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外室她又娇又钓》 作者:the上   文案:   外柔内刚小白花x美强惨疯批首辅   一次政变,玉察从娇弱绝色的公主,沦为逃亡孤女。万般无 奈下,她伏跪在地,拽着男人的腰带,哽咽抽泣。   首辅一双清冷凤眸,意味不明的目光,将她娇小的身躯,从头扫到尾。   “收留公主,可是不小的罪名,微臣再僭越的要求,你都能承受吗……”   政变当日,误以为公主身死,首辅大人扶住墙,猛然弯腰,呕出一大滩血,自此,他一病不起。   后来,得了一个戴着帷帽的外室,首辅的病终于好了。   无人知晓,外宅中,一声声“公主”的呢喃。   位极人臣又如何?他以为这一辈子只能远远地望着她,求而不得。   直到……她自己送上门来!   他用手指捻了少女的泪珠放进嘴里,低低一笑。   “巧了,微臣,最喜欢贞洁烈女了。”   排雷:   双c,1v1,强取豪夺,男主非好人,大写的疯批,男女主有婚前x行为,介意的宝子慎入。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主角:游澜京、玉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真疯批首辅觊觎公主已久   立意:即使遭遇困境,也要努力生活 第1章 . 化骨水断魂刀 盛京,红月……   盛京,红月高悬。   狂风吞咬了三三两两的雪絮,吹拂军旗,破旧的大红灯笼,摇摇欲坠。不时有重装甲士兵,牵引烈性犬,快步巡逻长街。   顺宁公主若是被他们寻到,只怕比死还难堪!   魏紫巷子,谋逆军也不敢打扰的地方。   玉察的脸,大半掩在雪白厚实的兜帽下,仅露出个尖柔小巧的下巴,如水料上乘的羊脂白玉打琢,可供人把玩得爱不释手。   清瘦的身子,拢在宽宽大大的裘袍里。   虽然盖住了围度勾人的腰肢,可她一仰头间,自成氛围。   三分病弱气,更添清隽风流。   顺宁公主,从来是令人心神摇曳,失魂落魄而返的美人。   去年这个时候,玉察正围坐在宫榻上听戏。   膝盖上搭着慧妃娘娘亲手织就的狐裘,桌前,摆着文嫔娘娘送来的螃蟹小饺子、各色香果蜜饯。   窗外,皇弟吵着闹着要带自己去围猎,眉毛、头发被大雪染白,一屋子的娘娘们都笑了。   未婚的驸马送来烟花火炮,轰掣如雷,聚散分合,花流星坠。   那时景,可真好啊。   自皇叔带雄兵入京,以正乱之名,挟制幼年天子。   这是有史以来,最冷清的一个年节。   娘娘们囚禁在深宫,皇弟遭到皇叔驳斥“不似人君”,出行皆在监视之下,朝堂人心惶惶,形势紧张颠覆。   当晚,她被拼死护送出密道,身旁仅剩了一个李姑姑。半年来,每日躲避叛军的追捕,已经心力交瘁。   这一日,除了晨起喝过一口水,便再也没有进食任何东西。   李姑姑用干净的手帕,递上一块冰冷干硬的油糕,不敢唤她公主,只轻声说:“姑娘,您身子骨自小不好,再不吃点什么,可就真的撑不住啦。”   玉察自出生便天降吉兆,矜贵娇嫩的人物,娘娘们不时就抱在膝上呵护,兄弟百般疼惜。哪里吃过一点点苦头。   她知道,李姑姑为了给自己省这一点口粮,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她望着李姑姑枯黄衰老的脸,不禁心头微酸。   曾经管理一宫事宜,叱咤雷行的李姑姑,半年来忠心耿耿,一路跟随以命相护,风霜雨雪刀剑严相逼。李姑姑,恐怕也如一盏快耗尽的油灯了。   她将油糕推回李姑姑怀中,清楚李姑姑不会接受,于是,她低声道:“本宫,下令你吃。”   李姑姑一愣,旋即低头,止住了诚惶诚恐的泪花。   一主一仆走在魏紫巷子间。   李姑姑知道,这条巷子,只居住了一户人家——游府。   当今首辅大人游澜京的府邸。这可真奇怪了,怎么会来这里?   小公主这辈子,最怕一个人。   整个盛京,最大的鬼怪志异故事——游澜京。   他出身低贱微末,一步步血斗爬升,狠毒暴戾,贪婪无度,只会不择手段疯狂地追逐钱权。宫宴上,书房内,她从来不敢抬头看那个男人。   “姑娘,不能再往前了,再走,就是……”李姑姑瞧着玉察的脸色。   “不打紧,我就是来自投罗网的。”   玉察拢紧了裘袍,嘴唇毫无血色,眼神却清亮坚定。   风呼呼吹刮,裹挟了两三句从门缝窜出的议论。   “小天子自身难保啊,据说今日,他在池上泛舟,失足落水了,还好打捞上来,尚有气息。”   “宫里头的事,哪有什么意外。”   “往后这样的事,多得去了,少见多怪!”   三日前,皇弟失足落水,十个太医轮诊,方捡回了一条命,可是玉察清楚,皇弟水性极佳。   如果不是这桩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玉察还未意识到,宫里的处境,已经万分危险了。   “我一个无用之人,苟活下来,又有什么意思,逃亡的这半年,我每晚做噩梦,一想到他们在宫里受苦,我心如刀割,哪怕能跟他们死在一块儿,一同去地下团聚也好呢。”   “姑娘,可说不得啊!”   玉察的下巴,打落两行清泪,静静流淌。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与亲人分离这么久。   “姑姑,我真怕,真怕皇弟死了,真怕我还未来得及见他们,他们就不知何时被人谋害了。”   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只有一个念头,再见亲人一面!   宫内,遍布皇叔的眼线,宫外,谋逆军严防死守,简直难于登天,能办成此事的,满朝文武,只有游澜京。   读书人的神,大魏三百年来才出了这么一个惊才艳绝的天才。   十九岁时,就过了全国三年大考,地狱级别的科举,第一甲第一名。   同年,夺下武举魁首。   盛京的朱雀长街,他在一年内,走了两遍。   官场沉浮中,他人缘极好,哪怕势同水火的党派,皆与他称兄道弟。   皇叔持兵进京,朝堂不知多少人倒霉下狱。偏偏他不仅没有被贬削,反而得皇叔笼络,权焰更甚。   “姑娘,此人立场不明,要万分当心啊。”李姑姑劝道。   说他是白,可是他大肆敛财,打压弹劾忠臣,说他是黑,可他在腥风血雨中,又屡屡出手保下清流能臣,弄得那些人万分诧异,摸不着头脑。   中立、混乱、邪恶,他始终站在一团黑雾中,让人看不清。   他或许会帮玉察,也或许下一秒就把她,转手卖给谋逆军。   “我总要拿这条命,去试一试。”她咬紧了下唇,不安好似晃晃荡荡的幽灵火。   玉察唯一的契机,便是今日,游府挑选婢女。   典当了最后一样值钱的珠钗,鼓鼓囊囊一钱碎银,双手递上了门房。   不一会儿,有人将玉察引进后廊。   李姑姑再担心,也只能揣着手,在门房外等候。   传言游澜京是个巨贪,果然不虚此言,这座府邸外部并不显山露水,内部修葺得异常光辉灿烂,玉楼金阁,奢侈繁靡。   比之宫里,爹爹倒比他节省!   推开门,暖烘烘的热流驱散了寒气。一屋子珠围翠绕,花团锦簇,秀丽婢女低声笑语。   矮榻居中,袖手端坐一名中年妇人,黛眉描得高挑,像两把上扬的刀锋,眼睛虽是笑眯着的,却不见一丝暖意。   陈妈动了动两片薄唇,开口清嗓。   “首辅大人病了这么久,请了半年的疾,全城的名医日日问候,灌下去多少名贵汤药,也不见效啊。”   “也是怪,大人好端端的身子,怎么就病来如山倒了。”   “都知道家里送你们来做什么吗?”   一个伶俐的丫头接过话:“从咱们里头,挑一两个合心衬意的,好好给大人侍疾。”   陈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玉察低头打量着四周,这些应选婢女的,倒不像贫寒人家出身,一个个腕子上金环玉绕,鲜艳夺目,举止慢条斯理,显然是用小姐的规矩教养出来的。   倒不像是选婢女,而是选……   “你,过来。”陈妈唤道。   玉察闻声,略动脚步,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个戴着兜帽的女子。   同是凡胎,偏偏这个人,身骨柔软袅袅,仙姿鹤态,这两步踩来,竟踩得女子心头也酥痒痒的。   陈妈一把攥过她的小手,亲切地问:“父母在哪里高就?”   先声发问,咄咄逼人,陈妈惯用的杀威刀。   玉察想起父皇与母后,他们已经逝世好几年了,不由得眼眶微红。   “他们都不在了。”   “哦——”   陈妈故意将尾音拉长,不动声色地松了她的手。   “家中可有置办过什么田地宅子?”   玉察摇了摇头,爹爹曾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要她如何说得出口?   陈妈皮笑肉不笑,已不自觉与挪远了距离。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玉察怯怯开口:“我没有地方住。”   陈妈的脸色黑得就像三年没刷的锅灶,哪个不长眼的门房,收了贿赂把她放进来!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也能进游府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给自己倒洗澡水都嫌晦气。   陈妈的眼底早没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审视。   “你可知道,今天站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家世清白,出类拔尖儿的,最低也是位富商家正儿八经的小姐。”   一阵低低的嗤笑声。   婢女们掩住口鼻,议论纷纷,其中,容貌俏丽,家世较高的女子,高傲地挺直了身子。   她真以为是来选婢女的?   首辅大人这么些年,身边一直没个人,这次陈妈挑的可不是普通丫头,而是通房丫头!   玉察呆呆地僵定在原地,手紧紧攥着衬裙。   “有什么好笑的,也与我听听。”一道清朗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子跨进门槛。   崔管事向来招蜂引蝶,喜爱同婢女嬉戏打闹,不肯浪费自己的好样貌好身条。   新的旧的婢女涌上去,一口一个“管事”,哄得人脸红耳热。   相互取笑一番之后,崔管事的好奇心,转移到了玉察身上。   “你们方才,可是在笑她?”   他毫无顾忌地伸手,轻佻摘下她的兜帽。   烛火,“啪”地爆了一声。   一片轻微的吸气声。   满屋子莺莺燕燕,呼之欲出的春光,黯淡下来。   窗外花影摇曳,映过不同的婢女脸上,发愣的、出了神、艳羡、惊讶、对自身的担忧,脊背不由自主弯了弯,再没了傲气。   一时间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只有崔管事认出来这是谁!   他脸色大变,瞳仁,骤然缩成一点,光芒幢幢,几乎要搏跃出眼眶。   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为自己的冒犯而懊悔。   “啪嗒”一滴冷汗,从崔管事的额头打落。   全城搜查的顺宁公主……你竟然在这里……   他如何不认识?   曾经跟着首辅大人入宫数回,虽然只是遥遥一顾,顺宁公主的一颦一笑,真是令人难忘。   此刻,满室烛光明又灭,不比她瞳仁中的泪光,盈盈流转,流光溢彩。   楚楚可怜的脸蛋,万千色彩光影,拂跃过,生生不息。   清冷与天真,就是最诱人的媚态天成。   好一汪化骨水。   好一把斩魂刀。   “崔管事,我有事求首辅大人。”她轻声乞求。   “这……”   崔管事已猜到几分,心下叹息,顺宁公主啊,您还不如被叛军捉走呢,进了游府,你可算进了虎狼窝了。   男人最懂男人。   首辅大人每每凝视她的眼神,凶猛、阴郁、侵占、贪欲……简直饿虎扑食,要把她拆吞入腹啊! 第2章 . 连公主的头发丝都认得 陈妈……   抛下了一室无关紧要的人,崔管事引了玉察出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游廊。   “此地人多眼杂,情势特殊,请恕在下不能为公主行礼。”他在前头轻声说道。   “崔管事不必拘礼,唤我姑娘就是。”   出了宫,她就是一个任人践踏欺负的孤女,此刻崔管事一声公主,联想近日遭遇,如隔世一般。   “姑娘……这半年来,过得可好?”   从宫中仓促带出的银子用完之后,便是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这也罢了,要命的是叛军的搜查,日日东躲西逃,提心吊胆。   这半年来生了三场大病,若不是李姑姑豁出命照顾,以及……她坚持着想见家人最后一面的信念,只怕真的熬不下去,死在外头做无名尸骨了。   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清瘦了。   “一切……都还好。”字句从她嘴里蹦出。   她默默垂下眼帘:“只是李姑姑,已经两日未进滴米,她正候在外头,烦请管事……”   “这是自然。”崔管事温和应道。   “姑娘,你不来,我们家大人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城破那晚,有消息说顺宁公主死了。”   崔管事回头看向满庭枯树,大雪盖头,淋淋落落的梨花。   那晚,听闻这个消息,平日永远从容不迫的首辅大人,起初几步尚走得平稳,接着便猛然弯腰,扶住了墙角,呕出一滩鲜血。   一抬眼,血丝如蛛网密布在瞳孔,瞳光颤晃。   他扣住墙的手指狠狠发力,似要嵌进去,攥得指尖发白。   嘴唇翕动,什么也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尽了。   这之后,首辅大人,一病不起。   哪怕顺宁公主的死讯被澄清,可是公主的下落一日未明,首辅派出的人马便一刻不停地巡查。   他身体略好的时候,便亲自出去寻,从公主最爱吃的蟠烟糕点铺子,到公主亲手栽种了橘树的白马津,骊宫桥、飞雪峰、至公主最爱逛的朱雀长街。   沆瀣不堪的贫民窟,乌烟瘴气的赌场勾栏,荒无人烟的山村小镇,他都去过了。   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   可是这些,又要如何与公主说起呢?   “你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崔管事安心地弯起嘴角。   首辅大人今日回来之后,看到屋里的人儿,不知要多高兴,多欢喜呢!   只是,崔管事莫名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只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小羊,送到饥肠辘辘的饿狼嘴边啊。   经过这半年的磨难,她平添了几分脆弱与不安,好似落雨天湿淋淋的幼犬,悬崖上转瞬凋逝的小白花。   年轻气盛的男人哪里能把持住,不在这张纯白无瑕的宣纸上涂抹一番?   倘若她知道,首辅每回在宫中见了她之后,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大冬天却叫人送了冰块,握在掌心,以驱散燥热与悸动,那么,打死她都不敢赴这趟劫难了。   无知者无畏,眼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首辅微乎其微的道德上了。   戌时,一盏又一盏灯笼,次第亮起,游府彻夜通明,每月的烛火费便抵了寻常人家一年的伙食。   首辅大人,今日又出门寻了公主一整日。   游澜京回府后,甫一下马,便由陈妈伺候着,径直去了正厅。   崔管事未等到首辅大人,又见小厮结结巴巴,方知大人此刻在正厅设宴。   崔管事眯了眯眼:“这个老婆子,心眼儿还挺多。”   他清楚,陈妈存了私心,想举荐自己的外甥女伺候大人,   崔管事朝玉察躬了身:“姑娘不是有事要求首辅大人吗,您若是肯,现在就随我走一趟吧。”   玉察一路穿行,路上,换岗递吃食的小厮们,瞧见崔管事身后领着一个仙子姐姐,只瞧从额头到鼻端,再到下巴的侧颜弧度,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浑然忘了一天的劳累。   还未进正厅,只在花厅,就被陈妈拦下了。   花厅中,四季如春。   然而,陈妈的脸上永远覆了寒冬腊月的冰。   这里没有外人,她眉峰怒扬,嘴角下搭,更显得刻薄寡恩。   “大人在办正事,吩咐了不准闲人进去,我想,崔管事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她倨傲地说。   陈妈拦住了两人,转身领着自家外甥女,面带得意,重重关上了门。   玉察贴在窗外,湛黄的光亮透出来,屋子里朦朦胧胧。   从左至右,客席上坐了四名中年武官,腰佩玉牌。   待她费力看清,不由心下一惊,手脚冰凉,差点瘫软在地。   不会看错,这四个人,是皇叔所谓的“勤王”军头领,她曾在宫中那次仓皇逃亡中,与这些高头大马上的人擦身而过。   这些人,是游澜京的客人。   玉察眼前一黑,腥甜涌上喉咙,她勉力扶住门框,才不至跌倒。   她赌错了!游澜京是皇叔阵营的人,难怪,难怪他可以保下那些被皇叔治罪的清流名臣。   坊间传言他与皇叔常有书信往来,传言在此次谋逆中他是幕后黑手之一,玉察都知道,可她没办法,她再也找不到别人了。   她只能赌,押上自己微薄的性命做筹码。   赌那个曾经无数次向爹爹上谏民生艰苦的人,写出痛斥官僚恶行文章的人,教导皇弟为天地立命的人,还存在一丝丝的良知!   她看过那些谏言,字字珠玑泣血,笔力锋利,重如万钧,却又满怀对底层百姓的温柔慈爱。   她也看过那篇陈词偏激,讨檄官场的文章,才华横溢灵气逼人,令爹爹拍案叫绝,这让游澜京被京都官场倾轧,险些被刺杀。   谁知道曾经那个如清风霁月一样的少年,现在黑得彻底!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恐怕自己至死也无法再见亲人一面了,玉察绝望地阖上眼。   正厅内,蓦然响起少女的尖叫,茶盏打翻声,陈妈惊慌失措地跪地请罪,以及武官狰狞地哈哈大笑。   一个膀大腰圆,形似山猪的副统领,一把拉过娇小的婢女,请求游澜京,将这女子赏给他。   勤王军进京多日,这头山猪的恶劣癖好无人不知,臭名远扬,不少女子被他摧残致死。   这名婢女,正是陈妈的外甥女。   陈妈本不愿牵累自己,可外甥女家每年给她供奉了不少雪花银,再者,她眼珠一转,老谋深算,瞬间想到了解围的法子。   只见,她扑通一声跪下,低垂的细眼中,散射阴毒的光芒。   “副统领大人有所不知,外头……外头还候着个娇滴滴的美人,论起容貌身段,犹甚我这外甥女百倍,一定更衬大人心意。”   “果真如此?”   山猪饶有兴趣,挺着一肚子肥膘,大踏步推门而出。   玉察被门撞开,她现在心灰意冷,早已没有求生的欲望。   她只感到这副无力的身子,被粗鲁的大手一把捞起,信念崩毁之下,她放弃了挣扎。   山猪惊讶于这女子盈盈小蛮腰,不堪一握,此等怜弱美人,狠狠摧残起来,才更有成就感啊。   崔管事欲出手阻拦,忽然想起正厅中坐着的人,看向山猪的眼神中,厌恶又夹杂了怜悯,罢了罢了,这胖子找死,由他去吧。   兴奋的狂笑中,山猪将玉察扛在肩头,折返正厅。   “你这老婆子果然没骗我,不知游府,竟然藏了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游大人好福气啊。”   山猪故意说得大声,一面说,一面淡定地瞧着那位病怏怏的首辅大人,实则挑衅。   呸,什么首辅大人,所谓的文武双状元也不过如此,走两步咳三声,与那些亮了大刀瑟瑟发抖屁滚尿流的酸儒有什么区别?俺们兄弟连皇宫都闯得,王爷好糊涂,竟然花大力气拉拢这文弱废物。   这四名武夫,都是常年在封地带兵的粗人,从没有人见过顺宁公主长什么样,是以认不出玉察的身份。   但是正厅中,位居高位的这个人,连顺宁公主落下的一根头发丝、一个脚印都认得。   他认出了她。   轻薄的门外纱帘狂飞,屋内还是一摊死水般寂静,有时候,安静,往往不是什么好事,波澜不惊的深潭下,嗜杀作恶的黑磷巨蟒在缓缓游曳。   大红色宽襟斜领的常服,更衬男子肤色雪白。   一双凤目夜压沉沉,不怒自威。   案桌上,手指骨节分明苍白无暇,慢条斯理地拂过了盛满了金砖的箱子,带着欣赏与赞叹,最终,清脆一声响,扣按下盖子。   这批金砖,是王爷给游澜京的大礼。   “唉,微臣确实很爱钱,王爷的见面礼,微臣很喜欢。”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剑。   剑光飞闪,风回雪流。   抬袖间,满庭白了头的枯木重新焕发生机,雪粒子惊恐翻飞,震碎为流星箭矢,象征死亡的噪鹃掠过游府。瞬间笼罩在这气势磅薄无可匹敌的杀意中!   山猪生满黑毛的手臂,齐截脱落,“骨碌碌”手臂滚动,停留在其余三名武夫的脚下,山猪兀自睁着滴血的眼,似乎不敢置信自己没了一双手。   “回去禀告你们王爷,他的狗把微臣的剑弄脏了,要加钱。” 第3章 . 微臣知道 其余三名武夫起……   其余三名武夫起身,大为震惊。   王爷曾评价此人疯子首辅,却没想到,疯到当堂断了一个副统领的双臂?不是说此人病重了半年吗?怎么瞧着他精神劲十足,三人又惊又疑。   陈妈和婢女抱作一团,吓得两腿哆嗦,站也站不起来。   崔管事进门,唤来三名小厮迅速地清理了残局,带惊恐过度的副统领去就医,仿佛无事发生,随即,他换上一副轻松惬意的笑容,朝三名武官伸手:“借一步说话。”   正厅中,灯火如走马观花,浮跃了无数个小星点儿,涌迸,环绕,就像那年,未婚的驸马为她在宫墙外放的烟花火炮。   玉察探手,想抓住什么,却身子落空,毫无支撑地朝后倒去,她清楚自己的身体,半年来疲于奔波,筋疲力竭,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加上心神忧虑,早就过度透支。   眼下失去了信念,那口气一散,她感到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陷入昏昏沉沉。   身子没有撞上冰冷的地板,而是一个温暖的胸膛,那一瞬间,她以为回到了宫里,大家围着熏香火炉,热热闹闹的一家人。   玉察最后一眼,抬头,看到了那张从不敢直视的脸。   小时候,娘娘们抱着玉察,说起游澜京面容扭曲可怖,三头六臂,身长九丈,一口能吞吃下一座小金山。   哥哥们说,他能喷出一条火龙似的光焰,把四书五经都烧干净。   可是,眼前的游澜京,分明一点儿也不吓人。   猩红的纤尘不染的衣袍,带着柔软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没想到……他这样俊美,美好得如庭阶前孤自生长的芝兰玉树,五官工整深刻,带着萦萦绕绕的佛性,鼻梁上一点小红痣,更增妖异,恍恍惚惚间,以为是紫云峰的山神。   那么温暖的身体,有那么一副冷酷的神情。   “咦,这位姑娘,你怎么,主动朝我投怀送抱?”游澜京忍不住弯起嘴角。   地上的陈妈再次大吃一惊,自小看着长大的首辅大人,竟然也会笑?   他的话语中是满满的溢出来的笑意,既温柔又小心翼翼,像哄小孩儿似的,雪峰上万年的冰层也会融化,永恒的黑夜也会破晓,天,亮了,他眼睛里的光,也亮了。   “那,我便不客气了。”   仿佛一个天真童稚的少年,拿到了心心念念的吃食,他的手,从来不曾发抖,拿笔的时候行文沉稳流畅,握剑的时候,杀伐果断从没有一丝颤抖。   现在,他的五指慢慢弯曲,按住了日思夜想的姑娘的肩膀,竟然抑制不住地抖,那般谨慎,稍带了羞涩,仿佛握着稀世珍宝。   从来不信神佛的游澜京,第一次以为是菩萨显灵。   “都说世事常不遂人愿,可我今日,竟然心愿得偿。”他低声在玉察耳畔呢喃。   发丝微拂,呼吸温热,摩挲得痒痒的,真是令男人欲罢不能。   “嗯……”意识朦胧中,玉察无意发出了低低的声音。   这娇柔的闷哼,好似一声惊雷,好似一颗火星,一路蔓延,点炸火药桶,他瞳仁中有熊熊大火在燃烧。   玉察感到自己被打横抱起,那人的动作轻若无物,仿佛一丝一毫都不愿意伤害她。   走过一面面雕花山水屏风,穿过层层帷幔,踏过柔软的地毯。   玉察的头枕在软玉枕上,熟悉的松子百合香,噼噼啪啪的银碳在燃烧,在身子再次落空时,她惊醒,一伸手,死死地拉住了帐带。   她惊恐如小鹿的眼睛,畏惧又无措,清澈如山寺三春里最头遭的山泉水,倒映出眼前男人深不见底的欲望。   好一双动荡心神的眼睛,她是顺从匍匐等待人抱养回家的猫儿,被捕兽夹伤到了的小狐狸,激发出男人最强烈的保护欲,而她自身,对这天真的诱惑力浑然不知。   “让我猜猜,你来是做什么的。”他想近身,摸一摸那张牵动内心惊涛骇浪的脸。   “总之,你肯定不是来见我的。”他牵起一丝笑。   “首辅大人,皇弟……皇弟的病到底如何了,您常常进宫,一定知道实情。”她的语气接近卑微的乞求。   “他的病?我也为你病了半年,不问问我吗?”   玉察不敢反抗,生怕惹恼了这尊魔头,方才他挥剑溅血的一幕,在心头深深地刻上了嗜杀的烙印。   他却忽然轻声笑了:“哦,对了,你才不知道我病了。”   “是微臣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公主从未将我放在心间,公主不在乎,甚至怕我。”   他兴致勃勃地瞧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手下却没有停,肆意地揉捏着她白嫩的脸蛋儿,挤压揉搓,这是想了无数遍的事情,真实的触感,竟然如此美妙。   真是令人爱不释手。   “你怕我,有多怕?”他挑起半边眉毛,顿时邪气凛然,猛然凑近她,就这样挤进玉察的瞳光里,男人极致的英俊瞬间扩大了数倍。   两滴泪,“啪嗒啪嗒”地打落在游澜京的手背上,真凉,打得人心疼。   玉察怕他,打小就怕。   在书房,他教皇弟读书时,会低头看自己写字,温热清甜的气息,手指尖无意的发麻触碰,宫宴上,她能感受到,来自后背的那道炽热又克制的视线。   他屡屡在朝堂上排挤打压自己的未婚夫,未婚夫出身清贵世家,为人刚正不屈,他便发动派系对他构陷攻讦,雪花般的弹劾,最终将他贬去了一个荒凉之地戍守三年。   还有,太多太多了……   玉察被他弄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矜贵娇养的小公主,这半年在外头是怎么过来的啊,游澜京面色因她而万分动容,虽仍是一副冷冷的样子,却不自觉下手轻柔许多。   她竟然主动扑身前来,死命地攥着他的腰带,抬头,发丝凌乱,眼眶泪花儿打转,一副惹人垂怜的模样。   “求求首辅大人,帮我给皇弟传个话儿吧,我只想知道阿弟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见他们一面,只有首辅大人能做到了。”   “求求大人,让我见见阿弟……”   她不肯松手那根腰带,仿佛这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是根毒草。   游澜京眼底带了促狭的笑意,他细心妥帖地伸出手,玉察刚想躲,却不敢躲,任由他为自己拂好鬓边的青丝。   “民间传言我与王爷交往甚密,是与他一党的。”   “民间传言我狼子野心,谋逆之心不是一天两天了。”   “小公主,你不怕吗,就这么大胆地来找我了?”   玉察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下流,断了线的珠子,她带着哭腔轻声说:“若是首辅大人要将我交给皇叔,我……认栽了……”   男人的一声轻笑,玉察一声惊呼,已被推倒,两人气息贴近,他把玩着少女的发丝,深深地嗅了天然体香的气息。   “我哪里舍得。”   “知道我梦这一晚,有多久了吗。”   “三年又三年,终于,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们了。”   玉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男人要做什么。   此刻,她真觉得自己如待宰羔羊,要如何抵抗?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按倒他,论身份,她一个流亡公主,朝不保夕,生杀大权都握在他手中。   “微臣再僭越的要求,你都能承受吗……“   他的低声喃喃,仿佛有某种魔力,每一字落下来,蚂蚁在肌肤上啃噬的痒痒。   未知的恐惧,席卷玉察的心头。   自从勤王军入京,她的人生就如失控了的马车,这一年,她本该与未婚驸马完婚,她的驸马,是一个家世高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   绝不是这般罪恶滔天的权臣!   男人想要什么,她明白了,她未经世事,尤其是要与一个大魔头行事,更让她战栗。   她的身子在发抖,用细微的声音,做出最后倔强却徒劳的挣扎。   “本宫……是亲封的顺宁公主……”   “微臣知道。”   “你今日折辱我,来日……叛事平定,我……一定让皇弟砍了你的头。”   “微臣知道。”   “游澜京!你不要命了……”   她哭着声嘶力竭喊出这句话,却惹出男人更大的兴致。   “微臣,知道……”   他按住了玉察像小猫一样毛茸茸的脑袋,慢慢,往下……   满窗倒映出帷帐下人影幢幢,庭院,雪簌簌地坠落。   崔管事靠在庭柱前,不时被屋子里发出的声音惊醒。被浪翻滚与少女的哭泣声,几乎断断续续到天明。   “大人这病,好得可真快啊。”崔管事嘟囔了一声。   第二日,晨起。   日头明晃晃地斜进窗棂,枝头喜鹊惊飞,室内静谧祥和。   盛京城,此刻最心情最好,最欢喜的人,便是游澜京了,心愿得偿,他心满意足。   他一手支撑着头,宽大的肩头替她挡去强烈的光线,少女被折腾了一夜,还在沉沉熟睡中,脸颊上仍然是未干的泪痕。   本来不想使她过度劳累,谁知,就像长期处于饥荒的人,面前摆了一盆香味四溢色泽诱人的红烧肉,他如何能克制住浅尝辄止?   这一切,是梦吗?美好到不真实,他几乎不敢相信,这雾霾沉沉的一生,会有这样的幸运时刻。   觊觎已久的小公主,现在就躺在身边。   那探在半空中的手指,想前进复又退缩,害怕戳破眼前的一切,向来无所忌惮的首辅大人,鼓足了勇气,手指触碰到她的睫毛。   她在梦中仍皱着眉头,睫毛像蝴蝶,在指尖颤了一颤,梦中的自己,仍然在欺负她吗?   玉察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4章 . 她会回来的 她不敢转过身……   她不敢转过身,生怕一动便牵引出更大的波涛狂澜。直睡到胳膊都酸了,无奈身旁的男人仍然饶有兴致地观察她,似乎怎么都看不够。   终于,玉察一转头,迎上了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想起昨夜,她不禁脸上倏然升起红晕。   脸红的小公主,真是娇憨动人啊。   “首辅大人,何时能带我见阿弟一面。”她的声音细若蚊虫。   他将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在自己胸膛前。   “下个月,天子亲耕,祭祀先农,晚上行宫里头设宴,你要是听话,我或许将你带在身边,让你跟皇上偷偷见一面。”   听到具体的日子,玉察眼前一亮,只觉得对方的大手掌,将自己攥得更紧了,他掌心粗粝,温热感连绵不绝地传来。   “那,我便与大人约定下个月见面了。”   她将手抽出来,游澜京一愣,那双眼此刻并不像是深谋老道的政客,反而携了几分少年气,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受伤,像水中破碎的明月。   “公主,不留在微臣府上?”   她哪里敢看他一眼!   玉察起身,面色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她简单穿了衣裳,不顾未绾起的头发,慌不择路地逃出门去。   她走得踉踉跄跄,身子软弱发力,两腿酸累,险些在路上撞到了崔管事,崔管事瞧见她那副初经人事,泪眼汪汪的模样,不禁怜惜。   “姑娘,外头兵荒马乱的,你要到哪里去?”   崔管事充满疑惑,首辅大人竟然没阻止?何曾见过虎狼会放跑鲜嫩的小羊羔,这可奇了。   “她会回来的。”   “她会万分沮丧地回来,然后乖乖听我的话,任由我摆布。”   一道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   崔管事一抬眼,看到了那张冷峻的脸,眉眼生得温润如玉,眼底却如万丈深渊,从不曾出现过一丝裂缝的冰川。   他心下微微叹气,自家大人在朝堂上也是这般,先放一子,诱敌深入,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待到对方有所察觉,四周已经杀意四起,温水烹蛙,局势永远被他牢牢掌掌控。   直到见了李姑姑,玉察才松了一口气。   李姑姑从昨日直等了一夜,虽然被接入府中,但是这一夜,每每问起玉察的去处,崔管事总是支支吾吾。   到底怎么了?她心中越发焦灼,有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想法,莫不是首辅将她交给了叛军?   这是她想到的最坏的事情,殊不知,在玉察身上发生了了更加如噩梦一般难以启齿的事。   李姑姑小心谨慎地问:“姑娘,可见着首辅大人了?”   玉察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只对她温柔笑着的煞神,她点了点头。   “首辅大人可答应了?他怎样说的。”   晦涩的话语凝滞在唇舌间,这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清甜的气息,谁又能知道,喜怒无常狠毒阴戾的首辅大人,尝起来竟然是甜的。   “他很好,待我温和有礼,不曾……僭越,他说会帮我的。”   李姑姑终于像吃了颗定心丸,拍了拍胸脯,顺过来这口气,她笑逐言开:“没想到,平日里首辅专权独断,党同伐异,竟然暗地里是个肱骨清流,还好他惦念着先皇的恩德,不至于苛待公主。”   越说,玉察的眼眶越发酸,她拉住了李姑姑的手:“姑姑,我们快走吧,我……我不愿待在这儿。”   李姑姑在宫中历练多年,通晓人事,世情豁达,瞧着小公主的脸色,只一眼,心头突升不好的预感,似乎意识到了怎样一回事。   可是她也不敢追问,无论怎样旁敲侧击,公主仍是红着耳根咬紧牙关一句话不说。   她不敢猜,或者不愿意去猜,从小满宫人哄着捧着,生怕化了的公主,竟然昨晚,宛如被碾碎的梨花。   那是要掉脑袋的!是什么样疯狂的人才敢做出这种事。   “好,我们不待在这里。”李姑姑心情复杂,此刻恨极了游澜京。   在将当朝首辅在心底痛骂十来遍后,李姑姑带着玉察,出了魏紫巷子。   盛京之大,两个人,又可以去哪里呢?   游澜京笃定了她会灰溜溜地回来,因为他知道,玉察丝毫没有生存能力,如果说之前半年,还可以将一块银子掰成两块用,现下,贱卖了最后一样祖母遗物后,她的兜里已经比西北风更干净了。   纵然李姑姑在盛京颇有人脉,可如今,这些人脉,她敢去用吗?面对巨大的利益,无法衡量人心,李姑姑不能去冒这个险。   再便是做些糊口的生意了,市集中到处是勤王军在清查,两人已经躲避不及,哪敢露面,无疑,将这条路也堵死了。   再苦,再累,也不过是回到这半年的日子罢了。   晚上,宿在破旧野庙,白日,趁着勤王军换岗,去周家粥厂,领一碗稀薄米粥,这半年来,已经在勤王军的搜查中,折了从宫中一同逃出来的小康子、桃儿。   李姑姑自从领了命陪伴公主,便做好了横尸荒野的准备,此刻,她心头浮现浓浓愧疚,公主是天家骄女,她的人生,本该顺风顺水与驸马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倘若那晚,自己能阻止她去找游澜京,就好了。   这块美玉,被那名出身罪籍,名声败坏的权臣污染,罪该万死。李姑姑痛恨自己的无能,没有守住对主子的承诺,此刻她灰心丧气。   玉察察觉到她的心绪,纵然那一晚对于她是个噩梦,她仍然软语宽慰李姑姑。   “姑姑,不要想了,首辅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坏。”   “我肚子饿了,瞧着人少了些,我们偷偷去取粥吧。”   李姑姑擦干了眼泪,重重应了一声。   两人混在难民群中,玉察早换上了灰扑扑的粗布衫,粗麻污布难掩国色,李姑姑又给她裹上了头巾,直将大半个脸蛋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流转美目。   周家赈灾布施的善坊旁,再隔一条街,便是久负盛名的朱雀大街。   只有新科状元郎,才能从这条街,骑高头大马,仪仗拥护,一路直入宫门,觐见天子!这是无上的荣光。   玉察腹中饥肠辘辘,微不可察地发出两声“咕咕”,这让她迅速脸红,从前在宫中,规矩极严,上位者不可发出粗鄙之声,她又何曾饱受饥饿之苦?   “状元郎来啦。”   “让开,让开,快去朱雀长街瞧状元郎喽!” 第5章 . 过来 若在往常,玉察一定……   若在往常,玉察一定是头一个去凑热闹的,而且,必定在极佳的幽雅位置。   她喜欢看这些烟火气的人间好风光。   现在,她只想避开勤王军的搜查,尽早领到一碗薄粥,什么才貌双绝的状元郎,不如填饱肚子增一两分力气重要。   眼前的景象颠倒、旋转,已开始眼冒金星,玉察揉了揉眼睛。   “据说那位新科状元郎,是李太师的独子,果然生得龙章凤表,丰神俊朗!”   “咦?李太师的儿子,那岂不是……岂不是顺宁公主的未婚驸马?”   “唉,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状元夺魁之日,就是与公主完婚之日。”   “别提啦,顺宁公主现下生死未卜,我看勤王军日日挨家挨户地破门搜查,公主说不定,早就一缕芳魂埋在乱葬岗了。”   骤然听到李游这个名字,玉察的瞳仁有瞬间失神,单薄如纸的肩头,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过往,好似已经过去好久了。   竟然……是他。   这一日,朱雀长街人声鼎沸,众人摩肩接踵,连成一线,踮着脚,望向缓缓骑马而来的仪仗队。   状元的游街仪式格外盛大,或许是这些日子,压抑的管制下,难得的万人参与的仪式。街道两旁,阁楼上,簪花着裙,面纱拂面的少女们,无不偷偷移开扇面,目光自缝隙透过来,瞧着状元郎的好模样。   这样桃杏芬芳的繁盛景象,好似一日看遍盛京花。   谁人不艳羡李状元,他自小生在清贵世家,前太师的唯一嫡子,自小博闻广记,聪敏毓秀,又早早与顺宁公主定下婚约,可谓天之骄子,人生得意至极,只欠一次科举。   因着太师为了避嫌,令他在二十岁之前不许科举,这一年,太师退位幕后,状元之位便成了他的探囊之物。   可惜,今日,一切物是人非。   高峻的白马上,清逸伦绝的男子,左肩与右肩各绣了团蟒,胸前亦是用金线穿织的团蟒,艳丽的大红色,并没有压过他的清冷不可犯之气。   “状元来了!”   随着这一声呼喊,人群涌动,不由得追随状元的步伐,朝西涌去,一时间,踩着脚的惊呼、妇人的叱骂、幼童的哭闹、少女的吸气,此起彼伏。   一双双年轻稚嫩的眼睛,充满爱慕地望着状元郎,即使她们知道,此生都不会与他有任何牵连。   与他有牵连的那位公主,如今倒是落了个凄惨下场。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状元在朝中也不好过,十五岁时被当今首辅游澜京发动派系打压,无数道弹劾折子,将他发落去偏远之地。   这位首辅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老太师是他的恩师,他反而万般催折恩师的儿子,直将老太师气病了,辞下所有职务退居府中。   不知,他到底与李状元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如此看他不顺眼。   三年戍守偏凉的境遇,不仅没有摧毁李游刚直清静的心志,反而,将他磨练得更加百折不催。   普天之下,他只想得到一个人的目光,偏偏,今日这个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人间世事,悲哀之至。   年轻的状元,脸上丝毫没有喜悦之色,只是无尽的阴霾、沉重,他的眼神无比坚定,此次回朝,一定要找到公主!一定要扳倒王爷与游澜京,拨乱反正!   多如蝼蚁的老百姓中,藏在粗木麻衫下的那双眼睛,泛起了泪花。   离宫之后,这是第一次见到故人,玉察年幼时懵懵懂懂便定下婚约,男女之情倒谈不上,李游对于她来说,是温柔至极的大哥哥。   一瞧见他,就想起了从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一同想起了娘娘们、皇弟……   和风煦煦,猎猎酒旗,酒楼之上,她一眼望见栏杆内,雅致小桌上,坐了一个人。   无比熟悉的身影,瞳孔皱缩,喉头窒息,一瞬间恐惧袭上心头。   在人生美好的时候,总有那么一道视线,毒蛇一样,蔓延攀爬在玉察浑身上下,从头顶,到胸前、再往下……展露无遗的欲望。   那人端坐在对面的酒楼二楼,身后一拨护卫簇拥,崔管事垂首妥帖地侍奉在身后。   他一身乌黑华服,用的是异国进贡,一年才得了一匹的昂贵料子,暗银的鹤绕青莲纹样,由五十个徽州绣娘日夜赶工,在日光和月光的轻微照射下,浮光跳跃,如清波碎银,举止间圈圈涟漪,美不胜收。   游澜京的右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哒哒哒……”   男人怡然惬意的神情,仿佛置一切云淡风轻,唯独看向她的目光,暴露了阴鸷。   隔着喧嚷人群,隔着繁丽长街,两人对视了一眼。   游澜京右眉微挑,眼底火热的笑意,一遍又一遍,提醒着玉察那一晚的遭遇。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阴魂不散。   玉察的心头涌上一阵绝望,差点脚一软,跌坐下去。   游澜京放下折扇,朝她伸出一根手指,勾了一勾。   他的嘴角噙起悠然的笑意,张口说了两个词,轻得完全听不见,但是玉察知道他的口型,是在说:“过来。”   不,玉察几乎浑身战栗,咬紧了牙关,她绝对不要过去,绝对不要再次落入他手心。   逃!脑海中倏然响起这个念头,她几乎不敢再想起其他,哪怕腹中饥饿难耐,哪怕腿软得一丝力气也无,甚至还因为昨夜宿在破庙,染了风寒,额头,火烧火燎地烫,大脑晕乎乎的,连脚下踩着了什么都分不清。   她只有一个想法——逃!   李姑姑呢?玉察要先找到她,方才李姑姑在粥坊旁等她,可玉察再次回到这里,却遍寻不见,玉察心急如焚,姑姑究竟去了哪里?   剧烈的喘气,眼花缭乱,晕眩感越发严重,炙热感遍布全身,她扶住额头,猛然按住了一旁的木车,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抓住宫人李氏了!”一声兴奋的喊叫,撕碎紧绷的那根弦。   玉察仓皇回头,只见酒楼上,男人定定望着她,无声的口型,逼迫感猛烈推进,威势更甚。   “过来。” 第6章 . 熬鹰(一) 晌午,刺目的……   晌午,刺目的日头,晃花了人的眼。   新晋状元李游的脑中,心电感应一现,浑身升腾熟悉的感觉,似乎,在世人纷沓而至的目光中,有一道格外的特殊的视线。   他顺着那道目光看去。   服饰各异、发型不一的围观老百姓中,有一个粗布头巾裹了脸的女子。   她转过身,只留了个纤瘦背影,竟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不待李游细看,女子仿佛归海的鱼儿,瞬间,湮没于人群中。   “公主……”刹那间的失神,李游不知为何念起这个名字。   他有一种直觉,那名女子是公主!   可是,她为什么消失了,如同人间蒸发?李游心急火燎地在一排排百姓中,寻找那个背影。   百姓们只见到,原本该按时入宫,接受敕封的仪仗队,停了下来,凝止不动,状元立即下马,痴心妄想地寻找一个眼熟的背影。   这等待令所有人焦躁不安,口干舌燥,状元郎这是怎么?着魔一般,不惜下马耽误时辰,似乎在寻找什么。   酒楼,粥坊,两点一线。   玉察感到自己是一张极力想挣脱束缚的风筝。   那根纤细的线,越过一整条街,越过人群的头顶,握在酒楼内那个男人手中。   这根线坚韧无比附了魔,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男人想放就放,想收就收。   李姑姑被抓住了!抓她的并不是勤王军,而是首辅的护卫。   玉察很清楚,如果她没有如男人的心意,李姑姑下一刻就会被交到勤王军手里,游澜京绝对做得出来。   这些天,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那只窥伺的红月之眼,从来没有落下。玉察感到命运被玩弄的深深无力感。   一步、两步,拖着沉重疲惫的步伐,她上了酒楼二楼,冷冷望着凭栏远眺的男人,游澜京起身,转过头。   他咧开嘴一笑,竟然是发自内心的舒心。   这一笑,驱散了他眼底阴冷的绵绵春雨,只有见到玉察,他眼底的光才会亮起来。   那点光,焕发了因五官深邃而产生的阴影,仿佛画龙点睛,这张俊丽如画的脸生动起来,不自觉令倒酒的小二看呆了。   此刻他是发自真心的快乐,笑得像个顽劣得逞的小孩儿,即使一切凌驾于玉察的痛苦之上。   “好巧,玉察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一定是……天赐的缘分吧。”他笑吟吟地伸展开手臂,仿佛在等一个美人入怀。   玉察没功夫回应他做作十足的开场白,她心疼地看向一旁,被侍卫牢牢扣押的李姑姑。   “游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   一字一句,玉察的泪珠摇摇欲坠,她这副强忍眼泪的姿态,令男人怎么也看不够。   李姑姑两鬓苍白,红着眼,大声朝玉察道:“姑娘,您快走吧,我们本来就是毫无关系的人!”   随着游澜京轻轻一瞥,侍卫蛮横地捂住了李姑姑的嘴,只剩了呜呜的哭泣和含糊不清的话语。   游澜京冷漠的话语,传入耳中。   “宫人李氏,私自携顺宁公主出宫,死罪当诛。”   李姑姑咬破了侍卫的手,侍卫吃痛放开了她,鲜血淋漓中,她冷冷一笑。   “老婆子早就不想活了,任由大人处置!”   李姑姑看向玉察的眼神,顿时柔和起来,她的语气,像幼时给摇篮中的小公主唱童谣,那么耐心。   “姑娘不必再多说,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一切……都是不值当。”   玉察含泪笑着朝她摇了摇头。   前日,游澜京当众砍了副统领的手,可是这两日,不仅没有传来皇叔与他决裂的消息,反而有坊间传闻,游府与皇叔联系更加紧密了。   “我有一问,首辅大人,您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她静静问。   男人好整以暇地支起头,似乎等待着她的反应。   “公主站在哪一边,微臣便站在哪一边。”   “微臣,喜欢站在公主的身后。”   他故意将话音咬得奇怪,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被他故意模糊的唇舌音,弄得一片泥泞,旁人还未听出弦中意。   玉察虽然自小单纯,对世情一窍不通,但是她心性通透,眨眼间便联想到了他曾经做过的混账事。   苍白清瘦的脸蛋儿,瞬间染上一层红雾,羞得她手足无措,当场愣在原地。   遣散了众人,游澜京似乎有话要对玉察说。   “微臣平生最爱钱,亏本的买卖,微臣不做。”   玉察的眼眸瞬间燃起希望,她急忙脱口:“只要叛乱平定,我定会替你,向皇弟讨来恩赏,黄金万两,封侯封邑,皇弟是天子,天下什么都是他的。”   游澜京懒懒地抬眼:“晚了,微臣现在,并不想要钱。”   他忽然欺身过来,身量极高,遮住了明晃晃的日头,似乎要将她一同拉入沉沦的无边地狱。   “你所说的,王爷都能给微臣,公主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优势所在。”   “只有你能给王爷给不了的东西,不是吗。”   他捏着玉察的下巴,扳指冰冷生硬,硌得玉察生疼,他像摩挲打量着一件珍藏,眼底尽是赞赏。   “自公主恩赏了微臣,微臣日夜不寐,上朝时,议事时,心中所想,脑中所现,你可敢猜一猜?”   那无边无际的罪孽欢海,倘若说出来,他真怕吓坏了她。   玉察惊惧地连连后退,眼前的男人,褪去了谦谦公子的外表,是露出獠牙的魔神。   自尝过了玉察的滋味,他便食髓知味。   脑海中疯狂的念头此起彼伏,每一晚,每一晚都想毫无节制,放任意志力决堤。   他拉过少女纤细的胳膊,一把拽过,按着她的头,伏在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头发的少女香气。   比金钱与权势更令他欲罢不能,朝思暮念的,是小公主那具柔软的身子,求而不得。   馋,十分馋,几乎被这个念头折磨疯了。   要如何让瀑布逆流,滔天洪水乖乖退回堤坝中呢?   “想见他们吗?你还做得不够好。”   “吃了这半年的苦,公主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您总是这样一意孤行,令微臣十分难办。”   他蛮横地一再近身,逼迫得她退无可退,只能,紧张地贴在窗前,毫无缝隙,瑟瑟发抖。   明明是初春,却已闷热得满头大汗,气息汇合、相融,一点点地侵食着她所剩无几的空间。   她一失手,打落了一盏瓷瓶。   “咣铛”一声惊响,自尊也碎成了无数片残渣。   “那天,无情抽身离去的公主,垂钓着微臣一颗心,实在难熬,该怎么解决呢。” 第7章 . 熬鹰(二) 一滴清泪,从……   一滴清泪,从玉察的右脸侧滑落,被男人粗糙的指腹接住,不至坠入污泥中。   她娇小的身体,全然被他的身躯气息笼罩,任由那滴泪,被手指揉碎、搅合。   “为何……大人……我何时得罪您了,您要这样对我!”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玉察自问,平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虽然是拥有生杀大权的高位者,却始终宽厚仁慈,从未苛待下人,时常怜惜贫苦,发放赏赐,人人都道她是最好说话的,满宫风评极佳。   她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这个男人要对她咄咄逼人,如冤鬼报应一般纠缠不休。   她不明白,不能明白!少女眼眸中那点明丽流动的光芒,熄灭成灰。   四季停歇轮转,寂寂,无神又涣散。   她已是泪流满面,泪水儿仿佛怎么也流不够。   眼底红红的,是受惊的小兔,哀怨、怨怼,畏惧,连呈现在眼中的负面情绪,也如此美丽动人。   她正抽泣着,肚子不合时宜地抱怨起来,提醒她胃中空空,已饿过头了。   一瞬间,那坠着泪珠的小脸儿,瞬间燃起漫天火红云霞,她羞郝万分,无地自容。   从前满宫上下,谁不惦念着她喜欢吃什么,每日流水般的精致点心伺候上来,尝过一两口便撤了,哪知道落魄至今,连一口清汤薄粥都是奢想。   玉察又饿、又累,实在疲于应付这个餮不知足的男人,这张羞红的小脸蛋,却还要做出一副倔强不低头的模样,不愿令人看轻。   那只欲探索一番的邪恶之手,微微凝滞在半空。   良久,玉察感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笼罩在身前的阴影,散去了。   她猛然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顺着墙壁,娇软无力地跪坐下来。   “饿了?”   游澜京懒散靠在黄花梨交椅上,从盘中拿出一个热腾腾包子。   这包子做得实在细致,雪白晶莹,白玉似的剔透,从外头可以一眼瞧见里面的肉馅儿,光外皮便十分费工夫了。   他朝跪坐在地上的玉察,径直伸出了手,手上包子香气四溢,令玉察不禁咽了咽口水。   这个时候,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包子,该多好啊。   玉察的瞳光重新汇聚,她想别过头抵抗一番,可是瞳光不停跳跃、闪烁,呼吸声强烈,在心底的挣扎间,逐渐,清晰可闻。   渴望、纠结、痛苦,她像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儿,尾巴微微动了一动。   男人兀自不动,只往前伸了手,等她主动从对面过来。   “吃吧,公主。”   他一向极有耐心,是老道的食物链捕食者,可以等她很久很久。   游澜京和善地勾起了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钩织了一张甜蜜的网。   对于玉察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一瞬间的放空失神,膝盖怯怯移动,一步、两步……慢慢地,那只手伸出去,几乎就要触到包子了。   手指在触碰包子表皮的一刹那,最先触碰到的,竟然是男人温热的手指。   体感一丝热流钻入指缝,那是属于游澜京的温度。   玉察的手骤然回缩,理智令她悬崖勒马。   不能再往前了!往前是万丈深渊,是天塌地陷的陷阱。   玉察猛然一抬头,迎上男人阴霾密布的目光。   他背着光,日光从他身后透过来,划开一道光与影的分界线。   飞眉入鬓,携了凌厉与俊逸,眼底仿佛压着一条吞噬一切的黑磷巨蟒,怒意昂扬,却始终镇在波澜不惊的江河下。   这双眼眸水色,原本美如落日长湖,壮阔秀丽的绝佳风光。   现在,黑云压城城欲摧。   惊雷,即将要炸开了。   “状元,有什么稀罕的?”   这道声音毫无感情,轻轻掷落下来,却溅起一池水花,砸得如平地惊雷,电行雷掣,金星四散,令人心惊胆颤。   包子被他随意一扔,骨碌碌滚落在玉察的膝盖旁。   游澜京起身,缓缓站在窗前,手掌覆在额前,眯了眼。   “公主,你说,状元很稀罕吗?”   玉察的膝盖已跪得酸软无比,麻感如电流,遍袭全身,可她一动不敢动。   她咬紧了下唇,死死的,几乎要渗出血,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   窗外,朱雀长街前。   错愕交加的人群中,新晋的状元郎李游,正失魂落魄苦苦寻找着貌似公主的身影。   他不知道,公主就在距离他五十米外的酒楼二楼,正委顿在仇敌游澜京的脚下,饱受痛苦。   游澜京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这个移动的小黑点,一点点变冷。   黑色的瞳仁晦暗如一连下了三个月阴雨的天空,是无人踏足的死亡之湖,连一只蝴蝶飞越,都会被神秘的漩涡卷裹,坠毁。   这股平静的杀意,就像……在注视一个死人。   他说得越不在乎,语气越平淡,滔天的不满与仇视就越呼之欲出。   玉察隐隐约约意识到,即将发生很坏的事情。   “不稀罕,不稀罕……”   玉察急于解释,她扑过去,拽住了男人的裤腿,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什么。   然而男人破天荒地没有看他。   游澜京依然静静地望着,长街上寻找公主的状元郎。   分明敕封的时辰已迫近,状元郎无奈跨上了马,却没有丝毫前进的意思,他依然在踌躇,在徘徊。   状元郎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等待公主一闪而过的身影,再次重现。   游澜京抿起了嘴角,眼底笑意冰冷。   “看到了吗,公主,他在找你。”他缓缓抬起了手指。   “看他找得这么可怜,唉,微臣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你是不是,更恨微臣了。”   “不是的……不是的!”玉察的声音嘶哑。   “大人,我们回府吧,我什么都听您的。”   玉察擦干了眼泪,拙劣地做出男人喜欢的笑容,此刻,她心神不宁,万分慌乱,只祈盼男人能收手,今日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   李游在朱雀大街上多停留一份,死神就离他越近一分。   “不好。”游澜京拒绝得干脆利落。   玉察的后颈起了鸡皮疙瘩,她这下真的怕了,冥冥中有预感,游澜京即将做些什么,大难临头的恐惧感震撼着她的全身。   在于他的接触中,她逐渐了解游澜京的脾气,这个男人表面清风明月,实则心思阴郁,城府深重,最是胸怀狭隘,锱铢必较!   从方才起,他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都指向了一件事,一个人。   游澜京深谙官场,行事老道,他不会明晃晃地摆出来,而是收着掖着,这绝不是善罢甘休,而是风浪再掀,毒蛇暴起的前兆!   “你盯着他看了许久,状元,真的很稀罕吗?”   一向从不废话,阴沉寡语的首辅,将这个问题重复了第三遍。 第8章 . 熬鹰(三) 游澜京终于低……   游澜京终于低垂着一双眼,瞥向了伏跪在地,苦苦拽着他裤腿的少女。   男人长长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瞳孔,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情绪。   “微臣,是大魏唯一的文武双状元,怎么没见公主,多看微臣一眼?”   “一直以来,公主的目光,总是被他人夺走,给予微臣的,一丝也无。”   “原来如此。”玉察的眼泪,啪哒啪哒地打落在男人的鞋履上。   “你一直怪我,你怪我,怨恨我,为什么不冲我来?”   她红着眼,强忍着心底的畏惧,竟然敢抬眼那么定定地望着他,一丝也不晃神,这么大胆地质问他。   游澜京听完这话,俯下身,凑得那样近,似乎睫毛倾覆间,会落在玉察的脸颊上。   玉察透过男人深邃无底的眼眸,看到了冬日的肃杀。   他轻轻捏了捏玉察的脸颊,慢悠悠开口。   “公主,微臣怎舍得怪你,要怪,就怪他勾引你。”   骤然听到这话,玉察的喉头咽止。蓦然,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手死死扶住窗框,半身探出来。   从她的喉头,涌出最惨烈的喊叫。   “李游,跑啊!快跑!”   长街上,状元李游猛然抬头,熟悉的声音在不远之处炸开。   他迅速回头,却见酒楼之上,一片空荡荡,似乎无事发生。   玉察被按回窗内的墙壁上,阴影重新笼罩上来,她扶住木架,瞳仁满是惊恐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他要做什么?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游澜京的左手,单手持弩,袖中□□制作精良,刻满了九头相柳肆意吃人的可怖纹样,填金嵌玉,可单手开箭,瞧着是个小巧的玩意儿,杀伤力令人瑟瑟胆寒。   因为这箭头,是带着沟槽的放血箭。   因为开箭的人,是游澜京。   他缓缓移动箭头,对准了长街上的李游,袖袍猎猎,被风吹得鼓起。   杀意蓄势待发,绷到了极限。   玉察心下一狠,舌尖顶出来,咬住了男人的手指。   起先,她不敢咬,怕咬重了更惹得男人发怒,这一迟疑,酥酥麻麻的温热感,传到了游澜京的心头,以及……   少女不知,这一咬,可咬住了男人的命门。   有什么不得了的怪物,怒然冲破了湖面的禁锢,不兴风作浪一番,很难收场啊……   他有些惊讶,随即勾起嘴角,一根手指蛮横地闯进玉察口中。   终于,她闭上眼,牙齿一咬,随着一声闷哼,指尖,腥甜的血液直冲脑门,热乎乎地流进她的口中。   她咬得狠,可男人的血,柔柔地在她唇舌间缠绕。   玉察口中鲜血淋漓,更衬得她唇红如点点花瓣,配上那双充满畏惧的眼睛。   “嘶……”   男人高高地看着,不自觉吸气,勾引得他欲罢不能,仿佛被咬的人不是他,反而担心血呛着了她。   游澜京的脸上,竟然连眉头也不皱,这疼痛令他心头暗自享受,哪怕是饮鸠止渴。   “公主的小口儿,真是令臣心神动曳,哪里都稳不住了。”   “可惜,微臣是大魏的神射手,向来箭无虚发。”   他衔着笑意,咬重了“神射手”这个词儿,同时,手指猛然一动,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乎冲进了她的喉咙。   竹子的清香与血的腥味,充盈在玉察口间,那搅动的手指,令她几欲干呕,可是男人的手掌堵住了她的嘴儿。   他左手持弩,此弩仅凭单手便可发出,随意一抬,箭头“嗖”地一声,仿佛一记凌厉的鞭子挥在空中。   放血箭破开风势,黑燕子一样,直直冲向长街上的新科状元李游。   他方才并无目视,只闲闲一举,凭着肌肉记忆开箭,这一箭精准地掠过百姓头顶。   “扑哧”一声。   准头吓人,强劲无匹的力道,没入李游的左肋。   文质端正的状元郎,瞬间被这巨大的冲击力,裹挟了朝前扑倒,直直栽下去。   一丝细细的血线,诡异地婉转连绵。   放血箭入身时,还不致死,但想弄出来,可得吃大苦头,非得剥皮开肉,那一整块儿都不能好了,十足的折磨人的法子。   长街,突如其来的第一箭,将人群弄懵了一刻。   片刻的震惊过后,便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尖叫。   “杀人咧!”   这声叫喊引起了连动反应,无数颗脑袋疯狂涌动,此前还风光无限的朱雀大道,如今已沦为魔神窥伺的地狱。   所有人都生怕自己落在了后头。   他们亲眼目睹了,上一秒还受人仰慕的状元郎,下一秒就被一箭贯穿,栽落如无风的风筝。   李游面色惨白,睁着眼,嘴唇颤动,血液从唇畔溢出,他的胸腔,止不住地剧烈咳嗽。   侍卫立即涌来,将李游团团围护住,他们背靠背,鹰隼一样的眼神,搜查着开箭之人的方向。   另一拨侍卫鱼贯而出,破门而入,确定开箭之人的位置。   必须找到此人!否则,这些护卫,有一个算一个,脑袋不保!   李游不是普通的状元,站在他身后的,是大魏有史以来最深厚的世家势力,是整个老太师遗留下来的清流文官集团。   无疑,这是一件性质严重的事情,甚至会动摇朝本,第二日,一定会掀起满朝激愤哗然,一拨腥风血雨要来了!   老百姓们沸反盈天,大呼小叫。   原本人挤人的街道,顿时一哄而散,争相逃跑,互相抓挠扯袖,痛骂声、跌倒、呜呜哭泣洋洋溢溢,连绵不绝。   死亡的气息蔓延,紧张、恐惧、不安,浓浓地充斥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知道,刺客的目标很明显,只针对状元郎一个。   但是,谁也保不住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万一这刺客一个手抖……擦着自己脑门儿……   “有人想刺杀状元大人。”   “到底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谋杀当朝新贵,借他一百条命也活不够!”   “此人当着状元的游街仪式上行刺,这是没把大魏的王法放在眼里。实在嚣张,实在招摇。”   “快去抓捕了这个贼子!”   “是啊,不抓住此人,难安民心,难振纲纪!”   此事,甚至惊动了禁卫军。   眼见禁卫军到来,百姓们感到稍稍脱离了危险,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无论查出来是谁,都令人毛骨悚然,此人简直是疯子,没有正常人敢在游街仪式时进行刺杀。   他们只知道,科举是国本,而李游是天子亲封任命。   刺客居心叵测,这是明晃晃地亮刀子,在挑衅一个王朝的根本。   是谁,跟状元郎这么有仇,又是谁,这么猖狂?   大家不约而同,只想到了一个名字,可他们心照不宣,没人敢把这个名字嚷出来。   如果……真是那个人。   他们忽然沉默了。   事件,已经失控到了他们不敢想象的范围,他们不敢接着想,如果真是那个人,究竟会发生什么。   恐怖的刺杀行为,已经无法以常理来胡乱揣测了。   此人的名字,仿佛是某种脱口即死的咒语。   一名禁卫军头领,抬头望了一眼,酒楼的二楼! 第9章 . 熬鹰(四) 玉察死命挣扎……   玉察死命挣扎开,头微微后仰,来不及哭泣,失神了片刻,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指,再次探入。   从她柔软殷红的唇瓣,撬开洁白整齐的贝齿,弄起怯生生又娇嫩无比的舌头。   这根手指实在又生硬又混账,伸展收缩间,晶莹的涎丝,珠子一样的泪水,落在唇角,混杂了血水,少女惊慌失措的目光投来。   她已经吓得不知道轻重,只顾心道,咬得他禁受不住,他就会撤开了吧。   少女天真,不知道哪怕她真咬断了他的手指,也不会撤开,绝不撤开。   公主恩赐,再痛,游澜京甘之如饴。   男人像冻到失觉濒死,眼前出现火光幻觉的旅人,就是不放开,贪婪地谋求这一份温暖。   手指被咬断又如何,他只会塞住她的嘴,逼她吞咽下去。   真正正正成为公主的一部分。   可惜,玉察还是差了这点胆子和力气去咬断他的手。   “公主,你累了吗?”   游澜京的脸上浮现出宠溺与阴戾,两种完全不融合的情绪,碰撞出扭曲的美感。   “那么,微臣要开第二箭了。”恶魔在说话。   他不急不忙地搭上弩,动作优雅得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欣赏风景。   “只是,微臣也不清楚这箭囊中,哪只涂抹了毒液,不如公主亲自挑选,能死在公主挑的箭下,李状元想必没有怨言吧。”   他一把握住了玉察的手,拉入怀中,逼她触摸进箭囊。   “我知道,剩下的,全都是毒箭,是不是……”玉察哭道。   她清楚男人操纵人心的狠毒手段,只能紧紧攥着拳头,不敢触碰那晃悠悠的箭翎。   游澜京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拨开,他握着她的手,循循诱导,一路往前,触摸未知的命运。   “放开我……”   无力反抗的少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她整个人满头汗水淋漓,脸色惨淡,像刚出生的小羊,潺潺弱水,被男人按在怀中,倚靠在他的胸膛。   正当他逼迫玉察之时。   “砰咚”一声巨响。   门被踹开,这一脚极狠,直踹得四分五裂,零落的木渣四散。   这名禁卫军头领携刀站在门前,是了,不会错,他可以确定这间屋子里的人,就是射箭的人!   崔管事听到巨响,迅速上楼,一眼瞧见门里,不再挣扎的公主,真好似一滩春水,伏在自家大人的胸膛。   空气好似凝固不动,一片死寂。   只有少女时不时的抽鼻子哭泣,以及男人粗重的呼吸。   她眼眶红红,分明哭过,小嘴微开,好似禁受不住般,生出无限的千娇百媚。   首辅大人一只手紧箍着少女身子,另一只手,正强硬握着她的手腕子,伸延、探索向男人腰身下面的……箭囊?   还好两人俱是衣冠整齐……   不过,两人这姿势,满室暖意蔓延的气氛,倒像是一拍即合立马行事,很难让不生出遐想。   少女娇小的身躯,梨花带雨的神情,与首辅大人的高大和冲天杀意,形成鲜明对比,令人心猿意马。   崔管事心下早已惊涛骇浪,首辅大人这回真是疯过头了,强占了公主不说,竟然当街刺杀状元。   他不由得暗自哀叹,大人您再看不惯李状元,也不能这时候动手啊,当着公主的面儿动手,更是错上加错。   首辅大人在朝堂上算无遗策,城府老练,杀伐果断,没想到在面对求而不得的女人,也会犯病。   崔管事这时倒真有些迷糊,那个暗恋公主好多年,日日不停歇寻找的首辅大人,与此刻以伤害取乐的男人,真是同一个人吗?   游澜京的心思总是如此令人揣测不透。   他是喜欢公主呢?还是不喜欢呢?   他是想要那颗真心,还是单纯地贪图公主容色呢?一切都与他的朝政立场一般,黑白界限模糊。   没法子,首辅见着公主,身子的病好了,疯病倒是加重了。   首辅眼中的深沉湖泊,逐渐荡起涟漪,散发野兽伏击的杀意。   眼见事态不妙,苗头逐渐不对,崔管事知道,他这是对贸然闯进的禁军头领,起了杀心。   为了救这个冒失的小头领一命,也为了事情不至于彻底失控。   崔管事跪下请罪:“属下罪该万死,没注意此人,扰了首辅大人清静。”   这名禁军小头领立刻如梦初醒,他心头一震,浑身不寒而栗,毛发竖立。   眼前的男人,竟然是当朝煞神游澜京。   他也是个心性聪明有眼色的,立刻俯身跪下,头勾得极低,一动不动,沉声道:“小人奉命追查刺杀状元的贼子,不想他躲入酒楼便销声匿迹,首辅可知道那名贼子的踪迹?”   “滚。”   游澜京平静地吐出一个字,眼底是不可探寻的威压。   “是!小人这就继续寻查,首辅大人乃朝廷栋梁,还望多生警惕,保重自身安危。”   小头领走出门来,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觉背上已沁出一层薄汗,凉意遍延,回想之下,才明白刚刚是死里逃生。   往日,只听闻过这个男人如何狠辣整治政敌的事迹,得罪了其他大人还有周旋余地,给这一位做事,却是脑袋别裤腰带上,万分提心吊胆。   今日在他面前,仅仅片刻,自个儿便真切地感受到铺天盖地的上位者之威,戾气、压迫感,如席卷的浪头,一拨拨逼仄过来,直打得人头晕脑胀。   在这样的威势裹挟下,人便如黑海上的飘零小渔船,慢慢地身不由己。   看来,刺杀状元的事,只有这位大人敢做出来了。   崔管事此刻也退了出来,见着小头领便发笑,笑得寒意森森。   不需要崔管事多言一句,小头领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他闭紧了嘴,心知肚明绝不能将此事透露出去,否则,明日日头照射在盛京的长街上,横着的便是他的尸体。   朝堂中的老狐狸们,眼皮一抬就能猜出来是游澜京做的。   大人物之间的暗流,自有他们去对付。   只是……回想起方才,在室内瞧见的那名少女,哪怕大半个身子被首辅掩在怀中,仅遥遥一窥探,真是生得仙姿玉骨。   难怪首辅大人将她当作个宝物似的。   价值连城的美丽孤品,任何男人都禁受不住想收藏起来,好好盘弄一番,权高位重如首辅大人,也不例外。   恐怕,也只有盛京城久负盛名的顺宁公主可与之相较。   这名女子……是什么来历呢…… 第10章 . 微臣,最喜欢贞洁烈女了 ……   “公主,状元郎好运气呢。”   游澜京低头在她耳畔轻声一笑,温热香甜的气息,仿佛在耳根子挠痒痒一般。   玉察一把推开他,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从游澜京的怀抱脱离,她便跌在了地上。   她捡起滚落在地上的包子,眼神盯着被破坏的大门,想不也想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她真是怕极了,总觉得男人转头就会杀了她。   玉察的眼神虚晃了一下,悠悠颤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轻松地踏出此地,离门,就差一步了。   胸膛,呼吸声清晰可闻,心脏,咚咚地跳。   门外还有崔管事,还有游澜京的护卫狗腿子,此刻,不见这些人的身影?他真的这么放过自己了吗!   抱着最后一丝美好的幻想,玉察的目光越发急切。   一道淡漠的声音,将一切都拉回来,狠狠扯碎了玉察的信心。   “走了,就别想看这封信。”   游澜京的声音既低又蛊惑,他从来是欲擒故纵玩弄人心的好手。   玉察怎么可能玩得过他?   什么信?少女的瞳仁皱缩,脚步,果然停了下来。   单薄的脊背,开始发抖,萧瑟可怜极了。   她纤细的手指,仅紧紧扶住门框,扣得指节泛了青白之色,瞳仁,晃得越来越厉害了。   空气像被无形的大手攥住,一点一点,堵滞、流失。她感到呼吸都不畅快。   玉察艰难地转过头,看到游澜京笑眯眯地拿着一封信,她看到了,皇弟的字迹。   那是皇弟给自己的传信!   “唉,微臣本想讨公主赏一个笑脸,谁知公主不喜欢,不领情,那么这封信,只是一份废纸。”   “烧了算了。”   他故作惋惜,简单说了两句,伸手便捻弄着那份信的一角,往桌上跳跃着火苗的蜡烛送去。   “不要!大人……”她惊叫出声。   玉察已记不清,那一刻自己是如何飞身扑过去,脑海中,眼底,只有那一封心心念念的信。   皇弟到底身子如何了呢?慧娘娘还好吗?皇叔有没有欺辱宫人,她们在宫里待得好不好。   对家人的思念堆叠了日夜,愈发深厚,令人忧心仲仲,坐卧不安,偏偏,皇城里传不出一点儿消息。   只要能听到一点儿消息,知道她们都安然无虞,玉察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烧的是她的手,她也不要信被烧卷一点儿。   游澜京最知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真是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命门。   没想到,半空中,被火舌啃咬的信封忽然转了个方向。   游澜京怡然自得地轻轻一侧身,便将信封抬高了几寸,是玉察够不着的程度。   她一下子扑进了男人预谋已久的怀抱中。   男人稳稳地扶着她的双臂,不动声色地前移,只想她再贴近自己,一点点,再一点点。   游澜京轻声叹息:“公主,这是你第二次投怀送抱了。”   “你一人孤身在外,微臣实在不安心,倘若公主有什么闪失,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玉察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跟你在一块儿,我才是不安全!”   谁知道这个禽兽心里还在打什么坏主意?   她好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幼猫,初亮爪子,又是哈气,又是炸毛,却不免露出一点怯怯。   玉察知道,自己说出这话,他肯定要生气了,面临着未知的惩罚,她既害怕,却不得不撞出一副强硬的模样。   游澜京似乎没料到她这种反应,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任人揉捏的玉团子,竟然用这副倔强的眼神望着自己。   看来,兔子急了也得咬人。   游澜京哈哈一笑,慢慢俯下身来,玉察以为他要打自己,吓得往后缩了一下,紧紧闭上眼。   没想到,他竟然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这么碰一碰,让人心肝都颤了一下。   他的唇齿咬字,那么缱绻绵延,模糊不清。   “公主有所不知……”   “微臣,最喜欢贞洁烈女了。”   玉察睁眼,对上他眼中的温暖与明亮,好似宫墙屋檐上的雪都化了。   他平生总不爱笑,拉着一张臭脸让人憎恨畏惧,可是对她,怎么都笑不够。   烈性子?就喜欢烈的,娇软的美人越烈,他越爱极了。   “给公主一天时间考虑,要不要看这封信。”   “想好了,就去白马津,微臣为公主预备了宅子。”   “那儿十分安全,平定叛乱之前,公主都可以住着,李姑姑也可以照样伺候你。”   虚伪,虚伪透了,玉察满脸通红,又气又急,两腮挂着泪珠儿,又被男人受伤的手指接住。   他的血水混着玉察的泪水,被游澜京送进口中,舌尖轻拭,同时,一双眼压着笑意,意味不明地瞧着她。   玉察感到毛骨悚然,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   这次,他没有拦她。   粗布麻衫裹着的少女,漫无目的,绝望地一人在街上行走。   入夜,新旧两只大红灯笼,一前一后挂在长街两头,错落交叠的灯火燃起,与天上一把倾洒的碎星子,遥遥呼应。   快到二月祭农日了。   家家户户已经挂出了一长绺结好的五色花穗子,带着鹅黄苞的柳条儿,纷纷扬扬,缭花人眼。   贴着墙角,一溜边儿的白墙黑瓦。   盛京城,在经历过皇叔入京后,渐渐镇定了下来。   勤王军今日已经退出了城外一百里的地方,驻扎安营,像黑暗中的巨兽,蹲伺王城。   百姓们渐渐松懈了下来,先前大动干戈沸沸扬扬的勤王事件,盛京城破那一日如丧考妣,奔走怆然,闹得所有人都以为皇叔要篡位,以为自此改朝换代了。   没想到皇叔仅拿了摄政王的监国之权,便在盛京的王府中,沉寂下来,连朝也不去上,只每日听下人禀告政事,显出一副贤心为国的模样。   玉察摇了摇头,皇叔哪里是不想?是不能。   若是借着勤王的名头废了天子,得位不正,便会生出更多的祸事乱子。   北边强大的游牧部落可是时刻盯着盛京的消息,他日史书工笔遗臭万年,后人的唾沫星子能把脊梁骨戳碎。   皇叔所求,便是在礼仪上的名正言顺。   富有经验的猎人,总是具有耐心这一特质。   自己只是挨饿受冻,只是遭那位首辅大人的欺凌,可皇弟在宫里的日子,一定举步维艰,稍稍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无底深渊。   她抬头,不知道此刻,阿弟是否也在抬头,与她看这同一片夜空?   玉察可真想他们啊……   她手中攥着那个发硬发冷的包子,料峭的寒风,透过麻布灌入皎白的脖颈,冻得人鼻尖红红。   现在,她有太多不确定了,荒凉蔓延上心头。   曾经她可以天真地不管不顾,躺在慧娘娘怀中享福,现在,她必须面对残酷严苛的事实。   那就是……游澜京此人!   他有时锋利得像一把刀,拉锯得心中疼痛。   有时又如此模糊,像指尖的风,稍纵即逝,回过头来已经抓不住。   譬如,他真的会信守承诺,帮助自己见阿弟一面吗?   他不怕自己把他的恶行抖落出来吗?   这个老奸巨猾的男人,是不是在骗自己?他可是官场上的人精,谎言信手拈来,倘若他真是拿一个谎言,随随便便对付自己怎么办?   那自己,又该找谁呢?   踩了细碎的妇人嬉笑声,挤过胡乱窜出的小贩吆喝声,吸一口各色烹炸鲜香,消失在缭缭烟味前。   五色斑斓的灯火,飘荡的娇嫩花穗子,衬下一片孤独的影子,迷蒙蒙,夜间人如百鬼行至,不清醒,眼中晃着模糊闪烁的光,什么也看不清。   走过九曲长桥,参天古木,仿佛,完全踏入一个无人高声语的地界儿。   映入眼帘的是,一丛丛精心培育出的贵重紫牡丹,空气中弥漫淡淡檀香,定人心神。   这里便是白马津。   盛京真大,又很小,小到只剩下了一个游澜京。   白马津前,玉察蹲下身。   她小小的背缩成一团,面对面的小野猫也瑟缩着身子。   玉察掰开了手中的包子,这是她慌乱逃出时仅有的食物,她将肉馅抿在小野猫嘴前。   似乎对好看的姑娘,小野猫天生没有警惕心,就着她白白软软的手,大快朵颐。   玉察咬着包子皮,一面吃,一面有苦涩的泪珠,打落在手背上。   小野猫看到泪珠,不禁停止了进食,似乎能感知到少女的心绪,抬头,转过身子,低下脑袋,蹭了蹭玉察的手腕。   “小猫,你今天过得好吗?”   可是,野猫又能回答她什么呢?   前路是阎罗鬼殿,也得她一个人走。   玉察抹去了眼泪,站起身,眼神重新唤起坚定。   纵横分布的白马津宅院,背后倚了紫云峰的道馆。   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往,静谧华贵。   漆黑发亮的屋顶,像一条没入夜色的龙脊,昂扬的异兽飞角,占去了天幕的半边儿,桃木门神,漆红柱子,镂空精雕的门梁,气派的石头狮子。   此起彼伏的层层阁楼,仿佛堆叠上到天宫,隐隐约约可见一派吉祥昌贵的气息笼罩。   虽然是适合达官贵人住的清静地儿。   但是,甚少见到有朝廷官员进出此地,先帝尚节俭,不喜奢侈,因此官员们都住得不显富贵,生怕被敌人揪住了小辫子。   商贾无论再舍得砸银子,也无法在白马津圈下一块地。   因此,这里住着什么人,便昭然若揭了。   只有紫盖大辇缓缓驶出白马津的时候,春风乱翻,微微掀起珊瑚珠帘,有人不怕死地悄然抬头,看上那么一眼。   轿辇上的,若不是雍容不凡,仪态端正的主母夫人,便是锦衣绫罗堆叠出来的大家小姐。   除了这些权贵的家眷,还有一块空荡荡的大宅院。   是首辅游澜京名下的宅子。   单薄落魄的少女站在一处大门前。   小小的身子,仿佛要被威严辉煌的门吞噬了去。 第11章 . 一比一复刻的外宅 游澜京……   游澜京的宅子,像一只暗沉沉蛰伏的恶兽,披金挂碧,以鲜花金玉作掩饰,缓缓张开了血盆大口。   少女身子削瘦,一身陈旧衣衫与白马津格格不入,不由引得人多注意了一眼。   谁能知道,她上一次来白马津,是万人空巷争相一顾的景象。   花车拥簇,华盖宝辇,两列侍女随行。   她亲手在这里栽种了一棵橘树。   后来,游澜京在她种橘树的地方,圈了一块地,修筑了私宅。   那栋宅子已经是遥远的几年前的事情了,据说请了一百多个修缮皇城的巧匠,修葺了足足一年才竣工。   因为修这宅子,当时朝堂上好热闹,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闹得形势很紧张,每天上朝都是新的一轮弹劾骂战。   游澜京一定要逆流而上,不顾天子忌惮,不顾世人的目光和口水,坚持修这间私宅。   这些年,他一直精心护着那棵不适应盛京气候的橘树。   为的就是这一天吗?   玉察慢慢地抬脚,走上流云泄月的台阶,走得那样漫长,似乎在跟过往尊贵受宠的日子作别。   她清楚,一旦叩门,踏上的就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自己是什么身份呢?他的外室吗?   大魏曾经恩宠集于一身的小公主,如今竟然成为了他游澜京不清不白的金丝雀吗?   冻得发紫的嘴唇,略有干裂,惨淡雪白的小脸儿,晶莹的泪花转啊转,就是不肯滴下来,她跟那只流浪的小野猫,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只手覆在铜兽门环上,扣了第一下,还未等她扣第二下。   门被慢慢推开,游澜京拢了紫色的宽大袖袍,嘴角衔着一丝微笑,气定神闲。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人模人样。   银色玉冠,拢着发髻,乌云流水一样的长发,好似昂贵的纯黑绸缎,倾倾洒洒下来,连女人也很难养出这么美的头发。   身上的梅雪纱,自古有“软黄金”的称呼,更何况是难得的紫色,如清雾一样朦朦胧胧,绣了精细的竹子、白鹤。   这座古朴淳重的宅院,确实因为男子的容光玉姿,焕发出点点星彩。   无形的丽质颜色在流动,斑斓、灿烂、金光熠熠,定住神,才知道是游澜京的眸光微动。   玉察嘴唇嗫嚅,正想问一问信的事。   没想到一根手指竖在自己的唇间。   “嘘……”他示意她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都明白。   玉察眼神下移,见到手指做了简单包扎,回想起白天他的手指被自己咬得惨不忍睹,不由羞红了脸。   复而转念狠下心,咬得好!他用箭重创了李游,自己哪怕咬断了那根手指,也不为过。   还未等她心头好好幻想怎样整治这个大恶人,口中脱口一声惊呼,她感到身子腾空,竟然被男人一双臂弯,打横抱起。   他真的很喜欢抱人……   她像受惊的羊羔一样缩成一团,玲珑小巧,闭着眼睛,不看看男人。   要做什么便做吧,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她认栽了!   没想到,男人低头亲了一下她的眼皮。   “公主,睁眼看看。”   是啊,她不看看,当年他力排众议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玉察悄悄睁开一只眼。   这是……与元福宫一模一样的陈设。   这一刻,她恍恍惚惚,竟然以为自己回家了。   游澜京很有闲情逸致,抱着她从府邸一头走到最后。   那一整堵花墙与花架,爬满了凌霄花,开得茂密热闹,绿藤间探出一个个小太阳似的花,惊奇的是,一顺溜儿朝着一个方向,整齐妥帖。   满院子的鹤望兰,个个姿态脱俗,昂扬鹤颈,正欲驾紫云飞去,这样娇贵的兰花,不知道要多费心血,还有红云似的芍药,妖妖娆娆。   每一盆摆放的位置,都跟元福宫时无二,是玉察亲手侍弄的花卉,他是怎么记住的?   不过,他读书的脑子那么好,想必记这些也很容易。   走过紫藤倒垂的回廊,拱桥,湖泊凿造的形状,墙角边儿摆放的十来缸小池塘,色彩艳丽、肥瘦不一的锦鲤,怡然浮跃在圆萍下。   玉察一眼就望见了,自己曾种下的橘树。   盛京不适宜养橘树,养一株死一株。   不知游澜京游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化腐朽为神奇。   如今,橘树亭亭如盖。   小佛堂里塑的那尊漆彩菩萨,门框上盛京大书法家东鼓的题字。   一进门,小山红墙架碧琵琶的屏风,别无两样的珍藏古董,安静地摆放在檀木上。   空气中,从黄蓝错金镂空的香炉中,燃起一丝一缕,玉察当年与慧娘娘一同亲手调治的香料——红桥雁齿。   繁复奢侈的庞大拔步床,梳妆台、橱柜、盥洗一应俱全。   这哪里是什么游府别宅?分明就是一个复刻版本的元福宫。   玉察睹物思人,心一阵一阵地纠疼,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恍如隔世。   再也回不去了!   这不是元福宫!这里是他为她打造的囚笼!   不知道首辅的那双眼睛,是从什么时候看向自己,又是多早起了这些心思。   这些都让她感到头皮发麻、惊惧后怕,对男人的厌恶又多了一份。   他将她放在榻上,动作轻柔,顺着惯性,他俯下身子。   “公主,世道太乱了,待在臣的身边吧。”   他不可自拔地嗅着她的颈窝。   来了,就别想走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那天晚上,我教过你了,不是吗?”   在与公主一同启蒙之后,如何能让游澜京做回那个,永远离公主十步距离,只能远远望着她的男人?   他做不到!   “世事如此,公主有求于人,便该做出求人的样子,这是微臣,上给公主的第一课。”   他扣住了她的肩膀,扳过她的下巴,推在窗前,这动作看起来凶狠,力道却掌握得刚好。   游澜京的手,由始至终垫在她的后脑勺,避免头与墙壁碰撞。   “哪里都可以……我什么都听您的,这里不行……”   低低的抽泣,那么卑怯,那么胆战心惊,她的底线,已经被男人逼到极致了。   她实在无法,在这里……在这个跟元福宫寝居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才不是她的家,这是一遍又一遍践踏她的牢狱!   原本以为她会很高兴,没想到,她竟然又做出那副模样。   游澜京顿时眯了眼,十分不善,空气,骤然紧张危险。 第12章 . 不会骗你 窗纸雾蒙蒙若隐……   窗纸雾蒙蒙若隐若现,纵然隔了一道碧色的纱帘,亦遮不住少女的惶恐。   半年前,她还是曾在一乘轿辇中,接受百姓的夹道相迎,身份贵重不轻易示人的高位者。   如今,她被按在这榻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有什么不行?”男人的声音淡定,却如平静江河下的汹涌暗流。   “真的要微臣提醒吗?世道变了,公主大人。”   从前,她是天上的皎月,可以率性而为,哪怕位高至首辅,也够不着那轮月亮,如今位置颠倒,乱世之中,所谓身份,全凭游澜京一句话。   这是熬鹰的最后一步,彻底教会她秩序,重新定义尊卑高低。   “我说你是公主,你便是顺宁公主,我说你是孤女玉察,你便卑贱如尘,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你。”   他一字一句,撕开伪善外表,露出血淋淋的真相,如果他喜欢,他甚至可以抹杀掉玉察的身份。   比如,发一封顺宁公主病逝的诏书,昭告天下。   再用一顶奢靡至极的纯金笼子,将她囚禁起来,任自己予取予求,永生永世成为自己的专属珍藏。   “公主,千万别逼微臣这样做。”他沙哑浓重的声音,亦把持到极致了,男人光是想一想,便已经兴奋到战栗了。   玉察的心底,满是筹谋着逃脱计划。   不错,她确实一时受制于他,可是,只要能跟皇弟联系上,就能摸清宫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见阿弟之前,她绝不会私下联络李游的世家势力,今日,她已经够连累李游了。   这场血腥的漩涡中心,拉上这个罪恶滔天的游澜京就够了。   所以,她要对游澜京好一点儿。   起码现在,她不能摆出一张冷脸,也不能哭。   如果事事顺着这尊煞神的心意,说不定他会说话算话,带自己跟阿弟见面。   玉察的嘴角,缓缓绽出笑容,一朵艳丽无双的芍药,颤颤着花瓣。   这样的笑容,仿佛只在梦里出现,游澜京的嘴角凝固,一时间怔怔的。   她的手也不再横亘在两人的胸膛之间,而是,渐渐地放下,垂落。   那副清冷的眼眸,沾染上了从未有过的讨好、婉转。   一同坠入地狱吧。   自那天入府找他,一切就已经回不去了。   全天下做梦也不会想到,大魏唯一的皇女,已经失了清白之身,他笃定了她不敢说,羞于向人提起。   的确,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尤其是那么珍惜她的皇弟,她怎么舍得让人伤心。   但是,事事必有代价,她会拉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起陷入波谲云诡的斗争沼泽,为宫里的亲人,博得哪怕一丝丝生机。   他看向她的目光,带了无限的怜惜,一只手落下来,放在距离脸侧半公分的地方,再也不前进一步。   掷针有声的屋子里,游澜京轻轻说:“玉察,求我的庇护,顺从我,听话的小姑娘,才可以得到一切。”   玉察竟然握住了他的手,一面盯着他,一面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侧,引导着往下,去他喜欢去的地方。   她脸上的笑意,是妥协了,手,却很冰冷,不由得令他转而握在掌心。   “我想听你唤我夫君。”   “游大人,这不好吧。”少女脸上的笑意,第一次带了嘲讽。   他只知道她柔弱,不知道她心性也有刚的一面。   “那就算了。”   “……夫君。”   这一句生硬别扭得要命,十足十的不诚心,但是一向狡诈多端的男人,意外地好哄。   “我听话,您真的会带我见阿弟吗?”   “当然。”   “微臣不会骗你。”   他是千年的老狐狸,男人上了头,连爱这个字眼也会轻易呼之欲出,更何况,是此刻应下的事?   玉察拽紧了衣裙,游澜京发出一身轻笑,从她身子上离开。   他慵懒地靠在榻上,冲她勾了勾手指,此刻他衣衫如紫云流溢,斜斜垮垮,风流诱人。   “拿出点诚意。”   玉察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只觉得滚烫似烙铁。   他一手摸着她的脑袋,另一手开始单手解衣裳。   从前是贪图,是妄念,如今却梦想成真。   交织着杀气、恨意的人生,终于,落下簌簌的雪,珍宝应该上锁藏起来,谁也不能看到。   再也,再也不能让她一步步,走出自己的掌控范围。   一面动作得更加厉害,他一面在她的颈窝,落下上瘾般的叹息。   “公主,现在你的心底,想的是微臣,还是李游?”   这个男人真是计较得离谱,玉察别过头去,满脸通红。   ……   翌日。   刚过寅时,天未亮,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上朝的马车,已经侯在了白马津外。   崔管事提了一盏灯,披着大氅,侯在马车旁,冷得直跺脚。   游澜京望着身畔的少女,她闭着眼,粉嫩的双颊,桃花人面,熟睡得正香甜。   玉察的手臂,无意识地搭在男人腰身上。   他多么贪恋着她的依赖,完全舍不得拿开。   眼见上朝的点儿要迟了,游澜京终于起身,换上衣裳。   玉察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月色透过窗棂,映在他身上。   月色影影绰绰,只投了个轮廓,暗影压下去,增加了十分的神秘感。   俯身下去的脊弓,漂亮得像一轮勾月,从头顶到小腿,是让人神清气爽的山峰线。   流畅的肌肉线条,精准如雕塑,一动便如汹涌流动的洪流,张力十足的背部肌肉,是海底有韵律游动的鱼群。   难怪……他如此不知疲倦。   虽说举止皆是俊丽的贵公子风范,但是,玉察瞥到,在他的左上肩,有一处黑色的纹身。   状如青面獠牙的恶鬼,邪性与野气张牙舞爪。   玉察认出来,那是罪籍的烙印。   世人皆知,首辅大人游澜京虽然权倾朝野,但出身罪籍是他一生抹不掉的污点。   游澜京转过头,玉察一下子不敢看了,立刻害怕地闭上眼,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被子。   可这装睡的模样,怎么瞒得过他的眼?   玉察感到自己被圈进了他的臂弯。   他好像自己最爱喝的甜滋滋的梨花露,永远散发着温热清甜的气息。   “公主,今晚,我们一起去看皮影戏吧。”   从前在宫中,她可爱看戏了,慧娘娘经常搭一个小小的皮影戏班子,小宫女桃儿描样剪绘样样精通,由着她高兴,排了好多戏折子。   她想看,可是又不愿说出口。   这种被男人摸透了的感觉,很不好,   游澜京看着她抿紧嘴的模样儿,不由得亲了一口。   “就这么说定了。” 第13章 . 山雨欲来 游澜京离去许久……   游澜京离去许久,第一缕日头打在玉察的肩头时,她才起来。   李姑姑从院子踏进来,端了一盆热水。   嗅着屋内激烈了一夜的旖旎气息,看着公主大半个肩头上,白嫩的肌肤留下的痕迹,挥之不去。   他一口一个微臣,做出的事却大逆不道僭越至极,无一不是为了满足他强烈的掌控和臣服欲。   李姑姑心如刀割,她不敢多嘴一句,怕又触及公主的伤心事。   她何尝不知道,公主长大了,早已不是半年前蒙在鼓里的小姑娘,她拥有了更坚强成熟的心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宫里。   小不忍则乱大谋,公主有她自己的计划。   这是李姑姑与她的主仆默契。   公主肯忍气吞声,打掉牙往肚里吞,她这个老婆子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只是,实在心疼公主,自小她没有受过丝毫的怠慢与粗鲁,可这半年来,身子如坠污泥。   她今年才及笄,新婚之夜本该受到最温柔的待遇,而不是被那位首辅大人染指。   被游澜京惦记上,小公主这辈子算毁了一半了。   “李姑姑。”玉察忽然抬头唤了她一声。   “哎。”李姑姑放下了热水盆。   她快步走过去,正要扶起玉察,没想到,玉察抓住了她的胳膊,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问了一句话。   “您可知道,宫里头那些不能怀孕的妃子,用的是什么药?”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击砸李姑姑的心,她知道了公主的意图。   李姑姑愣了一刻,轻言细语回道:“宫里头,有些不能留下孩子的妃子,侍寝过后,会被赏赐避子汤。”   玉察鲜见地露出轻松的神情。   “姑姑可知道汤药的方子?”   “老奴在宫中待的念头久了,自然知道其中门道,只是……公主……”她心情复杂,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难道,真的让小公主怀上游澜京的孩子不成?   那样,她就真的一生一世摆脱不了他了。   哪怕是服用伤身子的药,她也不愿意与那个男人有一丝羁绊。   “老奴知道了。”李姑姑沉重地点头。   ……   旭日初升,大魏王宫洁白的百层石阶前,等待了数名官员。   他们知道,今天,是病了半年的首辅第一次上朝。   今天,首辅的党系也将迎来最猛烈的一次抨击。   因为,新科状元李游在大街上遇刺,至今昏迷不醒!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明明是冷冽的初春,众人的脊背却遍生冷汗,时不时擦汗。   这位首辅大人,还不如病着呢。   李游是老太师的嫡子。   老太师在朝数十载,门生弟子、蒙受惠泽者众多,派系深厚牢固,自开国以来,李家便是首屈一指的大世家,继承人往往辅佐天子左右。   李游遇刺,此事十分敏感,也十分严重。   都知道是谁做的,都不敢第一个提。   以游澜京为首的游党,向来是提议削弱世家势力的,每日上朝吵得不可开交。   自德王殿下领率雄兵入京,朝廷的局势面对前所未有的压迫,人人自危之下,世家门阀往日与游党争得头破血流,在面临虎视眈眈的德王,两相容忍的半年里,达到了微妙的平衡点。   但是一点苗头,足以重燃剑拔弩张的架势。   这半年的安宁,终于要打破了。   漆红巍峨的宝柱,黄蓝色的横梁,雕龙刻凤,盛京的这个小朝会,不知暗地要流多少血。   小天子瞧上去是个苍白清秀的青年,落水事件之后,他的身子一直未好全,是以瞧上去恹恹的。   宝座上,小天子平静的眼神扫视了一圈,泾渭分明的一条横隔线。   一面是摩拳擦掌愤恨不平的世家集团,一面是冷漠阴狠的游党。   游澜京静静伫立,脸上永远是从容不迫的神情。   大红色朝服,衬得他孑然鹤立,压得满殿金碧荧煌也黯然失色,压得本来白净端正的臣子灰头土脸。   这后头,还插着几个皇叔安排的耳目,仔细地监听朝政。   要开始了吗?小天子心下叹息。   他忽然转头向世家集团前,一身青色朝服的中年男人。   “李学士,李游可醒过来了?”小天子问。   被唤到这个人是内阁成员李渭,同时,他也是李游的叔父。   他端直了脊背,那一把蓄须风雅至极,整个人儒雅斯文,就如李家一直以来的家风规训。   “回陛下,感念陛下挂怀,游儿……至今未曾清醒。”   “这个贼子捉住没有?”   “尚未……”李渭狠狠瞥了一眼身旁的游澜京。   小天子又转头向游澜京,说道:“首辅这病来得奇怪,好得也快,朕前日派人送去了十株野山参,在调理气血上是大有益处的。”   游澜京拱手谢恩。   倘若小天子知道,游澜京此刻已有了一张灵验无比的药方子,这药方子就是他的阿姐顺宁公主。   只怕他要气得晕厥过去。   大学士李渭眼中清亮。   往日,皇上一向更倚重首辅,可今日,却先问过了自己,再问过了游澜京。   这顺序一颠倒,代表今日提起此事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他与身旁的人对了眼色,忽然站出列,一拱手,开口朗声。   “启禀陛下,其实,微臣已经查到了当日刺杀状元郎的贼子,大家心头明镜似的,不是不清楚,只是大理寺那帮人不敢彻查,只怕一查,不知道抖落出多少见不得光的污秽。”   “哦?”这声疑问拖得长长的。   小天子不禁头疼,该来的还是要来了,自己故作惊讶的模样,也不知到不到位。   游澜京漫不经心地微微仰头。   “敢问李大学士,这名胆大包天的贼人是谁啊?”   李渭冷哼一声,游澜京脸皮一向甚厚,此刻贼喊捉贼,竟然还反问自己。   他的声音落地如响雷,隆隆大作,洪亮彻殿,一字一句,戳人心肺。   “这名肆意妄为,堂而皇之刺杀状元,企图动摇国本,引起百姓恐慌的贼子!正是之前屡屡与游儿作对的游澜京,他目无纲纪,离经叛道,不循礼法,毫无人性,望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陛下不惩治此人,不足以慰民心,正国风。”   李渭骂完,扑通一声跪下,伏身叩首。   在他身后的世家集团官员,也纷纷下跪,气势十足。   “放眼本朝,从未有人如此恃恩行凶,猖獗无度,老百姓夜不敢出,朝中清臣个个担惊受怕,生怕与首辅政见不合,第二日便横尸街头,人心不稳,如何兴邦立国?”   “李状元是陛下亲选,朝廷亲封,首辅大人这是对陛下不满,意在挑战大魏的王法吗?”   “首辅针对李状元已久,积怨甚深,要说起几年前那桩莫须有的构陷罪名,恐怕翻一翻案宗还另有说头,”   “首辅大人,您敢重翻旧账吗?” 第14章 . 请辞 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   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连珠串玉,好似鞭炮一路噼里啪啦,炸得人头皮发麻,显然是有备而来,生猛至极。   换作是谁,此刻都脸上发热,面子挂不住了。   果然,游党的人站不住了。   一名工部侍郎挺身,他脾气本就暴躁,此刻直眉瞪眼道:“有证据么,有证据么?空口无凭,哪里轮到你们血口喷人!”   李渭冷冷一笑:“事发当日,首辅大人何故出现在了距离地点不到五十米的酒楼?据人探查过,那座酒楼的二楼,正是绝佳的位置。”   “再说,状元所中的箭头,射箭之人狠辣的准头,种种巧合,无一不指向首辅。”   “那便是没有实证了!”   工部侍郎一摊手,嘲笑起来,“折腾半天,竟然是李大学士的胡乱揣测。”   李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他高高拱手,将寒光压了下去。   “是非对错,自有公论。”李渭沉声说道。   工部侍郎来势汹汹,丝毫不让人,逼问道:“难道现在世道如此稀奇,仅凭李学士巧舌如簧,就能颠倒黑白吗?李大学士,你今日罗织罪名,构陷首辅大人,是何居心!”   “是啊,没有证据说什么。”   游党的人纷纷附和,连珠炮一般,发问得李渭眼中的阴鸷之色,越来越浓。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慢慢抬起,唤停了众人。   游澜京依然是水波不兴的模样,他转过头,对李渭露出了一丝笑意。   “想必李学士今日有备而来,陛下,请听李学士将话说完吧。”   游荡众人纷纷露出震惊不解的神色,明知李渭不安好心,首辅大人……为何要将话刀子递给李渭?   刚才抨击得最猛烈的工部侍郎,也愣住了,竟如哑炮一般,盛气凌人的姿态消沉了下去。   他不能明白,往日的首辅大人,从来杀伐果断,绝不心慈手软,此刻占了上风,一定能将这帮子人打得气焰俱无,丢盔弃甲。   为什么……首辅病了半年,竟然连志气也变了吗?   李渭诧异地瞥了游澜京一眼,多年的为官生涯,与此人打交道的经验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但是他无暇细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的确,李游遇刺的事情,只是一桩引子,游澜京猜到了他还有其他的料。   李渭呈上一堆案卷。   “这些,便是臣今日要上谏的第二件事。”   倘若说李游遇刺只是揣测,没有实证,那么这一桩桩案卷,便是铁证如山。   上面搜集了各种资料,譬如,几年前,游澜京在白马津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修筑的私宅。   工部侍郎嗤笑一声:“陈年旧事了,还嫌当年因为这栋宅子骂得不够?李大学士搜肠刮肚得来的,就这么点东西,微臣真是高看你了,再说,当时陛下已经允准了,李学士旧事重提,是蔑视圣上的决定了。”   李渭慢悠悠地抚着自己的美须。   旧事不提,可这新的便有一桩。   “启禀陛下,当年首辅的私宅极其铺张浪费,不符先帝遗志,陛下抬爱,才准他修了宅子,可是,首辅不仅不知自省,近日,更是在城中修筑空中凤凰,如此骄奢淫逸,搞得民怨沸腾。”   “按照首辅的月饷,是如何支付出如此庞大的工程?难保这其中不会有什么损公肥私,损害民生的事啊。”   这骂的,便是游澜京最近修建空中凤凰的事情。   他打着二月祭农的旗号,大兴土木,做了许多在李渭看来华而不实的东西。   游党众人面面相觑,这要如何反驳?   首辅大人的确是做了,可这绝不是他的性子,他行事不见踪迹,从不会这样张扬地让人揪住辫子。   游澜京沉默不语。   至此,一切都在李渭的计划中,只是,进展太顺利了,顺利得反常。   在一堆卷宗底下,是游澜京的一纸罪籍。   所有人都知道游家当年犯了什么事儿,大家都讳莫如深,闭口不提。   李渭将其呈递给了小天子,是在又一遍地提醒天子,当年发生了什么。   尤其在如今这样特殊的局势下,天子看到这张罪籍,面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个小朝会,前所未有地凝重。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   “陛下。”   众人低头瞧过去,游澜京,终于开口说话了。   李渭的嘴角,挂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看你如今,还有什么能耐劝陛下回心转意。   没想到,游澜京神态自若,不慌不忙道:“其实,微臣今日上朝,也有一封折子递与陛下。”   近身宦官将折子从他手中接过,递上了天子的案前。   小天子翻看,细细看了一刻钟。   折子下移,露出小天子略微讶异的脸庞。   “首辅,你竟然要请辞?”   满朝哗然,震天骇地,诸位大臣的脸上风云变色。   没开玩笑吧!一向疯狂地追逐钱权的游澜京,竟然要主动请辞?   工部侍郎彻底懵了,只觉得五雷轰顶,六神无主,游大人,您走了咱们怎么办啊?   最了解自己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对手,可是,就连李渭也一时摸不透游澜京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怪,太怪了,从上朝起就有一种诡异的气氛。   游澜京只望着高座上的小天子,恭谦至极道:“微臣落了病根,五劳七伤,孱弱不堪,处理内阁事宜常觉力不从心,忝居高位,不能为陛下分忧。”   “幸今有李大学士力挑大梁,不如,陛下允准臣回家闭门养病,否则,臣照食俸禄,实在有愧公门。”   小天子想了一想,终于说道:“这封辞呈,朕不肯让,首辅既然身子未痊愈,就暂时回家养病一段时日,到时候再说。”   倘若是往常,天子一定会百般劝阻,可是今日,他没有。   看来,德王进京后,天子对于游澜京的宠信,也不复以往了。   好家伙,李渭心底微叹,你这狗贼好算盘,请了半年的假,还想接着请啊……   不过,游澜京竟然肯放权,他再养个半年回来,朝中局势,就再也由不得他了。   小朝会,充斥着游党的失望,人人摇头拂袖,对于渺茫的前途感到心灰意懒。   世家集团则一派喜气洋洋,仿佛过年,这么多年终于扬眉吐气了,只差没有弹冠相庆,欢呼雀跃。   今日简直顺风顺水得不可置信,李渭总觉得,有什么环节出了错,只是,他还没想明白。   在芸芸众生声色中,一直,有一道幽邃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晦暗不明。   游澜京看到他们这么开心,也缓缓扬起了嘴角。   主动请辞,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从前,他只是想让李家倒霉,现在,他是想让李家死。 第15章 . 送药 白马津的清晨,总是……   白马津的清晨,总是像一张软白清纱上,撒了瑰丽灿烂的金子。   雾网,渐渐被巍峨雄严的飞檐翘角破开,趴伏着的狮子脊兽,勾了头,遥遥一望,院内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圃。   玉察由李姑姑扶着,缓缓步行游览。   颈子上双凤和鸣的细金圈圈涟涟,宝蓝玉石点缀,落在雪白的肌肤间,点点生辉。   梨白的袖袍透着蓝,淡雅脱俗,绿紫的绦带以一圈小珍珠链接,坠下一只蓝穗子。   红裙袭袭,在芍药间,仿佛没入不见的红雾。   李姑姑瞧着公主的脸色稍好,不愿意她成日禁锢在府内,郁郁不乐,于是略微开解道:“他虽然处心积虑,待公主却还算用心。”   玉察不置可否。   游澜京备了许多衣裳在府中,从颜色样式上,无一不是符合着玉察的心意。   但她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衬男人身份,尚有新鲜感的小猫小狗。   命运,始终要握在自己手心啊……   宅子外头,开始热闹了。   有人亲眼瞧到,寅时左右,游大人的马车从外宅离开。   这座外宅自从修筑,便再也没有住人。   如今,宅子里养了一个仙姿玉貌的少女,这是谁也瞒不过的事。   只是,游大人将这女子保护得极严,一丝颜色也不肯透露给人看去,这般小气,这般谨慎。   这便更加惹人好奇了,游澜京是贪欲深重之人,伴随着钱权的通常还有一样女色,他身边却一直没有个女人伺候。   大家原来还以为那尊煞神不能人道呢。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呢?一时间,不少白马津的大家小姐黯然伤神。   虽说首辅大人恶名在外,可是年轻小姐们的心思很简单也很明确——看脸。   像首辅大人这样既会赚钱,位极人臣的男人,又生了一副勾魂夺魄的皮囊,似乎……脾气恶劣一些,也不是什么缺陷。   盛京城里,才能姿色比不过首辅万分之一,却照样为所欲为的世家纨绔,难道还少吗?   小姐们拼命地替他在心中找补。   再说,只要不做首辅大人的敌人,他还是有温和的一面的……   比之李游天衣无缝的温良恭俭让,首辅更令人多生出奔向毁灭的渴望。   人人议论,人人揣测,便会生出风波。   只是,这桩风流韵事还未消停,晌午,小朝会一散,比官员们的马车更先赶回家的,是铺天盖地的大事件。   首辅游澜京,竟然被大学士李渭逼怼到请辞?   小姐们乍然听闻,怔怔地拎着帕子,魂不守舍,茫然不知所措。   所有人隐隐地嗅到了一个危险的信息——大厦将倾。   等到自家丈夫归家后,白马津的贵妇们终于确定了这件事,世家一派获得了主动权,首辅失势了!   满朝都清楚,李渭不会放过他,倒攻清算总会来,只是或早或迟。   玉察的耳朵里也传进了这个消息。   她不禁更加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妖。   游澜京的身子哪有他自己说得那般虚弱?昨夜还见他生龙活虎,何止健康,简直凶猛,他分明就是撒谎。   别人不知道,自己却是一清二楚……玉察越想,脸上越发滚烫,羞得耳根子通红。   游澜京静悄悄的,必定要折腾一个大幺蛾子。   再说,他倒是请辞回家了,每日便有更多的时间来让自己遭罪。   她是真的怕了。   昨夜的酸疼还未消退,是万万禁受不住接二连三的。   “嘎吱嘎吱……”   大门响起了沉重的推门声。   她以为是那人回来了。   玉察吓得脸色苍白,连忙逃回了屋内,扣上门,躲进被窝,一手将被子拉过头,汗水涔涔。   这样任人糟践,恐惧如影随形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来的人并不是游澜京,而是陈妈。   陈妈从马车上慢腾腾下来,拎了药盒,她是来给游澜京送药的。   今日,小厮传话过来,说游大人今晚要陪着玉察姑娘,宿在白马津,不回府了。   可惜,陈妈进不了这个门儿,刚想抬脚进来,就被崔管事拦住。   “白马津的宅子,一只蚊子也不能放进来。”崔管事说。   她是万万没料到还有自己不能去的地儿,这个规矩,令陈妈更加厌恶玉察了。   服侍游大人的女人,合该家世清白,老实本分,模样儿周整,比如自己的外甥女,就很符合这些准则。   倘若生得太过冶媚,勾了男人的魂,一切就会变得不好掌控。   她从小看着游澜京长大,自恃辈分,经验老道,独行专断了一辈子,这游府大小事宜,什么不是她来做主?   她不喜欢的女人,坚决不能进游府。   没想到,首辅大人的确没将玉察接进府,但是他把玉察送进了白马津的外宅……   这比待在府里还糟糕!   陈妈太知道那栋宅子对于首辅大人的意义了。   他为了修那栋宅子顶了朝廷多大的压力,那名父母双亡的卑贱孤女,凭什么住进那栋外宅?   陈妈甚至有理由怀疑首辅大人,是被玉察灌了迷魂汤,才向天子请辞!   他这回,真的太肆意妄为了。   满城都在揣测他的失势,等着看他的笑话,天都快塌下来了!他还惦记着被那个狐媚子纠缠。   崔管事一眼瞧到陈妈手里的药盒,他微微一笑,发了话:“从今往后,就不劳烦您给大人预备药膳了。”   陈妈一怔,两把刀锋似的眉毛上抬。   “什么劳不劳烦的?”   “大人的病况每日愈重,如何断得了药,不是我居功,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没有我这半年悉心照料,就府里这些个嫩头青,不知要多折腾。”   她忽然提高了嗓音,朝门里面尖声道:“要是哪个狐媚子浪坏了大人的身子,我饶不了那个贱人!”   这句话嚷得凶狠无比,就是说给玉察听的。   陈妈完全无法想象,向玉察无止境索求浪坏了的是首辅大人自己。   给游澜京熬药,是一项专属于陈妈的任务,她向来只发号施令,不沾任何春水,却坚持亲手熬药,这象征了她在府里的权力与地位。   她就不信,游澜京会为了那个不三不四的女子,拦着自己不进这个门儿!   崔管事听到“贱人”这个字眼,不禁皱了眉。   他极从容地调整过来表情,不紧不慢,只揣袖一笑。   “玉察姑娘身子娇弱,不能见外人,这是首辅大人的口令。”   “首辅把里头这位当心肝儿捧着,只怕没当菩萨娘娘供起来,这些咱们都是看到的,玉察姑娘一声咳嗽,我们这些做下人战战兢兢如临大敌,陈妈,您就别难为咱们了。”   “倘若谁冲撞了玉察姑娘,让她生了病,动了气,不知首辅有多心疼,触了霉头的这个人,下场又有多惨呢?”   “谁惹里头这位晦气,谁就是首辅大人的晦气,反正,咱们是不敢得罪的。”   话里话外,崔管事说话从未这样夹着刀子,语带威胁。   他一口一个玉察姑娘,拿首辅压自己,直把陈妈气得鼻子长长呼气吐气,胸膛起伏不平。 第16章 . 握着我的剑 陈妈眼中的狠……   陈妈眼中的狠戾压下来,老脸一皱,堆砌了阴沉沉的笑意。   呸!那个女子出身卑微如尘,下九流的女人不是人,皮肉轻贱,哪里需要像个孤品宝器一般保护起来?真是贻笑大方。   首辅这么做,只会让人看轻!   陈妈与崔管事僵持已久,眼看还是不肯放自己。   没想到崔管事竟然在此事上,出乎意料地强硬,他以为带了那个不值钱的娘们儿,便能在府中做主?   “罢了罢了。”   陈妈的眉头骤然散开,嘴角一弯,挤出一副慈祥仁爱的笑脸,眼底却摸不着一丝笑,只有遍生的荆棘丛上,阴冷发麻的毒虫蜿蜒。   她心中自有主意,这种轻薄女子,只待男人新鲜劲儿一过,玩弄腻了,等到弃如敝履的时候,再关起门来狠狠教训。   首辅大人从小就是这样,在乎的东西把玩个几天,便抛之脑后了。   男子心冷,情意稍纵即逝,而首辅的心更冷更硬。   到时候任凭自己摆布,看她还拿不拿得出今日这份猖狂!   “谁也不乐意惹首辅不高兴啊,也罢,谁愿意看老婆子的黄脸,不去看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呢,劳烦崔管事禀告一声,就说老奴来过了。”   “这是自然。”崔管事应了一句,心下却想,首辅大人又会在乎你的问候吗?   陈妈款款走出去三步,忽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她转过头,第一次看到崔管事皮笑肉不笑,冷冽、萧索,又充满怜悯。   “我劝一劝您,刚才说的话要是在首辅面前,这条舌头只怕保不了。”   崔管事确实好心,陈妈阴恻恻地一笑:“谢过崔管事提点了。”   娼妇和她的狗腿子!陈妈心里冷啐一口!   上了马车,陈妈愠怒地放下帘子。   拐过墙边儿,重叠的竹林烁烁,一顺儿的白墙黑瓦。   一栋气派森严的住宅前,有小厮唤停了陈妈的马车。   “陈妈,这是谁惹您不痛快了?”   陈妈本来没好气,不搭理这个小厮,可是,抬头一望,见到是当朝督察御史的府邸。   她对盛京城门儿清,知道督察御史的夫人,是李渭的妹妹。   陈妈不由得扯起一丝冰冷的笑。   主子的事,主子的头脸,合该由主子自己解决。   白马津,可是连豪商富甲的正房也进不来的地方。   假若居住在白马津的这些朝廷命妇,尊贵雍容的小姐太太们,知道有个比姨娘还不如,没名没分的下贱外室,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与她们平起平坐,又该如何呢?   ……   入夜,白马津别宅外,首辅的紫顶轿辇,已经等候许久了。   玉察自然记得,今日晨起时,他说要带自己去看皮影戏。   但是,一想到要与他同乘一轿,就觉得窒息……   再加上,今日朝堂上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想来,男人的心情,应该很不好吧。   掀开厚重的徽州绣软帘,月色、灯笼光、小水洼的镜光,透成一股清丽渺茫的光束,轿辇里头宽敞,黯淡,仅这束光在游澜京的脸庞上缓缓移动。   明明黑咕隆咚的,她却觉得亮堂堂,刺眼。   积雪消融,竹影斑驳,他仿佛向竹子借了十二分的苍劲青翠。   游澜京安静地端坐,清润澄清,好像这一刻,玉察又见到了当年为民生死谏的少年。   可是下一刻,他倏然伸出手臂,一把将玉察拉进来。   玉察一声闷哼,惹得下人顿时瑟缩低头,误会了许多,生怕多看一眼便人头落地。   帘子还未放下,外头还有人看着,他竟然就这样不知礼。   果然,奸臣就是奸臣,他要是有脸有皮,懂得顾及别人的目光,就不会声名狼藉了。   游澜京从不知掩饰偏爱。   玉察拘谨地缩坐在一角,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小孩,惴惴不安地等待惩罚。   一声无奈的叹息,男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又不会吃了你,能不能离我近一点。”   他就是会吃了她!   玉察别过头,从侧脸到脖颈,再到两只放在膝盖上,交织的小手,绷得跟一张弦似的。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掀开帘子,让盛京的老百姓都看到,我在亲你。”   他眯了眼,不疾不徐地吐字,总有办法治她。   果然,玉察闻之一滞,慢慢转过头,一双雪亮澄澈的眼眸,瞪着他,眼底再红,他也不肯相让,终于,她拗不过他。   她微微挪了一挪,被男人粗糙的大掌拍了一下。   “这就对了。”   一只栩栩如生的半脸儿重明鸟面具,从男人的手中递过来。   轻薄如纸的银铜,薄薄一层沁玉,从底子里透出温厚莹润,造型做得独具匠心,是一只以琼浆玉液为食,盘旋起舞的重明鸟。   起伏的弧度与玉察挺直小巧的鼻梁,正好合适。   遮盖在脸上,高贵的玉料,仿佛与少女皎洁的面庞浑然一体,仅仅露出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眸。   国家逢难,亲人危忘之下,她的眼眸永远带了尤物的脆弱感。   仿佛重明鸟婉转啼鸣,令人心碎。   “出门在外,公主的容色,只可让臣觊觎,不能被其他登徒子看了去。”   玉察抚摸着面具,她知道,游澜京话说得随意,却是不为了让自己被人察觉身份。   盛京城有浩然街。   每逢入夜,一圈店面儿便绽开了盛况,卖各样绒花器物、字画、算命、唱戏……一捆又一捆如山堆的旗幡炮仗。   高低起伏的屋脊,灯笼悬挂通明,众生百景,夫妻小两口的依偎私语,喷火大狮子的杂耍吆喝,勾栏上女子的豪放大笑,来来往往,衣香鬓影。   下了马车,游澜京拍了拍腰际悬挂的一柄剑,冲她微微一笑。   名贵威仪的宝剑,与长身玉立的男人,相得益彰。   也只有他能衬得这柄冤鬼附骨的杀器,更加霸道无匹。   游澜京与她约法三章。   “与姑娘同游如此热闹的街市,我总是不放心。”   “因此,姑娘须时时刻刻握着我的剑柄,从此,再不能离开我半步,我与宝剑心有灵犀,倘若它有半分颤动晃悠,轻了或是重了,我都能察觉。”   “若是姑娘被人劫走了,或是……跑了,我可不答应。”   这柄剑叫做吴潭龙子。   黑金交错,九头相柳盘伏,密密麻麻的古语咒术,剑刃通体漆黑,转动时水光潋滟,仿佛缓缓滑行下来一条黑鳞大蟒。   据说,是山上修道门派圣灯宫的名剑。   弹动剑身,啸声如同地狱百爪挠心的恶鬼哀嚎,抽剑出鞘,可唤周遭千百只剑一齐嗡嗡震鸣。   玉察微不可察地攥紧了手指。   她知道,皇叔幼年时就曾在圣灯宫修习。   看来,他是真的与皇叔有密谋,也是真的要把她拴在身边。   既霸道又无理的要求。 第17章 . 小兔子荷包 “姑娘?” ……   “姑娘?”   他不紧不慢地又提醒了一声。   游澜京一只手搭在剑柄,嘴角仍是笑盈盈,眼底冷冽刺骨。   风贯穿过浩气街,吹动他款款的衣袍,也一点一滴带走他的耐心。   方才这一声称呼,已经带了隐隐的威胁。   他从高处定定地瞧着她,不近人情,不留余地,目光中的重压袭来,直让玉察气闷。   只要她听话,对大家都好。   玉察知道,他这个人,最喜欢牵连无辜。   她无奈地伸出手,风吹得他的衣袂翻飞,露出剑柄下,垂挂的一只小兔子荷包。   两只玉兔耳朵,粉金相织,背面绣了月桂,小巧又毛茸茸。   如此凶戾强横的剑,竟然挂了一只小兔子荷包,而且还……香香的。   一穗金色流苏高高扬起,被风摆弄得打转,珠子摇晃,流苏纷乱,就像玉察被扰乱的心。   那是她的贴身小荷包!   这个无耻之徒!什么时候偷了她的荷包?她可不会将此物赠送给他。   玉察的脑中霎时又惊又羞又生气,一定是昨夜,他将她折腾得晕乎乎时,偷了她的体己之物。   他竟然堂而皇之地挂起来,也不管这柄凶剑与软软的小兔子荷包,相衬起来有多么怪异。   他只在乎,能这样隐秘地彰显公主是他的女人。   玉察自然看出来他的心思,她才不要游澜京挂着自己的小荷包招摇过市。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仿佛在告诉所有人,这是公主将他当作心上人,亲手赠予他的!   “还给我。”玉察伸手就要讨回。   “诶,被公主发现了。”   他眼中的倨傲,顿时浮过一丝狡黠,和被抓包之后,反以为荣的惬意。   男人不露痕迹地将剑柄抬高,稍动脚步,任她左右扑身过来,他只略微侧身,悠然自得。   稚嫩的少女哪里是大魏第一剑士的对手?   玉察本就少事劳动,他的身形转换就像风一样灵巧,自己走了好几步,而他仅在原地侧身就避开了。   好几次,那原本要触及小兔子荷包的手,撞到了男人的腰带、手臂……他不遮不挡,生怕自己一抬手撞得她疼了。   游澜京不着急,甚至享受这种垂钓着她的感觉,几下便逗弄得少女脸儿通红,细汗淋漓,小穗子在玉察眼前晃悠悠,摆呀摆,就是抓不着!   不少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实在是这一男一女的身姿出众,哪怕带了华贵精巧的半脸面具,也能看出容色一绝,仿佛神仙一样的人物,在这烟火气的街道上,真是赏心悦目。   此刻气呼呼的玉察,不断在男人的撩拨下纵身抢夺,更像是打情骂俏了。   他们此刻一定很开心吧。   在周遭姑娘幼童、老人妇孺眼里,这就是一对感情深厚、恩爱亲密的小夫妻呀!   小姑娘不禁悄悄遮上扇面,一双眼却忍不住看,心想着未来与夫君会不会也如此,蹲着抽水烟的老头子,老脸皱开了花,笑得露出豁牙,小摊贩低了头,烟熏火燎中,会心一笑。   察觉到周遭的百姓都在看自己,玉察脸上一阵热。   “不要了!”   玉察知道,他存心调弄她,泥菩萨也有火气,她收了手,退回五步距离的位置,心想,就当扔给狗了   男人故意将小兔子荷包取了下来,放在鼻尖,深深地嗅了一口,仿佛上边儿还带着她的体香。   没想到,大魏第一剑士,这一生不知斩碎多少世家天才的剑心,败了多少军中武夫于脚下,脸上永远波澜不惊,滴水不漏,一切哀嚎与他漠然无关。   打败这样一个小小女子,他却得意至极。   “真的吗?”   他拎着荷包,晃在她眼前。   玉察猛然抬头,撞到了他的手腕。   额头上的微微疼痛下,玉察眼泛泪花,视线模糊中,荷包下移,她看到了游澜京的脸。   黑螭狐狸的面具,镶嵌了光芒隐隐游动的金石,他向来喜欢这一类浮夸张扬的作风。   面具下,拐角流畅的下颔线,显出雅致贵气。   而他的眼眸,强硬地将天上星河与人间灯笼,一股脑儿碾碎了融揉进瞳仁,让人深深陷入沉浸的盛丽假象。   在他身后,掠影浮光,众生行走。   唯独剩他一身白衣潺潺,脚下踩着无数罪孽血骨,脊梁骨背负了层层墓碑牌坊。   但在他的这双眼里,留给玉察的从来不是血海深仇、暴虐无情。   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云淡风轻,一片天光云影野鹤游湖的假象。   天塌下来是他先死的淡定。   “姑娘,你再这样看着我,戏可要迟了。”   他收回了荷包,当宝贝似的重新悬挂于剑柄上。   然后,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过了她的手,掰着她的五指,握在剑柄上。   “握好了,不要松开。”   “否则,我会迁怒于人。”   玉山一样的高大男子,走在前头,身后,握着剑柄的姑娘,怯怯跟随,有时脚步快了,甚至踢了他的鞋履后跟。   他们穿行在闹市间。   一回头,就能看见身后的人,这样,很好。   升平戏班子在中原一带素有盛名,每出新剧目,宾客盈门,座无虚席,哪怕是听一曲调子的人,远远地排到浩然街外,堵个水泄不通。   兽皮板上,投着黄酒一般醇厚的光芒。   成群结队的影人,黑压压的刀光剑影,风声鹤唳,倏然,梆子鼓锣声破开,急促的人喊马嘶。   战鼓越捶越激烈,让人眼前浮现旌旗蔽日、金戈铁马的血腥厮杀,   二胡、笛子、扬琴弹奏得精湛,时而低沉嘶哑,时而激昂尖厉。搏斗也越来越险象环生,精彩绝伦。   直杀得日月无光,血肉横飞。   一名英姿勃发的将军,一夫当关,纵横驰骋。   哪怕面临一支精锐王师,依然以一挡十,砍瓜切菜,如天兵天将对蝼蚁。   然而,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影人,再神的兵仙,也无能再续劈波斩浪之势。   悲悲戚戚缭绕不绝的二胡声中,回头望,尸横遍野,一将功成万骨枯。   满座寂静,玉察想到如今宫里的形势,一旦皇叔篡位,免不了山河倾倒生灵涂炭,宫中沦为尸山血海。   到那时,盛京还有现在这样祥和安宁的日子吗?   如今,盛京能依仗的,恐怕只有身旁这男人的心情了,他喜怒无常,自己又真的能保持理智,在与他的周旋中为亲人争得一点点利益吗?   一滴凉凉的清泪,打在了玉察的手背。   玉察抬眼望去,黑螭狐狸面具下,泪珠从雪白的脸颊上滑落,留下一道水迹,打得人心颤神碎。   恐怕任何人看见这一幕,都是灭口的下场吧,想到这里,玉察不寒而栗   元凶巨恶,动摇国本的首辅大人,也会有伤心事,也会落泪吗?   他的眼神透着寻常,阴云密布,心如止水。   “公主,忠贞之士遭满门屠戮,善良之辈被逼无可逼,人间世事反复无常,正如今日的你我,对吗?”   玉察看着这滴泪,倒是迷惑了。 第18章 . 但愿我与公主 这滴躺在玉……   这滴躺在玉察手背的泪珠,仿佛只是一场梦幻泡影。   下一秒她抬头,见到男人的神色如常,笑眯眯地看着她。   不可捉摸,变幻无常。   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正是自己日夜惦念的家书,他终于舍得拿出来了?   游澜京这一刻,竟然有些微的好。   玉察摇摇头,他的好,就跟他的眼泪一样,鳄鱼之泪,不值钱。   她从信封内谨慎地抽出家书,仔细地端详每一个字,是皇弟的亲笔字迹,游澜京没有骗人。   最坏的打算,她都想过了,说不定游澜京只是骗她,就算是骗她,她又能做什么呢?   一切如他所说,只要他想,甚至可以埋葬玉察的公主身份,彻底沦为一个□□玩物。   他肯守信,已经出乎玉察的意料了。   哪怕灯火昏暗,玉察依然认真地逐字逐句地看,仿佛要透过这张单薄的纸背,看到亲人的音容笑貌。   信上说,宫里一切都好。   阿弟絮絮叨叨了许多,玉察甚至能想象到阿弟散漫不羁,扮出一副轻松笑意的模样,就近在眼前。   他说玉察最珍惜的清静小山峰并没有被马蹄糟践,说文嫔天天抄佛经祈求叛乱平定,宫人们还是老样子,一刻不停地忙活张罗。   最伤心的是慧娘娘,她日日待在宫中怔怔出神,抱着玉察的小枕头入睡。   她总是夜半做噩梦,梦到公主被一条黑鳞蟒蛇吞吃入腹,于是就哭个不停,谁也哄不好,阿弟很无奈。   不好的,他一个字也没提。   那些内外交困,波谲云诡的危机,终究化作阿弟淡淡的一句小事情。   只是,他告诫玉察,不要回宫,不要回宫!   阿弟说,知道皇姐在宫外颠沛流离,孤立无援,他心中甚为沉痛,然有许多不得以。   待时局稳定,他必定亲自接皇姐回宫。   “我一点儿也不苦……”玉察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涌出。   她瘦削的肩膀,重重地靠在椅背,捏着信封的手指,无助地颤抖。   再度睁开,失神又茫然的一双眼睛,像干涸的河流。   自己待在宫外,至少不会无缘无故地暴毙。   他们在宫里做德王的傀儡,玉察在宫外被游澜京掌控,又能说谁比谁更难呢?   至少,游澜京目前还没有想要玉察的性命。   “早知道这封信会惹姑娘伤心,我就永远瞒着你好了。”   游澜京起身,负手背对着她。   “嘭”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戏堂外绽开。   接着,便是一刻不停的风呼号啸,以及轰隆噼啪,游澜京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玉察诧异地转过头,泪痕未干,她一时懵懵的。   人群如泄堤洪流,一下子松散开,纷纷涌集到浩然街上,熙熙攘攘,盛况空前。   万头攒动,一睹白柳庄制造的烟花。   白柳庄是皇家字号,百八十个能手,一年从头做到尾,赶在年节前将特制的烟花礼炮上贡给朝廷。   除此外,皇家祭祀、婚嫁、丧葬,一律御用白柳庄的烟花。   众人皆知,顺宁公主是最喜欢白柳庄的烟花了。   她说,烟花抛到盛京城的空中,这是世间无论贫贱富贵,皇帝或是乞丐,都能看到的同一片美景,就像爹爹的雨露恩泽,遍撒万民。   天空是最公正的。   老百姓们也能搭借着公主的东风,一饱眼福。   可惜今年是个特殊年份,宫里的贵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情放如此奢靡铺张的烟花?   “出去瞧瞧吧。”游澜京望了一眼少女。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慢慢地走在浩然街上。   欢声笑语鼓乐齐鸣中,他始终勾着她的手指头,穿梭在男女老少之间。   万点银花散火城。   一点腾空如流星的白光,啸声中缤缤纷纷,无数的碎银子,在一抹墨色中,聚攒、交汇,骤然爆开,灿烂洋溢出紫色的神光。   白柳庄的烟花火炮,妙在声音也极为动人,清越锵锵,露散珠碎。   紫色的神光,几乎贯穿了整道天际。   神光外缘带了青红黄蓝,崩裂、相撞、轰响、灼烧……拖着错杂的尾巴,光怪陆离,竟然在这沉沉黑夜,仿造出了霞光万道。   弯刀似的神光,分离出无数条紫蛇。   白柳庄的烟花礼炮,从没有重复的样式,此刻,盈盈绕绕在天空,一派紫气东来的吉祥之兆。   “今年,怎么会有白柳庄的烟火看?”   “这是哪位贵人的手笔?”   人群中,称奇与吸气声不绝于耳,他们都能隐隐猜到究竟是谁。   在大魏,什么人能动用白柳庄预备的年节烟火?屈指可数!   这时,一只凤凰破光而出,游动在紫龙之间,金鳞熠熠,凤凰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压着人群的头颅而过。   贴得那样近,连五色璎珞帐花都纤毫毕现,劈劈啪啪的火焰声。   老百姓这才看出来,这是一只浩浩荡荡的飞灯队伍。   空中是长条栈道,一只又一只的硕大火灯,次第接连从栈道飞出,训练得有条不紊的长卫在操纵。   灯阵迅捷地变换阵型,收拢、舒展……   巨大的双翼凌空掠过,火羽烈烈,凤凰昂扬的头颈,五色丝绦踩风而行,一圈儿又一圈儿蓝色边焰。   真是做得璀璨夺目,气象万千。   一看便知耗费了巨大的心血,烧的不是无烟火,而是无数的精力与钱财。   老百姓心中自有了思量。   看来,今日这难得一见的奇观,是首辅大人的手笔了。   据说,在朝中,首辅大人因为空中凤凰的事,被蜀溪李家猛烈抨击,痛斥谩骂了堆山的折子。   甚至,因此被弹劾下位。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首辅大人是官场中人,更是精明的生意人,做事从不叫自己吃亏,这哪里是空中凤凰,分明是有进无出的貔貅啊。   亏了!赔本买卖!   玉察听到周遭百姓纷纷掰着指头,换算起银两,便明白今夜的一切,都是身旁的男人的主意。   他想做什么?   “生辰快乐,倔强的小公主。”   他清醇的嗓音,低低地由微风递入耳中。   玉察的脊背骤然一紧,心脏倏然抽动。   这个最抠门儿的死奸臣,竟然舍得挨李家的骂,敞开自己的小金库,做这么多稍纵即逝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的脑子是挨驴踢了吗?   斑斓的神光,掠影过她神色复杂的脸庞,她定定望着火风与紫龙在空中盘旋。   耳畔仿佛听到了,来自宫中那座清静小山峰上的林叶飒飒。   是啊,无人在意,今日是她的生辰。   甚至,连她自己也不在意。   但是,游澜京记得。   她出生时,天降祥瑞兆头。   也如今夜一般,紫气东来,盘作云龙,万丈金灿灿的霞光,好像展翅凤凰,栖息在皇宫上头。   爹爹最喜欢她,特意将紫云峰搬了一座小山头,移养在后宫,给她解闷逗乐。   如今,爹爹死了,她也不再是公主。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烟花。   隐匿在兴奋的人群中,游澜京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得来不易的公主。   “但愿我与公主,正如这对紫龙与火凤。”他轻声喃喃。   倘若世间之事,能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   游澜京缓缓取下了面具,看向她的眼神,隐隐有温柔的星芒在闪动。 第19章 . 愚蠢 任漫空中追风逐月,……   任漫空中追风逐月,人间地上,自有他的风华。   玉察一抬头,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了他的目光。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就像一个漩涡黑洞,他的眼睛,会将身旁大千世界的鲜丽颜色,掠夺、吸收、引力、搅动……   他一个人站在这里,便是姿态万千,琳琅满目。   其实,他不强迫自己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   玉察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腕,看戏时,那滴从游澜京左眼流落在她手上的泪珠。   痒痒的,清凉的触感还没有消散,而是带着一股魔力深入、由表及里……侵润了五脏六腑。   烟波浩淼,无主的小船载沉载浮,不知道底下暗礁丛生,暗流湍急拍岸。   恍恍惚惚间,她甚至产生了首辅大人也是个好人的错觉。   下一刻,游澜京亲自打破了这错觉。   他问:“姑娘,是我送的烟花好看,还是状元郎当年送的好看。”   玉察脸上的欢喜之色,霎时收敛。   方才,她竟有些意动神摇。   果然,男人改不了他睚眦必报的本性。   说难听点,狗改不了吃屎。   他是狂风恶浪,稍不小心,就会被他趁虚而入,打翻小船,而她必须牢牢在潮涨潮落前,把握自己的心绪。   “你最好看!”   玉察冷冰冰地一字一句蹦出这句话,然后,她就   别过头,不再理他。   他知道惹她生气了。   没想到,男人竟然俯身,面上带了无辜的笑意,拉了拉她的衣袖,   “赏微臣一个笑脸吧。”   “微臣为了筹备今日,只差没有倾家荡产了。”   玉察本来紧紧闭着眼,愠恼之色下,两颊气鼓鼓的,不经意瞥他一眼。   可是,这个可恶的男人,竟然仰着头,若无其事地学她生气的模样!   “扑哧”一声。   生气至极,她都没反应到自己竟然气笑了。   玉察的脸上,顿时连绵火烧云,热辣辣的,她懊恼于自己的破功。   她咬紧了咬关,这次真正不会再看他了!   四处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下。   游澜京低了头,望着前方的街道,不再去欺负公主。   他用一种极轻的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语气也平淡无常。   “其实,我从半年前便开始筹备这些,那时公主不见了,我以为一辈子都见不着公主了,只希冀今夜放出烟花,流亡在外的公主,也能看到这片天空,知道微臣记挂着您的生辰。”   “谁能知晓今日,微臣并没有人财两空,看来,菩萨还是十分眷顾微臣的,对不对?”   身旁是一片沉默,自个儿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灯火折射出他寂寥的心境。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   “微臣自小穷惯了。”   “见着娘亲一块银子恨不能掰成两三块用,因为一枚铜钱,成日唉声叹气,以及……那些遭受亲戚白眼,被污蔑偷馍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所以,微臣对于钱财是有些在意的。”   “今天见到公主笑了,微臣忽然就理解了前朝昏君的感受。”   “要是公主能日日这样开心,这样施舍微臣一个笑脸,散尽家财我也无怨无悔。”   这番话……算是什么呢?   此刻,他竟也浑然不觉自己说了这么多。   或许,他真正想说的只有一句。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所至之处,竟然空荡荡的,仿佛缺了一块。   人呢?   清风在侧,公主却不见了踪影。   男人身形一顿,喉头微动,凝滞在齿间的话语,狠狠压了下去。   他的心中已经确定了一件事。   玉察跑了。   她还真敢跑!   蠢货,这个词,送给他自己,也送给玉察。   变脸,就是一瞬间的事。   天地间,立于闹市中的男人,长眉压眼,气势森然,更显出一派狠戾决绝。   那双锐利的眼睛鹰巡狼顾,怫然不悦,既是为自己的掉以轻心,也是为玉察的胆大和愚蠢。   他一抬手,杀气凛烈,犹胜天上喷火的凤凰。   劲风回旋,男人的衣袍猎猎,紫龙显露出狰狞凶残的大恶之相,仿佛是他的内在化身。   若隐若现在云端的紫气龙首,双瞳惊怖,嘶鸣不绝,黑洞洞的大口喷出腥臭的瘴毒之气。   天际异象也要避让三分。   看到游澜京打手势,远处,高头大马开道,飞奔而来,随之是一列精要驻兵。   这支驻兵,是盛京城奋威营的正规编制军。   城内驻扎的巡防三营,其调遣运度权,一直把握在游澜京的手中。   小天子最无能为力的,不得不忍辱负重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兵权旁落。   蜀溪李家在南方有世家军队可倚仗,德王一直以来便有封地训练的护卫和民兵。   而游澜京,借着打压世家、限制武将、削藩等一系列冠冕堂皇很见成效的组合拳,悄无声息地,拿到了盛京军权的核心。   再者,他曾在军中历练过,北边儿沿线的那些武将,谁不敬服这个开国以来唯一的文武状元,大魏第一剑士。   这正是小天子的难处。   他知道游澜京是头毒蟒,知道他心狠手辣且贪婪无度。   但君王正需要这种人。   因为他能力高超,是父亲曾经赞誉过的”可力挽狂澜,逆转大魏将倾之材”。   比之两袖清风但庸庸碌碌之人,好处可太多了。   所以君王不得不任用这头毒蟒,去与李家、德王龙虎争斗,养蛊厮杀。   小天子深知,养蛊之人,必将被蛊毒反噬。   但只要有游澜京在一日,局面就还可以制衡一段日子!   一时间,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浩然街,瞬间被马蹄践踏碾压。   小摊小贩被冲得七零八落,汉子们东倒西歪,酒醒了一半,满眼惊恐,不知发生何事。   少女们顾不上衣裙不整,娇嫩的脸庞,笼罩上一层慌张与绝望,低低的哀泣声,走失的幼童大声哭嚎寻觅娘亲。   自从德王进京,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世道混乱,能聚在一起看一场烟花,已属梦幻。   现在,他们只祈祷马鞭不会抽在自己身上。   开心吗?游澜京心底恶狠狠地想。   公主,这都是拜你所赐!   隐匿在各个方位的蛛网探子,此刻也从黑暗中鱼贯而出。   清一色的黑衣探子低头,跪伏在游澜京面前,等待指令。   游澜京紧抿的薄唇,无形中散发着冷血与杀气。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顿了一顿,想起了什么,又缓缓开口。   “找到是谁带她走的,无论是谁,当场诛杀!” 第20章 . 大雪中的偏执 有见过盛京……   有见过盛京城快到二月了,还飘大雪吗?   盛京本就雪水薄弱,今年不知是不是因为德王进京,扰乱了一国气运,大魏国势衰微,年节前,只象征性地落了一场寥寥无几的雪粒子。   少若晨星,零零散散,寡淡至极。   都说瑞雪兆丰年,大家都在叹息,大魏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这一夜,天空中弥漫不绝的火焰,似乎牵引了空气。   “咦?下雪了。”   老百姓们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果然,纷纷扬扬的雪粒子,上下翻飞,雪下得没有预兆,又大、又密、又厚实,真好似鹅毛,盖住了烟花的硫磺味儿。   “下雪了,真下雪了!”   “快出来看雪啊!”   大家匆匆从家中跑出,奔走相告,欢欣鼓舞。   孩童双手捧状,接着这珍贵的雪花,舔一舔,沁心的凉,甜滋滋。   众人都很欢喜。   除了游澜京。   距离公主失踪,虽然仅仅过去了一个时辰,他却度日如年,越是寻找,脸色便越阴沉一分。   好死不死,还下雪了,正好将她的足迹盖得严严实实。   仅凭一根头发,一点红桥雁齿的香气!他都能辨别出公主。   但是这场雪让一切失灵了!   由于人流太多,疏散人群后,再对浩然街进行一户一户的排查,这已经令游澜京等得焦躁不已。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玉察没有逃出浩然街。   因为街道覆盖之下,都是他的蛛网探子。   他一定可以找到她,只是需要费些时间。   至于找到之后,他一定要给她长个记性,至于怎么做,就看她的求饶态度是否诚恳,以及到那时,理智是否还能控制住自己了。   男人一匹坐在风采神俊的黑马上,披上了黑狐裘大氅,漠然又不可一世。   纤长的睫毛下,阴影深重,他在想,玉察什么要跑?   她刚刚才看了家书,那本家书自己提前检查过,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按道理应该更加全心依赖自己。   这很不正常,很古怪。   除非,是有人教唆她跑,那么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呢?   游澜京若有所思,低头睨了一眼崔管事。   “我听说,李游的命吊回来了,昨日就已经清醒了是不是。”   崔管事低头应答道:“是。”   “哦。”游澜京发出一声嗤笑。   明明是冰天雪地,崔管事却感觉汗流浃背,他最明白首辅的弦下之意有多危险。   游澜京下了马,拢着黑狐裘大氅,一步一步地经过整齐列兵的门铺。   范围已经越缩越小了,游澜京眯眼,基本上,玉察应该就藏在这一列商户中。   于是他伸手,唤停了所有人寻找的动作。   他得自己找。   士兵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们看到,这个不久前在朝中请辞,并且请辞理由是自己身体虚弱的男人,此刻在冰天雪地,铺天盖地喘不过来气的大雪下,连一柄油伞也不撑!   首辅大人走得很慢,每推开一扇门,“吱呀”声下,他会微微俯下高大的身子,静静地探望着里头,目光如炬,是一把滴着血的尖刀。   里头是瑟瑟发抖抱作一团的普通青年,软酥酥噙着泪水的美娇娘,撕心裂肺哭喊的幼童。   游澜京对他们没兴趣,于是,眸子便冷下来一分。   他就这样一扇扇地推门,强压感与恶气,越来越浓烈,令人见之毛发悚然,好像一头饥肠辘辘悄然伏击的豹子。   拥有本能的捕猎直觉,野性的伏杀技巧,老辣的经验。   游澜京慢慢地有些享受这种追猎的感觉,仿佛是他的天性释放。   玉察,你究竟要躲去哪里?   哪里,都是他的爪牙触及之地。   现在的你,是否就在下一扇门,知道我要来了,战战兢兢地接受我所给予的东西。   我一定会掰着你的下巴,逼你看着我,把你眼里的恐惧、憎恨、愤怒……全部碾碎,让你哭得成为你一生无法磨灭的阴影。   知道你一辈子都无法跟我作对。   要疼,才会长记性,不是吗?   他甚至怡然自得地轻声哼着曲儿,眼眸中,升起猩红的血月,俊美的脸庞甚至在兴奋下有些扭曲。   一双凤眼下,欲望深重、混乱邪恶,以及一丝痴狂如醉。   所有人看到,这个男人的头上、两肩、名贵的宝氅上,皆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他的睫毛也盛了雪花,但丝毫掩不住锋利的视线。   整个人,就像一个雪人,被偏执和羁绊操纵的恶鬼。   雪没有停,一个浑身是雪的高大身影,正噙着笑意,推开老百姓的门。   首辅大人这个样子,简直有些可怕了。   不像在找人,而是一头豹子在找寻可口食物。   被他找到的可怜少女,究竟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大家纷纷为这个想法感到毛骨悚然,不敢揣测。   生怕首辅大人听到自己的心声!   忽然,他闭上眼,高挺的鼻尖,嗅了一嗅冷寒的空气。   于是,他在一扇门前站定,嘴角的弧度扬起,冷冽而病态,   “抓到你了。”   他轻轻一笑,然后,推开木门,直勾勾地盯着里头。   “嘎吱嘎吱”的声音下,穿堂风席卷了雪粒子,冲开他的大氅下摆。   对面,是清瘦的少女,抱着一柄沉甸甸的长剑。   寒风鬼啸狼嚎地吹刮,气流强劲,她不禁低下头,闭了眼,紧紧捂着那柄剑。   一低头的风姿,哪怕是一旁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的士兵,也忍不住多瞥了一眼。   她还穿着今日下午的轻薄衣裙,盛京的天气变幻莫测,就跟男人的心情一样。   这风令她倒吸一口气,跌跌撞撞地退后两步,凌乱的发丝高高地往后飘扬。   大雪下,众多铁甲士兵的围绕下,她显得更加弱不禁风了。   整个人都是雪白雪白的,就是脸颊、鼻尖儿透着红,看来是冻得不轻。   崔管事着急地想要给玉察套上绒裘,却被他伸手阻止。   他第一次没有怜香惜玉。   游澜京神情严肃高峻,冷冷淡淡。   他知道,这个地方,是之前看皮影戏的地方。   玉察待在这里做什么?   整个升平戏堂的人,早走散了,冷清清的,一片寂寥,没有其他人在。   游澜京的目光将整个堂子扫了个遍,终于落在玉察身上。   哪怕她冻得嘴唇发紫,两肩微颤,衣衫单薄得可怜了,他也没有任何揽她入怀的意思。   他就这么站着,气定神闲,让那些从军多年,本就没见过什么女人的粗鲁爷们儿,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她,从头到脚。   果然,是首辅大人收藏的小尤物啊,这些男人在心底不约而同地想。 第21章 . 有了媳妇儿忘了剑 玉察何……   玉察何曾被这些男人如狼似虎的目光,如此盯住不放过?衣衫本就轻薄,风吹乱了她的发丝,紧紧勾勒出勾人心魄的身线,她自顾不暇!   那些粗鄙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停留在某个部位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她简直都要被他们看透了!   倘若不是游澜京在,只怕这些人下一秒就会冲上来,撕碎了她的衣裳。   这令玉察十分无地自容,感到被狠狠羞辱,羞愧得耳根子都快渗出血。   她心知肚明,首辅就是在故意羞辱她,惩罚她,打压她的自尊心。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向游澜京的眼眸,充满了不解、茫然与酸楚。   不知何时又得罪了这尊煞神!   “姑娘,你跑哪儿去了?”   他皮笑肉不笑,根本不是问话,而是充满怀疑的试探。   玉察将怀中的重剑交出来,递在他面前。   游澜京的眼神缓缓下移,这是自己的佩剑——吴潭龙子。   她的语气别扭又生硬:“你的剑,是不是不见了。”   “我瞧着这剑不便宜,仔细想了想,应当是落在升平戏堂了,那里人多眼杂,要是来晚了一刻,说不定剑就没了。”   于是,她就立即折返寻剑,幸好这剑还稳稳当当地摆放在原处。   只是,她刚想出门,就听见一阵喧哗,看见人仰马翻,人流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冲涌进来,戏堂的门重重锁上,又抬了许多张桌椅堵住。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再也出去不得。   然后……便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和男人压抑不住的阴鸷。   游澜京这时想起,走出戏堂时,他确实忘记了带上佩剑。   这件事说出去,任谁也不信。   游澜京一向爱剑如爱命。   他从不犯此等低级又致命的错误,这回,是他疏忽了,很难有人能想象大魏第一剑士会遗漏掉自己的剑。   可他有了媳妇儿忘了剑。   毕竟,握着冰冷的剑柄,哪有牵着公主的手香,   “原来如此。”   他的脸上顿时雨过天晴,一扫阴霾,也让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游澜京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拢在温暖的掌心,反复捻弄摩挲。   然后,他瞥了一眼崔管事,冷冷说:“没眼力见的东西,见到姑娘受冻,怎么还不将大氅递上来。”   “冻坏了姑娘,这半年的例银就别想拿了。”   崔管事心下腹诽,却也不敢明面上露出来,知道自家主子是个反复无常的性情,于是照例满面笑容,乖乖地将大氅盖在玉察身上。   玉察知道了,方才的这场骚乱,都是由面前的男人引起。   他真是不厌其烦地给人添麻烦。   可是,天清气朗的好天气并没有维持多久,游澜京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他转过头,平静的眼眸,朝崔管事问了一句话。   “去查,李游现在是否在府中。”   这句话说得声音极低,极浅,心平气和得仿佛在布置晚上的点心。   “是。”   崔管事领了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好似一记闷雷锤在他的脊背上,不由得一弯再弯,汗珠从额头打落在地砖,“啪”一声溅散。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首辅一向城府莫测,疑心深重。   游澜京根本就不信任玉察的说辞。   玉察自然明白游澜京这是什么意思,他怀疑自己方才跟李游在一起!   她顿时抬起头,一双大而俏丽的眼眸,隐隐按捺着不解与怒气,瞪着他,她告诫自己,要隐忍,于是眼眸瞬间垂下,看向别处。   空气中不带一丝缓和,男人的手指替她轻轻拂理整理鬓边的发丝,这亲昵的动作,看起来毫无感情。   “姑娘,为何要不告而别。”   “我看起来,很好说话吗?”   他的手是火,直要将这朵小白花烫出一个又一个的黑窟窿,最后蜷缩燃尽,捻碎在他掌心。   玉察不作回应,只感到与他的每一次接触,都是一场难熬的折磨。   原先,对于那滴泪,对于他耗费心血准备的生辰礼物,她还有些许动容,想着这个男人,说不定良知未泯。   强烈的占有欲中,或许带了一丝的真心? 丽嘉   那对紫龙与金凤,那句生辰快乐,是真的让她本就柔软的心,为之塌陷恻然。   如果注定回不去从前……他要是一直这样好,帮助皇弟保住王位,让大魏这艘巨船能再延续几十年。   日久天长,将心换心,她也会对他好的……   玉察太年轻,所以会有动摇,恍惚间产生如此稚嫩的想法。   现在,她觉得很可笑,幡然醒悟,豺狼虎豹的本性不会有一丝改变,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欲望上头使然,美化掩饰的举动倒是一套又一套。   他用马蹄践踏营生,私闯搜查民宅,浪费人力财力,不知接下来还要做什么恐怖举动。   游澜京才是大魏这艘船上,蚀空中心的最大蛀虫!   倘若哪天他另有新欢,只会将她高高捧起再跌得更惨,粉身碎骨!   等待并不漫长,蛛网的探子,不过一刻钟就来回禀。   “李游现在并不在府中,轨迹不明。”   听到这话,游澜京的眉心微动,一只眉毛轻轻挑起,眼底,是对玉察居高临下的审视。   现在,他更有理由怀疑,方才玉察是与李游在一起,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心下的黑水早已腐烂逆流。   游澜京凑上前,贴近玉察的耳朵,看上去,仿佛要给她一个吻。   可是,他双唇轻启,只落下了一句冰冷彻骨的话语。   “你知道么,今夜本该是我们二人的美好回忆,可是你把一切都毁了。”   玉察猛然挣扎开,踉踉跄跄退后三步,抬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在她睁大了的,因为过度惊恐而失神的眼眸中,倒映出男人恶气凛然的笑容。   他又要做什么?他又要做什么!   “微臣,并不很能确定座戏堂里,有没有藏着挟持姑娘的贼子。”   她看见他缓缓抬手,一字一句下达诛心的命令。   “放火。”   他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打算将这座戏堂付之一炬,烧为灰烬。   仅仅,因为他怀疑李游藏在里头。   或许,他是想用火将李游逼出来,或许,他是想直接把李游烧死在里面。   但是玉察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李游,她没跟任何人见面。   他到底要发什么疯! 第22章 . 最爱公主不爱我 戏堂的老……   戏堂的老少爷们儿,立刻扑身过来,伏跪在游澜京的脚下,不住地砰砰磕头,直磕得地砖上血迹斑驳,让人不忍心再看。   “大人,大人冤枉啊!”   “求求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小民的这间营生吧。”   “小民从中原颠簸迁徙到盛京,一心鼓足了劲儿将戏堂发扬光大,这间戏堂里的每一根柱子、屋瓦、影人,傀儡木偶、皮鼓乐器、话本儿,一把火烧了,伙计们的心就散了,再难重建了。”   “只盼大人高抬贵脚,这家祖宗产业,从太爷爷起就流传至今,传承到小人这辈的手上,哪怕香火断了,命丢了,这份儿传承都不能丢,今日的一把火,咱们何以有颜面去地下见祖宗!”   “大人,真的不能烧啊。”   有戏堂的伙计,想要拼死护住道具乐器,却被士兵一脚踹开,直揍得鼻青脸肿,连滚带爬。   一排妇人跪在地上,哭天喊地,以泪洗面。   “官爷,官爷您手下留情啊……”   这是哪里来的无妄之灾?好端端的,怎么就砸中了这间小戏堂?   桌椅被掀翻,栏杆器具砸得稀烂,名画书法撕毁个干净。   原先还热闹非凡的戏堂,此刻乱作一团,黑烟四起,士兵举着火把进进出出。   “别哭哭啼啼的!”   戏班子的老爷训斥了妻儿,他望着一生的心血,捶胸顿足,心如刀绞,却是张开了口,发不出一声呜咽。   能保住性命已属侥幸,倘若大放悲声,不知道又会招惹什么飞来横祸。   眼前的权贵男人,分明是个不讲理的!   倘若他性子来了,抬眼间灭顶之灾,对于这种高位者来说,也如碾死一只蝼蚁般轻易。   玉察不敢置信自己看到的一幕,她眼底通红,握住了游澜京的双袖,他有些惊讶,小小女子用的力气如此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衣袖攥破。   “为什么要牵连无辜……”   “对于首辅来说只是破铜烂铁不值一提,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是赖以糊口的营生,是几代人的心血与传承,一把火烧了,你让他们怎么活?”   游澜京牵起一丝冷笑,双袖一摆,挥开她的手。   “姑娘,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玉察的眼中已经蓄满了眼泪,她咬牙切齿,从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委婉顺从的哀求。   “大人,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您大发慈悲,给他们一条活路。”   游澜京慢慢抚弄着手上的扳指,眼底笑意尽收,望着她。   “姑娘,你这样,真的显得我像个坏人。”   “可是,今日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他捏着她的脸颊,尽是轻慢的欣赏之色,轻轻吐字。   “这份儿因果怨债,咱们得一起背。”   玉察知道,他是不肯放过这间戏堂了!瞬间,自责与绝望之色笼罩在脸庞,她被崔管事拖住,仍然死死地盯着游澜京。   那句歇斯底里的话,她甚至都不知道是自己脱口而出。   “您何苦如此狭隘,与市井百姓咄咄逼人!”   游澜京脸色微变,眨眼间恢复如初,他寒声吩咐。   “给我烧得干干紧紧,一根木头都不能放过。”   玉察从未有过如此尖锐的时刻。   从小被奉为贵人,被教养得如玉质温润,敦厚的底蕴,打磨得水光顺滑,从底子里沁出来那一份宠辱不惊。   她是含蓄的,宛转的,她的心中永远是窗明几净、风和日丽的好春光。   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心中充满了恨意与怨气。   她从不会说要杀了谁,哪怕在那流亡的半年,狼狈逃窜,心中只有谨记德行,可是现在,她的心头,疯狂地升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等皇弟平定叛乱,她要砍了游澜京的头!   连她自己,都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恨意,吓了一跳,胆战心惊。   跟游澜京待久了,原来也会沾染上他的戾气。   大雪中,马车上。   玉察掀起帘子,望着大火滔滔滚滚,火舌贪婪吞噬着升平戏堂的牌匾,最终,乌黑的牌匾轰然坠落,溅起一地火星子。   见证过那滴泪的戏堂,最终沦为断壁残垣,一捧焦臭灰烬。   玉察的脸上呆呆的,眼神丧失了轻盈的灵气,麻木又失望至极,仿佛一个任人掌控的傀儡木偶,精气神都被男人手中掌握的丝线,一丝一缕抽取尽了。   她什么都保不住,连她自己都是任人宰割,只是男人掌心的小雀儿,喜欢就哄一哄,厌弃了就一脚踢开,份量轻若无物,她早该意识到。   她怎么会如此天真,把一丝丝的希望放在他身上?   身旁,传来游澜京若有所思的轻言细语。   “原来,李游真的不在这里,是我错怪你了。”   听到他说这话,她只觉得虚伪透顶!对他的厌恶到达了顶端。   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像方才的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并没有发生过。   游澜京蹲在她身前,像一只收敛了爪牙的大狼。   他握着她的一双手,眼底是隐隐的笑意。   “公主的置气,总是要许久才消解吗?”   他故作叹息,将自己的额头放在她的手腕上。   “微臣,真的知错了。”   “知道冤错了人,所以,微臣方才给了戏班子两百两雪花银,够他们去别处安家置业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错,其实,微臣一向是没有错的,但是在公主面前,微臣什么都改。”   玉察瞧也未瞧他一眼,她怔怔望着窗外的纷纷大雪,出了神。   马车骨碌碌地轧过绵软的雪地,留下一道清晰的辙痕。   车厢内,静谧无言,两人久久相对。   终于,她开了口,话语透着看穿一切的淡然。   “首辅大人,其实最清楚,世间之事,并不是都可以用银两摆平。”   “譬如,你作恶多端,可以随意践踏他人的身体,却无法求到一双对你充满真挚的眼睛,这就是你最好的报应。”   每一字,每一句,都狠狠敲在他的心头,令人心碎,一阵儿一阵儿地揪着疼,他仔细聆听,脸上的神情,从未有过的认真。   如果是之前的玉察,连“你放过我我就开心了”这种话都不敢说,唯恐他生气。   可是,现在的少女,明显想触怒这头黑鳞大蟒。   他知道,她想惹他发火。   没想到……比火气更先抵达的,是情动。   望着她这副高不可攀的圣洁模样,真有一股冲动,压在身下为所欲为,好好描上一副雪中落梅图。   他发现,他这辈子,就这点儿出息了。   游澜京展颜一笑,两根手指,探过了厚实的大氅,繁复的衣裙。   玉察猛然攥住裙边,低头,顿时惊恐失色,羞愤交加,不敢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还是在马车内!   不要脸!   干涩的生疼袭来,她身子瘫软,颤颤如惊弓之鸟,咬紧牙关,握住他的手腕,直愣愣地望着他。   可惜……他嘴角微扬,有用吗?能阻碍半分吗?   “巧了,微臣,最爱公主不爱我。”   马车轧到石块,一个震颤,疼痛加剧,她惊呼出声,不由得往前微微一倾,而他顺势吻了上去。 第23章 . 就要 游澜京掀开车帘,望……   游澜京掀开车帘,望着外头,天空漆黑,灯火摇摇晃晃,烟花燃尽的废料与雪星子,款款吹乱在北风中,一片热闹散尽的萎靡。   谁能料到,上个年节,眼前的姑娘,还是金枝玉叶的顺宁公主。   他记得,在去年的生辰宴上,小太监与宫女们低头簇拥在她身后,仔细照料,生怕出一点差错。   三宫六院的嫔妃,陪她语笑盈盈,都巴不得将她抱在膝盖上。   似乎每回她的出现,总是众星捧月,天之骄子,大家都将她看得万分贵重,令所有清贵公子自相形惭的存在。   年轻的公子总低着头,能与她说一句话,或者对视一眼,已经心生无限欢喜。   而他,哪怕位极人臣,也永远只能站在远远的台阶下,多看一眼,都会遭到朝廷议论耻笑。   现在呢?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一个无人挂怀的孤女。   她只有游澜京。   不知道玉察是否开心,总之,他是很开心。   “时过境迁,今晚,你身边,只有我一个男人。”   黑金剑柄轻轻一晃,绕出玉莲叶织花枕上的一条香带,缠住了少女纤细的腕子,两只手腕便被反搅于脑后。   她皱眉,头微微后仰,万分抗拒眼前的人,却不知道,这个姿势,反而将前边儿送了出去。   反倒是一副任君采撷的美景。   游澜京眸光幢幢,喉头微动。   “小公主……真是长大了……”   哪里都长大了。   他可以让她,更像一个女人,而不是嫩生生的少女。   他不动声色地拿出那两根手指,一手掰着她的脑袋。   两人凑得那样近,男人身上那股野性的武人气息,笼罩了她小小的身体,强横不讲理地吞噬着她的空间、气息。   呼吸间,甜丝丝的梨花露的香味,也不能给她带来一刻安宁。   他在逼她看自己,少女的睫毛都怕到颤抖,眸子里满是未知的惶惑,以及厌恶。   游澜京勾起嘴角,伸出舌尖,舔舐、吮吸着刚才的两根手指,从底部到指尖,仿佛品尝不够,一点一点吞吃干净。   晶莹剔透,丝丝颤颤,他笑得邪恶,令人无比战栗。   “公主竟然觉得,我会在你生辰这天欺负你吗?”   男人的声音从未这样低过,带着蛊惑,撩拨……沙哑得不成样子。   玉察不愿与他玩这场,注定只有他一人是赢家的游戏。   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公布答案,同时,拨开了前胸的衣裳,粗砺的掌心,拢在了柔软温暖的所在。   身子上所感触到的某种事物,更令玉察又愧又恨,羞郝难忍。   玉察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他另一只手始终钳制着她的脸庞,逼她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受他的无礼。   习武之人仅用了一份力气,便是她无法逾越的天堑。   “恭喜你,猜对了。”   男人一声满足的叹息,心神颤栗。   他那双狭长凤眸,幽邃得勾魂夺魄,怔怔地瞧着她的身体,从雪白如玉瓶的脖颈,到他掌心倾覆的地方,再下去……   清冷的瞳仁,渐渐沾染上炽热。   他会比刚刚的那场火,烧得更猛烈。   “嘘——”他用一根手指抵在她柔软的双唇。   “吵得太大声,大家就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   马车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哗啦”一声,坐在前头昏昏欲睡的崔管事猛然惊醒,他揣着袖子,差点跌落下去。   出什么事了?   他刚想掀开帘子,问一问里头的人是否受惊。   没想到,手指刚触到帘子,就听见少女愤怒的叫声。   “游澜京,麻烦你好好穿衣服!”   少女似乎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嘴里呜咽着什么,模模糊糊说不出几个字。   崔管事汗颜,万分庆幸自己没有掀开帘子。   随即,就是车厢内男人低低的笑声。   他咬住了她的耳朵,用气渡出那个词儿。   “就要。”   少女绝望地啜泣,她局促不安地抓住了身旁的一切,她嘶声出来那句暴戾的话。   “游澜京,我一定会让皇弟砍了你的头!”   她真是被逼急了,被逼得没办法了,脱口这句她自己都无法置信的话。   很明显,这句威胁对于首辅大人来说,约为空气。   少女的嘴,再次被堵住。   “就要……”   他的声音真的很轻,就像从前在元福宫,小憩的那个下午,细雪在海棠枝头簌簌坠落。   “就要从早到晚,从晚到早。”   他不紧不慢的模样,就像即将享用醉人的顶级陈年佳酿。   “微臣腰力一向过人,年少也有过一段戍守从军的日子,那时候,我就能一口气做——”   “啊!”   崔管事骤然回头,车厢内,传来了首辅大人吃痛的声音!   首辅大人从小远戍边关,什么样的伤没受过。   哪怕豁口见骨的刀伤,肉卷皮翻的毒伤,拿刀子过火烫酒,直接剜下来,都不曾见首辅大人闷哼一声!   他是最不叫痛的了。   一瞬间,崔管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事态一定很恶劣!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一咬牙,拉开门帘。   只见里头半明半昧,玉察一边擦拭着嘴唇,一边哭着夺门而逃,差点就要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崔管事一把将她抱住,发生什么事了?   游澜京半躺在软榻上,似乎身子已经直不起来,崔管事从未见过首辅大人这番模样!   放纵不羁的青年此刻冷汗涔涔,面色苍白,身上的衣衫乱蓬蓬。俊美深刻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结。   他闭着眼,一手指着玉察,气息断断续续,带了狠戾。   “把她给我绑起来!”   就算游澜京发了命令,崔管事还是不敢动,谁知道首辅过后会不会心疼。   真是奇了,顺宁公主如此柔弱的女子,怎么能将首辅大人伤成这样?   游澜京睁眼,眸中怒气更甚,略一动,又痛得嘶声起来。   “愣着做什么?”   “把这个尖牙利齿的女人给我绑起来!”   玉察还在擦拭着嘴唇,冷冷地望着游澜京,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   她能逃到哪儿去?   但她一点儿不后悔刚才做的一切。   他活该!   崔管事这下是真的明白出什么事儿了,玉察小姐瞧着娇滴滴,没想到下手也太黑了啊…… 第24章 . 想知道首辅大人什么? 自……   自从这夜过后,游澜京再也没有来过白马津的外宅。   整个宅子上下,都摸不着头脑。   李姑姑只记得那天深夜,本该是公主的生辰,游澜京一下朝便带她去看皮影戏,出去时还好好的。   结果,大概是子时左右,一阵急促激烈的敲门声,将李姑姑从睡梦中惊醒。   崔管事的面色很难堪,身旁的公主,被绑得牢牢实实。   玉察一见到她便泣不成声,进了屋,才让松开绳子。   李姑姑心疼地摩挲公主的双腕,白嫩的手腕,哪里禁得住麻绳捆绑,浮肿起一圈圈绳痕,这是怎么了?   “姑姑……我再也……我再也不要见他!”   她的哭腔中止不住的哽咽,令人心如刀绞,看来是伤心得不轻。   “公主,他又怎么欺负你了?”李姑姑颤声问。   玉察回想起马车内,游澜京那副快疼死过去的模样,摇了摇头。   第二日晨起。   玉察一夜未眠,清丽的面庞不免带了一份憔悴,她支起身子,打开窗户。   瞧见望着窗外一轮旭日,雪景凄清,满院子的雪,挂在枝头上的、水井沿儿上的、铺满地砖的……正在慢慢消融。   可有些事情,是无法消融的。   她不禁头疼,就像宿醉过后,脑子中有什么东西炸开。   昨夜,在马车上,他又朝她索取,而且变本加厉,那张俊丽的脸庞,带着邪气与风流,令人无法直视,可他一直逼着她看。   沉重的呼吸间,车帘外的雪光,他的眼睛里欲望的火光,令她感到刺眼,晕眩。想起了刚刚他烧毁的升平戏堂。   于是,她的脑子便迷糊了,他让她做的事情,无耻至极,令人难以接受。   玉察自尊被一拉再拉,再加上那一把火带来的怒气,她竟然……   想到这里,玉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平复不安的心绪。   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如此大的勇气去忤逆他!现在想起来只是后怕。   这件事的严重性,她现在才意识到,譬如,万一他断子绝孙了怎么办,他会不会找她负责,一辈子都缠住她不放,就像冤魂不散?   万一,他真的不行了,会不会用更可怖的法子折磨她?   按照他那个锱铢必较的阴狠性子,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至于这倒春寒什么时候来……   到时候,她身在外宅,受他摆弄,真就如疾风骤雨下的海棠花,绿肥红瘦了。   “哎……”玉察叹息了一声。   李姑姑走进屋里,放下了窗子,轻声说:“姑娘,好端端地打开窗子做什么?当心受了风寒。”   玉察拢了拢腿上的褥子,问:“姑姑,崔管事可来过了?”   “今日一早就来问过姑娘的安了。”   “那……他有没有提起首辅大人。”   李姑姑看了她一眼:“姑娘,想知道首辅大人什么?”   玉察低下头,攥住了被角,许久,泛白的指尖,终于松开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首辅大人的伤如何了?”   “听崔管事说,还在养着呢,应当没有大碍,只是……这段日子,首辅大人恐怕过来不成了。”   李姑姑知道这一对青年男女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隔阂。   至于首辅大人的伤在哪里,崔管事说得含糊,她也不敢细问。   恐怕,只有公主心里清楚了。   玉察满脸浮现懊悔之色,她有些后悔,自己惹怒了游澜京。   太冲动了,不值当啊。   假如他反悔,不带自己去见阿弟,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越想,心下越发寒。   目前,她还不能得罪这个男人。   怎么办?打碎了牙往肚里吞,她只能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到底……该如何弥补这一切?   玉察明白他想要什么,她也可以装出一双真心爱慕的目光,讨好他,迎合他,可她……还得再想想。   此刻,宅子上下,消息如风随形,早就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小厮亲眼看到,半夜玉察回府时,是被绑着来的!   这之后,首辅大人的药炉子又开始冒烟了,陈妈成日忙着在府里发号施令作威作福,眼见脊背都挺直了,眉毛吊得更高扬,步子更轻快,身上绫罗绸缎也添了复杂的花样子。   再加上崔管事面色凝重,来去匆匆,他一向专心负责照顾玉察的起居。   可是,一连好几日,他都没有来。   这倒不能怪崔管事,他倒是想来,可是,游澜京不许。   府内传出了首辅斥责崔管事的原话。   “你带了那个女人的香气过来,我闻着心烦!”   这可让外宅的下人们大为震惊,是八月飞雪还是瀑布逆流?这可太反常了。   谁都明白,首辅大人瞧着是端丽的贵公子,关上门来一见玉察姑娘,可就露了大恶蟒的本性。   他待玉察姑娘,就像恶蟒盘圈自己的金山珠宝,珍之爱之,时不时就摩挲欣赏一番,生怕一天不见,金山上就落了灰。   自从得了玉察姑娘,首辅大人越发丰神俊朗,姿采昂扬,连鼻梁上的小红痣,似乎,都越发红了。   他怎么舍得冷落玉察?   一天、两天……足足小半个月过去,小厮们望穿秋水,也等不来首辅大人。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小厮们摇头,咂了咂嘴。   好端端的,怎么就变了天了,把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丢在宅子里,半个月都不来瞧一眼,问候一声。   玉察姑娘,究竟惹大人发了多大的火啊。   难道,首辅大人的伤真与她有关?   战场上刀光剑影,都伤不了首辅大人这么深,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办到的?   玉察姑娘,该不会真要失势了吧……   没有首辅大人的荫庇,这座外宅,只是一间冰冷的牢房!   往日,白马津的外宅,总是热热闹闹,出行皆是宝马香车。   这时候,连一只鸟雀都不愿掠过,嫌太冷清!   陈妈听闻这件事之后,只是淡淡一笑,扶了扶鬓间的珠花。   “我早料到了。”   这种得了男人一点小恩宠,便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见得多了。   她们根本不明白男人有多薄情寡义,以为得到榻上的一点真心,便是永久,便可以摆出矫情姿态,恃宠生娇。   首辅大人,是男人的出类拔萃者,也是最冷面狠心的。   玉察可能并不明白,她并不是犯错了,才受到今天的一切遭遇。   而是……她需要被狠狠矫正了。   做人,倘若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就会跌得越惨越重,任人践踏。   哪怕是一只桀骜不驯的小猫,主子平日捧着忍着让着,那是主子乐意,真要爪子挠上来见了血,不知死活地顶撞,主子总能让它明白,什么,是给它吃食给予它住所的主子。   “往后,还有她可受的呢!”   陈妈舒心地笑了,她觉得铜镜中的自己,显得更年轻了。   “告诉外宅的下人,首辅大人厌烦姑娘至极。”   “什么消息都不用报上来,什么东西都不许给外宅送了!” 第25章 . 一心一意学着伺候公主 有……   有赖于陈妈的大肆宣传,整个白马津,都明白了宅子里住的那名女子,身份卑微,是首辅大人一时兴起的玩物,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对玉察的好奇,立刻转为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难怪,甚少见到她露面,往日出行,都坐在轿辇中,遮得密密实实。   不轻易见人的,除了要保持神秘感的贵人,便是这种不入流的外室。   “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承蒙首辅大人的青眼,没想到锦衣玉食捧着的,是个下三滥的胚子。”   “我听游府上的人议论,那个女子,是徽州勾栏里头的瘦马,勾引男人的狐媚手段,哪里是我们这些清白人家能想到的。”   “越是廉价货,越是可以对男人低三下四摇尾乞怜,我可万万做不来这些。”   “怨不得她不敢抛头露面,白马津全是正房太太小姐,她自知心虚,一定是不敢出来的。”   不少太太私底下唾弃这个低贱的女子,全然不敢提,这女人,是首辅大人亲自接进来的。   他当日接进来,说明在他心中,那女人跟她们这些有头有脸的贵妇是一样的。   总之,现在她惹恼了首辅大人。   新鲜劲头一过去,男人翻脸不认人起来可是相当无情,如果是身份贵重的女子,男人还不敢乱来。   可她算什么?一只小猫小狗也不如。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自轻自贱的人,可别怪别人去作践她!   一开始,关于玉察是徽州勾栏瘦马的说法,甚嚣尘上。   太太们实在受不了了!她们怎么能跟一个瘦马住在白马津?就好像饭中的苍蝇,膈应至极。   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人们也记不全了。   烟雾缭绕中,陈妈放下烟杆,要逼走一个女人,她实在太有经验和手段了。   这种不知廉耻缠着男人的女子,本就没有贞洁可言。   一开始,贵妇小姐们只生出零星怒气,她们久居深闺,终究不愿意惹事生非,也不屑去纡尊降贵去争去闹。   不满与怨气,仅仅在茶余饭后提及。   而且,她们并不笨,都清楚玉察是那头蟒蛇的女人。   蟒蛇即使爪子被废,在朝中的獠牙还在,指不定就阴狠地血淋淋扑上一口。   哪怕,如今玉察明摆着是个弃妇。   外宅的小厮,成日猜测着陈妈什么时候请了人伢子来,把姑娘给卖掉。   “姑娘,他们实在太不像话了!”李姑姑撩了帘子,走进来。   她的盆中只有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冰水。   玉察已经一连几日,闷闷地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   天还是冷,云絮扯成灰扑扑的几张,仅有一丝金光透过窗棂,照在玉察的脸上,也难见笑颜。   自从游澜京冷落了这间外宅,崔管事也被喝令了不许来看望她,这座宅子像被隔开的孤岛。   陈妈简直是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她本就操持着一府事宜,经验老辣,就凭看着游澜京从小到大的辈分,府中无人不敬她怕她,觑她的眼色过日子。   她不想谁好过,有的是阴绵不见刀的法子。   水是冷的,炉子封了不给生火,三四天没有花果时蔬送进外宅,厨房那边也懒怠了,从样样精致不重复的点心茶水,一桌子各色佳肴,到三菜一汤,再到成日里厨房不见一个人,全都去外头鬼混,招猫逗狗,喝茶遛鸟,也就罢了。   更过分的是,偷了玉察的首饰体己,跑去典当了几吊子,在赌场里赌个昏天黑地。   都知道她这次,把首辅大人惹得很凶,再没有翻身机会了。   在游府里,连崔管事提了玉察的名字,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可想而知,只需再过几日,陈妈稍稍一添油加醋,玉察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因为在盛京,貌美又能示弱的女子,太多太多了。   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玉察正看书,少女半卧躺在榻上,腕子搭出来,捧着一卷书,届着窗棂透进来的光影,神情安宁。   碧色的被子拖拽在地上,露出一截玉白的赤足,一派静谧,墨香风流。   室内很冷,李姑姑吐出来的气都成了白雾,而她丝毫不觉得冷。   “只怕那群刁蛮货要把姑娘的屋子搬空了。”李姑姑无奈。   刚才在外头,她训了那些小厮几句。   没想到,这些没皮没脸的东西,被揭发偷东西后,竟然粗着嗓子嚷嚷起来。   嘴里不干不净,指桑骂槐,什么勾栏的窑姐儿……皮肉买卖……说得有鼻子有脸,这种粗俗的脏话,她真怕被公主听了去。   “这不是我的屋子。”玉察翻开一卷书页,静静说。   她探出小脑袋,朝李姑姑笑了一笑:“姑姑别生气了,再说,咱们好歹还有一处可以庇身的地方,比过去半年不是好多了。”   “我早就,没把自己当作主子了。”   “他们说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姑姑何必放在心里。”   原来,她一直能听到,这几日外宅的流言蜚语,脏的臭的,小厮们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倚靠在柱子上的骂骂咧咧。   玉察的心态,竟然意外地好,李姑姑心下感怀,没想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公主,竟然反过来安慰自己。   玉察始终记得,这是游澜京给她打造的牢笼,她真正的家,在元福宫。   在家里,哪怕跟亲人死在一块儿她也愿意。   要想回去自己的家,不再过这种寄人篱下受人欺负的日子,她只有利用游澜京。   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偏偏把男人得罪了。   眼见,就要到二月皇家祭祀日了,怎么办呢。   玉察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   早知如此,当晚,她就隐忍着闭眼,任他在上头欺负好了。   玉察心神不定,放下书卷,低头间,瞧见了半拉开的梳妆奁匣内,放了一个小镜子,小香囊。   那是游澜京放置的。   她伸出指尖一碰,还未触碰到,立刻回缩。只觉得脸颊上火烧火燎,倏然就红了。   玉察看清了那是什么,精致的镜子背面,不是祥云宝兽之类的浮雕,而是……   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一面玩弄她的耳旁青丝,一面在她耳垂上呼热气,低低地笑着。   他说:“微臣,擅长杀人,擅长读书,如今,只想一心一意地学着,怎样伺候公主身子舒爽。”   “公主放心吧,微臣打小就是十里八乡的神童,学什么都很快!”   他就是这么学习的吗?   玉察像被鬼捉住了手似的,飞快的退回,想了一想,又将梳妆奁匣推紧。   眼不见为净!   然后,她整个小小的身子,缩回了被窝,拉上被子,直盖过头顶。   心儿咚咚地敲,胸口高高低低地起伏,被子将她闷出了一头汗,闷得直喘气。   难道,真要这样学着去迎合他吗?   就在这个时候,宅子外头,即将因为玉察,生出一场大风波。   有个身份尊贵的女人,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放在了这个小小的外宅。   白马津的女人并不喜欢玉察,嫡出的太太小姐,不会去认同一个外室,但那只是女人间的小小情绪。   这个贵妇的目光更加深远,具有政治目的。   她敏锐地捕捉到,这间宅子里的女人,在她的身上大作文章,说不定,是撕开朝中游党势力的一条口子。 第26章 . 拱火 白马津中,身份最为……   白马津中,身份最为显赫的,便是当朝大学士李渭的妹妹。   她性子骄横,盛京闻名,长成一把老姑娘了,最终在二十七岁的时候,招赘了一个朝廷清贵。   是以,她依旧保留了母家的姓氏,白马津人人尊称她李夫人。   那日,拦住了陈妈马车的,就是她手下的小厮。   其实,她并不在乎玉察的外室身份,也无兴趣了解她的美貌身段。   只是,李家与游党在朝中势同水火。   如今,游澜京退居幕后,正是向游党冲击的好时刻。   哥哥李渭在朝中撰写文章,讨伐游党。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白马津这间小小的外宅上。   李夫人比之哥哥,似乎更加具有敏锐的直觉。   宅子里头住的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游澜京尚未娶妻,便格外恩宠这个瘦马外室,还闹得沸沸扬扬,满朝上下谁不是洁身自爱,哪怕……是装出一副自爱模样!谁愿意被政敌揪住辫子?   很快,在李夫人的提醒下,兄长李渭在每日的讨伐中,加了一条游澜京的罪状——不合礼法,作风败坏!   出玉察的洋相,相当于抹黑游澜京。   有了李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整个白马津的太太小姐,终于同仇敌忾,将这份怒气摆在明面上。   玉察的宅子外头,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不吉利的东西。   例如,某日大门上被泼了一盆扎实的黑狗血,门口抬了去晦气的火盆,甚至玉察一出门,飘零的纸钱灰四散开。   这是在咒她去死。   事情到后来,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正房嫡出的贵妇小姐,天然的对这种外室有抵触心理。   况且,她怎么配跟她们住在一个地方?简直是有损身份!   她们非要逼她走不可!   玉察知道外头的动静,也听到了那些恶毒刻薄的话语。   她从小盛满了赞誉称许,从没有经历过半点指摘,更何况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恶意?   李姑姑以为公主会难以承受,可是,玉察比她想象中更能坦然面对。   这真是那个爱撒娇爱哭,柔心弱骨不经世事,需要慧娘娘抱着睡的公主吗?   玉察的心中,并不郁闷,也没有妄自菲薄。   相反,在游澜京不来的这些日子,她渐渐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在宫里亲人面临的危机下,她受到的这些讥讽,又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做了,便一条路走到黑。   贵为公主时,她从不需要讨好任何人,那颗心敞亮明媚。   现在,她要考虑,如何安抚那头黑鳞蟒蛇,如何在他的獠牙下为家人夺得一丝生机。   宅子外头,又开始闹了。   之前,与李姑姑拌了嘴的小厮,喝了酒,心下越想越不服气,招呼上几个人,竟然打起花圃的主意。   他们得了陈妈的授意,是什么都不怕的。   于是,口里一面嚷嚷着,要给花圃祛虫,培土施肥,一面胡作非为,将好好的一整面花墙,作践得满目疮痍。   李姑姑前去阻拦,反而,被小厮们嬉笑着,好一阵含沙射影。   “姑姑有所不知,园子里头不干净,难怪大人不来呢。”   “咱们园子,又不是徽州的勾栏画舫,要招引些狂蜂浪蝶,养着这么多娇嫩的花儿,香香的给谁闻呢。”   “要我说,咱们哥儿几个辛苦清理,保准弄得比玉察小姐还清白呢,姑姑,不得给些赏钱?”   他们喷着醺醺然的酒气,恶臭扑鼻,直凑上来,被李姑姑厌恶地一把推开。   一个小厮醉得跌倒,一屁股轧在地上,锄头骨碌碌滚去,毁了一大片有价无市的紫烟霞。   玉察就站在游廊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门外,有人声喧哗,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逼上门来了。   “姑姑,我们出去看看吧。”玉察搭了李姑姑的手。   “都是些搬弄是非的舌头,姑娘的书还没完看呢。”   李姑姑其实很不放心,让玉察听到那些恶意中伤的流言。   她真的能明白瘦马是什么意思吗?   “既然是不实之词,我们……便澄清一下。”玉察忽然转过头,冲李姑姑示以一笑。   她拿上了帷帽。   白马津中,有一些朝廷命妇,曾在她的生日宴,远远地朝她觐见恭贺过,很有可能认出她来。   这对她来说,有一定的风险。   因此,她不能拿真面目示人。   大门外,头一次聚集了重重轿辇,好似拱起的折叠的小山峰,明晃晃,气冲冲,朝着玉察而来。   婢女和下人站在一排,黑压压的,全争相觑着目光,想从门缝里挤过去一眼,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有多狐媚。   ……   可是,真当玉察推门而出,一下子忽地静了。   她好像一团玉轻花柔的云,云雾缠绕在紫云峰上,形成一条白白的玉带,迤逦连绵,美不胜收。   玉察戴了一顶帷帽,垂下来的面纱,任风吹拂也纹丝不动。   雪白大氅下,隐隐露出清丽的身段,就像她袖口上的紫莲。   没人看到她的脸,但足以判断出她是个美人。   一双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不服气、冷冰冰的。   “哪怕这样了,也不露面吗?好大的架子。”从四人抬的轿辇中,钻出一声冷哼。   “也是,倘若不美,又怎么是徽州勾栏的头牌呢?”这句话酸溜溜的。   玉察透过面纱,眼神逡巡了一周,这之中,有不少夫人曾遥遥觐见过自己。   生日宴上,灯火如昼,她们身穿锦衣华服,总是洋溢着温柔的笑容,恭敬有礼,好像永远也不会口出恶言。   仿佛隔世,恍恍惚惚,现在这些造谣生事,蜚短流长的妇人,真的跟当年对她款款行礼,致辞祝福的人,是同一批吗?   当她是顺宁公主的时候,世间仿佛都是好人,大家都和和气气欢声笑语,她们的眼里永远透着敦厚,谈吐善解人意。   当她是孤女玉察,才知道这个世间对贫苦百姓从不公平。   而她,就是她自己!   人群中,一名黄衣少女,拉了拉李夫人的袖子。   “娘,这就是首辅大人的外室吗?”   黄衣少女名叫顾疏烟,是李夫人的爱女。   李夫人点点头,她极其骄纵宠爱这个女儿,以至于,她明知女儿心上一直爱慕李家的死敌——游澜京,也从不忍心苛责她半分。   李夫人摸了摸顾疏烟的脑袋,露出慈爱的笑容。   只是,她望着玉察,觉得有些眼熟,也说不上来究竟哪里熟悉,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眼见拱火的火候,烧到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轮到自己出场了。   李夫人笑眯眯的,一副仁厚的菩萨模样,真让人迷惑,仿佛这群人不是她聚拢来的。   “都是女子,大家何苦对姑娘出言讥讽,姑娘生得冰清玉洁,想来,怎么会沦落风尘,做起勾栏的勾当呢?”   “其实,我是想设宴,请姑娘来府中一聚。”   她慢条斯理地开口,极尽上位者的雍容。   此话一出,刚才还呛声的贵妇们,一瞬间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李夫人,这是在给那名外室台阶下吗?她没弄错吗?今天大家来这么有失风度地堵玉察,都是她出的主意。   这个幕后黑手,在这里扮起好人来了?   若不是帘子遮挡了贵妇的脸色,只怕场面一度十分难堪,众人脸上隐隐有怒色,但终究谁也不敢开口,触李夫人的霉头,众所周知,她比男人还霸道。   玉察的睫毛一颤,目光随之收敛。   李夫人,是李游的姑母,她曾经见过自己三面。   玉察身形一僵,愣了一会儿,终于微微颔首。   “嘁,真是好没意思。”从轿子中,又发出一声冷淡的哈欠。   “早知如此,就该回家多打几圈马吊,省得被人晾在这儿,惹人笑话。”这位夫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倒也耿直。   玉察闻言,侧过头微微一笑:“怎么会呢?”   “一个外室,也配与国公夫人说话。”轿子旁,伶牙俐齿的小婢女色厉内荏道。   玉察正欲上前踏出一步,李姑姑轻轻扯了扯住了她的袖袍。   在宫中通达人情世事多年,她知道在许多夫人小姐的眼中,从未把底层人当人。   一个失势的孤女,与笼子里的雀鸟无异。   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碾死一只雀鸟的权力,这便是天真的残忍。   玉察抚了抚李姑姑的手,示意让她安心。   然后,她转过头,无人知晓,这顶帷帽下的眼眸,平静无澜。   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软软的,像盛京六月初夏夜,叮咚落在新荷小池塘的雨珠,清爽透澈。   “我不是外室。”   顿了一下,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脸颊未语先红,她就这样,带着滚烫的烧灼感,说出那句违背良心的话。   “我是首辅的夫人。”   这句话,真昧了自己的良心,可是,她豁出去了。   很低的声音,亮堂堂炸开,轰隆大作的反应。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脸上风云变色,哗然过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闭紧了嘴。   这个外室?竟然敢自称是首辅夫人!   顾疏烟挣开了母亲的手,堵在嗓子眼儿的惊叫,差点脱口而出。   她简直不想活了!   在场的轿辇都沉默了,帘子微微颤动,在这死亡的寂静中,所有人达成了这一共同认识。   游澜京一定会杀了她。   没想到,她竟然是个美丽的疯子。   首辅大人最轻视摆不清自己身份,愚蠢地僭越的人,这一类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战他的耐心。   而且,她真的触到了游澜京的逆鳞。   出身低微的罪籍,是他讳莫如深的痛点,他会宠爱一个同样低微的美人,却不会由着她丢自己的脸。   奇耻大辱!   有哪个大臣会娶一个勾栏女人做正妻?这桩笑料,简直要被翻来覆去地钉在耻辱柱上,一个小小女子,即将让权柄在握的首辅大人,威风扫地,沦为笑柄。   顾疏烟眼眸中的嫉恨之色,狠狠压下来,复杂至极,她要立刻将这件笑话告诉游澜京。   知道吗?你千娇百宠的蠢女人,在满盛京的权贵面前丢尽你的脸! 第27章 . 喜欢到不敢相信她喜欢自己 ……   魏紫巷子,刚清扫了大雪的街道,敞亮整洁。   一顶青色软轿,沉稳稳地抬在游府前,落地,晃悠了一下,黄衣少女拨开帘子,嘴角噙着谦和的笑意。   提灯的下人赶忙迎上来,崔管事在其后,朝顾疏烟略一弯腰。   “首辅大人今日病重,不见客。”   顾疏烟知道游澜京的脾气。这个人总是高高在上,傲慢无礼,他针对自己的表兄李游,制裁李家,从没有对自己施以半分好颜色。   他的目光是空山深谷里的野鸟,总是从不在意地掠过自己。   母亲总痛骂他那副臭架子,可是喜欢,又怎么能抑制得住?   游澜京怎么会喜欢一个女子呢?   从来生杀予夺,不苟言笑的首辅大人,在面对心上人时,也会像自己一样求而不得吗?   不过,不要紧,她知道识大体稳重的女人可以得到一切。   那名外室再美,终究无法登堂入室,只要她沉得住,首辅正室的位置,差不离就是她的。   顾疏烟抬眼,让人给崔管事递了鼓囊囊的银子,她笑着开口:“麻烦您跟首辅大人说,我娘叫我来的。”   她骗了人,李夫人绝不可能允许她拜访游澜京。   “是关于……白马津那间外宅的事。”   骤然听闻,崔管事眼神一晃,立刻回去禀报首辅,没过一会儿,他便将顾疏烟请了进去。   红桥雁齿那一点淡淡的清香,顾疏烟透过紫色的薄烟,看到游澜京正在案桌上写字。   他头也不抬,冷冷淡淡地吐字:“说。”   游澜京能允许自己进来,已经让顾疏烟受宠若惊,她不明白,他今日怎么就大改性情了?   “一别多日,首辅大人的病可好了些?我听我母亲说——”   她温柔的话语还未说完,就被游澜京打断。   他只想听到自己关心的事。   “臣与小姐孤男寡女,未婚未嫁,不宜共处一室,没什么旁的,就不必来一趟了。”   游澜京扔了笔,线条笔直的下颔线,清冷、漠然,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顾疏烟的心底,忽然有些失落、委屈,她可以不在意首辅豢养一两只娇雀,耐得住寂寞,才能享得了长久。   只是,她在想,游澜京在面对那个低贱外室时,也是这样铁石心肠吗?   可她毕竟是李家的女儿,眉心一紧后,温婉端庄的样子又款款摆出。   她低头,柔声说:“今日,我算是见着了首辅大人新收的女子,果然风姿极美,让人心生惭愧,她这样纤尘不染,想来外头那些风言风语,都是捕风捉影了。”   她极力想显出自己的贤惠,是个能容人的,让他明白,外头的莺莺燕燕,终究不如她这碗清淡白粥的好。   “当时,不少人想为难她,还是我母亲出言解围,就说,姑娘冰清玉洁,怎么会沦落风尘,怎么会是勾栏女子呢……”   她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抬眼,察觉到首辅正在看自己,不由得心跳漏了半拍。   四年里,这是首辅第一次这样注视着自己,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心。   顾疏烟得到这一点企盼已久的目光,倏然眼眸亮了。   看来,首辅的心里,不是没有自己的,他如此紧张,是在意自己是否吃醋吗?   她娇怯怯地低下头,眼底是女儿家的欢喜与小得意。   “然后,您知道吗?那位姑娘居然……居然说她是首辅夫人!”   她知道,首辅听闻这话一定会勃然大怒。   一个下九流的玩物,恬不知耻地攀龙附凤,简直痴心妄想!   她算是让游澜京身败名裂,沦为笑料了。   于是,顾疏烟从低处瞥向他,一面瞧着他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一面假装为玉察开脱。   “可把大家吓坏了,只是,姑娘那么小,不懂事,年轻气盛口不择言也是有的,首辅千万不要见罪。”   哪有女人比得她顾疏烟稳重体贴,柔情似水呢?   一秒、两秒……时间在飞逝。   等了良久,想象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落下。   顾疏烟万分诧异,顾不得大方姿态,质疑地望向高座上的男人。   那一丝清浅笑容,差点让她震惊得魂飞魄散!   平日里摇曳她心神,让她惦念的男人,总是以冷酷乖戾的形象示人,一丝也不松懈。   可是现在,这个大魏最恐怖的男人,倚在书案上,一手支着头,若有所思,静静出了神,他究竟在想什么?竟然露出了清风明月的笑容,痴痴的。   是她从不曾见到的笑意。   眉眼如最精细的工笔描刻,勾起的嘴角,真是压都压不住,完全无法克制的得意和欣喜。   游澜京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她……真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吐字清晰。   顾疏烟却觉得耳旁嗡嗡,首辅大人这番温润的神情,真让人无法自拔地沉溺进去。   在世间能遇上这样的男人,是多大的幸事。   可是……他这副温柔是冲着谁的?   “她还有没有说别的。”游澜京忽然紧紧地盯向她。   看起来,首辅并没有暴跳如雷,一切都失控了,她慌乱又着急,心下乱如麻絮,终于!她脑中灵光一现。   顾疏烟急急脱口:“您不知道,那位姑娘好是好,就是太邪门儿些,大家都传她是个狐媚子,比如说,我表哥……我表哥李游,他不知着了什么魔,病一好,天天乘车去白马津外头,等着一睹姑娘的真容!”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顾疏烟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触怒游澜京!   她猛然抬头,第一次看到游澜京的脸色,这么吓人,黑蟒在眼底浮跃而过,怒海狂涛,满天密云不发雨!   玉树琼枝的一个人,杀气四溢,阴沉的怒容,如地狱修罗。   他一步步走下来,黑袍曳地,顾不得脏,让人喘不过气的恶威震慑。   顾疏烟浑身颤抖,牙齿战战,她毫不怀疑,自己下一刻甚至会死在他手上!   “告诉你表哥,再敢到我的宅子外头晃悠,看我的女人——”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从他齿缝间,咬牙切齿地蹦出来。   “我打断他的腿!”   顾疏烟脸色一白,大家闺秀哪里禁得起这种阵势,两腿被压麻,麻筋透过四肢百骸,酸疼难忍,她发现,自己竟然站不起来了……   游澜京径直略过她,冲崔管事说:“备车。”   备车,他要去白马津。   马车上,游澜京的心绪久久不宁,此刻,怎么会这样心烦意乱?他一直眺望向远远的地方,青黑的一点屋檐尖,锋利上扬,   在游府,也可以看到白马津外宅的飞檐。   他娴熟于在朝政上算计他人,却不明白,心机用在心爱的姑娘身上,并不奏效。   譬如,半个月里,全然不理睬外宅的消息,他骄傲至极,目中无人,又怎么会为一个小姑娘低头?   入睡前,却无端想起,蟠烟铺子正是做青梅冻的时节,有一年公主吃的格外多呢。   游澜京清楚每一样玉察喜爱的东西,如数家珍她的习惯,她对自己笑过几次,说过什么问候的话,虽然是寒暄客套。   但他记性很好,一记就记了很多年。   真的有那么多年了吗?他怎么觉得,好像才喜欢一会儿,不然,为什么……总觉得远远不够呢。   无人的深夜,他会想起她笑容的弧度,就会觉得,深夜更加难熬了。   每年春日,上朝的时候,他可以看到元福宫上空飘的风筝。   会不会是公主放的呢?   于是,他真的可以驻足很久,扬起嘴角,惬意地望着风筝。被李渭辱骂个好几本也无所谓。   从那天起,上朝看风筝,成了他最喜欢的事。   赈灾时,公主挥洒的几个字,被一个神秘豪客花千金买下,这副字,静静躺在他的书桌暗格,摩挲了无数遍。   就当作……牵她的手吧。   所以,他当然也知道公主对自己的……厌恶。   如果见不到自己,她会不会开心一些。   可是,他真的很想她。   那就……让她不开心一小会儿吧,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她。   自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的脑子里,似乎在消化一件很难理解的事。   首辅夫人,首辅夫人,首辅夫人……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脑子里全是这个声音,魔障一般。   崔管事听到马车里头,传来一声怔怔的叹息。   游澜京仰着头,用宽大的袖袍,倾覆在面庞上,似乎这样,可以遮住他那一点跃动的火苗,那一丝微妙的……遐想。   “你说,公主心里是不是有我。”   结果,还没等崔管事回答,他倒自顾自地解嘲了一声。   “怎么可能呢。”   他笑得轻佻,向后躺靠,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势。   “她怎么会喜欢我。”   冰冷的吐字,听起来,是万般的慵懒不在意,若是……真能这样不在意,就好了。   崔管事往后看了一眼,清咳了一声,朗朗的声音说。   “首辅大人这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不敢相信她会喜欢自己吗?”   “崔白壁,你找死。”   从里头传来冷厉的声音。   崔管事笑了,一面高高扬起马鞭挥去,一面说道:“小人不敢。” 第28章 . 她好像真的瘦了 白马津,……   白马津,外宅。   此刻,湖心小亭,曲水流觞。   玉察身居主位,客位坐了李夫人,另一头站着两名顾家的侄子外甥。   雪白帷帽下,玉察对这样的场面实在头疼,一双眼睛,观望着李夫人。   对于李夫人的设宴,玉察一开始,是婉拒了的。   小心为上,哪怕只存在一分被认出来的风险,玉察都不能赌这个几率。   她从晨时起,便紧闭了大门,谁知,李家的马车,不依不饶地等候在外头,惹人非议。   李夫人是个胆大的女人,玉察不来,她就亲自登门拜访。   一见着玉察,李夫人便热切拢络,嘘寒问暖,一副不拿玉察当外人的模样。   于是,玉察稍稍放下心,她是李游的姑母,家风极严,想来,不是品行不端之人。   聊了三四句后,李夫人开始不着痕迹地问起玉察的籍贯。   “这么大一个美人,若是在盛京,早就名满全城了,姑娘,不像是盛京的人呢。”   “我只是……无父无母的一介孤女。”玉察低了头。   李夫人身子微微后仰,笑道:“是我惹姑娘伤心了,那天,见到姑娘一直戴着帷帽,我想,姑娘身子骨大概不好,见不了风,我特意要了蜀溪那边调养的药方子,送给姑娘。”   李夫人自以为并不显山露水,但是,一提及帷帽,玉察顿时警铃大响。   “不必了。”玉察站起身,就要送客。   李夫人脸色微变,仍然笑了笑,她继续说:“其实,我觉得,姑娘像一位故人。”   玉察的一颗心顿时揪起来,冷汗濡湿了衣襟,指尖暗暗攥紧。   李夫人上前一步,紧紧盯着玉察,似乎让她无所遁形。   “我有个夫侄,说似乎在徽州见过姑娘,只是他打小就不成器,喜好混迹勾栏,所说的那个地方,自然……也是风月场所。”   一听这话,玉察顿时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   李夫人给自家夫侄递了个眼色,那名瞧着萎靡的公子哥,顿时涎皮笑脸地上来。   “其实,外头传姑娘是徽州瘦马,说得那样难听,我是不信的。”   “可我这夫侄,又信誓旦旦确有此事,还描述得有鼻子有眼,说他曾经砸了千金去捧一位徽州头牌,这头牌的身段,与姑娘一模一样。”   李夫人皮笑肉不笑,又上前一步,直将玉察逼得退无可退。   “我当时就十分气愤,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可是仔细一想,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不如,姑娘掀开帷帽,让我这夫侄认一认,也好给姑娘作证,堵了悠悠之口,还姑娘一个清白。”   她终于揭开了真实目的!   玉察后退一步,撞上栏杆,差点跌落下去。   李夫人趁她重心不稳,伸手一探,就要取下她的帷帽。   没想到玉察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正好借了这股力,一侧身,拉得李夫人纵身向前倒去。   “砰”地一声,水花四溅,李夫人竟然落水了!   两名公子哥见状,指着玉察,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正要动手打她,又见李夫人在水中不停扑腾,大喊救命。   于是,两人慌张地一跃入湖,费了半天劲儿,好不容易,将李夫人拉扯上来。   四下水淋淋,衣衫松垮,鬓乱钗松,哪里还有贵人的气度?   出了此等大丑,李夫人再也不见温润宽和的模样,头顶的枯枝树叶配合她扭曲的五官,好似恶鬼。   “混账!我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她恶狠狠地一手指向玉察。   “给我扒了她的面纱!”   两名公子哥,早就摩拳擦掌,见到这样不知好歹的尤物,牙根痒痒,早就想趁机两手上下占尽便宜,再捆起来践踏一番。   玉察顿时面色苍白,转头想跑,他们一把攥住她的袖袍,挣扎间,一个错身。   俏丽的少女跌倒在地。   她气息不平,慌张地拢严实了帷帽,仅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眸。   眼前……踩过来一只玄黑靴履。   视线缓缓上移,从白袍下摆,到腰际悬着的红色罗缨玉佩,再到纹鱼圆领口……贵气逼人。   最后是那张总是在噩梦中出现的脸。   小亭六角的七星璎珞下,游澜京微微扬起下颔,笔直、深刻,雪白袍子减轻了三分戾气,显得明净十分,如拥朗月入怀。   他清冽的眸子,微微一瞥地上的玉察,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公主啊……游澜京心下微微叹息。   他有些心虚,不敢看她。   玉察……好像瘦了,一会儿他非得亲自量量,他只愿在榻上看见姑娘楚楚可怜的面庞,并不希望在此刻看见。   一念及此,心中又生出怒气,这怒气思来想去,他明知是发自己的火,可这火气太盛,波及开来,得拿一个人来开开刀。   游澜京不紧不慢地开口:“一品诰命夫人,你很威风啊。”   “把他们抓起来。”   “谁敢!”李夫人指着众人,一声怒喝,“你奉的什么旨来抓我。”   游澜京淡淡笑了,他一笑起来,带了三分放纵不羁的少年意气,随着眸子越来越寒,这一笑如昙花而逝。   李夫人狠劲毕现,勾起一抹笑。   “黄口小儿。”   在她眼里,游澜京仿佛在认真无比地说一个笑话。   游澜京走在她身侧,轻轻落下。   “一品诰命夫人,最迟不过今夜,你就会比平民都不如。”   李夫人不为所动。   可是下一秒,游澜京的话,令她寒毛直竖。   “陛下说,最近很缺钱。”他轻轻一笑。   李夫人向来强硬的神情,瞬间面如死灰。   他无心再与她浪费口舌,一抬手,装甲齐全的士兵将李夫人架起。   李夫人将要去的地方,是羁押贵人的小兰寺,也是赫赫威名的刑狱。   “先斩后奏,滥用兵权,游澜京,看看今夜你我谁死谁活!”   李夫人一路发出愤怒无比的嘶喊。   玉察被这悚人听闻的喊叫,震得久久无法从原地挪开步子。   先前惊险万分,差一点就被李夫人摘下帷帽,这已经令她心身疲惫,如今,骤然见到了这尊煞神,他身上裹挟了沉重的刀腥气,更令她胆战心惊。   两人,算算日子,已经有半个月没见面了。   他今日……为何会来呢?   满庭,跪了一地酒气熏天的小厮,此刻酒醒了大半,见着大人,想起之前的胡作非为,一个个不住地磕头,吓得魂不附体,腿抖如筛糠。   谁也料想不到,首辅大人会这时候来啊……   他瞧着连灯笼也不点的长廊,空荡荡凉飕飕的小屋,杂草丛生的花圃,冒不出半点儿烟火味的厨房,再有……就是他看也不敢看一眼的姑娘。   方才,悄悄瞥了一眼,她……好像真是瘦了。   可想而知,这半个月,她一定被轻慢得不轻。   不过,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向来看自己的脸色下菜碟。   归根结底,他竟是生自己的气。   “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人的?”首辅静静问。   若按他从前的铁腕手段,少不了把这些作践主子的人,吊起来关进地牢,先抽个皮开肉绽,弄得半身残疾,再赶出去。   如今,他有了一丝顾忌。   他知道,自己,已经很惹她不高兴了,又何必把事情弄得这样血腥,更加深她心里的残暴印象?   曾经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游澜京,顶撞父亲,跟满朝文武对着干,激怒世家集团,桀骜不驯至极,这天底下,谁都管不了他。   不知不觉,已被这一丝柔软束缚。   他心甘情愿。   于是,他朝崔管事吩咐。   “打一顿,叫他们滚出去,重招一批手脚伶俐,细心的,告诉他们,姑娘裙子上沾一点儿泥,腰身瘦了半两,自己去领板子。”   崔管事诧异地抬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命令,首辅大人中邪了?竟然不搞那些残酷的刑罚了? 第29章 . 让微臣伺候你吧 “对了,……   “对了,陈氏呢?”   游澜京虽然一向不管府中事务,不代表他目盲心盲,对于底下人的把戏,他洞若观火。   “把那个爱嚼舌根的女人叫来。”   他知道陈妈收取贿赂,苛责下人,为非作歹,手上沾了不少鲜血,念及她也算跟着自己从小到大的老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他不能再容她。   陈妈被拖拽上来,她泪水涟涟,此时,倒是一副敦厚老实的老太太模样,她挽住了首辅的裤腿,一脸委屈求全。   “冤枉啊,冤枉啊!”   “老婆子在游府多年,一直克勤克俭,老实本分……”   “还请大人顾念我照顾您多年的情谊,就留我这一把老骨头在府里吧。”   她无儿无女,若是被赶回乡下,携着那么一批令人眼热的体己,一定会被那群秃鹫一样的亲戚,啃得骨头渣不剩!   留在游府颐养天年,是她最舒服的出路。   她一把抹去泪水,满面皱纹的老人,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那双眼眸,泛着辛酸的泪光。   在场诸人,没有一人替她求情,瞧着她可怜的模样,只心生感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谁没被她欺辱过?她不把下人当人,人人惧她怕她。   她说照顾首辅,可是这些年,她凭借个中权力,中饱私囊,不知赚了多少田地宅子!   首辅的名声败坏,至少有一半是她的功劳,   陈妈直起脖子,哭道:“我不信首辅大人是个心如铁石的,大人,您仔细想想,这十几年的尽心尽力,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贱人吗!”   崔管事真不知道,这婆子竟然能无所畏惧地骂出这声贱人,辱骂公主,铁板钉钉的死罪。   “取了她的舌头。”   怎么会这样?陈妈脸色大变,嘴唇颤抖,嗫嚅着想求饶。   崔管事心下明白,首辅大人仁至义尽了,取她一条舌头,也好过她不知死活地得罪人,性命都不保。   陈妈很快被拖下去,再也听不见呜咽。这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彻底弄明白了,游府真正做主的人是谁。   而谁,又能做游澜京的主。   玉察只觉得从身下的青石板,渗透出一股寒意,从大腿缓缓蔓延到心底。   崔管事赶忙将玉察从地上搀扶起。   “姑娘快起来,地上湿气重。”   只见首辅手背在后头,如竹如松,仰头望着天上一轮勾月。   崔管事心下叹息,明明见了朝思暮想的人,他竟然能装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谁这半个月来总是对着书出神,看着看着就莫名其妙地叹气,又是谁,坐了马车故意绕远儿经过白马津,停留片刻,不住地张望,想看一眼那个娇小的人影。   还是谁,刚刚在来的路上,用那副怅然若失的语气问:“她心里有没有我。”   他明明那么想她,也不愿低一低头吗?   也是,盛气凌人的首辅,生来没有低头的说法,面对这个小小女子,或许是例外吗?   崔管事耳清目明,唤走了众人,只留下两人在湖心的小亭。   清风徐徐,玉察坐在凳子上,他倚在柱子上,两人久久无言。   玉察虽然不愿见到这个人,可是眼下,有一桩事迫在眉睫。   她急于知道,马上就要到二月了,首辅什么时候带她去见皇弟?   她再不好意思开口,终究在心中酝酿了又酝酿。   毕竟有求于人,还是要给个好脸色的。   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怯怯出声,声音脆弱得像初春即将融化的冰面。   “首辅大人……”   后半截声音隐了下去。   游澜京忽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一层薄薄的细汗,闪着细碎的光,看上去气血不足,孱弱极了。   玉察立刻紧张地起身。   他终于转过头来,紧闭着眼,神情惨淡,一副头晕耳鸣,天旋地转的样子,踉跄几步,眼见就要一脚踏空,摔进湖里。   情急之下,玉察拉住了他的手腕。   “啊——”她下意识地惊叫。   男人一把拽过她的身子,她竟不知道,那一刻,是自己扑进他怀中,还是……他倒在自己怀抱里。   他的头搭在玉察的肩膀上,两只手,不着痕迹地揽住了玉察的腰身,少女的腰本就纤细,被他的大掌反复摩挲。   “嗯……”少女一声闷哼。   他搂得越来越紧了,贪恋着少女身体的温暖,直将玉察箍得喘不过气,他恨不能将她整个人揉碎进自己的身躯。   “公主,微臣不知怎的,头好晕。”   他又将她的身子贴近了自己一分,那只手从衣襟下头,轻轻掐住了自己的腰,酥酥的。   玉察的疑惑瞬间转为生气,小脸儿也忍不住烧红了。   她本能地将手伸在胸前,想推开男人,又一念及有事求他,那只手不上不下,僵在中间。   “微臣身子很是不适,公主能不能……就这样抱着我一会儿。”   玉察慢声细语:“有病就去治,我可治不好大人的矫情。”   装出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模样,是要谁心疼?反正,她肯定不会心疼他的!   刚刚他面对李夫人,还一副气势汹汹,一拳能打十个的样子,怎么现在就脚软无力,直往少女的身上倒了?   “听公主自称是首辅夫人,真的有这件事吗?”   他非要提一提。   玉察的脸色愈发红了,她迟疑良久,终于,违背良心地“嗯”一声。   没想到,游澜京如获至宝,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竟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公主,你真好。”他低低的呢喃在耳边。   天底下最精明的政客是首辅大人,最乐意被欺瞒的也是首辅大人。   起初,听闻那句首辅夫人,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少女故意示弱,不过就是二月份到了,想利用他见小天子一面。   但他,还是很开心。   利用就利用吧,只要公主待在他身边,比什么都好。   他也可以把这句话当作是认真的。   玉察只稍稍勾个指头,他便兴高采烈地召之即来。只需要玉察喊一声首辅大人,他便自己给自己铺台阶下。   其实,他早就想低头了。   “我自知理亏,一直不敢看公主。”   游澜京哪里是不想见她,是心虚到不敢看她。   半个月里,故意不去听她的消息。   他想,如果真能将她抛之脑后,该多好啊。   这些欺负她的人,还不都是看了自己的脸色,自以为是地揣测了自己的心意?   “微臣本想狠狠惩罚那起子无赖,但是,最让微臣生气的,其实是微臣自己。”   他将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肩头。   “不怪他们,都怪我。”他静静说。   在公主面前,他什么倔脾气都被磨没了,对于她,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真叫人如何是好。   这半个月,只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游澜京是不能没有玉察的。   “公主,我是真病了。”他虚弱地说。   游澜京的身子似乎支撑不住,更重地压倒下来,玉察按住他的双肩。   没想到,他的一只手往上游曳,竟然在她的背后,单手解开了亵衣。   还带着体温的亵衣,被他抽取下来,一手扔在了石桌上。   这男人……可真能演!   玉察死死地咬住下唇,身子僵硬l   他低低笑了,一面把玩着她单薄的蝴蝶骨,一面在她耳垂上呵气。   “让微臣伺候你吧。”   最克制不住的情动,他的声音,被欲望搅浑,低哑得可怕。 第30章 . 听话,叫哥哥 外头天冷露……   外头天冷露凉,门被一只手重重阖上,隔绝了冷冽的气息。   玉察被他抱起,按在梳妆台上,浅青色的罗裙,洋洋溢溢,她慌张的小手,扫落了一桌的宝雕盒子,胭脂首饰,咣啷四响。   她的小脑袋,贴在游澜京的胸膛。   甚至可以感受到衣衫下,男人的一层腹肌,劲瘦有力又十分柔韧,线条流畅,如雕如刻。   他站在玉察的身间,一只手捏住少女的下巴。   游澜京歪着头,端详着心爱的姑娘,狭长凤眼中跳跃着烛火。   总之,那么认真,生怕她跑了飞了或者化了,他绝不准这种事出现。   “公主,是微臣一个人的。”   强烈占有欲的目光,紧紧锁定她。   男人的银色玉冠下,绸缎一样的长发倾斜在左肩,直让人想摸一摸。   他静静望着她,呼吸逐渐平缓,占有欲也渐渐收敛,不再入侵,似乎自己可以把持有度。   玉察的胸膛微微起伏,此刻,她竟然不敢呼吸,如果游澜京能永远保持这样端方君子的模样,她说不定……会真的没办法管住自己的心。   可惜,没维持一秒,男人就原形毕露了。   “叫哥哥。”   他断断续续地说,忍不住一下又一下地亲她,从少女白嫩的脸颊,到她殷红的唇瓣。   “不要。”   “听话,你小时候叫过我的。”   是吗?什么时候,她都不记得了。   但她怎么敢说自己不记得,虽然,目前男人还是一副好心情,可她摸透了游澜京反复不定的性子。   玉察睫毛轻悠悠地晃动,声音像羽毛缓缓挠着他的心尖。   “哥哥。”   一声满意的轻笑,他柔软的双唇覆上来,舌尖抵开她的牙齿,卷含住了她的舌头。   气息交换,含含糊糊中,他的话语落下时,娇柔又甜。   为什么会有气息永远是甜丝丝的人呢?淡淡的,令人闻着舒心极了。   “你不是我的外室……”   “我是公主没名没份的男宠。”   猝不及防的一声低呼,他抓住了裙角,玉察的眸子充满了迷惑。   他低头,在裙下,比女人还美的头发,铺散开的墨色,纠缠在雪白的肌肤间。   “不行。”   她眼中的疑惑,渐渐变为初懂人事的害羞,她很害怕他,每回都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由着他尽兴。   “为什么不行?”他反问她。   明明做着最逾越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他的眼眸却清清冷冷,纤尘不染。   “公主,不要怕我。”   少女像小鹿一样惊恐,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抑制不住喷薄欲出的火焰,却一点儿火星子,都不会溅落到她身上,这回,他不想再烫伤她。   她如薄玉一样,沁出粉红的脖颈,直直地往后一仰,脊背一紧。   一只脚上晃荡着绣鞋,另一只脚,脚趾头情不自禁地蜷缩,像可爱的兔子耳朵耷拉着。   “你不是……”她怯怯地问。   玉察确实不明白,那天,自己不是伤了他吗?   “是啊,公主那天,好凶啊。”   游澜京不动声色地俯下身,双手撑在她的头发两侧,男人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哪怕近距离放大,也难以找出一丝缺点。   美感甚至随着接近,更加浓烈。   “我还能不能行,公主一试便知。”   ……   盛京,李府。   自从李夫人被抓走的消息传出来后,这里彻夜通明,乱作一团,无数的官员进进出出,神色凝重。   李夫人,前一脚刚被游澜京关进了小兰寺,紧接着,白马津的宅子遭到查抄,一气呵成,闹得人仰马翻,说游澜京没有预谋,是不可能的。   李渭整理好衣冠,只打算一上朝,便狠狠地参游澜京一本。   这个人狂傲到什么地步?先斩后奏,羁押一品诰命夫人,查抄官员私宅,谁给他的权力?   白马津的大宅,悬了不少官员的心,生怕牵连出什么账本。   李渭只安慰他们,圣上不会相信游澜京做的伪证,即便如此,他们一个个走出门槛,依然长吁短叹,面如死灰。   “这回,他是在找死。”李渭用力一拍书桌,嘴角肌肉抽动。   “不可。”   雪袍玉带的李游,坐在椅子上,紧闭着眼睛,良久,缓缓睁开,清亮无比。   “叔叔不仅不能向陛下告状,反而,要替他掩饰今日的事情。”   “姑母,短时间内,注定是接不回来了。”   李渭听闻侄儿这番奇怪的话,惊讶之色溢于言表:“何出此言?”   李游站起身,双手撑在书窗前,望着外头竹影朔朔,明月高悬。   他的指节,轻轻扣着桌子,一字一句道。   “游澜京此人,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事情?”   “他打压世家,限制武将,开刀盐铁,整顿漕运,南边儿的豪绅大户,听了他的名字都要腿软,文官儒林当他是个活阎罗,人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谁都明白,他身后,站着的是皇权。”   “才子文人为世家豢养,著书著画痛骂他,老百姓以为他恶名赫赫,声名狼藉,叔叔你难道不明白,他是大魏的缝衣匠,小家子气极了,缝缝补补多年。”   “不然,国库的银两从哪儿来?粮草、军功赏银、死伤抚恤……从哪儿来?都是他一点一点从大户手里扣索出来。”   “今日,他要抓姑母,可是有十足十的理由。”   李游虚弱地咳嗽了两声,一把紧紧握住黄花梨椅背,只觉得心神衰竭,体力不支。   “叔叔啊……当日,你就不该由着游澜京请辞!”   “他一走,北边儿防线一日日地吃钱,谁能掏这个钱?六部去年的账面亏空,还未做平整呢,白花花的几千万两银子,从哪儿补救?你觉得,小天子会向谁开刀?”   “头一个,就是问我们蜀溪李家要钱。”   “叔叔,这些年,你们从战事上吃了多少好处,姑母的书房里锁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烂账,只怕,都要一口一口吐出来,说到钱的事,你以为,陛下还会以礼相待吗?”   李渭震惊地望着眼前的青年,原来,这些年,他什么都知道。   其实,在李游清醒的那一日,听闻游澜京请辞,便立刻猜出他这步以退为进,实际,是要逼死李家。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原以为……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李渭望着眼前面如冠玉的青年,他眼眸低垂,兀自站立,不知不觉,已经可以成长出支撑起一座世家的气魄。   天地灵气,惊才艳绝。   先帝在时,曾夸赞游澜京是一国管家之材。而李游,是一国谋士之相。   “难道……就不管你姑母了吗?”李渭问。   “备车。”李游静静说。   他要备车去白马津,与游澜京和谈。 第31章 . 温泉(一) 白马津,外宅……   白马津,外宅。   这座温泉,白玉为壁,玉生得新奇,终年温暖,火红的珊瑚珠子,一帘儿拂动,摇摇晃晃。   小金颗子镶嵌其中,辉灿灿的,与雪白雪白的鲛人珠,缭花了人眼。   温泉池水,凿道取自城外,每一日都会流引进新的,支撑这么一座温泉的周转费用,说出来便令人瞠目结舌。   游澜京只知道,小公主很喜欢紫云峰的温泉。   首辅真的很抠,那些被抄家的官宦世家深有体会,但是,只要她喜欢,他总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   白雾缭绕,雪带一样横亘在玉察身前。   热气蒸腾,散发出芬芳怡人椒兰清香,从碧绿竹道下,叮叮咚咚的泉水,一缕一缕交织,裹着桃花瓣儿,跳跃、溅落。   她的脸很红。   白嫩的底子仿佛洇了一块胭脂,胭脂汁子娇妍,被这座温泉的热气一蒸,从里洇散开,缓缓透出来。   玉察的肩头,搭上一只手掌。   她像只受惊的小鸟,骤然缩了一下。   可是,在这池子温泉中,她浑身毫无倚仗,一张轻纱也没有,避无可避。   这只大手,游移不定,抚摸着她的左肩头,肩峰小巧雪白,从脖颈到肩头,再往下……触目惊心的红淤。   好似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落下斑斑点点的红梅,都是游澜京方才作孽留下来。   “公主既然疼了,为何不说呢?”   玉察眼眸微动,向右瞥了瞥,真虚伪,说得好像她喊疼,这个人就会放过她似的。   她明白了,再也不能喊疼,否则,只怕他会越加兴起。   游澜京斜斜躺在温泉台上,一只手支撑起头,只披了一件浅紫的衫子,腰间系着松垮的带子,略有动静,便隐隐露出赏心悦目的腹肌。   他肌肤赛雪,嘴唇红润,鼻梁上的小红痣更是红得诱人,大面积的黑发增添氛围。   红与白与黑交织,从来艳丽异常。   “实在是公主,太让人情难自已了。”   他捏了捏玉察的耳垂,望着她的眼神,希冀与温柔的光芒,细碎地铺洒。   少女的耳根子红得要命,她低着头,只顾看着水波荡漾,仿佛不去看那个男人,就不会想起方才的一幕。   看来当日,她还是下手太轻了。   “公主好像不喜欢看我。”   “无妨,公主看不到微臣,就能更好的感受微臣了。”   玉察在温暖的泉水中,一动不敢动,他每次触摸都会让自己有应激反应。   只觉得身如冰窖。   他垂下手,一手荡着水,一面用大拇指不停地摩挲,指腹感到一阵柔嫩,让人爱不释手。   少女的面庞在水汽氤氲下,显得更美了,双耳红通通的,护着胸前,一点也不敢转过头。   “玉察,今夜的大火,会让人更加温暖呢。”   游澜京俯下身子,凑到她耳畔,轻轻开口。   大火?   玉察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窗外,浓烟滚滚,火光烛天,天被照亮了,露出层层赤红的云霞,这么大的火势,似乎是来自于白马津的李家。   李夫人的宅子被烧了?   她猜的没错,李夫人前脚被关进去,后脚便有一队轻甲士兵,赶出了宅子里的人,无数个火把投掷进去。   李夫人的宅院,顿时沦陷火海。   烈焰冲天,火龙咆哮嘶吼中,宅院外头围了一圈人,议论纷纷。   有看热闹的夫人小姐,也有人有生怕殃及自家宅子,惴惴不安,隐隐传来婢女小厮的哭闹声,伏地求情声。   众人纷纷感慨,不可一世的李夫人,竟然也有今天?   同时,她们心中倒吸了一口气,活阎罗还是那个活阎罗,半点,都不会让人!此刻,想起之前在门口堵玉察的事情,心里一阵后怕。   蜀溪李家,身为一流门阀,游澜京尚且不放眼里,随心所欲。   如果,当时不知死活闯进外宅,真的给了那个女子颜色瞧。   恐怕如今,凉透了的,就是自己的家族了。   玉察望着窗外的黑烟,只觉得从心底蔓延出一阵战栗,对男人的畏惧多添了三分,他为什么要让她看。   这个男人,这么喜欢纵火吗?   他将头枕在手臂上,静静的望着她。   “别人欺我一时,我欺人一世。”   他缓缓吐字,冰冷彻骨,习武之人心头常存三分恶气,他从来这样狠得毫不容情,让人恐惧与他作对。这就是游澜京的行事准则。   杀气散尽,其实,水温没有变化,不知怎的,玉察感觉很冷。   这只手伸过来,不知道会落在哪里,她以为男人又要做坏事的时候,游澜京扶住了她的脸颊。   “别动。”   他揭开一个软白玉小盅,里边儿盛了一汪碧青色的膏体,像青玛瑙似的,盈盈剔透,清香扑鼻。   游澜京雪白的指尖,抹上一些,涂在点点红淤上。   倏然,玉察的脚背都绷紧了,手慌乱地扶住了池壁。   轻捻慢拢下,少女的耳垂红得跟个玛瑙珠子。   连涂个药……游澜京的手,也这样不安分。 第32章 . 温泉(二) 他的手,曾经……   他的手,曾经在漫天黄沙中握着古朴的刀,重若万钧。   现在,却比蝴蝶还轻盈。   不知为何,让玉察想起,幼时在清静小山峰的林间,脚底下是欢快腾跃的溪水,日头熠熠地透过,树叶拂动,哗啦啦一下,成千上万的蝴蝶,紫的蓝的红的……从雾网中挣脱而出,仪态万千。   青色的膏药很凉,游澜京的指甲,被雾气一蒸,呈现粉盈盈的色泽。   他轻轻地捻涂,动作是从未见过的柔和,神态也认真得不了了。   看上去,像是正用心地写一幅书法。   “公主其实很聪慧,太过于知道臣的心思。”   他不紧不慢地说。   这动作忽然重了一分,正好按在红淤上,玉察轻轻皱眉,却连一点闷哼都不敢发出,生怕违抗这个男人。   瞧见她那副吃痛的模样,他眼眸微眯,只觉得又心疼……又有意思。   “譬如,你知道只需要一句话,足以让臣赴汤蹈火。”   “你这么聪明,微臣该拿你怎么办呢?”   冰凉的药膏与皮肤接触,产生了奇异的感觉。   “嘶……”玉察终于不可抑制地吸气,眼尾绯红。   他意有所指,玉察知道,他又打算提起那声“首辅夫人。   游澜京对这个词,就那么念念不忘吗?   玉察明白,自己哪里聪明,那些心思,全都被眼前的男人看得透彻,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什么都懂,明白自己的喜好,掌握了自己的习惯,好像一尊琉璃透明人,被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不能再跟这个男人弯弯绕绕。   “首辅大人……”她轻轻地开口,涟漪,随着她的动作,一圈圈散开。   “嗯,微臣在听。”他的嗓音慵懒,正撩弄着少女的头发,嗅着。   “二月就要到了,您不是答应过,要带我去见阿弟吗?”   男人的动作微微一滞,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她明白游澜京不喜欢这个话题。   但是,她必须得趁着这个机会说清楚,再也不能有一丝退让!   于是,玉察抬头,定定地盯着他,冷不防,撞上了游澜京深邃的瞳仁。   “是了,我答应过你的。”   两人凑得那样近,几乎没有隔阂,完全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玉察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变化,男人的呼吸声变长,便深了。   “我不能骗公主的,对不对。”   他忽然淡淡一笑,凝固的神情松开,仿佛清风驱散雾霾,空气瞬间流动,得以让玉察能喘口气。   接着,他继续从容不迫地弄少女的头发。   游澜京的声音,和风细雨,娓娓道来。   “二月春耕祭祀,陛下当晚会在紫云峰的皇寺留宿,其实,也没有什么麻烦的,陛下的出行时间由臣一手安排,事无巨细,微臣都会过目,只是……德王也会一同前往。”   “他最近,将陛下看得十分紧,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他的死士,接他的命令,擅自接近陛下者,格杀勿论,这倒是让人头疼。”   “只有夜间半刻的换岗,介时,陛下会称病,不去赴宴,那批江湖死士直觉灵敏,公主谨记,到了时辰,你一定要出来。”   说到这里,游澜京忽然停止了动作,他歪着头,手掌托着玉察毛茸茸的脑袋。   “公主,你会出来的,对吗?”他若有所思地问。   这番话,平静无澜的语气,却透着疑惑,还有隐隐的不安全感。   这……玉察自己也没想过。   真见到了皇弟,游澜京又能拿她怎么办呢?他该不会觉得,他真能捆住自己一辈子吧。   想到这里,玉察心虚地瞥了一眼首辅大人,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不知为何,玉察飞快低头,脸上更热更红,好像刚才的小心思,被他看透了似的。   “公主肯定会出来的。”他笑眯眯地说。   嗯?玉察的手腕,被他一把拽住,他将她拉过来,少女的春光,微微倾斜,尽收他眼帘。   游澜京弯起嘴角:“因为,公主舍不得我啊。”   胡说!真是厚脸皮。   玉察将手挣扎过来,水花四溅,他的眼眸,仿佛也笼罩上一层水雾。   “如果公主真的不出来,没法子,微臣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禀报德王,但是,微臣怎愿意将公主拱手送给德王呢?”   他细密的吻落在玉察的嘴角,玉察怔怔的,如遭雷击,纹丝不动。   “公主回了宫,微臣怎么可能抑制得了自己的思念,难道,公主非要我在你的寝宫,当着宫人的面儿,表达对公主的想念吗?”   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平静又缓和,好似漫不经心,又带着一股天真无邪的灵气。   “乱世之下,微臣进出宫门,轻而易举。”   这话一出,令玉察毛骨悚然,恐惧如翻江倒海,明晃晃的獠牙威胁!   游澜京还是那只毒蛇,一丝都不会变!   她打开了男人的手,抬头,像是炸了毛,不断哈气,掩饰害怕的幼猫。   “疼!”少女眼底微红,盯着他说。 第33章 . 温泉(三) 周身温暖明亮……   周身温暖明亮的泉水,恍恍惚惚,竟然蔓延成了黑色毒液。   血腥气冲鼻,尸骨残骸,滚滚滔滔,一浪又一浪拍打池壁,他的脸贴着自己,用手捧起自己的下巴。   “微臣这辈子吃了许多苦,原以为会一直这样苦下去,公主……或许不明白。”   “你是微臣生命中,唯一尝到的甜头。”   “你要是离开微臣,微臣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其实,他们有没有你都无所谓。”   “只有我……没有玉察不行。”   他轻言细语,罕见的有耐心,玉察微微低了低头,两滴清泪,一前一后滑落,融入池水中。   她的心绪纷乱如麻,茫然无措,未来的路……都成了泡影。   怎么办,他死都不肯放过自己。   玉察头一次觉得人生这样晦暗,偏偏,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熬过去?就能见到光明吗……她被这条大蟒蛇盘得紧紧的,近乎疯狂的爱意,让人越来越窒息。   游澜京知道她很不高兴,姑娘郁闷丧气的模样,两颊上挂着的泪珠,任谁都看出来了。   他那么懂她,他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此事风险极大,微臣愿意为了你,与德王对峙,如果你真的露陷儿也无妨,微臣许久不拿剑,杀几十个死士不成问题。”   “公主请安心,只要你听话,一切都会周密妥当的。”   玉察猛然抬头,她的眼尾红红,却是一股子的不服气,她想将这股气压下来,却不由得带了三分气在话头。   “大人啰啰嗦嗦说这么多,是不想带我去了吗?”   眼见她气恼,游澜京眼底略微诧异。   没错,她是该生气。   心机应该用在朝堂,而不是心爱的姑娘身上,但是,比起失去玉察,他可以承受她的怨恨。   随即,他浅浅一笑,也不知他在笑什么。   只见他脱了外袍,玉察紧紧闭眼,瞧见她这副不敢直视的模样,首辅更喜欢了。   他下了水,贴近了玉察,将她拢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仿佛是他的专属珍宠。   终于,他缓缓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微臣想要奖励。”   贪婪!玉察心底冒出这个念头,他竟然还好意思提起这个?他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奖励的事情吗?   下一刻,他已不由分说地倾覆上来。   “公主,之前,我表现如何?”连他的呼吸,都带着偏执入魔。   玉察死命地别过头,脸红得像胭脂汁子拧了出来。   刚刚涂的碧色膏药全部被蹭掉。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带着哽咽说道:“去死!”   “我就当公主说再来一回了。”   ……   李游的马车,久久地停留在白马津外。   他坐在车厢,眼眸平静,一面映照着姑母宅院的熊熊大火,烧得瞳仁都成了红色。   一面,望着从外宅走出的一男一女,戴着帷帽的姑娘,甫一出现。   仅仅一个背影,便让他的另一边眼眸,瞬间暗淡无光,陷入沉思。   起初,只是听说游澜京得了一个娇美的外室。   再后来,有人说,那个外室住进了白马津的宅子,李游睫毛低垂,那是小公主当初亲手栽种下橘树的地方。   回想状元游街时发生的事,游澜京对他射出的那只莫名其妙的箭,人群中一闪而过的公主身影。   毓质灵秀如他,心下已经隐隐猜到八分,只是,他不敢信!为求验证,他日日在白马津外,一睹那名女子的真容。   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也好。   他无法想象,玉察落进游澜京的手中,会遭受多么可怕的待遇,游澜京的企图,李游太过了解。   正是了解,才会觉得心下寒冷。   多年来,瘦削的青年,在家族与皇权之间擀旋,只为了护玉察周全。   有时候,他甚至在沉思,是否要与公主察解除婚约,自己身子体弱多病,是个真正的病秧子药罐子,   他怎么舍得让珍爱的公主,陪他日日闻药味儿。   只要……有一丝可能,那名外室就一定不是玉察!   直到,他亲眼看到了那名女子的背影,游澜京的手,按在她的肩头。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李游一手紧紧撑住,拽着车帘,眼底,瞬间的涣散后,渐渐发红。   李渭第一次看到端方的侄子,这样失态。   “游儿……”他踌躇良久,终于开口。   一道清冷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从幽远的地方传来,   “叔叔,不下马车了。”   “嗯?”李渭再度惊讶。   李游直起身子,他的脊背永远那样直,天衣无缝的温良恭俭让,永远是盛京世家公子的标尺。   “我不打算与游澜京和谈了。”   “做好其他的准备,去救姑母。”   李游转过头,眼中的光芒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一派沉静夜色。   “劳烦叔叔带去蜀溪一封书信,领兵,按侄子描摹的地形图走,李家想活,必须得到陛下的支持,先杀德王——”   他顿了一顿。   “再斩佞臣游澜京。” 第34章 . 我与公主,没什么不能说的 ……   李游动杀心了。   李渭面色凝重,这个想法,自己不是没有过,只是他一直顾虑重重。   侄子虽然尚年轻,俨然已经是李家家主的风范,从开朝至今存活下来的世家门阀寥寥无几,这一辈唯一能托付的只有李游。   而今天,他见到侄子身上气运威严,仿佛一只挣脱欲出的凤凰。   大魏将倾,李家也难以独善其身,为什么不拿上气运赌上一赌?   “最迟三个月,我一定领兵回盛京,这段时日,朝堂之上,你切莫与德王游澜京相争,要顾虑你姑母安全。”李渭说。   “侄子知道。”   李游目光微微垂落,从前,他总是谨小慎微,心境澄澈,争取以最小的损失谋求最大的利益,希冀在不动一兵一卒的情况下,稳住局面。   所以,哪怕明知是游澜京射的箭,他也并不追究,他再如何针对自己,从来淡然度之。   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去动公主!   ……   二月一,眼见就要到立春。   这几日,游府上下都在筹备去紫云峰的事宜。   “我带公主去个地方。”   游澜京站在门前,笑盈盈地望着她,外头草长莺飞,日头倾斜。   “嗯?”   玉察朦朦胧胧中,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她睡在榻上,从厚实的棉褥中露出一个小脑袋。   正是犯春困的时候,小姑娘的眼睛都睁不开,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被他一只手拉过。   带着帷帽的纤腰少女,和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一同携手,站在一处鳞次栉比的楼阁前。   衣香鬓影,来往穿梭的女子,跟绣在画上的人物似的,仿佛莲叶层层的荷塘下,倏然跳跃,而后消失不见的锦鲤。   这里是……教坊司!   发落罪臣女眷的地方,来到这里,可真是生不如死,世世代代为娼为奴,叫人翻不了身。   能从教坊司出来,脱离罪籍为官的,开朝以来,只有游澜京一人。   玉察疑惑地看向了游澜京。   “这是……首辅大人出生的地方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了男人的逆鳞。   玉察曾听闻,从前有个侍郎,当晚在家中设宴,跟同僚取笑了一句,说要是早几年去教坊司,说不定还能买下游澜京的美人母亲。   结果,也不知这句话是怎么传出来的,第二日清晨,这个侍郎便惨死家中。   不管这是造谣来抹黑游澜京,还是确有其事,这桩听闻都把年幼的她吓得不轻。   可是,他既然愿意带她来,说明是不在意这些的。   “我与公主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静静站立。   游澜京牵过了身旁之人的手,两人分花拂柳,一路穿行在教坊司。   教坊司无人不知游澜京,他每隔半年都会来教坊司一趟,众人纷纷畏惧地低头行礼,游澜京却没有理他们。   玉察看到楼阁之下,小厮们忙上忙下,正抬了一面鼓来晒。   这座鼓实在是个庞然大物,需要二三十个汉子抬下来,几乎占了半个院子。   红漆陈旧,鼓边每隔半米镶嵌了活灵活现的金铜兽头,小厮们趴伏在上头,拧干了帕子,卖力地仔细地擦着。依稀能看出,这面鼓全盛之时,红得鲜妍夺目,金碧璀璨。   “这面鼓可真大,是留给什么人的?”玉察问。   “是微臣母亲的。”游澜京说。   他的手按在扶栏上,望着小厮劳碌的身影,眼底平静无波。   “微臣母亲,是西域的舞姬,或许,公主也听过她的名字,她叫做呼荣。”   呼荣?即使身在深宫,玉察也听闻过这个名字。   西域来的绝色舞姬,据说这名女子第一次进盛京,红袍雪肤,抱着一把名琴,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蒙了半层面纱,一双紫色的瞳仁,妖异得摄魂夺魄。   她站在城门,雪白的赤足,踩过灰尘弥漫的地面,碧玉珠链子缠绕着小腿,当啷四响。   踩的不是土地,而是盛京男人的心。   朗朗白日,映照得她肌肤光辉灿烂,几近透明。周遭的一切变成了灰扑扑,人间街市充斥的烟火气息,更令她格格不入。   自此,盛京轰动。   玉察记得,慧娘娘很讨厌游澜京,她唯一一次说游澜京的好话,便是提起他母亲很美,是当之无愧的大魏第一美人。   有多美呢?   说到这里,慧娘娘总是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她圆圆的脸蛋上,笑出了两个小梨涡,甜得沁人心脾。   仅仅在宫宴上见过一回,慧娘娘便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所有人都围着她,讨好的,陪笑的,做低伏小的,而她穿梭在人群间,紫色的眼眸瞥了我一眼,那时,我还以为是一只游曳的雪蟒,怔怔的,像做了梦,真是钓人心魄极了。”   “哎,小玉,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你也能看到了。”   末了,她又很遗憾地补上一句。   “实在看不到,倒是她的儿子,除了一双眼珠是黑的,跟她十分相像。” 第35章 . 就想问你要一个孩子 玉察……   玉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游澜京,他眼眸一瞥,微微一笑。   少女瞬间涨红了脸,别过头去。   游澜京若是投身为女子,只怕那群世家子弟,就不会天天写些酸诗臭墨辱骂他,恐怕要追着捧着,恨不能给他提鞋。   他肯定会是个娇蛮任性的大小姐,骑马横冲直撞,动不动拿马鞭抽人,凭靠这张脸持美行凶,又轻易被人原谅一切吧。   玉察只觉得心下跳快了三分。不行,他生得再美,品性不良,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游澜京轻轻地叹息。   “可惜,我母亲遇人不淑,竟然,碰到了我父亲。”   他从鼓旁搭建的台阶,一步步往上,最终,站在了大鼓中心。   “玉察,这面大鼓,是我母亲专门跳舞的地方。”   游澜京长身玉立,兀自站在大鼓上,白袍雪肤,明晃晃的日光也压不住他姿容艳绝,凤眼投下来一抹墨色,鼻梁上的小红痣,妖异横生,山林倾倒。   红色绦带,千条万缕地吹拂,他抬头,伸出手,握住了慢悠悠垂下来的一条。   小厮们擦了擦汗,抬头,日头刺眼,却令人忍不住看。   楼阁上,女子纷纷驻足,长廊中,教坊司的老嬷嬷静静倚靠在柱子旁,望着这个俊美近妖的男子,陷入沉思。   “真好像呼荣回来了。”   有那么一刻,站在大鼓上的,仿佛不是游澜京,而是当年名动天下的舞姬呼荣。   盛京城,一入夜晚,便是呼荣的盛宴。   此刻,重重的擂鼓声、世家公子的雀跃拥护声、琴声拉起,好像潮水般席卷来。   赤足生莲,西域舞姬一身金纱红裙,面上罩着撒金纱,金石榴花的珠坠摇曳,犹如壁画神女,连周身的空气,都弥漫着金灿灿的翻飞粒子,随着旋转的步子,打在一起,叮叮当当响得好听极了,奢靡颓丽。   在场无人不狂热,除了她垂下的一双眼眸,清清冷冷。   一低头的风华,让人屏息凝神,心神向往。   舞姬呼荣,曾是大魏盛世最美的风景。   她的儿子,是大魏衰败时最黑暗的存在。   众人的目光注视着他,而他的心里眼里,永远只有玉察。   “玉察,上来。”   他伸出了手,还没等玉察反应过来,腰身已经被他的手臂圈住,她稳稳地被他抱了上来。   他贴在她耳畔说。   “没人知道我爹是谁。”   “公主,告诉你,我爹是个笨蛋,高贵的世家出身,毫无才能,整日就知道没心没肺傻开心的纨绔。”   娘亲,怎么会喜欢上那样的人呢?   某一日,忽然明珠蒙尘,呼荣再也不跳舞了,而是待在一间小小的宅院,守着方方正正的天,守着她怀中的儿子。   世家门阀不准呼荣进门,那个看似毫无担当的公子哥儿父亲,竟能公然对抗家族,终生不娶,只有呼荣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   “可是,没想到我爹这个笨蛋,竟能惹出那么大的事,我们被他牵连,宅子没收,赶到了教坊司。”   教坊司的日子,一定很苦吧,可是,他的眉头竟然不起一丝涟漪,陪着她闲庭信步,像在闲谈一件事不关己的趣闻。   “大人,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玉察问。   这时,从花廊下左拐来一群老嬷嬷,为首的嬷嬷,抱着一个蓝色襁褓。   玉察凑近一看,蜡烛包中,小婴儿应该有三个月大,粉粉嫩嫩的,闭眼熟睡,面露恬静。   教坊司中,常有落罪的贵女,被人欺辱后,不慎留下孩子,一般这孩子长大了,女孩儿照旧是娼籍,男孩儿则充为龟公小厮。   嬷嬷一脸谄媚的笑,颤悠悠地将婴儿递上。   她的心突了突,游澜京要婴儿做什么?虽说他心狠手辣,倒不至于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吧。   她疑惑地看向了游澜京,他伸手接过孩子,将这个蓝色蜡烛包,拢进大氅中。   “大人……您这是?”   游澜京对着她似笑非笑,一根手指悬在半空,良久,缓缓下移,点在她的小腹,勾住了她的玉带。   “其实,微臣一向不喜欢幼童。”   “微臣自知,公主心里没我,他们说,用一个孩子,就可以拴住女人的心,父凭子贵,公主,是这样吗?   玉察的掌心,不知不觉,已经全然握了汗,不会吧,他这是在问她要一个孩子吗?她怎么可能给得起他!   他故意不去理会少女的惊吓,又自顾自地喃喃。   “或许,有了一个孩子,就能永远留住公主了,下次,公主再厌恶我,也会看在孩子的面儿上,多看我一眼呢。”   “可是日日那样欢好,公主却没半点动静。”   “哎,一定是微臣不中用。”   “看来,微臣要加倍用功了。”   他一面故作叹息,一双凤眸,却不动声色地望向了少女。 第36章 . 十指交叉 来生只愿做公主的兔子,日日……   玉察的脸色瞬间惨白, 不禁后退一步,心下已经怕得要死。   还要如何用功?习武之人体力极好,他又生得高大, 一次动辄许久。   每次迷迷糊糊中, 被他弄醒,闹得觉也睡不了, 偏偏他还是个不知浅尝辄止的,好像个毫无节制的孩童,几年没吃过东西似的,他现在已经让她吃不消了!   他这就是隐隐的威胁,不给孩子, 就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每半旬,玉察都会按时服用李姑姑的避子汤,府内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她没想着把这件事瞒住他多久。   她知道男人一向不会无缘无故地发作。   他是不是……察觉很久了?   “若能在世间有一个与公主的血缘羁绊, 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长得像你, 也像我, 当然, 像公主就更好了。”   “公主,你会不会觉得微臣不配。”   游澜京凑上前,身前的阴影覆住了娇小的少女。   他闻上去好甜,他说的话令人战战兢兢。   “要不, 就在这里, 给我一个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给他一个孩子?太荒唐了。   玉察猛然抬头,紧张到喉头干涩, 他明明是一副请求的语气,可这股强烈的压力,让她觉得被逼无可退,险些掉落下去。   瞧着她发红的眼眶,泫然欲泣的模样,男人伸出手指,擦了擦她的眼角。   游澜京噗嗤一笑。   “公主,我开玩笑的。”   “你怎么这样慌,连汗珠都出来了。”   他取了帕子,细心地一点一点给她擦拭额头的汗珠。   玉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心下不敢松懈一分,她知道,男人从不说废话,他今日就是在警示自己。   游澜京想要的东西,从来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只怕,今日这样的暗示,往后可能会摆在台面上逼迫要挟!   进教坊司前,还是两个人,出来时,变成了三个人。   游澜京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给玉察撑了一柄九骨油纸伞,替她遮蔽太阳。   “首辅大人,是要养这个孩子吗?”玉察忍不住问。   游澜京看了她一眼。   “微臣没有这个功夫,除了公主所生的孩子,微臣都不喜欢。”   “那您这是……”   玉察凑近了去,瞧一瞧,小婴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正望着玉察。   他竟然很是听话懂事,一点也不哭闹,又或许是游澜京抱得十分稳当?   玉察不由自主地,目光从粉嫩的小婴儿,一路往上,看着他雪白的衣领,漂亮端直的脖颈。   总是令人恐惧仰望的首辅大人,此刻,冷冷地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娃娃,面上是一丝不苟的漠然,修长的手指,玉笋似的,包住襁褓的下端。   竟然……生出一丝温情?   都说幼童一向感觉灵敏,可以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可他在游澜京怀中这样听话,是不是……首辅大人,也不算是个坏人呢?   “公主,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冷不防,对上了游澜京深幽的眼眸。   “是不是见微臣带孩子有道,忍不住心动,想与微臣有一个孩子了?”   他怎么老是提这个,一口一个孩子的,玉察的脸倏然发烫,放下手,别过脸去,他明知道这不可能的。   “我只是见这孩子,在大人的怀中,格外安心呢。”   “他倒是敢动。”游澜京笑眯眯地说。   玉察微微有些无奈,看来,这孩子并不是因为他的动作如何温柔,恐怕是察觉到危险就在身旁,所以才一点儿也不敢哭吧。   就连幼童,也怕极了游澜京,竟然乖巧地一动不动。   游澜京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这条清清爽爽的长街。   “大抵是因为,微臣的怀抱很暖和的吧,从前,微臣的怀中一直是冷的,自从公主来了,微臣才得到一点点温暖。”   他这番话说完,玉察微不可见地低了头。   游澜京撑着伞,与玉察并肩行走在长街,引得人纷纷侧目。   这一男一女,身段气质真是般配无比,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看来,不知是盛京城哪一家贵气的一家三口呢。游澜京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轻轻落下一句。   “公主,他们都说咱们是一家人呢。”   玉察自然也听到了,她悄悄地脚步微挪,拉开了三分距离。   “嗯?”男人的语气似乎很不满。   于是,游澜京收了伞,这只手刚好空出来,强横不讲理地伸过手来,与她……十指交叉,紧紧握住。   这样,就更像一家人了。   男人倒是满意了,高高抬起头,得了公主的手,像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故意将与她十指交叉的手,明晃晃地翻出来,与老百姓炫耀。   玉察羞得要命,盛京虽然民风开放,可是,哪有一对小眷侣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十指交叉啊。   呸!转念一想,她跟他才不是眷侣呢,玉察只感觉手都要僵硬了。   可是热流,源源不断地从游澜京的掌心传递过来。   他的手掌很大,常年握剑的直腹粗砺,将玉察小巧又柔嫩的手,握得那么紧,一点儿缝隙也不留。   他很不安分,故意摩挲得她痒痒的。   玉察的耳根子红得要滴血,只因男人在她耳垂上呵气。   “微臣,最喜欢跟公主,十指……交叉……”   不知他脑子里又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这个男人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总是将她的手拉过头顶,喜爱极了每根手指,都蛮横无礼地撑开她的手指,交叉,纵横。   将她的身子,一览无遗地暴露在眼下,这样,就更方便这人用力。   汗水与靡丽的气息,弄到最后,少女的手指都发颤。   想到这里,玉察真想挣脱开,羞愤万分,幸好今日戴了帷帽,谁都看不见她!   出来教坊司时,已经是夕阳时分。   两个人没坐马车,慢慢散步。   傍晚的凉风,袭面而来,一股透彻的凉爽从头到脚。   游澜京怀中的小婴儿,忽然笑起来。   “咦,他笑了。”   玉察跑到游澜京的前头,惊奇地伸过一根手指,探在襁褓中,小心翼翼的,却不敢触碰,生怕弄疼了他。   许是见到好看的姐姐,小婴儿的酒窝越发深了,玉察低着头,在游澜京身前,满眼都是小婴儿,一面弯起嘴角,一面哄他。   “脱离了教坊司那个地方,这孩子,自然会笑了。”   游澜京望着玉察温柔的模样,一时间不自觉地怔了。   若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停留在这里,他也愿意。   “大人出身于教坊司,想必一定吃了不少苦头,”玉察说。   游澜京顿了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公主这是在……关心自己吗?   想到这里,他低头浅浅一笑。   “不苦,还好,遇到了公主。”   哪里会不苦呢?   自从被发落到教坊司,日日挨揍挨骂,身上没一块儿好的,他性子倔,常被关进小黑屋,酷刑折磨。有时,厨房里少了什么吃的,游澜京常被诬陷偷东西,一顿毒打,鞭子落下时,他眼睛眨也不眨,喊也不喊,阴冷地盯着人看,直叫人心底发慌。   这孩子,好像一条毒蛇。   呼荣从来沉默寡言,来到中原两三年了,依然语言不通,但她知道,儿子每日鼻青脸肿,一脸阴沉沉,是因为被人唤了“野种”的缘故。   一向平静的女人,忽然提着刀踏出门槛。   她可以容忍自己被人践踏唾骂,可他们不能骂她的儿子一句。   年幼的游澜京拦住了她,笑眯眯地对呼荣说:   “娘,没事的。”   “跟他们打架,是因为他们说了娘,说我可以,说娘不行,他们二十个围我一个,没让他们占上风。”   她抱着儿子,忽然就哭了起来。   “还好,那时候,碰到了公主。”游澜京静静叹息。   黑压压的夜,浓云将星光吞吃干净。   教坊司,母亲病重,一个客人走进了她的屋子,在母亲绝望的哭喊中,年仅十三岁的游澜京,提了刀,推开门。   最终,这把刀,从下颔,掼进男人的天灵盖,尖刃滴血。   他的手好稳。   从背后,又阴又狠,一刀毙命,不给这个高壮的客人一丝机会。   腥臭的污血,黑的、浓稠的,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面庞。   他眉眼阴郁,睫毛一颤也不颤,刀尖,倒映出客人惊恐的面容,流失的温度,血液沤进指缝间!   “杀人啦!”   嬷嬷们哭天喊地,大呼小叫,一连串的人提灯而来,愤怒的斥骂,震惊的一张张面庞。   灯光映照下,少年满身是血,狠戾、阴郁!邪气丛生……却被红色的血衬托得不可方物。   他天生适合鲜血。   原来,真的有少年郎,十三岁便倾国倾城。   这张绝色的侧脸,被一只草鞋,狠狠地踩在泥泞的土地上。   雨水混杂着泥土,肮脏腥臭,他的脸颊沾满污秽,目光却平静到恐怖。   男人一边用脚碾轧,一边是不干不净的辱骂。   “下贱的野种,连条狗都不如的东西,净知道闯祸。”   有嬷嬷抽了一口烟,冷冷说,   “打死了,给大人那边验了尸体,扔去喂狗。”   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可以了结他的一生。   在那天晚上,雨水滂沱,雷声轰掣,他真以为自己会死。   大雨夜,雨水沿着缝隙流进水道,车轮滚动的声音,难得的平稳雍容,哪怕滚过地面,也溅不起水花。   一顶华丽芬香的马车,经过教坊司。   少年的耳朵比狼还灵敏,他奋力挣脱开,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跪倒在街道之中间。   哪怕这个贵人的马车,毫不留情地倾轧过来,他也认了。   他把命赌上了。   滂沱大雨中,少年浑身浴血,垂着头,眼眶通红,生平第一次,泪流满面,他紧紧拽着马车的边缘,声嘶力竭地哀求。   “求贵人救救我母亲,她快病死了,我什么都能做,只求贵人施舍一点好心。”   “砰砰砰……”少年不停地磕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直到血流如注,形似修罗,这条无人在乎的贱命,连他自己也不在乎。   车夫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随手便是震怒,一扬手,鞭子挥去。   “滚开,你知道里面坐着谁吗?”   “停下。”一个软糯糯的嗓音。   马车上,香香的珠帘中,揭开一丝丝,露出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   游澜京望向身侧的姑娘,一只手,悄然从背后,按住了她的肩头。   他轻轻一笑。   “还好,那时候,运气真好,碰到了公主。”   “公主一生一定遇到过很多贵人,可是,微臣就遇到过公主一个。”   “大人,是指的什么?”   正在逗弄婴儿的玉察,忽然抬起头,一双眸子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其实玉察……并不记得自己有遇见过游澜京,游澜京总说自己曾对他如何如何,可是,除了过年过节,在宫宴上那几句寒暄客套,有礼又疏离至极。   她何曾,还与他有什么交集呢?   从小到大,有太多人对她好,而她,也对太多人好过了。   人世中微小的善举,往往在不经意间,她不知道,会让那个少年惦念至今。   “公主想不出来,便不要回想了。”   游澜京的神情,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落寞,他又笑着开慰自己。   “你对大家都是这样好,不记得,也是常有之事,微臣那时候,就像路边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小狗,只要微臣记得就行了。”   玉察在想,他……是不是伤心了?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要关注他伤不伤心呢?   按照他的说法,自己曾有助于他,可是,他的报恩,就是把自己夜夜按在榻上,无止境地欺负吗?   玉察的嘴角,终究动了一动,对游澜京说:“大人,不必拘泥于过去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便不要放在心上了。”   她是想暗示他,不需要你惦念着我!反正我自己也不记得,你最好释怀了然后放开我。   没想到,游澜京眼前一亮,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蹲下,与玉察平视,然后,伸出手,揉了揉玉察的脸颊。   “公主说得极是,我与公主,未来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呢。”   这个“好长好长”被他故意拖长,直叫玉察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公主,我们到了。”   游澜京忽然止步,一手抱着娃,一手牵着心爱的姑娘,一转过头,看到玉察   他蓦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拿什么都不换。   两个人,站在一座巍峨古朴的书院前。   即使入了夜,书院依旧灯火通明,墨香袭人,书声朗朗。   “这座书院,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也可以收留孤儿,甚至……教坊司的罪童,孩子们吃住都在书院里,夫子请的都是翰林院中退下来的,学识极高,这世间,只要有钱,什么样的人请不到呢。”   玉察终于了然,游澜京是打算将教坊司的这名婴儿,交给书院照顾。   不一会儿,从门里头走出来一个妇人,恭敬有礼地将孩子抱了进去。   “大人,没想到,你竟然会出资修建书院,爱惜弱苦。”玉察望着他,露出了一点真心的笑容。   “修建书院,收养孤儿,这是大好事,大人一定会积攒福缘,好人有好报的。”   游澜京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一时间看出了神。   其实,公主笑起来,比梨花带雨的时候还好看,他在认真考虑,下次,不要再弄得她哭了。   “大人?“玉察的目光再次投过来。   游澜京微微一笑。   “这座书院,并不是微臣修建的。”   “嗯?那是谁?”   游澜京看向了书院的牌匾,玉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漆黑庄严的牌匾上,请了大书法家东鼓题字。   玉察一字一字的轻轻念出声。   “和玉书院。”   尚未念完,她立刻转头看向了男人,撞上他眼底的笑意。   “是微臣,以公主的名义出资修筑。”   他竟然……做了这件事?以玉察的名义,去做这件善事?   “微臣哪里需要什么福缘呢?其实微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宏愿,在他们身上,微臣也是有计较的,盘算着这些孩子长大了,走入仕途,成为游党的根系分支。”   “你看,连做善事,微臣都怀了自私的心思,注定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那他这是?玉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他轻轻一笑,雪颜生色,漆黑夜色为他炽热三分。   清朗的话语掷地有声。   “微臣只想为公主积德行善,广结福缘,但愿公主来生也要漂漂亮亮,平安喜乐——”   话语至此,他顿了一顿,忽然微微低下头,似乎在看玉察的神情。   游澜京的脸凑得那样近,梨花露的清甜,萦绕在两人之间,玉察的心头一紧,心神摇曳间,几乎要碰上他的唇瓣。   他抿嘴一笑,继续说。   “但愿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了。”   玉察心头震撼,这句话,竟然从男人的嘴里说出。   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了……   游澜京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吗?男人的凤眸一点儿也不眨,那么仔细地看着她的神情,难得的温柔,玉察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她忽然觉得心跳快了一拍,就像七岁那年,爹爹抱着她在一匹枣红野马上,驰骋猎场的时候。   为何,会有这样头晕心悸的时刻呢,她明知,这样的情绪并不是害怕。   玉察别过头去,如果,不看他的那双眼睛,是不是会缓解一些。   没想到,手上一紧,她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与游澜京……十指相扣。   他很高兴地抬起这只手,冲她摇晃了一下。   “微臣做人,如此失败,来生也不要做人了。”   “嗯?”   玉察只愣了那么一下,游澜京便接上她的唇瓣。   他很高,所以半蹲下身子,一手持着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双唇,一下又一下,不许她喘气,绵密又深长。   “来生只愿做公主的兔子,日日见公主展笑颜。”   他咬着少女鲜花一样的唇瓣,时轻时重,一切在他的掌控,少女只能承受,嘴里发出的呜咽求饶,被男人用舌尖吞噬干净。   玉察摇摇欲坠的身子,被他牢牢把持,一点儿也不准她撤开,逼仄、又窒息的吻,清甜的味道危险到让人心慌,真如被一条蟒蛇紧紧缠住。   游澜京餮不知足地掠夺,用舌头衔了少女唇畔溢出的晶莹。   如果不是在这里,真想听她惊慌失措地叫出来。   玉察头晕目眩,神识恍惚。   天啊,这还在巷子里呢,虽然四下无人,月朗星稀,只依稀几声狗吠,但她从未做过如此逾矩之为。   少女耳根子上的云霞,唰地一下蔓延到脸颊。终于,被她逮到了机会,她急急推开他,捂住了嘴。   男人被推得后退几步,却没有恼,懒懒散散地擦拭了一下唇角,真像个纨绔公子。望着她笑起来,眼神亮晶晶的,似乎很满意少女的双唇。   就好像一瞬间,那点光透过厚重的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其实,首辅大人不发疯的时候,也并非那么罪无可恕。   玉察如梦初醒,心头一惊,只想多吹吹冷风来浇醒自己,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她垂下眼眸,只在心中告诫自己,如今是在利用他,等平定叛乱了,她就待在宫里,一辈子也不会见他。   一辈子……也不见他。   睫毛……真得晃颤得厉害。   送走了这个婴儿,两人便在深夜中回府。   按照游澜京的安排,明天的这个时候,玉察就能见到皇弟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看了看男人的侧脸,其实,她心里很没底,事情,真能如他所说的那般顺利吗?   ……   二月立春之日,一向是天子亲耕,祭农祭神的季节,哀求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在今年这样的特殊形势下,小天子率领文武百官亲耕,似乎蒙上了一层凝重的氛围。   因为,田野间,山间皇寺,处处驻守着德王的亲兵,名义上是保护天子,实为监视。   肃重的黑甲士兵,提着重剑,每隔五米便站着一个,坚毅的神情,盔甲下溢出一份杀气,密密匝匝得让人透不过来气,插翅难飞。   晚上,天子不会立即回宫,而是住在皇寺,在宝殿中祭祀祖先,祈颂社稷国本。   紫云峰,皇寺。   往里走,水井旁的左二间厢房。   山上冷,如今二月的盛京,已经有不少女子换上了轻薄春装,在山上这样穿可不行。   游澜京替玉察好好地将她的领子系好,围一圈白貂绒的大氅,是当年他随先帝打猎,得来的一头深山雪貂,一整块皮子,珍贵异常,一直以来,由人专门侍养打理,一披上身,便如小火炉一样,直让人进了暮春四月。   大氅将姑娘的身段遮得严严实实,他却依然怕她冻着。   要吩咐的早就吩咐好了,眼下,还有一刻不到的时间。   小天子将在宴会上,称酒水喝得头疼,以身子不适的理由回到厢房。   游澜京早花银子疏通了这支黑甲队伍,从上到下的大小总领,只说酬劳弟兄们一路上的辛苦,这些士兵都眼熟他,从军从戎的,谁能不知道游澜京大魏第一剑士的名号?   他的武状元,可是丝毫水分也没有。   再说,他与德王一向来往甚密,是德王一心拢络的对象,连德王都对他礼待有加,没人敢拂这个面子。   换岗的黑甲士兵,不会来得很早。   他由替玉察戴上了帷帽,明明知道只会分离不到一刻的时间,可他……却怎么都舍不得。   “公主,你会回来的是吗?”他又轻轻问了一句。   这句话,昨夜他在榻上,就已经搂着她的腰身,反复确认了好几回了。   玉察之好伸出手,这只手犹豫半天,终于为他拂了一下鬓边发丝。   “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是公主,金口玉言,驷马难追,不会反悔的。”   “再说,大人那天,都把话说得那样明白了,玉察心里都明白。”   游澜京握住了她的手,嘴角上扬。   她知道,她得让这个男人定心,否则,看起来情绪稳定的权臣大人,就像一个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火药。   那晚在温泉,游澜京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不会放过她,如果玉察真的不回来,他只会用更激烈的法子,不择手段也要把她弄回身边。   这个男人很可怕,自己目前还不是他的对手。再者,就算自己回了宫,也是跟亲人一起等死,玉察想,如果自己待在游澜京身边,或许只需要牺牲自己一个的人生,可以换来亲人的生机。   有时候,首辅大人真的像个小孩子,只要自己对他好一点,对他笑一笑,他看在自己的份上,一定会尽全力保全家人。   “你要是真的不来,微臣就等你到天亮,一直一直等着你。”   “公主金口玉言,微臣信你。”   玉察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大人,你在哪里等我?”   不知不觉,玉察发现,自己已经将安全托付给了这个男人。   “微臣会在陛下的厢房外头等公主。”   “虽然微臣已经安排妥当,但事事都有万一,这一点意外,便是万分的凶险,其实,让公主以身涉险,已经让微臣内疚无比。”   他微微一笑:“但公主无需担心,不论发生什么,都有微臣保全公主。”   玉察自然知道,要在重重眼线下,见皇弟一面,难于登天,不是游澜京,恐怕谁也做不到。   譬如,宴会途中,德王随时会返回,要求觐见天子。   譬如,黑甲士兵随时会提早过来,谁都说不准这些意外。   游澜京手中握住了那柄名剑,吴潭龙子。   “我会亲自守在厢房外,既然答应了公主,就一定护公主周全,让公主安心地跟家人见面,你只管与陛下见面,外头发生的一切,都由微臣承担。”   她又想起了那晚烟花下,看到他眼底温柔的情谊。   天塌下来是他先死的淡定。   无论如何,游澜京都不会让公主受到一丝伤害,他握着剑,重如万钧的承诺,已经是轻易的把性命交付给玉察了。   玉察望了望他手中的剑,知道这个男人面临的情形,比她更危险,他一力将玉察所冒的风险,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有他守在外头,不管是死士、士兵甚至是德王亲自来,都由他擀旋面对,或许,还要动剑厮杀。   此事生死攸关,凶险万分,绝不能麻痹大意。   所以,玉察必须得出来。   他给了她十二分的庇护,危机四伏的时候,有这个男人在,永远都是安全的,当玉察安全的时候,这个男人又变成了危险。   如果她不出来,一旦事情败露,让德王察觉,游澜京将面临未知的威胁。   玉察不愿背信弃义。   她扣紧了兜帽,推开门,走出院子,绕过两三座庭院,终于,来到了小天子的厢房前。   这一路上冷冷清清,人烟寂寥,也未遭到盘查,哪怕被小沙弥看到,都知道这是首辅大人新得的美人,不敢多瞅一眼。   连一个黑甲士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可想而知,他私下费了多细致的功夫。   对于她的事,他总这样尽心尽力。   玉察又回头看了一眼提着剑的男人,他就跟在她身后。   推开门前,她迟疑了一下,轻声游澜京。   “首辅大人,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公主一回头,微臣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他淡淡一笑。   玉察推开了门。   烛火下,一个少年的身影,青袍玉带,素冠无饰,正坐在榻上,抄写经书。   “玉槐……”她怔怔地喊出声,放下了兜帽。   转过身来的,是个眼眸清亮,灵秀如竹的少年,从前他们形影不离,而今,已经分开有半年多了。   随着少年的一声“皇姐”,玉察快步上前,拥抱住了少年,眼眶中泪花打转,不自觉地打落下来。   “啪嗒啪嗒”沁润在书案的木头纹理上。   “皇姐,你受苦了。”   “如今你待在首辅府中,一切可曾有什么亏待?”   少年抱着皇姐清瘦的身子,不由得心疼问道。   玉察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可是,她怎么跟皇弟提呢?   玉槐今年才十三岁,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从小有爹爹庇佑疼爱,是以总是天真无邪,懒散淡然。   小时候,有爹爹的荫蔽,两个人可以自由自在,皇弟犯懒了不想读书,或是从书房偷偷溜出来,吵着带玉察出宫,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会把皇姐弄丢。   他们可以什么都不管,好像爹爹是个神人,永远不会老,而自己也永远不会长大。   不需要面对德王的重甲士兵、动荡的北方边线、世家的激烈压迫、各种天灾人祸……   玉察看得出来,皇弟长大了,他再也不会举止轻佻,步伐轻快。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逼迫得自己沉重起来,他的肩总是微微弯着,仿佛承担着大魏百年以来的祖宗气运。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长大了呢?   小天子自小与皇姐待在一起,心思敏锐,此刻更是感受到了皇姐的情绪变化。   “皇姐,若是外人苛待了你,弟弟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真是个傻孩子,他如今受制于人,玉察怎么忍心让他更加烦恼。   少女从来不喜欢让亲人替自己担心,她抹了抹眼泪,笑了笑,唇红齿白。   “阿弟不必担心,虽然朝中都传言首辅作风不正,可是他待我十分温柔有礼,从不曾苛待了我,什么好的都管着我用,在府里,跟在元福宫,没有什么区别,想来,一定是记挂着爹爹对他的知遇之恩。”   “真的吗?”小天子眼中一亮。   玉察忽然发现,自己说起谎话来,也这样得心应手了,不过,并不算是完全的谎言。   游澜京虽然在晚上不做人,可是白日的时候,还是个端方君子,任何事情都力求符合她的心意。   玉察摸了摸小天子的脑袋,笑起来十分清甜。   “是啊,首辅他……”   想起昨夜,那座书声朗朗的和玉私塾,想起他怀中抱着的教坊司孤儿,想起他说的那句,为公主积德行善,只愿公主来生漂漂亮亮,平安喜乐,再也不要遇到他。   玉察低着头,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还有炙热的温度,十指交叉的触感,为何这样难以散去呢?   “首辅他……或许不是个坏人呢。”   话语甫一脱口,玉察忽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急于转移话题。   “对了,玉槐,当日你落水,坊间都传言是意外,可是姐姐最清楚,你身子强健,深通水性,怎么会被水淹住,又病了那么久呢?”   她抚摸住了小天子的手。   “当日发生了什么,都可以跟姐姐说出来。”   这是玉察最想知道的事情,任何有关家人安危的事件,都令她揪心无比。   小天子的眼眸中,忽然暗哑了一分,无数的色彩涌动,最终,竟然凝结成无边的墨色。   这是玉察,第一次看不懂他。   他的脸上情绪不明,目光更是意味深长,想说什么,却又踌躇了一会儿。   玉槐的心思,好像变得更加莫测了。   “皇姐,其实,那天是我自己跳进水里的。”   小天子轻轻一笑,眼睛朝玉察眨了一下,此话一出,玉察立刻站起身,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你……故意落水的?”她嘴唇苍白,声音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天子站起身,他才十三岁,但是已经跟玉察一样高了。   这对姐弟面对面,看着对方全然不同以往的模样,小天子按住了玉察的双肩,细致地安抚她。   “我不跳进水里,不足以看出人心。”他一字一句说。   玉察心下明白,天子在宫中,并无倚仗,身边之人盘算着利益往来,有谁是可信的,又有谁是德王安插的人,漆黑的四处,又有多少双狼一样的绿眼睛,在盯着他呢?   “可你这么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太过冒险。”   玉察抚摸着弟弟的脸颊,眼中疼惜万分。   小天子咧嘴一笑:“我愿意为了姐姐和慧娘娘冒险。”   眼见时辰快到了,外头一声震翅扑腾,显然是鸟儿被什么东西惊着了,密林簌簌,枝叶摩擦、此起彼伏的甲胄碰撞声。   玉察支开窗户,瞧见远远儿的正殿下,参天古树交错掩映,一条蜿蜒山道,正有一列黑点子从四面廊坊汇聚,整装往这里来。   她该走了。   “皇弟,替我给慧娘娘问安,在宫中万事小心。”   她托着小天子的手,正要言辞诚恳地嘱咐。   忽然,从一面描绘着白云五松山的屏风后头,绕过来一个青年。   青年一袭雪衣,眉眼如留尽风流,韵味悠长的写意山水画,上乘美玉一样的人物,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淡淡,却在不少盛京女子的心中,留下浓浓的一笔墨色。   他弯腰拱手,悄然掩下去眼底的微红。   “李游,参见公主。”   那样出尘的气质,哪怕不看脸,玉察就知道是他了,少女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会在此刻见到李游呢?   玉察怯怯地后退了一步,似乎站在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回不去的天真美好。   自十岁起与李游订下婚约,她与这个未来驸马的见面次数甚少,对他的面部轮廓也十分模糊,只无数次听宫女桃儿和李姑姑夸赞他,说他书香底蕴的大世家出身,知书达礼,进退有度,清高守节。   小太监们偶尔凑在柱子下头,谈起李游,说他比起盛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更像是个贤良淑女。   小康子纳闷儿地挠挠头:“真怀疑这样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有三急,一辈子都不会放屁呢。”   说到这里,小康子靠在柱子旁,感叹道:“哎,人要是一辈子这么端着,活着还有什么爽快的,换我还不如死了得了!”   无论出现在任何场合,李游的待人接物,总是完美到无懈可击,挑不出一点儿来指摘。   爹爹说,这般极度自律的人,是最可怕的。   玉察懵懵懂懂,总之,爹爹选的人是不会错的,他送的烟花很好看,他送来的青梅冻也很好吃,那么,把他娶来做驸马,应该还不错吧。   不得不说,李游当时确实是一副贤良极了的样子,甚至为了嫁给公主,愿意放弃仕途。   “终于,又见到公主了。”   李游抬头,已经换上一副温暖的笑容。 第37章 . 要等你到天亮 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你身子……好些了吗?”玉察问。   她始终不能忘记, 游澜京那可怕的一箭。   “托公主的福,我侥幸活了下来,身体还是跟以前一样, 说不上好, 也不上坏。”   他面色苍白,身体因为娘胎里不足, 常年落病,往年,总是坐在轿子中,见不得风,十足十的病气美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 再次见到李游,玉察只感觉物是人非,桃儿和小康子都死了, 她有家不能回, 逃在宫外惶惶度日, 成为了游澜京的掌上雀。   上一次见到李游, 游澜京向他射出了一箭, 差点要了李游的性命, 玉察有时候做噩梦,会梦到李游从高头大马上,直直栽下来,血流如注。   玉察知道, 李游身子本就多病, 从那一箭活下来,已经是李家花重金请医,将他的命从阎王爷手底抢过来了。   而外头, 正守着游澜京呢!   游澜京一旦见到李游在这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李游,你快走吧!”玉察的眼眸中是急急的关切之情。   她明白,自己与李游已经不可能了,自从踏进游府,她就已经做好准备,被游澜京一同拉进地狱。   没想到,李游第一次那么唐突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玉察诧异地抬头,对上青年深水无澜的眼眸。   “公主,同我走吧。”   玉察转过头,看向了小天子,这一切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玉槐,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姐,实不相瞒,是我请了李游来,将你送出盛京城!”小天子说道。   送出盛京城?   李游缓缓说道:“护送公主的死士和马车,昨夜,已经命家族备好,公主现在跟我从后院出去,有一条小小山路,无第二人知晓,上了马车,一直行驶到蜀溪,绝不要回头。”   “只要进了蜀溪,便是李家的地方,无论德王,还是……游澜京,都无法再动公主分毫。”   “届时,公主便真正平安了。”   他鲜少这样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玉察望着弟弟的脸,小天子的眼神坚定,同时,又带了一丝歉意。   “终究是弟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在盛京保全皇姐,只待李家率军队前来,铲除奸佞,弟弟就将皇姐接回来。”   这两个人,是合起伙来,要送玉察远离盛京的斗争漩涡。   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李游的袖子,久久,不能松动,那双眼眸,瞳仁的光一晃也不晃。   她不想走,蜀溪那么远,来回传个消息,要半个月的时间,她无无时无刻都在为亲人担心。   血腥斗争中,玉察真害怕自己下一次,再听到皇弟的名字,就是他被德王谋害的消息。   倘若他们死了,玉察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又怎会愿意苟活。   皇弟是打算跟德王真刀真枪了,她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望着弟弟,可是天子半分不让,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   玉察心性通透,她努力劝服自己,无论自己再害怕面对未知的一切,留在盛京,或许,会成为皇弟的拖累。   那就让他放手做吧,于是,玉察的一双手终于垂下。   “好。”   她跟李游走。   “公主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再晚,就要被察觉了。”   李游牵过了玉察的手腕,两人向小天子道别,推开了后门,沿着山路,朝密林中走去。   两人匆匆赶路,行至半山腰,月色下沉,遮天蔽日的树冠,严丝合缝,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   前路漆黑一片,山道曲折,本就陡峭难行,鲜少有人经过,野草冒得比人还高。虫子溅跳出来,枯草杂枝掩映下,一脚踩进去,很可能就软绵绵地踏了空。   李游虽然身子骨弱,攥着公主的手,紧紧不让她跌倒。   偏偏,开始下雨了。   坑坑洼洼的山路,土腥气冲鼻,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玉察只觉得手心冒汗,心神不稳,左脚踝扭了两次。   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呢?   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玉察扶住大树,转头,低低望去,山脚下,一只只火把,排成回旋的长龙,亮点子点缀在巍峨的皇寺间,错落开来,却有朝中心缩紧的趋势。   围绕的中心,是皇弟的厢房!   “公主不必担心,德王如今还不敢对陛下动手。”李游意识到她的顾虑,低声劝慰。   她知道,皇弟一定会安然无虞。   可是,玉察心头倏然一紧,厢房外头,还守着游澜京,他并不知晓自己已经离开,游澜京答应了自己,一定会等着,等到天亮也要等,她从来不会质疑这件事。   此时游澜京不走,只怕,会正面与德王的人对上。   玉察的心中,蓦然想起半个时辰前,回头瞥向游澜京的那一眼。   “首辅大人,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只要公主一回头,微臣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   他一向多疑不安,却笑了笑,十分信任地对她说:“公主金口玉言,微臣信你。”   说出这句话时,男人身上是少见的,一丝戾气也无的干净。   那一刻,他把自己的性命掸尽了灰尘,交到公主的掌心。   如果公主不出来,他便执着地等下去。   她忽然觉得喉头堵涩,明明离开了这个罪恶滔天避之不及的男人,这是玉察梦寐以求的事,她该欢喜才是,为何,此刻心中竟然生出一丝茫然,甚至……是担心。   游澜京……会死吗?   李游见到玉察久久不动身,而是驻足,眺望着皇寺的方向,不禁眼神落寞三分。   聪慧如他,怎么会猜不到玉察在想什么?   “公主,可是在担心什么人?”   青年的柔软白袍上,落下焦黑的枯枝叶,一向酷爱洁净的他,浑然不觉,也怠于拂去。   望着越来越急促涌动的小光点儿,玉察的手指尖,紧紧扣进树皮,一颗心,揪了起来。   她明白,自己该走了,盛京的一草一木都不会留恋,更何况,是那个僭越至深的男人,无数次的恨意曾污染她的心头,死了便死了吧。   游澜京跟德王狼狈为奸,如今,他们自相残杀,正对盛京局面有利,死了一个游澜京,世间就再也没有威胁她,捏她的脸颊,让她充满恐惧的男人。   这些小光点儿的火,让她想起来升平戏堂的大火,想起李夫人宅院的大火。   她该扬起嘴角,利落地跑掉,心中无比高兴他死掉,虽然自己利用了他,可是他罪有应得!   少女的腿脚,艰难地迈不开步伐,似乎深陷泥潭。   或许……游澜京也没这么容易死掉吧。   他总是只手遮天,世间一切难事在他手下,都云淡风轻不足一提,他用经验和天赋,游刃有余地解决在玉察看来无法做到的事。   说不定,他也会应付过德王。   玉察想以此来说服自己的道德感,父王从小教她读书识字,最注重礼仪教养,养出一颗澄澈良善的琉璃心。   这颗心,哪怕面对游澜京的污染,面对这些日子以来险恶的人情世故,从来坚定地没有动摇。   玉察不愿背信弃义,她答应过男人,会出来的,从小到大,玉察总是乖乖的,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或许那时候,她身为尊贵的公主,实践诺言轻而易举,而今失势落魄至此,总有勉力为之的艰难感。   “游澜京,会死的。”她还是怔怔地一声叹息。   李游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等候在旁边,等公主自己做出抉择,他很温柔地包容着心爱的少女,知道她一向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已经等了五年,再等几分钟又如何?   “李游,德王一定会杀了游澜京,是不是。”   玉察骗不过自己。   游澜京会因为等她而死。   这个男人平生从不信任旁人,唯独那片刻间,看向她的眼神,毫不怀疑。   公主……金口玉言……信你。   他临死之时,会因为等不到玉察,眼眸的那点光,无可奈何地熄掉吗?会因为知晓她的背叛,露出怨怼之色吗?她心头一震。   明知自己是在利用此人,可是真要一个信任自己的人,因自己而死,玉察难迈此关。   她终于明白,成为爹爹那样的人,很了不起,杀伐果断,懂得舍弃,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事情难以两全其美,皇弟的性命,一定比游澜京重要。   “我们走吧。”   玉察转过头,声音湮灭在穿林风中,一点一点,是燃尽了的火星子,被颓败的灰裹挟,由亮至暗,星星散散。   像一只又一只萤火虫,穿拂过雨丝,越过夜幕,虚无缥缈地往皇寺遥遥飞去。   铁甲士兵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真奇怪啊,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会有萤火虫?   那点荧荧幽火,落在游澜京的指尖。   他怔怔地望着天空,雨丝落进眼中,也不垂下睫毛,他抬起手掌,似乎要将那些幽火,尽数接住。   游澜京摸了摸吴潭龙子上,悬挂的小兔子香囊,一摇一晃,他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看向了这幽火飞来的方向,远处山腰,密林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玉察的眼中,流下了一滴清亮的眼泪,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打在污泥上,随后,就是一脚踩上去,什么都不剩。   那个大恶人,死了好,死了,真好!   泪花越来越多地涌出眼眶,她的步子越来越快,任由泪流满面,抹也不抹,失魂落魄,跌跌撞撞。   李游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攥紧,终于,松开。   “公主能想开,自然是最好的。” 第38章 . 不如我们完婚吧 连一眼都没看我……   雨下得越来越急, 噼里啪啦炮仗一样,打得催叶折枝,一道紫电, 瞪亮了半面天, 春雷惊,湍急的河流在脚下跑过。   聒噪的声音, 咚咚敲起大鼓,雨声、古树轰然倒塌声、跌宕起伏的雷鸣……心魔一样,拥堵在玉察心头。   雨夜,湿滑的山阶,死亡气息笼罩。   玉察险些一脚滑落, 卷进汹涌的水流中,她面色苍白,浑身发冷, 乌发被汗水与雨水濡湿, 说不出的可怜。   狼狈至此, 少女清丽的面庞, 依旧是深山中不可多得的亮色。   幸好李游将她握得紧紧的, 知道她心神不宁, 白袍公子停了脚步,驻足在身前,抬头看天。   “李游,为何不走了?”玉察疑惑。   “公主, 到了蜀溪, 我们……便奉你爹爹的遗旨,先完婚吧。”白袍公子静静说。   他转过头,望着少女, 纤尘不染的眼眸中,温柔的光芒幢幢。   “李游……我们订下婚约,有多久了?”玉察出了神,问道。   “五年,七个月。”   他从容不迫地吐字,眼神一刻都不从少女身上移开,温柔又坚定。   “又十三天。”   “我原想着,等公主再大一些,等等无妨,可是世道艰辛,等叛乱平定,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撑到那一天。”   “是否公主凤冠霞披,揭开盖头展露笑颜的那一刻,我永远都不会见到呢,抱着这样的遗憾,去到地府也无法释怀呢?”   “一直以来,正是这样不确定,我不愿与公主成婚,并非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担心公主成为我的遗孀,孤独地活在世间。”   “这次的祸乱,让我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世事变幻莫测,聚散无常,与其推开心爱的人,不如……为公主好好活着,拼命活着。”   李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白袍被翻涌卷上来的浪花打湿,他……顾不得了。   “我自问生平磊落坦荡,诸事必践行洁净,一生只做过两件问心有愧的事,这些不提,便提我一直以来,为李家活,为公主活,公主是否能允许我自私一次?”   玉察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他真的……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知不知道,首辅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他……”到了喉头的话语,玉察生生止住,真希望他能明白。   李游怎么会不清楚呢?   不恨其他人,李游只恨自己,事事力求谋划周全,谨小慎微,到头来,让最重要的人受到伤害。   如果,他能早一点回盛京,一定能比游澜京更早找到公主,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他掸了衣袍,半坐下,在这污泥中,眉头也不皱一下,他望着少女,嘴角噙了淡淡笑意。   “公主就是公主,永远澄澈清净,就像紫云峰的抱山泉,终年流动的水,会带走沉积的淤泥,每当我看着公主,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追名逐利,好像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玉察低下头,半边儿脸陷进阴影,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李游发现,自己第一次看不懂公主了,从前,她就像一面镜子,现在,这面镜子不知被什么人蒙上一层水雾。   他心中的落寞,一分也没有展现出来,首辅既然可怕,为何,方才公主为他流泪呢?那条恶蟒何德何能,让公主替他伤心呢?但他永远不会问出这句话。   李游从来学不会对玉察咄咄逼人。   眼见少女迟疑,他温言宽慰。   “我并不是想对公主做什么,我们大婚之后,我会立刻赶回盛京,辅佐陛下,有我在,你放心。”   “公主,你……可愿意?”   他的眼眸亮极了,恰如溪水反射出雪亮的光,湿漉漉的,乌云散去,终将见到那一轮明月吗?   可是,少女的注意力,全然被另一处吸引去。   “李游,你看那是什么?”   玉察眉心微皱,扶着大树起身,朝皇寺看去,十几名红袍太医,红蚂蚁一般,躬身朝小天子的厢房过去,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好像出事了。   一下子,整个皇寺一锅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冒泡,焦虑与不安,像揭开盖子后涌溢的水蒸汽,四处都有焦急的人影,踱来踱去,青袍大臣,密密麻麻从四方涌来,江潮一般,跪在了天子厢房前。   每一座阁楼,都悬挂出一盏灯笼,次第接连的光海,很快,皇寺成了一座夜间通明的如昼灯城。   这动静,闹得太大,也闹得令人生疑。   像是……故意在给什么人看似的。   玉察的心头紧张起来,有什么事,会严重到请这么多太医?惊动这么多人?   “皇弟怎么了?”玉察的心绪难以平静。   李游略一蹙眉,随后神色恢复如常。   “公主要谨慎,很可能是陷阱。”   可是,黑胄士兵,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来搜山,而是,团团环绕在皇寺外,将皇寺守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铁桶。   玉察的指尖,不知不觉,紧张到掐进肉里,疼痛也感受不到。   李游沉吟片刻,对她说:“公主先按照路线下山,我回去一趟,打探陛下是否有事。”   没想到,玉察握住了他的袖袍。   她看起来,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大可不必为我以身涉险,你方才说过,很可能是陷阱,德王不会在这个时间让阿弟出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忽然,李游轻声问了一句:“公主,认为首辅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察此刻,竟然莫名想起那句……首辅或许不是坏人。   她脸上一热,别过头,静静说:“他就是一条毒蛇。”   脖颈上被衣领盖住的红印,这时也隐隐疼起来,还是条……爱咬人的毒蛇。   李游看向了另一边,一条毒蛇,也会有人为他落泪吗?   一瞬间,猛烈的爆炸声响起,地动山摇,震撼得山林簌簌,枝颤叶晃,奔涌的溪水荡起了一个大浪子,鸟群顾不得被雨水淋湿,通通吓得盘旋在林子上空。   夜色下,叫声凄厉,冲破雨幕的疯狂。   连水汽都无法掩盖住,浓浓的硫磺味弥漫,窒息,惊恐。   爆炸发生的地方,是皇寺一处偏隅,幸好,与天子厢房距离甚远。   这像是某种警告。   “李游,你说,还会不会发生第二次爆炸……”   玉察的一颗心几乎要跳跃出胸膛,李游站在她身前,一双眼睛瞥向她。   “无论发生什么事,公主只管往前走,千万,不要回头!”   ……   半夜,雨势微弱了。   李游一去不返。   月色从乌云后探过头,鹧鸪的声音在头顶划过,玉察艰难地涉过溪水,山上本就寒气深重,此刻,少女环抱双臂,冻得瑟瑟发抖。   她想起了出来之前,游澜京给她系上的大氅,早已……被自己遗落了。   黑暗中摸索,尖利的石块,割破了少女柔嫩的肌肤,渗透出鲜血,黑色的污迹凝固在衣衫。   她越走越怕,皇寺那边,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少女的瞳仁,出神地望着溪面,双拳捏紧,似乎在下什么决定。   终于!少女折身,只能去找李游。   深山老林,雨水很快冲刷掉走过的足迹,一个单薄的绝色姑娘,在踉踉跄跄,仿佛是这座山峰浑然生长的小白花,禁不得一点儿风吹雨淋。   心脏蹦跳、不安,脚步踩得稀碎,玉察甚至因为过度担忧,而生出恶心欲呕的感觉。   她哪里认得路呢?脑子昏昏沉沉,更是连方向都辨认不清,只能凭着直觉走。   她咬了咬牙,必须找回李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迫近。   玉察总感觉,李游会死在游澜京手上。   虽说游澜京应付德王自顾不暇,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听到越来越响的水声,玉察抬起头,朦胧看见辉煌的灯影。   只是,这并不是皇寺,而是一座瀑布。   玉察深处高地,对面便是大瀑布。   她用手扒着坚硬的石块,危难之下,顾不得皇家贵女的礼仪,柔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在风雨中,往上爬,直将十根指头都磨出血泡。   一阵钻心的疼,玉察知道,自己的脚也肿得不像样子了。   从前她一咳嗽,诸宫娘娘便紧张起来,每日嘘寒问暖,连绵不断地送补品调养,心疼得不行,当珍宝似的捧着。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今夜能做到这个地步。   终于,靠在一块巨石下,天然形成的隐蔽阴影,很好地将少女的身子掩映。   她娇贵的身体,贴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探头,望去。   下面,似乎有许多人。   紫云峰的观山大瀑布,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   瀑布前,一处清凉平台,地势宽敞缓和。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石桌前,一身黑金九蟒五爪宽袍,腰系玉带,身后,伫立黑沉沉的重甲士兵。一侧,瀑布的雪白水珠,飞电白虹,衬得男人玉资英武,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声势庞大的瀑布又如何?连一丝水花也不敢溅到他衣袍,紫云峰有灵,也要敬畏这个俊美的人间儒将三分。   玉察倒吸一口气,惊得手一滑,差点从巨石后头跌落。   这是她的叔叔……德王!   德王缓缓抬眼,面前,站了一个紫袍青年。   原来,游澜京没有死啊。   玉察眼眸中的光,几不可微地动了动,明明该感到失望,为何,此刻却生出松了一口气的想法呢?   瀑布飞射,洗涤青壁的声音,掩盖了静默无语。   德王发现,圣灯宫赠予游澜京的这柄剑上,竟然悬挂了一只粉金的小兔子香囊。   德王微眯了眼,真是不像话啊。   众人的脊背骤然一紧,胆战心惊,一片肃杀氛围中。   唯独紫袍青年,脸上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恐惧之色,他转过身,竟敢用背对着德王。   将后背对着一头狼,是大忌。   放眼整个盛京城,敢这样轻慢德王的,只有一个游澜京。   他不在乎,他从来无所顾忌任性妄为,当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之时,便是世间最大无畏之人。   他抬头仰观雄伟的水势,风吹不断,水流直冲底下,掀起一阵又一阵狂涛浪涌,拍打青壁,卷噬男人的衣袍下角。   欣赏这样壮丽的风光,游澜京的脸上,竟是一副没意思的神情。   确实,好没意思。   “她是真的走了?”   游澜京的声音,原本清润慵懒,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低哑。   “就这么走了,连一眼也不回头。”   这句话,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逐渐冰冷的陈述,带着一丝遗憾。   为什么会觉得遗憾呢?他不禁扬起嘴角,万般无奈的嘲讽,首辅大人从不曾在外人面前露出笑容,这唯一一次,竟是对自己的嘲笑。   公主的心中,本就没有他。   多情人一厢情愿,颜面扫地,狼狈不堪。   “真的……是一眼都没有看我啊。”   紫袍青年揣起了袖子,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被他扔在一旁,与玉察逃跑时留下的雪白大氅,一同混在一起,被遗弃一般。   然后,游澜京扯起嘴角,雪白肌肤在清冷山光下,更显寂寥,鼻梁上的小红痣,却拉起一片热闹。   他缓缓开口,声音,融化在瀑布外,一圈紫色的霞光氛围中,隐隐的,飞珠散落。   瀑布声嘈杂,而玉察,却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什么时候占领整个皇城——”   游澜京一个转身,懒散看向了端坐的德王,唤一声。   “义父?”   义父……义父!   这道称呼,玉察心头一震,时间空间都凝结了一般,微风相送,裙摆猎猎,斜斜雨丝绵不绝,山林传来低低吟吼。   所有的事物都在动。   只有她不动。   少女嘴唇微启,全身上下紧绷到极点,手指扶在石块上,指节红红的,脆弱极了,被风吹得刺疼。   腿脚麻筋一阵阵,抽得酸痛难忍,竟也浑然不觉。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许久,一动不动。   风拂乱了她的发丝,少女只觉得,太冷了。   冷到毛骨悚然,胳膊上寒毛直竖。   这让人惊惧异常的事实,极大地冲击了她的心,   涛浪,哗啦啦,聒噪至极,冲不散少女脑海中的不安。   怎会如此……   她知道游澜京的立场,就如这场风雨一样晦暗不明,是黑是白有谁能辨清?   他有时真的不讲理,可是在和玉私塾外,他又那么温柔真挚地看着她,说什么……愿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   所以,玉察的心底,总为他留了一丝缝隙。   说不定,游澜京会因为她,选择站在皇弟一边。   少女实在没想到,德王……是游澜京的义父! 第39章 . 惩罚 就按微臣喜欢的方式来……   她怔怔地站了半晌, 终于,慢慢回过神来,抿起一丝苦涩的笑, 眼眶中却有盈盈泪光, 玉察在安慰自己。   不要紧,早就知道他是个大恶人了, 一点儿也不用诧异,自己本就不该对他抱有希望。   他总是那么模棱两可,演得炉火纯青,时不时,就会给她一点儿期待, 勾着她走,将人戏弄得团团转,是自己涉世不深, 太轻易相信人。   少女眼眸中的光亮, 一点一点, 泯灭灰烬。   这时, 清凉的平台上。   缓缓出现了一位白袍公子的身影, 李游!   没有一个黑胄士兵, 敢放肆地上前拿住他,蜀溪李家的嫡长子,名动大魏的雪白焰凤凰。   德王没发话,那只戴了黑玉扳指的手, 搭在了石桌上, 眼眸瞥向了李游。   这个年轻人敢孤身来这里?有意思。   “见过德王。”李游的微笑,疏离又温柔,暗自携了三分, 不常见的锋利。   这一袭白袍走上前,镇定自若,一颦一动皆是教养极佳的贵公子模样,德王心中不由得暗暗赞许。   “游儿替我爹,向德王问好,”他顿了一顿,继续说,“我爹问起,不知盛京的风光,哪一处引得德王念念不忘,赶明儿,他也来与德王一聚故友情谊。”   德王抬眼,见到白袍青年不卑不亢,半晌,笑出声来。   “你爹那个哑巴,倒是生出你这么只尖牙利齿的小凤凰。”   他自顾自地说,仿佛谈起一件温馨的陈年旧事。   “从前在圣灯宫,你爹被我揍得满身是血,我这个人,很有好奇心,就想知道,哑巴能不能说话,下手没个轻重,差点儿把他打死了,从那以后,他见到我就哭。”   “于是,我知道了,哑巴不能说话,但是会哭,真有意思。”   “你比你爹有出息。”   德王说完便笑出了声,除了他自己,没人敢笑。   李游面无惧色,他敢来,便是有十二分的把握,德王不会对他怎样,虽说德王这副模样看起来桀骜张狂,但他实则是个老谋深算,不费一兵一卒谋求利益最大化之人。   黑胄士兵不禁侧目,想要一睹雪白焰凤凰的风华。   除了……一道危险的视线,压迫感十足地投来,   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势,很难让人不察觉到。   李游侧过头,对紫袍青年淡然一笑。   “首辅大人,你好啊。”他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不把人放在眼里。   看着……真可恨啊。   酒盏蓦然被捏出裂纹,游澜京眯眼,玩味的目光,就像在看死人。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各不相让,就连黑胄士兵也缓缓转过头去,生怕多看一眼,就被殃及池鱼,谁不知道这两个男人的过节?   大魏管家和大魏谋士,针锋相对,势不两立,这真奇了,有什么仇什么怨,首辅为何总是对李公子充满了火药味儿。   首辅不仅发动党派弹劾得李公子远走他乡,还在李公子最风光的时候进行刺杀,一封封死亡威胁,被箭头扣在李游书案,瞧瞧,这是人做的事吗?   更不用提从前上朝时,首辅竟然给工部侍郎使眼色,让人伸出脚想绊倒李公子,知道李公子喜好洁净,故意在朝堂上,让狗腿子踩他的衣袍,虽然以上统统未得逞,但是小孩子气极了。   还好李公子极有风度,从不与他计较。   一道惊雷炸开在边际,震荡得瀑布一颤。   就在所有人倒提一口气,以为那柄吴潭龙子要出鞘砍人的时候。   没想到,游澜京那张阴郁俊丽的面庞,随着雷声,缓缓绽开笑颜,灿烂又有礼。   两个“哈”字,似乎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带着冷漠与强忍住的杀气。   “哈哈,原来是李大状元啊。”   游澜京故意咬重了状元的字眼,表面捧得高高的,谁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文武双状元,明褒实贬,这男人啊,什么都要比。   游澜京接下来说的话,就更有意思了,表情严肃的士兵都静静张了耳朵听。   他一只手抓起那张雪白大氅,望着李游,皮笑肉不笑。   “我家那个小小外室,临走前忘带了大氅,李大状元,可给她带上?”   “姑娘身子弱,受了冻,还不是我心疼。”   他眼明心慧,就是非要搞得人下不来台。   这还算客气的了,依着他的脾气,如果不是德王在这儿,他早拔剑砍了李游,扔到深山老林子里头埋起来,对外无辜地说无事发生,正好!   李游脸色微变,仍然保持嘴角一丝不苟的弧度。   “首辅一向这么爱开玩笑。”   他的话就像一只旋转的冰尜儿,无形化开了紫袍青年的力。   游澜京依旧是笑吟吟,他一步步上前,随即,伸手搭掌在对方的肩头,凑在他耳畔。   “本大人不开玩笑,李游,你好大的胆子。”   在游澜京手上抢人,无异于虎口夺食。   李游竟踩到了山崖的边缘,背后,是倒悬飞瀑,底下,是看一眼便让人头晕眼花的汹涌江河。   “究竟是我大胆,还是首辅大人更大胆呢?”李游轻轻出声。   李游正是知道有德王在,游澜京不敢动他分毫,普天之下,游澜京唯独对这个义父的话能听进去三分。   “李大状元平生品行高洁,怎么做起了拐走别人外室的龌龊之事,也难怪,我那位小美人生得娇柔,在府中时,便一口一个夫君地唤个不停,谁见了都心生怜爱,可惜,你起了觊觎之心,便是罪该万死。”   游澜京勾起嘴角,笑得无邪。   “因为,偷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李游瞥到,游澜京的佩剑上,公主的小兔子香包,就这么明晃晃地挂了出来。   “这是美人送我的定情信物,李大状元,不会连这个也想要一并偷走吧。”   “首辅大人只怕是糊涂了,你与姑娘谈何情谊。”李游无心理会他的挑衅。   游澜京缓缓抬起自己手,一面低声说:“姑娘会主动抱我,主动牵我的手,总是乖乖地在家中等我,姑娘还对我说,李公子啊最没用了,哪里比得上夫君英俊多金,温柔体贴,等过年了要给我绣个小兔子在袖口,上朝的时候,就好像天天把玉察握在手心……”   胡扯,真像个爱攀比的劣童!   这胡编乱造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令李游指尖蓦然嵌进肉里。   “晚间,她也会渐渐地迎合我……”游澜京邪恶地瞥向他,真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大蟒蛇。   “我与她说好了的,如果不是你,她不会骗我。”   “我一点儿也不怪她,更不会怨她、恨她,你永远无法在我跟她之间挑拨离间,我平生最恨横插一脚之人,李公子,你破坏他人的姻缘,罪孽深重啊。”   李游只觉得这头蟒蛇简直离谱,竟然先发制人反咬一口,破坏他人姻缘?到底是谁先破坏谁的姻缘,他自己心里真没点数吗。   “首辅大人,姑娘她听说你会死,还是毫不犹豫转头就走了。”李游太知道如何诛心,不给这头蟒蛇半分颜色,只怕他欺人太甚。   “姑娘最开心的事,你真的知道是什么吗?你死了,或许会了结姑娘的一桩心愿呢。”李游微笑道。   游澜京面上仍是平静无波,一双眼睛不带一丝感情,胸膛却微微起伏,静到呼吸可闻,这是他暴怒的前兆,   “不是你蓄意勾引,姑娘不会如此狠心。”他一字一句说。   “勾引别人的夫人,李大状元,这就是你的圣贤之道吗?”   夫人?李游侧目,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他这一瞥,却刚好看到了高处,巨石后头,露出一角熟悉的衣衫,还有少女泛出泪花的双眼。   公主?   玉察与李游遥遥四目相对,李游心下诧异,公主竟然寻到这个地方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玉察的眼眸移开,转到了紫袍青年的背后,这滴温热的泪珠便从脸颊上低落。   李游捕捉到了这细微的一滴泪,从来岿然不动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公主,起先是替他担忧的一滴泪,现在,这一滴泪,又算什么呢?因为见识到他的真面目,而伤心吗?   李游忽然转过头,对游澜京说了一句话。   “如果,姑娘知道你是德王的义子,会怎么办呢?”   这句话甫一出口,游澜京神情瞬变。   游澜京生平最恨受制于人,谁威胁他,他便解决谁。   “那当然是,不让公主知道了。”   众目睽睽之下,德王忽然站起身,沉声一喝:“澜儿!”   晚了,或者说,游澜京听到了这声阻止,但他并不理会。   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如果不是德王熟悉义子的微表情,他也无法提前预判,这只手掌看似无意地抬起,然后,径直往前一推。   游澜京的这个动作,就像吃了顿家常便饭一样悠然,好像只是轻轻地一推,习武之人的力量差距,令人措手不及,也无从抗拒。   三四秒后,“咚”地一声,崖下溅起水花,一个波浪滚过来,便再也了无踪迹。   游澜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把蜀溪李家的嫡长子,推下了河!   紫袍青年推完后,就收了手,揣起袖袍,仰着头看瀑布。   “可不能留他一张嘴,在公主面前说我的坏话啊。”他喃喃道。   游澜京的脸上,浮现了舒心愉悦的神情,像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他的瞳仁,此刻倒映出光丽水色,天真无邪,无辜极了,好像刚刚推人的不是他,邪气得让人头皮发麻。   嗯,现在,这瀑布倒是看得有意思了。   流大些,再大些才好。   这男人,狠起来连他义父的话都不听。   德王面色阴沉,一抬手,唤了数十个黑胄士兵沿着河寻找。   大局也不顾了?李游目前还不能死,游澜京深知这一点,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矩。   瀑布下水流又深又急,再迟些,李游性命难保!   还未来得及等德王发难,游澜京便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故作沉思,好似元凶另有其人,好似自己……正在忏悔。   他永远学不会忏悔。   正在他装模作样地一抬头间,正好,与一道视线汇合。   巨石后头,玉察已经彻底惊到说不出话,呆呆站着,如遭雷击,原本灵秀的一双眼眸,涣散无神,聚不齐一点光神,好像已经随着崖底的波涛,一起滚散了。   他把李游推下去了,他把李游推下去了!就那么一伸手,气定神闲地想要了结一个人的性命,完了之后还装作行若无事。   世间,怎么有如此恶徒!   原本还怡然自得神气十足的游澜京,在与这道视线交融之际,不自觉愣了一下。   啊!是公主……有些不妙啊。   一瞬间,十分尴尬,氛围开始微妙起来。   “你……你……”玉察颤抖的手指着他,完全说不出一句话,她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毕竟,游澜京刚刚才推了人,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公主正盯着自己。   还怎么维持自己在心上人面前,那本就可有可无的形象啊……   但凡是个人都要尴尬到脚趾头抓地,找个地洞钻进去,可他如此厚脸皮,是不知道丢丑为何物的。   算啦,游澜京料想到自己在她心中,或许本就不光彩。   没事,只要公主还在自己身边,总有机会挽救局面的。   他就像做了亏心事的小孩子被抓包一样,有些懊恼,但他只会懊恼自己被公主发现,绝不会反省自己。   于是,紫袍青年缓缓伸展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瞳孔微张,兴奋到无度,绽放出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   她没走!游澜京高兴极了,恨不能立刻跑上去将公主抱下来,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诉说一下思念之苦。   明明才分开几个时辰,他已经无法忍耐了。   “玉察,快下来,上头太危险了,你摔下来怎么办?”   这个男人还不清楚吗?世间最危险的就是他自己!   少女满面绝望之色,瞳光黯淡得不像话,一步步往后退,像是害怕极了他。   游澜京看到她这副退缩的模样,忽然转头,恶狠狠地冲一个士兵骂道:“懒怠东西,还不赶紧去寻李大状元,他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定要治你们的罪。”   虚伪!玉察感到不可置信,这个男人是不是把自己当作瞎子啊!   “玉察,我是不小心的。”游澜京缓缓一笑,   玉察不愿听他这苍白无力的辩驳,跑!她转头就跑,顾不得石路有多崎岖泥泞,犬牙交错,哪怕一个脚滑,从石坡上摔下来,摔个头破血流,也比在这个男人的怀中好!   游澜京提着剑,脚尖轻跃,两三下便追到少女的身后。   玉察见到他追来,仿佛见到鬼似的,吓得不轻,差点就要摔下去。   游澜京抱剑而立,“我不过来便是。”   他最好别过来!   于是,游澜京站在原地,直看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林间,男人一个响指,数匹黑色骏马奔腾而来。   “看着姑娘,别出了什么事。”男人冷冷吐字。   玉察是跑不掉的,但游澜京愿意给她一点时间。   ……   雨停了,月至中夜。   游澜京抱着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石桌,耐心逐渐消耗殆尽,他转过头,瞥了一眼,刚从河流中打捞上来,浑身湿淋淋,气息奄奄的李游。   李游已经陷入昏迷,胸膛灌了不少水,被人抬起,准备送往皇寺安养。   真可惜,游澜京转回来视线,怎么没淹死他。   远处,一个黑胄士兵翻身下马,跪下,面色惨白,话语中带了不住的哆嗦,是什么事,让他怕成这样?   “大人吩咐咱们远远跟在后头,不许惊扰了姑娘,没想到,姑娘躲到了观山大瀑布的背后,我们正准备跟过去,那处地方,因为方才的大雨,竟然……垮山了!”   “姑娘呢?”游澜京的手指骤然扣紧了桌角。   小部分山床,因为雨水冲刷了整夜,倾斜滑坡,堵在了道口,马匹无法通行,玉察也被困在了观山大瀑布的背后。   “姑娘未曾受伤,只是,依照这个形势,起码得等天亮之后才能去营救姑娘。”   “废物!”   游澜京顿生阴戾之色,起身,一脚踹开了这个黑胄士兵,士兵吐出一口鲜血,只能忍着,肋骨已经断了两根。   他正要亲自去找玉察,另一名士兵跪下。   “首辅大人,现在山床尚未稳定,随时会有再次垮山的风险,您千万要保重自身,一旦山石倾倒,十死无生!”   士兵战战兢兢地抬头,夜色下,瀑布在男人背后喧嚣,紫袍青年流畅干净的下颔线,比之山峰线更俊逸。   原以为游澜京会暴怒,没想到,黑暗中,传来淡淡的一声笑。   他缓缓扬起嘴角。   “真的吗?太好了。”   男人眨眼间翻身上马,已如风一般消失在视线中。   大观山瀑布的背面,是一处茂林环绕的灵台,郁郁葱葱。   玉察单薄柔软的身子,在这庞大的天地间,显得仓皇凄凉。   前头是横亘的山石,先前震天撼地地在身后涌落,吓得她抱住膝盖,缩在一角,纤细的手指,指节上通红的,少女眼角也红红,她揪着衣襟,想着伤心事,会不会死在这儿呢?   哎,死在这儿,也比被游澜京抓回去好。   很难想象这一夜她遭遇了什么,最怕黑的公主,在这又冷又吓人的地方,待了大半夜。   她抱着膝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远处,一两声马嘶声,将她惊醒。   她迷茫地抬起小脑袋,只见一双黑色长靴,从黑暗中慢慢踏过来。   玉察还以为自己身在地狱,竟然又见到了那尊煞神,他双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玉察。   “公主,可以躺在我怀里睡。”   玉察抽了抽鼻子,仰起头,一双眼眸冷冷盯着他。   “首辅大人,真是不怕死。”   游澜京轻轻笑一笑。   “微臣听说,跟心爱的姑娘死在一块儿,下辈子能做夫妻呢,所以微臣就觉得,太好啦。”   他求之不得。   “你痴心妄想。”这几个字从玉察的嘴里蹦出。   游澜京展颜,少女想起身,却被他拽住了胳膊,按回去。   “公主,之前你去哪儿了,微臣很担心你。”   “看来,是李游破坏了你跟陛下的见面呢。”   “啪”地一声,游澜京转过头,雪白的脸颊上,出现了一道红痕。   玉察打了他一巴掌,清脆利落,连她自己都未预料到,会下意识做出这个举动。   “无耻……”   她的声音真是抖得厉害,眼底,尽是恐惧,明明挨打的人游澜京,此刻战栗到涌出泪花的人,却是她。   玉察什么都知道了,他是德王的义子,还当着自己的面儿,推了李游,这个人本性顽劣不堪,她只求他放过自己!   似乎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的畏惧感,在此刻,如同走山的山石一般崩塌。玉察拼命地想推开他,哭道:“让我回家,让我回家……我要回家……”   哭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即使公主打我,我还是喜欢公主。”   他并不去抚摸自己的脸,反而眯起了眼,像是在享受疼痛。   他用手抚摸着少女的脸颊,字字入魔。   “谁让,微臣喜欢极了公主。”   “你既然是德王的义子,一直以来欺瞒我,就应该知道,我会如此厌恶你。”少女泪眼汪汪,却强作出一副凶狠的小模样儿,话也说得硬了三分。   游澜京的心咯噔一下,惹媳妇生气容易,哄媳妇难啊。他只好彻底地蹲下身子,耐心地解释:“公主,你误会了。”   还能有什么误会?这可是玉察亲耳听到的!   “德王进京,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来谋反的,那么微臣告诉你,德王真的是来清君侧的,你信还是不信?”   游澜京是把她当作三岁小孩儿糊弄吗?玉察擦了擦眼泪,说道:“你倒是说说,皇弟身边,有谁要值得清理,大魏最有名的奸臣,不就是你自己吗?”   这句话,倒把紫袍青年,逗得噗嗤一笑,他一笑,雪肤上的红色巴掌印,看着真有点儿惨不忍睹了。   “这个世间,并不是非好即坏,比如,像我这样的大恶人,也偶尔会做善事,又比如,李公子那样光风霁月的楷模,也会耍弄心计,故意引诱微臣对他动手,再说,他还没死,苟活着呢!”   想到这件事,游澜京就气,心中早将李游骂了千万遍了,矫情样子,还不是想在公主面前装柔弱装可怜。   什么……玉察抬头,男人说的话有些超出她的理解,为什么李游要故意引诱游澜京推他?把性命赔上,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那么,你为什么不敢相信,德王是站在陛下的立场上的呢?”游澜京轻轻说道。   玉察感到掌心烫烫的,刚才那一下子,打得真重,把自己的手都打麻了。   不过,他活该!他的话总是亦真亦假,谁知道现在是不是诱哄她。   “那……公主跟我打个赌如何?”   “我不想理你,反正,总是我输,你那么精明,怎么可能会让我真正占便宜。”玉察早就看穿了他的套路,胡乱抹了泪水,别过脸去。   紫袍青年听闻,站起身,转过身子,束手而立。   他故作烦恼,一边瞥着少女的脸色,一边叹息。   “刚刚听到公主说想回家,没想到,竟然是假的,看来,公主在白马津待得挺好,并不想回家,而是口是心非了。”   回家?一听到这个字眼,玉察的小耳朵竖起来,立刻改了口。   “大人……”玉察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您说回家,是说回宫吗!”   “那不然呢?”游澜京扬起嘴角,略微得意。   “本来,微臣是不愿意带公主回宫的,但是,听公主天天这么念叨,微臣的头都大了。”   少女瞬间眼眸一亮,想要再试探着问一问,可是,不知如何开口。   “所以,公主赌还是不赌。”   “赌什么?”   “微臣,让你回家住个十日,毕竟,哪有不让你回娘家的道理呢,你在宫中,自己去寻找答案。”   “若是微臣输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打扰公主,”   他竟敢做出这种承诺?鬼才信他,他一定会百般抵赖的。   “若是公主输了。”男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话语泥泞地混合在齿间。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带着笑意,最终,同那根手指一起,停留在了玉察的胸前,距离两三公分的地方,再也没有前进。   “你要做什么?”少女警惕地后退了一点儿。   他看上去正经极了,也没有笑意,眼眸也冷冷清清。   游澜京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要公主给我……”   后半截话语隐在了风中,却令玉察脑中轰鸣,神识不清,耳根子唰地一下全红了。   真是……太无耻了!她恨恨地咬住了下唇。   还没等她细想那令人羞恼的画面,游澜京忽然凑了上来。   “你别过来,离我远点儿……”   玉察双手撑在青石板上,惊恐地后退,他要做什么?男人俯身上前,静静地望着少女。   “微臣在外头,等了好久,都不见公主出来,那时候,你知道微臣在想什么吗?”   玉察不稀罕知道他的想法。   正是春雨之后,竹林生长得挺拔清爽,笔直有力。   天空中,月光照得她心中发慌,那么亮堂堂的,什么东西都看得清,她一低头,游澜京已经蹲下了身子,那脸颊上的红色巴掌印,叫人好气又好笑。   “微臣什么也没想,知道公主一定会回来。”   “所以义父告诉我,在山上察觉了你跟李游的足迹,我守着门儿,像个傻子似的周旋,不肯让他们进去。”   “我以为义父骗我,都不会想到公主骗我。”   天高云阔,明月清风,在这一片竹林簌簌的山台前。   他捏住了少女的脸颊,神情十分认真,玉察不敢动,纵使竹林美景,也无法冲淡这份荒谬感。   “我下次,不会再信你。”   这句话,有些像孩童的赌气,又带着微微叹息。   林子中虫鸣四起,鸟雀盘旋,游澜京用手指一触少女鸦羽一般的长睫毛。   有时候,他真的只愿享受这一刻快乐,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就按照微臣喜欢的方式来。”一丝狡黠浮掠过他的眼眸。   手腕即将落在少女头顶,却被玉察握住,她眼底发红,竟然是寸步不让。   两人力量有如天堑,游澜京却再没有往前一步。   “一会儿若是真的垮山,哪怕公主再不愿意,恐怕,也要跟微臣死在一块儿,下辈子做夫妻了。”   他笑了一笑,将玉察的腰身搂起,抱在黑马上,远处,渐渐传来了两三声士兵的呼唤声,火把也开始汇拢来。   ……   一只雪白的手腕撩开帷帐,玉察探出头,看到清晨的日头下,窗棂斜射进亮光,垂在一方黑檀书案上。   炉鼎里点着红桥雁齿的清冷香气,游澜京身着一身白衫,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字,于是,书页翻动的墨香,也钻进了玉察的鼻子。   玉察见他拿剑拿惯了,第一次看到他动笔,这次想起来,游澜京文韬武略皆是超群拔流的,爹爹很认可他。   他真的很衬日光,明明带了微尘的光芒,在他身上蓦然洁净三分,这一身白衣显得他人模人样,儒雅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克制守礼的贵公子。   “公主醒了?”他看过来,“陪微臣一块儿写字吧。”   玉察真就好奇地走了下来,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身上披了一件轻衫,伏坐在书案旁。   用的是阴山那边产的王气墨,阴山是修习圣地,道观众多,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圣灯宫,王气墨有价无市,据说是采墨人,冒了性命危险,深入水潭,寻到的蛟晶凝成,天然一股淡淡龙涎香。   游澜京脊背挺直,悬腕端正,紫尖狼豪拖拽在白纸上,利落隽秀,认认真真。   练的是豹韬体。   笔下龙蛇自有神,走势如巨斧劈斩天地,惊蟒落苍穹,严峻又凶猛。   他一面写,一面说:“其实,微臣打小在娘的教导下,惯写的是西北地区的灵飞体,但是,自从在先皇的书房中,公主曾夸赞臣豹韬体写的好看,于是,微臣便改了,从那之后,一直习用豹韬体。”   书房?   玉察仔细地回想着,终于想到,好像,是有那么一年,爹爹正在御书房批改奏折,自己不管老太监的劝阻,任性地推开了门。   暗沉沉的御书房中,跪着一个红袍少年,墨发玉冠,清瘦却坚韧,虽然低着头,从身形姿态便看出是个秀丽的少年。   爹爹将她抱在膝头批阅奏章,玉察一动不动,恬静极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粉嫩的手指,指在一篇文章上。   “这个人的字,写得真好看。”她夸赞道。   “是吗?”先皇笑了笑。   “那以后请他教你写字,好不好。”   玉察别过头,鼓起脸颊,佯装出一副生气的小模样,娇憨动人。   “儿臣一看书就头晕,爹爹不如请他教皇弟写字。”   跪在下头的红袍少年,听闻此言,身形微微一动。   玉察就像个小团子,她从爹爹的膝盖跳下来,走到红袍青年的身旁,发现自己站着,却跟少年跪着一样高。   原来,那个字很好看的少年,是游澜京啊。   玉察正想着呢,忽然身子一空,柔软的腰肢被他一拉,竟然坐在了他怀中。   “公主,我教你写字吧。”   他白色的衣袍,柔软又宽大,将少女娇小的身子,整个拢在怀中。   玉察直感觉自己坠入了一壶清甜温热的梨花露,她坐在上头,真是一动不敢动,连大口呼吸都怕极了。   游澜京的下巴抵在她的脸侧,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握住了她的手,教她提起笔。   “公主打小一看书就晕,微臣是知道的,你晕了,便睡在我怀里吧。”他静静吐字。   玉察的脸涨得通红,身上全然沾染了他的气息,游澜京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可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纸上,游澜京不自觉抱得越来越紧。   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热,或许,是春日到了吧。   玉察感觉后背,跟游澜京胸膛贴近的地方,竟然生出了薄薄一层香汗,软腻温香,耳畔,他的呼吸声,好像有些急促,越来越深重。   玉察感觉耳朵痒痒的,她真想离这个小火炉一样的男人远点,只好直起脊背,身下一凉,她感到了片刻的放松。   没想到,下一个瞬间,游澜京便按在了她的肩头,她又重重坐回了怀中。   “嗯……”少女忍不住哼出声,许是不服气。   “坐下。”游澜京简单地吐字。   再落下时,却多了一个事物。   “公主,以后微臣天天教你写字,你要专心。”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少女一眼。   玉察红了脸,额头上也冒出汗来,到底,不专心的人是谁?   他的另一只手,原本是按在玉察的腰间,可是,这只手一路把火引到上头,五指拢住。   “大人,我不想练字了,我饿了。”玉察吓得急忙说。   “不用功读书,那就饿着吧。”   游澜京没有理睬她,“啪嗒”一声,玉察的下巴滚落了一滴汗,洇湿了白纸的一角,这份紧张不安,促使她不禁微微抬了一抬,想要获得喘气的机会。   “好好练字,不要跟我讨价还价。”   那只手掌又往下头去了,饶是如此,游澜京握着玉察的手,一丝不抖,那么平稳,写出来的字,也十分漂亮。   蓦然,玉察感到身子一僵,她用颤抖的哭腔说出声:“我不想写字。”   绝望笼罩上她的心头,抗拒无力的感觉,让人像坠入深渊似的,她的耳根子后头很痒,游澜京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挠得人不安分。   她如坐针毡,完全不敢看游澜京的脸,生怕跟他对上眼神,可是,后背的衣襟湿了一片,已经黏在肌肤上,让她很不舒适。   于是,玉察一手撑在书桌上,微微挪动了一下。   本以为游澜京不会察觉,没想到那只紫尖狼豪,“啪”地一下打在白纸上,墨汁一滴滴,四溅开来。   游澜京一手托起她的下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少女紧张无比地盯着他的眼神,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脸上浮现惊恐之色,一下子挣脱开,跌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我不想写字,不想写字!”少女哽咽道,一步步后退。   游澜京瞥到少女微微敞开的衣襟,脖颈下雪白的肌肤,从里洇散出的红,眼神微动。   “那就如你所愿,不写字了。”   他抬起手指,已有微微水光。   眸间,暗哑了三分。 第40章 . 回宫 字也不练,想做什么?   玉察跌坐在地毯上, 不住地往后挪动,眼底的怯意,直直地撞进游澜京的瞳仁。   “字也不练, 那你想做什么?”   游澜京一步步走过来, 倏然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句话该她发问, 他那是认真教人写字吗?玉察不禁蹙起眉头,泪痕未干呢,挥开了他的手:   “你……离我远点儿。”   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想要跑出门,却被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书桌上。   书卷哗啦坠地, 笔筒被打翻,一方砚台也被逼到了最里边儿。   玉察的双肩,像刚出生的绒鸟一样抖, 她呼吸急促起来, 细碎、颤颤悠悠, 一只手紧紧地攥上了自己的衣襟, 不肯松开。   “不是你来去碾动, 微臣何至于此。”游澜京轻轻吐字。   这一句掷得如此轻盈, 却让她蓦然间红了脸,身上又热,直想让人出去透透气。玉察转过脸,宁愿将脸蛋儿贴着窗棂, 也不看他, 谁不知道,哪怕自己只是站在一旁,他都会找了理由来胡作非为。   “啊……”一声低低的惊叫, 不自觉地脱出口。   雪白的衣袍往前一带,游澜京伸出双手,环抱住了少女纤细的腰肢,他的脸,埋在少女鹅黄的衣裙间,真香,真软呀。   玉察的手悬在游澜京的头上方,想了又想,终究不敢推开他,要是惹恼了他,指不定他兴致更高了。   现在这样,游澜京只是抱着她,并无接下来的动作,竟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停滞了好一会儿呢。   他倒是十分惬意舒适,但是玉察只觉得脖子都要酸死了,那双僵持不下的手,终于垂在身子两边。   他又往前一分,将她抱得更紧了,玉察只感觉大腿上,垂落下什么,与他之间,竟然隔着第三样东西,她诧异万分,等了这样久,仍然不消停吗?少女的身子更往后缩了缩。   “公主,你老这么害怕做什么,其实微臣有时候,真的只想抱抱你。”   “毕竟,你回了宫,微臣就不能随时随地看到公主了。”   游澜京抬起头,一双凤眸定定地盯着她,说到回宫,玉察的心情才舒畅起来,于是,不免对游澜京多了几分好颜色。   她望着游澜京的脸庞,明明美艳绝伦,可是,雪地一样的左脸上,姑娘玉手扇下的红印,还未褪全呢。   “大人天天就顶着这张脸去上朝吗?”她忍俊不禁。   玉察真的很想忍住,实在忍不住了,不由得低头一笑,游澜京知道,她这是在笑话自己。   “微臣有什么好怕的,公主玉手赏赐微臣一巴掌,是福气,旁人都没有。”   “这几日上朝,倒有不少同僚问起,这巴掌印是谁留的,他们畏畏缩缩也不敢问个明白,微臣却坦坦荡荡,就告诉他们说,这是我夫人赏的。”   “夫人打我,是天经地义,谁叫微臣万人嫌,实在不讨夫人欢心,唯有……唯有在房中好好努力了。”   他那双清冷的眸子凑进来,竟是极为正经地说出这番话。   呼吸间,唇瓣几乎要擦上,玉察只感叹,身上流了一半儿西域血的男子,果然是不一样啊,他的眼神天生深邃,鼻梁高挺如山峰,眉毛浑然未修,不描而黑,嘴唇的自带血色,已经比盛京城千金一两的胭脂膏子抹上还好看了。   他呀,穿红衣好看,紫袍好看,白袍也好看。   这么好看的脸,为什么会生了一颗黑心呢?   “大人,不是说了,午时就带我进宫吗,您再这样磨蹭,可就晚了。”她伸出手,弄了一下游澜京长长的睫毛。   玉察竟然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这样下意识的行为,可是,她还想捏一捏那像雕刻出来似的鼻梁,任何人,都会喜欢状似美好的事物吧。   “我算着时间呢,还早。”   “是不是,一想到要离开微臣几天,公主就心花怒放了?”   玉察被他戳中了心事,不由得气鼓鼓地转过头去。   “公主,你想得美,哪怕只有几天时间,微臣也要去看你。”他认真地说。   什么?听闻到这个消息的玉察,瞬间怏怏下来,像打了霜的茄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做回顺宁公主……   “你这次回去,可不是以公主的名义,而是偷偷回去,德王毕竟是微臣的义父,微臣总不能做得太过分。”   “当日城破,你逃出去之后,义父派人寻你,并非坊间传闻得那样不堪,不让你回宫,义父自有他的考虑。”   “义父说,宫中,很危险。”   这句话让玉察心头一震,宫中的危险,指什么?有什么会威胁到她呢?   “我这一身本领都是义父教授,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玉察的身子往上挪了一下,这个男人还好意思说呢,他砍了副统领的手臂,在德王面前推了李游,他哪里顾这个义父的面子了?游澜京为了哄她,故意编出这套说辞,也不是不可能。   想起李游,玉察不禁又想起逃跑的那天晚上,李游问的那句公主可愿意?他……想与自己成婚啊……   李游,自从落水后,雪上加霜,又陷入了昏迷,被送回蜀溪了。   “你在想谁?”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游澜京的眼,他向来熟悉玉察的小表情,不由得眼睛微眯,话语也低了三分。   “是不是在想那个病秧子,公主,趁早断了这个念想吧,微臣迟早弄死他。”   “你!”玉察又惊又惧,一只手挡在脸前,却被他紧紧握住。   不可撼动的力量下,这只手臂被一点点拉开,瞬间,玉察的眼角涌出了一丝泪花。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李姑姑的咳嗽声。   “姑娘,衣裳备好了,咱们该走了。”   李姑姑知道,房内不止游公主在,还有首辅大人,可是,她已经喊了一声,却没人搭理,房内,一丝动静也没有,于是,李姑姑又扣了扣门。   玉察的嘴唇,被游澜京的手狠狠捂住,她一双小鹿一样的眸子,流转动人,此刻梨花带雨,可怜极了   她嘴里呜呜咽咽着什么,却被游澜京冷酷的威胁压了下去。   “你想叫人听见?”   玉察害怕地摇摇头,游澜京一声轻笑,将少女抱在自己身上,玉察吓得忙用两只手臂,柔软地勾住了游澜京的脖颈。   一双腿……也不自觉落上了。   没想到,游澜京竟然往门口的位置微微挪了挪。   蓦然,玉察的指尖掐进游澜京的肩头,她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眸,此刻,只想祈求他不要乱来,盼他能有一丝丝神智,停下脚步。   “你说,李大公子哪里我好,他那副病弱样子,能这样抱着你来吗?”   玉察的头埋在衣袍前,战战兢兢,恨不能把他打得吸气,这样自己就好挣脱开,没想到自个儿身子一重,更疼了。   “不行,你……你可别乱来……”玉察不争气地落了眼泪,现在,她实在慌得六神无主,又不敢大声嚷叫出来。   门外头,李姑姑又试探地问了一声:“姑娘?”   游澜京的一双眸子,瞥向了怀中的少女,对外头的人冷冷说道:“姑娘跟我还有事。”   简单的一句话,李姑姑手势一滞,半晌,才怔怔地落下去。   随后,传来了李姑姑略微疲惫,灰心丧意的声音。   “是。”   游澜京顺势将她重新放回了书案上,珍贵的古籍,此刻压在了少女身下,他又如何顾得了这些呢?   ……   日过斜竿,玉察已是换了第二遍衣裳。   之前那套,早已被汗水淋湿了,游澜京已经等候在大门外,只能驱一辆马车,将她亲自送回宫。   虽说回了宫,只有十天,还不能明着恢复自己的公主身份,但是,玉察依然满怀期待。   一路上,她心情愉悦,哼着慧娘娘教她的曲子,只觉得盛京城的天气,从未有这样好过。   或许,是到春日了,一切都散发出生机,老百姓的日子早已恢复日常,就像野火燎过后长出的嫩青草根,她竟然连游澜京一路上紧紧握着她的手,都不曾察觉。   马车行驶到一处长街,游澜京忽然唤停了崔管事,玉察不知道他有打算做什么。   只见游澜京下了马车,将她也抱了下来,原来,游澜京看到这儿有一处小摊。   玉察走上前一瞧,摊贩是个两鬓苍白,弓腰驼身的老婆婆,一身缝缝补补,针脚粗陋,水洗得不能再旧的蓝麻衫,老婆婆一抬头,头一次见到这样衣饰华贵的男女,不由得愣在原地,不安地用手捻着衣角,连连赔笑。   是卖的什么呢?原来,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首饰,还有胭脂水粉,价钱低微,做工也不甚精致,甚至有些简陋了,就像糊弄小孩子玩儿似的。   譬如,玉察手上拿着的这支双燕步摇,轻飘飘的,一丝质感也无,甚至有漏了漆的地方,摸起来扎手得很。   玉察拿在手中把玩,说道:“燕子的样式,倒是做得不错呢。”   两股交织的燕子,衔接的吊坠珠链,确实做得细致极了,看得出心灵手巧。   玉察说出这番话,老婆婆才回过神,扯出笑容,颤颤巍巍地迎上前,她的背本就是驼着的,如今,佝偻着头,只敢从侧面斜斜地望着人,更显得卑微极了。   老婆婆自知眼前这对贵人,一定看不起摊子上的东西,于是不免既疑惑又不安,那么,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公主,是喜欢这个?”游澜京问。   “你要给我买吗?”玉察转过头。   什么?他俩竟然真的是来买东西的?老婆婆更加疑惑了,瞧着少女的一身用度,皆是不常见的,老婆婆眼花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好东西,只觉得哪怕平日乘马车经过的贵妇小姐,也没有少女耳垂上,一双普普通通的耳坠讲究。   玉察身在宫中,顶尖的东西,一向是送入她宫中,再给其他各宫挑选。首饰穿着,都是司制局尽心制样子,力求彰显皇家雍容却不显华丽的作派。   游澜京给她买东西时,他虽然身为男子,在对于女儿家的用物上,却极有审美,况且,他摸清了玉察的心意,从没有送过她不喜欢的东西。   若是真有拿不定主意的,游澜京往往挑选价格最昂贵的那个。   可是今天,他要送他这一对廉价的双燕步摇。   “这支步摇两文钱,公主真是为微臣精打细算啊。”   游澜京略一点头,崔管事从钱袋中,掏出了一锭银子,老婆婆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望着渐渐远去的这一对身影,只觉得如梦初醒。   哪管这只步摇,是要两文钱,还是两百银子,玉察一手将它高高举起,让日光穿过步摇的缝隙,她眯了眯眼睛。   马上就要自由了,她得到什么物件儿都高兴,哪怕,游澜京送她最害怕的大虫子呢。   见少女欢喜地摆弄着这只步摇,游澜京望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知何时起,公主总是垂着眼泪,好久,不曾见到这么高兴的笑容呢。   于是,他也扬起嘴角:“便宜东西,再玩就坏了,让微臣给你戴上吧。”   玉察只好交给他,他拿起那根双燕步摇,稳稳地别在少女饱满乌黑的发髻,坠子一打一打的,真像欢快的燕子,灵动极了,虽然不如琉璃剔透,但在日头下亮晶晶的,衬着玉察唇红齿白的笑颜,更加璀璨夺目。   一瞬间,便让人意动神摇,心神恍惚。   “这只步摇本是不好看,可是别在公主头发上,真是给它添光了,让这简陋的小家伙,也变得动人起来。”游澜京不禁说道。   “既然戴上了,在宫中,便不要摘下来了。”   “嗯?”玉察满脸疑惑。   “微臣送给过公主许多价值千金的东西,可都没见过公主这么开心,无法让公主笑一笑,那些东西,便不值它们的价值,我知道公主今日如此开心,是因为要回家了。”   “那么,便带着这根两文钱的步摇,回家吧。”   “你记不得那么多白花花流水一样的银子,便记住这两文钱吧。”   那怎么成?玉察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她戴着这枚奇怪的步摇,一定会被慧娘娘和文嫔盘问,到底是谁送的,那时,她该怎么回答呢?   所有宫人也会注意到这枚特殊的步摇,他们会笑,他们也会忍不住揣测,这……是不是公主的情郎送的。   否则,公主怎么不愿意摘下来呢?   “微臣,要的便是这样。”游澜京弯起嘴角。   少女的好心情瞬间没了,顿时想将这根步摇扯下来。   可是,下一步便被人拦住,玉察一抬头,瞧见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游澜京打算通过这根两文钱的步摇,向众人暗示公主与他的关系匪浅,昭告旁人,公主是他的人,戴着他赠与的东西,哪怕是一根两文钱的步摇,公主在如何高高在上,也不能摘下来,衣食住行只能为他所掌控。   他要彰显出他的特殊,正如这根低贱的步摇一样,价钱低廉又如何?还不是戴在最尊贵的少女头上。   这样,他就得意了。   亏他想得出来! 第41章 . 不是首辅就行 是心上人吗   宫苑, 这群许多日不曾出来吹风的妇人,竟然纷纷站在元福宫门口,似乎在盼着谁。   拐角处, 李姑姑扶着一个兜帽女子, 眼见到自己的家就在前头,玉察不禁加快了脚步。   温暖的日头下, 玉察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俏生生的面庞,她一抬头,便看到台阶上,慧娘娘微红的眼眶。   “快进屋里来说话吧。”   一行女眷进了屋子, 都是信得过的体己人,东榻上围坐了慧娘娘和玉察,下头的黄花椅上坐了文嫔, 进屋后, 驱散了婢女在外头伺候, 她们才好说起话来。   慧娘娘摸住了玉察的脸颊, 又摸了摸她的手腕, 瞧这她的腰身, 比之出宫前,清减了不少,不住地心疼,眼泪摇摇欲坠。   玉察心头一紧, 明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元福宫, 见到了从小陪伴到大的亲人,别离半年,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聊。   在逃亡途中, 她真是有太多太多话,想告诉家人了,把她受到的委屈都通通倾诉出来,譬如挨饿,担惊受怕,见识到的世态炎凉,还有城门外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以及……那头恶蟒。   可是一想到家人会因此伤心,她又什么都不愿说了,所以,她只将身子往前一倒,软软地抱住了慧娘娘的腰身。   她的怀里,可真温暖,真香啊。   玉察蓦然间想起了,今天早晨,游澜京也是这样抱着自己,难怪,他这么喜欢抱人呢。   慧娘娘是满宫里最年轻的妃嫔,今年才二十七岁,她生得十分可爱,像极了玉察养的蓝眼雪毛猫。   玉察无法忘怀她的笑容,两个小梨涡打起旋儿,大而有神的杏眼,顾盼生辉,爱说爱笑,什么事从不藏着掖着,讲起话来软绵绵的,因此玉察也最爱跟慧娘娘在一块儿。   “小玉,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在外头受了欺负,回来以后告诉陛下,砍他们的头。”   其实,实在不是游澜京亏待她,只是她自己胃口不好,整日甚少进食。   玉察知道慧娘娘性子极软,是个最容易哭的,一哭便停不下来,虽然自己的眼眶也发酸,她仍然笑着说:“慧娘娘半年都没见到我,又怎么知道我瘦了呢。”   “我当然知道了,”慧娘娘说,她比划着玉察的衣裳,“你打小的贴身衣裳,都是我亲手缝制的,小玉的腰身,领口尺寸,我心中记得一清二楚,哪怕不用尺子比着,我都能摸出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文嫔递上一盘糕点,笑道:“好啦好啦,既然公主回来了,大家开开心心的才是。”   “咦?”   文嫔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玉察发髻上,那根特殊的步摇,在一众精致的珠链间,显得格外简陋。   “这是谁给公主带上的,李姑姑,虽说在外头,难免顾不得天家颜面,可是公主金枝玉叶,这种东西,宁可不戴,也不能出现在公主身上。”文嫔对李姑姑说道。   慧娘娘也发现了,她的目光紧紧凝聚在这根步摇上,微微皱眉。   文嫔继续说道:“实在是不像话,伺候公主的人,怎么这么不当心,若是在外头这样穿戴,可以说是形势所迫,可如今,都要回了家,还戴着这玩意儿,不是明摆着让慧妃见了伤心吗?”   李姑姑心知这根步摇是谁送的,她只俯首,赔笑道:“都是老奴不仔细。”   “那还不快给公主摘了去。”文聘细声细气说道。   李姑姑的手微微伸出,却迟疑住了,玉察别过头去,想起在小摊子前,游澜京对她说的话。   他说:“若是公主私自摘掉了,宫里到处都是他的蛛网探子,只需喝杯茶的功夫,他就能知道,到那时,他便要亲自进宫来不可。”   玉察知道这头疯蟒说到做到。   “算了,我看着碍眼,来,我给你摘。”慧娘娘忽然伸出手,就要碰那根步摇。   玉察微微一躲,低着头,局促不安,脸也渐渐红了起来,她小声地说:“不能摘……”   这可奇了,为什么不能摘?慧娘娘与文嫔对视一眼,没有追问下去,慧娘娘瞧着那根双燕步摇,不知怎的,越看越生出一股恶寒,她微眯了眼,知道李姑姑一向办事妥当,是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根步摇自然不是她戴上去的。   那么公主在外头,还可能接触什么人呢?慧娘娘曾听小天子说,玉察……一直住在首辅大人的别府中。   她心头顿时不悦。   慧娘娘忽然认真地拉住了玉察的袖子,那双盈盈含水的杏眼,望着玉察说:“小玉,这次回来,就不要出去了,要死,咱们死在一块儿吧。”   这半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拼了命将你送出宫,我如今才知道,你这半年,过得生不如死呢。”慧娘娘静静说。   慧娘娘都知道了什么?玉察心下一紧,不由得指尖攥住了裙角,脸上火辣辣的。   她何尝不想待在宫里呢,若真有法子,真想一辈子不出去,再也不见游澜京。   可是……她不出去,那男人会进来找她……   玉察始终没有回答,只一双手抚上了慧娘娘的手掌,笑着对她说:“晚上还想和您睡。”   ……   皇城的夜,头一回这样安宁,玉察穿着从前的贴身里衣闻着熟悉的味道,又安心又舒适。   不像在白马津,虽然榻上一样柔软,可是她睡得不安稳,总被游澜京折腾醒。   她不喜欢,那个男人带了西域烈风大漠的血统,精力太过旺盛了。   玉察抱着慧娘娘,慧娘娘香香软软的,好像姐姐一般。   她闭着眼,只觉得惬意极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呀。   倏然间,玉察想起跟游澜京打的赌约。   于是,她在被窝中,小声问道:“这半年来,在宫里,德王对你们好不好,有没有欺辱大家。”   骤然提到德王这个字眼,玉察感觉到,慧娘娘脊背一紧,整个身子似乎都绷住了,她好像有些不高兴。   那只手本来想落在玉察头顶,抚摸着她,却怔怔地呆滞在空中,良久,慧娘娘叹了一口气。   这是玉察,第一次听见慧娘娘发出冷笑。   “小玉,德王他……是世间最不忠不义之徒,你别看他如今军肥马壮,妻儿美满,从前他是什么德行,阴山人人知晓。”   她一字一句蹦出,甜美的神情消失不见,而是有些狠戾。   “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吃他的骨肉,总有一日,要让他——”   话语蓦然止住,慧娘娘缩进被窝,样子似乎有些灰心懒怠了。   玉察略微一惊,一向温柔恬淡的慧娘娘,竟然说出这么狠的话,可想而知,德王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夜色静悄悄的,内殿中连一根针都能听见,门外的小太监,也有些迷糊了,守在柱子旁边儿,困意连绵,时不时传来头敲了柱子一下的声音。   慧娘娘忽然在被窝中抿起了嘴角。   她说:“小玉,我可把你那根宝贝步摇丢了。”   一听到这句话,原本迷迷糊糊的玉察,瞬间惊醒,她转过小脑袋,望向了慧娘娘,一双眼睛不住地瞧着帐子外头,梳妆匣上的双燕步摇,丑丑的,但是,幸好还在。   “我吓唬你的。”慧娘娘的眼眸很亮。   玉察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慧娘娘又接着问。   “是谁送你的呀,小玉?”   玉察一下子话语哽在了喉头,她心虚地转过身,飞快地将被子拉过头,可是,脸上却不自觉红起来,心中也跳得厉害,紧张不安,很怕让人发现她的心思。   尤其,是面对那么聪慧通透的慧娘娘。   慧娘娘一手按在了她的肩头,笑道:“是李公子送的,对不对,可是,真奇怪呀,李公子懂规矩有礼貌,怎么会送你那样的东西呢?”   “看你白日那副紧张的样子,是不是在宫外,认识了很好很好的男子呢?”   “没有……”玉察低低辩解,底气不足,越来越小声。   “总归,不是首辅就好了。”   慧娘娘翻过了一个身子,懒懒地说道。   “他生得跟他母亲呼荣一样好看,让人心动是难免之事,可是,玉察,你与他云泥有别,注定,不会是一路人。”   “世间情谊比流云还稍纵即逝,哪怕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会反目成仇分道扬镳,听到对方的名字都嫌弃恶心呢。”   她这样一面说,一面握住了玉察的小手。   “不要出宫了,不要再离开咱们了。“   玉察踌躇着,不敢应答。   慧娘娘知道她心中为难,于是捏了捏她的小耳朵。   “好啦,明日,陛下设了家宴,都是自家人,没有别的人来,虽说德王也会赴宴,但是,咱们怕他做什么,他最近为了装出一副仁义模样,焦头烂额呢。”   “小玉,到时候,跟我坐在一块儿吧。”   玉察心想,德王会来,那岂不是……游澜京也会来了?   一想到这里,她不禁将身子缩了缩,开始担忧起来。   ……   这天晚上,是设在了水洲亭上的家宴。   倘若德王不在,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可是,舞女忽然退下,丝竹管弦之声也蓦然停下,只因为德王不喜欢这些靡靡之音,小天子站起身,看到远处的画舫游舟,越来越近,一个小小的模糊光点儿,逐渐扩散,人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哼。”慧娘娘别过头去。   天上满天星河,水洲熠熠荡漾,闪烁得人眼睛都花了,画舫驶开一水面的碎星子,黑沉沉的水波,透着绿,溅跳起来,却跟皇城上的琉璃一样纯净。   画舫上,立了一个人,大魏的儒将,德王,他一身家常五爪青龙白袍,黑螭龙带绕在腰间,气势轩昂。   从画舫的帘子里头,又撩出来一只手。   这手骨节分明,曾数次捉弄了玉察,游澜京掀开帘子,站在德王身后,他目光逡巡,终于,发现了亭上低着头的小姑娘。   于是,游澜京笑起来,冲她挥了挥手。   伺候茶水的小宫女们,不由得微微抬头,首辅大人今日这一身红袍,再配这月舒夜朗的一笑,真是风情万种呀。   一时间,湖畔的小宫女们低下头,却禁不住一瞧再瞧,少女的欢喜再也掩饰不住,一双双眼眸中的星光,遥遥扔掷到红袍青年身上,显得他越发亮眼了。   不知,这样神仙俊逸的人在对谁笑呢?   玉察将头埋得更低了,就跟不认识他似的。   眼见玉察装作不认识自己,游澜京更加兴起,一只手微微伸过头顶,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一点儿也不像朝堂上工于机锋的权臣。   德王瞥了他一眼,他只好放下手。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只觉得奇怪,首辅大人,这是在给谁打招呼呢?   游澜京倒不觉得自讨没趣,他只觉得,玉察这副害羞的模样,让人心动得紧,于是,抿起嘴角。   这真是一次奇怪的家宴,分明座位上的都是至亲之人,看起来却暗藏机锋,疏远极了,或许,这便是天家的无奈之处。   玉察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她正准备起身,忽然,瞥见了对面坐着的游澜京,红袍青年,在七十八盏灯火下。越显得光彩夺目,似乎不是灯火照他,而是他照灯火。   他一双眼睛,在席间总是漫不经心地略过众人,最终,落在玉察身上,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看到了玉察头上,乖乖地带着那根两文钱的双燕步摇,首辅,有些满意。   小宫女们不住打量首辅俊美的面庞,早就注意到他那双眸子,在对着谁看了,大家心底十分疑惑,首辅大人,何时与公主有什么牵连了。   慧娘娘似乎漫不经心地将手放在桌上,戴着护甲的指甲,清脆地拍在桌上,似乎这样略微表达了她的不满,她已经很不悦了。   护甲在案桌上“滋剌”摩擦,一些怒气不经意地宣泄出来。   天啊!他也太大胆了,玉察迅速慌了起来,这个男人真是一点儿分寸感都没有,当着这么多的面,一直望着自己,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一点儿不对劲。   玉察的一双眼,瞧了瞧旁人的脸色。   小宫女们发现了端倪,但只是迷惑。   德王和慧娘娘竟然是如出一辙的不满,而位居高位的阿弟……阿弟倒是没往这里看,他自己喝了些酒,便兴致高昂与家臣谈论纷纷,谁也拦不住。   她才不想跟游澜京扯上一点儿关系!   玉察不自觉,按住了裙间一个小巧冰冷的物件儿,那是一把压裙刀,爹爹留给她的,她可真不想用上这玩意儿。   昨夜与慧娘娘说完心事,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宫中无忧无虑,再没了那一袭红袍的阴影。   能不能……有一个了结?他已经欺负够她了,还想哄骗她一辈子吗?   如果他在宫中,做出什么逾矩行为,不管自己多么害怕这条毒蛇,总要有个交代,这回……也要让他害怕。   玉察握紧压裙刀的手,骤然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42章 . 一袭红袍,一身酒气 不过来就跳进水里……   游澜京也很不喜欢这样的宴会, 他不再抬头看玉察了,正尝着面前的一碟葡萄,拈起一颗滚圆剔透的, 送进嘴里, 雪白的皮肤,明晃晃得耀花人眼, 殷红的唇瓣,被葡萄鲜美的汁液浸湿。   玉察想要离开筵席,在湖洲那头散散心,透透气。   没想到,游澜京忽然抬眼, 神情冷淡,将这只手撑在脸颊一侧,不知道手指上还沾了葡萄汁液, 沾在了脸上也未曾察觉, 他显然觉得没意思透顶了。   游澜京轻轻开口, 他做着无声的口型。   没有人听到, 可是, 玉察仅仅看了一眼, 指尖便扣住了桌角。   “公主,我们一起离开吧。”他说。   玉察咬了牙,心头颤颤巍巍,不可能的, 她才不会跟他去无人的地方, 这里可是宫中!他又想对她做什么?   眼见玉察露出一脸不情愿的模样,游澜京微微眯了眼。   玉察立即坐下来,拉着慧娘娘的袖袍, 再也不看一眼他,她不走了,就坐在这儿,难道,他还能把她当众拉走吗?   他的眼神微动,知道少女这是仗着有人在,不将他放在眼里。   游澜京忽然起身,一手支撑着黑檀桌面,一手捂在嘴前,咳嗽了两声,眨眼间,他已经换上了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   “澜儿,你怎么了?”德王投过来目光。   他不说话,只装出一副咳嗽的模样,一手微微抬在鼻子前,一双凤眸却不动声色地看着玉察。   这下,倒是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神。玉察简直避无可避,她可不想成为众人眼光的中心,于是,她转过头,像是在摆弄着花藤,又像是在看游舟,仿佛对宴席上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只有她转过头时,玉白脖颈上那一抹绯红,暴露了她的害羞。   小天子奇怪地问:“首辅,你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游澜京颔首道:“谢陛下关怀,微臣只是病重初愈,方才在船上站着,受了点儿风,不要紧。”   他说得自己被风一吹就倒似的,真虚伪,玉察兀自不理他。   “那首辅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小天子话头一顿,那双眼眸看似天真无邪,却牢牢将宴席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哪怕一丝微妙的气氛,都被他敏锐捕捉到。   “皇姐之前出宫游玩,幸亏得首辅照顾,如今皇姐平安归来,以后便待在宫中,我也舍不得皇姐,只想着她再多陪朕几年,哪天等皇姐与李公子成亲,再另立府邸呢。”   这话一出,游澜京不咳嗽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亡般的沉默。   小天子眼明心亮,脸上是一副散漫不经意的样子,心底比太和殿奋力擦的明镜还清晰,说出这话时,他笑眯眯的,眼眸像无辜的月牙儿。   “首辅,不要怪我这个做皇帝的,亲自为姐姐讨要东西,你似乎很是关怀皇姐,待皇姐与李公子成亲那日,你可要好好备一个大礼呀。”   游澜京面上风轻云淡,笑意盈盈,实际已经咬牙切齿,心头沤出血来了,又酸又恨,绝了,真是绝了,陛下,微臣真是看轻你了,没想到,你这么有主意呢。   小天子这话一说出口,便微笑着坐下,朝着众人说:“坐呀,听戏,听戏。”   没有一个人将心思放在戏台子上。   只有小天子一人,用手指敲着桌面儿,随着鼓点,惬意地随声哼着曲儿,显然是沉浸极了,他才不管,台子底下的戏,有多么古怪,多么精彩纷呈。   方才他这番话,透露了出了两个信息,一个便是不让玉察再回首辅府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当日若不是形势所逼,堂堂的大魏公主,怎么能躲藏在一介臣子府中?   眼下,德王暂缓了兵马,朝中情形也缓过来一口气,那还有什么理由,再让玉察躲在首辅府里?有蜀溪李家的支持,小天子的交锋逐渐从忍气吞声转为了明面。   德王望了游澜京一眼,手中捏着茶盏,冷冷说道:“澜儿,坐下。”   游澜京蓦然仰头,将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小天子的余光瞥了一眼,又转回到戏台上,嘴角扬起的弧度更高了。   再说了,相信德王也并不愿意自己这个义子,总是对公主执迷不悟。   他为了公主,三番屡次地忤逆义父命令,是大不敬,暴戾如德王,真能再三容忍吗?   逼游澜京对公主放手,是大势所趋。   再一个,便是敲山震虎,告诉他游澜京,不要再觊觎我皇姐,先皇的一道遗旨,明白地将皇姐托付给了李游,哪怕游澜京位极人臣,权势如日中天,想要娶公主?你还不配,你终究只是大魏豢养的算账管家。   小天子“啪”地一下,将手中折扇打在桌子上,身子懒洋洋往后一靠。   你游澜京只是我爹留给我的咬人恶犬!   小天子正准备再欣赏一番游澜京吃瘪的神情,没想到,这个男人已经换上一副淡淡的笑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笑吧,笑吧,不定谁心里吃苦呢。   游澜京完全明白小天子的意思,送礼是吧,在公主与李游的大婚上送礼?   一想到这个,他便缓缓转过头,恰好小天子也在看他,于是,他展露出笑颜,阴郁美艳的眉眼,比戏台子上,浓墨重彩的绝世名伶更加动人。   确定要送礼吗?若是真有这么一日,他一定教公主府血流成河,用李游的项上人头做大礼,陛下,你会满意吗?   游澜京与义父对视了一眼,小天子今年才十三岁,不过日益成熟,心智不似少年,面上装得无辜可爱,却是一只吃人的老虎,在朝中周旋转寰之道,也处理得老练起来。   游澜京自认,心中从无亏欠,他为大魏处理了多少烂账,替皇权在世家门阀面前装了多少次黑手,抠抠索索,东拆西补,才能一日又一日撑住北边儿防线,银子比流水还快,却连个响都听不见。   那么,他就想光明正大地同公主在一起,又怎么了?游澜京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慢悠悠地抬起袖口,饮了一口酒,静静地望向对面的少女。   刚刚这一番话下来,玉察听得心惊肉跳,她真怕游澜京当场发作,他失控的时候,玉察真摸不到规律。   还好,还好有德王在这里,游澜京总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中间,觥筹交错,戏台子上,褂摆旋转,一片又一片,像撑起来的小伞,玉察以为自己眼花了,她蓦然一瞥,竟然发现正对面的座位上,空荡荡的。   人去哪儿了?她顿时慌乱起来。   没想到,刚一侧头,那个红袍青年,竟然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旁,他俯身,在玉察的耳旁轻轻留下一句话。   “微臣,在玉葫洲等您。”   玉葫洲在另一头,需要泛舟才能过去,鲜有人迹,那么偏僻的地方,他叫她去做什么?   红袍青年说完这话,便独自一人静静离开,玉察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   少女别过头,她才不想去。   刚刚,皇弟的话都说得那样清楚了,自己可以好好地待在宫里,再也不用寄人篱下。回到宫中,她有如鱼潜入海,任凭游澜京再如何折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德王和满朝文武,都会看着他的。   虽说……玉察不自觉摸了摸头上的双燕步摇,一摇一晃,打得真是显眼啊。   小宫女们早就注意到了,真不知道,这根步摇是谁送的呢,明眼人都看出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一定……是公主的心上人吧,她们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议论。   真的……可以摆脱这条恶蟒了吗?玉察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像卸下了千斤的担子,如果今日的事成了定局,那么,方才与游澜京的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吧。   以后她日日待在深宫,可不想在他面前晃悠,惹他惦念。   距离游澜京离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已至深夜,玉察瞧了瞧夜色,看来,即使自己不去赴约,他又能怎么样。   玉察正这样想着,嘴角往上弯了一弯,可是,高兴得太早了。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不知何时,快步走到她身旁,玉察不认得这个人。   可是他说的话,却让自己吓了一跳。   “首辅说,他喝了酒,您不来,他就跳进水里。”   玉察的一双眼睛,放到了案桌上,那已经倾倒的酒壶,竟然是一滴都流不下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个人,方才连连喝酒,一定是醉得厉害了。   那就更不能去了,他清醒时尚且那样无理取闹,喝醉了,指不定要怎么折腾她呢。这个人啊,酒量不行,说不定,酒品也不好,再说,游澜京跳不跳进水里,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哪怕第二日传出消息,首辅淹死在了玉葫洲,那也是他自找的。   他不能总是这样,胡作非为,又让人给他收拾残局。   玉察打定了主意,不仅不能去,还要躲着他走!   “让他跳吧。”玉察小声地对这个小太监说,看来,这名太监,是游澜京的蛛网。   小太监领命而去。   才一会儿功夫,忽然间,外头聚集了数只小船,摇摇晃晃地赶去玉葫洲。   灯笼从亭檐八角挂起,晃得直刺人心,玉葫洲三面环水,背后倚靠了清净小山峰,一向是修行的妃子居住的地方,乘船去玉葫洲,至少要半刻钟,这地方,偏僻安静,连灯也少挂起来,一片漆黑,所以很少有人踏足。   若是有人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且不说好不好找,就算过去搜救,半刻钟的时间,足以让人毙命了。   似乎有些不妙,事态万分紧急,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禁卫军一队队搜寻。   “这是怎么了?”玉察站起身来。   “出事了!出事了!”   一个小宫女从外头一脚踏进来,急急地跪下,害怕得哆嗦。   “好好说话。”德王沉声道。   “首辅大人,他……他从玉葫洲的假山上坠水了!”   一时间,戏台子上的唱戏声戛然而止,底下,众人脸上风云变色,小天子直起身子,轻轻地啧了一声,却没人听到。   他一挥手:“还不快遣了人去寻。”   “这帮办事不力的下人,首辅大人饮了酒,为何不好好看着!”   小宫女委屈地低下头,什么也不敢说。   她看到了……首辅大人,是自己跳下去的!   玉察只听到心下跳快了一拍,外边儿那么黑,水洲更是深不见底,这个家伙,他还真敢不知死活地跳啊!   少女踌躇许久,终于一咬牙,跟着小天子一起踏上了头茬船,前头,人群熙熙攘攘,无数的黑点子纵横穿梭在假山间,不是提着一盏灯笼,真像爬上爬下的蚂蚁。   因为是在天家清静地,宫人们不敢高声言语,于是,这就更加增添了寻找的难度。   玉葫洲太大了,水深不见底,传言这底下用万丈铁链囚了一头走江蛟,黑咕隆咚的,一望去,黑波翻涌,透着碧莹莹的光,只有溅起来的浪花,显出那么点儿晶莹剔透的尖儿。   直叫人遍体生寒,慎得慌。   人要是落进了这水里,哪里寻得到一点儿骨头渣子。   玉察毫不怀疑他真的跳下去了,少女知道,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她提了一盏青莲花灯笼,兀自在白台前寻找。   那盏灯火,映上黑乎乎的湖面,颤颤悠悠,只有蚊虫掠过湖水,青萍散开,哪里,还有其他的呢?   这么半刻还悄无声息的,也没有扑腾的水花,游澜京……会不会已经死了?   这个大恶人,他为什么总要惹事!就那么渴望关注吗?   玉察抬起头,看到禁卫军纷纷下水,手心,不知不觉已经渗出汗珠,她有些茫然,在这广阔浩渺的水波间,一丝动静也无,越寻下去,生机只会越来越渺茫。   一颗心,好像沉了下去。   蓦然间,玉察的腰身,被一双手臂环抱住,极有力的,又带着贪恋,揽着她,怎样都不肯放开。   这一股冲劲儿,差点让她趔趄得扑出去,那声惊呼还未脱出口,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接着,便是淡淡的酒气袭来,玉察嗅到,这是白虹坊的桃酒。   每到春日,戴着蓝头巾的少女们便成群结队,登上山寺,素手摘取最青涩的初桃,酿得清薄明亮,桃子清甜裹挟着酒气,只闻一闻就让人醉了。   游澜京一手揽抱着玉察的腰身,瞬间亲上来,朦朦胧胧,两人像罩着一层桃酒的轻纱,若有若无,他的嘴唇仿佛佳酿,殷红,又柔软。   一面抱着她,袍摆摩擦,一面从白台,脚步转到了后头的假山,玉察的肩头被按在了坚硬硌人的山石,眼底满是惊恐,还有……隐隐的怒气。   他不是跳进水里了吗?那小宫女吓得厉害,说自己真真切切看到了。   “用袍子裹了木头扔进去,黑漆漆的,谁也看不清,她们确实吓坏了。”   黑暗中,他的嗓音冷冷地传递过来,在风声中,碾得细碎。   原来如此,他又在诈自己过来!玉察握紧了压裙刀。   堆堆叠叠的假山奇石,看着古怪极了,每一块,都是由当世大家工匠亲自设计位置,暗合天地灵运,偶尔漏过来一两只青梅,横斜逸出,风带过来腥冷,是水洲底下的味道,蒸腾了,慢慢上升。   他的声音,低低地在玉察耳畔响起。   “方才,陛下说的话,你可都听进去了?”   这指的……是她的婚事,还是今后她的去处?玉察后退一步,手指按在了突出的石块,湿湿的,一阵冰凉沁入骨髓。   “都有。”他像看穿了少女的心思。   玉察微微吸了一口气,她并不愿在这个地方触怒游澜京,可是,如果欺骗他,按照他的性子,只会百般报复回来。   “我什么都听阿弟的。”   少女的声音蓦然响起,她一双眼眸,晃也不晃,就那么定定地望着男人,心里还是怕的,怕又有什么用?   良久,头顶上落下一声轻笑。   “虽然陛下要你留在宫中。”   “可是微臣知道,你会出来的。”   游澜京放开她,自个儿的身子慵懒地靠在假山,双手环抱,一双凤眸笑意冰冷,下巴微微抬起,倨傲极了的模样。   为什么……他会这么料准了呢?   “公主,宫里很危险。”   他又提起这个话题,这次,一字一句从口中吐露,笑意渐敛,竟然……有些认真?   “再危险,也比待在首辅大人身边好。”玉察忽然说。   嗯?游澜京有些讶异,他脸上的神情凝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心思通透如他,已经猜到了少女下一句要接什么,他不愿听,只要玉察说不出口,他就听不到。   于是,红袍青年近身上前,那只雪白修长的手,捂住了她的嘴,他肌肤本就极白,夜色与假山堆叠的阴影下,更显得这份白,清清冷冷,旁人不可犯。   游澜京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静,他总是对玉察笑得云舒月朗,现在,他笑不出来。   从小到大,他总是能敏锐地辨别出公主的气息,公主的头发丝,还有……不好的气氛。   “别说了,玉察。”   他的语气如常平稳,俯下头,两人的气息交汇间,他按着少女的肩头,吻将落未落,他迟疑着,最终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微臣可以让你在宫里多待几日。”   这样并不能蒙混过关,玉察想要的并非这样,她咬了一口游澜京的手,剧烈的疼痛传来,游澜京失神的片刻,少女已经挣脱开。   玉察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通红,跑出没几步,又转过身。   今晚,白台的风吹得可真凉啊,玉葫洲的另一头,禁卫军和宫人们依然在马不停蹄地搜寻,可是,嘈杂的灯火与人烟,渐渐遥远地消散,只剩下一双被雾色笼罩的眼眸。   风吹乱了少女的裙摆,她没有跑,不会跑,定定地站在那里,身后的水波翻滚,而她的眼神坚定。   每一个字都吐露得格外清楚,掷地有声。   “首辅大人,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这样说着,一面从发髻上取下那枚双燕步摇,在游澜京逐渐阴冷的眼神中。   “咚”地一声,这枚步摇被少女抬臂一扔,落入玉葫洲的水泊。黑暗的水浪迅速将步摇吞吃下去。   “不是今日别过,而是年年月月,从此,我会永远住在深宫,你继续做你的首辅,除了偶尔的宫宴,不,哪怕是宫宴,我都不想再见到首辅大人。”   玉察想了很久,她总要面对这令人恐惧的一切,之前身为一介孤女,她无可奈何被他掌控,自那之后,日日夜夜的噩梦中,总是出现这一袭红袍。   他是恶蟒,会一点点纠缠到窒息,吞噬干净她的灵气与那颗心。   在这之中,她曾有几次动摇,比如……在那座和玉书塾下,在教坊司的鼓台上,首辅会不会是真心地对她好呢?可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出那么多令人惊骇的事情呢?   “如果德王真的兵变,我也会跟我的家人死在一块儿。”   “首辅说喜欢我,要回报我昔年的恩情,如果您是真心的,那么,能满足玉察的这个心愿吗?”   她鼓足了勇气,同时后退一步,背后收着的手中,握住那柄压裙刀,一刻也不敢松懈。   没错,她怕游澜京杀了她,尤其现在……自己这么顶撞触怒他,经历过这么多事,她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做出任何疯事。   游澜京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比玉葫洲底下千百年的黑淤,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玉察以为他要骤怒暴起的时候。   像雕塑一样凝固不动的游澜京,缓缓抬起手指,看了一眼伤口,嘴角衔起一丝笑意。   他的话语带着明月清风,虽然是故作的轻松惬意,只是那一点点唇齿间的艰涩,暴露了心头的不甘。   “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这样啊。”   “公主,真的想好了吗?”   他每前进一步,玉察就后退一步,那柄压裙刀,几乎要露出锋芒,眼见自己就要被逼到了白台边缘,玉察的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   “你……别过来。”   他瞥了一眼玉察的脚下,于是,真的停住不动。   “公主,你刚刚在说什么,微臣,不是很明白。”   装傻?装傻也没用。   玉察再次开口,她咬字清楚,力求确保游澜京听进心里去。   “我这一生,只想平平安安的,忘记游澜京。”   他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只是垂着红色的袖袍,静静站立,仰起头,叹了一口气。   “公主啊……为什么总要说出这种惹人伤心的话,恶语伤人六月寒,微臣会当真的。” 第43章 . 微臣不疼 五百零二十七个台阶   “我会改的。”他又说了一句, 朝前走了一步。   不,他不会改的,游澜京这一生都是以伤害取乐的人, 他口中的喜欢, 实则是把人灼烧成黑窟窿的火。   “你别过来啊。”   玉察惊得手一抖,“铿锵”一声清响, 压裙刀竟然落在了地上,两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了那柄,制作精良却带着西北悍气的刀。   玉察慌乱地捡起了压裙刀,也不再掩饰, 明明拿着刀的人是她,可她却颤抖得厉害,一颗心跳得几乎跃出胸膛, 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这辈子, 哪里动过刀啊, 现在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其实, 她没有想伤害游澜京, 更不会杀了他,只是妄图有一丝依仗,这也表明了她的态度,她是真的决心离开他。   游澜京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收回, 曾在战场上经历过数次杀伐, 浑身浴血活下来,他可以在顷刻间,一只手就拿住玉察的刀。   这点小小的杀伤力, 对他来说几近空气,但是,压裙刀却是玉察心中……最后一丝防线,她唯一能拿来保护自己的东西。   看到她拿刀,游澜京心头一紧。   究竟……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步?   “公主,何苦拿着这物件,会伤了你自己。”游澜京轻轻说。   这句话,是威胁吗?玉察已经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但她可以确定一点,游澜京绝不会这么简单放她走。   她不愿意让皇弟或者慧娘娘知晓这件事,一是难以启齿这段隐秘的关系,第二便是害怕皇弟纠缠其中,会扰乱了朝堂布谋的大局。   哪怕今夜再惨烈,她也会为自己当日踏进首辅府买账。   “好了,玉察,我就当作,没听过你说这番话。”   游澜京忽然缓缓伸展开手臂,雪肤上绽出笑颜。   玉察的瞳仁倒映出深深的恐惧,对面的人无异于像一条王蛇,展开了蛇冠,危险的预警。   “我说了……你别过来,首辅大人,世间女子千千万,你何必要强求。”玉察眼眸含着希冀,只盼他能回心转意,好好想一想,不要在自己身上浪费时日了。   慧娘娘说,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如流云稍纵即逝,为什么游澜京对她的情谊,隔了数年仍是斩不尽,真是孽缘!   “公主以为,微臣不想吗?”   他微微侧过头,竟然弯起了嘴角,这是这抹笑容,竟然在夜风吹拂下,在心爱女子持刀相对下,带了几分凄凉。   笑容席卷了眼眸的恨意,发丝被扰乱,衣袍翻飞,像有什么坠入了他的眼底,一直沉,一直沉。   衣袍红到张牙舞爪,红到疯狂,最极致的恨意,掩饰在最平静的湖面下,回旋、汹涌、一下又一下拍打,直恨得他喉咙涌上腥甜。   “数年间,公主从未曾施予微臣一丝目光,微臣记得,御书房,我跪着,你站着,你夸我豹韬体写得好看。”   “后来,我认真写了好几个日夜的庆生贴,就为了再次得到你的称赞,没想到……宫宴上,那封未启开的庆生贴,被你随手一放,便一直被遗落在石桌上,你的目光,又被李游放的烟花吸引去。”   “那天晚上,我拿着那封永远不会被开启的庆生贴,撕得粉碎,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再看你一眼,世间女子多如浮云,貌美心善者比比皆是,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结果第二日,微臣上朝时,看到了元福宫上空的蝴蝶风筝,会不会是公主放的,我又鬼迷心窍地驻足,怔怔看了半日。”   “你从来只会客气又疏离地说,见过首辅大人,首辅大人……”   他抬起头,眼眸有片刻的迷茫,自我嘲笑一般,露出了凉薄的笑意。   “为什么要是公主呢,为什么要是玉察,为什么非得是你。”   “义父逼我……与圣灯宫那位道心初成的山上仙子双修,我不答应,宁愿这一生堵滞在剑道上,再也无法精进,我只想,能每年在宫宴上,心无旁骛,清清白白地看公主一眼。”   一字一字,说得平淡极了,轻拿轻放,仿佛泣血,说不干净这些年的不甘心。   从御花园到倚翠小亭一共有多少个台阶?没有人比他清楚,每年宫宴,他站在最后一道台阶,遥遥一望,五百零二十七个台阶,那是他与心上人的距离。   这一生,能否往前踏一步呢?   多情人,自讨苦吃,灰头土脸。   玉察缓缓开口,语气也柔和了三分:“大人,我今日终于明白,你这些年的心意,可是,世事不能勉强,我们原本没有缘分,幼时在紫云峰皇寺,爹爹让我在菩萨面前抽取命牌,抽到的是李游的名字,可见,连菩萨也没料想过我们会有今日。”   她只盼他能想想,再想想。   游澜京忽然轻声一笑。   “我不信神佛,只信我手里的剑。”   “你尽管在紫云峰抽取命牌,盛京城上千个登对的世家子弟,抽到一个,我就杀一个,直让你抽到我的名字为止。”   游澜京忽然动身,他一个跃步便来到了玉察身前,握住了她拿刀的手腕,他的手那样用力,不仅弄疼了她,也让她吓得脸色煞白,心慌意乱,就像不慎一脚踩进茂密草丛,盘旋伺机的毒蛇,冷不丁窜出,毒牙注射,刺疼。   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了。   “刺啦”一下子,衣袍裂帛之声,玉察心神不定,下意识的,压裙刀反手就是一下,割破了红色的袖袍。   还未等游澜京叫疼,她手中的压裙刀……已经跌落在地,刀柄与地面,发出“嗡”地一声震鸣。   少女的眼眸前,溅过了一串血珠子,鸽子血红玛瑙似的,红得鲜艳,让人魔怔,这点点滴滴的血珠,瞬间在空中,幻化、交汇……罗织了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撒在她的瞳仁,捕捉那一点神光。   她只觉得那一刻呼吸都凝滞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的动作那样慢,他为什么不躲开,生生挨这一记?   不通武的人动刀,其实才是最可怕的,因为往往下手不知轻重,而且不知道哪里是致命的地方。   这一刻,风声水声通通静止,远去的人声复来,她心头的这面大鼓,震天响,咚咚咚直冲天灵盖,从未有这样慌过。   眼前血肉翻卷的一幕,在她的眼前模糊,像自动卷上一层薄雾,压裙刀又重又悍,只轻轻一划,便导致这样严重的伤口。   她心头有太多不解与震撼,游澜京……为什么不躲呢?   “不打紧,只是看上去吓人罢了,公主别看了。”   游澜京迅速捂上垂落的手臂,伤得很深,血流出来接近暗红。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可是他不愿意,只想挨这一下子,让自己清醒清醒。   被冷风激灵的伤口,剧疼敲筋震骨,一股一股地往神智涌。   不仅没有片刻清醒,反而,更加沉沦,一脚踏去,万丈空。   因为,受伤的红袍青年,一抬头,看到了玉察怔怔的面庞,他多想在公主面前,看到一丝伤心之色。   “微臣不疼。”   没有人问他疼不疼,他只静静兀自回答。   游澜京好像修罗恶神,缓缓扬起嘴角,这种笑容,那天晚上他推了李游后,玉察看到他脸上也是这副笑容,游澜京一步步逼近,几乎要逼得她落入水中。   强烈的压迫感逼上来,玉察脚步一乱,差点踩入水中,底下涌出一咕噜的黑水白泡,真险,冷风一过,玉察发现自己遍体生寒,细细汗珠冒出来。   她竭力保持镇定,抬起头,望着游澜京。   “首辅大人,是不是想推李游那样,也推我下水呢?。”   游澜京本来准备俯身,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此刻,却缓缓直起了身子,这是他第一次退后两步,给了少女一口喘息的机会。   “玉察,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都答应你。”   他揣起了袖袍,长长的红袍,掩盖住了腰际,一条黑流苏的貔貅玉坠子。   血依然在流,势头却被遏制住了,他一手捂住,雪白的手指间,鲜艳的血液从缝隙间,汩汩溢出。   一条、两条血线斜斜的,扭曲、毫无章法,如清静小山峰上,那株干枯了一百年的挂月怪树,枝干蔓延得歪歪扭扭。   答应?玉察的眼眸燃起了什么,她不敢说话,只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青年,似乎在等待他嘴里说出什么。   生怕一说话,他就要反悔了。   少女的这份认真,令游澜京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良久,竟然落下一声笑,俊美的脸庞,半边儿陷入了阴影,无奈却动人的神情。   他也生怕少女听得不清楚,于是,他放缓了语速。   “从现在开始,只要公主转头,走出十步,微臣这辈子,再也不会贸然出现在公主眼前。   玉察一脸不可置信,朱唇微启。想要说什么,却不敢多问,他随时会反悔,而且,万一他赖账,这十步间,动用蛮力,拖着自己不许走怎么办,自己又打不过他。   “真的吗?大人,你不许耍赖。”   “说好了十步,便是十步,你会不会拿剑挡在我面前,这可不算,拖着我的腿,这也不算,扯着我的袖子,抱着我的身子,通通不算。”   玉察认真地计较着,想遍了游澜京耍赖的方法,她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不知道他那个聪明的脑袋里,会找到什么漏洞来戏弄她。   所以少女绞尽了脑汁,竟然不知说了多少条。   游澜京望着少女认真计较的神情,心下只想着,这两边儿脸颊粉晕,看起来便软乎乎的甚是好捏。   “公主,你说的,微臣都记着。”   他竟然这么安静地听完了玉察的要求,头一次包容她说了这么多话。   “真的?”   游澜京看到玉察脸上渐渐升起的欣喜之色,忽然有些恍惚,为何在白马津,从未见到这样的笑容呢?   一直以来,总想着……能够近距离地凑近了看公主的笑容,没想到,竟然是在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极其讽刺。   “虽然公主总是食言,可是微臣从不会对公主许下做不到的承诺。”   他松开了手,小臂上的伤口,已不再溢出血,凝固成了黑血块,染得红袍颜色更加深重,或许,之后,这里会留下一道难看的疤。   那又如何呢?   “那好。”   玉察似是长舒了一口气,她转过身,起先,脚尖一提,脚后跟重重落下,慢慢地踏出了第一步。   这第一步还是沉重的,小心翼翼的,她迟疑地偏过头,发现身后毫无动静,一颗心稍稍落了下来。   于是,这第二步也从容地走出来,起初的两步,都是试探的,带着不确定性,谁敢把背对着一条毒蛇,而不担心他突然袭击呢?   第二步,也没有人上前阻拦,猜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看来,他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守信?玉察心中只觉得诧异,随即释然,看来,游澜京终于想通了,这便是最好的。   接连几步继续走出来,她只觉得晃了神,竟不知如此轻易,步伐越来越快,逐渐轻盈,好像这些日子,被黑洞漩涡吸走的灵气,又重新回来。   她每走一步,感觉吸进胸膛的空气,是那样甘甜畅快,哪怕混了湖水的腥气,夜色倏然一下子亮了半分,乌云下隐隐可见三三两两的星子,远处的山峰线迤逦峻秀,翠色正浓,饱满得几乎要滴下来,如果是在白日,应该更是惬意的好风光吧。   哪怕只是这简单的两三步,已经是这些日子以来,不可多得的愉悦。   游澜京能放手,她心中充满了谢意。   眼前的一切,果然开朗,一扫阴郁的雾霾,从此在梦中,再也不会梦到那一袭红袍了。   正准备走到最后一步,一丝不详的鸟哨声,惊得玉察一激灵,一股警惕从脚底,猛地窜到了天灵盖,为何,掌心竟然沁出一层薄汗?   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不愿回头,可是蓦然袭击心头的恐惧,令她踌躇许久,终于,一咬牙,攥紧了拳心,僵硬的脖颈,仿佛数年不曾开启的木门,“吱呀吱呀”缓慢沉重地开启。   夜风也在催促她转过头,月色惨淡,乌云悄然移来,竟然盖得一丝都渗透不进来,天,倏然就黑了。   她的眼眸中,倒映出假山上的那一袭红袍。   游澜京……何时站在了那么高的假山上?   红袍青年一步步走上去,脚尖逼近了假山边缘,底下,是玉葫洲幽深的湖水,黑漆漆,竟然连影子也投不上去。   底下黑水翻滚,掀起一阵又一阵,好像张开了大口的恶兽。   红袍青年的脸上,毫无惧意,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天上,湖中,俱是一丝光亮也看不到。   于是,他又低低地瞥了一眼。   那本该走到第十步的少女,正停住了,仰头望着他。   黑暗中,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游澜京想起了那个大雨夜。   从华盖香车中,珠帘帏帐内,破开暗沉沉夜色的的那只手,一瞬间,雨幕都好像中断了,那只手,越过凄惨苦涩的人生,越过教坊司嬷嬷惊慌失措的咒骂,抵达少年肮脏又绝色的脸庞。   一滴雨珠划分开两道世间,一面是温暖的香香的,永远充斥着善意的人生,一面是坠入污泥,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要问,就问菩萨,为什么让他在最狼狈耻辱的那一晚,从车帘中,替他破开一丝光呢?   后来游澜京修行剑道,每每在境界停滞不前,心神动荡时,便有所领悟,破镜时,推开黑铜铁门,从中泄漏出的光芒,与那天夜晚的……一样令人舒畅。   但是,这一丝光,终于也熄灭了。   “或许来生,微臣能明白,如何真正地对公主好,如何真正地……喜欢一个人。”   他明知,这笑容她看不见。   玉察心头一震,紧接着,假山上那一袭红袍,直直地坠入玉葫洲的一湖黑水。   “哗啦”一声,水花拍壁,破开的水面重新聚拢,恢复如初,好像这里,并没有落下什么人。   可是玉察看得清清楚楚,游澜京……这次真的坠水了!   疯了,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蟒!   玉察倒吸一口凉气,满眼的震惊与不可思议,她再度确认这曾上演了无数遍的事实,游澜京脑子有问题。   确实,他没有拉住她,没有用剑横亘在她面前,更没有抱着她不让他走。   这头疯蟒采取了更加决绝的方式,那就是在她面前跳水!   她似乎能听到游澜京在她耳边的邪恶呢喃。   “玉察,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在你面前,你还能无动于衷地离开吗?”   “今日,你要是狠心走了,我就永远地死在玉葫洲底。”   “我没有其他法子留住你,只有我这条命,我最高兴的是,以后你的脑海里一辈子忘不掉这一幕,无论是恐惧还是厌恶。”   “公主,你再也忘不了我。”   “我哪怕死了,穿着红袍死,也要化成厉鬼,不许李游接近你半步,永永远远地守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   玉察跌坐在白台,脑子里纷乱如麻,理不清头绪,小火点儿就在前头的船上,她忽然如梦初醒,想喊一嗓子,把禁卫军叫过来,赶紧救人啊!   可是,禁卫军来了,她该怎么解释这发生的一切?   那就……不管游澜京了?反正是他自己发疯作死,怨不得旁人,这份业障,玉察不背。   一个人活生生地当着她的面儿,从假山上跳进水里,这无异于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此刻怔怔的,眼眶中,竟然情不自禁地蓄起了泪花,这里又黑又冷,她的心头被一道死亡阴影笼罩。   玉察哪里见过这阵仗,自然怕得落泪了。   她摸索到游澜京坠水的白台附近,探过半边儿身子,一看,底下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动静都没有。   坏了,他怕是已经死了,哎,死了就死了吧。   玉察转过头,可是下一秒,她便纵身一跃,跳进了这潭幽幽的深水。   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玉察没办法过这一关。   再说,如果游澜京真死了,那才是如他所愿,他将会成为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辈子邪恶地缠绕在玉察心头。   从此只要有水的地方,玉察就会打寒颤,那样,就真的一辈子摆脱不了他了。   “游澜京,你给本宫站出来死!”   她心底发出恶声,真要寻死,你去找个清静地儿自挂东南枝好了,或者被马蹄子踏死,在战场上给大魏做贡献被万箭穿心而死。   可别不清不白地死在这儿,坏了玉葫洲的风水,别让这白日风平浪静的湖泊下头,永远沉了一条作恶多端的恶蟒,游澜京……休想成为自己的阴影!不肯让他阴谋得逞!   等他死在别处的时候,玉察一定会在他的白事上,请来盛京城最热闹的戏班子奏乐,沿着朱雀长街撒银钞,非舞个三天三夜不可!   没想到,玉葫洲看似浓墨一样的湖水下,竟然清澈通透,碧莹莹的,并非浑浊浓腻的碧色,而是清浅的,颜色净如慧娘娘脖颈上坠着的碧玺。   玉察跟皇弟一样,游水都是爹爹亲自教的,水性极佳,她在水中寻找,两只手轻轻拨开水浪,钻入水中潜上潜下,身形清瘦流畅,一尾敏捷伶俐的鱼儿。   她就找一小会儿,倘若找不到,也决不肯危极自己的生命,不能冒风险在水下多停留一刻。   那么,这就是游澜京的造化了,他这么爱折腾,看来是上天要收他。   玉察摇了摇头,正准备回岸上的时候,忽然,腰身被人搂住,水中无法轻易地控制自身,她握住了腰间的手,只轻轻一触,便明白这个哪个冤孽了。   倘若这家伙死了,玉察会生气他计谋得逞,但是,一看到这家伙竟然没死?玉察就更气了!   游澜京啊游澜京,正好!玉察一脚朝他踹去,直想将他踹落下去,没想到,少女力气本就弱,在水中腿脚行动更艰难,明明该是一记狠踹,却软绵绵的,动作缓慢极了。   红袍青年的面庞上,是一副“我就知道公主不愿我死”的惊喜神情。   刚好,他握住了少女的腿,往自己这里一拉,游澜京不愧是头疯蟒,在水下竟然也这样气定神闲,来去自如。   玉察只想喊一声滚开,或者去死,没想到嘴刚一张,一连串咕噜噜的水泡,本就不多的空气散出。她吓得又闭上了嘴。   只见通透的水底下,游澜京的一身红袍随水波飘逸,一头墨色发丝,倾散开,美不胜收,他将少女抱在怀里。   那冰冰凉凉的唇便倾覆上来。红袍笼罩着她,玉察的手,按在了游澜京的伤口上,他疼得嘶气,却也不肯放开怀中珍宝似的姑娘。   两人发丝相互勾缠,衣袍衣带也绕在一起,玉察心头冰冷,却不知此刻的模样,倒像与他永不分离。   游澜京的嘴角略微扬起,这个姑娘,以为他死了,所以跳下水来寻他。   哪怕她是出于道德感,又或者,她是不愿游澜京诡计得逞,但是游澜京总觉得,那五百零二十七个台阶,好像少了一个呢。   玉察在水中游了这么一会儿,消耗了不少体力,想推开眼前的人,却如同撼山一般不可动摇,反而累得心力交瘁。   游澜京一只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膛前,她身子娇柔,此刻更没有一丝力气折腾,只能任由他抱着。   而另一只手,开始往上划,水面上的光亮,从模糊到清晰,倏然近了,那丝光悬在上头,从未如此温暖,让人渴望着接近。   玉察不来,他就死在这儿成为玉察的阴影,玉察来了,他就好好带着她一起活着。   大魏最精明的管家,果然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第44章 . 想做公主的外室 没名没分也行   太和殿, 象牙镂雕盘座炉子里,一股清泉的干冽气萦萦绕绕,香灰竟然能带出水汽的气息, 着实稀罕。   小天子喜欢碧色, 因此,宫中宝器, 多用各色良玉翡翠,深深浅浅不一,错落雅致,富有层次。偶尔缭绕了一缕鹅黄,作为点缀。   此刻, 小天子正提笔蘸墨,坐在一张黑檀木书桌旁,玉察一身薄柿色长裙, 光芒似的流曳在台阶上。   “皇姐。”   小天子一面批阅奏折, 一面不经意地唤了一声。   “听说, 首辅大人前几日落水了, 真是奇怪, 他能文善武, 怎会如此不小心?”   “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吧。”玉察轻声说道。   那天晚上,游澜京抱着她一同上岸,乘船将她送至元福宫附近,她慌张地入殿, 命李姑姑换了一套衣裳, 再度回到筵席时,心跳尚未平复下来。   只听说首辅落水,风寒加重, 这几日小天子让他安心养病,不必上朝了。   小天子瞧了自家皇姐一眼,若有所思。   “总归,只要弟弟在这里,就没有人能再夺走皇姐,你只管在我身后安心待着。”   少年冲她咧嘴一笑。   他低头,细细看了一张折子,蓦然,“啪”地一下,手掌重重拍在折子上,少年瓷白的面庞,微红,瞬间浮现愠怒之色。   “要钱!又是要钱。”   “好一个豪阀世家,书香门第,李家真是恨不得把朕敲骨吸髓,国库都给他们搜刮干净!”   玉察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的双眸充满了疑惑,怎么会这样呢?蜀兮李家,不是正筹备勤王军队,预备三个月后进盛京吗?   “李渭这头戴着书生冠帽的豺狼,以为朕无所依靠,想要制衡德王,只能依靠他们李家,这半个月,已经递上了第四封叫苦的折子,逼着朕给军饷粮草马匹,以及路途中的损耗钱,军队还没见半个影儿呢,几万两白银,全肥了他李渭在蜀溪的田地!”   “真不知这些大儒,张口闭口就是钱,枉读圣贤书,欺我年幼,不尽君臣之道,一个个全有自己的算计,反而比市井无赖更撒泼打滚些。”   小天子这一通骂完,略微平复了一下胸膛的怒气,没想到,从外头回廊匆匆一阵脚步,过来一个司礼监的老太监。   老太监端上一碗蓝彩缕金的小盅,低着头,称道:“陛下,该用茶了。”   小天子和颜悦色道:“搁在那儿吧。”   老太监称是,玉察瞧着这名老太监,原是跟在张掌印后头的。   张掌印原是爹爹留给皇弟的人,李渭一封奏折上去,大批张掌印代笔奏章,责骂阉党祸乱朝政,蛊惑年幼天子的心智,那封折子用辞厉害极了,直指前朝的亡国之君,便是被阉党所误,看得小天子汗流浃背。   张掌印从此请辞去了皇陵。   老太监一拐过身,“砰”地一声,那盏小盅,砸在了殿前的九龙柱上,碎片箭矢一样飞溅,汤水四溢,流出一汪莹莹的褐色茶汤,沾在鎏金上,染的更深了。   玉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小天子嫌砸了小盅还不够解气,直连连冷笑。   “筹钱的本事没有,倒把朕的皇宫,全漏成筛子了!”   “皇姐,你说这些伺候咱们的奴才,有多少是李渭的人,又有多少是德王的人,好端端一座王城,真就像个大筛漏!”   玉察望了一眼褐色的茶汤。   “这汤里有什么古怪吗?” 丽嘉   小天子这下倒不气了,他斜斜往后一靠,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这汤里有一味名贵至极的药材,蜀溪秘门独产,千金难得,日久天长地服用下去,足以使人神志不清,李渭啊,是嫌朕太聪明了。”   他说得字字轻松,却字字惊心,不知不觉,玉察有些明白了,游澜京口中的宫里很危险。   外有虎豹内有豺狼,不回到宫中,真不知道皇弟举步维艰,身旁没有一个值得信任之人。   怪不得他今日这样火大,身为至尊天子,却处处制肘于人,谁能不恼恨?   “咣当”一声巨响,像是金铜坠地之声,一下子将玉察的目光吸引去,在天子宫殿,哪有小宫女会这样毛手毛脚?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了珊瑚珠帘,裹挟了一阵清寒,恍然间有雪粒子闯了进来,然而等玉察看清,发现不过是少女脸上冷若冰霜的神情。   玉察转过头,心中不禁想,为何……这个少女进入天子寝宫,竟然无人通报一声呢?   小天子一改戾气,竟然微微扬起嘴角。   “皇姐不必惊慌,这是爹爹留给我的暗卫十一之首,名号绝马,之前,她一直未曾现身,如今是领了遗命……专门来护我平安的。”   “这半年来,有绝马在,不仅察觉了茶汤的异常,数次救我一命,还赶走了意图玷污我身子的美人,那些美人儿啊……都是德王叔叔送来的。”   小天子啧啧道:“长得是真好看,可惜,都被绝马一剑吓得梨花带雨,不过,都是为了我身子着想,绝马你说,是不是?”   爹爹留下的暗卫?保护小天子的?   暗卫少女有王命在身,天子寝居,她竟敢携剑而入,高高的马尾被红绳简单竖起,只鬓间的碎发绒毛,显示出她年纪尚小。一身青衣,身条儿不俗,柔韧伶俐又修长,一瞧便是上好的武学胚子。   “陛下,世家女的画像都呈上来了,放在暖阁好一会儿了。”持剑少女一面说,一面躬下身,一双眼却静静地望着小天子。   她继续问:“您什么时候瞧上一眼,德王那边不好交代。”   “皇姐,你千万别生绝马的气,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小天子笑道。   “什么画像?”玉察好奇地看向了小天子。   “前日,德王叔父给我赠送了三十名美人,让我好好挑一挑,选些充掖宫闱。”   “三十名?”玉察略微诧异,“皇弟尚年幼,何必如此着急?”   小天子低头,沉吟不语,只是一笑。   “来,绝马,你告诉皇姐,德王是怎样说的?”   持剑少女一字一句说道:“德王说,男子年轻风流些没有什么的,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美人自然是多多益善才好,他年少时,在圣灯宫,不知有多少山上仙子为他着迷,想与他双修……”   “好啦好啦,后面儿的就不用给皇姐说了。”   小天子又笑眯眯地问道:“那么绝马,你日夜查探德王府,可知道他是怎么教训首辅大人的吗?”   绝马一本正经地回道:“启禀陛下,那晚首辅落水后,德王对首辅说,你这小畜牲,小小年纪不学好,不问剑道,净知道为情所困,再敢接近人家,非折断你的腿!”   少女扮出满脸严肃的模样,清澈的声音,竟然将德王学得惟妙惟肖。   玉察听得哑口无言,这么说来,难怪这几日,都不见游澜京在跟前晃悠,原来,他请病在家,都是为德王所迫。   这倒好了,玉察心下稍稍安心起来,真期望他能将德王的话听进去半分。   小天子躺在榻上,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   “那些世家女个个生得娇美可人,朕一个也挑不出,又一个也不愿舍下,头疼得很。”   他倏然眼前一亮,像是故意逗弄人似的,微微前仰了身子。   “咦?皇姐你觉得,不如让绝马来做朕的皇妃吧。”   玉察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知道自家皇弟最是有口无心,他从小性情懒散顽劣,捉弄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陛下说笑了,绝马只是一介粗人。”持剑少女细声细气说道。   小天子收敛了笑意,转过头,对绝马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晚间,朕自然会看画像的。”   四下,静谧无言,甘洌的清泉气息,蓦然中断。   玉察看到小天子提着笔,方才在纸上动了很久,却一字未落,她迷惑不解地望着那张雪白宣纸,不知是怎么了。   良久,小天子扔了笔,一手抚摸在额头上,手掌倾覆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眸的玩世不恭。   明黄色的龙袍亦黯淡两分,为什么,皇弟既然如此安静了?   “我有难处啊,皇姐。”   这声音头一次携了疲惫、茫然,一丝不属于这个十三岁少年的纠结,也就是在玉察面前,他会显出这份心衰力竭不支的沮丧。   这一刻,小天子十分沮丧。   他从来行事果断,再令人头疼的事,也总以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手到擒来。旁人瞧上去,好像这个少年事事无所谓,德王进京那日,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要将面前的糕点吃完了,再接见焦头烂额的大臣。   难怪德王总说他望之不似人君。   但玉察心底清楚,小天子实则将每个人都放在了心里,同德王对峙步步如履薄冰,同李家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饮鸩止渴,他心中总想着,为贫苦营生的老百姓,多谋一些安生日子。   “皇弟,你有什么难处?”玉察轻声问,她虽然不能做什么,但可以好好宽慰小天子。   小天子倏然将手放下,那双眼眸,水波不兴,一字一句在太和殿上响起。   “朕不愿倚仗李家,于是这一个月,一直同德王斡旋转圜。”   “德王叔父说,他可以立即撤兵,不过,他有一纸的条件,真是过分极了,不然,朕今日不会这样震怒。”   立即撤兵?玉察眼前一亮,似乎抓住了一丝希冀,如果德王真的退兵,那么宫中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可是,皇弟为何如此苦恼呢。   “他提的条件是什么?皇弟说说看,若是分封土地,加封爵位,万两黄金安抚,便由他去吧。”   “若真如此,我倒是会喜不胜收。”小天子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十三岁的少年,忽然靠近了玉察,笑意凝固在他嘴角,玉察见到那个总是顽劣吵嚷的弟弟,第一次露出这样沉静莫测的神情。   “其实呢,与盛京百姓的性命相比,倒不算什么。”   他在玉察的耳畔,极轻极轻地落下一句话。   这几个字,仿佛让少女冻住了,明明太和殿没有一丝风,她却觉得发丝被扰乱了,随后,一滴汗从雪白的脖颈,一直没入薄柿色的内襟,融化了那只绣在领子上,振翅欲飞的青雀。   皇弟的低声细语,仿佛回荡在太和殿的宝蓝雕梁上。   她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震得心头发麻,玉察的喉咙微动,那双眼,第一次带着畏惧,看向了自己的亲弟弟,若在从前,她相信弟弟一定不会答应德王的条件,现在,她却并不确定了。   皇弟竖起了一根手指,平静道:“德王提了许多条件,如降低他老家每年的各项税收,接管南北运河,封加爵位,扩张封地……”   “最后还有一条,他用红圈画了出来,诛杀慧妃!”   ……   德王给小天子进献的三十个美人,将在海神皇会上送过来。   先皇还是王爷的时候,曾获封海疆,征船在海上数年,因此十分敬畏海神娘娘。   四月底的海神皇会,热闹吉庆极了,噼里啪啦的飞天十响,炸蹦出一路的欢声笑语。   沿着朱雀长街一路开来,接旌连旗,彩条垂挂,嚷喝声不绝,舞狮的小徒弟一溜儿钻没隐出,班子杂耍、踩高跷、卖纸扎的神龙皇殿,热滚滚的牛肚心肺,油纸包了黄的白的,叫不出名字的点心。   黑色烟尘散退,人群中,一张张黄脸凑凑挤挤,数十乘香车宝辇,扬起海神娘娘的飞鱼旗,夜色下,鲜艳异常。   轿辇旁步行了两百名左右的少女,清一色打扮,估衣街上寻常的青莲纹蕴银衣绸,乌黑浓郁的发辫,脸颊尚未消退的颊红,脖颈上挂着的小锁,刻着四个字—平安无事。   老百姓更想一窥轿子里的美人面目。   虽然是恭敬地低下头,伏跪了一地,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趁着夜风大的时候,刮起帘子,能看到里头端坐的人,露出下巴一角。   今夜,贵人们不会计较这点得失,因此,有戴虎头帽的孩童,呆呆站起来,母亲也不曾将他按下。   这是德王为陛下精挑细选的未来妃嫔,趁着海神皇会的吉利日子,与皇家亲眷,一同在北恩寺敬神。   盛京城多美人,娇俏的、艳若桃李的、柔情似水的,哪怕是蠢笨的、使小性子的……各有各的万种风情。   白色纱帘被风一手拂开,隐隐约约,端坐的少女,头戴鲜花盛冠,华服盛装,嘴角各点了一个小红钿,孤窑瓷一样明净的面庞,玉削的瘦鼻,嘴角带着静谧恬淡的微笑。   老百姓只暗暗惊叹,不得不说,德王选美人的眼光确实毒辣。   今夜过后,这三十顶轿辇里,会有人脱颖而出,获封皇妃,恐怕,成为大魏的凤凰也未可知。   海河的水雾白茫茫,飘送来青蟹的淡淡腥气,夜晚金光熠熠五彩斑斓的烟花,此刻现出黑烟的原形,白雾,黑烟,纠缠魂绕。   打在最中间的一顶巨大轿辇,浑体碧青色,这青色妖异,仿佛观音净瓶中常年不败的杨枝。   “咦?这里头是什么人……”   叮当咣啷的碧绀珠,缠绕了一层又一层金莲纹,被风打乱。水青色轻幔扬开,众人的瞳孔不自觉微微扩张,心荡神摇。   轿辇下站着的青袍少女已属清丽,之前数只掠过轿辇,里头坐的人也是天香国色,寻常百姓难以在街市见到。   但是与这座青莲轿辇里头坐的祸水相较,一瞬间沦为俗物,黯然失色。   或许,只有在神庙中才能见到这张脸。   淡紫色的晚霞弥漫天际,青如蛟龙的一抹烟气游走其间。灰夜,杨花扯絮,染白了轿顶,寥落的灯火透出几分暖意。   巨大青莲轿辇里头的美人,一身雪衣,围了一张白色面纱。   她眉心点了一朵红钿,一切万象交织的色彩,都在这人一双妖异眼睛里流转聚散。   用黛描绘出的长眉,一双凤眸的线条,哪怕当今最擅工笔的史大家,也很难描摹出神意一二。   有绣娘看到她一头黑发,竟然想起了曾在江南摸过的墨蛟绸,又亮针脚又浓密精细,山光水色也比不及,不知要如何日久天长地养,才养出这一头名贵黑发呢?   盛京城少女大多面部饱满平坦,是写意的仕女,而这名美人,眉骨与眼再到鼻梁衔接处,自投下了一片淡淡紫色烟氛,是霞光落在她脸上,万般色彩,金的紫的雪亮的流动起来,活色生香。   美人微微前倾,身影遮住了月亮,当她长睫垂下,眼神清冷,孩童手中的拨浪鼓也不摇了,不自觉地出神喊出声:“菩萨娘娘……”   “这是……哪家的姑娘?”   为何之前没听说这等绝色美人?   一瞬间,只有上了年纪,两鬓染了风霜,曾经无数次流连销金窟,又改邪归正的纨绔世家子,无意识地呢喃出了一个名字。   “呼荣……”   所有老纨绔心头多年不忘的美景,呼荣还魂了?   年轻的世家子自然不认识呼荣,他们汇聚在两旁茶楼的扶栏旁,凭栏而望,被这美人一双摄魂夺魄的凤眸,勾得脚步直跟着轿辇走,撞到人了也浑然不觉,目光落在了美人柔软的腰身,喉结微动,咽了咽口水。   然后,他们抬头,看到对面一脸失魂落魄的公子哥儿,仿佛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窘况,面面相觑。   这些世家公子,平常最是孤高清洁,傲霜斗雪,最喜爱的便是跟着李家一块儿,猛烈抨击奸臣游澜京,著书著画,流传于世,曾立下毒誓,让此贼遗臭万年!   不知为何,望久了这蒙了一半面纱的美人,心头竟有一丝熟悉的厌恶感,浮上心头?   她太蛊惑人心了,一定会落选,国母怎么能是这种妖物呢?   他们心中鼓起一个念头,等她落选了,一定要打探出是哪家的女儿,催促自家老爹备好聘礼,赶去定亲。   这等妖物祸水,可不能霍霍了别人,就由自己来替天行道吧!   ……   北恩寺,旁边儿一道街是花市,繁华热闹,花团锦簇。   因此,玉察在北恩寺敬香,也能闻到芬芳的气息,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空气中洋溢了一丝,不易捕捉的梨花露?   她摇摇头,心想自己是魔怔了。   那个魔头如今被德王囚禁在首辅府,上下一百个死士看管,固若金汤,插翅难逃。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一眼前头的德王,天家威严的白袍男子静静伫立,倒是他替自己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不过……玉察心头越发不安,她想起了小天子说的那句话。   德王的最后一个撤兵条件,用红圈画了出来,诛杀慧妃。   也就是说,之前的条件有转圜余地,这个却是毫无商量!   慧娘娘只是一介普通宫妃,位高权重如德王,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要一个女人的性命?若放在世人听来,牺牲一个宫妃的命,就可以换来短暂安宁,是绝不赔本的买卖。   不知皇弟是否这样想呢,玉察有些手脚冰凉,不寒而栗。   慧娘娘对于玉察,是十分重要的亲人,玉察一岁时,生母病逝,那时候,慧娘娘还是个少女,她自己跟个小孩子似的,却日日抱着玉察,哄着逗着,温柔又有耐心,既像长姐,又如母亲。   天家贵人,享受了老百姓难以触及的荣华富贵,在国难之时,自然也应该担起重责,可玉察真希望,那个撤兵的条件,换成自己的性命。   她知道,慧娘娘天真烂漫的小梨涡下,深夜也会渐渐收敛,在灯火下给玉察绣衣裳时,露出苦涩的神情。   慧娘娘从未得过父母家人之爱,她的母家远在阴山,每回进宫,不是问她讨要官位,便是找她朝陛下求情,贪得无厌。   甚至有一回,御书房中,玉察看到慧娘娘又提起了求情的事,被盛怒的爹爹打了一巴掌,吓得小玉察瑟缩在一角。   自然,慧娘娘也从未得到过天子之爱。   她无数次提起,她这一生,只有玉察是真正爱她的,不含一丝功利的最干净的感情。   玉察浑身僵硬,心头又酸又涩,为何一旦长大,世事都这样难以抉择?   “小玉!你看她们来了。”   慧娘娘抱住了玉察的胳膊,笑着看向了殿外,压抑不住的兴高采烈,她身子软软的,又很温暖,玉察另一只手搭在了慧娘娘的手上,深吸一口气,强忍了泪花,绽放出一丝笑意。   “是吗?在哪儿呢?”   三十顶轿辇稳稳地落在了北恩寺外,彩带飘曳,一时间,美人自带的体香,被昂贵胭脂膏子浸出来的香气,丝丝绕绕,竟然盖过了一旁的花市。   慧娘娘唤住了一个正擦汗的老太监。   “我问你,不是说好的戌时一刻吗?为何这个时候才到呢。”   老太监连忙行礼赔罪:“回慧娘娘的话,都因为老百姓争相拥堵,挤得水泄不通,才来迟了,陛下可有见罪?”   慧娘娘一笑:“陛下一向不记得时辰,你们只注意不要触了那位王爷的霉头。”   “多谢娘娘提点。”老太监诚惶诚恐地躬下身子。   “对了,他们看什么呢。”   慧娘娘忽然蹙起眉头,隔了一道墙外的街道上,竟有一路跟来的世家子,买下了酒楼的雅座,坐在上头,隐隐露出了脑袋,细声交谈,却不住将目光落在这里。   老太监一张老脸笑起来,皱巴巴的。   “他们呀,看的是那座青莲轿辇里的人,仙姿玉貌,一眼瞥下去,半城的人都酥了,真是不识抬举的东西,陛下的人也敢看,娘娘,您说,咱家要不要剜了他们的眼睛。”   “罢了,赶走便是。”   慧娘娘忽然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一面寻找,一面说:“究竟是怎样的美人,让我也瞧一瞧。”   老太监还未转过身,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慧娘娘的一声惊呼。   他后背瞬间冒汗,出什么差错了?老太监战战兢兢地跑到跟前,一眼瞧见小姐们都落了轿子,可是,那一位呢?   “人不见了!”   慧娘娘一手指着那顶青莲轿辇,带了一丝颤抖,老太监定睛一看,吓得腿都软了,冷汗涔涔,若不是一丝精气神强撑着,只怕要瘫倒在地。   青莲轿辇中,两面帷幔被揭开,里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大小姐,什么时候逃的?为何这几百个人,没一个人察觉?   “你们怎么做事的,一个大活人就在逃在眼皮子底下!”慧娘娘急道。   “这么大的事也出了纰漏,本宫暂且帮你们瞒着那尊恶神,快去找呀。”   “谢娘娘垂怜。”老太监话也哆嗦起来。   人不见了?这可真奇怪,玉察心下生疑,哪有娇生惯养的小姐腿脚这样快,趁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再说,皇弟性子不坏,给他做妃嫔这样让人害怕吗?   外头到处是神色慌张,低头奔走的小太监,看来,今夜注定不安宁。   玉察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她心神不稳,总惦念着慧娘娘的事。   不想,一关上门,忽然吓住了,玉察小脸惊得煞白,瞳孔皱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吓得不轻。   榻上坐了一个雪衣美人,彩碧绦带束在腰间,散下一裙摆的流苏。   美人玉洁的腕子上,缠绕了冰种翡翠镶嵌的金珠链子,一动便是一阵清脆叮咚,灿辉辉,映照那双流转动人的眼睛,流光溢彩,满屋子瞬间亮堂堂。   这人本身就是光彩所在了,为何非要跟随那一丝光呢?   美人将脸上的面纱取下,一低眉。   “终于,费尽心机,又见到公主了。”   玉察扶住了额头,只觉得头疼,游澜京……就是那名逃跑的美人。   “这副打扮做什么,你可知道,德王——”   游澜京静静接过了话头:“知道,义父不准我找你,义父说,但凡我逃出来,就打断我的腿,我只好出此下策,被那群宵小瞧了又瞧,忍住心头的恶寒,也要见公主。”   玉察无奈地坐在桌旁:“你快回去吧。”   他下了榻,一步步走过来,这身雪衣沾落在地。   “我来,是有重要的话要告诉公主。”   “你不靠近我,也可以说话的。”玉察的身子往后挪了挪。   这一身雪衣,站在她身前,挡住了灯火,游澜京的眼眸,沉静如水。   他轻轻开口   “微臣……愿为公主改变。”   改变?玉察险些被茶水呛到,她放下茶盏,胸膛不顺,咳嗽了好几声,薄薄的脸皮也涨红了。   “首辅,你没生病吧。”她用手背贴在游澜京的额头上。   “你不必哄我。”玉察一点儿也不信他的话。   他握住了少女的手,腕子上的冰种翡翠,贴在她肌肤上,凉凉的。   “嫉妒是恶念,从此,微臣可以容下李游,再也不嫉恨旁人。”游澜京慢慢说着,一双眼眸,不含笑意,认真极了地看着少女。   玉察微微一怔,叹了口气:“首辅,你何至于此……”   根本就不是李游的关系,他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这一点呢。   游澜京倏然将她的手腕一拉,玉察一抬眼,那张俊丽的脸闯入眼帘,他眉心点了一个小红钿,艳丽动人,高挺的鼻梁,游澜京的唇瓣近在咫尺,未施胭脂,已经这样红了。   清甜的热气,呼吸之间,玉察的耳根子拉起火烧云,她紧张得睫毛一颤不颤。   有汗珠,顺着脊背流淌下来了。   “李游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甚至可以将驸马之位让给他,没名没分也行。”   名分都是世俗强加,他心中只想要一个人。   这吻将落未落,玉察紧张地别过脸,他的嘴唇落在了少女的耳畔,气息拂过少女的耳根,痒痒的,又热,玉察额头上的细汗越来越多。   他的目光留恋地逡巡,从玉察的头顶到耳根,多想……亲一亲那颗圆润小巧的耳珠,多想现在就将她拥入怀中,可是,他却强忍住恶人本性,游澜京深知自己必须克制。   否则,今日的一切将前功尽弃。   “没有人愿做一个悍妒之夫,我也可以有容人之量。”   他一面说,一面手不自觉地移在了少女的腰身,比蝴蝶展翅还轻,不让她发现,手,竟然微微颤抖,雪衣下,他深知已经无法克制。   可他……仍然一字又一字,在玉察的耳畔吐露这番话。   “我从此不求名分,只做公主的外室,陪在你身边,哪怕平日跟你出双入对的是李游,我也不在乎,只要一个月里,你能有两三个晚上……来我这里。”   这么一个雪衣大美人,惹人垂怜地恳求她,他竟然是一副认真模样,并不是开玩笑,游澜京生平最恨卑贱罪籍,最恨李游,咬牙泣血,才做出了这番让步。   雪衣美人眼尾已经沾染了情动的绯红,喘息也急促起来,那只手却分寸不前,在等待她的反应。   做她的外室?玉察被这番话惊讶得久久回不过神,他到底想到哪里去了,她并不是因为李游,那晚才与他诀别。   真是烈女怕缠郎,她怕了他了。   “好了好了,首辅,我明白了,你快回去吧,千万不要让德王叔父发现了。”   玉察心想,对付此人,硬来不行,还得敷衍。   这身雪衣,不知何时,环上了她的腰身,雪白颜色蔓延了红,最是人间一抹娇艳动人。   “公主,若是你娶了李游做驸马,他们蜀溪李家,最是冥顽不灵,一定会逼你生许多子嗣,不像微臣,心疼公主身子娇弱,舍不得让公主受疼,若是没有子嗣便最好了,也不会分走你的心。”   他说的话简直离经叛道,玉察直接别过脸去,两只手扶在椅背,却不防温暖的身躯贴过来。   这时,门外有人影闪烁,脚步声纷沓而至。   老太监扣了扣门,问道:“公主,您可在里面?”   玉察的手抓紧了椅子上的镂空雕花。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老太监的声音透进来。   “那名姑娘还未找着呢,德王殿下让我给您传句话,他府里逃了一只小混账,若是您见着了,请毫不留情地赏他两巴掌。”   雪衣美人望向她的眼眸带了笑意,看来,德王是发现了,只不过不愿将场面弄得十分难堪。   对这个义子,德王是从寄予厚望到怒其不争,他不懂,原本在剑道上有大好天赋的一个人,为何拒绝圣灯宫的大机缘,与那位山上仙子双修,是多少天才梦寐以求的事,那位仙子一心只有这个义子,偏生这个兔崽子胡作非为。   老太监走后,玉察回过神来,她一只手抵住了他前进的身形,已经是说了拒绝。   “首辅,今日你这副模样,真是在盛京城出尽风头了,见过我了,便走吧。”   “公主是说我今日扮作世家小姐吗?”   游澜京的眼神清冽又冷静,嘴角向上牵起,轻声说。   “若我生为女子,拼了这条命,也要给你们老玉家生百八十个皇子皇女。”   “胡说八道。”玉察满面通红,忍不住反驳。   “那就……十个,十个总可以,我身子强健,肯定很好生养,能为你老玉家延绵国祚,兴旺子孙。”   他最喜欢逗弄少女,一面说,一面笑盈盈地望着她,心里眼里从来只有她。   “那公主要好好待在宫里,等微臣接你。”   “嗯……快走吧。”   接走她?又在说痴话。她可不愿意,但若是再说下去,他又要纠缠许久。   “玉察,你真好。”   这一袭雪衣忽然倾覆上来,不知不觉……唇瓣,轻轻摩擦了少女的耳垂,那双凤眸澄净极了。   明明动作看上去轻柔至极,暗劲却将少女牢牢地囚在椅子上。   玉察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为什么还不走?真是像一条雪蟒,没完没了地缠人极了!   “今日见公主一面,我被义父打断腿也值得。”   他轻声呢喃,手掌终于落在少女的脸颊,雪白的裙带簌簌,与玉察火红的衣裙下摆,乱在一块儿,从椅子上倾斜下来。   玉察脊背骤然一紧,郝红瞬间浮跃上脸颊,她一手拦住,却不当心扯住了游澜京雪白腕子上的珠链,   少女微红的指尖,被碧金链子缠绕住,想要解开,却因为慌乱,越缠越紧。   若从侧面看,真像一红一白两个美人面对面。   两个人因为繁杂的珠链,手被勾缠在了一块儿,游澜京往自己身子前一拉,少女便因为惯性,险些冲撞上他前胸。   “快解开。”玉察忍不住小声催促。   少女竟然连一眼也不敢抬头看他,游澜京这个人,嘴上说了会改,可他的克制力能有几分可信。   “微臣,真后悔刚刚答应了公主。”   他的声音良久后才响起,有些低哑,冰凉如水。   什么?玉察一抬头,看到游澜京已俯首在自己的手腕上。   “你要做什么?”少女的话语还未落下。   他的牙齿微微一咬,那根珠链从中断开。   “嘣”地一声清响。   她脑子里似乎也有根弦绷断了,珠子乱窜,当啷四响,滚落在地,仍然不断蹦跃着,几乎要滚落出门缝。   冰种翡翠与金珠洋洋溢溢,洒了一地,金灿灿又明亮,晶莹滚圆,而他吻在了少女的手腕,那一道被珠链勒出的红肿痕迹上。   雪衣美人的嘴唇触感上佳,又软又暖和,酥酥的,伴随着梨花露的香甜气息。   窗外,月色下移,轻白的一圈儿投在她的手腕上,仿佛那不是红痕,更像是一片淡淡胭脂旖旎留下的红晕,磨蹭、洇开,叫玉察触目惊心。   玉察吓得想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握住。   他的凤眸微微抬起,正与少女对视,半明半昧。 第45章 . 上药 恩赏的疼痛,我受着   回到宫中, 已是半夜。   玉察捂着手腕,不动声色地垂下袖袍,掩饰了素腕上那一抹红痕。   方才李姑姑伺候她入浴时, 一眼瞧见了腕子上的勒痕, 李姑姑的嘴角一动,慢慢说了一句话。   “今日, 德王发了好大的火气。”   “听说,一从北恩寺回来,他便取下了那根驯虎鞭,那是昔年北狩时,先皇赏给他的, 纯黑的十二节,有如龙尾,分量极重, 又冷又硬, 鞭子抽在空中, 尖哨声站在府外都听得见, 连老虎都能打得煞灭威风, 奄奄一息啊。”   李姑姑的话语极轻极缓, 却听得玉察心惊肉跳,她心下了然三分,那根驯虎鞭,还能是用来打谁的?   水雾氤氲中, 玉察露出了半个小巧肩头, 只觉得冷极了,于是缓缓滑落,缩在水中。   李姑姑的声音风轻云淡, 像聊起家常似的,却比浓墨重彩的更加带了残忍。   “德王府里,那个人跪了半夜,手臂粗的长鞭子,挥打下去,一下又一下,应该是打了有四五十下吧,德王是习武之人,心狠手辣的,半点不留情,连马匹畜牲都禁不住呢。”   “大魏历来有鞭刑,我瞧宫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受了二十鞭已经血肉模糊,不养三个月,下不了地,没落着残疾呀,都算他们有福,可是那个人,生生受了四五十多鞭,硬是一句也没喊出声。”   玉察垂下睫毛,静静问。   “那……他被打死了吗?”   李姑姑一面给公主篦头发,一面说道:“真可惜,还活着呢,不过,打得那样厉害,短时间估计是缓不过气来,公主可以安心了。”   水好像凉了,李姑姑又加了一些热水,轻柔地沿着边儿,倾斜下去,蒸腾四起的水雾中,玉察的肩颈与前胸,一点点旧日嫣红的印子,还未消散完全,都是他从前造作的。   少女心下微微叹气,早告诉那个人了,不要来不要来,他偏偏肆意妄为,这下好了,是该打他一顿,长长记性。   李姑姑见玉察有些恍惚,于是微微一笑:“说些趣事给公主听吧,从昨日起,盛京里那些贵公子,挨家挨户地打听,青莲轿辇里的那位雪衣美人,究竟去哪儿了?可谁也不知道,神秘莫测的。”   “一时间,好多公子得了相思病,纷纷画像聊以怀念,有人一看画像,说,哟!这不是首辅大人吗?那些贵公子恼羞成怒,将人痛骂个狗血淋头呢!”   玉察扬起了嘴角。   ……   李姑姑篦好头发,取来一件轻衫,玉察脚上未着鞋履,踩了柔软繁复的地毯,往里头走去。   她正欲拉上被子,沉沉睡去,忽然门外一声巨响,将她惊醒,她直起身子,只看到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朝自己扑过来,   慧娘娘满脸泪水,衣衫不整,浅紫色云肩坠落在地,身旁竟然没带一个随行宫女。   她跑得跌跌撞撞,这一路上,柔嫩的脸颊,被老竹叶划伤,也浑然不觉。   “玉察救我!”   慧娘娘哭道,她的声音嘶哑,那张甜得沁人心脾的脸庞,此刻楚楚可怜,像枝头的嫩桃,挂满了晶莹的露珠。   她一走进元福宫,便似体力不支,又或许是被巨大的恐惧冲击,跌倒在地,伏跪着,只顾默默垂泪。   “慧娘娘,你先起来。”玉察又惊又怕,连忙走下来,将她扶在软榻上。   慧娘娘不肯起来,玉察半蹲在她身旁。   她抽泣了好一会儿,两只手紧紧地握抓玉察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灯火下,美人的双眼通红,犹如惊慌失措的小兔子,杏眼像一汪清泉,泉水怎样都流不够,虽然哭得皱巴巴,却更显得可怜。   “你慢慢说,不要怕。”玉察仔细地哄着她。   “他要杀我!他要杀我!”   慧娘娘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声嘶力竭喊出这句话,喊得大声些,或许会冲散心底的害怕。   “嘘——”玉察一根手指竖在她唇畔。   “在元福宫里,没人会杀你。”   慧娘娘的肩头,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的眼底是过度惊恐,原本娇甜如莺啼的嗓子,因为嚎啕大哭用毁了,哑得不像话,几乎只能用气渡出词儿。   “德王要杀我。”   玉察一把将慧娘娘抱在怀里,她也害怕,却用瘦弱的身子,将慧娘娘搂得越来越紧,用这一点儿温暖让她安心,让自己安心,似乎,谁都不能将她夺走。   “我在呢,皇弟在呢,德王不敢乱来。”   “你就待在我这儿,我去找皇弟,好不好,一切都会解决的。”   玉察眼眶一红,失魂落魄,心底越来越迷茫、怔忡,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真能有转圜余地吗?皇弟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会不会……已经答应了德王!   “不要,不要……我怕……”   慧娘娘摇了摇头,泪水一个劲儿地滚落在玉察衣襟,跟个小姑娘似的。   玉察想起,幼时自己被雷声吓到了,也是这样抱在慧娘娘怀里哭,时过境迁,如今倒是颠倒了。   慧娘娘自小养在深闺,年纪小小就进了宫,宫门深似海,跟一大家子人相处,倒是合得来,但是遇上生死之事,一下子慌了神,全然无世事历练,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想死……”她抬起头,哽咽道。   这时,门被破开,一阵夜风席卷。   玉察仓皇转过头,将慧娘娘搂得更紧了,院子里没一个人敢通报,来的人还能是谁?   自然……是她的皇弟。   “玉槐,你来做什么……”玉察的眼底又红又湿润。   两个柔弱的女子互相依靠,抱在一块儿,深宫之中,能互相取暖的,只有彼此。   “皇姐。”小天子轻轻唤了一声。   玉察从未如此害怕自己的弟弟,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变得坚韧自强,可以牺牲一切,是父亲说的为君之道,可是,眉宇间,竟然带了一点陌生。   她往后缩了一缩,心瞬间沉下去,如坠冰窖,身子僵硬到不能自控。   小天子没有上前,继续说道:“我与德王叔父,谈崩了。”   谈崩了?   “并非是因为慧妃,我细看过了,那纸条约,倘若答应了,便是饮鸩止渴,相当于送出去半壁大魏的命门,日后整个祖宗社稷,他再徐徐图之,如探囊取物。”   这纸条约的利害关系,小天子分析透了之后,只觉得脊背生寒,德王是想在他头上,永远悬着一把刀。   “阿姐……有我在,你放心。”   夜色下,小天子牵起一丝笑意,带着寂寥与无奈。   ……   沉沉熟睡中,玉察的脸颊上,仍有未干的泪痕,由于今夜耗尽心神,疲惫至极,她睡得很深。   连一只手掌抚上了她的脸颊,都不知晓。   那双目光,静静望着少女的睡颜,哪怕入睡,秀气的眉毛依然皱着,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哪怕在宫墙内,都能隐隐听到马嘶声,铁甲生冷的摩擦声,盛京城的局势只会越来越不妙。   目光从少女俏生生的下巴,一直游移到领口,脖颈后头,依然可见旧日的红淤,一念及此,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公主……”   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声音,玉察感到脖颈痒痒的,不舒服地闷哼一声,翻过了身子。   那道呼唤仍是低低的,越发热切起来,温热的气息蔓延,手掌也从脸颊,移到少女的胳膊,玉察真是只有熟睡时才这样听话。   又是一声公主。   好像闷雷从天际推过来,越来越响,在玉察的脑海中炸开,她睁开了眼,惺忪朦胧中,感到床畔坐了一个人。   “啊——”她正要尖叫。   这只玉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只一闻到气息,她就知道是谁了,殿前的一盏灯火下,床榻前,一个黑袍兜帽的高大男子,嘴角勾起笑意。   “首辅?”   玉察满眼惊讶之色:“这个时候,宫门早就落钥了,你怎么会……”   “微臣,答应了陛下,将慧妃送回她老家阴山,或许这个女人走了,能将义父的注意稍稍引开些。”   玉察将里衣拢紧了,直起身子,靠坐在床榻里侧,发现自己的一双赤足正对着游澜京,于是,她悄悄地将赤足缩回,掩盖在了被褥下。   游澜京微微瞥了一眼。   “公主何必怕我,你就当我……是个物件儿。”   物件儿?   游澜京一面说,一面握住了玉察的手腕,将她轻轻拉过来。   灯火下,玉察看到他的黑袍间,用一根红绳系住。   游澜京引诱着她的手,从自己的腰间,一路往上,触到了那根红绳。   “为了公主,微臣挨了好一顿狠打,公主不瞧瞧,微臣真是亏了。”   玉察脸上发烫,却不敢高声呼来宫人,否则,游澜京待在这里,叫人看见了,丢人的是她。   他掌握着少女的素手,一根根挑弄,让她拨开了衣袍上系着的红绳,红线垂落,就好像……打开一件礼品似的。   一面解开,玉察一面转过头去,通红了脸。   “我听说你被德王抽了好多下鞭子,原以为你要在床上躺个半年了,竟然还能站起来,还这样生龙活虎。”玉察的声音细若蚊虫。   “命贱的人都好养活。”游澜京嘴角扯起一丝笑。   驯虎鞭连老虎都能教得乖乖听话,却教不好一个游澜京,刚挨了打,他浑然忘记了是因何而挨打,又跑来见玉察。   据说当日,驯虎鞭的凌厉啸声,抽得府外都听清楚了,溅得鲜血淋漓,皮肉模糊,光听着,便叫人毛骨悚然。   德王向来薄情寡义的一个人,却对这个义子爱之深责之切。   他对游澜京恩重如生父,倘若不是当年在边关,他收下了游澜京,教他读书与剑道,赠他圣灯宫唯一的一把吴潭龙子,否则,纵使游澜京有再高的天赋,也只能沦为一个美丽动人的庸物。   他给这个义子安排了无上大道,只希望他能在朝堂上捭阖纵横,在山上乖乖应承下与圣灯宫的双修美事。   没想到,这个义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人失望。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义父原本想着,趁打昏了我,连夜将我送到阴山圣灯宫,没想到半路又被我逃了回来。”   “真险啊。”游澜京轻声喃喃,目光一片清净。   “若是我昏迷不醒,被送到圣灯宫,真让那位仙子对我做了什么,岂不是失节于公主。”   “到那时,微臣无颜面对公主,就死在阴山好了。”   他俯下身,认真地望着玉察,睫毛轻颤,定定地盯着她柔软的双唇。   “你说,是不是?”   他这样一本正经地满口胡诌,总是让玉察又气又好笑。   说话间,红绳被抽出,黑袍落下来,玉察的脸“唰”得一下,红得像沸腾了似的,仿佛炉子烧了许久,底下铁片红莹莹的。   游澜京枕在玉察的腿前,碧色的锦被上,露出半截背,背部有纵横的伤痕,惨烈异常,触目惊心。   “义父打之前,我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打着了脸。”   游澜京一只手支撑起头,神色淡淡的,他那一头墨发下,是当日令一城公子欢呼雀跃,神魂失守的容颜。   “不要打着了脸……否则,公主该厌倦我了。”   他一字一字咬出,这笑容顽劣极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本来义父只想打我二十鞭,听完这话,气得打了我五十鞭都不解气。”   说完,他便好整以暇地望着玉察。   玉察别过头:“满城的公子日日张贴画像去寻你,等哪日,让人知晓了画像上的人真是首辅,他们向来憎恨你,新仇旧恨交加,你以后更别想好过了。”   游澜京瞥了瞥桌上,他刚刚带来的白瓷瓶。   “公主,微臣既然是为你挨打,你替微臣上药,应该不过分吧。”   玉察下了榻,一面拿起雕花架子上的外袍,披在身上,一面往外走。   “我这就唤李姑姑来。”   游澜京懒懒地翻了个身子,将头对着床榻里边儿。   “那好,微臣这就给叔父递信,就说慧妃想逃,现在出城去追,还来得及。”   果然,一听这话,玉察的脚步停滞住,气恼地回头看向他。   “上药吧。”他扬起嘴角。   因为心头带了三分怒气,玉察上手便重了些,她用手指捻了药膏。   膏体莹红,里头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晶体,闻上去酸酸甜甜的,像极了玉察爱吃的山楂晶糕。   少女纤细的指尖上,将这点儿药膏送上游澜京的背,她的指甲是润泽的微粉,泛着水色一样的光。   游澜京的背,好像一片雪地,狰狞的伤痕,反而带了一丝毁灭的美感。   点点梅花,飘落在雪地,少女的手像鸟儿上下翩跹,想起之前在温泉时,他曾捉弄自己,故意看自己吃痛又忍住的模样,于是,玉察的指尖按下去时,稍稍,加了三分力。   “嘶”地一声,微微吸了一口气,游澜京转过身,一双凤眸带了促狭的笑意。   “公主报复心可真重。”   “本宫笨手笨脚的,既然是首辅要求的,自己便受着吧。”   玉察一面说着,一面又故意用力地又按了一下,游澜京的肩颈微微一动,面上仍是镇定自若,静静一笑。   “是了,公主恩赏的疼痛,我受着。”   她手刚落下,又听见一阵吸气,一声闷哼。   “嗯……”   这一声闷哼,却像一点火星子,溅到了堆叠的火药桶上,玉察的手僵住了,面上红透了,耳垂比门外头挂的红珊瑚珠子还鲜艳。   “不许出声。”她忍不住小声恼道。   要让人听见了,还以为在做什么呢。   “德王的训虎鞭,都没能让首辅叫一声,怎么本宫轻轻的一根手指,你就叫得这样厉害。”玉察责怪道。   游澜京睫毛微敛,若有所思地说道:“义父确实打得重极了,我倒宁愿,他把我打死。”   玉察正点涂药膏,冷不丁的,手腕被游澜京握住。   他的一双眼眸,幽邃无比。   “微臣最喜欢疼痛的滋味,因为痛到极致的感觉,跟喜欢公主的感觉一模一样。”   玉察抬起头,发现他眸中有冷艳的火,清冷之下,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痛到极致的感觉……跟喜欢公主的感觉一模一样,他这是说的什么话?   游澜京从一旁的黑袍中,取出一封纸,交到玉察身前。   “这是什么?”   玉察将纸伸展开一看,竟然是一份契约?   “那日,微臣可没有开玩笑,知道公主总是食言,所以,微臣要白纸黑字地写清楚,叫你再也抵赖不得。”   玉察静静地扫着上面的字,居然……还真是外室契约,上边儿写着:从即日起,游澜京便做公主豢养的外室,期限不定,每月给公主上交俸禄,买公主喜爱的吃食衣衫首饰,夜间,在房中为公主不辞辛苦。   公主若有其他要求,有求必应。   她越看,脸色便越黑,胡闹,真是胡闹!她才不答应呢。   玉察将纸扔还给他,像烫了手似的。   他忽然覆身上来,被子滑落,他将少女按在身下,双手撑起,牢牢禁锢。   “公主不签名字,微臣便不放开你。”   玉察气急了,目光正好对上他的脖颈,往下……再往下,玉察忍不住闭上眼睛,紧紧的,一点儿都不敢睁开。   她低声怒道:“游澜京,你这个赔钱货。”   游澜京的嘴角,略微动了弧度。   “好巧啊,公主,你跟义父说的话一模一样,义父也骂我是个赔钱货。”   是啊,哪有人自甘做别人的外室,还上赶着每月倒贴俸禄银钱的?   “倘若以后,你跟李游成亲了,咱们的事被人知晓,微臣一定会被朝中诸臣口诛笔伐,辱骂取笑,堂堂首辅,竟然做公主的外室。”   他的墨发一边儿倾洒,落在了少女的颈窝,滑滑凉凉的,发丝拂过肌肤,带来一阵战栗的酥痒,他越发靠近,越发滚烫。   热得人头昏昏的,呼吸也加快起来,玉察的脖颈下,衣襟微微散开,露出了一截儿瓷白的肌肤,此刻,染了红釉,她的眼神充满了羞郝与愤怒,两只手抬起,遮住了自己的脸。   再也不愿看身前的祸水一眼。   “他们哪里知晓,微臣心甘情愿。”   他的话语落下,唇瓣也随之落下。   玉察的一根手指,别在了他的唇上,少女的眼眸十分冷静:“首辅之前不是说,要克制守礼吗?”   火星子并未褪去,游澜京却缓缓起身,披上了黑袍:“公主说的是。”   玉察松了一口气,又问:“你不是要护送慧娘娘回阴山吗?时候不早了,快去吧,若是叫德王发现,你真要被打死了。”   他起了身,快步走到窗棂旁,不知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月色下,游澜京的脸陷入了半边阴影。   一面是君子模样,一面微弯的嘴角,却携了一份邪气。   他拿出一块黑玄武令牌,问道:“公主知道,这是什么?”   玉察疑惑地看着他,他走上前来,身子蹲在榻前,将令牌塞在了玉察手心。   “我偷了义父的令牌,有了这个,我们……便可以光明正大地逃出盛京城了。”   他像个狡猾顽劣的孩童,目带兴奋与得意之色,握住了玉察的手,满心期待地望着少女。   “公主,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他对未来十分憧憬,玉察只觉得十分可怕。   这对于玉察来说,完完全全是惊吓,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嘴唇嗫嚅,想问什么,又不敢问,似是不敢置信。   终于,她竭力保持的镇定,在游澜京一步步的逼近中,崩溃得一塌糊涂。   “你……你说什么?”   这声音颤得稀碎,她心底发虚,太清楚这个人并不是想一出是一出,而是深谋远虑,这件事……他一定经过了长久图谋,早早布施在计划之中,那么,自己便很难逃出他的掌心。   游澜京抚着剑柄,眼尾的一丝绯红,既冷清又邪气凛然。   他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你,跟我走。”   这不容置疑的语气,是一条冲出湖面的黑鳞巨蟒,带着深渊的绝望,吞天噬月,咬杀星光,不再掩饰的压迫感。   明明在这宫中,她才是公主,为何感到了一股面对高位者时,任人生杀予夺的无力感?   玉察一下子怔在榻上,五雷轰顶,手脚一阵阵发麻,天气暖和,少女的每一根指头,却仿佛冻到失去知觉,不听使唤。   原以为消失的红月之眼,其实一直窥伺在背后,笼罩,一步步将少女拖入暗无天日的密林。   游澜京兴奋到战栗,她恐惧到不能自已,人与人的喜怒哀乐并不共通。   她的眼神不住地逡巡,人呢?人呢!少女心急如焚,如果自己高声呼喊,是否能解决困境,还说是……会激怒这条恶蟒?她究竟该怎么办……   玉察必须拖延时间,在与他的对峙中,找到一丝机会,这里是宫中,只要一喊出声,禁卫军便会赶到,他没办法带走自己,要冷静啊。   可是,她的目光移到游澜京的剑柄,不禁生疑,会不会自己还未喊叫,他便抢先把自己敲晕?   玉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终于,开口了。   “首辅,我不走。”   如果这句话尚能保持沉静,下一秒,在她看到游澜京嘴角那一丝玩味的笑容时,心底……好像有什么崩塌了,玉察顿时脸色苍白,嘴唇失去最后一丝血色。   他眯起眼,少女看见过这样的目光。   游澜京举起袖中弩,准备射向李游时,就是这样的目光,他是嗜杀的捕猎者,挽弓搭箭,眯着眼,对准射程中心的小活物时,就是这样的目光……   他不会伤害玉察的性命,但他势在必得。   玉察不住地后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盈盈欲坠,却强忍着不肯掉下来,直忍到眼底发红,倔强地望着他。   她不能害怕,也不能有丝毫退让。   “实不相瞒,慧妃的马车早就走了,微臣现在还待在盛京,就是为了带走公主。”他往前又走了一步。   “不行,你别过来……”   玉察想说话,脱口的嗓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形,带着哽咽的意味。   那一刻,神识一片空白,玉察下意识地吐露出了心里话。   “你疯了,我不会跟你走的。”   “嗯?”   一声轻轻的质疑,游澜京的左眉轻慢地挑起,高大的身影,一步步朝这里走过来,他站在榻前,遮住了月光。   微微抬起的下颔,虽然面无表情,眼眸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淡漠极了,充斥了直逼人的盛气凌人,他原形毕露。   再精于掩饰的蟒蛇,游曳草丛间,都会留下痕迹。   这种骄横,这种无意识间流露的冷酷不驯,这才是游澜京的本性!   他微微俯身,探过来一只手,帷帐中,瞬间暗下来。   “玉察,安静。” 第46章 .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险些失守   游澜京伸手, 轻轻捏住了她的脸颊,让她安静。   少女粉嫩的脸蛋被捏得嘟起,眼眶中的眼泪, 险些被这一晃悠, 弄得掉下来。   她好不容易回了宫,怎么愿意跟他离开?皇弟还在宫中, 形势这样危险,她怎么能舍弃皇弟一走了之?   再说,跟谁都可以!跟游澜京不行,他比谁都危险,这一路上, 山高水长,不知他会对她做什么。   游澜京早料到了她的反应,他的眼眸沉静无澜, 耐心地抚了抚少女的鬓间青丝, 轻声劝慰。   “公主你想, 盛京城一旦乱起来, 李家一定会胁迫你与李游立刻完婚, 我也会被义父逼婚。”   “与其被他打死, 我们跑吧。”   “跑到谁也看不见我们的地方去,天地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想好了, 从盛京, 途经西域,再到阴山,你可以跟你的慧娘娘团聚。”   一说到这里, 游澜京的脸上,浮现出了生平从未有过的欢喜,一想到即将与公主独处同行,他已经快乐到战栗了。   他自顾自地幻想远走高飞的日子,玉察只想逃离他!   “首辅,求求你,别逼我,我不能抛下阿弟。”玉察摇了摇头,身子往里头一缩再缩,紧紧握住了扶栏,那是她唯一的倚仗。   游澜京一双眸子瞥向她,冷冽,淡淡的。   “公主以为,你在宫中能做什么,是成为筹码被送给李家,让陛下心底内疚,还是能阻挡义父的铁甲军呢?”   “我与你不同。”   玉察长睫微敛:“我死也死在宫门之内。”   身为天家儿女,这半年,玉察无数次想过,若是事情真到了最坏的地步,她不能总躲在天子身后,若需要她做利益交换,她愿意前往,为皇弟缓解压力。   倘若皇城被攻破,她便守住天家最后一点气节而死。   游澜京不置可否,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倏然,他抓起一旁的黑袍,披在了少女肩头,不顾她惊恐交加的眼神,这双手将兜帽戴上,细心系好。   他将衣领轻轻一拉,使得玉察凑近了他。   “首辅,你要做什么……”   她整个娇小的身子,被拢在黑袍下,直面男子高挺的鼻梁,一股说不出的幽静之感。   “公主,谁说去到外头,你便对陛下没有助力呢?”   什么意思?玉察有些疑惑,游澜京的手掌落在她的后颈,摩挲着,同她后脑勺垂落的青丝一起。   他贴近,在玉察耳畔,那双凤眸微微瞥过来。   吐出的气息,又轻又浅,不仔细压根儿听不到。   “知道先皇是怎么死的吗?”   这一句有如巨石坠水,“咚”地一下掀起惊涛骇浪,院子外头,十五座水缸中,斜斜的雨丝溅破,接着,便是叮叮当当,浮萍翻滚,数尾娇养的大肥鲤鱼,在水面下搅动、腾跃,浑浊起来。   随后隐没下去,不见踪迹,偶尔露出一点儿金黄赤红的山脊,冒了尖儿,游曳,不安分。   爹爹……爹爹是怎么死的?   玉察清楚地记得,爹爹是久病未愈,病重而亡,是什么病呢?宫人怕她太过伤心,没有吐露过实情,总是哄她说会好的会好的,偶尔,站在御书房外,玉察撞见了太医,太医神色匆匆,捧着医案便走了。   慧娘娘对她的说法是,爹爹劳神国事,心力交瘁,一时累倒了。   到后来,进出御书房的不再是太医,而是……头顶莲花冠的道士,他们捧着用青布盖着的宝盒,太和殿日日传来三清铃的钟声,悠远深长,一下又一下,燃上了玉察最不喜欢的九玄香。   国丧那日,满宫缟素,慧娘娘怀中搂着她,哭得颤抖不停,在她的怀抱中,玉察的一双眼眸,望向匍匐一地的白色小点儿,上空,飘荡的蓝黄幡旗,伞盖垂挂下白帐。   她眼前一黑,心神失守,在慧娘娘怀中晕了过去。   游澜京的手掌,下落到玉察的肩头,稳稳地拿住她,使她不致于跌倒。   “先皇死后,整个钦天监的人,都被发落了。”   “我那个纨绔老爹,世袭的职位,他一样才能也没有,却跟着一块儿成了……替罪羊。”   游澜京漫不经心地说,却咬重了后头三个字。   玉察的眼眶下,一直盈蓄的泪珠,在此刻,终于绷不住,一道星子似的划过,拖曳下透明的痕迹,她急切地望着游澜京。   “我爹爹……是怎么死的?”   玉察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游澜京伸手,用手指擦了擦她腮边儿挂着的泪珠,指腹粗糙,混合着泪水,带来温热的触感。   水缸中,忽然有纯金黄色的鲤鱼,破出水面,翻滚了一下,又沉沉地卷入缸底,这声“咕咚”一响,刺破春雨。   原本在日头下,金光熠熠的鳞片,被夜色着染得凝重。   明明吵嚷极了,室内却静谧得可怕。   “微臣只知道,先皇最后那段日子,服用的丹药,所需用料皆来自阴山。”   他的手指抚上少女的脸颊,俯身,渐渐靠近,垂眸低声。   “微臣也是为了给父亲洗清罪名,无意中发现的,玉察,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真相?先皇薨逝的真相……一声声,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公主,跟微臣一块儿去阴山吧。”   玉察并不确信游澜京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在那段日子,她亲眼目睹了,那些进出御书房的一顶顶莲花冠,游澜京……真知道如何将她的心思拿捏死。   她厌恶这种感觉,却不得不跟着他抛出的饵食走。   雨幕下,皇城。   沿着朱红宫墙,少女回头,最后一眼,望着巍峨高耸的压檐兽下,一丝霞光初升,破开渺渺层云,映照得琉璃瓦通透明亮。   她看到千阶白玉楼前,缓缓站出来一个身影。   十三岁的少年望着她,伸出一只手。   小天子的脊背单薄,却如竹林一般坚韧不摧,送走了皇姐和慧妃,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座皇城,即将成为禁锢他的牢笼。   “皇姐,一路平安。”他心头默念。   ……   从皇城一路出盛京,意外地顺畅,玉察本来想将李姑姑带上,却在游澜京脸色一沉后,只好悻悻做罢。   他嘴上说得义正严辞,路途危险,多带一个人,便是增添一分麻烦,实际是嫌李姑姑碍事,想着能与公主多一分独处机会。   玉察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些,她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了笑容:“我知道首辅改了,既然说要做我的外室,那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对不对?”   游澜京微微一怔,玉察竟然对他笑了。   他刚想上前,玉察一根手指伸在身前,继续笑道:“那……我说不要与首辅坐同一辆马车,你答不答应?”   “若是首辅总是这样端方有礼,说不定,我真的会对你好,从此,全心全意跟你在一块儿。”   少女的眼眸闪过一丝促狭,她只管给游澜京戴高帽子,让他不上不下的,想发火都没处撒气,又随口说出这样的诺言。   对他好……什么是对他好呢?什么又是全心全意?没有人能说个准头,但她信口将这张饼画出来,不能总是让游澜京掌握主动权去戏弄她。   她好像变聪明了,反拿住了自己的心思,良久,游澜京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也好。”他轻轻说。   马车连夜赶路,这两天里,游澜京果然不曾打扰她,只是偶尔掀起车帘,看一眼她的动静。   献州,红桐镇。   停到这里,只能走水路,红桐镇四面环河,城镇中无数条水路纵横,螃蟹鱼虾比大米还便宜,最终汇合流向那条南北大运河。   镇子贫苦不堪,糊口营生全仰仗这条漕运,一条运河,打个浪花便是白银万两,由码头船只,到修筑坝堤,再到背后每一截官府的运作,不知牵系了多少百姓的生计。   除了漕运,红桐镇还有另一样生计。   镇子上大大小小的河流,点着灯的花船,数不胜数,船影动,水光动,繁花团簇的小船只,时常有纤纤素手掀开布帘,酒气冲撞,豪放的妇人,一身红衣,衣襟儿半敞,眉眼风流地朝岸上招客。   穿梭在石桥下,浪荡文人的笛声,断断续续,不一会儿便被那身红衣,卷进了船厢内。   船娘们大多是年轻女子,衣衫单薄,颜色艳丽,露出两截玉白的手臂,大声说笑,肆无忌惮。   游澜京本想雇一艘船,没想到,船娘们纷纷围上来,脂粉气令他鼻尖一动,眉心微跳,他不喜欢这气息。   玉察坐在马车上,看到他双手环胸,站在岸边,面色冷若冰霜。   这样高大的男子,容姿脱俗,比这条流了不知多少胭脂的河水,还要艳丽动人,吸引得船娘趋之若鹜,鸟雀一般聚集在他身旁,明亮的眼眸,抬头,笑盈盈地盯着他,   这样大胆,这样热烈。   哪怕他脸色越来越冷,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柄宝剑更衬得人凶气十足,跟一尊煞神似的。   船娘们身经百战,知道越是这样铁石心肠的,在榻上,越是判若两人呢。   “多少银子。”他开口。   一个青衣少女捂着嘴,不知说了什么,朝同伴低低笑起来,她们交头接耳的,竟然笑声不断。   游澜京再次神色淡淡道:“开个价。”   那名青衣少女,在同伴的推搡下,终于笑着走上来,她的腰肢款款摆动,又细又柔软,真好像被风刮拂得杨柳枝,教养得娇媚撩人,梳了简单的发髻,看上去年纪尚小,不过十六七岁,已经是这座花船上有名的尤物了。   她的笑容也被教得恰到好处,是精心勾勒的角度,既热烈又羞涩,看得让人舒心和煦极了。   青衣少女不说话,只顾看着他,神情虽然羞涩,眼眸的神意,却直勾勾的,从游澜京的头发,一直瞧到鞋履。   不少花船上的男人纷纷转过头,笑着望向她,女人的风情,从来不在五官有多么精准,只凭她的身段、眼神,天生的娇媚横生,再心硬的男人,终究是男人,哪里禁得起她这样瞧上一眼?早就酥倒了筋骨。   其他花船行过来,跟她有过节的船娘,叉着腰大骂。   “烈光,你这个狐媚子!”   烈光转过头,凶狠地盯了她们一眼,她想啐她们一口,思量一下,忍住了,再转过来,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勾人样。   那只纤细的手指,勾住了游澜京的腰带。   “不要钱。”烈光小声说。   这双眼眸,比水光更盈盈,清晨,稚嫩的鸟雀振翅,抖落的露珠,她娇滴滴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游澜京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那根勾着自己腰带的手指,不禁脸色黑了一分。   烈光又低低笑起来,与同伴对视一眼。   “咱们姐妹在船上,什么男人没见过,一瞧见公子,就知道公子……”   她咬了咬唇,眼眸又亮又狡黠,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凑在游澜京耳边,落下那几个字。   “一定很行。”   一定很行?游澜京的脸色,已经是阴云密布,那双凤眸,薄凉如水。   他用剑柄,支开了少女的身躯,烈光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眸满是迷惑不解。   一时间,众人的笑意渐渐凝固,男人们隔岸看着,不禁奇怪,还能有拒绝烈光的客人?   游澜京嘴角微微上扬,眼底连一分笑意也没有,在朝堂沙场纵横捭阖,磨练出来的一身杀气,原本是蕴蓄的,此刻一点点显山露水,不可侵犯的清冷威严,只站着这里,并无动作,却将这些软玉温香的小姑娘吓到了。   他缓缓开口:“我夫人,不喜欢我跟别的姑娘说话。”   接着,游澜京转过头,望向了马车里,正在看热闹的玉察。   玉察看到他被一帮豪放娇艳的小姑娘围着,那脸色呀,越来越黑,她不禁笑出了声,正看得津津有味呢,不妨游澜京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她赶紧放下了车帘。   “夫人,笑话看够了,你该下来了。”他在马车外头静静说。   谁是他夫人?玉察气呼呼地掀开帘子,正对上他沉静温柔的眼眸,她说:“不许这样叫我。”   “那叫你什么?”他反问。   玉察也不知道,索性不理他,游澜京一路跟着她,低低在她耳边说:“那叫你……小妹?”   “可是,我们明明做了那样亲密的事,怎么能以兄妹相称呢?”   他这句话一出来,直烧得玉察耳根子滴血,她气得仰起头,发现他似笑非笑,倒是得逞了。   花船上,众人遥遥一望,见到从马车上,下来这样一个戴着软白帷帽的美人,玉山逶迤,仙鹤之姿,一时,成了这条河上最新鲜的风景。   青衣少女怔在了原地,呆呆的,连同伴调笑她也不理了。   游澜京花钱包下了这座花舟,将里头的客人全赶出来,只留了几个少女,随时伺候玉察。   他站在船头吹着风,玉察坐在里头,正翻阅书籍,忽然,鼻尖吸进一阵香气,她抬眸,名唤烈光的青衣少女,竟然贴在了她身旁。   烈光柔软的身子趴在甲板上,两只雪白的赤足,鱼尾一样拍打,她用胳膊撑起头,眼眸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玉察。   “你也要看书吗?”玉察问。   “我家里穷得很,十来个姊妹,加起来呀半个字都不认识,看书也看不懂。”   烈光娇憨地一笑,她伏在玉察膝前,不知不觉,书页,竟被烈光一张皎白无暇的面庞挡住。   她将头靠在了玉察的书页上。   “我就想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玉察的眼中微微疑惑。   烈光一笑,一根手指点了点玉察唇上的胭脂,她轻声说:“若是姑娘这样的女客人,烈光不仅不要钱,把这个月赚的银子倒贴上,也可以。”   “啊?”玉察的脸蛋瞬间通红,一下子滚烫起来。   在少女的笑声中,玉察放下了书,羞红了脸,跑出船厢外。   入夜,船只依然在湖面上摇摇晃晃,连带着两旁阁楼的灯笼,都瞧得眼花起来。   躺在船上,正好能瞧见献州上空,这一轮大月盘,星河迢迢,澄江像一条白练铺开,暗红酒旗招展,飘着彩带的小舟,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一片乌云中渐渐淡去。   炉子上咕噜噜煮着,新鲜打捞上来的鲈鱼,雪白的鱼肉翻滚,香气四溢。   玉察却没有一点儿胃口,她很少出门,不比游澜京自小在外游历,雪山、大漠、深山野林……他哪里都去过了,而玉察踏出的最远的地方,便是北狩猎场。   花舟随波颠荡了几下,她又在上头看书,阖上书页,便觉得头有些晕了,身子酸软,沉沉地靠在绣枕上。   花舟有二层阁楼,玉察喜欢清净,便睡在二楼最里边的一间,这里头,隔绝了夜市熙熙攘攘的欢笑声。   她睡得不安稳极了,头还是晕晕乎乎,梦中,身子好像一脚踏空,失了平衡,坠落下去,跌进深水里,一直沉一直沉,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令她的手慌张地一伸,抓住了什么,是一角白色衣袍,柔软又安心。   “公主,你怎么了?”   游澜京坐在床榻边,静静望着少女,他拿来一方绣了兰草的帕子,在铜盆中濡湿了一角,雪白的手指握着帕子,一点点擦拭着少女的额头。   他的手指在灯火照映下,越发雪白,骨节分明,指腹与掌心,洇出温润的桃花红。   他生平最恨自己的贱籍出身,向来目中无人,肆意凌驾他人之上,却十分喜欢伺候公主。   忽然,玉察抓住了他的手,她想睁开眼,却觉得胸闷气堵,像有块石头紧紧压着,憋得喘不过气,脸蛋也涨得红霞一片。   “我头晕,有些难受……”玉察迷迷糊糊地说。   游澜京知道,她这是累病了,马车日夜赶路,一下来,便坐上船,她身子娇贵,不曾出过远门,自然承受不住。   可是,她这样主动地抱着他的手,留恋他,依偎他,游澜京的身形一滞,墨发旁,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眼眸中的情绪,辨别不清。   游澜京只觉得自己的那只手臂,在她怀里,接触着温热的身躯,少女身着一件单薄里衣,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触感,形状。   一时间,竟然有一滴汗珠,从他的下巴打落,不自觉喉头微动。   “在船上,是会晕些,微臣一会儿命人给你熬药。”   他的另一只手伸过,玉察抱在自己怀里,一面继续用帕子替她擦拭,凉凉的,可以让人清醒些。   帕子上,有水珠颤落下来,从少女的脸颊,“啪”地一声打在锁骨上,又缓缓流落下衣襟里头。   她的皮肤泛起嫣红,落在面色冷峻的男人眼里,是触目惊心的火焰,皲裂的地表下,熔岩喷薄欲出。   游澜京想起往年,每年宫宴回来,都要在一个人在书房提笔练字,到后来练字也无法静心,便静静坐着,掌心握住冰块,才能消解下来心头的烦闷。   他从少年时期一直孤寡到青年,盛京城的世家公子,一般十五六岁,房中已是娇妾通房一堆,而首辅府中,连一个美婢都没有。   权与色一向挂钩,百姓不敢置信,在钱权上贪欲深重的首辅大人,这些年来从不曾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哪怕在烟花之地谈生意,他也是正襟端坐,一眼扫过去,便让那些美人怕得不敢近身。   情动是男子常事,众人常怀疑首辅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否则,这些年是怎样纾解的呢?   游澜京的目光暗哑下去,如今这地方,到哪里去找冰块?他用手抚摸着少女的脸颊,粗糙的掌心,摩挲过柔嫩的脸庞,酥酥痒痒。   少女推住了他这只手,似是不满,不安分地在他怀中动起来,这怀中太烫了,她像一尾鱼,想往清凉的地方去。   这样一动,却让那双凤眸沾染上了情动,他险些失守,牙间一咬,压抑住了。   缓过来时,他察觉自己搂着少女的指尖,微微发颤。   意识不清中,玉察睁开了眼,她忍住胸口不适,费劲地想要看清眼前人,是他啊……   像披上一层雾霭,影影绰绰的,她方才做了一个噩梦,现在半梦半醒间,睡眼惺忪,却不知这副模样,落在他眼底,是雨前嫩生生的芍药花苞。   玉察的眼神迷濛,半睁着,羔羊一般依偎着他,游澜京不禁想,若她能永远这样听话就好了。   她昏沉无力地靠在他胸前,呼吸间,轻轻扫在游澜京的喉结上,如飞鸟逗留湖面,勾弄着湖面底下的怪物。   心头,忽然一紧,游澜京莫名更加烦躁了,手腕不知不觉用上了力,将少女弄疼了,她倒吸一口气,彻底看清了抱着他的人。   混沌不堪的脑海中,掠过一丝精光,她吓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了他的怀抱。   “你不是不舒服吗?”游澜京静静问。   “我不晕了,你走吧。”   玉察怯生生地往里头缩,意识到游澜京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裸露的肌肤上,她当然知道那人又在想什么,于是,一把将被子拉起,蜷成一团,双手抱住膝盖,似乎,这样他就奈何不了她。   走?走到哪里去?游澜京面无神情,只觉得她离开后,怀中空落落的。   “不晕了,那就好。”游澜京说。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如今,他怎么睡得着呢。   “首辅,天色晚了,你快回去休息。”   游澜京置若罔闻,不知不觉间,他带落了帷帐,瞬间,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烛火。   “你……要做什么。”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冰冷,一本正经,却轻声地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公主,我们是不是……很久都没有了。”   “嗯?” 第47章 . 首辅也会脸红? 公主,你真凶   玉察吓得抓紧了被子, 一片黑暗中,一丝光也不敢放进来,良久, 她感到隔着一层被褥, 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脑袋上。   “公主, 喝药了。”   “你放在那儿吧。”   玉察的声音闷闷的,她得听到关门儿才安心,谁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哄她出来。   游澜京面上的神情有一丝无奈,他将药碗放下。   “微臣不会乱来。”   玉察在厚重的褥子下,憋得有些喘不过气, 正好游澜京说了这话,她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耐不住热, 一根指尖缓缓地扒下褥子, 露出一张通红的脸庞。   从脖颈到脸蛋, 整个人像被热气蒸腾过似的, 青丝被汗水沾湿, 粘粘的, 游澜京拿过了一旁的药碗,想起白马津的夜晚,少女曾有多次这样香汗淋漓的时候。   他垂下了睫毛,一边用小汤匙搅动着药碗, 一面慢慢说:“方才叫她们在岸边儿寻了一家药铺子, 还特意叫了买些荷糖,公主不同我们这些江湖粗人,过几日, 到了微臣的老家,一切就好了。”   “首辅,我自己来吧。”玉察支起身子,轻轻说。   游澜京依旧将小汤匙伸了过来,金铜的小汤匙,抵在了少女的唇瓣前,她睫毛微微一动,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玉察只想开开窗子,透透气,跟这个人共处一室,实在危险,浑身不由自主地紧张,不停地发热、冒汗。   她从来都不觉得,游澜京会有克制力这样东西。   “大人,给我开窗子,放点儿夜风进来吧。”玉察细声细语说。   游澜京放下了药碗,起身,支起了窗子,望着灯火万千的湖景,黑粼粼的水波拍荡,一阵湖水腥气送进了屋子。   “你现在可好些了?”他一面问,一面转过身。   谁知,竟然看到少女趁着自己开窗时,一手拿起药碗,仰起脖子,咕咚咚一下全灌了下去。   “公主……”他愣住了,想阻拦已经来不及。   他刚想告诉少女,这药极苦。   少女一饮而尽,她重重放下药碗,用手指捂在嘴前,秀眉蹙起,紧闭着眼,她喝得太快,以为这样便不会尝到苦,趁着苦味儿没停留住,便落到肚子里,打的是这样的算盘。   “我喝完了,大人可以走了吗?”   她话音未落,没想到因为喝得太急,有一两滴药汁,冲溅了过去,胸腔一震,她立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粉嫩脸颊上的红晕,尚未消退,反而更厉害了。   游澜京急忙快步过去,两根手指点了她腰间一处穴位,咳嗽立即缓和了些。   玉察直起身子,倒是不咳嗽了,可是这一下子,苦味回上来,她本是最爱甜食,一点苦也不爱吃,这下,苦涩直冲天灵盖,她的眼眶眸瞬间盈满泪珠。   真是自讨苦吃,想哭又不敢哭出来。   一声叹息落下,玉察只觉得身前的光被挡住了,她抬头,正抽泣着,不妨游澜京俯身,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殷红的唇瓣亲上来。   “啊——”她的惊呼尚未出口,已被游澜京封住。   面前这人,肤光胜雪,高挺的鼻梁迫使她微微移开,他眼眸微闭,长如鸦羽的睫毛,扫下一阵阴影,逼仄的美艳绝伦。   舌尖温热,翘开她的牙齿,递送过来一枚荷糖。   淡淡的苦味,立即被一股荷叶莲子的清香冲散,荷糖小巧玲珑,晶莹透亮的碧青色,裹在舌尖,甜而不腻的清淡味道。   “首辅!”   她口中的呜咽,还没脱口,便被他咬了一下嘴唇,玉察紧张地想双手推开,却被他按住双肩。   一滴汗珠从少女的额头,“啪”地一下,没入地板。   窗外,夜风轻拂,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渐暗淡,山峰线与浓黑夜色,混为一体,除了湖面,在月色断断续续的投映下,泛起银光。   这样安静,她的心却跳得这样厉害,甚至怀疑,对方是否能听到她胸膛的鼓声,否则,为何会像劣童一般,不断加深、加重。   玉察的指尖狠狠扣进他的肩膀,为何……他总是做出这样突兀的行为。   滚烫的气息裹挟了两人,是六七月间,采莲女一面哼着曲儿,一面乘船,层层叠叠的碧玉盘漪荡开,纤手折下最嫩的莲花与莲叶,少女青衣红颊,掩映在湖光水色之间。   暑气蒸腾,还有些草木被火烤炙得焦焦的味道,充盈而开的莲子荷叶清香,淡淡地缭绕在唇舌间。   是甜,却没有眼前这人本身的味道甜。   他就好像元福宫小桌上摆着的糕点,模样做得精致费心,永远摆在那里,等待公主享用。   而玉察只想将这盘精致糕点,狠狠摔碎在地。   荷糖化开,糖水融进了玉察的喉咙,荷香气挥之不散。   最终,他像餮不知足一般,又咬了一下她的嘴唇,这回,稍加了力度,让她受疼了。   少女已是眼泪汪汪,这人终于缓缓起身,他的神情,泛不起一丝水波,却有隐隐克制的情动,微微抬起手指,抹了一下嘴角的水渍。   玉察的一颗心,紧张到极点,稍稍平复下来,她忽然做了一个举动,抓起一旁的药碗,狠狠朝游澜京身上砸去。   游澜京轻轻侧身,那盏药碗,“砰”地一下溅碎在门框上,闹出好大一声动静。   “公主,你真凶。”他慢悠悠地用拇指,又擦了一下嘴唇。   口中依然是荷叶莲子的清香,还有他唇舌间的梨花露甜味,玉察羞得脸庞郝红,又因为愤怒,一手指着门,低声喝道:“给本宫出去!”   游澜京眼底的情绪淡淡的,下一刻,他忽然覆身上前,拿住了玉察的手腕,将她抵在身下。   他本就生得高大,轻而易举,便让人动弹不得。   玉察眼底的愤怒,立刻转为惊慌,身子上沉沉的,推不开,如山岳一般无法撼动。   少女只觉得身体如坠火炉,他越接近,那股烫意便越让人心惊胆战,熊熊烈火直要焚烧得人一干二净,压抑得越久,最终,宣泄也会更加猛烈,一同卷噬到疯狂。   她克制不住地颤抖,心头十分害怕,与他接触许久,她知道这个人一旦尝到甜头,意志好像洪水泄堤,从不知什么是忍让,什么是遏制,他只会由着自己性子胡来,兴风作浪。   两人面对面,他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游澜京眼眸越来越冰冷,只是因为意识到克制力在逐渐分崩、瓦解,一点点如冰雪消融,化散。   他面上毫无表情,竭力掩饰着情动,他知道,温度从来不是自己可以掌控。   “喝过了药,公主好了吗?”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得到的却是少女的躲避。   于是,他凝滞在半空中的手掌,缓缓合拢,握成微抖的拳头,眼眸镇定自若,心下已是万马奔腾。   玉察忍住泪珠,强捺心头剧烈的不安,忽然弯起嘴角:“大人,这就是你说的不会乱来吗?你忘记了,本宫说过,你要是听话,我会对你好的,也会……对你全心全意。”   “难道,大人你不想吗?”   她又在拿老话骗他,哄他,那又如何?管用便行。   “公主,你真狡猾。”   他用拇指摩挲着少女的嘴唇,眼眸蒙上一层水雾,似乎万分留恋,墨发垂落在她腰侧。   玉察想抓住什么,指尖却缠绕了他的发丝,她的神色黯淡下来,没有期待这番话能让他改变,恶人习性难改,她早该知道。   只是……令她恐惧的是,一点点升腾,炙热如烙铁。   在他下一刻凑上前来,玉察别过脸去,却听到一声叹息落下。   “那好吧,微臣……便不打扰公主了。”   一说出这话,他只觉得十分后悔,但是……他只想在玉察面前装得好点,再好点。   这身白袍慢慢从自己身上离开,玉察睁开眼时,瞧见药碗已经被收拾好,窗子关上了,门……也关上了。   他居然肯听话,真是稀奇。   玉察松了一口气,黑暗中,她拉上了被子,口中依然有淡淡的清香,挥之不去,惹人烦闷,她转过头,心想,一到阴山,与慧娘娘在一起之后,便再也不见他。   子时,游澜京回到自己房中。   他躺下,心烦意乱,慢慢思索了一会儿,便睡去,不知道什么时辰,忽然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朦胧中,游澜京再次睁开眼,只见被子下钻过一个少女,从脚到头,她的小脑袋,毛茸茸地探过被子,就睡在他枕边,枕着他的手臂,一动不动,眼眸清亮地望着他,娇憨动人。   屋子里漆黑一片,灯早已燃尽,可是游澜京知道这是谁,他光凭头发丝就可以认出她。   “大人。”她轻轻唤了一声。   一只手,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脖颈,抬起头,望着他,又唤了一声:“大人。”   “公主。”他的手将伸未伸。   面前的少女眉眼娇俏温柔,可不就是玉察吗?游澜京想要直起身子,却被她一只手按在了胸膛,似乎不愿意让他起来。   玉察嘴角一抿,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羞涩的笑意,她的身子微微一挪,整个人都伏在了他身上,那么顺从,脑袋低低的,蜷在游澜京的臂弯里。   公主……竟然会对他笑,游澜京微微一愣。   他的反应向来敏捷伶俐,这下,被突如其来的事情,竟然搅乱得心神不定,身躯僵硬。   他一向冷漠的神情,出现了松动,可是,想起方才玉察冲他砸的那只茶碗,他仍是没有任何动作。   于是,他静静问:“公主……不是不愿意微臣伺候在身边吗?”   玉察的手,抚着她的脸颊,然后,一根指尖,从他的山根到鼻梁,再到鼻端最高点,往下的嘴唇,仿佛描绘着一副山水画。   “嘘——”   她主动吻上来,游澜京反而一动不动,眼底,尽是疑惑与诧异。   少女凉凉的嘴唇,从下巴开始,轻柔碾动,直到,轻轻咬上他的喉结。   “嗯……”一声闷哼。   玉察疑惑地抬起头,小声问:“怎么了,大人是不喜欢吗?”   她一面说,素手一面在被子下游曳。   游澜京的眼眸仍是沉静的,却有火星子跳跃,急着蹦溅出来,他轻声开口:“你这样……微臣很喜欢。”   他终于将这团软玉温香,卷在身下。   ……   第二日,清晨。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游澜京起身,披过白袍,只见榻上,除他以外,再无其余人影。   玉察的声音在门外头响起,她的语气竟然带着兴高采烈。   “大人何故起得这样迟?我们已经到白勒关了。”   说完,她推门而进,玉察今日打扮得像一名西域少女,一身湖蓝色袍子,头上罩了一层轻纱,发髻间有小金朵珠链缠绕,雪白珍珠小如米粒,打着坠子,晃晃悠悠,两侧各有一缕头发,被烈光细心地编好,用嵌了红宝石的金葫片裹起来。   她一面走进来,一面戴上耳坠,掌心上,赫然是烈光赠给她的,一对小小的玉坠。   少女一转过身,游澜京瞥到她腰间,裹上了民族纹样的腰封,各色玉石镶嵌点缀,同样,是烈光给她戴上的,一面围,烈光一面掐着她的腰,笑着说:“姑娘,烈光那日说的话,你意下如何呀?”   她只羞红了脸,低头不说话。   “大人,白勒关,是不是你的老家。”玉察看向了游澜京。   少女支开的窗子外,俨然出现了壮丽雄景。   不同于盛京的河海生云,天际的白勒关,隐隐可见朔漠黄沙,高山重重,万顷西风刮拂,也阻拦不了一道道的热闹集市。   游澜京若有所思,似乎心绪并不在这里,面对公主,如此心不在焉,这还是第一次。   他想到了昨天晚上,又见到眼前如此疏离客气的公主,只觉得有些恍神。   玉察心思敏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不由得上前:“大人,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她的手想贴上他的额头。却被游澜京一把握住。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动:“无碍。”   “那……大人,你快收拾好吧,咱们在外头,不比在盛京有人伺候,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你瞧你被子这样乱,比三岁幼童还不如呢。”   玉察正说着,往榻前瞥了一眼。   却被游澜京一手拦住,蓦然间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十分阴沉,眼眸更是清冷如水,声音似乎干哑了几分。   玉察被他吓到了,怎么好端端的,他的神情这样冰冷?   “没什么事,公主先出去等候微臣吧。”   玉察愣了一下,首辅为何……如此凝重呢,他的语气第一次这样生硬别扭,一点也不似之前的游刃有余。   “我自己来。”他的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扫过她。   虽然佯装无事,别过去的耳根,却微微红了。   玉察看到了,却不敢出声,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或许……是旭日初升,红霞映在了他的脸上。   发生了什么事,一向最厚脸皮的首辅,居然也会脸红?玉察心下好奇。 第48章 . 醉酒 不如抢了她做宠妃吧!   一路上, 白勒关千嶂重重,大漠风尘掩映得天色黯淡,还未入夏, 但这里已经是火日炎空, 无端端一阵燥热,黄沙卷起, 时常眯了眼睛,玉察心想,出门前罩着头纱是对的。   马蹄踩过道路,两旁的细沙缓缓流动,露出一截白骨。   白勒关马匪纵横, 又有西域十部,常年交锋战乱,走私的、亡命之徒、江湖中人……在此地汇聚做交易, 蝇营狗苟, 十分混乱。   异域风烟中, 一人牵着一马, 马上坐着一个姑娘。   这匹马是西域特产的胭脂宝马, 又叫做天马子, 行动流汗时,血珠从血管渗出,马身毛发雪白,风姿卓越, 瞧上去就更明显了。   玉察从未坐过高头大马, 小时候,爹爹曾赠与过她一匹紫色的小龙驹,是矮种马, 虽然身材矮小,性子极烈,被摔下来一次后,玉察便不肯尝试。   如今,她坐在上头摇摇晃晃的,心底惴惴不安,但是……既然牵着马的是那个人,玉察想,就算自己摔下来,他也一定能接住吧。   土室相街的城镇中,有人遥遥一望,灰扑扑的天际,黄土砾石上,一匹神采飞扬的白马,缓缓而来。   湖蓝色的裙裾长长的,流曳在马腹下,随着马儿的上下颠动,玉察的耳坠子、发髻上的金朵珠链,打来打去,摇曳生辉。   少女的容貌虽未看清,只凭这一段风流柔弱的身段,好像江南溪水混合成了这样一个美人,清甜的,柔和的,捧一掬便可入口。   而白勒关的女人大多是豪放的,明朗的,是刺喉咙的醇香烈酒。   因此,众人的动作停下,纷纷投过来目光。   他们心下不由得感叹,中原山好水好,地质相宜,风水养人,竟能浇灌出这样娇嫩动人的花,无一不是细致周到,讲究细节的。   牵着马的男子,身形高大,挎一柄黑沉沉的重剑,蕴在鞘中,杀意凛冽。   青年长身玉立,浑身是中原世家公子的气度,像是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良玉,蕴藉清冷,远远地一瞧,仍能瞧出面部眉眼的曲线锋利,阴影重叠,是大漠的沙子,生硬,刮得人脸颊疼。   这样一对特殊的男女,还未进集市,城墙上,已经有鹰隼一样的目光,紧紧注视。   裙摆时不时垂在游澜京的手臂,他抬起眼,从前在盛京,公主好像一朵悬崖之上的小白花。   他原以为,公主会受不了白勒关的粗砺,没想到,烈日骄阳下,衬的她肌肤接近透明,脸颊是健康的微红,眼眸清亮,她嘴角上扬,与白勒关的悍气融在一体,长成一株艳丽怒放的红芍药了。   只是……望着她,又想起昨夜的梦,游澜京不禁低下头。   西域的工造手艺是最精巧的,集市,形形色色,小铺子一字排开,一面面黄铜镜,以各种原料,精工镶嵌。   高马上,一股异香钻进玉察的鼻子。   两边儿有卖胡椒、面饼、核桃、枣子……还有西域每年都会给朝廷进贡的甜瓜,爹爹怜悯运输途中不易,命人制成瓜干,常赐给大臣。   忽然,一阵喧嚷,前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一间棚子前,十几只笼子,用土竹编的,半人多高。   笼子里装的,竟然不是猴兔畜牲,而是……人!   小到七八岁的幼童,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   大到十五六岁的少女,这些少女穿着甚少,有的仅裹了一件蓝色袍子,有的衣不蔽体,白花花的,直叫旁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涎皮赖脸地驻足,看个干净。   甚至有无赖伸手进笼子,去掐一掐少女的腰身。   可是少女没有吵闹,而是一动不动,眼神麻木,深邃的眼眸,挺而直的鼻梁,仿佛失去了流眼泪的能力,只有对食物的渴望,紧紧盯着桌子上的瓜果和烧羊腿,握着笼杆儿的手,一晃也不晃,任人宰割的小兔子一样。   哭又有什么用呢?只会换来一顿毒打,换来忍饥挨饿。   玉察害怕地抓紧了缰绳,游澜京看到了她的神情,将玉察抱下来,静静开口。   “公主,微臣在呢。”   十几个笼子前,一张摆满了肉食甜瓜的四方桌旁,坐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原男人。   男人金带黑袍,勒得肚子圆滚滚地凸出去,面上赘肉横生,虽然生得粗鄙不堪,但行为举止,却是颐指气使的贵人风范。   “这个人是?”玉察眼神疑惑。   游澜京的嘴角,缓缓牵起一丝笑,是讥讽,冷酷至极。   “公主想知道……他是谁吗?”   “我认识吗?”玉察问。   “若说出来,只怕你宁愿没听到过。”游澜京说。   黑袍男人身后,围了许多骆驼,看上去是一支商队,骆驼长长的睫毛,白气,从一声又一声的响鼻里钻出,两个大肉疙瘩上,一圈圈系着红带子。   一个金发的美人,从笼子里被揪出来,仅有两片薄布,遮住了部位,她的两边肩膀上,是用烫铁打下的烙印。   玉察只觉得,这烙印,怎么这样眼熟呢?   黑袍男人捏住了美人的脸,掰开嘴,看了牙口,短粗的拇指,摩挲着她光洁整齐的牙齿。   黑袍男人似乎很满意,他扯过一条羊腿,扔在地上,灰尘四起,美人立刻像小狗一样,伏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一面眼珠惶恐地望着男人,生怕他收回去。   男人将手掌上的羊肉油脂,抹在美人白净的脸庞,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是一张手帕子,随后,他回过身子,转动着玉扳指,慢悠悠地开口。   “洗干净了,可以卖个十金,一路上注意着点儿,别弄死了。”   笼子中,又揪出来一名黑发少女,这姑娘,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紧紧闭着嘴,咬着腮帮子,不肯撬开牙关。   男人起了疑,心情烦躁,忽然间知道了什么,一拳挥去。   “哇”地一下,少女吐出一口鲜血,两颗牙混着鲜血,一块儿滚出来,伴随着一些饼囊的渣子,少女被打得翻倒在右边,头颅软软垂落,低声抽泣。   男人嘴里痛骂了一声。   “谁给她东西吃的!”   众人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出。   男人阴冷的眼神,缓缓扫过众人,他找不着人,便冲少女撒气。   中原的贵人,喜爱弱柳扶风,身量纤纤,能做掌上舞的美人。西域胡姬骨量天生粗大,本就被那些文人取笑是蛮女子。   因此,黑袍男人一直控制这些奴隶的饮食,吃一顿饿三顿,日日教养规矩,活生生饿出来,逼出来,打出来!才教出如今的乖巧懂事,轻柔如云。   这批西域胡姬,可不是沦落进酒肆卖笑的!其中有一批,要献给盛京城的贵人。   男人顿时气急败坏,怒不可遏起来。   “昨日你还能卖个三金,吃这一口馕饼,少了多少银子,那些客人最是挑剔,眼光毒辣,眼睛上下一扫呀,就知道你是个贪吃低贱的货色。”   “贱人,你是诚心跟我过不去,要砸在我手里,吃,不怕死地吃!你以为你是猪羊,论斤称卖吗!”   男人用手指掰数算计着银子,无比痛心,他挺着大肚腩,一动,赘肉也滚动,便如层层涟漪荡来,他眼神嫌恶,一面用脚踩踏少女的肋骨,一面骂道。   “瞧瞧你这个腰身,怪不得近日,我看你肥了不少,原来一直在偷吃东西!”   “你这样手脚不干净,日后去了主家,也是被打死的命,没规没矩,谁教你的!往后你惹出事来,主家还要问罪于我,不如今日就将你打死了事!”   少女仰起头,张大的嘴巴,黑洞洞的,发不出一点呜咽,神情痛苦而绝望,肮脏下的漂亮脸蛋,皱成一团。   黑袍男人暴怒的模样,歇斯底里,震得玉察,后退了几步,握住了游澜京的袖子。   她颤巍巍地抬头,望着游澜京。   游澜京神情风轻云淡:“公主,这是旁人在管教自己的奴隶,与我们何干。”   他微微俯下身,不动声色地将她的不安尽收眼底,一只手掌,慢慢地按在了她的肩头。   “这个男人,是李家的好女婿啊。”   “他便是白马津李夫人的丈夫,顾疏烟的父亲——顾兆如!”   一瞬间,玉察瞳光微微涣散,白光闪过,像是罩上一层轻纱,恍惚间,她竟以为头顶的袍子落下来,没想到,是自己心头发颤,眼前一黑。   天旋地转,她好像有些站不稳,身子微微后移,被游澜京的手掌牢牢把持住。   她记起来了,美人两肩上打的烙印,是仙鹤绕竹……蜀溪李家的家徽!   这真是……太猖狂了!   仙鹤、翠竹,本该是最纤尘不染品行高洁的事物,却成为奴隶烙印,打在这些可怜女子的肩头,防止她们逃跑。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敢想起,却偏偏在心头疯狂滋长的念头。   那么,李游知道这件事吗?   他喜爱洁净,在盛京城,一向有高风峻节的美名。   人人称赞他是大魏的雪白焰凤凰,德操高雅的美君子,他知道家族缝隙间的藏污纳垢吗?会闻到那些恶臭气味?听到这些肮脏不堪的辱骂吗?   他如果看见了,还能熟视无睹,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干净,那样矜持自贵,说自己问心无愧,说自己心无杂念吗?   玉察不敢再细想下去。   “公主,你错了。”   游澜京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玉察的耳畔,天际的隐雷落地。   “仙鹤绕竹,并不是防止她们逃跑,这些女人,会输送到大魏的血液里,每一截掌握着大魏脉搏的人手里。”   “你知道,盛京城有多少两袖清风的官员,家中豢养着这么一只仙鹤绕竹吗?烙印,是在提醒那些官员豪绅,他们与李家的勾结往来。”   玉察抓住了游澜京的手腕,她失神的眼眸,盯着游澜京,里头是无尽的辽阔,深远的层云。   游澜京抱住了她的肩头,状态亲昵无暇,却语露寒冰。   “公主,你腰间的美玉,真是好看,微臣喜欢极了,那你知道,这玉是怎么来的吗?西域的月氏一部,自天河而下,盛产美玉,如羊脂般洁白,通透明丽,采玉人每晚在河边,沿河而寻,摸着那一点亮光。”   “朝廷王室,用玉量甚大,光你父亲下葬时,宝躯各处,用了大大小小将近一千枚玉,贵人们自然有西域特供,可是,民间更多的是走私,大魏王律,这可是掉脑袋的。”   “能让人冒着砍头的危险,走私良玉,其中获利,让人瞠目结舌,微臣也甘拜下风。”   “你以为,李家的胆子,就这么点儿吗?”   贩卖奴隶,贿赂官员,走私美玉,李家原来在西域深耕多年。   西域与北边儿战线相临,自古以来,父亲都对此地十分重视,绝不会……不会容忍有世族势力插手。   李家,还能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呢!   玉察看向了黑袍男人,顾兆如……顾兆如,他是李家的女婿,自然也秉承了李家的意思,在这片荒凉之地,为非作歹!   游澜京的眼眸沉寂下来,话语平稳。   “他们以商队,常年做掩饰,走私粮食、奴隶、美玉,盐铁,这些也就罢了,还有一样……”   他一字一字吐露:“是武器。”   在边境走私武器,李家究竟要做什么!玉察毛骨悚然。   “首辅……是如何得知的。”   他用指尖轻轻触摸少女的下巴:“今日,你不是亲眼所见了吗?天高皇帝远,这西域活阎王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啊。”   玉察握住了游澜京的手,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推开他。   “大人,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她们。”   同是女子,玉察眼中一红,早有眼泪滑落下来,幸好有袍子罩着,只有微微水渍,映照在粉嫩的脸颊。   逃亡的半年,她见到了许多在深宫不曾见过的风景,拖儿带女,被丈夫在街头毒打的女子,哭着扯人裤腿,卖孙女的老爷子,饿得皮包骨,在路旁奄奄一息的少年。   与这些人间惨景相隔的另一条街,是士族门阀嬉笑游乐的销金窟,红纱帐鲛人珠,声色犬马。   她才知道了,为什么皇弟迟迟不愿与德王交兵,真的乱起来,也不会动到世家利益,李家走私武器粮草,中饱私囊,反而会越发肥润。   受苦受难的永远是百姓,盛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其他州呢?   若是爹爹还在就好了。   她还是那个被娇惯的公主,见世间不平事,见苦难事,可以告诉爹爹,总有父皇站在她身前,那么,她就可以解救这群苦命人,严惩李家!   可惜,这一切,在自身弱小的实力面前,只是痴人说梦。   她在这西域,怎么可能行使公主的权力?王权危如累卵,世族势力做大,她贸然行事,只会连累旁人,折了自己。   再说,李家猖獗至此,会把她一个落魄的公主,放在眼里吗?   说不定,顾兆如正等她自投罗网,将她绑起来,立即送去给新家主李游圆房,正好巩固势力。   是啊……李游已经成为了最年轻的家主,这一切,应该在他的默认之下吧。   记忆中,那一身温柔安心的白衣,渐渐远去,玉察的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她强忍住了。   游澜京的眼眸微微流转,他感受到,玉察握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因为愤怒,因为怜悯……还有不甘心。   她甚至,不敢开口求男人,她深知,游澜京不会帮她。   游澜京比她早许多年,便知道了西域的状况,可他仍是无动于衷。   “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正是因为,李家安插的这颗毒瘤,西域十部分裂至今,不会对大魏造成太大的威胁。”   “微臣也想学一学李游,满口仁义道德,或许公主会高看我一眼。”   “可惜微臣永远成不了正直清流,事情,总该有人去做,不择手段地维持大魏的运转,这是微臣脱离罪籍那天,对你父皇许下的承诺。”   游澜京并不关心旁人,只在乎最终的目的是否一致。   他的话语冷酷无情,就像他说办立学塾,只为了壮大党羽,不至于晚年辞官回乡,被清算抄家,他连退路都一步步算计到,西域是他的故土,也是牵引的一枚棋子。   眼睁睁看着子民被作践,玉察忽然笑起来,热泪滚落,竟是一点儿都止不住,她扬起嘴角,虽然是笑,明媚亮丽的笑。   游澜京却在少女的面庞上,看到了生平第一次……最极致的伤心。   玉察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有恐惧、憎恶、委屈……从来没有这样浓烈的伤心。   少女的声音轻轻响起。   “寺庙中的神像金身,如果有朝一日,连供奉自己的子民,都无法庇护,那么,被烧毁庙宇,砸碎金身,一片片扔到河底,也是应该的。”   一滴眼泪从下巴打落,少女转过身,再未看一眼。   “游澜京,我们走吧。”   她这样平静地直呼他的名字。   ……   白马,在一间土室前停下。   里头淡烟缭缭,酒气盈室,游澜京拉过了玉察的手,一探身,拨开熙攘的人群,进来。   十几方四角桌上,倒了一大片醉醺醺的汉子,嘴里念叨有词,连朴重的马刀,脱离剑鞘,锵然一声坠落,都浑然不觉,粗糙的面容,含着滑稽的笑意,望向了台子上旋转的舞裙,小娘的腰身。   胡姬擅舞,又喜好艳色的红石榴裙。   自从西域移植来了石榴树,文人庭院中,常常随处可见,石榴多子多福,被寓意了许多吉祥的祝愿。   西域女子眉眼深刻,自然压得起这样艳重的颜色。   乐器各色各样,都是鲜少在盛京看到的,箜篌、腰鼓、羯鼓……   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   上下红裙翻飞,足尖旋转,小娘身段柔软,引得人意动神摇,满室酒气,令人昏昏沉沉,不自觉目光模糊起来。   热烈的鼓点子,越来越急,西域的烈酒,叫人一闻即醉,旋转飘荡的红裙,模糊成红云,咚咚咚,她每一下脚尖,都踩在心尖。   只在片刻的红裙下,绽出小娘的一张笑颜,黑眼珠,黑发,发髻朴素无饰,却璀璨生辉,竟然是她眼眸的神光!   玉察从不沾酒,此刻竟有些醉了,她怔怔地靠在游澜京的肩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游澜京的手环上她的肩头,明明隔得这样近,他却觉得,有些远。   忽然,出乎意料的,一个英俊的汉子冲上去,不由分说,涨红着脸,给了这跳舞的小娘一巴掌。   “啪”地一声,清脆极了,女人被打得摔倒在地,脸颊瞬间红肿。   好端端的,这一巴掌,让桌子上的人,酒醒了一大半,直起身子,瞪大了眼睛,都等着看好戏。   “啊!”玉察站起身,刚想上前,却被游澜京拦住。   这名小娘也不是吃素的,惊讶过后,她迅速站起身,反手一巴掌,用尽了力气,匪气十足,竟然打得男人口吐鲜血。   她抬起下巴,直了胸脯,气势跋扈,竟然比男人还凶些,指着他破口大骂。   “直娘贼的烂心肠,老娘今日非把你扒皮抽骨!”   小娘凶横无比,竟然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杀猪刀。   男人一张俊脸,呆呆地怔在原地,竟然有些怵了,刚刚扇那一巴掌,已经用尽他毕生勇气,此刻,男人眼眶通红,没想到……流泪了?   这么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一副委屈极了的小姑娘模样,他颤抖地指着小娘,哆哆嗦嗦,正要开口。   半空中,杀猪刀毫不留情地斩来,他拔腿就跑,却被小娘揪住了衣领。   眨眼间,两人又要继续厮打在一块儿。   游澜京微微叹气,上前,从容不迫,一剑柄敲晕了男人,又握住了小娘的手腕,那柄杀猪刀,堪堪落在游澜京脖颈前三厘,沉稳无比,近不了分毫。   这一系列动作流畅,利落,看似漫不经心,却稳当得可怕,气喘吁吁的女人抬头,看到游澜京,捂着脸,竟然更加恼怒了。   他打落了杀猪刀,一脸笑吟吟,无辜至极,唤了一声:“骊娘。”   “这又是您的第几个情郎呀?”   骊娘揉了揉脸,不理他,径直从桌子上,拎起酒壶,烈酒冲下去,火辣辣的,烫过喉头,顺过心肝脾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瞬间疏散了心头的不痛快。   她淡淡地抹了一下嘴:“他刚知道自己是第三百零二个。”   “他干嘛这样生气。”游澜京问。   骊娘耸肩,双手一摊,懒懒地一撇嘴:“因为我一直骗他是第二个。”   游澜京转过头,冲玉察说:“这是骊娘,我的干娘。”   没想到,一转过头,却看到少女……醉倒在了桌子上?   玉察的小脑袋,趴伏在两臂之间,眼眸像刚出生的小羔羊,半蒙半睁,竭力想听清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手臂,脸颊儿透了红。   在土室待久了,她竟然被浓烈的酒气,熏晕了,沉沉睡意袭来,身子软绵绵的,不听使唤,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子,烧得滚烫烫,红得娇艳。   游澜京凑在她耳边,声音极轻极低,刚好她能听见,随风,一同远远地送进她的神识,是百般诱哄。   “来,玉察,叫干娘。”   他的手掌,抚上少女的脊背,送来阵阵温暖,玉察只觉得脑子里混沌一片,不断有个声音,像一束光一样,提引神智。   “乖,叫干娘。”他很有耐心,娴熟地抚摸她的脊背,像安抚一只猫儿,不停地重复、哄骗。   玉察迷迷糊糊,只觉得倘若不喊这一声,他断然不肯放自己睡觉。   于是,在游澜京的故意诱导下,玉察的唇齿间,含糊不清,轻轻回了一声:“干娘好。”   声音娇怯怯的,能掐出水来,她或许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这句话。   游澜京很是欢喜,于是低下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这酒啊,甚合人意!   骊娘一眯眼,更像赤红狐狸了,少女竟然叫她干娘,看来,这小子不赖啊,难道,她就要抱孙子了?   一想到这里,骊娘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孩子好啊,她最喜欢孩子了,小娘开始兴奋了。   “儿子带媳妇儿,来见您了。”游澜京微勾嘴角。   骊娘是他母亲的旧日好友,曾经的西域双姝,西域有呼荣,容颜绝色,却总是冰冰冷冷的,木头美人,毫无情意。   又有骊娘,容貌逊色一等,但一动起来,活色生香,神韵撩人,勾引无数大漠天骄折腰,仿佛天河边的赤红狐狸转生。   红石榴裙的小娘瞥了玉察一眼,不得不说,自家小子真争气啊,一带,便带了个这样惹人怜爱的小美人,她很喜欢,很满意,心下正想着,待会儿等玉察醒来,要送什么呢。   忽然,骊娘注意到了游澜京略微得意的神情,她又转回目光,盯着游澜京。   “你娘放着好好的月氏部王妃不做,非跑去做杀人的死士,跟了一个傻开心的畜牲,生了你这么只漂亮的小畜牲。”   “不过——”   她慢悠悠地拖长了一声,搂过了游澜京的头,十分严肃,悄悄问。   “不过,你从哪儿拐来这么好看的媳妇儿?”   骊娘冲玉察一抬下巴。   “她,肯定很贵吧。”   她才不信,这个大美人是游澜京正规路子得来的,他啊,就跟他娘一样,一点儿也不懂得讨人欢心。   “玉察啊,”游澜京看了一眼少女,低下头,摩挲着这柄吴潭龙子,手指抚过桌缘。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嘴角,衔起淡淡的笑意,像被人戳穿了心事,静静说:“她是儿子的心上人,无价之宝,什么也不换。”   “什么也不换?”骊娘啧啧一声,觉得没意思极了,慵懒一靠,双手枕在身后,“美酒不换?珍宝不换?自由也不换?小畜牲,你是给大魏皇帝签了什么卖身契啊!”   “什么也不换。”他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万分坚定。   指尖弹动剑身,发出一声幽深空谷的啸声。   骊娘撇撇嘴,眼眸兀自望着屋顶,连连冷笑。   “这就是我不敢去中原的原因,中原有迷魂汤,去一个,栽一个。”   折了一个天生心冷如寒霜的呼荣,又让这个傻孩子,甘心被大魏皇帝操纵多年,成为王室的恶犬,那个老皇帝,死前,死后,真是过分极了。   “哼,你们都是大情种,不如我自由快活,还有那么多年轻的俊公子,等着我给他们一个家呢。“   她瞥了一眼游澜京,这家伙……是不是瘦削些了?他们大魏的风土,养不了这样艳丽繁盛的花,他啊,迟早劳心费神,心力交瘁,被大魏这副烂摊子,吸干了精气神而死。   “他们大魏,太霸道了,这些年,你过得够苦了。”骊娘的眼眸平静,“带着媳妇儿,就在这里住下吧,不要回去了。”   “可惜,我媳妇儿……不肯啊,”游澜京微不可闻地一叹。   “是我不好,今日,让她难过了。”   游澜京忽然起身,对骊娘微微一笑。   “干娘,我还有一件事要解决,您帮我看着媳妇儿,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怎么了?”骊娘直起脊背,满面疑惑。   “能有什么急事儿,一来也不陪陪你干娘,不许去!”她不满地嘟囔。   “我真的有事要解决。”   骊娘听到这句话,正要发火,一抬头,却被游澜京沉静的脸色吓到了,这是……要杀人的一张脸!眉宇间,缭绕不散的戾气。   瓢泼大雨下,湖面下的吃人恶蟒跃跃欲试,挣脱束缚。   她比真正的狐狸还聪慧狡猾,心下开始思索过一桩桩一件件。   “不许去。”她皱眉,一瞬间,明白了这小子要做什么。   骊娘温言劝慰道:“你一向慎重小心,权衡利弊,拼了命,给他大魏缓过一口气,却不被任何人认同,我知道你心底苦,干娘只劝你,量力而为,三思而后行,你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   “今晚,你踏出这个门槛儿,西域多年小心翼翼的平衡,毁于一旦,真的不顾了?”   游澜京全当耳旁风,他一伸腿,踏了出去,神色淡淡,谁也阻止不了。   “小畜牲,你剑忘带了。”骊娘爬起身,着急地一声嘶喊。   她手中晃悠着那柄吴潭龙子,又气又无奈。   游澜京却并不接过,而是从地上,缓缓地捡起来……那把杀猪刀!   “便用这柄杀猪刀,才匹配。”游澜京望着这把刀,若有所思。   骊娘叹了口气:“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啊……”   什么孽呢?他回想起白日,玉察流落的那滴眼泪,那副世间最伤心的笑容,那句让人难过的游澜京,心里一阵刺疼,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是为什么呢?日头正好,走过了很久,饼囊的热乎香气四溢,盛装女子一个接一个路过,小童环绕在身旁,追逐打闹,她在他身边,却难过万分。   那一刻……他只是……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再也不想看到玉察不开心。”   ……   游澜京刚踏出酒坊。   五百米外,土垛墙头上,从白日起便盯起的目光,狼一样锐利。   玩味的眼神,自蓝袍少女进城,将她从头扫到尾,很难不注意这个小美人,就像……要吃了她似的。   不过,她身旁的男子,十分可怕,像尊煞神,警惕心十足,不知为何……这男子一路上,明显心事重重。   所以,只是险些被他察觉。   这道目光,自玉察踏进土室,才中断片刻,现在,他们知道,这个动人心弦的小尤物,就在土室内。   一个戎装少年转过头,他动了动袖口,露出手掌上的神秘纹身,耳垂上,银环如蛇,咬住了耳缘。   少年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无端端藏着恶,杀意凛然。   “世子哥哥,不如,咱们抢了她,给你做宠妃吧!”   黑暗中,有人缓缓转动酒盏,这是一只戴了各色宝石扳指的手,琳琅满目,贵气逼人。   “好啊。”这人勾起嘴角。 第49章 . 不是小夫妻 你们两个,肯定已经—……   深夜, 大漠冷风,鹰翅掠过,数座排列整齐的土室上空, 一阵阵, 撒过金纱。   三层酒楼上,灯笼硕大通红, 缓缓转动,黑夜中冒出的巨兽眼睛。寂静,寥落,从窗子里透出一方金色的暖意,偶尔几声狗吠, 与里头的哄笑声相衬。   花摇帽舞,芙蓉泣露,顾兆和按住了少女的肩膀, 一张肥赘的大头大脸, 从香肩上冒出来。   远在西域, 他仿佛这里的活阎王, 笼子里的美人, 一个个泫然欲泣地盼他垂怜, 又念起家中那个母夜叉,哼,她刚从小兰寺中被接出来,据说, 差点疯了。   虽然顾兆和憎恨首辅, 却不得不感激他替自己,收拾了这个母夜叉。   “啊——”美人仰起头,眼神惊恐, 肩上传来剧痛。   一瞬间,意识到不妥,她又咬住了牙,生生忍住,顾兆和手底下不知折磨死了多少女人,她想活命,怎敢叫出声。   风穿长街,摇摇欲坠的红眼灯笼下。   一个白袍青年,拎着一把杀猪刀,站在了酒楼下!   白袍柔软,是大漠中的一捧新雪,被黑木枝一样的长街,衔住,青年的一头墨发,垂落在腰间,洋洋溢溢的杀气,将发丝拂乱,却拂不乱一双凤眸中的冰寒刺骨。   玉白修长的手指,握住了杀猪刀,刀身粗糙,尖刃薄寒,刀,是安静的刀,过年时,百般热闹下,一瞬间抹了喉咙,没入腹部,勾划开来,封住惨嚎。   黑色长靴,轻踩过台阶,他一步步,走上酒楼。   ……   土室,一方软榻上。   玉察侧躺在榻上,正对着骊娘,一只手斜斜地垂下。   骊娘轻手轻脚地替她捻好被子的四角,小火炉上,甘梅子醒酒汤,咕噜噜正欢快,一股沁人心脾的寒香气,若有若无地勾着玉察的鼻尖,她微微一动。   西域的烈酒,能喝死一头狼,小酒馆里自然常备着醒酒汤。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骊娘揭下了红泥小盖,将醒酒汤,红莹莹的一汪,乘在白瓷碗中,红汤碰壁,摇晃着,她用手轻扇,散了一下热气。   若是光有勾引人的功夫,也不能教那么多男人神魂颠倒,骊娘看似粗枝大叶,做事十分妥帖,细致得像一股清泉,流进人心底。   她用柔软的臂膀,抬起玉察的小脑袋。   “快喝吧,小玉。”   骤然,听到这个称呼,玉察朦胧间睁开眼,以为自己回到了慧娘娘的怀里,不由得鼻子一酸,抱住了手臂。   小娘身上有奇特的香料气息,身子比慧娘娘更软,玉察伸出一根手指,恍恍惚惚,眼底是那张唇上鲜艳的胭脂。   慧娘娘从来不会施胭脂。   “你是?”玉察轻轻问。   骊娘抿起嘴,嫣然一笑:“傻孩子,我是你的干娘啊。”   干娘?哪里来的干娘,一点刺疼,玉察隐隐地想起,是了,被酒气熏晕前,她听到游澜京的声音,一点点逼进自己耳朵。   “叫干娘,听话。”他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脊背,一面循循诱哄。   玉察的脸上更红了,却不是因为酒意,她跟他才没有任何关系。   骊娘用汤匙舀了一点,递在玉察的嘴唇上,第一口下去,微酸的甘梅子汤,顺着舌尖,一骨碌儿地淌进喉咙,似乎,渗进了五脏六腑般的舒心,随后,便是一股甜味回上来。   玉察的后脑勺,原本有些闷疼,此刻,缓解了许多,力气渐渐回来,眼前也越发清晰。   骊娘远在西域,不问世事,从未听闻过公主的名讳,游澜京也不敢告诉她玉察的身份,但她瞧着怀中的这个少女,若不是从小的宠爱呵护,一定养不出这样的娇贵身躯。   看女子,只需看一双手,便知她前半生过得如何了。   “小玉,你是哪家的姑娘呀?”   骊娘将下巴抵在玉察的头上,惬意极了,眼眸笑眯眯的,比狐狸还娇媚。   她一根手指伸在眼前:“你老实告诉我,你是被他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他从小性子就坏极了,除了一张光鲜亮丽的皮囊,可以暂时蒙骗小姑娘,要真认识了他这个人呀,怎么会有姑娘真心喜欢他呢?我看你又香又软,一定是个家中保护得极好的姑娘,为什么会跟着,上了这条贼船呢?”   不愧是游澜京的干娘,对他的认识十分到位。   玉察哑口无言,偷来的?抢来的?都有!可是,玉察沉默了半晌,低下头,轻声说。   “我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一个幼弟,首辅他……我跟他全然没有关系,走过了这一程,我们就会别过。”   听闻这番话,骊娘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接着,继续将小汤匙递到玉察口中,她微微叹息。   “小玉姑娘,你是不是跟那个家伙闹不开心了,我看他今日踏进酒馆,一脸的凝重,那个没心肝的东西,怎么会有在意的东西呢?”   “可是,他很在意你。”   骊娘搁下汤匙,静静蹲下,双手捧了玉察的脸颊,玉察有些受宠若惊,因为眼前这个半老徐娘的女子,风姿实在太迷人了。   若是之前遇见的船娘烈光是条小青蛇,那么她便是身形丰满,鳞片美丽的青蛟,让人怀疑她呼吸之间的气息,是否会催生馥郁兰草。   “如果,那个小畜牲之前,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这个做干娘的,替他赔不是。”   说着,小娘转过身,拉开两扇雕花木门,从里头取出一只厚重的宝匣,“砰”地一下,重重落在桌子上,尘嚣四起。   她揭开,探头进去,好一会儿,终于起身,小娘满面笑容,绕到玉察身后,手臂环过她的脖颈,一根红线松松地系上。   玉察感到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了自己胸前,她低头一看,差点惊得魂飞魄散。   这块玉并非西域特产的和田玉,也非羊脂白玉,而是万石之王,皇家禁止开采的田黄,通体澄黄,历来是用作御玺的材料。   玉钗太熟悉了,御书房中,她曾在爹爹的怀中,看到他的大手掌,不停地反复摩挲这块玉,说日后要带到皇陵中去。   田黄上,镶嵌了一枚紫东珠,她记得……爹爹的宝翎上,就是这样一颗,田黄衔弄紫东珠,那日,慧娘娘还不停地寻找,奇怪说怎么不见了。   怎么……会在骊娘这里!   骊娘笑得云淡风轻,往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一年我随呼荣去盛京,在王宫献舞,遇到了……一个贵人,我就见了他一面儿,他很守礼,从头至尾,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像别人一样,对我动手动脚,他说喜欢我的笑容,我笑起来,就好像他逝去的夫人。”   “现在这年头呀,男人越来越会花言巧语了,装出一副深情样子,只能骗骗小姑娘,可惜骊娘我,不认人,只认钱。”   “我这个人呀,最贪财了,眼睛骨碌一转,就说喜欢这个最贵的东西,我真没想到,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怎么会有人,还是那样一个有权势的男人,不流眼泪,却是一副……伤心极了的样子呢?”   “我吓坏了,以为他小气死了,不仅不给我,还心疼到伤心。”   “出宫那日,他终于送给我了,让我带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他见到这玩意儿,告诉我不许给旁人提起,更不许送给旁人,可他都死了,我才不听他的!”   “小玉,你的名字里有玉,我就把这个送给你吧。”   玉察的心头,已经震惊到久久说不出话来。   黄龙衔东珠,是母亲的嫁妆,她曾经满心欢喜地将它,佩戴在了爹爹的宝翎上,象征着王权。   后来,又因为这个冰冰凉凉的死物,生出了许多伤心和嫌隙。   母亲死去的那一晚,爹爹因为一些祖宗规制,礼仪大法,遭百官弹劾劝谏,弄得回不了京,也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听说那天晚上,他发狠地摘下头上的东珠,扔砸在百层阶梯下,又是一阵轩然大波。   如今,他将这个令人可恨可气,又至尊宝贵的东西,赏赐给了一个西域舞姬,让她带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自己看到。   爹爹……究竟有多厌恶皇权呢?   而今,这枚小东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玉察的肌肤,将这枚玉珠,沁得半边热。半边凉。   骊娘见她收了,十分满意,一笑嫣然:“收了骊娘的东西,就是我们家的人啦。”   “小玉,若是以后,他再有欺负你的地方,惹你不高兴,可别自己生闷气,身子迟早会憋出大毛病的,你告诉骊娘,骊娘教训小畜牲最后一套了。”   “小夫妻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相敬如宾又有什么意思呢,虽然吵过了,但彼此不会心生怨怼,还是可以过一辈子。”   玉察一面摩挲着黄龙衔自珠,一面别过头,脸上羞红。   “我跟他……不是小夫妻,骊娘,你误会了。”   骊娘嘴角微抿,身子凑上来,眼底是狡黠,还有熟知人事的聪慧的。   “小玉,你骗不了我。”   小娘的眼角眉梢,尽是掩饰不了的笑意,隐晦的,通透的……   她在玉察耳畔,轻轻说:“骊娘我见过太多风月之事,一对男女是不是一对鸳鸯,我一眼瞧过去,就能下论断,方才,你醉倒后,小畜牲与你那番亲密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们两个,肯定已经有过——”   那句肌肤之亲尚未脱口,玉察满脸通红,惊慌失措地抬起头,人都结巴了,她慌得手脚冰凉,不禁抓住了被角,紧紧的,同时,心下又有对自己的恼怒。   真有那么明显吗……   骊娘捂住嘴角笑了起来,看来,是十成十的了。   “他一定是个不懂人事的,只知道胡来,不然,你也不会提到此事,就如此抗拒了,谁会喜欢他那样呢,回头,我一定好好说说她,小玉,身为女子,一定不能苦了自己。”   她又转过身,塞过来一个小碧盒,玉察的掌心捏着它,面生疑惑,不知这是什么。   骊娘贴在她耳朵上,呵气如兰:“有了它,你一定不会再受疼了……”   “啊?”   玉察一下子将小碧盒松开,仿佛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炭火,她双脚下地,她一面走,一面苍白地解释:   “骊娘,您真的误会了……”   骊娘跟着走出门去,天色浓重,一排排土室前,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不见。   她眼中泛起疑惑,小玉人呢?墙角掠过了一方蓝色的衣袍,原来她在那里。   骊娘心中欣喜,正要过去,忽然,一阵朔风席卷而来,猛烈至极,将她逼退了好几步,土墙的墙体,瞬间崩裂了好几块。   一个戎装少年,十三四岁,耳戴银环,头戴金丝石镶嵌的毡帽,一面朝她走过来,一面不断地扳动纹身手指,咯吱咯吱,发出脆响。   少年忽然伸展双手,瞳仁,兴奋地扩张,边缘,隐隐可见红血丝,稚嫩的脸颊下,邪气猖獗。   “不好意思,人,是我世子哥哥的了。”   夜风下,骊娘眯了眼,缓缓抽出袖刀。   ……   玉察一手扶在土墙上,胸膛跳跃的心子,尚未跳跃下来,她深深吸入一口气,脸颊的烫意,还未消散,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心中再次确认一个念头,一旦抵达阴山境内,就要想方设法摆脱他,她真不愿跟这头恶蟒,一辈子捆绑在一块儿。   风一阵接一阵地吹过,好像,要落雨了。   她的头脑渐渐清醒,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首辅……去哪里了?   于是,玉察起身,准备回到土室,问一问骊娘。   少女刚一转过身子,顿时,身形一僵,面前,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头雪狼!通体紫毛顺滑透亮,背上一抹雪峰,勾着头,低吼声断断续续传出,碧色的两只灯笼,在暗夜下,闪闪烁烁。   畜牲一步步逼近,妖异凶猛,它的脊背,逐渐绷紧,反弓成一轮新月,望着少女,口中流涎不断,呜呜叫着,嫩红的牙肉,翻出雪亮的牙花子。   她哪里跟这种食人畜牲,如此近距离过!   只有在北狩猎场时,她坐在高处,看爹爹纵马,四发连珠箭,将两人高的熊瞎子射翻在地,那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熊瞎子震撼山林的嘶吼,让她的心头久久缓不过神来。   玉察被惊到了,额头密布冷汗,一时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会的,这种畜牲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人潮聚集的集市,除非……有什么人盯上了她?!   一想到这里,倏然,玉察抬头,屋顶上,房檐上,前头、后头……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小黑点儿。   这是一窝狼群!   她被至少四十条狼包围住了,玉察的呼吸硬生生止住,瞳仁皱缩,满眼不可置信。   空气中弥漫着沉闷的土腥、鱼腥、血腥气,上方的天空,灰蒙蒙,雨丝飘落,毫毛般细,清甜可口的。   一个男人的手掌,出现在夜空下,遥遥地悬在少女的头顶,似乎在掌控着她。   那只手掌上,戴着名贵的各色宝石,破碎成千块片的彩色神光,由月色投射,折射出赤铁矿的蓝紫红、萤石的青幽、金子的黄灿灿……仿佛落下无数的珍奇珠宝。   透过这些如梦似幻的色彩。玉察看到了一张面庞。   无数条被银片缠饰的细辫下,这名青年身材高大,眼眸带着不羁的野气,张狂无度,睥睨着她,散漫不经心地笑。   他坐在屋顶上,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一枚铜板,这枚纤薄的铜板,在他五根手指间,灵活穿梭,翩跹转移,忽隐忽现。   青年静静望着玉察许久。   终于,他扯起嘴角,说:“公主啊,早知如此,当初你还不如跟了我呢。”   “对不对,小骗子。”他说。   清冷阴湿的巷子,穿竹打叶的雨落风啸,喘气,心跳,一墙之隔,妇人晨起的哈欠,两三声凶猛的狼吼,紧跟不舍。   玉察出了神,似是不敢确认,她轻轻出声。   “阿幼真……”   西域月氏部的世子……天之骄子阿幼真!   名唤阿幼真的青年,从屋檐上跳下来,稳稳落地,狼群渐渐汇聚,合拢,匍匐在他身后,其中,那只气势最凶猛的头狼,刚刚把玉察吓得可凶了。   现在,它走上前,蹭了蹭阿幼真的手掌,呜呜咽咽,好像卑微小狗。   阿幼真毫不客气,一巴掌将它扇开,男人身形丝毫不动,狼身翻滚,撞到一边的墙上,土石震朔,一声呜咽也不敢发出了。   教训完畜牲,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却在抬起头,面对玉察时,露出了笑容。   “难得公主能记得我,我之荣幸。”   他的眼眸是深透的绿色,比鹰隼更锐利,笑起来,却灿烂无比,一下子化解了这股尖锐的感觉。   月氏部作为西域最强大的部落,曾经求娶公主,若是将玉察嫁过去,便能将西域势力很好地笼络安抚。   可惜,先皇并不愿意女儿嫁去那么苦的地方。   那一年,世子阿幼真进盛京,陪着先皇北狩,被夸赞少年英雄,朝臣纷纷积极促成这门联姻,本来,玉察会被指婚给阿幼真,结果,被先皇耍了一道心计。   除了流水般的金银珠宝,世子没有带回真正想要的恩赏。   也是在那一年,先皇定下了玉察跟李游的婚约。   先皇或许十分庆幸,出现了李游这样完美到挑不出一点指摘的少年,哪怕……他出自李家,天下人都认为,公主该与李游相配。   “那年,我灰溜溜地离开盛京,沦为其余九部的耻笑,我对着大漠的月亮发誓,总有一天,公主……会是我的。”   他一面说,一面慢慢走近,神情比狼更冷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玉察一面强装镇定,一面思考一个问题。   游澜京……去哪儿了?如果自己拖延一段时间,能否拖到他赶来呢?自己真是才出蟒口,又入狼穴啊!   阿幼真笑道:“三日前,顾兆如就散布了一个消息,首贪巨恶的当朝首辅,拐走了公主。”   “自从盛京一别,我在梦中,日日描摹你的模样,你一踏进白勒关,便在我的视线下。”   倏然,男人已经站在她的身畔,他的五官线条,锋利、笔直、硬挺,粗糙的手掌,撩拨她的发丝,若有若无地蹭着她的脸颊。   “你不会以天家贵女的身份嫁给我,而是被我一手埋葬姓名,做我的宠妃,被我关进帐篷,夜夜折辱,为我生儿育女。”   他狠狠咬重了后头这四个字。   “小骗子,就是给你,和你那个狡猾的父亲,最好的报答。”   玉察心下已经越来越凉,她动弹不得,生怕一动,就会被狼群扑上来撕碎。   这时,一个戎装少年走过来,他一面收刀,一面擦拭着脸上的血迹,见到两人,他咧开嘴,露出了温暖的一笑。   “世子哥哥,人到手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现在就回去。”   阿幼真轻易地一拎,提住了玉察的后衣领,像拎起一只小猫,他驯兽就是这样驯的。   玉察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住了裙下的压裙刀,她的眼神,既害怕又孤注一掷,紧紧盯着阿幼真的胸膛,不能一击致命,她不敢动手,否则,自己一定会死得很惨。   “世子哥哥,要不要通报阿塔一声。”戎装少年问。   “不用,今晚,我跟小骗子睡同一个帐篷。”   阿幼真望着少女的面庞,竟然没有从中获得……他最期待的眼泪?泪水摇摇欲坠的美人,才会更加挑动兴奋的神经。   于是,他更加故意地刺激她,欺负她。   阿幼真轻声说:“劝你顺从点,待会儿,要你看着本世子,如果你昏迷了,会少很多乐趣。”   口出恶言,只是为了享受玉察的畏惧,没想到,玉察被他拎起来之后,倒是平静下来,看向他的目光,不起波澜。   她转过了头,又不知在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阿幼真掰过了她的下巴,“只准看我。”   玉察不说话,那双眼眸,依然茫然地望向了一个方向。   阿幼真瞬间明白了,他低低冷笑。   “啊,忘了告诉你。”   “顾兆如还说,见到罪臣游澜京者,可将其诛杀,不留活口!”   ……   酒楼之上。   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了沉沉夜色,美人大片雪白肌肤露在外头,裹了一片袍子,瑟瑟发抖,依偎在床脚,别过头,惊惧万分。   “人呢……人呢!”顾兆如跌坐在地上,背后抵着梳妆台,   镜子前,照映出一个白袍修罗。   从一踏进酒楼开始,便有隐匿在暗处的死士,前来阻拦这名白袍修罗的脚步。   可惜,他从容不迫地上台阶,平稳、磐石般分毫不动,一步又一步,每上一层台阶,便挥手斩杀一人,如拍死一只扰人的蚊虫,砍瓜切菜。   直到破开这扇,对于他来说形同虚设的门。   楼梯下,七零八落地横躺着尸身。   肮脏的黑血,有两三滴,溅落在游澜京雪白的右侧颜,缓缓流下,浓烈美艳的眉眼,杀气也随之升腾,阴沉沉的暴戾,在他扬起的嘴角,清澈的眼眸下,爆裂开。   面前这身白袍,强大如山岳般不可撼动,这样稳定的气度下,却有隐隐的不安分的火星,在跳跃,叫嚣着饮血。   白袍似乎融化了,游澜京俊丽的五官,也融化了,这一刻,这副躯体,只是由屠戮的杀意凝聚起来,亢奋、雀跃、充血。   他享受撕心裂肺的痛楚,也享受伤害他人,因为这两样感觉,与爱慕玉察的感觉的一模一样。   这世间,只有那个姑娘,能同时带给他这种极致的体验!   顾兆如已经退无可退,他心胆俱裂,伸出一只手臂挡在身前,嘴里呜呜咽咽着什么,徒劳地做着挣扎。   “狗娘养的游澜京,你疯了!我今日一死,西域立刻就会乱起来,你信不信!”   “你别过来啊,你别过来……你要什么,我立马禀报家主,给你送过来行不行?”   “首辅大人,都是生意人,有事好商量,西域二十条商线,我让你一半儿,有钱赚,大家和气生财好不好。”   游澜京根本无心去听,杀猪刀的刃身上,一点一滴,顺着淌下血珠,在他的脚下,汇成一汪血镜子。   他探过身,墨发倾泄,将一根手指伸在前头,轻轻开口。   “安静地赴死。”   正欲提刀一砍,一声嘹亮的哨子响起。   顾兆如“哇”地一声喊出来,大汗淋漓,面色虚白,吓得魂飞魄散,过了好久,凉风飕飕,他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珠如死鱼翻出肚白。   这是活下来了?没想到,这一刀,竟然迟迟地……没有落下来?   他摸了摸脑袋,似是如梦初醒,不敢置信,性命竟然还在?   而面前一片狼藉,除了那个哭哭啼啼的娘们儿,杀猪刀沿着一路滴下的鲜血,再不见白袍修罗的身影。   夜空下,游澜京抬头,微微皱眉。   这是骊娘发出的信号,玉察……出事了? 第50章 . 绯红 教一教公主,怎么伺候人   辽阔幽深的穹庐下, 万顷帐篷,连着碧空,星光混着人影, 仿佛近在咫尺, 要从天空中坠落而下,河水滔滔不绝, 掩盖人声。   帐篷内,野狼一样的世子正在饮酒,酒气熏人,虎胆酒囊,摇晃在他的手掌间, 另一只手,仍在灵活地玩弄着铜板。   他起身,从白纹虎皮毯子的座椅离开, 一步步走下来, 盯着正用心吃喝的玉察, 眼神玩味。   面前一张小矮桌, 上头摆了各式各样的瓜果点心, 烹制得喷香的牛羊肉, 热气腾腾,令人食指大动。   他以为,这个贞洁烈女会一口也不动,倔强地抬着头, 宁愿饿死也不吃他的食物。   没想到, 玉察竟然顾不得公主的风度,伏坐在地毯上,吃着烤羊腿, 少女面容冷静,眼神沉着,她深知,必须填饱肚子,有力气,才有逃出去的可能,这是在与游澜京的周旋中,留下来的经验。   “公主,这是顺从了?”   阿幼真伸下手掌,贴在少女的脸颊,宝石扳指冰冷生硬,玉察眼眸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却没有避开。   “吃得多点儿,今夜才有力气,否则,只怕你的金躯贵体,吃不消。”   他的身躯伏下来,发辫垂落,黑貂绒袍将她笼住。   “夜还长着呢。”他在少女的耳畔低语。   阿幼真的目光,从少女玉洁白嫩的脸颊,到那一截从碧青领口,露出来的纤细脖颈,脆弱得就像伸手可折的花茎,雪白的,多水的,再名贵的兰草,在他的手掌下,也可随意翻弄。   他忍住了这股想狠狠折下来,再肆意把玩的情动,面对脆弱美丽的事物,本能地想将其践踏入泥,这是捕食者的凶恶本能。   那样,她就跟自己一样,在这黄沙漫天的大漠,缱绻一辈子。   “你太瘦了,是该多吃一些,好为我生儿育女。”   玉察握住羊腿的手,不由得攥紧,她真想用这只羊胫骨,将此人敲晕!   燥热的气息涌上来,阿幼真缓缓深呼吸,他嫌她吃得太慢了,这个小骗子公主,不会在故意磨蹭时间吧。   “吃快点。”   阿幼真轻声催促,一面用手指,撩拨起她的青丝,绕弄,像玩那枚铜板一般。   她的肌肤真薄啊,宛如半透明的玉白釉瓷,淡淡的,那是盛京独有的瓷器,通过顾兆如的商线,运输到西域,他想起,在自己房中,也有这么一只。   少女脖颈上的血管,似乎都能看清,温热的血液流过,一会儿,他发誓要她体内的血液滚烫起来。   玉察的声音响起:“贵如世子,不会连一口东西,都不让本宫吃完吧。”   阿幼真笑了,却是笑得发狠,他低声说:“从此刻开始,多吃一口,多加一次。”   玉察的身形凝滞,然后,她又缓缓动了起来。   少女毛骨悚然,她知道,那只手掌,带着压抑的火气,抚上了自己的脖颈。   阿幼真眸中有火,他有着狼的本性,只想狠戾地咬上她的脖颈,撕咬,甚至让血液流渗在牙齿间,品尝美人的血,一定也是香甜醉人的吧,说不定,会比烈酒更让他大醉一场,欲罢不能。   那么,他要好好地折磨她。   从盛京一别,一直遗留下来的恨意,久酿成心魔,彻夜地想,只想折磨得她痛不欲生,泪水涟涟,在帐篷中承欢得欲生欲死。   让她哭着,颤抖着哀求,唤他世子殿下。   他拎着虎胆酒囊,晃悠在玉察面前。   “公主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玉察抬起头,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阿幼真已经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将酒囊,强灌在她嘴前。   刺辣的酒气冲鼻,玉察瞬间被呛到,胸腔一震,剧烈咳嗽起来,她别开头,身子失去了控制,跌倒在地。   阿幼真的手指上,沾染了酒水,他凝视了一会儿,静静舔舐,果然,甘美异常。   他转过身,坐回了榻上,一招手,从帐篷外,鱼贯而入一行老嬷嬷。   阿幼真的声音,冷酷地响起。   “教一教公主,怎么伺候人。”   老嬷嬷看了世子的脸色,接了酒囊,一人将玉察的手臂拉着,抵开了她的唇舌。   玉察几欲作呕,两只手攥住了酒囊,拼命地挡开,却动不了分毫,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眸,此刻,神光微微涣散,张大了,无神的,怔怔地流下一滴泪珠。   少女玉白无暇的面庞,染上了绯红,是被酒水浸染的桃花,又白又薄的皮肤,晕出来的红色,也越来越深重。   升腾起来的烫意,竟然连她自己也不曾感觉。   辛辣的酒水划拉过喉咙,刀子一样,直直坠入她的胃中,她是被酒气一熏都会醉的人,此刻,五脏六腑火烧火燎,身子如宅院,火势凶猛,而嬷嬷的话语,正在添加柴火。   一点一点,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地闯进她的脑海。   “是同欢酒,于男人无妨,于公主,却有好处。”   同欢酒?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理智中炸开,这个老嬷嬷,怎么能用这种肮脏的酒水,施加在自己身上。   “你不能……你不能!”   玉察瞳孔皱缩,娇小的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很害怕,更多的是愤怒。   “毕竟,世子暂时不想将驯兽的本事,用在公主身上。”   老嬷嬷凑近,一张笑脸,在玉察的眼前,摇摇欲坠。   驯兽的本事?他对待豺狼虎鹰,残忍狠毒,粗暴至极,令猛兽也瑟瑟发抖,可是,嬷嬷看出来了,阿幼真不愿对她动手。   毕竟,他是真的想要这个女人,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   “替姑娘更衣吧。”阿幼真说。   玉察的两只手被老嬷嬷按住,强硬无比,反抗不得,老嬷嬷另一只黢缩的老手,探过了玉察的裙下。   “不要……”   玉察拼命地想挣扎,她摇着头,泪水夺眶而出,手脚并用想向后退,却软绵绵的,如一滩烂泥,身子,好像坠入很深的水潭,一直往下沉,沉到哪里,是个底呢?   冰冷的老手,贴在了内侧,再往前,再往前,忽然静止不动。   玉察姑娘好像来小日子了。   老嬷嬷抬起头,皱了眉,她转过头,颤巍巍地跪下,她明白,这件事会让世子兴致大扫,甚至可能……勃然大怒。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启禀世子……今日,可不是个好日子。”   阿幼真有些不耐烦地眯了眼:“怎么回事,你也教不了她?”   世子的脸阴沉无比,细密的汗珠,从老嬷嬷额头冒出,她一面擦汗,顶着巨大压力,一面回道。   “姑娘她……身子不方便。”   阿幼真的眼眸,只有稍纵即逝的疑惑,顷刻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个意外,令他高昂的兴致,瞬间熄灭了大半。   “啪嗒”一声,他手中的铜板落地,手腕上缠绕的一串绿玉珠,瞬间崩断,叮叮咚咚散落一地,滚落在玉察的裙下。   阿幼真十分烦闷,这股心情,便好似乌云垂幕,大雨前,将落不落的夜空,干燥,阴闷。   “就没有什么法子么。”阿幼真忽然问。   嬷嬷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揣测上位者的心意,说道:“这……还能有什么法子,也行不通呀,。”   阿幼真走在玉察的身前,捏起了她的下巴。   少女被烈酒灌晕了头,一双眼眸,迷离,蝴蝶振翅,轻盈又撩拨人的心弦,时时刻刻,勾起人的情动,睫毛每一下的颤动,都让他的呼吸急促一分。   玉察觉得很痛,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谁能知晓,她最讨厌的小日子,今日救了自己一命。   被灌过酒后,小腹开始疼得搅起来,那滋味呀,好像有人用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地刮着她的内脏,是一面薄薄的鼓皮,被人不要命地锤动,“咚咚咚”的……没来由地倏然重一下,便叫人疼得死去活来。   这种疼痛,摸不着,看不见,阴绵绵的,闷在肉里骨血里,玉察甚至怀疑,是不是有只野猫困在里头了,撒泼地用尖爪子,不停地挠,一刻不安生。   小日子的疼,牵引了腰酸,背软,玉察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后脑勺,开始炸裂般的疼痛。   “公主,怎么了?”阿幼真的睫毛,险些扫到她脸上。   即使再不舒服,她也不肯表露出来,强忍着疼痛,冷汗涔涔,面色发白,仍然抬起头,嘴角,缓缓牵开一丝笑意。   “世子……”她微笑着,捂着小腹的手,渐渐松开,不愿叫他察觉自己的异常。   竟然……又见到了年幼时,在盛京见过的笑容,阿幼真一时间怔住了,心底,恨意似乎消散了一些,生出一点儿爱怜。   “怎么了?”   玉察抓住了他的袖子,酒劲儿开始上来了,她的手指滚烫,脸颊浮跃红晕,脑子里是晕乎乎,身躯是发软的,但她一直深呼吸,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那一丝理智,拼命地往外钻。   因此,她保持住了笑颜。   “今日,玉察身子不方便,无法侍候世子,玉察只怪自己不争气。”她这样说着,心底却恨得泣血。   但是,她仍是一字一句,温柔地对他笑。   “我遭首辅挟持,流亡在外,这几日,吃尽了苦头,心中无时都在想着,如何逃脱他的魔掌,世子以为是拐走了我,实际上是解救玉察于危难的大英雄,大恩人。”   少女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极具迷惑性,她本就生得温善柔弱,让人愿意将一切美好的品行,加诸在她身上,很难有人会去怀疑,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   哪怕阿幼真管她叫骗子公主,此刻,仿佛将这个称呼忘却了。   再说,她管自己叫大英雄,大恩人啊……   这样一个娇弱绝色的少女,情真意切地唤自己英雄,她的目光,充满了温柔、希冀、还有敬仰……太过梦幻的敬仰!   阿幼真不禁收回了手,眼神幢幢,似有触动。   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不会被这一声英雄打动呢?他直起身子,虚荣心感到莫名其妙的满足   从这样一张真挚又美丽的面庞上,纵然阿幼真眼神如鹰如狼,能看穿万兽,却看不到她的一点儿虚伪。   “我只求……只求世子一件事。”   玉察的手渐渐软下来,松开了他的衣袍,险些往后倒去,阿幼真急忙扶住她,真奇怪,他明知这个女人或许在耍什么花招。   还是……忍不住沉浸,忍不住相信这是真话。   “什么事。”他沉声问,语气带了些许试探。   阿幼真觉得很有意思,挺想知道这个女人能提出什么要求,同时,他也想好了,不会答应她。   他的警戒心比狼还强,知道极大概率,这姑娘是想趁机逃跑。   少女一双眼眸,扑朔迷离,叫人看不清谜底,醉意越来越深重,她一根手指身上来,朱唇轻启,却久久地没有说出话来。   或者说,她醉得太厉害,说话声音太轻了。   清亮的酒渍,沾染在她的嘴角,还有粉嫩的左脸颊,晶亮,勾得人心痒难耐,脸上有被老嬷嬷强行灌酒后,留下的红色掐印,阿幼真不禁皱眉,这些老婆子,下手也太重了。   “公主,你大声一点。”   她仍是断断续续,说不清楚话的样子。   殷红的嘴唇,柔软,饱满,晃晃悠悠,似乎送到他的跟前,阿幼真喉结微动,越发恼恨这场突如其来的小日子。   于是,阿幼真又想,她醉成这个样子了,连自己站都站不起来,真的到了外头,她又能逃到哪里去?还不是依附在自己身旁,成为囚笼美人。   阿幼真将耳朵贴在玉察跟前,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恨透了把我拐来的游澜京,世子,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帮我杀了他吧,世子。”   “帮我杀了游澜京,从此我……全心全意待你!” 丽嘉   骤闻此言,阿幼真身形一滞,他缓缓起身,望向了玉察,眯着眼,轻轻“啧”了一声。   少女脸上是天真的笑意,用那双充满了敬仰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的神情生动美丽,娇媚撩人,无意识地将那只手,朝阿幼真的胸前贴近。   “世子殿下,意下如何?”她笑道。   “这个,可以。”阿幼真说。   ……   戌时,白勒关纵横交错的土道间,万人空巷。   在西域颇负盛名的神子,会在今夜行像游行。   通常,行像游行都是将佛像金身,置于华丽繁饰的紫盖宝车上,在城内巡游。   这次,人们遥遥一瞥,宝车上,却是一个七岁的幼童,虽然年纪小,神子在西域名气甚广,无人不知。   传言他是佛子转世,在寺庙中供奉他的香客,每每祈愿之后,回到家中,竟然一一应验,这种事迹越来越多,传播得也神乎其神,他用虫子做药,包治百病,让人沉疴得愈。   无论是男女姻缘,偷鸡摸狗,还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在神子那里,最终,都能寻找到一个答案。   宝车高四丈,周身以佛家七宝做装饰,披了重紫幡盖,各色编织的彩带飘飘,鲜花围饰,热闹丰富,神子身后,绘制了数名菩萨塑像,宝车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肃穆,是神子虔诚的跟随者。   虽然是夜间,老百姓散花烧香,纷落如雨的红芍药花瓣,落在幡盖上,倾倾洒洒,金碧辉煌,壮观美丽。   佛乐声中,玉察的醉意似乎被冲淡了一分,她甚至都坐不起来,只能勉强由阿幼真抱在怀里,虽然十分厌恶此人,但她明白,从帐篷里出来,才有机会!   她从马车里,探出头,瞥见锦绣华盖下,那名人人称颂的神子,竟然是一个七岁稚童。   玉察从这个小孩子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儿佛缘。   他身材矮小,面容倒是可爱,目光呆呆的,一丝灵动的神意也无,就好像…被过度消耗干净,美玉过度打磨,失了光泽,神情若说是对世人的怜悯,倒不如说是毫无思考的麻木,苍白的,单薄的。   这样高高在上,这样枯燥无味,宝车下,拖着娘亲衣角,流鼻涕舔着冰糖块的小娃娃,都比他灵动狡黠三分。   哪怕,将这个神子,扔进盛京城任何一座私塾,只怕,他都要被先生打手掌心,责怪他出神,冥顽不灵屡教不通。   一汪秀丽潭水下,是常年不流动的浑浊,寂静的死水。   玉察起先还生疑,直到……她看到了神子旁边,站着谁——李游!   他的脊背永远笔直,微笑的弧度永远恰到好处,甚至,连眼眸中和煦的暖意,似乎精准地控制了分寸。   不愧是李家。   玉察心底一片冰凉,不愧是你啊,李游。   明面上有一个顾兆如,控制西域的商线,一手遮天,大肆敛财,只是这样,李家犹嫌不够。   再扶植一个七岁幼童,成为“神子”,将他捧上神坛,佛法氛围下,用传道授业的名义,潜移默化,借此控制西域百姓的思想。   前者,只是李家世代以来的策略,后者,完完全全是李游的手笔。   他知道,掌握了人性,人心,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玉察别过头,目光如燕子,轻盈地跃过众人的头顶,逡巡。   她在寻找什么名字呢?那身白袍,在心底越发清晰起来。   最终,眼前的一幕,与心底所思所想,模糊的边线,逐渐重合、分明。   她看到,远处,高高的土室,一个白袍青年,长身玉立,他的脚下,扔了一个哆哆嗦嗦,浑身血污的顾兆如!顾兆如狼狈地向前爬行,却被男人一记眼刀,又乖乖地退回来。   一直以来,胸膛中闷的那口气,终于,松弛了下来。   阿幼真发现,玉察……静静坐着不动了,他正奇怪,想凑过去,没想到,少女是在蓄力。   明明,被烈酒灌得神智不清,后劲极大,此刻,正一股一股地涌上来,她只想弯下腰呕吐,太阳穴扯得生疼,如琴弦被人蛮横地拨动。   身躯娇软无力,灌了沉重的铅,她努力地想要活跃起来,动起来,支配身躯,可是连一只手臂,一根手指头,都难以抬起,这般无力,这般让人绝望。   阿幼真一手抚过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同欢酒的劲儿,也开始发作了,热流穿过四肢百骸,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跟个小火炉似的,烫极了,脸蛋,恐怕也红得不逊色于芍药。   呼吸声,不知不觉,微微加重,变快   浑身都动不了,偏偏,小腹绞疼得越发紧了,眸子里疼得有泪水,不争气地溢出来。   阿幼真只看到,本来温驯无力如小兔子的少女,在顷刻间,爆发出了一股力量,这力量并不强,却足以支撑她一脚踩出马车外!   连他都没反应过来,玉察半个身子,探出了马车外,一手扯着布帘,仰起面庞。   从喉咙里,嘶喊出了她自己都没预料到的声音。   这声音破霄而出,凌空荡开,女子的嗓音,本就尖锐,在这一片庄重古朴的佛乐中,显得更加突兀。   老百姓错愕万分,纷纷转头看去,一时间,连神子的光采都压过了。   李游也转过头,他看到了……公主!   没想到,会在此刻,见到日夜担忧的公主!倘若不是因为玉察,李游不会来到西域。   坠河醒来后,他听闻,公主被首辅拐走,下落不明,当场急火攻心,不断的咳嗽声中,呕出一滩血来。   不顾李家长辈的阻拦,他这个病秧子新任家主,来到危险重重的白勒关,立下誓言,一定要平安带回公主。   他怎会明白,玉察现在见他,如见青面恶鬼。   李游清俊的面庞上,还未来得及绽放欣喜之色,慢慢凝固,明明自己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可是玉察并没有看自己。   她的目光,掠过自己,投向了身后。   李游顺着公主的目光,转身,仰起头。   高高的土室上,一个白袍身影,染了血,静静伫立,背对着众人,他的脚下,是遍体鳞伤的顾兆如。   随后,少女清亮的嗓音,响在半空,是着急的、惊恐的……震过众人头顶。   “游澜京,救我!”   玉察这一声嘶喊下,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自己也不明白,玉察平生,最畏惧最厌恶首辅了,可是,方才在与阿幼真的周旋中,一直强撑的坚强姿态,故作的硬气,努力维持的镇定,在见到这一身白袍的一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玉察真的很害怕,又疼又难受,慌乱到了顶点,心头十分地委屈,她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哭不准哭!   谁能想到,这身白袍,倏然让她觉得万分难过了。   李游的脸色,霎时一变,飘荡的衣袍,那一刻……也静止下来。   他听见了,清清楚楚地听见,公主说的不是李游,救我。   而是……游澜京,救我! 第51章 . 晚上梦我 背着公主回家喽   一只手将玉察拉回马车中, 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摔在了车壁上。   阿幼真眼底猩红,恶狠狠地一只手臂抬上,压在少女的喉咙上, 抵着她, 咬牙切齿,低语道:“贱人。”   “我早知道不该相信你。”   一阵又一阵的压迫感, 从咽喉处传来,阿幼真的手臂越发蛮横,像绞杀一只幼兽。   玉察的两眼瞳仁,渐渐涣散,紧紧地盯着上空, 朱唇,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榨干、消耗、挤压殆尽, 脑子浑浑噩噩, 晕上头来, 暮钟声, 在身躯一下又一下地敲响, 震荡心魂。   她想, 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玉察猛烈咳嗽了一声,终于,在濒死的边缘,阿幼真放开她。   一根手指, 可怜地搭在了马车外, 似乎想挽住最后一点儿求救希望,夜风中,稀碎的灯影下, 衣袖随风摆动。   这点衣袖,被一个青年的手紧紧握住,李游抓住了衣袖,顾不得众人惊愕的目光,四下潜伏的死士赶出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必须要抓住公主。   李游脸色苍白,下一刻,布料从自己的指尖抽开,马车扬尘而去。   他攥得红通通的指尖,只剩下一丝寂寥,稀薄的空气,冰冷,缭绕。   李游呆呆的,怔在原地,依旧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眼前,空荡荡,愈用力,愈握不住,世事常如此。   回想起公主对自己的忽视,那双不经意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躲避,畏惧,还有淡淡的无奈。   他心思敏感,一下子便了然三分,神情不由得黯淡下来。   远处,人群纷纷避开,躲之不及,脸上是恐惧之色。   李游抬起头,正前方的长街尽头,缓缓出现一个白袍身影,神情冰冷、平静,除了凛冽的杀意,再也看不到其他。   游澜京在官场上圆滑周转多年,原以为,洗净了边塞粗砺的寒霜,将那股铁腥气收拾得很妥帖了,此刻,抑制不住的锋芒,杀意从未如此强烈。   他听到了那一声呼唤,游澜京的耳朵,有时迟钝,对朝臣的抨击攻讦充耳不闻,有时却连公主一声呢喃细语,都听得一清二楚。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踉踉跄跄的顾兆如。   李游竭力让自己镇定起来,方才,脸上的落寞神情,瞬间消失,恢复如常,那副胸有成竹坚定的模样。   白袍修罗的身前,挡住了一只手。   “找死。”游澜京一双凤眸,瞥向了李游。   “首辅,不可贸然行事。”李游轻声说。   “阿幼真是月氏部的世子,难道,你真的要将他格杀在长街?月氏部精悍强大,倘若就此与大魏敌对,常年骚扰边境,将会是一件麻烦事,再者,影响进一步扩大,西域十部人心惶惶,难保他们不会暂时结盟,西域多年经营,首辅真的愿意功亏一篑?”   真是可笑,游澜京静静侧过头,李游,竟然认真地在替他分析利弊?   游澜京的声音落下来。   “我给你们大魏,擦的屁股够多了,现在,我想做什么,你们管不着。”   与此同时,两侧的土室之上,蛰伏的小黑点儿,虽然未探出脑袋,却有雪光锋利的箭尖,缓缓移动,瞄准了游澜京。   游澜京早已感知到,黑暗中,数道关于死亡的视线,隐匿其中,蠢蠢欲动,汇聚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嘴角衔起一丝笑意。   哦,是李家的死士啊。   难怪,李游敢这么理直气壮地拦下自己,他并不是个傻子,若不是街道旁早埋伏好死士,他也不会贸然接近这头恶蟒。   李游深知,与任何人都可以谈条件,但是游澜京这个人,看似理智,实际骄横无礼,全凭心情。   他还没有找死到不携一兵一卒,便只身拦下游澜京。   “首辅,请留步。”李游再次开口。   街旁地形复杂,经过李游的布置筹划,鱼群一样的死士,仿佛掩映在海礁下,遮蔽完美,每一根箭矢,明晃晃地直指目标。   别说今日可以困伏住这头恶蟒,甚至,他有自信,如果自己想要游澜京的命,照样可以叫他身陨在这条土街。   “李公子,是打算报那一箭之仇吗?”   游澜京不紧不慢抬起眼皮,望向半露出来的箭头。   “若真是如此,我与首辅的账,远远不止,算也算不清。”李游说。   游澜京又往前走了一步,李游不禁怔住,明明占据优势的人是自己,可是,为何会感到如此剧烈的压迫感?他是移动的乌云,一点点吞噬明月。   “首辅,请止步。”李游眉心蹙若小山。   夜色下,游澜京缓缓抬起一只手,他的手指雪白又修长,抬在了李游的眼前,距离他,三步的距离。   游澜京轻轻开口:“李公子一向谨慎小心,从不曾做什么过激逾矩的事情,今晚,你要赌吗?跟罪臣,打个赌。”   “什么赌?”李游问。   笑容,缓缓绽放在游澜京的嘴角。   “赌你的死士先开箭射中我,还是我,先折断你的脖子。”   李游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身形依然纹丝不动,清风中,他抬起下颔,眼神不容人拒绝。   “此事,我会亲自解决,不是只有你死我活的道路可走,月氏部的王爷,与李家交情深厚,我会立即拜访月氏部,让世子的阿塔,好好管教一下自家儿子,世子总不至于,连自己阿塔的话都不听。”   “若是硬来,可能会伤及公主性命,望首辅三思。”   李游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了,只希望游澜京能明白,这里是西域!是黄沙大漠,不是他所伏居的深潭。   游澜京陷入了沉思,李游松了口气,如果他能恢复正常的思考,便能明白,自己的做法,是局势下最好的选择。   李游的眸光,落在了顾兆如身上,他眉心微动。   顾兆如领会到这个眼神,于是从游澜京背后,悄悄绕开,走上前来,准备走到家主身边去。   李游继续说:“顾兆如在西域行商多年,与月氏部有交易往来,彼此相熟,有他从中周旋,一定会很快见到王爷。”   顾兆如满脸是血,他长舒一口气,捂着头,躬着身,战战兢兢地从游澜京身前走过,不敢看他一眼。   幸好家主及时赶来,终于能制服这头恶蟒,游澜京这个疯子,不知为何,非要自己死。   他每走一步,心下恨意愈浓一分,待过了今晚,他一定要重金召集亡命匪徒,斩断这疯子的手脚,将他挂在城墙烘成人干,若非如此不足以解心头之恨!   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到了地上,一滴、两滴……汩汩流淌的血线。   顾兆如低头,嗯?自己的胸口,长出了一只手。   空洞洞的胸膛,冷风呼呼灌过,紧绷、生疼,发出哀伤的声音,雪白的手掌,在胸膛里缓缓转动,正贪婪地吸干了生命。   顾兆如的胸膛,仿佛一截朽木,一层皱巴巴的薄膜,衰老却凶狠,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   不,这只手不是长出来的,而是从背后,穿透整个胸膛。   剧痛袭来,死亡的气息笼罩全身,顾兆如张大了嘴巴,黑洞洞的,发出无声的悚叫,这双眼睛,血丝如同湖泊,星罗密布,睁大,再睁大,一直扩张到目眦欲裂。   “救……救命啊,家主。”   李游瞳仁皱缩,眼睁睁看到那只穿破胸膛的手,他的神情,第一次如此失态,冷汗,从额头上滑落,   一瞬间,甚至忘了给死士传达命令。   游澜京的声音,在背后,轻若无物地响起。   “我从没有相信过你,李游。”   “没有相信过你,可以护公主平安。”   下雨了,第一滴雨落下来的瞬间,天地颠倒,一草一木一景致,在此刻,尽皆分离,分化出两般一模一样的东西。   游澜京的手掌,浸满了鲜血,他伸展开五指,盖印章一般,抹上李游的面。   缓缓往下,五指的血迹拖行,指缝间,是李游失态震惊的神情。   “我要去找公主了。”他与李游擦肩而过,落下这样一句话。   世间万物,光怪陆离,而游澜京从不驻足,永远走向有玉察的地方。   圆月下,天地间。   游澜京抬头,面对庞大又邪气的雾压,黑雾压城城欲摧、这份逼迫感,这份杀意,汹涌澎湃,张狂着吞没理智,一寸一寸。   在城镇中心,高台建筑,上头,一架庞然大物,巍然耸立,这是一架可发射重型箭矢和标枪的弩砲,首辅大人在西域各城,都命人建造了这样一个重器。   本来是用于防范马匪侵扰,令人战栗的是,它的射程范围,遍布全城。   没有人想到,杀伤力如此巨大的弩砲,现在,会用来满城追杀一位王世子!   弩弦,已经被盘车完全绞开,一副控弦待发状态,沉重弩矢,已经安置在凹陷的刻槽中,银质箭头,闪烁着寒凉的光芒。   游澜京的目光,逡巡在台下,星罗密布的街道,一望过去,平坦、宽阔,收入眼底,不同于盛京的繁复屋檐,层层叠叠地遮人目光,一方方土室,甚少有遮挡物,清晰、明确。   他的凤眸,终于燃起一丝亮光,他看到了!   拐过一排排土室,马车停下,阿幼真揪住了玉察的后领口,将她拎下来,抵在墙上,又被她骗了一次!   这头狼已经恨不得将她撕碎了。   阿幼真不再犹豫,盯着渴望已久的脖颈,埋头下去,一口,咬住了玉察的脖子。   疼痛,令玉察的指尖扣住了墙体,阿幼真高大的身躯,蛮横地将她按住,动弹不得,皮肤破开,温热的鲜血溢出,流溢在世子的唇齿间。   阿幼真情不自禁地将她双手一同按住,慢慢上拉过头顶。   玉察的脊背,死死地贴在墙上,手指微动,她感觉,力气……好像恢复了一点儿。   于是,她缓缓抽出了拿把压裙刀,蓦然,一下子,捅向了阿幼真的腰腹。   刀刃仅没入两寸,阿幼真扼住了少女的喉咙,眼底怒气腾腾。   “小骗子,想死吗!”   压裙刀“咣当”一下,掉在了地面,少女的眼睛,没有惧意,她只恨力气没有完全恢复,不能捅得再深些。   “如你所愿。”   阿幼真一面扬起嘴角,一面将拇指,按在了少女的嘴唇。   倏然,弩弦绷紧就位,一声松扣,一根箭矢,破空而出,重重地落在阿幼真的身后,嵌地三寸,尘土四扬。   阿幼真被震得回头,皱眉,朝箭来的轨迹看去,高台上,一架重型弩砲,对准了这里!   如果不是顾忌到玉察与阿幼真离得太近,刚刚那根箭矢,恐怕已经贯穿了阿幼真的身躯。   就在阿幼真心头大骂一声时,玉察立刻挣脱开,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朝前头奔跑去。   跑!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勇气,她拔腿就跑,心里再没有其他的念头。   瘦小的身躯,艰难地穿雨而行,大口呼吸,风像刀子一样刮,雨丝渗透在呼吸,冰冰凉凉。   游澜京抬起棘爪,使滑槽带回,再次,瞄准了那只黑点儿。   不知从哪里,扬起胡琴与笛声,高台上,清净一片,渺渺袅袅。   其实,游澜京很喜欢笛声,他有些怀念,白马津未带出来的那柄紫竹笛。   尤其在此刻,十分应情应景。   最好的雨,应该在初春。   料峭春寒,打落竹叶一滴又一滴的霜水,没入乌黑的泥土,有时,游澜京会产生幻听,以为这是仇人美妙的哀嚎。   他操动弩砲,用最极致,最诡异的拧拉,箭矢飞行中途,轻擦一下旁边的土墙,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改变了轨迹,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袭来。   漆黑光亮的箭矢,绷紧,笔直,光芒从鳞片滑落,绚烂夺目五彩斑斓的黑色折射。   仿佛不是一根箭,而是一条黑鳞蟒蛇游走在人世间。   阿幼真聪慧通透,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玉察!只要这个女人在手,游澜京就不敢开箭。   此刻,玉察躲在一堆竹篾筐里,她身子瘦小,轻易地钻进去,将盖子阖上,双手抱腿,一双明亮的眼眸,透过竹篾的缝隙,盯着外边儿的动静,她瑟瑟发抖。   阴影下,游澜京的手掌,轻轻抚在自己的面庞下,指缝下,是完全不一样的愉悦神情,似乎有红蛇,在他的左眼眸掠过。   世子殿下,这就吓坏了吗?   他并不想在此刻了结阿幼真的性命。   不将活物玩弄得奄奄一息,怎么能称之为狩猎?他要走上前,亲自欣赏、品味世子殿下绿色的眼眸中,深深的绝望与后悔。   微弱的月色跳跃,衬得游澜京半张脸阴恻恻。   一箭,牢牢将这头狼,钉在地面,轰隆一声震响,摊架纷纷被推倒。   阿幼真低着头,瞳仁分散开,半晌没有听到自己的呼吸,他发出一声毫无温度的冷笑。   “了不起,了不起。”他怒吼一声,奋力将贯穿左手掌的箭头,猛扯出来。   狼群,朝高台上涌去,越来越多,连成灰扑扑的一线,准备撕咬游澜京。   游澜京转过身,换上一支特制箭头,箭杆在快速飞行中途,爆裂,四溅的酸性液体,腐蚀性强,含有剧毒。   万点银花散火城,比起方才,夜空漫天飘零的芍药花瓣,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箭太过阴毒,其腐蚀性,不仅带来超出寻常的痛苦,血肉碳化,直逼白骨的景象,也会让人心里防线被击溃。   前赴后继的狼,被毒液溅射,不停在地上翻滚,痛苦至极,身躯几乎被腐蚀成了筛子。   玉察在竹篾筐里,一动不动,已经被眼前的惨烈景象,吓得不轻,呼吸凝滞。   高台上,狼群尸身堆叠,死相惨烈万分,血水与雨水混合,腥臭之气升腾。   又是一箭,爆裂的液体零落如雨,纷飞,铺天盖地映入瞳孔,避无可避的箭雨。   哪里还有狼?哪里还有什么世子?分明是大雨夜狼狈逃窜的小狗。   小狗跑着,徒劳无用的挣扎,大雨落刀,在身上扎出千百个血洞,遍体鳞伤的身躯绽放开一朵朵血花。   其瑰丽,其千姿百态,犹胜过皇会上一夜不歇的烟花。   “首辅,不可!”   高台上,李游情急之下,发出这声嘶喊。   游澜京眸子一瞥,他缓缓移动这架弩砲,对准了李游。   李游的身后,渐渐出现二三十名死士的身影,可他手指一抬,亦步亦趋跟着的死士,一顿,犹豫着,最终撤退。   一向沉稳儒雅的李游,这一刻竟有些稳不住了,顾兆如可以死,他只不过是一个傀儡,再随意抓一个人顶上去便是,可是阿幼真不能死,月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他只盼游澜京能重新做回那个深谋远虑的首辅。   “重箭之下,世子已经落得残疾的下场,已经够了。”李游温言安抚这头恶蟒。   游澜京推开了弩砲,他盯着长街上,那个手臂和大腿均中一箭,躺着一动不动的男人,神情冷冽。   “李公子,我说过,我从不信你。”   “你的心里有李家,有西域,有大魏,什么都有,再加一个公主,李公子,不会嫌自己的心太挤了吗?”   李游听闻这番话,神情丝毫未动,只是……情不自禁地蜷起了手指,那只没有握紧公主衣角的手,永远空着。   “而我,永远会比你先找到公主。”游澜京勾起嘴角。   “公主心里没你,你从来知道。”李游的叹气几乎听不到。   游澜京并没有因此大怒,他抬起头,望着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苦很累的事,整个盛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她很多年,只有她被瞒在鼓里。”   “我自小命格坎坷,这种苦差事,让我一个人来就好,公主只要等我做到就好。”   “李公子,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公主能对你笑,对你哭。”   “若是公主这辈子,能为我流一滴眼泪,该多好啊。”游澜京发出一声感叹,伸手,指尖微触雨丝。   李游低下头,想起了在紫云峰的那个夜晚,玉察以为游澜京会死,被踩进污泥内的那滴清泪,一丝一缕,化成魔障。   温润如李游,忽然口吐冷漠之语:“或许你死了,公主会笑出眼泪。”   “你要保阿幼真的命,是不是?”游澜京发问。   李游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游澜京忽然笑了,白袍染尽鲜血,竟然成了一身红袍,半张俊美的脸庞上,鲜血溅落如雨。   他的嘴角一动,便有鲜血缓缓流下,瑰丽的残忍。   “那就拿东西来换吧。”   他在李游耳畔,说了两句话,话音刚落,李游的瞳仁晃了一下,心神不定!   ……   一身血袍的青年,走在无人的长街。   刚刚闹出那么大动静,家家户户关紧了窗,生怕殃及池鱼,有顽劣的小童,偷偷支开窗户一角,好奇的目光,怯怯地从微光下透出来。   那双凤眸漫不经心地一瞥,小童吓得差点夹到手指,磕到了头,随后,是一阵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声响,妇人低声的斥骂声。   不知过了多久,玉察在竹篾筐罗中,眼皮子打架,脸上写满了疲惫,毛茸茸的脑袋靠在筐壁,那根手指,原本扒拉着缝隙,随时看外头的动静,此刻,慢慢地滑落,垂在裙摆上。   少女的睡眠极不安稳,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将她惊醒。   她揉了揉眼睛,扒开缝隙,看到竹篾筐前,停了一双黑靴。   袍子下摆,鲜红的,滴着血,就这样滴了一路,像蜿蜒的赤红蚯蚓。   吓得少女屏住了呼吸,一颗心提起来。   可是,这双靴子,停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头上凉飕飕的,竹盖被人揭开。   玉察慌张地往里头缩了缩,抬头,斜斜雨丝下,一双凤眸,正满含笑意地望着她,有细密的小雨珠,挂在他的头发上。   “公主,你该不会,把这儿当作你家了吧。”   “那可不行啊,”他一面俯下身子,“会着凉的。”   咦?玉察只觉得十分疑惑,为什么游澜京的脸是干干净净的,那身白袍洁白如新,一点儿污渍也不曾沾上呢?   游澜京蹲下身子,打算让她自己上背,可是玉察愣了好一会儿,他只好佯装叹气:“公主,微臣腿都酸了。”   “难不成,这时候,你要微臣给你寻匹骆驼来吗?”   “你便心疼心疼微臣,就将我当做骆驼好了。”   过了一会儿,玉察慢慢地伸出手,够着了他的脖颈,他这个人,身量极高,玉察的身子一下子腾空,离地面有点距离,她觉得不安生,摇摇欲坠,总感觉要掉下来。   游澜京的手臂在她腿上,抱得稳稳当当。   只是玉察自己的手,起先是拘谨的,僵硬的,总不肯抱了个实,与他的皮肤,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她有些怯怯的,游澜京射杀狼群和阿幼真之后,身上那股暴躁戾气,凶狠杀意,久久不散,让人不敢触碰。   就好像面对一条大蟒,虽然日久天长地相处,却摸不清那双冰冷眼眸下的心思,危机感刻在了本能,若是让她看见游澜京是怎样杀了顾兆如,只怕那恐怖的场景,真能让人做噩梦。   “幸好公主没见着顾兆如是怎么死的,否则,不知会怎样怕我呢。”   顾兆如死了?玉察一愣,这个人……不是嘴上念叨着什么大局吗?   他若无其事地说:“见了那么多血,说不定公主会做很多噩梦,梦见微臣是个三头六臂,专吃人……不对,专掳掠公主的怪物。”   “但是,这样也挺好的,不管微臣在梦里边儿多坏,公主白日见我,晚上梦我,也只准梦我一个人,这样一算,是不是相当于白天晚上,微臣都陪在你身边?”   “又在胡说八道。”玉察不理他。   他走的很稳,偶尔有路面偏陡的地方,玉察的身躯,难免会微微靠前,与他贴近,手臂也环紧了一分,可等到恢复如常,玉察又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挪开。   短短的一段路,两人心底却暗暗的有这样的牵扯。   雨丝有些溅得大了,游澜京递过来一把十二骨大油纸伞,让玉察撑着。   “拿着呀,公主。”   “你总不能叫微臣,一手背你,一手撑伞,若是将公主不慎跌在泥地里,微臣可是死罪难逃了。”游澜京说。   玉察没法子,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撑伞,这只手一出来,另一只手,便不由自主地将游澜京的脖子,搂紧了一点,温热的气息,不断传递过来,叫人安心。   他像一只仙鹤,虽然是臭名昭著的权臣,但身姿瞧上去脱俗极了。   雨点,啪嗒啪嗒地坠在伞面,滚了几圈儿,最终沿着伞骨落下,形成了一圈雪白的雨幕,好像轻纱曼扬。   在镜子一样的小雨洼中,倒影着两人重叠的身影,他踩过了许多这样大大小小的镜子,下脚很稳,没有叫雨水溅落在她的衣裙。   听着雨声,玉察有些昏昏欲睡了,她本就是一只贪睡的小猫,今日受到过多的惊险,先是被灌了酒,再是被阿幼真扼住脖子,抵在墙上,狠狠咬了一口脖颈。   后来,又见到了漫天飘零的血雨,方圆十里,仿佛腥臭的修罗炼狱,红色,炽热了眼眸,她握住竹篾的手,被划伤都浑然不觉。   想到这里,她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脖子,凉凉的,血已经凝固,结痂,稍一牵引,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埋下去,在他的肩头,她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游澜京的侧脸,生怕他听到。   “公主,真的很怕我吗?”游澜京问。   她沉默不语,怕,当然是怕的了,尤其,在望了一眼弩炮台上,他红月一样的眼眸,冷静面庞下,肆意的疯狂,她知道游澜京不会伤害自己。   可是她还是有些怕他。   良久,雨声下,传来游澜京的一声轻笑。   “公主若能一直怕我,就不敢离开我,这样,真好啊。”   玉察心下有微微的恼羞,他倒是很会替自己找补,虽然如此,手上的油纸伞,却没有恍惚。   她的身子僵直了好一会儿,终于受不住了,腰酸背疼的,倒比自己下来走路,还累,于是,玉察往前……稍稍靠了一靠。   游澜京脊背一滞,万分的柔软,她软软的身子,好像整个靠了过来,沉沉的,贴自己很近,油纸伞伞外,极冷,可是两人相贴的地方,滚烫。   就那么一块儿方寸之地,他不禁想,是否在这一刻,两个胸膛里的心,也靠得这样近呢?   黑暗中,他牵起的嘴角,无人知晓。   夜色晦暗,雨幕下,一个仙鹤般的青年,背着狼狈却清丽的少女,少女一手撑伞,一面将头静静地靠在他肩膀上,眼眸半明半昧,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   长街寂寥,天地间,这一圈雪白雨纱笼罩的油纸伞下,圆形的一方宁静,   她嗅到了游澜京衣领上,淡淡的甜味儿,于是,越发疑惑,忍不住开口。   “首辅,你这身衣裳,是方才换过了吗?”   “怎么了,公主不喜欢吗?”   “不是,”玉察抬起头,用手指捏住了他的衣领,   “我记得……你身上不是有很多血吗?”   “正因如此,微臣刚刚换了一套衣裳。”他云淡风轻地说。   “啊?”玉察一时间无法理解这个人想做什么。   “为什么?”   “衣裳弄了许多血,气味也不好闻,于是啊,我就想着,换一身周整衣裳,我不喜欢别人的血,沾在公主衣裙上。”   “再说,那一身血腥气冲鼻得很,若是惹公主呕吐了,那么按照公主这个记仇的小性子。以后每次见到我,岂不是都要想起这次呕吐?”   “那可不是美好的记忆啊。”   “首辅,你真考虑周到啊……”玉察无奈地叹了口气。   游澜京认真道:“微臣只是想每次在公主面前时,总是洁净从容,就像李公子那样。”   玉察忽然想起来,首辅总是喜欢穿红袍,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鲜少穿那样浓重的颜色,而是穿起雪袍来。   白衣,不正是李游最常穿的颜色吗?   “其实你不必这样,”玉察开口,“我今日的衣裳,也弄得很脏,你身上全是血,我身上全是泥土,我俩,谁也不用嫌弃谁。”   “公主的衣裳,哪里有脏东西,公主可是怪我来迟了?”   玉察趴在他肩头,真不知该如何跟他说,只好小声地嘟囔:“哎,你真的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无妨,微臣自己在乎就行了。”   “微臣这辈子,想永远做一盘点心。”   “无论公主什么时候看到微臣,都是干净的,热乎乎的,好闻的。”   玉察满脸通红,低声喝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吃点心!”   游澜京静静地笑了。   他低下头,望了一眼,垂在胸前的手,少女的指间,斑驳的血痕,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笑意,瞬间凝固,眉心一蹙,眸间暗了下去。   玉察有些滑落,裙摆拖拽而下,他将玉察背得再高些。   “公主,一会儿,我非要好好检查你身上,有哪些伤。”   一听到这话,玉察慌张起来,检查……他倒要怎样检查?若是让这个家伙,看到了脖颈上的咬伤,还得了吗?   “我说要看,便一定要看。”   这下,玉察心下发愁了,只盘算着,如何能躲过这一劫。   满朝文武都知道,首辅大人每回入宫觐见,总是精心装扮过的,从番邦收的昂贵布料,命崔管事按照朝廷的规制,赶制出来。   觐见时辰本就极早,他更是不嫌折腾,半夜便起来。   连身上的气息,都是亲自赶赴徽州,请教当地的师傅,调制了好多遍,细细调出来的那一缕梨花露的清甜。   一根发簪,一根头发丝,都要调整再三,连扳指的大小,采用的玉石,都大有讲究,配得和谐蕴藉,指甲、唇瓣的颜色,都会符合当日的季节天气。   若是春日,他便采用清浅的颜色,让自己整个人都与柔和的日头,融在一块儿。   若是凛冽寒冬,他便用深重的颜色,压得第一眼惊艳。   崔管事老抱着袖子念叨:“贵妃娘娘侍寝也不过如此了,首辅大人,您是入宫觐见陛下,又不是侍寝,您也不嫌累得慌!”   “在宫里去了好多回了,也见过公主好多回了,人家还是不知道您这号人。”   这话戳到了首辅的肺管子,游澜京顿时恼羞成怒,他气得一手指着他,连连冷笑:“崔白壁,你懂什么,你这个没有心上人的可怜虫。”   崔管事笑道:“是是是,万一公主看上了大人,收了做驸马去,大人就不用努力了,大人真是聪慧绝顶,小人佩服佩服。”   喜欢一个人,总是情不自禁,格外想在她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   抱着那样的幻想,万一有一日,先皇召他在御书房觐见,又能碰到公主呢?他日日都换不同的衣裳,是否恰好那一日,公主会喜欢这个样式,这个颜色,多看他一眼呢?   游澜京一向自负容貌身段,从能识字起,他便能从大小姑娘的目光中,看出这张流了一半西域血的脸,是好看的。   可是,一旦心里有了一个人,他总觉得自己不够好看,成日对自己挑剔十分,是不是鼻子还不够高,眼神不够柔和。   若是真的绝色,为什么公主会遗落那封庆生贴呢?   如果娘把他生得再漂亮一点,再无可挑剔一点,是不是公主就会喜欢他呢。   游澜京只愿将这段失败的喜欢,归咎于自己不好看,而不愿承认,是更深处的原因。   玉察的声音越来越小:“首辅,你不好好上朝,就想着招蜂引蝶吗!”   “被你看穿了。”   他转过头,一双凤眸,比小水洼还清亮地倒映出少女的面容。   “相逢人世间,你我非过客,微臣背着公主回家喽!”   他扬起嘴角,背着喜欢的姑娘回家。 第52章 . 祸水 就教会你勾引公主了?   大漠中, 水源宝贵,白勒关的人,常常天不亮就牵着骆驼, 行走数十里, 在干涸的河床中,湿润的地表下, 挖掘浅浅的水井。   两大方鼓鼓囊袋的水,用上十几天,供于饮用,哪里会用作洗澡水这样奢侈呢?   所以白勒关的人,大多只是用手帕浸了水, 擦拭身子,平日长袍裹身,又会盖上香料, 一年到头, 只在下大雨的日子里, 痛痛快快地梳洗。   今夜, 这样大雨, 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都出动了, 一字摆开,玲琅满目。   热腾腾的浴桶中,玉察一直紧绷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 温暖的水流, 一点点驱散心头的不安,疏解了疲乏,不知道骊娘在水中, 掺杂了什么香料,药香味,涩涩的,每一处穴窍,都好似伸展开。   她来了小日子,腹中的绞疼,终于安宁下来。   门外头,一个人影静静伫立在台阶下。   手指握住衣襟,铺展开,上头乌黑的血渍,将一整只青凤染成了黑色,血滴,蜿蜒在背面,曲曲折折,游澜京微微蹙眉。   只需看一眼公主换下的旧衣裳,他便知道她受伤了。   雪白的手指,又一翻弄,瞧见裙裾下,腹部下的地方,一方圆形晕渍开的血圈,隐隐的,并不明显。   这里,也有血?   游澜京抬头,问了一声:“公主,你可沐浴好了?”   玉察正从架子上取来薄衫,一边回道:“首辅,怎么了?”   游澜京轻轻说:“我说了,要替公主,检查伤口。”   检查伤口?不知是被热气蒸的,还是在水中泡久了的缘故,玉察一低头,脸蛋郝红。   “不必了,我自己会上药的。”   “不行。”游澜京的语气不容拒绝。   玉察凑在窗前,瞧了一瞧,游澜京正站在院子里等她,于是,少女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开了后门儿,从后门径直绕到前堂。   已至深夜,酒堂中的人早已回家,两三名醉倒的汉子,醺醺然趴在桌上,在这片狼籍的小桌前,竟然端坐了一个纤尘不染的公子。   仅凭那副挺直的脊背,玉察便认出来了。   “李游?”   她十分疑惑,半夜三更,李游为何要来到这间小酒室,他……有什么要事吗?   李游的嘴角,常年是温柔的笑意,他的语气也甚少激动,仍是平缓地说:“得知公主平安,我现在亲眼见到,也就安心了。”   玉察站在别处不动。   李游低下头,瞥了一眼,袖袍下那只手,那只没有握住玉察衣袍的手,他显然有些落寞:“公主这一路受苦了,是我没有护住公主。”   他知道玉察在想什么,玉察一定见到了顾兆如的所作所为,所以对他心怀疑虑。   玉察叹了口气,终于,她挪动了脚步,坐在李游的对面。   李游的脸上,重新展露出笑意。   “公主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我必定知无不言。”   玉察确实对他心怀芥蒂,她明白,人长大后,总会做出艰难的选择,甚至是违心之事,一个大家族错综复杂,不是人人都能像游澜京一样,随心所欲。   “顾兆如是你派来的吗?”   “是。”李游回道,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神子也是你安排在西域的吗?”   “是。”   玉察已经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或许他是被逼的,或许是他主动为之,那已经不重要了,李游有他自己的立场,即使她不赞同,她也并不会高高在上地指责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有时候,沉默便是一切的答案。   李游没有解释,没有诉苦,少女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这样坦城。   事到如今,说自己有多么无奈,多么身不由己,倒像是个笑话,想必此刻,关在笼子里的美人奴隶,还在饿肚子呢。   逐渐长大,李游才明白,无论一个人再坚韧不拔,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家族面前,在诡异莫测的时局面前,依然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他曾经想大刀阔斧地改革,后来察觉,这是再深厚的学识,再精明的纵横之术,也无法动摇的铁板,他好像迷路了,站在一堵雾墙前,明明前方一无所有,却踏不出一步。   心境澄明,却依然改变不了一切,眼睁睁被黑雾侵蚀,成为沼泽中繁衍出的另一头怪物。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李游低下头,这一声笑,是对自己的嘲讽。   倒不如做个愚人,什么也看不穿,便不会有痛苦。   有时候,他更羡慕游澜京,真正地做到了一切从心的境界,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游刃有余,力挽狂澜。   “我知道了,李公子,你请回吧。”玉察站起身。   即使记忆里那个澄澈良善的少年,白衣已经被浊世蒙尘,玉察心底,除了畏惧,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李游对于她而言,从来不代表一个人,而是一段关于儿时皇城的美好回忆。   在那段记忆里,有爹爹,有慧娘娘,有皇弟,无忧无虑,天真快乐。   “等一下。”李游垂下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声音慢慢响起,抬起头,望着玉察:“公主问了我两句话,我是否……也可以问你两句呢?”   良久,玉察点了点头。   李游的嘴角,笑意清浅:“我想问公主,如果有一日,我杀了首辅,你会恨我吗?”   玉察因为这个没来由的问题,怔了一下,她说:“李游,你可别做傻事,首辅下手又凶又狠,你身子不好,杀不了那个人,别把自己赔进去了。”   明明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在替李游着想,可是李游听闻后,若有所思,脸上笑意一滞,随后,嘴角的弧度收敛下来。   “那如果,有一日,首辅杀了我,公主,你会恨他吗?”   玉察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因为儿时的友谊,我会的。”   这是李游这几个月以来,听闻到的最开心的事情,于是,他的眼眸重新清亮,像拨开了白絮后的湖面。   “公主,其实……我与首辅做了一个交易。”   “嗯?”   李游一面掏出一柄小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为保阿幼真的性命,阻止西域大乱,我答应了首辅——”   答应了首辅什么?玉察不解。   他的一双眼眸,平静地盯着玉察,话音未落,蓦然,李游手起刀落,刀子,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右手。   鲜血四溅!这一切动作,电光火石间,来不及阻止,太快了!   他握着刀柄的左手,苍白,瘦削,却有力,此刻不住地颤抖!   另一只右手,被刀尖整个贯穿,刀尖甚至刻进了木桌,入木三寸!足以知晓这一刀该多狠绝,多用力了。   手背,鲜血漫流,一股一股的涌出,沿着木缘、桌腿,延伸流淌,直触到玉察的鞋底,青筋,在薄薄的一层雪白皮肤下,跳动,痛苦地扭结在一起。   一开始,玉察愣住了,三秒过后,爆发了少女最惨烈的惊叫。   “啊——”   她的叫声,从未如此骇然,震得天灵盖嗡嗡响。   玉察的脸颊,被溅落了三四滴血,惊惧从眼睛迫不及待地涌出,瞳仁皱缩,眼白上,是惊吓过度导致的红血丝,一瞬间起来的。   少女苍白的脸颊,颤抖的嘴唇,不可置信的眼神,害怕涌上心头,翻江倒海,她感到自己连骨头都在咯吱咯吱地颤栗。   她眼睁睁看着李游在自己面前,挥刀扎向了右手!   玉察知道这只右手,对于李游来说有多重要,世家公子一向将手保养得很好,爱若性命。   更不用提李游的手,不仅生得很美,纤长雪白,不见青筋,又书画双绝,被盛京誉为蛟龙之角,凤凰之翎。   这五根手指,曾经被人写诗赞颂,评选这手有多美呢?纤细笔直,雪白莹莹,每一个指节形状完美,不曾有毫厘偏差,仿佛天然美玉精细雕刻。   他的手指,就跟他人一样,是高洁无暇的雪中翠竹。   手指曾在琴弦上拨动,真正的风流蕴藉,让人暗叹非名琴,不能匹配这只名手。   连以美手著称的盛京歌伎筠娘见了,也自愧弗如。   都说李公子一只右手,价值千金也换不来的绝品,他考上状元后,学府曾经以他的手印,雕刻在巨石上,供学子抚摸。   这只手,被废了,被李游自己用刀插进去了。   现在,因为剧烈的疼痛,手背浮上了一条条青筋,在血污下,像露出脸的狰狞恶鬼面,宛如叶脉纹理,纤毫毕现。   玉察不能理解,不能明白!她一面摇头,泪水忍不住溢出。   那只手,是用来抚琴、写字、作画的,绝不是如今这样,被一柄刀子插进去,活活给废了!   李游眼底微红,强忍着疼痛,手上的小刀,却不肯松开。   玉察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她轻轻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坠落。   她久久无法回过神,被这血腥残忍的一幕,震撼万分,冲击得头皮发麻,完全被吓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为什么……李游……为什么。”   她潸然泪下,扑在桌面上,却不知如何是好,她该拔刀吗?拔刀的话,会不会流更多血,她只能哽咽,心急如焚。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救命啊!”   玉察一面泣不成声,一面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手。   李游面上冷汗涔涔,神情虚弱,喘着气,忍着疼,玉察离得很近,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   “首辅说,他要的……就是我的右手。”   这只右手,哪怕痊愈后,也绝不会恢复如初,不仅会留下一道丑恶的伤疤,提笔写字,也会颤抖不停,如玉块崩碎。   从价值千金,到一文不值。   可以说,游澜京就是要废了李游的右手。   “首辅是疯了吗?他为什么要你的右手。”玉察哭道。   “因为,首辅说,他不喜欢我的手,陪公主写字作画……抚琴。”   李游见到玉察这样伤心,缓缓用另一只手,竭尽全力,颤颤巍巍,伸过去,想要轻抚她的泪珠。   明明受伤的人是他,他却勉强牵开一丝笑,一如既往的温暖,轻柔的话语,安慰着玉察。   “公主,你别哭啊,我不疼。”   他的指腹摩挲着玉察的眼珠,眼底充满了心疼,不住地安抚、叹息。   “没事的,别哭了,都会好的。”   “区区一只右手,就可以换西域太平,值得。”   玉察想起来,这只手,柔软安心,从前教自己射箭抚琴吹笛子,教自己放风筝,还做了一只大昌龙风筝送给自己,过年的时候,在宫外给自己放烟花,生辰的时候,用心地写庆生帖。   她记得,有一年,李游用这只手,作了一副南枝明月的图,他的字画,一向能在盛京城卖出天价,惹得文人墨客竞相追逐。   他将那副画送给了自己,后来,爹爹按照这副画,命宫司给自己缝制了一件衣裙,衣裙上,便是那副南枝明月的纹样。   爹爹说,这是将画穿在了身上,想起众人的笑靥,多么美好的……回不去的时光啊。   听闻到玉察的尖叫,后堂,骊娘和游澜京一同匆匆赶来,一来,便见到了这样的景象。   李游汗如雨下,疼得几乎要晕厥,桌面上,手背上插着刀子,血流如注,玉察握着他的手臂,六神无主,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骊娘显然也被吓到了。   不过,她见多识广,立即上前,扶过了李游:“这刀子可动不得,若是再不去医馆,只怕手就彻底废了。”   玉察也准备跟去,游澜京右眉轻微一挑,略微讶异,随后,他双手环臂,慵懒地靠在一旁,一脸淡漠,似乎在好整以暇地看笑话。   “有干娘就够了,更深露重,公主不要出去了。”   没想到,玉察那双盈满了泪水的眼眸,瞪了他一眼,是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决绝与冷漠。   游澜京十分火大,本身李游半夜出现在这里,便已经让他十分不满,弄得满室都是血,玉察还为他……哭成这个样子。   “他自己作死,公主也要怪微臣吗?”   游澜京笑意消失,他摊起一只手,事不关己的冰冷样子。   李游剧烈咳嗽了几声,血液打落得更快了,他的嘴角挂着恬淡的笑意,对玉察说:“公主,不要怪首辅。”   “不怪首辅,不怪任何人,我愿赌服输。”   李游的眸子瞥向了游澜京,幽深得如一汪潭水,弯起的嘴角,缓缓说。   “首辅,你说过,男人就应该这样,愿赌服输。”   游澜京凤眸微眯,那张神采艳绝的面庞,此刻沉静得可怕,喜怒不形于色。   他的嘴角,浮现笑意,准备杀人的冷笑。   “贱人。”他缓缓吐字。   随着这一声脱口,桌上的酒盏掷来,在李游身旁的土墙上,“咣当”一声,砸了个稀烂。   玉察抬头,只见游澜京拿起了那柄吴潭龙子,他的拇指,摩挲在剑鞘上,压抑不住的狂气和杀气。   游澜京眼底冰寒彻骨,他像一条凶蟒,快速游曳过来,瞧着就是要收拾李游的样子。   “李游你这个贱人血口喷人!”   他骂人时盛气凌人,骄纵无比,游澜京生得很高,仅仅站着,抬起下巴,便给人沉重的压迫感。   玉察几乎快要忘了首辅带着怒气的模样,十分凶悍,原本高傲冷峻的神情,携了这一分昂扬的怒气,艳丽的红芍药,浓红到饱满欲滴的花瓣,揽尽春光。   鼻梁上那颗小红痣,跋扈极了,又明艳极了。   生气的首辅,竟然由怒火产生了一股特殊的妖娆,明晃晃地让人移不开眼。   玉察害怕极了,她眼底红红的,护住了李游,只觉得身后的李游,像一尊脆弱的琉璃神像,随时可能被游澜京打碎。   游澜京利落地拔剑,一剑指着李游。   他沉声道:“公主,让开,本首辅今日就要宰了这个勾引公主的下贱胚子。”   “仁义道德,四书五经,就教会你勾引公主了吗!”   他虽然是在骂李游,玉察怎么越听,越觉得游澜京是在骂他自己。   骊娘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她望了望玉察,眼前的这个姑娘,竟然是顺宁公主?   自家小畜牲到底多大的胆子啊,把金枝玉叶都拐来了,真有自己的风范。   没想到,剑尖,却被一只娇嫩的手攥住,掌心,鲜血淋漓。   玉察握着剑尖,眼泪断了线似的:“首辅,求求你了,你放他走。”   “李游已经毁了一只手了,玉察求您,放他一条生路吧。”   “公主,我没有。”   游澜京瞧见她这副伤心落泪的模样,心底一紧。   “公主,你信我,我真没有。”   他很想好好辩驳一番,解释清楚,可是他往前一步,玉察便后退一步,怯怯的。   “首辅,他的手真的耽搁不了了,求求您让开吧,再等下去,李游会失血过多的。”玉察哀求道。   他扔了剑,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怒气衬托得这个男子,更加明艳到不可方物,气血上涌,唇更红,眼角也绯红。   他奈何不了公主,总得找人撒气。   于是,游澜京揪住了李游的衣领,将他从公主身旁拖来,按在墙上,低低地咬牙切齿。   “你有种别扎手上,你有种扎命根子上,本大人就敬你是个人才。”   李游的脸上,始终如一的恬淡笑意,没有一丝变化。   温柔极了的笑意,是挑衅,是嘲讽,那双暗藏星光的眼眸,轻慢地盯着游澜京,竟然一丝惧怕也没有。   反而,隐隐的上位者的怜悯?   他轻轻开口,只有口型,没有声音,是一晃神,就捕捉不到的蝴蝶。   “首辅以为,我不敢吗?”   李游的笑容,纯净温润,他忽然咳嗽了几声,趁着弯腰时,一团慌乱间,他抓住了游澜京的肩膀,轻声说:“只怕会更让公主心疼。”   “方才公主说,如果你杀了我,她会恨你。”   游澜京气极,静静笑了,他觉得这个李公子真是有意思,世间,怎么会有迫不及待找死之人呢?   “本首辅,最看不惯贱人装模作样,你这个矫情样子,也就只能骗骗公主了。”   “你就是仗着公主在而已。”   如果不是玉察在,游澜京早一剑砍了李游,再鞭尸个数回。   李游动了动嘴角,笑意淡淡,“那你动手啊。”   好啊,好得很!游澜京瞥了玉察一眼,再度转过头,笑眯眯的,狠狠咬下这几个字:“游澜京,誓杀李游。”   随后,他不屑地松开了李游的衣领,李游朝后跌了几步,骊娘赶紧上前扶过。   骊娘眼明心亮,立刻对玉察开口:“小玉姑娘,你不熟悉地方,就待在这里等着吧,李公子呀,由我带去就医好了,你相信骊娘,一定不会让李公子死的。”   “可是……”玉察心下担忧。   骊娘瞧了一眼游澜京的神情,劝慰玉察道:“这大半夜的,医馆早关门了,去太多人,搅扰了人家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李游也对玉察笑了笑,说道:“不打紧的,公主,我一切还好。”   “我也不想因为这件荒谬的事,惹得公主担心,惹得公主不得安宁。”   “我其实,从未想过,今日我来,会让我们三个人都不高兴。”   游澜京拳头不自觉捏紧,另一只手扶住了额头,他心想,还不走,赶紧走!他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掐死李游。   门一锁上,玉察刚转过身,身子忽然腾空,一双手臂环上来,他被游澜京抱起来,往屋内走去。   一路上,在他怒气冲冲的怀抱中,玉察一动不敢动,不知他要如何折辱自己。   身子坠入软软的榻上,惊得玉察像小雀一样,她用手紧紧握住了帐带,游澜京倾覆上来,与她面对面。   玉察涨红了脸,想起李游那只可惜的右手,闭着的眼眸,蓦然睁开,游澜京离她太近了,气息痒痒地扫在颈窝,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腰。   一滴凉凉的水,打在了玉察的左脸颊,滑滑的,玉察用手指微捻,再抬头一看,游澜京的长睫毛,险些触在她额头。   这滴水,竟然是从游澜京的凤眸垂落下来的。   天啊,她发现,游澜京落泪了?一只恶蟒竟然流泪了,这可是稀奇事。   他那样跋扈艳丽的一个人,此刻静静垂泪,一副惹人怜爱的祸水模样,就这样望着她,凤眸含水,盈盈欲坠。   玉察沉默不语,止住了那一通准备开口的话,恶语伤人六月寒,她也并不愿意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就噼里啪啦一通炮仗地说话,带着火气,会伤人。   平复下来心绪,玉察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游澜京的手掌抚在她腰身,她总觉得……很危险。   “首辅,你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   游澜京雪白的面庞,染了红,眼底是红,唇瓣是红,鼻梁也有红,想是被气的,也像是委屈,从来趾高气扬的首辅,一软下来,竟然如此楚楚动人。   “微臣觉得,公主错怪了微臣。”   哎……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什么隐情吗?   说实话,玉察本不愿意相信他,他劣迹斑斑,罄竹难书,无法用常人的想法去揣度,逼李游废手,这事儿,她相信游澜京做得出来,所以当时,第一时间,她信了李游的说辞。   但玉察心地良善,仍是存了一丝恻隐之心,说不定这次,真的不是首辅的错,或许自己没有搞清楚事实,就误会了他。   爹爹告诉过自己,任何事都不要轻易下判断,李游看起来,也并不如表面那般光风霁月。   于是,玉察轻言细语道:“首辅,那你好好说,本宫听着,你只是……不要再流泪了,本宫很不习惯。”   玉察其实是不安的,她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游澜京落泪后,烧毁了升平戏堂。   游澜京认真地说:“那天晚上,星空可鉴,朗月为证——”   “嗯?”玉察仔细地在听。   “我只让李游寻个没人的地方废右手,没让他在公主面前废。”   听闻此言,玉察眼前一黑,差点气到晕厥,所以,游澜京到底是为什么那么委屈啊……他在委屈什么? 第53章 . 三个吻 因为疼,所以不愿她疼   一方帏帐内, 只剩下两个人。   白勒关的初夏,来得格外早,窗外, 送来一阵雨后的燥热, 暑气侵袭玉察的肌肤,更滚烫的, 是身子上这个人,方才,游澜京说的话,玉察一字字听进去了。   明明热得想拿来纨扇扑一扑,玉察却觉得遍体生寒。   李游的血, 还遗留在她的脸颊,眼前,铺天盖的红色, 全是李游那张冷汗迭出的脸, 痛苦攒起的眉心, 恐怖的、青筋虬结的手。   “首辅, 你为什么非要逼他废了右手。”她问出声, 心神仿佛在天外。   手指伸过来, 替她擦拭血迹。   “因为我看不惯他。”   简简单单几个字,他说得理所当然,慢条斯理。   游澜京的凤眸中,那一汪亮亮的小水洼, 跟幼猫似的, 看似无害令人心碎,仿佛这人动一动,便有玉露碎落, 琼珠打下来。   “今日之后,我容不下李游,谁都可以爬在我头上,他不行。”   游澜京忽然起身,在一旁的梳妆奁中,取出一样东西,一柄纤细薄铜的搓刀,温暖铜光下,云纹翳翳,刻着代表子嗣的太狮少狮。   半晌没有动静,玉察探过头去,白袍青年一只手拿住了薄铜小挫刀,他拿着这样小的刀,举止雅致从容,不疾不徐,烛火下,细致地打磨着左手的指甲。   连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有。   玉察正奇怪,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小挫刀,坐在床畔,朝玉察举起了打磨好的左手指甲。   五个指甲粉莹莹的,色泽通透,最底下一层月牙白,光洁地晕染,中间一抹樱红,一瓣桃花的层次感。   经过小挫刀的打磨,指甲边缘圆润,玉色轻明。   烛火滴泪,他整个人雪冷江清,开口。   “公主,难道……微臣的手不行吗?”   玉察紧张起来,这个人,打磨指甲做什么。   游澜京伸手过来,玉察弓起背,拼命地往被子深处躲,她怕得脚尖不自觉蜷缩,眼圈儿又开始红了。   “不要过来啊,你离本宫远些……”   游澜京的手指,新雪莹莹,修长分明,薄白到隐隐可见蓝色的脉络,曲按在被褥上,指关节,一圈淡红。   玉察惊慌失措地瞥了一眼,他那只左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甲缘,确实修得漂亮又柔和。   她颤抖着声音:“你……你再过来,本宫一定对你不客气。”   游澜京神情淡然自若,却在指尖触碰到她衣领时,皱眉,他不容拒绝地将少女的衣领拨开,脖颈上,一寸血痂,显然,是被阿幼真咬破了皮。   他眼神微动,指腹,轻柔地摩挲过血痂,玉察疼得吸气,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明明他的指甲,一点儿也不锋利,看在玉察眼里,触目惊心!   “李游既然为阿幼真担了性命,如此放过他,太便宜,下次,我一定要亲手割了他的喉咙。”   游澜京用平和的语气,说着血腥的话。   “首辅,夜色已晚,我真的很困乏,该休息了。”   玉察逃避在一角,泪水与脸颊上的血污混合在一块儿,可怜极了。   他的一只手继续游走,在亵衣下,温热地压过小腹,掌握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堪堪停住。   游澜京低声问:“公主,你衣裙上的另一块血迹,是怎么回事。”   什么血迹?玉察眼神迷茫,而后,终于想起来,是因为她的小日子到了,她脸颊一下发烫,游澜京凤眸一瞥,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微臣疏忽了,确实是这个日子。”   在白马津时,他将她的日子算得准,记在心里,知道她体弱,一向疼痛难忍,那几日吩咐了下人,按照他寻来的中药方子,好好调理姑娘身子,减缓不适。   玉察舒了一口气,以为这样,便能逃过一劫,没想到,白袍青年起身,背着烛光。   轻除罗袜,慢解玉带,玉带随手一掷,白袍坠地,墨发流溢,这人身上,一副风月无边的好光景。   游澜京像一座迤逦的小山峰,侧躺在玉察身旁,一只手支起脑袋,静静望着娇怯的少女。   玉察额头生汗,两人之间,若即若离,香雾氤氲。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好似浮浪上的一截枯木,僵硬的,拘谨的,一动不动,知道身旁的人,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所以眼神也不敢转过去,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帷顶,紧张地咽了口水。   此刻,她真是万分庆幸小日子,使得身旁的人,没有用那刚磨了指甲的手,折辱她。   被褥下,他翻了个身,游澜京的手肘撑在她脑袋旁,墨发将外头的烛光遮住。   西域男子似乎有蛊惑人的妖术,他一双凤眸,分明没有笑意,眼角的微红,清冷撩人,一眼看进人心底。   玉察急忙用双手抵住,冷不防,触到了一点温热的皮肤,薄薄的,清瘦却坚韧有力。   他太擅长用香了,白雪梨花,萦萦绕绕,身如棉柳,手指抚弄在她的耳垂,像絮花吹得人酥酥的。   骊娘哪里知晓,最不通人情的呼荣,会生出这么一个喜爱勾引人的儿子,他或许西域天河底下缠人的大蟒转生。   “公主,你为李公子恳求了三句,那么,微臣要亲你三下。”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一下子,这团白雪梨花,倏然凑近,挨着她受伤的脖颈,温热的唇瓣,舌尖抵开,像一只猫,在给她舔舐伤口。   被他亲过的地方,比糖渍海棠果还酣甜。   她畏惧地推着他:“首辅,我身子不适。”   “微臣知道,微臣不会乱来。”他低低地说。   “公主,放松一下,你就当微臣,是个给你解乏的玩物。”   玩物?这时,玉察想起来方才他痛骂李游的话,仁义道德,四书五经,就教出了勾引公主的………少女的耳垂,被他捻弄得郝红一片   他的轻微喘气,落在玉察的颈窝,皮肤开始战栗。   “公主,我们……不去阴山了。”他忽然说。   “嗯?”玉察猛地推开他,疑惑不解的眸子,望着他。   被褥下,他抬起头来,眼底,是天真的雀跃。   不掺杂一丝杂质,最纯净的希冀,一个人身上,对美好日子最初始的盼望。   “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俩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在北疆的雪山、草原、大湖泊,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微臣早年间见过很多美景,真想带公主一起去,我们也可以沿着运河,一路乘船而下。”   他考虑得越周到,越详细,玉察心底越恐惧,这怎么可能?这相当于让玉察抛弃皇弟,抛弃慧娘娘,抛弃前半生的一切,隐姓埋名跟他一辈子在一起。   他倒是逍遥自在,洒脱不羁,可是玉察有太多割舍不下的羁绊,再说,要跟首辅一辈子在一起,她完全不敢想象。   两天、三天还好,长久以往,她会像水潭中溺水的行人,被他缠得越来越紧,强烈的占有欲,阴晴不定的情绪,挣脱不开,窒息,沉没。   最终溺毙,被这条蟒蛇拽入最深的潭底,将最后一丝光明,也吞噬干净。   “不行……不行,首辅,你好好听着,咱们哪儿都不去。”   “你怎么能想一出是一出呢?得有规矩,得有计划啊。”   “我得去阴山,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你跟我说好了的,慧娘娘还在阴山等着我呢,首辅不能出尔反尔。”   玉察吓得泪水涟涟,一面摇头,一面挣扎着想起来。   肩头,被他冷酷地按回,他的拇指,摩挲着玉察的伤口,盯着她,沉默不语,神情凶猛、凌厉,来势汹汹,炽烈如火,抵住,竟然一分也不允许她动。   “为什么不好呢?公主,你从来久居深宫,又没去过哪些地方,怎么知道不好呢?我带你去吃淮中的云液紫霜,北疆的胡饭、糁果饼,牧城的一窝丝、太古熏鸽……从南到北,哪里有意思,我们就去哪里,痛痛快快地过一辈子。”   为什么,游澜京总是自以为将他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抛给她呢……   游澜京眼底凝结寒霜,先是李游给他烧了一把火,再是玉察为李游泪流满脸的模样,还有就是……提到私奔时,她这种眼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抗拒,厌恶。   他忍不住稍稍用了一点力,想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少女脖颈上的伤口,隐隐作疼,竟然,又渗出了血丝。   玉察吓得魂不附体,恍恍惚惚,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嘶哑,怔怔地呢喃。   “首辅,你别逼我,你千万别逼我。”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心神疲惫了一整日,得不到片刻的放松,她从未在这一天之中,见过漫天的血雨,又被李游手背上,喷薄而出的鲜血,溅了一身一脸。   太可怕了,这根弦,在游澜京的话语中,一步步推进,压迫,眼泪绝望地溢出,他说了要带她私奔,肯定会不择手段地做到。   她快被逼到崩溃了。   必须……要阻止……要阻止!   “嚓”地一下,弦被崩断了。   蓦然,这只纤细的手腕,抽出了一柄压裙刀,顺势一送,贯进了游澜京的腰际。   “啪嗒啪嗒。”   一滴、两滴鲜血,溅落在被褥,少女双手紧握着刀柄,苍白的脸颊,一瞬间失去血色,睁大了眼眸,静止不动,惶恐地盯着对面的人。   滚烫的血液,顺着刀柄,快速蜿蜒在少女的手腕,将她一整只手,浸得血淋淋,灼烧得人吓一跳,她松开,抬起双手,满手,满手都是血!   玉察绝对无法想到,一天之内,有三个男人的血溅上她的眼眸前。   阿幼真、李游,再就是……游澜京!   这把压裙刀,曾经使用了两次,她不得其法,无法伤人分毫,然而第三次,她用顺手了。   这柄压裙刀,完全地没入了游澜京的小腹!   游澜京低下头,眼中,起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慢慢抬起头,望向玉察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不解……还有受伤。   他从震惊中缓过来,一手拿来白袍,另一只雪白的手掌,覆盖住创口。   暗红的血,不断从指缝间崩流,瀑布一般,凝聚在脚下,形成一块血洼。   这一刀,太狠,太深,伤到了要害。   玉察跌坐在地,怔忡地望着两只血手掌,仿佛自言自语:“我说了,我告诉过你的,你过来,我会对你不客气。”   游澜京步伐不稳,披上白袍,却在站起来时,牵连到腹部的剧痛,不慎将一架屏风撞倒。   他不是因为腹部的伤,才这样心神不定,从前在边关,他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那个时候可以淡然处之,谈笑间刮骨割肉疗伤,现在,失魂落魄。   受伤的恶兽,獠牙毕现,他一手扶墙,额头汗滴不断坠落,虚弱苍白下,比之往常,凶狠万分。   游澜京抬起头,眼角的绯红,唇瓣最里面的红,红得杀气腾腾,眼神锋利,狂气横生,七八月酷烈的骄阳。   “首辅……”   玉察终于回过神,她想站起身,朝游澜京走过去。   “不要过来。”他低声喝道,一手挡住。   语气异常冰冷,他眼底的杀气之下,是掩饰不住的疑惑和伤心。   “不要过来!”他重复了一遍   游澜京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那双凤眸,曾经算计她,威胁她,现在……又是这样充满了哀恸。   他生得高大,武艺精湛,即使受了重伤,也是强横的一方,能毫不费力地折断少女的脖子。   可是对峙着瘦弱的玉察,他却显得这样脆弱。   玉察往后跌退一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脊背发寒,游澜京会杀了她!   游澜京锱铢必较,狠毒暴戾,自己背叛了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方才,她的精神被逼到了极限,刹那间,为了阻止他强迫自己私奔。她捅伤了游澜京。   游澜京……绝对会杀了她!她不寒而栗地连连后退,一手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盈蓄的烛泪,炙热、滚烫,泼在玉察的手腕,顿时,红肿一片。   烛火吞噬着肌肤,疼痛难忍,她捂住了手腕,已经烫出了小水泡,蹙起的眉头,又松开,她出了神,疼吗?他会不会更疼?   这时,窗外,土街上,一阵震动,整齐的步伐声,甲胄摩擦,沉重有力,黑鹰掠过土室屋顶,巡视、侦查,不详的预兆。   土地扬起尘嚣,马蹄践踏,夜色中,骏马的响鼻声格外明显,一列列黑铁甲胄士兵,从城镇那头涌过来,是德王的部下。   德王来白勒关,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抓游澜京!   听闻游澜京携公主逃跑后,德王怒火中烧,他偷了自己的腰牌后,更是脸色阴沉,当场拔出剑来,怒喝道要宰了这个小畜牲。   他这一生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是老家妻子生的小子,肥头大耳胖成球了!成日被人暗地笑话,怎么丰神俊朗的德王生了这么个纨绔,小妾通房手拉手能绕王府两圈。   他从不曾说,这一生最骄傲的便是培养出义子游澜京。   心头怒气不曾消下,他搁下剑,静静坐在书房,一夜间衰老了许多。   这一个月里,李家无数次弹劾首辅,要求发落首辅,他强硬地吐了一句,子不教父之过,要算账就找他这个做爹的,众人噤若寒蝉,再也不提这茬。   德王吩咐了下去,各地官府开始发放通缉令,一旦抓到游澜京,立刻打晕,绑起来,缺胳膊少腿也没关系。   给他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抬到圣灯宫,立即完婚。   酒室,二楼,两人都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血袍青年忽然走近,玉察心下一惊,害怕地闭上了眼,她以为下一秒就会被游澜京拧断脖子。   没想到,游澜京带着血的唇瓣,亲住了她。   游澜京竭力维持着镇定的神情,不愿攒起眉心,哪怕腹部的伤,是致命伤,换做一个普通男人,这一刀下去,熬不过半柱香。   他心中,其实是疑惑不解的,玉察究竟是想杀了他,还是不慎插中的呢?但是,不重要了,他不需要知道答案。   游澜京的伤口极疼,他向来报复心重,以一报十,可他却不愿意施加痛楚给玉察,哪怕,只是咬破她的嘴唇。   他原本是打算这样做,现在,却只想轻柔地亲她,他自己的唇瓣上,热乎乎的血液流淌,在唇齿间,带着浓烈血腥气,误会、不解,伤恸……还有他带着白雪梨花香气的爱意,汹涌而至。   因为疼,所以不愿意她疼,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人世间最浅显的道理。   游澜京没有问她为什么,也没有责怪她。   他只是……他只是低声呢喃了一句。   “公主,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融化在血腥气中,玉察静静睁大了眼眸,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心慌意乱的泪水,流落在两人的唇间,被他细细吻碎。   游澜京松开了玉察,他跌跌撞撞地后退。   一路上,带倒了板凳,花瓶跌落得粉碎,嘴角,衔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若有若无,无可奈何,求而不得的……苦涩,他站在了窗前。   “首辅……”玉察原本想大喊,却愕然失声。   一身宽大袖袍,夜风下,凄凉,吹拂得摇摇晃晃,猎猎作响,最后一抹笑意,消失在窗前。   游澜京从二楼,身躯后仰,径直摔落了下去。   玉察只听到“砰”的一声,物体坠地。   ……   那晚之后,玉察再也没有见过游澜京。   游澜京身负致命伤,又从酒室二楼摔落下去,黑甲士兵冲进来的时候,只在酒市下方,寻到了一大滩血迹。   可是所有人都告诉她,游澜京死了。   德王控制了整个白勒关的医馆,守株待兔,一连过去了一个月,一无所获。   他跑不远的,说不定,早藏在白勒关哪方地窖中,因为重伤不愈,痛苦至极地死去,化成了一具白骨,若是他逃到了沙漠,那里险恶万分,毫无人烟,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再说,德王命令各个州的官府,处处张贴画像,天罗地网都寻不到的,只能是死人了。   一个月的时间,玉察从白勒关抵达了阴山。   原本德王想将她送回盛京,李游在德王面前会谈一番后,终于,亲自将玉察送到了阴山宋府。   宋府,慧娘娘的母家。   慧娘娘在娘家,不似在深宫那样委曲求全,小心翼翼,成日一副不得已的贤淑,在那座晦暗的宫中,天空都是被圈起来的,灰蒙蒙,透不过来气,人也低着头,毫无精神气。   像被深宫里那座古井里拴着的铁链,吸进了三魂七魄,她的笑容是温柔的,腼腆的,端方的,从来不热烈,也不高声说话,步伐都像量过的,衣裳合规合制,循复往来,人样子都是模子里打出来。   但是在阴山,慧娘娘穿起鹅黄的衣裙,戴起未出阁时的首饰,她坐在亭台上看荷花,小扇扑流萤,面容姣好明媚,身形纤瘦清丽,真好似少女一般。   谁都不会以为她是宫里的女人,慧娘娘眼角眉梢的笑容,灵动鲜活,红唇白齿地笑起来,光彩夺目,生生娇艳过了一池的盛夏荷花,玉察坐在她身旁,安静地用着茶点。   惹得杨柳外一行世家公子,停马驻足,望着这两名女子,一时间恍为天人。   “真没想到,我还能有回家的一日。”慧娘娘十分惬意。   “小玉,听说那个恶贼死了,我真是痛快极了。”   慧娘娘问道:“你痛不痛快?”   沉默半晌,青蓝的亭角下,少女嘴角微抿:“痛快。”   随后,她站起身,抓起白瓷碗中的一把饵食,挥洒向了湖中,不少打在了圆滚滚的荷盘上,鲤鱼成群结队地拥堵,争先恐后,嘴巴一翕一张地夺食。   烈阳下,少女抬起手掌在额前,眯着眼,望着天空,不知在看什么。   如果,所有人都说他死了,那么,他肯定真死了,因为……连他的义父,神通广大的德王都这样说。   也好,真好,他死了之后,果然,没有再做过噩梦。   虽然,他的死,也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如果没有那一刀,说不定游澜京还顽强地苟活在人世间。   慧娘娘说:“那叫替天行道!”   那条寻找着光的恶蟒,终于孤零零地一个人坠落,沉眠在万丈深渊,水潭底下,他会化成一座无人问津的骨架,不能兴风作浪,不能掳掠少女。   她终于从那个夜晚走出来了,第一次踏入首辅府的夜晚,在白马津外宅的无数个日夜。   而今,亲人在身旁,日光辉灿,暖洋洋的,空气新鲜,不会有莫名其妙的阴冷,环上她的腰身,总之,一切都好。   少女又撒了一把饵食。   阴山多道观,其中,圣灯宫是香火最盛的修行圣地。   这一日,慧娘娘打算携了玉察,一同登上圣灯宫,在观里住几日。   同行的还有李游,一路上,李游规矩周到,细致稳妥,面对一堆女眷的故意刁难,坦然一笑,应对自如,有时一本正经的模样,将慧娘娘逗得开怀。   慧娘娘一根玉指朝着他:“你呀,比你那个只会下棋的哑巴爹,心思通透多了。”   然后,慧娘娘悄悄在玉察耳畔说:“小玉,你的这个未来夫婿,我觉得很可以。”   圣灯宫在一整面的凌霄峭壁之上,翠屏相拥,云雾渺莽,大大小小的洞天福地,有如繁星,常听到百年白猿高啸,半山腰,泉水流淌,有野鹤仰头,回应一声声猿啸。   云雾下头,是白茫茫的湖泊,登山小阶,古木掩映,从郁郁葱葱的绿荫走上来,天色将晚。   道馆上下都清楚,来的人是天家的尊贵身份,圣灯宫虽然身在江湖,倘若没有接受朝廷的敕封,也不会有今日的繁荣,德王、李家老家主,都曾经在圣灯宫修过心性。   是以,圣灯宫算是与皇室关系最亲近的门派。   玉察她们住的是最清净,灵气最滋养人的桃叶峰。   一株老云松下,一行女眷伺候在外头,小亭子中,仅坐了三人。   在这里,可以俯瞰全景,头顶是垂星,脚下是浩瀚湖泊,再透过一层薄雾,隐隐的人间灯火。   道姑递来了一杯茶,据说这是圣灯宫特有的龙蛇四海茶,汤色清澈,叶似龙蛇之舌,兰香气醇厚,特意供公主享用。   小侍女端过来,玉察取过茶盏,浅尝一口,温热的茶汤,滚过喉舌,她细细一品,眉心微蹙,面上忽生奇怪之色。   “怎么了?”慧娘娘关怀地望过来,“这味道,你喝不惯吗?”   玉察问:“慧娘娘,这茶是甜味儿的吗?”   “咦?怎么会呢,这茶味,是最没有甜糖滋味的了。”   玉察的舌尖,那点茶香,缓缓舒展开,盈满口腔。   她握着茶盏的手,倏然一滞,紧紧的,再不肯松开。   不对劲,这不是茶……这是梨花露!   元福宫中,她最爱饮的梨花露,还有那个人,一身白袍下徽州,风尘仆仆调来的香气,白马津的外宅中,整日熏染的味道。   心跳忽然加快,久违的紧张,那种被盘缠的窒息 ,呼吸开始滞留起来,微微的晕眩感,她怀疑自己的味觉是不是出问题了。   玉察缓缓转动茶盏,瞧见紫砂茶盏的内壁,有一圈儿小字,玉察凝神细看,写着什么呢?   上边一行小字刻着:微臣见过公主。   再熟悉不过的话语,久久不曾听到的话语。   “啪”地一下,紫砂茶盏从手中滑落,一骨碌滚过去,跌落在万丈峭壁下,再无回响。   玉察瞳仁皱缩,面色煞白,手指,紧紧扣住石桌边缘,微微颤抖眼前美景,顿时化作天崩地裂,云海咆哮。   她的脑袋,开始疼起来,她扶住了额头,支撑在石桌上。   看出来玉察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很是异常,慧娘娘担心地挨过来,轻声问:“小玉,你怎么了?”   “公主,你是不是累了?”李游问。   “不要叫我公主。”玉察失态地喊出声,一滴冷汗从脖颈流下。   噩梦……又回来了,他回来了。   而且,这条蛇就在自己身边,自己没有逃过他的眼眸。   她慌慌张张,站起身,不安地张望,在哪儿?蛇在哪儿?这条恶蟒,现在一定盘旋在哪根梁柱,哪方屋檐下,或者,在草丛里面,正阴冷地盯着她,对她缓缓吐出鲜红的蛇信子。   “慧娘娘,我好怕……”   她不停地回头,左顾右盼,局促不安,可是四方山林,云雾氤氲,除此之外,天地间澄明一片,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眼眶红红,十分失态,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李游握住了少女的手,发现她掌心汗津津的,冰凉一片。   “公主,我在。”李游轻抚她的青丝。   慧娘娘站起身,拎着帕子怒骂道姑:“混帐东西,你们给公主喝了什么!”   “娘娘饶命,真的就是普通的茶汤啊,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一地女眷“扑通”一声跪下,不停磕头讨饶,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玉察。   公主这是怎么了?她好像很怕什么,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吗?   玉察的耳边,充斥着关心之语,可是脑子里的声音,来来回回萦绕着一句。   “公主,你为李公子恳求了三句,那么,微臣要亲你三下。”   如果是别人的话,游澜京一定会在这盏茶中放入极细的碎瓷,让那人饮下去,一路从他的喉舌,割到肠胃,划烂他的五脏六腑,割得鲜血淋漓。   可是,这盏茶是端给玉察的,所以他替换成了温淳香甜的梨花露。   这盏梨花露,是游澜京当时来不及留下的,第三个吻。   第一次吻是糖渍海棠果,第二次吻是勿施于人的鲜血,第三次吻是公主最爱喝的梨花露,也是我的气息。   捅我一刀是你爱我的证明。   游澜京没死……游澜京没死,这件事情,震撼着玉察早已平静的心境。   她感到脖颈上,又绕上了一圈圈,将她往水潭深处拉,越来越沉沦、下坠,她快喘不过气来。   祸害遗千年,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但他绝对没死,而且,现在就在圣灯宫,隐匿在某处,等待再次,与她重逢。   玉察失神地抬起头,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她一手指向夜空,毫无乌云遮蔽下,一轮月盘,挂在山峰上。   一滴泪水滑落脸颊,打在掌心,她偷偷地将手掌阖上,掩饰住这滴泪。   “公主,你在看什么?”李游问。   他明知那盏茶有问题,可是紫砂茶盏掉落山下,一时间难以寻找,他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们看,天际的月亮,变红了。”玉察说。 第54章 . 小兔子香囊的秘密 原来他叫游澜京……   这一整夜, 道观中虽然熏了安神香,玉察仍是睡不安稳,梦里, 反反复复呢喃着游澜京的那一声, 公主,对不起, 醒来时,她发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清晨,小侍女伺候她更衣后,慧娘娘推开门,步伐轻快, 笑容也遮掩不住,她坐在绣桌旁,拎着帕子, 捂嘴笑起来。   “小玉, 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怎么了?”   玉察恍恍惚惚, 对于慧娘娘的话, 她听得并不十分清楚, 眼前的面庞, 都好像模糊起来。   “其实,本不用这样着急的,本来想等你到了蜀溪,再按照先皇的遗旨, 与李公子完婚。”   “昨日, 李家家主已经到了阴山,由圣灯宫宫主亲自选了日子,是一个十年难逢的黄道吉日呢, 哎,小玉,其实慧娘娘也很舍不得你,但若是李公子,我又可以稍稍安心。”   “慧娘娘,你说什么?”玉察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她就听到了完婚这个字眼。   慧娘娘一愣,紧接着笑起来:“陛下那边已经答应了,就是怕小玉不在盛京办婚事,委屈了你,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她忽然收敛了笑容:“盛京那边,形势不大好,若是你与李公子成婚,会给陛下,减去许多压力。”   “陛下在皇城里,其实,并不好过,李渭那个老贼,算计得死死的,不要钱了,说是,只要一桩姻缘,陛下对你一直有愧疚,若不是形势所迫,他也不会答应你这么早与李公子成婚。”   玉察心下,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一桩交易,不过,她身为天家贵女,享受了百姓的供奉,那么在形势下,与蜀溪李家联姻,又有什么可辩驳的呢?   不要说李家,就算皇弟将她送到北疆,她也不会拒绝。   玉察睫毛垂下,微微颤抖:“好。”   她答应之后,心底,蓦然出现了那条游蟒,那么游澜京,这个怎样都死不了的恶人,又要生出什么事端呢?   慧娘娘松了一口气,一抬手,命人将一抬重箱落在地上,她说:“李家十分看重公主,公主能下嫁李家,是他们祖坟冒青烟,山下还有上百抬聘礼,李公子命人先抬了一箱上来,让我问问小玉,看你喜不喜欢。”   院子里,明晃晃的日头下,盖子掀开。   玉察并不感兴趣,手指,象征性地摩挲过那一片冰凉华丽的珠翠,指尖,蓦然停住。   她看到了,在交相辉映的珠翠中,掩藏了一只……一只双燕步摇!   正是当日游澜京花了两文钱送给她的,又被她扔进玉葫州的双燕步摇。   “关上。”   玉察转过身,瞳仁已经震得久久缓不过神来。   ……   山下,一间馄炖小摊,人来人往,旁边儿的墙壁上,张贴了一张游澜京的通缉画像,已经在风吹日晒下泛黄。   一个白衣青年,戴着斗笠,正坐在一条长凳上,吃馄炖。   他的腹部,裹缠了一道白纱,可是没人敢看他,他所配的那柄剑,杀意凛然,一看就是个亡命之徒,谁敢不要命地招惹他。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她在山下开店多年,什么样的江洋恶徒没见过,也是个见过世面的。   可是周围的食客,却纷纷低头,不断地用余光瞅着这个斗笠青年,他……怎么长得这么像通缉画像上的人啊,还有……他腰部,那明晃晃的伤口。   斗笠青年一筷子搁在桌上,仅露出一个下巴,下颔线锋利、流畅又笔直,仙鹤一般脱俗。   众人噤若寒蝉,别过头,不敢再看。   谁知,斗笠青年扬起了嘴角,竟然是一副灿烂的笑容。   “看什么看,是我心上人捅的。”   老板娘愣了一下,旋即,也笑起来。   “哟,客官,怎么你的心上人这么厉害。”   斗笠青年的嘴角,微微凝固,他若有所思,随后,静静地说。   “你们知道什么,有时候,越是喜欢一个人,越会伤害到这个人。”   他站起身,放下铜板,拿起了剑,将斗笠微微一抬,目光,看向了山上。   “我今晚,就要去见我的心上人。”   “老板娘,给我留个位子,我会带她一起来吃小馄炖。”   ……   玉察解了钗,松了头发,在铜镜前,怔怔地坐着。   忽然,窗外深林簌簌,几声鸟叫蹿出来,她便像受惊的小兽,顾不得地砖微凉,濡湿了罗袜,踩在地上,在窗子前,一双眼眸,细细地看。   自从得知游澜京没死,她更加提心吊胆了,做梦都是梦见游澜京向她索命,还有那句……让人无法理解的对不起。   窗前,清凉空旷的院落,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姑子的人影,在游廊外走过。   她暗自舒了一口气,转过头,那声“啊”的尖叫,尚未脱口,嘴唇忽然被人捂住。   他就在这里!掌心这样滚烫,就像那天,他浑身是血地亲她。   她知道游澜京活着,知道游澜京会来找她,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玉察惊慌失措的眼神,望向了游澜京的腰身,那块被她狠狠扎进压裙刀的地方。   “公主,你想让活下来的微臣,再死一次吗?”他低下头,询问她。   青年头顶斗笠,一身雪衣,捂着她的嘴,将她从窗前,抵在了梳妆台前。   游澜京的手掌稍微松了一下,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危险,于是,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像是温柔地安慰。   “公主,微臣把手放开,你不要大喊大叫,可以吗?”   玉察一双眼眸,惊恐交加,半晌,她点了点头。   于是,游澜京缓缓将手放下。   “救命啊——”玉察哭着大叫起来。   她这声救命,还未喊到一半,又被游澜京用手捂住,游澜京头有些疼。   “公主!微臣只是来跟你告别的!”   他这句话说出来,少女有些安静了,一动不动,眼眸泪光盈盈,怯怯地盯着他。   她觉得恍惚梦境,不可置信,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竟有此等好事,他会不会又是诓自己的?   游澜京继续低声说:“顺道,同你一起吃一次吃鸡油小馄炖而已。”   “那你现在可以不吵了吗?”游澜京问。   少女沉默不语,游澜京将手再次放下,这次,玉察没有再喊叫起来。   游澜京说:“说不定吃小馄炖的时候,你会不愿意我走了。“   玉察倏然握紧了游澜京的手,清风朗朗,少女紧紧盯着他,那双眼眸,倏然失去了畏惧,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送进他耳朵。   “首辅,我真宁愿你向我报复,也不愿意你再纠缠下去。”   “我不会跟你去吃鸡油小馄炖的,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你总是说,小时候跟我在御书房见面,说我夸你字写得好看,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爹爹沉迷问道,幼年时在紫云峰替我求取命牌,一千零三十二张命牌,那么多命牌里,我拿中了李游的名字,足以说明,我们命里没有缘分。”   “我不愿意再伤害首辅,所以,你现在就去德王那里自投罗网吧,娶一个真心喜欢你的女子,而不是,总是被玉察一次又一次地伤心。”   她一股气说出这么多话,让游澜京愣住了。   玉察指望着这番话能说动他,她抬头,瞧见游澜京冷峻的面庞,一丝笑意也没有,竟然那么认真地在听。   他从来不在乎玉察说出任何责骂他的话,可是……可是这一回,玉察的理由是不愿意再伤害首辅了。   游澜京竟然只说了一句:“好吧。”   她望着游澜京,很久很久,才开口问了一句,在静谧的室内,掷地可闻。   “你不是受了很重的伤吗?”   这身白衣,柔软地抱住了她的腰身,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气息,似是安心,又是沉醉。   “是呀,很重的伤,都过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一两句话带过,无人知晓,那天晚上,玉察刺了他一刀,致命伤,他又从二楼摔下去,躲避黑甲军的追查,过程惊险万分,好几次险些殒命,死在大漠。   其中有多痛苦多难熬,他并不愿意让公主知晓,加重她心头的负担。   玉察被他抱住,身子十分僵硬,她心下不安起来,又是疑惑不解:“首辅,你为何要来找我,你不怕我再捅你一刀吗?”   游澜京一只手抵在她脸侧旁,鼻尖,凑近在她的脖颈前,看到她脖颈上的伤痊愈了,扬起嘴角。   “因为,我很想公主,每一天都想,逃亡、医治的那些日子里,我总在想,公主跳水救我的模样,公主陪我写字的模样,还有公主打我一巴掌的模样,所以,冒着被公主再捅一刀的风险,也要来见你。”   玉察无法理解,她望着游澜京,摇了摇头,脸上是无可奈何。   “首辅,可我用刀捅了你,如果你是个正常人的话,就该厌恶我,害怕我,再也不会喜欢我。”   游澜京没有听她说话,只是握起她的手,仔细地看,他记得,逃跑那日,玉察的手不慎打翻了烛台,被烛泪溅了一手的小血泡。   这一个月,她手上的伤也好全了,游澜京摩挲着她的掌心,轻声说。   “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你就会犯错。”   游澜京一面问,一面俯身,将她困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之间,他想亲她,想同她在白马津时那样,夜夜欢好,让她的香汗流淌过自己的指尖,望着她眼眸的迷糊不清,最高兴的那一刻,就好像她永远是自己的。   他的唇瓣落下,声音也轻轻落下:“我送给你的梨花露,好喝吗?”   玉察瑟缩一下,他果然是哄骗人的!   可是,预料之中的温热并没有袭来,他停在了毫厘之前,唇瓣若有若无地擦着她的嘴唇,香甜的气息交叠,却没有侵入。   他就这样望着怀里娇小的少女,睫毛微动。   “公主既然这样厌恶微臣,你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   游澜京用手指抵在她的唇间:“以后,你就不会再怕我了,因为我会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见公主一面,我知道,公主心里没我,我这个人,从来不骗自己。”   那天晚上,第二次给她的吻,是勿施于人的鲜血。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眼底微红,渴望得到确定。   “从前,义父告诉我,只要我努力修习,这天下的宝贝,只要我想要,就可以不择手段地得到,但凭我喜欢就行。”   “现在,我只是想让公主高兴。”   “以后,你再也不会看到让你厌恶的游澜京了,或许,你心里会念起一丝微臣的好处。”   是什么让他造成这样的幻觉呢?是那淋漓尽致无情无义的一刀吗?玉察摇摇头,缓缓说:“我真的心里从来没有你。”   他的手指凝止不动,随即,他又笑了。   “我听说了,你要跟李游成婚了。”游澜京竟然没有发怒,而是从容地说出这句话。   “你知道了?”   “你喜欢李游吗?”这句话,问得干涩沙哑,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   玉察抬起头,嘴角微抿:“自从在紫云峰拿到了李公子的命牌,玉察,便知道他是命定的良人。”   “命定的良人?微臣,真想去抢亲啊。”游澜京像是在开玩笑,眼眸的冰霜分毫未化解。   玉察别过头:“首辅,别做傻事了,德王会在,李家家主也会在,不怕死,你就来吧。”   “知道了。”他淡淡一笑,   玉察的手腕被他握住,不知游澜京又想做什么,只觉得手腕一紧,过了良久,察觉到那身阴影离开,等玉察抬起头,身旁,早已没了人影。   门开着,游澜京不知去向。   她看到自己抬起的手腕,一圈黑发,柔滑乌黑,绕了三圈,游澜京……将他自己的黑发绑在了她的手腕上。   ……   山下,小馄炖摊子,只剩下一个老板娘一个人,本来想早早收摊,回家休息,可是今日,那个斗笠白衣说,要带他的心上人一起来吃馄炖。   于是老板娘等啊等,却只等来了斗笠白衣一个人,这个身影真是孤独寂寥啊。   “客官,你的心上人呢?为什么没带她一起来?”老板娘笑容满面地问道。   这身白衣,将头顶的斗笠拉得更低了,声音清清冷冷。   “我的心上人,说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老板娘叹息了一声,取下围布:“哎,那可真是人间苦事啊,不过,客官你也不必灰心,世间女子多如鲫鱼,你完全可以——”   “她要成亲了。”游澜京忽然插话道。   “老板娘,你说,我抢婚的话,她会跟我走吗?”   老板娘面露难色:“那可有点儿难办啊,如果她喜欢你的话,当然会跟你走啦。”   是啊,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强求了这么久,最终换来的,是她无尽的伤心。   哪怕他抢婚,玉察宁愿死,也不会跟他走的,她是那么害怕跟他私奔。   游澜京沉思了一会儿,有些失魂落魄,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或许,去一个远远的再也见不到公主的地方吧。   她见不到自己,便不会再有苦恼了。   白衣身影即将消失在深林间,却被老板娘的声音唤住了。   “客官,你的东西掉了。”   游澜京一转过头,发现沉甸甸的剑柄上,确实少了一样东西,吴潭龙子显得十分孤寡,下头坠的那只小兔子香囊,不见了。   那是他趁着玉察睡觉时,悄悄从玉察的腰畔偷来的,只因这只香囊,是公主从小到大从不离身的宝贝。   小兔子香囊,吊在凶神恶煞的吴潭龙子下,晃晃悠悠,平添了几分可爱,就好像玉察一直陪在他身边。   老板娘从满地的灰尘中,捡起了小兔子香囊,不由得赞叹道:“这只香囊,做得可真精巧呀,一定是你的心上人送你的吧。”   游澜京有些尴尬,这不是心上人送给他的,这是他从心上人那里偷来的。   他的声音低哑,又冷清:“老板娘要是喜欢,你就留着吧。”   既然要告别,自己便没有理由留下公主的东西,他真怕自己看到这只小兔子香囊,会忍不住找她。   “咦?”   老板娘忽然惊奇地叹出声:“客官,这我可收不得,这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呢?”   游澜京一怔,香囊里面,除了装香料,还能装什么东西?   小兔子香囊破损开了一角,从里头,露出一截红纸,老板娘细心地将它抽取出来。   是一张暗红纸条,字迹陈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这上面还写了字呢,我看看。”   老板娘认真端详,红纸上,墨迹模糊,借着一盏油灯,勉强能看清,可惜老板娘不通文墨,看了半天,认不得几个字。   游澜京眉心一动,他取过这张红纸条,看了一遍,冰冷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一行小字: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游澜京留。   真是奇怪,这张祈福条,确实……是自己亲笔写的,字迹稚嫩,用的是豹韬体。   那个时候,父亲还没出事,娘亲带自己去紫云峰祈福,问他有什么心愿,小小的游澜京写下了这样一句诗,将它小心翼翼地寄在了神树上。   他的心愿是:唤起一腔报国的忠愤,与日月争光。   不过,这张祈福纸条,应该出现在紫云峰的神树上,而且,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   谁这么缺大德,把自己的祈福纸条偷摘下来了?   望着这张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自己手上的祈福纸条,游澜京俊丽的面容,头一次出现了迷惑不解。   为什么……会出现在公主随身携带的小兔子香囊里呢?   真想亲自问问她啊,明明都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人了,却因为这一丝不解,停住了脚步,心事无法了却。   他抬起头,看向那一面峭壁,那棵老云松,静静伫立,公主她现在,会看向这里吗?   月色挥洒,玉察站在老云松下,靠着树身,目光投入一层层的飘渺云海,缭缭人烟,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次第起伏。   她转过身,却觉得腰间轻飘飘的,伸手探去,失望地一声叹气。才知道,小兔子香囊,早就被那个大恶人恬不知耻地偷去很久了。   即使被偷去很久,她还是不习惯啊。   一切都是报应,紫云峰的神树太过灵验,她不过偷取了一张祈福纸条,谁能想到十几年后,她的小兔子香囊也被偷走。   香囊里的秘密,只有紫云峰的山神才会知道。   圣灯宫的道观里,也有神树,是不是每个道观都有呢,但凡是一株活了几百年的老树,都可以称作神树,供人许愿呢?   她记得盛京的紫云峰上,就有这么一株,一到春日,挂满了红带,微风一吹,飘飘扬扬,垂落下来,好看极了。   那年春日,爹爹身子已经有些抱恙了,人越老,越沉迷于寻仙问道,他常来往于紫云峰。   老道士说,公主命格尊贵,却有大灾,要求取命牌挡灾,爹爹听信之后,带自己去紫云峰,勘测天意,慧娘娘怎么劝都不听,都说公主的宿命姻缘,怎能是儿戏?   慧娘娘觉得,那些老道士都是欺世盗名之徒,欺瞒了天子,可她不敢说,说了,又要惹爹爹勃然大怒。   人啊,越老越固执,他不听文臣劝谏,还是带玉察去了紫云峰。   后来,玉察才知道,老道士收了蜀溪李家万两白银,那一千零三十二张命牌,每一张上头,都是李游的名字!   也就是说,无论玉察求到哪一张,都是李游。   李家可真大胆呀。   玉察当时完全不知道,爹爹要带自己做什么,她只觉得能跟爹爹一块儿出来游玩,很高兴。   而且,出宫前,慧娘娘还给她缝了一个小兔子香囊,粉金相织,背面是一株月桂,一路上,她把玩着摩挲着,喜爱极了,一刻也不愿意离身。   爹爹笑眯眯的:“玉察,等你求取到了命牌,就把命牌放进香囊里,好不好?”   小玉察粉嫩的脸颊上,扬起了笑容,她干脆地应答:“好!”   谁知,一到了供奉的正殿,望着满殿匍匐一地的道人,阖目肃穆的神情,三清钟震得嗡嗡响,燃着令她皱眉的伏虎香,还有那几千盏明晃晃的灯火,一个个跳跃着,像什么猛兽的瞳仁。   小玉察怯怯地依偎在张公公怀里,一步也不肯挪动。   “将公主带进来呀。”爹爹发话了。   钟声回荡在她的耳朵,道门人朽木一样的老脸,拉垮下来,让她心神不宁,感觉身子都变重了。   玉察眼圈发红,望着满殿的道人,说不出的厌恶,又害怕,她扭过头,任性极了,从张公公怀里挣脱开,朝外头跑去。   神树下,香客寥落,她站在云台上,风一打来,一张垂落的红纸条,正好铺在她脸上,遮住了眼睛。   她摘下一看,轻轻念出声。   “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游澜京留。”   小玉察认得这个字,她曾经进出爹爹的御书房,在爹爹怀里撒娇的时候,瞧见过一模一样的字,是十分端正的豹韬体。   有个穿着红袍的哥哥,跪在御书房,一点儿也不敢抬头,等着爹爹考他学识,皮肤雪白,鼻梁高挺,垂下的睫毛很长。   玉察只瞥到他的侧脸,就知道他一定很好看,于是,她在爹爹怀里,看了他一个下午。   听说他是钦天监司正的儿子,盛京闻名的天才,写出的一篇文章,连翰林院的大学士都赞不绝口,纷纷愿意将他收作门生,爹爹对他起了兴趣,召见了他。   小玉察伸展开红纸,将它摆在阳光下,墨迹似乎一点点地蔓延进心底,她一字一句,自言自语道。   “原来你的名字,叫做游澜京呀。”   原来那个字好看,人也好看的红袍哥哥,叫做游澜京,玉察嘴角莞尔。   张公公匆匆赶来时,小玉察将红纸仔细地折叠好,然后,妥帖地放进自己最心爱的兔子香囊。   她举着小兔子香囊,日头倾洒在她的睫毛,鼻尖,还有嘴唇,皮肤淡得几乎透明。   少女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颊淡淡的红晕。   她满心欢喜,将小兔子香囊双手握住,紧紧不肯放开,仿佛什么珍藏。   小玉察对张公公一笑,天真灿烂。   “你去回禀爹爹吧,我选好我的命牌了!” 第55章 . 金童玉女 随时玩儿死你   越是临近婚期, 玉察心底越是不安,她不能明白,为何迟迟没有等来皇弟的赐婚旨意。   照理说, 这样大的事情, 皇弟一定会颁封圣旨昭告天下,可是, 等了好几日,连一封信都没有,她不由得有些起疑。   还有李姑姑,自己明明跟慧娘娘提起了,大婚那日, 要李姑姑陪着,可是这么久,也不见李姑姑过来, 宫里, 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在道观中待得越发不安心, 日日闻着另一座宝殿中, 燃起的缭缭烟香, 隐隐的, 牵动玉察的神经。   这是她厌恶的九玄香,因为,她曾在爹爹病重的那段日子里,嗅到御书房里, 这股挥之不散的味道, 盖过了她喜欢的墨香。   这气味儿是那些道士带来的,他们头戴莲冠,身披玄袍, 却不是紫云峰的道士,而是……圣灯宫的道士。   循着这股气味,她走到了宝殿前,来来往往的莲花冠道士,正在忙碌着什么。   “这里头,是做什么的?”玉察问起身旁伺候的道姑。   “回公主的话,是炼丹用的。”道姑毕恭毕敬地回道。   炼丹?玉察皱眉,想起来那些道士手掌上捧着的红布小盒。   当天晚上,玉察与慧娘娘睡在一处厢房,她抱着慧娘娘的腰身,想起白日看到的东西,终于,忍不住问:“慧娘娘,爹爹是因为丹药死的吗?”   慧娘娘用手抚了抚她的脑袋,语气略带乏意:“这桩事,本来怕说了让你伤心,你爹爹那一年病重,寻医问道,好久都不见效,钦天监司正游如烛,称自己得了灵丸,要敬献给陛下。”   “这枚灵丸,原先是有用的,陛下服用后,果然精神焕发,像吃了什么大补的药似的,人也振作起来,开始处理政事。”   “可是没过多久,陛下忽然颓势毕显,一口黑血吐出来,药石无灵,太医院的人跪了一地,拿不准陛下的脉象。”   “陛下体内无毒,他生前服用的来路不明的东西,就只有那枚灵丸,游如烛被抄了家,那个小畜牲也被扔进了教坊司,整个钦天监的人都因此落罪。”   “小玉,你知道吗?有其父必有其子,游澜京也必定是个谋逆之徒。”   玉察睫毛落下,忽然觉得手腕一紧,她悄悄将白袖子掩下去。   这才发现,游澜京绕在她手腕上的黑发,自己还未解开,不敢让慧娘娘发现。   ……   按李家的意思,先在圣灯宫行了礼,日后,再到盛京和蜀溪各补办一场大婚,她觉得事出仓促,于规矩不和,李家便拿出先皇遗旨来压她。   连慧娘娘都站在李家那边,她觉得自己好像河上的一根浮木,被人推着走。   明明是喜庆极了的大婚,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天空雾蒙蒙,灰扑扑,将一身绣凤喜服,满头珠翠,映照得黯淡无光。   “是谁!”   一声猛烈的撞门声,玉察吓了一跳,慌张起身,顾不得裙摆曳地,里头服侍的婢女像惊散开的小鸟。   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地倒地,玉察抬眼,映出眼帘的,是慧娘娘一张布满污血的脸,血液流淌间,露出一双惊恐过度的眼眸。   玉察扶住了她的双臂,颤声问:“怎么回事!慧娘娘,你怎么了?”   慧娘娘张开口,半天,断断续续说不出一个字。   玉察感到手心一热,一股温热的鲜血涌在自己掌心,她低下头,发现,慧娘娘的腹部,被人捅了三刀。   暗红的血液,洇湿了玉察的整只手掌,顺着缝隙,一点点打落在地砖上,更多的,染上了玉察的绣凤喜服。   “德王……德王要杀我!”慧娘娘哭道。   之前的一幕,卷土重来。   在宫里的那个夜晚,慧娘娘也是这样害怕地跑进来,求玉察庇护,不过此刻,竟然成了现实。   玉察的面庞,浮现震惊之色,她无法明白,德王兵强马壮,权柄滔天,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深宫的可怜女子,咄咄逼人,痛下杀手,这三刀也太凶残了,   德王,他如此相逼一个弱女子,算什么男人?   慧娘娘止住了痛哭,因为越哭,气血便流失得越快,她说:“他就是个畜牲,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用三柄小飞剑,穿透了我的小腹,若不是有人挡着,我已经没法来见你了。”   “玉察,我是真怕他……我们快逃,好不好。”   慧娘娘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虚弱万分,不是玉察扶着,只怕已经晕倒在地。   “求求你,玉察,带我逃出去。”   “玉察,救救我!”   泪水与污血交织,明明异常惊悚,慧娘娘却哭得楚楚可怜。   她娇柔的身躯,扑进玉察的怀里,紧紧抱着她不肯放手,此刻,玉察就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德王真是狂妄得可怕,甚至敢在公主的婚事上,当众杀人,普天之下,谁还能拦得了他?   玉察也慌得落泪了,她一面捂住慧娘娘的小腹,一面说:“我们该怎么逃出去?外头都是德王的人,慧娘娘,我们怎么逃啊。”   慧娘娘忽然抬起头,满眼热切:“有人,有人会来救我们的,玉察,就是你的夫家,蜀溪李家,李家家主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   她拉住了玉察的手,扔下了一屋子抽泣的小侍女,两人,从后门逃出,一路走下山径。   慧娘娘可不真像个久居深宫,不事劳动的女子,她攥得玉察十分紧。   好几次,玉察望着一路蜿蜒滴落的血液,以为慧娘娘会晕倒,可是,她仅仅晃悠了一下,瘦削的肩头,又重新稳定,头也不回地带着玉察逃。   仅逃了半柱香的时辰,前头,豁然开朗。   一辆青顶马车,停在了前头,玉察带着慧娘娘上车,车内,只有她们两人。   车夫沉默寡言,一扬鞭,尘土四起。   一路上,马车颠簸,好几次,弄疼了慧娘娘的伤口,她倒在玉察怀里,头埋着,青丝已被汗水濡湿,仅露出半张惨白的脸蛋,荧荧月光,映得面色透出青,这是因为失血过多。   慧娘娘的嘴角总是挂着小梨涡,香甜沁人,此刻,因为剧烈的疼痛,嘴角止不住的发抖。   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眸,睁不开,是刚出生的小羊羔。   玉察心疼地落下泪水,一滴滴滑落在自己的手腕,她能感觉到,贴近自己的那具躯体,原本柔软又温暖,是永不熄灭的小火炉,现在,逐渐僵硬,逐渐失去活力。   “慧娘娘,你还痛得厉害吗,你可千万别睡着,你再等等,我们……马上就能寻到医馆了。”   她贴近慧娘娘的耳朵,细声安抚,就像小时候,慧娘娘哄她睡觉一样。   “你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马儿长嘶一声,前蹄高扬,被马夫牢牢勒住,车身一震,车轱辘渐渐止住。   前头,喧喧嚷嚷,火光点点,好像出事了。   玉察探出头,瞧见黑黝黝的深林中,一列士兵冲出来,是皇城奋威营的禁军!   这是皇弟的军队,游澜京带公主离京后,便将皇城驻军的兵权,交还给小天子。   玉察面露欣喜之色,她低头,俯在慧娘娘耳朵边,轻声道。   “慧娘娘,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是皇弟派人来救我们了,这真的是皇弟的军队。”   奋威营的士兵,确实是小天子派来营救玉察的。   只是,玉察的欢喜之色,还未全部涌现,一下子,生生止住,嘴角凝固,话语,也堵涩在了喉头。   她看到,前面的山头,还有另一只世家军队,密密麻麻,黑蚁一般迅速推进、吞噬过来。   咦?怎么会有两只军队呢?   忽然,看到了什么,玉察瞳仁皱缩,这只世家军中,掺杂了不少头顶莲花冠,身披玄袍的道人,他们来自圣灯宫。   玉察猛然掀开帘子,冲车夫大喊:“快走啊,快走!那是圣灯宫的道士!”   她吓得泪流满面,剩下的话语,被吞进了肚子,不敢嘶喊出来。   玉察可以确信,是圣灯宫的道人,用丹药谋害了自己的父亲!   蓦然,少女身形一顿。   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抚摸上了玉察的脊背,顺着那道沟,往上,蔓延,一直到,把弄住她的头发,赏玩起来。   慧娘娘柔软的胸脯,贴在了玉察的背后。她保养得当的指甲,镶嵌了华贵的赤红珠玉,当啷四响,月色下,熠熠生辉。   涂了胭脂的嘴唇,柔软地呼出香气,一条条小蛇一样,钻进少女的四肢百骸,令人皮肤战栗,后脑勺发麻。   这只曾经拍哄着玉察入睡的手,蒙上了玉察的眼睛。   “玉察,小孩子不能看。”   慧娘娘的头,慵懒地搭在玉察的肩头,她浅浅一笑,比少女还天真烂漫,又因为嘴唇的胭脂,多了两份妖娆,好像最甜的冬梨,煮出来的梨水,不配上苦涩的茶点,会甜腻到无法下口。   这双手,紧紧地捂着玉察的眼睛。   她一声叹息:“哎,小玉,你是这个世间,唯一真心爱我的人,有时候,慧娘娘真的不愿意,让你看到这样的血腥。”   玉察手脚冰凉,彻骨的寒冷,怔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是干涸的枯地,而少女僵直的身子,是暴晒下失去生机的鱼。   她脑海中,纷乱如麻,一瞬间,各种各样的事情涌上来,譬如,爹爹的死,譬如,皇弟愤怒地扔碎了那盏茶。   爹爹是因为圣灯宫道士的丹药而死,钦天监的人背了罪……皇弟喝的茶里,有慢性毒,最终会让人心智变成孩童。   一桩桩一件件,走马灯一般。   她想起来,皇弟给自己看过的,德王的一纸退兵条件中,格外画上红圈,不可置疑的一条。   德王进京的理由,除了争取自己的利益,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诛杀弑君的妖妃——慧妃宋嚣卿!   玉察心神震荡,身子一摇晃,险些晕过去,慧娘娘抱住了她,亲昵万分,却令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惊骇异常。   耳畔,兵戎相见的杀伐声,刀没入血肉的闷响,惨嚎此起彼伏,鼻尖,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她知道,马车前方,在发生一场最惨烈的厮杀。   皇弟派来的奋威营,被埋伏了。   蒙在眼眸上的手掌,缓缓落下,久违的夜风,袭来。   玉察睁开眼,眼眸前,起先是模糊不清,待她看清之后,胸口如遭雷击。   满地,尸山血海,被月色搅荡,前来营救自己的士兵,尸身零零落落地排开,被屠戮个干净。   远处,圣灯宫的道人,和李家的世家军,正搜寻剩下的人。   婚事是假的,皇弟根本没有答应自己与李家的婚事,远在盛京的他,正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派遣奋威营过来。   玉察的眼眸,渐渐落在前头,正襟端坐的车夫身上,此人不苟言笑,纹丝不动。   仿佛感受到了玉察的凝视,这个车夫,缓缓转过身,兜帽下,是一缕白发。   玉察眼神摇晃,紧张起来。   谋士无双的李家家主!李游的养父,大魏围棋国手。   所有人都识得他,他是个清隽文雅的中年人,口不能言,一头白发。   白发家主对玉察,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却并不放在玉察身上,而是……玉察身后,那个被捅了三刀还生龙活虎的女人。   过往,已经过去很久了。   白发家主,仍然记得这个女人的小梨涡。   儿时,第一次进圣灯宫修心,那一晚,他一个人在藏书阁,默默地看了一整夜的书。   蓦然,一个石头砸过来,劲力凌厉,不偏不倚,猛地砸中了他的脑袋,登时,血流如注,剧痛无比。   是谁?他捂着脑袋,抬起头。   一对神采俊逸的少男少女,一蓝一粉,坐在横梁上。   少女脸颊鼓鼓的,粉嫩柔软,一双杏眸,她一笑,唇红齿白,脸颊旋起两个小梨涡,瞧着人畜无害,可爱极了,一身粉裙,发髻精心。   一定是家里捧着哄着的,像是过年时口里不停说着吉祥话的小姑娘。   她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是我欺负你的哦!”   年少的德王,就坐在少女的身旁。   这对少男少女,寻欢作恶,生平最爱恃强凌弱,耍诡计,臭名昭著,是十里八乡都不敢招惹的混账小畜牲。   “卿卿,你瞧他那个蔫坏的样子,万一他给家里告状怎么办?”年少的德王问。   少女满脸疑惑:“哑巴怎么会说话呢?”   她一脸天真无邪,笑道:“不如,我们打个赌,哑巴到底能不能说话吧。”   少女轻盈地跳下横梁,一脚跺上书本,肆意碾弄。   也不管那本书是圣灯宫的百年古籍,直踩得全是肮脏的小脚印,书页破损,她才满意地收脚。   少女满怀盈香,伸出小手,按住了他的脑袋。   他被吓得不轻,止不住地流泪,狼狈不堪,连逃跑都忘记了。   她生得十分漂亮,一笑起来,甜意盎然,每说一个字,用手指头戳他的额头一下,恶狠狠地,边戳边说。   “我叫宋嚣卿,嚣张跋扈的嚣,哑巴,敢告状,姑奶奶随时玩儿死你!”   ……   而今,白发家主望着这个温柔贤淑的女人,她好像变了,小梨涡却没变,有时,漂亮又杀气腾腾。   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从族内过继的儿子。   世人称他是坐怀不乱的圣人君子,他却对自己的心意可耻至极。   他不是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子。   粉裙少女顶着一副甜甜的笑容,跟年少的德王一块儿为非作歹,踩毁他心爱的书籍时,他发现……自己心跳,变快了,却不是因为害怕。   哑巴开口说话了,原来他不是哑巴。   他的嘴角,牵起一笑:“慧妃娘娘,一如既往的好看。” 第56章 . 天谴冲我来 不是说不去找她吗   身后群山, 蓝色大雾笼罩,百层台阶上的阁楼神殿,风浪一层叠一层。   此刻, 一盏又一盏长生灯燃起, 昏黄的灯火与蓝雾诡异的融合下,吞噬的压迫感, 砸在心头,无数块石笋拔地而起,獠牙斩开。   圣灯宫被德王重兵把持,这一行世家军队,连同逃出来的道人, 驮着细软,数辆马车,屈行在吴道间。   原本喜气吉祥的婚事, 在德王的三剑之下, 蒙上一层血气。   慧娘娘只将养了一晚, 便可以下地行走自如, 玉察惊讶于她看似娇弱的身躯, 竟然这样强悍。   “杀了他!”慧娘娘咬牙切齿, 冲门外喊道。   门外,候着一位垂手的白发,他静静颔首。   “前日,我将德王在老家的妻儿, 全部接来了蜀溪, 眼下,他心急如焚,自顾不暇, 娘娘,要怎么处置他的妻儿?”   慧娘娘赤足落地,一身青衫垂落,她纤手一指,柳眉怒竖。”   “本宫被那头畜牲,捅了多少刀,便要原原本本,一刀不少的,还给他妻儿!”   白发家主,眸间沉静,轻声道:“知道了。”   “那么,该如何处置公主呢?”   慧娘娘听闻,默然半晌,最终,嘴里留下一句。   “不许吓着了她。”   白发家主眼眸一瞥,不许吓着了她?   可是,公主已经滴水不进有两日了,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如此倔强。   玉察接连受到打击,心如死灰,明明身处酷暑七月,却仿佛置身寒冬腊月,她一整日坐在床畔,呆呆的,清丽的面容憔悴下来,青丝凌乱,无心收拾。   慧妃杀了自己的父亲,甚至用药去左右阿弟的神智,玉察万万没有料想到,最危险的竟然是宫里,是日日夜夜陪伴自己入睡的人。   那么……她为什么迟迟不对自己下手呢?是觉得还有利用价值吗?   每每一提起成婚,她那双眼眸,忽然激动起来,竟然拔下簪子,抵在手腕的脉搏上,狠狠刺进。   血珠渗出来,若不是绳子缚住了她的双手,只怕雪白的腕子要被破开。   要娶,就让你们娶个死公主吧,玉察心想。   白发家主静静地凝视着少女,眸子深不可测,一副你闹够了吗的神情。   慧妃说,不要吓着了她,可什么算是吓着呢?若是她安安静静乖乖听话,一定比现在这样油盐不进的好。   他眸光微动,一旁的侍从领会了眼神,立刻上前,一只手捏住了玉察的脸颊,手指头印子青白,周围是一圈儿红。   “灌吧,灌老实了,公主就不闹了。”   他有太多事要分心,譬如远在盛京的小天子,这只羽翼渐丰的幼兽,正龇牙咧嘴磨亮了爪子,再加上一个德王,撕破了脸,形势越来越难,他只想照顾好慧妃。   有时候,未免会粗暴些。   玉察瞥到碧碗中的茶汤,一抹黄澄澄,嗅到苦涩的气味。   她认出了,这盏茶汤,正是当日,被皇弟砸碎在柱子上的那一杯,长期服用,会让人心智如孩童。   玉察的手,紧紧抓住了侍从的胳膊,指尖,扣到泛白,她仰起头,花苞发髻下,银蝉步摇,两翅摇摇颤颤。   褐色的茶汤,不断从嘴角溢出,泪水混合,濡湿了脖颈,水光一片,将雪白的衣领弄上一块块黄斑。   她被呛得满脸通红,想哭,却忍住了。   “谋害先皇和新君,逼迫公主,你们好大的胆子!”   听到这句话,侍从明显身形一顿,捏住的手腕,不自觉松下来,惶恐地看向了一旁。   若是在从前,他哪里有对金枝玉叶动手动脚的份儿,公主口中,一字一句,骇人听闻。   玉察趁着侍从犹豫的瞬间,挣脱开,正准备跑出去,门前,投落下一片阴影,白发家主挡在了她身前。   手指,不由拒绝地捏住了她的脸颊,茶盏触在嘴边,强硬地灌进去,冷冷冰冰,毫无人情。   玉察昏迷前的一刻,听见他的话语,轻轻的,虚无缥缈,像从云端递过来   “如果你心里也有个人的话,你就知道,你什么都愿意为了她去做。”   玉察的耳畔,又是一声清响,茶盏跌落在地,摔个粉碎,出什么事了呢。   窗外的日光明盛,刺得她眼睛睁不开,身子在沉坠,却更加清晰地听到,扑通一下的跪地声,闷闷的,院落里传来李游的声音,带着隐忍的颤抖。   “爹,公主不能喝,公主不能喝!”   “孩儿求您了,你放过公主吧,她会死的!”   不知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多久,玉察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经是夜半时分,她感到手心被一股温暖,紧紧地握着。   “是你啊。”   玉察睁开眼,轻声开口,夜色下的床畔,李游一直守候在身旁。他垂着头,冰凉的玉冠,触碰到了公主的手腕。   听闻到动静,他再度抬起头时,一双眼眸,清亮又和煦地望向了玉察。   仿佛白日的哀求都不曾出现过,可李游清楚,他无法阻止任何事情,自己看似风光得意,终究只是一个傀儡家主,明天一早,爹爹会继续给公主喂药。   有一个可操控的公主,是很重要的筹码。   公主会逐渐失去心智,跟一个六岁女童无异,待在他身旁,懵懵懂懂,一声声唤他夫君,在他的庇护下,一生一世离不开他。   李游很愿意,但他知道,公主不愿意。   所以,他抓住了公主的手。   “公主,别怕,我带你逃走。”   他决心带公主逃走!逃出这座魔窟,哪怕背叛父亲,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沦为玩物。   玉察愣住了,她声音哽咽:“可是,我们怎么逃呀。”   一个病秧子,再带上一个弱女子,两个人别说逃出世家军的重重眼线,就连面前的这条吴河,恐怕也过不去。   李游一咬牙:“公主,您不用管这些。”   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李游会将每个细节考虑周全,将每一枚棋子的利益使用到极致,这是他从自己父亲身上耳濡目染的。   他的声音落下来,有些僵硬:“在计划逃跑之前,我已经通知了首辅。”   李游知道他没走,游澜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底下,他也是迫不得已,不能让公主冒风险,才会找上游澜京。   通知了……首辅?那个人不是已经走了吗?他答应了自己,会走得远远的。   玉察手心一蜷,那根编织仔细的发辫,被握在了她的掌心,滑滑的,像握住了一匹绸缎,她心下,惊疑未定。   “他没走,我与他约定,当看到吴河上空,放了黑鹰风筝的时候,他便可以动身了。”   放风筝?玉察下榻,走在窗前,夜空如一个人乌紫的嘴唇,隐隐的妖异兆头。   李游走在她身旁,继续说:“公主自小喜爱放风筝,因此,哪怕巡逻的士兵看到了,也不会有人生疑。”   “用风筝来传达消息,确实一望明了。”玉察缓缓说。   李游忽然瞥了她一眼。   “公主亦如是。”   “嗯?”玉察一脸疑惑,倒是不太明白这句话了。   李游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被白布包裹的右手,当日,右手虽然堪堪保住,却后患无穷,以后,却再也不能提笔写字,哪怕使用筷子,也会颤抖不停。   “当日,首辅处心积虑想废掉我的右手,可是无人知晓,我虽然惯用右手习字作画,其实,我是个左撇子。”   李游静静一笑,玉察诧异地望向他。   原来李游是个左撇子,可是,明明出入权贵府邸之时,他都是用右手题字的呀。   “与世俗名利往来,违背良心的时候,我便用右手,但是,与公主作的那副南枝明月图,给公主描绘风筝的时候,用的是左手。”   李游的一双眼眸,从未如此直视玉察,亮得叫她心里发慌,她有些不知道李游要做什么了。   李游别过头,不再用那双透彻人心的眼眸,紧迫地盯着她,转身的瞬间,却落下了一身引人深思的叹息。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   “宫墙之中,风最大的时刻,是未时,可是,公主却总是在上朝的时间放风筝呢?”   ……   山下,馄炖小摊子,斗笠白衣,拿起了吴潭龙子,剑柄上,依然吊着那个女儿家才会有的小香囊。   客人散去,老板娘从熄灭的炉灰前,探出一张风韵犹存的面庞,她朗声道:“客官,你要走啦?”   “是啊。”白袍青年声音微哑。   老板娘笑了笑:“你不是说,你不去的吗?”   游澜京望了一眼剑柄上,那只粉金相织的香囊,或许,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弄懂。   抱着这样的疑惑,非得亲自闯入魔窟,见她一面不可。   他天河底下偏执不悟的游蟒,性情顽劣,有时,诡计多端百转千回,有时,又坦坦荡荡刨根问底,只想当着她的面儿,直截了当地问她,再也不兜什么弯子。   李游找到他的那天,只将一杯茶水递在他身前,他望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游澜京竟然不知道这一辈子,会有被李游拿捏的一日。   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长睫微垂,一身白衣,在月色下,姿容冷清,落拓无双。   “那天晚上,她威胁我说,不怕死,就来吧。”   想到这里,他嘴角莞尔,玉察总是怯怯地后退,眼眶红红的像刚哭过,又带着张牙舞爪的怒气,不许他靠近。   游澜京若有所思地喃喃:“或许,不是威胁,或许她想对我说的是。”   “怕死,就不要来。“   斗笠下,线条锋利,眼眸凶戾却平静。   他抬起下颔,盛京城永远沉溺了脂粉气,金奢玉靡,而他在大漠中行走,被一身粗砺风沙刮过,踏在雪山之巅,被风雪叠身,在天河下涤尽杀气。   江湖的穿林夜雨,打竹风声,抬手间,流窜在袖袍之下。   恍若天人的风姿,让老板娘一时间看眯了眼,她在山下支摊多年,却没见过这样俊的后生,若是自个儿再年轻个二十多岁,说不定真能跟他有个什么。   天际,紫蓝色一道光尾,疾驰,隆隆雷声,从一面峭壁上炸起,滚滚乌云,漫天卷地,凉凉的雨丝,飘落在面庞。   夏夜多暴雨,老板娘发了愁,这一夜的雷声,注定跟自家汉子的鼾声一夜,震耳欲聋,响彻不停了。   老板娘笑道:“客官,那你可要小心了,看这天气,今晚有大雨呀。”   游澜京微微拉下斗笠,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斗笠下,眸光锐利,这双凤眸,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雷压沉沉,仿佛一个人的腕子上青筋爆绽。   游澜京轻轻开口,沉稳冷峻。   “有天谴也冲我来。”   “我今晚,必须护她和她的心上人平安!” 第57章 . 我的心上人 无人知晓的秘密   “公主跑啦!”   一声惊叫破开夜风, 紧接着,匆忙的甲胄碰撞声,纷纷拿起武器。   火光亮了, 映照出一张张黄脸, 急促地呼出热气,嘴唇皲裂, 眼神逡巡,不安的,他们已经预料到,家主一定会震怒!   “李公子带着公主跑了!”   这声更加确定,因为, 李公子是跟公主一块儿不见的。   夏夜,山林湖泊,裹起草木枯蜷的气息, 经过一整个白日的烤灼, 焦焦的, 雷雨天气, 从枯枝败木间, 为数不多的一点儿湿润气息, 蒸腾袅袅,闷得人燥热无比。   “要下大雨了,快,再晚一些, 大雨冲刷了足迹, 就更找不着了。”   “快看,在这儿!”   泥地上,两道浅浅的车辙印, 开始飘雨丝了,如果再不手脚快些,泥地上的痕迹很快会被掩饰过去。   “真是我的好儿子啊。”白发家主冷静地望着这两道车辙。   这样会挑时间,知道趁着今夜的雷暴逃走。   “把他们带回来。”   白发家主忽然想起了什么,手一抬起,眼眸不可测的温度。   “带不回来人,尸体能回来,也好。”   最坏的打算已经做好,道人手提长剑,眼眸猩红,杀意四起。   月亮黯淡了,天地闭眼。   乌鸦亦扑棱翅膀,不敢多做停留,道人匆匆寻找,剑身缠绕的莲花纹,积煞已久。   他们明白,公主和李公子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上!   白发家主对自己这个儿子,有些失望,哪怕跑,也无法应算身后事吗?   他知道他跑不掉,为什么还敢做出忤逆之事呢?孺子不可教,往日教他的一切,他竟然浑然忘了,那么这个儿子,就算折了也不可惜。   一个不聪明的背叛者,留着做什么?   倏然,脚步硬生生止住,有人“咦”地一声,前后交叠的脚后跟,险些撞上,后头的人不明白,为何停下不走了呢?   “怎么了?”   道人们面色凝固,警惕心大作,手腕缓缓转动,一抹雪亮的剑光,寒意瘆人。   前方,缓缓出现了一个人影,挡在众人身前。   竟然……只有他一个人?   一袭白衣,一顶斗笠,颜色清清淡淡,唯有唇间一抹殷红,红得艳丽张扬,邪气弥漫。   他孤身一人,站在这团黑雾之前,单凭那把圣灯宫独一无二的吴潭龙子,道人们都认得他。   众人脸上震惊异常,心生狐疑,这家伙,是不要命了吗?   当朝首辅,最是好财怕死之徒,人一旦权高位重,便将自己的命看得很贵,便生出许多顾忌,便有了精打细算的权衡和较量。   不比路旁的野狗孤魂,随意游荡毫无牵挂,再说,他是德王看重的义子,与李家有解不开的深仇。   他今日来,十死无生,平白无故地找死,实在异常,这个人,本没有必要来送死,可他……确实站在这里。   黑雾涌结,环绕在吴河之上   一圈,又一圈,最终,从黑雾中,破出一张皎洁如天人的面庞,白袍簌簌,阴影垂落,看不清神情,却有丝丝红气,不断地,从斗笠下溢出,小红蛇一样流窜。   空气中,弥漫一股白雪梨花的香甜。   黑雾中的那双凤眸,被血色染红,平视前方。   有人念出了他的名字:“游澜京……”   白发家主平静无波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缝,眨眼间,恢复如初。   德王的义子游澜京,他来做什么?难道他不清楚,自己生平最痛恨德王,是决计不会放过他的吗?   “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圣灯宫的剑?”   白发家主眼眸微暗,已经知道游澜京今日来的目的,除了自己那位好儿子,还有谁能算计到游澜京,让他一个天底下最计较小气之人,大大咧咧来把性命,交到这荒郊野外?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个儿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虽然他总是自作聪明,今晚,却将人心算计得死死的。   一箭双雕,李游既要带公主逃跑,也要首辅去死。   游澜京不是不知道,可他还是来了。   白袍青年抬头,天地间,湖水地气氤氲,与乌云遥遥相照,在他鞋底下,有莹莹的亮点,一晃神,会以为是瞳孔的幻景,就像洪水漫过来,消退后,留下的一条条水迹。   淡淡的,半透明的水迹,锁链状,延伸,趋近。   泥土下,指缝间,半空中,水迹灵活地游走,令人产生被扼住喉咙的感觉。   这身白袍,一面拔出了吴潭龙子,一面往前走。   “晚辈游澜京,前来赴死。”   好一个前来赴死。   “你觉得,你一个人可以挡多久?”白发家主问。   他问出这个问题,等待游澜京的回答,然而黑暗中,良久,只落下一声淡淡的笑。   “天亮之前,让她和她的心上人平安离开。”   ……   吴河左岸,一直延伸到湿软的河滩上,芦草遍生,暴雨前的夏夜,闷热,没有一丝气息流动,芦花却微微翻动,银灰色的,白茫茫一片,大雪淋头一般。   一对白色水鸟,本来在芦花丛中憩息,听闻得有人的脚步声,警觉地飞散开。   玉察停了下来,她回头,一道闷雷滚滚,惊得她一哆嗦,顿时,狂风四起,芦浪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少女的身躯压盖过去。   顷刻间,雨点从半空降落,啪嗒啪嗒,一柄油纸伞撑在玉察头顶。   “公主,不能回头,他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李游握住她的手腕。   玉察总觉得心底不安,一路上,拨开茂密严实的芦花从,心神恍惚,所以走得踉踉跄跄。   她忽然站住了,转过头,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没入泥地,而她兀自站立,却一步也不肯走了。   李游撑着伞,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碍事,什么都没有公主重要。”   “走罢,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玉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侧。   “那天,你跟我说,你会通知首辅,为何走了这么久,还是没见到首辅呢?他是不是来不了了。”   李游牵起一丝笑:“或许首辅被什么要事牵绊住了,或许出了什么差错,他并没有看到风筝,但是,不打紧,还好我们逃出来了,公主,只要我们接着走,隐入民间,父亲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找我们。”   玉察摇摇头:“不会的,他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接应我们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捏紧了手掌心的那跟小辫,她就知道游澜京一定会来。   接应?李游的神情微妙,他给游澜京说的法子,可不是接应,而是……断后。   李游向首辅提了一个赴死之道,这个条件闻所未闻,令人瞠目结舌,傻子也不干。   普天之下,有谁会平白地填一条性命上去,一个人面对李家?   更何况,白费力气,可能拖不了多少时间,自己为之付出性命的女子,也不会记得他所做的一切。   孤零零地死在乱剑之下,望着李游带公主远去,望着他做自己做不了的事情,跟公主闲云野鹤地过一生。   那么,有什么好处呢?   若是从前的游澜京,一定懒懒地靠躺在太师椅上,当作个笑话,听个响,指不定还要给他两耳光,骂他痴心妄想。   可是,李游说,只有首辅能救公主一命。   其实,也不需要任何好处,李游只需在棋盘上,推过公主被逼服下的那盏茶,不需要再恳求他。   游澜京长睫一垂,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一定会死,因为……他一定会提剑,杀了逼公主喝下这盏茶的人,哪怕不是今天,也是明天。   游澜京从未想过,愚蠢地送死的人,有一天,会是自己。   从来嗜财如命,精明算计的首辅,总是喜爱将人玩弄在股掌中,他从不做赔本买卖,恨不能将人一点儿油水都搜刮干净。   如今,连命都送出去,这天底下最大的赔本买卖,他竟然毫不迟疑。   游澜京望着眼前的病秧子,曾被自己一箭射去了大半的性命,在自己的手掌倾覆,一念之间,就会陷入泥沼。   现在,这个病秧子却把自己算计得明明白白。   正如李游提出在西域扶植神子,他深知,拿捏住人性,才可以拿捏住一切。   李游毫不掩饰地要游澜京的命,并且,他成竹在胸稳操胜券。   有时候,怒火中烧会毁了一个人,太过在乎也会毁了一个人。   白袍青年想起了自己的义父,义父说,你游澜京就是个赔钱货,看来,真是没说错。   他游澜京就是个赔命货。   李游怎么敢将这番密谈,全部告知公主呢?他望着玉察憔悴的面容,心下无限怜惜,还好,只要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游,我们找个地方躲着,去等首辅吧。”玉察说。   李游被她拉住了袖子,却纹丝不动,他缓缓叹息:“公主,首辅……他不会来了,他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了,正如,他对你的承诺。”   玉察猛然抬头,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少女的面庞,经过雨水洗刷,似乎惨白了一些,唇上的红颜色也消退了,毫无生气,青裙枯败,就像暴雨下的一截青木枝,被乌光压暗了。   那对瞳孔,黑白分明,盯着李游,一点儿也不晃神。   “首辅他是不是早就来了。”   乱花飞絮,拂过李游澄净的瞳仁前,他一语不发,少女颤抖的手,松开了李游的衣襟。   “他明明都是要走的人了,说好了,永远都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他答应我的事,总会做到,为何,你要将他再牵扯进来呢?”   玉察眼底是不可置信,她一回头,苍茫吴河,大雾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早就来了对吗?”   “首辅他……现在就在我们的身后,是不是。”   “这是首辅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人逼他。”李游说。   “你知道他那个脾气,一向只随自己的心意,谁又能左右他呢?”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紫云峰的那个抉择。   是继续往前走,往前逃,还是退回去万丈深渊?   李游慢慢地按住了少女的肩膀:“公主,不要怕,首辅会没事的,我们只需要一直往前走,你不用担心我们在民间怎么过活,我会好好照顾你,然后我们去盛京,回到陛下身边,好不好?”   他没想到,玉察抽开了他的手。   身处于那晚在紫云峰,一模一样的境地,可是玉察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他会死的,他会死的。”玉察失神地喃喃,一步步后退。   “谁都不会死的。”李游温柔地劝慰。   “你不该把他牵扯进来。”   “公主,你要做什么!”李游诧异地脱口而出。   李游看见玉察转身,最后一面,是她决绝的神情,泪水盈盈地瞥了自己一眼。   “你不该把他牵扯进来。”她又说了一遍。   然后,玉察瘦削的身躯,奔跑在芦花丛间,消失在漫天飞絮下,她在往回头路跑。   李游伸出的手指间,空荡荡,凉飕飕,一如在西域时,他也是这样,没有攥紧公主的袖袍。   ……   吴河的另一头。   白袍握着剑柄的指缝间,似乎溅落了一滴、两滴的熔浆,滚烫涌动。   吴潭龙子至阴之极,地上、空气中的水虫,迅速攀爬在剑身,环绕、纠缠,旋转的排列下,异形流动。   “噗嗤——”   成团的水虫,在士兵体内,爆开、四散,纷纷逃窜,不停地往更深处钻,往五脏六腑、血管中寄生。   白发家主的手指,缓缓移到桌缘,几年前,他听说德王在边关收了一个小斥侯做义子,德王一向盛气凌人,世家天才如过江之鲫,可他一条也没放在心上。   若不是真正的一眼惊艳,也不会让他留在身旁,亲自教养。   甚至……将吴潭龙子都送给了这个卑贱的小斥侯。   那把剑,可是年少时慧妃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剑,是慧妃偷来的,为了偷这把剑,慧妃挨了宫主七十鞭子,偷盗的那只右手,险些被砍下来,后来,她在水牢中关足了三个月,被驱逐下山,遣送回家。   德王说自家这个义子,是天河底下的游蟒转生,吴潭龙子正配他!   远在宫墙内的慧妃,听闻此事,恨得当场咬牙吐血。   若没有这柄邪性十足的剑,仅凭游澜京一人,也无法支撑这么久。   密密麻麻的水虫大军,从士兵的眼球内爬出来,从口里吐出来,从耳朵冒出来。   白发家主垂眸,可惜,哪怕游澜京再天姿卓绝,也抵不过前赴后继的人群。   游澜京一剑撑地,一曲膝,跪在地上,浑身浴血,无数个小血窟窿,不断地一股一股往外涌。   血珠,从他的黑发垂落,沿着笔直的下颔线,摇摇欲坠。   当日,他射了李游一箭,今日,还了何止百剑?   血引子是最好的火星,而水虫是浑然契合的桐油,鲜血,滴落在水虫上,瞬间,烧得极快!   牵一发而动全身。   空气中的水虫逃得越快,只会将爆炸波及得越广,扭曲、哭吟、烧焦、陨形。   一个道人离得最近,火势一下子吃上来,他的手臂是天然的火折子,眨眼间,就吞没他一只手臂。   来不及了,火势太快了,以游澜京为起始,一条火蛇,饱饮鲜血,气势磅礴地冲贯呼啸而来!   最后,倒映在白发家主眼眸中的,是一场庞大的,光怪陆离,流光溢彩的大爆炸。   水与血的相融,生成的是火吗?   “真是德王的好义子,可惜,你就要死了。”   “你死了,德王肯定很伤心。”白发家主嘴角莞尔,轻轻说道。   “看见你义父伤心欲绝,我心甚慰!”   义父吗?夜风冷清,游澜京的视线逐渐模糊,身子摇摇晃晃,险些跌落,自己怎么敢想起义父?   游澜京甚至在来之前,都不敢写信告知义父,因为……自己背叛了他,不仅背叛了他赐予的婚事,还偷了他的腰牌,想跟公主远走高飞。   游澜京的剑被扔开,身子后仰,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其实,他真的很不愿死,他圈盘了许多金银珠宝,还没来得及使用,他死了,白马津的那种橘树,以后要谁照料呢?不适应盛京气候的橘树,最终会枯死吧。   他想了很多很多,就是不敢去想公主。   要是想起了公主,他就更不愿死了,他喜欢的女子,还没主动抱他一次。   每次,他兴高采烈地提起从前的事。   总是换来公主的沉默。   “首辅,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或许,根本没有这件事,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   玉察不记得教坊司外大雨夜拦马车,不记得那封从未被开启庆生帖,连御书房的相见,也支支吾吾。   他真的差点以为自己是疯子,或许……那些事情根本不存在,确实是他自己臆想出来。   游澜京怕自己来生忿忿不平,又会找上她。   剧烈的咳嗽,胸腔里涌上喉咙的,是一阵鲜血。   意识逐渐不清醒,脑子浑浑噩噩,,很费力,可他还记挂着一件事。   “公主,你现在抵达平安的地方了吗?”   他这一生卑微如尘,喜欢上公主,是他一生最明亮的事情。   自以为将公主囚禁在白马津的外宅,就能锁住这幼时难得的光芒,可是,光是关不住的。   各人有各人的命,终将回到属于自己的世间。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白袍青年的嘴角,缓缓绽出一丝笑,多情人自寻难堪,一直……都是自己强求,都是自己自找难堪。   昏迷前,他听见,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属于义父的骏马白归,特有的长鸣嘶叫,以及黑甲军反射出的隐隐雪光。   天亮了,他看到义父来了。   义父都会来,他想等的人,却永远都等不来。   茂实如被浪的芦花,层层分拂开,那双被细叶割出小血口的手腕,努力地拨开,芦花简直要将她埋没。   心咚咚地在胸膛狂撞,嗓子眼儿发干,每一次喘气,像被刀子刮过,额头的雨水,尚未停留一会儿,便被甩在身后。   偌大的芦丛中,少女双足踩得飞快。   她跑得精疲力竭,真累啊,手脚发酸发软,真想躺下来歇一会儿,可是,歇不得。   她知道,有许多东西若是晚了一步,就会消失不见。   比如,生辰宴上,那封从未被开启的庆生帖。   那个人以为她不在意,不上心,将帖子随意搁在了一旁,于是,他又默默拿回家去,烧了个干净。   当天晚上,她返身寻找过,跟李姑姑两个人,大半夜不歇息,偷偷跑出来,提着一盏小灯笼,在御花园的草丛、假山、亭台,都没有寻到那封庆生帖的身影。   眼睛都瞧瞎了,哪里瞧得到个影儿?   月至中夜,李姑姑劝说:“本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儿,公主身子要紧,外头夜凉了,来日,叫人再给你写一封罢了。”   写一封?那个人与自己无缘无故,怎么会再送一封给自己呢?   玉察提着小灯笼,在李姑姑的督促下回宫,一步一回头,似乎,仍有些不死心,她的神情迷惑不解。   “真是奇怪,怎么会少一封,”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偏偏少了那一封呢?”   上一刻还见到的东西,为什么这就样不翼而飞,凭空消失了呢?如果不是被偷了,会不会,是他自己拿走了呢?   玉察哪里知道,有人的心眼儿会如此小气计较。   难道他忘了吗?自己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呀!   教坊司外,大雨夜,他拦住了自己的马车。   一滴雨珠,分化开两道世间。   玉察唤停了车夫扬下的鞭子,从珠帘中,伸出那只手,救了他和他娘亲一命。   因为她认了出来,这个不停磕头,浑身是血的少年,曾经在爹爹的御书房中,红袍雪肤,沉稳从容,对答如流。   而那时的玉察,坐在爹爹的怀抱里,数了他的睫毛一个下午。   大雨夜,她的声音清晰可闻。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游家哥哥,愿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少年惊愕交加地抬头,显然,没有预料到玉察会知道他的姓。   她不光知道他的姓,还知道他的名字,在紫云峰时,那张被风扑在她脸庞上的祈福纸条,让她见字如见人。   后来,听说这个红袍哥哥洗脱了罪籍,成为了状元。   玉察真替他暗自高兴,说不定,他有这样的成就,是因为自己的话,而坚持下来的呢。   于是,万人空巷,所有人争相拥堵在白马津,见到顺宁公主去种一颗橘子树。   橘子是状元果,他考上了状元,玉察想为他种下这棵橘子树。   虽然……盛京的气候并不适应移植橘子树。   玉察只想告诉他,嘉美之树,意志永不转移,愿他永远走在自己的大道上,秉承初心。   再后来……她听说当朝首辅,是一个首贪巨恶的奸佞之臣。   白马津的橘子树,仍是茂美,越是生长得精神抖擞,越像一个笑话。   城破之后,走投无路下,她去求他,却被他轻慢地对待,白马津的日日夜夜,就像噩梦一般。   被心上人折辱,是什么滋味呢?   外宅的深夜,她望着身旁青年熟睡的侧颜,想起御书房的那个下午,宁愿从未认识过首辅。   一步步走近这条恶蟒,玉察看到这一身白袍,被好几只剑贯穿了身子,另一只剑将他的手腕,钉在了地上,他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快死了,这是他的报应啊。   漫天的芦絮,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鹅毛一般,雪白雪白的,十分柔软,挠到游澜京的鼻端,痒痒的。   是谁……满身芦絮地站在了他身前?   游澜京的长睫毛,凝结着血污,他费力地睁开眼,冰凉的雨水,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地打在他的面庞,冲去了血水。   若是雨水,怎么会这样轻柔呢?   他抬起眼帘,看到一个浑身是芦絮的少女,从那双动人的眼眸里,泪珠静悄悄地滑落。   她的神情这样冰冷,却泪流满面。   “首辅啊,本宫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   游澜京怔怔地摸上自己的脸颊,那上边儿,有许多公主为他流下的泪水。   于是,他抿起了嘴角,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可怕,可是心底,从没有这样舒畅痛快过。   哪怕,再给他来一剑,他也心甘情愿。   元福宫上空,每日在上朝时辰飞起的大风筝,白马津顽强生长的橘子树,被寻找了许多遍,却莫名其妙消失的庆生帖。   五百零二十七个台阶上,不经意间投下来的一瞥。   也是这样一个酷暑,朱雀长街上,游姓的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遍盛京花,状元的红袍衬得他意气风发,肆意洒脱。   “公主,据说新任的状元郎,生得十分好看,真可惜,您这样爱看热闹,却没办法出宫看一眼了。”李姑姑一面用刨花油给她篦头,一面笑道。   “我才不看呢。”   少女哼了一声,娇俏地别过脸,一整面的铜镜,却倒映出她的小动作。   她悄悄地按住了自己随身的小兔子香囊,脸颊微红。   只有山神才知道的秘密,那个状元郎,他在我的香囊里。 第58章 . 把他办了! 装什么贞洁烈女?   圣灯宫下头的水牢, 四面儿石壁,两层囚笼,机关拉下, 水便慢慢溢满整室, 可是,自从老宫主死后, 上头的囚笼里,便再也没有放过水了。   光线从天顶的一方小口,斜斜地打进来,澄澈、暖和,两条黛蓝色缚带, 一左一右,被粗壮的锁链,牵凿在石壁上, 缚带上的梵语, 隐隐透出金印。   游澜京的两只雪白手腕, 被束缚在上头。   他被关在地牢中, 已经有十日了。   圣灯宫人人皆知, 地牢底下, 关了一个白袍美人,别瞧他平日嚣张跋扈张牙舞爪,现在,却是一只病蟒, 身负重伤, 别说拿剑砍人,连那双缚带都挣脱不开,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有进出地牢送饭菜的士兵, 路过时,不要命地偷偷瞧上一眼,顿时,面生疑惑。   那一身雪衣,弱不胜衣地靠在墙壁上,云色流曳,墨色长发搭在腰身,露出来的一段身形,别致风流。   这个人啊,就像泡了一盏名贵的太平猴魁,茶水升腾起一缕婷婷袅袅的白烟,他就是那段握不住的烟。   士兵心下犯了嘀咕,真的是个大男人?而不是哪家犯了事儿的娇美姬妾?   墨发下,仅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他的面容埋了过去,被锁住的两只手腕,也是白灿灿的,让简陋薄寒的地牢,生出流转的莹莹光辉。   从不会有人见到这样落魄重伤的首辅,虚弱至极,这缕白烟,似乎随时都可能消散。   他身上有伤,医官说了要保持洁净,地牢虽然阴冷,却不曾脏乱。   每日前来清扫地牢的老人,嗅着满室淡淡的白雪梨花香,瞥了一眼气息微弱的美人,摇了摇头。   再这样下去,他怕是撑不住啦。   盛夏暑气,他是一块冰甜的方糖,眼见一日复一日地绵软,再关下去,或许就要化开了。   首辅倔,德王也倔,只盼这对父子,谁能先低下头了。   那天晚上,游澜京身中数剑,胸口腹部皆被扎了许多血窟窿,一只手掌被钉在地上,濒死之时,听到了义父德王的马蹄声,睁开眼,眼前,漫天飘絮。   白白软软的芦絮下,一滴又一滴打落在脸上的泪水,听到了那声公主骂他的蠢货。   他闭上眼,心满意足。   再次睁开眼时,德王见他从昏迷中醒来,命人将他扔进了地牢里。   有老将领想为游澜京求情:“首辅身中数十剑,若是皮肉外伤也就罢了,好几剑戳中要害,脏器破裂,重伤未愈,眼下刚刚醒来,不如,让他在榻上好好将养一段日子,等过去之后,再罚他吧。”   可是德王怒气腾腾,一拍桌子:“只要这个小畜牲一睁眼,立即将他扔进地牢去,任何人不许求情,畜牲命大,少吃几顿饭,饿不死他!”   德王自然有发怒的缘由,游澜京多次忤逆,抗拒婚事,甚至背叛他,偷走了他的腰牌,带着公主逃之夭夭。   更可气的是,在德王心底,游澜京的命是自己的,可这小畜牲愚蠢到给李家送死不说,甚至连给自己通风报信都不敢。   那么,他凭什么躺在华美的床榻上,接受专人的精心照料?德王自认没有将他遗弃,已经仁至义尽,按照年轻时候的暴躁脾气,早就用驯虎鞭将他活生生抽死。   “他做下的每一桩每一件事,本王都有理由一剑砍了他,现在,留他一条命,还有什么好置喙。”   “驯虎鞭也治不了他,那就将他扔到地牢里,关上几个月,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将他的爪子都给我废干净了,看他还能惹出什么祸事来。”   倘若一个父亲的威严立不下来,往后,还会招致更大的灾祸,这只小畜牲背信弃义,子不教父之过,今日,他便好好地重新给他树立规矩。   地牢里也吃不了什么苦,无非见不得光,每日行动受限制罢了。   饭菜还是照例送过去,又请了一个医官收拾他的伤口,将他关在笼子里几个月,哪儿也不准去,面壁思过,好好反思自己的过错。   若是他能幡然醒悟,自然最好。   骂完这一通,德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吩咐下去。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若是他回心转意,给本王告个饶,答应了与圣灯宫的婚事,便将他放出来,否则,本王与他父子情谊恩断义绝,他死就在那里头吧!”   或许,天底下父亲的心意都是一样,德王只希望游澜京离大魏皇室那一家子远远的,他是橘树,是艳丽夺彩的红芍药,不适合盛京的气候,尤其是大魏的皇室,会养死了他。   这个义子的命是自己的,不是顺宁公主的,只要德王一口气尚在,绝不会让游澜京成为大魏的驸马。   他宁愿,游澜京跟自家那个胖头儿子一样,有时候,庸人也有庸人的快乐,再也不要跟皇室扯上一点儿关系,伤心伤身。   这十日里,医官照例,每日都会来地牢中,给游澜京换药。   游澜京身上大小数十个伤口,纱布常常被血浸染,一块一块,泡得血水盈盈,取下来时,与皮肉粘合在一处,疼痛剧烈。   医官轻手轻脚,不免头上带着汗,可是,换取纱布的过程中,这个人一动不动,别说叫喊了,连一声吸气都没有,像没有痛感似的。   那张苍白的面庞,埋过去,藏在墨发下,谁也不见,这样别扭,这样倔犟。   好几次,医官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他的双手被牵引在石壁上,无法自由动弹,便只能由医官亲自喂药汤,前十日,他还肯喝,一双毫无血色的唇,被暗红的茶汤的浸湿,顿时有了颜色,鲜活了起来。   只有在提到顺宁公主的时候,这个人会抬眼,看一眼医官。   “公主还在圣灯宫吗?”   “公主不曾离开。”医官擦了擦汗。   一听到这句话,白袍美人的眼眸底,似乎有金色的鲤鱼,团团活跃起来,满室的白雪梨花气息,稍稍馥郁了一些。   “那她为什么不见我。”这声话落下,竟然有些落寞,有些委屈。   医官很快知道,自己犯大错了!   自从游澜京知道玉察就在圣灯宫,这一日,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人近身,紧抿着嘴唇,连药也不喝了,旁人的手指也无法撬开他的牙关。   医官迫不得已,手指触碰到他洁白的牙齿,反而被他狠狠咬一口,留下一道血印子,跟野猫似的桀骜不驯,勉强灌下去的药汤,也被他呕出来。   医官不知他是怎么了,摇摇头:“首辅,您何至于此。”   “若是再不喝药,只怕身上的伤又要恶化了,您现在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吗?为何总是这样任性呢?”   这么大个人了,还跟自己的父亲犯驴脾气,最后伤的还不是自己的身子。   事情越发严重,到后来,每日送进地牢的饭食,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游澜京连饭也不吃了。   医官实在没法子,不喝药,那就药浴吧!德王吩咐小兵来伺候首辅药浴,首辅自己一个人是洗不了的。   四名小兵将一桶热水抬进来,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白袍美人的面前。   “你们要做什么?”游澜京发现不妙,蹙起眉头。   小兵垂手站立,讪讪地笑着:“王爷命咱们兄弟,伺候首辅药浴。”   “混账,你们混账至极,告诉义父,我不洗,我不洗!”   他拼命想挣脱开那段缚带,往日,这条小小的缚带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可惜他自己作死,既不肯喝药,又不吃饭。   如今想要挣脱开,简直比横跨天堑还难,只动了两下,便觉得气力流失得厉害,冷汗涔涔,活生生叫人看笑话,他气恼得凤眸含威。   堂堂首辅,没想到也有这样囚龙困兽的窘境。   起先,小兵们犹豫再三,瞧着首辅凶狠的模样,以为要按住首辅的手脚,他才会乖乖就范。   结果,他们这才发现,首辅虚弱极了,跟大姑娘似的,一根手指头戳了就能碰倒,他们胆子肥壮起来,反正,是承了德王的命令。   “首辅,冒犯了。”一个小兵怯怯地试探上前。   “狗娘养的,你们放肆!我看你们谁敢!”   首辅的两只手,虽然被束缚,反抗却十分激烈,一副漂亮的五官,像好端端的画卷上,泼上了一盏红茶汤,怒气涌上来,红得彻底。   他情绪高昂,措辞严厉,骂语连珠,不带重复,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四名小兵面面相觑,首辅的反应太过激烈,怎么办?到底洗还是不洗?若是任由首辅不洗,伤势严重,德王发怒,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一想起煞煞生威的军棍,四名小兵都哆嗦了一下,不行,宁愿得罪首辅,也不敢去领德王的军棍,   再说,首辅伤好了,心绪平静了,指不定还要感激兄弟几个。   其中一个小兵,心一狠,硬着头皮,不由分说地扒了首辅的白袍。   众人如梦初醒,开始你一手我一手,解开腰带、里衣……纷纷四散,垂落在水桶的旁边,热气水雾,缓缓蒸腾上来。   白雾中,破开一张愤怒至极的面孔,咬牙切齿,游澜京万分后悔自己不吃饭,没力气撕碎了他们。   四名小兵低着头,再害怕有什么用,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他们战战兢兢,手下却不停,又想为自己留下后路,于是,陪着一张笑脸,颤颤巍巍地说道。   “首辅大人,您不洗也不行啊,这是药浴,对您的伤口恢复有好处,您又不让医官来换药,咱们只能出此下策了。”   游澜京还是不停地骂,什么脏的难听的都一股脑儿骂出来了,他吵闹了一会儿,便没有了力气。   哎,骂吧骂吧,小兵们被骂得狗血淋头,眼见首辅消停了,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抬起头,他拿起帕子,德王吩咐了,首辅的脸也要擦干净。   “你们今日折辱本首辅,来日,我一定砍了你们。”游澜京静静盯着他。   小兵一愣,打了个寒颤,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一手掐住了首辅的下巴,一手拿着帕子,仔细擦拭。   游澜京薄如寒霜的眼神,就这样一直盯着他。 丽嘉   小兵吓得帕子差点儿一丢,他的手脚本就粗鲁,慌慌张张的,手下力道一重,将游澜京的脸颊捏出指头印子。   心底慌,倒不是因为游澜京的杀气,而是因为这副明艳动人的五官。   热气一蒸,药浴活络了游澜京的筋脉,一下子,他那张惨淡如烟的面庞,升出了原本的底颜色。   皮肤白玉无瑕,五官却像浓墨重彩的工笔,一整朵姝丽无双的大红芍药,艳得人挪不开眼,凶狠地盯着他们,杀意凛然,像一条美人蟒在伏击猎物。   四个小兵都是常年打仗的大老粗,本就没有见过什么小娘,哪里见过这阵势,一时间,擦脸的手,都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把这副好造化擦坏了。   雾气窜上来,小兵拎着帕子的手,颤巍巍地按上五官。   据说,德王给首辅定下的婚事,是圣灯宫的新任女宫主,别说那位清心寡欲的女宫主喜欢,这张脸,任谁瞧了都发愣。   “啊——”   一声惨痛的惊呼,小兵抽出手,帕子“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捂着受伤的手指头,连连往后逃。   游澜京经过药浴一泡,恢复了一点力气,竟然将人一根手指头撅了。   傍晚时分,游澜京本来昏昏欲睡,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   这个时辰,哪里会有人来地牢呢?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牢笼前,站了一行人,怒气冲冲的义父……还有那位圣灯宫女宫主?   他慢慢地将头抬起,一头墨发,懒懒地披散在肩头,游澜京知道,义父这是找自己算账来了。   游澜京不肯药浴的事情,很快传到德王耳里,他直接将兵书一掷,这头小畜牲要造反了?   德王本就烦心事甚多,老家一对妻儿都被控制在李家手底,做了人质。   桩桩件件,没有一个让人省心,游澜京的忤逆,更让他气得说不出话。   地牢昏暗,顶上,一方小口被德王高大的身影遮住,一丝光亮也透不进。   只有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映照出石壁下浑身是伤的白袍青年。   他这样没有精神气,好像开到颓靡的红花,没有一点儿还手之力,明明谁都可以欺负一下,拿捏一下。   游澜京却在听到脚步声后,抬起了下巴,似乎要维持着往日的倨傲。   德王站在地牢前,面色阴沉,指着里头的游澜京。   “原以为你能收收脾气,和顺些,懂事些,没成想,关了好些日子,越发不成器了。”   “总是这样目中无人,乖戾跋扈,你真以为,本王可以一再纵容你吗?”   游澜京一副铮铮傲骨的模样,他别过头,神色雪冷江清。   “义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儿子绝不会就范。”   德王气得连连发笑:“好啊,本王教出来这么一个敢作敢当的好儿子。”   游澜京依然平静地端坐,一身雪袍,落拓不羁。   德王沉声说道::“反正小畜牲也早就不是完璧之身,这种失了清白的男人,本来一文不值,廉贱如草,即使如此,宫主也并不嫌弃,他倒还蹬鼻子上脸了,他这样不识抬举,就如他的心意。”   游澜京稳不住了,他失神地转过脸,攥紧了锁链,脸色更凄清一分,似乎不可置信。   他被困在这对缚带锁链下,如鸟被剔除双翅,毒蛇被拔了牙,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义父,您说什么?”   德王是个只知习武打仗的粗人,早年在圣灯宫修心,也是个混不吝的无赖,说话总带着江湖草莽气。   他一字一句,重重落下。   “既然他敢撩蹶子,便在此地把他给办了!”   德王心想,待小畜牲与宫主的婚事,生米煮成熟饭,他就再也跑不掉了,谅他再顽劣,也该收收心了。   医官闻言,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地凑过去,拱手问道:“启禀王爷,办了?这是什么说法啊。”   一个女人的话语落下来,这是圣灯宫新任宫主的声音。   “办了,就是办了呀,我们江湖中人,不拘小节。”   游澜京的脸庞上,原本充斥着宁折不屈的神情,顿时风云变色。   他朗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啊义父……”   德王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强硬:“你已经是个失了贞洁的男子,在朝中名声一向很差,没人敢要你,盛京城里那些个高门贵女,无论你娶了哪一个,都要叫丈人家戳脊梁骨,日后有你好受。”   “还好你尚年轻,有几分姿色,承蒙宫主不弃,还愿意好好待你,是你的福气,你不感恩戴德,反而做出这副模样,别逼本王抽你。”   医官跪下,晃悠悠出来替游澜京求情:“启禀德王殿下,首辅重伤在身,倘若强行成婚,只怕会损耗元阳。”   医官的话,说的很明白了,你们趁虚而入,按照首辅如今的身体情形,禁不住折腾。   女宫主冷哼一声:“呸,老头子骗人,我瞧他龙精虎猛的,再说,圣灯宫有独特的双修诀窍,绝不会叫他吃亏的,采阴补阳。保管叫他精神焕发。”   “你敢,光天化日没有王法了!”   “我看谁敢碰我!”   游澜京神态锋利,这几日他瘦了不少,线条愈发显现出来,虽然双手被缚住,一双凤眸收敛不住的杀意。   女宫主一声轻笑:“哟,还是个烈性子?美人越烈,我越爱。”   “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她一挑眉。   两行锁链,将游澜京的腕子裹得紧紧的,他深吸一口气,却提不起一丝力气,一垂眸间,冷汗淋漓,他恨透了这副不争气的身子,恨到泣血,只怪自己没有多吃一碗饭,没有好好上药,否则,何至于受制于人。   德王身后,一行侍从纷纷低头,不敢多看一眼。   方才,隔着老远,只瞧了一眼,朦朦胧胧,好像一对锁链上,锁了一团轻柔白雪,唯有嘴唇和鼻梁上的红痣,红得娇艳欲滴。   这人神态口气,倒像个矜贵的大小姐。   游澜京紧紧盯着来人,杀意骤起,他一动,牵连得锁链叮咚乱响。   “你要做什么,你离我远点儿,你别过来。”   倏然,他直起脖颈,大声叫喊起来,拼尽了性命,搅得里里外外都不安生。   “救命啊,救命啊,圣灯宫的贼子要强取豪夺啦!有没有人管啊!”   游澜京故意把锁链搅荡得极大声,不住口地喊救命,一下子震住了前头的人。   隔着一道地板,一道墙壁,外头的人都听见了这声救命。   气氛顿时凝滞起来,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游澜京这声救命,让众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侍从们心下发怵,又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首辅平日暴戾恣睢,胡作非为,没想到,也有今日!   看他那副强装镇定的模样,已经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了,再如何凶横,还不是得任人为所欲为?跟勾栏里的江南小娘又有什么区别。   游澜京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痛苦得眉头蹙起,一手撑地,惨白的脸色,冰凉的汗珠不断滚落。   “义父,使不得,你们别逼我。”   “要办,你们就办个死人吧。”   德王见到义子吐血的模样,又生气又心疼,他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了游澜京的衣领子,眼底满是失望。   “你给本王装什么贞洁烈女?”   “见了顺宁那个丫头,你瞧着像要吃了人家似的,现在,你跟本王在这儿畏畏缩缩的,还是不是男人?”   游澜京抬起下巴,眼眸间,平平静静,不驯至极。   “游澜京是公主一个人的。”   “你以为人家要你啊!”德王暴跳如雷,仿佛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德王很少见到自家义子这样不通世故的模样,宁折不弯的傲气,玉石俱焚的狂气,他知道,这头小蟒的野性从来没被收服。   除非拔了他的尖牙,剥去他的鳞片,可是,身为父亲又怎么舍得呢?   德王年轻时比这倔犟一百倍,最终,也在家人面前收敛了一切轻狂。   他不希望自己的义子成为一个桀骜孤高的人,因为,没有人值得他这样做,大魏的皇室,跟自己流着一样的血,都是无情凉薄之人。   为何,非要撞这个南墙呢?   “公主值得,那天晚上,公主跑了一地的芦花丛,就为了找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是不寻常的温柔。   德王一声叹息,松开了他的衣领,转身,扔下一句话。   “继续给本王好好关着,关到他回心转意为止!”   ……   众人离开后,冒出一张熟悉的面庞,方才这场闹剧发生时,崔管事一直在后头,紧张得手心捏汗。   “首辅!”崔管事摇醒了游澜京。   “首辅,您受苦了。”   崔管事一面擦拭着眼泪,一面将一小桌饭菜推在首辅身前。   “快吃吧首辅,吃了才有力气啊。”   经过一番对峙,游澜京感到身上的伤口都要裂开了,他的眸子渐渐清醒。   他饿了好几日,头晕眼花,今日又是被折腾着药浴,又是受到女宫主的惊吓,被捅一刀后从二楼摔落都死不了,百剑穿身都死不了,今日,他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游澜京心底,只惦记着一件事。   “公主还在圣灯宫,是不是?”   崔管事点了点头。   “你快去,快去跟公主说,本首辅心口疼,快要疼死了,务必要请来公主。”游澜京心急如焚。   崔管事愣住了,没想到,首辅还是这样厚颜无耻,自己可不好意思去说,再说,他都这样了,哪怕请来了公主,他还想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呢?   “首辅,心口疼就去找医官,公主也不能治病啊。”崔管事嘟囔着。   “你去还是不去。”游澜京冷冷盯着他。   崔管事无奈地瞧了他一眼,这人,任性得跟小孩子似的。   游澜京双手被缚住,无可奈何,只好用脚轻踹了崔管事一下,动作幅度有些大,拉扯得伤口剧烈疼起来,他一边吸气,一边咬牙切齿。   “你快去啊,崔白壁,想要本首辅死,你就继续歇着!” 第59章 . 为所欲为 他这是勾引   过了一面遮蔽大门的影壁, 厅堂前,崔管事脚步停下,见到里头灯影渐暗, 知道公主这个点, 用过了牛乳茶,正准备睡下。   崔管事心下迟疑, 首辅那样一个熟清世事的人,却总是装糊涂,他在公主心底有几两地位,难道他不清楚吗?   左右厚着脸皮去请的人是自己,崔管事正为难怎样提起呢, 可是,若请不来公主,他那个骄横的性子, 又要折腾得鸡犬不宁, 首辅可不能再惹德王生气了!   菩萨保佑, 愿公主能见他一面吧, 崔管事心下念叨着, 站在帘子外头, 请了安,一见着公主,堆起满脸殷勤的笑意。   是崔管事啊,玉察抬头望去, 深夜前来, 有什么事呢?其实,她心底隐隐猜到,一定是那个人又胡搅蛮缠了。   她听说首辅一醒来, 就被扔进了地牢,起先有些担心,又想到德王是他的义父,手下自有分寸,今日地牢里动静那么大,不要说她,连扫洒的小厮都听到了那一声声救命。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他都喊起救命来?玉察倒有些好奇了。   崔管事苦着一张脸,眼见就要滚落泪珠了。   “公主,小人是来请您的!”   玉察有些头疼,她就知道崔管事要说这件事。   “您见一见首辅吧,他身子很不好,您知道的,那几十个血窟窿的伤还没养好,地牢又湿又冷,成日不见光,没毛病的人进去,都要关出毛病了。”   玉察轻言细语道:“我听说,德王吩咐了医官照料首辅,只要他听话,必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崔管事忽然扑通一声跪下,眼泪盈眶,将玉察吓了一跳。   “首辅自前日起,就不许医官换药了,也不进食,今夜不知怎么的,心口疼得厉害,死去活来的,整个人蜷成一团了。”   玉察转过身,微微一声叹息。   “首辅一向身子强健,今日,我听到他喊救命,声音洪亮,料想应该没有大碍,若真是因为拒医而致,那就是他自己作死了,医官都治不了他,我又能做什么呢?”   崔管事仍然不肯挪步,恳求道:“公主可怜可怜小人吧,若是请不来公主,首辅必定对小人非打即骂,他的脾气,您一向知道的。”   玉察一双眼眸,放在了崔管事身上,当日在白马津,崔管事对她多有照拂,难为他这么多年,一直伺候一个阴晴不定的首辅。   她不敢忘记,游澜京最喜欢迁怒于人。   玉察忽然有些气涌上心头,她说:“那就去瞧瞧,他如何敢迁怒于你,给本宫熬一罐药,要最苦最苦的。”   玉察咬重了“最苦的”三个字,不一会儿,崔管事手上多了一个圆滚滚的药罐,揭开盖子,气味冲鼻,苦得令人脑瓜子嗡嗡作响。   玉察走在前头,瞥了他一眼。   崔管事立即将盖子阖上,心想,公主变厉害了。   地牢里极静,一双软软的绣履踩在上头,也能听见与地砖摩擦的声音,她还未适应黑暗的环境,险些跌倒,幸好崔管事扶住了。   月色透过小方口,投下一地白霜。   她觉得有什么辉灿灿的,原来……是眼前这个人的眼眸,亮晶晶,湿漉漉地盯着她。   元福宫里养的皮毛小畜牲松枝,每回迎接主子的时候,就是这样兴奋又充满希冀的眼神,好像是天底下最欢喜的事,那么容易满足。   这个人……就差摇尾巴了。   一想到首辅跟宫里的小狗一样,玉察忍不住扬起嘴角。   他那两只不安分的手腕子,一边一个,被黛蓝缚带拴住,由石壁上的锁链牵引着,一身风流雪衣,坐靠着,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   他抬眼,怒气早就收敛了,安静下来,五官不再盛丽得惊心,而是柔和的,神情、身段都柔下来,整个人就像江南的氤氲水雾,或许晃一晃就散了。   玉察暗暗想,看来,他果然是伤重了,又被折腾得不轻,不然,不会如此乖巧。   往日他总是趾高气扬,一派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势,艳得太过凌厉,让人畏惧,现在,他颜色淡淡的,一点憔悴,却并没有令他姿容黯然,竟然多了一分说不清的惹人垂怜。   游澜京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开口:“公主,微臣什么都做不了,你能不能离我近一点。”   他动了动身子,锁链哐当拍壁,生出许多绮丽遐思,正如他心底蠢蠢欲动,若不是锁链束缚住了他,他真想好好抱住眼前的人。   玉察抬眼,瞧了锁链一会儿,好像在确认这锁链结不结实。   雪衣之上,他一双凤眸,充满了期盼,楚楚可怜。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人分明是只囚蟒,她仍然觉得十分危险,分不清这点可怜,是真的呢?还是伪装,于是,她静静站着,不敢前进一分。   她跟他隔了十步的距离,玉察牵起嘴角:“首辅,听说……你心口疼?”   游澜京嘴角微牵,这点笑容,像雪白画卷上,渐渐渗透出原本的山河,风姿动人。   侍候在外头的医官,不禁抬头,他侍疾多日,还是第一次见到首辅展露笑颜。   寒意料峭,枯木悬崖之上,仍有这么一只娇嫩梨花,衔着一层细密霜露,坠在枝头。   玉察静静说:“首辅,本宫可都知道了,你近日总给王爷添麻烦,不吃药不吃饭,那你要怎么办呢?不如,本宫替你打一副棺材板,你只需要躺进去,也不用嚷着心口疼了。”   游澜京脸上一层薄薄的恼怒,染得微微红,他咳嗽了几下,一枝皎白梨花颤颤。   “他们信口雌黄乱说一气,公主也要信吗?微臣绝非这般不可理喻的人。”   他一面说,一面狠狠地盯了外头的人一眼。   目光转移回玉察身上时,又携了几分湿润的水意。   “微臣的病怎么也不肯好,一定是因为邪气侵体,公主是金枝玉叶,是大魏的凤凰,有神灵庇佑,您要多陪一陪微臣,病才会好起来。”   “本宫来了,那你现在不疼了?”玉察问。   他想了一想,又说:“除了心口,哪里都疼。”   玉察叹了一口气:“首辅,你真会耍小性子。”   她一招手,让崔管事捧来了沉甸甸的药罐,面上带了笑意:“你说本宫有神灵庇佑,那你什么都听本宫的对不对?”   “首辅,你是自己喝,还是让人灌下去?”   游澜京面色苍白了三分,嘴角仍是镇定的笑意。   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锁链,转头,缓缓看向玉察:“微臣的手不方便。”   玉察给崔管事使了个眼色,崔管事正准备上去给首辅罐药,游澜京一记眼刀,冷冷地扫过来。   崔管事立刻站住不动了,额头生汗,心底开始打鼓,手里捧着这罐药,灌也不是,不灌也不是。   自家首辅,最爱秋后算账,他什么德行,自己还不清楚吗?   崔管事迟疑间,玉察一把接过了药罐,走上前,按住了游澜京的下巴。   她那只柔嫩的手,四根手指贴在了他漂亮流畅的下颔线,另一根拇指,贴在了他的左脸颊,靠近唇角的地方。   首辅俊俏的脸庞,最近备受蹂·躏,先是被小兵擦脸,又是被公主狠狠掐住,前者被他撅了一根手指,不过,他很喜欢公主蹂·躏他的脸。   游澜京的眼底,一片坦荡澄净,轻轻的,直率地说出了一句话。   “公主,你就离微臣近一点吧,微臣很想你。”   这样直白,这样不加以掩饰,他又口出狂言了。   玉察手一颤,险些将药罐打翻,红霞倏然烧上了耳根子,烫烫的,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   这个世间,总是笨嘴拙舌和脸皮薄的人最吃亏,而他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总是占尽便宜。   不知道方才这句话,旁人听见了没有,玉察四下瞥了一眼,说话的人也不是她,她却慌乱极了,不禁有些气恼,游澜京总是语出惊人,让人陷入尴尬的境地,非得堵住他的嘴不可。   苦涩难闻的药汤,一股脑儿地灌进首辅的嘴里,他没有抵抗,那么顺从,那么乖巧,跟元福宫顽劣的小狗松枝晒太阳时一样乖。   明明是苦到令人作呕的药汤,他却连眉头都没蹙一下,眼眸眨也未眨,神情自如,仿佛在含一块饴糖。   跟公主在一块儿,无论做什么事,都让他很珍惜,想好好铭记当下,这万般苦涩滋味,他愿意细细品尝。   再苦,也没有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苦。   “本宫虽然不是杏林圣手,却知道这罐药,可以治一治大人的矫情。”玉察慢慢说。   在白马津的夜晚,她总是很害怕见到游澜京,颜色越鲜艳的蛇越有毒,越漂亮的男子越危险,他顶着那副祸水皮囊,行凶作恶,混了一半西域血的脸,带着与盛京世家子弟,截然不同的风情。   红才是最适合他的颜色,鲜少有公子可以压得住暗红官服,总觉得恹恹,被红色吃了去,可他盛气凌人的模样,什么颜色都无法盖住一点儿光彩。   到后来,玉察只要一见到红色,便警惕心大作。   灌得猛了,游澜京忽然咳嗽出声,原来,呛住了,见他咳得厉害,玉察手忙脚乱地移开了药罐。   没想到,游澜京是骗她的。   他就是想说说话而已,雪白衣领濡湿了澄黄的药汤,嘴角也挂着药珠,他却丝毫不在意,抬起一双凤眸,神光在他瞳仁里盈盈流转。   他殷红的嘴唇旁是湿漉漉的,眼底也是湿润的,像被暴雨催折过的梨花。   “你离得那么远,是不是……怕我亲你。”   又是一句大胆而直接的问话。   他嘴角勾起,笑盈盈地说。   “放心,微臣喝过药后,变成苦的了,不愿意让公主也苦。”   “闭嘴。”玉察轻声说。   看来,还是不能给他开口的机会,玉察又捧过去药罐,也不管他能否接受,只希望止住他的喋喋不休。   晶莹的药液,晃晃荡荡,从游澜京的下巴,一直流曳到脖颈,滑落喉结,蔓延到衣领之下的肌肤。   玉察头一回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大恶人,游澜京一点儿也不敢晃神,盯着玉察,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   他的喉结不断涌动,全部接受她灌下的药汤,又不断有溢出的药汁,流淌过喉结。   医官心下疑惑,来之前,公主明明只打算灌一两口,略施小惩便罢了,为何眼下有些心神不宁,浑然忘了这件事?   这么一罐药汤全灌下去,别说药了,水也不成啊,是药三分毒,首辅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更何况,他本就有伤在身,公主这个灌法,是把人当成牛了。   首辅平日死倔死倔,最不肯叫自己吃亏,那声救命可喊得震耳欲聋,仿佛还回荡在医官的耳旁,他同众人对峙誓死不从的情形,历历在目。   眼下,他也成了个傻子,就这么任由公主给他灌?   医官想上前劝阻,却被崔管事拉住了,崔管事拉着医官一同退了出去。   这方地牢,只剩下两个人。   玉察的手一动,游澜京的睫毛便微微晃悠。   少女的心神被拉回了,幼时在御书房,数他睫毛的那个下午。   躲在怀里的小玉察,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描摹,从他的额头,一直滑落在山根、鼻端……再往下,就瞧不见了,因为他一直跪着,低着头。   紫云峰的山峰线,也没有他的面部起伏秀丽。   若是那时,他抬起头,会发现那双眼眸,深邃得夺走众人目光。   每回生辰宴,哪怕站在五百零二十七个台阶下,旁人的面部模糊一片,唯有他,红袍雪肤,自成氛围,仿佛夜色对好看的人格外垂青一些,他的眉眼,明亮又清晰。   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人会记不得他呢?   药罐里,已经流淌不出一点儿汤水,这身雪衣靠在石壁上,墨发也松散下来。   他的嘴唇,柔软地贴上来,亲住了玉察的手腕。   “微臣,永远任公主为所欲为。”   他仰起头,瞳光里的那片湖泊,此刻,万顷水光,山影静静倒垂,又是万顷的青色,往上头抛洒了一片星河,风明物清,水露茫茫。   十里桂子飘零,水汽与甜丝丝的气味,一同洋洋溢溢。   侍儿扶起娇无力,他就这样靠在晦暗的石壁,一派风流袅娜,像初承雨露恩泽,娇娇弱弱的,那双凤眸,直勾勾地瞧着她。   怎么会这样呢?仿佛用一根风筝线,不停地转着卷轴,不停地收,一点点,将她的腰身,勾进自己的湖泊,一个浪头下来,少女被娇蛮的小蟒迅速缠过来,裹入湖底。   梨花也染了红,钓人心魄,可他这个人本性这样坏,没有人会怜惜,只会摘下来,把玩之后,再践踏一番。   “只能……任公主为所欲为。”   这句话震响在脑海中,玉察回过神,抱住了药罐,后退了好几步。游澜京还是一双手被缚在石壁上,瞧上去人畜无害。   玉察忽然别过头,她明白过来,游澜京变聪明了,这个人在勾引自己。   她觉得自己好像犯了错,十分生自己的气,脸色瞬间冷下来。   不再理会这承托于容貌的勾引,玉察生着闷气,转过身,声音生硬又冷酷。   “首辅,你难得这样温温软软的,今晚,见过了本宫,以后不要再惹王爷发火了,他说什么你就听一听吧。”   玉察说完这番话,刚想走出去,不妨脚下被一绊,不知不觉,方才灌药的时候,她已经离他很近了。   来到这头小蟒的湖泊领域,谁都别想走,他又用脚别了一下,纠缠过来,让少女落在他的怀里,稳稳当当。   方才还好端端的,他一副顺从的模样,玉察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   这突如其来的一勾,令玉察慌了神,面色煞白,她伸手想抓住什么来借力,周遭只有空气,心下一片空白,重重坐在了他的怀中。   落在这一身柔软的白袍间,她陷了进去,念头一动,就知道自己……坐在了什么上头。   首辅从不掩饰这股炙热。   似乎害怕她逃走,随即,游澜京的两只手也勾上来,从后头将她抱了个满怀。   瞬间一切翻覆颠倒,玉察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不对,他的手不是被束缚在石壁上吗?   听医官说他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重伤未愈,是绝对挣脱不开的,玉察确认了这一点,才敢过来的。   少女脊背一僵,游澜京究竟是什么时候挣脱开缚带的?   她转过头,只见到那两条缚带,孤零零挂在锁链上,微微晃悠,剩下的半截,散开在地砖上。   她心下震惊异常,他怎么做到的?怎么弄开的?   这个人心思深沉,是不是早就可以解开缚带,但是一直伪装、蛰伏,只是为了诱自己掉以轻心。   眼下,她无暇细思游澜京到底怎么弄开的缚带,一阵湿润温暖的气息,摩挲在自己的后脖子,有一下没一下,痒痒极了,她坐在他怀里,瑟缩着,心慌意乱,局促不安极了。   玉察想尝试站起来,可是,稍稍一动,炙热如影随形。   盛夏夜,衣衫本就单薄,轮廓起来,她手指按在冰凉的地上,只想支撑着身躯。   瞬间,小脸像被煮熟一样红,心底的疑惑,渐渐变为害怕,她是知道人事的,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身后,那一袭雪衣,直起了身子,随着这个动作,也越发明显了。   玉察低下头,脸颊越发滚烫,指尖攥紧了裙摆,身上的感觉,似乎都集中在了一点,他将头搭在少女的肩旁,墨发垂落,遮掩了她整只手臂。   背后,传来游澜京淡淡的声音。   “公主,软这个字眼,可不能乱用。” 第60章 . 诱捕 微臣没法控制   一只手腕探出来, 因为多日的束缚,腕子上一圈红印,好像缠绕了一圈圈红蛇, 悄悄地落在了少女的肩头, 缓缓,往下滑落, 倏然,握住了她的臂膀,将她扳过来。   玉察被迫由背对着的姿势,变成了与他面对面。   少女单薄的脊背,紧张得僵直了, 蓬松发髻两旁,耳坠子摇摇晃晃,那两只小巧的耳朵, 皮肤薄薄的, 可以瞧见血管, 从耳廓到耳垂, 都是红通通的。   她只知道, 这个人, 不安分,那条游蟒从风平浪静的湖面底下,破水而出了,愈来愈逼近, 昂扬着吐蛇信子。   “公主, 这也是微臣没法控制的。”游澜京轻声说。   “你早就可以解开缚带了,骗我来的,是不是。”玉察面上有些不解。   游澜京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倏然拉近了距离。   一双凤眸,染了清浅的笑意,似乎要仔细地瞧她的脸红耳热,玉察往后一缩,双臂,被这人牢牢地禁锢。   “怎么不自称本宫了?”他问。   他觉得身上的少女,甚是可爱,占尽上风时便一口一个本宫,眼下,显然是害怕了,可是,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微臣不是故意骗公主的,只是,方才他们送来了酒,微臣饮下后,才觉得好了些,见到公主,更是不知为何,生出了一股力气。”   此刻,玉察无心听他的话,她如坐针毡,周遭,轻柔的解释,断断续续的呼吸,模糊一片在耳畔。   装的,一切都是游澜京装的,他学聪明了,当一头游蟒无法用蛮力绞杀猎物时,它便在日头下展露熠熠生辉的美丽鳞片,柔软的姿态,诱捕小活物朝自己靠近。   她怎么会不清楚首辅想做什么呢?   盛京世家子弟多文弱,游澜京顶着一张清贵公子的脸,实际与西域的莽汉悍匪一般,她吃够这个人的苦头了。   高挺的鼻梁逼仄过来,瞳仁前,是那颗明晃晃的小红痣。   玉察想起了在红桐镇,那名叫做烈光的小船娘,夜间她在看书时,教烈光认字,烈光不喜欢读书,就在一旁给她编辫子,她心念一动,问起烈光。   “那日在码头,你们跟外头那位说起什么了?他怎么脸色那么差。”   “姑娘教我识字,那我也教姑娘看人。”   烈光天真地一笑,指了指玉察的鼻梁。   “啊?”   玉察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烈光悄悄伏在她耳旁,一只手遮住,说的话,令她一霎时红了脸。   眼见,这颗小红痣越来越近,热热的气息涌动,少女一下子紧紧闭上眼,两肩微微耸起,只想将脑袋埋下去。   玉察坐在这团白雪上,只觉得坐在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水波一浪一浪地滚涌。   他的呼吸有时重,有时轻,粗重的时候,打在颈窝上,摩挲得战栗,随即,又轻得令人捉摸不透。   玉察不睁眼,是完全无法知道这个人在做什么。   他说过了的,不会亲她,因为他嘴里是苦涩的药味儿,不愿意让玉察也尝到苦,可是他情难自已。   游澜京一手按住玉察的小脑袋,唇瓣亲上去,几乎是细密的轻啄,他用牙齿咬了一下,又是再次相接,浅尝辄止,并没有温热地探进去,深入,即使他很想。   “公主,你很喜欢闭眼吗?”   他的唇瓣停留在毫厘之前,说话间,也纠缠着,若有若无地落下。凤眸里清清淡淡的山光水色,压抑不住隐晦的风月情意。   游澜京的声音变了,有些带着鼻音,玉察熟悉这声音,他每次来了兴致都是这样。   她怯怯的,又带了一点儿狠意,小声说:“我明日便会禀报王爷,让他赶紧将你打昏了,送去宫主的房中,省得你祸害人。”   “喊救命要是这样好使,我也叫来他们。”   话是这样说,她如何敢像他一样厚脸皮,招来了人,窘迫万分的还是自己。   玉察局促得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方才,提起今日游澜京喊救命的事,见这个人沉默了,正要继续揭他的短,游澜京一根手指竖在少女唇中间,身子微微一动,这人一个动作,更加贴近了,他是故意的。   “别说了,丢脸。”他静静说,神色若无其事。   他还知道丢脸呀!   一个翻覆,倏然,他将身上的少女,按在了地砖上,一手垫在她的脊背下,不让生冷的地砖硌住了她。   玉察差点惊呼出声,眼眸,已经有了湿润的水意,白嫩的面庞绯红一片,呼吸又短又轻,生怕惊扰了这头恶蟒。   一方昏暗的地砖,雪白的衣袍与少女粉色的衣裙,交叠在一块儿,凌乱无序,皱出层层波纹,显然慌乱得不成样子,   这一角衣裙上头,游澜京的手掌,与少女十指交叉,重重落下来,两臂纠缠,摊在上头,覆盖住了衣裙。   抓握得紧紧的,他手背上有青筋显现,情动翻涌的克制与按捺。   “公主是我一个人的。”仍然是痴缠万分。   他又说:“游澜京也是公主一个人的。”   他珍贵保养的绸缎墨发,握剑的手,每一块弧度恰到好处的肌肉,都是属于那个人的,哪怕她并不喜欢,他愿意全身心地交给一个人支配。   月色投在少女的皎白鼻端,可以瞧见发际的微微绒毛,像小桃子,她的瞳仁是浅浅的,琥珀玉脂一样通透,现在,这双瞳仁被睫毛覆盖下来。   她好像陷在了这团白雪之中,无论严寒酷暑,玉察总像个小火炉一样温暖,可是接触到首辅之后,她才发现,真的有人,心冷身也冷。   与她十指交缠的手掌是凉的,唇瓣也是凉的,只有一个地方是热的,比烧红了的剑还烫,火星子几乎要蹦溅出来。   游澜京又动了一动,就在玉察心下一惊,以为他要为非作歹的时候,他却一手支撑在她脸侧,静静望着少女,问了一句话。   “公主,你的小兔子香囊里,为何会有微臣写的字呢?”   他弄不明白,所以一定要问一问。   啊?玉察的脑海里,一座钟被撞动,嗡嗡的,不断回响。她一下子便想到了那张祈福纸条,难道,游澜京发现了?   这可怎么办,她该如何解释呢?   她总不能说,首辅啊,自御书房一见,本宫对你见色起意,将你放在心里多年?   玉察正想随口回应,哄骗也好,敷衍搪塞也拿罢,只要能瞒天过海就好,可是,一抬眼,那双凤眸的情绪,闯进她的眼帘。   游澜京的眼底,竟然没有一贯的自负狂傲,而是关切的,紧张的,那一点点不敢太亮的星光,破开浓雾后,渔船上寂寥的灯火,刺进了少女的心底。   她忽然发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会牵动这座小湖泊的惊涛骇浪。   那天晚上,他被玉察捅了一刀,坠落二楼之前,曾经对她说一句。   “公主,对不起。”   如果一开始就不曾得到,游澜京或许不会这么患得患失。   白勒关旁,有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那天,村口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袍青年,他的腰腹中了致命伤的一刀,刚从二楼摔下来,断了两根骨头,竟然能顽强地活着,真是比山上的野畜牲还命大。   这人的皮囊,是山野间从未见过的绝色,让人心生疑问,为何这个白袍青年,总是坐在门槛前,一人一剑,身旁一只小狗,面对着落日,怅然若失。   拥有了这样的美貌,不是该一生顺遂,事事如愿吗?他看起来烦心事颇多,有时想起玉察的笑,他便眉头舒展,恨不能立刻去找她。   可是捂住了腹部的刀伤,想起了玉察的厌恶,他又情不自禁地黯然神伤,怔怔落泪,摩挲着唯一她留给自己的小兔子香囊。   不对,那是他偷来的,说不定,把香囊还给她,她都嫌晦气不要呢。   村民们每每下地路过,见到这一幕,心头疑惑,是什么样的事情,引得这样一个大美人患得患失至极呢?   说实话,游澜京戾气发作,暴躁作恶的时候,玉察都有办法面对他。   可是,他现在又是娇娇的,又是一副全身心地信赖人的模样,眼底湿润的,期盼着一句回话,无论玉察说什么,他都会毫不怀疑,将她的话视作至宝。   这样的首辅,玉察很不适应。   这个答案,很重要吗?看首辅这样认真的神情,似乎对他非同小可,意义重大。   少女一句话,说不定会决定他的一生,她有些退缩了。   迟疑之下,那双凤眸已经隐隐有难过之色了。   此刻,玉察真宁愿首辅还跟从前一样跋扈!这样,她至少能狠狠地骗他,骗得他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再痛骂他痴心妄想,自己心底一点儿负担也没有。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打伤心人。   倏然,她不知所措了,该如何是好呢?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想骗他,玉察一咬牙,正欲开口。   没想到,身上一沉,游澜京软软地倒在她身旁,一只手臂搭在了她的胸前。   玉察惶急地起身,推了推他的肩膀,又伸手指在他的鼻下,还好,有气儿,这人没死。”   “首辅,你这是怎么了?”   无论玉察怎样问话,他却嘴唇紧闭,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伸手过去,贴在游澜京的额头上,吓了一跳,他的额头好烫,是一壶煮沸了的开水,哪怕露出来的一截脖颈,都是红霞满天。   游澜京用手扶着额头,凤眸也阖上了,睫毛颤得厉害,玉察一下子慌了,她第一次见到游澜京这样不能自制。   他不像是没有气力的模样,眼角绯红,水意蕴藉,咬着牙,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月色下闪烁着,银辉辉的。   “方才,他们给我喝的酒里……有问题。”   酒?玉察瞥到一旁的小桌,可是,这不是崔管事拿过来的吗?   “崔白壁还没那个胆子,只能是义父他们……”   “首辅,他们给你喝的是什么酒?”   玉察尚未反应过来,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面生的道人,踏进地牢后,见到玉察,明显愣了一下。   其中一人,瞧一眼桌上的酒壶,再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首辅,心下明了,事情已成了一半。   道人们向公主请过了礼,便开始对地上的游澜京动手动脚。   “你们给首辅喝了什么?”玉察问。   一名道人上前,陪笑着恭维公主,却闭口不答这个问题,另外几人将游澜京拖在身上,准备往地牢外走。   “站住。”玉察起身。   “你们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将人带走?”   万一,他们要将游澜京背到后山,掘个坑埋起来怎么办?虽然他是个大恶人,但也罪不至死。   道人强颜欢笑道:“公主,您误会了。”   “今夜,是首辅与宫主的洞房夜,宫主特赐来一杯圣灯宫的秘酒……”   说到这里,道人的脸上有些犯难,他本不欲与公主解释这些,生怕唐突了公主,污了公主的耳朵,可是眼前这个少女,似乎刨根问底,不说清楚就不让走。   没想到顺宁公主这样倔啊,她看上去是个不怎么明白事理的人,这种事,如何好仔细地摊开与她说呢?   误了时辰,宫主怪罪下来,这地牢,只怕留给自己住了。   道人战战兢兢,说话越来越小声,补充了一句。   “以促双修美事。”   虽然道人声音细若蚊虫,玉察却听清楚了,她怔住了。   以促双修美事?   一只手勾住了玉察腰际垂下的玉穗子,玉察低下头,游澜京一双凤眸,半明半昧,玉山催倒,红芍药的花瓣,饮醉了一样微微倾斜。   一盏酒,哪里会让他醉呢?只因这酒里的其他东西。   他殷红的唇瓣,恍恍惚惚中,轻轻开阖。   “首辅,你说什么?”玉察低下头。   似乎有温暖春风,把芍药枝梗摇动频频,落下一声微微喘·息,他的长睫毛,扫在少女的脸颊。   “公主,不要让他们带走我。”   一位道人对玉察行了礼,恭敬道:“公主,首辅说的是醉话,您要没有别的吩咐,咱们便先退下了。”   游澜京看到她直起身子,阴影下,神情难辨。   良久,少女转过身,面对一行道人,缓缓开口,落下了一句。   “本宫不准。” 第61章 . 白月光外室他又娇又钓 要怎么罚我……   远处, 暮烟笼罩,朦朦胧胧中,圣灯宫苍翠的山色深到了极致, 树林簌簌摇月影, 一缕夜色,弥漫进内室。   玉察拿起剪刀, 剪了一下灯芯,她看到窗子外,仍有三三两两的道人,踌躇不前,他们顾忌自己的公主身份, 不敢轻易带走人。   铜兽莲花纹香炉中,缭缭轻烟,床榻上, 一层帷帐遮住了他的身影, 软玉清白, 让人瞧得不真实, 像一团一吹即散的柳絮。   这是他十几日以来, 第一次被人从地牢接出来, 玉察只觉得自己有些胆大了,没有告诉德王叔父一声,便私自将人带出来。   可是那时候,游澜京扯着她的玉穗子, 他的话语含糊不清, 说别抛下他,别让旁人带走他,他还说, 他会死的。   .公主。”   他翻个身子,一手支撑在软枕上,墨发笼盖了大半个侧身,凤眸微垂,挡住了游离的风月。   “你还没告诉微臣,你的香囊里——”   “首辅不要妄言,你可别污蔑本宫。”   玉察放下剪刀,轻轻一声怒斥,耳根上,不知不觉已沁透出一层薄红。   她转过身,走在床围前,一把抢过了游澜京手里摇晃着的小兔子香囊,一面小声说:“你这个小偷。”   “到底谁是小偷呀。”   这张动人心神的脸,再次挨近了她,玉察往后缩了一下,她有些恼自己了,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我知道了,”游澜京一面贴近她,一面伸出一根手指,“公主之所以不让他们带走我,是因为——”   他……他知道什么了?玉察有些乱了阵脚,他这个人脑子还算聪明,会不会猜到了那点浅薄的心事呢?   玉察结结巴巴的,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话语,她连连摆手,要同他解释清楚,其实,早就不喜欢你了!   年少的心事是糊涂的,怎么能以貌取人呢?光凭了他一张脸,便一厢情愿地将高洁品格付诸在他身上,这样无知浅薄,玉察告诫自己,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论心不论相。   没想到,这根手指,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少女的鼻尖,点了她一下。   “因为微臣是公主的外室,我们白纸黑字写了契约的,对不对。”   玉察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身:“既然首辅明白自己的身份,那么本宫现在想去哪里,你也管不着。”   游澜京顿时靠坐在床畔,凤眸含威,不知是因为恼怒,还是秘酒中的药物影响,脸庞绯红一片。   “我数到三,公主要是走了,就再也别进这个门儿。”   玉察求之不得,才不理睬他,正欲离开。   “三。”   他清脆利落地咬字,一手拉过了玉察的腕子,两人一同跌陷在柔软的榻上,不知谁的脚一勾,帷幔落下,遮得严严实实。   因为那药酒的缘故,他身子滚烫,更是抵着她,玉察不敢看他。   “公主,其实你捅我一刀,我心底是高兴的,好像欠你的,少了一点儿。”   “微臣浑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惩罚我,折腾我,都行。”   “我可以这样被你偷偷摸摸地藏一辈子,没名没分,在盛京也是一样,你皇弟不喜欢我,满朝文武不喜欢我,我也无话可说,要我说些什么呢?说我自知,不配做你的驸马,只能恬不知耻地缠着你吗?”   “可是,我的心愿,从来就是伺候你。”   游澜京用手抚摸少女的发丝,这番话,将玉察说得愣住了。   原来,他那么高傲自负,锋芒毕露的一个人,也会觉得自己不配吗?她觉得好似身在梦里。   喜欢一个人,自卑总是如影随形。   年幼的玉察,也有过这样懵懂的体会,她自小不爱读书,却因为那个人文采拔高,后来养成了入寝前读诗词的习惯。   她垂下眼眸,心下黯淡,一直以来抗拒的害怕的,是那份年少时无知的心意,白马津的橘树是为他而栽种,但他已经不是御书房初遇时的清直少年。   梨花露小点心吃了十几年会腻,每年生辰宴上见到同一个人,仅仅一瞥,一低头间,藏在心底的雀跃清新如初。   她动了动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其实,她最抗拒的是那个夜晚,踏进首辅府,想靠近他一点点的自己,如果没有怀着那样想见他的心思,就不会因为他而伤心。   那么,他就还是记忆里橘树一样漂亮的少年。   “玉察,你要怎么罚我?”   “首辅啊,你除了这张脸,真是身无长物。”玉察叹道。   “公主,谁说微臣身无长物?”他的睫毛轻眨。   “你又要做什么呀。”   玉察迷惑的眼眸,渐渐清明,身子一轻,温热的,她吓了一跳,一脚踩在他的肩膀。   “不行……”玉察怯怯地说。   她用脚踩着他的肩头,想将他推下去,反而被他握住了脚。   他抬起头,唇边,有微亮的水渍,裙落下,氤氲着他唇间白雪梨花的甜香。   游澜京眼底的湖泊,像一面镜子,温柔的夜风拂过,倒映出玉察满面郝红的模样,这个人,真跟皮毛小畜牲松枝一样顽劣。   “微臣只是一个凭样貌上位的外室,你说能做什么。”游澜京轻轻用气息拂着她的脚踝。   玉察有些害怕,心头又有些奇异,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从前,只有首辅按着她的小脑袋,反而被她弄伤了,玉察忘不了那次他痛不欲生的模样。   “公主,你喜欢这样吗?”   他一面抬起头,期待地望着少女,一面用拇指擦了一下嘴角的水渍,放进了唇舌间。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辰。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袍带簌簌的声音,道人一路诚惶诚恐地低头,德王站在了公主的园子外头,止住了脚步。   德王自知站在这里,于礼不合,可是,他显然是怒气未消。   方才听说公主拦住了那几名道人,小畜牲被她带出了地牢,他知道,游澜京就在这间房里,一直不曾出去。   德王朗声问道:“公主可就寝了?”   良久,从窗子里透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叔父漏夜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前半截话还好端端,后半截戛然而止,隐了下去,尾音颤颤,像神庙前被掸落的香灰,被风吹得细碎。   玉察一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眸失神,薄薄的脸皮,熟透了的火柿子。   他原先还是缓缓的,听到德王就在外头,反而变本加厉。   德王冷冷道:“本王有只猫儿,这欠抽的,不知偷溜去了哪里,烦请公主看到了,派人知会本王一声。”   半晌,窗子里再没有传来什么声音。   少女的声音闷闷的,又过了一会儿才响起。   “知道了,叔父。”   德王再如何不满,终究顾忌礼统,不好再多说,心下只怒这个义子不争气,嘴角几不可微地动了一动,重重地抛下一声冷哼,转过了身。   几个道人围簇上来,等着德王还有什么吩咐,没想到,他的面容因为怒气涨红,粗着脖子,喝了一声:“滚!”   玉察满头是汗,推开了这个人,她别过脸,怎么会这样呢?   在御书房,他是那么乖巧顺从,又安静地跪在地上,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   那时,他低下头,露出的那截雪白脖颈,冰凉地砖上,暗红的衣袍一角,被风微微拂动,他的声音,一字一句,严谨端正,他的字却狂放不羁。   他是臣子,虽然跪着,却如仙鹤一般,清高孤冷,不可亵渎。   面部起伏线,比紫云峰还仙气缭绕。   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过了这么多事,玉察今年才及笄呀。   如今,有一滴汗,像乌青屋檐上,融化坠落的雪水,盈盈清露,从他的额头,流淌过下巴,滴落在了玉察的掌心。   玉察渐渐合拢了五指,腕子从袖口伸出来,却叫他拿住了。   少女的手腕上,用一缕墨发,编织成了络子,一圈圈缠绕着。   那时,游澜京向她道别,她无情地说自己心底从没有过他,游澜京心灰意冷下,割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赠予她。   泪珠,摇摇欲坠,在玉察的眼角,流星划逝一样,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微臣知道,其实,并不是所有的泪水,都是因为难过。”   游澜京摩挲着这个发绳,又是一滴汗,打在了两人十指交叉的手腕。   少女的脚背,蓦然绷直了,玉察将脸埋在枕巾上,揪住了他的衣袍,紧紧的。   他还未退出去,也不打算退出去。   玉察从未想过,那个清清冷冷的仙鹤少年,平静至极的凤眸,永远波澜不惊的旷丽湖泊,应该是清苦的白茶香吧,可他尝起来,比橘子瓣还酸酸甜甜。   少女的手指,从他的额头,抚到他的睫毛,再到鼻尖、唇线,曾经在御书房中,隔空遥遥描摹的手指,终于落了下来。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   烛火“啪”地爆了一声,满园子的山雾,正在慢慢收敛,天色将明未明,寥落无几的星子,隐在天光云影下。   “公主。”他唤醒了玉察,一丝天光,衬得他雪色柔和,小红痣,并不再那样令人心生畏惧。   “当心风寒。”   “嗯?”   玉察娇懒地转过身子,眼皮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她实在太困乏了,身子软沉沉的,疲惫至极,娇憨得像只小雀儿,蜷缩在最里头,生怕他再吵醒自己。   “真的要起来。”他轻声一笑。   窗外,燕子飞转回垂柳下,杨花坠地,黄莺一声声啼,不比他这声低低的笑,更挠人心底痒痒。   一只手探进被子,摸索了一会儿,游澜京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这枝碧色并蒂莲上的,不仅仅是公主的眼泪。”   他伏在少女的肩头,亲了一下她的娇嫩睡颜,轻声说:“当然要崔管事再换一件被衾来了。”   “不然,这怎么睡呀。” 第62章 . 玩头发 这便是对你好吗   已经入了八月, 回盛京的马车早已备好,一路上,玉察听说皇弟意欲彻底铲除李家。   李家的士族势力, 在满朝根系虬结, 宛如一尊万千香火供奉的神像,要想连根拔除得干干净净, 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   开刀李家,更是会动到各阶层士族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   爹爹生前都为难头疼的事情,临死之际,即使盘弄清楚了李家的暗桩, 却不得不养虎为患,迫不得已容这只蛀虫侵蚀国本。   年仅十三岁的阿弟,如今有了一桩理由——彻查先帝之死。   她知道此次回去盛京, 一定是腥风血雨, 满朝, 人人自危, 惴惴不安, 东门口菜市场, 不知要溅了多少回血,滚落多少颗人头。   玉察一面想,一面收敛了眸光,她伸出手, 掌心间握住了一绺黑发, 又滑又亮,真好像一尾夜间扑腾过水面的黑鱼摆。   “我给你编辫子吧。”玉察说。   她眼热他的头发许久了。   玉察最近有些苦恼,她自一生下来, 整个人都是淡淡的,皮肤薄薄的,雪白一片,瞳仁也是浅浅的琥珀色,唇色也浅。   夜间,这一头青丝瞧上去是乌云堆砌。   不知为何,盛京城的天光打下来,青丝发髻之间,好像洋洋溢溢着细碎金光,透着日头,又软又细。   她总算知道,黄毛丫头这个说法是如何得来的了。   因为忧心慧娘娘的事情,她茶饭不思,消瘦了不少。   每日篦头发时,李姑姑都会不动声色地将篦下来的几根发丝,偷偷藏在袖口,手脚细致,竟然一根发丝都没落在地上,不敢让公主瞧见。   可是玉察自己如何不清楚呢?   玉簪绒花下,发髻仍是紧致,一面铜镜,却倒映出少女粉嫩的脸颊上,微微蹙起的眉头。   近日,她是劳心过度了。   可是,游澜京仰赖娘亲生就的天赋异禀,一头墨发黑得令人羡慕,又浓密茂实,又柔滑,哪里有绣娘能织出这样一匹绸缎。   “公主要是喜欢,我绞下来给你玩儿。”他认真地说。   “我才没有玩儿你的头发。”少女细声细气地说。   玉察的一双手指有些笨拙,从来都是旁人侍候她,没人教她怎样编辫子。   她想起平日里,李姑姑在铜镜前的动作,手指交叉穿梭,慢慢的,细细的,没有扯疼了他的头发。   她握着那两束头发,绕到脑后,用一个暗金的盘云双鹤,别住了,金饰之下,垂下两条玉白的发带,飘逸灵动。   玉察拿过了铜镜,从镜子里,打量着他。   “我照给你瞧瞧。”   一望过去,他这个人的色彩却是相差极大的,朱红、雪白、墨黑,既纯净又浓重,不将颜色拉到极致便不行。   他生下来就是夺走别人目光的。   游澜京嘴角牵起:“好看。”   心爱的姑娘为他束起发带,他早就高兴得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公主,你对微臣真好,微臣还以为是做梦。”   “这便是对你好了吗?”   玉察疑惑不解,她就是随手做了一件寻常不过的事,聊以解闷儿,打发时间的。   一面打理着发带,心头,浮现一件事,玉察低声说道:“首辅,回了盛京……你会怎么对付李家的人呢?”   他云淡风轻,干干净净地落下几个字。   “通通杀了。”   玉察神色一敛,盛京城中,李渭已经被囚禁起来,皇弟迟迟没有动他,实在是这桩事,牵连得太深,附骨之疽,非狠下心剜肉刮骨,不能去毒。   满盛京,没有几位官老爷可以睡个安心觉,一旦这雷霆雨势落下,砸在身上的可不是雨点子,而是刀子。   自从芦花丛中一别,李游杳无音讯,他背叛了家主,自然不会再回去了,也没人知道他的踪迹。   还剩下……玉察最惦记的那个人——慧娘娘宋嚣卿。   游澜京的声音淡淡落下来:“当日我父亲被问罪,全家充入教坊司,盛京城里,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亦有不少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遇见他们,我甚至会寒暄几句,仿若无事。   “这么多年,他们冷嘲热讽我是罪籍的时候,以为我忘了。”   “其实,我都记得。”   从那天起,仇恨成了他生命的底色,越是风和日丽的湖面,底下越是陈年累积的深渊,蓄养的杀意,缓缓游动,偶尔掠过鳞片。   正转动的扳指,蓦然停住,他的凤眸底毫无情绪。   “此次回盛京,我会挨个收拾这些人。”   他记忆力超群,可以记得某一刻,哪个人曾得罪他,哪个人曾露出刻薄的笑意,他会让整个盛京的血雨,挥洒得更瑰丽一些。   “慧娘娘呢,你们会杀了她吗?”玉察忽然开口。   玉察曾将她当作至亲至爱,视作娘亲,没想到这个娘亲,在漫长的日夜里,蓄意投毒,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甚至想将皇弟扶为一个心智不正常的傀儡。   她那么温柔,笑起来那样甜,却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你说,慧娘娘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因为爹爹打了她一巴掌吗?”   玉察叹了口气,放下青梳,站起身。   “公主。”他的目光瞥向了少女。   “你不必去寻找原因,慧妃年幼时便恶行累累,谁说,这种教养极好的大家小姐,不会是一个天生的恶人呢?”   玉察倚靠在门框上,望着平静的山色,微风澜澜,吹动了她眼底的泪珠,她的语气很轻很静。   游澜京抬起头,发现少女怔怔的,泪流满面。   “我伤心的是,或许慧娘娘,从没真心喜欢过我。”   ……   回到盛京之后,玉察并没有即刻进宫,小天子派了死士绝马伺候在她身旁,她住在了爹爹生前为她建造的公主府上。   玉察有些奇怪,她问起绝马:“历朝历代,公主出嫁后,才会迁离宫中,移居到公主府,为何现在便派了这些人侍候府邸了?”   清丽的持剑少女,跟她的剑锋一样笔直,她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恭贺公主,陛下说,李家罪孽深重,辜恩负义,虽有先皇遗旨在前,不过当日,都是为了挡住西域月氏部的求娶。”   “如今,陛下已经替您解除了与李公子的婚约,正着手为您物色新的驸马人选呢。”   “啊?”玉察一时间心下出了神。   绝马忽然清咳了一声,凑过来,用手捂住了,悄悄说了一句。   “陛下很是生气呢,您知道的,他说……谁都可以,他就是不做某人的小舅子。”   “某人?”   “就是我师兄呀。”绝马说。   玉察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玉葫州宫宴,皇弟当着众人的面儿,好一顿夹枪带棒,弄得首辅的脸色,当场沉了下来。   绝马学起了小天子的神情,三分不自然的漫不经心,一份着实的恼怒,有模有样:“君臣君臣,岂可让他骑在朕头上?”   “赶明儿,我要见一见陛下,”玉察别过脸,脖颈有些淡淡粉色,“我本来也没有要挑选驸马呀。”   绝马忽然放下了剑:“陛下唤我来侍奉公主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让公主身心畅快,不再郁结五内,可您终日困在府中,恹恹的,食欲都减退了。”   “陛下特意说过了,要您多出去走走。”   有绝马陪在身旁,玉察觉得安心不少。   她既是女子,又剑术高强,并没有闷闷得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虽然很正经,玉察问什么,她便口舌伶俐地答出一大串儿,头头是道。   过了甫野桥下,顺着石磴走,石桥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儿。   “这里是什么地方?”   玉察心情渐好,不由得多望了几眼。   没想到,两扇大门前,道姑竟然朝她走过来,请她进去喝一盏茶。   玉察望向了绝马,绝马俯下身,有她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道姑一路在前面引路,两面围绕着大青藤,曲曲折折地走过去,顶前头,一座琼池楼阁。   有三三两两的花枝,探出墙头,似乎在怅望着什么,来来往往,宝马嘶风,红尘拂面,瞧上去极其堂皇。   “你还没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呢。”玉察问道。   道姑宽厚慈祥地一笑:“姑娘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玉察瞥见乌黑牌匾上头,有一行字,唤作“竹风水月”。   字迹苍劲古朴,在这里头,即使是盛夏,也没有一丝暑气。   可是玉察,忽然就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她原以为,这是一座道观。   “这里离白马津很近,姑娘可有猜到是做什么的?”   道姑转过头,露出侧面的笑颜。   “我一点儿也猜不出。”玉察摇了摇头。   道姑缓缓说:“白马津最多的便是各家贵妇夫人,这处清苑,她们可砸了不少银子进去,不过,无人知晓罢了。”   “嗯?”玉察更加不解了。   老道姑不再含蓄遮掩,只能将话语摊开说明白了。   “姑娘,这里住的清倌,都是男子,原本也是正经清白的大家公子出身,家道变故,才进了这里,色艺双绝,只卖艺,不卖身。”   玉察听明白了,原来是兔儿爷啊,她后退了一步,拉住了绝马的手,转身就想走。   道姑看出了她的顾虑,笑着上前,拉住了她的袖袍。   “姑娘是不是觉得,有辱斯文体面?其实,这里头的清倌,比护城河还干净呢。”   先前在外边,道姑打量了这位小姐许久,看得她两眼直冒光,像见着了肥嫩的小羊犊子。   少女虽未有显贵的物件儿亮堂堂地晃悠在外头,可是细节之处的耳坠、簪饰、绣鞋……乃至一根指甲,都可以清楚瞥见精心保养过的痕迹,气度不凡。   非大富大贵的世家,不能打磨出这种从底子里沁透出的光华,淡淡的,蕴藉温润。   这种世家小姐,是老道姑的心头好,比起白马津里那些衣着华贵的贵妇,她们看着表面光鲜,实则大头钱财都被丈夫拿捏死了,捞不着大的油水,而且精明老道,最爱算计。   人这么清醒,有什么意思呢?还是糊涂一点的少女好。   “姑娘,保管你会喜欢的,一瞧你就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其实,听听曲,抚一抚琴,对对诗词,有什么不好呢?”   “咱们这里的清倌,真的都是大家公子出身的,如假包换呀。”   “你放开我。”   玉察抵着老道姑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道姑的老手,像一截枯木,死死地禁锢住了玉察。   老道姑凑得越近,说出来的话,让玉察羞红了脸。   “姑娘,在这个地方,只要你喜欢,有什么事办不成呢,世间百般滋味,最动人其实是……风月佳酿的滋味。”   绝马一剑柄搭在了老道姑的脖颈上,剑气凌厉,阻止了她继续拉着玉察不放。   老道姑吓得魂不守舍,嘴里一面呜咽着什么,一面朝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   玉察刚一转身,踉踉跄跄,还没跑两步,忽然,被一个人冲上前,抱了个满怀。   “姐姐!”   清脆又炽热的一声喊叫。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清倌,抱住了玉察的腰身不放。   玉察心下暗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地方太厉害了,竟然教得这个小少年,知道看老道姑的眼色,上来自己抓客人。   “我不是你姐姐。”   玉察推开他,心慌意乱。   这小子胆子太大了,他知道这普天之下,只有谁能管自己叫姐姐吗?   “您就是我姐姐。”   小少年一抬头,玉察心底蓦然一跳。   首辅?   定过神,再一细看,原来,不过是第一眼有首辅的三分影子罢了。   玉察险些被吓着了,她松了一口气,方才真以为首辅在外头做清倌呢! 第63章 . 名分 是不是恪守夫道?   玉察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小清倌。   原来有那么一分像, 全在鼻子上,也是那样挺,有颗小痣。   “公主, 你在看什么?”绝马探过了头来。   绝马有些诧异, 说道:“您在瞧他是不是,他生得有点像师兄呢。”   “你也觉得他像是不是?”玉察问。   小清倌耳聪目明, 瞧见这两个姐姐都对自己有兴趣,便像条小狗似的跟着,一路上,她们两人走在哪儿,他跟在哪儿。   老道姑被绝马松开, 对小清倌使了个眼色,像是鼓励,又是威胁, 小清倌立即心领神会。   这种年轻貌美的少女, 深厚底蕴的世家出身, 有底子, 耗得起, 往往也愿意豪爽地一掷千金。   最重要的是年轻, 没喜欢过什么人,一旦被小清倌纠缠上,嘴甜哄着,神智不清下, 容易掏钱。   绝马又瞧了他一眼, 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就是第一眼唬人,可是再一看,就发现完全不相像了。”   “师兄线条分明, 鼻子比他精致些,眼眸也比他神气些,哪一处轮廓呀,都毫不含糊。”   小清倌虽然不知道,她将自己与谁比较,可是也清楚她没句好话,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小清倌有些傲气,他可是这座竹风水月的头牌!   玉察心下不由得感叹,人与人之间的模样,差之毫厘,缪以千里,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变动,整个人的神韵都大不通。   首辅是万般清晰的,而小清倌却模模糊糊。   “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像。”玉察缓缓说。   绝马似乎意识到了小清倌的不服气,一手点在他鼻梁的小痣上。   “其实,能有第一眼像师兄,已经算是个漂亮的小人了。”   你才是小人呢,你全家都是小人,小清倌心下腹诽,嘴上却不敢说什么,仍是笑眯眯,扮出一副天真无邪的可爱模样,他知道,姐姐们最吃这一套。   小清倌有自己的打算,他虽然小,可是熟通人情世故,早早就算计起将来,呆在这竹风水月,有什么前途?再过几年,岁数长了,便不吃香了,年轻俊俏的后生,雨后春笋一样,层出不穷。   哪怕他有身段有手腕,恐怕也稳不住头牌。   想到这里,小清倌有些心急了,此刻,他好像一只花鸟市场上,被客人挑剔了羽毛成色的小雀,眼见着客人一挥袖子,要走了,他恨不得立刻施展出能耐,蹦跶得三尺高。   “姐姐,什么像不像,您要是喜欢,咱任由您打扮。”   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眸湿润,心下却不耐烦了,怎么还没有带走自己的意思?   方才他在屋檐下,一眼便相中了玉察,她模样既漂亮,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很好说话,最重要的是,她一定很有钱,小清倌慧眼如炬,不会走眼的。   玉察在他眼里,哪里是一个小姑娘,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钱袋子,小清倌急不可耐地想把握住这后半生的锦衣玉食。   “别叫我姐姐了。”玉察的声音很轻很细。   小清倌一跺脚,哎!只要玉察愿意带走他,别说是姐姐,一声娘他都愿意叫。   正在这纠缠拉扯之间。   外头,脚夫贩卒中,有首辅的眼线,拉低了毡帽,翻身上马,前往首辅府中通风报信。   游澜京是放心不下公主的,盛京城太大,乱花渐欲迷人眼,可他若是跟在玉察身边,必会教她生气。   于是,他便命蛛网探子,伪装成大街小巷的游贩走卒,不叫她察觉,既知道她的动向,也可以护她安全。   首辅一听闻探子的禀报,放下了纸笔,脸色一沉。   崔管事叹息一声:“这可如何是好啊首辅,公主貌美动人,盛京城总会冒出妖冶的出来截胡,防不胜防啊。”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游澜京继续拿起了纸笔,神色不慌不忙,继续从容地写起来。   “料想是没有本首辅好看的。”   “不过是一个卑廉的小清倌,在意他,反而显得本首辅斤斤计较,毫无气度了。”   “本首辅,从来都相信公主。”   他答应了玉察,不再胡乱打翻醋坛子,不再咄咄逼人,他说会改,便一定会改。   崔管事心中称奇,若是从前,首辅早杀气腾腾地拔剑去砍人了,如今,他竟然能稳得住,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   崔管事笑道:“首辅说得极是,一个山野泥潭来的小泥腿子,哪里能与首辅仙鹤之姿相较,再说了,他能有首辅文韬武略超群拔流吗?这种凭美貌上位的小清倌,我可见太多了。”   “就算公主真的喜欢,豢养了来,也只是玩玩而已,哪能撼动首辅的地位,日久天长下去,驸马的位置,除了您还有其他人选吗?”   “只要您忍一忍,到时候,就是苦媳妇熬成婆,熬出头啦。”崔管事感慨万千。   游澜京瞥了他一眼:“崔白壁,你头一次说句人话。”   他一想,崔管事说得倒也是,公主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除了一个驸马,面首成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若是如此悍妒,任由性子来,又要生出事端。   可是,他还是很气,又气又恨,心底泣血,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崔白壁,你说,本首辅是不是恪守夫道。”   崔管事连连称是:“首辅,您的品行一向高风峻节。”   “可惜,公主却不知道呢。”   游澜京叹了一口气,微微出神。   蛛网不敢抬头,肩膀微微颤抖。   游澜京皱眉:“你抖什么?”   蛛网慌不迭地俯身,越害怕,声音越小:“那小子,年轻,嫩生,一打眼有些像首辅。”   良久,蘸满墨汁的狼豪,落不到宣纸上。   “哦。”一声拖长。   “啪”地一下,名贵的紫尖狼豪被狠狠拍在桌上,几欲震碎,把下面跪着的人也吓了一跳。   “年轻,嫩生!”游澜京咬牙切齿。   崔管事知道事态不妙,首辅是真生气了,也不敢再插科打诨,连忙跪下。   “首辅大人不可啊,咱们没名没分的,贸然闯去,是拿什么由头呢?”   没名没分?又戳到了游澜京一下,他愣住了。   “您千万冷静,那小清倌既然跟您的模样有一分相似,公主是必定不会留下他的。”崔首辅理智地分析。   游澜京却觉得他这话,看似有道理,实则让自己更怒火中烧了。   “怎么,本首辅就不配让公主爱屋及乌吗?”   “备马车。”他冷冷吐字。   ……   绝马回头看了一眼:“公主,他真的一路跟着咱们呢。”   小清倌深知,烈女怕缠郎,他就那么娇滴滴的,怯生生地望着少女,像一只求人带回家的小狗。   “小姐,哪怕您带着小人,做一个小马奴也好呀。”他眼巴巴地说。   两颗滚烫的泪珠,从他明亮的眼眸里溢出来。   “您是不知道,那个地方又凄苦又冷,小人成日挨打挨骂,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小人若是讨不了小姐欢心,回去一定会遭姑姑的巴掌。”   玉察心下有些不忍,对绝马说:“今日出来带银钱了吗?看他这样可怜,便给他一些吧。”   小清倌擦拭眼泪的动作一怔,他要的,可不是这点儿蝇头小利,他贪图的是长远,因此,这银钱他断断不能要。   又是一阵推脱喧嚷,夹杂着抽泣声。   绝马奇怪了:“你这个小东西,银两也不要,那你要什么?”   小清倌不说话,只梨花带雨地望着玉察,有时候,不必多言,反而能取得信任。   快点呀,他心急如焚,脸上完全写着一副,快来垂怜我的神情。   玉察心下明白了,首辅大人也总是这样的一副神情呢。   她往前走了一步,眼见小清倌眼眸中,燃起一点亮光。   玉察俯下身,轻轻说了一句:“哎,你不知道……本小姐有个外室,他凶悍异常,最爱争风吃醋,好胜心强,嫉妒心也强。”   “趁他没来,你快跑吧,否则……”   否则什么?小清倌抬起头,见到这个小白花一样的姐姐,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勾得人心神动荡。   小清倌蓦然间,脸一热,若是这样的姐姐没钱,他也愿意跟她,好好过一辈子,也是美事一桩。   “否则,你这样柔弱的小清倌,他能一口吃掉一个。”玉察可不是在吓唬他。   “幸好他没在呢。”   小清倌一脸狐疑,将信未信,不过,他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他夺不过来的女子。   盛京城里那些个粗鲁的大老爷们儿,哪有他善解人意又可人,家花哪有野花香?   一声马嘶,酒旗下,一串大灯笼。   一个高大的身影翻下了马,焰金黑履,红袍玉带。   在飘拂不定的灯火映照下,小清倌的目光,缓缓上移,见到了夜色都压不住其光采的一张脸。   美艳绝伦,霸道又不讲理,尘嚣踩在他脚底,却不敢沾染半分。   小清倌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脸,忽然就明白,方才名唤绝马的少女,说他的姿色远远不如这个人,是实话,并无半点儿虚言。   他听到背后的少女,微微叹息一声。   小清倌心下直打鼓,他怕极了,腿也开始发颤,难道,这是来捉奸了?   其实,他不是没被捉过,那场面,太难堪,衣衫凌乱,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一片哭天喊地,赌咒发誓中,他跌跌撞撞地爬出门外,心想,下次还敢。   不过,这回可不太妙,小清倌被那股压迫感,震得在原地,仿佛成了一根木桩子,眼见那人靠近,却不敢拔腿就跑。   心头对危险高度的敏感,使他不敢把背对着这个人。   他早该知道,这个姐姐不是一般富贵人家,那么她的丈夫,也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惹恼了他,勾引他的夫人,还被当场抓住,下场惨烈,可想而知。   他闭上眼,噤若寒蝉,正等着马鞭挥下来。   没想到,首辅径直略过了他。   远处,知道这里有热闹,老百姓驻足,探着头,假装无意地瞥上那么一眼,却不敢靠太近。   只见一个红袍玉带的公子,一步步逼近了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他一边走,一遍咬牙切齿,声音很低,杀气腾腾。   “比我年轻,比我嫩……”   玉察不由自主地后退,脊背贴在了青色墙壁上,又凉又硬。   她瑟缩着低下了头,不对,她压根儿什么也没做,为何……要心虚呢?   “首辅,这里临街,很多人都瞧着,你可不行呀。”   少女心生疑惑,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他又监视自己了吗?   不行?听她说到这个词,首辅的身影遮住了月色,一片静谧,一片黯淡。   游澜京眸光垂下,清冷的炽热,既内敛,又是克制不住的肆意,他握住了少女的手腕子,按在一旁的墙壁上,只是为了让她正视自己。   “今日,公主不给微臣一个名分,就别想走。” 第64章 . 精力 何时宠幸微臣呢?   玉察捂住耳朵, 小脸涨得通红,她一面侧过身,一面口中低声说:“首辅, 不是你想得那样。”   一说完, 她自己倒奇怪了起来,为何要向他解释呢?   “一个个的, 什么都跟本首辅抢。”   他轻声说,平静无澜,并无一丝怨气怒气,游澜京知晓,怨怼最伤好颜色, 一个男子若是这样计较,一定是不漂亮不体面的,于是, 故意装作得宽容大度。   可他, 还是忍不住问了。   “一个娇夫, 三四个外室郎, 你把微臣放在哪个位置了?”   他这是在逼取名分, 一下子将玉察弄得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挣脱开他的禁锢, 瞧见一些百姓正打量这里,玉察转过身,想快步离开,一迈步, 却被那道静静的声音止住。   “好啊。”   夜色下, 游澜京一双凤眸瞥过来,不动声色。   “我就知道,公主是嫌弃微臣年老色衰, 色衰而爱驰,公主心似冷铁。”   年老色衰,实在与此人够不着边,他站在此地,白云停落,丹阳熠熠,玉察想,若是他老了,也一定清逸得占尽满城风流。   “首辅,你何必这样说。”   游澜京垂下睫毛,似乎有些落寞:“玉簪中断,覆水难收,公主不知道,首辅府有多冷,微臣见不到公主,起先是数着满院荷花,数到枯枝败叶,再是数菊花,最后,便是数地砖了。”   “没有公主,偌大府邸,只是一座冷宫。”   “若是公主谁也不见便罢了,可是,你偏偏又来到这风月场所。”   说着,他扫了一眼旁边的小清倌,一丝冷漠的厌恶,又带着傲慢。   “是你,对吗?”   小清倌被结结实实地唬到了,他头脑灵活,连忙拱手,挤出满脸灿烂的笑容,说道:“您既是这位姐姐的夫君,想必是误会了,咱们是清清白白的正经人,什么也没有呀。”   夫君?这句话甚合游澜京的心意,放在剑柄上的手掌,也慢慢放下。   “算你识抬举。”他高傲地抬起头。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呢。”玉察忍不住说。   小清倌看着显小,身量也矮,一张嫩生生的娃娃脸,瞧上去不过十三岁,这可是他在竹风水月里谎称的岁数,若是按实际来算,也有十七了。   游澜京不再理会他,此刻,他只担心一件事。   游澜京俯身,低下头,玉察看到他的肩头,暗红衣料上,绣了一只玉兔。   他的声音,又清冷又静。   “公主,那你……什么时候来宠幸微臣啊。”   “啊?”玉察的瞳仁微微失神。   “您都好久没有见过微臣了,夜里,比地窖还冷,微臣每天都算着日子,哪怕盛京的月亮,一个月里,也有一天是圆的呢。”   “咳咳……”   游澜京忽然别过头,咳嗽了两声,面色苍白,像极了一枝弱叶,被霜雪欺压,他眼底是动人的光芒。   “自从微臣被义父关在地牢数日,连番受到惊吓,这几日,身子一日比一日弱,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医官们都说,这是邪祟入侵,要一股龙气来镇压,方才见好。”   “微臣真怕熬不过去。”他伸手环住了少女的腰身。   玉察知道这个人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   她当然记得,那晚在圣灯宫,一夜过去,她扶腰而出,一手撑着墙,竟然连走路都勉强,那时,怎么不见他嚷嚷体弱了?   他用手指抚摸在少女的脊沟,玉察身子一紧,听见他说。   “而且,府里新修了一架大秋千,知道公主喜欢,微臣……又想了许多玩法。”   “嘘——”玉察羞恼得一只手搭在他唇畔,“闭嘴。”   游澜京一愣,又说:“我们一起玩秋千,不好吗?”   玉察别过脸,冷哼一声,一脚踩过了水磨的青砖地面。   红袍白领的青年,望着少女的背影,嘴角莞尔。   他快步上前,若无其事地顺手上前,与她十指交织。   两个人的掌心,若有若无地摩擦,交合时温热,分开时又有夜风穿梭,于是,他索性握得更紧了。   玉察不知为何,心下有一股异样的感觉,有些震栗,与一般的心慌又不同,是偷偷的,无法言说的。   她抬起头,他比自己高那么多,要仰起头才能看到。   一般人若是从这个角度看去,一定奇奇怪怪的,可是,他真像爹爹御书房的珍品瓷器,或者是小云松盆栽,无论怎样瞧,永远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线条。   为何,他身上的气味,带了一点淡淡的柑橘香呢?今日,他一定又去侍弄白马津的橘树了吧。   多年前被偷走的祈福小纸条,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底。   在白马津为他亲手种下的橘树,终究又被他圈养起来,盘活了一年又一年。   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心想,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他的。   玉察也不知道,赈灾时,自己挥墨写下的几个字,被天价买走后,一直躺在首辅书房的暗格里。   他们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身旁的青年,十分高兴,从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权臣,这一刻,他好像又做回了天真的少年。   “微臣……最喜欢跟公主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在长街上。”   “每天都想。”   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干干净净。   若是别人,一定不敢这么直白地跟公主说话,可他从来肆意极了,把爱意展露得明明白白,从来不怕人伤了他。   他们一同牵着手,逛遍了盛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一起吃烟熏火燎的路边摊,四文钱一碗的小馄炖,油纸包好的炙猪肉。   蟠烟铺子的青梅冻虽然卖光了,但是又出了一种新的小饴糖珠,流光溢彩的玻璃球似的,不同的角度,有时是琉璃金色,有时又擦过一点儿着紫光白霜。   一手捧着油纸,数十颗糖珠被包裹得鼓囊囊。   玉察走累了,腿酸脚软,他便自觉地弯身,让她上背。   “扶好了。”   游澜京只落下这么一句话,然后,红袍猎猎,他足下踩得飞快,又轻盈敏捷,是盛京城无人能把握得住的风,穿行在喧嚷的人世间。   玉察一手搂着他的脖颈,这只手上,仍捧着糖纸袋,另一只手绕过来,取过一颗糖珠,晶莹剔透的,像一盏盏灯火,她将“火光”放进了嘴里,慢慢含着,甜津津的。   绣鞋微微摇晃,在他的背上,不曾有太大的颠簸。   夜风吹得更大了,少女的一面脸颊,因为含着糖珠而鼓起。   她大着胆子,情不自禁地直起身子,伸展开双手,似乎,要揽尽一切流动的风。   风中,她粉嫩的脸颊,红扑扑的,鼻尖也红,下巴也红。   禁锢在皇城的小白花,历尽风雨洗练后,焕发出生机,自由自在。   妇人打着哈欠,奶过了孩子,一面哄孩子,一面支开窗子,瞧见这一身风一样的红袍与少女。   “真有精力呀。”   年轻可真好,妇人不禁嘟囔着,随后,她一脚狠狠踹向了自家闷头大睡的酒鬼汉子。   “首辅,你停下。”少女小声地说。   游澜京停下了脚步,他似乎想得到少女的奖励:   “公主,微臣还能再跑一会儿呢,你不赏赐微臣一点东西吗?”   “你又不是小马驹,一直跑什么。”   身前,这只白嫩的手腕,从青襟下露出一截来,手指捏着一枚糖珠,送在他的唇畔。   “这是你买的,你为什么不尝一口呢。”   游澜京别过头:“这便是微臣的奖励吗?”   “那你想要什么?”玉察问。   “若是公主不能给微臣一个名分,”游澜京转过头,“那便宠——”   那个词还未脱口,玉察将糖珠塞进了他嘴里,他牙齿轻轻一咬,一声清响,糖球脆裂开。   玉察从他的背上下来,裙裾曳地,一小块澄净净的饴糖碎片,粘在了他的嘴角,好像挂上了一颗星子,晶莹的。   红袍青年缓缓直起身子,别过头,凤眸里尽是不愉快。   “公主既然这么忙,微臣便不为难你了。”   “想来也是,微臣哪有人家年轻嫩生,听说,竹风水月里头的小清倌,个个让人神魂颠倒,不像微臣,笨手笨脚,惹得你哭。”   他说这话时,虽然语气是自责,神态却一股子傲傲的,他分明十分得意。   “首辅,你越说越离谱了。”   一旦让他开口说,他便抱怨个不停。   “你这里有一个——”   玉察倏然凑近了他,一手指着他的嘴角。   “嗯?”   有什么呢?游澜京一怔,眼见少女越靠越近,她可从没有主动离自己这么近。   那根手指,轻轻抹了一下他的唇畔,指尖,一点莹莹的糖渍。   手腕被他攥住,丝毫不让少女抽回去,她感到指尖一点温热,唇齿碰在了那里。   这身柑橘味的红袍,拉过她,她的手按在这人的胸前。   玉察的睫毛微敛,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慢慢下移,他怎么这么容易啊。   “公主,这也是微臣没办法控制的。”   ……   一座青辇,停在了竹风水月外。   青辇里头坐的,是当朝工部侍郎,他性情暴躁,是游党一派的左右手。   自从李家落罪,他从未如此畅快肆意过,方才,在小兰寺羞辱了一番李渭,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一回到府邸,不见夫人身影,下人婆子们吓得哆哆嗦嗦,支支吾吾,一句话都逼不出来。   用脚趾头也想得出,这个猖獗的妇人又跑到哪里去了,瞬间,气涌上脑门儿,他本来风光得意至极,又如何能忍气吞声此等奇耻大辱。   于是,他急忙驱乘轿辇赶来竹风水月。   但凡抓住这个女人,谁劝也没用,任凭哭天喊地,非得休了这个蛮妇不可!   工部侍郎原本是盘算着捉奸来的,没想到,一刻前,他掀开了马车帘子,竟然看到,从竹风水月里走出两名女子。   其中那位,仙姿玉貌,正是顺宁公主,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小清倌。   工部侍郎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两鬓斑白,年纪大了,认错人也是有可能的,于是,他颤巍巍地再看了一眼。   不会错,正是公主。   而且,她与那名小清倌,交谈了许久。   “公主,养外室了!”   这个想法一出,工部侍郎暗自倒吸一口气,究竟是哪个见不得光的贱人,竟然恬不知耻,妄想攀龙附凤,勾引一国公主?   工部侍郎正襟危坐,兹事体大,不仅是为了顾全皇家颜面,作为首辅的心腹,他一向明白首辅对公主的心意。   他想好了,捉奸之事暂缓,他得理理头绪,连夜写出一封奏折,明日早朝之前,递呈上去。   一定要发落了这间竹风水月里的所有人,揪出那名男外室! 第65章 . 吻痕 见不得光的外室,正是微臣……   这日, 尚未早朝,盛京的街头小巷,洒落了星星零零的揣测。   工部侍郎不仅在朝堂上抨击异党十分猛烈, 也是个满朝闻名的大嘴巴。   后半夜, 他可忙活个不停,一面漏夜拜访别府好友, 请教奏折中的措辞,一面在写谏议时,大声地长吁短叹,外头伺候茶水的小厮,听得面生尴尬。   走街串巷吆喝卖梨的小郎君, 一副剃头撂子走走停停的,打热腾腾豆花的、炸卤糕的、推波助澜。   于是,一大早, 竹风水月甫一开门, 小清倌被眼前的场面震惊了。   一群老百姓争相一观, 不住眼地瞧着他。   当中, 甚至有不少世家子弟, 仰慕顺宁公主已久, 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却在见到小清倌之后,愣住了。   这小孩子,长得莫名像一个人?   流言蜚语以一种隐秘的速度, 飞快传开, 其中,断章取义,三人成虎。   传下去, 公主养外室了。   传下去,公主和外室有个私生子。   传下去,公主和外室的私生子长得像首辅!   宝殿之上。   “啪”地一声,奏折被狠狠掷在地上,群臣头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喘,知道即将迎来一阵唾沫星子的暴风雨。   小天子脾气见长,收拾了李家后,啃下这块肥肉,吃得满嘴流油,少年志得意满,野心与气焰想压制下来都难。   一年多时日相处下来,文武百官也渐渐明白了,小天子活脱脱一个笑面虎,实则吃人不吐骨头。   “混帐东西!食朕的俸禄,便是由你们这样编造构陷污蔑我皇姐吗?”   “谁出的主意,站出来给朕瞧瞧!”   工部侍郎眼色一转,左右四下一瞧,并无人敢作声。   都知道小天子出了名的护姐。   你若一封奏折将小天子批驳一番,义正严辞之下,他指不定还笑盈盈地回几句,可是带上了公主,小天子便犹如猫被踩了尾巴似的,怒不可遏。   工部侍郎心一横,知道自己躲不过,那封奏章出自自己之手,必得由自己陈情,而且,他不怕。   因为,有首辅给他撑腰。   想必,首辅也对此名男外室,痛恨不已,正巴不得将他剥皮抽骨呢。   工部侍郎望了首辅大人一眼,只见他面色寻常自若,瞧不出一点儿波澜。   都是男人,首辅何必忍着,我懂你,工部侍郎默默心想。   然后,他挺身而出,大步上前,一拱手,陈词工整,慷慨激昂。   “启禀陛下,那封奏章,确实出自微臣之手。”   “微臣并非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而是昨晚在盛京城,一处叫竹风水月的地方,亲眼所见。”   工部侍郎转过头,一扬手,似乎想得到众人的认同。   “竹风水月是什么地方,想必诸位大臣比我明白。”   朝中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这地方离白马津十分近,又隐蔽,使人防不胜防,深受其苦。   “你说说,是干什么的?”小天子面色阴沉得厉害。   “此等淫·邪之地,专门败坏女子名节,按照微臣的意思,早该由官府查抄取缔!”   工部侍郎得到了众臣的赞同,腰板挺直,顿时硬气起来了,说话也不由得斩钉截铁。   此刻,在朝堂之上,因为一间小小的竹风水月,满朝文武此刻似乎忘却了往日的芥蒂,同仇敌忾。   小天子陷入了沉思。   良久,龙座上,缓缓传来一声冷笑。   “盛京城,一共有七百多家勾栏瓦肆,游舫花楼,怎么朕见你们一个个欢喜得紧,从不曾提出要查抄这些地方呢?”   “竹风水月,也仅仅是一间而已,难道,女子便不是人了吗?女子便不该有七情六欲吗?”   歪理邪说!工部侍郎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真不知道,小天子为了维护公主,竟然罔顾人伦礼仪,强行歪曲事实。   “圣人古书有云,女子贞顺之道,避嫌远别,为必可信,勤正洁行,精专谨慎。”   “陛下!”工部侍郎跪下,再次激愤地陈情。   “女子背节弃义,指是为非,终被祸败啊。”   小天子站起了身,面上,仍是风平浪静,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之色,他轻轻开口,声音掷地,清晰可闻。   “你的意思,朕的皇姐封号顺宁,可是,既不贞顺,也不安宁,是吗?”   工部侍郎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他知道,小天子的怒气已经藏不住了。   “大胆!”   一声震颤人心的斥责,从少年单薄的身子发出,他看上去只是个清秀的少年,却威严深重。   “   “微臣不敢……”工部侍郎颤悠悠地伏首。   群臣噤若寒蝉,陛下动怒,他们再也不敢说什么。   事已至此,工部侍郎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了,倘若顺着陛下的意思,那么自己便是无端指责公主的罪臣,后果不堪设想,他只能一咬牙,赌下去。   他用祈求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红袍官服青年。   “首辅,您说说话啊。”   虽然没有一个人将目光看向首辅,可是,他们心底都想着,君臣争执已然十分难堪,游澜京该出来了。   自从首辅回京,血洗朝堂。   满朝曾经与李家挨过关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众人夜间入睡前,一遍遍回想,自己昔年是否得罪过首辅,说过什么不恰当的话。   很可能这次入睡,便见不到来日了。   小兰寺是关押贵人的地方,暗不见天日,以残酷刑罚闻名。   腥血滋养得小兰寺周遭的土地,肥沃异常。   里头,红袍白领的青年,不紧不慢的用茶,听着仇人的哀嚎,指尖轻轻有节奏地瞧着桌面,眼皮也不抬一下。   在他身后,一整壁的刑具,各式各样,血迹斑驳,寒光游曳过刃尖,让人闻风丧胆。   阴冷的一束光线下,他的面色也透着静和冷,往日那些不可一世的权贵,性命尽在他一垂眸敛睫间。   偶尔一弯嘴角,又盛丽灿烂,让刑室的杀气浓烈三分。   盛京修罗的名声,耸人听闻,哪有人敢触他一丝霉头。   他这身红袍官服,似乎更鲜艳了,身后堆叠如山灵牌,脚下踩着白骨,身上浸染鲜血。   游澜京出了神,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触及自己的雪白领口时,又住了手。   昨夜,松子百合燃烧得噼里啪啦。   帏帐中,一角帐带,被她纤细的腕子紧紧扯住,摇摇晃晃,掌心,渗出了薄薄一层汗,险些都握不住。   拔步床紧挨着一壁檀木嵌架,上头一只钧窑的钧红釉彩瓶,震得瓶底不稳,晃了许久,最终,左右旋了一下,“咣当”坠地,四分五裂。   一声清响,游澜京咬紧了牙关,一声闷哼。   少女羞红了脸,别过脸,这个人,很喜欢喘,倒不是因为累,而是意动神摇至极。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没入白绵绵芦絮的火星子,肆意燃烧,又像石头“咚”地坠入深湖,让人一沉到底。   “真想跟公主永远都这样。”   “首辅,你该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仅仅用手指抹了一下他嘴角的糖渍,便招来如此祸事。   游澜京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与她道别之后,等玉察回了公主府,一松开钗饰,转过身,差点叫出声。   “公主厌弃微臣了。”他的呼吸,似是在极力地克制忍耐。   “很遭罪。”玉察将脸的一侧埋在枕边,小声说。   他眼眸中似有迷惑不解,思索了一下。   “那好吧。”   游澜京握住她的手腕,牵引着,一路向下。   “你做什么呀。”   玉察起先一怔,蓦然间明白了,一咬牙,心想他无耻至极,可是,这总比遭罪要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仍是不肯松的模样,玉察却手腕酸软,累得不想动弹,她转过身子,不妨对上他幽深的凤眸。   “可是,微臣还没好呢。”   又是重重的一沉,玉察眼角有泪花溢出。   少女殷红的嘴唇,报复似的,狠狠咬上了他的脖颈。   ……   游澜京恍恍惚惚,全然未置理朝堂上的纠纷。   直到工部侍郎一脸殷切,不停地唤他:“首辅,首辅?”   他终于神色一正,长身玉立,从容不迫地说道。   “微臣以为,此事与公主无关,一切,都是那名外室的错。”   群臣纷纷侧目,一向爱搅浑水,邪恶混乱的首辅大人,破天荒地说了一句人话?   工部侍郎立刻恢复了胆气,对游澜京的钦佩之情越发浓烈,不愧是首辅,一针见血,切中了利害关系,不错,这事要拿公主开刀,陛下必定会震怒。   但若是揪出那名外室,根据律令,将其重惩不贷,哪怕关进小兰寺,由首辅狠狠折磨一番,也是没有半点说法的。   工部侍郎心想,是自己糊涂了,从外室身上兜圈子绕弯,最终,也能直指目的,还能维护皇家颜面,大家还能心照不宣,和和气气的。   首辅果然深谋远虑,一箭双雕,既可以亲自惩治情敌,又不叫天子为难。   方才,是自己太过莽撞了,工部侍郎暗自懊悔。   于是,他重新理了头绪,朗声道。   “公主一向恭顺温良,不是个逾矩之人,一定是她涉世未深,被那名外室算计了。”   ”微臣请求,彻查竹风水月,将那名男外室抓出来,重重惩治,以儆效尤,让人不敢再生出觊觎皇室之心。”   此话一出,小天子冷哼一声,又坐了回去,脸色稍稍好看些。   文武百官审时度势,纷纷附和。   “是啊,一定要调查清楚,究竟此人是妄想攀龙附凤,蓄谋引诱公主,还是背后有人故意指使,想要祸乱皇室。”   “公主久居深宫,不问世事,一定是被蒙骗了。”   ……   一片纷乱的激动陈词中,游澜京有些头疼。   他清咳了一声,片刻间,大殿上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疑惑地望向他。   游澜京兀自站立,身姿积石成玉,列竹如松。   过了一会儿,这声音不疾不徐,正好送进了每一位朝臣的耳朵。   “其实,微臣要说的是。”   “这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正是微臣。”   这一刻,静得可怕。   起先,是不可置信,纷纷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首辅在开什么荒谬至极的玩笑?众人脸色青白交加,精彩纷呈。   心底的惊涛骇浪,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   一定是弄错了吧,可是首辅的话语一向清晰,千真万确,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他那副模样,怡然自得,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众人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可寻脉络。   有风灌过殿前,衣袂翻飞,却没有一个人的身形,敢有丝毫晃动。   朝臣默默地垂下了头。   “首辅,您在说什么!“   工部侍郎眼底通红,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这个角度,一眼瞥到首辅的雪白衣领下,若有若无,玉瓷般的脖颈,洇出一团团红,艳若桃花,暧昧至极。   红得触目惊心,绝不像是自己抓挠上的。   首辅脖子上的,该不会是吻痕吧?   工部侍郎的天,塌了。 第66章 . 主动 后悔也来不及了   听闻陛下一下朝, 便赶去了公主府。   一路上,小天子白嫩的面颊,略带愠怒生出的粉色, 周遭婢女纷纷垂首, 紧张得汗滴渗出。   “玉槐,你怎么来了?”玉察怔怔的, 尚未知晓朝堂上的风波。   他坐在绣墩上,一只手,重重地握住了玉察的手腕。   “谁都可以,朕就是不做他的小舅子。”   “朕不是命绝马给你递送来世家子弟的名册了吗?皇姐,你倒是看看呀。”   原来, 他是想说这个事啊。   良久,少女静静地别过头,窗外花影摇朔, 透在她玉白的脖颈上。   “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 走在门楹前, 望着满庭秋色, 茂草白露, 叹了口气。   “只怕, 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呢。”   玉察倒是料对了,她随意用朱批勾画了一个名字,第二日,便有朝臣诚惶诚恐地提出, 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病了,一病不起,只怕无法与公主完婚。   一个是这样, 接连两个三个,都是这样的措辞。   小天子震怒:“你们是把朕当成傻子了!”   这也不能怪旁人,倘若是平常,顺宁公主的婚约可是梦寐以求的香饽饽,她是陛下唯一的皇姐,深受宠爱。   反正自家儿子于仕途上无望,能与皇家结亲,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眼下,今时不同往日,朝中人人都知道,谁敢娶顺宁公主,等于自触霉头,闹不好是血光之灾。   顺宁公主每勾画一个名字,第二日,首辅的凤眸便若有若无地扫过来,似笑非笑,叫人胆寒心惊。   哪有他这样的!   这天晚上,玉察睡意沉沉,朦朦胧胧中,感到胳膊被什么压住了,鼻端,嗅到了一副水汽的味道,是落雨了吗?   她感到身子被人抱住,软玉温香,像被一团鹅绒裹住,她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一瞬间,玉察睁开眼,头有些晕,恍恍惚惚,竟以为身处元福宫,儿时,慧娘娘这样抱着她入睡。   藕色的指甲冰冰凉凉,贴在了她的后脖颈,兰草馥郁的香味,越发浓烈。   玉察顿时吓得一惊醒,不对,这可不是元福宫。   窗外,夜色清明,薄薄的一层天光,在枝头覆上银霜,鸟雀的一两声惊叫,玉察顿时清醒了一大半,这里是公主府!   “小玉。”   耳畔,一声声送来熟悉的呼唤,那只藕色的指甲,一手握住了玉察的腰。   泪珠,从玉察的眼角滑落,浸透了枕襟,既是害怕,又是说不清楚的情感。   慧娘娘那张秀丽的脸庞,从少女的肩头探过来,她一身素净,不戴钗饰,或许是这些天的逃命,令她心力交瘁,眼角,生出了淡淡的纹路。   可她笑起来,还是这样又甜又温柔,仿佛一丝烦恼都没有。   从少女时开始,慧娘娘便总是这样,笑得没心没肺,忧愁都是旁人的。   她将头埋在玉察的青丝间,轻言细语。   “小玉呀,这个世间,没意思透顶了。”   “抱着你的那天,我的世间,好像出现了一点儿光彩。”   “原来,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喜欢,信赖,是这样的感觉。”   玉察在她说话间,颤抖着,屏息凝神,趁她不注意,一手抓住了桌上的茶盏,砸碎了,拾起碎片,抵在她脖颈上。   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玉察明白,她从来不是个温柔贤良的女子,越听说她年幼的恶行,越觉得此人可怕。   慧娘娘怔了一下,随机,她淡淡一笑,主动将脖颈凑了过来。   她整个人的身子也贴过来,只想抱住她的小姑娘。   柔嫩的脖颈上,被白瓷片破开一点儿,血珠,像上好的焰缠珊瑚,无声地坠落。   “别动。”玉察轻声说。   少女不由自主地手一颤,往后缩了一下,她的掌心,因为握得太紧,太狠,被扎得鲜血淋漓。   慧娘娘目露心疼之色,双手想要合拢抱住她的手,却在半空中停滞许久,最终,静静垂落。   玉察实在没有想到,会有一日,与慧娘娘如此面对面。   “慧妃,你怎么敢来这里。”少女一面垂泪,一面仍是用这枚瓷片,抵着她。   慧妃忽然站起身,玉察往后退了一步,两人脚步裙裾移动,慧妃轻而易举地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玉察正要大叫,引来护卫。   “嘘——”慧妃收敛了笑意。   “我只是,不想你伤了自己。”   玉察望向她的目光,再没有从前那样充满真挚与信赖。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玉察松开了瓷片,当啷坠地,她知道这枚小小瓷片,对慧妃构不成任何威胁,她满面泪水中,带着迷惑不解的质问。   良久,慧妃落下一句话。   “还重要吗?”   阴山宋家的嫡出小姐,是出了名的貌美可人,她总是笑眯眯的,对所有人都好极了。   这样礼仪规矩驯化下的大家闺秀,也会趁无人时,温柔地诱骗家中庶妹,将她的头按在水缸中,险些淹死她。   过后,只一句轻飘飘的看不惯她和她那个卑贱庶母。   她也会在上元灯夜,连声催逼身后沉默的小王爷,一声声娇喝,逼他收拾那个冲撞自己的幼童。   “快呀,打死他!”   小王爷若是因为担忧,止步不前,她便自己纵狗伤人。   自她出生以来,世间便是没有色彩的,只有欺负人的时候,望着对方眼底的恐惧,好像有盈盈的青色,焕然生机。   她曾经以为小王爷是真心喜欢她。   于是,她逼迫他,诱哄他,一步步拉他跟自己一样,坠入一个没有光的深渊。   后来,德王娶妻生子,在萤州持兵自重,而她被父亲送入深宫,忍受着陛下的厌恶,挨他的巴掌。   可是,抱着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的时候,慧妃的心,头一次有所触动。   “小玉——”慧妃再次上前。   “别过来!”   玉察吓得神魂失守,她知道眼前的人,杀人不眨眼,生性无情。   方才,她这一声叫喊,引起了外边儿的动静,有脚步声从游廊过来。   慧妃长眉一压,狠戾之色毕现,杀气腾腾,她的手腕稍一纵前,捂住了少女的嘴。   慧妃拧着她的腕骨,越来越生疼,玉察冷汗涔涔,以为自己要死了,鼻端喘不过气,脑子晕沉沉的。   睫毛缓缓地动,玉察手腕上的那股力量,蓦然松了下来。   眼前,慧娘娘的胸口,洇出一点红色,一点银色光芒,转动,水瀑般流泄下来。   一道冷冽的声音,在慧妃身后响起。   “义父说,他没办法杀你,让我来送你一程。”   是他啊,听到这个人的声音,玉察安心下来,一只手瘫软地垂落下来。   慧妃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胸口,弯腰,转过身,血线迅速涌出,将明未明的夜色,衬得她气焰可怖。   “他没办法杀我,却有办法娶妻生子,他不知道我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一说话,便牵连得气血迅速流逝,脸色苍白如纸。   然后,慧妃目光缓缓下移,看到了游澜京手中,那柄杀人诛心的剑。   她本来尚能聚起一口精气,打算杀了这只小畜牲再逃,可是一切筹谋,在看到这柄吴潭龙子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真狠呀,要用这把剑杀了我。”   三月草长莺飞,圣灯宫春光正好。   小王爷盯着高阁中束起的宝剑已久,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   “喜欢吗?我偷那把剑给你。”粉裙少女笑道。   “你别胡来。”   当天晚上,她还是偷了那柄剑,给他写下小纸条,要他去藏经阁的屋檐上取。   因为,她没有办法亲自送给他了。   每一鞭抽打在身上,都叫人痛不欲生,被关在水牢下数日,险些被宫主砍断了偷盗的手,可她抬起头,仍然是惨然一笑。   从来无法无天,随心所欲,只为讨心上人的高兴。   后来,有一年,德王在边关,见到了一个卑微的小斥侯,冰冰冷冷,也是一样的不计后果,满脸血腥,没有温度的神情,像极了心头的那个身影。   其实,她不爱笑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万千色彩。   女子的一身白衣下,缓缓绽开血泊,她的一双眼眸,仍然在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他怎么可能不来呢?   在看到屋檐上,那一角翻飞的衣袂,惘然中破开一丝清明。   于是,她莞尔,耳畔,是从小养大的姑娘,失神地低唤:“慧娘娘……”   眼前,屋檐上坐着的那个人,是心上人。   许多年前,阴山的山崖上,名门正派的漫天罗网中,两个世所不容的恶人亲吻。   嘴唇嗫嚅,气若游丝,明知他听不见,却尽了这可恨的一生,最后一桩遗憾。   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我想自由自在,你想名扬大魏。   可惜,我囚禁在深宫,你遭世人唾弃。   世事常不遂人愿,我们都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她怔怔地笑了,游澜京的黑履踏过来,慧妃一只血手,攥住了他的衣袍,仰头,面容冷静。   “告诉你义父,杀了我,不必自责,因为,你们只是杀了一个贱人。”   游澜京低头看了她一眼,再次抬眼,望见远处屋檐上,五爪蟒袍的男子。   他来接慧妃的尸骨,葬回阴山。   盛京马上又要入冬了,这里的冬日太冷,德王心想,他得回莹州了   ……   一切收拾妥当,已经是三日后。   玉察在榻上躺了三日,杀父仇人死了,她本该高兴,可是人的感情,向来复杂。   游澜京一直陪伴着她。   门被掩上,迷迷糊糊中,玉察被这一身红袍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放在软榻上,她脸上泪痕未干。   “公主太累了,微臣就在外头侯着。”他抚了抚少女的青丝。   没想到,在他转身离开时,手腕被少女拽住。   “首辅。”她低低唤着。   “我在。”   “游澜京。”   “我在。”   原来,她已经醒了,昏暗帷帐下,一双眼眸清亮的,定定地望着他。   “你那么喜欢吓唬那些世家子弟吗?”   玉察的手缓缓伸在他的后脑勺,他一时愣住,随即,嘴角微抿。   “微臣悍妒又不能容人,又爱缠人。”   “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凶了。”   “我答应你。”   下一刻,他尚未回过神,少女的嘴唇贴上来,她揽着他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咬着他的唇瓣,温热的。   玉察心想,她已经失去太多了。   当做在品尝小糕点一样,又软又糯,少女更感受到他的呼吸浓重起来,她仍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其实,少女感受到的炽热,是令她有些怕,但是心一横,又继续让白雪梨花的清甜,充盈在嘴里。   起先,游澜京是不可思议地怔住。   玉察向来是畏惧的,退却的,眼底红红地推着他,她的主动,破天荒头一遭,让人受宠若惊。   万分惊喜之色,万分珍重,却不敢表露。   他竟然有些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了,心下欢喜,又不由得质疑这是否是真的。   上回,在梦里,她也这样主动过,游澜京又想起来那次令人耳烫脸热的绮梦。   她的吻,有些羞涩的小心谨慎,有时又重重的,十分热烈,就像那天晚上,她一面被弄得哭了,一面在他脖颈上狠狠留下的痕迹。   游澜京面不改色,心下已是汹涌,将她按在榻上,覆身上来。   他微微喘·息,首辅的呼吸声也是这样动人,有轻有重地打在少女的脖颈前。   游澜京将她的双手反缚在脑后,眼角绯红,眼底是故作的镇静。   “你要是这样,微臣真的一辈子不能放过你了。”   他想,就算玉察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少女望了他一会儿,蓦然,再次亲上来,舌尖触碰到牙齿,纠缠不清间,她轻轻落下一句。   “那就,把本宫卷到你的湖底吧,小蟒。” 第67章 . [最新] 正文完结 大婚   玉察的婚事, 是德王叔父亲自敲定的。   他年轻时是一头倔犟的白狼,从南打到北,杀伐决断, 一双瞳仁永远炯炯有神, 英姿挺拔,脾气又冲, 无人能拗过他。   可是,自从慧妃死后,这人挺直的脊背,一夜间佝偻了下去,两鬓染白, 似乎有什么在心底崩塌了。   他其实也很懦弱,连亲手杀了自己的心上人也不敢。   德王老了,他看着跟慧妃脾气有几分相似的义子, 心想, 想做什么, 就由他去做吧。   让游澜京自由自在, 得偿所愿, 仿佛能弥补年轻时对那个女子的一点亏欠。   皇弟与叔父执拗了三日, 最终,还是允诺了这门婚事,只不过,他有一个条件, 不许游澜京再任首辅。   历朝规矩, 公主驸马,不可在朝中任高职,谨防权势膨胀。   小天子眼眸微眯, 知道这个条件,德王不会准的,他半生心血可都在这个义子身上了。   没想到,过了半晌,德王竟然干脆利落地答应了。   “原先,本王也并没有打算让他继续做这个首辅。”   “嗯?”小天子略微诧异地抬头。   德王冷冷一眼瞥过来:“老家那个儿子,做了李家的人质,寻回来时,已经没了气,本王中年丧子,膝下只有他一个了。”   小天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攥紧了桌角:“叔父……”   “知道你怕我,忌惮我,以后用不着了,盛京城太热闹了,还是塞外清静,本王会一直待在边陲,你对外只需说我死了。”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世袭罔替,北方大州萤州,原先由青瓶宝河二州合成,临近北疆,有他在,草原上打不过来一匹马。”   “叔父,游澜京只是您的义子,与您并无血脉干系,若是真的世袭罔替,也该追封您逝去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德王眉毛微挑,似乎冷笑一声。   他转过身,浓重的阴影投下来,慢慢开口。   “本王这一生,刻薄寡恩,杀人无数,从没有过自己的血脉。”   小天子震惊地跌坐回去,面生疑惑,不知不觉,手心已生出一层薄汗。   “知道你不喜欢游澜京,本王替你思虑周全,他们回到萤州再成婚,天子嫁姐,定有万般不舍,你有什么要给你皇姐交代的,这几日便说好吧。”   小天子眉头微皱,他没想到,叔父竟然将半生戎马得来的封地侯爵,尽数给了一个义子。   自己原本只想逼迫游澜京卸位大权,如今,游澜京即将带着他的皇姐,远去北边的萤州,从一个罪籍,一跃为大魏整个北方版图的王侯。   从此,皇姐离自己如此遥远,她性子柔弱,遇事也不肯与人争执,只知道默默垂泪,万一游澜京欺负她怎么办?   德王不再理会小天子的心思,他走在白玉阶之上,抬头,渺渺千层云,秋气雁影,若隐若现。   娶老家那位夫人时,新婚当晚,她跪下,哭着求自己饶恕她,夫人坦白腹中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未出阁时便已经与别人暗结珠胎。   夫人以为王爷会一封休书,将她逐出门去。   没想到,王爷似乎松了一口气,将她留下来,依然当作正房妻子,生下的儿子视若己出,只是多年来,没有碰过她一次。   胖头儿子生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形容猥琐,妻妾成群,哪有王爷年轻时半分的神采艳绝?众人暗地耻笑他,夫人战战兢兢的,他反而宽言安慰。   夫人一抬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王爷安慰着安慰着,竟然怔怔落泪了。   他心底想,今日的夫妻美满,琴瑟和鸣,他的温柔和包容,原本都该属于另一个女子的。   若是跟慧妃生下的孩子,一定漂亮极了,聪颖透顶,只是不要跟他娘亲一样,生下来就是个小坏胚。   为什么会放走她呢?   在某一天夜里,两个人血迹斑驳地躺在断崖的草地上,抬头是浩瀚壮丽的星河,身下是星星点点的小白花,绿草盈盈浮动,夜风一阵阵地吹着她的发丝。   她在自己身旁睡着了,粉嫩的脸颊沾着血,嘴角弧度略微上扬,惬意极了。   望着她恬静的睡容许久,那一刻,王爷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是当时天清气和,不想她再同自己一块儿,行凶作恶,浑浑噩噩地逃亡,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也该有获得正常人生的机会。   那天夜里,他起身走了,给宋家递了一封消息,让他们来寻回自己的大小姐。   他知道第二天天亮后,少女会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德王不知道,多年后再次回到盛京,是来取她的性命。   回阴山的大道上,白马飞驰,一个俊逸的中年男子,怀中是一方骨灰盒。   杨枝垂道,恍恍惚惚,好像白马上坐了一对少年少女,粉裙少女笑容明媚。   盛京的冬天太冷了,他带她回故乡。   ……   天子嫁姐,阵仗极大,顺宁公主幼年时便封地数十邑,风风光光,天子爱护皇姐,两百匹骏马的商队,都拉不断连绵的嫁妆。   据说公主要嫁的驸马,是前任首辅,也是新封的定北王,德王直辖的部队兵马,从此由他统管,朝臣不免疑惑,小天子怎么舍得将皇姐嫁去这么远的地方。   “他哪里舍得。”玉察望了一眼轿外的黄沙,放下车帘。   少女微微叹了口气,离京之前,他抱着自己,哭了许久,不住地交代,若是他府中的婢子欺负了皇姐,或是他喜新厌旧,得了旁人,请皇姐千万不要忍气吞声,一封和离书休了他,元福宫永远给皇姐留着。   从盛京到萤州,共有三个月的路程。   夜间,游澜京年轻气盛,总是想胡来,玉察却推开了他,脸上红红的。   她已停了汤药,可不想还未穿上喜服,便小腹微微隆起。   玉察总是好奇又害怕,盛京的女子到了她这年纪,大约都怀上了第一胎,可她从未想过生育之事。   儿时,爹爹总说,等玉察成大姑娘了,就给她搬出宫去,另立一座公主府。   玉察有时在想,等自己成大姑娘了。要在公主府置办什么东西呢?元福宫的物件儿,当然要通通搬过去。   她又想,爹爹神通广大,能从紫云峰上,移来一座小山头放在宫中。   那可不可以把那个红袍哥哥,当作小盆栽一样,移植在玉察的公主府里,日日生长呢?   可是,游澜京真在她面前了,她又有些头疼。   一路上,下人们瞧着这位冷面修罗的脸色,不太好,以为他是因为水土不适,谁知道他心里,竟是因为夫人不肯与他同房,而自己生闷气。   谁也不敢触这位煞神的霉头,却见到轿辇中,娇娇弱弱的小公主走出来。   她身量仅仅到游澜京的肩头下,够不着,便踮起脚。   游澜京一愣,微微俯下身子。   众人瞠目结舌,瞧见公主用那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点了他的额头一下。   “首辅,不是跟你说过,不许那么凶了吗?”   杀气腾腾的修罗,顿时面色柔缓下来,他望着少女,既有些可怜,又不得不笑盈盈的。   “一切都听公主的。”   他哪里可怜了,玉察很快便知道,关起门来他更凶了。   婚宴本该极累,可他白日里四处周旋,待人接物恰到好处,精力旺盛,一丝也显不出疲惫,玉察倒希望他累得闷头大睡。   烛火幢幢,当啷四响,清脆摇曳的凤冠步摇下,玉察俏生生的下巴,被他摩挲在在掌心。   大婚之夜,容色昳丽的男子,瞳仁中,清冷携着狂热。   “其实,微臣一直有个疑惑。”   “嗯?”   他轻轻开口:“微臣以为,自己是不是不行。”   如若不然,欢·好了那么多次,少女怎么会一次不中呢。   玉察心虚,虽说游澜京不许,可是她一直私下服用汤药,直到最近才断了。   若说出来,他指定要生气,说不定折腾得更厉害了。   他眼中迷惑了许久,终于,一把按住了少女的肩头,似乎想通了什么,却把她吓一跳。   “你要做什么呀。”   “做什么?我是你夫君,还能做什么?”他的嗓音温醇低沉。   “既然微臣无能,那就只有——”   “多来几次了。”他认真地说。   玉察脸色顿时惶惑不安,煞白起来,幸好,门外头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救下了她。   外头的婆子惴惴不安,自知不该打扰公主的大婚之夜,可是,驸马吩咐好了的,要按时清点药材,她拿不准,只好来问话。   “驸马爷,您要的药,是这时候熬吗?”   游澜京面色一沉,轻轻开口:“滚。”   他转过身,正要继续,却被玉察抵住了胸口,她问:“你吩咐婆子熬什么药了?”   “公主一定不想知道。”   他按耐了一会儿,额头上已微微忍出汗意,见她仍是不解,说道:“锁阳、仙茅,菟丝子,鹿茸,都是补药,谁让微臣体弱无能,十分不行。”   玉察瞧见这人凤眸中的促狭之意,后背起了汗,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故意捉弄自己。   他用手按在少女的腰窝:“其实,公主何必非要喝药呢?”   游澜京低下头,唇瓣,若有若无地摩擦着她的耳垂,弄得耳垂热起来。   他又轻轻落下一句话,这话语,像小虫子一样,钻进人耳朵眼,让人又怕又痒痒。   “不行。”   玉察小声说着,抓紧了游澜京的衣襟,她不喜欢,有淡淡的腥气。   “你既然厌恶微臣,那么……”   游澜京那根手指,点了一下她的嘴唇,又握紧了她的手:“你总得选一个。”   “我没有厌恶你。”玉察辩解,她总是笨嘴拙舌,让人占尽先机。   游澜京嘴角微抿,见逗弄她火候差不多了,转过身,靠坐回榻上,一身雪白里衣,慵懒自得,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望着少女。   “那公主……自己来证明一下。”   “否则,微臣也要喝一喝药。”他咬重了这几个字。   炉子里的药材,沸腾开来,约莫煮了两个时辰,婆子额头大汗,想进房问一问,是否该用药了,可是里头的动静,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听到少女间歇的抽泣。   “这都多久了。”   婆子不禁嘟囔,还需要这药吗?   是夜,他抱着沉沉睡去的少女,任由她的小脑袋,压酸了胳膊,也不肯抽开,只想将她更紧地圈在怀中。   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得偿所愿,游澜京已无憾事。   “玉察。”   “嗯?”少女迷迷糊糊中,将身子往他的怀里,钻得更近。   “微臣喜欢你。”   他以为少女睡着了,没想到,玉察在他的胸前,低低落了一句话。   “本宫比你更早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