对于梅桓,冯依依是觉得人开朗,嘴巴又会说话。乍一看并不像是普通人家,或许家境算还行,才会有书读。   真正的读书人,是要拜先生,进学堂,一路奔着科考而去。培养一个读书人,一般家里承受不住,单那些纸书笔墨,就是不小的开销。如娄诏。   梅桓这种,大抵就是家里有人带,专门学些做账的技艺,用作谋生手段。   不一样,每个人生存的方式都不一样。   桃桃小手抓着衣襟拽了两下,冯依依回神,手里轻拍两下。   她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买卖,以后会越来越好。为何还要拾起以前的不自在?   冯宏达不胜酒力,借口看桃桃,进到里间。   “老爷,你别听那帮伙计劝酒,少喝些。”朱阿嫂忙端上一杯热茶。   看出冯宏达是有话要和女儿说,朱阿嫂接过桃桃,抱去了外面。   “我没有喝多,”冯宏达看看冯依依,忍不住捂嘴打了个酒嗝,“也就两杯。”   冯依依闻得到冯宏达身上酒气,故意皱了鼻子:“爹以前总说大哥,喝酒误事。”   冯宏达抬起手指点化两下,嘴角舒展开:“爹是高兴,现在都好起来咯。”   “是。”冯依依点头,所以这种安宁才想好好守住。   莫要再像以前,一场灾难,付之一炬。   冯宏达喝口茶,压了压酒气,开始说正事:“当初咱来这边,最开始在隔壁镇落脚。”   冯依依点头,当时还真是艰难。当地那些恶霸欺辱他们父女,更有恶少上门想抢亲。   “那边不是有一大片地吗?我想抽空过去,干脆全部转手出去。”冯宏达说着自己的想法,“以后这边运河开通,用在这边,是一个时机。”   “之前一直精神不济,那边的地租给佃户耕种。这回又工夫,我可以带着梅桓一道去看看。”   冯依依在冯宏达眼中看见奕奕光彩,是当初在扶安的那种运筹帷幄。   冯宏达略有些遗憾的摇头:“要不是咱不能拓展往北,我想建一个船号,专门在运河上做拉货载客的生意。”   “爹,我们还可以做别的。”冯依依劝道。   “是,你说得对。”冯宏达点头,到底是不甘,做别的铁定是不如船号,“梅桓说北面小竹园住了一位先生,前日曾经过来帮忙救火?”   冯依依心口一跳,装作无事的应下,眼睫微垂:“是州府过来的先生,监督协助运河之事。”   冯宏达点点头,手里捋一把胡子:“既如此,理应前去道谢。”   “爹,我会处理。”冯依依忙起身,生怕下一瞬冯宏达就去了小竹园。   冯宏达一抬手,回头朝着外间叫了声:“梅桓。”   须臾,梅桓走进里间,白脸染上一层薄红:“老爷,你有事?”   冯宏达点头,指着墙边的两坛酒:“你跑一趟,给小竹园那位先生送去,还有架上两罐茶叶也捎上。”   “小竹园?”梅桓抬头往冯依依看了看。   冯依依见是让梅桓去,松了口气,把话头接了去:“天黑,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再跟他说说,”冯宏达又叮嘱,“改日亲自去登门道谢。”   梅桓笑着应下,手脚勤快的提起酒坛,走了出去。   。   相对于冯家那边的热闹,小竹园冷清许多。   清顺好不容易按照吩咐,从药堂里找回药来。   结果,前几日下雨,药堂仓库进水,情急下,不少没有处理的草药,乱糟糟的塞在麻袋里。   娄诏蹲下,伸手解开麻袋。   “大人,不如等明日让人处理分开。”清顺弯腰,看着那袋子草药,眉头皱起。   可他有什么办法?娄诏一定要,他只能大晚上匆匆寻过来。   “有切刀?”娄诏问。   “有。”清顺回。   “拿进来。”娄诏站起来,手里拍了两下。   清顺照办,将草药切刀放在地上。   “你们都下去。”娄诏道了声。   烛光中,娄诏脸色清淡,眼眸中更是深沉,没有半点情绪。   清顺皱眉,自从离开京城,这是第一次见娄诏如此神情。起先几日,与冯依依相逢,人还是有些改变,他看得出,娄诏是想挽回。   如此模样,也就只能是为了冯依依。   厅门关上,只剩下娄诏一人,影子孤独的落在墙壁上。   他挽起自己的袖子,像市井上男人那样,露出手臂。随后卷起袍摆掖在腰间,拖着小凳坐下。   娄诏倒出一些草药,各种的混杂,散在地上。   烛火微晃,他弯腰低头分拣着,混杂的草药味钻进鼻子,看不清的尖刺扎进手指。   娄诏在想,是不是冯依依帮他熬药的时候也是这样辛苦?药草的多少,熬制的火候?   他只是在分拣草药,而她当初为他下厨,拿针,缝了歪歪扭扭的香包,他却转手不知放去何处。   做这种事情,原是这样枯燥乏味。冯依依那爱热闹的性子,为他而静下来,认真做着会让他开心的事。   他,回魏州,都不想带她。   今晚的再次拒绝,娄诏看回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当初自己所作所为。   她努力,想和他享有美好;他始终冰隔一处,与她划开。   娄诏指肚再次滚出血珠,慢慢凝聚,最后滴上深色瓷砖。可他仿佛试不到,伸手进麻袋,掏出草药,继续分拣。   “咳咳。”娄诏咳了两声,一把草药塞进切刀。   咔嚓一下,草药从中断开,一分为二。   娄诏嘴角笑开,全是冷冷的讥讽。他现在看自己,就像当初看政敌一样,如何都是不顺眼。   他怎么就以为,一张药方能换来她的回头?几句挽留的话,就能得到她的心软?   屋外,清顺叹口气,站在夜色中守着。   有脚步声来,清顺赶紧走上去,发现来人是梅桓,正在仆人引领下,往这边来。   “打搅了,我家老爷让我来道谢前日之事。”梅桓上来便是一礼,手里的酒坛也没让他觉得累赘,动作十分轻松。   清顺上前接过,心情有点复杂:“客气,只是举手之劳。”   梅桓站直身子,眼睛看去清顺身后的房间:“娄先生……”   “我家先生歇息了。”清顺客气笑笑。   这时他要是放梅桓进去,娄诏下一瞬就会宰了他。   屋里适时传出一声轻咳,以及切刀的声音。   “这,”梅桓很没眼色的指着屋门,“我听有人咳嗽,在切草药还是什么?都这么晚了。”   清顺不慌不忙,引着梅桓往前走:“梅公子路上好走,天晚下雨就不留你。”   梅桓只是笑笑,也没再说别的。   打发走梅桓,清顺继续回去守着,直到半夜雨停,里面的人还是没睡。   扛不住睡意,清顺躺在檐下的靠椅上,睡了过去。   翌日,天还未亮。   清顺被蚊虫咬醒,赶紧站起,轻步走到门前,抬手敲了两下。   “进来。”里面是娄诏的声音,略带沙哑。   清顺轻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地上一片狼藉,药草渣子,灰尘,到处都是。   再看正中座上,娄诏安静坐着,除了头发落下几缕,依然还是那副模样,冰冷淡漠。   “大人,这是……”清顺看着地上分好的草药堆,干瘪的麻袋。   娄诏用了一宿,将所有药分了清楚。   “让人分样收好。”娄诏淡淡开口,没有情绪。   “你的手……”清顺低头,盯上娄诏的双手。   那双手是拿笔的,策划朝堂,编撰诗书,如今伤痕累累,凝固的血沾在指尖,划痕从手背长长穿过。再不见细长白皙。   娄诏看去外面,雨已歇,晨雾初起,辛城的夏日,潮湿气总是很重。   “还缺了几味药。”娄诏手搭在扶手上,眼帘垂下。   清顺点头,回道:“那几味药珍贵,辛城很难寻到。”   娄诏不语。   寻不到才是正常,当初这不就是他心中算盘吗?她找不到药,而他能给,还有剩下的第三,四副药方。   嘴角淡淡一扯,嘲讽在娄诏面上闪过。   终究,他所以为的改变,只是他自己的感觉。他没变,还是想用做简单的办法得到她。   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到,冯依依又怎么会感受到在意?   。   日子一天天过,天越来越热。   河道图纸最终定下,未经过冯家城南的蚌池。冯依依所说的那处,底下的确不宜开挖。   工部的百工重新绘制了河道图纸。   而官府也开始正式招工匠,施工河道开挖。   那晚之后,冯依依同娄诏再没见过,各自做各事。   对于娄诏所说的话,冯依依心中不无触动。不是那些他喜欢她的话,而是那句:踏出一步,试试?   厅里,冯宏达抱着桃桃在吃瓜,爷孙俩乐得呵呵笑。   梅桓学东西非常快,有些东西只提一句,他就懂。尤其嘴甜,后来熟了,私下里干脆称冯依依为姐姐。   “娘子,城东那间杂货铺老板抠门儿,咱以后别光顾他。”梅桓攥着账册,往账房走。   冯依依右眼皮跳了一早上,转头对梅桓笑笑:“才几日,你倒把城里每间铺子都摸清了。”   “我将来也想当掌柜。”梅桓背手往前走,说着自己对未来憧憬。   冯依依想起娄诏的话,说是梅桓的底细如何。后面也留心观察,并没发现什么。   “怎么这些日子没去城南?”梅桓又问,搓搓双手,“想再去抓盆泥鳅。”   冯依依瞅了人一眼,抢过他手里账册:“让你的手再划一道口子?”   “娘子难道没看出来?”梅桓往冯依依身边一凑,嘴巴咧着,“那娄先生在打你的主意。”   “去,忙你的!”冯依依扬起手里书卷,作势要打。   梅桓蹦了一个高,跑出老远去。   冯依依往前厅走,想与冯宏达商量账目的事。刚想进去,就听见身后大门处有说话声。   “这位夫人,你找谁?”吴管事见着大门进来一位中年妇人,忙迎上去。   妇人打扮贵气,一眼瞅见站在正厅檐下的冯依依,脚步当即定住。   冯依依看过去,这位妇人眼生,并不是附近的。   “这家可是姓关?”妇人问,直接走下大门石阶,站在前厅外。   与冯依依隔着五六步,两人相互对视。   “是。”冯依依点头。   “你今年多大?”妇人问,眉间深深皱起,一瞬不瞬看着。   冯依依被看得不自在,遂笑笑问:“夫人找谁?”   “谁啊?”冯宏达抱着桃桃从里面出来,目光随意往下一扫,正与妇人目光相对,瞬间脸色煞白。   妇人也是一怔,待看清冯宏达脸上伤疤,更是惊得抬手捂住嘴巴。   “依依,你带桃桃回屋。”冯宏达将孩子递到冯依依怀中,自己转身走下台阶。   妇人看着冯依依,嘴里念叨着:“依依?”   “没想到二小姐会来,有话进厅里说。”冯宏达伸手作请,半边脸上伤疤藏住他的情绪。   被唤作二小姐的妇人点头,随后同冯宏达一起进了前厅。眼神缓缓从冯依依身上滑过,里头掺着复杂。   冯依依抱着桃桃,看出大门外。停了一辆马车,随行妇人而来的仆人,皆规矩守在大门内两侧,一语不发。   桃桃开始闹觉,冯依依遂抱着孩子回了屋里。   前厅。   妇人优雅端起茶,碗盖轻刮茶沫,擦出一声轻响:“冯先生这些年,过得可好?”   虽是问候的话,但是语气中实在没有多少客气。   冯宏达坐与主座,手搭在桌沿上,眼中翻卷着复杂:“二小姐此来何事?”   “自然是代表林家来的。”林菀玉放下茶盏,瞥了眼冯宏达,“看看我那苦命的小妹,现在如何?”   后一句话,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咬牙切齿。   冯宏达可怖的脸抽动两下,声音低下去:“菀娘,早些年就走了。”   “啪”,林菀玉手掌拍上桌面,差点碰碎手腕玉镯,嘴角笑得冰凉:“冯青志,你还有脸说这些?要不是你,小妹怎会被赶出家门?” 第四十一章   冯宏达低下头去, 掩藏住眼中痛苦,嘴角的皱纹深深皱起。   “哦,不对, ”林菀玉讥笑一声, “冯青志是假名字, 你叫冯宏达!”   两年多, 自己的名字被提起,冯宏达好似遭了一记闷棍, □□的脊背微晃:“我们与林家已无瓜葛,二小姐又何必找上门来,与我为难?”   “为难?”林菀玉冷笑,雍容的脸上再也维持不住,“你如何不说,当初为难我林家?”   冯宏达袖下双手攥紧,手背鼓出青筋:“我与菀娘彼此真心。”   “真心?你用一个假名字来跟我说真心?”林菀玉每根睫毛都气得发颤, 时过二十年,仍旧无法释怀。   不是冯宏达, 林菀书怎会被赶出国公府, 一家骨肉分离,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   冯宏达抬起脸,眼眶赤红:“二小姐想出气,我无二话。”   “我不是来找你出气,没那闲工夫。”林菀玉重拾脸上端庄,双手板正叠好, “是老太君让我来的。”   “老太君?”冯宏达死寂的眼中开始翻涌,声音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她想做什么?”   林菀玉也不急, 语调已然平缓下来:“老太君说,菀书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让带回国公府。”   “不行!”冯宏达哪还坐得住,一掌拍上桌子,“依依是我的女儿,你们不能带走!”   桌上杯盏震下地去,细腻白瓷瞬间碎裂,四散开来,只剩碎片。   随行的家仆闻听动静,齐齐冲进屋来,护在林菀玉身旁,眼神恶狠狠瞪着冯宏达。   林菀玉不慌不忙,轻轻抬起手,对着家仆一挥,示意退下。   冯宏达神情激动,怒目圆瞪,即便知道对方身份,此时也不会退让。   他的女儿,怎么能让林家带回去?   “冯青志,念在小妹的面子上,有些话我也同你说清,”林菀玉俨然不是刚进来时,现在完全稳住情绪,“孩子跟着你,后面可是要遭罪,回国公府那也会安稳。”   冯宏达身形微晃,藏了两年,隐姓埋名,却不想等来的是林家?   “依依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许动她。”冯宏达头内开始发疼,锥子一样钻着他的脑颅,滋滋作响。   “我是她的姨母,自然会对她好。”林菀玉低头,看着自己保养很好的手,“回去国公府,老太君会对她更好。”   “不会!”冯宏达摇头,鬓间白霜中,隐隐沁出汗珠,“她现在很好,有家,有孩子,有……有丈夫。”   林菀玉扫了眼冯宏达,嘴角一抹轻笑:“这些都好办。我今日先说这些,你好好想想。”   “不用想,我的女儿我会照顾。”冯宏达斩钉截铁拒绝,内里紧咬牙根。   “不用急着说,”林菀玉站起身,优雅迈步往外走,“我会在辛城住几日,依依,她也应该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说完,林菀玉离开前厅,径直走出大门,再未回头。   伺候的婆子半弓腰身,托着林菀玉的手,小心扶着人上了马车。   林菀玉坐好,伸手理好衣裙,双手规矩叠放在膝上,下颌轻抬。一举一动,是打小受过的教导。   “打听确切了?那孩子是捡的?”林菀玉问。   “是,”车外,婆子跟随走,在窗帘外回道,“名叫桃桃,是个人家丢弃的孩子,捡回去的时候还病着,养了许久才救回来。”   林菀玉叹了一声,面上闪过愁绪:“和她娘一样,心软。”   婆子应了声是,往那晃动窗帘看看:“夫人,都这么多年,为何还要带表小姐回去?天这样热,咱大老远从墨州赶过来。”   “你怎么会懂?”林菀玉拾起一旁团扇,扇两下风,“那是老太君的心结。”   当年事,林菀玉再清楚不过。林菀书离开后,老太君十分后悔,后面就成了愧疚,认为当初再使一把力,就不会母女分离。   所以知道冯依依的存在,是一定要把人接回去,了却老太君心中的愧疚。   。   冯宏达坐在前厅,久久不动。空洞的眼神,像是被冻住,完全没了先前光彩。   前几日养好的精神,在这一刻全部涣散,一张脸上可见的苍老下去。   右手死命揉着额头,依旧无法缓解那翻卷的头痛。   他有时候在想,记性越来越差,可为什么想忘掉的却依旧清晰?年轻时的错事,多少年来枷锁一样禁锢着他。   拼尽全力,他想和心爱的妻子美好下去,有些还是无法摆脱。   当年一步错,就要背负一辈子吗?   林菀玉今日登门,冯宏达知道,意思肯定是定国公府的。   冯宏达突然有些吃不定,若是冯依依知道她自己的身份,是否会去京城认亲?说起来,她有个很好的出身,母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   “送回去?”冯宏达喃喃着,嘴角干燥泛白。   林家能找到他,那么别人也能找到。回了林家,冯依依就不用跟他东躲西藏,甚至生活会更好,桃桃也会跟着受益。   “不。”冯宏达转而否定。   他活着就是因为冯依依,一手拉扯大的女儿,他不舍得。谁知道最后,林家会如何安排冯依依?   冯依依从后堂绕过照壁,进到前厅,正看见冯宏达在揉着头,神色难看。   “爹,那位夫人是谁?”冯依依问,一眼就看见地上的茶盏碎片。   冯宏达抬起头,扯出一个淡笑:“她来打听珍珠的事。”   这话,冯依依不太信。冯宏达做买卖向来和气,哪有摔杯盏这种?   分明是心中发怒。   “依依,”冯宏达忍着头疼,坐直身子,“我听说东面乘船出海,可以去藩国,南面,西面都可以。”   冯依依取了扫帚,扫着地上碎片:“藩国?我也听过。爹,你想离开辛城?”   冯宏达无言以对,林家的事他无法说出。也清楚明白,凭他斗不过林家。   他眼中,女儿是自己的命;可在林家眼里,就是再多一个姑娘,何其容易?   “没有,我是随意说说。”冯宏达压下心思,现在想走,恐怕已不易。   再说,当初辛城这边是他早有打算,现在去藩国,却是真正的一清二白。冯依依跟着,会受苦。   冯依依也没再问:“等上秋,城南池子那批蚌出珠,正好是用在年底的,我想进项会不错。”   “那就好,”冯宏达站起来,觉得头痛欲裂,“我出去走走。”   “爹,”冯依依扔下笤帚追上,不放心道,“不要走远,让吴管事跟着你。”   冯宏达没回头,真是点头应下,便走出前厅。   大半天过去,冯宏达仍旧没回来。   冯依依坐在秋千上,不远处,朱阿嫂正带着桃桃学走路。   “娘子,”梅桓不知何时走过来,手里抓着两颗李子,“给你,洗过的。”   冯依依伸手接过,低头看着油亮的果子:“谢谢。”   梅桓笑笑,双手一拉裤脚,蹲在秋千旁,看着草坪上的桃桃:“今日家里来的夫人,是官家夫人吧?”   “你怎么看出的?”冯依依攥着果子,其实她也是这样以为。   “你看她走路,每一步都稳稳当当,端庄得体,不像平常人家夫人。”梅桓道,转脸冲冯依依一笑。   如此,冯依依更猜不到发生了何事?偏偏冯宏达不说出来。   像当年冯家的大火,冯宏达许多事都藏在心里,自己承担。可是越这样,冯依依越会担忧。   “娘子想知道,其实不难,”梅桓道,手里拽了根狗尾草晃着,“你去问问那位夫人。”   冯依依没说话,从秋千上下来,李子装进兜里。   冯宏达没有回来,她要出去寻人。   梅桓有眼色,麻溜从地上跳起,几步跟上。   从家仆口中得知,冯宏达是去了新河道那边。冯依依和梅桓径直往那边寻。   运河南扩,是分段而挖,到时候连通开。   此时早过了一日中最炎热的时候,工匠们抡着工具在前方挖土抬泥,一片忙碌。   边上倒是有些看热闹的孩子,只是其中并没有冯宏达。   河岸阴凉处,搭了一处草亭,里面摆了桌椅。   娄诏正坐在里面,手里握着一盏凉茶。眼前繁忙施工景象,虽然杂乱,但是能想到完工之后的宏伟。   运河这件事,足可以名留史册,颂扬千古。   “大人,你看。”清顺眼神示意远处。   娄诏看过去,就见着女子一身淡紫色,站在草地上,风一过,扬起她的衣袂飘飘。   适才还一股铿锵的千古伟业,如今软了心中某处,眼神追随那片身影,涩涩发酸。   看到跟在冯依依身旁的梅桓,娄诏眉间一蹙:“他,查了?”   “是,”清顺弯腰,仔细回道,“的确是隔壁镇乡下过来的,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被父母潜出来讨生活。”   娄诏靠着椅背,手指摸着光洁的下巴,看着梅桓一举一动。   “大人,其实有些人就是天生长得白。”请顺道,然后对比了梅桓同娄诏的,发现两人五官都是十分出色那种。   这也难怪,冯依依身边的男子,无论大小,娄诏都会觉得碍眼。前有徐珏,关语堂,此时又多出来这个叫梅桓的少年。   那边,梅桓也看到了娄诏。   倒是不像旁人那样,不愿与官府人交道,梅桓主动走到草亭。   “娄先生忙公务呢?”梅桓问,脸上笑容可掬。   娄诏视线穿过梅桓,看着冯依依继续往里走去:“施挖重地,不能随意乱走进出。”   “我家老爷至今还未回家,过来找找。”梅桓解释道,不见外的走进草亭,抬起袖子擦着额上汗珠,“天儿真热啊!”   清顺瞪大一双眼睛,心道这毛头小子够大胆儿,就这样堂而皇之进来。   “能给我倒碗水吗?”梅桓看着桌上茶壶。   娄诏淡淡扫过去一眼,开口:“请便。”   梅桓道声谢,手去提茶壶。   “你这只手,”娄诏盯着梅桓攥住壶把的手,眼角轻抬,“不像是下田的。”   闻言,梅桓放下壶,干脆把手伸到娄诏面前,摊开来给人看,脸上满不在乎:“娄先生会看手相?我手上有茧,就是劳作所留下。”   “右手虎口茧子厚,左手三前指指肚有茧,”娄诏收回视线,继续是寻远处那片紫色衣角,“你善弓箭。”   梅桓搓搓手,不承认亦不否认:“乡下也要打猎嘛。”   娄诏没再理会,一句话,人要是聪明,就会知道他说的什么。   他走出草亭,沿着繁忙河道往前走。   梅桓想来是渴了,兀自倒的茶喝,边喝便道:“娄先生的差事真清闲,什么也不用做,一整日坐着喝茶。”   清顺看着走出去的娄诏,偷偷咽了口口水。再看正喝得欢的梅桓,也不知道这人是聪明,还是蠢?   “兄弟,他一直脸这么臭吗?”梅桓对着娄诏的背影扬扬下颌,“好像对我有敌意啊!”   “咳咳,”清顺咳了两声,“要不,再给小哥添点儿水?”   梅桓搁下茶盏,没有再喝的意思,转身掐腰看着河道:“脸这么臭,人能理你才怪。”   清顺往茶壶中添水,隐约听梅桓嘟哝两句,现场嘈杂,也没听清。   这厢。   冯依依并未找到冯宏达,显然人是不在这边。   正准备往回走,发现娄诏过来。   两人已有一段日子不见,有娄诏忙的原因,也有冯依依故意躲避的原因。   上回,娄诏明确说出了他的心思,冯依依的拒绝。现在两人相见,气氛有点奇怪。   “你爹没来这边,”娄诏站在溪畔,淙淙流水脚边流淌,语调略带自嘲,“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   冯依依看着来路,发现梅桓并未跟上:“他出来半日,还未回去。”   “若是有人跟着,你不用担忧。”娄诏迈开两步,到了人前。   冯依依后退两步,心中一跳,那样近,总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   “我可能会离开辛城两日,清顺留下来,你有事去小竹园找他。”娄诏开口,有时候总是不自觉想靠近她。   还不等冯依依开口,娄诏又道:“我的意思,是公务之事。”   “大人一路顺风。”冯依依不咸不淡说了声,视线落在娄诏腰间。   淡青色腰封下,坠了一枚橘色腰佩,圆形,雕着一枚胖胖的鲤鱼。   正是当年娄诏回冯家,冯依依准备的那一枚,预祝他金榜题名。   当初花了那样多心思,如今看着,这腰佩并不适合,娄诏性子冷淡,佩戴这样的暖色确是不妥,似乎配饰更适合年□□孩。   “娄泉秋天就会定亲,你记得一同看戏的曹家姑娘吗?”娄诏貌似无意说着过往,“就是她,两人之前不对付,却也成了一段良缘。”   冯依依想起魏州。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冯宏达送她过去避难,甚是永远留在娄家。   那段日子,与娄诏之间不算愉快,和娄家人倒是相处极好。每个人都和善,交心交底。   娄诏看着安静的冯依依,似乎又是以前那乖巧的样子:“明湘,母亲也准备给她议亲。”   心里更是明白,他当初做的有多失败。   “真好。”冯依依简单道,并不想多说。   娄诏眼见冯依依是想走,先开口叫住:“别的不提,你以后的事情,还是要提前打算。有时候一味地守,并不一定能守住。”   冯依依脚步一顿,眼中不由一淡:“我知道。”   这种道理冯依依何尝不明白?问题是,她完全不知道冯家仇人是谁?冯宏达咬死不说。今日,来到家中的妇人,连梅桓都能看出,是官家的夫人。   可是,冯宏达仍是一口否认。   冯依依也明白,冯宏达这样做,只是不想让她担心,可是有时候却会让人更慌。   “辛城最近很乱,进出人多,你小心。”娄诏叮嘱,除了这些简单话,似乎再不能说别的。   两人间隔了到底多远?娄诏蓦然间,生出了无力感。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被他掌控。即便是脑海中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姑娘,如今也不再信他。   冯依依回头看看日落的西暮,嘴角翘起:“我该回去了。”   说完,冯依依转身。   娄诏的话不是没有触动,辛城是安宁,可是也实在冷清,再不能见到那些对她好的人。   徐家夫妇,娄家的人,哪怕算是刻薄的大房一家。   “依依,”娄诏脚步往前一步,盯着纤瘦身影,“你,等我回来。”   冯依依没停步,径直往大路上走。   梅桓追上来,经过娄诏,直接去跟冯依依。   “娘子,我去那边找过,老爷不在,”梅桓道,“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冯依依点头,两人一起上了大路。   四五个扛着铁镢头的男人,正与两人擦肩而过,踩着小路往下面河道走去。   梅桓步子渐缓,回转头去,看着那几个男人。   身体健硕,步履稳当,平常的粗布麻衣,和旁的劳工没有区别。   “这小破地方,现在怎么什么人都来了?”梅桓笑着嘟哝一声,快走两步跟上了冯依依。   。   夕阳余照,橘色光芒铺洒上整座辛城。   妙龄女子走在路上,出色的样貌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后面跟了一个高瘦少年郎。   茶楼二层平座上,林菀玉站在栏杆后,手里握着美人扇。   婆子伸手指着街上,开口道:“后面跟着的,是他们家请的账房先生,也没几日。”   “账房先生?”林菀玉笑笑,轻扯嘴角,“冯宏达这是怎么养女儿?就让她跑到大街上,后面还跟一个男子?”   婆子往后一退,微微欠身:“规矩是差了些,毕竟夫人的妹妹走了许多年,无人管她。”   林菀玉攥紧扇柄,嘴角一硬:“当初菀书被冯宏达骗走,现在这孩子,决不能再毁在他手里。”   “夫人说的是。”婆子叹了声气,像是替冯依依伤感。   林菀玉看着正走到楼下的冯依依,总想在上面找出妹妹的影子。看出来了,容貌是真的像。   墨州是林菀玉的夫家所在,离着辛城近些,老太君把这事交给她,那她必然就得做好。   来之前,林菀玉也知道些冯依依的事,以前嫁过人,正是当朝中书侍郎,娄诏。   可巧,娄诏也在辛城。   “夫人,娄大人那边,咱要不要过去看看?”婆子问,“看他是真为公务而来,还是什么别的打算?”   林菀玉手里轻扇两下,视线一直追随冯依依,闻言淡淡道:“国公府找自己孙女,还要他来同意?再说,依依若有意,早已跟他回去,还需娄诏跑来辛城?”   “也是,”婆子应着,又问,“姑娘回国公府,那个关当家纠缠,当如何?”   林菀玉头一痛,心中越发对冯宏达不满。   先是娄诏的事,给冯依依招了那样一个赘婿,鸡飞狗跳;后面这又整出一个跑船的莽夫。   “纠缠?只要依依同意,剩下的都不是难事。”林菀玉心中明了,要的只是冯依依点头。   冯宏达,关语堂,林家可不放在眼里。   婆子忙点头:“夫人说的是。”   林菀玉目光柔和下来,嘴角挂上笑意:“夏日天热,让依依先跟咱回墨州住几日,让她认认几个表兄弟。”   冯依依这边,并不知道林菀玉方才注视了她一路。   只听梅桓在身旁说着什么,意思是这两日,他同冯宏达要去隔壁镇子,处理那片地的事情。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冯宏达站在那边等着,夕阳中,身形孤单。   父女俩皆是放下心来,原来彼此都在寻找彼此。   “卤鹌鹑蛋,”冯宏达提起手里荷叶包,笑容拉扯着脸上伤疤,“等了好一会儿才出锅,热乎的。”   冯依依伸手接过,笑得弯起一双眼睛,嘴角甜甜:“好。”   像之前的每一天,父女俩在前厅用晚膳,几碟青菜小炒,半汤盘三彩莲子羹。   一轮明月高挂,月辉洒落,铺满草坪。   冯依依泡了一壶桑叶茶,连同一碟炒葫芦籽端进后院小亭。   冯宏达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着夜空,月朗星稀。   “桃桃睡了?”冯宏达问。   冯依依嗯了声,到了桑叶茶进两个瓷盏中。   “你是不是想知道,今日来家里的夫人是谁?”冯宏达回转过身。   亭檐下挂着一盏灯,盈盈暖光落在冯依依脸上,柔和着眉眼,那脸好似是越看越瘦。   冯宏达看着桌上摆好的茶和葫芦籽,面上平静,心中却早已翻滚波澜。   也许,林菀玉来者不善,想要打冯依依的主意。可是有件事,林菀玉说的没错。   冯依依应该知道真相,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可冯宏达心里也是矛盾的,他怕,怕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不再是一个好人。   往事只要掀开一点,那剩下的也就再隐藏不住。   “我想。”冯依依站在灯下,轻轻点头。 第四十二章   冯依依很想知道, 也觉得冯宏达身上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那位夫人叫林菀玉,”冯宏达开口,往事一提, 所有记忆翻滚而来, “是定国公府的二小姐, 现在嫁到墨州, 是墨州太守夫人。”   冯依依坐下,手握上茶盏。原就觉得那夫人气质不凡, 这样一提,也的确是。   冯宏达喝一口茶,口中甘苦交融,说不出的滋味:“你该叫她一声姨母,她是你母亲的亲姐姐。”   一瞬间,周遭静下来,只剩月辉清冷, 草中小虫低鸣。   “姨母?”良久,冯依依轻轻喃语一声。   纵是猜想过林菀玉的身份, 可是她从没想到会和她有关。   小时候, 母亲告诉她, 外祖家在很远的西方,总说等她长大,就带她去外祖家。没说过外祖家到底如何,她也就认为是和冯家差不多的人家。   冯宏达手落在桌沿上,手指微勾:“你娘真名叫林菀书, 是当初国公府最小的姑娘。你外祖父做过帝师,当年为天下文人之首。”   提起那段往事,冯宏达心情复杂。有些对亡妻初遇的美好, 又有被当时现实所打压的无奈。   他不过是万千进京闯荡的学子中一个,年轻张扬,想要靠着才华一展抱负。   最开始,冯宏达认为自己是幸运的,有贵人赏识他的才学,请进府中做门客,食有鱼,出有车,十分器重。   不过,这一段冯宏达并未说出,只讲到林菀书。   “那日,我与你娘在京城大佛寺相遇,”冯宏达脸上有了笑,眼中温柔,“她被一群婆子婢子簇拥,是个真正的天之娇女,那样耀眼。”   渐渐,冯宏达脸色变了:“只是与她一道来的那个,她的未婚夫实在不算好人。”   当日之事,冯宏达记得清楚,那男人与别的女人寺后面偷欢,正被林菀书抓到欲退亲。   而冯宏达,帮着做了证明。   “老国公爷是个规矩极重的人,满口礼仪道德。不会允许她的女儿跟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在一起。”冯宏达苦笑一声,眉头深深皱起,“还说菀书必须按照原来的婚约,嫁给那个混蛋。”   冯依依攥紧手心,漂亮眼中升起不甘:“即便那人如此混账,也要娘依约嫁过去?”   冯宏达摇头:“世家大族注重名声,彼此间也是各种利害关系。你娘说是他们疼爱的小女儿,可到最后,还不是当成巩固权势的工具?”   “后来呢?”冯依依问。   “你娘说愿意跟我走,”冯宏达仰脸,至今记得妻子脸上坚定,“她这样勇敢,我必然会将一切豁出去。”   只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国公府怎能允许有女儿私奔之事?   那样,林老公爷的表率面子何在?对着世人说出要守各种规矩,他不允许家里出这种“丑事”。宁愿,把林菀书按照原先约定,嫁人。   林菀书被家里抓回去,冯宏达被打了半死。   后来,冯宏达求了当初收下他的贵人……   “你娘在公府里不吃不喝,本来身子就差,后来一病不起,”这些冯宏达是后来知道的,“再后来,老公爷以断绝关系要挟,逼我和你娘分开。”   冯依依猜到了结局,母亲同国公府断了关系,远离京城,从此跟了父亲。   冯宏达手里的茶已经凉透,整个人沐浴在悲伤中:“我总觉得欠你娘许多。”   “不会,”冯依依站去冯宏达身后,双手帮他捏着肩膀,“因为娘,她是愿意的,想和爹在一起。”   世上总是许多无奈,林菀书生在那样的家庭,规矩重,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提醒。到底心里还是有勇气,舍弃那一身荣华富贵,追求自己的幸福。   冯宏达嗓子哽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有他肝肠寸断之时。   就在林菀书决定跟他走的时候,他就心里决定,一辈子为这个女人活,拼力给她最好的。   所以,最后,他才拼死挣脱别人给他套上的束缚,带着林菀书回到扶安,和她有了孩子。   “依依,”冯宏达略有艰难的开口,肩上的拿捏实在让他舍不得,“你要是想见她,就去看看,她住在城中的翠园。”   冯依依手下一顿,虽然从冯宏达口里知道了父母过往,可是有些地方总觉得奇怪。   国公府就那样简单放弃林菀书?冯宏达之后又做了什么?   “林夫人,她来咱家是为了什么?”冯依依问。   冯宏达开始头疼,眉间越发皱紧:“说是,想认你。”   “认我?”冯依依突然想笑,当初是国公府把林菀书赶出来,亲口断绝关系。   如今来认她,这是什么道理?是觉得人人都想攀附林家高高的门第,还是觉得他们总能掌控一切?   冯宏达稍稍冷静下,口气一缓:“你外祖父早几年前就去了,现在是老太君……”   “爹,”冯依依打断冯宏达,声音清脆,“当初,扶安的那把火,是不是国公府所为?”   因为母亲走了,所以林家生恨,继而对付冯家。不然,为何所有人当晚昏睡不醒?分明是动过手脚。   冯宏达一愣,嘴艰难动了两下:“不,不是,你别瞎猜。”   “那爹可知道是谁所做?”冯依依又问。   “别问了,”冯宏达垂下头,搭在桌上的指节发紧,“这件事就当过去。”   好似怕冯依依继续追问,冯宏达又道:“我明日去隔壁镇子,那片地有人出价,我带着梅桓过去看看。”   说完,冯宏达站起身,往自己的屋子走。   冯依依独自站在小亭中,思绪久久不静,总觉得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事发生。   。   翌日,梅桓站在大门外,看着忙碌大街,人来人往。   “在看什么?”冯依依走出来,将一个包袱塞进梅桓手里。   是她给冯宏达和梅桓准备的衣物,冯宏达是说今日过去,可没说哪日回来。   其实事情快得话,赶一下,明天夜里就能回来,只不过累些罢。   梅桓将包袱往肩上一甩,抬起下颌示意过去的几匹马:“娄先生出城了?我是没想到,他还会骑马。”   冯依依跟着随意扫了眼,娄诏是会骑马,魏州,扶安,他只有和她一起时,才坐马车。   昨日在河边,冯依依已经知道娄诏要离开辛城,他本就是朝中大员,追来辛城总会耽误他的正事。   至于他所说那句“等他回来”,冯依依并没多想。   “娘子,关当家何时回来?”梅桓问。   冯依依站在大门边,看着梅桓,总觉得他今日脸上不太爱笑:“大约快的话,得十几天吧?”   “十几天?”梅桓抬脸看天,云层低压,“娘子,城南蚌池的院墙快些修好,免得变天。”   这一提,冯依依倒是记起来,这几日未去过城南。大约心底里,总是觉得不去,就可以避开娄诏。   心里笑自己一声,自己的产业有什么不能去的。   正好今日过去看看,也跟着小蝶学学,如何取珠。   冯宏达抱着桃桃从大门走出来,表情与往常无异,特意换了一身新衣。   “爹,路上小心,早些回来。”冯依依过去,伸手抱过桃桃。   孩子乖巧,小胳膊搭在冯依依脖颈,笑出几颗小牙。   冯宏达笑着应下,回头也嘱咐了声:“在家带好孩子。”   马车过来,冯宏达掀了车帘进去,梅桓则坐在车前板,斗笠往头上一搭,遂对着冯依依挥挥手。   “娘子,回去吧。”   马车径直往北走,出了城门。   冯宏达掀开帘子,看着渐渐远去的城墙。   去隔壁镇子也好,冯依依这段时间可以想想。冯宏达毕竟了解自己的女儿,得知真实身份,心中肯定不会平静。   正好,若是想和林家相认,他也不会拦着。   与规矩森重的林家相比,冯宏达更看重的是冯依依开心,她想做什么。而不是想林家对待林菀书,只是口里说着疼爱。   冯依依这边,去了城南蚌池。   前两日天气好,塌掉的院墙已经修补好。   这里安静,夏日里也是一处凉爽地方。   离着秋天还有段日子,已经陆续有人上门打听,谈谈珍珠有关。   冯依依从莫师傅那里得知,这些最开始过来的人,往往出价会比较低,建议再等等看,后面会有大客人。   还是那句话,好酒不怕巷子深,到时候水里现捞一个蚌上来,里面的珠子都是顶好的。   如此,冯依依觉得,应该把墙头再砌高一些,大门也想换结实的。   只因这运河开始施挖之后,往日闭塞的辛城,人员乱了些。   莫师傅同意这个看法,提前多做些总是没坏处,当年也不是没有过偷珠毁池这种事情。   城南这边看完,两人又去了小池子那边,同样很顺利,两年下去,也会不错。   。   州府。   娄诏一身便服,端正坐与正座,厅中,几名官员汇报着各处信息。   离开辛城已有几日,好似又回到了之前忙碌的时候,耳边总是不同的人,提醒,禀告。   “辛城那一段河道最重要,这时候起谣言可不行。”一官员道。   另一年长官员捋捋胡子,嘴角微垂:“你能堵得住悠悠之口?以老夫之见,就该在施挖前,先请大师们做法事,以安民心。”   “朝廷之事,做何法事?”年轻官员不认同。   底下吵成一锅粥,娄诏淡淡看着。   一群人在这里说了半天,不是马后炮,就是互相推诿指责,真正有用的办法根本不想。   “宋将军,皇上还有别的旨意?”娄诏脸微侧,看去身旁年轻的将军。   左侧座上坐的男子,身着灰衣劲装,腰背挺拔,精神奕奕:“皇上只让我来协助大人,一切听大人吩咐。”   娄诏收回视线,再听下面仍旧聒噪的指责。心道,有时武将实比文官有用,起码不说废话。   “宋将军辛苦。”娄诏简单道了声。   宋越泽笑笑,英俊脸上没有在意:“行军习惯,十多年西北风沙都不在意。这江南景美,一路上并不觉得累。”   娄诏手抓上腰间鲤鱼腰佩,嘴角轻扯一下:“那便好。”   “娄大人可去过西北?”宋越泽问。   娄诏抬头,淡淡一声:“没有。”   “这样?”宋越泽点头,视线在娄诏面上一扫,“也是,听闻娄大人是魏州人,湿润之地,离着西北终究太远。”   娄诏不说话,只是手里攥紧,面上什么也看不不出。   “好了,”娄诏清冷的声线响起,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回去,把你们的办法写成公文呈交给本官。”   刚刚争执得官员们还涨红着脸,嘴角沾着唾沫星,闻言,纷纷弯腰作礼。   娄诏起身离座,绕过照壁去了后堂。   宋越泽喝尽杯中茶,随后起身跟上。   后面跟上一个人,娄诏没什么不习惯。自来大事,都是文官为主,武将为辅。最好就是两人相辅相成,不要从中生出嫌隙。   只是,娄诏没想到,晏帝会将宋越泽派过来。   “娄大人要出去?”宋越泽跟着,见娄诏往侧门走。   娄诏伸手拉开门扇,吱呀一声:“宋将军要一起吗?”   宋越泽微一愣,随即笑着道:“好,若有空闲,请大人喝茶。”   娄诏迈出门,回头制止了跟上的仆从,只同宋越泽一道。   州府热闹,路边树上蝉鸣更是吵闹。   两位郎君身高相当,只宋越泽肩膀更壮硕一些。就这般走在路上,总能引来女儿家张望。   娄诏抬头,看着各家铺面的招牌,寻找着。   “娄大人在找什么?”宋越泽问。   娄诏在一间铺子外停步,深眸看去里面:“药堂。”   宋越泽没再问,跟着人一起进了药堂。   药堂先生接过娄诏手里的药方,看着上面几味药,皱眉摇头,说堂中并未备有。这些药稀珍,得要提前定下,专门去进。   娄诏似乎不意外,但是到底有些失望。   当初自己做的棋局,结果困住的是他自己。是否,这就是所谓的作茧自缚?   “娄大人可否借我一看?”宋越泽问,手伸了过去。   娄诏将药方给了宋越泽。   宋越泽低头,视线一一扫过上面的药材:“这要是在京城,凑齐或许很容易。”   这道理,娄诏何尝不知,可不就是他一开始打算?   他若是真心想帮,为何不从京城直接带上药南下,拿着一张薄薄纸张,妄图引诱她回心转意。   终究,世人口中的愚蠢,说的就是他。   “其实这药稀少,倒不是因为多珍贵,而是用得少。”宋越泽开口,将药方叠好送回,“药堂中没有,城中人家里会有,再不行,山上去采,总能凑齐。”   娄诏将薄纸才进袖中,清淡一声:“说的是。”   两人离开药堂,继续在街上寻找下一家。   烈日炎炎,几乎晒透娄诏脸上寒冰。   其实从京城寄过来也不是不行,晚几日也不妨事。只是娄诏想,他必须这样做,亲自找到带回辛城。   他在乎冯依依,而冯依依在乎冯宏达。他要想她回头,就要接受关于她的所有,好的,坏的。   如此,娄诏又跑了两家,终于寻到两味,虽然还不齐,但心中总算有了松快,他这也算为她做了什么。   宋越泽一直跟随,他是军中人,身体素质很好:“娄大人要不要歇歇?”   娄诏停步,看着身旁的茶楼:“好。”   两人去到茶楼坐下,店家给了最好的雅间,隔着一层莲花屏风,后面是素手抚琴的琴娘。   娄诏站去窗前,轻风晃着头顶上珠帘,长穗垂下。   “听说大人同国公府世子相熟,”宋越泽走过来,一盏新茶搁在窗台,“宫里指婚,我家妹妹不久后就要与他定亲,不知他人品如何?”   娄诏手指碰上茶盏,眼光微闪:“林昊焱?人不算坏,就是从小被人捧惯,性子懒散。”   宋越泽点头,茶盏送到唇边,又问:“林世子可会些手脚功夫?”   “不会,这点宋将军大可放心。”娄诏想也不想,嘴角微不可觉得抽了下。   有时候就是一物降一物,那林昊焱生来顺风顺水,什么都有,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以后有的好看。   宋越泽摇头笑了声:“怎能放心?阿瑶从小在西北长大,性子不受拘束,谁都知道国公府规矩最多,对女子尤甚。”   娄诏赞同这话,当初老国公编撰的那些规矩,得到不少人的追捧。多都是权贵,毕竟那些规矩看似有道理,实则细里看,多是针对被统治者,尤其女子。   “妹妹,弟弟都大了,没有一个省心的。”宋越泽叹气,手中茶盏搁下,“成家后,总会收下心来。”   宋越泽的话,让娄诏想起娄家。好像他的弟妹也如此,谈婚论嫁,但是比宋家孩子,就听话许多。   娄泉稳重和善,娄明湘温柔话少。文家与武家,这一点上就能看出。   “说起来,我小时候有个兄弟,如果他还在,说不定也成家了。”宋越泽道,低头看去街上。   娄诏心中一动,从窗沿上收回手,背去身后。   宋越泽抬手搭上窗框,风扫过他的眉眼:“八岁之前,我同他算是一起长大,读书,骑马,射箭。娄大人恐怕不知,一个孩子,多晦涩的书都能看得下。我爹当时说,将来必成大器。”   娄诏抬抬眼皮看去远处,神情无有波动。   “大约会同娄大人不相上下,或许也能考个状元。”宋越泽笑笑,像是闲谈。   半晌,娄诏折身往屋里走,道声:“宋将军过奖。”   宋越泽回身去看,娄诏背影清瘦,像山崖边孤独的青松。   。   辛城。   最近外面有些乱,时不时就有人□□东西。   吴管事大白天都会将门关紧,派家丁时刻在门房守着。   “可不是?”朱阿嫂摇摇头,嘴角撇了下,“就平白无故的,抢了人家银子,回头一刀捅了进去,根本就是个亡命徒。”   这说的正是昨日之事,前街发生劫案。   冯依依抱紧桃桃,这俩日她已甚少出去,心里也盼着冯宏达赶紧回来。   “突然就乱起来,辛城这边地势平,根本没有恶匪,这些人哪里跑来的?”冯依依往桃桃手里塞了一块面饼。   桃桃出牙,口里痒得厉害,抱着面饼就开始啃,下巴上留下一串口水。   闻言,朱阿嫂往这边站了站,道:“我相公说,怕是外面过来的。都说朝廷给了咱辛城百姓多少银子,这不就闻腥而来?”   冯依依无奈笑笑:“不管真话假话,总有人会信。”   这不正像她当日,为了那什么鬼药,义无反顾的去了京城?   “现下就希望,咱外面的人赶紧回来,也不知要乱到什么时候?”朱阿嫂叹气,随后抱起桃桃。   冯依依扫掉沾在身上的饼渣,心里同样算着关语堂的归期。   这时,吴管事从外面进来,指着大门方向:“娘子,有人找你,是前几天来家里的人。”   冯依依一怔,随即看去大门处,边上开了侧门,一个婆子站在那儿,露出半边身子。   见她张望,婆子福身做了一礼。   冯依依走出前厅,往大门处走,头顶烈日照着她瓷白的脸庞,一身浅紫衣裙,身段婀娜袅袅。   “姑娘好。”婆子脸上带着客套的笑,举动十分规矩。   冯依依站在侧门内,也就看见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四下站着几个家丁守护。   “妈妈有何事?我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家。”冯依依笑着问,并没有像让人进门的意思。   是,她是有林家的血统没错,但是林家将她的母亲赶走,丝毫不管骨肉情,她又何必给他们好脸?   婆子也不恼,微微欠身,脸始终半垂,一副恭谨姿态:“知道,是我家夫人想见姑娘,特意差我来请。”   冯依依脸色淡淡,说话客气疏离:“最近乱,我不想出门。”   说完,冯依依就想转身,脸上的笑瞬间没了。对她母亲不好的人,她才不会去认。   “依依!”   马车处传来一声轻唤,妇人略带焦急,匆匆掀了帘子出来。   “夫人,你小心。”婆子忙回去,伸手扶着林菀玉下车。   冯依依回头看了眼,林菀玉也在看她,两人隔着两丈远,一高一低。   林菀玉扫开婆子的手,提着裙裾上了台阶,走到侧门外。   “依依,好孩子,能不能就听姨母说两句?”林菀玉盯着门边女子,秀美的眉头蹙起,“不说我是你的长辈,就算我大老远从墨州过来,你也得给口茶吃,不是?”   冯依依看着林菀玉,嘴角抿起:“您回去吧。”   林菀玉无奈一笑,抬手揩揩眼角的湿润:“要姨母回去,总得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冯依依眼睫轻扇,声音低柔:“我很好……”   话音未落,街上嘈杂起来。看过去,就见有人慌忙逃窜,一片混乱。 第四十三章   “这, ”吴管事跑出去看了一眼,神情慌张折回来,“娘子, 怕是街上有人又开始闹事, 咱还是先进去吧?”   林菀玉脸色微变, 看着那群奔逃的人免不了心生忐忑。   今日特意过来一趟, 就是觉得已经等了几日,时候也算安定, 怎料到这厢又乱了。   虽说带了几个家丁,但是相比起来,谁知道街上的那群,是什么样的亡命徒?   “依依,能不能让姨母进去躲避一下?”林菀玉问,回头看看带来的人,“一会儿乱起来, 免不了会伤到人。”   冯依依看去街上,却是越来越乱, 人们尖叫着, 四散奔逃。   吴管事也不再犹豫, 赶紧将一众人进了门,后面伸手上了门栓。车夫也赶着马往后面马厩去躲。   刚关好门,就听见外面打成一片。   一个家仆哆哆嗦嗦,趴在门房的望眼向外看,一声不敢吭。   冯依依也没想到, 会突然乱起来,好像一夜间,乱民都出现在辛城。   “官府不管吗?”林菀玉问。   恐怕连林菀玉自己都没想到, 来一趟辛城会出这么多事儿。人还没接回去,这地方就乱起来。   “夫人不知,这么多人突然闹起来,官府倒是想压,压不住啊!”吴管事摇摇头,一脸无奈。   冯依依站在门边,听着外面动静,招呼了家里伙计,全拿了工具守在大门边,以防外面人冲进来。   “为何压不住?平日里养着那么多衙差,现在哪儿去了?”林菀玉很生气,端庄的脸上全是不满。   这要是墨州,断然不会乱成这样。   吴管事压低声音:“辛城是小地方,衙差本就少。再说这次是因为运河的事,说动了辛城地下的龙脉,所有人都会遭殃。”   事情还是三日前,一个挖河劳工莫名埋进沙土中,死了。   后面起了传言,说动了龙脉,上天降责,短短一两日,全辛城都传了个遍。   连着挖河道的劳工也放下了工具,更有甚者,干脆动手填土,将河道再封好。   如今这种情况,不是着急就能解决,还是得官府来作为。   冯依依回到前厅,让朱阿嫂抱着桃桃回了房去。   看得出,所有人都很紧张。所幸,外面的人倒是没冲过来打砸。   林菀玉想了想,也走进厅中,眼下这种形势,越早离开辛城越好。   她不是不知道这种乱事会有多严重,小的就是被镇压下,一旦大起来,那就没法说。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种事。   是以,林菀玉还是想劝冯依依。   “依依,乱成这样,你还是要提早打算。”林菀玉开口,“今晚,跟着姨母出城,好不好?”   “林夫人,”冯依依客气唤了声,“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走。”   林菀玉丝毫不生气,面对和小妹那张相似的脸,心中也生出伤感:“你不走,那姨母也留下陪你。”   冯依依抬眼,实在有些不解:“您不必这样。”   “我不知道冯宏达同你说了什么,但你是我们林家的姑娘,始终变不了。”林菀玉也不急,左右今天找来,也是说个明白,“姨母同你说实话,是老太君想见你。”   冯依依抿唇,京城定国公府总也是听说过,世家大族,百年根基。   林菀玉看着一身朴素的冯依依,心疼得慌,这要是在林家,还不是锦衣玉食的养着。哪需跟着冯宏达东躲西藏?   “知道你心里怨气,换做是谁也会这样。可是你不知道,老太君年年春天去灵山拜佛,其实是去等你们母女,你可知道?”   冯依依不知道,林家对她来说很陌生。   而林菀玉也愈发难受,恨不能上去直接抱住冯依依:“老太君一直在找你们,可是因为一个假名字,错过了这么多年。你爹当年在京城,叫冯青志。”   如此,冯依依也算明白,当初为何冯宏达始终不愿去京城。一来是因为仇家,二来,必然就是因为林家。   “我爹和我娘……”冯依依嗓子哽咽,“你们要拆散他们。”   林菀玉一脸无奈,有心想伸手拉一下冯依依,又心生退却:“你现在不懂,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如你的愿,而生在大家族,也要为家族做什么,是责任。”   其实这些,冯依依多少明白。只是因为是她的父母,那样相爱的两个人。   “菀书是我的亲妹妹,我不想她好吗?”林菀玉抽泣一声,红了眼眶,“你知道她死活不吃饭,我有多怕?父亲发火,拿藤鞭抽她,是几个哥哥冲上去拦住。”   字字清晰,冯依依心湖荡起波澜。人的立场不一样,看的东西便不一样。   父母想要在一起,彼此爱慕对方;林家的兄妹则会恨冯宏达,认为是他拐带林菀书,害林菀书受尽苦楚,名声尽毁。   “父亲还在的时候,没人敢提起小妹,只这两年,老太君年纪大了,越发思念。可怜那么大年纪,总挂念着,叫人不忍心。”林菀玉又是低头擦泪。   提及过往,林菀玉心里也是惧怕严厉的父亲,只是当初,他们都选择了顺从,选择了那所谓的礼仪规矩道义。   在林老公爷眼中,林菀书的行为就是离经叛道,伤风败俗。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文人之首,却养成这样的女儿。   因此后来断绝关系,责令家里人谁也不准提起,只说是因病早逝。   两人间一阵静默,静得能听见吴管事吩咐家丁去哪边查看。   冯依依静下心,嘴角淡淡笑意:“你说的我明白,所以我更不能离开父亲。”   “依依?”林菀玉唤了声,声音带着弯音,想要叫人回心转意一般。   “我不知道国公府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国公府人丁兴旺,”冯依依说得平静,眼睛莹亮,“可是我爹只有我。”   他们父女俩十几年相依为命,火海中,冯宏达拼命把她背出,因此留下头疾。   冯依依不会舍冯宏达而去,明明白白。   眼见冯依依是定了决心,林菀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谁说要让你们父女分离了?看你急的。”   稍稍缓和一下,林菀玉看去外面的院墙:“别的不说,现在城里不太平,你带着个孩子,还是小心些好。”   是人家的关怀话,冯依依也不好硬着口气回绝:“你也是,趁着还好,离开辛城。”   “你这孩子,”林菀玉忽的一笑,抬手指了下冯依依,“方才和你娘说话一模一样,绵中藏针。”   冯依依出门去,问了问吴管事外面的情形。   林菀玉没有久留,从关宅的后门离开。   这一日之后,辛城彻底乱了,有些人干脆聚集起来,结伙打砸烧抢。   本就是个没用的城墙,此时也被乱民占了,城门紧闭。   官衙实在起不了作用,一帮衙差全守在衙门,护着那帮工部来的工匠官员,生怕出差错。   拼死守着,等上面派人来救。   相比,大街上就乱许多,不少商铺被砸,一片狼藉。   大夏日的,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那群闹事者来回穿梭。   大户人家,有众多家丁守着,院墙又高,那些人暂时拿得不到什么便宜。   可是就怕他们联合起来,瞅准哪一家下手,那就难办。一旦被冲进去,家里人都得遭殃,女子更是。   此时,冯依依将家里的人全部召集起来。怕人少,又让不少家仆带了家人住进来,这样人多,真要坏人来了,也顶得住。   朱阿嫂是天天盼着关语堂他们回来,毕竟一帮子大男人,什么压不下?   这天晚上,大门哐哐被砸响。   冯依依站去院中,周边一群人跟着,紧张的盯着大门。   “我们大哥让传个话,你家老爷在我们手里,备好黄金百两,明日去城门领人。”外头传来粗鲁的吼声。   吴管事赶紧跑到门边,隔着大门对外面道:“这位兄弟,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不会,冯老爷嘛,养珍珠肯定家财万贯。”外面哄笑起来,“区区百两黄金,换一条命。”   冯依依冲去门边,双手紧攥。   吴管事摇摇头,示意冯依依别出声。那帮人听见女人声音,还不知会做出什么?   “兄弟,这黄金我家实在拿不出……”   “少废话,最迟明儿过晌,晚了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说完,外面的人散了,然后一个包袱从墙外扔进来,正掉在地上散开。   那是一只剁下的人手,众人吓得往后退步。   “这,怎么会这样?”吴管事垂头丧气,一脚将包袱踢开,“毫无征兆的就乱了。”   “并不是毫无征兆,”冯依依皱眉,“如果是一般的贼匪,怎会想到去占城墙,关城门?必是抢了东西就跑,哪还会留下来?”   这样越想越奇怪,好像是故意将辛城弄乱。   就像林菀玉所说,但凡这种乱事发展成一定规模,必是后面有人推动,或者领头。   对方只给了短短一日,别说家里根本没有什么百两黄金,就算有,你交出去,对方也未必会放人。   说不准,更是直接把你这儿当成一块肥肉,一口吞下。   几个人坐在前厅商议,莫师傅急得来回踱步。   “这如何是好?”朱阿嫂叹一声气,满脸愁容。   “你下去带孩子,别在这儿唉声叹气。”莫师傅烦躁道。   朱阿嫂也知道,自己留下来帮不上忙,抱着不知道愁的桃桃站起:“要是能用得上我家相公,娘子你尽管说。”   冯依依点头,烛火映出一张担忧的脸。   此时,没有人会比她更焦急,想着冯宏达在那群贼人手里,也不知道受了什么罪?   “要不,我去库房看看,凑一些交过去,先稳住对方?”吴管事开口。   “不成,”莫师傅摆手,“这些人,你知道他们一定放人?什么事做不出?”   没人说话,只剩下各自的叹气声。   冯依依心里很乱,冯宏达一定要救,但是如何救却是个难题。   “不知那位领头的人是谁?是不是辛城人?”冯依依问。   吴管事摇头:“不是,是外地过来,最开始也是修河道的劳工。”   “你说这事,本来好好地,现在连辛城的百姓也跟着闹,”莫师傅拍下桌子,“他们不想想,要是朝廷大军来,半日就能踏平。”   吴管事跟着叹气,阅历多,自然明白事情严重性:“就怕到时候,血流成河,辛城直接没了。”   史上也不是没有这种事,一座小城,管你百姓或贼匪,一刀铲除绝后患。   冯依依想起朱阿嫂的男人,他是个铁匠,交往的人也多。外面的那群闹事者,不少都是被鼓动起来,然后才加入。   这样看着,这辛城的事好像是故意要闹大,让京城知道。   “咱这边也派人混进去打听,先知道人关在哪里?”冯依依开口,既然里面有辛城人,那就好办。   一个家丁从外面进来:“娘子,梅桓回来了。”   冯依依走到门边,就看见梅桓从小侧门进来。待走进,才看清他身上的狼狈。   梅桓什么话没说,跑到桌边,端起水灌进嘴里,咕咚喝下。   “梅桓,怎么回事,我爹他为何落到那群人手里?”冯依依跟上去问。   “娘子,”梅桓嗓音发哑,身上全是尘土,“辛城现在很不太平,我好不容易才进来。”   提起冯宏达,梅桓有些无奈:“我劝过老爷,现在不能回,他惦记你,那里肯听?后来就……我当时没拦住。”   冯依依明白,有时候冯宏达是很固执。事情已经出了,最重要是想办法。   “外面现在如何?”冯依依问。   “乱,成了乱城,”梅桓坐上凳子,拍着身上灰尘,“只等朝廷大军过来,将这小城碾平。”   冯依依担心,真到那地步,朝廷当然不会手软:“他们让我拿百两黄金去换我爹。”   “他们真当这里是皇宫?还百两黄金?”梅桓冷笑一声,“娘子想怎么做?”   冯依依缓缓摇头:“我不信,他们只扔进一只断手,并没有证明我爹的东西。”   “没错,先别信,”梅桓双手一搭,“我就是假意加入他们,才混进城来。”   “你?”   梅桓站起来,干脆将本来就乱的头发又揉了两把,彻底跟个鸟窝一样:“我没看好老爷,自然得我去,再说外面我也熟悉。”   说完,他迈步往外走,面上毫无惧色。   冯依依追上去,一把拉住:“你就这么走?”   “不然?”梅桓摊开双手笑笑,“人票都在北城门,我去查查。”   冯依依看着梅桓,有一瞬,她觉得眼前少年同娄诏有些像。   性格些许,做事干脆果决?神情些许,那笑容掩藏下,眼底的清冷。   “成,就这样,再不走天亮了。”梅桓微微欠身,“娘子保重,听说中书侍郎很快就能过来,他应当会保下辛城。”   夜色越发深沉,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宅内四下,每一刻都有人巡视。   女眷们住在后院,为了家人,所有人团结起来,却也提心吊胆,盼着尽早安定下来。   冯依依同吴管事商议后,干脆联系左邻右舍,彼此帮忙,有什么风吹草动,互相告知,万一出了事,联手抗敌。   这种时候,结合起来,总比单打独斗来的强。   翌日清晨,家里又来了人。   清顺换了一身装扮,表情严肃:“冯小姐,先出城,我已安排好。”   冯依依看着外面的家丁,仆从,个个尽职守着:“那他们怎么办?”   “带不走,人太多。”清顺实话实说,“他们连青河上都布置了人,趁现在还松散,清顺护你和桃桃小姐出去。”   冯依依想起还在房中安睡的桃桃,那样小,什么都不知道。   “冯小姐还需快些,出了城会有人接应。”清顺劝道,“你难道看不出,这辛城保不住了?”   “保不住?”冯依依呢喃,脸上染着些许疲倦。   清顺不能再说,娄诏离开那一日,或许是看出什么。但是实没想到,现在会成这样?   “清顺,你走吧。”冯依依语气安静,清浅眼神看去外面,“我不能离开,这里有太多东西。”   所有人,她如何撇下?   当初冯家大火,她无能为力,难道今日还是那样,自己逃出去,留下一众人……   况且,谁说留下来就一定会死?她要的是生,所有人一起的生。   清顺知道自己是劝不听,面前的女子早不是当年那个不知愁的姑娘,她现在有主意,有目标。   。   日头西移,昏黄渐渐染开,天边的云片像一层层的鱼鳞。   冯依依到底没有去城门换人,不管是梅桓口里得知,还是朱阿嫂男人带回的打探,都没有一丝冯宏达的踪影。   也就是说那些乱民故意,目标其实是这座宅子。   城中已经闹腾几日,该打砸的地方都砸遍,那群人此时没有吃喝,定是盯上这边的富户区。   此时谁家撑不住,那就会成为乱民的鱼肉。   “娘子,他们过来了!”吴管事慌张从大门跑过来,差点绊倒在地。   人群中有人开始害怕起来,脸色发白。   “守好!”冯依依喊了声,单薄身影站在前厅门外。   众人吆喝一声,赶紧跑去自己的位置。   清顺跟到冯依依身后,再次劝道:“娘子,现在走还来得及。”   这时,一头骡子拉着板车,从后院缓缓而来,上头两只不小的箱子。   想来是很重,骡车走得吃力。   莫师傅换上粗布麻衣,撸起袖子,一把掀开箱盖。   尽管外面很乱,暮先生脸上却生出一股兴奋:“终于可以摸一摸了。”   “这是,”清顺瞪大眼睛,指着那箱子,“朝廷明令禁止不准私藏……”   “不是私藏,”莫师傅瞪了一眼清顺,“当年开渠修池,这些都是官府批的,公文还在呢!”   清顺将冯依依拉到一旁,小声道:“娘子,这可是火.药,能炸死人。”   “我们只是自保,”冯依依道,“难道他们杀人放火,我们不反抗?”   说话间,莫师傅早就带着家丁们爬到墙上,他更是一马当先,甚至比年轻小伙子还要麻利。   “滋啦”,引线被点上,莫师傅手臂用力一甩,那圆滚滚的瓷坛扔了出去。   “轰隆”,地面炸开,那群乱民再不敢上前。   与此同时,城门处亦是一片火海。轰隆一声巨响,浓烟腾空后,是滚滚的火浪,眼看那两扇城门轰然倒下。   城外小坡上,娄诏与宋越泽骑马并排,看着军人潮水一样涌进城中。   “这里交给宋将军,城里有家人,本官得去寻她。”说完,娄诏策马而去,瞬间冲下小坡。   宋越泽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后面对自己说了句:“宋某也有家人在城里。”   城里一片混乱,天色早已黑下,不少地方燃着火光,一片呼喊声。   娄诏身着二品官服,青底绣制五彩,黑长披风罩下,浑身透着冷冽。   身后一队骑兵跟随,手握长矛,所到之处,乱民纷纷避让,再不见之前疯狂。   关宅门前一片狼藉,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儿。   那两扇大门几经磋磨,已经摇摇欲坠。   朝廷的军队很快掌控局面,宅子里的人早就红了眼,此刻干脆开了大门,冲出来与那群乱民打斗。   多日来的憋闷终于释放,家丁们个个骁勇如虎,将那些个乱民摁在地上,狠命抡着拳头。   娄诏骑马跃上台阶,直接进去大门,就看见前厅外站着的女子。   身形清瘦,似乎永远都是十五岁的样子。鬓间头发些许落下,让她添了些妩媚。   还好,她没事。这次,她没有消失。   娄诏一把拉紧缰绳,脚踩马镫,骏马停下。   “依依,上来。”娄诏伸出自己的手,“我带你去见你爹。”   冯依依不犹豫,搭上上去。瞬间身子一轻,她落座在人前。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还是一片打杀。   娄诏已经调转码头,双腿一夹马腹。   马儿受力,迈开四蹄跑出,踢踏声清脆,很快拉开距离,驮着两人消失在狼藉的黑暗中。   冯依依双手扶住马脖子,圈在腰间的手臂将她往后一带,她靠在他胸前。   “你为何不出城?”娄诏似乎有些气,一向清淡的语气染上怒气。   夜风扫过冯依依的脸颊,鼻尖有淡淡火.药气,那是娄诏身上沾染的。   所见是残破的街道,再找不出昔日模样。   至今,冯依依还记得端阳节的热闹,所有人开心的跑去河边,祈求风调雨顺。   突然,娄诏勒马停下,骏马在原地转着圈,烦躁得喷了两下响鼻儿。   冯依依看着将去路堵住的人,不可思议的皱眉:“梅桓?”   梅桓一身黑色劲装,手握弓箭,身姿笔直。   箭在弦上,锋利的箭头对准的正是娄诏。 第四十四章   “我认得他, 就是他带人冲进城门。”黑暗中,一个男人指着马上的娄诏,声音胆怯。   梅桓面色不改, 手臂用力, 将弓拉满, 因为受力, 弯弓发出轻微响声。   娄诏拉着缰绳,黑色披风将冯依依遮挡住。身下骏马踏着铁蹄, 轻甩头颅。   “梅桓?”冯依依唤了声。   她记得梅桓说,是假意加入这群乱民,为的是寻找冯宏达。可是现下,她拿箭对着娄诏。   “兄弟,射死他!”另一个男人走到梅桓身后,语调冰冷,“这些喝人血的狗官没一个好的, 咱们是为民除害。”   梅桓眼睛微斜,瞅了眼男人, 嘴里冷笑一声。   随后, 梅桓手里的弓拉得更开, 羽箭卡在弦上,手指一松便会飞出。   一阵风来,卷着火.药气,带着喊杀声。   梅桓薄唇一抿,眼中利光一闪。手指赫然松开, 那羽箭擦风而出,带着尖锐呼哨。   冯依依瞪大眼睛,眼看那箭矢飞来, 突然眼前一黑,眼睛被身后人挡住。   “别看。”娄诏轻声道,圈着细腰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力气。   冯依依只听见一声闷响伴随着瓦片碎裂,然后是男人痛苦的哀嚎。   她推开娄诏的手,看着马前倒下一人,手里正握着弓箭,已然没了动静。   再看梅桓那边,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回身直接捅进男人身体。   后者虽然躲闪,但是仍不及梅桓速度,缓缓倒下,嘴里涌出鲜血,吐了一身。   剩下的人吓得四散逃开,丢盔弃甲。   “啧啧,”梅桓看着自己沾血的手指,一脸嫌弃,“脏,真脏。”   然后,梅桓弯腰下去,手在那死去男人的身上抹了两把。   抽空抬头,看去马上两人:“娄大人,小心身后屋顶有冷箭。”   娄诏骑马过去,眉间皱起:“不要做多余的事。”   “多余?”梅桓站起,手指扫着额上落下的发,一抹血划在白皙的额头上,“我可是拿出射野猪的本事,怎能说多余?”   娄诏扫了梅桓一眼,继续架马前行。   冯依依回头看站着不动的梅桓,听见他在黑暗中笑出声,脚下踩着尸体,莫名让人觉得发瘆。   “那小子的话,你一句别信。”娄诏道了声,十分不喜欢冯依依这样看别人。   从刚才举动,就能看出梅桓是何等心狠之人。年纪这样小,杀人就像杀鸡。   冯依依放下心来,梅桓果然还是假意加入乱民。   城南蚌池。   冯依依没想到,娄诏带她来的地方是这儿。   城中已然乱套,这里还是一片宁静。人少,到底那些乱民不会到这边打砸。   到处黑漆漆的,院外守了几个人。   冯依依进到屋里,黑暗中听见两声咳嗽,如此终于放下心来,冯宏达没事。   往里间看了眼,冯宏达躺在床上已经睡下。   冯依依回到外间,桌上一盏青灯,娄诏站在门边,看去外面黑夜。   “谢谢你。”冯依依对娄诏曲身做了一礼,“你如何找到他的?”   娄诏转身,鼻间似乎还能嗅到她的香气:“是宋越泽找到的,当时人晕在草里。”   当时发生了什么,只能等冯宏达醒来才能知道。   “这两日城里还是不太平,你留在这边,”娄诏道,“孩子,清顺会给你带过来。”   “好。”冯依依应着。   两人就这样站着,彼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娄诏走到桌边,看着跳跃的烛火。想起以往,两人在一起,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清。   彼时,冯依依喜欢围着他,嘴里更是有说有笑,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儿。   “我知道林菀玉在辛城,她是为你而来?”娄诏问,想他离开那日,正好是林菀玉进城。   京里侍郎府的事情,如今他也知道。自己藏在箱子里的画出现在桌上,又刚巧被林昊焱拿到。   瞧瞧,一切都是那么巧。   冯依依低头,想着这一顿闹腾,不知道翠园的林菀玉现在如何?   “你知道,我和定国公府的事?”冯依依问。   娄诏单手背后,面色平静:“你离开京城之后,我知道的。不过,不是我让他们过来。”   尽管他想让她回京城,但是断然不会通过林家。   冯依依笑笑,现在是谁说的也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一次,所有人都安好。   她努力了,和家里的人一起抵抗,打退了那些乱民,等到了朝廷军队。   “大人,这次的事是背后有人煽动。”冯依依不想继续林家的话题,现在更重要是让辛城平静下来。   娄诏看过去,烛火中,女子依旧娇美,灿烂如蔷薇:“说说看?”   冯依依并没有不自在,现在说的也不是私人之事:“这次事情,领头人皆不是辛城本地人,且善于鼓动。一些人本来心里有怨气,就会跟上他们。”   “对,”娄诏点头,眼中带着欣赏,“所以,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冯依依别开眼。如娄诏这般,又实在太过冷静。   “好好休息。”娄诏道了声,随后出了屋子。   他很想留下来陪她,可现在还有重要的事要做。辛城要安定下来,决不能被抹去。   晏帝的意思,娄诏多少明白,若是事态恶化,那便是直接铲除掉。为帝王者,宁可斩草除根,也不会留下些许祸患。   况且,这次的事,分明就是冲着他娄诏而来。   南下督察运河,但凡出一点闪失,那就是他的过错。   最好这过错,能让他再无法翻身。   手下双手递上缰绳,娄诏接过:“梅桓去哪儿了?”   “回大人,城北营帐。”   房中。   冯宏达咳嗽两声,干燥的嘴唇蠕动两下,嘟哝不清说着什么。   冯依依无法听清,用调羹喂了些水给冯宏达,人才稍稍稳定些。   夜色浓重,池子里的蛙鸣,一切像回到了从前。   冯依依试过,冯宏达有些发热,不过并不严重,应当是之前有人喂过药。   一旁的榻上,桃桃睡得正香,一张小嘴儿偶尔吧嗒两下,流下一条口水。   娄诏走了没多久,清顺就把桃桃送了来。他人仔细,做事稳当,桃桃一路上愣是没醒,安安稳稳包着小被子里。   冯依依为桃桃打着扇子,一旁点了蚊香,整间房里弥漫着香气。   朱阿嫂留在宅子里,家里到底有人伤到,需要照顾。   但是清顺说,宅子好好地。   这种情况,冯依依觉得住在这边比较好。冯宏达需要养病,桃桃也好照顾。   城中乱,那些寄住在关家的人,肯定要定自己房子收拾好才走,就让他们多住几日。   。   东方微微泛白,崭新一日即将开始。   帐中明灯点了一宿,不时有人回来禀告城中情况。   “将军,工部的人已经全部接出。”副将秉了一声,随后退出大帐。   宋越泽身形板正,带着薄茧的手合上公文:“你私自跑出来,不怕回去挨鞭子?”   一旁帘子后走出一十六七岁少年,手里抓着一个桃子,放到鼻前嗅了嗅。   “大哥知道,我不怕疼。”梅桓站在案前,脸上没有丝毫在乎。   宋越泽抬头,剑眉一皱:“你,这是怕不怕疼的事?”   “当然不是,”梅桓笑着,手里摸出方才捅人的匕首,开始削果皮,“我只是想看看他。”   “梅桓?”宋越泽双手撑案站起,“你想做什么?”   梅桓手下一顿,红色的桃汁顺着他的指尖流淌,一直到手腕。   “我什么也不做,明日就回西北,大哥满意了?”   梅桓脸上没有一点生气,手里匕首熟练地玩了个花儿,随后收进腰间。   见此,宋越泽稍稍松气,说话语调缓和不少:“阿瑶马上定亲,父亲要回京城,西北总要有人坐镇才行。”   “我明白。”梅桓灿烂一笑,咬了一口桃子。   宋越泽重新坐回去,拾起公文:“他现在挺好的,便不要去打搅他。”   梅桓刮坐书案一角,看似耐心的听着宋越泽每一个字,直到一口口的将桃子吃净。   挺好?自己的女人都追不回,这叫挺好?   有些人看似精明,读书好,可别的方面实在差劲,都不如一个孩子。   “大哥,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梅桓问,手里捏着桃核,观察着上面的纹路。   宋越泽埋首案上,掀了掀眼皮:“朝中的事,与咱们无关。”   “当日我在河道边就发觉不对,那些劳工根本就是有底子的军人。就算换上粗衣,可是身上杀气藏不住。”梅桓道,“想来,他也看出了。”   “杀气?”宋越泽瞅了一眼梅桓。   有些人就算杀多少人,身上都不会沾染杀气,相反总能得到别人喜欢,比如梅桓。   梅桓眉尾轻挑,明亮眼睛暗沉下来:“是他们也发现了,想赶尽杀绝?”   “回西北去,这边的事你别掺和。”宋越泽又道一声,“一切父亲会安排。”   “好。”梅桓拖着长长的尾音,慢慢起身伸了个懒腰。   宋越泽还是不放心,想了想道:“明日让陈副将送你回去。”   “不必,我不会跑。”梅桓轻笑一声,“我早就知道世上没有什么公平,所以不期望会有什么昭雪。”   宋越泽眉间皱起,安慰一声:“阿桓?”   “我去睡了。”梅桓手一扬扔掉桃核,转身走进帐内。   。   天大亮。   站在城墙上,眼前的城镇破破烂烂,千疮百孔。   晨风扬起娄诏衣袍,城墙下是一对训练有素的士兵,手中长矛在晨光中,光亮耀眼。   身后,当地衙官正在战战兢兢的汇报。   这几日,衙官吓得不轻,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左右,肩上脑袋怕是不牢靠了。   “你能护住工部的人,已属不易。别的,本官会查。”娄诏打断衙官的话。   “谢大人。”衙官仿佛看见一丝希望,恨不能死死抓住,“大人有什么吩咐,卑职一定竭尽全力。”   娄诏不语。自是有事要让人去办,不过现在就看人自己能吐露出多少?   宋越泽走上城墙,一身劲装,是武将特有的干练。   “来晚了,娄大人见谅。”宋越泽拱手一礼,“适才,送我家阿弟上船,回西北去了。”   娄诏看去青河方向,阳光下,那条河流如一根蜿蜒的银蛇。   “他,梅桓是你阿弟?”娄诏问。   宋越泽点头,走来前面,看着城墙下:“是我爹收的义子,当时他很小,三四岁,父母都没了。”   娄诏收回视线,嘴角淡淡一笑:“原是这样。”   “娄大人接下来想如何处理?需要宋某做什么?”宋越泽问,神情一如既往地认真。   不同以往,在宋越泽面前,娄诏并不避讳自己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宋越泽是西北回来,与京城朝中并无牵扯;或许是因为,宋越泽是个认真的人……   “眼下看,像是镇压下去。”娄诏开口,目光清冷,“本官是怕,皇上不会放过这件事。”   宋越泽略一沉吟,试探问:“娄大人是觉得,皇上会将这些人全部处死?”   “不会吗?”娄诏眼中讥讽一闪,“只需安上一个谋反罪名。”   “这,”宋越泽神情严肃下来,“这要是真的,那牵连起来就不知有多少了?”   到时,无非就是宁错杀不放过。   娄诏看去前方,手指在城墙青砖上,一下一下敲着:“很快,这个流言就会起来。”   像之前的龙脉流言,还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搞掉了运河南扩,那就是他娄诏的罪名。看似是小小辛城一场乱事,其实始终是京城人的底下操控。   “娄大人,宋某有句话,”宋越泽道,认真的脸上更多了一份谨慎,“这件事,你还是小心为好。”   娄诏回头,官场之上,很少有人如此提醒,不过平时虚伪的客套而已。   但是宋越泽的话是真的,娄诏能感觉到。   “宋将军有什么看法?”娄诏问。   宋越泽双手摁上城墙青砖,宽肩窄腰:“别人在这种情况下,定是找替罪羊。”   娄诏闻言轻笑一声,眉眼好看:“说的没错。”   这也是很多事故的处理手段,推出一个替死鬼去,保全自己。   “娄大人也会吗?”宋越泽问,眉间全是认真。   娄诏平看前方,淡淡道:“本官要的是更好的结果。”   城中现在并不算太平,那些乱民重新隐匿到人群里,要找出来十分不易。   底下,木匠门正在加紧做新城门,官兵日夜巡视。   可是一座城终究还是元气大伤,运河河道之事也停下,工部的人个个提心吊胆。   外面,来辛城的路全被被封,任何人不得进出。   。   又是一日过去。   冯依依抱着桃桃,桌上的饭已经凉透,冯宏达愣是一口没吃,只坐在床上发呆。   “爹,你去哪儿了?”冯依依问。   冯宏达双眼浑浊,身子微微动了下:“当时摔了一跤,晕过去,就不记得了。”   说完,冯宏达重新躺回床上,再不说话。   冯依依没有办法,不管是问什么,冯宏达只说都忘记,然后就是睡觉。   前些日子的精神好像已经耗尽,现在的冯宏达又回到了眼前的颓然模样。   冯依依哄睡桃桃,自己到了外面。   日暮西垂,仍不见丝毫凉爽。   冯依依提着篮子去菜园择菜,几样青菜绿油油的。相对于城中粮食紧缺,这边还算不错。   黄狗叫了两声。   冯依依回头,就见娄诏进来。   “你爹睡了?”娄诏问,站在大门边不动。   “睡了。”冯依依低下头,继续择菜。   娄诏这才走进来,站去菜园边:“你现在好像什么都会做了。”   “并不难,学学就会。”冯依依道,脸色恬静。   娄诏蹲下,袍摆掖在腰间,学着冯依依的样子,去择菜:“关宅那边很好,没有乱子。”   白皙的手指沾上露水,指尖被泥浆染脏,却能听到青菜被拔出的响声。   “不行,”冯依依抬手挡住娄诏手里的菜,指着菜根上的泥,“泥土弄干净,不然进了篮子,沾到别的菜上。”   “这样?”娄诏用手去抠菜根,泥沙直接进了指甲缝,使他皱了眉头。   “不是。”冯依依无奈,干脆从人手中拿过。   手攥着菜叶,然后在另只手上轻抖几下,菜根朝外,上面的泥沙正好抖掉。   “我会了。”娄诏重新拔出一棵青菜,像冯依依那样,抖掉菜根上的土。   夕阳余晖落在冯依依脸上,柔和着她的面容,娇媚明艳。   娄诏在想,大抵世上不会有比冯依依更好的女子。她会的很多,她都可以反过来教他。   她会养珠,会领着宅里的人抵抗乱民,会照顾孩子。而他以前带着偏见、傲慢,认为她不过就是个娇惯养大的女子,空有美貌而已。   其实不是,她很强。   “洗菜当很容易吧?”娄诏问。   白日里城中忙碌,如今这样的温馨,让他紧绷心弦松弛。哪怕双手污泥,仍觉开心。   因为,他终于可以靠近她一点。   冯依依提着篮子走到水边,洗干净双手:“辛城会怎么样?”   这件事表面上看是压下去,实际上谁都是心中忐忑。那些闹过事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   “会好起来。”娄诏道。   其实,平掉这座城或许是最简单的方法,永绝后患。只是终究是许多人的家园。   以前,娄诏会这样做,但是现在他想保住辛城。这里是冯依依在意的地方,也是他认清自己的地方。   原本以为,只要有了无上权力,他就可以做他想做的。中书令,左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现在才知,有时候凭他一己之力,实在单薄。   辛城就是一个例子,他才开始动那个人,那人直接开始反击,而且来势汹汹。   “依依,”娄诏开口,同样蹲去水边洗手,“等出了珠,你便寄几颗去京城,我送给明湘。”   冯依依看着水边涟漪,娄诏的影子在水中变得稀碎:“大人要回京?”   “总要回去的,”娄诏丢掉手上清凉水珠,看去池中央,“等这边安定下,处理好,我就走。”   这几日,娄诏一直在想,自己要走的是什么样的路?脚下踩着尸骨,双手沾满鲜血?   修罗地狱一样的日子,难道真要拉上她?因为贪恋她的温暖,而自私的捆住她?   娄诏站起,双手背后。   田园宁静,鸟飞蛙鸣,晚霞柔美如纱。   既然自己走的路是腥风血雨,那么便给她留一方锦绣桃园。   冯依依提起篮子,整个浸在水里,晃了两下,冲掉菜上的泥沙:“好。”   两人一时无语。   “你还要做什么,我帮你。”娄诏袖子挽起来,露出小臂上的薄肌。   冯依依站起,甩着篮子上的水。以前的娄诏不会这样,极其注重外表,衣服旧些不打紧,却总是板板正正。   因他是世家子弟,骨子里自带着一份高高在上。   “不用,并没什么事做。”冯依依客气笑笑。   娄诏自顾提过菜篮子,转身往伙房走:“你爹醒了我就走,不会让他看见。”   心里笑了一声委屈,那样想见她,却要偷偷摸摸的像贼一样。   “大人还是回去吧?”冯依依跟上,道了声。   “不。”娄诏唇间送出一个字。   只这点时间与她相处,他不会离开。   “依依,那泥鳅如何洗?”娄诏问。   眼前伙房不大,但是他实在不知道每样东西用来做什么,有何用?   冯依依往锅里舀水,想了想那滑溜溜的小鱼,手臂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先杀。”   “然后呢?”娄诏问。   “清理内脏。”冯依依脖子缩了下,声音小小。   “这样简单?”娄诏见到冯依依的反应,嘴角勾了下,“你也不会,是吧?”   冯依依手里握着水瓢,仰脸对上娄诏眼睛:“你以为谁都是梅桓?”   娄诏想伸手去掐那张水嫩的脸,眼睛微眯:“梅桓,他走了。”   “他是谁?”冯依依站好,也就想起那嘴甜的少年。   “宋将军的阿弟,应当是知道宋将军要来辛城,提前跑了过来。”娄诏道,脸上是对着别人没有过的耐心。   伙房很小,两个人实在转不开。   冯依依有时候会觉得娄诏碍事,使了几回脸色。可是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娄大人,这次愣是就没看出。   锅里的水烧开,冯依依将青菜叶倒进去,稍微一过水,随即用漏勺捞出,放进一旁凉水盆中。   “什么菜?”娄诏问。   冯依依擦擦手,往后一站,离着娄诏远了些:“凉菜。”   “真好,”娄诏盯着菜盆由衷一赞,“小竹园的厨子简直糟透,回回鱼肉,连片菜叶也见不到。”   天色暗下来,西面最后一片光线被吞没。   娄诏走出伙房,回头:“有样东西给你,此刻应该来了,跟我出去看看。”   “什么?”冯依依问。 第四十五章   冯依依同娄诏走去外面路上。   远处城中有了点点灯火, 微弱,渺小。   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能隐约看见后面车板上的箱子, 几名士兵前后跟着。   “来了。”娄诏往前走去。   冯依依站在原地, 看着娄诏同一名军人说着话。然后, 娄诏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士兵弯腰行礼, 好像是在赔罪,一直不抬身。   良久,娄诏回头,看着冯依依的方向,一语不发。   离着几丈远,冯依依见着那辆马车掉头回转,而那口子箱子也被拉了回去。   娄诏走回来, 两手空空,身形孤单。   离着冯依依三步远, 娄诏站定。本想给她的东西, 到底还是不成。   “走的水路, 方才在青河上,碰上残余乱民,”娄诏解释,声音清朗,“箱子落到河里, 打捞上来,里面东西已经泡了水。”   冯依依莫名从娄诏话中听出歉意。   “是什么?”冯依依问。   “药,给你的第二幅药方, 几味不好找的。”娄诏道,那是在州府好不容易凑齐的药材。   烈日炎炎,他几乎找遍了州府,药堂没有就去人家寻,人家没有便去山上挖。   几百里地运到了辛城,却栽在家门口。   娄诏心中再次生出无力。倒不是说寻那药多辛苦,而是他真的想为她做些什么,又是一场空。   如今他费的心意,这样轻易的毁掉。竟也想到当年,冯依依也曾这样为他做过,一片心意,他踩在脚底。   原来自己的心意被毁,是如此让人失落?   “以后再找便是。”冯依依道。   娄诏面上不变,自来的隐忍,让他总能掌控脸上表情:“小竹园,有些药已经备好,你现在可以去拿。”   冯依依站着不动,在等娄诏接下来的条件。   “去吧,不要你什么。现在城里买不到药,放在小竹园也没用。”娄诏心中苦笑,这是做了什么,让冯依依如此看他?   说着,从旁边唤来随从,低声吩咐两句。   后面,冯依依跟着随从去了小竹园。   娄诏站在黑暗中,看着冯依依身影远去,绕过池塘,消失在竹林处。   院里的大黄狗似乎已经熟悉娄诏,人来了,虽不至于摇尾巴,却也不再叫。   屋里点了一盏灯,正间,冯宏达安静坐在桌前。   娄诏走到门外,颀长身影立在檐下。   两年后,再次面对冯宏达,娄诏心中没有多少复杂。对于那些过往,他也不想追问。   还是那句话,就算是被逼入赘,那也是他自己愿意的。   “侍郎大人,进来坐。”冯宏达沙哑着嗓子,眼睛瞥去门外。   娄诏脚一抬,迈进屋去,所有摆设还是他第一次来的样子。   桌边,冯宏达泡了茶,斟满一盏,粗糙手指往娄诏方向一推:“两年多了吧?”   “是,没想到在辛城与爹相见。”娄诏微微欠身,手端上茶盏。   冯宏达自嘲一笑,捞起茶盏喝了一口,眉间皱起:“不必这样称呼,冯家早没了。”   娄诏看去里屋,隔着门扇,那爱笑的娃娃应当已经睡着。   “当日追杀你的人,到底是谁?”娄诏并不是来叙旧,开门见山问。   冯宏达垂下头,盯着半盏剩茶:“是你救了我?依依她,知不知道?”   “依依,您还是亲自与她说。”娄诏始终站立。   冯宏达长叹一口气,抬头看去外面黑夜:“到底是报应,迟早都会来,躲不过。”   娄诏看着冯宏达,眼中没有温度:“二十年前,你做了什么?”   “你,”冯宏达皱眉看着娄诏,像要将他看穿般,“我只是年轻时惹了仇家,被他知道了行踪。”   两人相互对视,一老一少。   “这是你当初阻止我进京的原因?”娄诏问,瓷盏送去薄唇边,漾起一线若有如无的笑,“可我不是你,我不会躲。”   冯宏达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此刻越发难看:“你不懂。”   “不懂?”娄诏哼出一声冷笑。   他有何不懂?偏居一隅,苟且偷生,以为就会换来余生安稳,岂会一切随他意?   冯宏达也笑了声,揉揉发疼的脑颅:“我有妻儿,自然会怕。如我一人,自然无所惧。”   娄诏嘴角一僵,想起冯依依。   “娄诏,当年是我对你不起,你放过依依,她什么都不知道。”冯宏达低下头,为了女儿开口相求。   娄诏不回答,只问:“你还想带着她继续躲?”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冯家父女活着,已经是藏不住,除非是飞天遁地。   这也正是冯宏达头疼之处。他想保住女儿,可是仇人来了,必然是斩草除根。   “当年,我做错一件事,以至于后悔了一辈子。”冯宏达呼出一口浊气,带着深深悔恨,“我以为事成脱身便可,到时候带着菀书离开。可是,我想的太过简单,有些事情只会拖着你越陷越深。”   在那些权贵眼中,他冯宏达纵然一身才华,可仍旧只是棋子一枚。   娄诏不答话,像一个冷眼旁观者。   冯宏达或许也没想到,深藏多年的秘密会对着娄诏说出。   从心底,冯宏达没否认过娄诏的才华横溢。只是当初的确做出过想断他仕途的举动,如此看,有些事情并不能阻止,那不过是娄诏隐忍的表面顺从。   “私开铁矿。”冯宏达唇齿间滚出四个字,脑内疼痛更甚,像有人拿着起子在撬他的脑壳。   娄诏微微动容,眼中终于有了波动:“是谁?”   声音问的很轻,于安静夜里又是那样清晰,有带着某种坚定。   空气中是潮湿的憋闷,就像冷却下的蒸笼,黏糊糊的让人心烦,透不过气。   冯宏达紧攥杯盏,牙根咬住:“我,是我。我为了给菀书好日子,私开铁矿。”   “在哪儿?”娄诏又问,嘴角浮出阴冷。   冯宏达笑了声,松开茶盏:“早就炸掉了。”   当年为了脱身,冯宏达想了许多办法。还好有一点,当初他用了假名字。   只是多了许多年,终还是被人找去扶安。那封无名信中,导出的黑色石子,正是铁矿石。   娄诏站在桌前,正面对着冯宏达:“告诉我,铁矿在哪儿?位置你总知道的。”   “别去碰,”冯宏达摇头,痛苦皱眉,“你寒窗十载不易,好好走仕途。”   “仕途?”娄诏咬着这两个字,眸深如墨,“你不会私开铁矿,说出到底后面是谁?”   这时,屋中桃桃醒过来,咿咿呀呀叫着。   冯宏达回神,抬头看看娄诏。虽然已是二品大员,但是依旧守礼,在他面前未曾落座。   也算是对他长辈的尊重。   “孩子醒了,我进去看看。”冯宏达手臂撑桌站起,往里屋走。   娄诏看去冯宏达背影,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你想留下依依一个人?”   冯宏达脊背一僵,没说什么,走进屋去。   娄诏亦不再留,大步走出院中。   胸口憋闷感袭来,潮湿让他很不舒服。   “咳咳!”娄诏单手扶在墙上,身子半弯。   冯依依进院门,就看见娄诏站在黑暗的墙角。   “你怎么了?”冯依依问。   “没事。”娄诏强行压下胸口憋闷,身子站好,“药拿回来了?”   冯依依点头,巴掌大的脸蛋隐在黑夜中:“已经推了过来。”   正说着,娄诏的手下扛着麻袋进来,直接送去檐下。   “进去吧,早些休息。”娄诏留下一句,便离开了这边。   冯依依看着人离去,耳边听见桃桃的声音,遂后进去屋里。   冯宏达正抱着孩子,给桃桃喂水,动作温柔。   见到冯依依进来,冯宏达笑笑:“又长牙了,小丫头怕是快会走路了。到时候你可就要累咯,得跟着她到处跑。”   “不是还有爹你帮着吗?”冯依依看看冯宏达,小心问道,“方才,你……”   “娄诏,他到底出息,”冯宏达不在意的说着,转过来看冯依依,“他早就找到你了,是不是?”   冯依依点头,眼神微微闪烁:“是关于河道的事。”   “救火也是?”冯宏达问,如此先前一切变得明了,“他就是住在小竹园的先生,州府派来的?”   “那也是他的公务。”冯依依说着,将桃桃抱过来。   冯宏达自嘲笑了声,额间皱纹加深:“也是,他现在要做的许多。我还以为他会为难你,才多问两句。”   “爹你多想了,”冯依依安慰一句,声音轻柔,“我已同他说开,当日他将婚书还了回来,我俩已经和离。”   “和离?”冯宏达念叨着这俩字。   这段强扭的姻缘到底完结了,也好,不再牵扯。   “依依,这段子日乱,你知不知道林菀玉如何了?”冯宏达问。   对林家,冯宏达有恨,有不满。但是对方到底是林菀书的骨肉姐姐,哪能真的坐视不理?   冯依依摇头,抱着桃桃坐在椅子上,抓着她的小手玩儿:“我后面就来了这边,并不知晓翠园的事。”   冯宏达揉着头,走去窗边:“等着我过去看看,劝她离开。”   这件事,冯依依也赞同。她不会跟着回国公府,而林菀玉在辛城也不能有什么闪失。   “要不,我同爹一起去。”   冯宏达摆摆手,心里到底因为女儿挂心而舒服不少:“你在家带孩子,我让你莫叔陪着,丢不了。”   “好。”冯依依应下。   “依依,这城里怕还是要乱,你想没想过离开?”冯宏达试探问。   “没有,”冯依依摇头,心中盘算一番,“大哥就这两天回来,以后都会好起来。”   冯宏达没再说话,转头看去外面黑夜。   。   翌日清晨,天又落雨。   听说昨晚城中又有人闹事,幸亏巡夜的宋将军赶到,才制止下一场祸事。   小蝶说着听来的,总觉得心惊肉跳。   冯依依今日特意叫了小蝶过来,两人站在大门处说了两句。   正好,小竹园走出几匹马,为首的马上是一位年轻郎君,样貌出众。   身上披了暗黑色的长雨披,将整个身躯罩住,兜帽下的脸,如玉细雕而成。   “没想到娄先生就是当朝中书侍郎大人。”小蝶望过去,眼神中是少女羞涩的倾慕。   冯依依对小蝶的这种反应太熟悉,当初她见到娄诏,何尝不是这样?   郎君才貌双全,一举手便是风雅。从小蝶身上,冯依依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马背上,娄诏回头,雨中往冯依依这边看了眼,随后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密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池边,早有伙计捞起的一盆珠蚌。   冯依依和小蝶坐在新搭的草棚下,旁边准备一盆清水。   雨水顺着干草滴滴答答落下,周遭全是一片沙沙雨声。   冯依依学着小蝶的样子,手中握着一把撬刀,找了蚌口,随后顺着缝隙插入。   今日,正是要跟小蝶学取珠。   第一次,手法不熟悉,刀子总在手里打滑,不好使力。开蚌壳的时候,更是差点划破手指。   小蝶亲手示意,如何使巧力,如何避开锋利的蚌壳。   “城里半数的房子都要修,这下雨,恐怕更加麻烦。”小蝶拉着家常,手里活计不停。   冯依依嗯了声,现在辛城情势确实严峻。虽然娄诏留在城里,可是外面却是已经将城给堵死,进不来出不去。   算算关语堂已是归期,不知会不会被拦在城外。   修运河本是一件好事,民生大业。不过在某些权贵眼中,似乎并不在乎,他们始终在意的是自己的权益。   冯依依将一颗珠放进水盆中,清水洗掉裹在珠上的脏污,瞬间明亮无比。   “娘子不是入秋才出珠,今日这是要用做什么?”小蝶问。   现在城出不去,收珠商人进不来;而当地人温饱都是问题,更不会买这珠子。   “送人。”冯依依简单两个字,眼睛一弯。   总要感谢的,正好借着给娄明湘送珍珠,将先前的情还掉。   小蝶看看水盆,笑笑道:“这些不少,一条珠链,手钏,耳夹,剩下小珠用来做一套头上珠花。”   冯依依也是这样想的,这些珠子够做一整套首饰。全是选的上好珠蚌,也算给娄明湘的祝福,愿她有段好姻缘。   对面屋檐下,冯宏达带着桃桃在看雨。   桃桃扶着栏杆,小心翼翼的松了手,快走两步,最后抱住冯宏达的腿,扬起小脸笑着。   冯宏达一阵惊喜,双手举起桃桃:“小丫头会走了?”   蚌池这边结束,冯依依回了关宅一趟。   雨天,女人们坐在游廊下缝补衣裳。这里有吴管事和朱阿嫂管着,倒还算稳定。   男人们冒雨出去干活,不能搭房子,就去石坑推石头,去河边采石子,都在为复兴家园努力。   “听说没有,咱们这座城不会开了,怕是想让咱们死在这里。”一个女人开口,满是忧虑。   旁上一人接话:“现在粮食都没了,下去两日不都得饿死?”   “一城的人,怎么办?就说挖断龙脉,会带来灾祸。”   廊中一片唉声叹气,对于之后都觉得黯淡。   冯依依正同朱阿嫂说话,那些女人的话,她也听得见。谣言就是这样,一个压下去,另一个更厉害的起来,人一旦认定什么,心中就会很难改变。   “别干了,都起来,”朱阿嫂走过去用力拍拍双手,引了所有女人注意,然后亮开嗓子,“娘子说,今晚做一顿好的,大家喝酒。”   “喝酒?”女人之间叽叽喳喳说着,刚才的阴郁全不见。   朱阿嫂手一掐腰,笑着道:“当然,不止他们男人喝酒,咱们女人也要喝。”   女人们瞬间来了精神,冲着朱阿嫂问道:“可是菜肴哪里来?”   冯依依走过去,姿态袅袅,声音清脆:“嫂子们都是手巧之人,吃什么东西,平日中不是最拿手?”   话音落,女人们之间开始讨论开。   “咱们辛城虽小,但是什么不缺,水里游的,地上长得,山上采的,什么不行?”冯依依道,视线看去廊外水塘。   正是莲花盛放时,池鱼肥美。   荷花粥,莲叶饭,深藏淤泥的莲藕,什么都可以做菜。只是这几日的阴霾,使得人心中生出绝望,不愿看去前路。   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心劲儿。往前,总会有办法;不走,那就是原地自怨自艾。   朱阿嫂嗓子好,爽利性子,比冯依依软糯嗓音高出许多,现在活像那看山的娘子:“咱就做好吃的,喝好酒。娘子说,今晚谁的菜最好,有奖赏。”   女人们纷纷站起,手里可做可不做的针线全都放下,想着该拿出什么本事?   冯依依眼见女人们精神起来,嘴角翘起:“走,谁跟我去搬酒?”   另个女人赶紧跟上,剩下的有去搬柴的,有去水塘摘采荷叶,有去外面挖野菜、抓鱼虾。   “娘子,你把酒都给咱喝了,关当家回来,可要训你的。”一个女人道,搬着酒坛有些犹豫。   这个世道,话语都在男人手中,女人大都要服从,不能随便做主。   另一女人闻言,笑了声:“就你胆气小,你不知道关当家最听娘子的话?”   冯依依也不在意,看着摆放在地窖中的几坛酒,只道一声“全搬出去”。   关语堂不会在意这些,再说城里乱,藏着几坛酒有什么用?还不如主动拿出来,也让家里这些人安心。   傍晚时分,男人们回来,就看见女人们嘻嘻哈哈忙碌着,和早上出门时的愁云惨淡,完全不一样。   莫师傅将一帮男人赶去后院草棚吃饭喝酒,前厅留给了女人们。   其实,真要找起来,能吃的东西有很多,粮食不足,但是菜并不缺。   像现在,满满一桌子菜肴,虽不如以前,但也有荤有素,分量更是十足。   女人们很少这样坐着喝酒,随着酒液入肚,话也多了起来,讲着乱七八糟的家务事。   席间,女人们纷纷给冯依依敬酒,感谢她的收留。   大家高兴,冯依依也高兴。人要是高兴,有冲劲儿,就不会去想那些阴霾。   几杯酒下肚,冯依依有些头晕,巴掌大的脸蛋带着红润,眼睛发懵,吧嗒眨了两下眼皮。   “娘子,”朱阿嫂忍不住笑出声,“你是醉了吧?”   冯依依站起,只觉脚底轻飘飘,如踩在棉花上:“天晚了,我回去看桃桃。”   朱阿嫂忙起身,扶着冯依依往大门外走:“现在外面还是乱,天又黑,我让相公找几个人送娘子回城南。”   “好。”冯依依含糊一声,两片眼皮几乎要合在一起,脚下差点踩空台阶。   朱阿嫂哎哟一声,赶紧将人扶稳。   一只手臂适时伸出,扶上冯依依另只手臂。   “本官送她回去。”娄诏手里用力,便将人从朱阿嫂手中带来自己身边。   “你来了?”冯依依眯着眼睛,染着酒渍的嘴角勾起,“我有东西给,给你。”   朱阿嫂一听这话,猜想是两人约好。   再看外面,黑夜里一队骑兵,这样冯依依回去更安全。   可是又不妥,冯依依在别人眼中是关语堂的妻子。   朱阿嫂看着娄诏想带走冯依依,赶紧上前拦住:“大人,我家娘子醉了,还是让我……”   娄诏扫了抓扫一眼,冷淡开口:“她不会少一根汗毛。”   “阿嫂,回去吧。”冯依依对人摆摆手,咧开嘴笑着。   朱阿嫂追出门外,见着冯依依已经被人娄诏带上马车。   清顺走过来,又安抚人两句:“阿嫂放心,我家大人同娘子是旧识。”   细雨中,马车缓缓前行。   马队铁蹄落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响声。   冯依依双手搓搓脸,手在腰间掏出一个小袋子:“给你。”   娄诏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锦袋,那只白玉小手晃着:“你喝了多少?”   “没喝,”冯依依见娄诏不接,干脆自己拉上他的手,把锦袋硬塞过去,“珠子,明湘的。”   娄诏低头,手掌心躺着清白色的锦袋,袋口两条细绳抽紧:“珠子?”   马车晃着冯依依越发头晕,眼前开始模糊:“你不是要走吗?”   娄诏攥紧锦袋,看着坐不稳的女子。眼神迷离,双颊泛出桃红,烛光中,落下一缕发丝,轻扫着她瓷白的脖颈。   妩媚且娇艳。   就连说的话,也像是醉意中带着撒娇的埋怨,埋下眼不看他。   “那,”娄诏侧脸看着,轻声问,“你想让我走吗?”   冯依依不说话,眼角微微发红,眼中盈满氤氲水汽,酒让她难受得要炸开一样,现在只想抱着枕头躺下。   “依依,说说看?”娄诏又问。   他知道,冯依依多喝一点酒,话就会很多。而现在,她分明喝了不少,反而紧咬嘴唇不说话。   他不信她不开口,他要听她怎么说,他想确定她心中是否依旧有他。   娄诏从一旁捞起软枕,往冯依依面前一送:“说了,这个就给你。” 第四十六章   辛城一片黑暗, 前些日子乱民的打砸,造成现在的惨淡局面。   一到晚上,好像变成一座死城, 毫无生气。平常人家不敢点灯, 时刻听着外面动静。   马车雨中前行, 车顶被雨点敲击, 是好听的滴答声。   冯依依看着软枕,伸手去拿。   娄诏往回一抽, 再次轻声提醒:“你想让我走吗?”   冯依依抓了个空,脑袋歪了歪,皱眉呆呆的问:“去哪儿?”   酒气上涌,困倦席卷而来,冯依依垂下头去,忍不住闭上眼睛。   “依依?”娄诏试探叫了声,身子前倾侧脸去看。   “我没睡, ”冯依依闭着眼睛嘟哝,鼻音浓重, 带着委屈, “酒不好喝。”   说着, 她睁开眼,转头看着娄诏,然后探手,想要从他手里抢过软枕。   冯依依双手摁在软毯上,身子前倾, 脑袋到了娄诏面前:“给我。”   娄诏呼吸一滞,女子唇间带着清淡酒气,一双娇唇靡艳, 像沾雨的樱桃。   喉结不觉滚动两下,眼神暗下几分,昔日冷淡语调变了温和:“要什么?”   冯依依伸出左手,指指软枕,眼神巴巴的楚楚可爱。   见娄诏不给,冯依依干脆再往前,自己动手去够:“嗯……”   娄诏是想松手让出软枕,可他没想到冯依依会支撑不住,直接趴在他身上。   清淡的梅花香混染着酒气,钻进鼻子,毒.药一样迅速蔓延,他的手忍不住圈上她的细腰,继而就这样留住她在身前。   可能他没有控制住力道,怀里人皱眉嘤咛一声。   娄诏深吸一气,心中的弦差点因这娇媚声音而彻底断掉。   他想起了洞房夜,想起那些云雨亲密,果然是印在心底,从来也没忘记。   “依依,你说,”娄诏软下口气,手指去画女子娇媚的眉眼,“你心中会想留下我吗?”   怀里的人扭了两下,似是想挣脱。   “是不是?”娄诏又问。   酒后吐真言,并不是一句假话。娄诏不喜欢酒,就是因为不想被酒操控,他想要的是清醒。   因此,喝再多酒,他也要逼着自己不要醉过去。   冯依依只觉自己很不舒服,被勒得喘不过气,可又实在困得不行,委屈的哼唧两声。   “好闷。”她摇着头,想要挣脱。   娄诏一怔,手指慢慢松开,看着冯依依眼角挤出的泪滴,伸了手帮她拭去。   “给你。”娄诏把软枕塞去冯依依怀中。   下一瞬,冯依依安静了,抱着软枕直接滚去了车壁边,身子一蜷,睡了过去。   方才女子挣扎的哼哼声消失,只剩雨滴敲打声。   娄诏坐在那儿,一瞬不瞬看着睡过去的冯依依,她好觉,不认床。即便现在被人偷走,她自己都不会发觉。   想了想,娄诏干脆也躺下,枕着自己的手臂,与冯依依隔着一尺的距离。   借着烛光,能看清冯依依脸上每一寸肌肤,以及她微微抽动的嘴角,好像睡梦中也在吃着东西。   娄诏上一次这样仔细看冯依依,还是在洞房夜。彼此她睡过去,眼角同样沾着泪,嘴角委屈抽着。   他知道,她那时应当是很疼的,她手里攥着他的小指,带着对他的依赖。   “这样也能睡着?”娄诏冰封的表情瓦解,眼中软下来,伸手将冯依依额上的碎发拨开。   女子脸面恬静,细如白瓷,美好的想让人藏起来。   她不该是在外面承受风雨,她该是拥有最好的,无忧无虑过每一日。   “给你。”娄诏轻声开口,呢喃如情人间低语。   就见他把自己的小指送去冯依依手中,然后就试到那软软的手握住。   虽然很轻,但是心里已被塞满。   到了城南,娄诏自己回了小竹园,冯依依是让清顺送回去。   为的也是安冯宏达的心。   。   冯宏达养好病,去了一趟翠园。   他明白现在的形势,外面那些人暂时进不来,所以要趁早做些什么。   而林菀玉虽然是墨州太守夫人,但是同样没办法出城,尽管她的大儿子已经在城外等了多日。   婆子送上茶水便退了出去。   厅里,林菀玉坐与正座,瞥了眼品相一般的茶汤:“这座城还能挺几日?”   “会好起来。”冯宏达坐在右手边,淡淡应了句,“毕竟中书侍郎在城里,他一日不走,辛城就会在。”   林菀玉往冯宏达看了眼,就瞧见人脸上的伤疤,不免心中唏嘘,躲躲藏藏大半辈子,可想而知每日的提心吊胆。   “谢谢你送来粮食。”林菀玉开口,虽仍旧带着份高傲,但是到底愿意心平气和下来。   她是来带走冯依依的,当时只准备留几日,谁知后面出现乱民。翠园中没有粮食,她手里空有银子,却花不出去。   现在城里,粮食才是最金贵的。   冯宏达喝口茶,脸上没有多余表情:“撑过去就好了,总不会一直这样。”   他对林家有恨,但是不至于看着妻子的姐姐如此遭难。   林菀玉心中也有所想法,这几日也想明白一些。不是每个人都去贪恋那份权势,冯依依有自己的想法。   设身处地,她也是个做母亲的人,谁要将她的孩子夺走,她同样会拼命。   既是冯依依心中不愿,强行带回京城,可不又像当年林菀书一样?   说到底不过就是那几个字,人得心甘情愿。   “最近形势不好,你让依依小心。”林菀玉毕竟是国公府出来,有些事情看得透彻。   冯宏达浑浊眼睛看去外面,翠园宁静:“老太君,她打算如何对依依?”   这次过来,冯宏达只为女儿,想用最后的力气,为冯依依多铺垫一些,将来不至于太辛苦。   幸好,关语堂是个稳妥的,兄妹俩也可以相互扶持。   林菀玉双手叠在腿上,端庄客气:“说实话,只是老太君想看看她,并没有给她做什么打算。”   闻言,冯宏达稍松了口气。   “你也知道,人心里有时候有个结,总要想办法解开,”林菀玉道,微微一笑,“老太君的心结就是菀书,菀书不在了,她是想补偿给她的女儿。”   冯宏达鬓间头发花白,嘴唇紧抿。   林菀玉看了人一眼,干脆也明说:“你当知道,当年老太君是想成全你俩的,你要恨,也不能恨老太君。”   这个,冯宏达是知道的。老太君是母亲,终究疼爱女儿,只是后面……   有些事好像注定一样,总是会出差错,不在人掌握之内。   “二小姐是否还想带依依走?”冯宏达问。   林菀书摇摇头,若有若无叹了声:“本是想带着她走,现在看,她似乎并不愿去国公府。”   冯宏达抬头,问:“你不带她回去?”   “还得她自己愿意不是?”林菀玉也看开了,强带人走,保不齐这外甥女自此更加离心。   得不偿失,不如一步步来,打断骨头连着筋,亲情不是说断就断的。   现在知道人安好,先回去给老太君报个信儿,日后再慢慢打算。左右人找到了,迟早会见上面。   冯宏达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着林菀玉拱手作礼:“谢二小姐成全。”   林菀玉站起,当年小妹与家人断开,前车之鉴已经明显。   “若是,”冯宏达放下双手,有些犹豫道,“依依有日想去看望,她会去的。”   听了这句话,林菀玉心里一酸,明明是一家骨肉,为何闹成现在这样?   “待城门开开,我会回墨州,不知道能不能再去看看依依?”林菀玉问。   不管如何,那是林菀书的女儿,林菀玉无法做到就这样离去,总想要做点什么。   大抵在她的心中,也和老太君一样,有心结在。   “当然。”冯宏达点头。   林菀玉是冯依依的姨母,去看看孩子,是应当的。   冯宏达得到答案,便离开了翠园。   外面阴天,但是他心中松快许多。到底现在的国公府不是原先老公爷时,拿着一套规矩将人逼上绝路。   莫师傅等在外面,见着冯宏达出来,赶紧走过去。   “现在去小池那边看看。”冯宏达往前走,抬手指着前路。   “冯先生,我适才好似看见梅桓了。”莫师傅指着远处街道拐角。   “梅桓?”冯宏达停下脚步,朝远处张望,只见着破烂街道,并未见到任何人影。   冯依依对他说过,梅桓已经被离开辛城,回了老家。如今,怎可能还在城内?   莫师傅看出冯宏达是不信,伸手比划着:“那小子我怎么能看错?高高瘦瘦的,打老远就认得出。”   “那他同你打招呼了?”冯宏达问。   “那倒没有,”莫师傅摇头,忙又解释,“我想去追,可这小子跟兔子一样,钻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冯宏达无奈,拍拍莫师傅肩膀:“定是你看岔了,梅桓最爱说话,腿脚也轻快,看见你能不和你招呼?”   莫师傅皱眉,想了想也是:“可能看错了。”   “他走了也好,现在城里这么乱,留在这儿,他家里人也担心。”冯宏达说了声,拉着莫师傅一同往前走。   莫师傅脚下跟上:“现在城里,也就先生你还惦记着珍珠,蚌池。别人都在等着,好像明天这城就塌了。”   “怎么不惦记?”冯宏达揉揉头穴,想让疼痛缓解些,“要给依依留下的东西,我都得好好打理。”   “看得出,女儿就是你的命。”莫师傅笑了声。   两人结伴走远,梅桓才从塌掉一半的墙后走出来。   他伸手从墙边拔出一根草叶,衔在嘴里,青草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   梅桓拍干净身上的尘土,继续往前走。   有个男人跟上来,搭了梅桓肩膀一下。   “这边有官兵,咱们去城东。”男人说了一句后,便往一旁离开。   梅桓转头,看着男人转过拐角,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   从小竹园带回的药,冯依依抽空分了分,的确是少了几味。   朱阿嫂在外面带孩子,桃桃一天一个样,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差点走到大黄狗身边,吓得冯宏达赶紧抱了回来。   “昨日粮食进城了,”朱阿嫂隔着窗口说话,“还听说,河道岸边要重新开挖。”   冯依依深深懒腰,走到窗边:“这样说,朝廷不打算封锁辛城了?”   “应该是,娄大人做了许多,辛城不会有事。”朱阿嫂道。   冯依依知道娄诏最近应该很忙,从他送她回来那晚之后,娄诏就再没回过小竹园,一直留在衙门。   这样,城里的百姓安定不少,有的人家身主动带着儿子去衙门认罪,交代当初乱民罪行。   娄诏下令,但凡主动去衙门认罪者,罚修运河道至辛城段结束,每日可领工钱。   一开始有些人只是因为不安才去认罪,后面见此,既有工钱可拿,也顶了惩罚,很多人便去了衙门。   辛城当地人为多,大都是当初收了蛊惑才加入,后面后悔又退不出。   通过这一举动,辛城又安定不少。   朱阿嫂看去大门边,抱起桃桃:“林夫人?”   冯依依探头出去,正见林菀玉进来。   “这孩子真乖巧。”林菀玉逗逗桃桃小手,孩子就咯咯笑起来。   “是,”朱阿嫂客气笑笑,“这孩子可会讨人开心了。”   林菀玉点头,环顾四周,心里叹了一声。有些想不通,这么小的地方,守着做什么?   连国公府一个院子大都没有。   “依依,我来看看你。”林菀玉站在院中,穿着不似之前华丽。   冯依依从屋里走出来,嘴角浅浅带笑:“您到屋里坐?”   “不用,”林菀玉轻轻摇头,看看周围,“姨母想看看这边,咱们一起走走?”   冯依依点头,提着裙裾走下阶梯。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晃得眼睛弯起,不由就让人觉得她在笑。   两人从里面走到外面,沿着路继续往前,青河水哗哗流淌。   “你表哥在城外等着,等城门开了,我就回墨州。”林菀玉开口,有一丝淡淡的惆怅,“之前的事,你别怪姨母。”   冯依依与林菀玉隔着半个身位,缓缓迈步:“没有,您路上小心。”   林菀玉停步,双手交握搭在腰间:“你娘的院子,到现在还留着。当初是锁着的,这几年,老太君总让人去打扫。”   “娘已经走了十年。”冯依依道,说起母亲,似乎只剩她留下的话,人影早已模糊。   林菀玉叹气一声,无奈道:“我们当时都觉得她是被迷了心窍。”   冯依依微扬下颌,看去奔腾河水,眼神清亮:“娘她过得很好,爹会把最好的给娘。娘喜欢松子,爹总是去关外把最好的给寻来。”   “是吗?”林菀玉不知道林菀书离开后过得如何。   就像大多数人那样认为,离了国公府的权势,样娇生惯养的小妹妹会吃尽苦头。   冯依依突然很想让林家人知道,母亲过得很好,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爹一生只有我娘,为她亲自剥果壳,下大雪的早上,出门为她买第一锅炸果子。”冯依依说着,脸上是淡淡的笑。   女人一辈子,有一个一心一意待她的郎君,也就足够了。   林菀玉听了这些,心里不免泛起苦涩。   她们不过是看起来风光,实则后院中受了多少气?男人总不会就安生的守着她自己,那些个年轻狐媚子,逮着机会就往上贴。   这样看着,倒是林菀书过得舒心。   “依依,你知道自己还有三个舅舅吗?”林菀玉抛开自己的烦心事,说去林家,“还有不少表兄弟,表姐妹。”   冯依依不知道,她只知道国公府很大,再就是远远的看过林昊焱,那个公府世子。   林菀玉笑笑,脸上自然流露出慈爱:“老太君喜欢热闹,姑娘们全在她那边养着,郎君们都有各自的差事,闲着也会回去聚聚。”   “应当很热闹。”冯依依能想象得出,定是一圈人围着说笑。   “我也去年冬回了趟京城,正碰到大雪,”林菀玉回忆着,“那群丫头办什么赏梅诗会,甚是有趣。”   相对于前一次的见面,现在两人说话舒服许多。   林菀玉再没说那些让人为难的话,也没有将当日之错全部推去冯宏达身上。   就只说着林家的那些孩子们。   “依依,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姨母不会再逼你。只是老太君年纪大了,这次知道你的消息,便急火火的让我来寻你。”林菀玉道,内心中终是不舍冯依依在外面。   见冯依依安静不语,林菀玉又道:“若是你哪天想去京城,记得去看看她老人家。你也有外祖家的。”   冯依依心静静站立,心中微微波澜:“知道了。”   林菀玉心中一松,说起话来已有些熟络:“你相公待你可好?听说出去跑了,也没让我看上一看。”   “大哥,他平日是很忙。”冯依依些许不自在,又不好解释同关语堂是假夫妻。   “应该的,”林菀玉道,望去小竹园方向,“娄大人与你,他要是为难,你就说与姨母知道。咱林家的姑娘,不许别人欺负。”   说了一会儿话,林菀玉离开了。   冯依依也大概知道,辛城差不多就要开城,不会封下去。   那样的话,稳定下来,娄诏也就会回京城去。而她,应当也会回到过去安静的日子。   。   接下来几日,辛城越来越安定。   朝廷拨下的银两,运来的粮食,相继到了辛城。   河道重新开始修挖,一片忙碌。人要有了事情做,就不会有心思去生事。   虽然偶尔成了还有残余乱民搞破坏,但是并起不成什么风浪。   如此,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辛城开了城门,规定每日固定两个时辰可以进出。   压在人们头顶的阴霾散去,个个身上轻松,渐渐恢复了以往的日子。   寄住在关宅的人陆续搬走,经过之前那场乱事,吴管事干脆将院墙又加高一些。房间也想全部重新涂抹一遍,来一次焕然一新。   冯依依还住在蚌池这边,等关宅那边整修完毕,再回去。   大清早,朱阿嫂便在伙房中忙活,擀着面条。   今日是桃桃一岁生辰,朱阿嫂在做长寿面。   小姑娘走路已经很稳当,晃悠着两条小胖腿,一刻不得闲。   “桃桃,等祖父回来,咱们一起吃面,”冯依依牵着孩子小手,走在平坦的地方,“吃过面,娘去给你扯布料,做新褂子。”   桃桃已经开始学着咿呀的冒话,红色小褂子,脖子上挂了一把银锁,小铃铛叮咛脆响。   日头已经升起一块,伙房顶上冒着细烟,今儿又是炎热的一天。   冯依依牵着孩子到了大门外,一直看着长长的路,始终不见有人走来。   冯宏达大清早就已出去,说去是小池子那边看看,不会太久。   可现在,生辰面已经做好,仍不见冯宏达回来。   “再等等,”冯依依抱起桃桃,脸颊贴上小嫩腮,柔柔软软,“兴许,祖父去给你买好东西呢?”   这时,路上跑来一人,神色慌张,正是莫师傅。   “娘子,出事了!”莫师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急得像要哭出来。   冯依依心中咯噔一下,看看莫师傅身后,根本没有冯宏达的身影:“我爹呢?”   “冯先生被人抓去了。”莫师傅手指着城中方向,“那些人硬要带他走,我根本拦不住。”   “在哪儿?”冯依依问,赶紧回头将桃桃交给朱阿嫂。   莫师傅也不敢在等,直接带着冯依依一同去城中。   马车停在官衙外,门口两头石狮子早没有原先模样,前几日被乱民打砸的不成样子。   “我当时大喊,引来了官兵,那些人才没将冯老爷带走。”莫师傅指着大门,“我让伙计跟着,确定人就在衙门中。”   冯依依跑上石阶,有人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姑娘,官衙不得乱闯。”   “官爷,我爹刚才被带进衙门,他姓冯。”冯依依道,面上焦急,看着面前年轻将领。   宋越泽不为所动,什么地方都有规矩,他的职责就是维护现在辛城的秩序:“姑娘在外面等,有人会进去为你通传。”   冯依依从大门看进去,有不少人来回忙碌,就是不见冯宏达,这要等到何时?   “让她进去。”衙门外,几匹马停下,为首马背上的男子开口。   冯依依回头,正见娄诏从马上下来,一声淡青色便装,身姿永远那样板正。   “大人,”冯依依走到娄诏跟前,声音发颤,“我爹他……”   “进去说。”娄诏手里马缰扔给伸手随从,看进冯依依担忧的双眸。   宋越泽往旁边站开,让了两人进去。莫师傅只能等在外面,与伙计站在墙边等着。   进了官衙,娄诏往左拐,选了一条幽静的小道:“你爹,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第四十七章   现在的官衙很多人, 工部的人在这边,原先的衙门人员也在这儿。   还有娄诏的人,宋越泽的人, 小小官衙盛满了人, 密集的像个蚂蚁窝。   既要做着管理河道的事, 还要忙着处理城里之事, 加上天热,每个人脸上都能看得出烦躁。   娄诏停步, 站在高墙下,泻下的阳光落在他的眉眼,溶着与生带来的冷清。   “我爹?”冯依依仔细回想,冯宏达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这些日子越发忙碌,好像要将所有事做完。   “他有没有说过,二十年前?”娄诏问。   冯依依摇头, 眼中泛起疑惑:“没说。”   娄诏手里攥着马鞭,粗糙的牛皮编织, 浸上手心中的汗。   想着冯宏达的性子, 一定是死命护着冯依依, 不想让她得知当年事。他想自己一个人担下来,护住冯依依。   “二十年前?”冯依依看着娄诏,微微皱起眉,“什么事?”   不知为何,冯依依觉得娄诏好似知道冯宏达的过往, 甚至比她还多。   这样一想,不免又忆起当初魏州娄家,水榭中, 娄诏与颜穆的对话。   娄诏,他同冯家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   娄诏握马鞭的手背去身后,示意不远处一扇铁门:“他应当在地牢,你去看看。”   冯依依看过去,斑驳的铁门半开,旁边守着两名衙差。   同娄诏做了一礼,冯依依便往前走去。   眼见着冯依依走进那扇铁门,娄诏迈步走到树荫下。   夏日烈阳直射,从密集的树冠穿透,星星点点碎光落下。   一个身着破旧布衣的少年从角落走出,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大摇大摆走去树下。   “你不是走了吗?”娄诏侧过脸,看着到了身旁的人。   梅桓吐掉草叶,仰头看着伞幛一样的树冠,眯着双眼:“事情没有做一半的道理,所以我留下了。”   少年说话轻快,脸上带笑,一副让人很好相处的样子。撸着袖子,露出精瘦的双臂。   娄诏回身,上下扫了眼梅桓:“宋将军可就在官衙大门处。”   “娄大人别这样,有话好说,”梅桓笑笑,做出一副谄媚样子,“我这不是有消息给您吗?”   “说说。”娄诏嘴角送出两个字。   梅桓抬手抓抓脑袋,本就乱的头发直接变成雀窝,但是依旧挡不住出色的面容:“没人说你很冷吗?是不会笑?”   娄诏手握马鞭,敲着另只手掌,并不答话。   想起以前,似乎冯依依说过。他不想说话,她就凑到他面前,歪着脑袋看他,说:你笑笑呀。   “啧啧,”梅桓撇撇嘴,目光中略带嫌弃,“在我老家,不会干活的人娶不到媳妇;还有一种,死要面子的也娶不到。”   “这就是你要说的?”娄诏打断梅桓,看去宋越泽坐在的官衙大门。   “大人饶命!”梅桓连忙弯腰作揖,脸上笑得那就一个绚烂,“你别叫他,我说我说。”   双臂遮挡下,梅桓翻了翻眼。   娄诏本也没打算叫宋越泽过来,他不喜欢插手别人家事。   “这个,”梅桓抬起自己的脚,手指在里面抠了抠,“哦,在这儿。”   梅桓从鞋里抠出一张叠好的纸片,手一甩便到了娄诏面前。   娄诏站着不动,眉尾轻轻挑了下:“什么?”   “自己看啊。”梅桓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又抖下自己的手。   娄诏手指捏过那张纸片,视线落在梅桓的手臂上。   半撸起的袖子下,隐约露出一条疤痕。还未看清楚,梅桓已经收回手臂。   “是京城里某位大人的手笔,”梅桓背手而立,脸微扬,下颌瘦削。   他还未长成,少年特有的清瘦,精致的面庞,可是那双手早已布满薄茧,且有一手了不得的箭法。   娄诏展开纸片,看着上面几个字,嘴角微一勾:“征西大将军,宋家从不插手朝堂之事,你做这些是为何?”   “错,宋家并没有插手,”梅桓翘起一根手指,“我不是宋家人。”   这个娄诏听宋越泽说过,梅桓是宋家收的养子。可是看着,并太好掌控的样子。   小小年纪隐藏极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行事可算是另类。   梅桓瞧了瞧娄诏,想要看出什么似的:“大人忙,小的退下。”   走出两步,梅桓回头:“这回真走,回西北。”   说完,人已走出树荫,看了眼官衙大门方向,随后朝相反的地方而去。   娄诏将纸收好,回头再去看,那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十七岁?”娄诏念叨一声,最后也走了出来,往衙门后堂进去。   牢房。   光线昏暗,与外面的炎热相比,这里阴凉潮湿,蔓延着一种说不出的腐霉味道。   尽头的牢房,冯宏达倚在角落,双手抱头,灰白头发散乱,身上瑟瑟发抖,像是犯了头疾。   狱卒领了冯依依进来后,就先离开,留下两个人说话。   “爹?”冯依依双手把住铁栏,对着里面唤了声。   冯宏达缓缓抬头,深皱的眉头下,是一双浑浊的眼睛:“依依。”   叫了女儿的名字,冯宏达满是心酸与愧疚。今日是桃桃的第一个生辰,他真的想留在家中陪着孩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是今日,城门打开,那些人终是找到他。   他想安静的跟着走的,谁知莫师傅喊来了官差,一切乱成一团。   冯依依慢慢蹲着,看着角落里的冯宏达,想着适才娄诏的话。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冯家的仇人,就是那时候结下?   她不知道,冯宏达从来不说,总是将所有掩饰好。上次把她送去魏州,没有躲过;这次辛城躲避两年,仍是没用。   “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冯依依问。   心里越来越混沌,她隐约觉得二十年前的事,似乎也牵扯上娄诏,或者更多的人。   冯宏达动了动身子,头疾折磨得他面色苍白,窗纸一样:“不能说,你别掺和进来,以后带着桃桃好好生活。”   “爹以为不说,我和桃桃就会平安?”冯依依问,嘴唇微颤,“你不说,我心中没底,只会更不安。”   冯宏达沉默,其实他只是想保护女儿。   只要冯依依不知道当年之事,那些人或许就会放过她。   冯依依等着冯宏达开口,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冯宏达一定会给她,哪怕多稀有,他都会寻来。   如今,她想要的只是一个真相。   “我,”冯宏达开口,干燥的嘴唇带着艰难,“依依,爹不是好人。”   说完这一句,冯宏达眼中滑出两行浊泪,在脸上伤疤处晕开。这也是他不想开口的原因,在女儿眼中,他不再是好人。   冯依依仿若被人敲了一记,身形微晃:“爹?”   扶安城经商,冯宏达向来与人为善,对大房也是处处忍让,更不提平日中的各种善事。   “不错,”冯宏达咬咬牙,头颅从双臂间抬起,空洞双眼看去牢顶,“爹做过坏事,会被灭门的坏事。”   封闭的记忆打开,那是冯宏达锁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林菀书不知道,冯家人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当年,我进京城,得到永王赏识,自以为才华可以一展。”冯宏达狰狞脸上闪过自嘲,继而又道,“永王是当今皇上的皇兄,当年也在储君之位的候选之内。”   冯依依安静听着,这些过往她从来不知道。   “他得知我善于经营,便派我去管理在西南的铁矿,假以时日,我便会有铁官一职。”冯宏达说着,眼中流淌着过往。   “你去了?”冯依依问。   “去了,”冯宏达点头,“因为铁矿皆是归朝廷所有,我便认为那座也是。”   “不是吗?”冯依依皱眉,突然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难怪说是灭门大罪,私开矿山朝廷律法决不允许。   冯宏达手捂到嘴边,轻咳一声:“铁矿是朝廷所有,但是相隔几十里外,又有一座矿山,是铜矿。”   铜矿,便是用来铸造钱币的青铜。   冯依依越听越心惊,不敢信冯宏达当年会做出这种事。   明面采铁矿,暗中却是私采铜矿,后面借着铁矿的幌子,将铜矿运出。   一笔笔账目皆是出自冯宏达。   “后来我发觉不对,想抽身时已晚,”冯宏达艰涩的咽下口水,头疼欲裂,“一日,我趁着天黑点了火.药,矿山塌了,他们以为我埋在里面。”   “然后,你带着母亲回到扶安,做回了冯宏达?”冯依依彻底清楚了。   原来当年,冯宏达做了这些。私采矿石,借官方账目运出私铜,后面那些人就私铸钱币。   难怪他整日提心吊胆,从不去京城。因为冯宏达知道的太多,那些人不安稳,一定要除掉他。   冯依依从地牢中出来,明晃晃的日头让她发晕。   “冯小姐,这边走。”清顺见人出来,上前来带路。   冯依依一路无语,跟着清顺进到后堂。   隔着一层门板,她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屋内,娄诏端坐太师椅,面无表情,手里展开一张纸,看着上面一字一句。   底下站着五六个男人,为首的三十多岁,一身结实肌肉。   “大人明察,冯宏达曾用名冯青志,二十年前帮着我家主子办事,后面杀了人,跑了。我们必须带他回去,这是当地官府的凭证。”   娄诏看着纸上最下头的红色大印,的确是出自当地府衙。   辛城衙官小心上前,小心问道:“娄大人,想不到我辛城还藏有这种恶徒……”   话未说完,衙官在娄诏冰凉的视线中退却。   一旁坐着闻讯而来的林菀玉,脸色当即暗沉下来:“说清楚,什么恶徒?冯宏达与我林家有渊源,尔等莫要随意泼脏水。”   林菀玉是准备离开辛城,突然就知道冯宏达被抓,这才带着大儿子前来。   冯宏达不能有罪名,不管是对林菀书,对冯依依,哪怕对林家,这个罪名都不能有。   如今冯家父女的身份已然无法藏住,公开那是迟早的事。   “镜西镇,”娄诏将凭证搁去桌面上,扫了眼堂下众人,“你们可以替官衙办事?”   男人脸上一僵,随后又道:“我们也是听命行事,主子咽不下这口气。”   说的理由很像那么一回事,可是娄诏自然不信。冯宏达那人做买卖很行,杀人却不敢。   “不成。”娄诏嘴里吐出两个字。   几个男人相互之间看看,领头人问:“百姓都说中书侍郎娄大人,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公正廉明,如今怎么包庇贼人?”   一旁辛城衙官也不解,不过就是交出一个人去,况且对方有理有据。   男人干脆抱拳弯腰,大声恳求:“大人,冤死之人尚未明目,您这样做传出去,让百姓如何再信任你?”   “娄大人,前面还有河道的事等您去主事,这边交给下官来办。”衙官上前,想着这时候自己做个顺水人情。   再说,他管着辛城,提个人实不必娄诏这个二品大员来。   人从他手里送出去,那也是照章办事,出了岔子也早离了辛城地界,挨不着他。   娄诏看看衙官,一目了然对方心中所想,眼底滑过讥讽。   有些人总觉得事情简单,其实不知道自己的脖子正架在刀上,在这边自做聪明。   “你们回去吧,”娄诏淡淡开口,这次却也给了理由,“他是本官要查的人。”   这下,不止那几个男人,就连衙官也疑惑起来。   娄诏后背靠上椅子,轻掀眼皮:“冯宏达私藏火.药,辛城乱民不知与他有无关系,你们让本官把人交出来?”   “大人,这?”几个男人无言以对。   这要是娄诏手里的犯人,凭他们手中那种府衙凭证,根本不管用。   辛城衙官闻言,心中一惊,牵扯到火.药,那还了得?更何况还和乱民有关,给他一百个胆子,现在也不敢放人。   娄诏看了眼衙官,后者心领神会,赶紧往前一步。   “诸位壮士,本官理解你家主子的一片伤恸,但是国有国法,人不能让你们带走。”衙官拿出一身官架势,说话一句一句,好似带着深深的道理。   几个男人不死心,脸上俱是泛起戾色,如何看也不像是良善之人。   “不过,”衙官缓了口气,像是做出退步一般,“本官知道你们回去要交代,便也给你们写一张凭证。”   娄诏看了衙官一眼,这大抵就是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样子,凡事往下压,压不住就往后拖。   那几个男人哪是想要什么凭证?眼看一张薄薄的纸送到手里,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有那心狠的,直接看去娄诏,那眼神仿佛将人活剥一样。   娄诏淡淡回看过去,视线仿佛淬了冰,高高在上的姿态,任谁也不敢真的造次。   门外,冯依依听见一切。   “走吧。”清顺压低声音,抬手指着前路。   两人走出一段,冯依依仍在想,刚才那些人的话。冯宏达之前是做错事,但是绝没有杀人。   如此一想,也就猜到定是永王派人而来,打着别人的幌子。反正,那些权贵前面,总是有无数喽啰挡着,什么刀光剑影也沾不到他们一点儿。   清顺将冯依依从衙门后门领出去,外面正等着莫师傅,还有冯家马车。   “冯小姐听了也该放心,冯老爷不会被带走。”清顺安慰一声。   到底,他的主子爷为了眼前女子,想了一个万全之策。   冯宏达在娄诏手里,一般人便动不得,换句话说,冯宏达性命无忧。   冯依依微微欠身,走去街上,莫师傅赶紧走上来,打听里面情况。   两人往马车走,冯依依小声询问:“咱家里可还有火.药?”   莫师傅一怔,随后点头道:“有,剩了一些,我搁着呢。”   “那就好。”冯依依回头看看衙门院墙,至少借着火.药这个由头,冯宏达不必被人带走。   大牢中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冯依依走后,娄诏去了牢房。   冯宏达并不意外,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多年秘密说出,身上莫名轻松不少。   “听说今日桃桃生辰?”娄诏问,一身便装也不能减去他身上气势。   冯宏达嗯了声,低头看着肮脏地面:“我们并不知道她哪一天生的,就用抱她回去那日做了生辰。”   娄诏能感受到冯宏达的遗憾,谁不想跟家人在一起?   “你不想抛下依依吧?”娄诏问,然后又道,“或许,你为她再拼一把?”   冯宏达抬头看出去,牢房外男子芝兰玉树,想比两年前,变了太多,再不是那个忍气吞声、隐忍不语的赘婿。   娄诏慢慢往前踱了一步,抬头看着石墙,眼睛微眯:“将真相揭露出来。”   掲出来?冯宏达不是没想过,可是谁会信他,帮他?   “娄诏,你到底要做什么?”冯宏达问,浑浊眼中带着疑问。   或许,从一开始冯宏达就没看清楚这个女婿。   娄诏面墙而立,嘴角微勾,声音冷冽如冰:“现在是冯老爷你要做什么?”   两人相视,久久。   冯宏达手抓着地上碎草,指节用力:“你愿意帮我?”   至今,冯宏达仍记得当初对娄诏的所为。他妄图圈住这有宏图大志的女婿,曾经用藤鞭抽进娄诏的皮肉,让他认错。   娄诏不动,薄唇微启:“不算帮你,本官只想要事实。”   最后“事实”二字,娄诏咬的极重。   不管是他自己查到的,还是梅桓给他送来的,所有的都指向一个人,永王,晏帝的皇兄。   既然要翻,那便翻个彻底。   。   接下来几日,衙差来家中真的搜出火.药,愣是定下冯宏达私藏火.药罪名。   而宋越泽也开始行动,有一天半夜,将聚集在破庙中的乱民首领抓获。   工部的人开始正常上工,官员和百工各司其职,致力于运河南扩。   辛城安稳,晏帝来旨,宣中书侍郎回京。   关语堂已经回来,为着各种事奔忙。家里的,冯宏达的。   冯依依没再回去关宅,一直留在城南,带着桃桃。   林菀玉亦暂缓了行程,留在辛城,每日过来看看冯依依,安慰几声。到底不忍心独自撇下这孩子。   最热的天即将过去,阳光依旧猛烈。   娄诏站在小竹园的六角亭中,不时有搬运箱子的下人走过。   今日是留在新城的最后一天。   他看见从游廊走来的冯依依,轻柔夏衣,娇媚明艳,让人移不开眼。   冯依依走到六角亭外,对娄诏做了一礼,称了声安好。   “听说蚌池到入秋采珠?”娄诏开口。   冯依依迈步进了亭中,瞧见桌上的各色点心,竟都是以前她爱吃的:“在九月,不冷不热,离着年节也有段日子,可以制成各种东西。”   “你给的那些,我会带给明湘,”娄诏道。   他从来都觉得冯依依的声音好听,好像春日破冰山泉,叮咚脆响。   “大人今日动身?”冯依依问。   远处,清顺的吆喝声传来,指挥着仆从搬搬抬抬。眼看着小竹园又要安静下来。   风过,身旁丛竹沙沙作响,带来微微清凉。   冯依依没等到回答,仰起脸,正好与娄诏目光相对。   “嗯,”娄诏嘴角微一动,“辛城已经安定,剩下的是别人会处理。”   若同别人,娄诏实在没有多少话说,甚至嘴角都懒得动弹。   可是马上要回京,就是要和冯依依道别,要说再见到她,也不知会在何时?   冯依依指尖捏着自己的衣角,话语间带着踌躇。   “不会有事。”娄诏抬手,落在冯依依发间。   冯依依微诧,瞪眼看着对方,遂见娄诏手指捏下一片竹叶。   “落在发上了。”娄诏垂下手,记起冯家那株老梅树下,少女明朗,脸上带笑,花瓣如雪。   可会再回去?可会再被她拖着去街上,去赏梅?   冯依依往后稍退一步,嘴角浅浅弯起,尤带那份纯真:“代我向娄夫人,娄泉和明湘问好。”   “好,”娄诏应下,没有以往的清淡脸色,“京城的事,你放心。”   冯依依点头,心中的忐忑印在嘴角:“我知道。”   娄诏袖下手指微勾,这一次他一定会做到,给她真正的安稳,不再躲藏,提心吊胆。   她想要自由的生活,他亦会给她建一方锦绣桃园,只是桃园并不就一定是在辛城。   喜欢她,到底还是心里最原始的想法,得到,留在身边。看她笑,陪她闹,她若累了,他便背她。   终是,他不会把她让给别人。   冯依依心中稍定,娄诏轻易不会出口保证什么,如今说出,那他定然就会去做。   “这个,你带回去。”娄诏指着身旁桌面。   冯依依看过去,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红木盒子,四下雕着梅花纹路。   “是什么?” 第四十八章   一条长长队伍离去, 沿着青河岸边蜿蜒向前,直到在小渡头上了船。   冯依依站在树下,手里抱着盒子, 看着船队慢慢驶离。   娄诏并没有说盒子里是什么, 只说原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让她带回去看。   “你信他?”关语堂站在冯依依身后, 掐腰看着青河。   冯依依没说话,默默转身朝院门走, 大黄狗老远朝着她摇尾巴。   关语堂跟着转身,两大步追上冯依依:“我去衙门里看过,不让进,硬说老爹是乱民,还私藏火药。真来气,当初官府批的公文,家一乱找不到, 倒没了证据。”   “事情总会清楚,”冯依依脚步一顿, 看看走去前的关语堂, 轻唤了声, “大哥。”   “何事?”关语堂回头。   冯依依低头,视线中是自己抱着的红木漆盒:“我要离开辛城。”   “离开?”关语堂以为自己听岔,往回折了两步到冯依依跟前,“去哪儿?”   “扶安城。”冯依依开口,脑海中是当初那个美好的家。   父母亲, 徐家夫妻,徐珏,那个她长大的地方, 也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关语堂看看冯依依,从她的脸上看出是认真的,并不是随便一说:“小妹,你莫不是要去追那娄大人?”   前段日子辛城动荡,关语堂知道,娄诏帮了不少忙。想着莫不是冯依依的心又软了?   “小妹,”关语堂仰起头,看着青河方向,“我现在就去把他追回来。”   冯依依一愣,随即拉住想走的关语堂,颇有些哭笑不得:“大哥做什么?我又不是去找他。”   关语堂抓抓脑袋,有些分不清。方才见冯依依一直张望,还以为是心中残存着想法,想着要是愿意,他这个大哥怎么着也得把人给劫回来。   “那是为何?”关语堂不解,冯依依孤身一个女子,出行在外总是让人担忧。   当初京城不就是?   冯依依慢慢往前走,脚下踩着青石小径:“我家有东西落在扶安,必须去拿回来。”   “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回来不就成了?”关语堂跟上。   冯依依摇头,眼中盛着温软的光:“我去拿才行。”   这是冯家的事,其中何等凶险,关语堂对冯家母女已经够好,要说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算是报答了。   是以,冯依依不想再让关语堂牵扯进来。   关语堂还是觉得不妥,如何想都不放心:“那桃桃怎么办?”   冯依依脚步一顿,记起还在房中睡觉的孩子。才刚一岁,路走得还不稳当,或许很快就能听她叫一声“娘”。   “我带上她。”冯依依抬脸。   关语堂一听,只觉更加离谱,连忙摆手:“不行,这事绝对不行。”   冯依依知道关语堂这是担心她,并不介意他的一味阻拦,相反心中更加温暖。   坏人多,对她好的人更多。   “小妹,老爹还在牢里,先等他出来可好?”关语堂干脆让了一步,商量着,“桃桃小,跟你去那么远?”   冯依依抿唇不语,关语堂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桃桃是太小了。   “大哥出去这一趟可算顺利?”冯依依岔开话题。   关语堂笑笑,脸庞被太阳晒成古铜色:“还那样,从小在运河上混,哪里有块石头我都知道。”   “下次什么时候出去?”冯依依问。   “说不准,”关语堂脸色凝重下来,“不少伙计家里都遭了难,也得收拾收拾。”   冯依依点头,突如其来的乱民谁也没想到,还有那些瞬间传开的留言,现在想想也是后怕。   因此,心中对于冯宏达的事就又加了一层担忧。   “小妹,你记得李贞娘吧?”关语堂道,“我经过一座码头时,又见过她,她在那边卖艺。”   “卖艺?”冯依依自是记得那小巧的女子,一双三寸脚,“她不是去寻她家表姑吗?”   关语堂看去前面,语气中多了怜悯:“没找着,后面为了生计,就跟人在街上卖艺。”   冯依依停步,关语堂不会平白无故提起李贞娘,定是他做了什么。   “我见她可怜,”关语堂话语顿了顿,声音略微压下一些,“就又给了她些银两,让她莫要再抛头露面。”   “那她后面如何了?”冯依依问。   回想李贞娘,那女子话很少,总是呆在一旁静静看着别人,看上去像是胆小谨慎,实则更像是在观察别人。   冯依依是不太信什么卖艺求生。这明摆着就是李贞娘冲着关语堂来的,不然那么些地方,为何偏选在码头?码头鱼龙混杂,现在倒是不怕被人拐了?   关语堂跑船,不正是要经过码头,偏又是个直爽大方的,可定会出手相帮。   “后面问起你,”关语堂结实的身板站在墙下,肩宽腿长,“说感谢你,要是有你这样的姐姐就好了。她也算有心,可怜人呐!”   冯依依走到关语堂跟前,耳边碎发轻扫:“最近天热,大哥等入秋再出船吧?家中事情多。”   关语堂点点头,也没想到出去一趟,回来后辛城几乎毁掉:“暂时不跑了,先把家里事处理好。”   闻言,冯依依放下心来。只要关语堂不出去,那李贞娘必不可能一直等在那码头,久之,心思也就歇了。   回到房后,冯依依将盒子放在桌上,一枚钥匙将锁扣打开。   盒盖一掀,也就看见里面的东西。   有账本、地契、房契,一张张,一本本,上面字迹清晰的标注着,正是冯家原先在扶安的产业,包括早已毁掉的大宅房契。   冯依依翻看着,这些定是后来娄诏从官家补回的,因为原先那些,早在大火中泯灭。   盒子最底下有一个小木匣,普通的木原色,冯依依看着有些眼熟,遂拿出打开来看。   匣子里面垫着红色绒绸,上面静静躺着一枚玉簪,黑褐色的簪身雕成梅枝,簪头是两朵盛放的娇黄色梅花。   整玉雕成,梅花傲雪,栩栩如生,恰是当年娄诏送的梅花簪,那年的年节礼。   看着这些,过往一幕幕闪现在脑海,扶安,魏州,清晰地存在。   外面,关语堂说话声渐近,冯依依匆忙将东西塞回盒子内,收好放了起来。   去扶安这件事并不急,冯依依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忙碌着手里生意。   关语堂在外面接洽到的商人来看珠,双方定下秋日交货,价格相当不错。   端阳节盘下的池子,才几个月就有了进项,伙计们都很高兴。   唯一一点遗憾,就是冯宏达还关在牢房中,任何人不得进去探望,更是加了一项罪名,乱民。   。   运河,几艘官船自南往北行进。   夏日南风多,船身扬起白色风帆,借着风力向前,为船底层踩桨的船工省力不少。   娄诏走进船舱最里面的屋子,推开半掩的房门。   里面,一位花白头发的男人坐在窗前,正看着外面碧波河水。   “这条河养育了不少人,大概是几十年了吧?”男人回过头来,赫然是冯宏达。   娄诏走过去,同样往外看出去,玉面无波:“四十五年。”   冯宏达点头,身子往里侧了侧:“运河修挖一直是晋安候府办的,可惜傅家倒了,竟没有一人留下。”   “谋逆大罪,怎可留人?”娄诏淡淡开口。   可能是风卷入,娄诏的眼睛黯淡下去。   冯宏达仰头,眉目几分压抑:“你这样做,到底也是有违律法,可曾明白?”   所有人都以为冯宏达被关在辛城大牢,实则是娄诏暗中将人带走。   那日娄诏一句话点醒他,一味躲藏何用?留着这幅残躯,为女儿再拼一把,让她光明正大站出来。   是以,冯宏达决定去京城,不管当年做了什么,是罪是祸,他全部说出来,承担,不再躲避。   “其实这样最好,”娄诏官袍板正,眼中清凉,“你站出来反抗,他们反而会顾忌。”   冯宏达心中认同,凡事都要解决。像冯依依当日带着众人抵抗乱民,会得到一条生路;反之放弃,就是任人鱼肉。   能走出这一步,他也是做出破釜沉舟的打算,为了冯依依,拼上一条残命。   “辛城那边会如何?”冯宏达不禁问。   毕竟冯宏达是被娄诏偷着带出来,万一辛城那边出了纰漏,也是麻烦事。   娄诏始终看着外面,薄唇微微启开:“要走,就放弃那些顾虑。”   冯宏达揉揉额头,那股难以言喻的头疼由小及大,像是有人拿着锤子,将一颗铁钉慢慢往他脑骨中敲。   “当初在扶安,我之所以选你做女婿,不是因为见你娄家落魄。”冯宏达道,手指用力压着头穴。   娄诏脸一侧,眼角的光落在冯宏达身上。这才发现,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扶安首富,已是一个花白头发的长者。   说起来,冯宏达年纪也就四十而已,却是这幅苍老模样,可见这两年被头疾折磨的不轻。   冯宏达很少和娄诏这样说话,以前相处,总是给娄诏安排各种应酬,酒宴、送礼、接送货物。   “挟恩图报,你心里一定这么认为。”冯宏达兀自说着,反正这一趟京城。也不知道后果如何,索性全部说出来。   娄诏站立不动,始终是一副矜贵姿态:“已经过去。”   冯宏达看着娄诏,始终看不透人心中所想:“是因为依依喜欢你。”   闻听这个名字,娄诏眼睛闪过情绪。   “我的女儿我知道,从她看你的眼神中,就知道她的心思。”说起冯依依,冯宏达眼中有了温暖,“从一开始,她就把你装在心里。只是婚姻大事,我不想儿戏。”   娄诏不语,满心里只有一件事,冯依依早就喜欢他。   冯宏达继续道,心底事话说出:“后面有了孔家的事,实在逼迫,你就成了人选。”   “是吗?”娄诏嘴角一平,眼中闪过讽刺。   “到底是错了。”冯宏达道,低下头惭愧一笑。   感情怎能勉强?当年所作所为,他又和林老国公有何分别?不过仗着自己手里的话语权,想要支配无反抗能力的晚辈。   “你说有证据,在哪儿?”娄诏问,并不想和冯宏达追忆往事,直接开口相问。   “必要时候,我会拿出。”冯宏达道。   娄诏没再问,对着冯宏达微一颔首,遂走出房间。   他信,冯宏达为了冯依依,绝对会豁出命去。   娄诏刚走上甲板,清顺便跟了上来。   阳光洒在主仆两人身上,一前一后走着,一直到了船头。   “魏州那边,老夫人和小姐已经上船出发,会比咱们晚上两日到京城。”清顺道,“还有,这是二公子的信。”   娄诏伸手接过,信封上是娄泉的笔迹:“还说什么?”   “二公子说,最近有人在魏州查大人您。”清顺回道。   “下去吧。”娄诏抽出信纸。   船行进速度不慢,风刮着手里的信纸,上面字迹清楚。除了娄家现在的情况,就是提醒娄诏小心。   娄诏将信纸团在手心。山雨欲来风满楼,越来越多的事情发生,很快会有更大的风暴掀起。   这一次,就看看到底谁会站到最后。   。   辛城,老百姓都在议论,说是府衙大牢内那些囚犯,被押去施挖运河。   结果有一日趁看守不注意,又不要命的逃跑。正好撞上在附近巡视的将军宋越泽,几个囚犯反抗,场面乱成一团,有人因此死在士兵刀下。   其中有一个名字,就是冯宏达。   关宅一片愁云,刚刚刷上新漆的门柱,此时挂上白布,所有人的衣着换上肃然的深色。   小亭中,冯依依一身素衣,发髻上一片素净,只有一枚青玉簪子。   “依依,以后你得好好打算。”林菀玉坐在凳子上,已然劝了半天,“你爹也算是被连累,明明什么没做,偏是飞来横祸。”   冯依依脸色微倦,眼中无波,清澈见底:“我想回扶安。”   “扶安?”林菀玉实在坐不住,说得口里发干,“你怎么听不明白?扶安现在什么都没有,你回去做什么?”   冯依依双手交握,嘴角轻浅弯起:“扶安是我爹的故土,我娘也在那儿。”   如此一说,林菀玉也算明白过来,原是冯依依想带着冯宏达的骨灰送回扶安,将人同林菀书合于一墓。   生同床死同穴,结发夫妻一生一世。   林菀玉略一沉吟,无奈一声:“倒也是这么个道理,你是该尽这片孝心。”   “我想尽快出发,五七祭日前回去扶安。”冯依依开口,心中盘算着日期。   再看看坐着喝凉茶的林菀玉,冯依依心中起了微澜。   与一开始相比,她现在同林菀玉说的话多起来。而经历一番动荡,这个姨母也未曾离去,始终留在辛城。   虽说从小不见,并没有多少亲切感,可有时候那种关心,人是能体会到的。   冯依依心里明白,林菀玉来辛城找她,不过是京城国公府的意思。林菀玉真想带她走,有的是办法,也不必整日耗在这里。   关键有一点,当日冯宏达被抓进府衙,林菀玉第一时间赶了过去,虽说可能是为了公府的名声,但是到底为冯宏达说话。冯依依自然会生出感动,微弱的亲情也在心底萌发。   “你相公什么意思?”林菀玉问。   冯依依到此,也不好再隐瞒,便道出同关语堂只是兄妹,以及昔日为躲避恶少才对外假称夫妻。   闻言,林菀玉先是一愣,随后一想也是,冯依依样貌盛,的确是个容易遭人惦记的。   “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姨母早些回墨州去罢。”冯依依提起茶壶,帮林菀玉倒了杯茶。   林菀玉一愣,嘴巴微张,端庄脸上有些不可置信:“你方才叫我姨母?”   自来辛城,两人见面,冯依依总是称呼林菀玉为林夫人,客气又疏离,压根就是不想扯上关系。   如今叫了这一声,怎能不让林菀玉又惊又喜?   冯依依放下茶壶,脸上恬淡温柔:“表哥一定有公务要做,姨母就……”   话未说完,冯依依便被抱进一个怀里,纤瘦双肩被人揽住。   “我的孩子,你可算是认了。”林菀玉不禁潸然泪下,天知道面对这张和小妹相似的脸,她整日的心情有悲有喜。   冯依依一时不知该如何做,躲也不是,抱也不是,也不知到底要捡些什么样的话来说。   林菀玉可不管,将冯依依抱住,那是又哭又笑,端庄脸上再也难维持,始终露了心底最真实的样子。   “你表哥的公务不打紧,来之前就已安排好,”林菀玉抽泣两声,终是松了松,双手扶上冯依依手臂,“姨母现在就是担心你。”   冯依依看着林菀玉满脸泪痕,举起手中帕子去帮人擦拭:“不用担心,都会好起来。”   “这样吧,”林菀玉停下抽泣,眼中尤有热泪,“姨母陪你去扶安,左右我回去没什么事,就当在外面看看。”   “去扶安?”冯依依心中一暖,没想到林菀玉会陪她前去。   林菀玉抬手轻揩眼角泪,扯出一个笑容:“你叫我一声姨母,我忍心让你一人回扶安?”   像是想起什么,林菀玉接着又是一声叹:“这么些年,我这个做姐姐的,也该去给菀书上个坟。”   冯依依不好拒绝,一来是林菀玉的坚持;二来,林菀玉同林菀书是姐妹,知道妹妹葬在哪处,怎能不去看看?   如此,冯依依离开辛城,启程去扶安。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回去将父亲骨灰安葬,其实她知道,这是让暗中的那些人知道冯宏达已死,如此京城的冯宏达才能安全。   林菀玉的大儿子祁振准备了船,安排人手,一路送冯依依北上,回故土扶安。   临别,关语堂也不知说什么,看着冯依依怀里的桃桃,总是觉得舍不得。   “桃桃乖,来给你关爹爹抱抱。”关语堂又一次接过桃桃,粗壮手臂抱着,手指送进孩子娇嫩手中。   桃桃咯咯笑着,最喜欢别人这样逗她,小手挥舞着,抓上关语堂的耳朵。   关语堂干脆将脸凑过去,任桃桃来抓,铁汉眼中全是柔情。   冯依依一身浅色青衣,袅袅婷婷,眼睛弯弯:“大哥,我们还会回来。”   “我知道。”关语堂点头,笑笑道,“往日都是你们送我,今日掉了过来,反而觉得别扭。”   冯依依知道是关语堂不舍,只是她必须走这一趟:“大哥放心,我会来信。”   又说了几句,关语堂终将桃桃给了冯依依,拿出自己准备的一包袱小玩意儿,说让桃桃路上玩儿。   仍是夏日,风中却以带了清爽。   林菀玉在国公府长大,样样讲究,哪怕是在船上,也要各处舒适,井井有条。   路上相处,林菀玉也喜欢上桃桃这个孩子,埋怨着自己儿子还没给养出个孙子孙女给她哄。   顺风顺水,可能是朝廷重视运河,昔日常有水匪出没的地方,如今也变得太平。   经过关语堂所说的那处渡头,冯依依并没发现卖艺的李贞娘,让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也说,平日这边根本没有卖艺女子。   现下也就更加断定,李贞娘是在盯着关语堂的船。   走了十多日,船停在扶安渡头。   站在甲板遥遥望去,能看见远处灰青色城墙,以及城门楼上招展的旌旗。   正午日盛,还未进城,冯依依同林菀玉先去了一趟五梅庵稍作休息。   “这处地方安静,山清水秀。”林菀玉赞叹一声,转而又道,“你后面还准备回辛城?不如去京城看看?”   “容我想想。”冯依依道。   娄诏把冯家所有产业还给她,她其实可以留在扶安。但是冯宏达此时在京城,她又十分挂念。   “姨母好好休息,我出去同主持说句话。”冯依依站起来,朝林菀玉福了福身子。   出了客房,冯依依一直走去五梅庵的正殿。   殿中,立着一尊高大佛像,慈眉善目,俯瞰众生。   冯依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里轻声念着。   此时中午,殿中无人,燃到一半的线香散发着淡淡气味儿。   冯依依环顾四下,并无见到他人,便起身绕去佛像后面。   佛像两人多高,金身相塑,是当年冯宏达捐银子所建,每日都有善男信女前来拜祭祈福。   冯依依身形纤瘦,藏在佛像后严严实实。她低头数着地上青砖,然后掀开其中一块,底下赫然躺着一个油纸包,年岁已久。   收起纸包,冯依依重新放好青砖,脚下用力踩实,这才松了一口气,遂从佛像后走出来。   刚绕过佛像,就见着殿里不知何时走进一位年轻公子,模样俊秀,暖橘圆领锦袍,手里一把折扇,一双桃花眼端的是盛满情意。   见着冯依依走出来,男子上下打量她两眼。   “你藏在后面做什么?” 第四十九章   冯依依下意识将手臂往身后藏, 面上不变,只对着男子微微欠下身,随后便往外走。   男子也未说什么, 抬头看着高大佛像。   刚走出殿外, 冯依依就见着林菀玉走来, 烈日下, 后头跟着婆子丫鬟。   “依依,你知道谁来了?”林菀玉一上来就拉住冯依依, 将人带到檐下阴凉处,“你林家的表哥来了。”   “表哥?”冯依依心中思忖。   林菀玉的大儿子祁振终是要回墨州办差事,行到一半路程下的船,至于方才所说的林家表哥,莫非是国公府来人?   正想着,方才男子从正殿大堂出来,一派潇洒, 对着林菀玉弯腰做拱手礼。   “姑母,一路辛苦。”林昊焱道声安好, 随后抬头看冯依依, “这就是依依表妹?”   两人相隔也就两三步, 冯依依恍然记起面前人是谁,难怪方才觉得眼熟,原是当初在京城渡头见过他,当时隔了一些距离。   定国公府世子,林菀书大哥的儿子, 林昊焱。   林菀玉一阵惊喜,上下打量林昊焱:“来人说你在山门下,这么快上来?”   “这不上来才几步路, 急着想见姑母。”林昊焱无所谓笑笑。   “瞧,才几日不见,这嘴越发会讨人欢心。”林菀玉很是受用林昊焱的话。   嫁去墨州之后,林家就是林菀玉的后台,这边关系一直经营,与三个兄弟的关系十分不错。   林昊焱一听,嘴越发像抹了蜜:“姑母又年轻不少,感情回京后,老太君会以为我领回两个妹妹去。”   “去,这就乱说话。”林菀玉故意沉了脸色,拉过一旁冯依依往前一送,“这就是你小姑母家妹妹,依依。”   “依依表妹,方才殿内失礼,万望见谅。”林昊焱欠身致歉,一派风姿。   冯依依做了回礼,眼帘微垂,声音轻软:“表哥安好。”   外头光线足,林昊焱也就看清冯依依样貌,竟真是与娄诏画上一模一样。婷婷袅袅,豆蔻梢头。   “咱别站这里,找一处地方坐下。”林菀玉道,眼神示意了下。   旁上跟着的婆子会意,立马退身下去准备。   五梅庵后一座凉亭,林菀玉同林昊焱正坐下喝茶。   “表妹为何还没过来?”林昊焱看去客房方向。   林菀玉抿了一口茶,发上珠钗垂下长长珠串,耳边轻晃:“女儿家的事,你莫要打听。”   “不打听,”林昊焱坐上石凳,看去外面绣球花田,“老太君天天在家里念叨,恨不得自己亲自出来接表妹。”   “这就怪了,”林菀玉搁下茶盏,颇有些意味深长的问,“世子现在在中书都院上值,怎么的亲自跑来扶安?家里其他人过来不成?”   闻言,林昊焱脸上闪过不自在,掩饰一样端起茶:“京中憋闷,出来看看。依依表妹的事,也是大事,我挂心。”   林菀玉噗嗤一笑:“世子真是事事细心。”   “应该的,”林昊焱厚着脸皮应下,桃花眼熠熠生光,“家中又多了一个妹妹,身为哥哥,我心中欢喜。”   “是啊,”林菀玉点头,说话不慌不忙,“身为哥哥,没见你少欺负了哪个妹妹。”   林昊焱咳了两声,手指玩着折扇:“小时候的事,姑母还拿出来说?以后,我守护妹妹们,谁也不敢欺负她们。”   没再继续说笑,林菀玉严肃下来:“老太君的意思想让依依回去?”   “自然是,”林昊焱点头,“总不能让她自己一个人留在外头,冯家大房那边靠不住。再说,他们家女婿孔深,可是永王府的人。”   林菀玉称是,心下思忖,有些不确定:“万一依依不想回去,当如何?”   “不回去?”林昊焱手心敲着折扇,桃花眼微眯,“先帮她把这边处理下,然后再做打算。”   “也只能如此。”林菀玉赞同,随后看看林昊焱,“听说征西大将军带着他家姑娘回京了?你见过人没有,觉得可还中意?”   林昊焱脸色一僵,嘴角的笑也淡了:“没见过,出京城时正好错过。”   林菀玉摇头,数落一句:“这就是你的不是,合该要去人家府上走走的。”   说起自己的婚事,林昊焱心中生出烦躁。   国公府长大,身边的女子都是温婉有礼,尤其家中的几个妹妹,更是个个乖巧懂事。   而宋家姑娘,单听她那些了不得的事迹,就知道是个掌控不了的。到日后成婚,还不知是怎样的一番鸡飞狗跳。   林昊焱自然不会承认,来扶安不过是他想避开宋家,心底对这段赐婚,到底是抵触。   既回到扶安城,冯依依自然要去大房那边看看。   林菀玉同林昊焱也不急着回京城,不介意多留几日,就在城里找了宅子安顿下。   城东,大房家依旧是那座老太爷留下的旧宅,还未进门,便听见邹氏在厅里大呼小叫。   “她怎么回来了?当日不是烧死了,这要咱们怎么办?”邹氏嗓音依旧尖利,能把屋顶震穿一个窟窿。   冯宏德轻怕桌面,压低声音:“你嚷什么?生怕她听不见?”   “我怕什么?”邹氏嗓门不减,干脆双手掐腰,“你不说说,最开始是他爹,领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回来,让咱们接受;如今她又回来,还抱着个孩子?”   冯宏德叹一声气,干脆不说话。   可邹氏停不住,那张厉害的嘴皮子几乎磨透:“当初他家风光,咱没跟着沾些便宜,如今这还要再养着她娘俩儿?”   “依依好歹是我侄女儿。”冯宏德语调没什么底气,眉头锁着。   “侄女儿?你想过你亲生女儿寄翠没有,能照顾过来,会把她嫁给孔家?”邹氏干脆手拍桌子,哭嚎两声,“我是天,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要我在你们冯家遭罪!”   冯依依正站在厅外,大房夫妻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进了她耳中。   一旁引路的管事也十分尴尬,站了半天,也不知该不该进去通禀一声。   见此,冯依依干脆自己迈步走进前厅,一身素衣丝毫不减柔媚,反而更添一份窈窕。   “依依见过大伯,伯母。”按照礼道,冯依依问了声长辈安。   邹氏张这嘴,脸上是滑稽的扭曲,正装模作样拿帕子擦拭干燥眼角。   “依依回来了?坐下吧。”冯宏德最先稳住表情,客套问了声。   说着,冯宏德看去跟在冯依依身后的婆子,怀里抱着个一岁大女娃娃,正好奇的咕噜着转眼珠。   冯依依依言坐下,眼看这边厅堂还是两年前模样:“大伯,这次回扶安……”   “依依,”邹氏开口打断,看着婆子身上的女娃娃,“你这样带着孩子辛苦,为何不去找她的父亲?他现在堂堂二品大员,怎好抛弃骨肉?”   冯依依先是一怔,随即觉得好笑。她这边凳子都没坐热乎,邹氏已经想着往外赶她?   “大伯母,这个孩子才一岁。”冯依依看看桃桃,出口声音轻软。   “一岁?”邹氏脸上一变,想也不想就开口,“这不是娄诏的孩子?”   冯依依看去冯宏德,面上带着疑惑:“大伯,我想回扶安,可是城西宅子早就毁了,还有……”   “依依,不是大伯母数落你,你看看自己做的这些事,”邹氏干脆走到冯依依面前,摆上一副长辈的教育姿态,“当初你既然没事,为何不去京城找娄诏?”   “找他?”冯依依也就压下话语,想看看邹氏到底能说什么?   邹氏收起帕子,端着一副架子,眼神中闪过蔑视:“状元郎你不找,偏跟着你爹瞎跑,这下好,你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顶着一个原配夫人名头,他也不会再要你。”   “伯母!”冯依依不禁抬高声量,脸上的客气已然收敛起来,“你凭什么说我爹,说我?”   邹氏被堵话头,脸色很不好看,仔细往冯依依身上打量。只是最平常不过的素衣,头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这幅样子,谁看不出是走投无路,跑来大房这边投靠?   “依依,”冯宏德开口,瞪了一眼邹氏,“你大伯母也是焦急,并没有别的意思。”   邹氏冷笑一声,受不得委屈的性子上来,才不管冯宏德的提醒:“怎么不能说?干了好事会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冯依依皱眉,这次来大房这边,人家是认定她想赖下不走?   “你爹二十年前带回你娘,死活不说是谁家的姑娘,差点儿把老太爷给气死,”邹氏叽里呱啦说着,一点客气都没有,“我就纳闷,好人家的姑娘有什么不能说?”   邹氏如此一说,冯依依恍然明白,原来冯宏达对大房的忍让,是因为林菀书。他怕闹出去,被国公府知道行踪。   “还有,”邹氏并没有打算住嘴的意思,口里喷着唾沫星子,“那么些年,你娘就不回一次娘家?怕不是根本就没有……”   “啪”,桌面一声震响,厅里安静下来,邹氏半张着嘴闪过诧异。   “我娘如何,用不着大伯母在这里评判,”冯依依收回拍疼的手掌,漂亮眼中染了怒色,“回娘家,也能作为你胡说八道的理由?”   邹氏似乎没想到冯依依会如此强硬,毕竟是来求他们大房的,现在还敢拍桌子?   正好,邹氏心中一乐,这闹翻脸,人也就不会留下了。   如此想着,脑中迅速组织了一套了不得的说辞:“怎是胡说八道?全扶安城谁不知道,都当人眼瞎?你瞧瞧将你教成这样,对长辈无礼不说,在外面更不守规矩,瞧这没爹的孩子……”   邹氏啧啧两声,似是不想再说,怕污了嘴般。   冯依依从椅子上起身,娇媚脸上一片冷淡:“您倒是会教孩子,瞧瞧琦弟的手;您倒是会看人,瞅瞅给翠姐选的夫家?”   “你!”邹氏被两句话击中要害,脸色铁青,嘴唇发抖说不出话。   小儿子废了手,一辈子毁了;逼女儿嫁给孔家,人身在水深火热中。   冯依依学着邹氏方才的样子,步步紧逼:“我娘不曾回过娘家,那翠姐一定时常回来探望伯母?”   邹氏一口气憋在胸口,无法上来,眼神像两把刀子,恨不得活活剐了眼前女子。   “这是做什么?”冯宏德大掌一拍桌子,脸色暗沉,“生怕别人家听不见?”   邹氏拿着帕子一捂脸,干脆坐去椅子上哭泣,好似收了多大委屈。   冯宏德看去冯依依,侄女儿样子一点没变,叹了一气后开口:“你爹走了,先把他的事处理好,别的日后再说。”   冯依依不说话,就等着冯宏德接下来的话。   “你现在住哪儿?以后有什么打算?”冯宏德问。   一旁,邹氏假装哭泣,束起耳朵仔细听着。   冯依依压下心中气愤,脸色如常:“我是扶安人,以后是想留下来。”   闻言,邹氏赶紧瞅了眼冯宏德,生怕人下一句话就把冯依依留下。   冯宏德倒是稳得住,手里捋着胡须:“二弟走了,是我该照顾你这个侄女儿,等着收拾好房间,你就回来住。”   “老爷?”邹氏到底忍不住,一张脸皱巴成一团。   冯宏德微一抬手,制止邹氏,继续道:“你既然没事,改日咱去官府问问,当初二弟的那些产业,得要回来才成。”   本已焦急不堪的邹氏瞬间亮了眼,脸上也缓和下来:“老爷,你就尽做好人,有些道理我还未同依依说清楚,这孩子脾气真急。”   留下冯依依,万一要回来二房的万贯家财,那是何等了得?   邹氏看去冯依依的眼神变得也快,语气轻微责备:“你不声不响走了两年,还不准伯母数落一声?你知道当初我跟你大伯多担心?”   后面更是一套套的,邹氏把收尸,下葬,找和尚做法事,合着当初为冯宏达和冯依依父女,做的都是一等一好。   冯依依只是静静听着,心中明白,当初大房以为他们父女遇难,的确是将人安葬。   亲情或许是有,但是想要二房的产业,那也是的的确确。   “大伯,伯母,”冯依依往前踱了两步,素裙扫过地上瓷砖,“可能你们误会了,我并不想住回家中。”   大房夫妇相互对视一眼,皆是看到彼此微诧。   邹氏起身过来,狠掐一把自己大腿,双眼顿时湿润,嘴里抽泣一声:“不回家,你能去哪儿?还是怪大伯母方才说话重?”   冯依依稍稍一逼,躲开邹氏伸过来的手,脸色淡淡:“我过来是想说一声,我会回扶安,没想别的。”   本还念及当初大房的一点恩情,做了那副衣冠冢。现在看看,人心还是自私的,怕给他们扯上麻烦。   “可你还带着孩子。”邹氏不信冯依依会走,料定她无处可去。   正说着,管事又进来前厅:“老爷,夫人,这两位说是来接小姐的。”   林菀玉同林昊焱从外面进来,一身的华贵锦衣,映亮了暗淡的厅堂。   抱着桃桃的婆子赶紧走到林菀玉身旁,低声说了几句,林菀玉的脸当即沉了下来。   这边,邹氏换上笑脸,忙迎上前去:“夫人,公子,这是来找谁?”   林菀玉淡淡扫了眼邹氏,直接越过走到冯依依身边:“说完话,跟姨母回去。”   “姨母?”   冯宏德和邹氏同时出声,不由再次打量林菀玉同林昊焱。任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富贵人家。   林菀玉扫了眼桌面,淡淡讽刺道:“瞧着你进来半天,就捞着一盏茶?咱定国公府的姑娘,可不稀罕!”   林昊焱一旁笑笑,看都不看大房夫妇一眼:“表妹,姨母可说了一路,你要不要去京城住几天?”   “对,”林菀玉拉上冯依依,一副护崽子的模样,“想修大宅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契书在手里,还能跑咯?”   邹氏脸色越发不好看,对着冯宏德使了个眼色。   冯宏德咽了口口水,终是起身从座上起来:“请问,你们这是谁家?要带我家侄女儿去哪儿?”   林昊焱闻言,双手背后,没有温度的扯扯嘴角:“失礼,我乃京城定国公府世子林昊焱,奉我家老太君之命,起来接小姑母家表妹进京。”   “定国公府?”   大房夫妇俩又是异口同声,不可思议的看去冯依依。   刚才的话,他们听得明白。冯依依回扶安并不是投靠大房,而是想重修西城的大宅。   也就是说,二房的产业还在冯依依手中。现在更是成了国公府的表姑娘。   冯宏德同邹氏只是扶安的一般人家,如今在真正的世家面前,哪还有一开始的倨傲,腰背不由就弯了下去。   见此,林菀玉冷哼一声,心中啐了声,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依依,要不让你伯父和大哥送你一趟?”邹氏不死心,笑得谄媚。   国公府那是什么门第?比冯宏达的扶安首富那是强了千百倍,邹氏便想着攀上这门亲戚,日后好处可不少。   林昊焱听了,面上倒也客气,温润一笑:“不敢,林家船小板子薄,怕撑不起贵府老爷和公子。”   林菀玉心里到底有气,那邹氏竟然那般侮辱林菀书?人都已经过世多年,不想着如何照顾侄女儿,倒是还惦记着那份家业。   “依依,咱不在这里待,”林菀玉拉着冯依依往外走,边走边说,“修宅子慢慢来,到时候让你几个舅舅找个稳妥人过来,保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冯依依点头,对于东城大房也没了留恋。唯一那点残存的亲情,也在此时烟消云散。   三人一起去了原先冯家大宅。   冯依依站在废墟前,那一片残壁断桓早被藤草覆盖,成了一片绿色。   冯家那些店铺依旧存在,像之前一样经营;而那些在火中葬身的人,家人也被安排进冯家店铺做活,生计不成问题。   冯依依走到一道破墙下,那边立着一截早就腐朽的树桩,正是当年的老梅树。   仔细看,在树桩底下,一截新枝已从地下钻出。   一切可以重来,枯木逢春,冯宅重建,只要她往前走出来。   扶安这边重新打理一遍,冯依依终是跟着林菀玉进了京城。相对于第一次的躲躲藏藏,这一回她是光明正大而来,以后也是。   。   清月观。   冯宏达拖着扫帚将每条石径扫干净。   来了京城近一个多月,从最开始的不耐烦,随意应付,到后面的沉下心,认真打扫。   冯宏达发现,在扫地的过程中,石径净了,他的心也静了。   “老爷,歇歇吧?”秀竹过来,从冯宏达手里接过扫帚。   冯宏达一身粗衣,仰头看着偌大的梧桐树,树冠如参天伞盖。   每一日,他都会想冯依依和桃桃,想着人在辛城好不好?   “娄诏可有送信过来?”冯宏达问。   现在想知道冯依依的消息,只能从娄诏那里得到。冯宏达一直隐藏在清月观,做一个普通的扫地老人,从未出去。   秀竹一身青色道袍,头上挽着道髻:“娄大人在前面,正与主持说话。”   冯宏达没再问,只看去前面那丛竹林,青衣男子从中走过。   竹林中,两人并排前行。   “大人放心,老先生的病可以治,只是需要时日长些。”清月观主持道长天亦道,臂弯搭着一柄拂尘,道髻被一朵青玉莲花束起。   道长年逾半百,一头乌发,眉眼慈祥,话语中是女人的温婉。   娄诏颔首,甚少对别人在意的他,对天亦却十分敬重:“谢道长。”   “你,”天亦停步,站在粗壮翠竹下,青色道袍飘逸,“真要这样走下去?”   “是,”娄诏颔首,眼中是明白的坚定,“血海深仇,怎能放下?父母,幼弟惨死,整座府邸铲出。谋逆大罪,我傅家不可蒙这不白之冤。”   天亦摇头,不赞成亦不反对,修行之人会出言提点,但是不会替别人决定。   她不会逆天而行,只心中祈愿,望人能有好结果。   从清月观出来,一直等候的马车过来。   娄诏踩上马凳,抬头看眼高远天空,秋日终是来了。   “大人,”清顺站在旁边,抬起自己手臂让娄诏扶上,“林世子回京了。”   娄诏身子一起,掀帘进到车内。   清顺收起马凳,跟着缓缓启动的马车,看了眼微晃的窗帘:“林世子去扶安,把少夫……冯小姐接回了国公府。”   良久,就在清顺以为娄诏没听见的时候,车内传出一道声音,微凉。   “何时的事?”   清顺顿觉后背起了一层汗,忙回道:“此时应该在运河渡头。”   车内,娄诏手搭在膝盖上,薄唇紧抿。   好,真好。他千求万唤的,她始终不来京城;如今林昊焱轻轻松松就把她带了回来。   “去渡头!” 第五十章   天空高远, 几丝云彩悠闲飘荡,像棉絮落在蓝丝绒上。   林家的船靠上渡头,此处早就被府兵清出来, 留下一片开阔地。船工们从船上往下搬东西, 公府马车停着长长一溜儿。   冯依依没想到, 自己有一日也会这种排场。   站在甲板看下去, 外面围了一圈人,就像她当日离开京城一样,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林家人离去。   船头,林昊焱站在那儿,颇有些好笑的看着漂在运河上,一艘靠不了岸的船。   “表妹你来看。”林昊焱转身,朝着刚出船舱的冯依依勾勾手。   林菀玉正在给冯依依整理幕篱, 长长遮挡白纱直垂女子腰际,掩住了上身的曲线玲珑。   闻言, 林菀玉看看林昊焱, 笑了声:“你以后可别带坏依依。”   “哪能?”林昊焱忙摆手, 一副不敢的模样,“依依表妹后面可是老太君撑腰,要不姑母借给侄儿一个胆子?”   林菀玉瞪了一眼,笑骂一声:“没大没小。”   冯依依之前没有像这样打扮过,出门虽然仔细, 但不至于藏着脸,会自在的走在街上。如今面前盖着一层薄纱,多少有些不习惯。   不过后面想想也是, 国公府那种门第,家中女儿自是不能随意露面。   林菀玉选的衣裙也是相当了得,薄纱下浅青色曳地石榴裙,长长裙裾在甲板上扫过,上头银线一闪一闪,仿若水中清波。   冯依依本就生得身姿窈窕,如此更趁得飘然如仙。   “表哥让我看什么?”冯依依走到船头。   林昊焱指着运河中飘摇的大船,颇有些幸灾乐祸:“瞧见没有,永王家的船,上回也是我占了渡头,他们上不了岸。”   “上回?”冯依依念叨一声,于是想起了孔深,继而又想到了冯寄翠。   在大房的那日,亲情算是断了。想想那堂姐也是命苦,大概心中有怨气,亦或是孔深拿人实在不好,冯寄翠来了京城便再没回去扶安大房。   林昊焱在一旁说着,之前渡头上那件事,眼中一股不屑。   冯依依字字听着,眼中鳞光闪闪:“表哥,听你这样说,那永王是个狠的,为何国公府要去为难?”   “表妹不知,”林昊焱收回视线,单手摁着船栏,“永王这人不是善茬,私下里做的那些事实在让人不齿。”   冯依依看起那条大船,就见船桅杆上挂着一面旌旗,绣着一个大大的黑色“永”字。   “永王是皇亲,当然会有特权,一般人又怎能惹得?”冯依依道,心中复杂。   这些人仗着手里权利,轻而易举就能毁掉一个人,以至于留下一生的阴影。   像冯宏达,当初也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年轻儿郎,只因那虚伪的赏识,被诓骗做了错事。   私铸钱币,乃死罪!   永王自然会安然无忧,反正底下一帮子替死鬼。   “表妹说得对,因此我能给的方便,对他们,我就是不给。”林昊焱冷笑一声,含情带意的桃花眼也没了温度。   冯依依收敛情绪,幕篱面纱也算清透,并不碍着视线:“他们船上是什么?”   闻言,林昊焱脸上讥讽更盛,薄唇轻启:“咱们船上带得是货物,特产,物什,至于人家船上,那东西花样就多了。”   听林昊焱阴阳怪气的语调,冯依依忍不住捂嘴一笑:“表哥是去看过?”   “我屑去看?”林昊焱指指自己,“猜都猜得到,西面来的是绫罗奇珍,东面来的是海底珠宝,南面来的……”   林昊焱故意顿了顿,看看不远处交代下人的林菀玉,遂靠近冯依依压低声音道:“南面来的就多了,什么歌姬,舞娘,琴师,还有小童……”   剩下的还有很多不堪,林昊焱没再说,怕这些污了冯依依的耳朵。毕竟女儿家,这些龌.龊事儿还是少知道为好。   听罢,冯依依也算明白,原来京城底下的怪风气盛行,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有永王这种人在。   风来,幕篱垂下的白纱轻拂。   渡头上挤满了人,个个踮着脚尖往前看,不少马车亦在等候。   娄诏坐在马车内,外面如何喧哗,他总是一副平静。任何时候,周遭的动静都没办法扰到他。   细长的手指挑开窗帘一角,入目便是林家那高高的船头。   船头立着一男一女,男子身姿颀长挺拔,世家子弟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女子身段婀娜,弱风扶柳,整个人罩于幕篱之下。   即便看不到脸,娄诏也知道那是冯依依,他早就将她的身影刻在心里,哪怕是一个动作。   离开辛城已有近两个月,与冯依依分开亦是,如今看着那抹倩影,到底知道她还安好。   娄诏没有表情的脸渐渐有了温度,然后就看见船头处,林昊焱伸出手,帮着冯依依整理面纱,而后者不躲不避,就任由林昊焱动手。   刚刚软下来的眼神重新冰冻,娄诏嘴角慢慢下垂,脸色暗下来。   “大人,要不要小的去船上跑一趟?”清顺一直站在外面,请示着娄诏。   娄诏手一松,窗帘落下,隔绝了外面:“不必,本官是在等永王的船。”   外面嘈杂的声音依旧在,车厢内有些憋闷,明明已经八月,热度还是不见半分。   一直搬搬抬抬半天,定国公府的几位贵人总算从船上下来。   本来无聊焦躁的人群,瞬间又来了精神,纷纷抬头往船板上看。   就见着一群婆子簇拥下,中间两个女子缓缓下船。前面是位中年美妇,手中仔细领着一头遮幕篱的女子,看那身段,定是妙龄。   冯依依见过不少人,但是这样被许多人盯着看,却是头一遭。幸亏有薄纱挡脸,不然也是怪羞赧的。   “脚下仔细,马车就在前面。”林菀玉回头说了声,又笑着提醒,“今儿回家不要拘束,你舅舅、舅母待人极好,老太君更是最疼你们小辈儿。”   冯依依点头,嘴角一勾轻轻应下:“我知道了。”   嘴上应着是一回事,心中忐忑又实实在在的存在。   当年之事已经摆在那里,国公府赶走林菀书,断了亲情。如今冯依依去国公府,内心是复杂与纠结。   林菀玉应当是看出冯依依的心思,又开口安抚了几句:“住几日陪陪老太君,扶安的宅子没那么快建起,回辛城又太远。眼看仲秋节,过完节再做打算,可好?”   “姨母想得周到。”冯依依伸出手去,一旁婆子赶紧抬起手臂接住,稳妥的接了冯依依站到岸上。   林菀玉一听这话,心弦松了大半。毕竟这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待着好,人也能看出来。   “姨母是这样想,私心里想着你留下来。家里姐妹多,有人陪你说话不是?再说,大老远带着桃桃来回跑,她这么小也吃不消。”   闻言,冯依依看着后面,林菀玉安排的乳母正仔细抱着桃桃下船。   桃桃自来听话,即便跟着生人抱,也不哭不闹,一双眼睛黑葡萄般。   可是孩子越是听话,就越叫人心疼。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车厢不小,顶盖上垂下条条流苏,装饰得别样精致。前头套了两匹高头大马,铁蹄嘚嘚作响。   婆子早就利索的搬下马凳,拿了布巾在凳面上一抹,干干净净。   林菀玉抬头看一眼天,抬手挡住泻下的刺眼阳光:“上车说,外头怪晒得慌。”   说罢,两人先后上了车,后头乳母将桃桃送进冯依依怀里。   进到车内,光线瞬间暗下来。   桃桃有些累了,窝在冯依依怀里,小手揪着她的袖子不松,圆圆的手腕上,是林菀玉给带上的小金镯,坠着两枚小金铃铛,煞是可爱。   林菀玉看看坐在窗边的冯依依和孩子,心里道了声,以后安顿下,其实可以再给招个夫君。   林家是书香世家,即使冯依依之前嫁过人,这方面也并不难。人美,心好,自有好郎君心动。   这边,一行车队破开人群,往京城进发。   那边,林昊焱从船上下来,一眼看见一众车堆里娄诏的马车。   “娄大人,你到渡头来是有公务?”林昊焱走到马车外,桃花眼到了笑意,“还是来接人?”   良久,两根手指从里面挑开门帘,一道清淡声音传出来:“林世子告假多日,今日是不是该回中书都院,把积下的公务处理完?”   林昊焱脸上一僵,随即笑道:“大人体谅,这不是去接我家表妹吗?”   娄诏从车内出来,动作一派清雅,简单一身青袍,便是卓尔不群的贵气。   眼看着那辆公府马车远行,始终是没有看到冯依依的脸。   林昊焱拱手作礼,偏偏挡住娄诏视线:“下官恭贺大人,不日册封中书令。”   消息已经传开,娄诏晋升一品中书令是板上钉钉之事。   辛城乱事,有些人趁机想搞垮娄诏,却不想娄诏反倒将乱事变好事。晏帝原怕辛城事态扩大,蔓延周边,继而滚雪球一样,一发不可收。   可是娄诏硬是将城封闭,人进不去出不来,而他本人致死不离辛城。   一番努力下,终将事态压下,乱民平息。后面,继续施工开挖运河,使一切顺利进行。   晏帝龙颜大悦,以此事堵住朝中反对言论,拟旨礼部择日,册封娄诏为中书令,从此入驻中书省。   听着林昊焱的道贺,娄诏眼神淡淡,那中书令本就是他志在必得之位。   “娄大人,”林昊焱站去娄诏身旁,“咱中书都院最近有没有外派的公务?”   娄诏扫了林昊焱一眼,总是记起船头那一幕,林昊焱伸手为冯依依整理。   “没有。”娄诏想也不想。   林昊焱一怔,脸上分明就写着不信:“不是东海那边有督察盐矿一事?我可以去。”   娄诏只当没听见,迈步往前走。   渡头,林家的船刚离开,永王府的便缓缓靠上,渡头上的人越积越多,久久得不到疏散,开始烦躁起来。   娄诏同林昊焱一前一后,径直登上永王的船。   船上管事自然晓得两人是什么人物,也不敢拦,弯腰迎了两人上船。   这艘船大小同林家的不相上下,可却是另一番样子。   一群家仆驱赶吆喝着,将一串人从底下船舱带出来,有男有女,更有几岁小童,各色神情。   “这是我们府里新买的下人,都签了卖身契。”管事不慌不忙,从身边伙计手里接过一沓子纸张。   而后,管事将这些全部送去娄诏面前,腰身恭谨弯低。   娄诏只扫了一眼,并不伸手,眼神淡的没有一点情绪。   管事弯了半天腰,见娄诏不接,只能讪讪收回:“两位大人还有何事?”   “做你的事,问这么多作甚?”林昊焱呵斥一声,眉间不悦皱起。   尤其看到那一群买来的人,虽然粗木麻衣裹身,可是细看,哪个不是一副好模样?   管事不敢再多话,赶紧退后几步,然后低声吩咐下人,给两位大人备茶。   娄诏走去船头,不去管身后如何动静,抬头望去茫茫河面。   林昊焱跟过来,脸上没了笑:“你为何来他船上?明知看了这里只能心堵。”   娄诏掌下摩挲船栏,嘴角微微一勾:“心堵的不该是他吗?”   “你这又何必?”林昊焱忍不住劝了一声,“私下里斗法,你偏要端上明面。”   娄诏回看一眼林昊焱,忽而一笑:“本官只是随意走走,可有做什么?”   说完,转身离开,径直走上船板下去,所遇之人纷纷避让。   林昊焱刷的打开折扇,心不在焉闪着:“没做什么?这不是分明的叫板?”   说完,也不理端茶上来的人,跟着下了船。   。   国公府。   大清早,老太君就收拾好,差了十几遍人出去打听,林菀玉带人回来没有?   “老太君莫急,咱家大郎跟着呢,二妹也稳妥,人会好好给你领回来。”说话的是国公夫人乔氏。   旁上站着二夫人,三夫人,皆是一脸喜气。   老太君送出一口气,扶着乔氏的手慢慢坐下,眼睛看去花厅门口:“我这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又苦又涩的。”   “哪能呢?”乔氏嘴甜,伸手为老太君抚着后背,“您这是高兴,又多了一个好姑娘。”   这话,老太君很是受用,她这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三儿三女,除了苦命的大女儿早夭,剩下的只有小女儿菀书的孩子,她还没有见过。   “给她的院子都收拾好了?”老太君问,今日也是特意换了一件喜庆衣裳。   三夫人忙道:“准备好了,婆子婢子都安排过去了,尽捡的那些懂事勤快的。”   “做得好。”老太君赞赏的点头,随后一叹,“一会儿莫要多说话,她父母走了,免得勾起伤心事。”   三位夫人纷纷点头。   花厅左边隔间,珠帘后,四个姑娘正围着桌子说笑,叽叽喳喳像欢快的鸟雀,纷纷猜着新来的姐妹如何。   正在这时,老太君身边的梅妈妈急匆匆进了花厅,边走边笑着道喜:“大喜啊老太君,咱家依依小姐回来了,已经进府门。”   老太君一怔,颤颤巍巍把手递给乔氏:“快,扶我出去看看。”   两位夫人赶紧过来,仔细搀扶起老太君,带着一步步出了花厅。   外面阳光正好,藤花爬满墙,风一过便是满园花香。   回廊上,林菀玉率先走来,满脸笑意,手里紧紧牵着一个姑娘,十七八岁。   “是她吗?”一个姑娘站在乔氏后面张望,小脸儿尤带着婴儿肥,“长得真好看。”   只需看看那张脸,便不言而喻,林菀玉领着的姑娘,就是林菀书的女儿。   冯依依缓缓停步,看着花厅外站着许多人,全部视线落在她身上。   只见最中间的白发老太太,眼眶发红,嘴角抖着,想说话又说不出。   “好姑娘,快过去见见老太君。”林菀玉也是眼眶一酸,忍不住掉下一串泪来。   二十年,总算是把人给寻回来了。   冯依依走到老太君面前,袅袅婷婷做了一礼:“依依给老太君与诸位夫人请安。”   “孩子,你回来了?”老太君等了许久,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扶起冯依依。   几位夫人也跟着一起拭泪,一方方帕子摁在发红的眼角。   冯依依被老太君攥住手,低头看见人那双苍老的手。到底是生疏,说不出什么话。   老太君又喜又悲,仔细看着冯依依的脸,那上面可不带着林菀书的影子?   “回家就好了,别的别想。”老太君安慰一句,见着冯依依一身素衣,心中更多几分怜爱。   冯依依点头,就见手腕上被老太君套上一个玉镯,水头极好。   老太君稳下情绪,眼中全是对冯依依的满意。原本还担忧,养在外面的孩子不知出落成何样,如今见着可叫一个喜欢,到底是林菀书的孩子,每一处都是好的。   “梅妈妈,前日宫里不是给了两盒上好熏香,全给依依送过去。”老太君现在只觉给什么都少。   林菀玉把人平安送回来,心里可是松了口气,走过去带着酸溜溜的口气:“瞧,这都说隔代亲,我这女儿打从进门,就没人看一眼。”   众人闻言笑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泪。   “妹妹辛苦,这次辛城当真凶险,”乔氏会来事,赶紧上前,“公爷说派人过去,愣是进不了城。”   “说这些做什么?”老太君轻叱一声。   乔氏一惊是自己说错话,现在提辛城,那不就是触老太君霉头?   “别都站着,进厅里说话。”乔氏脸色不变,笑着招呼,对一旁的四个姑娘一招手,“过来,好好带着依依。”   几个姑娘将冯依依围住,各自好奇着。   那边,长辈们扶着老太君进了花厅,几个姑娘站在廊下说话。   “我叫林苑,家里我最小。”说话的是方才乔氏身边的姑娘,也是乔氏的女儿。   冯依依笑着叫了声妹妹,一路上听林菀玉和林昊焱说过不少。是以,四个姑娘站在面前,冯依依基本能分清是哪个?   端秀站着笑而不语的是大姑娘林艾,二房的,大前年成亲,今日是特意回来看看;与旁边安静的二姑娘林萍是亲姐妹;想说话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是三房的女儿林蓉。   不得不说,林家的姑娘个个水灵娇美,养得极好。   花厅里传来说笑声,尤其以老太君声音洪亮,想来心情十分不错。   冯依依觉得自己现在一张嘴根本不够用,这林家四个姑娘像是有问不尽的问题。   “我哥呢?”林苑说了半天话,才发现林昊焱没回来。   再看去长长游廊,也只是下人来回,并不见公府的世子。   林大姑娘过来,笑着道:“在京城,还能丢了他?”   说着,大姑娘挽上冯依依手臂,带着往花厅走:“妹妹回来不必拘束,这儿就是你的家。改日姐姐设宴,去我那边坐坐。”   “我也要去,”四姑娘林苑缠上来,“大姐姐家的厨子,手艺顶好。”   大姑娘伸手戳下林苑额头,笑着道:“就你嘴馋。”   几个姑娘们笑成一团。   公府大门处。   林昊焱搭了娄诏的马车回来,路上算就是交代了些中书都府的公务。   “成,下官记下了。”林昊焱应着,说了一路的外派,始终是不行。   娄诏腰身稍直,手中公文放在一旁小几:“要不,世子辛苦一趟,去辛城?”   “辛城?”林昊焱念着这个地方,桃花眼微眯。   娄诏只当没看见林昊焱眼中不满,继续道:“对,辛城运河南扩,实为一件大事,你过去,正好与宋越泽配合。”   说到这儿,娄诏故意一顿:“你是宋家未来女婿,宋越泽一定会竭力帮你。”   “呵,”林昊焱嘴角一抽,双手拱拳一礼,“承蒙大人厚爱,下官还是继续留在中书都院。”   说完,林昊焱起身,撩开车帘下去,终于喘了一口气。   刚要抬步离去,就听见马车内娄诏又道:“林世子,你是否应该将本官的东西还回来?”   “什么?”林昊焱转身,然后看见娄诏子车内下来。   娄诏抬头,看着国公府高高门第,顶上悬着一方偌大的门匾,四个描红大字:定国公府。   “不问自取,本官想知道画在哪儿?”娄诏问。   林昊焱深吸一气,也不好说那副冯依依的画像到了老太君手里。   “改日可成?”   “不成。”   林昊焱无奈,只能领着娄诏进府。   两人走在游廊上,廊檐垂下花枝,花蕊娇艳。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依依是我小姑母的女儿?”林昊焱问。   娄诏不语,视线落在前方,秋千架下,几名女子在说笑,中间站的姑娘一声浅青色素衣,身段窈窕。   “冯依依,当然。” 第五十一章   花厅一片热闹, 厅中央一溜儿摆着几个箱子。   林菀玉指着第一口箱子,婆子有眼色,赶紧上前掀开箱盖:“回来的仓促, 没准备什么, 没准备什么, 去为老太君请了一尊菩萨像。依依还让五梅庵的主持开了光, 供在正殿大佛前,足足三日。”   说着, 还不忘比出三根手指。   冯依依是林菀玉一手从辛城带回来,心中自然偏爱,甭管做了什么,也会特意拉上一把。   梅妈妈小心将佛像取出,送到老太君面前,嘴里夸赞:“瞧着就是出自大师之手,老太君快瞧, 这菩萨慈眉善目。”   “好,真好。”老太君连连点头, 脸上对冯依依的赞许之色更浓。   瞧着林菀书的孩子, 定是教养的很好, 知书达理,想事周到。   “还有呢,”林菀玉走去另外三口箱子,面上笑着,“大家都有, 全是依依帮我出的主意。”   箱子打开,里面是书卷笔墨一类,旁上是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   乔氏欣然接受。大房不缺什么, 男人有爵位,又是林家家主,这所心事的就是一对儿女。   箱子里准备的,就是给林昊焱和林苑的。   果然,林苑迫不及待跑过去,想要看个清楚。   乔氏皱眉,疼爱的数落一句:“还不去同你姑母和依依姐姐道谢?”   林苑听了,欢快的跑去冯依依身旁,亲密的缠上胳膊。   给二房的是一些绸缎、饰品,二房儿子小,才十岁,用礼盒单独装出一枚佩玉。   三房夫人相对年轻,平日爱打扮,除了绸缎这些,又准备了珍珠粉。   “咱姑娘真懂事。”梅妈妈夸着,顺着老太君心情,嘴巴简直成了一朵花,“长得也好,十足的美人儿,老太君真有福。”   老太君坐了半日,可能是心情愉悦,丝毫没有倦意,更是时不时就看看冯依依。   心里安慰,林菀书当年的遗憾,现在好在可以弥补给她的女儿。   如此想着,心里一酸。   “我乏了,菀玉你扶我回房。”老太君攥起佛珠,摁着桌面站起。   花厅的人跟着全部站起,道了声好。   林菀玉上去,搀上老太君,扶着人往内屋走。   梅妈妈跟在后面几步远,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老太君看看林菀玉,拍拍人的手:“一路辛苦,到底关键时候,还是得你这个女儿。”   “母亲别这样说,”林菀玉笑笑,“大哥也是为伯府着想,毕竟当初都说小妹病故,突然出来一个女儿,的确会麻烦些。”   “麻烦?”老太君冷哼一声,脸色微沉,“一个个的,为了那点面子,连亲情都不要?”   林菀玉也不好接话,只叹了口气。   老太君不管,到底是一品诰命夫人,就是去了宫里也有说话的份儿:“我可不管,这孩子得留下,谁也别想动她分毫。”   “那是,”林菀玉点头,“依依这丫头怪招人疼的。”   老太君脚步一慢,脸上有些忧虑:“我就怕对于她娘的事,这孩子心中有芥蒂。总归当年,你父亲他太看重规矩。”   “我是说留她过完仲秋节,或许心疼孩子,她会留下来。”林菀玉道,“母亲这些年一直寻找她娘俩,也是尽力了。”   提起林菀书,老太君眼眶已湿,深叹一气:“以后待她好些,不管要走要留。”   梅妈妈拉开珠帘,林菀玉扶着老太君进到屋里。   隔绝了花厅的热闹,清净下来,老太君真的起了困乏:“都查清楚了,那孩子是捡的,与那男人也是假夫妻?”   “千真万确,绝无半点儿假。”林菀玉信誓旦旦。   “那便好,她也可安心住下。”老太君座上软塌,身子沉沉落下,“我就是觉得娄诏这事,有些难办。”   林菀玉倒了茶,转身给老太君送去手里:“两人却以和离,彼此不相干。”   老太君接过茶,看了林菀玉一眼:“要断干净才行。依依还小,总归是还要嫁人。”   “这倒也是,”林菀玉点头,想了想道,“女子守孝半年,倒也不用太急,让她在您身边陪着。”   闻言,老太君脸色软下来,不自觉舒了口气:“这孩子真不错,乖巧懂事,脸上总笑嘻嘻的,一点不认生。”   林菀玉跟着笑:“今年咱国公府好事不断,用不了几日,世子也要与宋家姑娘议亲。却不知那姑娘是何模样?”   “你大哥曾去将军府走了一趟,彼时大郎去扶安接你们。”老太君抿了口茶,随后茶盏托在掌心,“姑娘没见着,说是进京就病了,一直养着。”   “原是这样?”林菀玉点头,心里有了主意,“倒是可以借着咱家依依的事,把那姑娘叫过来,咱也相看一下。”   老太君脸一沉:“看什么,御赐的婚事还能退咯?”   林昊焱与宋家女儿的亲事,别说林家想不通,就连外面百姓也觉得离谱。   林家规矩重,虽不如老国公时严厉,但是门第摆在那儿;反观宋家,武将,不拘小节,宋将军更是认为女儿家不弱于男子。   这番言论,再加上对宋家女的传言,林家这边实在是担忧不小。   。   这边,几位夫人留下来一起说话。姑娘们觉得无趣,一起结伴到了院中游玩。   林大姑娘家里留着孩子,说了几句便离去,剩下四人。   “晚上,老太君应当会让你见其他的兄弟姐妹。”林苑道。   因为年纪小,她在家中很是得宠。可也到了议亲年纪,最近乔氏就收到不少人家的帖子。   冯依依知道林苑的意思。林家规矩重,老太君看重嫡出,是以,一般情况下,林家妾侍的孩子不会露面。   想想看,偌大的国公府看着风光,里头的女人个个过得辛苦。   相比,林菀书一生的确过得舒坦。   “咦,那不是大哥?”林二姑娘眼尖,指着穿过游廊的林昊焱。   林苑看过去:“看方向,是去找老太君。”   冯依依却是看着转过拐角去的人,青色衣袍,身姿傲然。   是娄诏。   “依依,咱们去你院子看看,好不好?”林三姑娘开口,半天了,终于也算熟识。   “好。”冯依依应下,视线收了回来。   几个姑娘朝后院走,一路上欢快说着话。   国公府和别的世家宅子一样,每座院子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比如冯依依现在的这个,垂花门上一块竖匾,上头仅仅两个字:淑园。   淑同书,想来也有怀念林菀书的意思。   这里是当初林菀书的院子,知道冯依依要回来,老太君特意着人好好修整一番,换了不少新物什,以求冯依依住的舒坦。   一座二层的绣楼,专门给未出阁女儿所建,院中一草一木打理的极好。   墙边一丛翠竹,三面回廊,偏左一方有一处花鱼池,池水清澈,底下铺了一层五彩石子,几尾锦鲤悠闲游弋,或躲避在莲叶下休憩。   由此,也看得出当初林菀书很受家中宠爱。   只是再多宠爱,世家终究看重的还是权势,注重的是颜面。这在逼着林菀书嫁给未婚夫的事上,就能看得出。   冯依依从不觉得母亲跟父亲私奔是错的,更不觉得那有何丢人。他们只是彼此喜欢,想在一起。   “依依在想什么?”林二姑娘问,“现在你回来,老三的排行可归你了。”   林苑接话来得快,凑到几个姐姐跟前:“那以后你是三姐姐,三姐姐成四姐姐咯。”   “不用麻烦,就叫我依依好了。”冯依依笑,眼儿弯弯。   不管林家长辈如何,这些姑娘没有错。再说,她并不会长久留在林家。   几个姑娘笑,对于怎样称呼并不在意。没有出嫁,总还算是过得舒心。等到出阁去了夫家,面对的是什么,谁都没办法说。   “等大哥定下亲事,就该二姐姐了。”林苑不知愁,一个个的算着,丝毫没见到另外两位林家姑娘提醒的眼色。   她们都知道冯依依嫁过人,前夫君还是那位了不得娄中书侍郎,很快就是左相大人。   “这样吧,咱们是湖上划舟去?”林三姑娘话少,也忍不住开口堵住林苑,生怕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众人一起说好,说府里最新做了一条双棚船,上的漆今日刚好干透。   几人硬拉着冯依依出了院子,回头又吩咐下人去准备鱼竿,渔网。   婆子婢子呼啦啦一群,各自去忙活开,为这帮小主子准备。   “我想回去看看桃桃,她这时应该快醒了。”没走多远,冯依依停下来。   林苑回头:“跟着去吧,那莲叶底下好些的鱼。”   林三姑娘拉了林苑一把,笑看着冯依依:“依依是累了,一路回来,让回去歇歇。”   “对,”林二姑娘接话,“等着晚上,咱们一起玩牌,或者投壶。到时候依依来选。”   冯依依点头,脸上始终是恬淡的笑:“好,你们去玩儿。”   林家姑娘们见着才离开淑园几步路,便就放了冯依依回去。   国公府很大,正如当初在渡头那车夫所说,围着走一圈那就得半天功夫。   外面的人没有进来过,所以不知道里面的人过着何等日子?果然,士族拼命守住权势是有道理的。   与外头平头百姓的日夜生计奔忙,高门大墙内,人们锦衣玉食,姑娘们每日想的就是如何玩耍。   耳边终于安静下来,冯依依松缓了肩膀。   本就想来京城,如此正好借着林家这个由头,顺理成章。   一路走来也是步步谨慎,冯依依知道在暗中可能有人跟着。虽然都知道冯宏达在辛城逝世,可是那些人不会就此轻易放手,总要确保万无一失。   她这个冯宏达的女儿必然会被盯着,尤其她手里真的有东西。   想着从五梅庵找到的东西,冯依依藏得仔细,只待一日能够用上。不知道能不能为冯宏达脱罪,但是最起码让世人知道真相,莫要别的有才青年再误入歧途。   站在林家这个高度,她也能更加看清永王那种人。   冯依依走着,刚转过拐角,手腕蓦的被人攥上,还未反应上来,便被一股力气拉去墙后。   后背贴上冰凉墙面,还未出口的呼喊压回喉咙,明亮清眸闪过微诧:“大人?”   娄诏攥紧冯依依手腕,闻听这一声轻唤,不禁俊眉一皱。   大人,还是那样疏离的称呼。   “为何突然进国公府?”娄诏问,手中并未松开。   他以为她会在辛城等,再或者去扶安,打理她的冯家产业,但是断没想到冯依依会来京城,还是大张旗鼓进的林家。   冯依依想抽回手,低头示意一眼,可娄诏仿若没看见,一双深眸盯着她。   “有些事总要处理。”冯依依回道,至于处理哪些事,她并没说。   她被逼在墙角,动不得,逃不掉,面前是娄诏高高的身影,娇柔身躯全被他笼罩住,莫名有些压抑的喘不上气。   娄诏手一紧,薄唇一抿:“回过扶安?”   “回过,”冯依依应着,当初的逃避,现在也能坦然面对,“谢谢你,留下那一切。”   冯依依一直以为,冯家的一切因为那场大火而泯灭,没想到是娄诏将所有东西留下,花去许多努力。   而要做到那些,他就必须承认自己是冯家人,是赘婿。   她原以为他是恨她的,恨冯家,冯家破灭就是他的解脱。   “本就是你的,难道便宜别人?”娄诏话语一软,手里亦是一松,没有迫人太紧,遂稍退开半步,但是依旧在他掌控之内。   这样近,能闻到她身上香气,淡淡清梅;能看清她每一根卷翘的眼睫,如花娇颜。   冯依依垂下手,手腕上依旧残留着握后的感觉:“冯家会重新回来。”   “想知道你爹的事?”娄诏问。   冯依依抬头,脸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想知道。   娄诏心一软,眼角冰凉化开:“他很好。只是你暂时别去找他,稳妥些好。”   “我知道。”冯依依垂下头,事情艰难,为了冯宏达的安全,她只能暂时忍耐。   所幸,知道人很好。   娄诏明白,冯家父女相依为命,彼此心里记挂。冯依依进京,多半是为冯宏达。   “我的意思,先让你爹的头疾好起来,事情一步步来。”娄诏说出自己打算,眼神坚定,“其实你愿意走出来,这很好。”   冯宏达之前的躲藏,潜移默化影响着冯依依。两人总是顾忌对方,所以宁愿守着那看似安逸的生活,压抑住心底的阴影,亦或是逃避。   “是吗?”冯依依生出过犹疑,不知这一趟离开辛城是对是错。   她曾经想在辛城重新开始,用林伊的身份过一辈子,陪着冯宏达,带大桃桃。   但是每晚的噩梦总是提醒她,事情依旧存在,不会因为逃避而消失。   “自然是,”娄诏回以肯定,“当初扶安的冯依依可是十分主动,遇事会迎上前去。”   是,那时候的她明媚耀眼,会冲出来挡在他身前,为他辩解,为他洗去冤屈。   只是冯家那一场大火,终究让她变了许多,身上性情收敛不少。   冯依依双手握在一起,嘴角浅浅勾起:“会不会很难?”   对方是谁,冯依依心知肚明,因此也会生出不确定。   “当然会难,世事总不会样样简单。”娄诏道,这些他早已经历,“往前走,你觉得周围全是黑暗,看不见路,但若停下来,那就是永远留在黑暗中。”   冯依依能听明白话中意思,樱唇一抿:“你这样帮我……”   剩下的话她羞于出口,辛城时知道娄诏心思,他想与她重修旧好。   “依依,”娄诏手伸出,落上面前佳人秀肩,一字一句,“我做这件事不是只为你。”   冯依依只觉肩头一紧,遂抬头与娄诏对视,在他清冷的眸中看到认真。   “只是因为这恶贼必须铲除。”娄诏淡淡说出,嘴角一冷。   他喜欢她,想得到她。可是再不会像之前,用什么手段、代价、交易、强迫,他要她的真心实意,两人的平和相处,一个真实的她。   冯依依听着,心中微澜。   当初入赘冯家的女婿,如今锋芒毕露,众人仰望。想的也更加高远,心怀黎民百姓,胸有江河社稷,这便是不久之后的盛朝左相。   “你这样盯着我看,”娄诏笑了一声,嘴角勾着好看的弧度,“我会想……”   他话语一顿,手指抚上冯依依的耳边发。   冯依依身子一僵,娄诏的靠近,让她后背紧贴墙壁,眼睛瞪圆,手不禁捏得更紧:“你……”   这样的亲昵,胸腔中的心儿砰砰跳得厉害,脸颊更是不自觉烧起来。   “别动,有虫子。”娄诏轻声道,脸微侧前倾,一手扶着冯依依肩头,一手继续停着她的发间。   冯依依不自在的缩下脖子,嘴唇紧抿,鼻息间全是男子身上的清爽气息,能试到发上的那只手在拨弄。   “什么?”冯依依问,声音很小,娄诏衣襟上的青竹纹路看得清楚。   娄诏垂眸,见着女子眼睑微敛,紧张的大气不敢出。明明以前,她都会主动过来勾他的手指,撒娇着叫他“夫君”。   现在若还能听她那样唤一声,他愿拿所有去换,   “好了,蜜蜂赶走了。”娄诏手掌不舍离去,轻扣上女子后脑,指尖沾染上她的香气。   只需一用力,他就会抱住她。而她在力气上比不过他,肯定逃不掉。   “哦。”冯依依左右走不掉,轻声应着,耳边好像还有蜜蜂嗡嗡飞舞。   娄诏抬头,高墙上爬满藤花,花朵娇艳,却远不及他身边之人。   也好,既然她来了京城,那也方便他见她。没有机会,他也会创造机会。   “你,你快起开,”冯依依双手抬起,推据娄诏,脸上起了惊慌,“有人来了。”   这还了得?在林家,她和娄诏站在没人的墙角,离着如此之近,他俩现在可没有任何关系。   娄诏没动,凭那点小力气还能推动他?   “怕被看到?”娄诏心中一丝愉悦,忍不住嘴角勾起,“那咱就再往里躲躲?”   冯依依往里一看,正是一丛树木,若是过去可不就藏得严严实实?   她当然不会听娄诏的话,真的躲进去,搞得像男女私会。   娄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不该有的想法,退后一步。不期然,便看见冯依依粉面泛起红晕,低下头不敢抬。   原来她还是她,终是娇娇女儿家,会羞赧。这是否证明,她心中还有他?   “谢大人,我先回了。”冯依依急急绕过娄诏,想离开这处墙角。   “依依,”娄诏先一步挡住去路,又如愿见到女子眼中羞恼,让人心软,“改日能否去一趟侍郎府?”   冯依依往后一步,重新背贴着墙壁:“大人有何事?”   娄诏单手背后,脸色一派正经:“不是我有事,是我娘和明湘。她们知道你没事,想见见你。”   两人相对,冯依依不知如何回答。   同娄诏,她与他算是和离,但是娄家人该怎么处理?两人私自断开,未经双方长辈同意。   见冯依依不说话,娄诏又道:“最起码,你过去一趟让她们放心。逢年过节,娘和明湘一直记挂你。而且,她们并不知道你我已和离。”   “这,”冯依依有些头疼,眼中茫然闪烁几下,“是否不妥?”   尽管娄家人对她很好,可是这样过去,总是太过突兀。   好似看出冯依依的为难,娄诏捻着自己的手指,思忖着。阳光下,郎君清雅如松,玉般人物。   “不过去也罢,选一处外面的地方,让她们看看你,也算放心。”娄诏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冯依依听见越来越近的说话声,不敢再久留,匆匆点下头。随后,急急的离开墙下。   这一回,娄诏没有阻拦,反正人已答应,只等他安排就好。   冯依依走到路上,轻轻松了口气,前路上来人正是林家给她安排的婆子,此时正在寻她。   过了一会儿,娄诏也走出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迎面,林昊焱顶着日头走来,手里握着一幅画卷:“娄大人倒是清闲,害我找了半天。”   娄诏下颌微扬,手伸出去。   林昊焱摇头叹了口气,双手将画轴送到人手中:“完璧归赵,请去前厅用茶。”   娄诏这次也未推辞,同林昊焱一道前行。   不远游廊下,乔氏站定脚步,眼看着远去的两人,目露欣赏:“真是一表人物,年纪轻轻便是一品大员。”   “那是,京城多少人家盯着呢,都想把女儿嫁过去。”身旁婆子谄媚一句。   “可惜,”乔氏摇头,话中惋惜,“他之前和表姑娘……”   “夫人何必介意这些?姐妹侍一夫的事儿都有,更别说娄大人与表小姐已和离。”婆子道。   乔氏轻迈一步,眼中一闪:“你说的倒也没错。” 第五十二章   夜色如水, 上弦月明亮,墙角边的草丛中,小虫低鸣。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香气从窗户进来, 在屋里蔓延开。   老太君坐在软塌上, 左臂搭着小几, 手里一颗一颗转着佛珠:“住得可还习惯?”   边上,冯依依正坐在桌边, 手里捧着一盏蜜水:“还好。”   “有什么需要你就跟大夫人去说,别不好意思开口。”老太君笑着,眼中全是慈爱,“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冯依依看着杯盏,蜜水带着花香气,和树上时一样:“我不会一直在京城。”   虽然林家待她不错,不管这好是因为他们心中的愧疚也好, 亦或是真亲情也罢,她还是要回扶安。   老太君似乎不意外, 脸上淡淡落寞:“我就知道, 你心里不一定放得下。毕竟菀书是你娘, 会觉得当初我们太绝情。”   冯依依不语,静静放下杯盏。   “依依,你知道我找了你们娘俩二十年。”老太君放下佛珠,叹了口气,“每一天都在后悔, 当初若使一把力,你娘就不会走。”   说着,隐藏心中的悲伤涌出, 老太君挥挥手,梅妈妈将所有人潜了出去,只留下屋中一老一少。   老太君看过去,烛光中女子恬静,像她的女儿,却又不是:“你心里怪我们也没错,知道菀书后面过得好,我也安心不少。”   “你们为何阻止娘和爹?因为我爹一介平民?”冯依依终是开口相问。   老太君也不否认,本来世家大族就是彼此间联姻,平民能带来什么?   “是,外头人都羡慕世家的女儿,好吃好穿养着,看似无忧无虑。”老太君正了正身子,“其实什么事,从来都不是她们自己能掌控的,父母之命,家族利益,统统都要算进去。”   冯依依心情沉重,所以那些看似欢快的姑娘,其实生来就是家族的工具。   老太君如今也不隐瞒,大宅门的那点儿事,她早就看透:“你以为姑娘们老喜欢跟着你,问这问那,其实因为她们根本出不去,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她们是羡慕你。”   似是感同身受,老太君摇摇头。她们这种世家女儿,一辈子全都耗在后院儿,心里想着算计,眼里只有这一方面四角天。   冯依依能看出老太君的忧伤,脸上越发看着苍老:“后面断绝关系,为何还要寻找?”   “因为是我亲生的,”老太君抬头,情绪有些激动,“他女人多,孩子多,不在乎,可我在乎,我的菀书那样好。”   一瞬间静默下来。对于过往,冯依依知道的不多,只从冯宏达口中得知当年艰难。   老太君深吸一口气,稳下情绪:“当年没人敢忤逆他,他铁石心肠,谁给菀书求情,他便打谁。你三个舅舅,当初没少挨鞭子。”   “后来呢?”冯依依问。   “后来,”老太君揩揩眼角的湿润,轻声道,“我偷着将菀书放走,再不放,人真的就死了,我怎忍心?”   冯依依看着老太君,在人眼中看到悔恨,以及属于女人的无助,   老太君抬脸,看着跳跃烛火:“那以后,林老国公再没踏进我这院子。”   外面隐约传来姑娘们的笑声,那是林家几个姑娘在捉萤火虫。   老太君脸上缓缓起了笑意,眼眶泛红:“后来,我便不再拘着这些丫头,想做什么就让她们去做,别管以后,至少现在开心。”   这时,冯依依似乎有些明白,有些时候,人就是会身不由己,而又无法反抗。   像林家的几个姑娘,若是放去外面,她们什么都不会。从小的环境,奠定了以后的道路。   “我能否出门一趟?”冯依依问。   林菀书的事已经清楚,可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出去?”老太君看过去,问了声,“去哪儿?”   冯依依习惯的浅浅一笑,眉眼弯下:“我爹结义兄弟家的兄长,是京城守备营的校尉,叫徐珏。”   老太君点点头:“那便去吧。”   从老太君处回去,桃桃早已睡下,小胖腿习惯的蹬开被子,嘴角吧嗒两下,然后就笑了起来。   “做梦呢?”冯依依轻轻帮着盖好被子,手拍了拍桃桃肩膀,安抚着她。   随后,她走到桌边,提笔给关语堂写信。   八月底,就是采珠之时。冯依依有些可惜,不能亲眼看那丰收景象,心里也想念那边的人。   辛城安定下来,运河之事也是顺利,也不知关语堂有没有再出船?   。   中书侍郎府。   娄夫人走进书房,眼神示意跟在身后的婢子,后者将茶盏轻放于书案一角。   “娘。”娄诏从书架处走回,手里捏着一卷书。   娄夫人应了声,走去墙边椅子上坐下,脸上明显带着生气:“真能沉住气,南下时,还对我说什么有人选。你知道她还在,偏不说出来?”   娄诏放下书册,坐上一桌之隔的椅子:“她不想让人知道。”   “她不想?”娄夫人摇摇头,眼神无奈,“所以你说说,现在怎么样了?她为何不回来?”   娄诏无言以对,当初重逢时,他的确心情复杂。   一方面想留住冯依依,用了强硬手段;一方面觉得她不在意他,明明可以找他,可她偏偏自己藏了两年,还与人成亲有了孩子。   她是他的妻,让他心中如何释怀?   因此后头局面越来越乱,直到他真的发觉,她不愿回头。   “是我不懂。”娄诏认下这责任。   娄夫人张张嘴,被气得笑了声:“喜欢,就去抢回来。厚着脸皮缠她,把心里想的跟她说。我可知道,惦记她的可不少。”   娄诏手落在桌沿,眼帘微垂。   他从未想到,这样的话会从娄夫人口中说出,可是的确有道理。   娄夫人见娄诏不语,想是人听进去了。   “仲秋节了,到时候摆个供台拜祭一下你父母。还需要什么,我帮你准备。”娄夫人说起来此的另一件要事。   娄诏脸色沉静,无波无澜:“谢谢娘。”   娄夫人低下头,掩住眼中悲伤:“娘挺感谢上苍,让你代替诏儿在我身边十几年,他生来命苦,疾病缠身,其实走了也算解脱……”   “娘?”娄诏唤了一声,“我以后会一直守护娄家。”   娄夫人哽咽出声,抬起手捂住嘴角,压抑着对亲生子的思念:“娘知道。”   娄家长子打生下来就体弱,郎中断言活不过十岁。她不信,千方百计想办法,要留住孩子。可是孩子一日日的更加痛苦。   有人说在外面一处地方有个神医,能起死回生,娄夫人信了,央着男人带儿子前去诊治。   当初,外出两年的丈夫回来,身边领这个七八岁男童,但是她一眼就看出,那不是她的孩子。可她还是养了下来,像真的长子那样。   后来,她看出娄诏一心科考,必是要回京城这龙潭虎穴。失去一个孩子,她不想再失去一个。   “诏儿,”娄夫人唤着叫了二十多年的名字,擦干泪痕,“安排下,让我见见依依。她不来,我就去找她。”   “找她?”娄诏问。   娄夫人抬脸,回复端庄,岁月留下痕迹的嘴角温婉带笑:“自然,她让我儿子牵肠挂肚两年,不能就这样算了。”   “娘,”娄诏看去烛火中的娄夫人,轻声询问,“你要做什么?”   娄夫人也不隐瞒,长出一口气:“怎么,凭你现在的地位,还娶不得一个国公府的表小姐?”   说完,娄夫人站起,一扫方才脸上阴郁,走出门去。   娄诏坐在那儿不动,后面突然笑出声。   原是这个办法,娄夫人是在提醒,可以直接去林家提亲,好似是比他还要急。   。   临近仲秋节,街上开始扎灯架,灯笼铺子更是忙活,伙计手里灵活的撕开竹条。   冯依依放下窗帘,从马车上下来。   “表小姐,茶楼到了。”跟随的婆子上前,双手扶着冯依依下车。   冯依依抬头看眼门匾,随后走进茶楼,径直踩着楼梯上了二层。   二层楼梯口倚着一个年轻郎君,双臂环胸,眉目带笑:“我说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徐珏。”冯依依走上去,站到人前,“你是不是还扣在顺天府?”   徐珏故意脸一沉,冷笑一声:“我把他们吃穷了,他们八抬大轿把我送回去的。”   “八抬大轿?”冯依依眼睛一弯,笑出声来,“你这是要出嫁?”   “胡说!”徐珏对着冯依依亮了亮拳头,做出一副狠样子,“信不信我把你扔到房顶,让你下不来?”   “信,我信。”冯依依心中愉悦,所有欢喜写在脸上。   徐珏正经了脸色,指指里头包厢:“那间,你进去吧。”   冯依依应下,走了几步发现徐珏并未跟上,疑惑停步:“你不进去?”   “我,”徐珏手指挠着自己的腮,脸上闪过不自在,“我去外面等。”   说完,徐珏快步走去外面平座。   冯依依没多想,推门进了包厢。   还未迈进门去,只见面前影子一闪,她就被人抱住。   “依依,依依。”徐夫人忍不住哭出声,抱着冯依依就是不撒手。   冯依依脑中瞬间冻住,鼻头不由一酸,喃喃叫了声:“婶婶。”   “你没事,怎么不去找我们?”徐夫人心中又苦又涩,眼眶发红。   徐魁走过来将门关好,顺手拉了一把妻子,劝道:“坐下说话,瞧瞧你这样子,哪像个长辈?”   “像不像的也是长辈,怎么了?”徐夫人好歹松开手,回头瞪了一眼男人。   徐魁抬手挡在唇边,咳了两声,看去冯依依:“依依,坐下喝口茶。”   “对对。”徐夫人猜猜眼角,赶紧拉着冯依依坐下。   冯依依心中感慨,从未想到还可以再见到徐家夫妇,一时间嗓子发涩:“我去了南面。”   徐魁点头,并不多问,人想说的话自然会说。   倒是一旁徐夫人急得不行,上下打量着冯依依看了好几遍,念叨了不知多少声:人瘦了。   不能久留,简单寒暄几句后,冯依依直说来意:“徐叔,我想让你回扶安。”   “回扶安?”徐魁问。   当年徐魁也回去看过,大宅成废墟,说是无一生还。为此他查过,可是什么都没有。   官府简单一句话打发,就是失火。   冯依依点头,身上素衣趁着脸色瓷白,唇红一点:“我家买卖还在,请你回去帮着打理。”   徐家夫妇怎能不震惊?相互看了眼。   “依依,到底怎么回事?”徐魁认真起来,嗓音压低许多。   “我回去过一趟,大部分还是原先的掌柜,徐叔管理起来应当很顺手。”   冯依依并没有提冯宏达的事,只说产业还在手中,希望徐魁回去扶安,将昔日宅子建起来。   这么大的产业,若她一人打理实在吃力,可靠的人就是徐家。   徐夫人倒好茶,往冯依依手边一送:“徐珏说你在国公府?要不咱们一起回扶安?”   “我会回去,但是还有一件事。”冯依依端上茶盏,冲人一笑。   林家现在看起来是对她很好,并没有因为她是孤女而嫌弃。   但是冯依依怕以后林家会插手她的产业,故而还是觉定将扶安暂时交给徐家打理。   这样,产业还是在自己手里,不管到何时,自己总会有个退路。   徐魁手指敲着桌面,心中一遍遍过着当初扶安的生意,大约心里有数,回去打理并不麻烦。   “依依,这些年是谁在打理这些铺子?”徐魁问,这是心里的疑惑。   冯依依看看两人,眼帘微微半垂,投下一片阴影:“是娄诏。”   徐家夫妇又是一惊,再次相互一看。   “徐叔放心,”冯依依赶紧解释,“我和他已经和离,冯家产业和他已无关系。”   “成,”徐魁点头,做出决定,“我和你婶婶回扶安,把冯家买卖打理起来。”   徐夫人也跟着点头,嘴里叮嘱两声:“那你这边处理好,一定早日回去。”   冯依依点头,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是近两年来个个铺子的账本,以及铺子里的伙计。   与徐家夫妇交代清楚,又说了一会儿话,徐家夫妇离开了茶楼。   冯依依坐在包厢,喝尽一盏茶,也准备离去。   突然,传进守在外面的婆子的声音:“这间包厢有人。”   须臾,有人回道:“我知道,我同你家小姐相识。”   冯依依打开门,就见着外面站着娄诏。   “冯小姐,好巧你也在这儿?”娄诏身子一转,直接将婆子目光挡住,自己与冯依依相对。   冯依依看看走到,空无一人。她坐在包厢里,怎么就能是巧,不是他专门找过来?   “大人有事?”   娄诏指指楼梯口,道:“明湘在下面。方才街上,她说着二层窗口的人是你,非要我上来找。可见,她眼神确实比我好。”   婆子一见着情况,便知道两人是认识,遂往旁边一站。   冯依依走出来,踩上过道,与娄诏保持些距离:“下次好不好?我还有件事要去做。”   娄诏也随着冯依依,不与她靠太近。闻言,当即猜到冯依依是要去做什么。   方才过来,他可看得清楚,徐珏就在茶楼外的平座上。那不是在等冯依依,还能是谁?   好像顷刻间,所有人都知道他二人已经和离。   “过去看看,她在戏坊看戏。”娄诏不慌不忙,“同她说几句话就成。”   娄诏看着冯依依,见她往平座那里看了眼,似乎在犹豫。   “当日你送她的珍珠,我已经给了她,她一定嘱咐我带你过去,要跟你道谢。”娄诏伸手作请,正是引着冯依依下楼梯。   冯依依盯着脚下,嘴唇一抿,终是踩上楼梯:“那便过去看看她。”   娄诏颔首跟上,嘴角微微一勾:“慢些。”   两人同时走出茶楼,融入街上人潮。   娄诏余光中,徐珏立在二层平座,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离去。   由此,娄诏更加深信那个道理,这脸皮该厚还是得厚,不然机会可就落去别人手里。   林家的婆子一直跟在身后,冯依依觉得不自在,好像时刻被人盯着一样。   戏坊在街尾,京城繁华。之前一次来是躲躲藏藏,并未真的看清京城,如今倒觉得那句话说的不错。   繁华盛世。   “你等一等。”娄诏伸手搭上冯依依小臂,制止她前行。   冯依依不解,转头就见娄诏走去路旁摊子上。   “依依小姐,时候不早,是否该回去了?”婆子上前提醒,恭谨半垂着头。   冯依依回头,眉眼轻柔,声音清婉:“老太君可规定我何时回去?”   婆子一怔,忙回道:“那倒未曾,奴婢只是怕外头人杂,表小姐莫要被有些人……”   “我心中有数。”冯依依断了婆子的话。   这些个高门大户,连个下人都如此,是觉得她冯依依现今寄人篱下?   正想着,娄诏已经走回,手里托着一个油纸包,阳光下,郎君如玉,引了不少女子目光。   “拿着。”娄诏到了冯依依身旁,修长身躯落下阴影,手中纸包送去她手边。   冯依依低头看,纸包半开,里面盛着刚炒好的尖栗。   八月,正是吃尖栗的时节,卖栗小贩支着大铁锅,底下生着小火,将尖栗与粗盐一起翻炒。   冯依依闻到尖栗的香味儿,手里接过,道了声谢。   两人一起进了戏坊。   尚未开锣,厅中的台子上,伙计正在搬抬道具。   看客们陆续入座,唤了跑堂小二上茶水。   娄诏包了二层的包厢,带着冯依依进去。位置很好,正对戏台,桌上早就备好茶水。   “明湘呢?”冯依依进来,并没有见到娄明湘。   娄诏正在跟随从交代什么,闻言走过来坐下:“一会儿就来,你先坐坐。”   两人坐下,戏台子上敲了一声响,然后一名伶人从帘后走出,手臂一抬,嘴里吆喝一声。   冯依依将尖栗放上桌,看着一颗颗圆滚滚的坚果。虽然好吃,但是壳太硬,剥起来实在费事。   刚想着,就见一直细长的手将整包尖栗拿走,抬头看过去,就见娄诏捏出一粒尖栗。   “咔嚓”,一声脆响,尖栗果壳在娄诏手里裂为两半,里头饱满圆润的果肉滚进他的掌心。   “给。”娄诏伸手过来,手掌心的栗肉送到冯依依面前。   冯依依一愣,盯着那颗栗肉,眼睛一抬,便撞进娄诏眸中:“我自己来。”   娄诏抓上冯依依的手腕,直接强硬将栗肉送进她手里,眼角微垂:“我来。”   说完,娄诏收回手,继续剥着剩下的尖栗。白皙细长的手指捏着坚果,指节用力,一声声的脆响,与台下锣鼓声相混。   很快,冯依依面前小碟中装满了栗肉,再看娄诏面前,一摊子栗壳。   冯依依喜欢吃尖栗,除了苦的,她什么都爱吃。   娄诏话不多,总是低头认真剥尖栗,用他那双摆弄朝堂的手。   冯依依抓起一颗送进嘴里,坚果酥脆,满口留香。   突然,娄诏手一顿,眉间轻皱。   “怎么了?”冯依依问。   “没事。”娄诏淡淡一声,随后垂下手去,眼睛看去戏台。   冯依依转过身,盯着娄诏那种手:“我看看。”   娄诏无所谓的抬起手,轻描淡写:“只是手滑了一下。”   只见他好看的左手上,拇指被血染红,模糊一片。   冯依依掏出帕子,往人靠近些,仔细帮他擦着。也就看到,娄诏的指甲因为太用力而劈开,鲜血正汩汩往外冒。   十指连心,只这样看着就觉疼得不行。   “这,”冯依依不敢下手,抬眼看看娄诏,“我先帮你包起来,你回去上些药。”   娄诏不再动,任凭自己的手被冯依依握住,然后见她将帕子叠好,一层层的为他包上。   其实,要说疼,他倒不至于忍不住,这点小伤两日也就好了。但是他贪恋她的温暖,喜欢被她在意。   也就突然想通,当初在辛城,梅桓手指破了,为何大呼小叫,跟要了命一样。   现在娄诏明白了,因为这样可以让她看到,得到她的关心。   “好了。”冯依依为娄诏包好。   娄诏收回手,目光落在包紧的拇指,上面好像还残存着冯依依轻柔的碰触。   “就是为了剥这一颗,你把它吃掉,不然这手的罪可就白受了。”娄诏把一颗尖栗肉送到冯依依面前,眼角带笑。   冯依依眨眨眼睛,然后伸手去接。   娄诏手一收,冯依依抓了个空。   “依依,你手指沾着血。”娄诏眼神示意。   冯依依一看,正是刚才包扎时,沾染上一些。帕子给了娄诏包手指,现在都是没地方擦。   “你张嘴,我给你喂进去。”娄诏开口,手往前一送。 第五十三章   这时, 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娄明湘迈步进来,就看见娄诏手里捏着什么,好像往冯依依嘴里送。   “明湘?”冯依依回神, 从凳子上站起。   慌慌掩饰住羞赧, 起步迎上前去。   娄诏手依旧擎在那儿, 没想到此时娄明湘会进来, 手指自然一勾,栗子攥进掌心。   时隔两年, 娄明湘俨然出脱成另一副模样,样貌俏丽,只是依旧容易害羞。   此刻,娄明湘弯下腰去对冯依依作礼,脸颊微红,声音细柔:“嫂嫂好。”   此言一出,冯依依面上闪过尴尬, 偷偷往娄诏看了眼。   想是他还未将两人和离之事告诉家里?如此却也难办,难不成让娄明湘一口一个嫂嫂的叫着?   “明湘, 不若叫我姐姐罢。”冯依依开口, 总要说的明白才是。   娄明湘似乎也记起来, 尴尬的支吾一声“对不起”。   娄诏站起身,手下一理衣袍,视线从冯依依脸上扫过:“你同明湘看戏,我要进宫一趟。”   “大哥几时回家?”娄明湘问了声,让出门口的位置。   娄诏回复以往神情, 往前一步:“仲秋节的事,今年恰逢西域使节进京,皇上想大办。”   说完, 娄诏离开了包厢,留下两个姑娘家。   几个婆子守在包厢外,挡住几双想看进去的目光,狠狠瞪了回去。   漂亮女子,无论走到哪里,总会引来别人注目。   娄诏一走,冯依依自在许多,拉着娄明湘上下打量。   昔日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只往那里一站,就让人赞叹一声好看。   “你来京城住几日?”冯依依问,一手拉着娄明湘坐在自己身旁。   娄明湘低下头,手里玩着垂下的胸带,在指间缠绕:“看娘和大哥的安排,左右应该会十月回去的,二哥到时候与曹家姐姐定亲。”   “好快,”冯依依感叹一声,手臂支在桌面,掌心托腮,“去魏州,好像还是昨日之事。”   娄明湘抬眼看去,轻声开口相问:“嫂嫂当初为何不来找我们?”   “先看戏吧。”冯依依不想说,那时候能找谁?   一场大火,但凡冯宏达与她有一点消息,必是被人追杀,不可能活着。   娄明湘不再多问,心中觉得可惜,第一次见时,就觉得冯依依和娄诏极为相配。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两个女子边聊边听。   待一场戏听完,已是傍晚时分。   娄明湘不舍冯依依回去,硬拉着去茶楼品茗。   “嫂嫂在真好,我在京城没有认识的人,整日只能和娘说话。”娄明湘微微浅笑,声音低柔。   可能是因为习惯,也可能是忘记,娄明湘始终嘴里叫着“嫂嫂。”   冯依依也不好总是提醒,左右也没有别人听见。   两人去了京城最好的茶楼,一进门便听见袅袅琴音,仿若山间淙淙流水。   娄明湘先行进去,冯依依在门外同婆子交代,想先派个人回国公府通知一声。   婆子现在的脾气也好了,冯依依说什么便是什么。   冯依依又差人去买了些点心回来,想着一会儿让娄明湘带回去。   做完这些,冯依依进去踩上楼梯。   刚上去楼梯口,就听见娄明湘生气的质问。   冯依依快步拐上走道,见着有男子无理的挡住娄明湘去路,堵人在一方角落,让她走不得。   “姑娘方才说你哥是谁?”男人双手背后,躬身前倾,几乎要靠上娄明湘。   娄明湘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哪遇到过这些?惊吓的脸变了色,声音打颤:“你无理,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王法吗?”   “王法?”男人像听到多好笑的事情,回头多跟在他身后的男人问了声,“王法不就是我们家的?”   “世子说的是。”后面男人恭维一声,对这种调戏民女的事情似乎习以为常,干脆劝了句,“小姑娘,你知道我家世子是谁?”   娄明湘双手紧攥,京城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里皇亲国戚多,达官贵人多。   心里想着莫要给娄诏惹麻烦,娄明湘服了软:“是我不小心,请公子见谅。”   男人见娄明湘屈服,却更得寸进尺:“哪有这样赔礼的?姑娘要不跟本世子进去,喝两杯?”   说着,男人干脆伸出手去抓娄明湘的肩膀。   “啪”,男人的手被打开,手背上落下鲜红的五指印。   冯依依不顾手疼,一把拉过不知所措的娄明湘,带着人就走。   “站住!”男人眼中布上阴霾,手臂一伸,挡住去路。   冯依依看过去,走道光线偏弱,却也能看清眼前人的样貌。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样貌也算好,但是脸上一股阴沉,眼中更是戾气满满。   “你敢打我?”男人抬起左手,活动着指节。   娄明湘紧拉着冯依依的手,她只是想洗个手,谁知就被人给缠上,看样子就是个凶狠的。   冯依依把娄明湘往身后一挡,仰脸迎上男人目光:“不该打吗?你是做什么好事,还得宣扬?”   “伶牙俐齿,爷可会一颗一颗给你拔掉。”男人上下打量冯依依,突然觉得手上那点疼像是被小猫爪子挠了下。   冯依依可不愿和这种人多说一句,仗着一点本事,用来欺负女子,当真恶心。   “孔深,要不把两位都请回王府?”男人显然不想放人,打了一个响指,瞬间几个仆从堵在走道口。   “世子,莫要闹大。”一直站在后面的孔深上前,意味深长看了眼冯依依。   冯依依也不示弱,国公府给她派在身边的人,也不只是摆着好看的。   当下便喊了一声,等在楼下的婆子赶紧带人上来。   本来还算宽敞的走道,此刻塞满了人。   娄明湘躲在冯依依身后,这才想起自己也是带了人的。   “烦请让路。”冯依依话不多说,言简意赅,好像当道的是一条恶犬。   看到孔深,冯依依也就猜到眼前这男人是谁,是永王府的世子,詹兴朝,一个声名狼藉的坏蛋。   孔深绕过詹兴朝,站到冯依依面前:“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你还活着,真好。”   冯依依皱眉,不想与孔深续什么旧,只记得他如何对待冯寄翠。   见冯依依不搭理,孔深也不意外,阴沉眼中邪气一闪,回头对詹兴朝道:“世子,这位是定国公府的表小姐。”   “哦?”詹兴朝拉着长长尾音,眼中全是兴味,“林家啊?”   “让开!”冯依依没有好脸色,齿间滚落两个字。   孔深微一颔首,遂后退一步,伸出左臂作请:“适才冒昧,慢走。”   冯依依拉上娄明湘,破开人群,走了出去。   刚踩上楼梯,就听见孔深在后面说了声:“寄翠时常念叨你,依依得空去家里坐坐。”   冯依依脚步不停,直带着娄明湘出了茶楼。   外面天色发暗,已经不早。   “嫂嫂,他们知道你,会不会对你不利?”娄明湘拽拽冯依依的袖子,小声道,“要不,我回去告诉大哥。”   “不用怕,他们敢对我怎么样?”冯依依拍拍娄明湘肩膀,无所谓的笑笑。   知道娄明湘胆子小,以前没遇过这种事,定然心中忐忑。   冯依依安慰过,也不忘提醒:“碰上这种人你不能软弱,你越怕,他便越猖狂。”   “知道了。”娄明湘心下稍定,点头。   回去林家后,婆子将白日的事说出。   老太君气得一拍桌子,佛珠差点飞出去:“岂有此理,詹兴朝也太过分,居然敢挡咱家姑娘的路?”   “母亲别气,”乔氏帮着老太君顺背,轻声劝说,“他或许是不知道,咱这边也别闹大,到时候与永王府闹僵。”   “闹僵?”老太君神色怪异起来,身子一直,躲开乔氏的手,“国公府何时要看他家脸色了?”   乔氏面上闪过尴尬,僵硬扯下嘴角:“自然不用看,但他家到底是皇亲……”   “不必说,”老太君抬手制住,不欲让乔氏再多言语,转而看去安静喝茶的冯依依,“依依,就该这样,遇到事无需忍,有些人长了嘴,可就不说人话。”   冯依依握着茶盏,眉眼柔和:“是。”   老太君满意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要说娄家姑娘同你遇到,这边我也收到娄夫人的帖子,说让你过去看看。”   “娄夫人?”冯依依想起那个端庄的女人,待她极好。   “算起来,她是你的表姑母,如今也在京城,你是该过去看看。”老太君身子靠后,轻倚上软枕,“你说呢?”   老太君并不迫冯依依做什么,甚至和孙女们相比,更加纵容冯依依。或许是怕当年林菀书的事再发生,老太君对待冯依依,算得上是谨慎。   冯依依接过梅妈妈递上的帖子,低头看着,犹疑要不要去这一趟。   “依依是怕别人说什么?”乔氏插上话,脸上是做长辈的和蔼,“这也好办,让你表哥和苑儿陪你一起。”   乔氏的心思何其明显,老太君当即便觉察出。   打从开了春,乔氏就一直明着暗着打听娄诏,想要人做她的女婿,甚至不惜让林昊焱去套话。   到底是公府夫人,老太君不好明说,只能轻咳两声表示不悦。   可是乔氏不管,放眼京城,唯一个娄诏能入她的眼。人品不必说,洁身自好,后院儿没有一个女人;重要的是位高权重,年纪轻轻便为左相。   无非中间牵扯了一个冯依依,知道已经和离,却也算干净。   乔氏这一搅和,冯依依倒也没了办法拒绝,答应前去。   。   秋高气爽,空气中是淡淡的桂花香气。   国公府马车进了侍郎府,昔日安静的府邸,瞬间变得热闹。   娄明湘同林苑同龄,也算有话说,林昊焱正好有公务要办,送了两个妹妹来,便去了书房找娄诏。   娄夫人准备了许多,有三个姑娘围着,高兴不少。   一日过去,天色下黑。   “看你现在好好地,我也放心。”娄夫人往前走着,说着抬手捂嘴咳了两声。   眼看身边的姑娘还是两年前的模样,而那总是冷清的大儿子,到底为她深陷下去。   冯依依纤腰秀肩,一身柔水色衣裙,眉眼清浅:“表姑母身体不爽?”   娄夫人压下咳嗽,脸色不算太好:“可能不服水土,有些难受。”   前面路上,娄诏走来,玉面迎风,宽袍长袖。   “诏儿,为娘身子不爽,你带依依走走。”娄夫人又是咳了两声,扶着身旁婆子的手,转身离开。   冯依依半张开嘴,还未说话,就见娄诏已到了身旁。   “娘身体不好,不能一起用晚膳。”娄诏解释,目送娄夫人离开,“我带你去前厅。”   冯依依点头,柔柔身姿立于一旁,风一过,吹拂着玲珑腰身。   娄诏往前一步,细长眼睛微垂:“怎么不说话,方才和明湘说笑,见了我,嘴巴这样紧?”   “没有,”冯依依仰脸,小巧的下颌抬起,光滑圆润,“我表哥在哪儿?我找他。”   娄诏笑,眼睛装着那张小小的脸:“我不也是你表哥?”   冯依依转身,想着干脆自己去找。   娄诏见人走出一段,随后抬脚跟着上了游廊,看似好心的提醒一句:“原来你还记得,那个方向是安临院。”   冯依依停步,仔细确认着方向。在侍郎府住过一段日子,但是她没怎么记路。   “依依,”娄诏两步到了人身面前,垂眸相视,“以后你想去哪儿,让我陪你可好?”   他伸手勾上冯依依微凉柔荑,裹于掌中。   冯依依一诧,忍不住后退一步,眼中滑过惊慌:“不要再说这些。”   两人已经分开,经历太多,隔阂早已存在。   “为何不说?”娄诏步步紧逼,直至将人彻底圈住,“之前是我的错,总是伤你心,以后我全改。你可愿再嫁给我?”   手掌箍上细腰,一使力便卸掉她的挣扎,忍不住就想靠近她,抓住她,想要她。   冯依依的脸别开,腰身泥鳅一样想钻掉。   娄诏干脆扣上她的后脑,直接摁在自己胸前,他那颗死寂的心,因为她早已跳动不已。   “你?”冯依依双手推据,仍是被人一手控制,“为何要这样?”   逃脱不掉,心中蓦然生出委屈,两行泪从眼角滑落,沿着腮颊晕湿娄诏衣襟。   娄诏一怔,耳边是女子小声抽泣,难过又委屈。   “别哭。”娄诏双手捧起那张满是泪的脸,手指无措的为她擦拭。   “你,”冯依依吸吸鼻子,嗓音又软又哑,“就是喜欢欺负人?”   “那我给你赔不是。”娄诏轻声安抚。   看着哭的一张一合软软樱唇,他顺着俯首,继而与之贴合。   轻吮细磨,那浅浅轻泣便被尽数吞噬干净。 第五十四章   轻柔夜风吹过, 女子娇瘦身型被完全笼罩。   娄诏袍袖轻晃,下面露出女子长长裙摆,拖在地上。   珠色绣鞋挣扎想要后移, 只一动, 又被人轻易带回, 凌乱踩到男子鞋履上, 慌张无措。   冯依依仰着脸,眼睛瞪大, 濡湿的眼睫黏在一起。   勒在腰间的手用力,她试到自己双脚慢慢离地,直到两只脚尖没了踩处。   廊顶的藤花倾垂而下,灵蛇一样蜿蜒,朵朵花儿带着异香,混进两人气息中。   舌尖微疼,因为哭泣鼻子呼吸不顺, 冯依依猛然别开脸,躲开这突如其来的亲吻。   凉而湿的唇滑过脸颊, 不稳的气息喷洒耳边。   “别乱动, 小心掉下去。”娄诏手掌贴上冯依依后背, 将想后仰的她扶住。   冯依依还未从刚才眩晕中回神,吸吸鼻子,用力喘气:“你做什么?”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被娄诏抱上栏杆,此时正坐在上面, 唯一能靠的地方就是娄诏。   栏杆外是一片湖水,初升的明月落下倒影,夜色清浅静谧。   冯依依倔脾气上来, 双手抓着栏杆,就是不想靠娄诏。   仿佛是在气他的所作所为。   娄诏不在意,低低笑了声。反正人抓到了,现在跑不掉。他想说什么,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听。   “依依,我做事从不后悔,唯独你。回来我身边好不好?做我娄诏的妻。”   娄诏无法忘记,当初听到那场大火,正是他高中之时。看着那身大红状元袍,他突然觉得一切没了意思。   手里是有了至高权利,可是他想与之分享的人已不在。   冯依依别开脸,浓浓鼻音哼了声,并不回答。   娄诏揽着纤细腰身,带她靠在自己身前:“记着,我要让你知道,我喜欢你。可你总是躲,我就只能抓了,这样你才肯听。”   “胡说。”冯依依忍不住开口,这话怎么听着他娄诏才是委屈的那方?   “好,你当我是胡说,”娄诏认下罪名,言语中是对冯依依的放任,“那你以后不要躲我,让我见你可好?”   冯依依不说话,心中烦乱。   以前,她那样喜欢娄诏,满心满眼的全是他。可她真的放下了,他反而死不松手。   湖面上飞舞着点点萤火,月光洒在冯依依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银霜,冰冷安静。   像是湖水里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娄诏双臂一抱,将人拥住,脸贴在冯依依发上。一句话不说,只是这样静静抱住。   贪婪地,像一个孩子终于寻到自己丢失的心爱之物。   他等了太久,想尽办法接近她,可是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她的回应。   一向运筹帷幄如他,面对冯依依生出无力,更是不愿见她同别的男子接近。他几乎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现在更是像那些登徒子一样,堵着她不放,占为己有。   冯依依深吸一口气,唇舌间仍旧残留娄诏留下的痕迹:“你先放我下来。”   娄诏并不放松,贪恋怀中温软,语气轻轻在冯依依耳边扫过:“你还没答应。”   “你!”冯依依气得双手去推,怎么之前就没看出娄诏如此厚脸皮?   “你再推,咱俩可就一起掉下去了,到时候如何解释?”娄诏无奈提醒。   他抓上冯依依一只手,与她指指相扣。   四目相对,冯依依永远是仰脸看娄诏,今夜的他彻底没了以往的冷清淡漠,变得无赖,幼稚,不可理喻。   “以后换我主动,找你说话,带你游玩,送你礼物,陪你赏花,”娄诏一字一句,眼眸泛起清波,“你的生辰我操办,你不用学那些世家规矩。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的话都是对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游廊下,男子声音清朗,面容如玉,嘴角染上笑意,是温柔,是宠爱,是纵容。   脸那样好看,声音如酒甜醇,想诱哄着眼前女子答应他。   冯依依静默不语,对于眼前的人,她不敢信是娄诏。   那样一个脾性淡漠的人,平时说话都很吝啬,总是像赏赐一样,随意扔给别人两三个字。   娄诏身子前倾,落在冯依依额上轻轻一吻,嘴角柔软:“看,我只对你一人这样的。”   “我,”冯依依低下头,喃喃一声,“我腿麻了。”   娄诏不满皱眉:“依依?”   正在这时,游廊上走来两人,一高一矮,走在前面的正是林苑。   林苑脚步轻快,几步跑到冯依依面前,然后站下。   “你们这是?”林苑看着相携而站的冯依依与娄诏,杏眼带着疑惑。   冯依依从娄诏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弯腰揉着自己的小腿:“方才站得久,腿麻了。”   “那我来扶你。”林苑没多想,过去搀上冯依依手臂。   两个姑娘结伴前行,渐渐消失在游廊拐角。   林昊焱站去娄诏身边,林苑看不出,可是他这个哥哥清楚明白。娄诏心里一直有着冯依依,便从那副画像上就能知道。   若是已无情,早就将对方物品付之一炬,还巴巴地跑去辛城追人?   “娄大人,你对我表妹做了什么?”林昊焱问,眼中意味深长。   娄诏脸上已然一片淡漠,闻言更是言语冷淡:“世子请,前面略备薄酒。”   林昊焱跟上,脸上正色:“是否还在介意我上次拿了你的画?”   “不问自取,”娄诏看着前路,手里还留有刚才握着的余香,“本官一直认为林家这样的规矩人家,做不出这种事。”   林昊焱叹了一声,抬头看着廊梁雕花:“放你身上能沉得住气?你明猜出依依表妹身份,还隐瞒不说。”   “你家对她什么打算?”娄诏问。   两名郎君并排向前,行与游廊下,渐渐缩小了与前面俩姑娘的距离。   林昊焱不意外娄诏会这样问,道:“表妹说是会留下过仲秋节,后面可能回扶安?不过,我看老太君的意思,是想把人留下来,毕竟找了许多年。”   娄诏不语,目光落在前方的冯依依。   林昊焱似是想到什么,又道:“那日倒是听我娘说,想帮表妹找人家。”   娄诏脚步不停,眉间一皱。   酒席设在水榭,冯依依借口看桃桃,并没有一起。留下娄家兄妹,林家兄妹一起用膳。   秋雨淅沥,落在屋檐,润湿瓦片。   桃桃已经睡着,乳母正在客房陪着。   娄夫人叫了冯依依去自己屋里说话,正好也等着林家兄妹。   “桃桃这孩子真叫人喜欢,逢人就笑。”娄夫人笑笑,猜着当初知道这孩子时,娄诏是何等心情?   冯依依坐与绣墩上,眼神温柔:“是个省心的孩子。”   “看得出,”娄夫人抬手挡嘴,轻咳一声,继而又道:“你真打算就这样带着孩子过?自己终究辛苦。”   冯依依抿唇,眼帘半垂:“有乳母带着,她也听话。”   娄夫人轻叹一声,低头整一下衣袖:“你自来聪慧,自然听得懂我说什么。”   说着,娄夫人挥挥手,屋里下人全部退了出去。   屋外雨声滴答,迟迟也不见林昊焱让人过来叫,冯依依也只能继续等。   娄夫人看看冯依依,轻拍自己身旁:“过来这边坐。”   冯依依遂站起,坐去软榻上。   “我都明白,你心里怨过诏儿,说实话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娄夫人拉上冯依依的手,声音轻缓,“可我也知道,他折磨自己两年,亦找了你两年。”   冯依依眼睑垂下,眸中滚过复杂,心中亦是翻了五味。   娄夫人看着冯依依一张秀面,继续道:“你知道他,向来什么话都藏在肚子里,不爱与人说。你想想,他不喜欢你,会这样做?会追着你去辛城?会不顾一切留在那即将颠覆之地?”   话已说开,娄夫人干脆就说到底,内里也是心疼娄诏。那孩子从小到大笑了几回能数的过来。难得他是真心想要这女子,她这个娘怎能不伸手?   “当然他也很坏,仗着你喜欢,偏还冷着一张脸,吃苦头是他活该。”娄夫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话锋一转,“不过,他有一点很好,钟情专一。”   专一,若是爱上,便是一生一世;不悔,印在心中,直到天荒地老。   冯依依抠着自己的手指,不知如何回答。有些事情她看得出,感觉得到。   可是内心已经不想再回去,爱或者不爱已经没有关系,她只是不想回去。   “瞧,你其实都知道。”娄夫人有些无奈,有些话她只能说说,还是要看人自己的意愿。   “我,”冯依依开口,嘴角微微发涩,“以后会回扶安。”   娄夫人不再多说,却也清楚的感觉到冯依依其实还是心软。于是心里稍定,这样耗下去,两人间的赢家,必定还是娄诏。   “夫人,”婆子在外面敲敲门,“林苑小姐突然不舒服,林世子带着人先回去了。”   “回去?”冯依依从榻上站起,反应上来,林昊焱是把她丢在娄府。   娄夫人一同站起,面色不变:“下这么大雨,桃桃还睡着,你怎么回去?”   “表姑母能安排一辆马车给我吗?”冯依依问。   娄夫人点头,随后让婆子下去安排。   没一会儿,婆子回来,说是娄诏用了一辆车去顺天府,剩下的马车正好在修理。   “这还真是巧了,”娄夫人摇头,想了想,“不若你今晚住在我这儿?我写封信让人送去国公府说明白。”   “住这儿?”冯依依觉得不妥,轻轻摇头。   “怕什么?就住我这院子,你带来的婆子不都跟着?”娄夫人当即做下决定,“下雨天凉,桃桃睡着抱出去别的染上风寒,让她留在这儿睡一觉,还不成了?”   冯依依也知道娄夫人是好意,要是再继续拒绝,反倒是她太过矫情。   方才婆子说的明白,娄诏去了顺天府,必也与他扯不上什么。   娄夫人示意婆子下去准备,脸上舒缓不少:“要是可以,真想让你多留几日。我要回魏州,到时想见你,这身子骨也怕……”   话未说完,娄夫人又咳了两声,回身坐上软塌。   冯依依过去帮着娄夫人顺背,脸上忧伤一闪而过。心里想起冯宏达,这两年也是身体不行。   “有没有看过郎中,是怎么说的?”冯依依问。   娄夫人喝口茶水压下咳嗽,无所谓笑笑:“不碍事。但你得记住,咱女子身体娇弱,平时不能马虎。”   冯依依帮着倒满茶盏,动作轻快:“知道。”   “知道?”娄夫人摇摇头,脸上神情显而易见的不信,“你和明湘一样,就会嘴上应付。尤其是你,听诏儿说,在辛城养什么蚌池?”   “是。”冯依依捂嘴一笑。   乍听这样数落的话,反倒让她觉得亲切,只有关心的人,才会这样唠叨。倒是比国公府,让她觉得舒服。   娄夫人见冯依依笑,也跟着笑出声:“多顾着点自己身子,少碰凉水。”   “表姑母觉得我养蚌有什么不妥吗?”冯依依问,脸上神情舒服。   “有何不妥?凭自己本事吃饭,不是件好事?”娄夫人反问,一想也猜出个大概。   怕是国公府在意,所以对外只说接回了表小姐,至于别的,那盖得叫一个严实。   到底还是没变,即便林老国公过世,那些规矩框框依旧存在,束缚着里头的人。   与娄夫人说话,冯依依开怀不少。   收拾好,冯依依带着桃桃住进娄夫人院子的东厢房。   。   翌日,雨不停。   娄夫人咳嗽越发厉害,本来娄诏准备带人去清月观,谁知被晏帝叫去宫里。   冯依依怕娄明湘年纪小,有些事情不懂,便决定自己陪着娄夫人去清月观。桃桃留给娄明湘照看。   清月观在京城南侧的一座小山上,环境清幽,一眼看去便是一片竹海。   婆子撑伞,护送冯依依和娄夫人进了观中。   天亦道长将娄夫人接进房中,冯依依终于松了口气,出来外面等候。   冯依依站在檐下,仰脸看着落雨。   雨水敲打竹叶,一片沙沙声,安静纯净,像要将人的灵魂洗涤干净。   不远处,冯宏达头戴一顶大斗笠,粗布麻衣。透过密密匝匝的竹叶,缝隙中看见冯依依安静站在那儿。   “依依她,”冯宏达嗓音发哑,目光温和,“林家人可有欺负她?”   “不曾。”娄诏立在冯宏达身后,声音像现在的秋雨,微凉,“老太君十分护她。”   冯宏达点头,不舍将视线收回:“没想到,你会带她过来。”   娄诏一手撑伞,同样看去檐下的倩影:“冯家表舅,如果再向你提亲,你可愿将依依许配给我?”   “你说什么?”冯宏达脸上闪过惊诧,半脸伤疤狰狞,转过脸看着身旁郎君。 第五十五章   娄诏身姿笔直, 青袍飘然,面对冯宏达微微欠身。好看的眉眼少了以往凌厉,脸上赫然是一份真诚。   冯宏达腰身微驼背, 认真注视着面前男子, 似在确认什么。   依稀, 在扶安时第一次见到, 娄诏也是这样一副恭谨。世家之子,芝兰玉树, 端的是一表人才。   冯宏达皱皱眉,转身踏上小径往回走,脚底踩着薄薄一层落叶,轻踏而过。   娄诏直身,檐下女子已经坐下,靠着墙边倚上竹椅,纤腰软软。   再看前方, 冯宏达已走出一段。   清月观的偏僻后院,一间小屋建在角落。草棚下, 一个女道正在煎药, 手里蒲扇轻摇, 正是秀竹。   见到冯宏达回来,秀竹将药碗放到桌上,随后安静退下。   冯宏达坐进草棚,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耳边听见渐进的脚步声。   娄诏跟到草棚下, 收了雨伞,随后轻一甩,伞上水滴瞬间飞出。   “你想做什么?”冯宏达问。   娄诏立在棚檐下, 身后是细密落下的雨水:“我以后会好好照顾她,不让人伤害她。”   “照顾?”冯宏达念着这俩字,至今还忘不掉,冯依依在五梅庵遇险。   他曾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交给过娄诏,也嘱咐过让他照顾好他。可是娄诏的心从没有在冯依依身上,冯家,更是像枷锁,锁着娄诏的前景仕途。   冯宏达现在和过去的看法一样,娄诏此人,绝不是能掌控之人。   想想女儿冯依依,她有什么?性子终是单纯,若说样貌的确出众,可是再美的人也会渐渐凋零。   娄诏身居高位,总缺不了钱权美色,到时候让他再伤冯依依一回?   “依依呢?她如何想法?”冯宏达问。   娄诏微垂眼眸,薄唇微启,声音清缓:“若是依依愿意,您也会同意吗?”   冯宏达不语,心中实在吃不准。眼下情况,他不能见女儿,有些事情无法商议。   “为何?”冯宏达问,浑浊眼中多少有些疑惑,“你俩已经分开。既然你想照顾她,为何将婚书还她?”   那样做,不就是想一刀两断,再不牵扯?   娄诏手里攥着湿漉漉雨伞,闻言嘴角一勾:“因为那时候她想要自由,想摆脱束缚。她不想做回冯依依,她想做林伊。”   所以,他随了她的意,放她离开,将过去斩断得干干净净。   他把选择的权力交到冯依依手上,他自己则成为被选择的那一方。   冯宏达心里一动,双眼染上莫名情绪:“你在乎她吗?”   “在乎。”娄诏想也不想。   他想要冯依依重新回来。曾经冷清孤寂的路上,是那个爱笑的女子给他了温暖,而他荒唐的冷落她,甚至自大以为,她从来都是他掌中之物,绝不会弃他而去。   雨声连连,到处一片潮湿,带着浅浅秋寒。   “娄大人,还是说说永王府的事吧?”冯宏达不想轻易决定,转而说去别去。   娄诏往前一步,雨伞放于桌边:“也好。”   冯宏达端起药碗,仰头喝尽碗中药汁,苦涩在口中蔓延。   见此,娄诏将一碗清水送去冯宏达手边:“当年之事你并不知情,是被利用。只要能证明永王曾经伪造官家文书,说那铜矿是官矿。”   “我何尝不知?”冯宏达摇头,眼中尽是懊悔,“只是与他做事之人,并非只有我。”   娄诏清楚,当年永王利用手段骗了不少入京学子青年,后面拉人进深潭,继而越堕越深,再脱身不得。   像冯宏达这样逃出来的,恐怕不多。   “依依你已见到了,真的决定去西南?”娄诏问。   “去,”冯宏达点头,“只要找出铁矿的位置,我就能找到铜矿,到时候肯定有证据。”   当年炸了铜矿,冯宏达逃出炼狱,那个地方对他来说,是逃避了二十多年的梦魇。   “好,”娄诏颔首,“我会派人跟着你。”   。   娄夫人下了针,如今正合着双眼,躺在床上休息。   一名年轻女道送了药进来,放在窗边桌上,随后动作轻巧退出。   房间清雅,修行之人所用东西不多,并不会像世人那样将房间仔细布置,每一处都细细讲究。   除了一床一桌,剩下只是两把竹凳。   凉风从窗口进来,冯依依帮着娄夫人搭上被子。   “要不我先让人送你回国公府?”娄夫人慢慢睁眼,脸色不算好看,“在外面一天一夜,他们也该担心。”   “无妨,我让人回去说了。”冯依依简单回道。   其实她回不回去,国公府在意的人并不多。唯一个老太君,念着当年母亲的母女情。   娄夫人也不再多说,心里是想留下冯依依。   “方才的就是天亦道长,一手好医术,原先也是世家女子。”娄夫人道,话语中不免带着赞赏。   冯依依记得方才的女道,虽说年有半百,但是一头乌发,年纪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却也不想是个世家姑娘。   娄夫人坐起,后背靠上枕头:“她就是不一样,挣脱世家束缚,入观清修,一心研学医术,再不问世事。”   “的确了不起。”冯依依欣赏天亦。   相比别的世家女,一辈子困在后院,受着男人压制,与一帮女人勾心斗角,这样的清静日子实在难得,关键还可以做自己喜欢之事。   娄夫人点头,现下舒服不少:“自是,当今皇上都十分敬重,要称她一声居士。”   “难怪,这里如此清幽,分明在京城之内,却又与京城繁华完全隔离。”冯依依亦是赞赏,勇敢的女子总是不少的,不屈从礼教规矩。   娄夫人瞅了眼冯依依,嘴角缓缓笑起:“瞧你这样子,是也想留下来?那可不成。”   冯依依跟着笑,眼中带着俏皮:“说起来也不错。”   “敢?”娄夫人嗔怪一声,继而戳了下冯依依额头,一脸疼爱。   娄夫人喝了药,倦意上来睡了过去。   房门被轻轻扣响,冯依依过去开了门,一名青衣女道站在门外,双手端着铜盆。   冯依依瞳孔一缩,搭在门上的手慢慢收回:“秀竹?”   “小姐,我过来送水。”秀竹眼眶微红,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冯依依将门让开,秀竹端着水放进屋里。   怕打搅到娄夫人休息,两人一起到了屋外。   秀竹低着头,视线里是冯依依浅水色衣裙。本不该过来,可她还是没忍住,找了借口过来看看。   “秀竹,这里可有客房?”冯依依先开口。   秀竹抬头,指着后面:“有,我带小姐去。”   娄夫人可能要留在清月观两三日,冯依依答应她,会留下一天,明日离开。   清月观竹子多,一间客房掩映在苍翠中。   秀竹先进去,将屋里轻扫一遍。   “这里没住过人吗?”冯依依进来,四下看了看。   客房不大,一床一桌,四下素净。   秀竹点了香,想熏走屋内的潮气:“算是没有,就是有人过来坐坐,不曾住过。”   “这样。”冯依依颔首。   “小姐可以去外面走走,不少好看的地方。”秀竹收拾完,指去窗口外面。   现在冯宏达已经离开,秀竹并不担心冯依依会碰到。想想这对父女也是不易,明明这样近,却不能见面。   冯依依看出去,道了声好。   与秀竹,冯依依没有再勉强,别人想选什么路,她不会去阻拦,留在清月观,也算一个好去处。   一天很快过去,冯依依从娄夫人房中出来,独自往客房走。   刚在娄夫人处用了晚膳,冯依依手里挑着一盏六角灯笼,无事,想走一走。   雨刚停,竹林里有鸭子的叫声,冯依依循声而去,然后在深处找到了一处池塘。   正如秀竹所讲,越往里走,景致越好,一步一景。灯笼一照,雾气缭绕,如此更是美不胜收。   明明墙外面就是繁华街市,隔着这一处却成了世外桃源。   冯依依小心踩上池边,正见着一群鸭子在水中嬉戏,时而钻进水中。   天色阴沉,隔着竹林,能看到前面观中灯火。   有女道从此经过,打开鸭舍的门板,叮嘱冯依依一声小心脚滑,随后便离去。   冯依依应下,看着鸭子从水中出来,摇摇摆摆往鸭舍走,溜溜的一排,煞是有趣。   娄诏忙完事情,过来时就看见水池边一盏灯,映照着女子纤纤身影。   她看着一群鸭子出神,仿佛那是多有趣的一件事。在扶安冯家时,冯依依也会这样,无事可做,坐在窗前看外面鸟雀斗嘴。   娄诏记得,故意搬离主卧住去书房。他读书时,她从不打搅他,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看不进那些晦涩的书籍,便坐去窗边看外面。   好像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什么也不做。   冯依依眼见鸭子全进了鸭舍,过去帮忙将竹门关上。   抬脸就试着雨水落在脸上,又下雨了,落进池水是好听的沙沙声。   冯依依赶紧往回走,一抬头就看见前面竹下立着一个黑影,心里蓦得一惊,脚下一滑踩进池边软泥中。   “你是谁?”冯依依问,不免就想起五梅庵,那暗中追赶她的男人。   娄诏几步过去,眼看蹲在地上的冯依依一身戒备:“是我。”   冯依依仰脸,心中戒备卸去:“为何躲在暗处吓人?”   “我没躲,那边是路,我走道的。”娄诏特意示意方才自己所站之处,“倒是你,大晚上瞎跑。”   他伸出手扶上冯依依手臂,带着她站起来。   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烛火熄灭。冯依依借着娄诏的力,站起来。   一只脚还陷在泥里,冯依依用力想将脚拔出。   “别动,我来,你怕是踩到淤泥了,会越陷越深。”娄诏道声,随后弯腰蹲下去。   伸手拨开冯依依的裙摆,就见到那只陷在泥里的左脚。   娄诏抬脸,安抚一声:“不用担心,你站稳。”   冯依依应了声,手扶着一旁的竹子。   娄诏手握上那只细细的脚踝,然后使力,将脚拉出淤泥:“没事,出来了。”   然后,他的手掌握上一只小小的玉足,轻一包裹便被收住。   冯依依往回收脚,身形微晃:“松手啊?”   “你的鞋埋在泥里了。”娄诏松手,便见着冯依依单脚站在那儿,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冯依依试试用脚尖踩地,踩到的是湿湿黏黏的软泥。   娄诏站起,手臂一伸,那晃悠试探的女子便被揽来身前:“逞能,地上有碎石,有尖刺,你还想这样光着脚回去?”   冯依依没稳住,撞上娄诏胸前,碰到了鼻尖,眼中起了水汽:“我会小心。”   “小心?”娄诏被气得笑了声,这是想和他划得多清楚?   眼看手掌下的细腰扭得厉害,好像她真是打定主意自己回去。娄诏干脆伸手捏上冯依依的下巴,迫着她抬头。   然后,怀里人消停了,浑身紧绷起来,声音都开始发颤。   “你,你松手!”冯依依别不开脸,皱眉道。   娄诏指肚下是光滑的肌肤,凝脂如玉,偏那声音听着像是凶,实则软软的,根本没有气势。   他这些年什么没见过,还能被眼前这丫头唬住?   “不松呢?”娄诏身子故意前倾,脸凑近几分。   若是有光亮,他真想知道冯依依此时眸中的情绪,是羞恼?是赧然?   冯依依腮帮子鼓起不说话,争不过,在体力上她永远赢不过他。   “好了,瞧你像条小金鱼,”娄诏笑了声,松开冯依依的下巴,然后那手指戳戳她圆鼓鼓的腮,“我送你回去。”   说完,娄诏腰身一欠,一条手臂穿过冯依依的腿弯,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起,小小的重量落于身上。   冯依依小声惊呼,忙抬手捂着自己的嘴,怕被观中女道听去。   娄诏稳稳迈步,黑暗中寻着那条不明显的小道:“今日丢了你的一只鞋,改日赔你一双。”   “不用。”冯依依双手不知该放去哪儿,脸上发烫,腰身发僵。   “不行,一定要赔。”娄诏坚持。   雨下大,两人雨中前行,女子长长裙裾垂下,与男子的袍袖相缠。   娄诏径直将冯依依送回客房,房中没有灯火,娄诏脚一勾将门从里面关好。   接着,他抱冯依依坐去床上。弯腰时,脸无意间凑近她的颈窝处。   幽静室内,冯依依不稳的呼吸,因为紧张而下意识扯上他的袖角,娄诏全都知道。   乃至冯依依身上的梅香,此刻也变得浓郁,惑人心神。   外面此时雨声更大,冲洗着整片竹林。   娄诏喉结滚动,双臂撑在冯依依身侧,将整个人圈住在自己怀中。   “依依。”昏暗中,娄诏抬手拂上冯依依腮颊,声音微哑,“雨好大,让我留下来?” 第五十六章   黑暗中, 只能看清眼前轮廓,以及感受到娄诏的气息,很近, 几乎快要碰上彼此的鼻尖。   冯依依不由身子后倚, 双臂往后支着, 想避开这样的紧迫感。   “不成。”冯依依送出两个字。   娄诏叹声气, 手僵硬的收回,然后站起, 一句话不说。   眼前人退却,冯依依终于可以坐直,脚尖点地往旁边一挪,眼睛盯着一动不动的娄诏。   “你可有伞?”半晌,娄诏开口问,“我过去母亲那边。”   方才雨停,冯依依是空手回来, 自然是没伞的。   “没有?”娄诏转身摸黑往墙边过去,找到桌上烛台, “那等雨停下, 我便走。”   房里亮了, 温暖的光驱走黑暗。   娄诏这样说,冯依依也没有再赶人走的道理,不言语算是默认。   “你怎么知道客房在这儿?”冯依依问。   看着娄诏背影,莫名觉着有些孤单。   娄诏回身,见女子沐浴在烛光中, 眉眼明艳妩媚,两片樱唇似乎永远在笑,带着弯弯弧度。   “来过, 又不难找。”他推了房门出去,外面雨声传进来。   须臾,娄诏手里端着铜盆进来,在冯依依腿边蹲下。   “快洗洗。”娄诏仰脸,细长手指敲敲盆沿。   冯依依低头,看着自己一脚泥水,往裙子下藏了藏。   谁又会想到,娄诏有一日会为她端洗脚水?   娄诏见冯依依不动,好看的眉毛一挑:“要我帮你?”   “不用,”冯依依忙道,双颊微微红润,“你别在这儿,我自己来。”   娄诏遂站起身,走去床头,从枕下抽出一本书,然后坐在灯下看起来。   见此,冯依依明白过来,怕是秀竹口里那来过客房的人就是娄诏,不然什么东西都那样熟悉?   这样看来,倒是她占了他的地方。   泥水黏在脚上实在难受,冯依依脱去罗袜,玉足泡进水里。   余光中娄诏只安静看书,心无旁骛。这样像极了以前,他冷清淡漠,少言寡语,而她就在一旁相陪。   不过,现在两人是调换过来,想要留下相陪的是娄诏。   清洗干净,冯依依找了布巾擦干净。   随后搬了一把小凳子出去外面,打着赤脚,轻轻踩着竹板地面。   小凳放在檐下,冯依依坐下,看着夜色,以及已经分辨不清的竹林,昏暗幽深。   她手臂撑在膝上,身子前倾,手掌托腮,静静不语。   没一会儿,身边有了动静,一方袍角出现在视线里,冯依依瞬间直起身。   “又要躲?”娄诏手落上冯依依肩头,稍一用力就把她摁回凳子上,“这里是清月观,清修之地,我能把你怎么样?”   说着也真是来气,明明千方百计想靠近她,与她说两句话,可她现在防他跟防贼一样。   冯依依瞪了一眼,嘴角带上不满:“你老跟着我?”   “因为是你,”娄诏忍不住笑出声,混在雨声中那样好听,“换做别人,我会跟?”   说着,他干脆坐上台子,后背倚着屋墙,随意舒缓,不在意那里是不是有灰尘,或是雨水。   冯依依不理会,继续看着竹林,心里想着这雨到底要下到何时。   如此一琢磨,心里暗呼一声上当。娄诏方才分明给她下了一个套,而她还真就乖乖钻了进去。   什么等雨停就走?这雨下到明日不停,他岂不是整晚留在这儿?   “依依?”娄诏手一探,拉上冯依依的袖子,轻轻一扯。   冯依依皱眉,手臂一抬,抽回袖子。   娄诏手里一空,叹了一气,又唤一声:“依依?”   那只手再次执着的拽上冯依依袖子,扯了两下。   “做什么?”冯依依无奈,终是转头来看。   娄诏往冯依依身旁凑了凑,眼睛一亮:“那你想做什么?”   “我?”冯依依脑袋一歪,嘴角弯弯翘起,“想看星星。”   娄诏神情一怔,冯依依这样调皮的样子,上回见到还是两年前,彼时她无忧无虑。   “好。”娄诏一口应下。   冯依依听着哗哗雨声,根本没有半分怀疑,这样的天根本没有星星可看。   “走,”娄诏对着冯依依伸手,“我带你去看。”   冯依依不为所动,回转过身不再说话。   娄诏勾了几下手指,手掌终是空空的:“你不信?其实真的有。虽然之前我做的过分,但是从没骗过你。”   现在一场雨将两人困在这儿,或许是天意,终于可以将深埋心底的话说出。   “那,”冯依依抿抿唇,垂下眼帘,“你当年为何进冯家?”   这是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娄诏当初是怀着目的进冯家。他想要什么?   “是有目的,”娄诏承认,脸上暖意渐消,阴鸷爬上瞳仁,“当时我怀疑,你爹可能与我家人的死有关。”   过往太过复杂,千丝万缕缠绕。娄诏当时试图理清,纵身而入想解开,却被那些缠得几乎窒息。   他一直以为,老天留着一条命给他,就是让他复仇,昭雪家族冤屈。为此,他会拼尽全力,哪怕鱼死网破。   至高权利是他一直追求,别的从不会放心上。直到他失去冯依依,才知道真正珍贵的是什么。   冯依依捏着自己手指,听娄诏亲口说出,仍是心里一堵。冯宏达当年做了什么,她已知道,料想娄诏进冯家,无非也就是为这个。   “我爹他在哪儿?”冯依依问。   到底冯宏达犯的是大错,当初又逼娄诏入赘,可想而知娄诏当时心中会有多复杂。   娄诏仰头,看着漆黑夜空:“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每个人种下的因果,只能自己去解决。赎罪也好,正义也罢,终是一种让自己安定下来的办法。   一如他,失去冯依依,现在要将人拉回来,就要付出不少功夫。   雨终是未停,冯依依扛不住睡意,哈欠连天。   “去睡吧,还真想坐到天亮?”娄诏拉起冯依依,带着她进了房。   自从心中想通,开始主动,娄诏觉得自己和冯依依之间变得有趣。看她躲到哪里,他就去哪里把她揪出来。   冯依依站在床边,眼看娄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娄诏正经脸色,往后一退:“我娘在这儿,我总不能扔下她,自己回家。”   这话说的也对,母亲生病,儿子自该留在这边。   “你睡床上,我睡地上。”说完,娄诏从墙上取下一张竹席。   双臂一扬,竹席在空中伸展开,随后平整铺开在地上。   娄诏拍拍双手,侧过脸看冯依依:“真的是因为下雨,还有我娘。”   “知道了。”冯依依坐去床上。   在清月观这种地方,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荒唐事。她只是太久没有和娄诏这样近,而且下意识想远离他。   灯熄了,屋里再次陷入黑暗。   冯依依拉了被子盖上,脸一侧,就看见躺在地上的娄诏。   一领单薄的竹席,他枕着手臂,脸向着天棚。   冯依依转了个身,面朝床里,脖子一缩,只留小小的脑袋在被子外,整个身躯裹进松软中。   倦意袭来,加之雨水嘀嗒的节奏,她慢慢阖上眼睛。   半夜,雨停了。   娄诏站在竹林里的水池边,鸭子早在鸭舍中熟睡。   竹叶上的水滴滑落,滴在娄诏肩头,好看的脸一如现在的深夜,暗沉清冷:“招了?”   “回大人,招了。”隐在暗处的黑衣人回道。   娄诏低头,手里攥着一封信,空白的封皮:“让宋越泽留住活口。”   “是。”黑衣人恭谨抱拳,随后退后两步,身影悄无声息消失在黑夜中。   娄诏背手,目视前方,久久。   踩着小径回到客房。   娄诏刚刚拉开门,就听见床上人的轻声呓语。   床上,冯依依嘴角蠕动,微小的声音自唇边发出。   “依依?”娄诏蹲去床边,伸手探上冯依依额头,试到的是一手冷汗。   对于这个,娄诏太熟悉,这是冯依依在发噩梦。他就是十几年的噩梦,被缠住困在梦境逃不出,看那血一样的天空,耳边全是惨叫。   冯依依眉间皱起,眼角掉出泪水:“跑,快……火。”   “别怕,过去了。”娄诏握上冯依依的手,裹进自己掌心。   随后,他轻掀开被子,躺去冯依依身旁,手臂轻柔拥住她,将她带来自己怀里。   他能试到冯依依颤抖的身子,想着两年间她是不是都这样,受噩梦困扰?   “依依我在,”娄诏从后面抱住冯依依,脸贴着她的后脑,“别怕,以后我会一生护你无忧。”   怀里的人稍稍安定,甚至缩着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   娄诏身子一僵,深吸一气:“好好睡。”   深夜清凉,竹叶瑟瑟,秋意愈近。   娄诏试到冯依依松散了身子,呼吸渐渐平稳,像是噩梦已经离去。而他,向来紧绷的神经,此刻也松缓下来。   拥着失而复得的她,心里空荡被填满,竟是无比满足,嘴角是孩子样的纯真。   突然,娄诏的小指一动,是冯依依的手在梦里轻轻握上。   “夫君……”   娄诏嘴角勾起,轻轻吻下那头青丝:“我在。”   。   翌日,天大亮。   前去鸭池的女道经过,前来客房看了眼,送来干净鞋袜。   冯依依坐在床边,屋里只剩她一人。   清晨醒来时,娄诏已不在,那卷竹席也已收起。屋中安安静静,就好像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   脚边一双青色鞋履,是女道们脚上那种,简单朴素。   “姑娘将就一下。”女道二十多岁,客气一声。   冯依依点头道谢,伸脚穿进鞋子。她的脚小,这双鞋着实撑不起来。   “道长,娄夫人那边可起了?”冯依依站起来,素色衣裙袅娜,软唇轻抿,“是否在同娄大人说话?”   女道摇下头,笑着回:“娄夫人已起,但是娄大人并不在,当是已离开。”   “离开?”冯依依垂下头,莫名生出一股失落,“他没留什么话?”   今日是休沐之日,按理娄诏不用上早朝。是因为有事早离开?   “没有。”女道道,随后出了客房。   今日要回国公府,冯依依去了娄夫人处。   正好,天亦道长刚刚从房内出来。   “道长。”冯依依对着天亦行礼。   天亦停在冯依依面前,打量一眼:“你是林菀书的女儿?”   冯依依抬头,与人对上眼睛:“是。”   “一起走走。”天亦拂尘一甩,落上臂弯,先抬步往前走。   冯依依随后跟上,落下天亦一个身位,惊叹于人年过半百,依旧一头乌发,无有半丝银霜。   天亦回头笑笑,眼角堆起褶子:“听秀竹时常提起你,说了你许多事,果然是个伶俐姑娘。”   “道长过奖。”冯依依不好意思垂下头,视线中是那双大了的青色道鞋,“我家父亲当初用了道长的药,头疾好了许多。”   天亦继续前行,脚下踩着微湿的路:“你有心事?”   “我?没有。”冯依依摇头。   天亦也不道破:“想做什么就去做,像你母亲当年一样,什么都不怕。女子艰难,总有无数规矩往咱们身上套,能勇敢的实没有几个。”   这话冯依依深有感触,先是林家的那些姑娘,明明羡慕她,却只能听从家里安排;再说冯寄翠,那孔深如何的卑劣,可她仍旧日日忍受。   “姑娘回吧。”天亦道了声,遂走上岔道。   冯依依从清月观出来,林昊焱正好过来,后面是林家的马车。   简单问了声娄夫人状况,两人便一起回去。   如此过了几日,娄诏再没出现,连中书都院都未曾去,所有事情交给了林昊焱。   离着仲秋节越来越近,林家也开始准备。   下面庄子送来各种东西,老国公当年的学生,也有不少过来送节礼,维持与公府的关系。   桃桃走路已经很稳当,不再需要人扶,头上两根羊角辫翘着,露出一张圆乎乎的脸。   老太君摇晃着竹椅,手里转着佛珠:“过节别忘给你爹娘上香,到时候让梅妈妈帮着布置一个供台。”   “好。”冯依依剥着青桔,一瓤一瓤放进小碟中。   老太君看过去,身子一正:“这两天有什么事吗?怎么老见你心不在焉,是不是你的几个舅母与你说什么了?”   “未曾,我很好。”冯依依抬眼,嘴角翘起。   “你现在就一个人,还带这个孩子,可千万守住你手里的那点儿产业,别信任何人。”老太君叮嘱道,重新躺回竹椅中,“你若想回扶安就回,外祖母私心,还是想让你留下来。”   冯依依不语,这样看去老太君,只觉得那样苍老,与天亦道长实在相差太远。   “你有自己的打算是对的,我原本想趁着最后这把力气,给你寻个稳妥的人,眼下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老太君轻轻说话。   她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知道这世家大门暗中何等龌.龊,留在里面,终究剩下的只有算计。   这时,乔氏慌慌张张跑来,脸色极为难看:“出事了。”   老太君脸色一沉,到底不好明言斥责:“何事?”   “前厅,永王世子来咱府上提亲。”乔氏说着,略有深意的瞅了眼冯依依,“表姑娘也过去看看吧?”   众人搀着老太君一起往前厅走。   刚踏进后堂,隔着一层照壁,便听见前面厅里说话声。   “世子带这么多东西来,是否不妥?两家长辈未曾商议,又无媒妁之言,这就前来提亲?况且,你已有妻室。”   冯依依识得说话的声音,正是定国公府公爷林滦。   良久,只听茶盏往桌上一放,瓷器碰响,接着是詹兴朝略阴沉的声音:“林公爷误会,人家说娶正妻才会三媒六聘,我只是过来讨个妾。”   “妾?”林滦语气冷淡下来,隐含怒气。   “对,”詹兴朝丝毫不在意,故意提高音量,“本世子对公府表小姐冯依依一见倾心,想纳她为妾。” 第五十七章   詹兴朝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中, 众人神色各异。   老太君脸色瞬间沉下来,苍老的手握上冯依依的,只说出几个字:“有外祖母在。”   旁边, 乔氏看着这一幕, 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在她眼中, 冯依依是外甥女儿, 也就回来国公府几日,与她实在没有多少亲热感。   但是今日这事牵扯到国公府的颜面, 放在以前,乔氏会里外做好人,能压事就压事,现下可不行。   真要将冯依依给了詹兴朝做妾,以后京城人怎么看林家?说外甥女儿才回来几日,就给送了出去做妾,到时候林苑的婚事再受影响。   “母亲, 莫不是詹世子醉了酒?要不让公爷先劝劝?”乔氏扶着老太君,最先想到的就是事情别闹大, 不好看。   老太君扫了乔氏一眼, 冷哼一声:“劝?你以为劝得动?”   那詹兴朝什么东西, 京城谁不知道?仗着家里权势,胡作非为,欺男霸女。   今日登门林家,绝对不安好心。   老太君紧握着冯依依微凉的手,想起当初自己护不住女儿, 今日一定护住冯依依。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这孩子受委屈。   “等等。”老太君提高嗓门,声音中自有一股威慑。   然后, 在婆子搀扶下,老太君绕过照壁,进了前厅,入目就是坐在椅子上跷二郎腿的詹兴朝。   “母亲。”林滦两步上前,伸出双手扶住老太君。   詹兴朝懒懒从椅子上站起,对着老太君做了一礼,然后就盯上一起进来的冯依依。   “詹世子一番心意,怕是要辜负了。”老太君也不急,脸上挂上端庄笑意。   活了这么一把岁数,她什么没见过?说什么一见倾心,就永王府还能出来一个正常人?死在里面的人,可数的过来?   “老太君此言何意?”詹兴朝坐下,佯装不解,“表小姐秀外慧中,本世子实是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老太君坐稳,双手叠起放于腿上:“意思是,我们家依依的亲事先前就定下了,只是在孝期不得操办,得等等。”   詹兴朝显然不信,身子往后一靠,侧脸问身后的人:“孔深,你是如何打听的,不是说冯小姐现在是一人?”   “千真万确,”孔深回道,然后意味深长看了冯依依一眼,脸上邪气一闪,“冯家妹妹,我家世子待人最好,你相处之后就会知道。”   冯依依面色冰冷,不屑扫了眼孔深:“不必。”   言下之意,也算是承认老太君的话。詹兴朝这种人就不用给他好脸,直接说自己定下亲事,倒是最直接的办法。   孔深往前一步,故作儒雅的笑笑:“冯家妹妹,咱俩也算亲戚,我自然不会害你。你现在带着孩子,总得为孩子以后想想。永王府,那样门第……”   “啪”,老太君手掌一拍桌面,冷冷看去孔深:“这位是谁?怎么在国公府厅堂中,什么人都能出口说教?”   孔深脸色一变,剩下的话只能咽回去,眼中全是阴霾。   “听这意思,我反倒是坏人,想害我家依依?”老太君已没了开始的客气,厉声道。   詹兴朝撇撇嘴角,喝了口茶,口气不咸不淡:“那本世子就想问问,哪家的郎君这样有福气,居然抢先一步?”   乔氏一看这场景,心里暗道不妙,这样下去,国公府和永王府定是会交恶。   永王在朝中党羽不少,到时候为难林昊焱,国公府早不是当年了,如今哪敢与永王对抗?   乔氏不好开口说话,只能眼神示意自己男人林滦。   “詹世子,今日之事永王可知道?”林滦问。   詹兴朝抬抬眼皮,手搭上碗盖:“自然,父王现在还等着我回去报喜呢!本世子是真的不介意冯小姐过往,那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   冯依依怒目瞪去,不想普天之下,还有人会当众说出这种无耻话。   詹兴朝也不在意,一副志在必得。女人,他有的是办法收拾,保准一两回,就让她服服帖帖的听话。   求美是次要,关键是冯依依曾是娄诏妻子,只要他永王府把人抢到手,那就是娄诏丢人。更何况,娄诏根本就是没断心思。   想着娄诏总是与永王府为敌,更是吃过不少亏。詹兴朝认为,抢了娄诏的女人,很解气。   美人到了他手里,跑不掉,还不是任由他拿捏?   如此,詹兴朝心里生出一股荡漾,眼神毫不掩饰的盯上冯依依腰身。那一截柳腰,竟是比府里最妖娆的舞姬都要细。   “难怪?”詹兴朝往孔深看了眼,嘴里小声砸吧两下,“这等柔软小人儿搂着,当真让人舒坦。”   话直白露骨,孔深眼眸一垂,并未说话。   林滦看看老太君,要是永王真有这个意思,倒也难办。   “母亲,要不要我去一趟永王府?”林滦问。   “去做什么?”老太君眉一皱,眼中带着怒气,“我已经说明白,依依定下人家,不可能入永王府。”   林滦又看去詹兴朝。其实这种事詹兴朝之前不是没做过,曾经看上一位高门女子,被拒,结果愣是用手段坏了姑娘名誉,最终将人得到。   现在,詹兴朝是盯上冯依依,万一后面也用些什么下三滥手段,就怕府里别的姑娘也跟着遭殃。   “詹世子,原委已经说明白,这件事不成,你请回。”林滦冷着脸,没有再留人的意思。   定国公府现在在他手里,他一定要担起来。小妹林菀书只留下冯依依这一个孩子,千里迢迢回来,他这个舅舅就将她拱手送去火坑?   詹兴朝料到老太君会拒绝,但是没想到林滦也会拒绝。在朝中,林滦终究属于中庸一派。   “这?”詹兴朝环顾厅中众人,皮笑肉不笑,“那本世子只能进宫去求皇祖母咯!”   说着,詹兴朝慢慢站起,不再管林家人,甩甩衣袖往外走。   老太君气得抓进桌沿,就是不开口松气儿,更是狠狠瞪了一眼乔氏。   正巧,林昊焱从外面进来,将要出去的詹兴朝给堵了回来。   “詹世子还是将东西抬回去,我们国公府实在不缺这点儿,再说,”林昊焱话语一顿,眼神冷下来,“让我表妹婿看见也不好。”   詹兴朝往后两步,好笑的上下看了眼林昊焱:“表妹婿在哪儿?怎么也没见着?”   话音刚落,外头有一人正往这边走,青袍俊逸,人才一表,身上自带一股淡漠疏离。   正是娄诏,前头公府管事恭敬引路。   詹兴朝脸色一变,看去娄诏的眼神,毫不掩饰的阴戾,像两把刀子要将人活剐。   林家人也没想到,彼此间看看,乔氏更是一把将林昊焱拉过去,眼神在问这是什么状况?   冯依依见着娄诏走进前厅,心里一跳。时隔多日,他终于露面,一身尘风。   娄诏亦是看去冯依依,两人视线相交,最终冯依依先垂下眼。   “娄大人?”林滦上前拱手一礼,方才林昊焱的话说得明白,表妹婿。   林滦现在有些搞不懂,冯依依与娄诏已经和离,自然是不能称作表妹婿,可是来的又只有娄诏一人。   娄诏回礼,又给老太君请了安好,回头就看见摆在地上的两只箱子。   好笑,他娄诏要捧在手心中的人,詹兴朝两只箱子就想带走?   “何意?”娄诏对上詹兴朝阴沉双目,指着那两只箱子。   詹兴朝眯眯眼睛,歪着脸仰头:“纳妾!”   娄诏身姿笔直,嘴角溢出冰冷笑意:“所纳何人?”   “她。”詹兴朝不避讳的指着冯依依。   娄诏往前逼近一步,眼神像淬了冰:“她是我娄诏的夫人,你敢!”   詹兴朝一愣,身量本就不如娄诏,这样被逼进,周身生出不适的压迫感。   “夫人?你俩都已和离。”詹兴朝梗起脖子,拼命撑起自己的士气。   娄诏像是看见多可笑的事,冷笑一声:“世子真是不记苦,强抢官员家眷,论罪当斩,皇亲流放。”   詹兴朝看看孔深,后者点头证实,法典中确有此条。   “少唬本世子,她是你夫人,你怎不把她接去侍郎府,偏留在林家?”詹兴朝不敢担强抢官员家眷的罪名,但是认定娄诏与冯依依已不是夫妻。   现在娄诏出来,刚好证明一件事,他在乎冯依依。   娄诏不想与詹兴朝废话,只道:“世子少管别人家事,顾好你自己!”   说完,外面进来一群衙差,直接将整座前厅围住。阳光下,衙役身上护甲发出阴冷的光。   林家人一看这情形,怎么能猜不出?娄诏是要对詹兴朝下手。   “娄诏,你想做什么?”詹兴朝没了方才的气定神闲,双目瞪圆,脸色难看。   “没什么,”娄诏双手背后,眼神淡淡看去外面,“本官查到一些事,需要世子去一趟顺天府。”   詹兴朝几步冲到娄诏面前,脸庞扭曲:“你敢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   “就抓你又如何?”娄诏微扬下颌,口气淡漠,“本官有证据,一切遵循法典办事。”   詹兴朝抬手指着,嘴唇气得发抖:“你!”   “世子放心,”娄诏嘴角温润一笑,面如美玉,“本官绝对不会冤枉你。”   话音刚落,刘沛一身官袍从外面进来,官帽下是满额头的汗,手里提着一沓状纸,真真是提心吊胆。   詹兴朝现在有些慌了,眼看顺天府尹亲自前来,他便知道娄诏是来真的。   “刘沛老儿,你敢动本世子试试?”詹兴朝上去就是一巴掌,又狠又响。   刘沛才刚进厅门就被扇了耳光,当场一懵,脸盘子火辣辣的。好歹他一个五品府尹,吃朝廷俸禄,竟这样被人直接打脸。   他是隐忍避事,可是不代表他窝囊。   “詹兴朝,本官收到状子,告你侵吞田地,略卖人口,”刘沛整了整官帽,站去娄诏身旁,“还有证据,指你参与辛城乱民一案。”   “什么?一派胡言!”詹兴朝就算再蠢,也不会认下这罪名。   前两项,侵吞田地,略卖人口,不少达官贵人都做过,要查那就捆一块儿,晏帝不可能将所有人严办;但是乱民一案,那是真真的死罪。   乱民,说不好听那便是造.反,更不说将运河毁掉,那就是在反抗晏帝。   罪名定下,绝不会活,还会连带九族。   詹兴朝开始慌张,声音狠戾:“娄诏,你敢动我,我父王觉饶不了你!”   “好。”娄诏扫了一眼詹兴朝,脸上毫无情绪,随后轻抬起右手过肩。   外面衙差瞬间涌入,将詹兴朝围住。   所有人愣住,没想到娄诏真的带人来抓詹兴朝,却也有理有据,刘沛手中的一沓子状纸明明白白。   林家人更是心知肚明,若是辛城乱民的案子真牵扯上詹兴朝,那这位世子怕是要栽了。   孔深往后一退,这番情形上前,那些衙役的刀可不长眼。他不过王府一个门客,犯不着真的上前拼命。   可谁知,詹兴朝竟是发起狂来,猛然冲到一个衙役前,抽出人腰间佩刀。   “谁敢动我!就凭你们?”   娄诏早料到詹兴朝不会乖乖就擒,相反詹兴朝若是闹起来,那就更好。   伸手接过刘沛手里状子,娄诏低头看几眼,视线停在一个名字上:“李贞娘?这位也是詹世子的妾?”   詹兴朝满脸杀气,拿刀对准那群衙役:“娄诏,撤离你的人,本世子就当什么事情没有。”   娄诏卷起状纸,轻敲着掌心,眸如深井:“詹兴朝胆大妄为,在定国公府对朝廷官员公然亮刀,拿下!”   一声令下,那些衙役还有什么顾虑,纷纷扑上去,将那绣花枕头一样的詹兴朝几下制服,一脚下去,软趴趴倒在地上。   詹兴朝还想反抗,一名衙差直接摁上他的头颅,压制在硬地上,那张还算俊俏的脸彻底变了形。   “娄诏,你敢……”詹兴朝动不能动,身上压制几乎让他喘不动气。   娄诏往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詹兴朝此刻就像一条烂鱼,只剩眼珠子能动。   “带回顺天府,关起来。”娄诏一声令下。   刘沛哪敢怠慢,一边脸上还挂着五指印,很不得上去踹詹兴朝两脚:“来人,给詹犯堵住嘴,在场有老太君、夫人和小姐,别给惊着。”   有人塞了块破烂布进詹兴朝嘴里,后者只能徒劳的呜呜。   娄诏看去孔深,很容易就看出他眼中的慌张。   今日之事,十有八九就是出自孔深的主意,不然詹兴朝这种人不会盯上冯依依。   孔深见娄诏一直盯着,心中不免发虚:“娄大人,草民可没犯过什么错事,更不知道辛城的什么乱民。”   “自然,”娄诏收回视线,“孔先生不过就是去南面帮着买些美人,小童,仅此而已。”   娄诏不禁咬了牙根,就是因为这些享乐的权贵,多少好人家的孩子遭难?   “冤枉,”孔深大喊一声,“草民昔年到底与大人同窗,可知我孔家是清白人家。”   孔深的反应在娄诏意料之中,平时做事,孔深的确小心,只是他忘了,当初关语堂阴差阳错救了李贞娘,徐珏带回其中一个人,一直关在顺天府。   “孔先生如此在意清白,那便跟着回一趟顺天府查清楚,在林公爷府上咱就别打搅了。”刘沛开口,看似劝说,实则就是抓人。   他现在是彻底跟着娄诏,反正永王那边饶不了他,倒是娄诏不日就成左相,谁能动得?   衙差动作利索,可不管孔深辩解什么,直接给套上绳子。   没一会儿,人呼啦啦的全出了前厅,詹兴朝被连拉带拖的弄了出去。   林滦忍不住心里发惊,这一趟闹下来,国公府怕是以后就要和娄诏绑在一起。   “娄大人请坐,”林滦面上回复平静,还想着把自己从中摘出去,“这是查案子呢?”   娄诏看着地上碍眼的两只箱子。   “哦,周管事,”林滦叫了声,指着那两只箱子,“找人送回永王府。”   老太君眼看一场闹剧被娄诏翻手间压下,竟然直接带走詹兴朝,有理有据,谁也无法辩驳。   再说那詹兴朝当众抽刀是真,满厅的人看见,这件事永王府怕是压不下。   “无事,咱们回后院儿。”老太君从椅子上坐起,不悦的看了眼乔氏。   心道,娄诏方才话里说得明白,这乔氏还在多想,林苑根本就进不了娄府。   老太君手搭上冯依依的小臂,声音变轻:“没事,外祖母会替你做主。”   离开前厅,几个女人走上游廊。   乔氏往冯依依看了两眼,笑着问:“娄大人适才说得何意?你俩……”   “你回去忙,我和依依有话说。”老太君眸光一厉,不给乔氏好脸色。   “是。”乔氏讪讪停步,脸上尴尬一笑。   老太君带着冯依依继续往前走,支退了其他人,到了安静地方,两人一起坐上长椅。   “娄诏方才的话你听见了?”老太君开口,像是询问,“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冯依依垂首,手里抓上衣带:“我也不知他会来。”   几日没有娄诏的消息,冯依依心中不是没想过,娄诏对她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说重新开始,说他喜欢她,会照顾她。他离开的日子,冯依依是有想他的。   原来,她在意他。   老太君摇摇头,看起来有些疲倦:“不管怎样,他今日的话可都被人听见了,他说你是他的夫人。”   那副场景,看似是在警告詹兴朝,实则就是想让人知道,冯依依是他娄诏的妻子。   “今日之事也亏他,不然詹兴朝不会罢休,那人心眼不正,想要什么不择手段。”老太君道,“你想怎么做?”   冯依依仰脸,入目是廊檐垂下的绚烂藤花:“我想去见他。”   老太君拍拍冯依依肩膀,脸色柔和:“去吧。”   “嗯。”冯依依站起,转身往回走,靓丽衣裙衬着一把细腰,婀娜柔软。   老太君看着身影远离,叹了一声。   到底是人开心就好,为何非要逼她们?真到骨肉分离,谁心中又会好受?   水榭,冯依依坐上美人靠,看着碧波湖水,荷叶连天。   她已经让人去前厅叫娄诏,如今就等着他过来。   很快,就听见了脚步声,看着水中倒影,就能知道来人是何样的风姿。   冯依依站起,看去水上栈道的娄诏。他没了前厅中那副高傲冷然,像一个普通的年轻公子。   郎君翩翩之姿,腰封下垂着一枚圆形配饰,橘色,雕着一尾肥肥的鲤鱼,下头坠了长长青色穗子。   娄诏手里托着一个箱子,挎在腰间,脸上笑意耀眼。   “依依,知道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第五十八章   秋空高远, 朵朵云儿慵懒。   郎君立于石栏旁,背后是清清湖水,献宝一样双手托起箱子, 红色漆木趁得那双手分外白皙、修长。   冯依依看着, 阳光晃得眼睛微微眯起, 浅色衣衫飘逸。   时隔多日, 两人相见,冯依依看得出娄诏脸上倦意, 眼角的微微红丝,鬓间的风尘。   “怎么不说话?”娄诏将箱子放于桌上,手掌拍拍箱盖,“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冯依依摇头,微仰脸看着娄诏,声音轻轻:“你去哪了?”   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几日, 娄诏走的时候没留下一句话,甚至期间不曾让人送来一个口信儿, 冯依依承认自己有过失落。   “去了西京。”娄诏笔直而站, 完全卸去方才前厅的冷厉, 眼角渗出温润,“西番使团就在那儿。”   冯依依知道使团之事,说是仲秋节前要入京,晏帝对此十分在意。   “詹兴朝的事,你会不会有麻烦?”冯依依问。   对方并不是一般人物, 娄诏这样将人拿走,永王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看这样子,娄诏是刚回京城, 指不定就是直接带人来了定国公府,不然不会官袍都不穿。   娄诏微微垂眸,看上冯依依眉眼,轻声问出几个字:“你是在担心我吗?”   “你就不能好好说?”冯依依皱眉,这样大的事,他还能笑得出来?   “不怕,我早晚要抓他,不过提前几天。”娄诏回答,虽说仓促,但不至于手忙脚乱。   证据足够用,再说,他不过来,难道任由詹兴朝欺负她?   冯依依看去湖面,留了背影给娄诏:“你说的李贞娘,她是何人?”   方才在前厅,娄诏提到这个名字,冯依依觉得并不是随口说出。   娄诏走去冯依依身旁,与她并排而望:“你若知道这李贞娘下落,便让人远离她,她实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   “怎么回事?”冯依依问,脸微侧,一双眼睛映上水波。   “事情复杂,”娄诏回看一眼,伸手为冯依依理了鬓间碎发:“她是永王府舞姬,有些心思,后来得了永王的宠。这样的女人太多,永王要把她送人,李贞娘不甘心,勾上了詹兴朝。”   冯依依皱眉,明艳的脸庞严肃下来:“也就是说,她嘴里的每句话都是假的?”   “自然,”娄诏指尖收回,仿佛依旧缠着缕缕柔丝,“她肚子里有个孩子,想要拿这个拼一个名分。你想,永王会允许?”   冯依依听了,只觉这其中太过复杂,单看表面,谁能想到那弱小女子那样多手段?   “所以,人要抓回去,给那些存有心思的女人看看下场。”娄诏平淡说着,好似这些司空见惯,“结果碰到了关语堂这个好人。”   冯依依手指缠着衣带,嘴里嘟哝几声:“大哥的确是好人。”   对于李贞娘,冯依依认为她想求生,想要更好,这些都没有错,错就错在李贞娘想算计关语堂。   既然说当初李贞娘肚子里已有孩子,那么也说得通她为何要紧抓住关语堂。因为关语堂,实在是个好说话的,指不定就会收留李贞娘。   “我得给大哥写封信,万一李贞娘寻去辛城。”冯依依打定主意。   这个世道是人吃人,李贞娘或许是被害的,可她被害,不是她去害别人的理由。   娄诏坐上凳子,手指敲着桌面:“我在路上足足跑了三天三夜,去了西京又折回,马差点儿被我跑断腿。”   冯依依这才想起娄诏,也就看去桌上的那个箱子:“你不是去接使团?”   “接使团不归我管,我是去问他们要一样东西。”娄诏箱子往前一推,擦着桌面一声轻响。   “什么?”冯依依问。   娄诏捏开箱子的锁扣,对着冯依依示意一眼:“打开看看。”   冯依依手落上箱盖,脸上狐疑,最后将盖子掀开。   “这是绫纱?”她手一顿,随后轻轻落上箱里之物。   手指轻拂,指尖全是细腻与柔软,清澈眸中印上点点星金。   娄诏一直看着冯依依,在意她的表情到底是不是喜欢:“是,西域绫纱,薄如蝉翼。你看像什么?”   冯依依嘴角一翘,眼中盛满碎光:“星空。”   箱子里的绫纱是蓝色,上面用金线绣了繁星,像极了夏夜璀璨星空。   突然,冯依依明白了,在清月观那一晚,阴雨不断,她没好气的说自己想看星星。   “这就是你说的星星?”冯依依问。   娄诏手臂支上桌面,手握成拳撑着自己的脸,歪着脑袋看冯依依:“做成床帐,这样不管阴天下雨,你都能看见星星,白天也能。”   “床帐?”冯依依不可思议,哪会有人拿这珍贵绫纱做床帐?   便是大户家女儿用作衣裳,也算是奢侈的。   娄诏从座上站起,两步到了冯依依身后,双臂从冯依依腰间穿过。   冯依依身子一僵,脖颈上能感受到娄诏落在的呼吸,他的下颌贴在她的发上。   “你看,”娄诏双手抓起绫纱,慢慢在冯依依面前拉起,“是不是很好看?”   冯依依点头,纤背贴上身后人,心中跳的厉害:“好看。”   娄诏一笑,垂眸就能看见冯依依轻扇的眼睫:“好看就用来做床帐,我想让依依能看到星星。”   “这不是进贡皇宫的吗?”冯依依又问,使团带来的东西,能随便取。   娄诏放下绫纱,改为圈上冯依依的细腰,薄唇趴去她耳边:“是给你的,身为朝廷命官,本官绝不会同詹家父子那般。我想要什么,自然是光明正大。”   冯依依被揽住腰身,颇为不自在的看看四下,幸而是水榭,有些遮挡。   “还有,你再看看箱子下面。”娄诏身子前倾,一手摁在桌上,另一手握住女子细腰。   冯依依一侧脸,便看着娄诏那张好看到不像话的脸。   上身往前一趴,离开娄诏胸前,冯依依从箱子底摸出一个绣枕。   绣枕上的花样是冯依依从没有见过的,有些异域的色彩。一股药香气钻进鼻子,冯依依凑近绣枕,香气正是里面散出。   清凉香气瞬间游走体内,情绪舒缓下来,心生愉悦。   “我问过天亦道长,你时常发噩梦该如何?”娄诏转身正对,刮着桌沿坐好,双手扶上冯依依双肩,“她提了这种绣枕。”   冯依依抱着枕头,垂下眼睫,瓷白脸上落下一片阴影:“你去西京是为了这个?”   接待使团自然不需要一个左相去西京,他说路上三天三夜,只带回这两样东西,给她的。   这两样,都可以帮助她入眠少梦。   “把手给我。”娄诏抬起自己的手掌。   冯依依犹疑一瞬,手紧握着绣枕一角。那只好看的手就在眼前,她以前总会拿手指去勾,期待他的回应。   两人间静默下来。   娄诏一直擎着手,风吹着他落在肩头的发,执着想要等到天荒地老。   冯依依指尖微动,松开绣枕,然后轻抬,最后搭上娄诏的手。   掌心落上软软碰触,娄诏一怔,随后轻轻笑开。   她回应他了。   从京城的相遇,他强势扣住她,到放她离开,继而追去辛城,经历种种,最终迎来好的开始。   “依依。”娄诏一把拉人入怀,紧紧拥住,脸埋进女子颈窝,贪婪吮吸。   冯依依怀里抱着绣枕,姿势怪异的被抱住,胸腔中空气挤出,不自在咳了两声。   。   国公府的针线婆子手艺了得,那片绫纱短短半日便制成床幔。   到了晚上入睡时,冯依依才发现这绫纱的真貌。   外头点着灯,她躺在床上,幔帐全部放下,深蓝色的绫纱像深邃夜空,而那些点缀的金丝线,真如繁星一般璀璨。   她这样,是被整座星空包围。   西番的绣枕同样有效,舒缓着人的神经,散发沁人心脾的药香气。若是入睡,当真是一夜无梦。   这件事在府里传开,几个林家姑娘特意来看,林苑更是想赖在这里同冯依依一起睡。   此举换来众人一笑。   明日既是仲秋节,国公府几位姑娘坐在一起说话,聊着即将进城的西番使团,花厅里笑声一片。   冯依依倒也听说过詹兴朝的事,到底牵扯重大,永王不敢明目张胆的去顺天府要人,只是暗中施压。不过对方是娄诏,自然不会松手。   隐约,冯依依觉得娄诏似乎对永王有些某种敌意。   “听说了没,”林苑抬起脸,手里不忘剥着盐焗南瓜子,“使团是由西番的一位皇子带领,咱朝不会要派去一位公主和亲吧?”   二姑娘林萍扔了瓜子皮,扯唇一笑:“咱朝可没有适龄的公主。”   晏帝子嗣稀薄,两位皇子皆才十一二岁,公主更小,七八岁。   几位姑娘笑着,若真论起和亲,到时候封一个皇室宗族女子为公主,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   “我倒听说,那皇子曾与咱未过门大嫂交过手。”三姑娘林蓉插上话,眼中颇是一番敬佩,“咱家嫂子大胜,差点将那皇子生擒。”   这事说起来解气,那西番常年骚扰盛朝边境,仗着善骑射,人凶狠,盛朝很是头疼。幸亏宋家驻守,西番也从未得到好处。   林苑身子往前一凑,眼睛瞪圆:“说起来,这位大嫂咱都没见过,不知是何模样?”   几个姑娘相互看看,皆是摇摇头。   宋家的那位姑娘回京就一直病着,说是路上染上难治的疫病。   这时,梅妈妈进来,笑着给几位小主子道安好。   “表小姐,娄家小姐给你的信,想约你明晚赏灯。”梅妈妈双手递上一枚信封,眼中带着促狭。   几位姑娘也跟着捂嘴笑,个个打趣地看着冯依依。   明着说是娄明湘送信过来邀约,到时候去的还会是谁?   左右这种日子,家里也不会太拘着女儿家,若是已经定亲,家人会放人出去同男方相见,游玩赏灯。   自从娄诏来国公府抓下詹兴朝,替林家解了围,府里所有人都知道,冯依依是迟早要被娄家接回去的。   为此,乔氏叹气了两日,半年来的心思终是掐灭。   冯依依拆开信来看,确实是娄明湘的笔迹,定好了地点,约好了时辰。   “咱们也去吧?”林苑提议,“让大哥陪着咱们,听说今年特别热闹。”   正说着,林昊焱从外面进来,脸色不好看。   林苑自然看不见,直愣愣凑上去:“大哥,明晚赏灯,你带我们去,可好?”   “没空。”林昊焱漂亮的桃花眼一眯,完全没了昔日的耐心。   林苑一脸无辜,瞪着一双眼睛回头看姐妹。   林昊焱好像发现自己带着情绪,便深吸一口气:“我现在要出去办事,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林昊焱抓起茶盏,喝尽里头茶汤。随后,离开了花厅。   冯依依瞧出些不对劲儿,今日林昊焱穿了一件玄色衣衫,并不像往日的张扬。   “表哥要去哪儿?”   梅妈妈瞅瞅林昊焱走远的背影,小声道:“这不仲秋节吗,得去宋家送节礼。”   几个姑娘一听来了兴趣,纷纷看着梅妈妈。   梅妈妈无奈笑笑,嘴角皱起浅纹:“差不多节后,与宋家姑娘的亲事就要定下。”   一听原委,几位姑娘也就明了,方才林昊焱为何沉着一张脸。   即便都知道林昊焱不满这门亲事,可是谁也不敢明说出来。宫里御赐的婚事,那是恩宠。   只是林家和宋家这样的结合,注定是火花四溅。   。   仲秋节,圆月当空,美丽的彩灯一盏连着一盏,装点着繁华街道。   冯依依同林家几位姑娘一起出府,为了不出岔子,林家干脆包下一整座茶楼。   现下,几个姑娘正坐在平座上,低头俯瞰热闹街市。   娄明湘过来坐了坐,随后拉着冯依依出了茶楼;二姑娘林萍已定亲,与男方也有相约,在几个婆子陪同下,去了外面。   楼里只剩林苑和林蓉,以及站在一旁像门神一样的林昊焱。   娄明湘拉着冯依依穿过人群,为了方便,娄明湘扮成了男孩样子。   到了安平桥,桥头立着一位青年郎君,姿容盛,过往女子皆是偷偷瞧上一眼,含羞带怯离去。   “大哥。”娄明湘小声一唤,双颊微红。   娄诏奖励一样拍拍娄明湘的肩头,然后往人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去听戏吧,要开锣了。”   娄明湘眨眨眼,舌尖舔舔嘴角,然后眼睁睁看着娄诏手里那串糖葫芦塞进冯依依手里。   糖球不是大哥要给她的吗?   “快去,不怕抢不到位子?”娄诏见娄明湘还不走,催促一声。   然后回身给了清顺一个眼神。   清顺会意,恭敬上前:“小姐,随我来。”   娄诏看着冯依依,手臂过去握上她的手,带着就向前走:“带你去个地方。” 第五十九章   安平河宽五六丈, 安平桥是一座跨河的拱桥,当年修造时,特意盖了顶。青瓦檐下, 挂着一盏盏红色灯笼, 美人图, 花卉鱼虫, 玉兔蟾蜍。   娄诏拉着冯依依走去桥上,带着穿过来往人群。桥上人多, 不小心就会挤散。   桥下河水悠悠,单篷船从桥洞穿过,轻摇而去,晃开了飘着的河灯。   冯依依举高手里糖球,就怕那一层甜蜜糖浆沾上别人家衣衫。   下了桥,绕过几条小巷,人终于没有那么拥挤。娄诏带冯依依往路边慢慢走着, 手指张开,与冯依依的相扣, 好似这样, 两人之间就会更加牢靠。   “去哪儿?”冯依依问。   娄诏回头张望, 见着国公府那俩婆子已然被他甩掉。   “前面。”娄诏抬手一指。   虽然两人之前是夫妻,但是在外面从未这样亲密牵手。冯依依有些羞赧,手往回抽了两回。   路上是有经过一对对的男女,也是相互间羞涩谈说。   掩饰般,冯依依咬下一颗糖球, 圆滚滚的含进嘴里,撑起了一半腮帮子。   两人慢慢走着,娄诏稍一侧脸, 就见着冯依依安静的吃着,乖巧的像一只松鼠。   “好吃吗?”娄诏问,盯着冯依依手里半串红艳艳的糖球。   冯依依点头,舌尖还带着酸酸甜甜,两眼酸的一眯:“好吃。”   “诓人,”娄诏手指点着冯依依额间,笑着道,“眉头都皱了,还说好吃?”   冯依依小巧舌尖探出,舔掉嘴角的糖渣,口里还有酸出的口水:“因为好吃,眉头才皱。”   “真的?”娄诏习惯的蹙眉,一脸不信。   然后,娄诏攥上冯依依的手腕抬高,自己微微垂首,张嘴咬上她手里糖球,从那竹串上吃了一颗。   冯依依反应上来,那颗糖球已经被娄诏吃进嘴中。   “依依说的对,真的好吃。”娄诏笑着,细长眼睛染着笑意。   冯依依收回手,下颌微扬:“你以前没吃过?”   “吃过,很久之前。”娄诏道,攥着冯依依的手继续往前。   孩童时候自然会吃,后来大了,对这些零嘴之类没了兴趣。   犹记得,母亲领着他,抱着弟弟,这样在京城看灯,父亲跟在一旁,一家人欢和。   全是灯,檐下,树梢,桥头,船尾,各色花样,造型各异。   “那是什么?”娄诏指着一处摊位,正见一位郎君给女伴买了一碗。   冯依依看过去,是一处设摊卖食的,装饰精美的车架装载食物,摊主笑脸迎客。   “冰雪冷元子。”冯依依往前去看了一眼。   那是用黄豆和糖做成的小团子,后面放进冰水中,夏天吃着尤为解暑。现在已是秋日,不想还有人卖。   娄诏点头,随后走去摊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个小瓷碗。   两人站在路边,避开别的行人。   “尝尝?”娄诏小勺舀了两颗元子,送去冯依依嘴边。   元子如其名,冰雪一样白,软软的,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给你多加了蜂蜜的。”娄诏又往前送送,“你吃不了,剩下的我包,成了吧?”   冯依依抿抿嘴,攥着糖球不好接碗,脑袋微微往前,张口含住青瓷小勺。   甜软在嘴里化开,贝齿轻咬,试着那元子独特的软弹,果然汤水是槐花蜜的味道。   冯依依不觉眯了眼睛,好吃的总能让她无比满足。她爱吃甜,酸,辣,只要不是苦的,她都爱。   娄诏一颗心软下,看着冯依依吃他送上的东西,他比她更满足。便想,以后养着她,是多有趣的一件事。   吃完冰雪冷元子,娄诏回去给摊主还碗,像许多普通人家男子那般,付上几个铜板。   冯依依看着,分明还是娄诏,却又不一样。   前面还有一个食摊,车架挂满灯笼,摊主面前的锅里冒着热气,板上是热乎的鹅鸭鸡兔肚肺。   冯依依走过去,肚肺煮得软烂,汤汁的味道早已渗进去。   娄诏走过来,见着冯依依手里托着一个荷叶,上面就是各式肚肺。   “这些可以吃?”娄诏皱眉,看着丝丝热气,胃中开始翻滚。   “自然能。 ”冯依依竹签挑了一块送进嘴里,肉香四溢。   有些东西不能只看表面,其实吃到嘴里很香。原先她也和娄诏一样的表情,是秀竹亲自示范,后来便也喜欢上这味道。   娄诏点头,站在冯依依身旁,为她挡着往来人流,留出一片小天地,让她安静吃东西。   “你要不要尝尝?”冯依依插起一颗鸭心,往娄诏面前一送。   “我,”娄诏袖下指尖动了动,嘴角漾开好看弧度,“好。”   他俯下头去,牙齿一对,咬上那颗卤味,只觉一股血腥味钻进口腔,胃中不适更甚。   冯依依收回竹签,有些期待的看着娄诏,灯火下一双眼睛明亮。   “好吃。”娄诏对上冯依依的眼睛,表情愉悦的咽下口中之物。   心道,她喜欢就好,自己若是不吃,岂不是扫她的兴?难得她愿意回应,他自该做好,换她彻底回来。   冯依依脑袋一歪,嘴角甜甜翘起,有那么一丝得意:“是吧?好吃的。”   说完,冯依依转身,手里抱着荷叶,低头吃着剩下的。   娄诏捂住嘴,眉头紧皱,死死压下腹内不适,转身问那摊主要了一碗清水喝下。   这种东西他不曾吃过,世家认为这些只是穷苦人的吃食,无法端上他们的饭桌。   “你说要去哪儿?”冯依依问。   身后是一座花灯架,挂满了各色灯笼,将她一身水色衣裙映成红色。   娄诏呼出一口气,上前接过冯依依手中荷叶,然后下颌一抬,示意前方。   冯依依顺着看过去,就见到一座夫子庙,不少人进出。   “夫子庙?”冯依依看着圆圆的庙门,不太明白。   娄诏即将官拜一品,早不是当年学子,为何要来夫子庙?   顺着也就想起在魏州,那年上元节,娄诏也去过夫子庙,说要她一起跟着。可她那时一颗心伤透,并不想与他同行。   庙门外,一位庙祝支了桌案,上头摆着各种东西。   娄诏过去,同庙祝说了什么。庙祝点头,笑着往冯依依这边看了看。   然后,娄诏弯腰在那边写着什么。   “我们进去。”娄诏回来,拉着冯依依的手,带她进了庙门。   冯依依歪过头,方才分明看得清楚,娄诏将什么东西塞去袖中。   庙里比外面幽静,前方庙殿中倒也有拜夫子的学子,但更多的是结伴男女。   娄诏不说话,带着冯依依绕过前殿,直接去了夫子庙后院。   灯火悠悠,两人站在月亮门下,看着前面院中的一棵参天古槐。   树干粗壮,足足要三人合抱才行,巨大的盖顶撑开,枝叶繁茂,几乎将整个院子遮挡。   条条红绸系在树枝上,风一过便轻摆飘扬。   “魏州的夫子庙也有千年古树,雌雄合抱同体的银杏,像一对不离不弃的夫妻。那边的人称之为姻缘树,每逢过节,不少人会前去祈愿祭拜,系上红绸。”   娄诏眼望古树,淡淡说道。   冯依依仰脸看娄诏,又看去古槐:“哦。”   “你是觉得我不会说这种话吧?”娄诏一笑,视线锁上冯依依眉眼,“认为我像一块冰?”   冯依依不语,心里并不否认。娄诏的确冷清淡漠,似乎任何人都不会让他心起波澜。   “给。”娄诏抬起冯依依的手,轻轻在她掌心放下什么。   冯依依低头,看见手中的是一条红绸带,和古槐上的那些一模一样。   所不同的是,这条红绸上,写着她冯依依的生辰,还有娄诏的。   “我知道,五梅庵也有一颗姻缘树,是梅树。”娄诏垂手而立,语气微微酸涩。   他知道,当初冯依依约他去五梅庵,其实只想系上一条姻缘带,像别的姑娘那样。所以她几次嘱咐他一定要去,不过是想和他一起系上。   往事同样被冯依依想起,就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少女心事,总是希望自己同喜欢的人留下些美好回忆;亦或是想证明,她一直喊着夫君的人,会一直是她的。   她那样喜欢他,想拉着他让所有人看,让他们知道娄诏是她冯依依的夫君。   “你知道?”冯依依垂首,手心攥起。   “知道。”娄诏唇间送出两个字。   他怎能不知道?冯依依在他面前,心思向来浅显。或许,那日没有事情的话,他会去吧?   娄诏嘴角一抹讥笑,那是对他自己的。他明白,两年多的煎熬,是他活该,最开始就是他不珍惜。   “魏州的夫子庙,其实我有准备姻缘带。”娄诏抬脸,细长眼睛微眯,“可是,你已经不想去了。是我死端着自己的高傲,还以为你根本不会离去。”   冯依依轻叹一声,若是当年娄诏能将心里话说出,两人又是怎样一种局面?   可是,光阴不会倒流,有些事情实实在在发生了,只能面对。   “依依,今日我们系一次姻缘带,可好?”娄诏站去冯依依面前,双手扶上她的双肩,“以前我错,以后绝不会错。”   他要娶她,让她做他的夫人,一生一世。   冯依依垂眸不语,嘴唇紧抿。面对娄诏的坦白,她不知如何回应。   人家说她有主意,碰到事情总会干脆处理。可是有些事情实在乱,解不开,理不清。   “这样好不好?”娄诏见冯依依不说话,歪下头去看她的脸,“对你,我还像做赘婿那样,家里事全交给你,俸禄全给你,产业全给你。然后我只有你一个妻子,永不纳妾,不去花楼,不看别的女子一眼。”   冯依依抬脸,秀眉微蹙:“最后一条,你根本就做不到。”   诓人,每日街上多少女子,谁能做到不看一眼。   娄诏松了口气,摸摸冯依依头顶:“对,桃桃我当然还要看的,咱俩的女儿嘛。”   “才没有,”冯依依直接拒绝,这人怎么惯会捡便宜,“桃桃的爹爹是大哥。”   娄诏笑容一僵,随后语气软下来,打着商量:“好,那先把这个系上?”   从冯依依手里抽过姻缘带,娄诏走去姻缘树下,踱步绕着树身转了一圈。   “依依,快过来。”娄诏站在一盏灯下,玉色长袍,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冯依依轻步过去,柔色的裙裾从地上擦过。   “系上那里如何?”娄诏指着一截槐树枝,问。   仿佛是古槐感应到一样,枝条微拂两下。   娄诏撸起袖子,走过去伸手够下那条树枝,仰着脸,将写有两人生辰八字的姻缘带系去上面。   松手时,那红色绸带便高高飘扬,在夜色中蜿蜒妖娆。   回头,娄诏看着冯依依站在原处不动,便快步过去拉了她过来。   “看,就是那条。”娄诏伸手指着,一手搭上冯依依肩头。   “可,”冯依依瞅了眼娄诏,“祈福带要自己挂才灵……”   娄诏一根手指摁在冯依依唇间,凑去她耳边:“别乱说,赶紧许愿。”   见冯依依不动,娄诏干脆转到冯依依身后,手臂从后面将人圈住,然后握上她的双手抬起,合十。   而他的双手,则合着冯依依的双手,包在双手间。   两人站在姻缘树下,心中默念祈福。   风过,树叶沙沙作响,枝下灯笼晃荡两下。   娄诏其实不信这些,但是冯依依在意,所以他愿意陪她。   系姻缘带,吃鸡鸭肚肺,乃至去洗那滑溜溜的泥鳅,只要她喜欢。   “好了,赶紧回去。”娄诏松开双手,薄唇在冯依依发上落了一吻,“不然那几个婆子真要找去侍郎府了。”   冯依依恍然记起,的确是跟着出来有一会儿了,该是回去找林昊焱。   “你说的地方就是这儿?”冯依依问。   跑这么多路,就是为了一条姻缘带。   娄诏回头看看姻缘树,然后牵上冯依依的手:“你对外人千万别说。”   看着娄诏这幅样子,冯依依忍不住捂嘴一笑。若是京城传开,左相大人中元夜穿过半个京城,最后在夫子庙系了一根姻缘带……   娄诏的脸应该很臭吧?   两人回到茶楼的时候,正好林昊焱准备出去寻人,见着人回来,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   林昊焱一把将娄诏拉去僻静处,长叹一声:“娄大人,别这样吓人成不?我家表妹到底与你还没……”   “还没什么?”娄诏皱眉,眼神淡淡冷漠。   林昊焱半张嘴角,被噎了话头,当即腰身一直,双臂环胸:“没定下,你就不能随意将人带走。”   妹妹是他的,这就是底气。直隶上峰又如何,还不是想当他的妹夫?   这厢,冯依依上了茶楼二层,偌大的间儿里此时坐了不少人。   娄明湘看完戏被请过来,正和林苑坐在窗边说话,那样子还是个娇俏姑娘,并不是一身男子打扮就能遮掩住。   “表小姐。”门边站立一男子,拱手作礼。   这人冯依依认得,是林滦的庶子,林晋,之前在国公府见过两回,也算认识。   林家规矩重,嫡庶之间差别明显,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行为,穿戴。   旁边还有两个林家的庶女,想来也是出来看灯,一起聚在这茶楼,等着子夜的那一条火龙。   火龙是晏帝为了西番使团,而特意加的一项游乐。街上很多人都在等着。   没一会儿,林昊焱上来,手里提着两把酒壶。   “大哥,要做什么?”林苑来了精神,几步跑到桌边。   林昊焱将酒壶往桌上一放,双手摁上桌面:“离着子夜还有有些时候,咱们玩行酒令。”   闻言,所有人围着桌子坐下,刚好冯依依和林晋就成了邻座。   娄诏与手下交代好事宜,进来屋里,看见冯依依身边已没了位置。   林昊焱权当不知,两壶酒往桌上一推:“这个令官先由我来当,然后顺着轮流。”   娄诏只能在仅剩的的座位坐下,靠着小妹娄明湘,也正好是冯依依对面。   “怎么玩?”   林昊焱解下腰上配饰,往桌上一放:“击鼓传花,鼓声落,到了谁手里谁答题,赢了有赏,输了罚酒。”   话音刚落,有下人抱着小鼓进来,蒙上眼睛坐去角落;后面两人抬了一箱子进来,便是行酒令的奖品。   本就是节庆日子,加上都是家里兄弟姐妹,听了林昊焱解释规则后,人人脸上带着期待。   “这个月的花销本世子可全搭上了,几位妹妹手下千万莫要留情。”林昊焱往后一站,桃花眼璀璨。   “咚咚”,鼓声敲起,林昊焱的玉佩在人手中传递开来。   林苑笑得开心,嘴里一遍遍看着“快点儿”。   玉佩到了庶女手中后,就会仔细许多,然后再小心传出。   冯依依刚接到手里,鼓声停了,那枚青玉蟾蜍配饰晃着穗子。   “依依表妹?”林昊焱笑了笑,余光特意观察了娄诏,“你是第一个,给你出个简单的。记住,答对了,箱子里的东西随便选,答错了要罚酒。”   冯依依没玩过这个,心下觉得有趣,便道:“表哥请出题。”   林昊焱清了清嗓子,双手往后一背:“问是,西番使团来京,那二皇子是不是叫龙仕?”   问题一出,几个姑娘底下叽喳讨论,根本不知道那西番皇子叫什么。   冯依依也不知,这问题也只是看似简单,如此就只能硬猜,是或者不是。   “来,先接着。”林昊焱斟了一盏酒,两指一夹送到冯依依面前。   冯依依垂眸,眼睫扇了两下:“我……”   话还没出口,突然试到桌底下,自己的脚尖被踢了一下。   看去对面,娄诏正端着一盏茶,好似无事一般。   紧接着,脚尖又被踢了一下。   一共两下。   “不是。”冯依依小声说出,试探看着林昊焱。 第六十章   桌上一静, 众人皆是看着林昊焱。   “答对。”林昊焱颔首,眼中不无赞赏之色,又指去墙边箱子, “表妹可过去任意选一样, 是你的奖赏。”   冯依依偷偷瞧了眼娄诏, 见他神色自若, 悠闲放下茶盏,好像方才桌子下的小动作并不是他所为。   几个姑娘起了好奇, 纷纷跟在冯依依身后,去到箱子前。   林苑蹲下去,手在箱子里翻着,抬眼看去林昊焱:“大哥,你今日怎么了,如此大方?”   可不是吗?本来奖品弄些个小玩意儿就成,左右就是图个开心乐呵。   但是林昊焱这箱子东西显然下了血本, 红木妆盒,琉璃内画山水摆件, 葡萄纹镂空飞鸟香熏球, 各种珠钗玉环, 样样精致金贵,全是女儿家喜欢的。   冯依依选了一对红料缠枝花卉纹琉璃盏 ,一旁婆子小心接过,轻放于锦盒之中。   “妹妹们开心就好。”林昊焱坐去太师椅,长腿交叠, 身子斜倚,自然一股世家子弟的慵懒贵气。   林苑则有些心疼,啧啧两声:“以后京城怕是又要多一个挥金如土的纨绔。”   几位姑娘跟着笑, 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想着一会自己赢了,会选哪样。   期间,二姑娘林艾回来,带着未婚夫陆家公子一起。   如此,一张不大的桌子又挤上了两人。   冯依依喜欢热闹,果然就如当初林菀玉所说,公府里孩子多,总能搞出些好玩的。   鼓声再度响起,林昊焱的那枚腰佩在众人间传送。   这回,接到的是娄诏。   只见他将腰佩放到桌上,看向林昊焱:“令官出题罢。”   这下,换成林昊焱为难。两人同期中第,娄诏为状元郎,他为探花。娄诏什么才学,林昊焱心里比谁都清楚,当年殿试场景好像还在眼前。   面对皇座之上的九五之尊,娄诏从容自若,对答如流。   所以,诗词歌赋绝对考不到娄诏;若是些旁门问题,又显得低俗。   这不是明摆着往娄诏手里送奖赏?   “题为,”林昊焱轻咳两声,微微带笑,“运河,与哪一年开始修建?”   “庆帝,兆远五年,晋安候傅家承运河修建一事。北起京城,南至沧江。”娄诏脱口而出。   林昊焱料到娄诏会答出,却没想回这样快。很久远的事情,他也是听林滦昨日提起,才知道。   不等林昊焱宣布对错,娄诏起身,径直走去箱子前奖品。   桌边,娄明湘偷偷往那边看去,带着些许期待。方才回来时,她同娄诏提过一嘴,那琉璃摆件十分好看,想着娄诏会将奖品赢回来。   不想,娄诏只选了一对小小的耳坠,将给一旁婆子。   娄明湘颇为失望,低下头叹了一声。不用想,那耳坠一定不是给她的。   又玩了几轮,换过令官,但是全答对的只有两人,娄诏与冯依依。   眼见箱子里的奖品出去一半,冯依依不好意思,手里攥着腰佩,把脚往回收到椅子下。   陆家公子站在正中为令官,出了题目,并不难。   娄诏面上无波,桌子底下,脚照例去踢冯依依的脚尖。只是这次他没踢到,便往对面看了眼。   冯依依正低着头,好像在想问题。   娄诏干脆腿试着再伸长,鞋尖终是碰到什么,然后轻轻一踢。   桌子这边,林晋忽觉脚尖被谁一碰,遂往旁边冯依依看了眼。正见女儿家低头思忖,长睫卷翘,面颊微微泛粉。   这时,脚尖又是一碰。   感受到注视,冯依依往林晋看了眼。   “是不是挤到表小姐?”林晋挪着凳子往旁边移了移。   冯依依瞬间明白,然后往娄诏看了眼,就见他手蜷在嘴边,闪过些许尴尬之色。   冯依依心中一乐。不用想,娄诏方才还想给她传答案,结果是踢到林晋的脚。   “是。”冯依依对陆家公子说出自己的答案,嘴角难以抑制的翘起。   娄诏起身,说有事出去安排,便离开包间。   剩下的人继续玩,只想将林昊焱的箱子掏空。   走出包厢,娄诏轻轻摇头,嘴边缓缓勾起。这次,他也算是陪着她疯玩罢。   “大人,何时启程去宫里?”清顺等在楼梯口处,耳边尽是里面林家姑娘们的说笑声。   他知娄诏的性子向来冷淡,这种热闹场合更是不喜。今日留在里面那么久,也算是破天荒。   清顺跟上娄诏,随着一同下楼。   茶楼门口,娄诏负手而立,看着眼前人流。   忽的,几骑骏马打街上疾驰而过,马上正是京城守备营的将士,口里呼喝出声,行人纷纷避让。   “快到子时,大人要不要换上官服?”清顺又问,“守备营的人过去,想必火龙快要过来,到时候人多,不好出去。”   娄诏静静站立,嘴角一平,神色清淡下来:“再等等。”   清顺应着,往后退下站好。   此时,包厢里同街上一样热闹。没有家中长辈在,姑娘们闹得厉害,连着两个庶女也比平日里放开。   鼓声不断,眼见那只箱子见了底,婆子把一件件物什装进锦盒,已备归时,为几位小主子带上。   是以,等娄诏交代完手下事情,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冯依依坐在座上,呆呆地笑。   再看她眼神发滞,两颊酡红,可不就是喝酒了?才出去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被罚这么多。   “火龙,火龙!”林苑站在平座上,兴奋的双脚跳起,朝里面挥手唤着。   围坐桌边的人呼啦啦跑去外面,正整个平座站满,看着渐行渐近的火龙。   火龙就是龙灯,扎成近三十丈长,龙身内点着灯烛,下面十几人擎举,一路向北,直至宫门。   因为是龙身由纸扎成,下面的人很是仔细,生怕里头烛火燃上,故而行走缓慢。   如此,也可让人多看些时候,尤其是孩童,甚是开心。   火龙后面,是一条长长彩灯队伍。   冯依依也想去看,双臂撑着桌面站起,头一沉,桌上的杯盏在眼前晃来晃去。   “表小姐?”林晋唤了声,伸出手去扶。   一条手臂横过两人,冯依依直接被娄诏带了过去。   娄诏淡淡扫了眼林晋,眼角微冷:“我来。”   林晋颔首,向后退开两步,遂同别人一样去了平座。   “我也要看。”冯依依指着平座,已经听见下面人群的欢叫声。   娄诏一手托着冯依依手臂,嗅到她唇间的酒气清香:“外面也能看,我带你去。”   冯依依没站稳,身子晃了两下,就被娄诏带出了包厢。   走道安静,光线略暗。林家包下这里,不见了平日跑上跑下的伙计。   走道尽头拐出去,是一座小的露台,开在茶楼的侧面,并不正对街面,却也能看见火龙。   露台下,一株老桂花树,枝丫茂密,细细密密的花儿簇拥在梢头,伸上露台。   冯依依深吸一口气,甜蜜花香满心满肺,甚是舒爽,嘴里嘟哝两声:“桂花茶,桂花蜜也好吃。”   说着,身子前倾,双手摁上栏杆,迷眼看着遥遥而来的火龙。   “贪吃。”娄诏站在一旁,从袖中掏出一方小锦盒。   正是方才他行酒令得来的奖赏,打开就是一对精巧的粉珠耳坠子,细腻的香美人的指尖。   冯依依抬手捂嘴打了个哈欠,酒意上来,忍不住开始犯困,一双眼皮只想粘起来。可又实在想看那火龙,只能撑着:“喜欢,为什么不能吃。”   “过来,”娄诏把冯依依从栏杆上扶起,耳坠捏在手里,“我给你带上。”   两人正面相站,身旁就是桂花枝。   冯依依抿抿唇,脸上越发烫得厉害,又故作镇定道:“辛城的珍珠也该采下了,能回去看看多好?”   “大概明年,我会南下查看运河,届时带上你。”娄诏道,手指捏捏冯依依玉珠一样的耳垂,轻捻一下。   冯依依歪着脑袋,柳眉轻轻一皱,娇靥如花似玉:“为何要你带?我自己能回去。”   辛城是她的家,她随时都可以回去。这些日子同样挂念那边的人,关语堂应该很忙,打理船,还要兼顾蚌池。   “好,随你。”娄诏笑笑,微微侧头,手里坠子的耳针轻轻穿进冯依依耳洞。   耳坠子样式简单,只是长长的银链坠了一颗圆滚滚的粉珠,可是娄诏觉得好看,因为眼前人带什么都好看。   做什么都顺眼。   冯依依心里砰砰跳着,娄诏靠近,她能听见他的呼吸。   两只耳坠带上,娄诏手指轻轻一捋,随后食指蜷起刮着冯依依脸颊:“说谢谢呀。”   冯依依脑袋因为酒气而混沌,思忖一番,喃喃开口:“我没说要。”   “必须要。”娄诏双手捧上那张发懵的脸蛋儿,轻声带着诱哄,“以后别人送你东西,不准收。”   “什么?”冯依依越发不懂。   被这样制着十分不适,而且听呼喊声,那火龙应当已经近了。   “我要看……啊!”冯依依急着转身,脚下一滑,坐去地上。   幸而是木质地板,倒不是很疼,冯依依倚在角落,垂下的青丝盖住肩头。   “总是不小心。”娄诏在冯依依面前单腿跪下,然后身子前倾,左臂撑在冯依依身侧。   冯依依见人接近,下意识往后仰身,一只手紧张的护在胸前。   娄诏手指扫开冯依依耳边发,声音微哑:“我家依依真好看。”   话音落,他的右手滑下,拦住那截细腰,轻轻一带,将想移开的人圈了回来。   面前的俊脸越来越大,冯依依晕沉的脑袋越发混沌,只能瞪大眼睛。   纤柔身姿被人掌控,长发如瀑,脑后的玉色发带跟着发丝一起,垂在地上。简单的发髻上,只簪一枝珠花。   娄诏并不压抑,想要什么直接去取。他吻上她,尝到了她嘴里的酒香。   春风柔雨一般,不知酒的是不是味道已经浅淡,他想要深究探寻,到底是何酒。   锣鼓声近,火龙长长的身躯从茶楼下经过,孩子们欢快的跟着跑,尽职尽责的官兵挡住人潮,清出一条道路。   下面街上那样热闹,也就淹没了露台处的一场夜月花朝。   冯依依动不得,只能被迫仰着头接受,由着他带领缠卷。   不知过了多久,娄诏离开冯依依的唇。视线中,她迷蒙着双眼,唇瓣沾着水渍。   “你?”冯依依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又恼又羞。   下面就是欢乐的人群,他俩像贼一样藏在这儿……   娄诏手臂一揽,将人勾入怀中,珍宝一样拥住:“以后少喝点儿,笑起来呆呆地,不怕被有心人盯上?”   她难道就没发现,一旁的林晋一直在看她?有时候比谁都聪慧,有什么又是那样迟钝。   冯依依刚吸进去的空气,被娄诏这样一抱,又尽数从胸腔挤出。   “这里一会儿就散了,你跟着林昊焱快些回去。”娄诏趴在冯依依耳边,轻声细语,“我要进宫去,皇上设了中秋宴。”   冯依依攀着娄诏的手站起,方才腿一直蜷着,现在麻得厉害。   回到包厢,姑娘们还在平座上说话,下人们则开始准备,那些锦盒上标注了名字,重新放回箱子,带回去府中分发。   娄诏要进宫,林昊焱下去相送。娄明湘亦跟着家仆,先行离开。   一晚的重头戏看过,街上人潮开始散去。   林家人仔细,想着街道空出来再回府,左右包下茶楼,不介意多等一会儿。   站在平座上,冯依依看着娄诏的马车离去,正是皇宫方向。   林苑凑来冯依依身边,看看人耳垂上的坠子,咦了一声:“这个不是娄大人赢去了吗?”   冯依依下意识抚上耳垂,触到了圆圆珍珠,垂下头去想藏住脸上羞赧。   二姑娘林萍一把拉过林苑,瞪了一眼:“快收拾去。”   今日过节,就不兴人郎君送姑娘家些东西?她还收过陆公子送的香袋。   一旁,林昊焱算是看出来了,他跟出来这一趟可累得要命。两个妹夫,哪一个都想偷着把妹妹拐走。   “咱们也回去,别让家里等着。”林昊焱收回腰佩,低头往腰间系上。   姑娘们从平座往厢里走,玩了半宿,亦有些疲倦。   忽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整座茶楼都受到震动,接着外面腾空而起巨大的火球,直飞冲天。   众人皆是一惊,瞬间警醒。   看出去,北面燃起大火,风一刮,火势迅速蔓延。   呼喊声,奔逃声,外面乱成一团。   林府下人赶紧将茶楼门窗关好,怕外面的人闯入,惊吓到小主子们。   冯依依呆呆看去那片火,双手紧抓栏杆,嘴唇紧抿,闻到的是刺鼻的火.药味儿。   适才看得清楚,那是娄诏去的方向,算算,正好……   这时,包厢的门打开,有人跑进来。   冯依依僵硬转身,好像是被什么抽走魂魄,身子几乎无法支撑。   来人是林昊焱身边的小厮,跑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世子,是娄大人……”   话音未落,冯依依夺门而出,跑上过道,然后脚踩着楼梯下去,跑出了茶楼。那样快,快得所有人都未反应上来。   她没有听见林昊焱的呼喊,只身钻进人群。   别人都在逃,偏冯依依相反,要跑去那片火海。纤瘦的身板被一次次撞到,几乎寸步难行。   “咳咳。”浓烈的火.药气呛着她的嗓子,刺痛她的双眼。   冯依依破开人群,终是跑过去。   火光冲天,贪婪的火舌席卷着一切,那辆马车早已成灰烬。   冯依依头发散开,火炙热的烤着她的脸,像要将她也拉进去,毁灭掉。   “依依!”林昊焱追过来,一把将冯依依拉回,“你做什么?”   冯依依身子一晃,脸上早已一片泪痕,瘦弱双肩抖个不停。   “表哥,他……” 第六十一章   林昊焱紧紧拉住冯依依, 想要将她带离这危险之地。   事出突然,本是欢乐的节庆,现在成一片火海。分明在茶楼时, 众人围坐热闹, 一片笑语。   冯依依几乎迈不动步, 翻天的火浪试图舔舐她的衣角。   “怎么会?”冯依依嘴唇蠕动, 唇角尝到苦涩的眼泪。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那是赶来的官兵, 手里提着水桶,冲去火前,浇上。   火太大,正是凶猛的时候,根本救不下,全是呼喊吆喝声。   林昊焱护着冯依依往外走,林家马车已经往这边过来, 清脆的马鞭声甩响。   “依依,咱先回去。”林昊焱扶着冯依依双臂。   冯依依只觉得眼前晃得厉害, 跟着眼前一黑, 身子软软滑下。   林昊焱眼疾手快, 赶紧将人接住。   “大哥。”马车上来的是林晋。   车还未稳,林晋从车上一跃而下,跑去林昊焱身边,便就看见晕过去的冯依依。   路上是奔忙的官兵,场面一片胡乱。   林昊焱环顾四下, 往日懒散的桃花眼变得认真:“你把表妹带回去,我去看看。”   “是。”林晋应下,让跟上的婆子接过冯依依。   “总觉得事情蹊跷。”林昊焱看去火场, 俊眉皱起。   林晋垂首思忖,在林昊焱面前总是一副恭谨:“大哥可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林昊焱回过头看看这个庶弟,平时并没什么存在感,会帮着林滦打理些简单事务,说起来甚至有些软弱。   “你去茶楼安排,把林苑她们送回府。”林昊焱叮嘱,并没多说什么。   林晋称是,转身坐上马车前板。   车夫不敢久留,调转车头离开。   茶楼外的人潮终于退去,林家姑娘们纷纷上车,家仆们亦不敢怠慢,打起万分的精神。   这样乱的时候最容易出事,万一哪个小主子磕碰一点,她们的皮就得掲去。   二姑娘林萍在车上陪冯依依。见人昏着,一阵心疼。   或许这些人里,她最能理解冯依依的心情。前一瞬还同郎君花前月下,后面一眨眼人就……   林萍叹口气,现在还不知道娄诏是死是活,可是那样大的响声,即便她不懂得火.药,但看那冲天火球,便也知人是凶多吉少。   “你怎就这样周折呢?”林萍摇摇头,拿着帕子轻拭冯依依脸上泪痕。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京城,特意安排的仲秋节是毁了。原本宫中要燃放的礼花,被太后责令撤下。   晏帝更是大怒,当即下旨彻查此事。   于西番使团进京之际,趁仲秋赏灯节庆,当朝中书侍郎居然遇险。要说是意外,可还真就那么巧吗?   天子震怒,底下官员怎敢怠慢,纷纷放下家中团聚,赶回衙门,调动着手下人员。   路上到处是官兵,手中拿着冰冷的刀枪,无情驱赶人群各回自家,但凡有可疑,直接带回去关起来。   林府的马车自然不会被扣住,但是路上也询问过几次,林晋总会耐心解释。   回去后,几位夫人等在前厅,个个脸上焦急。见到自己女儿回来,抱着好一顿抱怨。   林晋本是庶子,生母早亡,家中无甚地位,便就安安静静做着该做的事。后面将冯依依送回了淑园。   。   昏睡中的冯依依并不安稳,眉头紧皱,脸上化不开的忧愁。就如同当年,冯家的噩梦那样缠绕。   心头好像被谁用力地锤击,沉得让她喘不动气。   泪湿枕巾,冯依依缓缓睁眼,纤长眼睫被泪水粘连一起。   外面灯火昏黄,床帐垂下,金丝线而成的繁星也没了之前璀璨。   冯依依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盯着帐顶,耳边是外间的说话声。   并不知道冯依依已经醒来,老太君坐在软榻上半天不语。   眼见外面天已亮,东方天空起了晨光,新的一日来临。   “老太君回去休息,这边让奴婢们来伺候。”梅妈妈劝了声。   眼看着一夜间老太君苍老不少,梅妈妈明白,人是真的在意冯依依。把当年遗憾全都放在这孩子身上。   可是不得不叹息一声,表小姐冯依依的姻缘路实在坎坷。   老太君抬抬干涩的眼皮,腰身早就吃不住劲儿,僵硬的厉害:“说,那边怎么样?”   下面,站的正是林晋,袍角上沾染着露珠,闻言欠下身子:“回老太君,世子去了中枢都院,让我回来传话,说今日不回来。”   “啪”,老太君拍了榻上小几,几乎震下上面茶盏,“我问你世子了?我问你娄府。”   林晋抬头,对上老太君目光后复低下头:“娄府不让任何人进去,只皇上身边孙公公去过,据说出来后,脸色并不好。”   林晋静静站立,虽为林家子孙,但是与老太君并不亲近,更不会像林昊焱那样,上去亲热叫一声“祖母”。   “不让进?”老太君脸色阴沉,心中叹息一声,“你下去吧,看看世子那边要不要帮忙,你帮着跑跑。”   林晋称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坐了一会儿,老太君始终不放心,去了里间卧房。   外面的一言一语,冯依依皆听得清楚。   脸离开枕头,手臂支着身子坐起,一头青丝顺贴的落上后背。   “我没事。”冯依依开口,有气无力。   伺候的婆子轻轻拉开床帐,借着微弱光线,看着坐在被褥间的姑娘。   一身素白中衣,两条细瘦的手臂搭在被上,脸上不悲不喜。   老太君被搀着走过来,心口猛地一揪。冯依依脸色苍白,安静坐着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林菀书。   “依依。”老太君唤了声。   颤巍着手从婆子手里接过一件外衫,亲手为冯依依披上。   冯依依嘴角动了动,最后垂下脸去,眼圈像是被烟熏到,酸涩难受。   婆子们把床帐收好,扶着老太君坐在床上。梅妈妈使了个眼色,伺候的人齐齐退了出去。   卧房只剩一老一小二人,皆是不语。   老太君眼眸一撇,瞧见了一旁桌上的参汤,想来已经搁了好一会儿。   “有时,事情总不会被人掌控,各种变故,你要看开。”老太君苍老的手一攥,心中同样堵得慌。   她接了冯依依回来,本是想给人一个好的生活,不让她流落在外受苦。她也想放手,让冯依依做自己的选择。   可是为何,做了这些,她的孩子还是受伤?   冯依依不说话,只低垂着头,被下两只手绞在一起。   “依依,外祖母做不了别的什么,但是能带你去娄府走一趟。”老太君舍不得看冯依依这幅失魂模样。   “去那儿?”冯依依低声问。   “对,”老太君颔首,斩钉截铁,“当日是他先给咱们承诺,如今这般,我们为何不能前去问清楚?”   “人没事,咱就让他家定下,三媒六聘,别整日只靠着一张嘴。我家姑娘好,有的是好郎君求取,没必要整日去为他提心吊胆;若是有事,你也该明白,凡事不能强求。”   老太君话音掷地有声,身上难掩的干脆果决,话虽难听,但是有理。多年不问他事,如今为了冯依依,她决意亲自带人前去。   “不过,”老太君话音一转,伸手端起桌上参汤,“先把自己给整理精神,不管何时,我家依依必须是光彩照人。”   冯依依手指动动,最后伸手接过瓷碗,试着那微微温度。   “老太君说得对。”冯依依将参汤喝尽。   坐在家中胡思乱想何用,要想知道就前去相看。好的,坏的,总要面对。   老太君心下微松,眼前孩子听劝,并不会一味地哭泣悲伤。   这时。梅妈妈抱着桃桃进来,应该也是怕冯依依胡思乱想,抱着孩子过来安慰她。   “娘。”桃桃奶声奶气叫了声,随后张开小手坐进冯依依怀里。   冯依依鼻子一酸,紧紧抱住孩子,脸贴着桃桃的小脑袋。   桃桃刚睡醒,奶嘟嘟的脸上还带着睡印子,乖乖地坐着,一动不动。   “饿不饿?”冯依依问。   桃桃点头,她只会说简单的几个字,大多时候还是咿咿呀呀。   “好,娘给你做面吃。”   老太君熬了一宿,现在已经撑不住,被人扶着回了院子。   半晌后,冯依依不再坐立不安,林晋回来说过,宫里御医一直在娄府,那也就是娄诏还活着。   不让人进去也能说通,万一真是有人要害他,的确得好好防着。   而且,冯依依不信,娄诏那样一个人,怎么就会轻易出事?向来,他把每一步都算得仔细。   梅妈妈过来,说老太君在休息,等了晚上就带冯依依一起去娄家。   冯依依心中生了感动。   最初来林家,她没奢望过什么。毕竟高门大户,她不过是个表姑娘,而现在看,老太君是真心待她。   “对了,外面有个娘子,自称是表小姐的堂姐,想进来看看你。”梅妈妈道,“人在门房那边等着,要不要她进来?”   林家的人仔细,定是知道冯寄翠乃孔深妻子,因此顾虑。这个节骨眼儿过来,怕是为了男人求情。   冯依依倚上美人靠,看着走来走去的桃桃:“让她过来吧。”   自从入京以来,冯依依与冯寄翠从未见过。彼此也知道对方所在,却心照不宣一般,不曾交集。   过了一会儿,冯寄翠被领进淑园,局促的站在院中。   林家世家门第,处处是规矩,单是一路走来,冯寄翠都不敢抬头看下人们的脸。   冯依依抱着桃桃走出回廊,清浅一身衣裙,沐浴秋阳中,妩媚俏丽。   “堂姐。”冯依依立在桂花树下,浅浅一笑。   冯寄翠动动嘴唇,喉咙中冒出两个字:“依依。”   本都是冯家的女儿,如今两人天差地别。一人被国公府老太君捧在手心做明珠;一人被迫嫁人,日子苦楚难熬。   看见桃桃时,冯寄翠死寂的眼中有了波动:“孩子多大?”   “一岁多。”冯依依逗逗桃桃的小嘴,“桃桃,叫翠姨母进屋用茶。”   婆子们在正间泡好茶水,院中两人进去。   桃桃被乳母抱走,乖乖地一声不吭,小手紧紧搂着布老虎,那是她现在最珍视的东西。   冯寄翠坐着,一直看着桃桃拐出门去,方才收回视线。   “堂姐喜欢桃桃?”冯依依问,提着茶壶往盏中倒水。   冯寄翠腿上双手抓起,嘴角微微一紧,泛起苦涩:“我那孩子若活着,想来也是这般大。”   冯依依放下茶壶,看出冯寄翠脸上悲苦,却也不好问什么。那是人家家事。   “可怜他还没来世上看一眼……”冯寄翠深深一叹,继而抬脸,牵强一笑,“依依,我不是来为孔深求情。虽然他大伯一直逼我,但我却想让他去死。”   冯寄翠情绪激动,浑身开始发抖,像是愤怒,又像恐惧,犹如秋日瑟瑟的枯叶。   “堂姐?”冯依依搭上冯寄翠的手,试到一片冰凉,也就看到人袖下手臂上的伤痕。   “他不是人!”冯寄翠抬手拭去眼角冰凉,紧咬牙根。   过了许久,冯寄翠压下心中情绪,灌了一口茶,才平复下来。   冯依依看看外面天色,日已西垂,眼看就要黑天,届时她就会同老太君去娄家。   “依依,当年大火后,妹婿曾经去过扶安。”冯寄翠开口,眼眶微红,“他心中有你,当时整个人淋在雨里,在那片废墟中不停走着,劝不住。”   冯依依看去冯寄翠,手不觉握上茶盏,指尖烫了一下:“他回去过?”   “去过,没回魏州,留在扶安好一段日子。”冯寄翠点头,“他问我打听了二叔那边所有产业的信息,房产,铺子,田地。后面一样样的全给你要了回来,守住。”   因为家里逼着嫁孔深,冯寄翠心里怨气,这件事从没跟家里说过,看他们为二房产业徒劳奔走,也是一种变相的出气。   “还有一事。”冯寄翠从身上取出一个锦囊,塞进冯依依手中,“这个,你千万好好拿着。”   冯依依低头看,锦囊平平无奇,只是女子平日里装东西所用。   冯寄翠起身,扫扫身上褶皱:“孔深大伯还等着我回去,我不久留。”   “堂姐,你为何不离开?”冯依依跟着起身,忍不住开口劝说。   冯寄翠脚步微顿,自嘲一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之前只提过一句和离,孔深就将我打了半死。现在我也不走了,就看他怎么死?他死了,我不还能坐收一片产业吗?”   “以后对自己好些。”冯依依道。   “会,”冯寄翠点头,随后想到什么,低声嘱咐,“你小心,永王不一般,詹兴朝是因为你进了顺天府大狱,我怕他们会对付你。”   说完,冯寄翠又道一声珍重,便离开了淑园。   冯依依把那枚锦囊收好,试到里面应该是一把钥匙。   天色下黑,国公府马车一路向西,直奔侍郎府。   一日过去,关于昨夜的大火,城中蔓延着各种流言。   侧门,娄夫人等在这儿,迎了老太君和冯依依进去。   此时的中书侍郎府像铁桶一样,每个人的脸上脸色凝重。   老太君也不打算客套一番,直接开门见山:“我们过来看娄大人。他当日称我家依依为夫人,这不来一趟也为难,娄夫人不若直接给个清楚。”   娄夫人明了老太君意思。现下人能过来,证明对娄诏在意。   “老太君里面请,确实是这个道理。”娄夫人伸手引路,示意一旁婆子,“你带少夫人去正院。”   冯依依与老太君相视一眼,随后跟上婆子,走去相反的地方。   安临院安静,刚踏进院门,迎面而来的是淡淡药味儿。   冯依依推开门走进正屋,往左面拐就是娄诏的卧房。   房里灯烛明亮,映着床边半透的烟黄色幔帐。   隐约可见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冯依依轻步走过去,隔着幔帐看进去。 第六十二章   冯依依的手碰上床帐, 慢慢挑开一条缝隙,一股奇怪的药味钻进鼻子。   像是饭菜放久了馊掉的味道,又像是陈年未开启的房屋, 里面的霉湿气。总之不好闻, 让人胃中翻腾。   床上人静静地躺着, 身躯上搭了一条薄被, 几乎看不到他的呼吸起伏,就那样躺着, 什么都不知道。   冯依依屏住呼吸,侧侧脑袋视线往上移动。待看到娄诏那张脸时,心口滞住,忍不住瘪了嘴角,鼻尖酸涩难忍,眼中热意似要决堤而出。   她一直都觉得娄诏好看,那张脸几乎无可挑剔, 便只是简单的皱眉,都只带一股倜傥。   如今, 那张美玉一样的面容涂满黑药, 再看不见昔日光彩。   “你怎么了?”冯依依声音染上哭腔, 双眼氤氲开,苍白的脸皱成一团。   她伸手到娄诏的脸侧,可是不敢动,怕那烧伤会很疼,只剩指尖的颤抖。   眼前这幕, 冯依依想起两年前。当初冯宏达带着她逃离,脸上也是烧伤,涂着黑乎乎的药膏。曾经, 冯宏达换药,冯依依无意间看见那新的烧伤,那样可怖,根本不敢碰。   她不敢信,娄诏的一张脸以后也会带上伤疤。他那样骄傲的人,一定会在意。而仕途,终是会受影响,朝廷怎么可能给一个有残之人做中书令?   是谁想毁了他?   冯依依吸吸鼻子,强忍着想掉下的眼泪,手指碰上那团烧焦的头发。现在的娄诏,已经完全认不出。   “会好起来的。”她只能这样说,被子下面是何等状况,她实在没用勇气掀开来看。   这时,御医进来,看看床上的人,亦是一脸愁容。   冯依依转过身,手指蜷起,偷着拭掉眼角泪痕,胸口像是被塞满棉絮,透不过气。   “先生,他状况如何?”冯依依问,声音明显带着哽咽。   御医放下药箱,将床帐收好:“老夫定会竭力而为。”   话并不会说满,事情重大,床上躺着的可是差一步就成为中书令的人。老御医资历深,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清顺进来,对冯依依做了一礼,手指着外面。   冯依依会意,跟着去了外间,留下清净给御医诊治。其实也实在不敢留下,怕看到娄诏一副破旧残躯。   昨夜花前月下,仿若还在眼前。他牵她的手,为她系上姻缘带,他说他喜欢她……   走出正屋,秋夜的凉风拂面,天边明月依旧高挂,甚至比昨夜还要圆上一分。   冯依依深吸一口气,眼中肿胀酸涩,喉咙处的啜泣总想破口而出。   “发生了什么?”冯依依问,分明从茶楼离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清顺垂首站立,双手去握在一起:“马车往宫城走,路上不少人赏灯,堵了去路。我带着几人去前面开路,刚走出去没多久,路旁的烟花摊子就炸了,刚好大人的马车在那儿。”   “烟花?”冯依依一阵晕眩。   清顺称是,一字一句说着:“当时有风,吹下一盏灯,直接落在摊子上。”   事情看起来就是这样简单,无非是凑了巧。娄诏马车停在烟花旁,意外遇了火种,发生后面的惨事。   要说是意外,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因为烟花出的事实在不少。可是那烟花摊子真那么大威力?   冯依依不信,牵扯着最近的一系列事情,她总觉得是有人对娄诏下手。可是话说回来,凡事要讲证据。   “查出些什么?”   清顺摇摇头,语气中全是无奈:“摊主当场死去,查过家人,没什么问题。别的全在顺天府,由督查院监办,刑部与大理寺协办。”   冯依依听着,步伐麻木的出了安临院。   。   花厅。   下人泡了茶后,自觉退出去。   娄夫人一方帕子捂住唇角,轻咳两声。   一桌之隔,老太君稍稍缓了脸色,问了声:“听说夫人犯了咳症,可有好些?”   娄夫人坐着端庄,闻言温婉一笑:“陈年旧疾去不了根儿,等过了这段时节就会好些。倒是老太君亲自过来,实在折煞诏儿。”   “好好养着,这些都是为儿女累出的病。”老太君客套劝了声,手往桌沿上一搭,“知道夫人心疼儿子,现在定是担忧。但是我也疼依依,那孩子怎就这样坎坷?”   娄夫人点头,眼神软下来:“我第一眼见她就喜欢上了。就跟夏日的蔷薇一般,活泼,热情可爱。”   老太君仔细打量娄夫人,眼中自带一股犀利。这一辈子她也算见尽了各种人,宫里的娘娘,街边的买卖娘子。   但是现在看娄夫人,却有着与家里几个儿媳不一样的气质。首先人很沉稳大气,遇事不慌,待客有礼。这点和乔氏相比,简直是差出一大截,到底是真正世家里的姑娘,不一般。   对于娄家,老太君略知一二,毕竟当初娄家也算与林家齐名。只是娄家老太爷太过耿直,与当年金銮殿直指惠帝宠幸奸臣,后面自行告老还乡,回了魏州。   如此,老太君语气越发客气几分,接了娄夫人递上来的茶:“如今这事难办,我也不怕说的难听。娄大人当众称依依做夫人,外头可都知道两人会在一起,要是娄大人出个什么事,我家依依就得莫名背上一个寡妇名声。”   娄夫人闻言并不恼,谁家的孩子谁疼,人之常情。   “依依有老太君照顾,我心里替她高兴。您说得没错,诏儿这事儿糊涂,要我说就该快些办下,咱都省去心事。”   老太君颔首,脸色不若刚来时难看:“我现在就想知道,娄大人的状况,也等夫人一个说法。”   “自然。”娄夫人应下,话语稳当,“诏儿现在病着,太医一直在守着,要说后面怎样,我不敢打包票。但是我想说,娄家的大儿媳我只认依依。”   老太君心中有悲有喜,脸上倒是不显。娄家的家风好,她一直知道。不像旁的世家大户,内院混乱,妻妾一堆;娄家清贵世家,性情秉直,家中男子只娶一妻。   正因为此,老太君当初才默认下娄诏。放别的男人身上,谁能为妻子守两年?   娄夫人顿了顿,抬眼看去老太君:“老太君一心为依依,深夜至此。我索性也就说出来,看看您这边是否能行?”   “夫人请讲。”老太君满头银发,嘴角微微一抬。   “诏儿心思我知道,当初他南下辛城,就是为了依依。他后悔两年,当年事咱不提也罢。”娄夫人开口,一字一句有条有理,“我是想让他俩有个好的结果。”   老太君眼睛微微一眯,不赞成,亦不反对。   这一趟过来,无非两个目的。一是来探视娄诏病情;第二个,她到底有私心,想让冯依依看清事实。   从林滦口中,老太君已经得知昨夜那火如何了得,还有别的消息,都在说,娄诏是救不回来的。   这边,娄夫人自然看到老太君脸上的细微变化,便又道:“即使做了最坏的打算,诏儿他不幸……那,我收依依做个女儿,如何?”   “做女儿?”老太君心中琢磨着这三个字,脸上到底闪过无奈。   若是这样,也算最好的解决。   两人相互看着,最后彼此同意。   “哒哒”,婆子在外面敲了两下门。   “夫人,少夫人过来了。”   须臾,花厅的门开了,冯依依迈步进来,肩头落着一片月霜。   娄夫人站起来,上去拉住冯依依:“留下来住几日,陪陪我,好不好?”   “留下?”冯依依看着娄夫人,又看看老太君。   “适才,我与老太君商量了,她同意。”娄夫人又道。   老太君面上和缓,笑着点头:“不用担心家里,桃桃有人照顾。”   三人说了一会儿,老太君便起身要走,冯依依搀着人去送。   还是方才侧门进来的那条小道,祖孙俩相互搀扶。为了让两人说话,娄夫人并没有跟上来。   “看到了?”老太君问。   冯依依点头,其实没有细看,不知为何,她没有那个勇气。   老太君不忍心细问,看人这幅样子,也能猜出个大概。左右让人在这边留两日,事情总该是自己选择。   “谢谢外祖母。”冯依依轻轻出声,然后试到老太君苍老的手一僵。   “你叫我什么?”老太君想要确认,这样大的年纪居然生出久违的期待。   她是接回了林菀书的孩子,可是她心里清楚,冯依依在心里没有接受林家,与她也是隔膜着一层。两人明明是亲人,有时又那样客气生分。   一声“外祖母”,才是真正的亲近。   “外祖母。”冯依依又叫了声。   或许,老太君找了林菀书二十年,也折磨了二十年,已经够了。   老太君揩揩眼角,声音哽咽应了声:“在这边住两日,他毕竟为你做过许多,你是该……好好照顾自己。”   没再多说,老太君叮嘱两声,随后被梅妈妈搀着上了马车。   娄夫人等在游廊下,正对身旁的婆子交代着。   见着冯依依过来,娄夫人道了声:“一道去安临院看看。”   冯依依称是,乖巧跟在人身后。   “我让人把素雪院收拾出来,你住到那边。伺候的人都换了,你不用担心。”娄夫人话语温柔,如同她走路的样子,轻缓温婉。   进去安临院,正见着人进进出出忙碌,大半夜的灯火通明。   “里面人多,你先去书房中坐坐,我去同御医问一声。”娄夫人指指西厢书房。   冯依依点头,看样子,里面应该是在给娄诏换药,确实不好进去添乱。   娄诏书房,冯依依来过几次,那时还是她偷来京城,被娄诏抓到。那段过往既好气又好笑,他板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就好像自己欠他什么。   不过现在冯依依明白了,他当时的确在气,气她不来寻他,气她心里没有他。   多别扭的一个人?   冯依依听见外面的动静,看见了墙边的一口木箱,上面虚虚挂了一把锁。   走过去,一掀箱盖,见着里面全是一卷卷画轴,仔细的捆着系绳,摆的整整齐齐。   冯依依伸手取出一卷,手指一抽,卷轴松开。   随着慢慢展开,画上女子也呈现了大半。怪石嶙峋的假山旁,夕阳余晖染暖冷硬,女子静静站立,大红色斗篷包裹住身躯,脸上笑容明媚。   画的底上一行字:吾妻,依依。   冯依依僵站在那儿,久久盯着画面,上面落款日期是一年前。   再打开一幅又一幅,全是她的画像,神态不一,有些连她自己都忘记,是何时何地……   夜深,娄夫人说娄诏已经睡下。   冯依依没有进去,回到了素雪院。   一景一物尤是从前,好像那几个婆子打牌的笑声还能听见。   下人将床铺收拾好,伺候冯依依沐浴干净,随后才离了卧房。   冯依依躺去床上,身旁是她带回来的一卷画轴。   当初娄诏去到冯家,所有人都说他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是冯依依只见过他吟诗,书写,琴与画却不知。   成亲后,她也曾对着他撒娇,要他给她画一幅画像,娄诏会说他很忙。   或许是两日来的困乏,或许是案几上的熏香,冯依依不知不觉睡过去。   街上敲了两声梆子,已是丑时。原本定的两日灯节,如今外面一片冷清,只余各家门前的两盏灯火。   守备营的人偶尔骑马打街上经过,巡视着一切可疑。   冯依依翻了个身,面朝里,脑袋习惯的往被子里缩。   混着街上的梆子声,外间正中的软塌发出轻微吱嘎声。然后,就见榻面缓缓开了一条缝。   一个人影身形利索,风一样从里面闪出。   站在外间一会儿,那人听着外面风声,一副身姿颀长,借着月光,可见是一身黑色劲装。   确认没有动静,人影往卧房移动,每一步踩着轻巧。   琉璃珠帘擦碰着,发出细微的清脆。   “傻丫头。”黑暗中,似叹息似怜爱的声音。   人影走去床边,手指一勾挑开床帐,便见着里面睡着的人。   小小缩成一团。   冯依依睡得不安稳,总看见一片火海,周身一片火热。   突然,额上触上一片清凉,冯依依双手忙去抓上,想要留住。   她豁然睁眼,大口喘气,颤抖双手真真实实的抓到了什么,微凉。   “啊……”冯依依吓得大喊,下意识想逃开。   来人比她更快,一只手捂上她的嘴,化掉了她还未出口的呼喊,手臂一揽将她整个人抱住,拉来自己身前。   冯依依去拍打腰间手臂,双脚乱蹬,整个人被被子缠裹着,像一只挣扎的猫儿,张牙舞爪。   耳边一声轻笑,继而耳垂上一抹濡湿触感。   “是我。” 第六十三章   冯依依把整床被子踢得凌乱, 只听这一声轻唤,便不再动弹。   光滑的脚踝缠上床上垂下的穗子,她正掰着捂住自己嘴的手腕, 想要张口咬人。   “依依。”娄诏又唤一声, 从后面拥住冯依依, 微凉的手轻拂娇嫩的脸颊。   “你松开!”冯依依越发挣扎, 当真是直接咬上娄诏的手,下了狠力。   娄诏似没料到冯依依突然如此, 手上传来疼痛,眉间微微一皱,便也没收回手,任由她撒气一样咬着。   “唔。”冯依依嘴角溢出一声哼唧,眼角忍不住留下情泪。   一排贝齿现在也没了力气,根本咬不下娄诏一块肉。   娄诏哭笑不得,另只手摸摸冯依依的后脑, 轻声道:“先歇一会儿再咬,我不跑。”   冯依依气的呼呼喘气, 不客气的拍掉娄诏的手:“你走。”   他是不是觉得骗她很有趣?明明躺在安临院, 现在好, 一副生龙活虎跑过来?   “你让我去哪儿?”娄诏摸摸刚刚被咬的手,指尖试到一排整齐的牙印,“这本来就是我家。”   冯依依不管,自己拖着被子往床里去,明白的是不想靠着娄诏。   “依依?”娄诏身子往前一趴, 单臂撑在床上,伸手去勾冯依依的袖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臂刚好压着那被子。   冯依依不说话, 心里只觉憋的厉害。娄诏这厢好好地,而她巴巴的跟着老太君跑过来,就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将脸往旁边一别,冯依依紧抿唇角,两只腮帮子气得鼓起来。   娄诏见拽袖子不管用,干脆伸手进被子里,抓上那只细细的脚踝,像是镣铐一样将人锁住。   “别气了,我不是存心隐瞒你。”娄诏晃晃冯依依的脚,耐心的解释,“事出突然,我不想你牵扯进来,在林家,你至少安全。”   冯依依抽不回脚,气恼的哼了声,仍是不理人。   娄诏干脆踢了鞋子钻去床上,人跑,他就追,人躲,他就死皮赖脸往上凑。   “你?”冯依依拽不回被子,干脆赌气一样摔下,自己着中衣缩去墙角。   娄诏也不说话,冯依依移去哪里,他就凑到哪里,左右一张床榻多大点儿地方,甚至他腿一横,就会把她堵在一处。   “我就想和你说说话。”娄诏拿肩膀轻碰冯依依的,俊脸往人凑凑,“我的脸没事,一点儿皮都没破。你要不要摸摸?”   从来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娄诏感谢自己有一张好面皮。   说着,他攥上冯依依的手,带着碰上自己的脸。   冯依依蓦的抽回手,指尖还留着刚才光滑的触感。娄诏没有伤,那张脸好好地。   “还不肯说话?要不,”娄诏话语一顿,把自己另一只手也送到冯依依嘴边,“来,这里还有一只。”   “谁屑要?”冯依依气鼓鼓的脸一别,又给了一声冷哼。   现在想想还是气,冯依依抱着自己双膝,身子团的小小的。   娄诏为冯依依顺着后背,脸歪着去看她,尽管一片黑暗,只能看清个轮廓:“我家依依生气咯,怎么才能哄得好?”   “不用你哄!”冯依依身子一晃,没好气的想甩掉背上那只手。   “不用我哄?”娄诏手臂撑去冯依依身侧,碰上了她的鼻尖,低沉嗓音问,“那你想让谁哄?”   冯依依往后一仰,后背碰上里墙,闻言不甘示弱:“外祖母说过,会为我选婿。”   “选婿?”娄诏口气微变冷硬,不若刚才温和,“你还有这想法?劝你趁早断了。”   娄诏伸手按着冯依依唇角,眼尾轻挑,笑了声:“这样合适的夫君放在你面前,你还想三想四,真想找个下凡天神一样的?”   屋外风起,窗纸上摇晃着树影。   娄诏轻吻一下冯依依额头,淡淡梅香钻进鼻子,化去了他浑身的清寒。   “昨夜茶楼,外面有几个人守着,大概料定我会从那条路进宫。在一处拥挤的地方,我趁他们不备从车上下来。后面的你知道了,烟花摊子爆开。”   娄诏简单说着昨晚的事,顺势靠着冯依依边上轻轻坐下:“我先头也并不知道会有暗算这事儿,才让你担忧。”   “后来呢?屋里的那个是谁?”冯依依问,话音淡淡的。   “假的。”娄诏手指去勾冯依依的头发,指尖轻捻,“后面抓了一个他们的人,干脆就用上了。”   冯依依歪头,瞅了眼娄诏:“你说屋里躺着的是要害你的人?”   娄诏揉揉冯依依的头顶,脑袋一侧靠近她:“不然,你让我上哪去找一个装那样像的人?要不会动,不能说,还得是烧伤。”   “那你呢?为何藏起来?”冯依依问。   既然娄诏没事,为何不直接去宫里,把这件事讲清楚,而是隐藏起来?   娄诏倚着里墙,指尖青丝缠缠绕绕:“我想将计就计,干脆放手去查,难得屋里躺着一个,多好的机会?他们敢这么做,一定也是急了。”   冯依依听着,虽然娄诏没有明说,但是她猜到那人当是永王。   或许从林家抓走詹兴朝的开始,娄诏就已经开始对永王下手。   就听娄诏继续道:“我刚从外面回来,知道你住在家里。让你担心……”   “我才没有。”冯依依垂下头,低声嘟哝一句。   娄诏伸出手臂一勾,那截细细的腰身就被圈住,稍稍一带,就抓来身边:“还不承认?”   他用了些力气,将扭动的人箍住,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   “疼。”冯依依抗议,捂上自己的脸,黑暗中瞪了娄诏一眼。   “那好,我的事说完了,咱谈谈这个。”娄诏不放手,身子往前一探,手从枕头下抽出长长一条,“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冯依依心虚,娄诏手里拿的正是她的副画像。想伸手去抢,对方眼疾手快拿开,圈在腰上的手里又不松。   “大胆,”娄诏凑去冯依依耳边,装出一副官腔,“在本官面前还想销毁证据?明明偷拿本官东西,死咬嘴唇不承认。”   冯依依耳边一热,那感觉似碰非碰,偏偏扰得耳边痒痒的:“那上面的是我。”   “对,”娄诏直接点头应下,“是你没错,但画是我的。你不问自取,实该惩罚。”   冯依依别开脸,不说话。她是发现了,不但与娄诏体力上争不过,就连嘴皮子,似乎也不是他的对手。   也不知道,他平日里怎么就能装得这么深?没有旁人,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不说话那就是认了?”娄诏下颌搭上冯依依肩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偷拿他人贵重之物,本官记得法典中有这两条处罚。”   冯依依被勒着没了脾气,皱着眉不满:“一幅画也算贵重?”   话一出口,才惊觉是掉进娄诏挖好的坑里。   “瞧,你认了,那本官就要罚你。”娄诏开口,手里画轴,轻轻去戳冯依依的手心,“法典处罚第一条,打你手心。”   冯依依眼睛一瞪,转头看娄诏。   “咳咳,”娄诏清清嗓子,赶紧将画轴放去旁边,“当然,依依手那样好看,本官不忍心打,那就只能是第二条。”   娄诏伸手穿过冯依依腿弯,将人抱来自己腿上,微凉脸颊贴上她温热额头。   “既这样,你只能做娄诏的夫人,他的东西就是你的,人也是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他还会听你的话,天热给你打扇子,天冷为你披衣裳。就他那模样,你收了他不亏的。”   冯依依不知是因为腰间的痒意,还是被这话逗乐,差点噗嗤笑出声:“你说的这些,婆子婢子都能做。”   听听这些话,是一个左相能说出的?   “怎能这么比?”娄诏轻捏冯依依鼻子,颇有些不满,“你摸着良心说说,我能做的,婆子婢子能做?”   冯依依揉着鼻子,脸颊发烫,整个人被这样圈抱着,就像自己是他的所有物。还有这些话,怎么听都觉得脸红。   “她们能带你骑马?能带你南下?能给你往家挣银子?”娄诏语气一顿,促狭一笑,“你又不说话,是不是在瞎想什么?”   冯依依窝在这样的温暖中,身子骨犯懒,抓上娄诏的手,摸着方才她咬的地方:“疼不疼?”   “疼!”娄诏声音中略带委屈,转而狡黠一笑,“按照法典,你故意伤人,也该受罚,本官同样列出两条。”   “好了,说这么多,就是不说你要去哪儿,去做什么?”冯依依打断娄诏的话。   他只说些欢快的,让她宽心,哄她开心。可他自己面对的什么,只字不提。   冯依依见娄诏不语,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可想而知,永王已经对他明着下手,这一场斗争必是你死我活。   “我一会儿要走,有人还在等着我。”娄诏正色,指尖贪婪的缠着女子一缕青丝,“做什么,我不能同你说,但我肯定会回来看你。”   冯依依没再问,娄诏就是这样,认定什么就会去做。像科举考试,像辛城暴民,乃至于她,他想要什么从来都是明确的。   “累了?”娄诏问,双手托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儿,轻啄一下软唇,继而辗转厮磨。   冯依依身子软软滑下,后面枕在娄诏腿上,一头长发铺开,沾染着淡淡清香:“我明日把画送回去。”   娄诏后背倚着,轻抚冯依依的头顶,指尖穿进发丝,轻揉细摁:“本就是画给你的。就记得你以前爱笑,时刻翘着嘴角。”   “嗯。”冯依依闭上眼睛,头顶手指舒服的按压,让她神经放松下来。   “我记得画第一幅是在扶安城,画着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一身粉衣,头上系着两条缎带,垂在肩头。”娄诏轻轻说着,指尖感受到冯依依身子渐渐松缓。   冯依依缩缩身子,往被子里缩了下,喃喃一声:“那不是第一次。”   娄诏垂首,听见女子清浅的呼吸,冯依依是睡了过去。   “当然不是第一次。”娄诏抽过枕头,双手托着冯依依脑袋,将她送去枕上。   “我记得。”   轻着动作从床上下来,娄诏俯身,手指拂着冯依依光洁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待第二日醒来,冯依依发现身边没了人,一切是原来的样子。   婆子进来收了床帐,将新衣摆在床头。   冯依依抱着被子坐起,双手玩着自己的头发,一转眼,看见正对着的墙上挂了一幅画,正是她昨日带过来的那副。   娄夫人每日操持的娄家大小事务,冯依依偶尔会帮衬些。   闲下来,两人在游廊下走着说话。   “这次我不是替他说话,谁也没料到会有人在仲秋节对他动手?这孩子又偏是个不吃亏的。”娄夫人摇摇头,“他说还是亲自见你,跟你说请才行。”   冯依依听着,心里觉得娄夫人应当也不知娄诏在何处。   娄夫人脚步一顿,温婉一笑:“这件事过去,我就去国公府提亲。以前的别再提,咱过好以后的日子。”   “不急。”冯依依摇头。   在她看来,还有一件事挂记,那就是父亲冯宏达,她要等他回来。   娄夫人不勉强,只道声好。   “夫人,不好了!”管事慌忙跑过来。   娄夫人上前一步,脸上闪过不安:“何事惊慌?”   “是永王,他称来探望咱家大人,已经进了府门。”管事一脸哭相,也知是出了祸事,“守门的挡不住,永王身份在那儿……”   “永王詹勒,”娄夫人忍不住咳了两声,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竟亲自来了?”   管事慌了手脚:“现在永王已经往安临院去了,身边还带着一个神医,要为大人诊治。”   娄夫人眼前一阵发黑,冯依依忙将人扶住。   “管事去忙,守住大门,莫要再让别人进来。”冯依依挥手,挥退了管事。   娄夫人一手扶着廊柱,身子弯下去:“他是来要诏儿的命,想赶尽杀绝!”   “现在西域使团进京,永王是瞅准皇上会顾忌,怕人家知道皇家兄弟不和,因此才敢如此做。”冯依依道,抬眼远望,“咱们快去安临院。”   事不宜迟,两人一同往安临院去。   娄诏不在府里,什么神医来诊治,不过就是想确认娄诏真实情况。万一发现床上人是假扮,便是一纸欺君之罪。   赶到安临院,正见永王挑了珠帘踏进娄诏卧房,身后跟着所谓的神医。   冯依依冲过去,见到永王已经到了床边,单手捂住鼻子,另只手去掀床帐。   “咳咳……”偏偏这时,床上的人居然有了细微声音。   冯依依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这声音是? 第六十四章   卧房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扇密封不开,药味儿,熏香味儿, 还有刚换下团在地上、污秽一片的被褥。   就像是常年腌咸菜的大缸, 不是让人愉悦的味道。   永王低头, 粗重的眉皱起, 眼中一片阴戾。抬脚,靴底正好踩上一团污秽。表情厌恶更甚。   几个伺候的婆子不敢动, 纷纷退到一旁。   冯依依趁着永王愣怔,几步上去挡在床前:“王爷赎罪,娄大人现在不能见风。”   詹勒阴凉的眼眸盯上冯依依,像是一条出洞的毒蛇:“好大胆子,让开。”   冯依依不动,反而抬眼相对:“王爷硬要看娄大人,人若是有闪失, 谁负责?”   “本王自然带了神医过来,可以帮忙诊治娄大人。”詹勒上下一打量, 似乎也猜到了冯依依的身份, 顿时眼神更添几分阴狠。   “王爷是说你可以负责?”冯依依问。   詹勒近五十岁, 身材微微发福,挤着一双眼睛不怀好意:“你这样阻拦,可是床上有什么鬼?”   冯依依微微一笑,声音清脆:“能有什么鬼?这是娄大人卧房,他私人起居之处, 如今他病倒,反倒是谁都可以随意进来,打着为他诊治的旗号。就算是市井民家, 如此进屋也得给个说法,这边王爷竟想直接掀帘子?”   “伶牙俐齿!”詹勒眼中生出杀气,手指间忍不住发痒。   若是在永王府,他此时定然将手掐上冯依依的脖子,扭断那截细细的颈骨。   “并不是,”冯依依话语平静,并无一句冒犯,更无取闹阻拦,只是摆道理出来,“事实是这样,皇上知道娄大人状况,派了御医前来诊治。王爷前来,皇上知道吗?”   詹勒往前一步,脸色阴沉得厉害:“同僚探望,需要皇上首肯?”   “自然不用,”冯依依摇头,然后看着后面的神医,“但是这位郎中先生不能碰娄大人。”   “为何?本王是一片好意。”詹勒几乎没了耐性,更觉眼前女子不知死活。   冯依依并不慌乱,在娄府,詹勒还不敢明目张胆做出什么。要说过来,无非是两件事。   一是确认娄诏现在状况;二来,便是那跟来的神医,决不能让他碰娄诏,有些手段当下看不出来,谁知过多久就会有效果,到时候就晚了。   “有道是医者不疑,疑者不医。娄大人一直都是赵御医照顾医理,熟悉娄大人状况。”冯依依一顿,明亮视线缓缓收回,落上烟黄色床帐,“不是说王爷的郎中不能用,而是万一与赵御医想法不一,到时候出了岔子,这事情找谁?”   浅浅话音落地,细细清晰,条条有理。   一旁反应上来的赵御医不免心中一惊,刚才只觉永王不敢得罪,而往后退了步。如今想想,这事儿可不就牵扯着他项上头颅?   真要让这不知底细的神医动了娄诏,到时候永王他们拍拍脚底走人,留下的可不还是他?娄诏一个三长两短,他赵家赔上一家子。   他是皇上派过来的,本来就不是好差事,床上躺着的那个惹不得,烧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已经够他头大,如今永王又进来。   赵御医越想越觉得惊慌,整个人跟架在炭火上烤一样。   “王爷,您与娄大人同僚交情,整个朝野都知道。这边下官奉皇上之命照顾娄大人,皇上千万嘱咐,不能让旁人动娄大人。”赵御医硬着头皮上前。   事关一家老小的命,找太医绝不敢让那神医动娄诏。哪怕是他医术不行,没保住人,也不会让人做手脚,坏了他医者的名声。   詹勒瞪向赵御医,冷冷一笑:“拿皇上拉压本王?”   “不敢,下官只是如实诉说。”赵御医连忙拱手弯腰。   越是阻拦,詹勒越觉得这床上有猫腻,哪肯就此离去?   “上去为娄大人诊治。”詹勒回头示意神医。   神医扶扶肩上的医箱带子,微微颔首,便抬步往床榻走。   冯依依眼看人走过来,一条手臂伸出,拦住那神医面前:“先生既然想诊治娄大人,那就把自己身份说出来,家住哪儿?师从何人?是否会医治烧伤?若你真是神医,赵御医应当听过你的大名,咱们这边也放心。”   神医脸色一阴,看去永王。   两人这一犹疑,谁还看不出?要真是神医,必不会担心报出名号。   赵御医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永王和娄诏不和,莫不是就想趁着今日将娄诏……那他这个御医,岂不是也要连带?   “王爷,你带来的这位先生是哪位高人?”赵御医问。   詹勒可不管这些,示意神医,给了一个冷冷眼神。直接自己伸手,挑开床帐。   床帐一开,一只黑乎乎的手臂从床上探出来,无力垂下床沿上。   詹勒冷不丁看到,那手直接在他华丽的袍子上抹了一把,留下一片不清不楚的污渍,带着奇怪的味道。   “你!”詹勒忙退后一步,低头极是厌恶瞅着袍子,只觉自己身上臭的很。   “咳咳……”床帐内再次起了细弱的声音,完全听不出说什么。   这时,外间有了动静,好似来了不少人。   娄夫人从外面进来,脸色早不是先前的慌张。   与冯依依对视一眼,娄夫人不慌不忙走到永王面前,面色端庄温婉:“王爷大驾,怠慢了。”   詹勒只觉烦躁,有心知道娄诏状况,可是看那只手又实在厌恶:“娄夫人客气,本王想让神医医治娄大人。”   “王爷挂心。”娄夫人微一颔首,回头看着外间,“正好,还有几位你们朝中同僚前来探望,王爷一会儿在家里坐坐?那西番的二皇子也过来了。”   “同僚?”詹勒皱眉,耳朵竖起一听,外面可不就有熟悉的声音。   娄夫人点头:“是,都知道王爷带了郎中来替诏儿疹病,说您大度。”   冯依依往旁边一让,给神医腾出位置,伸手作请:“先生请。”   现在这种状况,詹勒犹豫了。原本娄家不让进人,他做了什么,事后费事好好遮掩,查不到他头上。如今外面来了许多官员,还有西番的皇子,就算他不做什么,娄诏出点差错也算在他头上。   “王爷,惦……记,”床帐内声音微弱,“烦请神医救救下官,咳!”   虽然很弱,但的的确确是娄诏的声音。   然后,幔帐从里面掀开一块,詹勒的方向正好能看见。   就见枕头上枕着一个头颅,烧得面目全非,气息微弱。   只看了一眼,詹勒胃里忍不住翻腾。像他平日将人打个半死,都没有眼前人来的可怕。   “神医,替娄大人诊治。”詹勒身子一转,不去看床上。   神医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抓起那只垂在床边,烧烂的手。   娄夫人和冯依依站去一旁,不再阻拦。   神医诊断完,看向娄夫人和冯依依的目光变了,好像是在劝人准备后事。   詹勒不愿久留,直接离开卧房。   外间,西番皇子和几位官员见着詹勒出来,也都客气作礼。可一眼就看见詹勒身上的污秽,怪味儿更是难闻。   娄夫人站出来,对管事吩咐一声:“带众位大人去前厅用茶。”   管事连忙走去前面引路,带着众人离开安临院。   只是所有人都与永王保持了距离,一来他身上的脏污,二来这样趁人病要人命的人,着实可怕。   眼见人都离去,娄夫人松了口气,看看一旁的冯依依:“幸亏你想出这个法子,让这些官员进来,永王才收敛。”   “也可能是凑巧了。”冯依依道,忆起刚才一幕,“娄大人如此,那些同僚不管能不能进来,礼道上是该走这一趟的,正好也是下朝的时候。”   只是冯依依没想到,西番的二皇子会过来。   娄夫人捂嘴轻咳两声,看看卧房:“我去前厅那边看看。”   说罢,娄夫人带着婆子离开,一场危机就此化解。   冯依依再回卧房,地上已经收拾干净,婆子们端着盆、提着桶,一溜儿走了出去。   此时,床帐里又变得安静,那只垂下的手还耷拉在那儿。   赵御医擦擦额上的汗,走过去轻掀开幔帐,将那只手送回去。   一抬头,人惊诧的张大嘴巴,本就不大的眼睛瞪了老圆,声不成调:“你,你!”   冯依依几步过去,可不就看见床里头,娄诏大喇喇的倚着里墙,手臂搭在支起的膝盖处。   “赵御医悉心照顾本官,本官在此谢过。”娄诏低头整理衣袍,随后身子一起,便从床上跃下。   赵御医不可思议的看着生龙活虎的娄诏,嘴巴半天没合上。再看躺在床上的,烧得认不出样子的人,才是这两日他拼命拯救的人。   “娄大人,这是?”赵御医终于找回了魂魄,指着床上的人。   娄诏神情淡淡,看着那具替身冷冷勾下嘴角:“御医该做什么做什么。”   说罢,娄诏拉上冯依依,带着人往外间走,冰封的脸瞬间缓和:“你一定听出来是我。”   眼见两人走出去,卧房只剩赵御医一人,确切说还有一个不死不活的。   赵御医暗道一声麻烦,现在他真是骑虎难下,必须跟着娄诏演这一场戏。不过一想,说不准与他来说也是好事,到时候娄诏回归朝堂,一身完好,他这个御医倒白捞了一身功劳,少不得嘉奖。   安临院的人全部撤了出去。   娄诏立在垂花门下,眼看着远离的那群人,眼中冷光一闪。   后面,两人进了书房。   冯依依手掌来回扇着,鼻子皱起,离着娄诏远了几步。   “你躲什么?”娄诏不是平日宽袍大袖,现在一身修身合体的劲装。   少了些儒雅风度,多了几分利索干练,腰窄腿长,不变的还是那份自带的矜贵高傲。   闻言,冯依依手挡住鼻子,指指娄诏身上。   娄诏低头,瞬间明白是何意,无奈一笑:“你嫌弃我?”   “嗯。”冯依依点头,乖巧的脸上全是认真。   娄诏站在原地,手里拍打着自己身上各处,想要将那身怪味儿去掉。   “拍不掉的。”冯依依道。   也不知在床帐呆了多久,那些味道怕是都钻进衣里了。   “那便这样吧。”娄诏拍拍手作罢。   他走到冯依依身旁,去勾她的手指,轻轻晃了下:“下次补上,我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喷喷香。”   冯依依噗嗤一声笑出来,一双眼睛弯起。   “还笑得出来,谁方才顶撞永王?”娄诏摸摸冯依依头顶,“不过你说得对。”   冯依依不客气扫掉头上的手,往后一退:“你怎么会在卧房?”   娄诏手心一空,转身往书架走去:“就准詹勒在我身边放人,我就不能在他身边放人?”   说着,娄诏不知道动了哪处地方,那高大的书架缓缓挪开,漏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放人?”冯依依念着这俩字,视线却盯着书架后的入口。   娄诏从抽屉里取出一截蜡烛点上,回头对冯依依伸手:“走。”   冯依依想了想,手搭上娄诏掌心,随着人一起进了密道。   乍一进去,阴凉气萦绕周身。烛光下,照出一排石阶,一直往下,前面一片漆黑。   身后嘎嘎作响,是那书架重新归位,将入口堵住,严丝合缝。   “这里是你修的?”冯依依不禁往娄诏身边靠了靠,心里想起冯家书房也有一条密道。   娄诏脚步稳健,踩上石阶,手里抬高灯烛。他自己走用不着光,即便在微弱的光线,他也能行走自如。   “不是,原本就在。”   冯依依低头仔细看路,闻言抬头看眼娄诏:“原本就在?”   她记得娄诏说过,这里原先是晋安候府。   黑暗中,娄诏的手一紧,扣住冯依依的五指:“是,可能也是想作为一条后路用。只是,终没用上。”   冯依依似乎听出了娄诏的淡淡惆怅,也就知道这条密道其实是通着外面,难怪娄诏能及时回来。   走下石阶,就是一片平缓,前方似有微弱光亮。   冯依依跟着往前走,离那片光亮越来越近,看轮廓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灯烛,点心果品。   不,那不是桌子,确切说,那是一张供桌。   娄诏松了冯依依的手,将蜡烛放在墙上的灯座中。随后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袍,端素走去供台前,伸手从上面抽出三根线香,靠近烛火点着。   线香插在香炉中,娄诏转头看冯依依:“依依,过来。”   冯依依走去娄诏身旁,如此也就看清了供桌上摆着三个牌位,两大一小。   “傅承郧,”娄诏牵上冯依依的手,看去供桌上,“我本名叫傅承郧。” 第六十五章   隔绝外面的一切, 密道又黑又长,只在这处稍宽的地方设了一张供桌。   冯依依看清排位上的字,很容易猜出这是娄诏的生身父母, 至于摆在稍下位置的小牌位, 是他的弟弟。   “这里是你原来的家?”冯依依问, 声音在道壁上弹回, 那样清楚明亮。   娄诏垂眸,那是他一贯熟悉的表情, 藏住自己的情绪,不让人窥探到真正的内心。   “是。”   并没有站太久,也没有说什么,娄诏从灯座上取下蜡烛,继续往前。   冯依依赶紧跟上,看着娄诏瘦削的身影。   她记得娄诏说过,进冯家是因为怀疑冯宏达同他家人的死有关。   想到这儿, 冯依依子心里一揪,这也难怪当初娄诏对她百般冷淡。可是她又希望, 冯宏达并没有做过害傅家的事, 尽管真的有可能。   冯依依脚步慢下来, 看着娄诏攥着一截红烛前行,身子挺拔。   若是那样,冯宏达与傅家的事有关,她和他是否注定不会在一起?   娄诏觉察到,回过身来, 看那阴暗密道中,女子纤纤身影:“怎么了?”   “没有。”冯依依扯扯嘴角,重新迈步跟上。   娄诏面前是个岔口, 手中烛火一擎,指着直通的那条:“这条是出府的,等有空我带你认一遍。”   说完,娄诏牵上冯依依的手,带着她往旁边小窄的那条走去。   “你为什么告诉我?”冯依依小跑着脚步跟上,身上的佩环叮当轻响。   密道便是最隐秘的退路,当年冯宏达就是死死藏住密道所在,带着冯依依逃出来。这种秘密,其实只能是家主一人知道。   娄诏手指勾勾掌中细嫩手心,回头看了眼,笑问:“为何不能告诉你?”   前面到了尽头,四下是冷硬的石壁,看起来无路可走。   娄诏站在一片光秃的墙壁前,细长手指在墙上摩挲:“傅家擅长修造,通河挖道,修路开山,不管陆上,地下。小有房屋、道路、隧道、桥梁,大有运河、堤坝、港口、城池地下排水。”   烛光晃着他的脸,面如美玉,每一处都是那样好看。   冯依依听着,这条密道想来也是傅家所修。她也听说过,傅家只管朝廷的这些督造工程,不参与朝廷纷争。   “傅家不与别人交恶,自来只管自家事。”娄诏收回手,面对墙壁微微垂首,“可到头来还是背上一个谋逆大罪。傅家无兵权,朝中不结党,何来谋逆?”   幽长密道中,是男子一声阴冷的笑,随后就是沉默。   这时,头顶位置发出轻响,一块巨大的石板翘起,露出一条缝隙。   外头的光亮进来一点,落在脚边,照出地上冷硬的花岗岩。   “你,”冯依依依旧站在暗处,“到底要做什么?”   “过来,我抱你上去。”娄诏伸出自己的手,仰头看着那线光亮。   本以为无尽的黑暗人生,到底老天给他留了暖光,更再次垂怜,让他寻回了她。   是她让他知道,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冯依依走到光线下,仰头看着开启的裂缝:“当初修的时候没加个梯子?”   “这,”娄诏往前一贴,揽上冯依依柳腰,轻松圈住,“这条是后来我修的。”   “后来?”冯依依皱眉,伸手去摸摸墙壁,果然石壁尖利,是新凿的没错。   娄诏手指挑起冯依依的下颌,侧面仰着与他相对:“嗯。”   他俯首,薄唇微软,吮上那两片花瓣一样的唇瓣,贪恋挑起。   寂静的密道内,是交缠的呼吸。   娄诏身形一转,到了人前,继而将人抵去墙上,继续痴迷不离,浅碎的嘤咛吞没在唇齿间。   冯依依后背磨着粗粝墙面,进退不能,脖颈发酸,腰间的手几乎要将她生折断。   “我走了。”娄诏终于松开,脸贴上冯依依耳边,低喃一声,“记住了?”   冯依依垂首,前额贴上娄诏胸前。背后磨得发疼,耳垂又是一疼,只能深埋下脸,藏住那些羞赧。   “上去了。”娄诏点点冯依依的鼻子,遂蹲下身子,稍一用力,抱上冯依依的腿弯,将她托出了出口。   要说这出口其实也不高,只是冯依依自己出来就有些费力。   双手把住外面的扶手,冯依依终于从密道里出来,待看清四下,眉间止不住皱起。   怪不得,前日夜里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屋里,感情她做什么事,都在他手心里攥着。   这里可不就是她所住的素雪院?   低头去看,那缝隙缓缓合上,娄诏一直站在里面看她,直到最后一丝光线没有,软塌恢复原样。   冯依依站在那儿良久,记得刚才娄诏在密道中对她做着口型。   他在说:“等我回来。”   经过今日这事,冯依依明白,永王那边是相信娄诏已经伤的不行。给了他亲眼所见,又有那神医作证,怕是现在放下心来。   而关在顺天府的詹兴朝,怕就是永王下一步要救的。   毕竟现在看来,娄诏已经倒下,左相之位已是不可能。   夜晚降临,娄家母女一同来了素雪院。   三人坐在正间,婆子泡了一壶清茶端上。   娄明湘蒙在鼓里,一张小脸满是担忧,说不过两句话,就要叹息一番。   “明湘,你不舒服就早些回屋休息。”娄夫人道声。   楼明湘站起来,确实是精神不济,那日被娄诏吓得够呛。   “明湘,我明日回林家,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去住两日,看看桃桃?”冯依依问。   现在娄府这边对于楼明湘来说,确实压抑。一个没经过风浪的小姑娘,整日关在自己院子,还不闷出病来?万一瞧出安临院那假人的不对劲儿,也会是一个麻烦。   再说,林家相对安全,娄明湘同林苑也说得上话。这边,娄夫人也可以安心应付。   娄明湘看看娄夫人,似在征求意见。   “去吧,好好听你嫂嫂的话。”娄夫人叮嘱一声。   “嗯,”娄明湘点头,柔声细语,“我去为桃桃准备些东西带上。”   说罢,娄明湘便带着婢子一同离开。   屋中只剩冯依依同娄夫人,两人说话也就不像方才那样遮掩。   “她是吓坏了,让她跟着你两日也好。”娄夫人往着垂花门,到底心疼女儿,“我这边也放心。”   冯依依手心里拖着茶盏,鼻尖闻着清淡茶香,眉目舒展:“娄夫人为何不带明湘回魏州?”   她听娄诏说过,想送娄家母女离京。   “看来他同你说了?”娄夫人笑笑,眼角皱起淡淡细纹,“对,我不是他的亲娘,他也不是娄家的孩子。可他是我一手养大,他就是我的孩子。”   冯依依不语,娄夫人是好人,她明白,整个娄家人的人都很好。   娄夫人看看冯依依,娄诏是她带大,到底还是了解几分,想那些悲惨往事,定是不会说出来:“你想知道他怎么去的娄家?”   “他,”冯依依抬头,手里茶水微晃,“他说这里原是他的家。”   娄夫人站起,脚步轻踩,站到门边,举目看着外头院子,一草一木皆是精致。   “对,晋安候府就是他原本的家,他姓傅,出身名门世家。若是这门第顺遂,他该是这府邸的世子。”   冯依依放下茶盏,瞅去门边:“那为何,这里败落?”   娄夫人扶住门框,身形瘦削,闻言微微摇头:“他七八岁的时候,父亲晋安候去西南督察沧江堤坝。恰巧,他的外祖家也在那边,便一家人过去。”   “西南。”冯依依听着往事的开局,似乎是温馨的,可是接下来的总是让人不安。   果然,娄夫人回过头,脸上情绪不明:“当他们一家人回京时,遇到山匪。对方人太多,他们这边全是些文人工匠,根本不是对手。整座山谷哀嚎一片。”   冯依依静静听着,娄诏的过往太过惨烈,那时他才七八岁,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夫君同晋安候是故交,可巧约在那日相见,到了时,只从死人堆里扒拉出这个孩子,当时被她母亲死死护住。”娄夫人碰触着过往,身子微抖,仿佛那片血海场面就铺开在眼前。   冯依依走过去,扶上娄夫人的手。   娄夫人咳了两声,指肚揩掉眼角泪:“诏儿当时浑身的血,小小的孩子身型单薄,一滴泪不掉,死咬嘴唇一声不吭。后面,他就回了娄家。”   “那,后来,为何圣上将傅家定罪?”冯依依喉咙哽咽,眼圈微微泛红。   娄诏说过,傅家是谋逆大罪。   “罪?”娄夫人身形一晃,两串泪珠滑下,端庄面容龟裂开,讥讽的笑着,“说傅家私铸钱币,罪大恶极。整个傅氏一族流放边关,修城开地。”   由傅家,娄夫人想到了娄家。都是清贵世家,不愿同人合污,娄老太爷被褫夺爵位,逼回故里,倒也算保全娄氏一族。   “夫人,坐下吧。”冯依依搀着娄夫人,送人坐上软塌。   娄夫人喝了口茶,喉咙间越发苦涩,以至于眼泪就像不受控制,倾泻而出。   忍了许多年,一朝说出,就还是那样鲜血淋淋。   “可怜诏儿那弟弟才三岁……”   冯依依鼻尖酸涩得厉害,低低抽泣一声。密道中的小小牌位,孤孤单单的,三岁,赖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   娄夫人任凭泪水洗面,亦不在意,紧攥手中罗帕:“要说当年那山谷其实就在扶安城附近。”   “扶安?”冯依依小声念着。   扶安城地势不算险峻,有山谷的地方只有一处,是……   “白,白虎岭?”冯依依唇角微动,呢喃着说出这个地方。   白虎岭,扶安城郊以北,冯家的一处庄子在那儿。那年她十四岁刚过,随着冯宏达过去,因为贪玩,她换了男装,爬去山上,想看山谷全貌。   下雨,她崴了脚,看到了娄诏,他站在一片荒芜中,手里擎着一把油纸伞,背影孤寂。   原来,娄诏当时并不是无故经过那里,他是在祭奠生身父母。而她就在那时与他相遇。   娄夫人抬脸,仔细看着冯依依,后面点下头:“是,白虎岭。每一年他都会回去。”   冯依依如遭雷击,脚下失了力气,连着退了两步,手臂伸出,看看扶上桌子稳住身形。   内心里的波澜翻卷,烈焰一样焚烧,眼眶中的泪终于落下。   原是这样吗?冯宏达每年也会去庄子,然后是庄子后面站上半天。   以前冯依依并不知道为何,只知道那里是一片土包而已。现在想想,那些岂不就是些无碑墓?   娄诏父母的死,冯宏达知道,他每年过去也是祭祀。那么,冯宏达和那件事有关系吗?   “依依?”娄夫人担忧看过去,就见着冯依依一脸苍白,血色已然褪尽。   冯依依吸吸鼻子,心里生出无措。冯宏达当年的错,就是牵扯私铸钱币,那么晋安候府傅家……   “你不舒服?”娄夫人走过来,握上冯依依的手,不禁一皱眉,“怎么这样凉?不该跟你说这些,吓着你。”   “不是的。”冯依依摇头,面对娄夫人的好,她心中更加愧疚。   对于娄诏,冯家到底欠了他多少?她和他,应该不会再好起来了。   娄夫人微微一叹,声音缓下来:“别多想,早些睡,明日送你会林家。”   冯依依垂下头去,低低嗯了一声,泪珠子吧嗒落下,砸去冷硬的地砖,晕开来。   。   翌日,娄家马车送冯依依回了定国公府。   乔氏早就收到消息,娄明湘会过来,故而早早安排人在大门等候,并没有因为娄家现在状况,而怠慢些许。   这事传到老太君耳中,老太君终于哼出几个字:“这还像回事儿。”   娄明湘过来,林苑很高兴,两人年纪相同,话能说到一块儿去。人刚在花厅坐了一会儿,林苑就拉着出去,说是去看绿菊。   桃桃赖在冯依依身上不舍离开,最后揪着冯依依的衣角睡着,小小一团,窝在怀中。   冯依依又爱又疼,臂弯给桃桃靠着,酸的麻木都不动一下。   小奶包乖乖的嘟着小嘴儿,一片恬静,脸儿又细又软。像是知道自己躺在最亲的人怀中,睡得那样安稳。   “让奴婢抱回去,小姐这样抱着,你累,小小姐怕也会着凉。”乳母弯下腰,轻轻抱过桃桃。   目送桃桃抱走,冯依依揉了揉肩膀。   老太君把佛珠往桌上一搁,上下打量着冯依依,身子往后一靠:“你别怪祖母多说话,有些事情你该想想。”   “知道,”冯依依应下,“方才回来,看见大夫人在前厅忙活,是家里有什么事儿?”   老太君面色一缓,看去外面:“这不要张罗世子同宋家姑娘的事,眼看着快到九月,总该准备了。”   近来事多,林昊焱定亲算家中的一件大喜事。只不过,至今所有人都不曾见过宋家姑娘。   如此,京城中传言甚嚣,说宋家姑娘貌若无盐,又说人力大无穷,提刀宰牛,比男人都壮实。   “明日要出去一趟,我堂姐病倒,去看看。”冯依依道,“还有世子定亲,我也该准备点什么。”   老太君点头,眼中满是欣慰:“你就是懂事。上次你堂姐过来,礼道上是该去看看;至于世子这边,自家人,意思到了便罢,还是自己多留着点儿。”   冯依依颔首。每每,老太君总会提醒她,让她多为自己想。能看出来。老太君这一生,也就得了个光鲜的头衔而已。   晚上,娄明湘住在冯依依的院子。两人陪着桃桃玩了一会儿,就各自回房睡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   冯依依收拾好出门,后面婆子提了一包袱东西。   说到出门,老太君对冯依依相当仔细。林昊焱没有空,便让林晋跟着。   冯依依也不好辜负人一番心意,一切照办。   外面马车已经等候,林晋同车夫说了两句,回头就见着冯依依从小门走出。   秋阳灿烂,女子一身蓝衣,周身镀上一层光晕,腰身纤软,袅袅婷婷。   “表小姐。”林晋走上去,瞅到婆子手里的包袱,“我帮着拿。”   冯依依亦是回头一看,笑笑:“不用,只是些补品。”   说完,冯依依踩上马凳,婆子赶紧跟上,伸出手臂扶好,嘴里提醒一声“小心”。   冯依依进了车厢,伸手接过包袱。车帘落下前,就见林晋安静站着。   不似林昊焱张扬,这个庶子很安静,甚至可以说不起眼,让人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冯依依知道林晋的母亲早逝,国公府的庶子庶女不少,别人在意不到他,也是正常。   马车前行,路上顺畅,不多久就停在一条巷外,婆子进去,在一户门前扣响门环。   没多久,冯寄翠从巷子里出来,样子憔悴。   “堂姐,身子好些了?”冯依依掀开马车竹帘。   冯寄翠理理发鬓,轻咳两声:“进屋去坐坐吧?”   “不用,堂姐上车,你提的事情我想过了,”冯依依单手搭在窗沿,“你和孔深是夫妻,去牢里探望是人之常情。我没什么能做的,就送你进去。”   “见他?”冯寄翠蹙眉,仔细看着冯依依。   随后,冯寄翠绕到车前,进了车厢。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顺天府去。一路上,林晋只是安静骑马跟随,并不掺言一句。   车厢内,冯寄翠不解,她是那日见过冯依依,但是并未提起去牢中探望孔深。   “堂姐可是疑惑为何去天牢?”冯依依问,顺手将那包袱交给冯寄翠。   冯寄翠低头,手里摸着包袱,能闻到淡淡药香。不由心头一暖,到底还有人在乎她,不是父母兄弟,是那个她曾经有些妒忌的堂妹。   冯依依收回视线,身子坐正:“你当初掉了那孩子,伤了根本,得好好养才行。”   说起那未出世的孩子,冯寄翠心房崩塌。命不好摊上孔深,那孩子当初是她唯一的寄托,可还是被孔深一把推到,没了。   要说恨孔深,冯寄翠绝对是第一个。   “我只想看他死。”冯寄翠咬牙切齿,手里狠狠抓着包袱。   冯依依看着微晃的门帘,声音又轻又软:“那只能让他罪名判下,最好是杀头大罪。”   冯寄翠转脸,明明妙龄却以染上愁苦,眼中更是迷茫:“我该怎么做?该给你的,我都给了。”   “那把钥匙是何用处?”冯依依问。   冯寄翠摇头:“我也不知,就是孔深醉酒之后,我见他偷着藏起,还说什么留着把柄?我不会把钥匙给孔家人,就只能给你。”   冯依依陷入思忖,孔深为人深沉,跟着詹兴朝,定也会给自己留后路。   “那你就去问他,他说了什么你记下。左右孔家大伯进不去顺天府,孔深有什么话,必是让你通传。”   说着,已经到了顺天府,林昊焱已经在后门等着。   林晋则安静的等深巷外面。   “表哥还不回家?老太君一直念叨,大夫人已经开始为你准备定亲用的。”冯依依脚下踩着石阶,脸一撇就看见墙内盛开的秋菊。   林昊焱闻言抬头看天,最近几日,关于宋家姑娘的传言,他听了不少。   由最初的抵触,到现在他还真想看看人能丑成何样?   “家里可好?”林昊焱问,眼神示意衙役。   衙役会意,便带着冯寄翠进了顺天府,去的方向就是地牢。   冯依依简单说了林家情况,便催促林昊焱去忙,她自己去外面等。   林昊焱也没客气,最近实在太忙,中书都院和顺天府来回跑。   冯依依从巷子里出来,眼看对面有一家绸缎铺子,便要进去挑选。   而林晋就在原地,等着冯寄翠。   绸缎铺二层,掌柜备了茶水,招呼冯依依随意看。   冯依依看着台子上的绸缎,手里摸摸柔滑度。   “你怎么过来了?”   闻声,冯依依回身,见着娄诏正好从里间出来,门帘从他手指间滑落,最后晃了晃垂下。   “我,”冯依依眨眨眼睛,好像在确认般,“你怎么在这儿?”   她记得娄诏说,想找他就来这间布庄,可她以为是个递信的人而已。   “夫人看好哪匹缎子了?”娄诏一笑,一桌之隔与冯依依对看。   冯依依回身,绕过桌子,去到娄诏面前:“你真仗着家里躺着一个假人,都敢跑来顺天府对面?”   “怎样?”娄诏牵上冯依依的手,带着走到窗边,手指去顺天府,“你一来就看到了。”   冯依依赶紧将娄诏推进去,回头一把将窗户关上。   “我有些东西给你。”冯依依抬手,握着一个干瘪的包袱。   娄诏正色,伸手接过,将包袱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本账册,书页看起来有些年岁。   “是我爹留下的私矿账册。” 第六十六章   窗扇一合, 屋子里光线瞬间暗下来。   娄诏盯着桌上的账册,长臂一伸捞起一本,指尖捻开几页。   虽然纸页泛黄发脆, 但是字迹依旧清晰, 一笔笔数目, 清楚地日期记录。是冯宏达的笔迹。   冯依依当日在五梅庵中, 将这些账本取出,一直仔细藏着。她不清楚永王是否知道这些账本的存在, 但是看娄诏应当是不知道。   心中也就生出忐忑,当年傅家惨事,冯宏达是否有参与?   “能用上?”冯依依问,小心又期待。   娄诏翻看几页,随后仔细放下,对冯依依点头:“很有用。”   其实这些账本的记载,首先得要证明是真的, 也就是说要找到当年的铜矿,以及后面私铸钱币的作坊, 之间对起来。便成了有力的证据。   没有那两样, 这些账本就如同废纸。   冯依依心下一松, 账本是她藏在包袱中带出,明面上是给冯寄翠的补品。如此,就算暗中有人盯上,也不会注意。   “你怎么会在这儿?”冯依依问。   顺天府对面不说,街上还有过往行人, 娄诏真就这样大胆?   娄诏手指探上茶盏,试试温度,觉得正好, 两指一提送到冯依依手边:“这里消息快。”   说着,他拉冯依依坐下,又翻翻账册,每一处都细微查看。   冯依依不安往楼梯口看看,生怕有什么人突然上来。   “不必担心,就算有人上来,也是女子。大男人可没有往布庄里跑的习惯。”娄诏宽慰一声。   冯依依慢慢坐下,脑袋一侧,这样看就见着娄诏挺直的鼻梁,眼角看似温润冷淡,实则隐藏一股凌厉。   “你适才说在这里消息快,是何意?”冯依依手指搭上桌沿,身子往前一凑。   娄诏手指一蜷,轻敲冯依依凑过来的额头,干脆学着她往前凑,两人只差碰到鼻尖:“本官顺天府里有人,消息会直接送到这儿,想要什么也可以去取,你说是不是很快?”   隔得太近,冯依依在娄诏深眸中看清了自己的脸,遂往后一收,离了些:“不怕让人发现?”   看看这布庄,不大不小,倒是也不会有人注意。反正永王那边是彻底对娄诏没了戒心,一心觉得这年轻中书侍郎活不了几日。   娄诏手指点着账册上一处,垂眸想了一瞬,眉间习惯的皱起,两片薄唇边越发绷直。   “说起来,在扶安我也曾去过布庄帮忙。”娄诏深看冯依依一眼,眉尾一挑,“后来我知道。”   冯依依抿一口茶,水润眼睛一眨,等着人接下来的话。   娄诏单臂支上桌面,手指搭上脸颊,侧看冯依依:“你给我做的衣裳,都是精挑细选的。”   “我忘了。”冯依依垂眸,避开那两道视线。   娄诏这样看人,眼光像能将人看透,偏的那张脸无比好看。   “你送冯寄翠进天牢,不单是想打掩护来这边找我吧?”娄诏探出手去,小指勾勾冯依依搭在桌沿上的尾指。   手边一丝麻痒,像是雀羽轻轻撩过,心尖儿都跟着痒。   “我不是找你,”冯依依手收到桌下,反驳一声,“堂姐那一日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是孔深私下藏的。就想让堂姐去问问。”   娄诏依旧侧脸撑着手臂,手指没勾到那只软软的手,便轻轻敲击桌面:“孔深不会说。别说是冯寄翠,就是他伯父去,也不一定会说。”   “这样说,这钥匙果然重要?”冯依依不由身子又往前凑,低着声音问,小心翼翼。   娄诏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抬手捏捏那小巧的下颌:“本官以为,依依说的很对。”   “好好说话。”冯依依皱起眉,额上有了小小蹙起,腮帮子鼓了起来。   娄诏食指一戳,冯依依一侧的腮帮子泄了气,后面她干脆拖着凳子又移出一些。   “成,”娄诏坐直身子,“咱就说说孔深。抓他进天牢其实很勉强,他为人奸诈,做何事都不留把柄,可的的确确又是詹兴朝的走狗。”   冯依依揉揉自己的腮,眼中倒是生了好奇。若说孔深是奸诈,那娄诏算什么?好像都是算计。   娄诏将账册一本本收好,细长手指搭在上面:“依依,你拿出这些账本已经很有用,别的不要插手。”   “那钥匙呢?”冯依依问,孔深那样在乎钥匙,想必是十分重要。   “我来查,你回林家。”娄诏道。   本就是他的家仇,到了这一步已没有回头箭,必须走下去。   可就算机关算尽,娄诏还是担心怕漏掉哪一环,因此他不想冯依依涉险。   冯依依抠着手心,眼眸微垂:“知道了。”   从娄夫人那里知道娄诏过往,冯依依分不清自己心里的是愧疚还是心疼,总是想尽自己的力量帮他,可她也明白,娄诏面对的那些,她根本帮不上。   所以,她送来账册,说出孔深的钥匙。   “跟我过来。”娄诏站起,在桌前半弯下腰,牵上冯依依的手。   冯依依抬眼看,明眸中闪着清凌凌的光:“怎么了?”   楼下刚好有人进来,她便神经紧张起来,想也不想跟着娄诏往里间进去。   里间应当是记账的地方,桌面上摆着账本,算盘。旁边架子上则摆了两匹绢绸,绸光如水。   娄诏把冯依依往架子前一推,手指点点大红色绢绸:“好不好看?”   冯依依不解,转脸看娄诏:“好看。”   “这样,”娄诏笑笑,“我也觉得好看,你觉得用来作什么好?”   说着,他抽拉出一片绢绸,在冯依依面前展开,像个尽职的买卖者展示着自己的东西,一片大红耀满了整间。   冯依依伸手摸上绢绸,又柔又滑,上面图案也好,暗绣着喜鹊登梅,喜气吉祥。   “好看,”冯依依不由自主夸赞,脑袋点了几下,“刚好送给表哥,恭祝他定亲大喜。”   “定亲?”娄诏双臂一收,仔细看着冯依依,“你要给林昊焱?”   冯依依点头,一脸认真:“他定亲,我该表示的。”   娄诏摇摇头,嘴角无可奈何一勾,一手拉过冯依依,将那大红绢绸往她肩上一批:“我觉得,给你做嫁衣,更好。”   嫁衣。   女子出嫁之日必是大红嫁衣,代表喜庆吉祥。冯依依之前穿过一次,是嫁给娄诏。   冯依依低头不语,看着身前大红色,耀眼夺目。娄诏的意思,她心里很清楚。   他说要同她重新开始,一辈子对她好,那么两人一定会成亲……   可是白虎岭的事呢?傅家的那些人惨死,要是牵扯上傅家该如何?   当年冯宏达是不知道娄诏身份,才招他入赘。若知道娄诏是傅家后人,冯宏达又会怎样?   “怎么不说话?”娄诏弯腰,侧着脸去看冯依依,手拂上她的细细脖颈。   冯依依脖间微痒,樱唇轻抿:“我爹……”   “也对,”娄诏双臂一收,将小小人儿抱紧,脸贴上她的发,“自该是按照礼数来,三书六聘,一样少不得。”   冯依依说不出话,喉咙被棉絮塞住,就任由娄诏抱住。   知道不该这样,可是她就像这样赖着。可能心里最底处,她还是那个贪心的冯依依,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娄诏。   这时,架子上的一枚小铃铛响起。   娄诏松开冯依依,自己走去窗边推开一条缝:“林晋来了。”   冯依依转身往外走,没让娄诏看到她脸上的伤感。   刚走到楼梯处,冯依依听闻身后脚步声,回头就见娄诏追了出来。   “走这么急?”娄诏上来,手掌揉揉冯依依的腮颊,掌心滑嫩软腻。   冯依依试着自己的手心里被塞进什么,低头看,就见着是一个青色荷包。   “掌柜说西面戏坊一出戏不错,你去看吧。”娄诏摸摸冯依依的后脑,“等我忙过去,就陪你。”   “我有银子。”冯依依试着将荷包推回去。   “不一样,”娄诏握着冯依依的手,将荷包留在她手心,“这是我给你的,你花银子的时候,也会想起我。”   “哪里学来的腔调?油嘴滑舌。”冯依依嘟哝一声,手心里沉甸甸的。   这时,掌柜在下面招呼着,正是林晋进了布庄。   冯依依看看娄诏,随后转身往楼下走。   一层,林晋站在柜台处,听见声响回头,就见着女子轻盈下楼,手里抱着一匹浅红色绢布。   “表小姐。”林晋不多话,上前接过绢布。   冯依依面色不改,看看停在外面的马车:“堂姐出来了?”   “是。”林晋颔首。   伙计另搬着几匹布送去外面马车,掌柜客气的道谢。   “表小姐买了这么多?”林晋问。   冯依依走出布庄,抬手挡住倾泻而下的阳光,眉眼弯起:“世子定亲,给家里姑娘们买了做新衣。”   林晋垂首,笑笑:‘是这样啊,家里倒是应当很热闹。’   “表哥你也有。”冯依依指着伙计正往车上放的那块布料,“这几日出门,劳烦你一直跟着,谢谢。”   客客气气道了声谢,冯依依便扶着婆子的手上了车,一掀门帘,人已经进去车厢内,空余一股清香散去。   林晋一怔,看着晃动的车帘。随之走去车后,翻身上马,对着车夫一挥手,马车启动向前。   车厢内,冯寄翠坐在角落,见冯依依进来,无精打采抬头。   “堂姐。”冯依依看人脸色就知道,冯寄翠这一趟大牢怕是去的不顺当。   冯寄翠低头,手里狠命绞着那方帕子:“他说很快就会出来,听口气应当是有人给了报了信儿,才有这样的底气。”   这也不奇怪,人人都知道娄诏重伤休养,永王一党楚楚欲动,更有人提前想着邀功,将詹兴朝迎出大牢。   “钥匙他没提?”冯依依问。   冯寄翠摇头:“他什么事都不会同我说,还不知道钥匙已经到了你手。依依,我怕……”   车内一静,忍不住起了女子一声哽咽。   却是冯寄翠捂住嘴轻声啜泣,眉间化不去的哀愁:“他若真的出来,我该怎么办?在他手里,我活不了的。”   冯依依手搭上冯寄翠后背,轻轻顺抚,声音清浅一叹:“堂姐,不要逆来顺受,摆脱他。”   “摆脱?”冯寄翠喃喃着,一双泪眼满是迷茫。   冯依依点头,到底连着一层血脉,不忍心见冯寄翠如此:“你不欠他,为何要受他的欺辱?离了他,咱又不是活不下去。”   冯寄翠悲从心来,礼教如同压在她身上的枷锁,将她困在孔深手里,反抗他就是毒打。   冯寄翠犹记得当年,冯依依同娄诏矛盾,她这个堂姐就是劝和不劝离。   “你回去好好养养,有事就来告诉我。”冯依依嘱咐一声。   “依依,你也小心。”冯寄翠擦干眼泪。   马车停下,冯寄翠下了车。   。   过了两日,娄明湘因挂记娄诏,要回娄府。   林家几个姑娘在戏坊包了两个厢,一起去看戏。   四月坊是京城最大的戏坊,隔些日子就会上新戏,刚好今日就是。   林昊焱好容易得了点儿空,也就送了几个妹妹过来,坐在厢里等着时候到了就离开。   一层厅里,台子上已经准备好,底下乐师们也已坐下,手里调试着乐器。   冯依依去街边摊子上买了炒栗子,进来的时候,戏台子刚开锣。   往二层走道拐的时候,冯依依不小心碰到一个姑娘,忙开口道了声歉意。   姑娘十七八岁,一身杏黄色衣裳,窄袖长裙,颇为俏丽。   “栗子?”姑娘往冯依依手里纸包看了眼。   冯依依双手往前一送,唇角好看的翘着:“姑娘要尝尝吗?”   “好。”女子毫不扭捏,大方伸手捏了一颗栗子去。   “咔嚓”一声,只见女子两指一夹,栗壳清脆裂开,露出里面黄色果肉。   冯依依一愣,往前一凑:“你手没事吧?”   “没事啊。”女子摊开手,手指活动两下,“京城的栗子小,要是关外的栗子,能同婴孩拳头一般大。”   “是吗?”冯依依心里赞叹,这女子手里有力。   女子双手往后一背,上下打量冯依依,一双杏眼闪着机敏的光:“不过京城的姑娘好看,柔柔的像花一样。”   冯依依同样看着面前女子,觉着是个性子爽直的。   这时,戏台上伶人亮了唱腔,悠长的嗓音传遍四下,迎来一片喝彩声。   两个女子俱是看去戏台,却不是因为伶人,而是因为戏词。   “这出戏,”女子往前一步,扶上栏杆,“怎么像晋安候蒙冤?”   冯依依也是一惊,仔细听这四月坊的新戏,竟真是讲傅家十几年前的那场祸事。不过是换了名姓。   林昊焱从里面走出来,脸色难看。 第六十七章   关于当年傅家的事, 市井百姓只是知道犯了大罪,真正知道真相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所以台上咿咿呀呀唱得热闹,底下看客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沉浸其中。   林昊焱显然是看出不对劲, 不管当年的事是对是错, 都是惠帝做下的抉择。如今编成戏曲, 怕不是会再掀起一番风浪?   晋安候府傅家的人全部殒没在白虎岭,傅家族人流放边关。这样已经尘封的往事, 为何会被突然掲出来?   “依依,一会儿让林晋送你们回去。”林昊焱目光瞥去戏台,桃花眼闪过凌厉。   冯依依手里抱着一捧炒栗子,心底同样在想,这出戏是不是出自娄诏之手?   借着现在西番使团在京,想要将傅家往事揭开,重查当年之事, 洗却傅家冤屈。   “要不要听完这一出?”冯依依问,“明湘在里面, 到底是因为她才过来听戏, 中途就走, 是否不妥?”   林昊焱将冯依依往旁边一拉,昔日懒散的样子早已敛去,换作一脸正色:“这哪是一出戏?分明是暗指一桩旧案,简直荒唐。”   “旧案?”冯依依手指一紧。   原来傅家的事,这些世家大族都知道, 却都闭口不谈,粉饰太平。   林昊焱自知不能说太多,只是轻声道:“这样, 先进去收拾,一会儿回国公府。”   冯依依点头,绕过林昊焱,往包厢走去。   栏杆旁,一直不语的女子回过头,上下打量林昊焱,眸光轻飘略过:“一出戏而已,国公府怕成这样?”   闻言,林昊焱转头,见是一妙龄女子,清浅而立,瘦瘦弱弱的。   便也只是以为哪家高门里的女儿,不曾出过门,不懂事情严重险恶。   “小姑娘,本世子劝你也早些回家,一会儿被抓去大牢可别哭鼻子。”林昊焱冲人懒散一笑,桃花眼里满是晶莹碎光。   女子扯下嘴角,算是回应一个笑:“本姑娘还真要留在这儿看完。”   林昊焱本想转身走,不由回头一看:“姑娘,莫要不识好人心。”   “你是好人?”女子从栏杆处过来,仰头对上林昊焱双眼,“坏人都这么说。”   说完,女子脸一别收回视线,直接抬步越过林昊焱,朝里面走去。   “世子,那位姑娘是?”林晋走上来,看着消失在走道的女子。   林昊焱摆摆手,对刚才的事不以为意:“你送她们回府,我去中书都院。”   如此,一出戏听了不到一半,林家的姑娘们便离了场。至于娄明湘,本也心中记挂娄诏,着实看不进去,也就被送回了娄府。   这件事,不出一日,便传进宫里。   晏帝不免一惊,但是毕竟一出戏,又没指名道姓就是傅家,百姓也只是看个乐呵。加之前阶段刚发生娄诏的事,如今京城再大动干戈,恐会让西番人起轻视之心。   为此,只是下令将这戏停了,以后不准再唱。   没过几日,茶楼说书又有了差不多的故事,奸佞当道,忠良被害,尸骨无存,听得人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后面人就在底下私传,说当年晋安候府是冤案,傅家人怎么可能私铸钱币?   。   已近九月,瓜果收获的时节。   一艘大船停在运河渡头,船上伙计上下搬卸货物,一片忙碌。   关语堂站在甲板上,双手摁着船栏,一直看着京城方向。   阿辰两手一提裤腿儿,直接坐上甲板,仰头顶着刺眼的太阳,眯着眼问:“大哥,你干脆去国公府寻当家娘子,在这里干等个什么劲儿?”   “你懂?”关语堂没好气的踢了脚,粗声粗气,“那世家的宅院,咱进去做什么?”   “也是,”阿辰搓搓被踢到的腿,嘟哝一声,“指不定他们还当咱是去攀亲戚。”   关语堂重新望去京城,来来往往的人。信已经让人送过去,也不知道人何时才能过来。   这次出来跑船,是辛城乱民以来的第一次。秋高气爽,不像夏日那样炎热难熬。   他不想去定国公府,打心底对这样的高门大户就没有好印象,更喜欢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   “以后别说什么当家娘子,她是我小妹。”   阿辰耷拉着脑袋,发丝不在意的挡在眼前,手里绕着一截麻绳:“你这救命之恩报答的,要我说,就真娶了当家娘子。”   “还说?”关语堂作势抬起脚。   “好,不说不说。”阿辰呲溜一下窜出去,然后指着远处而来的一辆马车,“大哥,是不是来了?”   闻言,关语堂眯着眼睛看过去,就见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向着这边。   “去去去,干活去,就你小子最会偷懒。”关语堂朝着阿辰甩甩手,赶苍蝇一样。   眼看那辆马车停下,一个妇人站在车前,摆好马凳,又弯腰过去掀开车帘子。   关语堂眼睛一亮,拳头锤了下船栏,赶紧撸下自己的袖子,迈着大步踏上跳板。   冯依依从车上下来,就见着关语堂大踏步而来。阳光下,人一脸灿烂,黝黑面庞自带一股刚毅。   “大哥。”冯依依笑着迎上去。   关语堂一怔,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女子像一只轻盈蝴蝶而来,美丽多姿。   “小妹。”   分别两个多月,见到关语堂,冯依依心里欢喜,像个小孩子一样围着人转了一圈。   “大哥瘦了?”冯依依问,阳光晃着她眯了眼睛。   一身豆粉色秋裙柔柔,风一来扬起裙角。   关语堂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爽朗一笑:“没瘦,能吃能喝。”   这时,乳母领着桃桃过来,小姑娘团团悠悠走着,脑袋两侧晃着两个嫩黄色绒花球,煞是可爱。   “小桃桃。”关语堂笑着两步过去,将地上的小娃儿高高举起。   大掌有力,稳稳托着桃桃腋下,在空中转了两圈。   桃桃咯咯笑着,两只小手张开,像只快乐的小鸟。   关语堂把桃桃抱紧怀里,脸蹭着那胖胖的小脸蛋儿:“想死关爹爹了。”   冯依依走去车边吩咐,让车夫婆子先回去。来时已经跟老太君说好,会带着桃桃在船上住一天,与关语堂团聚。   上了船,还是那些伙计熟悉的面孔。朱阿嫂的小儿子长了不少,脸晒黑了些。   大概是关语堂提前说过,伙计们不再称呼冯依依为当家娘子,而改口“冯娘子”。   桃桃虽然小,但是记性很好,很多人都认识,也愿意过去给人家抱一抱。唯独,她对着阿辰不伸手,任凭对方拿着布老虎哄,也没用。   “小丫头记仇啊!”阿辰抓着脑袋讪讪一笑,干脆将布老虎塞到桃桃手里。   关语堂大力拍了阿辰肩头,顺势将人推一把:“还说,当初是谁抱着我闺女,跟夹着米袋一样?”   众人哈哈大笑,开始纷纷推搡阿辰。   冯依依跟着笑,就像回到辛城那段日子,与大家一起吃,做事。   “今儿,我小妹和桃桃过来,咱们就在这船头摆一席。”关语堂双臂叉腰,脖子一扬,声音洪亮,“去个人买酒,那谁去炒菜,别放太多盐,齁死人。”   伙计们爽快的呼应,人圈各自散开,各做各事。   冯依依抱着桃桃,站在关语堂身后:“大哥,少喝酒。”   “省的。”关语堂应了声,回身来戳戳桃桃的小辫子,满眼疼爱,“叫关爹爹。”   桃桃咧嘴笑,回头趴在冯依依肩上。   四下安静下来,两人一同进了船舱。   “家里很好,莫师傅照看着两处池子,过几日就采珠。”关语堂走到桌边,为冯依依拖出一把凳子,“辛城也安定下来,那段运河年前估计就能挖成。”   冯依依坐下,揽着桃桃的腰放在自己腿上:“辛苦大哥。”   “哪来的辛苦,下面都有人做,我就偶尔问问。”关语堂坐在对面,低头削着一个梨,“老爹好不好?”   冯依依低着头,手捏着桃桃的小手:“爹有事,不在京城。”   关语堂点头,切下一片梨肉,手往前一送,给到桃桃手里:“老爹有分寸,你不用还担心。”   “大哥,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冯依依问。   “收到了,”关语堂把刀往桌上一搁,捞起一旁手巾擦了擦,“还真让你说对了,她真摸去了辛城。”   冯依依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渐淡。关语堂常年跑船,码头停靠装卸货物,打过交道的人自然知道他,李贞娘是个有心机的,仔细一打听就会知道。   有些人就跟狗皮膏药一样,一旦沾上甩都甩不掉。人家好心救了她,反倒变得像欠她的。   “大哥知道她的为人就好。”冯依依不多说,相信关语堂子心里也有数。   晚上,大船停在一处僻静地方,是京郊一处小渡头。   甲板上支了两张大桌子,伙计们围坐在桌前大声划拳,一杯杯酒像白水一样往肚子里灌。   冯依依是喜欢热闹,但是一帮大男人喝起酒来那叫一个吆喝,好像谁声音大谁就赢了。   为表意思,冯依依喝了两杯,随后便走下船去。   月尾月初,天边只剩下一弯细细月牙儿,像极美人的柳叶眉。   晚风扫过,深深的芦苇丛刷刷作响,底下是河水的叮咚声。   一阵笛声悠扬响起,安静的夜里,与风声,水声相交,奏成一首独特乐章。   冯依依提着一盏灯笼,沿着渡头木栈道一直往前,循着笛声而去。   路口古树下,一条人影挺拔站立,离着两三丈远,看不清他的样貌。   “依依。”   冯依依心下一定,抬起灯笼一打,莲步轻移,裙摆拖过粗糙木板:“你怎么来了?”   娄诏从树下走出,一身劲装,皂靴踩上栈道,手中玉笛别去腰间:“想来就来了,这个给你。”   说着,娄诏另只手从身后伸出,冯依依只觉鼻尖一阵香气。   “过来的时候见着一株花树开得正好,便为你折了一枝。”娄诏将花枝塞进冯依依手里。   冯依依轻轻一嗅,花香钻进鼻子,沁人心脾。两只手抱着花枝,纤细依人。   这时,栈道上传来说话声,两人俱是看过去。黑暗中一高一矮两人往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是关语堂,另一人却是李贞娘。   经过冯依依和娄诏时,李贞娘停步,小小的身躯就跟个半大小子一般。   “这花真好看。”李贞娘幽幽一叹,摸摸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随后继续向前。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关语堂送李贞娘上了马车,那辆马车随后启动,消失在夜色中。   “她会说吗?”冯依依问,刚才李贞娘那一声叹,无端让人生出阴森感。   娄诏立在冯依依身旁,双手负后:“每个人都贪心,只是贪的东西不一样,她也一样。”   冯依依一阵后怕,侧着脸摇摇头:“幸亏大哥没有上当。”   说话间,关语堂已经回来。   面对娄诏,关语堂只是客气拱拱手:“宋越泽将军托送的货物白日已经卸下,娄大人派人去取便好。”   “有劳大哥。”娄诏微欠腰身,拱手作礼。   冯依依同关语堂一齐愣住,彼此看看,被娄诏举动吃了一惊。   关语堂不自在的咳了两声,往后一退离开,转而对冯依依道:“早些上船,这里冷。”   “知道。”冯依依应了声。   看着关语堂走远,娄诏手勾上冯依依的手,脑袋往人这边一斜:“听他们喝酒的吆喝声,我就知道你没怎么吃东西。”   冯依依往边上一躲,用花枝挡在两人之间:“我回船上自然有吃的。”   “可我上不去,叫了一声大哥,他都不请我。”娄诏无奈摇头。   “叫你上去你会去?”冯依依这次可不上当。   娄诏走到树下,提起一个包袱,对着冯依依晃晃:“不过,我有准备。野渡,清酒,依依是否愿意与我一起赏星?”   说完,娄诏兀自找了一块干净地方,将包袱铺开,将带来的点心小食摆好。   “过来,”娄诏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星光,酒食,就差姑娘手里的花了。”   冯依依移步过去,将那截花枝放在一侧。   灯笼被娄诏别在树枝上,盈盈照着底下这一处地方。   冯依依闻到点心香味,弯腰去看。方才船上喝了些酒,现在胃里确实不适。忽然,耳边闻听一声笑。   “笑什么?”   娄诏手掌落上冯依依额头,轻一扫将额前碎发拂去,露出那张光洁的脸蛋儿,如花似玉。   “依依真霸道,我就不能笑吗?”娄诏捏捏冯依依的下巴,指肚刮了下她的唇角,“叫你看星星,你低头看那团点心?”   冯依依仰头看天,咽了口口水:“星星又不能吃。”   “又变卦?上次你说想看星星。”娄诏往冯依依靠了靠,双臂后撑在她身侧。   冯依依手里摸了块饼糕,直接塞进嘴里:“你不用回……咳咳!”   饼屑呛到嗓子眼儿,痒得厉害,冯依依抓起一旁水袋,送进嘴里喝了两口。   “咳咳……”冯依依咳得越发厉害。   “依依!”娄诏一把夺回水袋,另只手为冯依依轻拍后背,一时哭笑不得,“我没说这是酒?”   冯依依只觉一股火辣辣从口里一直窜到肚子里,现在连脸都烧着了一样。   好容易止下咳嗽,娄诏往冯依依嘴里塞了一颗糖:“你看那颗星,是不是最亮?”   四下全是深深地芦苇,栈道下是流淌的河水,头顶一片星空那样宽阔。   顺着娄诏指的地方,冯依依觉得每一颗星都很亮,密密麻麻的金砂一样。   很好看,比西域的星空绫纱好看。   娄诏揽着冯依依靠上自己,摸摸她的脑袋:“它有个故事,想不想听?”   冯依依搓搓自己的脸,干脆枕在娄诏支起的膝盖上,轻轻应声。   “我头晕。” 第六十八章   远处运河上, 大船上的伙计们还在吆喝着喝酒,灯火映在水面上。   冯依依眨眨眼睛,脸在娄诏的膝盖上蹭了蹭, 以此来减轻头晕的沉重感。   “我帮你按一下。”娄诏看着软软趴着的冯依依, 指尖轻揉她的太阳穴。   指尖微凉, 带着拿捏很好的轻重, 冯依依舒缓合上眼睛。   两人静静依偎,深深芦苇遮住了他们的所在。   冯依依手里摸到一枚圆形腰佩, 指肚划上上面的刻痕,一层层温润的鳞片。忽的,噗嗤笑了一声。   “为何发笑?”娄诏垂首,看不到冯依依的脸,只知道她整张脸埋在自己膝上。   冯依依嘴角翘着,手指缠着那枚腰佩的穗子,绕着圈圈:“这条鱼好胖。”   当时刚做出来的时候, 对这腰佩,她是怎么看都觉得喜欢, 十分合心意。   “为这个?”娄诏好看的唇角弯起, 手指戳戳冯依依腮颊, “再胖也是我的了,我喜欢就成。”   现在的冯依依好像两年前的那个冯家小姐,不知忧愁,一件简单的事,她都会开心半天。   娄诏从旁边拽下两条芦苇叶子, 借着头顶的灯光在手心中捋直。   冯依依静静趴着,不玩腰佩,指尖就去试娄诏袍角上的绣纹, 再或者从一旁捞一块点心吃。   她知道娄诏不太喜欢吃这类零嘴儿小食,不过就是拿来给她的。   冯依依正了脸庞,故意将下颌搁在娄诏膝盖处,然后自己一下一下咬着口中食物。耍坏一样,脑袋一点一点磕着娄诏膝盖。   娄诏手指点点冯依依耳垂,笑了声:“以为我是你?我可不怕痒。”   “不怕?”冯依依回头,歪着脑袋看娄诏,“诓人,人都会怕痒。”   娄诏也不辩驳,伸出自己手臂:“你试试?”   冯依依转转眼珠,方才灌下的酒壮了她的胆子,小手指去挠娄诏的臂弯:“痒不痒?”   “不痒。”娄诏摇头。   冯依依皱眉,干脆正了身子跪坐,手指戳去娄诏的肋骨,挠了两下:“不许装,不许忍。”   “不会。”娄诏淡定颔首,动也不动。   冯依依有些泄气,干脆收回手,嘴里嘟哝一声:“怎么会不怕痒?嗝……”   一声又响又亮的酒嗝打出,冯依依忙捂住嘴,脸颊微赧发烫。   娄诏压着嘴角笑意,连忙道:“我没听见。”   “胡说,”冯依依柳眉轻蹙,“你若没听见就不会说出来。”   说着,手快速伸出,想出其不意抓痒娄诏。   娄诏下意识一避,冯依依的手失了原先的位置,整个人扑在娄诏身上。   “嗯。”因为太快,冯依依的鼻尖撞在娄诏身上,忍不住哼唧一声。   “依依,你,你要做什么?”娄诏话音犹豫,带着微微哑意。   冯依依抬头,与娄诏四目相对,灯笼照出他一半的脸庞,暖暖温润:“我?”   这才发现不对劲儿,冯依依正扑在娄诏身上,整个人在他腿间,一只手臂撑在他身侧,另一只手……   冯依依低头去看,吓得连打了两个酒嗝。她那只手正抓在娄诏的腰封上,扯乱了不少。   “我,我没想,我只是想抓你,也不是,就是你躲……”冯依依支支吾吾,耳根子简直跟烫熟了一样。   “好,知道了。”娄诏手掌扣上冯依依的后脑,“那你抓吧,我不动。”   冯依依被娄诏的手掌重新带回他的胸前,鼻尖还带着微微疼意。脸颊贴上光滑的衣料,凉凉的,又带着男子熟悉的清爽气息,耳边似乎能听到他砰砰的心跳声。   娄诏将纤细的人藏在自己怀里,指尖穿透她的发。   秋夜风凉,星空高远,小小飞蛾围绕着灯笼打转,汲取那一点点的光热,哪怕扑火而焚。   冯依依不自在的慢慢抽离自己的手,从娄诏腰带上撤走。   就这样被抱住,娄诏为她挡住凉凉夜风,她感觉不到冷意,嘴角甜甜翘起。   “嗝……”冯依依打出酒嗝,身子在娄诏胸前一抖,随后又是一个。   娄诏笑,胸膛愉悦的震动,手里揉揉冯依依发顶:“小酒鬼。”   夜静了,船上伙计们吃饱喝足,不再闹腾,有人干脆就躺在甲板上睡着,横七竖八。   风摇芦苇荡,挂在树上那盏灯笼也已熄灭,只余一具空壳在枝头轻晃。   “你不回去?”冯依依问。   酒嗝压下,她静静看着夜空,头枕在娄诏腰间,身上盖着娄诏的斗篷。   娄诏同样望着星空,枕着自己的手臂:“城门关了,关语堂又不准我去船上,怕是我要露宿荒野。”   冯依依嘴角浅浅一勾,手指捻着斗篷边缘:“那我回去了。”   “别走,”娄诏伸出手去拉上冯依依手腕,“咱们在这边等着看日出,然后找一根鱼竿,你钓江鳖,可好?”   冯依依坐起,搭在身上的斗篷滑下,圈在腰间。   她伸手理着头发,柔柔发丝从指间滑过:“桃桃还在船上,我要回去照顾她。”   娄诏身子一侧,一只手臂支着脑袋,另只手去戳戳冯依依的腰。   冯依依怕痒,身子一扭,回头瞪了眼:“别痒我。”   “有东西给你。”娄诏笑了声,随后坐了起来。   冯依依看着,就见娄诏从身后拿出什么,两只手攥在一起,齐齐伸到她的面前。   “看看我家依依的眼力,选吧。”娄诏平稳抬着双臂。   “这个我玩过,和徐珏我总是赢。”冯依依指尖点点娄诏两个拳头,志在必得对他笑。   娄诏挑挑眉,道了声:“试试看。”   冯依依将娄诏两只拳头各自观察一番,随后选了右手:“就这个。”   “好。”娄诏张开手。   掌心里躺着一只蚂蚱,是由芦苇叶编制成个,若不是它一动不动,还真是像真的一般。   冯依依拿过来,低着脑袋看得仔细,指尖轻轻摩挲:“真像。”   她跪坐在斗篷上,长发搭在一侧肩上,垂首时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样子乖巧。   “你不想知道这只手有什么?”娄诏剩下的拳头送去冯依依面前。   冯依依抬头,眨眨眼睛:“不是只有一只手才有吗?”   “你猜猜?”娄诏笑。   “左手?”冯依依试探的开口,眼中些许狐疑。   娄诏攸的松开手,手心里躺着一只比方才那只小的蚂蚱:“我家依依又猜对了,真不得了。”   “怎么这样?”冯依依笑起来,弯弯眼睛像月牙。   手心里一大一小两只蚂蚱,着实可爱。   娄诏往冯依依身边凑过来,手落上她的脖颈,指肚轻轻一划。   脖见的微痒,冯依忍不住缩了脖子,然后被人猛地一带,下一瞬就落进一个怀抱。   “依依,等我为傅家昭雪,我们就成亲。”娄诏揽住冯依依双肩。   那具软软的身躯,他总禁不住想用力,喜欢的甚至想毁掉。   冯依依的双唇被吻上,他带着她落在栈道上的凌乱斗篷,欺身压制,双手扣上她的双手。   背上抵着粗粗的木板,耳边是底下流水的轻响,芦苇就在身旁摇晃。   冯依依唇角微疼,交织的津液,喉咙处的低喃。   两人衣衫相叠,唇齿相交。   娄诏在冯依依额上落下一吻,薄唇游弋去她耳边,一声声轻唤她的名字。   风停了,深夜一切静下来。   娄诏送冯依依到了船边,目送她上船。   冯依依踩上跳板,生怕踩到裙裾走得仔细。船身微晃,是木板轻微的吱嘎声。   上了船,再回头看时,娄诏站在渡头对她挥了挥手,随后隐没在黑暗中。   甲板上,躺着两个伙计,别的扛不住凉意回到了船舱。   “小妹,你回来了?”   冯依依循声看去,见着关语堂从船尾走过来:“大哥还没睡?”   “习惯了,晚上都要留个守夜的,我四下看看。”关语堂往渡头看看,发现娄诏已经离开。   再看冯依依,左手提着包袱,臂弯夹着一束花枝,右手还捏着两只蚂蚱。   明明一个纤瘦姑娘,下了一趟船,回来是满满当当。   关语堂从冯依依手里接过包袱,只让她拿着花枝和蚂蚱:“风大,进里面去,桃桃一直睡着。”   船舱中,桌上烛台只剩半截蜡烛,竹泪滴了满台,凝成好看的花朵模样。   “李贞娘同我说了,在永王府的事。”关语堂抽出凳子坐下,语气中似乎带着惆怅。   冯依依找了一把剪子,坐在灯下,修剪着花枝:“是吗?”   对于李贞娘,冯依依吃不准这个人。她不擅长勾心斗角,所以心底就不喜欢李贞娘这样心机深沉的人。   关语堂瞅着剪下的碎花,浓眉一蹙:“她说不忍心肚子里的孩子,只是想找处安稳地方。前面说的那些也是真的,家里人将她卖掉,从小被人打骂长大。”   “咔嚓”,冯依依手中剪刀一落,一截残枝修掉:“大哥,你不欠她。”   不知道关语堂心中怎么想,但是冯依依觉得李贞娘这话实在不对劲儿。什么为了孩子,找安稳地方?对一个恩人,难道不该是怕牵累到他?   而李贞娘则是千方百计往关语堂靠,用的目的还不明显?   关语堂一拍桌面,像是做了决定:“小妹说得对,咱们过自己的日子,犯不着与她牵扯。左右劝说她两句,以后莫要再做糊涂事。”   冯依依点头,将修剪好的花枝插进瓷瓶,随后用手摆出清雅的造型,又将两只蚂蚱轻搁在花间。   “这样一收拾,还真不错。”关语堂站起来,赞叹一声。   再看看剪花的女子,与娄诏站在一起时,两人是那样登对,郎才女貌。   “小妹,我这次来,给你捎了些新米,阿生家收下来的,非给你带过来。还说等天凉做了腊鸡腊鸭,到时候也给你捎来。”   冯依依想起新城的日子,温馨又平静,那时候她还是以林伊的身份:“我会回辛城的。”   一夜过去,秋日东升。   整条运河亮的像一条银带子,冯依依抱着桃桃同关语堂道别。船还要继续往北,去德城。   林家的马车已在等候,林晋正同车夫说着什么。   回头看着冯依依过来,林晋迎上来:“米已经装车,表小姐现在回府吗?”   冯依依看去渡头,见着一艘大船缓缓靠岸,桅杆上旌旗无精打采耷拉着,正是永王府的船。   要说娄诏与詹勒有仇,其实冯家亦是,当年扶安大火,泯没的可都是一条条人命。   “这是又从南边运回什么东西了吧?”林晋看过去,看似随意道了声。   冯依依回身,将桃桃交给乳母:“回去吧。”   。   近来,民间对当年傅家的事传得越来越多,各种猜测满天飞。朝中有大臣谏言,请晏帝下旨,重查傅家当年一案,以安民心。   毕竟当年傅家人全部泯没白虎岭,谋逆大罪在晋安候死后查出,细看起来不少疑点。   民间对于傅家都是正面看法,修路搭桥挖运河,哪一项不是关系民生,造福百姓?仅凭侯府搜出的一袋子假铜币,理由是在单薄。   而永王一派极力反对,认为事情已经过去许久,重查代价太大。为了一罪臣之家,对于大盛朝也不光彩。   倒是定国公府,对于外面留言不甚在意,一心为了林昊焱与宋家女儿的亲事准备。   乔氏好面子,尽管心底对将来的儿媳不满意,可是面子上那是做的十足。   冯依依同林苑外出,去了银楼挑选饰品,选了一套不错的红珊瑚头面,用作给将来世子妃的礼物。   两人从银楼出来,天已擦黑。街上一队兵士跑过,凶神恶煞大声吆喝,行人赶紧避让。   “怎么了?”林苑问。   银楼掌柜手挡在嘴边,压低声音:“两位姑娘快些回去,方才永王在凤鸣楼遇刺,正在捉拿刺客。”   冯依依同林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遇刺?”   “永王于凤鸣楼宴请西番皇子,想那刺客许是趁乱而入。”掌柜道了声便离开,回身赶紧让伙计关门,免得惹上麻烦。   “凤鸣楼离着此处并不远,难怪会这么乱。”林苑走下石阶,回头对冯依依挥挥手,“我去大姐家,晚些时候回府。”   冯依依点头,嘱咐了声平安。   车夫从银楼出来,双手将盒子送上:“表小姐,东西拿上了。”   冯依依看一眼乱糟糟的街上,提着裙裾踩上马凳:“回府。”   车夫收了马凳,随后抽出马鞭,一跃坐上车板。   冯依依掀帘子进车厢,猛然闻到一股血腥。心中一惊,嘴还未张开便被人从后捂住,一把锋利的匕首贴上她的脖颈。   “别动,我不伤你。”   身后声音清朗,没有一丝慌张,甚至能感觉他的闲适。   马车缓缓启动,那人松开了冯依依。 第六十九章   冯依依身子僵硬, 想出口的呼喊咽回肚子里。脖颈间的那抹冰凉让她起了一身寒毛,头皮发麻。   马车走得不快,因着路上太乱, 除了搜查的官兵, 还有慌张的行人。   冯依依听见身后人冷哼一声, 随后窗帘被他挑开一条缝, 外面光线透进一些来。   不用说,这藏上马车来的人就是刺客, 永王在抓的人。   “你要去哪儿?”冯依依试探小声问。   明显感觉到身后人一瞬静默,脖间利刃稍离一分:“你……”   “停车!”外头有人吆喝一声,随后听见凌乱脚步声,带着铁甲的沉重摩擦声。   马车停下,车夫面对一群凶狠兵士,动不敢动,任凭对方将车围住。   “里面的人下车。”为首的人喊道, 不耐烦地示意手下,进车去搜。   车夫一慌, 连忙挡住车帘:“不成, 定国公府的马车, 你们敢动?”   士兵犹豫,回头看将领。   “奉命捉拿刺客,国公府的马车也得搜。”将领抬手一挥,大有不从便直接掀车的意思。   “可车里的是府里女眷……”车夫试图解释,一柄明晃晃的刀架到了他脖子上, 剩下的话全部卡在嗓子眼儿。   将领自己上前,一把掀开车帘子。   “无理!”   忽听车厢一声女子惊呼,然后车上滚下两盒香粉, 沿着车板掉下,撒了满地,粉粒瞬间散开。   将领被呛到,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烦躁抬手挥散眼前粉尘。   车里一个女子坐在角落,正往头上戴幕篱,整个人罩在白纱之下。   林家本就规矩多,女子在外从不轻易示人,总会备着幕篱。方才可能正准备下车,结果帘子掀开受了惊,扔出两盒香粉。   “姑娘可有看见可疑之人?”将领此时也觉得唐突,对方个小姑娘,这下怕被吓得不轻。   幕篱的下人垂下头,轻道了声:“没有。”   将领本还想细查,眼扫着车厢就那么点儿地方,弥漫的一片香粉味儿,呛得他鼻子难受,随后一甩帘子作罢。   “走吧。”将领对车夫挥挥手。   车夫忙不迭的甩了下马鞭,驾车想快些离开。   昏暗车厢内,冯依依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团。挡在她前面的刺客,此刻身上搭着她的斗篷,一顶幕篱遮住身形,方才正是他扮成冯依依。   一听放行,两人俱是松一口气。   冯依依身形纤瘦,只要缩在角落,就会被前面的人彻底遮住。那掷出去的香粉一来可是模糊人的视线,二来也可以遮住车内的血腥气。   “你的腰?”冯依依无意间碰触到,手心上一片温热的濡湿,是血。   刺客回头看了冯依依一眼,微弱笑了笑:“娘子……”   只轻唤了这一声,人便栽倒在软毯上,没了动静。   “梅桓?”冯依依扑在人前,小声唤着。   辛城分别,娄诏曾说梅桓回西北的老家去了,可为何会出现在京城,去刺杀永王?   冯依依小心掀开梅桓捂在腰间的手,映进眼中的是一大片血迹。衣衫被利刃划破,昏暗中无法判断伤的多重。   “这?”冯依依赶紧拿自己斗篷叠好,摁住梅桓腰间止血。   不敢太重,也不敢太轻。她不懂这些,只知道要赶紧将人救治。   “停下!”又一声吆喝,伴随着马蹄声而来。   刚有没几步的马车猛然停下,车夫见着挡着去路的人,无奈看去方才放行的将领。   那将领看见,远远走过来,对着马上人看了眼:“方才看过了,没问题。”   “我想再看看,事关王爷,万事仔细为好。”马上男子盯着马车,目光一瞬不瞬。   说着,从马上下来,颇为从容的扫扫衣袖,迈步往马车走过去,嘴角噙着一抹笑。   车厢内,冯依依蓦的将心提起,紧张的盯着门帘。   她听得清楚,来人是孔深。人不是在顺天府大牢,这是放出来了?   再低头看,梅桓已经没有意识,车厢根本藏不住他。   “国公府表小姐?”孔深笑了声,抬脚踩上马车前板,看着那层薄薄的门帘。   “孔深?”冯依依轻轻一声,没有情绪。   孔深应了声,手指在车板上一抹,指尖沾上细腻香粉沫:“依依什么时候喜欢涂粉了?”   “和你有关系?”冯依依冷冷一言,“我要回府,别挡道。”   孔深斜起眼睛眸光一闪,抹去指尖粉末:“过几日我家世子也就回王府了,到时候怕是又要去公府向姑娘提亲。”   冯依依银牙一咬,不明白世上怎么就有这种厚颜无耻的人?   “让路!”   面对冯依依的冷淡甚至厌恶,孔深不以为然,依旧挡在车前:“相识一场,依依何必这样绝情?我家世子说,给你贵妾的名分。”   对于冯依依,孔深其实有些复杂情绪。年少时对她起过心思,得不到,不管冯依依落魄也好,风光也罢,似乎从来看不上他,仿佛他多低贱。   娶冯寄翠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姓冯。现在的孔深,比谁都想看到冯依依跌进泥里,任人践踏。   “如此,那我便静等。”冯依依毫不示弱,她不信詹兴朝可以出大牢。   孔深能出来,是因为他身上没有把柄。永王想让他出来,也是给后面詹兴朝铺垫,证明前些日子娄诏的证据全是假的。   孔深眸中利光一闪,伸手去掀门帘。   “孔先生是想进来与我同车?”冯依依冷冷一笑,眉眼璀璨,“就不怕你家世子知道?你有跟他提过,曾经向我家提过亲吗?”   孔深碰上门帘的手狠狠收回。詹兴朝想要冯依依,是因为要抢娄诏的心头爱,喜不喜欢的另说,可绝不会允许他孔深碰上一手指头。   “不能这么说,我是在找刺客,为王爷办事。”孔深转而缓了口气,“冯姑娘不会阻拦吧?”   “当然不会,”冯依依轻轻一笑,“可是方才的将军已经搜过,孔先生是信不过人,认为他办事不力?”   轻轻的话语柔软如纱,偏得让所有人都听得见。   那将领脸色一变,看去孔深变得不客气。身在军营,他也是有品阶的,哪轮得到一个骗吃混喝的王府门客压着?   “我说孔先生,你为何偏扣着人家姑娘的马车?”将领手臂一挥指向大街,“多少地方要查,让我们陪你在这儿耗半天?刺客跑了,你负责?”   孔深脸色一冷,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份在这些当兵眼里看不上,暗中牙根一咬:“再搜一遍!”   没人动手,底下士兵更不可能上前,那不是打他们老大的脸?再说,查了一遍走走过程,再去,就是明着跟定国公府作对。   “你们!”孔深脸色难看至极,气得说不出话。   这时,一匹马疾驰而来,铁蹄在马车边停下,一名男子身着官服,打马上下来,两步走到马车旁。   “表妹,你大姐让我来接你,怎么停在这儿不走了?”来人是林家大姑娘林艾的夫婿,右司员外郎陈和。   天起了凉风,凌厉的掀着门帘,似乎想将要一探内里究竟。   冯依依挑开窗帘,露出半张脸:“劳烦表姐夫跑这一趟,正往家走,谁知……”   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陈和也知道怎么回事。身为林家女婿自是知道永王于林家的一些隔膜,但是这拦着女眷的马车不放,就有些无理。   “表妹放心,交给我。”陈和道了声,转头不善的看去孔深。   当初詹兴朝在京城横行,身边总少不了孔深的影子,陈和岂有不认识的道理,当下面色更冷。   孔深见陈和过来,总算把那只脚从车上抬起,但那架势仍不想离去。   “这就是王府的道理?当街拦着别人家女眷马车?”陈和生气质问。   上次詹兴朝去林家提亲,已经是给国公府难堪,现在一个小小门客都能拦着林家马车,太不像话。   冯依依听着,也不想废话,只想赶紧救梅桓:“若是觉得我的马车有问题,直接带去顺天府便好,何必大晚上挡住?”   外面人一听,也发现天晚了,孔深这样拦住一女子马车,不由不让人多想。加之以前詹兴朝的所做作为,的确是干出那种坏人女子名声事情。   一旁将领更是不耐烦,挥挥手对自己的弟兄:“走,去前面搜!”   说完,一队士兵纷纷转身,只留下孔深自己。   孔深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他知道,就算开口,那些人也不会听。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个门客。   陈和直接吩咐车夫:“送表小姐回府。”   国公府正在忙林昊焱定亲的事,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别的事。   陈和行事仔细,亲自跟着马车护送。   “表姐夫,你看见林苑没?”冯依依掀开门帘,“她去找你府上了。”   陈和头一大,来时路上并未注意到林苑:“她没同你一道?”   “表姐夫快去寻寻林苑,我这边没事,会尽快回去。”冯依依赶紧催促一声。   陈和叮嘱一声小心,赶紧打马回头,往来路重新回去。   马车继续行进,走出一段后,突然调转方向,往东南方向拐去。   冯依依编了个借口,让车夫将车赶到了清月观。放眼整座京城,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在这儿,梅桓也能得到救治。   马车停下,冯依依又说还有首饰落在银楼,支开车夫去取,这才将藏在车内的梅桓让女道们救出。   天亦道长看着满身是血的少年,眉眼中闪过怜悯,挥挥手让人将他抬进屋内。   冯依依简单同天亦说了事情经过,希望人可以救治梅桓。   天亦说了声尽力,便回去屋内。   天黑了,凉风吹干冯依依额上的汗,似乎也带走了她的力气。身子一软,蹲去地上。   秀竹将车厢内收拾干净,撤走了沾血的毯子,回身到了冯依依身边:“小姐,这里凉。”   “让我休息下。”冯依依将脸埋在双臂间,小声道。   秀竹蹲下,陪在身旁。她猜到冯依依是在害怕,放谁身上也会如此,照顾着一个血人一路,不容易。   “我去帮小姐收拾客房,外面现在不让走动。”   冯依依浅浅应了声。   永王遇刺,晏帝下令追查刺客,街上封了,不准任何人走动,冯依依只能留在清月观。   冯依依将身上衣裙换下,洗去手上血迹,换了一套女道的青色袍衫。   屋里床上,躺着昏睡过去的梅桓,静静地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少年的腰间缠了一层层的绷带,血迹印染出来,房中是伤药和血腥混杂的气味儿。   冯依依兑了温水,浸湿手巾帮梅桓擦手。   烛火中,少年没有了昔往的活力。这样看着他,分明还小,身架清瘦,不似成年男子健硕。   冯依依不忍碰触,因为梅桓出去外头衣衫,内里身上竟然全是伤。不是新伤,而是陈年的旧伤,鞭伤。   伤疤早就变成白色,狰狞的爬在少年身上,像永远扯不去的藤蔓。   娄诏说过,梅桓是宋越泽的弟弟,那这身伤从何而来?外人面前,这少年总是一副笑脸,谁都能说上话,一副好脾气。   屋外风大,摇晃着竹影落在窗纸上。   “嗒嗒”,敲门声传来,随后便有人推了门进来。   冯依依走到外间,见着进来的人先是一愣。随后来人两步到她面前,双臂一圈将她抱住。   “依依。”   “你来了?”冯依依手里攥着湿手巾,怕湿到娄诏身上,往外一躲。   娄诏脸贴上冯依依的头顶,松了口气:“我知道你来了这边,过来看看。”   上次在渡头分离,两人已经几日不见。接到属下消息,娄诏不放心,便立即赶了过来。   “梅桓,”冯依依被勒得喘不动气,从娄诏怀中仰脸,“他是刺客。”   娄诏眉间一皱,眼睛看去里间,这个位置正瞧着那少年声息微弱的脸:“是他?”   凤鸣楼的事,现在大半个京城已经传遍。娄诏没想到是冯依依将刺客带来清月观,更没想到刺客时梅桓。   当日在辛城,梅桓亲口说要回西北边城。   娄诏走进屋里,站去床前:“刺杀詹勒?”   “他是宋家的人,要不要通知宋家?”冯依依问。   永王为人狠毒,定然不会轻易揭过此事,清月观也不是绝对安全。   娄诏弯下腰,也就看到了梅桓那一身伤痕:“这些我来做,天亮后你回林家。”   冯依依知道事情严重性,刺杀皇亲,那是杀头之罪,保不齐连带宋家。梅桓救过她和娄诏,这少年不是坏人。   “这是?”娄诏视线落在梅桓腰间的绷带。   层叠的绷带下,似乎盖着隐约的痕迹。   娄诏伸手,轻轻想抠开那处绷带。   这时,躺在床上的梅桓嘴角溢出一声呻.吟,眼睛迷蒙的睁开一条细缝。   “哥……” 第七十章   梅桓干燥的嘴唇蠕动, 搭在床边的手极力想要抬起:“你,你没事……”   麻木无力的手继续去够,想要拽上什么一般。   冯依依走到床前, 伸手探上梅桓的额头。手背试到灼人的热度, 连睁开的半边眼睛都染成红色。   “他在发热。”冯依依侧过脸对娄诏道, 小声猜测, “把你认作宋将军了?”   娄诏收回手,对上梅桓的双眼, 随后帮着搭好被子,将梅桓好不容易擎起的手塞回床上。   “放心养伤,宋越泽不久之后就会回京。”娄诏站直身子,后退一步。   这一句简单的话,就是让梅桓安心,不会将他交给永王。   “咳……”梅桓虚弱一咳,好像耗尽了力气, 又像是安下心来,随后阖上双眼。   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扯到腹部的伤口, 哪怕轻咳一声。   冯依依拧了湿手巾, 叠起搭在梅桓额头上。见梅桓睡了过去, 她去到外间找娄诏。   屋外,娄诏站在檐下仰头看着深沉夜空,好像在想什么。   “他们会不会搜到清月观?”冯依依站在门边,心中总觉得不踏实。   娄诏侧回身来,一身玄色劲装, 极易融入黑夜中:“暂时不回,天亦道长颇受人尊敬,一般人不敢造次前来。”   “那便好。”冯依依轻脚一抬, 迈到屋外。   怕冷风灌进屋中,冯依依回身将门关紧,后面坐在檐下的木凳上。   只有一把凳子,娄诏直接坐上地上,紧靠着冯依依:“他是一个人去的,在凤鸣楼对面。”   冯依依试着自己的手被娄诏拉走,然后捏着柔柔的手心:“一个人?”   永王出行,向来带着不少人,梅桓一个人前去,这怎么看都像是去搏命。   “梅桓善射,今日就是用箭伤了永王右肩。”娄诏脑袋一歪,靠在冯依依腰间,“我在想,宋家和永王有什么纠葛?”   一个皇亲常年在京,一名武将驻守西北,多年来不曾交道,梅桓刺杀永王的动机,娄诏想不通。   而且,这样着实冒险。一旦梅桓被抓,岂不是牵连整个宋家?   虽说交集不多,但是娄诏觉得梅桓并不是那样鲁莽的人。   冯依依也想不通,却想起另一件事:“孔深被放出顺天府了?”   “对,”娄诏仰脸,手指与冯依依扣在一起,“昨日过晌的事,顺天府审不出他什么,只能放人。”   “那詹兴朝呢?”冯依依问。   “他?”娄诏一侧嘴角微勾,藏着那抹冰冷在黑暗中,“做梦!”   风刮得厉害,整片竹林往一边倾倒。   冯依依手心发痒,低头就见到娄诏的手指在她手上写着字,是她的名字:依依。   。   翌日,外面阴沉一片,冯依依在客房醒来。   推开房门,外面一片连绵秋雨。   照顾鸭子的女道,照例每日这个时辰经过,风雨无阻。见着冯依依站在檐下,女道对她一笑。   天凉了,身上的道袍抵挡不住湿寒气。   竹林间的石径上走来几个人,最前面的是梅妈妈,后面跟着两三个婢子。   冯依依眉间一皱,没想到林家人这样一大早过来。   “表小姐受惊了。”梅妈妈收了伞,站来屋檐下。眼瞧冯依依只穿着一身素淡道袍,心疼的啧啧两声,“瞧瞧,这是多受罪?”   后面三个婢子各自托着东西送进屋里,垂首一语不发。   冯依依面上无波,心里却不禁着急。林家来人,发现梅桓的事当如何是好?   “妈妈怎么亲自过来了?”冯依依笑着,嘴角甜甜翘着,“我还想等雨小些回去。”   闻言,梅妈妈眉头一皱,赶紧拉着冯依依往屋里带:“可别等了,老太君在家里担心了一晚上。”   冯依依倒也顺从,随着人就进了屋里:“没想到会碰上这事,昨日从银楼出来还好好地。后面想起托道长给老太君做的安神茶,便过来顺道捎着,谁知道外面就封了。”   “谁说不是?”梅妈妈一挥手,婢子们退了出去,“大姑爷过去说了,是那永王府故意刁难咱。放着刺客不去追,为难你个姑娘家。”   冯依依往桌上一看,是给她带来的新衣:“他们也是尽责罢了。”   “我看不像,”梅妈妈知道老太君疼爱冯依依,所以自己也跟着上心的紧,“他们分明是在给咱国公府难堪。”   说着,梅妈妈亲自动手为冯依依穿衣,一样一样打理的仔细。   见此,冯依依心生疑窦,低头看着新衣,款式料子华丽不说,这不是常日里所传的便装,颇有些隆重的意思。   还未相问,梅妈妈先开了口,往后退开两步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全是满意:“谁知今儿怎就落了雨?去一趟将军府也怪麻烦。”   “将军府?”冯依依垂下眼帘,手里一提裙裾,便展开罗兰色百褶长裙,上面绣着清水芙蕖。   “是,今日乔夫人要去将军府,原本林苑小姐要去,这不早上大姑爷过来说人着了凉,留在大姑娘那边。”梅妈妈解释一番,笑着道,“将军夫人知道表小姐从辛城过来,特意让你过去说说话。”   “是这样?”冯依依点头。   这样收拾完毕,简单用了早膳,一行人离开清月观。   梅妈妈去天亦房中取安神茶时,冯依依偷偷去了梅桓房间。   门开着,娄诏已不在,里面的床也空了,只剩光秃秃的床板,连一床褥子都没有……   冯依依心里咯噔一下,身形猛然一晃,手扶上床头堪堪稳住。   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梅桓他伤太重,没挺过去?转念一想,或许是娄诏已经将人带走?   可梅桓的伤势那么重,娄诏自己也是藏在暗处,不能被人知道,是怎么离开清月观的?   没时间想那么多,冯依依上了去将军府的马车。   路上人不多,最近一段日子出了太多事。未来左相马车被炸,傅家旧案重提,昨日永王又遇刺。   可想而知,京城是怎样一副局面。   临街商铺俱是紧闭店门,风雨中给人一种萧条感。   冯依依坐得端正,低头整了整衣袖:“乔夫人去将军府,看来是要定下日子了。”   “应当是,”梅妈妈探过身去,帮着冯依依扶正发上的簪子,“老太君的意思是年前直接完婚。后面,姑娘们的亲事也好准备。”   隔着一层竹帘,冯依依看见前面骑马领路的林晋,风雨中披了一件灰色雨披。   “晋公子的亲事,应该也快定下。”梅妈妈看过去。   到底是家里无足轻重的庶子,梅妈妈也只是简单说说。   半道,快到将军府的时候,乔氏的马车缓缓而来,隔着窗户,同冯依依打了声招呼,不忘提起昨日的惊险。   很快,马车一前一后进了将军府。   相对于国公府的奢华,将军府简单许多。大是大,但是处处透着一股简易,尽是苍劲的树木,极少那些奇花异草。   仆妇们忙着撑伞,雨天出门实在不方便。   林昊焱站在冯依依身旁,平时总是带笑的脸现在略有收敛。   “表妹放心,我饶不了孔深那厮。”林昊焱转脸看冯依依,“你好心让他娘子进牢见他,他转头就出来找你麻烦。”   冯依依点下头,也不好说她让冯寄翠进去,其实也不是好心。   宋夫人同乔氏走在前面,一行人往前厅走。宋将军有事,此刻并不在府中。   进厅坐下,下人上茶。   今日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乔氏领着林昊焱过来,想让他同宋家姑娘见一见,顺便与宋夫人谈谈后面定亲的事。   这上面,男方家里总该主动的。   来之前,冯依依也听过宋将军的事,说是用兵如神,力大无穷,脾气暴躁。   而前面坐着的宋夫人却是个温柔女子,说话轻声细语,身形小巧。常年跟着男人在西北边陲,本身却是江南人。   “阿瑶还病着,夫人跟世子见谅。”宋夫人一声歉意。   乔氏连忙摆手,脸上颇有几分关切:“可得好好养着,女儿家身子娇贵。”   左右,御赐的婚事还能退了?乔氏便断定,宋家女儿是长相丑陋,不敢出来丢人。   林昊焱一直端正坐着,脸上淡淡笑着。   一旁,冯依依瞅见,伸出手戳戳林昊焱手臂,小声道:“表哥,你笑什么?像只黄鼠狼。”   “黄鼠狼?”林昊焱桃花眼盛满潋滟,手里转着茶盏,同样凑近小声道,“那我这是来给鸡拜年?”   乔氏见下面俩孩子凑一起嘀咕,轻咳一声:“大郎。”   林昊焱站起身,走到厅中,对着两位夫人行了一礼:“衙门中还有事做,晚辈不能在这边久留。”   “快些去忙。”宋夫人善解人意,当下就吩咐家里管事去送林昊焱,转而看着冯依依,“冯小姐觉得闷,也可以出去转转。”   冯依依起身,盈盈一礼。知道两位夫人是想商谈定亲事宜,她不便留下来。   梅妈妈一直跟在身后,不免就有些怀疑:“宋家姑娘的身子骨这么差?那整日里的传言怎么回事?”   冯依依不语,心里还在惦记梅桓。   沿着游廊继续往前,一路上并没有见着几个人。宋家人常年驻守西北,京城府邸只留了几个人照看。   前方是马厩,冯依依停下来,见着一个高大身影从马上跃下,不在意落下的雨水,那人一把掀开头顶的羽披兜帽,露出一张刚毅的脸。   “他就是征西大将军宋衡。”梅妈妈在冯依依身后提醒。   宋衡大掌拍拍骏马脖颈,随后往游廊上走来。   “晚辈见过将军。”冯依依行了一礼,纤巧身影立在廊柱旁。   宋衡解了雨披扔给身后随从,低头看看小小女儿家:“冯依依?你在辛城见过宋越泽?”   “见过。”冯依依应着。   “走,跟我说说他。”宋恒粗声大嗓门,头发微湿。   冯依依点头,跟在宋恒身边往前走。梅妈妈跟在两人后面一段距离。   宋衡四十多岁,身体健硕,虎背熊腰,走起路来也是铿锵有力,果真是一代大将。   冯依依知道娄诏很高,关语堂也很高,但是都比不上宋恒高大健壮。身上带着武将的杀伐之气。   再看相貌,宋越泽应是随了宋夫人多些,样貌清秀,宋衡比较粗犷,甚至有些凶。   也就是问问宋越泽在辛城做了什么,宋衡看起来也是话不多的样子。   “梅桓,”宋衡脚步微一顿,装作无事的看去前方,“多谢冯小姐相救。”   闻言,冯依依亦是一怔,压下心底惊诧,继续迈着步子无事般前行:“将军不用谢。”   两人往前走着,从后面看着只像是长辈和晚辈的对话。   实则,冯依依现在心里有数,宋家已经知道梅桓的事情,或者说已经将梅桓给妥善安排。   这也不难解释,清月观的屋子空了。而让她来宋家,不过就是向她道一声谢。   回国公府时,冯依依同乔氏乘了一辆马车,雨水依旧滴答不停。   街上随处可见守备营的将士骑马巡视。   冯依依看看外面阴霾天色,想着,或许后面还有更大的风暴。   。   天色将黑不黑,正是上灯之时。   一辆运菜的马车从将军府后门进入,一路到了仓库前。   仓库的地窖内,一盏青灯燃着,在冷硬的墙上投下一片影子。   “咳咳,”梅桓手捂着腹部,支撑从木床上起身,脸色复杂看着面前的人,“爹。”   宋衡握紧双拳,额上青筋暴起,张嘴就骂:“混蛋,你不死在外面,老子打死你!”   说着,宋衡高高举起手。   “爹,阿桓伤着。”宋锦瑶站在床边双手拦住,挡在梅桓身前。   宋衡怒瞪双眼,手上是十足十的力气:“阿瑶你闪开,这小子想死,老子送他一程!”   “你打死他,娘怎么办?她最喜欢阿桓,还不哭死?”宋锦瑶道,双臂伸着就是不让。   “你娘,”宋衡举起的手渐渐松了力,脸上也没有方才的暴躁,“别让她知道这事,她身体不好。”   宋锦瑶点头,就知道关键时候拉出母亲最有效。   天下人皆知宋将军骁勇善战,赫赫英雄。实则很少人知道,这高壮勇猛的汉子,最大克星就是自家夫人,那个娇小玲珑的江南女子。   “阿瑶,你出去,我同他有话说。”宋衡盯着梅桓,后者低着头一语不发。   宋锦瑶不放心的看看两人,随后走出了地窖。   经过一日,梅桓的伤口正是最疼的时候,就算他强忍着,但嘴角的轻微抽搐仍出卖了他此时的状况。   “学会阴奉阳伟了?”宋衡尤不解气,恨不得一脚将眼前小子踹飞,“就你那点儿本事,还去刺杀?去给人当靶子还差不多。”   梅桓吸了口气,额头疼得沁出细汗:“我忍不下……”   “忍不下什么?”宋衡脾气急躁,直接截断梅桓的话,“忍不下就跑去让他们砍死你?”   “我,”梅桓抬头,满眼仇恨,“他被炸得人不人鬼不鬼,躺在床上至今不知死活,我如何能忍?”   宋衡浓眉一皱,想要骂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梅桓脸上扭曲,身子勾成一团,眼尾泛红:“十年前双亲被害,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那时候小,记不得太多东西,我怕再忍下去,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阿桓?”宋衡唤了声,眼中暴躁转化为悲伤。   “梅桓,”梅桓笑了声,痛苦仰脸,“没人生还。”   宋衡摇摇头,转身走出地窖,等在外面的宋锦瑶赶紧跑了进去。   雨一直下,清洗着静寂的黑夜。   宋衡走到后门处,一直到了墙边那棵张牙舞爪的老石榴树。   树下,有人披着长长雨披,整个身躯罩在里面,深深兜帽遮住容颜。   宋衡淋雨走上前去:“娄大人。” 第七十一章   石榴树上挂着果子, 一个个饱满垂下,像圆圆的小灯笼。   娄诏回过身,推开头顶兜帽, 露出一张玉面:“宋将军。”   双手拱起腰身一欠, 两人相互做了一礼。   宋衡站在雨中, 不禁上下打量面前青年:“你真的没事?外面传言娄大人伤势极重, 不能出门。”   收敛起适才在地窖中的暴躁,现在的宋衡稳当持重, 一副大将风范。   “将军也说是传言,”娄诏不在乎自己暴露在宋衡面前,任凭雨水打湿脸面,“本官也是第一次知道,将军还有个义子。”   宋衡伸出左臂,指着一条不起眼的小道。   娄诏会意,微一颔首, 随人一道前行。   “娄大人想为傅家翻案?”宋衡双手背后,联想最近种种, 怕是都出于身旁人之手。   宋衡是行军打仗之人, 不惧风雨, 一点点秋凉并不放在心上,兀自淋雨前行。   娄诏的身影没在黑暗中,闻言也不慌:“顺势而为,必要时候扳倒政敌,总要用上各种办法。”   “呵, ”宋衡回看一眼年轻男子,哼笑一声,“娄大人倒是心怀坦荡, 这种话都敢说出。”   娄诏淡淡一笑,声音如雨清润:“宋将军不问朝堂事,本官又有何可隐瞒?”   宋衡脚步一顿,抬头看着高墙:“谈何容易?永王是皇亲,朝中实力根深蒂固,你知他暗中藏了多少人?”   “谢将军提醒。”娄诏淡淡一语,并未再多表示。   “你以为他真的会信你在家躺着?仅凭他去了娄府看那一眼?”宋衡问。   娄诏不答,十多年,心里的目标从没有变过。即便他一个人筹谋,面对永王的根深蒂固,也从没想过退缩。   灭族之恨铭刻入骨,怎能忘?   “令郎已经送回,将军留步。”娄诏搭好兜帽,回头转身离开。   宋衡攸的转身,目光锁住一片漆黑中的身影:“傅承郧!”   这一声名字十几年后再听到,娄诏脚下不由一顿,正落在地上一摊水洼,身影罩在石榴树下。   “你真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扳倒永王,为傅家洗冤?”宋衡极力压住自己的大嗓门儿,几步到娄诏身后。   娄诏余光一瞥,眸中冷光一闪:“宋将军慎言。”   “你不认?”宋衡冷笑一声,“旁人可不会去选当年晋安候府的旧宅。”   “离中书都院近,本官上值方便。”娄诏很快平复情绪。   转身面对宋衡时,所有复杂尽数藏在平静的脸面下。多年来,他早已经习惯如此。   “别跟我来这一套,”宋衡大手一挥,显见的不信,“有谁会去选一座凶宅?当初我就觉得纳闷,荒废了十几年,你住了进去。”   雨刷刷落着,顺着雨披汇集滑下。   娄诏眼睛一眯,显然宋衡是认定了他的身份。隐藏十几年,只因为入住晋安候府旧宅而认出他是傅承郧,这实在牵强。   也就想起之前,南下路过魏州之时,当时娄泉说过,有人在底下打听过他。   莫非,打听他的就是宋衡?   “哼,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都不想进屋去看看你的姨母?”宋衡骂了声,恨不得提腿踹上一脚。   娄诏心中一动。宋衡口中的姨母便是指的宋夫人,与他的母亲是表姐妹。当时宋家犹在京城,两家走得颇近。   如此一想,其实在辛城,宋越泽就曾经浅浅试探过。提及那些幼年之事,傅家的点滴。   见娄诏不说话,只是一双深眸与自己相视,宋衡嘴角一抽:“怎么?还得我让人把娄大人你抬进去?”   “不必,”娄诏嘴角清淡,微微一笑,“我不是宋将军要找的人,我姓娄,魏州娄家长子,娄诏。”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无有丝毫情绪波动,像此刻的秋雨般冰冷。   “你说什么?”宋衡双目一瞪,气的笑出声来,“好,真好,你爹还在的话,准被你气死。混账东西,没一个省心的。”   娄诏不欲久留,客气开口:“宋将军好生照顾令郎,留步。”   说完,娄诏转身离开,穿过石榴树下,径直出了后门。   “傅承郧,你给老子站住!”宋衡怒吼一声。   然而,门边的人没有一丝停留,身形一闪走了出去,雨披的一角翻飞一下便消逝不见。   “这……兔崽子,你以为每次都有人让西番皇子去娄府?”宋衡一时无语,高大身躯像一座铁塔般立在雨中。   好像无处撒气,宋衡一掌拍上身旁石榴树。   “咔嚓”一声,一截粗枝直接断裂,坠落到地上。接着,树上的果子也纷纷掉落,吧嗒吧嗒滚进泥水里。   宋衡一怔,圆着嘴张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完蛋,夫人的果子。”   雨下更大,宋衡庞大的身躯钻去树丛里,蹲在泥地上,捡起刚才掉落的石榴,一颗颗仔细擦干净,兜在衣摆中。   娄诏从将军府出来,乘上一辆马车,雨中往前行去。   路上,守备营的人巡查,车夫会递上一枚通行玉牌,对方见了,便就不再阻拦,如此一路畅通。   娄诏身子坐直,手里一下下摸着鲤鱼腰佩,指尖是温润的玛瑙触感。   宋衡知道他的身份,并不在娄诏的意料内。有着宋夫人这一层关系,到底过去这么些年,还有人记着他。   仅凭他重回晋安候府,宋衡便能猜出他的身份。这个大将军的内里可不像外表那么粗犷,当真有勇有谋。   马车一路向北,直到了北城门下,守城士兵将车拦下。   车夫像之前一样,将玉牌送上。   娄诏稳稳坐于车内,耳边尽是雨水落下的滴答声。   现下这种时候,他不能同宋家扯上什么。用傅承郧的身份扳不倒永王,得用娄诏才行。   。   屋中,宋夫人坐在软榻上,手里翻着一本册子,正在灯下仔细看着。   宋衡从外面进来,给了婆子眼神,后者便不再说话。   “将军大晚上,是冒雨去哪儿了?”宋夫人脸不抬,手里翻了一页,温温柔柔问了声。   宋衡收回想往卧房迈的脚,高高大大立在那儿,像个被人抓到的捣蛋孩童,动也不动:“去外面跑了两步。”   说完,刚毅的脸上干笑两声,颇带讨好之意:“夫人还在为阿瑶的事情忙?”   宋夫人放下手中册子,从榻上起身,纤柔的身子一步一步而来:“这是怎么回事?”   走到宋衡面前,宋夫人视线落在他一兜子石榴上。   “就可能雨下太大,这些果子熟透落在地上。”宋衡咽口口水,低头看着自己夫人。   “哦,”宋夫人淡淡一应,顺手捞起一颗,“可惜了,不知是哪棵树上的?”   “就,”宋衡五大三粗的汉子,嘴边支吾着,“就东墙边上的。”   宋夫人对婆子挥挥手,潜人下去。婆子恭谨弯腰,退出去后将门严严实实关好。   门关上的一瞬间,宋衡脸色认真起来,一兜子石榴,现在就像兜了一颗颗雷弹,下一瞬就将他炸成灰。   “夫人……”   “宋衡,你都学会跟我说谎了?”宋夫人将那颗烂石榴往桌上一搁,随即坐上凳子,脸一别,“这府里哪有第二棵石榴树?”   宋衡赶紧蹲在人面前,仗着身材高大,正好与夫人平视:“夫人别气,我错了。”   宋夫人秀美的脸绷紧,一句话不说。   “是后门那棵,”宋衡兜着那么多石榴,蹲在地上实在别扭,可又不敢走开,“我就轻轻拍了一掌,谁知道全都落地。后面我都捡回来了,你看。”   宋夫人气得脸鼓鼓的,盯着那一堆石榴连叹几声:“捡回来有何用?我嘱咐过你,树上石榴是要给阿瑶定亲用的,你……”   “我错了,夫人消气。”宋衡连连赔不是。   “你瞧你这样子,哪像个将军?”宋夫人看着宋衡一身湿透,更是来气,“来不来就一口粗话,我瞧林家世子那样小,都比你会说话。”   宋衡脸上笑没了,站起来将石榴一股脑儿撒在桌上:“夫人,这些个小白脸儿,我最看不上,一个个的绣花枕头。你莫不是还想着……”   “我想什么?”宋夫人一拍桌子,抬脸看宋衡,“孩子给了生了两个,你说什么浑话?”   “咳,”宋衡不自在的抓抓脑袋,外人面前的气势,在夫人这里烟消云散,“我没说,我是问夫人你肩酸不酸?”   迈步到了夫人身后,宋衡两只大手帮着捏肩,手上拿捏着轻重,哪还有刚才教训人的威风?   宋夫人抬手拍了肩上那只手一声脆响:“把你的熊爪子拿开!”   后面人死皮赖脸的不松,还笑嘻嘻问:“夫人,这个力度可还好?熊爪子好啊,到时候给你用来煲汤。”   面对厚脸皮的男人,宋夫人没了脾气,只道一声:“只能再找找了。”   “夫人劳累,这些小兔崽子将来不孝顺,我给他们打断腿。”宋衡连忙附和。   宋夫人无奈,叹了一声:“也不知阿桓怎么样了,一个人在西北,总让我担心得慌。”   “他?”宋衡笑笑,“有手有脚的,还不是到处蹦跶?”   宋衡不敢把梅桓的事情说出来,这件事必须烂在肚子里。不管那永王是不是该杀,刺杀皇亲总是大罪。更何况,梅桓的身份现在必须藏住。   想到这儿,脑海中又出现娄诏那张安静的脸,似乎什么事情都影响不到,才刚过弱冠,便如此深沉。   宋衡的那句绣花枕头,绝用不到娄诏身上。他也没想到,十几年而已,那个孩子一步步走来,成了当朝权臣,未来左相。   “将军,”宋夫人缓了脸色,声音柔柔,“阿瑶的事情过后,也该阿泽和阿桓了,早日定下,也去了心事。尤其阿桓,他命苦,咱得给他成个家。”   宋衡手里动作一轻,垂首道:“夫人打算就好。”   宋夫人摇摇头:“当年他家遭难,亏着将军你暗中从那些人手里把他救回来,不然真不知道他会被送去哪儿?”   “娘的,”宋衡骂了一声,只差啐出口来,“那些杂碎抓了一群孩子,还能送去哪儿?老子把船烧了,把他们全扔进江里喂鱼。”   两人一时无语,那些相貌好的小儿,不就是养着将来给那些权贵亵玩。   杀几个拐子喽啰作用不大,后头的那些权贵有的是办法。   。   眼见进了十月,经过前几日的那场雨,天气显而易见的开始转凉。   冯依依今日要去娄府一趟,顺带送一张林昊焱的定亲贴。   林家湖边,几个姑娘笑声传来,正在拿着网子捞鱼。   冯依依从游廊走过,前面林晋已经在等着。   “表姑娘。”打声招呼,林晋便说了此次前去带的礼品。   冯依依点头,两人一起往府门走去。   在外,人人都知道娄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别说左相,就是性命不知何时,就会被阎王收走。   出去大门,林晋脚步一顿,看着下面停着的马车:“恕我多言,表小姐为何不澄清?”   闻言,冯依依一诧,一时不明白林晋话中意思。   “与娄大人之事。”林晋一提。   冯依依垂首,踩着石阶下去:“是府里说什么了?”   林晋跟随在侧,一身素淡袍衫,声音很轻:“并未,只是现在京城形势,永王势大。都说前些日子那场刺杀,出自中书侍郎府。”   “表哥信吗?”冯依依对人一笑,嘴角浅浅勾起,“凡事讲证据,莫要讹传。”   林晋称是,走到马车旁,说手帮人掀起门帘:“咱是讲证据的光明人,却不是人人都讲。”   冯依依颔首,随即进到车厢内。   落座后,跟随的婆子也上了车,随后马车缓缓向前。   马车微晃,林晋方才也就说了两句话,可是冯依依听得出,是让她远离娄家。   到了娄府,冯依依只带了婆子进去,林晋和马车回了国公府。   几日不见,娄夫人消瘦不少,加之天凉,咳症似有加重之势。   安临院,赵御医现在也没了脾气,整日该做什么做什么,后面干脆大起胆子,照着躺在床上的人试药。   左右,那躺着的又不是未来左相,而是一个半死的废人。   院门紧闭,闲人谁也进不来。   书房墙角的花架上,摆着一盆绿菊,花瓣悠闲四下舒展,像是美人勾起手指,繁琐妖娆。   冯依依往前倾身,嗅着淡淡花香。   一只细长的手伸过来,直接折了那朵盛放花儿,再看已经捻着他的指尖。   “才开的。”冯依依皱眉,不满瞪着娄诏。   娄诏看看花,又看看冯依依,伸手将人拉来自己面前:“来,我给你戴上。”   冯依依抬头,看见娄诏的下颌,他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拨弄,将那朵才盛放的花儿簪于她的鬓间。   “看,”娄诏扶上冯依依双肩,笑着对上她的眼,“我家依依多好看。” 第七十二章   娄诏的手指拂过那朵花, 细长花瓣贴在美人脸颊,衬的肌肤细腻嫩白。   冯依依垂眸,耳边微微发痒:“一会儿有人进来收拾, 会发现花没了。”   “不怕, 全算在赵御医头上。”娄诏转头看去花盆, 一株花苗上, 只剩下几个圆圆的花骨朵。   冯依依抬头,看着娄诏的笑容中有丝调皮。那是不属于娄诏身上的, 他向来稳重冷静,脾性淡漠。   但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清清楚楚的察觉到娄诏改变。笑容多了,话多了,有时候甚至像个孩子。   “来,你这样站。”娄诏扶着冯依依双肩,将她往花架旁边移了移。   随后, 娄诏后退两步,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 端详着冯依依。   “做什么?”冯依依不解。   娄诏拉起冯依依的手, 为她搭在花架上, 再次抬手为她整了整发间鲜花:“别动,我为你画幅画像。”   冯依依眨眨眼,就见娄诏快速走回书案后,抽出一卷画纸,双手一展平铺开来。   “要多久?”冯依依问, 才只站了一会儿,身子已有些发僵。   “很快。”娄诏抬头,手里握着画笔, 随后垂首,细细笔尖在画纸上一勾,美人的脸庞便显现出来。   室内无声,屋顶家雀儿叽叽喳喳叫着,剩下的只有光阴淡淡流走的声音。   冯依依喜欢热闹,可是也喜欢现在的宁静。   来这一趟,有许多问题想问,可现在娄诏完全沉浸在作画中,她便也不问,看书案后的郎君自信书画。   娄诏中途停笔,抬头看着。   “好了?”冯依依问,眼中有着期待。   娄诏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茶:“依依坚持下。来,我喂你喝水。”   冯依依脸色一垮,唇边碰上白瓷茶盏,茶香清淡,就势抿了一口。   “我觉得依依额间画一朵梅花更好看。”娄诏手指点点冯依依的眉间,笑着。   说着,娄诏一手拿笔,另一手托着朱砂颜料,笔尖在朱砂上轻轻一蘸。   冯依依闭上眼睛,试着额间的淡淡触感,细细笔尖留下浅浅凉意。   “好看。”娄诏收笔,盯着女子眉间的五瓣红梅,那张本就明艳夺目的脸,瞬间变得妖媚起来。   让人移不开眼。   冯依依四下想找一面镜子来看,意识到这是娄诏的书房,当是不会有镜子的。   “看这里。”娄诏指指自己的眼睛,提示让冯依依拿着当镜子照。   “眼睛又不是镜子。”冯依依嘟哝一声,便往娄诏眼睛里看。   墨色瞳仁中映着一张女子小小的脸,正歪着脑袋瞪着一双大眼,嘴巴微微张开。   可不正是她,冯依依。   但是要说看清额上的梅花,自然是不可能的。   娄诏捏捏冯依依的腮颊,挑起她的下颌:“等画像完成,你自然看得到。不过,好像还缺点什么?”   “还缺?”冯依依皱眉。   “这里差了点,”娄诏手指点点冯依依软软的唇,眼帘微垂,“唇色艳丽些最好。”   冯依依眉毛一扬,眼角一弯:“那没办法,你这里没有唇脂。”   “你说得对,”娄诏手一扬,那细细的笔随即飞出,然后手指落在冯依依唇角,“我还有别的办法。”   他瞬间俯下身,含上那双想说话的唇瓣儿,细细碾磨。   突如其来的吻,冯依依下意识往后退,一条手臂圈上她的腰,将她带了回去,整个人罩在高大的身影下。   似乎缠缠的贪恋中,他轻声呢喃着她的名字,然后又像是要把她吞掉一样,寸寸逼迫。   良久,冯依依无力挂在娄诏的手臂上,双颊绯红。   “我看看,”娄诏指肚抹过冯依依微微发烫的唇,然后笑了声,“现在好了。”   “你?”冯依依伸手去推,就被人抓了手腕。   说是让唇色艳丽,原是用这种办法。厚脸皮,无耻!   “来,手搭这里。”娄诏握着冯依依的手,重新搭上花架。   对上那双泛着水波的眼睛,他低头飞快啄吻一下。   冯依依没想到他还来,这不是得寸进尺?   “站好,别动,很快就好。”娄诏奖励一样,摸摸冯依依的脑袋,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   冯依依要出口的话被一颗糖堵回了嗓子眼儿,发疼的舌尖被刺激一下,“嘶”的抽了一气。   娄诏笑了声,回到书案后重新拾起画笔。   其实根本不用看站在花架旁的美人,她早就印在他心里,落笔随随便便都能画得出,那是指尖的记忆。   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哪怕生气鼓着腮帮梆子,他都记得清楚。   画好时,冯依依盯着纸上美人,总觉得不像自己。   画上人婀娜多姿,翩翩若仙,而她就是个莽撞丫头,徐珏就总这样说她。   “你画的真好。”冯依依由衷道。   她想,老天爷对娄诏残忍,可也给了娄诏另外的东西。他聪明,几乎什么都会,琴棋书画,当然除了下厨。   娄诏将画放去一旁晾干,在桌上铺开新纸,将冯依依摁在椅子上:“来,我教你作画。”   “我不会。”冯依依忙摇头,看着面前书案上的一片白纸,眼前发晕。   相比娄诏什么书都看得下,她也就看个话本子。作画,更是不敢想,她连荷包都绣不好。   娄诏往冯依依手里塞了一支画笔,细细的笔杆夹在水葱一样的手指间。   “你不会,我教你。”   娄诏站在冯依依身后,上身俯下,右手握上她的右手,纠正着她握笔的姿势。   冯依依脊背一僵,余光一斜就看见娄诏的俊脸贴在自己脸侧。如此,手里更加五指不分一样,死死黏在一起。   “松开。”娄诏手指敲着冯依依的手,忍不住笑了声,“作画,不是叫你开蚌壳,这么用力。”   冯依依手指僵硬的扭了扭,苦着脸:“说过我不会的。”   “不难,你看。”娄诏攥上那只小手,带着她落上画纸。   笔尖在纸上轻松游走,线条顺畅,简单勾勒几笔,美女脸庞发髻初显。   冯依依抿着唇角,偷偷去看娄诏,自己干脆就随着他带。   “人的眼睛最难画,人能不能画活,眼眸很重要。”娄诏边画边说,话语温润如雨,“你自己试试。”   忽的,他就这样松开手。   “啊?”冯依依措手不及,手落去画上,画笔的墨留在画纸上,溅开一片。   美丽的仕女脸上开了花,完完全全的坏掉。   冯依依站起来,低下头,手里攥着画笔,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敢看娄诏的脸。以前,娄诏的东西谁都不能动,尤其是他书房的东西,他会很生气。   其实这幅画一直由娄诏画下去,最后会很不错。现在这样,应当算是毁了。   果然,娄诏叹了一声,随后从冯依依手里抽走画笔。   冯依依从太师椅前撤出来,站去娄诏身后。看他自己伏在桌案前,一语不发。   最后,娄诏停笔,回头看冯依依:“过来看看。”   “这?”冯依依看去桌案,见那副画早就变了模样,原先的仕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老虎。   之前画错的地方,在娄诏的修改下,变成了老虎的脸。   娄诏放下笔,绕到冯依依面前:“坏了,我也会修好。”   两人到了窗前,娄诏推开窗扇,墙角的秋菊绽放,灿烂夺目。   冯依依倚在窗边看,眼看外面墙头染了橘色,已是近黄昏,一日即将过去。   仿佛在这里也没做什么,就是两人说说话,时光便匆匆过去。   “明湘回魏州走得急,也为给她准备什么。”冯依依道。   娄诏走到冯依依身后,双臂从后面环上她的柳腰,让她后脑枕上自己胸前:“清顺送她回去,那边比京城安定。”   冯依依试着挣了两下,挣不脱,不满的轻哼一声:“梅桓他怎么样?”   上次从将军府出来,再没有梅桓消息。   “被接回去了。”娄诏之间去勾冯依依的小手,得逞后,轻笑一声,“我看看你的手指。”   冯依依脸一红,想起那副仕女变老虎的画作,软软一声:“这些我就是学不会,绣花也不行。”   “的确,”娄诏赞成点头,随后将冯依依的手摊在他的掌中,“你的手不用会那么多,只要好看就行。”   冯依依拍掉娄诏的手,侧仰脸看他:“你是说我什么都做不好?”   “当然不是,依依眼光厉害,”娄诏点点冯依依鼻尖,眼角流淌着暖意,“你不是找了我吗?”   “谁信你?”冯依依垂下脸,玩着自己的手指。   娄诏仰头,天上半边染成红色:“是时候了,入驻中书省。”   冯依依当下便明白,娄诏蛰伏多日,到了反击的时候。   从娄府出来,已经是晚膳之后。   林家的马车等在外面,林晋安静站在马车前。   夜风凉,冯依依见林晋穿得不多,风一刮就透的样子。心道,林家似乎不怎么在乎这个庶子,隐约听说他的亲娘当初是个爬床的洗脚婢。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乔氏并不喜欢林晋,拿着也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只让他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回到林家,冯依依要去老太君那边,站在门边同林晋说了两句。   “表哥,给你的。”冯依依将从娄府带回的食盒送到林晋面前。   “这是?”林晋长时间握缰绳的手很凉,伸手接过食盒。   冯依依往后退了步,浅浅一笑:“娄夫人做的魏州糕点,我给你带了些。”   这些日子总是麻烦林晋接送,冯依依是想过给些什么谢礼,倒是今日正好见花献佛。   林晋欠身道谢:“谢表小姐。早上说的话冒昧,你别介意,我也是听外面人传的。”   “没有。”冯依依摇摇头。   说完,人走上游廊,去的方向正是老太君的院子。   这时,婆子收拾了东西从马车下来,经过林晋时被对方拦下。   “这是什么?”林晋从婆子手里抽过一卷纸,拿到自己眼前。   借着头顶灯笼的光线,隐约看出那是一幅画。   林晋稍一思忖,想要展开一看。   “这是我的。”冯依依不知何时折返回来,人立在几步外,半边身子罩在阴影中。   林晋应了声,随后走过去,双手将画交还给冯依依。   冯依依接过,没再说话,只是瞪了一眼婆子。后者会意,忙低下头去。   待两人走远,林晋才提着食盒往西苑回去。   。   林家与宋家商定的纳彩之日为十月十三,先生挑出的吉日。   五日后便是,林家这边忙着准备一应事宜。因为林昊焱是公府的世子,将来的林家家主,做这些便格外隆重。   与此同时,热闹的还有朝堂。   据说在赵御医的妙手之下,中书侍郎娄诏日日见好,且配合了西番皇子送上的秘药,烧毁的皮肤重新生出新皮。   起先人都不信,后面朝中老宰相亲临娄府,才验证此事。   娄诏醒来,直接一纸奏折托老宰相送进宫中,状告永王私藏火.药,中秋节谋杀朝廷官员;更有私下拐带人口,夺□□女,以杀人取乐,种种罪行。   一时间,朝中震撼,以娄诏为首的年轻派官员,义愤填膺,请求晏帝彻查;永王一派自不会坐以待毙,纷纷指责娄诏血口喷人,更把凤鸣楼一事安在娄诏头上。   两派人在朝堂上争执得不可开交。   这些事情,身在国公府后院的冯依依自然听到些许。   她没想到的是,娄诏并不是以十年前傅家的大案对付永王,而是用最近的这些看似很碎的事。   “想什么呢?”   冷不丁,头顶上就被人敲了一记,冯依依抬头,瞪着对面。罪魁祸首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眼里没有一点歉意。   “别瞪我,”徐珏抬手一挡,“再怎么看,这一顿茶也是你请。”   冯依依揉揉自己的额头,不满的嘟哝一声:“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小气。”   “这不是,”徐珏嘿嘿一笑,手指敲着桌面,“要攒银子娶媳妇儿嘛。”   冯依依上下打量徐珏,眼中尽是古怪:“哪家姑娘?”   徐珏长叹一声,拍干净双手:“我娘安排的,来信让我年前回扶安,不回去就不要我了。你说,这小老太脾气真大。”   冯依依噗嗤笑了声,手轻捂在嘴边:“你也老大不小,是该成家了。”   两人现在身在一处普通茶肆,已经入夜,四下有些昏暗。   冯依依换了一套男装,一头青丝挽在头顶,别了根简单的竹簪子,像是富贵人家爱的俊秀小公子。   “他人呢?”冯依依往街上看了眼。   “一定会来,”徐珏喝了口茶,胸有成竹,“他在前面巷子里养了个女人,正是新鲜时候。”   话音刚落,徐珏探手过来戳了戳冯依依手肘。   冯依依顺着看出去,就见孔深从茶肆门前有过。   “走。”冯依依站起来,往桌上放下几个铜板。 第七十三章   因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 虽然不算深夜,但是路上人并不多,大都行色匆匆。   冯依依跟在徐珏身后, 闪进一条长巷。   窄巷幽深, 不宽的凹凸走道两旁, 是住户的高墙, 一直延伸到尽头。   徐珏回头,看见冯依依小心翼翼, 脚下生怕弄出点声音,还不时回头张望。   “喂。”徐珏停下,一手撑墙,一手敲在冯依依头顶。   冯依依忙捂上头,抬头瞪着徐珏,鼓着脸:“你做什么?”   “咱俩是走道,你别跟做贼似的。”徐珏忍不住笑出声, “看得出,你没做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冯依依放下手, 心道徐珏说的也不错, 倒是她心里太过紧张:“到了?”   “那家就是。”徐珏转身往前, 手指着几丈外的一间院门。   冯依依看了一会儿,随后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塞进徐珏手中。   “就是这个?”徐珏看着手里平平无常的钥匙,眼帘微垂。   冯依依点头嗯了声,手摸摸头上发髻, 拽拽身上衣裳,遂往那扇院门过去。   “依依。”徐珏站在原地唤了声。   冯依依回头,与徐珏对视, 两人间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你,”徐珏晃晃手里钥匙,走到人前,“为他做这些,就没想过自己会惹祸上身?”   冯依依一怔,随即淡淡道:“不全是为他,还有冯家的几十条人名。你不是也在帮我,你怕吗?”   “呵,”徐珏别开脸,不置可否的笑了声,“我也在冯家住过。”   冯依依转身,过去那扇院门,伸手扣响门环,再回头时,徐珏已不见。   “谁啊?”门里有人过来,拉开院门,探出半个身子。   冯依依往后退下台阶,对着那婆子作了一揖:“你家的郎君在前街被人打了,正要拉着去见官。”   “什么?”婆子赶紧朝里面喊了声。   随后,一个女子扭着腰跑出来,散开的头发来不及梳,便急匆匆招呼两个婆子跟上。   锁门的时候,女子对冯依依笑笑,算是道谢。   冯依依微颔首,随即转身便走。   长巷上,是女子和婆子之间焦急的对话。看来徐珏打听的没错,这就是孔深养的女人。   徐珏从一旁闪出来,抬头看看一人多高的院墙,两手搓了搓。   “你去茶肆等着,我过会儿去找你,爬墙耗体力,你得请我一顿凤鸣楼。”徐珏转着手腕,对冯依依挑挑眉。   “要不,”冯依依拉住徐珏的袖子,手指用力,“你别去了,咱想别的办法。”   徐珏低头,看着拉住自己的手,不在乎的笑笑:“听我的,这是最好的办法,翻墙我最在行。”   “徐珏。”冯依依不松手,对人摇摇头。   “你再不松手,人都回来了。”徐珏抽回自己袖子。   “那,那你小心。”冯依依笑不出来,取出帕子递过去,“把脸挡住,万一碰上人。”   徐珏低头一看,不在乎的将冯依依手推回:“我有数。”   说完,徐珏助跑几步,双臂轻松搭上墙顶,一个用力,身子轻松翻过墙头,跃进院儿里。   冯依依眼看着人就没了影儿,头皮一紧,四下警惕看着,并没有发现异常,才放下心来。   听了徐珏的话,她悄悄离开巷子,回到茶肆。   茶水还有余温,伙计将买回来的炒栗子放在桌上,提着茶壶添了些水。   冯依依捧着茶盏心不在焉,即便水再暖,心中仍是为徐珏担忧。   外面街上,传来女子的咒骂。看去窗外,正是孔深养的那女人,一张脸不错,出口的话那叫尖酸刻薄。   “哪个挨千刀的货,糊弄到老娘身上?”   婆子劝了声:“兴许是找错人家了,咱那巷子深,门户又多。”   一听这个,那女子更是来气,利嘴跟刀子一样:“要不是郎君家的那个丧门星占着不走,咱还至于呆着这破地方?也不知道,郎君留着她做什么?”   话音渐远,依旧能听清女人咒骂冯寄翠,就像是冯寄翠欠了她许多东西般,十恶不赦。   伙计倚在门边,边看边笑,难得这个时候还能有个乐呵。   冯依依一直盯着街上,眼见天越来越晚,几乎没有人再走动。更担心那女人回去,撞上徐珏。   “小郎君,咱这边要打烊了。”伙计委婉提醒一声。   冯依依抬头,遂放下手中茶盏,道了声好。   街上冷风利,狠命摇着街旁梧桐树。   一串马蹄声来,打街的那头来了一群骑马的人,吆喝声在冷夜中传的老远。   冯依依往边上一让,站在梧桐树下。   “什么人,大晚上在这里做什么?”一人停马,居高临下问。   冯依依抬头,看着马上人一身戎装,手里长矛铮亮,应是巡夜的士兵。   “与我兄长约好,便在此等候。”   士兵上下打量,见树下人影细小,当是个半大小子。可是如今京城局势严峻,往日可以松懈,现在不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你兄长又是何人?”   说着,士兵从马上下来,大踏步走到树下。   冯依依也不慌:“我家在城东……”   突然,又一匹马从相反的方向过来,铁蹄轻踏,马上之人身姿挺拔,器宇轩昂。   “徐校尉。”先前来的几人俱是抱拳行礼。   冯依依看过去,见来得正是徐珏,一身守备营的日常便装,样子颇为悠闲。   “我小兄弟欠我一顿凤鸣楼,今晚得了空与她约在这儿。”徐珏朝树下的冯依依看了眼,证明了她的身份。   刚走到冯依依面前的士兵,抱拳道了声失礼,随后走过去同徐珏寒暄几句。   待送走那群士兵,徐珏牵着马走到树下,手里钥匙交到冯依依手里。   “你没事吧?”冯依依上下打量徐珏。   徐珏伸开双臂,在人前转了一圈,“好好地,如假包换的徐家大郎。”   “你还笑?”冯依依锤了徐珏肩头一下,悬着的心放下来,“出来就好,咱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徐珏手里晃着缰绳:“想什么办法,现成的证据不要?”   “你拿到了?”冯依依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置信。   “嘘,”徐珏拉着冯依依拐到隐秘的墙根下,拍拍自己胸前,“孔深还真把东西放在这儿,心机够深的。难怪不把女人接回宅子,感情就是帮他看东西,留后路。”   冯依依收好钥匙,遂走去大街上,迎着凉风往那片灯火璀璨的地方走着。   “你去哪儿?”徐珏牵着马留在原地。   冯依依回过身来,倒着走路,清脆声音被晚风送远:“走,凤鸣楼。”   。   永王府。   阴凉的地下大厅,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铁笼,约莫三丈宽,由黑铁打制而成,坚硬无比。   墙壁上的火把滋啦滋啦燃烧,冒着呛人的火星子。   笼子里躺着一个人,半裸着上身,背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痕。   “当当”,两声刺耳的敲击声响起,黑铁笼子震动着,地上的人动了两下。   詹勒手里铁棍收回,敲着自己的手心:“办妥了?”   “王爷放心,属下早已安排好。”孔深站在几步之外,垂首看地。   铁器摩擦的声音甚是刺耳,像要震穿人的耳膜,更震得人心中发慌失措。   詹勒回头,眼色冰冷的盯上孔深:“要一点痕迹不留。”   “是。”孔深头垂得更低,额边滑下一道冷汗。   詹勒踩着石阶走上大厅高处,上面支着硕大的椅子,一张虎皮铺在上面,毛皮铮亮。   人一落座,就有曼妙女子依偎上来,跪坐在詹勒脚边,手执一把银壶,笑吟吟将桌案上的酒盏斟满。   詹勒垂眸,大手抓上女子脖颈,粗粝指肚刮着她细嫩肌肤,女子掩下眼中恐惧,微微战栗。   “王爷。”女子巧笑,纤纤十指搭上詹勒大腿,轻柔拿捏。   詹勒身子后倚,舒坦的闭上眼睛,那只手在人身上肆无忌惮抓捏。   “孔深,世子的事你最好也处理干净,”詹勒喟叹一声,享受着指尖的触感,“去定国公府纳个妾,把自个儿纳到顺天府大牢,瞧这点出息。”   孔深抬头看了眼,忙道:“是娄诏,拿着一些莫须有罪名带走世子,当真不知死活。”   “娄诏?”詹勒猛的睁开眼,满是阴戾。   方才松缓的神经重新绷紧,詹勒抬脚就将腿边女子踹开:“不长眼的东西,滚!”   女子不防,整个身躯被踹到,直接滚下台阶。浑身骨头散架,也只能赶紧爬起,跪趴在地上。   孔深扫了那女子眼,提着衣袍一级级走上台阶,站起虎皮椅后。   “王爷,娄诏仗着皇上宠信,屡次冲撞王爷,当真该死。属下瞧那凤鸣楼之事,八成也是出自他手。”孔深弯下腰去,做了一个抓手的动作。   詹勒仰头喝尽杯中酒,看着下面铁笼:“自然是该死,你有什么办法?”   詹勒按上自己的右肩,那里的伤口隐隐作疼,哪怕是箭头再偏一分,就会要了他的命。   孔深抬手挡在嘴旁,凑去詹勒的耳边,低声轻语。   “呵,”詹勒冷笑一声,赏了孔深一个眼光,“孔先生真是心狠呐。”   说着,詹勒瞬间收敛笑意,双手抬起啪啪拍了两下。   随即,一名侍从端了一盆水走到铁笼胖,径直泼在趴着的男人身上。   男人缓缓起身,迷茫着眼神不知自己现在何处。   “给他。”詹勒将方才那截铁棒给到孔深手中,眼神示意。   “是。”孔深心领神会,当下拿着二尺长的铁棒走下石阶,到了笼子旁,随手扔到那苏醒男人的手边。   随后不发一语,转身回到台阶下站好。   詹勒大笑两声,看来心情舒畅开:“孔先生这般才华,当是宰相之才,朝廷之栋梁。”   孔深恭谨对着上面欠身:“谢王爷夸赞。”   笼中,男人狠命晃着铁笼,大声喊着放他出去。然而,唤来的是一头猛兽。   有人放开连着铁笼的挡板,关在里面的黑豹走出。饥饿的猛兽呲着獠牙,发出令人胆寒的低吼。   男人吓得瘫倒在地,不得已只有捡起那截铁棍,慌忙起身相对。   铁笼里正在进行一场搏命之战,男人的惨叫和野兽的嘶吼混杂在一起。   詹勒坐在高坐上,看得津津有味,余光扫了眼匍匐在地上的女子,微微勾了下自己的手指。   女子赶紧起来,拖着疼痛身躯回到虎皮座下,带着一脸的淤青,嘴角尤沾着血丝。   笼中,男人已经没了声音,只剩下野兽的可怕哼哧声。   整座地下大厅,弥漫着一股血腥。   。   京城里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新老两派官员在朝堂上挣得面红耳赤,纷纷指责对方,就差抛弃斯文,揭露人底儿,继而大打出手。   当事人一方,中书侍郎娄诏仍旧养病在家,日子清净,但是已经能够待客,眼看着是慢慢好转,回归朝堂指日可待。   百姓心里升起对这位未来年轻中书令的期待。   另一方永王就没那么安宁,娄诏一派的指责不停,几乎每日都会有罪名呈给晏帝。   只是那些证据不过是从外面百姓相传听来,实质性的不怎么多。   然而就在两日前,守备营例行巡逻,一队轻骑行至郊外安罗寺,发现不对劲儿,那寺里后山居然是空的,偌大的山洞,里面关着好些人。   男的,女的,大的,小的。   寺中僧人被带回顺天府,扛不住刑罚开口招了,其中就牵扯到永王。   永王自然不认,称是有人陷害。   可是明眼人哪个看不出?谁有那么大本事,敢用数十号人去陷害永王?那是何等大罪。   娄府安临院。   卧房中躺着的那个替身,竟然被死马当活马医的赵御医给救了回来。虽然留下满身残疾,但是不碍着说话。   如此,娄诏手里又多了一个人证。   水榭中,娄诏立在柱子旁,身如玉竹。   一旁,冯依依倚着美人靠,手里握着一根鱼竿。   湖水清,莲叶下,鱼儿被钩上的饵料给引了出来,轻摇尾巴围着打转。   “谁会想安罗寺竟是这种地方?”冯依依歪着脑袋,盯着水面一瞬不瞬。   佛家之地居然藏污纳垢,难怪之前人口略买总是难查。   娄诏垂眸去看,手指为冯依依理开额前碎发:“李贞娘说过,进京前待过一个地方,有撞钟的声音,那肯定是寺庙。再加上徐珏送过来的信息,一对就可以查到。”   “对,孔深那样一个坏蛋,怎么可能信佛,还时不时去参拜,怕不就是去那里提人?”冯依依摇摇头。   “鱼上钩了。”娄诏弯腰,帮着提起鱼竿。   果真,鱼钩上咬上一条大鲤鱼,活力肥美。   这时,梅妈妈匆匆而来,脚步略带慌张:“表小姐,快回府,出事了。”   “何事?”冯依依问。   “林苑小姐带了桃桃出门,”梅妈妈脸色不好,支吾道,“把桃桃丢了。” 第七十四章   冯依依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心翼翼再确认:“梅妈妈,你适才说桃桃?”   梅妈妈着实心中不忍,谁也没料到会出这种事。   桃桃在家中午睡好好地, 林苑过去抱了出来, 说是城里西坡瓦肆那边, 有一间勾栏是西域戏法, 玩的玄幻,一定要去看。   就这样, 趁人不在,抱着懵懵懂懂的孩子出了门。   冯依依只觉得眼前发黑,手里鱼竿吧嗒一声掉进水里。她只是出来一会儿,怎么孩子就出事了?   “桃桃。”冯依依慌着脚步往岸上跑,面上血色瞬间褪尽。   娄诏皱眉,扫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梅妈妈,随后抬步去追冯依依。   游廊上, 冯依依慌了神,一时间站在那里分不出方向, 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知该怎么办。   桃桃不是她生的, 可是她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当初瘦弱的快要病死,到现在的白胖可爱,她期间费了多少心力?   正当冯依依急得跺脚之时,娄诏赶上来,一把拉上她的手, 一句话不说,带着她往前走。   “我要找桃桃。”冯依依哭出声来,整个身子发颤。   孩子从小跟着她, 夜里会偎在她身边,乖乖睡觉,总是笑嘻嘻的讨她开心,那么听话乖巧。冯依依不敢想,桃桃落到坏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娄诏脚步一停,回身面对冯依依,双手捧上她的脸,指肚帮着拭去清泪。   “找,”他薄唇微启,目光深冷,“我陪你,咱们一定把桃桃找回来。”   “可你,”冯依依拢了拢情绪,睁着一双清灵泪眼,“你不能这样出去。”   人人都知道娄诏是病好了,但要好好修养。如此出去,岂不是会让有些人抓住把柄?搞不好就会给他安上一个欺君之罪。   娄诏指肚沾上濡湿,轻轻一语:“不妨,我有数。”   马车从娄府出发,一路疾驰,用了最短的时刻便回到了定国公府。   梅妈妈行事稳当,有眼色,将府中一干人等全支开,带着娄诏去了林滦的书房。   而冯依依直奔乔氏处,桃桃丢了,可说是林苑的责任。   正屋外间,林苑正垂头丧气的坐在软榻上,一旁乔氏拍着她的肩头,貌似是在安慰。   “林苑!”冯依依进了院门,急匆匆冲进正屋。   乔氏赶紧上前将人挡住,余光扫了眼那些不中用的下人:“表小姐来了也不来传一声?快去泡茶。”   “大夫人,依依不是来喝茶的,”冯依依直直看着榻上的林苑,忍不住嘴角发抖,“我是来找我家桃桃。”   林苑心虚,捏着双手从榻上站起,缩着脖子不说话。   乔氏眉头一皱,遗憾的叹口气:“谁料到能出这档子事?也真够让人糟心的,你看苑儿被吓成这样。”   “糟心?”冯依依疑惑的看着乔氏,到这半天了,乔氏还在护着林苑?   乔氏自然心虚,伸手去拉冯依依:“咱坐下慢慢说。”   “不用说,”冯依依一手甩开,丝毫不管乔氏变了脸色,“我家桃桃等不得,你的女儿会吓着,我的女儿就不会怕?她才一岁多,你们一声不吭把她带走,现在还让我坐下来?”   “这,”乔氏奇怪的抽了下嘴角,看看林苑,“苑儿也是好意,想带桃桃出去玩儿。再说,苑儿这么小,还是个孩子。”   冯依依气急,没料到这种话是从一个国公府夫人嘴里说出。遇事不解决,反而想着办法往外推卸。   孩子?林苑十六岁了还是孩子,那她的桃桃一岁多,就活该被丢?   “林苑,你说怎么回事!”冯依依当下不管挡着的是谁,一把推开乔氏,直到了林苑面前。   林苑本就害怕,冯依依一来人便直接崩溃,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求助一样看着乔氏。   乔氏护短,尽管本就是她们理亏,也仗着自己的身份挺起腰杆子。   “表小姐,咱家里可有这种规矩?”乔氏嗓子一尖,不客气起来。   自从冯依依回来林家,抢走了本来属于林苑的亲事不说,在老太君手里更是成了宝贝疙瘩。乔氏心里早就酸的要命,更何况前日刚打听来,老太君自己为冯依依备了一份极为丰厚的嫁妆。   乔氏现在也把这些气洒出来,目光中露出刻薄:“林家是世家,我打理着国公府,有些事情自然会给你说法。你这样冲来,倒是我林家欠你的?”   “欠不欠我的,不是夫人说的算,”冯依依也不示弱,“我更不欠你们的,你们倒是将我女儿丢了!”   “你,”乔夫人没想到一个柔弱姑娘敢如此顶撞她,别的世家夫人都会看她脸色,当下肚子里窝了火,“丢了怎样?不过是个捡来的野种。”   冯依依不可思议,这就是世家?简直市井泼妇都不如。   当下直接捞起桌上的瓷碗,狠狠摔在地上,细细的瓷片瞬间碎开,满地都是。   林苑吓得憋住泪,动也不敢动。   乔氏亦是张大嘴巴,吓得慌忙后退两步。   冯依依笑了声,挨个看看屋里的人,娇媚脸上全是讥讽。   比狠吗?她不怕,什么她没经历过?是这些高墙内的夫人小姐能比的吗?   “我进来只想要个事情经过,解决方法,但是大半天了,乔夫人只是往外推诿,不想揽这个责任,甚至口出恶毒之言,如此说一个孩子?”冯依依拖着华贵的裙摆,精致绣花鞋不在意的踩在碎瓷片上,一步一步。   她瞪着林苑,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变得冰冷:“林苑,你把我的桃桃丢在哪儿了?”   “我……”林苑退无可退,脚下一滑摔在地上,一双手直接摁上碎瓷片。   乔氏心疼女儿,气得恨不能将冯依依生生撕开。   外面,二房三房的夫人早就听了大半天,适时进来将乔氏拉开。   “大嫂何必动气,”二夫人笑笑,抬步绕过地上瓷片,站到冯依依身旁,“你让苑丫头说出来不就好了?”   乔氏心里更添一份堵。这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的确是林苑私自抱着人家孩子出去,可好还给弄丢了。要是认下,那以后林苑的名声怎么办?未出阁的女儿家名誉很重要。   高门大户的主母必要行事稳当,端庄贤惠。可是林苑要是认下这事,以后亲事怕是会很难。   “对呀,”三夫人和事佬一样,轻轻拍着乔氏,“桃桃那孩子指不定现在吓成什么样,我都提着一颗心。”   乔氏瞪着两个妯娌,恨得咬碎了牙。不是她们的女儿,自然说着风凉话。   冯依依就不明白,为何林苑死死闭着一张嘴不张:“桃桃在哪儿?”   “在,”林苑手掌疼得厉害,哭花一张脸,“大哥他已经派人去找了,会找回来。”   冯依依当下也不再客气:“既然如此,那便只能去报官府了。”   定国公府又怎么样?不是一样要守国法,从老国公时就说,林家是重规矩的世家,可是内里还是一个比一个自私。   林苑一慌,又往乔氏看去。   乔氏脸色更加难看,本就不想将事情闹大。平日看冯依依温温柔柔的,以为好说话,今日将人稳住,没想到却是个硬茬。真到了官府,林苑的名声怎么办?   冯依依脸上一片冰冷,不欲再多说,转身往外走。   二夫人拉人不住,只能跟着出去,边走边劝。   刚走到屋门处,就见着林滦从外面进来,脸色沉的像墨一样。   进屋后,林滦二话不说,走到林苑面前,扬起手狠狠扇了一个巴掌。   “啪”,这一声响,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再看林苑,娇娇的身子趴在地上,呆呆看着林滦,似乎不相信,平日宠爱她的父亲会伸手打她。   “你做什么?”乔氏疯了一样上来,扭曲着脸挡在林滦面前。   林滦气得胡子抖着,念着乔氏发妻身份才没有动手:“你,大郎成亲之前,不要再出这个院子。”   “你,你禁我足?”乔氏不可置信,眉头拧在一起。   林滦别开眼,对身后跟来的婆子道:“把苑儿带到老太君那边。”   二房三房两位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乔氏这是被收了家里的管家权。   林滦又看看冯依依,到底话语中带上歉意:“先去老太君那边商议,孩子一定得找,急也没用,你表哥已经带了人出去寻,一有消息就送回来。”   两位夫人劝说着,边带着冯依依去了老太君那边。   老太君这边,也气得不行,胸口几次闷得上不来气。   眼看着两个儿媳把冯依依送过来,这心里更是愧疚,想着出了这档子事,冯依依怕是不会再留下。   果然,两位夫人出去之后,冯依依也开门见山:“老太君,依依想搬出去。”   “知道,你想做什么都依你,”老太君摇摇头,脸上越显得苍老,“眼下,咱先把孩子找回来。”   地上,林苑跪在那儿哭哭啼啼,捏着那只流血的手。   “还不快说!”站在老太君身旁的林滦呵斥一声,脑仁鼓鼓发疼。   林苑一哆嗦,抽抽搭搭的说了事情经过。   去了西坡瓦肆,的确是抱着桃桃看了西域戏法。可是后面孩子可能不舒服,就开始难受闹腾。林苑没了耐心,吩咐婆子去买零嘴儿,她抱着桃桃往下一家勾栏,想看杂剧。   就在交银钱的这空档,再回身时,孩子就不见了。   “我也不想,她老闹,后面都不让抱,我还以为她被乳母抱走了。”林苑声音越来越小。   瓦肆那种地方人多且杂,三教九流都有,别说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就是大活人都可能被人拐走。   桃桃在那里丢了,怎么找,根本无从下手。   老太君一拍桌子,眼睛瞪着一旁林滦:“总是一口一个规矩,你看看现在。从依依进这个门,乔氏真的用心待过?”   林滦称是,说以后家中事交由二房夫人打理。   方才在书房,娄诏已经与他见过。桃桃的事,绝不可能轻易放下。   想到这里更是恼怒,平日里乔氏对女儿太过纵容,怎么能趁人不在,抱着人家孩子出去?   “梅妈妈,把林苑送去祠堂跪着,桃桃找不到,就不准出来。”老太君一锤定音,不再顾忌平日中的疼爱。   林苑身子一瘫,祈求的看着老太君:“祖母……”   老太君冷哼一声,面不改色:“你现在心里可能会恨,但是你将来就会明白。”   林苑被带了出去,临走前小声对冯依依道歉:“我错了,是我娘不让我说,说让人知道,我的亲事会很难。”   冯依依没说话,只淡淡看了林苑一眼。她不过罚去跪祠堂,桃桃现在都不知道受什么苦?   孩子丢了,冯依依不会原谅她们。但现在也不是纠结的时候,她要去找孩子。   不顾老太君劝说,冯依依离开了国公府。   天色渐暗,西坡瓦肆渐渐安静下来,一间间勾栏开始收拾,准备着晚上的节目。   冯依依去了林苑说的那间戏法班子,这里已经清空,林昊焱面对冯依依十分歉意,无话可说。   根本找不到,拐了孩子谁还会留在这边?   冯依依坐在长凳上,目光空洞看着台上。心里翻滚着无数可能,那些京城底下权贵间的龌.龊事,李贞娘的三寸脚……   “依依。”身旁,娄诏披着长长斗篷,握上冯依依的手。   冯依依手脚冰凉,极力想让自己想出一个办法,可是无果:“桃桃她……”   娄诏手掌包裹住那只纤柔手儿,想渡给她些许暖意:“林苑为什么会来这里?以往出门有这样随意?”   “不知,她从未提过什么西域戏法,”冯依依无力的答着,“以往就算出门,也是同人一起,林家不会让姑娘单独外出。”   她抬头看着娄诏,黯淡的眼中带着些许期望:“你想到了什么?”   “按理说这种地方乱,她一个世家姑娘怎会过来?还知道这里的戏法。”娄诏开口,目光扫过台下凌乱长凳,“谁让她来的?”   “你是说,有人故意引着林苑来这儿?”冯依依问,“为什么?”   这时,脚步声传来,冯依依回头,正是林昊焱从外面过来,神色严肃。   “表妹,你看……”林昊焱抬起手,摊开来。   冯依依从长椅上站起,几步跑到林昊焱面前。   “这是,是桃桃的银锁。”冯依依声音发抖,手颤巍巍的拿起林昊焱手中之物。   那是一枚银锁子,当初桃桃百岁时,关语堂托了老银匠打制而成,一个胖娃娃在正中,边上两只蝙蝠。   寓意,平安多福。   冯依依紧紧攥住银锁,眼中全是担忧:“桃桃呢?” 第七十五章   “这是有人捡到的, 其他的并不知道。”林昊焱脸有歉意,“若不行,咱便去报顺天府, 官府插手办事容易些。”   说这些话的时候, 林昊焱瞅了眼坐在长凳上背对他的娄诏。   娄诏缓缓起身, 拖着垂直脚踝的斗篷, 整个人罩在里面,旁人只能窥探到他半张脸。   “顺天府?”娄诏念着这三个字。   用一个丢失的孩子引到顺天府查, 继而就会牵扯到他。找得回孩子,是他娄中书侍郎利用私权;找不回,便就是他与冯依依一生的隔阂。   这些是其次,关键是事情慢慢扩大,能产生什么后果?   真是简单的丢失孩童?   在此查询找人的都是国公府的人,找不到孩子,也挡不住夜晚的来临。   结束白日劳作, 不少人走进瓦厮玩乐,每家的勾栏外, 伙计开始招揽客人, 有那客人坐满的已经响了锣。   林昊焱脸上生出挫败, 寻找一个一岁孩童,犹如大海捞针。而这些全是亲妹妹林苑的错,后面乔氏想压下此事,没有最快找人寻找,又耽搁了不少。   “表妹, 我带人去码头寻找。”不像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林昊焱不会逃避。   他将来要肩负起整个林家,怎么可能连一个小外甥都保不住?   冯依依不说话, 盯着手里的银锁出神。林昊焱双拳一紧,随后去了棚子。   外面越发热闹,隔壁的杂剧开始,里面响起看客的喝彩声,手掌拍得噼啪响。   那边越欢乐,就显得这边越悲伤,叫好声像刀子,刺得人心鲜血淋淋。   娄诏到了冯依依面前,接过那枚银锁,指肚拂过上面的纹路:“桃桃暂时不会有事,她还在京城。”   “在京城?”冯依依抬头,眼中无法说出的焦急,“你如何知道?”   娄诏看看四下,细长的眼睛阴霾中带着冷厉,手臂揽上冯依依的肩头,带着她走了出去。   “那人留下银锁便是提醒,也就是说他在暗中看着。”娄诏的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冯依依四下看,全是接踵而至的人群,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徐珏,我可以去找他。”   “他已经知道了,”娄诏替冯依依挡住人群,护着她前行,“桃桃不会在瓦肆这边,你没必要留在这儿。”   这个道理冯依依何尝不知?可是她内心还抱着小小的幻想,桃桃没有丢,只是留在好心人身边等她来接。   出来后,两人上了马车,门帘一放隔绝外面。   马车在人群中艰难向前,身后的锣鼓声渐渐远离。   冯依依靠在窗边,像被人抽走了魂魄,静静地没了往日活力。   “依依?”娄诏靠过去,手臂一揽将人抱住,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脖颈,“没事,我帮你把桃桃找回来。”   “她,”冯依依哽咽一声,紧绷的情绪到了顶点,刹那崩溃开来,“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扑在娄诏身上,哭泣出声,泪水决堤而出,沾染在他华贵的衣袖上,泪渍晕染开来。   桃桃何止是她捡回来的孩子?更是那一段灰暗时候,带给她的希望。   那样小小的孩子,瘦瘦弱弱的躺在乱草堆中,用着最后的力气啼哭,发出微小的求生欲.望。她想活着,不怕伤病,那样小,才看见这世界的微微一角。   “为什么他们那样恶毒,居然对一个无知孩子下手?”冯依依哭得浑身发抖,心里恐惧扩大。   桃桃是个孩子,落在坏人手中,根本没有反抗能力。   娄诏任由冯依依痛哭出声,薄唇抿紧,嘴角现出隐隐残忍:“依依放心,我不会饶了那些人。”   后面,冯依依没有跟娄诏去娄府,而是回了林家,有些地方总觉得奇怪,所以她还有事要问林苑。   一路上梅妈妈都跟在人身后,这几日也算看出来,娄诏对冯依依有多上心,事事都会为她出面。老太君和林国公的意思,也是与娄诏好好保持,所以出了这件事,自然不会饶过乔氏。   刚回林府,就知道一件事。跟在林苑身边的的丫鬟碧蓉投井自尽。   说是林苑偷着去瓦肆,完全是受了碧蓉的鼓动。后面就丢了桃桃,碧蓉怕被乔氏追究,害怕之下投了井。   冯依依坐在黑暗的屋中,摸着桃桃的小衣裳。   回来林家本就是找出谁让林苑去的瓦厮,这下碧蓉没了,好像什么都断掉。   现在也无法去猜,到底是碧蓉真的害怕而自尽,还是为了抱住林苑而冤死,亦或是还有别的。   林昊焱彻夜未归,几乎翻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次日的朝堂难得安静下来,朝臣好像商量好一样,各做各事,不再相互指责。   偏是这个节骨眼儿上,晏帝于金銮殿上病倒,整个人被内侍搀扶下去。御医诊断,晏帝旧疾复发。   整个京城似笼罩在飘摇雨中,脆弱不堪。   晏帝下旨,由永王以及老宰相共同处理朝政。一时间各种传言盛起,说起娄诏失宠,中书令之位已失。   。   桃桃丢失的第三天,冯依依憔悴得不行,人本就纤瘦,如此下巴直接露了尖。   每一日,她都会到瓦厮去,去那间西域戏法的勾栏,一坐就是大半天。   台上演的什么,冯依依并不知道,甚至觉得眩晕,每当有孩子声音,她就会忽的站起来,四处寻找。   林昊焱一直跟着,根本不敢让人离了视线。已经丢了一个桃桃,可莫要再让冯依依出事。   又是一日过去,天色下黑,秋日凉风早早起来,吹得人脑仁儿疼。   “回去吧,顺天府有消息会通知咱的。”林昊焱安慰一句,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报官府。   林苑是他的妹妹,可是她有错绝不能包庇,得让她知道后果。总不能一辈子所有事,都让父母帮着她摆平。   冯依依垂下头,脸色苍白:“表哥去忙,不必跟我耗着。”   “莫要说这些,你也是我的妹妹,我该照顾你。”林昊焱神色肃然,回头吩咐小厮去准备马车。   林昊焱走在前面,皱眉看着越聚越多的人。   “诗诗姑娘上台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开始骚动,纷纷朝着里面的一间勾栏挤去。   那人口里的诗诗姑娘是西坡瓦肆的名伶,一把好嗓子,加上玲珑模样,但凡出场,栏里必是挤得满满当当。   冯依依被人群挤到一旁,身子贴住一处棚柱,无法前行。   见状,林昊焱赶紧挡在冯依依身前:“表妹,这边走。”   冯依依点头,跟着林昊焱身后出了瓦肆。   等上了马车坐好,冯依依才敢打开手心,里面紧攥着叠好的纸,用一条粉色发带捆着。那是方才拥挤之时,有人塞进她手的。   发带,正是桃桃小发揪上的那条,好似还带着孩子的奶香气。   打开纸张,上面短短两行字:要孩子,拿赎金来换……   冯依依狠咬一下嘴唇,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又看了一遍纸上字迹,寥寥草草,最普通不过的笔迹。   是绑肉票!   有地点,有时辰,但是只准她自己一人去,否则就再见不到桃桃。   冯依依久久静坐,最后默默将纸片收好,塞进袖中。   孩子,当然要救。   。   很快,到了定国公府与将军府定亲的日子。   早早地,林家已经开始准备,所有人换上新衣,前厅外的庭院中,摆了满满当当的箱子,各种采纳要用的物什更是放得仔细。   这个日子,林滦终于发话让乔氏出来,但是林苑依旧关在祠堂。   乔氏现在老实不少,甭管心里多想,嘴上再不敢提一句放林苑出来。现在看来,倒有些怕人宋家瞧不上林家。   吉时到,林滦夫妇带着世子林昊焱出发,前去宋家定亲。   林家这边开始准备宴席,采纳回来之后,晚上林家的长辈要再商议后面的大婚。因为是赐婚,又是公府世子,一切都要力求稳妥。   林家二姑娘、三姑娘陪了冯依依半日,说话总捡着小心地来,也不敢再提桃桃的事。   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孩子能找回来几乎不可能。大人的话总有那么点希望,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有什么指望?   “好像不会把所有定礼收下,会返回一些。”林二姑娘道,“大姐的时候就这样。”   林三姑娘点头,便也跟着说起来:“今日,大哥总能见到宋家姑娘了吧?”   她们姑娘家不能跟去宋家看热闹,不过从宋家回来的礼物中,确有她们的。这也是她们一大早上起来的期待。   “听我爹说,宋家请的证婚人是娄大人。”林三姑娘说到兴头上,张口而出。   二姑娘忙用手戳戳三姑娘,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累了,你们去看看吧。”冯依依只作不在意,伸了个懒腰。   两位姑娘道了声好,随后离开了淑园。   屋里静了,连着婆子婢子也全打发了出去。最近冯依依都这样,爱一个人呆着,知道她心情差,别人也不敢随意去打搅。   所有人都在前面忙碌,空荡荡的后院,冯依依换了一身普通衣衫,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踩上那条出林家的偏僻小径。   没错,这个特殊日子也是交赎金的日子。   冯依依算着时辰,偷着溜出了公府的偏门。   走到街上,租了一辆马车,冯依依塞了车夫几枚铜板,指指北城门。   坐上旧马车,秋风从窟窿眼儿灌进来。冯依依抱紧怀里的包袱,那里面有银子,有银票。   街上还和往常一样,人们行走,偶尔守备营的将士会骑马而过,吆喝着让路。   马车出了北城门,沿着官道往马蹄山而去。   车夫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抱着马鞭坐在车前板,回头看眼旧门帘:“安罗寺都已经封了,姑娘一个人去做什么?”   “还愿。”冯依依淡淡一声。   车夫甩了下鞭子,缩着脖子:“那地方造孽啊!”   冯依依何以不明白对方说什么?她也没想到会来安罗寺。   前两次她也按照地点去过,可是根本没有人。安罗寺这个地点是早上在她的早膳中发现的,小小的纸条夹在糕饼中。   到了山下,天已经暗下来,四下一片寂静。山上的黑松林密密压压,风过发出簌簌声,好像里面蛰伏着凶狠的野兽。   车夫一个大男人好像也生了惧意,提醒一句:“姑娘还是回去吧,莫要再上山。”   “谢过大叔,我一定要去。”冯依依抱着包袱,踩着上山的石阶。   车夫眼见劝不回,便摇着头回到车上,架了马车离去。   冯依依听着马蹄声远去,抬头看着引在黑暗中的安罗寺,今日这处地点可是真的?   寺中恶僧俱已抓走,无人清扫的石阶上,落了一层枯叶。脚底踩上,发出轻微脆响。   到了寺中,冯依依推开贴了封条的大门,走进寺院。   什么也没有,除了冷硬的夜风。   继续往里走,穿过整座寺院,最后到了后山的那处石洞。   隐秘的入口早被守备营破坏,光明正大的暴露在那儿,不大的洞口像是妖怪的嘴,狰狞扭曲。   冯依依四下看看,根本没有人。马车已走,她两条腿走不回京城,即便回去,也是城门已闭。   “呜呜”。   像是风擦过树梢的声音,又像是有人在轻声啼哭,瘆人得厉害。   冯依依站定,看着那处洞口。   “呜呜……”,细碎微弱的声音再次钻进耳中,她确定是从洞中传来。   冯依依扶着石壁,走进漆黑洞中。越往里走,那声音越明显,根本就是小儿的啼哭声。   “桃桃。”冯依依双手在黑暗中摸索,嘴里唤着。   也不知走了多远,摸着过了一道铁门,眼前豁然有了光亮。   冯依依下意识挡住眼睛,耳边是孩子清晰地哭声,嗓子哑了,又怕又委屈。   眼前是偌大的石洞,竟有一半马球场那么大,四下全是些铁笼,铁链。   洞顶,一条绳索直直垂下,吊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哭得声嘶力竭:“娘……”   “桃桃!”冯依依尖叫一声,慌慌跑去下面,仰头看着孩子。   离地几丈远,她够不到桃桃,急得直掉泪;而桃桃见了冯依依,也急得直蹬腿,可能被吊的时候久了,一张小脸憋成青紫色。   “别动,桃桃乖,娘在这儿。”冯依依压下喉咙间的哽咽,柔声安抚着。   她怕那绳索不稳,孩子摔下来。   “啪啪”,两记巴掌声突兀响起,在洞壁间格外响亮。   冯依依循声看去,就见着前面几丈外有人走出,洞里燃着火把,照着那人邪气阴狠的脸。   “孔深!”   孔深闲适的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着吊在顶上的桃桃,嘴里啧啧一声:“真可怜呐,不吃不喝就吵着找娘亲。差点儿我脾气上来掐死她。”   冯依依气得咬牙,原来根本不是绑肉票,根本是孔深一手报复:“你就只会对个无辜孩子下手!”   “别这样说,”孔深冷笑一声,上下打量冯依依,“你不是来了吗?这就是我想要的。”   冯依依深吸一气,抓紧手里包袱:“放了桃桃。”   “先等等。”孔深打了个响指,随后又走出十几个男人,上来就将冯依依围住。   其中一个,正是那赶马车的男人:“没有人来,就她一个,我回去路上都看过了。娄诏和林昊焱也都在宋家。”   冯依依一点都不意外,怕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不然孔深不会露面。   孔深不慌不忙走到冯依依面前,回头还不忘嘱咐一声那拉绳的喽啰,别将孩子摔死。   面对迫近的人,冯依依往后退着,眼睛死死盯住孔深:“你想怎样?”   “我?”孔深指指自己,脸上是癫狂的笑,“我当然想怎样就怎样。你们想毁了我,还不准我动点手脚?”   冯依依后背撞上铁笼,冷硬的栏杆硌的后背发疼:“毁了你?不是你心思不正,先来害人!”   “闭嘴!”孔深冷喝一声,伸手钳上冯依依咽喉,一双眼睛狠狠瞪圆,“别以为我不知,冯寄翠那贱.人便是听了你的教唆,拿走我的钥匙。”   冯依依抡起包袱甩去孔深,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咳咳……”   孔深忽然手指一松,给了冯依依一些喘息,阴沉沉笑着:“你这样的美人儿哪舍得掐死你?该让哥哥们好好疼你。”   一群男人闻言,哈哈笑出声,说不出的狂妄,盯过去的目光也毫不遮掩的下作。   “呸,下作东西!”冯依依直接啐了一口去孔深脸上。   “下作?”孔深脸色深沉,嘴角疯狂抽着,“你们都觉得我下作,不把我当人看。那就看看,今天之后,娄诏还会不会拿你当宝。”   说着,孔深手里捏着什么,直接塞进冯依依嘴中。   冯依依没有防备,被迫吞下那粒丹丸:“咳咳!”   “好了,依依一会儿就知道吃了何物。”孔深松手,指尖还放肆的去挑了冯依依一缕青丝,捻在手中,“看你哪里跑?”   没空多想到底吃下什么,冯依依伸手探进包袱,出来时,赫然握在手里一把匕首,对准孔深。   孔深往后退开,倒也不急。孩子在他手里,冯依依又中了药,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忽然,“嗖”的一声,只见空中光影一闪,孔深腿上扎进一支羽箭,当场跪去地上。   紧接着,所有人没反映上来之时,洞里不知那里起了烟雾,瞬间整个弥漫,模糊了视线。   孔深支撑着的想站起,脖颈贴上一抹凉凉的利刃,再不敢动,恨恨抬眼看着模糊的身形。   烟雾中,一人身姿颀长,高高站立,手中一柄宝剑,长长披风垂直脚踝,浑身是冷冽的压迫。   冯依依站去那人身边,指着前方:“桃桃在那儿。” 第七十六章   转瞬之间形势突变, 孔深双膝跪在布满碎石的地上,耳边穿来一声声惨叫。   而他自己的膝盖痛疼无比,强烈的麻木迅速蔓延, 整条腿此时失去了只觉。   那烟雾中不知混上什么, 有着浅浅的香气, 像春日的杏花, 可是偏偏喘进嘴中让人头脑发晕,双眼刺疼如针扎。   “娄诏!”孔深咬牙切齿, 艰难送出的声音,如同被锯子磨坏,难听至极。   娄诏递给冯依依一方帕子,手里宝剑一用力,锋利的剑刃在孔深脖子上留下整齐的切口。   冯依依将帕子蒙在脸上,淡淡的药香气钻进鼻子,避免受烟雾的影响, 但是视线依旧不行。   怕桃桃出事,冯依依照着方才记忆, 摸索去找桃桃。   “依依, 蹲下。”娄诏轻声道。   闻言, 冯依依照做,身子蹲去地上。方才站着什么也看不清,身子到了底下,视线居然不再受阻。   如此,也就看清了下面的情形。方才的惨叫便是孔深的那些喽啰, 而娄诏带来的人全部匍匐在地上,即使不主动出击,总有那些慌乱的敌人自己送上门, 然后斩杀。   冯依依想照着别人的样子,趴去地上去救桃桃,刚要挪动脚步,发现自己的裙摆被人踩住。   不用说,身旁站着的只有娄诏,他那只脚实实落落的踩着冯依依裙裾,制止她离开身旁。   “老实呆着,别人会去做。”娄诏脚下不松。   短短时候,孔深半边身子麻木掉,拼尽最后力气大声嘶吼:“把那孩子摔死!”   白烟深处,是孩子不停地咳嗽声,夹杂着声声哭泣,让人听了心碎。   站在洞壁旁的喽啰早已六神无主,耳边全是同伴的哀嚎,而他根本找不到去路逃走。闻听孔深下令,当即松掉手里的绳索。   铁环子哗啦啦的响,伴随着桃桃受到惊吓的尖叫。   “不要!”冯依依惊叫出声,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摸到桃桃下方的林昊焱浑身绷紧,桃花眼中全是冷冽。   眼看白雾中掉下一片小小的影子,听着孩子哭声和铁环声辨别方位,他同手下几人站在那儿,等着将孩子接住。   眼看桃桃摔下来,几个大男人俱是抬头严阵以待,对此是十拿九稳。   蓦的,空中陡然一声破响,一条长鞭从林昊焱头上甩过,直接将坠下来的孩子卷住。随后,长鞭一收,孩子去了鞭子主人的怀中。   “都听着,守备营把整座马蹄山都围住了,一个也跑不了。”几束火把燃起,朦胧中晃动着几个身影,是徐珏带人前来。   话音刚落,就试到有风灌入山洞,烟雾开始慢慢散去。   孔深的喽啰们有的被麻倒,有的已经惨死,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待烟雾散去,守备营的人进来,将地上的人一个个拖了出去,动作麻利。   林昊焱没接到桃桃,心中一慌,往身后看去。就见一红衣女子,正半蹲在地上,给桃桃松着身上的绳索。   “你是谁?把孩子给我。”林昊焱不客气上去,手臂一伸就想抢回孩子。   可是那女子身姿灵巧,在林昊焱靠过来的一瞬,已经抱着桃桃跳开。眼神中更是不加掩饰的讥讽。   “一个个绣花枕头。”女子轻飘飘来了一声。   “你?”林昊焱脸色一变,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再看女子半张脸蒙住面巾,只留着一双清亮眼镜。   堂堂公府世子,自小被人吹捧长大,性子高傲,眼高于顶,何时敢有人当他面说“绣花枕头”?   宋锦瑶不再理会林昊焱的臭脸,转身抱着孩子离开。   冯依依早就跑过来,一把接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桃桃乖,娘在。”冯依依所有力气在此时耗光,无力的倚着洞壁滑坐到地上,眼中流泪,又悲又喜。   几日来的紧绷全部化成泪水,流个不停。   桃桃像是吓到了,紧紧窝在冯依依身上,一动不动。小孩子会凭着气息寻找自己母亲,只有那种气息会让她安静下来,有安全感。   “表妹,我带桃桃去看郎中。”林昊焱在冯依依面前蹲下,怜爱的摸着桃桃小脑袋。   “郎中?”冯依依不想松手,真真实实的抱着孩子,才会让她心安。   林昊焱晓得冯依依的担忧,孩子在林苑手里丢过一次,他的母亲当时处理事情又实在欠妥,也难怪冯依依现在会不信任林家的人。   “你看她穿的这样少,冻着可怎么办?饿了呢?”林昊焱耐心劝着,“那咱们一起下山,可好?”   冯依依摸摸桃桃发凉的小脸,抱了好一会儿,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小手划伤,衣服破了,整个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的白嫩可爱。   试着动了动腿,发麻,冯依依浑身开始发沉。   “有劳表哥,带桃桃先下山。”冯依依松了手,脸贴上桃桃的小脑门,“桃桃乖,娘等会儿下山找你。”   林昊焱突然生出不对劲,仔细打量冯依依脸色,担忧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我有些累,先坐一会儿。”冯依依的手抓不住桃桃,手臂酸麻。   林昊焱接过孩子,回头看看娄诏,这边已经控制住,娄诏会将冯依依照顾好:“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桃桃。”   孩子情况不妙,虚弱的咳嗽,林昊焱不敢耽搁,赶紧抱着出了山洞。   冯依依松了口气,倚在冰冷的洞壁,眼皮开始发烫。静静地坐着,视线里是几丈外的娄诏。   淡淡烟雾萦绕在他身侧,像一尊神像般挺拔修长。   宋锦瑶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瘫在地上的孔深,俏脸一冷,二话没说伸手拔下孔深腿上的羽箭。   “唔……”孔深喉咙里发出奇怪的音调,一双眼睛几乎凸出来。   巨大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眼底不禁起了绝望。   “你也知道疼?”宋锦瑶尤不解恨,抬脚踹上孔深的伤口,脚尖用力。   手中,她攥着那支箭矢,指肚捏着的箭尾处,清晰刻着一个字:桓。   娄诏面无表情看着宋锦瑶一举一动,并不开口制止,却也看见她背上的那张弓。   心中了然,宋锦瑶说要跟着前来,当也是在为梅桓报仇出气。   做完这些,宋锦瑶没打算在留下,转身离去。   守备营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颇有一番要将山洞踏平的意思,每一个角落都不放弃,仔细查询。   不得不承认,比起油滑的顺天府衙差,这是军营中的将士行事更加干脆。   只有娄诏这边,没人过来拉走孔深,纷纷避开。   洞壁上的火把滋啦啦燃烧着,弥漫洞中的香气渐渐消散。   娄诏往前两步,宝剑一收,唰的一下插回剑鞘,动作一气呵成。   而孔深,麻木了全身,此时像一条死狗一样,身下全是血,瘫在地上只剩不甘的瞪着眼珠子。他不明白,为什么算得那样仔细,还是败了?   娄诏倒是不急不慢,冰凉的眸子看着地上之人,像是看一具死尸。   然后,娄诏跨过孔深,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到了石壁前。   上面挂着各种刑具,原先就是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奴隶。后面顺天府还要查办,就责令将这些原地封存。   娄诏慢慢踱步,看着一样样的器具,有的上面还沾着皮肉,血渍凝结成块。   最后他在一把钩子前站定,细长的手指捏上锋利的钩尖。这是杀猪用的钩子,整头肥猪勾住,然后挂起来。   娄诏双手取下钩子,藏在自己的斗篷下面,随后回头对担忧的冯依依笑了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可是,孔深却将娄诏的每一个动作看得清清楚楚,眼见着人一步步朝他而来。   如今的孔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像无数的爬虫,将他紧紧困住,再也无力翻身。   娄诏将孔深的恐惧尽收眼底。大概,当初那些关在这里的男男女女也是如此恐惧吧?   “呃……”孔深想动,身子却像一滩烂肉,不听使唤,眼看着娄诏从斗篷下拿出那把钩子。   娄诏抬头,看看高高的洞顶,怪石嶙峋,各种形状:“这里原本也是一处好景致,可惜……”   可惜用来做伤天害理之事。   孔深现在每一口呼吸都是深深恐惧,身体麻木了,可依旧试得到那尖利钩子扎进他的皮肉中。   当年一众同窗中,那个老师们眼中最出色的学生,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谁能想他对人下狠手的时候,眉间没有一丝松动。   娄诏收回手,眼中是一个喊不出话,身子忍不住抽搐的人。   钩子穿过孔深的肩胛骨,钩尖的冷光沾着血迹。而娄诏的手,还是方才那样干净,一双拿笔的手,总是那样好看又修长。   冯依依并未看清娄诏做了什么,那身宽大的斗篷将什么都遮得严严实实。   没一会儿,娄诏站起来,转身朝着冯依依走过来。   冯依依浑身发麻,脸上还系着那枚面巾。动弹不了,才想起之前孔深给她塞进嘴中的药丸,猜也与那有关。   “我带你出去。”娄诏弯腰下去,托着冯依依站起。   又一队人进来,这次收拾的是地上的死尸。   冯依依半倚在娄诏身上,鼻尖微微泛酸。   “累成这样?”娄诏手臂用力,半抱半扶的带着人往外走。   回头,娄诏眼中柔情消散,神情冰冷的示意一眼属下。   后者会意,欠身后退两步,然后径直去了抽搐不停地孔深旁。   冯依依依偎在娄诏身上,一步一步往洞外走。所以并不知道,在身后的洞中,孔深被铁钩穿过肩胛骨,像是屠宰猪一样被吊起,就在刚刚他们吊着桃桃的地方。   那名下属手里动作并不温和,粗鲁的将绳索拉起。铁环冰冷刺耳的摩擦声,孔深面如死灰,痛苦的脸扭曲成恶鬼模样,像一包沙袋在空中晃荡。   没有人去管,即便他体内麻意渐失,生生承受割肉剔骨之苦,求死不能。   出了洞口,感受到凉风,冯依依头晕眼花,胸中更是憋闷恶心。   “我想坐坐。”她拽拽娄诏衣角。   娄诏解下披风罩在冯依依身上,带她去了一处逼风的山石下。   夜空清明,弯月的光辉遮掩了繁星。   身体不适越来越明显,而且越来越冷,眼皮只想黏在一起。   冯依依觉得自己的像一个铅袋一样沉,孔深给的怕是一粒毒药?   娄诏揽着冯依依,就见她无力伏在他的膝上:“依依,你……”   手碰上她的脸颊,试到温热的泪珠。   “我还喜欢你,”冯依依用力吸吸鼻子,麻掉的脸颊的枕在娄诏腿上,“怎么办?真的喜欢。”   泪珠大颗大颗的掉着,嘴里话语含糊却也清楚。   喜欢,可能一直都是喜欢他。不然为何会为他生气、难过?   娄诏心中一动,手轻拍着冯依依轻抖的双肩,不急着去追问,只想听她全部说出。   “可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理你,”冯依依哭着打了一个嗝,“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说着,撒气一样,满脸泪痕在娄诏身上狠狠一蹭,皱了那方华贵衣料。   冯依依眨巴着泪眼,现在已经觉得喘不上气:“我不想和你再牵扯的,你我差的太远,大概从开始就是错的。”   娄诏垂首,轻叹一声:“为什么不想再牵扯?”   “怕,”冯依依喃喃一声,又是一串泪珠滚落,“怕再喜欢你,还是我一厢情愿,依旧没有好结果。”   或许,不去触碰就不会再有悲伤,久了就会淡忘。   娄诏沉默,这是冯依依第一次将心底的顾虑说出。因为两年前的伤害,她才一直不愿接受他。哪怕之前的一点回应,可是她从未有真正的答复。   大多的时候,总是他近她退,是有过美好的相处,但那层隔阂还是在。   娄诏双手扶正冯依依,自己蹲去她面前,唇角微不可觉的翘起:“依依方才说,喜欢我?”   “咳咳。”冯依依呛了一口,眼泪更凶。   “我也喜欢你。”娄诏轻怕冯依依后背,耐心哄着,“而且我觉得,我喜欢你总会多一些。”   冯依依瘪瘪嘴,委屈的皱眉:“你还欺负大哥和徐珏,仗势欺人,坏蛋。”   “这个,”娄诏觉得自己需要辩解一下,“男人想争取自己喜欢的女人,是会用些手段。”   “我,”冯依依吸着鼻子,脸儿皱成了包子,“我好难受。”   “怎么了?”娄诏忙问,手探上冯依依微凉的脸颊。   冯依依心中悲伤,委屈的一头扎进娄诏怀里,麻木的嘴唇泣不成声:“孔深他,他给我吃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我浑身发麻……呜呜。”   “是这个?”   娄诏指尖捏着一粒小药丸,问道。 第七十七章   远处的洞口一片忙碌, 火把的光照亮了半座山,上山石阶上,移动的火把更像是飞舞的萤火。   山洞西侧的大青石, 挡住了北来的冷风, 留在这儿一片清静, 细碎的话语来自底下拥在一起的一对人儿。   娄诏手掌落在冯依依脸颊, 指肚轻刮温泪,带走一抹濡湿:“慢慢说, 怎么了?”   “不知道。”冯依依哭得厉害,语不成声。   抬起脸看着娄诏手指间,天黑根本什么都看不出。加上刚才洞里那股紧绷松开,现在是哭得停不下来。   娄诏只能作罢,将那里药丸收好,将哭泣的人紧紧抱住:“别怕,过去了。”   冯依依现在觉得脸也开始麻木, 下意识咬咬嘴唇,已经没有感觉:“我……我动不了了。”   “麻药, 等过了药劲儿就好了。”娄诏又心疼, 却又心满意足。   要不是这粒麻药让冯依依发了慌, 估计她还是不会说出心底话。   冯依依撑着发僵的脖子,一双眼睛里包满了泪,轻轻一眨便滚落下来:“麻,麻药?”   “对,”娄诏揽着冯依依靠在自己身上, 另只手帮她按着手心揉捏,“我在孔深身上找到的就是麻药。”   冷风从巨石上刮过,带着呜呜声奔去远方。   冯依依半信半疑, 尤其胸口的憋闷,头脑的眩晕厉害,麻药会如此?   “以后不准这样,事情交给我就行。”娄诏手里握着那截细腰,不免就想出口教训,“明明是个胆小的,偏要学人家亲自上去。”   冯依依吸吸鼻子,透不上气,张开嘴大口呼吸。   娄诏一时又没办法生气,换做轻声安抚:“可巧不是?那烟中也混着麻药,巾帕上有解药,你早先被喂下的那一颗已经没多么厉害。”   “可我就是发麻。”冯依依倚在人身上,木头一样动弹不得。   白烟中有麻药她知道,这些烟是西番的毒烟,当年大盛朝与之交战,在这上面吃过不少亏。不想今日用在孔深身上。   两人坐在这边,时不时传来兵士们的吆喝声。   “所有人都会给自己留后路,即便是一群寺庙的僧人。”娄诏手上一使力,将冯依依的脑袋摁下去,枕上他的腿。   冯依依别扭的蜷着身子,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等着麻药劲儿过去。   听娄诏这样一说,她觉得身子似乎没那么僵硬。至于憋闷,或许是方才太过紧张。   说到后路,孔深并不知道安罗寺的山洞还有一个出口。其实当年这山洞是用来避乱的,兵祸年间,僧人用来自保,后面被现在的贼僧所用,期间打通了另一个出口,用做后路。   “你能看出来?”冯依依问,舌尖卷了卷,似乎麻木感正在散去。   娄诏低头,帮着冯依依拢上披风:“密道,傅家在这方面擅长。”   冯依依一想也是,只要开了另一个出口,再往里放烟,利用穿堂风蔓延很快。   而她日日都去西坡瓦肆,也是给那些人机会靠近,盯着她。既然有人盯她,自然可以有人盯那些人。   孔深想要算计她,那她就装作傻傻的入套。自始至终,冯依依就不曾相信,付出银子会换回桃桃。   对方要的从来不是银子。   “依依,”娄诏唤了声,指尖卷着一缕青丝,“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听听。”   冯依依不说话,装作没听见闭上眼睛。   “别装,”娄诏戳戳那还带着泪湿的脸颊,“我能看出来。”   冯依依不给反应,一动不动像是睡了过去。   娄诏皱眉,弯下身去看冯依依的脸:“君子一言九鼎,你不能说话不认。”   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那是男子清爽的气息。冯依依嘴一抿:“我又不是君子。”   “夜深了,回家。”娄诏笑笑,心情从未像现在这般舒爽。   冯依依攥攥手心,麻木感正在消退:“腿麻,走不动。”   她坐起来,倚在石壁上,费力抬着袖口擦自己的脸。   “走不动?”娄诏站起身,手里摸摸冯依依头顶,“我背你。”   冯依依一怔,仰脸看着娄诏,透过午夜的黑暗,想知道他脸上现在的神情。   我背你,这句话是两年多前,白虎岭上,那青衣少年对她所说。   或许冯家和傅家会有牵扯,或许冯宏达当年立那些坟冢是为了赎罪,可是她还是喜欢他,想要努力一回。   “我很重。”冯依依开口,手里摁着粗冷的石头。   娄诏背对着她办蹲下去,两条手臂往后伸:“再重,我也背得动。这里冷,带着依依回家。”   冯依依身上麻意消退大半,站起来踩上石头,身子往前一趴,跳到娄诏背上。   娄诏背上落下一份重量,双手托住,然后轻轻颠了颠:“坐好了?”   “嗯。”冯依依双手搭在娄诏肩上,身上披着他长长斗篷。   她伏在他的背上,脸颊贴上他的后颈,身体的感知已经回来,可依旧像个小孩子那样赖在他的背上。   与两年前不同,她和他已不陌生;却又有些相同,她依旧能听见自己略不安的心跳。   穿过安罗寺,寺庙那口大铜钟孤单的悬挂在那儿。跑来跑去的兵士,好像看不见二人,只低头跑着去做自己的事。   也是,中书侍郎在府中养病,怎么可能来这马蹄山的寺庙中?   娄诏迈开沉稳的步子走着,皂靴鞋底踩着地上枯叶,玄色袍角几乎融入黑夜。   “能背动?”冯依依轻声问,每每有人经过,她就会羞赧的埋下头去。   娄诏脚步一顿,随后迈出寺门,简单送出一个字:“能。”   冯依依手指微动,随后双臂伸展过去,从后面圈上娄诏的脖颈,脸颊找了处舒服的位置蹭了下。   “你,”娄诏身子一僵,刚好站在石阶上,喉结滚了下,“不准乱动。”   冯依依闻言,便就乖巧的贴在人后背上,任由他背着下山,一步步踩着月霜。   “那些麻药是不是他们控制人的时候用?”冯依依忘不掉方才的心慌。   她知道孔深为人狠毒,可是万没想会如此龌.龊。也对,先用药把人麻翻,随后带去哪里就方便许多。是不是当初对桃桃也是这样?   娄诏只是嗯了声。至于更多的黑暗,他不想说给她听。   今夜是最后一次,他放手让她去胡闹,以后就该管起来,只让她看见舒心的。   冯依依微睁着眼睛,麻药过后是深深地疲倦。脸贴着娄诏的后背,能听见他走路的微微喘息,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   “你以前背过别人吗?”冯依依喃喃问,手指有意无意的去碰娄诏的脖颈。   “我?”娄诏略一回头,像是想了想,“没有。”   冯依依心中淡淡失落,原来白虎岭的事,娄诏早就忘了。   “不过,好像有那么一次。”娄诏又道,侧回脸去,下颌碰上肩上那条细细的手腕,“有一回,背过一个姑娘。”   “姑娘?”冯依依脸儿一皱,嘴边淡淡的笑冷住。   心中忍不住会去猜测,那个姑娘是谁?娄诏在魏州的事,冯依依知道的不多,但是颜从梦一样的爱慕者肯定不少,可以确定。   再一想,路上那些女子,但凡娄诏经过,全部会将视线停在他身上。   “对,”娄诏继续迈步下山,嘴角浮出笑意,“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狼狈的很。”   记忆是在细雨微朦中的那日,白虎岭的山谷平静而繁茂,早就遮掩住十年前的血腥。时日久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被遮盖住,永远埋藏。   他独自一人撑伞,走上那片荒山,四下寂静,耳边却全是那日的惨烈哭嚎。   “当时,身后有动静,我回头看,就见到一个小东西从灌木后的石洞钻出来,眼睛红红的,”娄诏说着往事,眼神不觉变得温柔,“她看上去小小的,怯怯的叫了我一声:哥哥。”   冯依依听出来,娄诏所说的那个姑娘就是她。所以两年前初见时,他已经看出她是女子吗?   “你,记得她?”冯依依问,带着一些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期许。   “记得,”娄诏点头,眼望去前面的黑暗,“当时的她又瘦又小,身高才到我的胸口处。清灵可爱,眼睛清澈的明亮,像一个迷路的精灵。”   那一日阴雨连绵,他的心头被过往的阴霾黑暗笼罩。无意间碰见的小姑娘,眼中的干净清澈吸引了他。他在想,世上如此浑浊肮脏,竟还有这样干净的人。   不知为何,冯依依觉得体内的麻药重新翻滚而来,让她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你知道……”   “我知道,”娄诏继续道,脸一侧,贴上冯依依微凉的手背,“那是和依依的初见,我的小丫头那时候扮做小郎君,不改的调皮乱跑。”   冯依依喉咙一涩,哼了一声:“那你后来不认。”   “别气了,”娄诏身子左右晃晃,哄着道,“以后娄诏就是冯依依的,可好?”   “不要。”冯依依脸一别。   突然想想,娄诏明明都知道,反而什么都不说。   娄诏摇摇头,又开口商量道:“你不亏的,我还会修密道,将来你想住什么样的宅子,我来做图纸。家里可以修一座湖,你每天钓江鳖都成。”   “我有银子,可以请百工。”冯依依轻哼一声,一副没得商量,“以后不准再提江鳖。”   “是,我知道了。其实我会的还有很多,”娄诏继续道,“而且背着你走多远,都不会有怨言。”   “诓人。”冯依依干脆收回手,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娄诏的自卖自夸。   “不信?”脖颈间的缠绕消失,娄诏嘴角微一勾起,突然迈步往下跑,飞快的踩过一级级台阶。   “啊!”冯依依惊呼一声,双手抱上娄诏的脖颈,脸贴上他后背,“停下,我信我信!”   山道上是娄诏的笑,爽朗的传了老远。   也只是逗逗冯依依,并没有真的打算吓她。后面娄诏安稳的背着人下山,而后背上的姑娘也渐渐静下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如果你骗我,我不会再让你找到我。”冯依依闭上眼睛,斗篷包裹着,感觉不到深夜的秋寒。   “不会,”娄诏轻轻道,“永远都不会。”   只失去过一次便已痛彻心扉,绝不会有第二次。他喜欢她,她亦喜欢他,这样多好。   “嗯。”冯依依应了声,双眼阖上。   睡意上来,就这般安心的睡在娄诏背上。   。   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大亮。   冯依依对周遭的一切都很熟悉,这是娄府的素雪院,床榻外站着两个恭谨的婢子,正在等着伺候她起床。   没有送她回林家,娄诏直接带她来了这里。   冯依依揉揉脑袋,只记得在安罗寺的种种,以及娄诏背着她下山,后面的就什么也记不得。   收拾好,冯依依出了素雪院,昨夜太累睡过去,许多事不清楚,便想着找娄诏问问。   几位官员在前厅同娄诏商议朝事,并不知道昨夜娄诏也去过安罗寺。始终,娄诏养伤的事众人深信不疑,只盼着他尽早康复,回归朝堂。   娄诏推脱,称还需养些日子。   与之相反的是永王,因为事情太多,晏帝干脆将永王留在宫中处理政务。因此外面的事,永王已无暇顾及。   见不到娄诏,冯依依去了娄夫人那边。   娄夫人咳疾缓解,只是还需要再调养。   两人在娄夫人房中喝茶,外头秋光明媚,一棵梨树果子结的满满当当。   “我要回一趟林家,”冯依依低头,垂眸瞅着清透茶汤,水气几丝浮起,“把桃桃抱出来。”   娄夫人点头,脸上挂着端庄的笑:“孩子没事真是万幸。快些抱过来,我也看看她。”   冯依依抬头瞧着娄夫人,思忖着人话里的意思,是让她住进娄府来?   这时,管事进来,对着两人弯腰欠身:“大人请冯小姐过去。”   冯依依同娄夫人道了别,跟着管事一同离开。   游廊下,娄诏已经等在那儿。   管事将人带到便识趣的离开。   冯依依跑去人身旁,发上的杏色缎带飘起,在空中卷了两圈,最后落上她的肩头。   “睡醒了?”娄诏问,手伸去帮着将那缎带理好,“还真是贪睡,被人背去卖了都不知道。”   冯依依不服气的仰脸瞪眼,随后兀自往前走:“我要回林家。”   “别回去,”娄诏两步追上冯依依,脸一侧就瞅见她小巧的脸,流苏发髻显得人可爱娇媚,“做林府的表小姐,做娄府的女主人,依依经商,这笔账会算吧?”   两人从娄府后门出去,一辆马车早已等候。   冯依依掀开门帘上车,车厢内的软毯上,一个圆乎乎的粉团子坐在那儿,小胖手里正抱着一只布老虎。   “桃桃?”冯依依又惊又喜,跪坐在软毯上将孩子紧紧抱住。   桃桃咯咯笑出声,扔掉布老虎,乖乖倚在冯依依怀中:“娘。”   奶声奶气的叫着,并不是很清楚,小手习惯的攥住冯依依的袖子。   娄诏从外面上来,坐去一处,为冯依依母女留出位置。   “桃桃,让娘看看。”冯依依托着桃桃的双臂,让她站起,然后上下仔细打量。   还记得昨晚孩子脏兮兮的样子,受尽惊吓嗓子哭哑,让人心疼得要命。   见桃桃没事,只是瘦了些许,冯依依放下心来,把孩子抱在自己腿上,然后弯腰捡起布老虎,摇晃两下逗着桃桃。   桃桃伸手去抢,口里咿呀冒话:“桃桃,脑斧,脑斧。”   “啊呜!”冯依依对着孩子学出老虎的样子。   娄诏独自坐在角落,已经整理了两遍衣袖,冯依依还是不曾往他这边看。   “咳咳。”娄诏故意咳了两声。 第七十八章   冯依依往娄诏看了眼, 很快收回目光,继而又抱着桃桃玩儿。   从身上取出银锁,冯依依为桃桃挂在脖子上:“我家桃桃真好看, 像个小仙童。”   娄诏手指来回捻了几下, 移着身子往冯依依那边靠了靠:“我家依依也好看, 就是走了大半的路, 没同我说过话。”   冯依依转头,眨眨眼睛, 这才发现马车在动。随后手挑开窗帘往外看,正是一间间往后倒退的铺面。   “去哪儿?”冯依依问。   娄诏盘腿而坐,腰身前倾,手指逗逗桃桃的腮颊:“去宋家,你不是一直问梅桓?”   “他好了?”冯依依问,之前这件事不敢拿出来明说。   宋家那边也将消息压得死死的,没有人知道宋家养子梅桓在京城。至于刺杀永王的事, 最好的就是永远埋住。   “应该也差不多。”娄诏脸微侧,目光落在冯依依脸上。   冯依依点头, 手里拨弄着桃桃的小手:“我就是想不通, 梅桓为何要去凤鸣楼刺杀?难不成也同永王有仇?”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永王造孽太多,多少人因为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前也发生过这种刺杀的事情。   娄诏双手伸过去想抱孩子,手指勾勾:“桃桃, 来。”   桃桃圆咕噜的眼睛瞪着,瞳仁中浅浅映出娄诏好看的脸。随后歪头看看冯依依,十分干脆的偎去冯依依怀里, 避开娄诏。   “这孩子。”娄诏颇有些无奈,讪讪收回手。   冯依依忍不住笑出声,弯起的眼中盛着水一样的亮光,手里摸着桃桃的小脑袋:“别吓她。”   “吓她?”娄诏指指自己,然后凑近桃桃,“你不记得我教你写过字?”   桃桃直接别开脸,看去了另一边。   冯依依拍拍桃桃的背,带着她往一旁挪了挪:“娄大人,你被嫌弃了。”   敢给娄诏摆脸子的人没几个,桃桃哪里管这些?小孩子,总是凭着自己的心情来。   “好像是,”娄诏点头,支起身子笑了声,“在桃桃眼中,我应该都不如一个布老虎。”   马车向前,低调的像是普通人家出行。只是前后早已经安排好人护送,一点儿闪失都不会有。   娄诏从角落的抽屉里摸出什么,然后坐到冯依依对面,桃桃正坐在人身上乖乖的玩着布老虎。   “桃桃你看。”娄诏指尖捏着一粒核桃糖酥,在孩子面前晃了晃。   桃桃轻易就被吸引住,一张小圆脸儿随着娄诏的手而左右摇晃。   娄诏伸手过去拉上桃桃的手,道:“来,跟我抱抱,糖糖给你。”   “糖。”桃桃扔掉布老虎,双手朝着娄诏伸过去。   娄诏将孩子抱过来,对着冯依依挑下眉毛:“亏得她和你一样嘴馋,不然真没办法哄过来。”   冯依依身上一轻,看着桃桃抱去娄诏身上。那样一个冷清淡漠的人,会认真的去讨好一个孩子,与以前真的改变许多。   以前,娄诏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祗,令人无法接近;现在的娄诏,身上多了烟火气,有了暖意。   娄诏将那粒核桃糖酥放在桃桃手心,动作很轻:“来,这颗小的糖奖励给乖桃桃的。”   后面,娄诏抱着孩子靠在冯依依身边坐下,手心摊开,上头躺着一整块核桃糖酥。   “那,这块的大的是奖励给我家乖依依的。”   冯依依低头,那块糖酥已经送到她的嘴边。新鲜的切边,一看便知是刚买回来的,带着核桃的香气。   “吃吧,”娄诏手指点点冯依依的唇,“没有麻药,不会让你哭。”   冯依依张口咬住,坚果香气立刻在唇齿间蔓延,舌尖满是甜甜的满足感:“好吃。”   “那我以后常给你买。”娄诏左右抱着孩子,右臂撑在冯依依身后,两人离得很近,“依依。”   “何事?”冯依依问,眼睛不由瞅去角落的抽屉。   娄诏察觉到,头一侧碰了下冯依依的额头:“你方才……”   冯依依没听到后面的话,疑惑的转头,就见着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方才?”   “对,”娄诏忍不住笑出声,原本就好看的脸瞬间变得无比夺目,“依依方才学老虎的样子真像。”   “你!”冯依依嗔怪一声,一把推开娄诏。   后者身子一晃,并不在意,重新赖皮的贴上来,然后靠上冯依依耳朵:“脑斧,啊呜!”   冯依依脸一红,耳边微微发麻。   娄诏打开抽屉,里面一包核桃酥糖全部给了冯依依。   靠着车壁,冯依依咬着酥糖。另一边,娄诏和桃桃一大一小对面坐着。   “桃桃,来,”娄诏身子前趴,对着桃桃用很慢的语气教着,“叫爹爹。”   桃桃嘴角沾着糖渣,吧嗒两下小嘴儿,不出声。   娄诏探了身子从冯依依手里抢了一块糖酥,然后回去送到桃桃面前:“叫爹爹。”   “关爹爹,关爹爹……”桃桃叫着,然后伸出手去,一把抓走了奖励。   娄诏摇头,无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   宋府。   娄诏带着冯依依从后门进去宋家,宋锦瑶已经在那里等候。   “娄大人,家父已在前方水榭等候。”宋锦瑶对着两人行礼,随后示意家中管事。   管事会意,二话不说,走过去给娄诏带路。   冯依依抱着桃桃站在原地,认出了面前的女子,正是当日在四月坊的与她吃栗子的姑娘。再仔细一看,可不就是昨夜安罗寺里的蒙面红衣女子?   察觉到冯依依的好奇,宋锦瑶对着她笑了笑,左脸颊上现出一颗深深的酒窝:“我是宋家的姑娘,宋锦瑶。”   “宋锦瑶?”冯依依怎能不吃惊?   谁都知道,与林昊焱赐婚的姑娘就是宋锦瑶,传说回到京城就病倒了,一直不曾露面。   看着站在眼前的姑娘,年纪与她相仿,貌如海棠,娇艳中带着些许飒爽之气。哪有半丝病容?更没有传言中的虎背熊腰,五大三粗。   相反,是一个纤细玲珑的女子。   “我是冯依依。”冯依依弯腰回礼。   宋锦瑶往前两步,一身红衣显得张扬:“我知道,还得谢谢你救了阿桓。”   “应当的,梅桓也曾救过我。”冯依依道。   “小姑娘给姑姑抱抱好不好?”宋锦瑶去逗桃桃,两下将孩子接了过去,回头对冯依依道,“这边走。”   冯依依点头跟上,往宋府的深处走去。   方才来的路上,娄诏说过,林昊焱同宋锦瑶昨日并未定亲。   林家人过来时,宋衡说皇帝龙体欠安,此时实在不适合定亲采纳。这话说得有理,林家尽管抬着一大推东西过来,最后还是抬了回去。   是以,林昊焱与宋锦瑶还是未曾正式见过。   由此,冯依依倒也看出来,林家对这门赐婚不太顺意,其实人宋家更看不上。   穿过一条小路,便到了一处库房前。看得出将军府多年未曾打理,这边仍有些荒凉。   宋锦瑶打开门锁,两人进去。   里面,一个俊俏少年从凳子上站起,半边身躯隐藏在暗处,无气不无惊喜:“娘子,桃桃。”   梅桓从暗中走出,多日的修养,伤势已经好了不少。只是到底伤太重,行动很慢。   “梅桓。”冯依依走上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脑海中是她把血人一样的梅桓送去清月观,当时慌极了,生怕这少年有个三长两短。   梅桓朝门口看,见着曲折路上再无旁人,遂收回视线:“娘子请坐。”   此处是库房,没什么像样家什,梅桓拖出一把旧凳子。   冯依依也不在意,道了声谢就坐下。   宋锦瑶在一旁逗着桃桃,回头看看冯依依,笑道:“你和林家的那几个姑娘不一样。她们娇气得厉害,虽然表面教养的很好,但是骨子里却是一股高傲。”   “阿姐看人极准。”梅桓附和一声。   宋锦瑶也不遮掩,明摆着不喜这门赐婚,言语中便能听得出。   梅桓小心蹲去地上,拉上桃桃的小手:“桃桃知不知道这位姑姑叫什么?她呀,叫母老虎。”   “脑斧,脑斧。”桃桃拍着手笑。   “阿桓!”宋锦瑶脸一绷,啪的一巴掌扇在梅桓头顶。   梅桓哎哟一声,皱眉委屈瞪着宋锦瑶:“阿姐下手真狠,不是你自己说的母老虎?我有伤,你还打我。”   “我说可以,你不准。”宋锦瑶站起来,双臂环胸。   梅桓揉着自己的脑袋,嘟哝一声:“不说就不说,何必动手?”   冯依依看那姐弟俩说闹,原来京城母老虎的传言,是宋锦瑶自己传出去,目的是不想进林家。   只是御赐的婚事哪有那么简单?况且,林家那边已经着手准备,更是想年前就将人娶回去。   宋锦瑶这样藏着,又能躲到什么时候?   桃桃在地上来回跑着,颠颠的摇晃着小身子,看到什么都想抓一把。   看梅桓渐渐好起来,冯依依放了心。怕桃桃在里面闹腾,便就带着孩子出来。   宋锦瑶环顾四下,确认没人发现,才将门重新锁好,十分仔细。   两人往前面走去。   冯依依手里领着桃桃,旁边宋锦瑶似有心事,低头不语。   “宋小姐,昨夜谢谢你救下桃桃。”冯依依道谢,似乎这一来,全是彼此间的道谢。   宋锦瑶看过去,秋阳落在她明媚脸上,浅浅现了一颗酒窝:“不用谢,我也是为阿桓报仇。”   “你们姐弟真好。”冯依依道了声。   她没有兄弟姐妹,有时候会生出羡慕。   “姐弟?”宋锦瑶沉吟一声,慢慢顿下脚步,认真看着冯依依,“冯小姐,我想问……”   宋锦瑶眼中带着犹疑,双手捏在一起。   “宋小姐想问什么?”冯依依看出对方为难,问道。   “我,”宋锦瑶有一双漂亮的杏眼,有神明亮,“林昊焱,他对于赐婚,是怎么想的?”   冯依依微微点头,回想了些许,眼眸中淌过温柔:“我是听老太君说过,想在年前给你们成亲,前些日子,世子的院子已经开始修整。”   宋锦瑶垂下头去,脸上没有期待,没有女儿家的羞赧,只有闪过的淡淡惆怅。   “咱去前面吧。”宋锦瑶脸上扯出笑意,拉上桃桃的另一只手,一起带着向前。   冯依依看得清楚,同是姑娘家,她知道宋锦瑶不想嫁给林昊焱。   宋家水榭这边。   娄诏看着桌上的箱子,抬眸是坐在对面的宋衡,随后手指一挑,那箱盖便掀开来。   “看看吧,”宋衡扫了眼那箱子,“能用得上你就带走。”   娄诏手伸进箱内,里面有书册、信笺、卷宗,还有各种贴了纸条的器物。   随手取出一本册子翻开来看,上面是些记录,有些是他早已知道的。   宋衡见娄诏不说话,拳头锤着桌子,没好气道:“不是我找的,我可没那个耐心。”   娄诏眉间一皱,薄唇紧紧抿起。箱子里的全是永王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有世人知道的,有不知道的。   听宋衡的意思,这些应该是宋夫人收集。能不能用得上另说,单讲一个内院的女子,收集到这些应当很不容易,何况是远在西北的边城。   “你进不进去看她?”宋衡瞪了娄诏一眼,嘴角忍不住骂了声,“兔崽子。”   娄诏合上箱盖,望去茫茫湖水,秋风起,吹皱清波。   宋衡站起来,迈步走出水榭:“对着我,你可别整朝堂上的那套花花肠子,老子不吃。”   说完,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主院内,正屋。   宋夫人坐在窗前,手里握着绣花棚子,细细银针穿透绢丝,正绣着一朵紫色秋菊。   “我总觉得应该去一趟娄府致歉才是。”宋夫人抬眼,眼角带着江南女子的温柔,“是咱让娄大人来证婚,虽然没进咱府中,但到底跑了一趟。”   宋衡端起茶碗,仰头往嘴里灌下凉茶:“不成正好,我就看那林家不像话,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假情假意。”   宋夫人放下手里针线,对这话倒是不反驳:“你去外面可千万管住这张嘴。”   “夫人放心。”宋衡应着,不时往外面看看。   管事进来,秉了一声:“将军,夫人,娄大人来了。”   “娄大人?”宋夫人看去宋衡,脸上略带不解,“他怎么会过来?”   宋衡刚毅的脸上浮现笑意,迫不及待扶上夫人的手臂:“咱出去看看不就成了?你是还没见过他,那副样貌还真……就那么回事。”   宋夫人狐疑看了眼宋衡,随后整整衣裳,端庄走出门去。   花厅门外,宋夫人立在门边,遥遥看着游廊上走来一男一女,女子身上抱着一个小娃儿。   “是他?”宋夫人瞧着走出来的高挑男子,笑着问,“果然一表人才。”   廊檐下,娄诏脚步一顿,看去前方的宋夫人,薄唇微微一动。 第七十九章   不算是平常日的登门拜访, 这次来宋家,娄诏是私底下来的,并未想让旁人知道。   是以, 宋夫人也安排的妥当, 只将人请在花厅饮茶。   从宋夫人手中接过茶盏之时, 娄诏颔首道了一声谢, 面色不改的将瓷盏搁下。简单客气的像一个晚辈对长辈那样。   秋日微凉,茶汤热气悠悠散着, 带着清香钻进鼻子,瓷盏底部躺着几片舒展的茶叶片。   “娄大人莫怪,该是我家将军去贵府的。”宋夫人说话柔和,待人有礼道,“劳你昨日白走一趟。”   娄诏看去宋夫人,深藏了眼中情绪:“应该的,宋夫人不不挂怀。”   宋夫人温婉浅笑, 柔和的眼神不由便仔细打量起眼前郎君。细看一番,不免心生微诧, 着实只因为那相貌。   “夫人, 娄大人也是豁达之人, 不会拘泥这些。”宋衡道,察觉到夫人的细微变化。   “听闻娄夫人咳症犯了,待一日我去府上探望她。西北那边荒凉,可是异族的有些药却是管用。”宋夫人礼貌收回视线,说去旁的事上。   娄诏客气一笑:“宋夫人费心。”   说了会子话, 宋夫人以为娄诏前来是与宋衡商讨什么,便同冯依依出了花厅,留下两个男人说话。   女人的离开, 方才还和缓的花厅,瞬间留冷了下来。   宋衡扫了娄诏一眼,鼻子哼出一声:“算你有良心,还知道过来。”   “到如此,也没什么可隐瞒,白虎岭,我被娄家父亲所救,以他亡子的身份活着。”娄诏脸色淡淡,似乎那些苦痛过往早已让他麻木,“只是这件事,将军不要同姨母说。”   大仇未报,现在正是风暴来临前夕,娄诏不想过多地掺和进来。   宋衡提起茶壶往盏中倒水,闻言不屑冷嗤一声:“你还知道在意她?可知道,她当年为了找你们兄弟俩,费尽心力。”   “哐当”,茶壶没好气的扔回桌上,圆圆的壶身差点碎开。   娄诏垂眸,手虚虚落在膝上,指尖描着那处的一片竹叶绣:“傅家的仇一定得报。”   傅家做过太多,为整个大盛朝付出多少?运河,城池,港口,哪里不是傅家的身影。就凭一项虚无的谋逆大罪,整个家族连根拔起。   “傅家要的是名垂青史,从来不是遗臭万年。”娄诏抬头,细长眼中露出凌厉的光,“该是我们的要拿回来,不是我们的,也不屑去挣。”   “瞧,”宋衡皮笑肉不笑,“还真是一模一样。报仇,报仇,一天到晚报仇,都是嫌命长。”   现在,宋衡是越看越觉得傅家兄弟俩相像,不是说样貌,而是骨子里的傲气。即便是跌进泥潭中,也会拼命爬起来。   娄诏不欲多说,站起身来:“本官还有事,宋将军留步。”   说完,娄诏抬步离开花厅。   他心中清楚,宋衡虽然脾性暴躁,但是行事很有分寸,关键对宋夫人极为在意。因此并不担心会将自己身份透露出去。   “你当詹勒是纸扎的?”宋衡忍不住吼了一声,高大身躯从从椅子上站起来,“瞧你这说法,是不想认你表姨母?”   娄诏脚步一顿,垂眸看见自己抬高的脚尖,随后落下,并未回头。   眼见着娄诏走远,身影消失在游廊中,宋衡将茶盏重重放回桌上。   “这帮兔崽子,一个比一个拗,”宋衡骂了声,“老子又不是你们的姆妈,跟你们身后好言相劝?”   宋夫人送走冯依依,回到花厅,就看见桌上茶水撤了,改为了酒壶。   “大白天喝什么酒?”宋夫人上去,不悦的瞅了眼,“将军酒瘾这么大?”   宋衡没想到夫人会折回来,讪讪放下倒酒的手:“天冷了,暖暖。”   “天冷?”宋夫人盯上宋衡撸起的袖管,双臂上是结实的肌肉,“多穿衣裳。”   宋衡撸好袖子,目光随着夫人移动,最后见人坐在自己身边,顿时一乐,拖着凳子就凑了上去:“夫人在想什么?看着挺高兴。”   宋夫人一笑,顺手就收走酒盏:“是觉得冯小姐人好,说话温温柔柔,我喜欢。”   宋衡眼见酒盏没了,砸吧两下发淡的嘴:“喜欢就常叫来家里,左右年后才回边城。”   “现在就愁阿瑶,”宋夫人幽幽一叹,秀眉轻轻锁住,“眼下和定国公府该怎么处理?我看她还是不乐意。”   “当然不乐意,”宋衡大嗓门一提,心中的不满根本不遮掩,“一家子草包,过去作甚?”   宋夫人瞪了一眼过来,宋衡立马压低嗓门。   “不若,先让他俩见见?”宋夫人提议。   既然是赐婚,总不能这样一直僵着。眼看过了年宋锦瑶就十八岁,等不得。   宋衡心中对林家极为瞧不上,不过就是仗着祖上的那点儿阴德,看看现在,家里可有出过一个出挑的?   “夫人说得对,你有什么打算?”心里是这样想,但是宋衡嘴上老老实实的认同夫人。   宋夫人思忖片刻,身子往宋衡这边一凑:“若是承郧还在,当也和林昊焱一般年纪。其实当年看着一群孩子,我还想以后让阿瑶许给承郧。”   “可别,”宋衡吓了一大跳,差点碰倒桌上酒壶,“那样的女婿我可不敢要。”   宋衡是个糙爷们儿,行事简单磊落,最愁碰上娄诏这样心机深沉的,跟草原上的老狐狸一样狡诈。   就眼前看娄诏做的这些,不管是朝堂上,还是安罗寺,绝对不是个善茬儿。到时,翁婿俩坐一起喝酒也不痛快。   宋夫人听了也没多想,顶多认为是宋衡觉得不吉利,毕竟那孩子好多年前就没了。   。   从宋家出来,马车径直往南城门去。   桃桃玩累了,躺在冯依依怀里睡了过去,恬静着一张小脸,没了昨晚的惊慌,睡得安稳。   娄诏怕吵醒孩子,动作很轻,手臂撑在冯依依身后,垂下头看桃桃:“这么小。”   一岁多的孩子蜷缩着身子,嘴角偶尔蠕动两下,胖嘟嘟的腮颊上是软软的绒毛,像一颗嫩嫩的小桃子。   “放下她,你抱着不沉?”娄诏示意着一旁,那里有小毯子和软枕。   冯依依轻怕桃桃肩膀,嘴里轻声呢喃着:“桃桃,桃桃。”   细柔的声音安抚了孩子,放她躺下的时候并不会惊吓到她。   冯依依跪坐在那儿,弯下腰为桃桃搭好毯子,柔软衣料勾勒出一截盈手可握的柳腰。   车内那样安静,正午的秋阳暖透车厢,偶尔车晃两下,轱辘发出细微吱嘎声。   冯依依刚直起身,腰上就缠上一条手臂,继而身子被带着后仰,后脑枕上一片胸膛,有着她熟悉的清爽气。   耳边轻轻麻痒,传进一声轻轻的话语:“依依,咱们快些成亲。”   娄诏贴上冯依依的后背,轻吻她的耳垂,舌尖一卷勾住,继而整张脸埋进她的颈窝中。   深深一吸,便是那梅花的清香,满身满心的全是。   “嗯……”冯依依勃颈间一痒,身子忍不住想缩起来,手搭上缠在腰间的手臂。   娄诏的手托着冯依依的下颌,她的头不由向后仰起,露出优美修长的一截脖颈,细腻如瓷。   “放开。”冯依依一急,脖间的微疼让她心慌,更有种莫名的感觉在体内升腾,使得人渐渐发软。   她想到了安罗寺的后山山洞,被孔深喂下的那粒麻药。似乎也是这样渐渐麻木掉,可又不一样,她知道那是什么。   娄诏手指滑上冯依依的唇,手掌带着她的下颌往后回转,他从后面探过去迎接。   如此,双唇相接,热烈的纠缠,伴着马车的轻晃。   娄诏揽着那截细腰,带着轻巧的身子正过来,贴着自己,另只手扣着冯依依的后脑,指尖穿进柔软的发中。   冯依依长睫微湿,微微轻颤,双手搭在男子双肩,指尖发紧,喉咙中藏着轻轻地嘤咛。   “依依。”娄诏拇指描着女子红润的唇角,受不住诱惑般,轻啄两下。   “松手。”冯依依嗔怪一声,脸颊绯红,眼中一片潋滟,担忧的往孩子那边看看。   娄诏手里琢磨着那截细腰,指尖挠着她的痒肉。   “别……呵呵。”冯依依痒得身子乱颤,上不来气,“我不敢,敢了。”   娄诏忍不住笑了,手臂一收,将人紧紧抱住:“我家依依真可爱,这样怕痒。”   “不准再掐我腰。”冯依依眼角沾着泪珠,长睫湿润黏在一起。   她记得娄诏就不怕痒,怎么挠他都不会动。于是心中又起了不甘,手偷偷摸上他腰间,想了想自己怕痒的地方,然后狠狠抓了一把。   娄诏身子一僵,眼眸攸的一深,忍不住将人勒得更紧,薄唇贴去她耳边:“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下来。”冯依依轻轻一声。   “还学着诓人?”娄诏轻笑,伸手抓上冯依依的手,到自己面前,“看,被抓到了就要有惩罚。”   说着,他咬上她的指尖。   “你?”冯依依皱眉,手抽不回,指尖被濡湿包裹,带着牙齿轻咬的麻疼。   娄诏笑了声,视线停在眼前那截玉颈上一瞬,白瓷一样的肌肤,开了一朵殷红的梅花。那是他留给她的,娇艳如血。   “睡一会儿吧。”娄诏揉揉冯依依的脸,松开她。   冯依依坐上软毯,挑开门帘一道缝隙,放了些凉风进来,也就看到了不远处高高的南城墙。   “要去哪儿?”她回过头来问,鬓间发丝微乱。   娄诏手一勾,拽着冯依依回来,给她怀里塞了一个软枕:“还早呢,你睡一会儿,醒了就知道了。”   “什么?”冯依依抱着软枕,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娄诏,满是好奇。   娄诏轻摇头,自来就知道冯依依好奇心重,越是不让她知道,她就越想知道。现在这幅乖巧样子,无害单纯,谁能拒绝她?   “咳,”娄诏将视线移开,看去熟睡的桃桃,“城郊游玩,有一处景致不错,带你们去看看。”   “城郊?”冯依依打了个哈欠,抱着枕头趴去软毯上,“很好玩吗?”   娄诏坐正,从身后拿出几份公文来看:“尚可,天快要凉了,前段日子你担惊受怕,现在过去就好好玩儿罢。”   冯依依枕上软枕,身子扭动着凑近娄诏,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小手指伸出去,轻轻拉拽着娄诏垂在身侧的腰佩。   “再说说,到底怎样好玩?”冯依依手指捏着流苏,拽那腰佩,声音软软。   娄诏视线一瞥,嘴角忍不住轻勾,轻怕掉那只作乱的玉手:“再闹,是想受罚?”   冯依依盯着人,眨巴一下眼睛,攸的松手缩了回来,闷闷道:“好,我去睡会儿,不耽误侍郎大人。”   说完,纤柔的身子一转,灵活的滚去车壁旁,背对娄诏,勾起身子,松散腰肩,然后就是一声长长的哈欠。   “依依?”娄诏轻唤一声。   良久,没人回应。   娄诏轻着动作,双臂撑着到了冯依依那边,垂眸看着,佳人早已入眠。   前一瞬还在不依不饶想知道去哪儿游玩,一转身就睡了过去,谁都叫不醒。   娄诏保持的怪异的姿势,看着冯依依的睡颜,良久。   外面街上,行人如织,一队守备营的骏马疾驰而过,留下一串铁蹄声。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守城将士上前盘查,随后放行。   城外官道上,有来往赶路的百姓,商队。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所有人都忙碌着,为着冬日来临准备。   冯依依是被娄诏叫醒的。当她发懵的坐起身,桃桃早就坐在她身旁等着,手里抱着一颗梨子,上头留着几个牙印子。   “桃桃。”冯依依摸摸粉团子的脸颊,赶紧整理衣衫。   桃桃呲着小牙笑,张开嘴大口咬上梨子,沾了一脸的汁水。   “拿着。”娄诏手伸到冯依依面前。   冯依依低头,脸上一道睡印子,见着娄诏递过来的是一面雕花小银镜,连着一柄犀角梳。   “到了?”冯依依拿过梳镜,问了声。   娄诏起身,伸出手臂掀了门帘,闻言,回头看:“到了,我先下去,你收……你帮桃桃收拾一下。”   冯依依脸颊微烫,心中当然知道该收拾的是自己。手里握着小银镜一照,便就见到自己乱糟糟的发髻,歪扭的衣襟。   “桃桃乖,一会儿娘给你梳头发,扎辫辫。”冯依依把桃桃抱得远些,自己支了小镜在窗框上。   手里梳子打理着头发,指尖一勾,将一缕头发挽起,顺手别上簪子,如此到也很快就打理好头发。   外面传来说话声,那是娄诏在同人说着什么。   冯依依心生好奇,掀开帘子看出去。 第八十章   已过晌午, 入目一片山峦,流水的声响,顺着就看到一架巨大的水车立在河畔, 被河水带着慢慢转动。   “娘。”桃桃爬过来, 摁着冯依依的腿, 同样好奇的趴在窗边往外看。   冯依依扶着桃桃的腰, 把孩子抱到自己胸前,一起看出去。   娄诏回头, 便见着马车窗口一大一小两张脸,遂对她们勾勾手:“依依下来,咱们去前面。”   放下窗帘,冯依依抱着桃桃从车上下来。   站到地上来,才发现这地方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宽阔。   与娄诏说话的是名老者,模样慈祥,虽是一副庄稼人打扮, 但是难掩身上的书卷气。   娄诏对人颔首,像是道了声谢, 随后走回冯依依身旁。   “先去前面看看, 吃的一会儿就准备好了。”娄诏接过桃桃抱在身上, 另只手牵上冯依依。   冯依依四下看看,身在之处是一座农庄,小桥流水,山峦凉亭,田中有人劳作, 水中有孩童嬉戏。   阳光落在粼粼河面上,像是撒了一水金子,明亮耀眼。   秋日美景尽显, 美不胜收。   “是不是想起辛城?”娄诏问,从冯依依眼中就能看出,她喜欢这儿。   应该说,她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心中明亮,看到什么都会觉得好看。   走到田边的小路上,娄诏一身普通的衣裳,像极随意出门游赏的男子,身边带着妻儿。   冯依依小心踩上去,跟着娄诏往前走,抬眼看他:“这是哪儿?”   “这里,”娄诏望去无垠的良田,“当年傅家倒了,底下的那帮先生就搬到了这儿。起初这边还是一片荒芜,在他们手中几年,便成了一副世外桃源。”   这里是娄诏入京以后,一次查证中偶尔知道的。   “像江南。”冯依依看着四下,那些河道能看出是后来开凿的,以及每片土地的布局都很整齐。   沿着上坡的小道,一旁田地里,农户正在收甘薯,长长的瓜蔓被镰刀割下,堆去一边。   铁镢头下去,刨出来一串串圆滚滚的甘薯。   农人友好,知道来人是村长的朋友,便招呼他们带上一些。   冯依依蹲在地边,手里捡起最大的甘薯,掂了掂分量,仰脸对娄诏笑:“可以做甘薯杂粥。”   “贪吃。”娄诏揉揉冯依依头顶,示意上方,“去上面看。”   两人带着桃桃继续沿山道往上走,山风吹来,想要抹去人额上的薄汗。   半山腰,走进去是一片不小的果园。   果树的叶子落了大半,现在树梢上全是红红的苹果。   地里平坦,娄诏安心放下桃桃,小家伙抬脚就跑。所幸地上土软,加之铺了一层树叶,并不担心她会摔伤。   冯依依跑去树下,凑近果子,能嗅到淡淡的果香。   放眼看过,果树全是满满当当,今年气候合适,是一个丰收年。辛城那边也是,运河顺利,蚌池丰收,关语堂说进项相当不错。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前面是什么……”冯依依回头,看见娄诏正在摘树上果子。   “怎么了?”娄诏问,手里又从树梢上摘了一颗。   冯依依跑过去,低头见着娄诏兜在袍摆中的几个苹果,皱起眉:“人家的东西,你怎么随意偷?”   “偷?”娄诏手里的苹果轻敲一下冯依依额头,随后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小点儿声,让他们听见,把我抓住送去顺天府,还不被同僚取笑?”   “你明知还故犯?”冯依依揉揉额头,赶紧往果园外看看,“堂堂二品中书侍郎,在人家果园偷苹果,快给人还回去。”   娄诏兜好苹果,手推着冯依依肩膀,细长眼镜全是笑意:“去前面,咱们藏起来吃,没人会知道。”   “你?”冯依依身子一闪,躲到一旁,绷脸瞪着娄诏。   设身处地,谁要是偷了她池子里的珍珠,她也不愿意。   娄诏手里一空,两步到了人跟前去,欠下身去,微侧着脸看冯依依:“不是偷,已经与他们说好,会给银子的。”   冯依依听罢,拿走走娄诏手里的苹果,径直走开,去追前方的桃桃。   “这,”娄诏留在原地,站直身子,朝冯依依的背影喊了声,“夫人硬抢,着实不地道。”   冯依依双手捧着苹果,回转过身倒着走路,一双眼睛习惯的弯着:“别瞎说,谁是你夫人?”   地上一层树叶,各种颜色铺着,红的、黄的、橙的,像一条软软的毯子。   娄诏追上来,看着身高永远定格到他肩头的女子,指尖捏捏她的下颌,颇为恶狠狠的道:“以后不准说这种话,也不许和别的男子走近,我会生气。”   果园尽头,是一条山间瀑布,细细的水流从山石上坠落,汇聚在下方的水潭中。   冯依依抱着桃桃在草亭中休息,娄诏蹲去水边,将果子洗干净。顺手折了身旁野芋的叶子,盛着洗净的果子。   日暮西山,一片暖橘色落在这片上头,归家鸟雀结伴而回,叽叽喳喳。   林中树木葱郁,潭水清澈见底,各色的石头铺在水底,小小鱼儿游来游去。   桃桃像是有无限的精力,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在木靠椅上爬上爬下,不时伸手去抓草叶。有一次差点抓上一只螳螂,吓得冯依依赶紧抱了回来。   那边,娄诏捧着野芋叶走来,山风吹拂他的面颊,郎君翩翩如玉。   有一瞬间,冯依依希望永远这样宁静下去。然而心中隐隐约约觉得,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翻天覆地。   他始终要去做那件事,冯依依却猜不到结果。两虎相争,必有一死。   娄诏很忙,很多事情需要他处理。却抽空带着她和桃桃来这里,似乎就是他的在乎吧?   像父母那样,因为在乎,就会下意识为对方做些什么。   “甜的。”娄诏把果子放在木椅上,捡了一颗最大的给冯依依,细长手指上沾着水滴。   冯依依知道,娄诏以前从不做这些事,也就想起在辛城,他杀泥鳅的好笑回忆。   “天快黑了,几时回去?”冯依依提醒一声,手里捧着苹果。   娄诏手指一蜷,帮着冯依依别发去耳后,随后将另一个苹果给了桃桃:“不回去,依依可以尽兴的玩儿,多久都行。”   “是吗?”冯依依歪着脑袋凑过去,缓缓两根手指,“两日呢?”   “可以。”娄诏颔首。   冯依依嘴角甜甜一笑,明眸如清潭水:“那五日呢?”   她举着五根手指,又问。   娄诏伸出自己的手,在空中,与冯依依的手十指相扣:“可以。”   冯依依晃着两人的手,那样牢固扣着,好像会永远都不分开。   她想问,若永远呢?   “可,可以。”桃桃趴在冯依依肩上,伸直自己的小胖手,也想同俩大人那样相握。   天色渐黑,村子里住户点了灯,在外劳作的人纷纷归家。   本应该是安静的时候,却热闹了起来,敲敲打打的喜乐声,鞭炮声,孩子的欢笑声。   村口的水车下,娄诏抱着桃桃,身旁是翘着脚的冯依依。   “谁家娶亲,好热闹?”冯依依问,视线盯上那顶红彤彤的喜轿。   “村长的侄子。”娄诏回了声。   冯依依点头,想起自己同娄诏成亲之时。那时候仓促,只是在家中拜了堂,直接进的喜房,并没有像别的姑娘那样,乘坐花轿在外转上一圈。   村长为娄诏准备的屋子在村子最后面,山根底下,院中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上头是喜鹊的筑巢。   院子里有柴,娄诏拿去屋里生了火烧水。   冯依依带着桃桃在炕上玩耍,小孩子不知疲倦,抱着布老虎在被子上欢快打滚。   桌上是村长送来的吃食,今天有喜事,还有几个喜饼。   生了火,炕上暖了。   娄诏搓搓双手,在水盆里洗干净。   掀帘子去到内间,就看见冯依依抱着桃桃滚成一团,一个比一个笑得大声。   娄诏刮着炕沿坐下,突然觉得这样真的不错,简单实在。   守着这一大一小,不用去朝堂面对那些碍眼的政敌,每一步细细算计。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真要守护得住她们,让她们无忧无虑,他心中十分清楚,手中必须有权利,至高的权利。   “别闹了,起来洗洗用膳。”娄诏探身过去,一把拉上冯依依手腕,将她拖来自己身边。   桃桃发现陪她玩儿的娘亲没了,愣愣的瞪着一双眼睛看娄诏:“娘。”   冯依依发丝贴在脸上,扑在娄诏腿上,仰着脸看他,嘴角是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甜笑。   “怎么跟个孩子一样?”娄诏抹去冯依依额头的细汗,指尖点着她的额间。   眼前的女子就是两年的冯依依,他找回了原来的那个她。爱笑,什么心思也不遮掩,眼底总是透着一股纯真。   冯依依摁着娄诏的腿,跪坐起来,指尖一抹,将头发拂去身后:“真的能在这里住下?”   “能。”娄诏颔首。   “那,”冯依依打量着娄诏,脑袋微斜,一头长发垂在炕上,“你也会留下?”   娄诏拂上冯依依脸颊,轻道:“会。”   冯依依点头,绕开娄诏下了炕,随后半趴在炕沿上,双手去接桃桃:“用膳了,桃桃。”   村子里的饭食简单纯朴,不像高门大户那么讲究,盘碗碟子都要细细规定,这里是能吃饱就行。   “这样用膳,像找大哥船上一样,”冯依依搁下筷子,为桃桃剥了一颗芋头,“总是大盘子端上来,尤其那厨子爱放盐,简直齁死人。”   娄诏攥着粗瓷茶盏,白皙的手指转了两下:“成亲之时,让他们也过来。”   冯依依看过去,微弱烛光中,即便是这样简单的饭食,娄诏也用的极为优雅,天生骨子中的贵气。   今日,娄诏已经提了两回成亲,而冯依依知道其实没那么容易。   娄诏现在有要做的事情,而她也有。   夜间,玩累的桃桃睡着,小小身子缩在被子下,占了最暖和的炕头。   娄诏拉着冯依依到了院中,夜空中一轮弯月。   穿过院子出了门,娄诏转身将大门锁好,随后往后山走去。   “去哪儿?”冯依依跟在人身侧,看着两旁繁杂的树木。   娄诏随手从路旁折了一截花枝,转身塞进冯依依手中:“走走。”   冯依依低头,嗅着淡淡花香,余光忍不住偷偷看身旁人。以前的她经常会憧憬,两人一起出行,被他在乎,现在好像已经成真。   夜风中,娄诏扎发的发带飞舞,其实他性子再怎么改变,本身还是喜欢安静。   “依依,”娄诏在一棵树下停步,立在笔直树干旁边,正面而对冯依依,“你愿意嫁给我吗?”   头顶明月洒下银辉,映着冯依依一张脸显得清冷,不食人间烟火。   娄诏从花枝上取下两朵,抬手簪在冯依依鬓间,美人越发娇艳生动:“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寻来;你想去哪儿,我陪你;你发脾气,我不回嘴;我只娶你一人。但是你,以后别再离开,不要不理我。”   指尖蹭着美人秀巧的鼻梁,手臂一揽将人拥入怀中:“依依,这时你该点头。”   本来觉得心里小鹿乱撞,转瞬冯依依就被娄诏后一句话逗笑:“怎么还逼着我点头?”   “这个,”娄诏笑着, “我不是怕你错过吗?”   冯依依手摸上那枚鲤鱼腰佩,微微垂下眼眸,耳边贴在娄诏胸前,能听到他的心跳,以及感受到他笑着而引起的胸膛震动。   “嗯。”她点头,应了。   娄诏低头,落在冯依依额上一吻,手指从她的头顶,一路描着到了下颌:“如此,余生便与依依相携白首,不相离。”   “娄大人说到要做到。”冯依依依偎人前,轻柔一语。   娄诏牵着冯依依往前走,俊脸微扬:“自然。”   冯依依咬咬唇,故意放慢步子,让前面的人拖着她走。即便前方多黑暗,总会有他引路。   穿过一小片林子,前方赫然一间小院,浅浅烛光从半开的门扇透出来。   “这是谁家?”冯依依狐疑。   四下看看,实在荒凉,算是一处山坳。这样的小院儿,估计是守林人住的地方,院墙是简单的山石垒砌而成。   听见外面的声音,门旁的黑狗叫了起来,拽着铁链子哗啦啦响。   娄诏走上去,伸手叩响了院门门环。   “哒哒”声响起,于安静的夜间那样明显。   须臾,院内有人从屋里走出,外衫往肩上一披,朝大门处走了几步。   “谁?”一声略显疲惫的声音问道,其中又夹杂着几分警惕。   院门外,冯依依头脑嗡的一声,整个人怔住,呆呆的看着门板。耳边能听见院里的人往这边走过来。   娄诏攥紧冯依依的手,轻轻将她推到门前,凑近她耳边轻声说着。   “对,他回来了。” 第八十一章   “吱嘎”, 陈旧的门扇被人从里面拉开。   冯宏达见到门外站了两个人,月光下朦胧的身影,其中正有他日日思念的女儿。   “爹。”冯依依叫了声, 抬步跳进门槛, 手直接挽上冯宏达的手臂。   冯宏达愣了一瞬, 随即惊喜应着:“依依?”   刚从西南回来, 冯宏达没想到在这偏僻地方会见到冯依依,再看后面娄诏进来, 心中了然。   人是娄诏带过来的。   “来,让爹看看。”冯宏达心中生出久违的激动,双手扶着女儿手臂,上下打量。   冯依依后退两步,在院中转了个圈,裙摆飞转开:“看看你家女儿是不是长高了?”   “你这丫头,”冯宏达噗嗤笑了声, 手指无奈又疼爱的指指冯依依,“还是喜欢胡闹。”   冯依依跳回冯宏达面前, 欢喜溢于言表:“爹, 要不要去村里看看桃桃?她睡着了, 没抱过来。”   “桃桃?”冯宏达不由看去娄诏,眼中些许复杂,“不急,她都睡了,别折腾。”   娄诏关好院门, 转身走到院中,站去冯依依身后,目光落在她带笑的脸上。   看门的狗子叫唤几声没了意思, 耷拉的脑袋钻进窝中。   冯宏达指指屋门,嗓音有些疲惫的微哑:“进屋吧,外面凉。”   三人进到屋里,正间一张旧方桌,边上摆了几把凳子。墙角有几样农具,看起来就是护林人的住处。   冯依依凑在冯宏达身边,有了烛光,也就看清整个人。   五月分离,差不多将近五个月未见。冯宏达瘦了许多,脸上的伤疤依旧狰狞,但是似乎精神很好,简单的打扮,就如同万千市井大众一样。   “爹,你去哪了?”冯依依挨着冯宏达坐下。   她小时候就喜欢样,紧靠着依赖的父亲。   冯宏达拍掉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故意板了脸:“多大了,坐有坐相。”   “呼呼,”冯依依夸张的吹着自己手背,一甩到冯宏达面前,“爹你打我?”   到底是自己最疼的女儿,冯宏达赶紧去看嫩白的手背,他只是做做样子,怎可能真的下手?抬头就看见冯依依眼中闪过狡黠。   “鬼滑头。”冯宏达摇头。   娄诏站在门边,从进来便一语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冯依依对冯宏达撒娇。   冯宏达劳累紧绷几个月,看到冯依依的一瞬间,全部放松下来,浑浊的眼睛变得温暖。   “冯先生。”娄诏走上前,客气行了一个晚辈礼,腰身前送,双手抱拳。   冯宏达站起来,脸上笑意渐渐淡下来。   娄诏站直,两步到了冯依依身旁,伸手牵她起来,拉到自己身边。   “你?”冯宏达眼中滑过怒气,袖下手攥成拳。   娄诏对人作低头礼,手掌里扣着冯依依的手:“晚辈娄诏,恳请冯先生将爱女嫁与我,我会一生照顾她,不让她受丁点儿委屈。”   冯依依仰脸,看着娄诏侧脸,薄薄的唇角抿着,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他在向冯宏达提亲。   冯宏达盯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眸中一暗,淡淡道了声:“依依,我同娄大人说几句话。”   并不意外冯宏达会如此,娄诏松开冯依依的手。   冯依依看看两人,随后去了院中。   屋中剩下两个男人。   冯宏达背手站去墙边,似乎是想起了过往,眸中复杂翻涌:“我以前把她交给过你,可你没有珍惜。她是我女儿,我知道她性子简单,会心软。因此,娄大人请明白,我不愿她再受伤害。”   “是,”娄诏一应,语气平静地像现在的深林,“以前是我错,经由此也看清自己。恳请你再信我一回,我必能做到。”   面对冯宏达,娄诏做不出那些夸大其词的保证,他只想表明自己不会放弃。   冯宏达皱了眉,扯着伤疤脸上发疼:“你俩差了太远。你是将来左相,她只是个普通商户之女。”   “冯先生在意这些吗?”娄诏问。   冯宏达答不上来,眼睛盯着陈年的斑驳墙面,似乎久远的往事再度卷土重来。   他同妻子林菀书当初也是相差极远,那么多人阻挠,全部看不好。经历过许多,两人还是在一起了。   放到女儿冯依依身上,冯宏达突然就不确定了。他想保护她,想永远不让她受风吹雨打。   仔细琢磨,他作为父亲,其实早应该放手,让冯依依自己去走。大了,也该将她托付给相守一生的夫婿。   是他以前太想保护她,因为是他仅有的孩子,他恨不能为她将一生安排妥当。   回想当初,冯依依与娄诏的错误,又岂不是他一手造就?因为在他心中,女儿还是那个娇娇的小女娃,可是人早就长大,该让她自己去处理。   “过往,”冯宏达开口,声音低哑,“是冯家对你不住。”   娄诏脸色淡然,丝毫情绪不显:“已经过去,回头去看倒显得没什么意义。”   对于冯宏达的护女,娄诏似乎能理解。就像当日白虎岭,母亲即使死去,也要将他紧紧藏住,拼一条命换他的一条生路。   父母大抵都是如此罢。   冯宏达回头,对上娄诏双眸。听出话中意思,对于冯家过往所做之事,娄诏已经不在意。   “这样罢。”冯宏达轻叹一声,看去门外。   院门边,冯依依蹲在狗窝旁,正在往狗盆里舀水,那狗儿乖巧的朝她摇着尾巴。   冯宏达眼里有了笑意,随后收回视线:“只要她愿意。”   “谢谢冯先生。”娄诏明白,这是冯宏达答应了。   “但是,”冯宏达话音一转,看向娄诏的眼神带着探究,“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可一定要处理好,我才会把她交给你。”   娄诏颔首。   夜深了,村长过来,手里提着一坛酒,上面贴着一个大红喜字。   冯依依担心桃桃,又见几人有事商量,便提出回去。   冯宏达提着一盏灯笼送冯依依回村里,娄诏则留在小院内。   “徐叔回扶安了,我让他将宅子修建起来。”冯依依跟在冯宏达身边,说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走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冯依依看着冯宏达的腰背,似乎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挺拔硬朗。   年纪大了,经历了许多,或许人已经很疲惫。   “扶安?”冯宏达念着家乡的名字,仿佛能看见昔日的景象,“真想回去看看。”   时隔两年多,提起扶安城,冯宏达也不再逃避。但是要想回去,他觉得渺茫。   年轻时犯的错终归太大,一定会受到律法处置。只是希望多做一些弥补,减轻心中的罪恶感,也让女儿不会受到牵连。   村里那户办喜事的人家还在热闹,这个时候正是喝完酒,众人闹洞房的时候,想必是有趣的。   冯宏达送冯依依到了院门外,指指来时的路:“村长还等着我,你快进去,记得关好门。”   说完,冯宏达提着灯转身。   “爹。”冯依依唤了声,往前追了两步。   冯宏达停下,回身来看,灯火映着半张狰狞的脸:“怎么了?”   “你,”冯依依站在原地踌躇,手指捻着自己的袖口,眉眼几分犹豫,“扶安城郊庄子,白虎岭下,那片坟冢……”   冯宏达僵住,眼神中掠过痛苦,嘴角抖了几下。   见此,冯依依心中同样生出不安。冯宏达不说话,是因为当年之事他的确参与了?   “爹,我想知道。”冯依依小声问。   这件事隔在她与娄诏之间。初遇,后面娄诏进冯家,皆因白虎岭之事。   知道真相,或许会血粼粼的残酷;但是逃避装作不知,却也是自欺欺人,粉饰美好罢了。   冯依依想知道。   明月隐进云层,四周静谧黑暗,梧桐树的枝丫张牙舞爪,像极了恶魔的利爪。   冯宏达垂首,避开冯依依的目光,手里攥紧灯笼把柄:“从娄诏那里知道的?”   “爹,你是不是……”冯依依心里咯噔一下,已不知要如何相问?   “那一年,白虎岭西面山谷死了好多人,是当时的晋安候一家。”冯宏达开口,黑暗中看不到神情,“我也不知道为何,傅家会被按上私铸铜钱的罪名。”   “你不知道?”冯依依小心翼翼问。   冯宏达摇头,额头叠起几道皱纹:“彼时我和你娘住在扶安。我自是知道傅家被冤枉,想来是永王那时争夺皇位,怕此事牵出来,故而推到傅家身上。”   想那时,整队人死在山谷中,要加什么罪名还不容易?死人又不会开口辩解。   “我总觉得心中不安,明知他们冤死,却无法说出真相,”冯宏达无奈叹口气,“就只能给他们修一处无碑墓,每年祭奠一番。”   冯依依提着的心慢慢松下:“爹,你和白虎岭的事情无关?”   “自然,”冯宏达略有奇怪,往冯依依看了眼,“那时我早已逃出,和你娘生了你。”   “这样吗?”冯依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冯家和傅家根本没有牵扯,是冯宏达好意立的无碑墓。   当年事她不知道,只是娄夫人那里听来半点。如此听了冯宏达的话,心中彻底安定下来。   冯宏达摸摸冯依依的头顶,语气中难掩疼爱:“你既喜欢他,爹不会拦着。以前是爹的错,总以为你是小孩子,不愿放手。其实你大了,是该自己拿主意的。”   冯依依低下头去,脸颊羞赧一红:“知道了。”   “哎,”冯宏达摇摇头,笑了声,“到底还是那个臭小子,将我辛苦养大的闺女骗走,爹不甘心。”   说起来有些心酸,又有些喜悦。自己的掌心明珠,该交给娄诏了。   又说了几句,冯宏达便匆匆离开,回去林子里。   冯依依身心轻松,从父亲口中得到答案,了却了心里一直萦绕的阴郁。她和娄诏,不会再有隔阂。   炕上暖融融的,简单收拾擦洗之后,冯依依钻进被窝中,身子一蜷,舒服的勾起。   轻轻移到桃桃身边,闻着粉团子身上的奶香气,舒适的阖上眼睛。   而山中小院儿这边,一直说话到子夜之后。   村长带来的那坛酒早已喝光,地上落了一层花生壳。   冯宏达带回的那张铜矿图纸,村长已经解释了三遍,只差把排水通风如何也讲一番。   娄诏看了院门无数次,想过要走,几次被冯宏达叫回来。   最终,村长扛不住,提出要回家休息,提议娄诏是否一起。   娄诏称是,刚站起身,便被冯宏达一把拉住,说是还有事要说。村长只能自己一人先走。   “冯先生还有何事?”娄诏问。   冯宏达手一指,眼神示意屋子西间:“那间屋里有炕。”   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让娄诏留在这院儿里,阻止他去冯依依那儿。   娄诏何等心思,早先就已明白。一直拖着到现在,也总算是挑明了态度。   “好。”娄诏颔首,挑开门帘去了西间。   黑乎乎的小屋,冷冷清清,似乎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像是陈年的酱缸。   完全比不上村后头那间屋子。   。   翌日,晨光微熹,半黄窗纸随晨风晃动两下。   冯依依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头长发铺在枕头上。   朦胧间,有人上了炕来,在她旁边躺下。   冯依依眼睛眯开一条缝,见着模糊的轮廓,下一瞬攸的睁大眼睛:“你?”   旁边躺下的可不就是娄诏,正侧卧着看她,一支手臂支起,托着脑袋。   冯依依慵懒的嗓音带着微微讶异,软软的像在低喃。可能是受到惊吓,修长的脖颈从被子下探出来,优美如瓷。   “再睡一会儿。”娄诏摸上冯依依的脑袋,将她摁回到枕头上。   冯依依碰上软枕,眼睛不由一眯:“你想吓死人?”   娄诏面朝顶棚,头枕着自己的双臂,颇有些委屈道:“你爹把我当贼防,足足看了我一宿,生怕我摸来你这儿。”   说完,不由失笑一声:“我又不是狼,还能把他闺女给吃了?”   冯依依这才想起,这边屋子只有一间卧房。应当是冯宏达觉得不妥,将娄诏留在林中院子。   “现在为何过来了?”她嘴唇懒懒动着,呢喃一声。   娄诏手指缠着冯依依的一缕头发,闻言眸光微动,轻笑一声:“因为你爹扛不住,睡了。”   冯依依脸颊在枕头上蹭着,舒服的缩着脖子:“你就没睡?”   记忆中,娄诏觉不多,有时会通宵读书,出去办事也有彻夜不归之时。好像用不完的精力。   “快睡吧,”娄诏道了声,视线忍不住停留在女子玉颈上那一点红梅痕,“你这样子半睡不醒,乖乖的样子,很想……”   很想上去欺负她,让她哭。   冯依依不知道娄诏的心思,因为没有睡饱,翻了身背对娄诏,脸贴去桃桃那边,小家伙儿依旧睡得香甜。   似睡非睡间,她试到娄诏从背后抱住她,隔着一层被子将她裹住。   “大人。”屋外一声轻唤。   娄诏睁眼,眸光染上凛冽,随即起身去了屋外。   冯依依能感觉到,身后的温暖突然消失,有些空荡的清冷。   她坐起来,围着被子包住自己,看着犹在晃动的门帘。   可是过了好久,甚至晨光透过窗纸进来,娄诏还是没有回来。 第八十二章   冯依依从炕上下来, 穿了衣裳,为桃桃掖好被角,随出了屋子。   秋日初晨, 安详的小山村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 如同天女撒下的轻纱。   院中无人, 冯依依赶紧跑出院门。已经有早起的村民劳作, 扛着锄头经过。   依着昨晚的记忆,冯依依往林子里走去。刚走出一段, 就见到娄诏从林子里出来。   独自一人,像是早起闲适的散步。   “怎么跑这儿来了?”娄诏走上来,沾着露水的手指轻扫过冯依依的额间,笑若春风拂面来,“是不是知道我给你带回好东西了?”   冯依依不说话,抿唇盯着娄诏的双眼,然后见他从身后拿出一束花, 送来她面前。   “林子里采回来的,给你。”娄诏道, 晨阳照着他的半边侧脸, 带着玉般光泽。   冯依依低头, 看见娄诏被露水打湿的衣袍,鞋子沾了泥沙。   他很爱干净,如今看着有些邋遢。以往就算赏花,也只是驻足看看,不会采摘回来。   “依依, ”娄诏唤了声,将那束微湿的花儿塞进冯依依手中,“饿了, 回去用早膳。”   说完,他牵上她的手,往着那间不大的院子回去。   “你,”冯依依站在原地不动,怀中抱着一束五采野花,“去哪儿了?”   方才在屋中听得清楚,是有人将娄诏叫走,可是回来却只有他一人。   娄诏点头,也不隐瞒:“京城有点事。”   冯依依挪着步子站到人身旁,心中也清楚,娄诏有事要做。朝中的形势越发复杂,永王不会老实的干坐着等。   “那回京吧。”她开口。   不彻底报仇雪恨,洗去傅家罪名,娄诏不会真正静下心思。即使人在小山村,可心依旧在京城。   娄诏墨发微湿,眼中一软:“不是要住五日吗?”   “不了,”冯依依摇头,“上次安罗寺的事,我没再回过林家。也该过去同他们讲清楚,不少东西留在那边,还需收拾一下。”   这里虽然安逸,可真的不能久留。永王手下爪牙不少,难保就不会摸到这里来。   到时不仅冯宏达,就连村子里的人也会收到牵连。只要事情彻底解决,再来也不迟。   左右,偷了一日闲,已经很好。   娄诏似乎也明白了冯依依的意思,遂点头:“好。”   她总是很懂事的。   早膳过后,冯依依同冯宏达道别,上了回京的马车。   冯宏达嘱咐几声。虽然对林家的态度复杂,但是仔细想,到底是林菀书的血亲,冯依依回去说一声,也是应该的。   马车从村庄离开,冯依依掀了帘子往外看,正见着昨日的新嫁娘一身红裙,娇羞依偎在郎君身旁。   娄诏坐在一旁,翻看着手下送来的文书,时而蹙眉,时而深思。   桃桃坐在冯依依的腿上,手里抱着一个大苹果,小牙往下撕着果肉。   车壁旁放在一大束花,冯依依沾湿了一块棉布,将花梗包好,避免花儿早早枯萎。   近晌午的时候,冯依依回了定国公府。   乔氏被禁足院中,出来迎接的是府中二夫人。   二夫人说话客气,看东西比乔氏透彻,虽是平日里话不多,不愿事事往人眼前凑,但这心里比谁都清楚。   抛开家里老太君对冯依依的偏爱不说,就是朝中将来的左相,也是对这位表姑娘一往情深。   心里不免暗中嘲讽乔氏,眼皮子浅。当初觉得冯依依是无父无母的商户女,好像来到国公府是投奔一样。也不想想,扶安城的首富是什么?   论起产业,林家哪个姑娘能比得上冯依依?   “老太君担忧了两日,也想让梅妈妈过去娄府叫你回来,”二夫人一旁引路,简单话着府里的情况,“又怕表姑娘你有事需要处理。”   二夫人并不多说话,只是简单表达了林家对冯依依这件事的在意。   冯依依点头,道了声知道,便也不再说什么。   老太君屋里,可能近日天凉,椅子凳子上已经加了软垫。   二夫人将冯依依迎进屋里,说是还有别的事要处理,便只留着冯依依在这里。   老太君点头,对于二夫人的处理相当满意,相对乔氏的确稳妥许多。   梅妈妈摆好茶,随即一个眼神,将屋里的婢子们全部潜了出去。   一方软塌,老太君与冯依依隔着一张小几落座,桃桃爬进榻里面,手里头玩着一枚锦帕。   “桃桃可见是吓得不轻,回家来,与我都不亲近了。”老太君无奈,说着是桃桃,眼里看的却是冯依依。   毕竟,冯依依才是林菀书的女儿,有着她林家的血脉。   冯依依微微垂眸。桃桃被掳走这件事,说到底是孔深预谋,错嘛,是林苑私自带了孩子出去造成。   从头到尾,老太君不知道这件事,并且一直催着林家去寻人。   “回来是想跟您说声,我和桃桃准备搬出去。”冯依依适时开口。   林家,她从来没想过久留。   老太君皱眉,似乎也料到冯依依会这样说:“知道你受委屈,可是外面现在这么乱,你带着孩子我不放心。”   冯依依双手捧着茶盏,眼睫微扇:“徐珏在京中有处院子,一直空着。平日他都在守备营,我带着桃桃去那边。”   “这不是去哪里住的事,”老太君手臂搭在小几上,身子往冯依依这边一探,“你这么聪慧真就看不出?永王和娄侍郎相斗,分明就会朝你下手。”   冯依依心中微诧,不由看去老太君。   桃桃被掳走这件事,孔深一口咬定是自己寻仇,并不承认是受永王指使。老太君这句话,端的就是看出,永王才是最后面的人。   “这几日我越发觉得心里发慌,夜里睡不好。”老太君摇摇头,“你是菀书的孩子,有些事情不能有着你胡闹。你且再等几日,看看情形,可好?”   冯依依看着老太君的一头银发,这番挽留着,也只想她多住几日。   老太君伸手摸摸桃桃的头顶,苍老嘴角扯出一个笑:“你也该为她想想不是?”   正说着话,二夫人从外面进来,后头跟着一个婆子。   “老太君,娄夫人让人送了一封信来。”二夫人往边上一让。   那婆子正是跟在娄夫人身旁的,弯腰上前,双手将一封信交给老太君:“奴婢问老太君安。”   老太君看了人一眼,手中捏过薄薄的信封,当下就明白了是什么事。   冯依依这才刚进林家的门,娄家后脚就派人过来,意思再明显不过。   果然,婆子退后两步,客气说道:“天气转凉,我家夫人即将回魏州,临走前,想接冯小姐过府住几日。”   冯依依也没想到,娄夫人会这么快派人过来。原本想着,住去娄家不太好,才想到徐珏当日提及的院子。   “娄夫人要回魏州了?”老太君看看冯依依,都搬出这种理由,她还能说什么?   这也看得出,娄家人在意冯依依。   婆子称是,说了魏州老宅那边,二公子娄泉马上就要定亲。   “也是,”老太君点头,心中实在不舍,“依依就过去陪着娄夫人,多说说话。”   事情这样定下来,冯依依想回淑园去收拾一下。   游廊上,正碰到迎面而来的林晋。   “表小姐。”林晋停步,欠身行了一礼,视线看去冯依依身后的桃桃。   桃桃被乳母抱着,小手扶着人的肩膀,圆圆的眼睛咕噜噜转着。   冯依依客气回了一礼,嘴角浅笑:“表哥。”   林晋一身素色衣袍,身形清瘦。与林昊焱的张扬相比,这位庶子内敛许多,行事低调,样貌亦不出众。   似乎就是那种,很难给人留下印象的人。   “桃桃没事吧?”林晋收回视线,又道,“小孩子容易受到惊吓,要不要我找人帮着她叫叫魂儿?”   冯依依回身看看桃桃,转而对林晋道:“她没事。”   “那就好。”林晋若有若无松了口气。   简单说了两句,冯依依回了淑园。   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老太君命人送来不少东西,摆在正间桌上,摞了老高。   乳母哄着桃桃在院子里玩耍,冯依依在屋内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应当是在林府的最后一日。   过晌,桃桃午睡,冯依依东西收拾的差不多。   门外轻响,抬眼看去,一个妙龄姑娘站在门檐下,脚步踌躇,双手不安的绞在一起。   看到冯依依瞅她,更是不自在的低下头。   冯依依心中一阵火气,看着门外的人脸色一变。可不正是林苑?   “依依表姐。”林苑小声嗫嚅,犯错孩子一样,不敢抬头,“门房那边有你的信,我给你捎过来。”   冯依依本想起身走开,闻言重新看过去。   林苑从身上取出一封信,轻轻迈过门槛,双手递去冯依依手里。   冯依依低头,看着信封上的笔迹,是徐魁从扶安寄来的。   “对不起,”林苑红着脸,手里绞着垂下的胸带,“你别生气。”   冯依依将信收好,绷着脸。   一句对不起,真的有用?若是桃桃真的找不回,该怎么办?   “林苑,你为何要带桃桃去西坡瓦肆?”冯依依问,至今那日之事都觉得蹊跷。   “我,”林苑支支吾吾,声若蚊呐,“听说那边好玩,还有小孩子的玩意儿,就想带上桃桃。”   冯依依气结,胸口一闷:“听谁说的?”   “我那婢子。”林苑一直垂着头,看起来也是后悔的要命。   尤其林昊焱回来,将救桃桃的事情说了一番,林苑更是吓得要命。没想到一次任性,差点害了小孩子性命。   冯依依想了想,又问:“她家住在西坡?”   林苑抬起脸,摇摇头:“她不是京城人,也没有亲戚在京城。我也好奇,她平日根本不出府,怎么会知道西坡瓦肆的事,还说得头头是道。”   “她没去过瓦肆?”冯依依皱眉,越发觉得不对劲儿。   “没有,我带桃桃去的那日,她闹肚子也没跟去,”林苑如实说着,“或许,她是从哪个小厮嘴里听说的,也可能是她私下找的那情郎。”   冯依依抿唇,双手叠着,在屋里踱了几步。   夕阳余晖洒进来,光洁的木质地板晕出一片柔光。   林苑见冯依依肯说话,便就又道:“她情郎也是无情的,明明也在府中,竟是连一眼都不去看她。”   冯依依回身去看,脸上落下一片橘色柔光:“也在府里?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她没说过,我自己猜的。”林苑道,“有一次看见她在房里缝一件男子衣衫。”   府里头这种事情不少,有些个怀春的婢子会私下交个情郎。一来平日有个帮助;二来,身为奴婢也想找个人来疼。   冯依依走到门前,外面就是熟悉的庭院:“她的遗物可还在?”   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天,想来已经留不下什么。冯依依也是没报什么希望。   林苑想了想,这些事情她不过问,气那婢子不说,更重要是晦气:“后罩房,她那间没人再进去,东西全包了起来,等她家里人来拿。”   “我想看看。”冯依依道。   “为何?”林苑不解,凑近来神秘兮兮问道,“你怀疑她?”   冯依依脸一别,轻道:“不是。是想拿她一件遗物,祭奠一下,烧些纸钱给她。”   林苑越发糊涂,手指挠着脸颊:“为何还给她烧纸钱。”   “她投井是因为桃桃的事,我不想她死后有怨气,再回来……”冯依依刻意放低声音,“你该明白。”   自然不能让林苑知道她心中的怀疑,这件事情还是自己知道就好,免得打草惊蛇。   林苑果然点头,脸色些许惊慌:“她是我院儿里的人,要不我也祭奠一下。溺死,应当怨气很大。”   “是这么个道理,”冯依依叹了声,特意嘱咐一声,“这事儿别说出来,世子正在议亲。”   “省的。”林苑认真应下。   。   眼看十月将过,西番使团踏上归程。   晏帝休养十数日,终于上朝,颁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册封娄诏为中书令。   回归朝堂的娄诏,一身五彩制绣官袍,头顶官帽翠玉清润。栋梁之材,龙章凤姿。   自朝臣队列之前两步迈出,娄诏双手一拱,对着上头龙座欠身。   “臣娄诏,请求陛下下旨,重查当年晋安侯府谋逆之罪。”   字字清晰,如同一粒石子丢进平静的潭水,圈圈涟漪层叠荡开。   朝臣俱是变了脸色,紧闭口舌不敢言语。这案子是先帝亲手定下,岂是说重查就重查?   九五龙座之上,晏帝端坐,冕鎏后,双眸凛冽一眯。   垂眸看去殿中站立之人,良久开口:“娄中书,方才说什么?” 第八十三章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 总管大太监孙公公偷偷去看晏帝脸色,后脖颈上出了一层冷汗。   满朝文武,谁也没料想到, 娄诏会在此时提出重审昔年晋安侯府旧案。   荣封一品中书令, 此时该做的是谢皇恩, 固权势, 眼见老宰相已经准备卸任归故里,整个朝堂还不是娄诏一人把控?   偏偏这个时候, 他站出来提什么旧案,做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再看晏帝态度,虽不明说,但是必然心中不悦。   “此时该称呼一声娄中书,”永王詹勒出列,客套的拱手算是道贺,脸上却不见一丝喜意, “若没记错,傅家一案铁证如山, 乃先帝一手定案。你现在提出重查, 可是认为先帝当年做错?”   朝中官员窃窃私语, 质疑先帝做错,可是一个不小的帽子。历来帝王只想将自己的丰功伟绩载留史册,让后人传诵一声明君。   旧案,岂是说翻就翻?那不是告诉天下,先帝昏庸?   不少官员认为娄诏太过大胆, 尘封事情过去便罢,挖出来有何意义?搞不好,谁知这左相的位子能坐几日?   娄诏细长眼睛一眯, 睨了一眼詹勒:“铁证?仅凭从傅家搜出的一袋子钱币?”   “私铸钱币,与外邦通敌,不是铁证?”詹勒面色阴冷,阴阳怪气一笑,“娄中书为何执着这旧案,莫非娄家……本王记得,娄家与傅家交好。”   “就是因为交好才确信,”娄诏冷眼以对,语气淬了冰般冷清,“不是认为先帝过错,而是觉得傅家一心为大盛出力,历代如此。轻易定下罪名,岂不是让那些尽心为我朝做事之人,心冷?”   两人面对面争锋,一番对峙下来,两派人马也开始参与其中,朝堂顿时成了一锅乱粥。   顶上九五王座,晏帝扫着朝中混乱,一手搭上龙座的扶手,一语不发。   “臣以为。”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响起,轻易压倒一片争执声。   众臣看过去,见开口之人是一直端正站立的大将军宋衡。只见他大踏步走出列,径直站到娄诏与永王中间,对晏帝深深一礼。   晏帝面色不变,看着下面来人,道声:“宋将军以为如何?”   “臣以为,永王说得对。”宋衡回道,眼睛不由往娄诏一看,见人脸色不变。   好像天崩了,娄诏也始终是那张冷脸,让人窥不到半点心思。宋衡心中啧啧两声,真是成精的狐狸。   永王似乎也觉得诧异,看去宋衡的眼神掺杂着轻蔑。一向,对这个底层爬上来的将军,永王是看不上眼的。   不过只要对自己有利,永王也不会制止。   宋衡自然不在乎永王如何看待自己,也不管现在身处金銮殿,大着嗓门儿道:“这种私铸钱币,通敌外邦,的确该依法典严肃处置,以儆效,效……”   众臣目光齐齐落在宋衡身上,等着他把磕绊的下半句说出来。   宋衡嘴巴张了半天,死活想不出那瘪嘴的话怎么说,干脆头一抬:“就是让他们再也不敢。”   有朝臣低低笑出声。   “将军所言有理。”晏帝嘴角抽了下,冰封的脸终于松开一些。   一旁孙公公终于舒了口气,轻轻转了下手心里的浮尘。   “谢陛下,”宋衡好像得到了肯定一般,腰身更是一直,清清嗓子,“就跟行军打仗一样,那些个小番邦老有自己的心思,咱就狠狠出手,几次就打得他们没了脾气,再也不敢冒头。”   如此直白的意思,在场的哪个人还听不出?这是说赞成重查傅家案子,还必须严查。   娄诏抬眸,看着帝座上一片明黄:“皇上请下旨。”   良久,晏帝终于开口:“江山巩固,身为君王自不怕被人指出错处。众位爱卿所言都有理,朕会好好思量。”   说完这些,晏帝并不表明意思,眼神示意一下。   旁边孙公公会意,往前站了一步,尖着嗓子唱了声:“退朝。”   朝堂散开,一种大臣陆续走出金銮殿。   娄诏自今时起入住中书省,一班同僚纷纷道贺。   一直跟随永王的官员有些心中生出动摇,方才朝堂,娄诏可谓大胆。可是晏帝并不责罚,相反还说会思量。   这样一番下来,不免就生出慌张。真就揪查起来,他们谁身上也不干净。   宋衡不习惯这些文官之间繁琐的客气,两步走出大殿,回头叫了声:“娄中书,借步。”   娄诏颔首,同众官员道别,随后走向宋衡。   金銮殿,白玉石阶下,两人缓步而行。   “你还真敢说。”宋衡冷哼一声,又好像是提醒一般,“别仗着陛下看重,你就恃宠而骄。”   娄诏单手背后,看去看去前方:“自然不会。”   他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君臣有别,他知道自己是谁。   宋衡也明白,今日这事开了头,以后只会越滚越大:“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家里人还在?”   “家人?”娄诏眸光一暗,面色清冷,“全部陨在白虎岭。”   “不是,”宋衡压低声音,浓眉皱起,“你的阿弟,承肃他……”   有脚步声走进,宋衡话语戛然而止。   两人回头,见是一名内侍有来,躬身站在一丈之外。   “宋将军,陛下宣您前去。”   宋衡拽拽身上衣袍,遂跟着内侍而去。   娄诏站在原地,看着人远去的高大身影,薄唇动了下:“肃弟。”   这边,内侍走在前面带路,直接引领着宋衡进了宫里。   御花园,晏帝卸下头顶繁琐的冕鎏,走在御湖畔。脚步轻缓,看不出是大病初愈。   晏帝手里一挥,孙公公会意,带着一群宫人退去了后面,留着晏帝同宋衡单独说话。   “朕记得宋将军不掺和朝堂之事,今日这是为何?”晏帝往旁边一瞥,那高高人影相随,真真的铁塔一般。   宋衡落后晏帝半个身位,闻言爽朗一笑:“我也没掺和,这不实话实说吗?”   晏帝跟着一笑,帝王的高冷少了几分:“对,阿衡从来都是说实话的。是朕忘记了。”   “陛下,千万别这么叫,折煞臣了。”宋衡赶紧摇头,“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知道有病赶紧治,有贼赶紧抓。”   晏帝停步,看去广袤的湖水,略有感慨:“其实,你才是最明白的那个人。你觉得该重查?”   “自然。”宋衡想都不想,“傅家没有兵权,同样不参与朝中争斗,整天修路修桥的一帮子人,哪来的心思谋逆?”   晏帝眼中攸然一冷,双手被背去身后:“可他们的确懂得挖山开凿之术,私开铜矿同样可能。”   “所以啊,”宋衡双手一摊,“查清楚不就结了。 ”   很简单的道理,谁都知道。只是毕竟牵扯到先帝,因此看起来很敏感。   晏帝眼帘半垂:“傅家是不是还有人在?”   简单的一问,宋衡只做不知,并未答言。   。   娄府。   天气越发转凉,银杏叶子染成好看鲜亮的黄色,枝头间隐藏着一串串的果子。   冯依依已经搬来几日,带着桃桃依旧住在素雪院。   关于隐藏在林家的人,她暂时没有看出端倪。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多想,那人真是婢子的情郎,因为怕林家责罚,或者扯上责任,才没敢站出来。   因为要过来娄府,那边的事也就再没顾上。   秀竹站在银杏树下,手里一根竹竿,用力敲打着树枝。   哗啦啦,树上的白果掉下来,落了一地。   时候到了,白果已经熟透,外层果皮成了黄色。   冯依依提着篮子到了树下,蹲在地上一颗颗捡起,放进篮子里。   “小姐为何自己做这些,府里不是有许多?”秀竹放下竹竿,蹲去地上帮忙捡着。   她今日是过来给娄夫人送药,顺道过来看望冯依依和桃桃。   冯依依笑笑,嘴边淡淡的温柔:“有些事情我喜欢亲手去做。”   白果的外皮有毒,而且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因此捡的时候很仔细。   秀竹点头:“小姐以前也这样,只是老爷总担心,不许你去做。”   “可以放着一些,孩童冬日易发风寒咳嗽,用白果捣碎重蜂蜜水给桃桃喝,好的也快。”冯依依脸颊贴上一缕发丝,随着动作而轻晃,“娄夫人的咳症,也可以用。”   秀竹抬头,树顶上还有满满一树的果子:“可不少啊。”   “还有,”冯依依双臂抱起,蹲在那儿,“可以炖猪脚,做粥,炒着吃也好。”   两人就这样蹲在墙角下,好像是在扶安城时那样。   此情此景,秀竹心中生出感慨。原来世间事终有定数,兜兜转转,最初注定要分离的姻缘,最后却又重新圆满。   送走秀竹,冯依依提着篮子去凉亭,那边桃桃正跟着乳母玩耍。   过来娄府之时,林家老太君本想让冯依依带上几个人过来伺候,冯依依并没有要。这边的乳母,是娄夫人安排的,查过底细,是个稳妥的。   亭中,娄诏不知何时回来,正在逗桃桃玩儿。   见冯依依过来,乳母有眼色的抱着孩子离开,留下这处给两人说话。   冯依依走进亭子,篮子顺手放在外面。她知道娄诏最近很忙,要忙中书省的事,还要兼顾永王那边。   有时候只在府里用一顿膳食,便有匆忙出去。   几日下来,眼可见的娄诏脸清瘦些许。   “依依过来,”娄诏拍拍自己旁边的石凳,又看眼桌上,“看我给你带回什么?”   冯依依看到桌上是一个油纸包,不用想,又是娄诏给她带回的零嘴儿。每日回来,不管多晚、多忙,他总会捎回点什么。   “红糖花生饼?”冯依依坐下,双手把着桌沿,往前一凑鼻间嗅了嗅。   娄诏侧着脸,手臂支着桌面,手指敲着下颌:“了不得,小馋猫鼻子越发尖了。”   冯依依眯着眼对他笑,嘴角高高翘起:“今日回来这么早?”   “不早,天都快黑了。”娄诏伸手解开纸包,往冯依依面前一推,“晚上一起用膳,想喝你做的蚌肉冬瓜汤。”   油纸上,整齐摆着几枚红糖花生饼,看上去又酥又甜。   “蚌肉?”冯依依笑,“你都喝不腻吗?”   娄诏手指描上女子脸颊,薄唇轻勾:“不会,我喜欢。”   见冯依依盯着花生饼就是不吃,娄诏身子前倾,凑去人身旁。   “不喜欢?”娄诏问,然后轻轻皱了眉,“似乎有什么味道?”   冯依依赶紧往后躲,双手藏去背后:“我先回一趟。”   娄诏瞅见亭外的篮子,瞬间明白是何事。一手将想走的冯依依拉住,手掌摸摸她的头顶:“你还真是闲不住,什么都想去做。”   “我是看那棵树结的白果多,就打了一些下来。”冯依依小声道。   好像这样的事情,林家姑娘们就不会做。别说去打这臭烘烘的果子,就是稍微有点儿味道,那些世家姑娘就会躲得远远地。   有时也会想,娄诏会不会不喜欢她这样?应该像那些贵女们,一直从容优雅,如同高傲的孔雀。   “我看看。”娄诏拉过冯依依藏在身后的手,一凑近就闻到上面的味道。   冯依依脸微热,手又抽不会:“别看了,我回去洗洗。”   “不必在意,”娄诏掏出帕子,轻轻为冯依依擦着手指,“别人怎么看不用管,你想做什么就做,这座宅子你是女主人。”   “什么?”冯依依仔细看过去。   见着娄诏微垂眼睑,眼睫又密又长,遮挡了底下深邃的瞳仁。那张脸,真是怎么样都好看。   娄诏攸地抬眼,抓住冯依依没来得及藏住的着迷:“我说,依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反正我都是喜欢的。”   冯依依别开脸,嘴角忍不住翘起。   “手擦干净,但还是不能抓着饼吃。白果外皮有毒,可不能马虎。”娄诏捏起一块花生饼,往冯依依嘴边一送,“张嘴,我来帮你。”   秋风泛凉,卷着几片金黄色叶子落进亭中,悠悠躺在地上。   冯依依低头,一张嘴就能咬上那块饼,花生的香气让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看了娄诏一眼,他对着她点头,像是在说:你快吃。   冯依依嘴角动了动,轻轻启唇想去咬住花生饼。   唇边刚碰上饼的边缘,对面娄诏手一收,她眼看着花生饼拿走,半张着一张樱桃嘴愣在那儿,不明所以。   “你诓人。”   娄诏忍不住笑出声,眼前丫头眼瞪大,嘴巴嘟起,气鼓了一双腮帮子,活像是粉嫩的小金鱼。   “依依,你再说一遍安罗寺的那句话。”   “不说!”冯依依从凳子上起来,干脆探过身子去抢。   娄诏身子一旋,转瞬移去亭柱旁,抬起手示意停住:“夫人不要动手,有话好说。”   “谁是你夫人?”冯依依跑到人跟前,伸手就去抢。   娄诏手臂抬高,那块花生饼也就到了高处,冯依依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即便是双脚跳着去够。   “说一遍,就给你。”仗着身高腿长,娄诏用力冯依依的头顶。   冯依依仰头看,双肩一垮,幽怨的看去娄诏:“我不吃了。”   说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娄诏上去拽上冯依依手腕,将人留。住,“别走,给你成了吧?怎么又气了呢?”   他转到冯依依面前,老老实实将花生饼送上。   冯依依起先绷着脸,随后噗嗤笑了声,一头扎去男子怀中。   “我喜欢你呀。”   能感觉到娄诏身子一僵,冯依依觉得羞赧无比,脸颊干脆用力在人的衣衫上蹭了两下。   “好,那就给你喜欢,记得别丢了。”娄诏手臂一圈将人搂住。 第八十四章   定安七年秋, 晏帝颁旨重查十年前晋安侯府一案。起因是西南一座深山内,发现炸毁的矿山,青铜矿。   对于此矿, 朝廷没有记录, 定是私矿无疑。这与晋安侯府的私铸钱币之事有出入, 时间对不上, 很多蛛丝马迹表明,傅家有可能是被冤枉。   此事一出, 震惊朝堂。   能控制私矿,铸造钱币,还能将晋安候府当成替罪羊处理掉。可想而知,真正的幕后人是何等厉害。   放眼大盛朝,拥有这种能力的,一只手数的过来。   因牵扯重大,这桩案子交由三司共同查办。晏帝公正, 更是罕见的将这件事交由大将军宋衡主办,一应事情, 旁人决不许插手。   朝中官员有人欢喜有人忧, 打从今年开头起, 就预示着这一年不会太平。   正在这个时候,又出了一件大事。   从辛城归来的宋越泽,一路乘船北上,经过马头山时遇到水匪。与当地官府联手剿匪之时,查出一条人口略买的线。   有拐子在南方, 专门挑些好看的女子、孩童,通过诱骗、买卖等强硬手段带走,继而秘密送入京城。   其实这种事在京城不是秘密, 人人都知这些是送来给京城权贵的。不过这次,是将整条链子扯了出来。   南面寻人,全部将人圈在马头山,有人定期会去那边挑选,选中的人会被带往京城,供权贵们享乐;挑剩下的,或是便宜发卖,或是留在匪寨中任人磋磨。   来京后,将人带到安罗寺,派有专人导训,成为一个合格的玩物。   此事传开,一时间民情激愤,百姓不管私矿怎么样,大多人都不懂那些。可是略卖人口,何等伤天害理之事?那些权贵享乐,却害得普通人家妻离子散。   顺天府衙大门外,聚集着不少百姓,纷纷出声要求严惩拐子及安罗寺的一众贼僧。   皇宫同样笼罩着阴霾。   孙公公端着托盘上前,将两盏茶分别轻放在桌上两旁,笑着眯眼看着桌上棋局,随后站去晏帝身后。   一张棋盘置于桌中,对弈双方正是晏帝与娄诏。   “马头山之事,娄中书怎么看?”晏帝落下一子,手落回翠玉棋笥上,扣着那方圆润。   娄诏手执黑子,视线落在棋盘右下角:“臣现今只管中书省的事务,旁的案子之类不曾去碰。”   晏帝抬眸,额间生了细细纹路:“又不是晋安候府私矿的案子,但说无妨。”   “这样,”娄诏落下黑子,棋局优势瞬间往他这边倾斜,“陛下应当知道,或许查到最后,有可能两案合并。”   室内一静,凤鸟衔环铜鎏金熏炉往外散着轻烟,袅袅香气蔓延开来。   孙公公脸上依旧缓和,然而心已经提的老高。   再看去晏帝,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下:“两案合并?”   “其实陛下心中比臣清楚,京城里的怪风气到底从何而来?”娄诏仿若未察,手里捏着小小棋子,“臣知宋将军十几年守在西北,护佑盛朝安泰;臣亦知,若是大盛内部坏了,比外敌来犯更加可怕。”   晏帝身子往后一靠,握上茶盏:“谈何容易?你当日将詹兴朝关进顺天府,朕已经帮你挡下,如今是……”   “臣是依大盛律法办事,自问没有错处。”娄诏站起身,拱手做了一礼。   晏帝不语,眯起眼睛打量娄诏,似乎想看出什么。   青年郎君一表人才,满腹才学,如同往高空中翱翔的鲲鹏,前途无限。像极了当年想一展抱负的晏帝自己。   世事浸染,时日久了,好像有些东西逐渐淡化。人亦开始懈怠。   “你且说,怎么个两案合并?”晏帝问,语气不喜不悲,就像是平常的询问。   娄诏双手垂下,一字一句清晰:“臣想说,百姓的命亦是命。万民是陛下的子民,他们能靠的是您。陛下也知,这已不是简单的人口略买,是京城底下的怪风,根子已经极深。”   “下去吧。”晏帝摆摆手,似乎是有些疲倦。   娄诏退下,身旁孙公公帮着引路,将人领出御书房。   “娄大人,你可吓死咱家了。”孙公公拂尘柄指指自己胸口,“你明知道人口略买指向永王,还敢说两案并查?”   娄诏走下御阶,官袍在秋阳下耀眼夺目:“本官只是实说,陛下想听,又不能藏着。”   “哎哟,”孙公公苦着一张脸跟上,压低声音,“陛下他也有自己的难处,早先詹世子的事,太后就发过火。如今动永王,太后能善罢甘休?”   娄诏停步,回望一片深深地宫闱。   晏帝同永王都不是太后的亲生子,但是永王却是太后带大。有些事情算起来,还真是不好办。   “公公跟着本官走了这么远,是有什么交代?”娄诏问。   孙公公拂尘一甩,往娄诏身旁一凑,缓着口气商量:“咱就不能想个法子?”   闻言,娄诏扫了人一眼,眸中闪过什么。   马头山水匪被缴,大多数关押在当地官府,有一些相关的要人被宋越泽带上,进京城交差,协助查案。   船靠上京城码头的那一晚,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一副地动山摇的架势,几欲掀翻水中那船。   船上众人一片惊骇。   翌日风平浪静,日头如约而至。   朦胧曦光中,金銮殿还未上朝,一众官员等候在外。   天子仗队齐整,足足二三十丈远,从后宫浩浩荡荡而来。人人低头前行,安静不语。   行至奉天门下,一个眼尖的小太监往那檐角一瞅,惊讶的张大嘴巴:“那,那有东西。”   瞬间,御林军齐刷刷亮了长矛,锋利的矛尖一致对外,严阵以待。   晏帝端坐轿中,双手落与膝上,拇指上的玉扳指闪着水光,正好压在盘龙的利爪上。   孙公公带着两人走上前去,依稀瞧着那檐角后的蹲兽身上盖了什么东西,一片闪亮的金黄。   很快,御林军找了梯子来,上去将那东西取下。   原是一方棋盘大小的金色布帛,对着晨光看,上面居然呈现出字来:天书。   孙公公赶紧将布帛盛进托盘,呈去给晏帝。   事情一出,当日朝堂全是在议论这方布帛。   有人说这是上天示警,正值宋越泽回京,显然天书降临是因为人口略买一事;有人说这是宫中有人暗中作祟,扰乱宫廷;更有私下小声说,莫不是傅家冤魂回来……   总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件事,案子。   一帮拐子,一座匪寨,京城安罗寺,这一条线下来,幕后之人何等神通广大?   仔细一想着实心惊,这等势力真的起来,岂不是颠覆国朝?   临下朝前,晏帝颁旨,彻查人口略买一案,交由中书令娄诏负责,下派顺天府协办,特权调遣京城守备营。   永王一派人人自危,留着最后的力气站在朝堂,官袍下的身躯已然瑟瑟发抖,如秋后枯叶。   后宫中,太后再闹不起来。只那一方从天而降的天书,要是继续,便是与天作对。   如此,还未到年底,京城开始查办两件大案,昔年晋安候府谋逆一案,现下人口略买一案。   。   马车停在巷子口,婆子摆好马凳,转身掀开帘子。   一位妙龄女子从车内出来,淡淡青衣,发髻素净的挽起,两头扎着浅青色发带,轻轻垂于后背。   手里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小团子,弯腰送到婆子怀里。   “礼物带上了?”冯依依从车上下来,望去那条幽长巷子的入口。   婢子手里拖着两个盒子,道了声是。   冯依依整整袖子,往巷子里走去。   一面院墙外,门楼上头探出一截桂树枝,叶子早已落光,空余着光秃秃的枝丫。   冯依依站定,手指勾上门环,对着门板扣了两下。   须臾,有人走到门边,拉开一条门缝,露出半张憔悴的脸。   “依依?”冯寄翠先是一诧,随后将门开开。   见着冯寄翠,冯依依不由吃了一惊:“堂姐,你这是怎么了?”   不外乎冯依依惊诧,实在是冯寄翠脸上的伤太明显,眼角的淤青,腮颊的抓痕。   一张脸不成样子。   冯寄翠低下头,起身往旁边一让:“进来吧。”   不期然看见抱在乳母怀里的小丫头,冯寄翠空洞的眼神软了下。   冯依依进到院子里,看到的是一片狼藉,似乎除了冯寄翠再没有别的人。   厅里也不比院中好多少,桌椅凌乱,地上处处可见碎瓷片,一不小心便会踩上。   冯寄翠拖了一把干净椅子给冯依依,自己快步去了内堂。   没一会儿,冯寄翠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竹筐,里面有几样小零嘴儿。笑着献宝一样送去桃桃面前。   “丫丫乖,有酥饼吃。”冯寄翠捡出一块完整的点心,往桃桃小手里塞。   乳母往冯依依看去,实在是娄夫人叮嘱过,不能让桃桃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冯依依轻轻点头,示意可以。   桃桃攥上酥饼就往嘴里送,眯起眼睛对冯寄翠笑。   冯寄翠鼻尖一酸,忍不住就落下两串眼泪,赶紧将身子别去一旁,擦拭干净。   “抱着小姐去外面玩儿。”冯依依吩咐,转而拉着冯寄翠一同坐下。   乳母抱着桃桃去了门楼下的干净平台上,在厅里正好也能看得见。   冯寄翠将小竹筐放在桌上,视线一直落在桃桃身上,眼中又羡慕,又有悲哀:“真叫人喜欢,粉雕玉琢的。”   “桃桃是很省心。”冯依依笑着,低头看见冯寄翠手腕上的伤痕,“你为何弄得一身伤?家里的婆子呢?”   冯寄翠下意识拽下袖子遮挡伤痕,闻言苦笑一声:“怪我想的太天真。以为孔深没了,自己就解脱了。”   冯依依从这些话中听出绝望,以及无奈:“是孔深的大伯?”   “是,”冯寄翠应了声,“他们说这宅子是孔家的,要我滚出去。我据理力争,他带人将家里砸了稀烂,还说孔深有事,就让我陪葬。”   看看屋里的场景,能想到当初是何等场面。   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拿什么保护自己?不过是任人宰割。   “堂姐有什么打算?”冯依依问。   冯寄翠抬头,双手抓上自己破旧的长裙,眼中悲苦:“不瞒依依说,我适才想一把火将这里全烧了。等他们一会儿来的时候,留给他们一片废墟。”   “你这样可有用?”冯依依一把拉过冯寄翠的手,袖子往上一撸,便看见那触目惊心的伤痕。   不知道那些人是下得怎样的狠手,将一个纤弱女子打成这样。   冯寄翠死死咬住发白的嘴唇,咽下那份哽咽。被人在意,心底死去的那份委屈死灰复燃。   “堂姐你不用怕。”冯依依不忍再看,帮着盖好袖子,“孔深罪名跑不了,帮永王南下去匪寨选人的就是他,孔家也脱不了干系。以后会好起来。”   如今这样,不过也是孔家开始发慌,正好拿着冯寄翠出气。   面对冯依依的乐观,冯寄翠深深一叹:“好起来又怎么样?我回不去扶安,身为女人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至今,冯依依想不通,冯宏德和邹氏为什么将冯寄翠嫁给孔深。找一个普通的贩夫走卒,也会比现在强。   “堂姐,事情要往前看。你愿意,我就会帮你。”冯依依抓上冯寄翠的手。   不管怎样,都是冯家的女儿。冯寄翠以前是有些尖酸,但那不是什么大罪,人都有缺点。何况,娄诏能保下冯家的产业,冯寄翠是做了许多。   对付孔深这件事上,冯寄翠也出过力。   冯寄翠微微动容,眼眶酸得厉害。   “你是桃桃的姨母,不该看着她长大吗?”冯依依又道,看出冯寄翠喜欢桃桃,又是一劝。   “好。”冯寄翠点头。   冯依依还有事,要先回去。怕孔家大伯那边再来人捣乱,她留下两个家仆,一个婢子。   孔家人再怎么嚣张,也不敢动娄府的人。   对此,冯寄翠心生感激,到底还是有人在意她。   一路走到巷子口,冯依依又叮嘱了几句。   夕阳日暮,残霞穿过屋顶,落在青石街面上。   马车旁边,一男子正同手下交代着什么,脸若美玉,长身玉立,正是一身便服的娄诏。   冯寄翠站在巷子口,眼见冯依依往娄诏走去,心生羡慕,随后转身往回走。   这边,冯依依没料到娄诏会来,因他最近实在太忙。   “林昊焱说四月坊有新戏,我带你去看。”娄诏拽上冯依依的手腕,拉着她往前。   冯依依回头,看着趴在乳母身上眼巴巴的桃桃,有些不忍:“带上桃桃。”   娄诏停步,正对冯依依,将青色发带送去她的耳后:“你整日都陪着她,我只想要你一个时辰。”   说完,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回头让乳母带着桃桃上了车,朝着娄府方向回去。   娄诏拉着冯依依继续走,路上行人不多,秋风乍凉。   他眼望着前方,指尖勾勾冯依依手心:“一路过去,有不少吃的摊子。”   冯依依抿抿唇,看去两旁铺子:“你想吃什么?”   “除了肚杂,别的都行。”娄诏道,至今都记得那股难言的血腥气,后面肚子更是难受得很。   说着,掏出自己身上荷包,尽数塞进冯依依手中。   冯依依手心一沉,仰头看着娄诏的脸,晚霞在他额上留下一片暖色。   两人边吃边逛,天黑时,正好到了四月坊外。   “其实,是有人想见你。”娄诏手指一点,抹去冯依依嘴角饼屑。   “找我,谁?”冯依依问。   娄诏下颌微扬,示意前方四月坊的二层露台:“在那儿。”   冯依依顺着看过去,就见檐下站着一个身影,灯笼光照中隐隐约约的不真实。 第八十五章   戏还未开锣, 看客陆陆续续走进四月坊,伙计们在台子上忙活,摆置着道具。   冯依依手里捧着一包椒盐莲子, 踩着楼梯往二层包厢走。上次来, 还是同林府的姑娘们一道, 台上唱着那出由傅家之事改编的戏。   后来那戏自然是禁了, 四月坊歇了两日,后面重新营业, 倒也没碍着。   娄诏跟在后面,眼睛往周围一看,脸上惯常的淡漠。   二层走道上,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包厢外等候,正是宋家姑娘宋锦瑶。   “冯小姐。”宋锦瑶客气一声,然后看见后面跟来的娄诏,遂朝人点点头。   冯依依走过去, 将手里纸包放进宋锦瑶手中:“热乎着,给你买的。”   “冒昧让你过来, 请进。”宋锦瑶大方收下, 随后身子往旁边一让, 请人入座。   冯依依颔首,进去包厢,手解着脖下的斗篷系带。   娄诏立在门外,视线在宋锦瑶身上一落。   “娄大人请。”宋锦瑶示意,手指着包厢。   两人也算是表兄妹, 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无法相认,淡淡的说着, 倒像是普通人之间客套。   娄诏脸庞微扬,转而看向包厢,不大,一目了然:“本官还要去一趟中书省,你们说话就好。”   说完,转身离开。   宋锦瑶跟上两步,看着男子高瘦背影:“多谢。”   娄诏嗯了声,随后径直离开走道,踩上楼梯走了下去。   戏台上,铜锣敲响一声,坊中瞬间安静下来,看客俱是将目光凝聚在一层厅中的台子上。   宋锦瑶坐下,与冯依依一桌之隔。   “这是,莲子?”宋锦瑶打开纸包,手里捏着一颗,左脸颊一颗酒窝隐隐若现,“在西北边城,这东西可稀罕着呢。”   闻言,冯依依看过去,蜷长眼睫轻扇:“听我爹说过,西北苦寒,常年风沙,可是真的?”   不管是扶安,魏州,还是辛城,都算是湿润之地,夏日便有着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景,就算冬日,也可以养着鲜花。是以,冯依依想不出西北是何样子。   宋锦瑶咬了一颗莲子,香香甜甜又有点微苦:“是,所以关内娇贵的花草,在那边种不活。曾经阿桓不信邪,千里迢迢从关内带了莲花种子回边城,非要种活。”   “梅桓他还好吗?”冯依依问,也想知道宋锦瑶叫她过来做什么?   总不会是一起看戏,因为两人说起来,着实不算熟悉。   “不瞒冯小姐,叫你过来的确有事,”宋锦瑶手搭上桌沿,看着冯依依,“和阿桓有关。”   “梅桓?”冯依依不解。   宋锦瑶点头:“他的伤还没好利索,已经离开将军府。”   “去哪儿了?”冯依依问。   “不知道,”宋锦瑶面上闪过担忧,“我想,你帮着劝劝他,让他回来。”   冯依依听得一头雾水。梅桓是宋家的养子,宋锦瑶算是他的阿姐,阿姐都劝不住,她一个外人的话,梅桓能听?   好像猜出冯依依内心所想,宋锦瑶看了眼关紧的门扇,随后往冯依依凑近一些:“阿桓,他是……”   “哐擦哐擦”,台子上好戏开场,功底极好的武生转着手中樱枪,速度快得只剩一片光影。   虽然宋锦瑶的声音不大,但是听得清楚。   冯依依惊诧的瞪圆眼睛,久久缓不上神来,戏台上的热闹完全进不到耳中。   “你真的知道?”宋锦瑶像是在问,又像是在意料之中,“对,他俩是兄弟,一母同胞。”   冯依依深吸一口气,手指握上茶盏,垂下眸去想要理清这份繁杂。   适才听得清楚,宋锦瑶亲口说出,梅桓是娄诏的弟弟,傅承肃。   “宋小姐只是这样说,总要有个证据才行。”冯依依喝下一口茶,稳住心绪。   宋锦瑶打量冯依依,见着女子娇娇弱弱,一张如花脸蛋带着单纯:“证据?他独自跑出去,潜进永王府不算吗?之前的凤鸣楼刺杀,不算吗?”   一番话,冯依依恍然。   当初梅桓刺杀永王,正是娄诏中秋节受重伤之后。所以,梅桓其实是在为娄诏报仇。   见冯依依沉默,宋锦瑶又道:“最近京城两件大案,冯小姐自然知道。我父亲手里的晋安候府旧案,娄相手里的略卖人口案。看似是风风火火的查案,其实底下进展困难。”   这些,冯依依也清楚。   毕竟永王在京城的势力不是一日两日,早已根深蒂固。要查他?谈何容易。   养着的那一帮子官员,迫于利益关系,也是紧紧抱成一团,极力阻挠。   说到底,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梅桓他,”冯依依小声开口,“要做什么?”   宋锦瑶叹一声气,粉拳锤了桌面:“两个案子,哪怕只有一个破掉,另一个必然跟着土崩瓦解。阿桓一直想为家人报仇,他想……”   “唰”,包厢门被拉开,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郎站在门外,眉眼清秀,嘴角好看的笑着。细看,那明亮的眼角分明带着一股阴郁。   两个女子齐齐看过去,脸色各异。   “娘子?”梅桓见着冯依依,颇有些惊喜的叫了声,“你同阿姐在此看戏?”   宋锦瑶坐直身子,盯着来人冷了脸色:“怎么才来?”   “赶得及,这不才开锣?”梅桓转身将门关好,回来拉了一把凳子坐下。   冯依依递了一碗茶过去,不由仔细打量着梅桓。   一身利索粗布劲装,头发简单扎了马尾,左边额上落下几缕,残留着风刮的痕迹。   梅桓看去戏台,手里抓上几颗椒盐莲子,看似悠闲地扔进嘴里。   “你伤好了?”冯依依问。   梅桓看过去,手拍了拍自己原先伤口处,无所谓的笑笑:“娘子挂心,已经好了。”   一旁,宋锦瑶哼了一声,将那包莲子收起:“你这几日跑哪儿去了?马上跟我回去,不然爹和大哥饶不了你。”   梅桓的手抓空,也不恼:“爹和大哥现在忙得跟兔子一样,顾不上我。我没来过京城,四处转转。”   少年意气,脸上是张扬的笑,好似知道宋锦瑶并不是真的和他生气。   “你?”宋锦瑶气结,一包莲子差点全摔去梅桓脸上。   现在只能压下火气,好不容易找了几日才抓到他,还是想着好好说说。   “我去外面买些吃的,你和冯小姐说说话。”宋锦瑶站起来,走去门边。   回头与冯依依对视一眼,随后离开了包厢。   宋锦瑶出去后,梅桓脸上的笑也淡了,单手托腮看着戏台,像在看又不像。   冯依依双手捏在一起,在辛城时,与梅桓相处过一段日子。觉得这少年爱说话,嘴甜,对谁都一副笑脸。   如今宋锦瑶让她来劝梅桓,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交情,亦或是觉得同娄诏的那一份关系罢?   “她让你来劝我的?”梅桓侧着脸,星目炯炯。   “宋小姐她,”冯依依没料到梅桓的直接,接话道,“不过也是担心你,上次吃了多大亏,你不是不知道。”   梅桓笑笑,端起茶盏喝下两口,随后搁回桌上:“娘子说话总是这样温温柔柔的,让人心里有种温暖。不像她,总是对我亮拳头。”   听出梅桓口中之人是宋锦瑶,冯依依觉得他也是在乎宋家的,在乎宋锦瑶。   若是真的孤注一掷去永王府报仇,他何必跑来这四月坊,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   “梅桓,跟我去娄府好不好?”冯依依问,试探的看进梅桓眼中,轻易发现了他的动摇,“有些事情商量着来,不要急。”   梅桓垂下眼帘,藏住其中情绪:“看来她都跟你说了。”   冯依依点头。想来是宋锦瑶根本拉不住梅桓,这才找到她这里。宋衡与宋越泽专心在案子上,顾不上梅桓这边,宋夫人根本就是蒙在鼓里。   “不,我还有事要做。”梅桓抬头,想也没想的拒绝。   冯依依一怔,想不通为何梅桓不愿去见娄诏?   当初的南下千里去辛城,他定然是为娄诏,更不说后面的刺杀。   梅桓跟着戏腔哼了几句,淡淡笑着:“娘子其实心中也忐忑吧?我们兄弟俩的身份见不得光,若是相认,那便是罪臣余孽。保不齐就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这两桩案子也就难说了。”   “你不去娄府,那想不想见我爹?”冯依依不放弃,“你去他那边好不好?一样可以帮着案子出力。”   梅桓一愣:“冯老爷他,他没事?”   接着像是想通了一般,笑了笑:“一定是中书大人的主意,他总是比别人想的深。一路走来成为一品权臣,众人仰望。”   冯依依在梅桓眼中看出崇敬与自豪。   “他每一步走的艰险,时时被那些人盯在眼中,而我,”梅桓话语一顿,“在暗中,可以帮他去做一些事。”   说了半天,冯依依发现梅桓根本就劝不动,这少年上来那股倔强的劲儿,倒是和娄诏一模一样。不达目的不罢休。   “梅桓,你觉得你大哥希望你这样做吗?”如今,只能搬出娄诏。   作为世上唯一的亲人,冯依依不信梅桓不想与娄诏相认。   果然,梅桓陷入沉思,手里转着那盏凉掉的茶。   “大嫂,”良久,梅桓开口,青葱少年郎脸上全是认真,“我真的不能,当日凤鸣楼,詹勒他们看到了我的脸。”   是了,往后他只能躲在暗处。不能与大哥相认,那会为娄诏惹上天大的祸端。   其实也无所谓,就算是永远见不得光,他还是会去做些什么。娄诏可以在明处,那他就在暗处,做一个刺客,亦或是细作。   冯依依吃了一惊,眼看梅桓从桌后站起,转身往外走去,她赶紧起来追去外面。   梅桓不停,大踏步往走到尽头而去,头也不回。   “梅桓!”冯依依在后面追着,怎么喊,人就是不回头。   戏台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武生精湛功底,与一众配戏战成一团,台下叫好声一片。   梅桓到了二层的露台处,手摁上栏杆,回头看了一眼:“大嫂,我必须得走了。你别告诉他,他走到今日不易。”   说完,还不及冯依依出口阻止,梅桓身子一跃,灵活翻下露台,稳稳落在街面上,随后混进了夜晚的人流中。   冯依依奔到扶栏前,昏暗的街上,已经寻不到梅桓的身影。   “阿桓!”宋锦瑶从后面追上来,两眼空洞的看着下面。   “他,”冯依依有些抱歉,叹口气,“我劝不住。”   宋锦瑶摇摇头,淡淡道:“冯小姐不必抱歉,本是我无理在先。”   里头戏唱的热闹,露台这边却一片冷寂。   宋锦瑶手里攥着油纸包,那是给梅桓买的酱肉。   “啪”,她将纸包狠狠摔在地上,对着街上喊了声:“有本事,你永远别回来!”   冯依依先是一惊,随后就见宋锦瑶蹲去地上,哭出声来。原本张扬果断的姑娘,现在脆弱,无助。   好容易将宋锦瑶劝说回包厢内,人已经眼眶通红。   梅桓去了哪里,宋锦瑶并不知道。就是今日的见面,也是梅桓先递的信儿给宋锦瑶。   眼看耗了一晚上,终究是没留住人。   宋锦瑶擦干泪回了将军府;冯依依这边,娄诏过来接了回娄府。   白去四月坊走了一趟,一场戏下来,什么都没记得。   冯依依掀了帘子往外看,心中起伏不平。余光中,娄诏正低头看着手中文书,紧抿唇角。   正如梅桓所说,想动永王实在不是易事,哪怕手中握了证据,也总会推出几个替死鬼来。   而梅桓是娄诏的亲兄弟,这件事不管是宋家,还是梅桓本人,其实都是谨慎的。一来是晏帝对傅家的态度,二来,梅桓刺杀过皇亲。   说到底,是怕毁掉娄诏的仕途。   “偷看我?”娄诏细长眼睛一抬,嘴角轻轻勾起。   冯依依放下窗帘,坐正身子,嘟哝着反驳:“我才没。”   娄诏也不戳破,低头看着文书,随意的问着:“戏好看吗?”   “你不问宋锦瑶找我做何事?”冯依依问,长长的发带垂在胸前。   “你想说自然就说了,无非就是梅桓的事。”娄诏笑了声,顺手将一包糖扔到冯依依腿边,“只准吃两颗。”   冯依依抓起糖包,捧在手心中,垂下眼睫。   对于梅桓,她总觉得不对劲儿,一颗心跳得厉害。   回到娄府,娄诏送冯依依进了大门,自己还有事,叮嘱几声就出了门。   冯依依去了娄夫人那边一趟,与人说了几句话,便往素雪院回去。   已是亥时,夜阑静寂,檐下灯笼散着孤单的光芒。   刚走上游廊,冯依依就看见迎面而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清顺,你回来了?”   “少夫人安好。”来人正是清顺,上前便作了一揖。   冯依依上下看着,笑着:“白日还未见你,这是刚回来?”   清顺跟着娄诏久了,做事勤快麻利,送了娄明湘回魏州后,迅速回了京。   “可不,在渡头老半天靠不上岸,”清顺夸张的抱怨一声,知道冯依依脾气好,也乐得多说几句,“那永王府的船也不知道多少东西要卸,差点就到天黑。”   冯依依捂嘴一笑,倒也觉得奇怪。这种时候,永王不安分低调,还如此张扬,却不知为何?   后面,清顺接着就给出了答案:“明日永王做寿,今日往王府里去的可不少。戏班子,江南舞坊,西域戏法……”   “做寿?”冯依依念叨着这两个字,心中一惊,“你说今日去王府的,很多人?”   清顺点头,又道:“故意大办,怕是借此遮掩自己的心虚。就他……”   清顺还在说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冯依依完全听不见,心中预感很不好。   适才在四月坊,梅桓跳下露台那一瞬,曾说过他必须要走。宋锦瑶也提过,梅桓想查永王。   如此一对,冯依依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清顺,你知道大人现在在哪儿?”冯依依焦急问,方才进门时竟忘了问娄诏要去何处。   清顺一怔,脸上笑容敛去:“这个时候,只能在一个地方,顺天府。”   “快备车,去寻他。”冯依依赶紧催促,急得跺了下脚。   清顺也不多问,赶紧跑开去准备。   冯依依抬头看天,只觉一阵晕眩,只希望自己的猜想是错的。   马车行进在深夜的街道,清顺有娄诏的令牌,一路上守备营的人并不为难。   如此,倒也顺当的到了顺天府。   冯依依从府衙的后门进入,走了一半路程,就见娄诏快步而来。   “依依,出了什么事?”娄诏几步上前,上下打量冯依依。   “不是我,”冯依依摇头,往前一步到了人跟前,小声道,“是梅桓,你快去帮帮他。”   娄诏眉头微蹙:“梅桓?” 第八十六章   永王府。   夜色里, 前厅灯火通明,四下觥筹交错,祝酒词不绝于耳。   厅中央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 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紫色鸢尾花。上面一群妖娆的异族舞姬翩翩起舞, 妖媚多姿, 身若无骨。   正座上, 永王詹勒手执酒盏,听着下面官员的讨好, 受用的一笑。   一旁两个伺候的女子身着轻纱,小心翼翼,笑得乖巧顺从。   明日才做寿,今晚就安排一场歌舞。永王也有自己的打算,想借此看看自己养着这些酒囊饭袋是否还听话,也想让宫里瞧瞧,自己招的歌姬舞女, 那是正规路上子上请来的。   人口略买,可与他无关。   到了现今的地步, 那群官员也没了办法, 只能硬着头皮跟永王走下去。不说平日里得的好处, 就是永王的暴戾,他们若有异心,必然会死的不明不白。   看看平日里永王的所作所为,不明不白死去的同僚,谁心里没数?   前厅里的酒池肉林, 歌舞靡靡之音不休。   昏暗庭院中,梅桓沿着小径深入王府后院,此时已换上一件异族服装, 手里抱着一把胡琴。   王府虽大,但是守卫一点不松,不时就会就人经过。   每每,梅桓便会装作不识路。因着在边城长大,异族的语言他会一些,大多时候,侍卫并不理会,只是警告一声。   但是当真的进到王府后面,与前面相比完全不同,黑夜中难掩一股阴森,让人发瘆。   而那传来的丝竹声乐也变了调,像是女鬼低低的哭泣。   梅桓在查探方面有自己的经验,从小,他混去异族队伍中的时候不少,懂得如何伪装。善观察,寻时机。   趴在屋顶上等到半宿,冷风擦着头皮而过,檐下悬挂的护花铃摇晃着叮铃作响。   梅桓一翻身,枕着双臂仰望星空。京城的风,即便是冷夜中,也比边城的柔和许多。   不知何时,下面有了动静。   一盏灯笼从假山后出来,隐约的有女子轻声啜泣。   梅桓把住屋脊,往下看去。   前面人打着灯笼照明,后面跟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衣裙逶迤拖曳,轻轻的哭泣正是由她而来。   再仔细看,那长长裙摆之下,可不是拴着一条细细链子?只要一迈步,就会发出轻响。   最后面是一个高大的婆子,语气冰冰凉凉:“憋回去,想想以后的造化,锦衣玉食,还是被拖出去喂狗。今晚全看你自己。”   像是在劝说,然而就是威胁。   女子憋住哭泣,双肩止不住发抖。   婆子冷哼一声,警惕的四下看着。   梅桓悄悄移动,轻盈从屋顶落地,身子一闪,随即跟上前头三人。   一直有传言,永王府有一处地下宫殿,只是谁也不知道入口在哪儿。梅桓觉得,只要找到密道入口,就可以查到永王的罪证,哪怕只要牵扯上一桩案子。   转过一处廊阁,前厅已经不远,也正是最安静的地方。   梅桓悄然跃上前去,手里握上锋利匕首,在人还没有反应上来之前,迅雷一样抹了那家仆和婆子的脖子。   两人脖颈上汩汩冒血,瞪着双目全是恐惧与不可置信。   梅桓捂上那女子的嘴,将她往暗处带:“跟我走,你会活。”   几步退到树丛之后,梅桓忽觉不对,好像太过顺利。于是手一松,身子瞬间后移躲避。   一抹寒光擦着他的脖颈滑过,带着毛骨悚然的风声。   梅桓手指滑过自己脖间,指尖抹上一丝血腥,嘴角不觉起了阴冷的弧度。再看去那女子时,眼中已然全是杀气。   “王爷果然没猜错,真有自投罗网之人。”女子抛掉先前的柔弱,那身手显然是杀手无疑。   梅桓不欲废话,手里匕首一转,便朝着女杀手脖子上抹去。现在不是缠斗的时候,一定要用最简单的方法将人除掉。   一阵急急的铃声响起,将宁静的夜打破。   紧接着,守卫从四面八方而来,十几只恶犬已经狂吠而至。   前厅,歌舞暂休,舞姬们站在原地发愣,不知发生了什么?   永王迤迤然从正座上起身,阴冷笑着看出去,随后迈步出了前厅。   一众酒肉官员的贪婪视线从舞姬身上收回,俱是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王府一片喧闹,后院处锣声一片,狗叫不止。   永王闲庭信步,脸上难掩得意:“诸位大人,王府中来了刺客,咱一道前去看看,审出他的幕后指使。”   一众人刚要往后院里去,突然王府大门冲进来一群全身盔甲的兵士,转瞬间将前厅附近重重包围。   永王变了脸色,盯着那些兵士,看围在脖颈间的红色布巾,已知来的是京城守备营。   再看去大门,果然,身披斗篷的娄诏正走了进来。   “娄中书?”永王几乎咬牙切齿,从齿缝中蹦出三个字。   娄诏并不看永王,而是转头与一旁的守备营校尉徐珏商议:“去后院查,别让人跑了。”   “末将明白。”徐珏颔首,视线不由扫过前方的永王。   冯家的几十条人命,永王就是罪魁祸首。冯宏达已经洗手,与过去决断,可是永王还是不放过,不惜乱杀无辜,也要赶尽杀绝。   徐珏手一挥,并不在意永王阴冷眼神,直接带着手下冲进王府后院。   被围住的一群官员彼此间看着,直言娄诏此举大胆,却又不敢大声说出,只能私下嘀咕。   很快,王府比之前还要明亮。守备营将士的脚步到了哪里,火把的光亮就到哪里。   永王一声冷笑,大力推开面前的士兵,径直走去大门的石阶下,阴戾双眸毒蛇一样闪着冷光:“娄诏,你好大胆。”   “王爷恕罪,”娄诏双手拱起算是作礼,脸上不慌不忙,“守备营巡防京城,发现可疑人进了王府,只能前来打搅。”   “可疑人?”永王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面色越发冷沉,“本王正要抓潜入府中的刺客,可巧,娄中书来的真是时候,像是商量好了一般。”   娄诏眼帘微垂,居高临下一副冷淡,语气更如现在的夜风凉寒:“王爷见到刺客了?”   永王无言以对。   娄诏又看去众位官员,问:“诸位大人看到了?”   自然谁都没看到。这不刚想去后院,娄诏就捡着时候进来,能看见个什么?   “娄中书,要说守备营追查,该着你中书省什么事?半夜至此,你又想做什么?”一个官员大着胆子问。   娄诏不慌不忙,抬步慢悠悠从台阶上下来,径直走到一群官员。所经之处,官员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   “诸位大人都知,本官奉皇上之命追查人口略买一案,今日追查的人正和此案有关。”娄诏脚步一顿,特意看去刚才说话的官员,“这位大人,你想知道?”   那官员支吾两声,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晏帝的旨意,娄诏查案可以调遣守备营,这事谁都知道。谁又敢质疑晏帝?   永王到底奸诈老滑,走到娄诏身旁,伸手往厅里一指:“既然娄大人来了,且进去一坐。”   “谢王爷。”娄诏颔首,也不客气,跟着走进厅去。   方才的舞姬缩成一团,聚在厅堂一角。管事的赶紧上去,将人全部撤了出去。   娄诏与永王并排而坐,底下官员站着,完全没有方才的欢庆喧哗。   永王看看娄诏,眼底藏着阴狠:“娄中书为公事来,但既然是本王府邸,自然本王应该协助。”   “王爷体恤,感激不尽。”娄诏颔首,当是谢过。   永王转过脸,示意着管事,管事会意,赶紧往后院里去。   娄诏带来的守备营也就三四十人,根本比不过王府里府兵的人数,地形上也有优势。   “娄中书用茶,咱慢慢等,将那贼子抓住,好好审问。”永王端起酒盏,饮尽。   他不信,将王府彻底围死,那刺客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娄诏这一来,刚好说明是心虚,到时候便让这一众官员作证。   永王相信,娄诏今晚必然要栽在这里。到时候告去晏帝面前,就算如何器重,晏帝也不会公然偏袒娄诏。   仲秋节娄诏命大活了下来,可不是每次都那样运气。   娄诏淡淡饮茶,面不改色的等着,一身官袍衬得他格外高冷。   没过多少功夫,王府管事就跑进前厅。   “抓到了?”永王眼皮子抬了一下,问的漫不经心。   “是。”管事低着头小声回道,就想往永王身边站。   还不待永王再开口,守备营校尉徐珏从外面大踏步而来,身上银甲发出冷硬的声响。   “娄中书,王爷,末将现在已经将人抓到。”徐珏双手抱拳,武将的干脆利落一展无余。   娄诏往永王看了看,轻易察觉到他皱起的眉头:“王爷,人已抓到,我便带回顺天府了。今夜扰了王爷,明日本官会同陛下说清楚。”   说着,便慢条斯理起身,细长手指将茶盏往桌中一推。   “等等,”永王一拍桌面,站起身与娄诏对视,“娄大人这样急着带走人,本王还不曾看上一眼。”   “这样?”娄诏颔首,伸手作请,“那便同王爷与诸位大人一道看看这贼子。”   永王盯着娄诏,一双浑浊眼睛眯起,似乎想要将人看透。   一众人跟在娄诏与永王后面,齐刷刷的出了前厅。   前院中,地上趴着一个人影,阴暗中,铺散开衣裳,借着火把光依稀可以看出。   是个女子。   永王眉头微不可见皱起,背在身后的手成拳,几乎捏碎那枚精贵的玉扳指。   娄诏几步下了台阶,走去女子面前,居高临下,眼中冰冷无波。回头看平台上的永王:“王爷可有要问这贼子的?”   “娄大人怎么认为她是贼子?”永王问,地上趴着的分明是他安排的杀手。   徐珏自动走出,简单利落:“我等追到的时候,此女正杀了王府中的两人,一人是过路的家仆,一人是府里的婆子,已经问过王府的人,确定了身份。”   “这?”娄诏貌似遗憾的摇摇头,对永王略显歉意道,“想不到此女如此凶残,居然残害王爷府中之人,本官必会严办。”   永王走下来,似笑非笑:“这女子衣着华丽,怎么看都不像是贼子。娄大人要将人抓走,就不怕她是本王的女人?”   “王爷确定她是你的人?”娄诏摇头,随后绕到女子后面,脚下一踩。   女子脚上的铁链呈现在众人面前。   娄诏也不多言,就简单的看着永王。   永王胸口憋着一团熊熊烈火,偏偏就是发不出,只能憋着:“本王看岔了。”   他怎么能认?已经被人口案子搞得焦头烂额,这女子脚带铁链,难保娄诏一派不会大做文章。   “说,谁指使你来行刺本王?”永王冷冷开口。   女杀手浑身动弹不得,先是与梅桓交手,结果根本不是对手,被对方几招打败。本想用毒,谁知徐珏又来,技不如人只能被擒。   抬头看去永王,女杀手明白,自己现在只有一死。   如此一想,眸光一闪,后牙狠狠咬下。   “呃……”   迅雷不及掩耳,娄诏一手捏上女子的下颌,制止她咬牙自尽,一用力,卸掉了她的下巴。   女杀手像是抽去筋骨的鱼,无力瘫在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似是没想到文雅的娄中书会有这般手段。就连一旁的徐珏也是一惊,没料到娄诏出手如此之快。   徐珏两步上去,直接将人拖走,送去的地方就是顺天府。   永王脸黑如墨,紧咬牙根。事情转瞬间就变了风向,实在是他没有料到的。   他死死盯住娄诏,终于开始思考,为何这位年轻的左相一定要对付他?他自认与娄家没有瓜葛。   要说是为冯家?不说冯宏达已经死在辛城,为何提的是傅家旧案?   同时,永王心中从这刻起,真的起了慌意。   娄诏回身,对着永王及一众官员,下颌微扬:“王爷同诸位大人也看见了,这女贼还想畏罪自尽,显然证明她心虚。”   永王无言以对,只能将憋闷深深压住。   眼前的人再不是当初的新科状元,而是大盛朝最年轻的左相。   “王爷放心,”娄诏淡淡扫去大门的方向,已起了离去之意,“本官一定让这女贼开口,证实她刺客的身份。”   说完,娄诏也不期待永王会有什么回应,抬步走去大门。   右手轻抬一挥,在场的守备营将士训练有素跟上,脚步铿锵,铁甲摩擦,似有一片金戈之声。   娄诏的离去,留给永王府一片安静。   众人不敢言语,生怕惹得永王发怒,带来灾祸。   “都下去!”良久,永王吼了一声,手上的玉扳指赫然碎裂。   官员们那还敢留?一个个颠着步子,拖着油肥的身躯离去,就看谁比谁的脚步快。   前厅里,永王看着周围桌上的残羹剩饭,一怒之下掀了桌子。   管事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缩着脖子站在门边,一身冷汗。   “说,人哪去了?”永王一转身,手里杯子掷出去,“埋伏了那么多人,还是抓不住?”   管事扑通跪去地上,双膝重重,捂着被杯子砸出血的额头,哭丧道:“王爷,那人身手不一般,就连府里的狼狗都不敢靠上前。也不知道手里有什么,上去的人个个都倒下。”   整件事情,管事说得玄乎。   永王不解气,上前一脚踹翻管事,狠狠踢踏:“这么多人堵不住他?”   在娄诏那里受到的气,现在尽数撒了出来,恨不能将人一脚踢死。   管事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哀嚎着:“小的知道,那个是凤鸣楼的刺客……”   “什么?”永王喘气不顺,脚下动作微顿,“凤鸣楼?”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名黑衣人,只留一双眼睛在外,恭敬抱拳:“王爷。”   “娄诏那边可有异样?”永王一甩衣袖,双手背后。   “没有,他直接回的顺天府,中途未停。王府周边,也无异样。”   永王拳头攥紧,眼中满是戾气:“还真是长了翅膀,飞了?”   。   顺天府。   午夜星空宁静,当值的衙役将那女杀手关进监牢。   娄诏大步往府衙后堂走去,师爷赶紧退开,将路让开来。   “人呢?”娄诏问。   徐珏指指院落最后面的一间房,语气中难掩欣赏:“身手真不错,那么多人居然能全身而退。”   “匹夫之勇。”娄诏淡淡一声。   徐珏脸色一变,瞧着娄诏总有那么一点儿不顺眼:“娄中书是文臣,自然不晓得。”   娄诏没空同徐珏多说,径直往最后面的房间走去。   房里有着微弱的光,从半旧的窗纸透出来,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娄诏一把推开门,就见桌旁站着一个少年,十六七岁,个子已经长成,但是依旧是少年的清瘦。   少年回头明显一怔,隽秀的脸上沾满血点子,正在往下卸盔甲手停住。   “守备营的盔甲真厚实,果然是厚铁打的。边城的将士,甲薄得很,连只箭都防不住。”梅桓兀自轻松说笑,铁甲往桌上一扔。   娄诏脸若冰霜,瞧了眼那身盔甲,明白梅桓是这样从永王眼皮子下走出来的:“不会每次都有人去救你。”   梅桓满是血污的手刚想伸进衣兜,闻言眼中一暗:“你认为我鲁莽?”   “不是吗?”娄诏反问,随手将门关好,“你这样拼命,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梅桓仰脸一笑,眼中全是无所谓,“我就是想让他死。”   娄诏看着灯影中的少年,坚强果敢,又有一种特别的叛逆感:“我会让宋越泽来接你。”   往桌上搁下一瓶伤药,娄诏转身走到门边。   “喂,”梅桓叫了声,清亮的少年音,“你不想知道我找到了什么?”   “准备准备,边上有新衣裳,赶紧换上,回宋家去。”娄诏不回,手指一勾,拉开门。   门外,冯依依刚好过来,手还停在半空做着敲门的动作。   “依依。”娄诏脸上冰霜瓦解,言语温和下来。   “我听说你回来了。”冯依依目光滑过娄诏的一张俊脸,然后透过他,看去里面的梅桓。   少年静静站在那里,视线中是娄诏,脸上还未藏下那几丝落寞。   冯依依看得清楚,娄诏方才冷着一张脸,定是又在训人,也难怪梅桓会如此。   不顾娄诏的皱眉,冯依依走进屋里,也就看见桌上的伤药瓶。其实娄诏也并不是真的只有冷漠。   “梅桓,为什么不说出来?”冯依依问。   她看得出,梅桓在意娄诏,唯一的亲人,他会真的去拼命。可是又有担忧,怕自己连累娄诏。   梅桓眼中闪过惊慌,忙别开脸,躲着娄诏探过来的目光。 第八十七章   午夜的梆子声敲响, 京城此时陷入沉睡,普通百姓这个时候是不许在街上游荡的。   不大的屋子里同样陷入寂静,三人神色各异, 彼此怀着心思。   冯依依从娄诏和梅桓身上看见当初的自己, 那时, 冯宏达同样隐藏着秘密, 深埋心底不肯同她说出,以为这样可以让她心安。   其实, 越是这样的隐瞒,冯依依心中越没有安全感。相比,其实冯宏达说出来,一家人反而会共同面对。   如同现在的梅桓,身为亲兄弟,知道娄诏一路走来艰辛,因此不想坏掉他的仕途。   娄诏有一个海阔天空的未来, 会成为一代名相;而梅桓,刺杀皇亲, 是个朝廷悬赏追缉的要犯。   从哪一点上来看, 两人都不可能做回亲兄弟。因为, 已经差得太远了。   “娘子在说什么?”良久,梅桓笑着抬头,早已不见眼中的情绪,“我是想说出来,可娄大人要将我送回宋家。”   冯依依走上前两步, 忍不住柳眉轻蹙,梅桓还是在躲:“梅桓?”   “是,”梅桓手里掏出什么, 一下甩去娄诏,“这个,在王府里三日我也不算空手而回。”   娄诏颀长身影立在门边,看去梅桓的目光带着深意。视线下移,看见少年满是血污的手捏着一张四方叠起的纸。记起方才,梅桓顿住的动作,应该就是想给他这个。   “是永王府的地形图。”梅桓擎着手,另只手抓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在边城时,四周全是荒芜的戈壁沙漠,有时必须靠地图标记,以免迷路。”   顿了一顿,少年咧嘴一笑,看着娄诏:“我也不是只有鲁莽。”   娄诏伸手捏过那张图,轻轻薄薄没有一点分量:“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说过,想看詹勒死。”面对屋里两人,梅桓毫不遮掩。   少年的张狂无畏写在那张稚气已脱的脸上,不久之后,他便会成长为一个稳当的青年郎君。   娄诏垂眸,长长斗篷罩住身姿,只有一只手臂在外,稍一抬手中图纸:“王府的地形图,又不是攻城,要来何用?”   梅桓脸上笑容一淡,瞄了一眼娄诏的手:“据说永王府有一座地下宫殿,专门供他享乐。地形图可以看出端倪。”   “你怎么就觉得我能看出来?”娄诏犀利抬眼,直直看去梅桓眸中。   梅桓心中一滞,手心下意识攥起。抿抿唇看去一旁。   边上,冯依依被这俩兄弟要急死。多简单一件事,说出来不就好了?   有心去促进,可她又得顾及双方的感受。梅桓性子略有些叛逆,万一再跑了,去哪里找人?   再看娄诏,分明已经起了疑心。   “你知道什么?”娄诏问。   从地形图上找密道入口,傅家人擅长修建,自然能看出一二。可是问题是梅桓居然也知道。   梅桓不语,垂眸似在思忖什么。   冯依依看看一扇薄窗,赶紧快走两步到了门边,后背一倚靠上门扇。   “依依你做什么?”娄诏看过去,看见了冯依依脸上的认真。   “挡着门,别让他再跑了。”冯依依秀靥轻抬,瞪去梅桓。   梅桓先是一愣,随后看着倚在门上的纤弱身影,突然想笑。他真的要走,谁又能拦得住?   冯依依可不管梅桓心里想什么,现在只想让这对兄弟相认。   十几年,娄诏一直认为全家人都死在白虎岭。娄府底下的密道中,还给弟弟立了一方小小的牌位。   如果知道弟弟活着,他该多高兴?   “梅桓,你千里从西北跑到辛城,是为谁?”冯依依问,“宋将军接你回宋家时,你几岁?”   “娘子,你?”梅桓站在淡淡的光影中,像被定住一样。   一直心里的憧憬着兄弟相认,面对此,他心中怎能没有动摇。   娄诏沉默看着这一切,手臂垂下,收进斗篷中。   “三岁?四岁?”冯依依问着。   外面起了风,呼呼刮着光秃的枝丫。   娄诏忽然上前两步,一手攥上梅桓的右手腕,不由分说撸起那染着血腥的袖口。   “娄大人?”梅桓躲闪不及。   “你?”娄诏瞳孔骤然一缩,盯着眼前手臂上那条细长的伤痕,从手肘处开始,几乎划了半条小臂。   家里的幼弟自小顽皮,整日愿意往些险峻的地方去,高墙,老树,总能看见他试图攀爬的小身影。   母亲操心的整日跟在后面撵,父亲说,男孩该皮一些,随他去。   作为兄弟俩,两人的脾气截然相反。娄诏话少内敛,弟弟顽皮好动。   有一次终究是出了事,三岁的弟弟爬树摔下来,手臂被划了一条长长口子……   梅桓攸地抽回手,清瘦身子往后推开两步,掩饰一样放下自己的袖子。   “阿肃?”娄诏试探的唤了一声,眼神像一张网罩住面前少年。   早该知道的,在清月观,躺在床上的少年迷蒙中叫了他一声,而他也看见了少年手臂上的伤痕。   宋衡曾暗暗的试探过,宋家养子,三四岁,表姨母宋夫人……现在细一想,何其明显?   梅桓一动不动,像是长在哪里成了一尊雕像。不否认,亦不承认。   娄诏等不到回应,已经分不清自己现在心中是悲是喜。   十几年来,从不敢奢想亲人还会活着,一直都是自己孤单的长大,别人眼中他那样格格不入。   娄诏回头看冯依依。   冯依依看着娄诏那张脸依旧冷静,但是眼中带着想要确认的迷茫。   她对他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一切。   得到确定,娄诏表面平静,但是心中起了波澜。看去梅桓时,眼神复杂又愧疚,激动又隐忍。   “阿肃?”他又唤了一声,执着地站着,想要那少年回应他。   梅桓垂首,一张脸拢在阴影中,看着自己衣裳上的血污。手指关节隐隐作疼,在王府中的打斗,他一人敌众,自然不会完好无损。   冯依依见此,轻轻舒了口气,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留着两兄弟在屋中。   或许有些话,她不在场,他们反而会放得开。   桌上半截蜡烛晃着,烛泪滚出来,流淌到烛台上,作出了一朵好看的红色蜡花,晶莹剔透。   娄诏脸上和缓下来,手指微微发抖。震惊过后是一种很特别的喜悦,又有些小心翼翼,怕这一切是假象。   “把手洗洗,上好药,有话一会儿再说。”娄诏攥上桌上药瓶,回头看站在角落的少年。   梅桓仰起头,有些市井气的歪着头:“你信?”   “信,”娄诏点头,“洗好了,大哥带你回家。”   还有什么不信?宋家养子,刺杀永王,辛城帮着平息乱民,还要再怎么证实?   梅桓锁了眉头,试到眼中酸涩,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有什么要从眼中流淌出来。   可是,他从四岁以来,就已经不会流泪了。   狠狠别开脸,掩饰一样大笑两声:“家还有吗?”   “有,”娄诏点头,“一直都在。”   娄诏并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耐心的等着梅桓想通。他现在可以放下任何事,暂缓对永王的复仇,来等自己的弟弟。   梅桓走去墙角,洗干净手,手背上赫然几道划伤,正往外渗着血水。   娄诏递了一根手巾过去,看到那些伤口,眉头皱起。   西北边城苦寒之地,常年风沙,还要提防外邦,对付沙匪。也就想起梅桓的那一身伤,才这么点儿年纪……   “明日我让赵御医配一副伤药。”娄诏道。   “不必,”梅桓无所谓的擦干净手,手巾一把扔进盆中,“别人会起疑,再说没有伤药比宋家的更有用。”   娄诏点头,药瓶送进梅桓手里:“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好像是认回了兄弟,可是说话总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太亲或者太疏,都不妥当。   枉他堂堂一品中书令,到了关键时候,这嘴巴总是不顶用。当初面对冯依依是,今日面对亲弟弟亦是。   “图,你是怎么弄来的?”娄诏解开斗篷扔上椅靠,将那图纸一展,平铺在桌面上。   梅桓往手背撒了些伤药,闻言脸色正经起来,亦过来找到桌旁,手指点着一处:“我从这里开始画的,用了三日,各处地形绝不会错。”   娄诏颔首,手指在图上慢慢滑着。看得出梅桓的用心,每一处都标记的仔细,亭台楼阁,湖山石径。   “你能看出来吗?”梅桓问,眼中有着期待的希冀。   傅家的技艺,梅桓因为年纪小当时并没有学,倒是年长几岁的娄诏,跟着晋安候学了一些。   所以,没回才想到这个办法,凭图找密道入口,大不了他再探一次永王府。   娄诏看的认真,每一处细细琢磨,薄唇抿成一条线:“嗯,很有用。”   梅桓脊背疏松,靠上椅背,接着问:“你觉得入口在哪儿?”   闻言,娄诏收回手指,看去烛光中的少年:“看到几处地方皆有可能,所以我还得让先生再帮着看看。”   他不能直接说出怀疑哪里?那样,保不齐梅桓又会探进永王府。   与此同时,在顺天府的后堂。   冯依依与徐珏坐在一处说话,夜里凉,手里各捧着一盏热茶。   徐珏讲着适才在永王府发生的一切,眼神中是不吝啬的赞赏:“那小子年纪不大,本事不小。你没看见,几条恶犬围着他,愣是不敢上前。”   徐珏说得绘声绘色,冯依依却是听得胆战心惊:“怎么杀手,这又有恶犬?”   “出来后我问他,为什么那些狗怕他?”徐珏故意一顿,卖了个关子,“你猜是怎么回事?”   冯依依摇头,表示不知。   徐珏放下茶盏,颇为神秘道:“他说是西域的一种药油,那边草原上狼多,这种油有老虎的气味,会吓走一般的走兽。更重要是,人一定要有杀气,将那些畜生吓住。”   “是吗?”冯依依似懂非懂,天下事总是各种奇事,有这样的药油也不足为奇。   徐珏只是说说自己看到的,别的并不多问。在守备营当值两三年,一些东西早就明白。   “对了,冯叔来信提起你。”冯依依笑着看徐珏,“说是有位沈家姑娘,今年十六岁,是婶婶的远亲家的女儿,正在京城。”   “咳咳,”徐珏呛了一口,抬手就敲了冯依依额头一记,“你哪来那么多心事?”   冯依依夸张惨叫一声,苦着脸揉额头:“你心虚,都对我动手。”   徐珏被气的笑出声,歪着身子去看冯依依:“我心虚什么?”   “徐珏,”冯依依放下手,端正坐好,“不如我来安排一下,到时候去看看那沈姑娘?”   既然沈家人在京城,倒也方便。冯依依是想着,等这些乱事过去,可以由冯宏达出面,长辈领着过去,总也算是礼道周全。   将来,徐珏必定是会留在京城。所以冯家夫妇想到这一点,留意了一位京城的姑娘。   当初来信,徐夫人就成托着冯依依去打听那家人。冯依依上心,很快就让人去打听那家人的行事。   得回来的信息是好的,沈家人老实本分,父亲是衙门主簿,大女儿正是十六岁,温柔贤惠的女子。看上去与徐珏是合适的。   徐珏站起来,拽拽身上褂子,并不回答:“你这慢慢做你的红娘,我还要出去巡视。不是要信吗?我这里今日也收了一封,我爹给你的。”   说完,徐珏将一封信撂到桌上,随后走出了后堂。   喝了一盏茶后,冯依依觉得自己毫无困意,拿着那封信有些不解。   不久前才收到徐魁的信,这才几日又寄来,而且是由徐珏转交,信封上并不是她的名字。   疑惑着,她轻轻撕开信封,两指一夹抽出里面的信纸来。   将信展开,凑近烛火下看着上面字迹,是徐魁的没错。   冯依依一字字看着,捏着薄薄信纸的手指尖越来越紧。   这时,娄诏从外面进来,几步到了桌前,低头就看见桌上两个茶盏,已然猜到放在在这里的人是谁。   冯依依收回信纸,抬头看,暂时收拾起心中的复杂:“梅桓呢?”   “清顺在帮他伤药。”娄诏拉着冯依依站起,两人相对,“谢谢你,依依,你让我找回了弟弟。”   如果不是冯依依及时想到,让他去永王府接应。娄诏不敢料想是什么后果?   冯依依听了,心里为这兄弟俩高兴:“他有时会有些别扭,大约这么大的年纪都会这样。”   娄诏点头,瞥了眼桌上信封:“你怎么看徐珏的信。”   “是冯叔给我的信,”冯依依将信纸放到娄诏掌心,“你看。”   娄诏垂眸看信,眉间一蹙:“这是真的?” 第八十八章   娄诏的手好看, 细长手指捏住的信纸那处,正好是两个字:龙袍。   龙袍,只有一朝天子才能上身, 玄黑, 明黄, 正红, 月白,历朝历代龙袍只能在宫里缝制。   可是信上明明说, 扶安的一位绣娘想入冯家,说是自己曾经缝制过龙袍。   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徐魁信中十分肯定,说那绣娘连日子,龙袍的样子都描述出来,并说龙袍是送来了京城。   “这能是真的吗?”冯依依问。   看过信,也想过绣娘是不是说的戏台龙袍, 可是看描述的确是天子的五抓龙袍。   娄诏将信收好,垂眸思忖:“既然是几年前的事情, 说不准就是真的。”   这种事当时必定是不敢说, 过了几年没事, 那绣娘想必以为事情过去,又想着要到冯家的差事,这才只对徐魁说出。   冯依依垂首,明白为何这信从徐珏手里过来。当是徐魁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仔细为上。   娄诏坐下, 手臂搭上桌沿,眸色深远:“此事先别说出去,或许这是一个方向。”   谁会要龙袍, 从这上面想,京城中可跑不了一个人,永王。   当年夺嫡,永王将自己洗了个干干净净,全部罪名嫁祸给晋安侯府。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算永王事事争先,最后先帝仍是将皇位传给了体弱的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晏帝。   惠帝稀里糊涂一生,到最后到底做了一件明白事。   之前只想在晋安候府旧案,人口略买案上下手,而这两个案子上永王早有准备,进展实在缓慢。   若是改变方向。明里依旧查两案,拉住永王的势力,实则底下查龙袍。   龙袍,那岂不是真的谋逆大罪?   娄诏心中定下主意,抬头看站着不语的冯依依:“夜深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冯依依点头,娄诏梅桓相认,也算去了她的心事。剩下的她不懂,就不想添乱。   顺天府是办案子的朝廷府衙,明日人员还得正常来上值,她留在这边不妥。   “梅桓呢?你打算怎么安排?”冯依依问,“要不要带他一起回去?”   娄诏神色稍缓,嘴角起了笑意,眼中亦有一股促狭:“怎么?怕他想跑,你就堵着门?”   冯依依脸颊一热,手里的空信封扔到娄诏身上:“反正我把他堵住了。”   “好,堵住了。”娄诏站起,到了冯依依面前,双手捧上那张娇媚脸蛋儿,“我家依依厉害,功不可没,本官一定在功劳簿上记一笔,届时好好奖赏。”   冯依依故意想撑开腮帮子,嘴里鼓气,一双眼睛明亮如泉:“我不会客气,你要奖什么?”   “这可得好好想想,容本官先卖个关子。”娄诏脸庞垂下凑近,与冯依依碰上鼻尖。   “大人……”   清顺刚踏进来,看到一对儿鸳鸯亲昵,话语当下卡在嗓子眼,恨不得抬手戳下自己的双眼。   冯依依赶紧转身,纤巧身子往柱子后一站,脸颊羞赧发红,指尖狠狠掐着,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娄诏转身,将冯依依整个身影遮挡住,俊美的脸上哪还有适才的和缓,只剩一片冷清淡漠。   “清顺,出了一趟京城,不会用手了?”   “不,不是,”清顺站在堂门下,不敢前行,“我是过来给大人说一声,小哥那边处理好了,正在用膳。”   娄诏双手背后,抬抬眼皮:“过来。”   清顺后脖颈发麻,利索的低头走过来:“大人,你有何吩咐?”   “站直了,”娄诏倒没有多为难,只是觉得方才冯依依吓到的样子很可爱,“送少夫人回家。”   “好嘞,小的明白。”清顺忙不迭的应下。   东方天空已经泛白,冯依依乘着马车回了娄府。   很快新的一日要开始,昨日里的惊心动魄过去,只想着接下来是一片风和日丽。   。   接下来的日子,娄诏依旧很忙,但是眉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锁。   娄夫人咳症好了,要穿的厚实些保暖,避免再犯。终归京城气候不如魏州湿润,她适应得困难。   “不打算回魏州了?”冯依依回头问。   银杏树下,桃桃蹲在地上捡着叶子。似乎是觉得好看,像大人那样往头上放,当成一朵绢花。   娄夫人站在亭中,裹着掩饰的披风,脸色较之前红润许多:“昨儿写了封信给曹家,解释了一番。曹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家,会明白。”   桃桃攥着一把树叶过来,小手指着冯依依头顶。   冯依依笑着蹲下,任孩子将树叶放在她头上。   “桃桃真懂事。”娄夫人笑着夸了句,转而又道,“泉儿的事可以往后推推,倒也不急。我留下来,想把你和诏儿的事先办妥。”   说着,娄夫人不免嘴里抱怨两声:“当大哥的自己不上急,赶紧办了,碍着后面的弟弟妹妹。”   虽是一句说笑的话,但是冯依依看出,娄夫人是真的把娄诏当成亲生儿子,事事上心。   若是后面,傅家案子真相出来,娄诏又会何去何从?是留在娄家,还是做回以前的身份。   冯依依记得娄夫人说过,正常来的话,娄诏是晋安候府的世子。   娄夫人也没多说,娄诏在做什么她也清楚。如今就留在府中,帮他看着家,照顾着冯依依母女俩。   说了一会儿话,桃桃闹觉,冯依依便抱着她回了素雪院。   乳母带了孩子去午睡,冯依依在房中缝着小衣裳。眼看冬日来临,该是缝些小袄子,棉裤之类。   虽然知道自己针线不好,可冯依依还是喜欢亲自动手。想当初在扶安对娄诏,针脚再难看,她也会给他缝香包。   刚放下剪刀,就听见地上一声细响。看过去,就见着木质的地板上落了一颗小石子。   冯依依抬头,往窗边看过去。   半扇窗开着,外面少年倚在墙上,双臂环胸,头上束着简单的马尾。他俊秀脸上带笑,隐隐透出一股潇洒与不羁。   “梅桓?”冯依依手里布片搁回针线笸箩,起身走到窗边。   手一推,另外半扇窗开了。   梅桓手里捏着石子,抬头笑嘻嘻叫了声:“大嫂,我要去城外,跟你来道个别。”   “城外?”冯依依上下打量梅桓,看那架势应当是伤势已好。   梅桓点头,抬头看着天上沉云:“碧水村,大哥让我去那边,说村长能看出那图的端倪。而且,冯老爷也在,想跟他喝酒。”   “喝酒?”冯依依摇头,劝了声,“才伤好,喝什么酒?”   “大嫂,”梅桓看着冯依依,缓缓正了脸色,“你适才说话的样子,很像阿姐。”   冯依依也跟着笑笑:“说起宋小姐,几日后国公府林国公生辰,她会跟着宋夫人过去。我记得,她同林世子还未见过。”   “是吗?”梅桓整个背贴在墙上,垂下脸去,“四月坊那次之后,就没再见过阿姐。”   “她已经知道你没事。”冯依依这边看不到梅桓的神情,只是安慰一声。   梅桓扔掉手中石子,脚尖碾碾地上:“我觉得现在出城挺好,怕再一时忍不住冲进永王府。”   冯依依多少能体会现在的梅桓,少年心性有时会冲动,以后总会稳重下来。当年徐珏不就如此?总抱着一颗当英雄保家卫国的热血之心。   “等事情都过去,会好起来,”冯依依道。   梅桓望天,仿佛想透过乌云看到藏在下面的晴空:“不奢望真的做回傅家兄弟,这样挺好。我想学那些土木修建的本事,去碧水村挺好。”   冯依依回忆着那座村庄,风景宜人,还有那对刚成亲的新婚夫妻:“我去过,很好的地方,像江南。”   “是吗?那一定要去看看。”梅桓凑到窗口来,“大嫂,这个给你。”   冯依依低头,见到梅桓递上一把匕首,小巧锋利。   梅桓刷得扣上刀鞘,手里挽了一个花式:“这把小而轻,适合女子。防人之心不可有,大嫂用来防身。”   “防身?”冯依依接过匕首,瞧着不起眼,但是有些分量,看得出是梅桓静心挑选。   梅桓见人收下,脸上一笑:“我来教你一种最简单的制敌方法。”   天气算是阴沉,两人在窗边站了一些时候,梅桓便要告别。   “路上小心。”冯依依叮嘱一声。   似乎,梅桓有些改变,能听进娄诏的话。现在的情况,他的确不宜留在京城,凡事都会有万一。   你死我活的时候,谁都拼命想找出对方的死穴。   。   晋安候府的案子,宋衡越查越深。身为一个武将,他心中只有守家卫国,何曾想到还有人如此大胆,私铸钱币。   一层层往下扒,见惯了血腥的他,也不由震惊。   那私铸钱币的数目相当大,只查出来的,几乎够他宋家军两年的军饷还有余,要知道,他手底下的将士可不少。   人口略买的案子,顺天府与守备营联手,居然查到西域的一条线。同样用马头山水匪的那套手段,专门的人坑骗拐卖,然后带来京城,只是进京来的藏身处,是西域街的神堂。   时过多日,百姓心中愤怒未减轻半分,反而变本加厉要求严惩。有百姓在城外荒坡,挖出了葬坑,里面是满满的枯骨,有的甚至还是幼儿。   众人气愤火焰高,那些曾经胆怯不敢说话的人亦站了出来,说出某些权贵的恶事,侵吞天地,抢□□女。   除了顺天府外的聚集民众,更有人围去永王等一些权贵的府邸,齐声声讨。   晏帝每日都会收到两案的折子,从最开始的心惊,到现在的冷笑。   从惠帝手里接过的江山本来就千疮百孔,多少年君王励精图治,想看的是一片海晏河清。   是这些藏在暗处的蛆虫,时时蚕食着国家。   现在,晏帝手里攥着的是一份龙袍的画纸,看纸色已是很久。   既然是从宫外来的,那就是有人私藏龙袍,意图不轨。   孙公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额上渗出冷汗。   “这是娄诏在查的?”晏帝眸中一片冰冷。   “娄中书只让老奴送进来,也没说是什么?”孙公公哪里敢多说?   私藏龙袍,那是大罪吗?不是,是谋逆,要抄家灭族。   晏帝转着手上玉扳指,清淡开口:“还有什么?”   孙公公恨不能抬起袖子擦擦汗,偷偷往门那边看看,正好映着一个人的影子。想着当事人就在外面,晏帝直接宣人进来就好,他这个老太监传个话,可不想掉脑袋。   “说是从南面绣制,最后进了京城。”孙公公慢慢说道,“出的银子高,那绣娘得了图纸本来想去,谁知赶上一场病,没去成。就这么些。”   殿中静了,御案旁的青铜龙凤熏炉正冒着香气,沉沉蔓延散开。   “呵,”晏帝冷笑一声,将那画纸轻飘飘扔在桌上,“皇兄啊,这么多年还是惦记着?”   孙公公头垂得更低,攥着拂尘的手心已全是汗。   先前,放出两个案子去查,晏帝摆着也是公正态度。现在,可真不是案子那么简单,是真的要颠覆皇权……   外头,娄诏见御书房门扇紧闭,知道晏帝的身子不适只是借口。   便也没有久留,直接出宫回了府中。   最近很忙,难得娄诏天没黑就回府,娄夫人吩咐了厨房好一顿准备。   用过晚膳,娄诏去了书房,白日剩下的事情总还要做完。   临近亥时,冯依依端了一碗蜜糖水送去安临院。   秋日干燥,晚上喝蜜糖水,下火润燥、滋养肺脏。   推门进去,娄诏正坐在书案后,低头提笔勾画着什么,笔尖润着鲜红的朱砂,在那身青色衣袍前,艳丽夺目。   “依依,”娄诏将笔搁下,指指一旁绣蹲,“过来坐,我这里有糖。”   冯依依瞪过去一眼,娇嗔一声:“糖,又不是哄孩子。”   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走过去,现将瓷碗放在桌角,随后看着一侧的玫瑰花瓷糖盒。   盖子半开,露出里面的红糖玫瑰酱,红红的晶莹剔透。   “现在还有玫瑰吗?”冯依依坐下,想着现在银杏都落了叶,那娇贵的花儿哪堪秋霜?   “南面过来的,过晌刚到,”娄诏笑,把糖盒端到冯依依面前:“这样喜欢吃甜,你是糖虫子转世?”   伸手揉揉冯依依脑袋,随后端起自己那碗蜜糖水,手里汤匙轻轻搅拌两下。   冯依依不介意什么糖虫子还是别的,左右她就是爱吃,最好天下的好东西全吃一遍。   小银勺子舀上一些玫瑰酱,嘴巴一张含进口中,红糖的甜玫瑰的香融合在一起,好吃的难以言喻。   冯依依满足的弯了双眼,两个肩膀一缩:“好吃。”   接着她舀了些放进茶碗,冲了水,顿时书房中全是玫瑰的香气。   娄诏开始批改文书,笔尖一次次蘸着朱砂。   冯依依安静坐在一旁,陪着娄诏。手里攥着一卷书册,仔细看那封皮,却是一本民间杂说。   好像看得入迷,她端起娄诏的茶喝了都不觉。   “不回去休息?”娄诏问,书册后正是冯依依一张认真的脸。   有的人就是这么简单,即便看一本杂说都能沉浸进去,说的就是冯依依。   冯依依从书后抬起脸,眨眨眼睛:“我不困,再陪你一会儿。”   娄诏只道好,并不戳穿。   不知过了多久,娄诏看完一份公文,往冯依依看去。   只见方才还说自己不困的人,现在软软趴在桌角,白嫩脸颊枕着自己的手臂,阖了眼皮。   应当是趁着娄诏没注意,又偷吃了一勺玫瑰酱,冯依依恬静的嘴角还沾着一点紫红色糖渣。   “依依?”娄诏轻轻叫了声,便就凑近去看女子娇柔睡颜。   想起在扶安时,她也会这样守在他身旁。   原来,只要用心真诚,两人真的可以从新开始,破镜亦能重圆。 第八十九章   娄诏喜欢冯依依的这种简单性格, 很容易满足,心里想着什么从来不遮掩。   他们两个人好像完全不同。他喜欢将真正的自己藏住,不愿意让别人看清自己的情绪;而她单纯率真, 喜欢就是喜欢, 那样分明。   “小糖虫子?”娄诏轻轻唤了声, 指肚蘸去冯依依嘴角的糖渣, “晚上吃糖,当心以后牙掉光。”   他的手落在她的鬓间, 勾起那一缕垂下的发丝。   夜已深,趴在这里睡着会着凉。娄诏找了斗篷为冯依依披上,然后将熟睡的她轻轻抱起。   冯依依睡梦中被轻扰,不满的蹙眉,嘴角轻抿两下。随后脑袋在娄诏胸前蹭蹭,像是软枕那样,半张脸颊贴上去, 手指捏上他的衣襟,舒服的捻了两下。   娄诏低头, 本来平静的心有了波动。   两年多, 他一直想着她。现在她就窝在自己的身上, 他是一个正常人,当然会去想。心中仿佛一潭湖水,泛起圈圈旖.旎的涟漪。   从书房出来,娄诏抱着冯依依直接进了卧房。   清顺这回学聪明了,宁愿在院门外吹冷风, 也不踏进安临院半步。   整个人蹲在墙角受冻,心里又不免抱怨,希望里面的俩人赶紧成婚。   卧房, 桌上的梅花青瓷薰炉燃着清香,淡淡气味儿沁人心脾。   娄诏手脚动作轻,将冯依依放进床榻上。   冯依依枕上枕头,可能是觉得冷,眼睛不睁,手在床上摸索着被子,然后就拽上了娄诏垂下床上的袖子。   冯依依拽着,熟练地往自己肩上一搭,随后脑袋一缩,心满意足的喟叹一声。   娄诏哭笑不得,半片袖子也就盖住冯依依的肩头,这心大的丫头还当成软被,睡得香甜。   不知为何,看到冯依依睡成这样,娄诏竟也生了倦意。软软的床榻舒服,外面的黑夜那样冷。   他当然知道怎么选择。   放下窗幔,娄诏脱去鞋子,上了床去。   他倚着床边,身子挡在床沿,手里一扯被子将二人盖住。   一条被子下,冯依依毫无警觉的睡着,完全不知道身边坐着人,心中已经闪过一百个念头。   每一个都是狠狠地欺负她。   娄诏身子下滑,单臂撑着脑袋,另只手的食指描画着女子的纤巧下颌,又去点她的唇角。   “玫瑰糖……嗯。”冯依依伸出舌尖,舔了下嘴角的指尖。   娄诏呼吸一窒,整个身躯僵住,指尖的微热濡湿像点燃火.药的引线,让他内里几欲崩塌。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是你的妻,你该去宠爱她,得到她……   娄诏薄唇微张,不稳的呼吸吐出,只觉这方窗幔之中全部是暖暖的梅香。手指探去纤柔的玉颈,试着她微跳的脉搏。   好像试到脖颈间的微痒,冯依依缩了缩脖子,嘴中不清的呓语两声。   “真是找罪受。”娄诏叹了口气,攸地收回手。   随后手一挥,窗幔扫开,他从里面出来,深吸一气。   外头,清顺自觉地想将大门关好,就看见娄诏从正屋里出来。   “大人,你需要什么?”清顺理所两步跑过去。   娄诏系着斗篷,眼眸半垂:“去顺天府。”   “顺天府?”清顺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现在这情况,难道不是该留在房里陪少夫人?跑去一帮大老爷们的顺天府作甚?   “备车。”娄诏看了清顺一眼。   清顺赶紧底下头:“是。”   。   近日,京城里传言甚嚣,说是永王大势已去,被定罪是迟早的事。   不外乎会传成这样,皆是那两桩大案所指,几乎都是永王府。   就说当年傅家回京途径白虎岭,遇到的那伙贼匪根本与码头上匪寨是有联系的,甚至可以直接说,便是那伙人后来建立了匪寨。   如此,人口略买案与晋安侯府旧案重叠。   征西将军宋衡那边得了线索,当年晋安侯巡查沧江上游的堤防修造,曾经无意中发现一处地方,一座铜矿,无朝廷记录。   这件事非同小可,晋安侯便急急地带着家人回京,结果路上遇到不测。   “阿衡,这样看真是他?”晏帝眼底躺着一丝疲倦,手里的那本折子合起。   御案上堆满奏折,一大半是关于两件案子的,剩下的零星是参奏中书令娄诏的,说他官威狂妄,藐视皇族,插手后宫事……   多是永王一派的无力反击,无甚作用。   另有几本是朝廷下面各处建造的事情,运河,东海防御,沧江洪涝……   这些,是娄诏所在中书省,各处青年官员的上书。   查案同时,中书省并没有忘记别的正事,一直同步进行。   一旁座上,宋衡端正坐着,浓眉锁起:“陛下,您问臣,臣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说,这些都是查到的,有证据,但是并未直接就断定是永王幕后。”   晏帝抬眸,不咸不淡笑了声:“你连名讳都说出了,还言不知?”   “当年晋安侯应该是查到什么,才会着急返京。要说路遇不测,就算不太平,那些贼匪也不可能捡着高官下手。”宋衡憋不住话,干脆全部说出。   “你的意思,是晋安侯想进京汇报私矿一事,却被对方察觉,继而杀了灭口?”晏帝淡淡开口,心中不免惊凉。   宋衡的确是这个意思,便又道:“人死了,自然开不了口,甚至还可以直接做个替罪羊。”   “啪”,晏帝的折子扔去案上,身子后倚靠上龙椅,“替罪羊?”   “哎,晋安侯那人喜欢研究些水道,山川地貌,当是那时发现的铜矿,可不正好是在西南?”宋衡道。   晏帝点头,心中已是有数:“方才说,那矿曾经塌过一回?”   “对,”宋衡应着,“是当初一个困在那里的先生,为了脱身炸了矿洞。”   “人还活着?”   。   定国公府。   今日是国公爷林滦的生辰,早早地府中就开始忙活。   因着是个好日子,林滦发话,解了乔氏的禁足令。只是就算现在已经出来,也没什么事情让她管。   先前处理事情不妥当,不管是老太君还是林滦,都不放心再讲事情交给乔氏办,而是交给稳妥的二房夫人。   二房夫人倒是本本分分做着事情,心里清楚管家之权只是暂时,乔氏是国公夫人,最后还是会交回去。只是什么时候交回去而已,左右可以趁着现在,为自己二女儿的亲事多方便一些,不必看乔氏脸色。   隔了多日,冯依依回来林家,带着准备好的生辰礼。还是老太君亲自让梅妈妈过去娄府请的人。   桃桃受了凉有些咳嗽,这次并没有带过来,只有冯依依一人,也没想着要久留。   林家的几个姑娘全部聚齐,皆是陪着老太君坐在花厅说话。这其中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等着想看看宋家姑娘,宋锦瑶。   因为最近京城事情多,林家的男丁难免牵扯进去,帮着查案就罢了,老太君是生怕与那永王府扯上关系,继而拖累到林家。   是以,这次生辰并未大办,加之林滦正值壮年,也只是叫来林家亲戚聚一下。当然,也是想由此再提与宋家的儿女亲事。   “这小娃儿咳起来真叫人心疼,得过上好一阵子缓缓劲才行。”林大姑娘同冯依依讲着,“我家庆哥儿也是,打小体格弱,见了秋风可了不得,婆婆硬是不让带过来。”   冯依依点头,温温一笑:“不带来也好,今日人多怪乱的。”   林大姑娘称是,后面又滔滔不绝讲着自己的娃儿如何。   过了一会儿,梅妈妈进来,笑着走到老太君面前:“老太君,宋夫人和宋姑娘来了。”   一旁,乔氏赶紧往外看,那副紧张模样生怕来的是传言中的母老虎,五大三粗。   老太君瞪了一眼,乔氏才讪讪坐好。   几位姑娘就活泼多了,纷纷站起身走去门边。   “她就是?”林苑瞪大一双眼,看着游廊下走来的婷婷女子。   显然,她也是信了传言中的那些,认为宋锦瑶是个粗壮女子。   宋夫人是温婉的江南女子,举手投足都说良好的教养,面上端庄带笑。   母女俩进了花厅,便成为所有人目光的所在点。   “宋夫人实在客气。”老太君笑着,让宋夫人与自己并排而坐。   宋夫人道声谢,轻轻坐下:“我家将军最近忙,我带着阿瑶过来,恭贺林国公寿辰。”   夫人们聚在一起说话,姑娘们围着宋锦瑶,好奇问着西北的事情。   情景就和当日冯依依进林家时一样。   只有林苑想的不一样,她在想林昊焱是否见过宋锦瑶?当初对这门亲事百般不愿,现在人家宋姑娘是个大美人儿,可想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哥在哪儿?”林苑故意道了声。   旁的姑娘捂嘴笑着,后面拉着宋锦瑶一起去了隔间桌子上打牌。   眼见暮色下来,府里开始点灯,各处的宴席也开始准备,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儿。   女宾们便留在花厅里,一张圆圆的大桌上,摆了各种精致菜肴。   “知道宋夫人来自江南,这桌上的都是江南菜,你一会儿尝尝是否地道?”乔氏亲自为宋夫人斟了一盏酒。   见着宋锦瑶模样出众,行事稳当话又少,却是一副大家闺秀模样。乔氏想着,这样的媳妇儿也不错,看上去也听话。   关键,宋衡与当今晏帝有一段过命的交情,说不准将来就对林昊焱的仕途有用。   姑娘们在旁边一席,相对于夫人们之间的客套,这边说说笑笑的不停。   席间,在外办事的林昊焱回府,来了这边请安。   年轻郎君风姿绰约,好看的桃花眼总带着那么一股若有若无的笑。   “大哥,过来我们这边坐。”林苑从凳子上站起,对林昊焱招招手。   林昊焱看过去,见到了冯依依身旁的姑娘,眉间一皱。   席上的女子他都认得,也知道他那赐婚的未婚妻今日过来。却是那四月坊中见到的女子,坐在那里一猜便知,正看着面前汤羹,连一个眼神都不送过来。   原来,人家一早就见到他,装作不知就罢了。还说什么来京路上染了疫病,又是久病不好,对,还有力拔山河的虎背熊腰……   力拔山河?瞧那两条细胳膊,能拔动个萝卜就不错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林昊焱当众走去姑娘席,独独站在宋锦瑶身后。   林昊焱低头,一手背去身后,笑问:“这位妹妹是谁家的?第一次见。”   宋锦瑶没想到林昊焱突然发难,抬脸看他,丝毫不避讳:“宋锦瑶。”   两人一高一低相视,一众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二人身上。   宋夫人膝上双手攥了起来,紧紧盯着女儿一举一动。   倒是二夫人动作快,上前拉开林昊焱,打趣道:“世子,莫要吓到宋家姑娘。这满桌的都是你的妹妹,唯独这个不是。”   四下起了笑声,姑娘们盯着林昊焱笑。   “是这样,”林昊焱笑笑,略有深意的瞅了眼宋锦瑶,随后道,“夫人,妹妹们继续,我去前厅。”   林昊焱离开了花厅,酒席回复了之前。姑娘们开始玩行酒令,输的人罚酒。   因着是好日子,又是温和的果酒,长辈们并不阻拦,任着她们玩耍。   冯依依输了几轮,几杯酒下肚,头又开始发晕。一旁的宋锦瑶喝了也不少,面不改色,无事人一般。   戌时过,冯依依记挂家中的桃桃,提先离开。   二夫人安排了马车,叮嘱了护送的家仆路上小心。   刚走出大门,迎面碰着刚回府的林晋。   “表小姐要走了?”林晋一如既往的客气称呼。   冯依依点头,手扶着门边减轻那份晕眩:“表哥快回吧。”   两人互相道了声告别,在大门处分开。   冯依依坐进车内,身子一斜靠上车壁,微微合眼休憩。   马车缓缓向前,黑夜中马蹄声明显。   夜里晴冷,冯依依拉了薄毯搭在腿上,意识迷迷糊糊。   也不知已经走了多远,怕睡过去,她掀开窗帘一条缝透气,看见那赶车的车夫正在下面走着。   今日林滦生辰,车夫也换了一套新衣裳。   不知为何,冯依依总觉得那衣裳的花纹有些熟悉。竹叶纹,怎么会在一个车夫身上穿着?   冯依依放下帘子,忽然想起,曾经在林苑那投进自尽的婢子遗物中见过这布料。   车夫是那个情郎?   心里一惊,当日桃桃被掳走的事瞬间闪现在脑中。   冯依依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样一想,这路似乎也不对。   马车静静前进,行驶在无人的黑暗街道上,冷风习习。   转过一处弯道时,车上突然跳下一个身影,停也不停,直接闪进一旁的巷子里,像一只兔子般消失在黑暗中。   几个家仆瞬间回神,彼此相对眼神,四下分开,围堵逃进巷子的冯依依。 第九十章   冷夜深寂, 长长巷子又窄又暗,两边高高的院墙冰冷耸立,像是天神扔下的釜刃。   冯依依跑着, 累赘的衣裙缠在腿上, 几番提起来回头张望。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谁家院里的狗不安狂吠几声。   眼下情形证实了冯依依的想法, 护送她回府的这几个家仆并不是好人。此时也不是想到底是谁想对她下毒手的时候,眼看后面人就会追上来。   冯依依不熟悉京城的街道, 加上是黑夜,简直找不到一点前路。   不敢贸然去敲人家的门,会暴露自己不说,谁又能保证那家人会伸手相帮?乱世,总是要自己想办法。   冯依依跑不动,闪身躲进旁边的一丛矮木。   深秋的草木大都凋零,这丛矮木亦是, 杂乱的枝子伸展着,团团滚滚簇拥在墙边。不过已经够遮挡冯依依, 身子纤细, 紧缩着蹲下去, 实在也发现不了。   后面人追来,冯依依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那人瞅了眼矮木,似乎觉得冯依依不会停下来躲藏,所以继续往深巷中追去。   冯依依听着脚步声远离, 死咬着嘴唇,轻手轻脚从矮木后出来,然后往来时的路跑回去。   她听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两条腿想要快跑,可就像是灌满了铅一样,总觉得永远也跑不出去。   在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冯依依停下。   已经能看见黑暗中那辆马车的朦胧一角,她不敢再动,怕那里有人等她自投罗网。   小心翼翼的缩在一处墙角下,身子藏在一棵柏松后,冯依依抱着自己缩成一团。   果然,那几个人跑了一圈没抓到冯依依,均是回到马车旁。   冯依依听着他们小声嘀咕咒骂,接着一串马蹄声来,那几人瞬间有些发慌,说是巡夜的守备营来了。   几人仓皇赶着马车前行,装回成之前的良善样子。   一听到是守备营,冯依依便等着,等机会就冲出去。   马蹄声渐近,似乎能感觉到骏马铁蹄踩踏起的泥沙。   冯依依动动发僵的身子,从树后挪出来,小心贴着墙面往外移,耳边更是仔细听着每一丝动静。   把着墙边,冯依依探出半颗脑袋,黑暗中看着一队人马过来,速度不快不慢。前头马上将领一身铁甲,正在谨慎四下查看。   冯依依深吸一口气,抬步往外迈:“我……唔!”   不曾料,一双手突然捂上她的嘴,强大的力气从后面拖着她,重新带回深巷。   “方才是否有什么声音?”将领问身后的士兵。   士兵四下看看,黑夜里,家家户户都已熄灯就寝,哪有什么声音?   “老大最近是不是太忙了?听着哪里都有动静?”士兵笑笑。   将领神经一松,本已按在刀柄上的手拿开,重新攥上缰绳:“可不是?过去这堆乱事,老子可得好好休息。”   守备营的七八个将士就这样,边说边远离了这儿,没有发现掉在墙角的一只女子绣鞋。   冯依依眼见着守备营远离,心中生出无尽的恐惧。   “表小姐别怕,是我。”身后人开口叫着,但是手里力气丝毫不减。   短短一瞬,冯依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声温润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平淡,要想一想才会想到它的主人。   是林晋,国公府中那个没有存在感的庶子,一直默默无言,别人吩咐他做什么,他便本本分分去做什么。   冯依依停止了挣扎,好像信赖一样的深深点头。   “这边不安全,我送表小姐回去。”林晋道,捂着冯依依的手轻轻一松。   冯依依深吸几口气,攥紧手心压下心里的恐惧:“表,表哥?”   林晋一怔,随后应了声:“是我,你跟我走。”   “好。”冯依依同意,带着哭腔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好怕。”   林晋神情一松:“没事,呃……”   趁着林晋放松警惕的时候,冯依依猛地从拔出匕首,转身朝着他一挥,用着梅桓教她的那样。   那枚匕首轻巧,她知道最近京城里乱,便装在荷包中带在身上。没想到,第一次就用在了林晋身上。   她怎么会感觉不到诡异?林晋莫名出现在这儿,阻止她出去求助守备营,还说什么带她回去?   冯依依不信,从被捂上嘴拖回来的那一瞬间,身后这个人就是她的敌人。梅桓说,制服敌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下手最脆弱的地方,脖颈。   林晋脑袋垂下去,身子佝偻着倚在墙上,好像是冻在那里。   冯依依紧紧攥着匕首,生怕因发抖而脱手。   想要往后退,步子却迈不开,低头就见裙裾踩在林晋脚下。   “表小姐想置我于死地?”林晋黑暗中缓缓抬头,嘴里发出桀桀地瘆人笑声,厉鬼一样瞪起一双阴森眼眸。   他捂着受伤的左肩,匕首没有切开他的喉管,只在他肩上划出一道深深地口子。   冯依依大骇,手里再次举起匕首,却被对方眼疾手快的攥上手腕。   一股奇怪的味道钻进口鼻,那样熟悉。在安罗寺的后山洞中,孔深给她喂下的麻药,也是这个味道。   只是这次效力更大,大到一入口便开始口舌发麻,四肢力气抽光,提线木偶一样瘫去地上。   冯依依最后一丝清明看到的是林晋蹲在她身旁,低声道:“表小姐,你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他怎的有脸说出这话?   。   中书省。   娄诏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眉头紧锁,目光一瞬不瞬看着案桌。   一只紫色的绣鞋孤零零躺在桌上,莹白的珠子依旧明亮。   这里是娄诏平日处理公务之处,高大的书架,一摞摞整齐的文书。   两日了,还是没有冯依依的消息,只有那晚寻回的这只鞋。   人就像突然消失一样,无影无踪,找遍京城每一处角落不得。   结合近日的种种,娄诏只能想到一个人,永王。   “林家那边我全部查过了,只有车夫是府里人,已经被人杀了。其余几个怕是当日趁乱混进去的。”林昊焱在案前踱了两步。   娄诏不语,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林昊焱回身,双臂撑上案面:“就不能进去搜?因为他是皇亲?”   “搜?”娄诏抬眸,眼中冰冷无温,“你确定她在那儿?”   林昊焱垂下头去:“这帮混蛋,除了对女子和幼儿下手,还会别的?”   之前的桃桃,现在的冯依依。那些人总用着见不得人的手段,只怕这次来势更汹。   最近形势很明显,永王已经露出败势,晏帝下令只是迟早。怕是已经被逼的无路,才如此狗急跳墙。   “你有什么办法?现在该如何做?”林昊焱问,“他们冲着什么而来,不言而喻。”   当日林昊焱收到一封信,说是不要将冯依依之事说出,不然人就会没命。是以,除了娄家和林家几人,没有人知道冯依依出事。   “压住。”娄诏开口,淡淡两个字没有情绪。   换作以往,他定会往前冲。如今冯依依下落不明,他不能赌,要保她万无一失。   林昊焱叹了一气:“你真的会,会将案子……”   话并没说完,娄诏已经明白林昊焱的意思。   他手里的人口略买案进展很快,所以对方拿着冯依依做要挟,目的无非就是想让他停手,甚至改变案子结果。   从这一点上看,冯依依现在应该还没事。   相对于久远的晋安侯府一案,娄诏的人口案牵扯更多,对方这样不计后果的反击,反而证明已经摸到了他们的痛脚。而且保不准对方已经知道他真正要查的是龙袍案。   娄诏将绣鞋收好,眸光微垂:“林世子请回,本官还有公务。”   相对于娄诏的安静,林昊焱显得激动许多:“行,本世子不留在这儿碍中书大人的眼。”   说完,林昊焱转身离去。   人走后没多久,一名下属送进来一封信,娄诏接过去。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信封。   。   密室没有窗户,只有墙角的一盏灯火相伴。无法知道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冯依依摸了无数次的墙壁,确定自己是关在地下。当初这样的石壁在娄家密道中见过。   梅桓给她的匕首已经不见,醒过来时,她就在这里。隔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她时常会听到奇怪的声音。   “当啷”,铁门有了动静。   冯依依蜷坐在地上,安静的抬头看着地下一小方开口,那是往里送吃食的地方。   每到用膳的时候就会有人送来一个盘子。   只是这次没有吃食,而是开了铁门。   刺耳的开门声后,一个男子站在门边,垂眸看着角落里的冯依依,正是林晋。   “表小姐受苦了,再忍耐几日就好。”林晋犹豫一瞬,还是走进石室内。   冯依依不说话,别开脸。不经意的动弹扯动了双脚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冰冷金属声。   林晋的左肩疼得厉害,伤口不浅,要养些日子。可在林家,他还要像无事人一般,整天帮着这个跑腿儿,帮着那个做事。   “老太君不知道你的事儿,大概国公府里,只有她在乎你。”林晋道,随后在冯依依面前蹲下,“国公爷和世子知道,但他们什么都没做。”   冯依依抿唇,厌恶的皱眉,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他。   林晋并不在乎,反而说的更多,就像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聆听他的人:“你比我强,我是真的没有一个人在乎,也从来没人把我当林家子孙看待。”   他弯下腰,去捞冯依依脚上镣铐:“表小姐与林家那些人不一样,愿意叫我表哥,不当我是低贱洗脚婢的儿子。”   “所以,你害我?”冯依依忍不住开口,实在不明白林晋到底想什么?   她是从来没有觉得林晋身份低贱,洗脚婢也是人,一声表哥也是正常礼道。可最终还是看不透人心。   “我不会害你,”见着冯依依开口,林晋连忙摇头,“你会没事的,只要娄相放弃案子。”   冯依依气得嘴唇发抖,他们果然是利用她来牵制娄诏:“那车夫不是林苑婢子的情郎,你才是。”   说出这句话时,冯依依见到林晋眉间起了厌恶。   “那婢子做的男子衣袍是给你的,因为,”冯依依看着林晋此刻身上的这件衣裳,同样是竹叶纹路,正是她当日在顺天府对面布庄送他的那块,“她以为你喜欢竹叶,扯了一方差不多的布料给你缝衣……”   “她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林晋打断冯依依的话,声音猛然提高几分。   冯依依叹声气,那婢子倒是可怜,做了许多来讨林晋欢心,可曾想到这男人只是利用她,心里从未看得起她的身份。   其实,与其说林晋讨厌那婢子,说到底还是讨厌他自己罢了。   见冯依依不再理他,林晋竟然生出心痛。这么些年来,只有这个刚来林家的表妹对他好。   给他衣料,送他点心;每次他帮她,她都会真心感谢。冯依依才是真正的贵女,比哪一个林家姑娘都强。   “你再忍两日。”林晋道,嘴里涩得厉害。   “忍?”冯依依嘴角难得出现一丝讥讽,“你说的算吗?”   看林晋的样子,便不是主使之人。他没有那个能力。   果然,一语戳中林晋软处。他进来这里不易,更是废了好大口舌才要了这把铁门钥匙。   冯依依又道:“是永王?”   “表小姐慎言。”林晋赶紧劝道。   冯依依皱眉,眼前这个也是被永王收住的青年。总有各种利益诱惑,引得这些青年为他卖命。   权势,钱财,美人,前途,总有一种是这些人心里想要的。   “好,我想知道,”冯依依语气一顿,重新看去林晋,“你们想让娄诏怎样?就料定他会因我而向你们妥协?”   “会,他会。”林晋想也未想直接点头,眼眸也就第一回 直直看进冯依依眼中,带着些许的自卑。   这样好的善良女子,娄诏肯定不会放弃。林晋甚至想,若是换成他的话,也坚决不会。   “是这样,娄大人与永王有误会,晏帝借用娄大人做刀,想要除去王爷。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冯依依听了,只觉不可思议:“你信吗?”   林晋站起,伸手抓上冯依依的手臂,拉着她站起,直接带着她走出石室。   “你要做什么?”冯依依陡然尖了声音,用力的想拽回自己的手臂。   林晋不回头,带着冯依依沿着黑长的密道继续前行:“表小姐不是想见娄大人吗?”   冯依依一怔,任着人拉拽着她往前:“什么?”   “对,”林晋脚步一顿,回头看一眼冯依依,“娄大人他来了,就在这儿。” 第九十一章   林晋的每一句话冯依依都不信, 与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林家庶子相比,现在的林晋面上多了病态的疯狂。   “我不会骗你,现在就带你去看。”林晋不为所动的拖着挣扎的冯依依。   长长走道阴暗, 回荡着冯依依的拍打声:“林晋你醒醒, 永王不过是利用你。”   “利用?”林晋脚步一顿, 回头看着冯依依, “至少他能给我想要的,而我即使在林家做一辈子牛马, 也只是同一个奴仆一样。”   从话语中,能感觉到林晋对林家深深的恨意,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家人。   冯依依趁机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两步:“孔深跟过永王,出事后关进顺天府,你可知道后来?”   林晋不语, 当初与孔深只有一次接触,就是掳走桃桃那次。   “没人去救他, ”冯依依死死盯着林晋, “甚至有人给他下毒, 虽然后面救回来,但是已经痴傻掉,再不会好。”   这件事一直被压着,从未传出。如今林晋听见,心中不免多了波澜, 毕竟跟着永王,他也有自己的目的,并不想像孔深那样。   冯依依见人不语, 乘胜追击:“还有詹兴朝,他是永王的亲儿子,可见永王做出动作营救?为自己摆宴席大办寿诞,可曾想过亲儿子在大牢里挨冻?对儿子尚且如此,你以为他会怎样对你?”   这些都是事实,永王心狠手辣,为了自己,说不准牺牲亲生儿子都有可能。   林晋短短一瞬的沉默,而后双手一攥,抬起一双阴森的眼睛:“已经走到这步,回头已经来不及。就算同永王与虎谋皮,也比在林家受欺压好。”   冯依依心中生出无力,再多的劝说似乎也没用,林晋对林家的恨意大概由来已久:“总说林家如何,那我和桃桃可有做错什么?”   “你们,”林晋显而易见的想躲闪,“你要怪就怪娄诏,他一直追着王爷紧咬不放。”   说着这些话,林晋心里不是没有松动。冯依依无辜,他何尝不知道?只是他想要翻身,永王答应过的,一朝变天,他便是林家家主。   到时候,他再补偿冯依依母女俩便好。   想通这些,林晋心中的那一丝松动消失,重新拉着冯依依往前走。   冯依依不再说话,也不挣扎,留着力气往前走。   很快,前方出现光亮,那就是走道的尽头。   冯依依走出来,面前是一处开阔的大厅,金碧辉煌。一时间,她无法找到语言来形容。   正对着的是一处巨大汉白玉石墙,约莫八九丈高,上头雕刻着一条腾飞的巨龙,龙身雄武,祥云相伴。   石墙前一把纯金王座,遮挡在琉璃珠串后面。往下八九级玉阶,就是宽平的殿堂,摆了一座一人多高的九龙衔环翠玉香炉。   波斯花毯从王座铺陈而下,沿着石阶,托着香炉,一直到了一方巨大的方形水池旁。水池上撒了一层新鲜的玫瑰花瓣,将水映得有些瘆人的红。   “地下宫殿?”冯依依齿间冒出这四个字,不由往前走了两步。   身处的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大铁笼,她抓上铁栏往外看。   这样的巨大殿堂,两人变成渺小的蚂蚁一般。   “怎么会是这样?”林晋几步到了铁栏前,伸手晃着铁栏,眼中全是匪夷所思。   冯依依冷冰冰看过去,见着林晋在铁栏前来回寻找,在找出口。   “咔嚓”,方才走出的门道,此刻落下一道铁闸,将两人彻底封在这一处牢笼。   林晋瞪大眼睛,跑回去狠命拍着闸门,大声喊着:“来人,来人!”   没人回应,只有他的呼喊在走道上传得老远。   回头,林晋见冯依依正在看他,麻木地没有情绪,像在看一个疯子。不似往日,她好看的眼中会带着光芒,然后轻轻叫他一声“表哥”。   “我,我肯定能带你出去。”林晋心慌了,以至于说话已经开始发颤。   忽然,走道里有了动静,好似是低低的哼哧声。   林晋脚步不由后退,很快就撞上铁栏,再退不得,一双眼睛惊恐的盯着铁闸,嘴唇忍不住抖着:“不,不会……”   冯依依听不清林晋在嘟哝什么,只是觉得走道的声音像她在石室中偶尔听到的一样。   很快,那东西走到了铁闸处,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令人恐惧,锋利的爪子狂躁拍上铁闸,“哐哐”。   是一头巨大的黑豹,正龇着獠牙发出阴冷低吼。   冯依依吸了一口冷气,这种情形根本无路可逃。整个铁笼,那走道既是入口,也是唯一出口。   正在这时,身后大殿中传来说话声。   冯依依和林晋同时回身往外看,就见着大殿内自巨柱后走出两人,一前一后。   前面人年约四五十,身材略臃肿,一身柔和正黄也减缓不了他脸上的狠戾气,正是永王詹勒。   而他后面半个身位的距离,是一个年轻郎君,二十出头,一身青袍,风姿绰约。   “娄中书觉得本王的地下宫如何?”永王脸上掩不住的得意,眼瞅着高高在上的王座,同样不遮掩自己的目的。   娄诏停步,看着一方水池之隔,那边墙下一间铁笼,里面可不就是冯依依。   同样,冯依依也看见了娄诏,两人视线在空中相交。   永王笑笑,对于这种有情人之间的苦难感到刺激。别人越苦难,他心里就越疯狂。   铁笼中,林晋仿佛看见救星,手从铁栏里伸出去挥舞着:“王爷,是我,快让人将我放出去。”   隔着老远,永王无动于衷,甚至嘴角不屑一声:“聒噪。”   不理会林晋的大呼小叫,永王在意的是身旁的娄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喽啰相比,身边的可是大盛朝左相,手握半个朝堂,天下年轻文人之首。   “娄大人想必也知道,大盛的皇位原本是本王的,后来先帝驾崩前被人迷惑,才改了人。”永王慢慢说着。   这些假话说的就像真的,堪得上一句厚颜无耻。   娄诏袖下拳头松开,淡淡扫了永王一眼:“事实总会被有心人掩埋。”   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娄相识时务,”永王走到翠玉香炉旁,肥厚地大掌拍了两下炉顶,“以后辅佐本王,咱们前事既往不咎。”   娄诏眼眸一眯:“若是不识时务呢?本官之前做了许多,王爷不少人折在我手里,还有詹世子也是我送进的顺天府。”   永王眼眸一冷,像暗洞里毒蛇的眼睛:“不中用的人本王不要也罢,至于世子,他自己技不如人,怪谁?”   两人相视而立,彼此各怀心思。   “王爷想让本官归顺,也不必抓我夫人,这算诚意?”娄诏瞥了眼铁笼方向。   “哪里?”永王笑笑,“娄相的夫人,本王请来后一直好好相待,你看可少过一根汗毛?再说,本王这不是太想见娄相吗?”   娄诏眸色陡然变冷,出口话语如同裹了冰碴子:“我又怎样能信你?”   “娄相有的选吗?”永王一步步踩着玉阶上去,“谁让夫人是你娄相的软肋呢?”   永王登上高台,双臂一展,宽大袍袖在空中一划,人已经落座于黄金王座之上,俨然一副睥睨天下的天子架势。   “娄相要不要来本王这边站站?看到的绝对不一般。”   娄诏皱眉,下意识往铁笼看去,就见铁笼里的那道铁闸缓缓升起。   钢铁齿轮摩擦的声音,咯吱刺耳,耳膜像被针刺着一般难受。   “依依!”娄诏叫了一声,额间刹那沁出薄汗。   笼中,林晋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急得岔了声调:“王爷,我是林晋,放我出去……”   然而并没有用,那铁闸还是缓缓升起,里面黑豹凶残的弓起身子,露着贪婪的獠牙。   越是大声喊叫,越是能吸引那畜生的注意。   铁闸彻底放开,黑豹仿佛知道自己的猎物跑不掉,轻巧的迈着四爪出来,脑袋晃着,观察笼中的两人。   后面,那铁闸又缓缓下落合上。   。   京城地下排水沟。   梅桓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灯,透过灯光看着前面的路。与其说是路,不过就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排水沟。   里面的味道实在不必说,即便口鼻蒙着布巾也遮不住呛人味儿。   “确定是这条路?”林昊焱跟在后面,手捏着鼻子。   他是养尊处优的公府世子,何曾来过这种地方,那熏人的臭气几乎要了他的命。   梅桓在浑水中一顿,似是讥讽道:“世子受不了,现在回头尚且来得及。”   林昊焱岂会因少年的一句话就放弃,更是觉得人似乎对他有些敌意。   碧水村的村长走在中间,不时看着手里的图纸。   “先生,你觉得会在何处?”梅桓问。   当年的京城底下排水沟是出自傅家之手,离现在有不少年岁。因为环着京城的两条主水沟像极了葫芦形状,便叫做葫芦沟,后来又慢慢改叫成福禄沟。   永王的地下宫自然也要排水,如此娄诏想到,从地下入手,寻到地下宫。傅家在这方面有优势。   村长手指在图纸上一点点查找,仔细看着周围有无新开的排水沟。   这张图并不是傅家最初的那张图纸,旧图留在工部。这张图是娄诏凭着小时候的记忆,用了大半日绘制出,细细标记了大小水沟。   “再往前。”村长摇头。   地下不比地面上,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但是按照娄诏所做的标记,应当是在永王府附近。   林昊焱背上扛着一个麻袋,每一步行得仔细,离着梅桓一段距离。   因为背上的是火.药,这可怕的玩意儿见不得一点火星子。   “林晋。”林昊焱咬牙念着这个名字。   回去国公府后,林昊焱又仔细排查了一遍府里人员,后面查出林晋就是那投井婢子的情郎。而且冯依依失踪当晚,有下人亲眼看见林晋出府。   时辰就这么合适的对上了。   再后来,林昊焱查了林晋的一切,包括钱庄里的银子,京城里买的私宅……   谁又能想到,那个闷头不语的庶子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事?   几人走出窄水沟,前面豁然开朗,是一处大的空间,一间房子那么大,两条石柱支撑。   四下好几个排水口,似乎是走岔了路。   梅桓生出急躁,看着村长手里的图纸,这要是再找不到,他不敢想娄诏和冯依依会怎样。   “呜呜……”   “什么声音?”林昊焱站定,左右看着。   梅桓抬起手示意几人安静,然后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是豹。”   “豹?”林昊焱想翻白眼,直接怼了句,“这下水沟中何来的豹?老鼠倒是不少。”   。   “嗖”,一枚袖箭自永王的手腕上射出,银光一闪直飞铁笼。   “吵得本王都听不清娄相的话。”永王厌烦道。   “啊!”铁笼中的林晋惨叫一声,抬手捂住自己胸口。   肩伤未好,如今胸口中箭,林晋疼得倒在地上。喉管中腥气上涌,“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面前猩红蔓延。   黑豹闻到血腥,当下有了抉择,朝着林晋扑了过去,张开血盆大嘴直接咬上。   冯依依别开脸,跑去一旁捡起地上的铁棍。   外面,永王笑笑看着娄诏:“娄相别见怪,本王实在见不得这种背后捅刀子的小人。本王欣赏的就是娄相这样的人。”   娄诏还有什么不明白?永王射杀林晋,就是来给他看,逼他做决定。   今日,他选择跟随永王,或许就会救回冯依依,可是他就得向不共戴天的仇人低头;不同意,这地下宫也是他和冯依依的葬身之处。   到了现在地步,你死我活,永王已经不在意杀一个一品官员。   这大殿看似平静,实则暗处一定藏了人,机关更不必说。   “好。”娄诏抬步往高台上走,神情平淡,“本官也来看看高处能有什么?”   永王见人上来,狠戾眼睛一眯:“有。娄家回归京城,重回豪门世家之列,娄相才华,难道不该位至公候?”   “国公,”娄诏已经走上来,直视永王,终于说出自己的要求,“另加,辅国首宰。”   永王手指敲打龙头扶手,盯着娄诏:“不想,娄相还是同道中人?”   “王爷可以先扣下我夫人,等我回去就将人口略买案作结。”娄诏干脆说出,“王爷想想,把谁推出去,我也好跟晏帝交代。”   “好。”永王大掌一拍,“娄相过来说说,怎么个结法。”   铁笼中,一道栏杆从中而降,将冯依依隔开在一端。   声音惊扰了黑豹,见着猎物没了,它丢开半死不活的林晋,转头过来拍打,凶狠跳起。   见此冯依依用那铁棍敲打铁栏,故意激怒黑豹,吸引它的注意。   畜生果然发怒,狂躁的吼叫着。   王座上,永王身子一侧,看着走近的娄诏,等着他的主意。   娄诏像是做了决定一样,在王座前俯身:“本官以为,这案子委实不难,只要……”   “轰隆”,随着一声巨响,地下宫摇晃着,墙壁上落下灰尘,烟雾翻滚而来,中间平静的水池竟然也像沸腾起来。   “娄诏是你!”永王怒喝一声,手当即重拍扶手龙头。   本来铁笼降下的隔栏重新提起,黑豹停止拍打,静静等候。   四下涌出藏在暗中的侍卫,纷纷朝王座聚拢来。   娄诏眼疾手快,扯过永王的手用力一扭,当即卸下了他的手臂。   永王惨叫一声,脱臼的胳膊再也不听他的使唤。   娄诏才不管鬼哭狼嚎的永王,托起那只废掉的手臂,对准铁笼,按下袖箭。   像方才一样,永王手腕下飞出一枚袖箭,直朝铁笼飞去,只是这次发出的是娄诏,而射去的是黑豹。   隔栏才升起一点儿,黑豹甚至还未迈一步,就躺倒在地上,喉咙穿过一柄箭矢。   冯依依身子纤瘦,灵巧钻过隔栏下面,去到另一边。   此时,林晋浑身是血,眼睛瞪得老大,嘴里汩汩的往外冒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我知道他……你听……”林晋用着最后的力气看冯依依。   冯依依蹲下,心知成了这样,人已经活不成。可怜贪婪,到最后落得如此地步。   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林晋说完,眼睛渐渐淡下去,瞳孔开始散开:“对不起……”   “嘭”,水池突然爆开,巨大水浪冲天而起,水声中又夹杂着浓烈的火.药味儿。   侍卫们被水卷走,东倒西歪。   水池开始不停冒水,整座大殿瞬间被水没过。爆.炸声又来,到处弥漫着浓烟,眼看这地下宫就要塌陷。   现在都想活命,谁还在这边缠斗?   娄诏跳下高台,直奔铁笼:“依依!”   笼中亦是滚滚烟尘,水已经没过膝盖,可是没有人回应。   娄诏在水里摸到一根铁棍,别在两条栏杆间,用力撬着,只要缝隙大了,他就能进去。   “你在做什么?”女子清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微微焦急。   娄诏忙转身,见到了一身水的冯依依正拽上他的袖角。 第九十二章   到处是呛人的烟尘, 几丈外的柱子轰然倒塌,顶上的石板纷纷砸下。   娄诏拉上冯依依的手带着她往前跑,一团乱, 那些冲出来的侍卫此时尽想着逃离出去。   再不走, 这地下宫便会彻底塌陷。   永王的怒吼传来, 咆哮着不甘。   “依依, 一定拉紧我,别松开。”娄诏解开自己腰间的大带, 迅速绑在冯依依腰间,另一头死死缠在他的手心。   冯依依方才从塌陷的墙边钻出来,浑身湿透,冰凉的水让她打着哆嗦,并深深地点头。   娄诏摸着冯依依一边脸颊,笑着道:“别松开,别把你的夫君丢了, 咱们出去后就成亲。”   已经没有人听从永王的话,爆.炸声, 塌陷声让所有人无比恐惧, 一片慌乱。   富丽堂皇的大殿就像是被天神揉烂的玩具, 变型扭曲。   永王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近乎疯狂的跑着,砍向站在一起的男女……   “依依,憋住气!”娄诏喊了声,揽上女子细腰, 带她跳进了已经破裂开的水池。   窒息感,浑身裹在冰凉中。回头看,浑浊的水面上是翻起的火浪, 已经听不到人的喊叫,但是爆破声却更大更恐怖。   冯依依不会水,下意识地像挣扎,紧攥着她的那只手不曾放松,牵扯着两人的大带也没有松开半分。   她憋着气,任由前面的人带着在水中穿行。   当然害怕,人对于未知总会产生恐惧,更何况冯依依从没有下过水。只是经历多了,她已经学会镇定,慌乱往往会适得其反。   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娄诏,他说会带她出去。   娄诏一手牵着冯依依,一手划着水,两腿踢打着水前进。回头,女子闭着眼睛,双唇紧抿,飘逸的衣裙在水里散开飘摇,像一朵绝美的花。   不敢停留,身后水中已经落下巨石,那是地下宫已经崩塌。   娄诏脑海中印着那张图纸,在昏暗水中寻找方向。他知道冯依依不识水性,在水底坚持不了多久,要尽快浮出水面。   。   京城的半夜总是静谧的,只是今夜传来几声巨响,来自永王府方向。   须臾,王府半边塌陷下去,府中碧湖的水瞬间泄空,汹涌卷进地下。   正好巡视至此的守备营将士停住身下骏马,望去大乱的永王府。   徐珏勒着马缰,骏马在原地转了两圈,铁蹄声清脆:“有人夜袭永王府,兄弟们,进去帮忙!”   一声令下,几十号士兵往大门涌进去,守门府兵不知道里面真实情况,想拦守备营又拦不住,眼看着一大帮人就冲了进去。   徐珏从马上下来,抬头看着大门上的巨大门匾,“永王府”三个字刚劲有力,笔锋凌厉的就像里面的主人。   双眸冷光一闪,徐珏大踏步进了王府,身上铠甲发出冷硬的声响。   “徐校尉,”一名士兵跑回来,小声凑到徐珏耳边,“好像不对劲儿,没有人夜袭,是……”   “是什么?”徐珏瞪了一眼。   “真是地下宫殿。”士兵试探的问,有些小心翼翼,“咱真要插手?他是永王。”   徐珏嘴角微不可查的起了一丝笑,看去那黑洞洞的塌陷处:“都已经进来了,你以为再出去,永王就会当没事儿?”   士兵急躁的挠挠头:“那校尉你说怎么办?”   “那就查,看看能找出什么东西?”徐珏拳头一攥,“咱现在是给娄中书办事,出了事也有他顶着。”   “那倒也是,天塌了个儿高的顶。”士兵笑笑。   “滚,”徐珏锤了人一拳,“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真要找到什么,等着立功加封吧!”   “那成,兄弟们可真下手了啊。”士兵跑出去,对着人挥挥手,便齐齐的跑去查找。   徐珏站在暗处,心中对娄诏起了些许敬佩。那人看着不顺眼,一副讨人厌的模样,但是算计人这方面,怕是没几个是娄诏的对手。   今夜就是,每一环都是娄诏设计好的,而他们守备营就捡着时辰过来,然后捞现成的功劳。   左右,守备营维护京城安定,永王府有事,岂有不出手相帮之理?谁能说出个不是?   现在就看,到底能搜找到什么。   与此同时,隔着几条街远,梅桓等人从一处枯井中爬出来。   这里是一处荒废的院子,满是杂草。   “阿桓?”一直藏在暗处的宋锦瑶跑过来,撑开披风搭在梅桓身上。   梅桓摸了一把脸上的水,低头:“阿姐,天冷你不用等。”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身高已经拉开。昔日矮小的弟弟,如今长成了昂扬七尺男儿,比着宋锦瑶高出一个头多。   “不等?”宋锦瑶一颗心落了地,闻着梅桓身上的火.药气,顿时生出一股火来,一拳捣在他身上,“你个不省心的。”   “哎哟!”梅桓捂住心口,身子痛苦一勾,“阿姐,你下手越来越重了。”   “我,”宋锦瑶看看自己的手,疑惑着也没多大力气,“你是不是受伤了?给我看看。”   梅桓赶紧往后躲,嘴里忙道:“没有,没有。”   “咳咳。”一声轻咳在夜里那样明显。   林昊焱蜷起的手搁在嘴边,看着眼前那两人说个没完,又闹又追,真是不成体统:“先离开这儿,一会儿乱起来,不保准官兵会不会搜到这边。”   几人静下来,随后小心潜出院子。   夜风冰冷,湿透的衣裳黏在身上,凉的刺骨,风一刮,更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大……他们两人现在会在哪儿?”梅桓站在街边,心中实在放心不下,想去寻找。   相比梅桓,林昊焱到底与娄诏共过事,有些了解:“他有自己的办法,千万别添乱。”   梅桓不语,娄诏吩咐做的他们已经做完,剩下的不让他们再插手。   林昊焱瞥了眼沐浴在月光下的宋锦瑶,道了声:“宋小姐,不曾多准备条斗篷?”   “阿姐,走吧,别耽搁了。”梅桓走到宋锦瑶面前,隔断林昊焱的视线,“林世子保重。”   在街上分开,梅桓,宋锦瑶,以及碧水村的人一路回藏身处;林昊焱一路回国公府。   。   “咳咳!”冯依依大口喘气,呛进鼻子里的水现在依旧难受。   娄诏爬上上方的一条水道,随后回身趴下,伸长手臂:“依依,上来。”   冯依依已经耗尽力气,手软软的搭进娄诏掌心中,后面被他包裹住。   身后传来巨大的水声,就见方才两人跑出来的主道翻卷着水浪而来,几乎没过一半高的地方。   娄诏神色一凛,半个身躯探出去,手臂猛的使力,拽着冯依依拉她上来。   “啊。”冯依依踩到湿滑的青苔,人趴倒在墙上。   “别怕,我在。”娄诏愈发紧了手掌,手背被利石划出几道血痕。   冯依依咬牙,身子往上一跳,娄诏借力,直接将她拉了上去。   两人蜷在窄小的水道中,外面轰然水浪翻过,发出可怕的轰鸣。   “没事了。”娄诏抱住瑟瑟发抖的人,手掌轻抚她的后脑,一遍遍的安慰。   冯依依缩在娄诏怀里,瘪瘪嘴终是抽泣两声。害怕,怎能不害怕?   被关进那紧闭的石室,后面和黑豹一个铁笼,爆破,坍塌……   “对不起,”娄诏言语中深深地歉意,“是我不好。”   冯依依哭个不停,耳边是娄诏一声声的道歉。这件事并不是娄诏的错,也并不是林晋说的那样,因为她和娄诏的关系,才受此连累。   是那些人心怀叵测。   而娄诏并没有放弃,亲自前去地下宫救她,独自一人。   那番情形谁想不到?但凡娄诏不顺永王的意,必然是他俩双双葬身地下宫,神不知鬼不觉。   放眼朝中,除了娄诏,谁还能去查永王?说不定就如十几年前的晋安候府,不但被灭,还要背上一个大罪名。   娄诏带冯依依情绪稳下,便揽着她的腰站起。排水沟不能久留,这边呼吸不好,久了人可能会晕倒。   “我知道这里每一条水道,不会让你走丢。”娄诏说着宽慰的话,像哄孩子一样,“等出去,我带你把西城早市的吃食吃个遍。”   冯依依顶着一双泪眼抬头,鼻间抽搭两声。   娄诏略显苍白的脸漾出一个笑:“热乎的油炸果子,晶莹剔透的菊花糕,甜甜的红糖番薯,还有各样的干脯,蚌干鱼干,果子茶……”   “才不会。”冯依依嘟哝着,浓浓的鼻音。   “不会?”娄诏反问,“夫君说的一定会做到。”   冯依依皱皱眉,盯着娄诏身上:“你这一身怎么去早市?”   “对,”娄诏点头,想了想又道,“那就先带依依去看看京城的日出。”   日出?冯依依关在地下两三日,太想见到外面的光明。暗无天日之时,她不是没有绝望过,但是心底总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娄诏一定会去救她。   她爱吃,可是现在真的最想见到那一线温暖的光亮。   福寿沟,是傅家祖上所建,娄诏按着脑海中记的那条线路走,终于走到了最终的排水口。   背上,冯依依缩着身子枕着他的肩头,双臂环着他的脖颈。   “依依,快看。”娄诏轻轻唤了声。   冯依依很累,迷蒙的睁开眼睛,耳边是哗哗的水声,面前一座方形的巨大出口。   外面一片平坦的河面,旭日在水面上露了一个头,璀璨了一整片水色,亮得像铺满银子。   “运河?”冯依依喃喃着。   “对,”娄诏点头,看着一方碧青无垠,“福寿沟最终汇入的也是运河。”   两人站在出口,看着日头缓缓升起,深秋了,难得会有这样一方晴朗。   “真好看。”冯依依嘴角扯出疲倦的笑容,眼睛渐渐松懈。   多日来的紧张卸去,人没了气力,趴在娄诏背上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冯依依已经身在素雪院,屋中的摆设俱是熟悉。   外间有轻微的说话声,那是娄夫人在哄桃桃,说冯依依在睡觉,不能打搅。   一瞬间,冯依依觉得无比安稳。劫难过去,所有人都好好地,只是身子实在乏力,不想起来。   桃桃好似听进话去,被乳母抱着去院子里玩耍。   娄夫人进到卧房,就见着冯依依从床上坐起,惊喜地叫出声:“依依,你醒了?”   “娄夫人。”冯依依想下床作礼,被娄夫人拦住。   娄夫人在床沿坐下,仔细看着冯依依脸色:“就准你再这样叫我几日,以后还是要叫我母亲。”   冯依依低下头,藏住眼中羞赧:“我睡了多久?”   她记得最后跟娄诏站在运河边,那是惊险一夜过去,迎来崭新黎明。   “昨日一直睡到这会儿,”娄夫人道,“不用担心,是天亦道长给你用了药,特意让你休息。遭了这把罪之后,往后的路就会顺顺当当。”   “诏表哥他没事吗?”冯依依问。   娄夫人嗔怪的看一眼,噗嗤笑出声:“瞧你这一声声的叫得多别扭?他没事,现在在宫里,人口略买案结了。”   “结了?”冯依依微诧,这就在她睡着的时候,案子就结了?   娄诏做事情就是这样,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   见着冯依依精神不错,娄夫人也就多说了些话:“那不是前夜永王府塌陷,露出一座地下宫。守备营在里面找到了不少人,皆是这两年来失踪的人,大人孩子都有。造孽啊。”   “地宫。”冯依依念着这两个字,她也曾关在下面,还是与野兽同笼。   所以找到那些被拐的可怜人,永王就再难摆脱干系。   娄夫人轻拍着冯依依的手,柔声劝说:“别想了,都过去了。”   冯依依点头,突然想起林晋死前对她说的话:“那永王现在呢?”   “被皇上扣押在宫里的明德殿。可能还在等傅家的那桩案子。”娄夫人道。   “不,还有一件。”冯依依从床上跳下,跑去窗边,那边桌上备有纸笔。   研墨铺纸,冯依依手握细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娟秀字迹。   。   皇宫。   平时宽敞的御书房,此刻站满官员,人人神色严肃。   御案后,晏帝脸色冰冷,看着摆着厚厚的一沓罪证,冷笑着摇头:“王府下面的地宫当今与乾坤殿一样?”   站在最后排的顺天府尹刘沛,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回皇上,虽然毁坏严重,但是布局方位是一样的,甚至比乾坤殿还大。”   “永王这是要做何?”晏帝像在问别人,又像在问自己,“想要在地下做一国之君?”   话中后面四个字一出,官员们齐齐垂下头去,不敢言语。   历来,君主最是忌讳这个,他的龙座,谁敢觊觎?   “好,甚好。”晏帝手轻拍一下御案,“他承认了?”   “没有,”刘沛将头压得极低,道,“永王他说那地下宫只是修了个温池而已,旁的没有。”   御书房中一静,谁都知道那里塌得不成样子,是有关起的奴隶,但是要说有称帝的念头,永王咬死不认。   晏帝的人到现在一直王府中搜寻,寻找那一套私制的龙袍。但是一天一夜过去,根本没找到,哪怕去逼问詹兴朝,也毫无结果。   虽然人口略买以及晋安候府两案已经足够定永王的罪,但是晏帝心里,容不下觊觎龙椅之事。   天下只能有一个君主,晏帝亲眼见了地下宫,现在哪里容得下永王一脉?只要坐实龙袍一事,便是彻底抄家,不用顾忌皇族血脉,亦是让太后消了心思。   说回来,至今没找到,也担心那龙袍是否再那崩塌中毁掉。   娄诏站在御案一侧,崭新大红官袍,受伤的手别在身后,安静站着,好像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   “娄中书。”孙公公悄悄走过来,从后头将一封信交到娄诏手中。   娄诏微侧身,看着那轻巧的信封,上面两个字:亲启。   正是冯依依的笔迹。   抽出里面信纸,也只是简单几行字,行间不赘述,只写要点。   娄诏眼睛一眯,随后双手将信送到晏帝手里。   晏帝接过,脸色阴沉。在看清信上内容时,眉间紧紧皱起:“詹勒胆大包天,居然敢私藏龙袍!”   一语出,众臣吓得不轻,彼此间看着脸上惊诧。   “娄中书,去找出来。”晏帝撂下一句话,随后起身直接离开了御书房。   孙公公带着一串儿内侍宫女赶紧跟上。   晏帝走了,朝臣们开始打开话匣子,纷纷指责永王大逆不道,无法无天。   娄诏独自先走出,径直往宫门而去。   十几年的大仇眼看得报,下面就是洗却傅家的冤屈。   冯依依送来的信上,写的正是永王龙袍放在何处,是林晋临死前说出。只要找到,永王便是死罪,曝尸城墙之上。   办完了公务,娄诏在天黑时归家。   大门上挂着两盏灯笼,温暖的光在指引着回家的人。   曾经的晋安候府,如今改成娄府。娄诏相信,父母的牌位很快可以光明正大进祠堂,而不是留在阴冷的地下。   进去大门,前厅中,娄夫人正在吩咐家仆摆饭。   “娘。”娄诏恭敬的弯腰。   娄夫人指指旁边桌子,两人一同坐下:“你可算回来了,事情都妥了?”   娄诏点头,视线四下找寻着。   “桃桃湿了湿了衣裳,依依带她回去换了。”娄夫人道,“趁她俩还未过来,我这边有件事问你的意见。”   “娘请说。”娄诏点头。   娄夫人抬手搭上桌沿,腕子上一枚通透的青玉镯子:“娘是觉得,别再让女儿家等了,我这边已经备好了礼品,去跟冯先生提亲。你找了她两年,她心里也有你,年前把事办下来,可行?”   娄诏抓上腰间的鲤鱼腰佩,指尖摩挲着温润鱼鳞:“这也正是我想跟娘商量的。” 第九十三章 [最新] 正文完   初冬清冷, 淡淡阳光洒满将军府。   晏帝一身便装,慢慢踱步往校场的主台上去。   不同于文官府邸,宋府到处透着一股刚毅气息。偌大的校场, 前方支着几方箭靶, 各种锻炼的器具整齐堆放在主台旁边。   校场中央, 站着一个少年, 身姿笔直,正在拉弓对着箭靶练习。只见他右手持弓, 左手搭箭,聚精会神瞄准后,手指一松。   羽箭破风而出,嗖得飞向箭靶,直钉红心。   “好箭法。”晏帝满意点头,目露欣赏,“英雄出少年, 不错,将来可成栋梁。”   “那小子听见了, 尾巴定会翘到天上去。”宋衡一身合体劲装, 高大的个头肩宽腰窄:“陛下想不想射箭?”   说着, 宋衡双手送上一把长弓。   晏帝笑笑,伸手接过,手指勾了下弓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声。   “整个京城,也就阿衡府中有这个。”晏帝拉开空弓, 双臂用力,对准校场对面的箭靶,“倒是让朕想起少年时。”   宋衡站在后面, 闻言笑笑:“是,年轻时候总想着驰骋疆场,拉弓搭箭。”   “现在不成了,”晏帝些许遗憾道,“晋安候府的案子也快结了,傅家沉冤得雪。只可惜,他们背了这么多年的罪名。”   “幸得陛下明君,一心为天下百姓,是我大盛的幸事。”宋衡由衷道。   晏帝将长弓放下,笑着看宋衡:“你不像是会拍马屁的人,这话是夫人教你的?”   宋衡也不辩解,又问:“陛下觉得傅家是功臣吗?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自然,那帮子无用的贼臣,一个个也该修剪去。”晏帝赞成的点头,视线落在那回头的少年郎身上:“这孩子是谁?”   “梅桓。”宋衡往前走了两步,朝着梅桓招手。   “梅桓?”晏帝皱皱眉,眼看着那少年已经跑来台子这边,“就是你养大的傅家小儿子?”   宋衡眼中难掩得意,颇有几分夸赞的语气:“陛下别看他小,鬼得像小狐狸。和他那会念书的哥哥不同,这小子擅长潜伏,箭法。”   晏帝笑了两声:“将军和娄中书可是给朕出难题了,这兄弟俩将来打算怎么办?”   说话的功夫,梅桓已经走到台下,身子前倾,双手拱起行大礼:“傅承肃参见皇上。”   晏帝居高临下打量着少年,手轻轻一抬:“免礼。如此自称,是打算做回傅家儿郎?”   “是。”梅桓回道。   “你和娄中书不同,”晏帝一撩衣袍坐去椅子上,“他愿意保留娄姓,报答娄家养育之恩。”   “梅桓同样感激宋家爹娘的养育之恩,并且余生铭刻不忘,”梅桓道,“我做回傅姓,是想带着傅家的族人,重新建设傅家。而大哥,他身为中书令,要做的是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福祉。”   “好。”晏帝赞赏一声,“好一对有情有义的兄弟,一个为民,一个为家。那说说,你要怎么做?”   梅桓脊背挺直,不卑不亢:“想把傅家零散掉的那些技艺重新修拢,让傅家的孩子学习祖上的土木建设之术。”   晏帝点头,往身旁宋衡看了眼:“你教的孩子不错。朕有时候是真羡慕,旁人家的孩子总是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偏得皇家孩子非要杀个你死我活。”   这话不假,宋衡也明白晏帝是想到了永王之事,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手足情罢。竟也从简单话中,听出了羡慕之意。   相对于晏帝同永王,娄诏和梅桓的兄弟情实在难得。娄诏虽然外表冰冷,但是内心恩怨分明,对娄家的救命养育之恩,他愿意继续娄姓,同时供奉傅家、娄家两方父母。   梅桓则会继承傅家,修习土木技艺,成为傅家家主。   。   转眼间已入冬。   院中的树木落了个光秃秃,仅余着墙边的几棵槲寄还一身绿色,被花匠修剪成圆滚滚的样子。   北方的冬日来得快,这让冯依依初时很是受不了,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几番想推门出去,都被大风刮了回来。   同样,小桃桃也穿得不少,厚厚的小袄子,外面再披上棉坎肩,脖子上是软绒绒的毛围脖。灵活挪动着两条小短腿跑着,活像一个圆滚滚的球儿。   孩子正是最好动的时候,几次试探着想去开门,皆被冯依依拦住。   后面,乳母干脆抱着孩子去了隔间,把她放在暖炕上,任她折腾玩儿。   这院子是徐珏的,从娄家搬出来后,冯依依同冯宏达先暂时住在这边。   因为与娄诏的婚期将近,按理说,冯依依是该在娘家的。不想去林家,徐珏算是冯依依的娘家人,住在这边也算合适。   此时,冯依依正同徐珏在正厅喝茶。正中生了火炉,厚实棉布帘挡住外面的寒风,里面暖意融融。   “我前日瞧见那沈家姑娘了,人可是真的标致。”冯依依端着茶盏,看看桌对面的徐珏,“你就抽空去见一见?”   徐珏挑挑眉,想也不想:“没有空,现在我非常忙。”   眼看着冯依依一脸不信,徐珏头微抬解释着:“真的忙,永王倒下之后,跟着他的那批人都得细查。偏巧守备营现在和顺天府绑在一块儿,要给他们跑腿儿。”   这些,冯依依自然知道。永王倒下,藏在底下的无数案子浮出水面,大的小的,怕是真要查上一年才行。   但是晏帝显然不会真的等上一年,他想让天下看看,大盛朝是在谁手中,那些想谋逆之人的下场。   一杯鸩酒便是最后的体面,既是这样,死后也还要被曝尸城墙,满族全抄。   “既然如此,我就写信让婶婶来京城。”冯依依干脆半是威胁道。   徐珏不为所动,低头悠闲喝着茶水:“小丫头心事真多。”   正说着,外面有了动静,一只大手掀开门帘,从外头进来。来人身材高大,披着厚实的灰布棉袄,头上扣这个棉毡帽。   正是关语堂,腋下夹了一个箱子,双手不停搓着:“京城的冬天真冷。”   “大哥,”冯依依起身迎上前,还差着两步,就试到人身上的那股子凉气,“生了火,你过去暖暖。”   关语堂同徐珏打了个招呼,便坐去桌前攥上一盏热茶。   说了一会儿,徐珏还有公务便出了门去。   桃桃已经睡着,关语堂没捞着看。   火炉上支着一把铜壶,里面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儿,顶着盖子不停跳动。   冯依依将水壶提下,随后冲了一壶新茶。   “往年这样冷,大哥跑船怎么办?”冯依依问,眼睫微垂,朦胧在一片水汽中。   关语堂放下茶盏,身体里暖了些:“能怎么办,还得干,大不了多穿点。像他们关外那种狼皮棉袄,套在里面挡寒气很是管用,忙活起来也不算冷。就是怕刮风,北方的冷风,能把你的耳朵冻掉。”   冯依依噗嗤笑了声,坐回凳子上:“你去哪儿了?”   “去帮着老爹干点事儿,天冷劝他回来,就是不听,脾气犟的厉害。”关语堂道,“不过那些人也怪可怜的,我看有的神智都不清。”   关语堂说的那些人是从王府地宫里解救出来的人,被安置在官府准备的宅子里,登记,查询。   有亲人来认领的,剩下的那些没了去处。   冯宏达想要帮助那些人,想回家的他帮着出盘缠,没有家的,便想给人也安排一个去处。   二十年前的私矿案子,他从中出了不少力,加之当年是被诓骗去的,因此并没有收到多大责罚。   经过一个多月,当初轰轰烈烈的三案过去,虽然艰难,但是京城底下的毒瘤被铲除。避免不了会动荡两日,但是后面就会顺当起来,底下的怪风气再不会有,也不会有人从哪位母亲的怀里抢走幼儿。   百姓拍手称快,各处的说书先生将娄诏的事迹讲遍。当官的好不好?百姓心里最有数。   “大哥要不要在这边过完年再回去?”冯依依问。   想着以往两次年节,都是在辛城关宅过的,今年留关语堂一个人,实在有些孤单。   “不了,”关语堂摆摆手,心里知道冯依依的意思,“我在这边等着你嫁人,等着带些喜饼回去分分。”   说着,把带来的小箱子往桌中央一推,方方正正的托盘一般大小,上头扣着一枚锁扣。   冯依依拍拍箱子,抬头看关语堂:“这是什么?”   关语堂长臂一伸,打开箱盖:“你的蚌池进项,莫先生给你算好了,还想问你要不要再盘几个池子?”   只觉眼前一亮,花梨木箱子里装了多半箱珍珠,颗颗大粒圆润,散发着柔柔亮光。   箱子一角叠着厚厚一沓子银票。   “小妹眼光真不错,”关语堂颇有一番自豪,“你选的那池子,出来的珠子又大又圆,颗颗精品。”   冯依依瞪大眼睛,把箱子拖到眼前来,拿出那一沓碍眼的银票,将双手伸进珍珠里面,一直没到手腕。   滑润的珠子在指间擦过,那感觉无法言喻。这就是她一直费心打理的蚌池,最后给她的回馈。   这样想着,倒都像是她的孩子一样。   “都是蚌池里出来的?”冯依依问。   关语堂瞅了眼箱子,慢慢喝口茶:“也有后来我帮你寻来的一些,别人家出的不错的珠子,我就收了过来,装着一箱子也好看。”   “大哥,我感觉自己很富有。”冯依依眯着眼睛笑,简单的没有杂质,全是满足。   关语堂被逗乐,笑着道:“小妹一直很富有。”   不管是那些人称之为俗物的钱财资产,还是冯依依收获的情意,哪一方面,这个姑娘都是最富有的。而她也真的很知足,简单开心。   冯依依低头看箱子,手掌心里摊满珠子,粉色,金色,紫色,黑色,白色……   “要做成什么好呢?”她喃喃着,似乎犯了难。   关语堂说话也直接:“这些都是选出最好的,莫师傅说,就是宫里的娘娘,那珍珠也不一定比你的强。有句话怎么说?价值连城。”   “这样吗?”冯依依笑,价值连城实属夸张,但是这一箱珠子的确价值不菲。   关语堂又道:“你好好守着,京城银楼的师父手艺好,不如你做成几套首饰珠花之类,也做嫁妆带着。小妹出嫁,当该用最好的。”   这一瞬,冯依依眼睛发酸,她知道这是关语堂给她的嫁妆,只是明着不说出来罢了。   如此一提,真的不是一般的富有。   国公府老太君同样给了冯依依一份丰厚嫁妆,理由说得让林府的那些人找不出一点儿毛病。   老太君说,给冯依依的这份嫁妆是当年为林菀书备的,母亲的东西给女儿,天经地义。   。   冬月初十,滴水成冰。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京城长街上一片空荡,两旁店铺门扇紧闭。   此时靠近西城门的柴市口,一排身着单薄囚服的犯人跪在断头台上,有的瑟瑟发抖,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干脆直接吓晕瘫去地上。   四周围着层层百姓,不顾天气严寒,大声骂着那些昔日的权贵,“畜生该死,杀了他……”   这些便是牵扯人口略买案的权贵,死在他们手中的冤魂何其多,可曾想到有一日他们会被押跪在柴市口,斩首示众。   其中,便有孔家人。   冯寄翠隐在人群中,麻木看着已经痴傻的孔深,嘴角一丝解脱的笑。   全是百姓激动的咒骂,他们看完这边,一会儿还要去城墙外,因为鸩酒而亡的永王尸首会扔在那儿示众。   高高的监斩台上,监斩官起身往后面走去。   后面避风处,厚实的帐子里,一身深红官袍的娄诏正垂首看着手里文书。   文书上每个名字清清楚楚,那是下一批斩首的罪犯,关于晋安候府旧案。   两桩案子的人员有不少是重叠的,可见永王在底下经营之深,今日便是彻底铲除之日。   “中书大人,午时已到。”监斩官恭谨弯腰,垂首请示娄诏。   娄诏抬头,文书交给一旁属下:“大人照规矩行刑便好。”   “是。”监斩官后退着出了帐子。   随着监斩官的一声令下,魁梧的刽子手纷纷举起明晃晃的宽刀,锋利刀刃压上那些贼人的脖颈。   手起刀落,恶人首级落地,四下百姓一片叫好。   城墙外,一卷破席上躺着的是昔日高高在上的皇族,那个残害百姓,弑杀阴戾的永王。   此刻冰成了一块冻肉,逢人走过便会留下一口唾弃,如此还要整整三日。   进腊月前,晏帝将那些乱如麻的案子全部判定,不让那些糟乱事情影响年节新春。   前段时日尽是阴霾与动荡,进了腊月后,却是慢慢安定好起来,时时有好事传来。   比如,晋安候府傅家的两个儿子尚在人世,傅家那些先生们也准备重新出山,帮助百姓建造桥梁,修理河道;又比如,西番那边决定与大盛永久休战,互不侵犯……   当然,为人谈论最多的还是年轻的左相,娄诏迎娶夫人的事。   两人曲折的感情被浪漫的文人写成诗词传颂,四月坊中更是有一出这样的新戏,引了京城众家贵女去看。   。   腊月初九,良辰吉日,诸事大吉。   尽管京城一片寒冷,但是天空清朗的透明。   过晌的京城街道极是热闹,长长的迎亲仗队敲敲打打,俊美的新郎官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英姿勃勃。   那便是当朝的中书令娄诏,正于今日迎亲。   花轿中,冯依依双手交叠放于膝上,一方盖头遮住了如花娇颜,只能听着外面的热闹。   一番波折,她与娄诏再度结合。   再嫁,昔日少年已成权臣。   黄昏飞霞,娄府前厅一派喜气。   娄夫人,宋家夫妇,几位长辈端坐中央,接受一对新人的行礼。   一番繁琐的礼节,冯依依只能将自己交给喜娘,人家带着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随着一声“礼成”,冯依依手中攥着红绸,被攥着另一端的娄诏带进了洞房。   这是一座新院子,以后就是府里的正院,是男女主人的住处。院名很简单,“倚安院”。   喜娘乐呵呵的扶着冯依依去了喜床上坐下,嘴里一句句的全是吉祥话儿。   早生贵子,福气绵延,郎才女貌……   打从去把冯依依接回来,娄诏还没捞得上说一句话。看着一身大红的新娘,心里总也有些荡漾,想要过去亲昵说一句好美,怎奈那喜娘的嘴一刻不得闲。   “大人,宋将军让您去前厅,说是宫里来人。”清顺站在门外,小声道。   娄诏只能歇了想过去说话的念头,看着摇曳的盖头流苏,想要现在就上去掀开,看看那张娇艳明媚的脸蛋儿。   算起来已有十几日未曾见到冯依依,娄诏觉得是徐珏故意为难,非说什么成亲前几日不能相见,会不吉利。   原本娄诏不信这些,但是这回他照办了,他真的想和冯依依白头偕老,不再要波折。   喜房里暖和,今天是好日子,炭火烧得那叫一个足。   期间,宋夫人进来说了一会儿话。   大意就是让冯依依和娄诏明日早上去将军府用膳,新妇进门有个规矩,要由新郎一方的女长辈在成婚次日,为新娘梳头,寓意和美幸福,白头偕老。   自然,这事就落在宋夫人这个表姨母身上。   到了半夜,就在冯依依差点倚着床睡去的时候,新房门开了,婆子们欢喜的道着贺。   “妈妈们辛苦,花厅里已经备了喜酒,清顺这就带你们去吃。”清顺嘴巴会说,看谁都是一副笑脸。   往那些婆子手里塞了喜钱,清顺将房门给关上,留给屋里一片清静。   冯依依瞬间清醒过来,可惜盖头挡住了视线,只能听到脚步渐近。   少倾,身边厚厚喜被陷下去一块,那是娄诏坐在了她身边。   冯依依心里怦怦跳,垂眸不自觉咬上唇角,就像两年前一样,她既忐忑又期待的等着娄诏掀开盖头,只是那时……   久久,身旁人没有动作,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   冯依依歪歪脑袋,沉重的头饰让她的脖子有些僵硬,想要开口,又知道新娘子不能随意开口说话。   “夫人。”娄诏笑了声。   随后,他隔着盖头,与冯依依的额头碰在一起,手伸去盖头下,捏着那小巧的下颌。   冯依依皱眉,先是闻到娄诏身上的酒气,就等他掀开盖头,天知道她已经闷了半天。   可是娄诏就是不掀开,隔着一层,手指轻描着她脸的轮廓。   “嗯。”冯依依轻轻发出声响。LJ   “什么?”娄诏趴在冯依依耳边,轻声呢喃,“大声点,夫君听不清。”   “我,”冯依依哼唧一声,嗓音轻轻软软,“头上好沉。”   娄诏笑,伸开双臂将人抱住,像个孩子一样满足,带着她轻轻晃着:“我把依依娶回来了。”   冯依依一阵头晕,这人怎么就是听不进她的话?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被闷死的时候,眼前一亮,那一只遮挡的盖头掀开。   冯依依呼吸一滞,屋里一片大红,身边郎君面容出色,含笑看她,眼角因为酒意而浮出一抹微红,让那张原本清冷的脸有了一分邪气。   “叫我什么?”娄诏捏着冯依依的下颌,笑着问。   冯依依抿抿唇,眼睛弯起,清脆的喊了声:“诏表哥。”   娄诏一怔,嘴角抽了下,随后眯眯眼睛:“淘气,再给你一次机会,叫对了有奖赏。”   “夫君。”冯依依双手按着床沿,身子前倾,仰脸看着娄诏。   娄诏喉咙发干,方才想说的话早就忘到一边。   看着面前脸庞,俏如芙蓉,两片唇瓣涂了唇脂,红得妖艳,带着淡淡的花香。   他脸一侧,想这样印下去吻上她。   谁知下一瞬那张脸移开,却将她的手伸过来:“奖赏。”   “有。”娄诏也不忙,把自己的手放在冯依依手心上,“这个人相貌不错,有点儿学识,虽然缺点不少,但是他专一,你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向西,会一辈子陪你。”   冯依依脸上的嬉笑淡下来,垂眸看着男子细长的手。   娄诏继续道:“他喜欢看你笑,看你吃东西,看你跳着走路,看你睡觉流口……”   “后面这个可没有。”冯依依下颌一扬,手就往回收。   “对,这个绝对没有。”娄诏眼疾手快,赶紧把冯依依的手又拉回来,搁在自己手背下,“就这样,他是你的了。”   他的手反握上她的,带了自己怀里,紧紧拥住。   桌上喜烛晃着,那红色床帐落下,似是被风吹拂,抖动翻滚。   寒冬冷夜,风摇着檐下花铃,叮当轻响,伴着女子轻轻吟泣。   “依依。”娄诏手指抹去冯依依黏在鬓间的发丝,轻蹭下她的肩头。   心底坚硬阴霾被她融化,余生他便为她挡尽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