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 作者:马马达   文案:   穆遥小郡主武艺卓绝,力大无穷,偏偏看上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状元齐聿,要聘他为婿。   金殿之上,齐聿当面拒婚。公然放话,“穆遥粗俗鄙陋,尚不及马夫。”   从此结下仇来。   又一年北塞入侵,穆王府领兵出征,大军覆灭于危山崖。唯独身为监军的齐聿,非但不死,还成了北塞王庭御笔亲封的崖州王。   三年后,穆遥领军杀入敌巢,一雪前耻。手下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发现奄奄一息的齐聿,扔在马前,“这厮好像疯了,将军还要吗?”   穆遥无语,座下宝马忽然屁颠颠凑过去,闻一闻,打一个响鼻。穆遥跳下马来,脚尖撩开遮在齐聿面上的一头乱发,“仍是那么标致,给我看马正好。”   #把泥地里奄奄一息的高岭之花捡回家#   阅读指南:   1.男主经历惨痛,神经脆弱,会发疯(可能已经疯了),心理疾病全文不会痊愈,介意慎入   2.救赎文,女主必定对男主偏爱且纵容,介意慎入   3.从一开始到最后,男女主都是双向奔赴,请各位巨巨给情节发展一些空间   4.洁癖党慎   5.架空,架得很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齐聿,穆遥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捡起泥地里奄奄一息的高岭之花   立意:强国强军 第1章 崖州王 崖州王齐聿,南朝叛臣。   塞外苦寒,北地里冬日来得早,此时刚刚十月出头,已是寒风凛冽,刮面生疼。崖州王府门前,一名军校单膝跪地,大声回禀,“上禀大将军,崖州王府清点完毕!”   穆遥抬头,眼前是极高大的一座房舍,青砖砌墙,黑瓦覆顶,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大匾,上书:河晏海清。穆遥扑哧一笑,“王度,想不到这丘林氏还挺讲究,一个崖州王府,几笔字写的竟然很有咱们南边的气象。”   身后那名叫王度的军校笑道,“崖州城是丘林氏王庭的要紧门户,做得像样些难道不是应当应份的吗?更何况人家崖州王当年可是咱们中京城红极一时的状元郎,写一个匾额不是小事一桩?”   崖州王齐聿,南朝叛臣。   三年前北塞同南朝一场大战,南朝惨败,南军全军覆灭,监军齐聿被北塞阵前俘虏,公然降了丘林氏,做了御笔亲封的异姓王,赐名崖州王,北镇崖州。   简直是南朝之奇耻大辱。   穆遥面上笑意敛去,一挽斗篷,飞身下马,“可有齐聿的消息?”   王度跟在后边下马,“崖州城破前城里头丘林氏各族亲贵都跑了,齐聿好歹是崖州王,跑得更快,此时只怕都到了王庭了。”   穆遥牙关一紧,“走了齐聿咱们如何向朝廷交待?”   “郡主放心,沈良将军带着铁骑营已经出城追击,有一个算一个,必须都给捉回来!”   穆遥点头,“城里呢?”   “飞羽卫正在城中清剿,丘林氏但有一门亲贵滞留城中,必是咱们囊中之物。”   “胡剑雄在哪里?”   飞羽卫是穆王府亲卫,统领胡剑雄是穆王府家臣。   王度笑道,“正在里间等将军。”   这边话音方落,里间一名大汉已经大踏步迎出来,“都拾掇好了,郡主今夜就在王府驻跸?”   正是胡剑雄。   穆遥松一松肩膀,“就这里吧。风餐露宿一个多月,总算有个头顶有瓦的地方歇息。”   “可不只是头顶有瓦那么简单。”胡剑雄笑道,“郡主随老奴来,这地方全然说得上是……唔……就……别有洞天。”   穆遥皱眉。   胡剑雄神神秘秘道,“看了就知道。”   一入府门穆遥便明白了胡剑雄的意思。北塞苦寒,南军一路过来尽是戈壁荒原。丘林氏游猎出身,自来不拘小节,故而除了王庭,北塞诸王诸相的宅邸都是帐篷马匹的粗犷风格。而眼前的崖州王府,格局布置,一派江南气象,宛如扬州。   一行人过了中庭,穿过拱门入了内庭,扑面一股微凉清新的绿意,庭中蕉尾森森,绿竹映日,湖石嶙峋,溪水交横。王度目瞪口呆,“齐聿不愧是那然王的心头肉,丘林清在荒原戈壁里给齐聿起这么一座大宅子,还要引水种树地伺候,费多大工夫啊——”   北塞是丘林王的江山,丘林王的掌上明珠丘林清小小年纪便封了“那然王”。“那然”这两个字在北塞意喻着高高照耀的太阳——可见丘林清受宠程度。   坊间传言,那然王丘林清迷恋齐聿,早已把齐聿做了自己的入幕之宾——坊间已有人公然称呼齐聿为“那然王君”。如今看这崖州王府的格局布置,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穆遥立在门上,一足踏着门槛,“我不用叛贼的东西,里边都换过了?”   “换过啦。”胡剑雄道,“难道还能污了咱们大将军的眼吗?”便看一眼王度。   王度极有眼色,无声退下。   胡剑雄一直等他人影消失才道,“早前清点小武侯高澄府邸,有几件有意思的东西,老奴给搬过来啦,郡主看看?”   大军入城,清缴丘林贵族家底这种肥差,一向是由穆遥心腹飞羽卫来做——南朝官员薪资并不丰厚,野战军却个个富可敌国,便是心照不宣,从此而来。   胡剑雄推开西厢房门,入目熠熠生辉,琳琅满目堆着各式金珠玉翠。   穆遥道,“都是崖州王府搜出来的?”   “小武候高澄府上的。”胡剑雄打开一只锦匣,露出内里一块布料,呈到穆遥面前。   穆遥并不接,“什么东西?”   “胡根纱。”胡剑雄放下盒子取出面料展开,平平无奇一块白布,薄如蝉翼,隐约有银光闪烁,“这东西能顶刀剑。”   “真的?我可不信这个邪。”穆遥不以为然,手按在佩剑之上,立刻便要拔剑一试。   胡剑雄急忙拿远些,“再怎么神奇也是一块布料,怎么顶得住您的宝剑?”他随手取一把匕首,往布料上割一下,果然纹丝不动,“寻常刀剑胡根纱抵挡一时三刻绝无问题。”   穆遥摇头,“也没什么用。”   “郡主的身手自然是用不上的。可以把它献给司礼监那位老祖宗——”胡剑雄笑道,“那老太监仇家遍天下,又是淘虚了的身子,拿着这个,能不欢喜吗?”   穆遥心下大大一动,“放着吧,还有什么?”   “旁的没什么像样的,只有这个郡主可以拿去玩儿。”胡剑雄递给穆遥一对明珠,大的那颗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极不起眼,差不多同一粒米大。   穆遥瞟一眼,“夜明珠我那里都堆不下了,不要。”   “老奴既敢献给您,必然不只是夜明珠。”胡剑雄微微一笑,“雌雄二珠,交相辉映,方圆百里之内,稍一远离便会自行靠拢,您说奇不奇?”   穆遥便接在手中,“这都是高澄家里的?”   “是,小武侯家底着实丰厚。”   穆遥一哂,“高澄不过丘林氏一条狗,能有多大家底?崖州王府呢?丘林清这么着紧齐聿,竟没什么宝贝?”   “那还真的没有。”胡剑雄道,“这王府除了修得别致,金珠玉翠古董字画一件不见,说起来也挺奇怪的。”   穆遥一指屋角一个形制别致的红漆木盒,“那是什么?”   “都是书信字纸儿,还来不及清点,老奴恐怕有什么要紧文书,就都堆在那里。”   穆遥点头,“去吧,铁骑营一有消息,无论多晚,速速报我。走了小武侯和崖州王,咱们这一次大胜便说不上齐全。”   “郡主放心。”胡剑雄应了,又道,“王府后头有活石砌的浴房汤池,老奴已经布置了,投了舒缓的药材,郡主好生泡一回,解解乏。”便合上门去了。   活石是南朝玢州特产,传言中这种石头能浮于水面,用这种石头做的池子,水入其中自成活水,在池中泡浴,活血化瘀延年益寿,功效非凡。   这东西在南朝也不是寻常人能见的,居然在这大漠荒原里见到。看来齐聿在北塞的日子,比传言中过得还要风光得多。   穆遥又随意开了几个匣子,果然都是些寻常珠玉,虽然贵重,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很快失了兴致,回到房中去除甲胄汤池洗浴。   崖州这一战穆遥筹备数月,呕心沥血,如今一举城破,绷了许久的一根弦松懈下来。汤池子里泡了不足一盏茶工夫便睡得昏天黑地。   一梦三千里。   那一年——   小郡主跟随穆王爷上朝,朱红一身上品服冠,明艳俏丽如枝头第一束春花,笑盈盈向上道,“禀圣上,状元郎才学风姿俱是一品,阿遥甚是喜欢,欲聘为婿。”   宝座上的李姓皇帝哈哈大笑,“阿遥不愧是穆家女儿,好不飒爽!”转脸向立在阶下穿着朱红官服玉树一般秀美的青年道,“状元郎意下如何?”   青年抬头,“臣无意娶妻。”   皇帝沉下脸来,“这是什么话?”   小郡主满腔热忱被人兜头泼一盆冷水,尚不及插话,金殿上青年的声音冷似坚冰,坚若顽石,“臣与穆小郡主无缘,婚姻之事,绝无可能。”   ……   一声尖厉的啸叫击碎梦境,中京城大殿如雾飘散。   穆遥一惊便醒了,耳边“呀——呀——”长鸣声不断,应当是有夜行的鸦群经过。   居然又梦到那年御前求亲的事,真是……晦气。穆遥匆匆洗了,换一身宽大的纱裙,披一件大氅出门。   此时夜深,冷夜月明。   门廊外守卫见自家郡主出来,一拱到地行礼。穆遥看他一眼,“铁骑营有消息传来吗?”   “禀将军,尚无。”   此时离崖州城破已经差不多一日一夜,北塞遍地戈壁,辽阔苍茫,一旦走远,便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传来,齐聿应当已与崖州城中亲贵逃回王庭了。   穆遥摆手,“我这不用值夜,去吧。”   一句话打发了从人,便往庭中蒲团上盘膝坐下,幕天席地入定修炼。穆遥师从北海一门,讲究的是天地自然为养,只要是旁人睡觉养息时,她便入定练功,越是在天地辽阔沧海月明地方,越是事半功倍。   此时沃野万里,千里月明,正是练功的最佳时机。   穆遥入定刚刚不过半盏茶工夫,耳听隐约的剥啄之声,初时以为夜归的野猫踩出的碎响,谁知道那剥啄之声竟然绵延不绝。穆遥睁眼,收了指间诀,顿时四下悄寂。   发声处应当在极其隐蔽的远处,只有运起功诀时才能听见半分。   穆遥按住腰间剑柄,一边运功追寻声音来处,一边轻手轻脚寻摸过去。   堪堪走出丈余远,那声音忽然便断了。穆遥立在原地等了许久,在她几乎就要确认这只是夜行动物经过的动静时,一声破碎而鲜明的哽咽透入耳中——   是人。 第2章 井下的男人 荒地里野生的一蓬荆棘。……   穆遥绕过湖石,眼前一蓬茂密的芭蕉,蕉叶喜湿,北地少雨,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才养护成如此这般光景。   穆遥无声地抽出长剑,剑尖格开蕉叶,根下一处泥土有新鲜翻动的痕迹。穆遥蹲下身,剑柄拂开表面浮土,下边竟然是一个井盖——   声音便从井盖下传来。仿佛是指甲在墙壁上抠动的尖厉的刮擦,细微而又绝望。   这是一眼枯井,有人被困里面。   多半是丘林氏出逃前投在枯井中的人——要救。穆遥想明白这一层,等不及传唤侍人,掷下长剑,双手扳住井沿,提一口气掀开井盖,便听“轰”一声大响,井下污浊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穆遥向后一纵,屏息等待井下浊气消散,好一时才上前,向下叫道,“谁在里面?”   久久无人回应。   穆遥拾一块青砖,往井沿上重重敲一下,“什么人在下面?”   井下一声细微的哽咽,仿佛陷身极大的痛苦之中——   是个男人。   穆遥被那声音钉在原地。   她在冰凉的夜风之中呆呆站了不知多久,久到井下指尖抠挖石壁的挣扎声尽数消失之时,穆遥终于动了——手掌在井沿一按,纵身跃下,落足之处湿滑粘腻,却并没有积水,是一眼废井。   穆遥从怀中摸出火折子,轻轻一晃打燃,暗影之中,井壁深处一个隐约的人形。   男人将身体塞在井下一个犄角的缝隙里,垂着头,下巴勾在心口处,暗夜中一头乌黑湿沉的长发发着隐约的微光,仿佛深渊中一点微弱的萤火。   稍一碰触,便碎作无形。   穆遥看了一会儿,将火折子插在地上,缓步上前。男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单衣,井下潮湿,即便并没有水,衣裳仍是湿透了,单衫密密贴在身上,勾勒出突兀的两片薄而尖锐的肩胛骨,像一柄单薄的旧剑。   穆遥往男人身前慢慢蹲下,并起二指抵住那尖削的下颔,向上一抬,托起男人的脸。   男人随着穆遥的动作被动仰首,湿重的长发重重垂下,无血色的一张脸完整地露出来。   苍白,愁苦,遍布青紫的淤伤,如一页残损的白宣。   穆遥就这么盯着他看。男人仿佛有一点知觉,指尖微微蜷缩,在泥地上无意识地抠抓。泥地上那只手也是惨白的,乌青的血管根根分明,指甲已然裂开,有鲜明的血痕。   穆遥目光循着血痕往上,绵延到井壁之上——尽是斑驳的血迹。方才听到的剥啄之声,应当便是男人神志不清时抠抓井壁的声音。   “将军——”   上方有人呼叫。   穆遥抬头。外间军校应是找不到穆遥才跑到院中呼叫。崖州大胜,此时会半夜入内回禀的紧急军情只有一个——追击齐聿的铁骑营军情。   穆遥指尖一松,男人失了支撑,整个人软软向侧边倾倒,“砰”一声坠在地上,头颈挣动一下,又无力地陷在泥地里。   乌黑的发粘在男人惨白的脸上,仿佛有毒的藤,源源吸着囚徒的血肉——而他便是困在藤中的囚徒。   穆遥站起来,抬头应一句,“我在这里。”   外间呼唤之声停住,又一时脚步杂沓,一名军校趴在井沿上叫道,“将军如何困在此处?”   “什么事?”   军校道,“禀将军,铁骑营沈将军传信来,击溃崖州败军五千余,活捉小武侯高澄。只是——”   “什么?”   “败军中不见崖州王齐聿踪影。”军校道,“沈将军命我等上禀将军,崖州王应当已往王庭逃窜,请大将军示下,是否继续追击。”   “叫沈良回来吧,不用追了。”穆遥盯着暗影中男人纸一般白的面孔,“去请个大夫来。”   军校迟疑一时,“将军,您受伤了吗?”   “我没事。”穆遥道,“去请大夫。”   军校心下犹疑,又不敢多问,迟疑着走了。   男人无声地歪在地上,若非胸脯有隐约的起伏,整个人安静得如同已经失去生命。   穆遥看着他,一声不吭。   约摸过了一盏茶工夫才有人跑回来,忧心忡忡地向下叫一声,“郡主受伤了?”   穆遥皱眉,“大半夜的,怎么惊动效文先生?”   来人是南疆神医余效文。这人是个除了诊病做药什么也不会的医痴。早年余氏一门得罪了中京权贵,混不下去,多亏穆王府收留,打那时起,余家世代便与穆王府情谊不同寻常。   枯井之上响动绵绵不断,有军校架了梯子探进来,余效文沿着梯子往下爬,“我刚从飞羽卫过来,听说郡主正派人找大夫呢,我当然要来看看——这是谁?”   穆遥道,“齐聿。”   余效文一惊,差点儿没从梯子上掉下来,“小齐公子?”   “是他。”   余效文瞪大双眼,盯着地上的男人看了许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不知。”穆遥摇头,“先带他上去。”   余效文点头,便上前去抱齐聿。男人虽然瘦削,身形却极其修长,更兼昏迷中身体沉重,余效文一介书生,使出吃奶的劲儿抱了半天,只离地寸许。   穆遥看着余效文急出一头热汗也没挪动多远,便道,“先生自去,我来。”   余效文面露尴尬,却也知道自己斤两,一步三回头地从梯子上爬回去。   穆遥上前,挽住手臂拉他起来,刚刚扶住便觉男人身体全无支撑之力,沉甸甸地直往下坠。穆遥手掌下滑,扣在男人腰间,男人本是身不由主地要向后仰倒,被这么一抱便顺着力道前扑,沉甸甸地坠在穆遥肩窝里。   穆遥便同他密密相贴,只觉坚冰扑面,如同抱着荒地里野生的一蓬荆棘。穆遥抬头看一眼井沿,提气一纵,足尖在长梯上借一回力,便揽着他落在花园中。   上方守卫军校眼见着自家将军打井里抱了个男人出来,尽皆目瞪口呆,又不敢多问。余效文知道齐聿身份不同,他不知穆遥打算,更不敢透露,索性闭口不言。   场中静得叫人发慌。   穆遥将男人往身侧军校处一推,“交给胡剑雄,把人看好了。”   她这一下使力不小,男人便睁开眼来,湿而沉的眼睫缓慢掀开,露出墨石一样的眸子,目光平平从穆遥面上掠过。   穆遥脊背绷紧,下意识地站直了一些。   男人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仿佛也不知眼前人是谁,目光平平掠过,便死死盯在枯井盖子上。   穆遥循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还不及说话,男人眼皮缓缓垂下,头颅后仰,纤长的脖颈拉出一条惨白的线条,又已昏死过去。   两名军校一左一右将他架住。   穆遥松开手,拧身便走。   两名军校扶着个昏迷不醒的人,未知是敌是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余效文上前,“去飞羽卫,我随你们一道。”   小武侯到手,穆遥再无棘手事,回去亲笔情真意切仔仔细细地修书一封,足足写了三页纸。   奶娘穆秋芳进来时,穆遥正在给书信填封火漆,见状道,“郡主一夜没睡吗?”把手里的瓷盅放在案上。   穆遥不抬头,“什么?”   “鸭子肉粥,炖了一个半时辰,足够软烂,郡主好歹赏脸尝尝。”   “软烂……”穆遥扑哧一笑,“芳姨当我七老八十吗?”   穆秋芳舀了一小碗粥,放一柄匙,“前头打仗,我白跟着郡主这么长时间,一顿像样的饭也不曾做过,如今得了机会,可不得好生表现表现?”   穆遥笑一声,向外叫道,“来人!”   便有军校入内。   穆遥将信递给他,“交给胡剑雄,拿我的令牌,八百里加急入京,送呈内阁朱相处。”   军校笑道,“将军不如亲自给胡统领?”   “胡剑雄来了?”   军校道,“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   “今日怎么这么勤快?”穆遥倒愣了一下,“你叫他进来吧。”   这边话音一落,那边门帘一掀,胡剑雄满面是笑,大步走到穆遥面前,先打一个拱儿才接了书信,“老奴算到郡主一早要传我,敢不在外等着吗?”   穆遥站起来洗手,“怎么算到的?”   胡剑雄看一眼穆秋芳,含糊道,“昨夜既拿了人,郡主若要禀告朱相,还有那位老祖宗……”   穆遥微微蹙眉。穆秋芳极有眼色,无声避出去。   胡剑雄吸一口气还要继续时,穆遥已经转了话题,“昨日叫你拟的礼单,可有了?”   “都有了——”胡剑雄从袖袋中摸出一张字纸,双手捧着递给穆遥,“郡主瞧瞧可够份量?”   穆遥展开来,蹙着眉毛看一时,“没什么新鲜样式,那老太监喂饱了的,只怕入不了他的眼。”   “再多添些也使得。”胡剑雄道,“咱们份量给够,即便东西不新奇,也是他丘林氏不中用,没像样的东西。新奇东西郡主留着,以后遇上烦难事,当面孝敬那老太监,那位好这个礼,高兴了什么都好商量。”   穆遥点头,“昨日那一屋子都清理了,都给他运回去。”   胡剑雄心中大大惋惜,却不敢反对,只道,“还是清流好说话,朱相那边便没有这许多烦难事。”   穆遥指指信纸,“足足写了一夜,还不如送金玉省事。”   胡剑雄摸了摸信纸,迟疑一时才道,“崖州王……我是说齐聿,人在咱们手里的事,郡主信里头可提了?”   穆遥拿着碗盛粥,闻言顿一顿,“依你的话,提不提?”   “不能提。”胡剑雄断然道,“朱青庐心胸狭窄,他那心爱的小女儿因齐聿而死。若朱青庐他知道齐聿在郡主手中,必定叫郡主押他回京。”   穆遥沉默地喝一口粥,久久才咽了,“听你的意思,不想押齐聿回京?”   胡剑雄面露难色。   “怕什么?”穆遥道,“说。”   “齐聿若落到朱青庐手中必死无疑。”   穆遥两根手指拈着汤匙,无声地搅着碗中粥。   “若叫那然王知道咱们把她的心肝宝贝弄去中京送死,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穆遥面上寒霜凝聚,汤匙“当”地一声坠入碗中,“我怕她丘林清吗?” 第3章 疯了 莫同我耍花样。   胡剑雄扑通一声跪下,“老奴绝无此意。”他生怕穆遥发怒,也不等追问,抢在头里解释,“丘林王自打去年坠马,身体便大不如以前,如今北塞的事都是丘林清说了算。郡主细想想,齐聿是丘林清的心肝宝贝,杀了齐聿丘林清必定急眼。惹急了丘林清,咱们以后要怎么同北塞议和呢?”   穆遥一声冷笑,“崖州城破,丘林氏已是我囊中之物,我为什么要同丘林清议和?”   胡剑雄恳切地望着她,压着声音道,“郡主,丘林氏强盛固然于我朝不利,但若真叫他亡了,咱们以后就艰难啦!”   穆遥看他一眼。   “北塞有丘林氏在,内阁朱相固然要依着咱们,便是那位老祖宗也要高看咱们一眼。丘林氏若烟消云散,咱们——”   穆遥冷冰冰道,“你这是在唆使我养寇自重吗?胡剑雄你活腻味了吧!”   胡剑雄将身一伏,以额贴地,诚惶诚恐道,“老奴一片忠心,郡主明鉴。”等了好一时,才听头顶穆遥的声音道,“虽然居心不良,说的倒也不算太错。”   胡剑雄大大松一口气,抬头舔着脸笑,“郡主教我。”   “齐聿的消息,不能叫朱青庐知道。”   “郡主?”   “朝中如今情状艰难。此次北境一战,咱们需给朝廷谋个五十年太平——道理你不必知道。只需记得丘林氏绝计不能亡在此次。”穆遥慢慢喝粥,“咱们兵临城下要的是城下纳降,年年纳贡。”   “那齐聿——”   “先养着吧。”穆遥道,“等咱们杀到北塞王庭,便是给丘林清的一份大礼。”   “是!”   穆遥又道,“既是如此,齐聿的消息便要严格保密,这个院子里,除了你我二人,还有效文先生,不能再叫第四个人知道。”   “老奴昨日已想到了,效文先生送他到飞羽卫时,对外只说是寻常丘林氏亲贵。”胡剑雄道,“日后齐聿交给丘林清,丘林清必定不会卖了咱们。”   穆遥“嗯”一声,又问,“齐聿怎样?”   胡剑雄面露难色。   “怎么?”   “属实不大好……”胡剑雄愁苦道,“在那井底里关了不知道多久……倒是命大,竟在还剩一口气时叫郡主发现。”   “胡剑雄,你如今出息了啊。”穆遥冷笑,粥碗“当”地一声大响,顿在案上,“难怪不叫走露齐聿的消息,前边说的话都不是你真心话,你其实是怕齐聿的消息放出去,回头死在你手里,没法子交待吧?”   胡剑雄难得地结巴起来,“老奴也是没法子……郡主原谅老奴。”   穆遥站起来,“带我去看看。”   余效文的医庐设在崖州王府内。二人出了内庭,从后门夹道一路往东。一只脚跨入门口,扑面便是一片热浪袭来。穆遥被热气一扑,生生逼出一层薄汗,抬头便见房中四角都烧着硕大的炭盆,内里是上品银丝炭。   穆遥皱眉,“烧这么多炭盆做什么?”   身后胡剑雄啪一掌拍在脑门上,“哎哟”一声,“沈将军昨日递来的军需单子,差点叫我混忘了。”不等穆遥答应,一转眼便没影了。   余效文抹着汗出来,“郡主来了?”   “屋子里怎么烧这么热?”穆遥生生被逼出一身汗,一边说话一边除去外裳,“齐聿呢?”   余效文一言难尽地叹一口气,掀开一侧门帘,“郡主一看便知。”   穆遥看他一眼,低头入内,极其狭小一间寝房,围着床榻又笼了两个烧得火热的炭盆,靠墙的床角处缩着一个人,四肢收紧,扯着锦被裹住自己的身体,是一个戒备至极的姿态。男人肉眼可见在发烧,嘴唇是血一样的鲜红,因为干裂豁着细小的口子。   “他——”   一个字刚出口,男人猛地抬头,苍白无血色的面上神情凶恶,目光凶狠——好像冬日雪原里被人闯了洞穴的幼兽,疯狂却又无助。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眼前一双眼是极深的黑色,没有半点光泽,除了疯狂的戾气一无所有。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目光。   穆遥强行按捺心头震惊,回头看一眼余效文,“怎么回事?”   “他好像——”余效文紧张地咽一下唾液,“不——不大对劲——”   “怎么说?”   余效文越发慌张,回头看一眼男人,又抬头看一眼穆遥,摇一摇头,又点一点头,结巴道,“他……他好像——”   穆遥心中一动,两个字脱口而出,“疯了?”   一句话仿佛开了什么机括,男人突然拼尽全力地把身体往里缩。他蜷着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个死角,这么一缩便硬梆梆撞在床后的青砖墙上,砰一声大响。   男人额角立刻青了一块,隐隐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地缩着身子,深深埋着头,目光锁在自己脚边一小块青色的床褥上,一动不动。   穆遥大大皱眉。   药童斜斜坐在榻边,用木匙舀了药汁喂男人喝药。男人低着头,因为烧热畏寒,身体蜷作一团。木匙触及唇齿便侧首躲避。药童举着木匙追着喂了半日,半点也没喂进去也罢了,倒洒了一枕的药汁子。   余效文上前帮忙,压住男人肩膀不叫动弹。药童便接着喂药。男人被余效文一碰身体立时绷得僵直,抬起头来。片刻瘆人的安静之后,男人忽然拼死挣扎,手足疯狂挥舞,如同遭受酷刑。   余效文吓得站起来。这边一松手,那边男人修长的双腿狂乱地踢蹬两下,棉被尽数坠落——   深青色的枕褥间一个惨白的身体,瘦得惊人。   穆遥皱眉。   余效文连忙扑身上前,扯起锦被裹住男人的身体,结结巴巴,“他衣裳太脏,本来要换的。郡主也见了,一有人近身就这个样子……”   穆遥久在军中,见惯了赤膊军士,倒并不觉得怎样,眼看男人仍在两个人的控制中拼死挣扎,皱眉道,“去让胡剑雄找几个力气大点的过来。”   药童应一声匆匆跑了。余效文探出一手把药碗放在案上,还不及回头,压着男人的右手腕剧烈疼痛——   竟然被他狠狠一口咬在腕间。   余效文忍不住大叫。穆遥上前扯开神志不清的男人,让余效文起身。这边刚刚握住男人双肩,便觉枯瘦的两只手向上攀延,扣在自己双臂之上。穆遥心中一动,好冷的一双手——   像尖锐的冰。   穆遥手臂绕到男人颈后,轻轻一点,男人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头颅重重一沉,仰面便倒。穆遥沉默地看着男人倒下,无血色的两条手臂坠在深色的褥间,白得瘆人,臂上几块乌青的淤痕便格外刺目。   余效文见这情状着实不成体统,匆匆忙忙扯着锦被仍旧给男人裹上。锦被一触及身体,男人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唇边逸出一下破碎的喉音,如同哭泣。   余效文看着可怜,他为人纯善,虽然被咬了,反倒替他说话,“郡主别同病人计较——”   “噤声!”穆遥一语打断。沉默地盯着昏沉中仍不时抽搐的男人,“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自打醒来一直这样,别说喂药了,有人沾身便发疯。”余效文道,“郡主,崖州王烧得太厉害了,拖到天亮决计活不成。若果然要留他性命,需想点法子。”   “要着落在这人身上的事多了,当然要留他性命。”穆遥目光凝在男人乌沉的眼睫之上,口中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只管去开方煎药。”   余效文如逢大赦,一溜烟跑没影了。   “齐聿。”穆遥叫一声。   男人对自己的名姓仍有反应,久久动一下,眼皮掀起,仰面看她。   穆遥一直等余效文人影消失才道,“莫同我耍花样。”   男人目光凝滞,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畏寒厉害,身体除了寒冷什么也感受不到。无法遏制的战栗带得床帐都吱嘎作响。   “齐聿。”穆遥平静道,“就凭你如今在丘林氏的宠信权势,只要丘林清不倒台,即便是我朝陛下亲至,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正常点,我们可以先谈谈。”   男人大睁着眼,定定地看着穆遥。他抖得越来越厉害,控制不住齿列撞击,格格有声。   “所以不必同我装疯卖傻。”穆遥续道,“起来自己把药吃了,其他咱们以后再商量。”   男人沉重地眨一下眼,指尖抠在褥上借力,迟缓而又艰难地支起身子,脊背抵住床板,一点一点坐起来。   分明什么都听得懂,果然装的——穆遥暗暗冷笑,忍不住讥讽,“崖州王纡尊降贵演这一出好戏也是不易。放心,待我大事得成,必定亲自送你到丘林清面前。”   男人一只本来撑在床柱借力,不知被哪一个字触动,指尖一松,身体顺着床板滑下来,砰地一声跌在床褥间。他仿佛陷入了极大的恐怖之中,厉声道,“放开,滚!”一时间四肢蜷缩,拼死往床角处躲藏。   眼前变故大出意外,穆遥本能地慌一下,继而发怒,“去见丘林清你还不乐意?那要不去见朱青庐?朱家老头子只怕很想见到你。”   男人低垂着眼,神经质地念叨,“滚……滚开……”   穆遥忍不住,“齐聿,我是谁?” 第4章 较量 为了往上爬命都能不要的人,做什……   “滚……滚……”男人无意识地念叨,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不住口重复,“滚……滚……”   穆遥提高嗓音叫,“齐聿!”   男人被这一声惊得一个哆嗦,忽然发狂,那声音一下子拔得极高,厉声叫道,“滚——都滚——”一语未毕,掉转头便往后跑。   墙角除了板壁哪里还有地方?穆遥上前扯住男人手臂,在他又一次要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时把他拉回来。刚一碰触便是一惊——隔过一层衣衫仍能感觉男人焦灼的体温。   好烫。   穆遥幼时常听奶娘说,发烧时手若是冷的,那便还未烧到最高时——这人的手冷得像冰,身体居然已经这么烫了。   男人被她一抓越发疯狂挣扎。穆遥一个恍神,几乎被他挣开,难免发狠,右手下移握住男人手臂,左掌扣住男人脖颈,两边手肘一齐下沉,死死压住,“你疯了吗?”   男人被她压制便动弹不得,躺在枕上狂乱地摇头,一把极长的发胡乱裹缠在身上,衬得一张脸瘦削苍白到了极致。他仿佛真的疯了,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不住口高声喊叫,内容反反复复就一个“滚”字。   穆遥使力将他制在榻上。约摸半盏茶工夫,男人叫声渐渐微弱,变作嘶哑的喉音。穆遥还不及松口气,耳听男人喉音竟然变了调子,有沉闷水响,仿佛溺水。   穆遥心下一惊,右掌探出,握住男人下颔将他扳向自己。烛火的明光中,清晰可见男人雪白的齿列死死咬在舌尖上,粘腻的鲜血正在缓缓渗出,盈在喉间,咕咕作响。穆遥大骇,二指使力一捏,迫他张开口,“齐聿,你是真的疯啊!”   男人被她捏着便闭不上口,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身体不时战栗,便连被穆遥压制的下颔都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穆遥遍身怒意化作冷汗滴下来,很快汗湿重衣。如若晚一步发现,如若他真的死了——又该如何是好?   她忍不住看一眼掌下的男人——   应是挣扎太久,男人终于力竭,疯狂的戾气不知所踪。平平躺在青砖地上,大睁着眼望着屋顶,目光却是散的。因为闭不上口,鲜血混着无法控制的唾液沿着脸颊滴下来,在褥间洇出一大块深色的水痕。   仿佛暴风雨中一条丧家的犬。   穆遥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困顿的齐聿。一时间五味杂陈,难得柔和道,“不要动,我放了你。”   男人听若不闻,两片嘴唇无意识地开合,干燥而焦灼的唇皮擦在穆遥腕间,如粗粝的砂纸。   穆遥如被火灼,便松开手。男人失了支撑,头颅一沉,不知何时浸了满目的泪水沉甸甸掉下来,砸在青色的褥上,倏忽不见。他的意识深陷泥潭之中,对命运所有的语言只剩了一个喉间一个微弱的声音——   滚。   穆遥手足无措,坐在地上好半日才敢上前。男人眼皮微微垂着,单薄的衣衫下胸脯一上一下艰难起伏,吐息烫得惊人。   穆遥碰一碰男人手臂,“齐聿。”   男人纹丝不动。   穆遥上前,扳着肩膀拉他起来。男人早已动弹不得,昏沉中动了动指尖——这应当是个拒绝的动作,却因为软弱无力,落在眼中完全是一次无用又荒凉的挣扎。穆遥空着的左手鬼使神差挽住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捏一下。   男人手腕一抖,想挣却没能挣开。   穆遥小声地骂一句,“倔驴。”架起男人绵软的身体,移到枕上躺好。刚坐下喘匀气,余效文带着药童进来,身后跟着四名彪形大汉。   穆遥感觉掌中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瞬间变得极其僵硬,无法扼制地发抖。穆遥眼见刚刚安静下来的男人又要发疯,抬头骂一句,“许多人进来做什么?都出去!”   四名大汉稀里糊涂被喊来,又稀里糊涂被撵走,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毕恭毕敬应道,“遵郡主钧令!”   男人听得清楚,一双眼慢慢睁大。他抬起头,怔怔望着穆遥,目中满是渴盼,如同深渊中的困兽凝望最后一束星光。   穆遥被他盯得发毛,转向余效文道,“药呢?”   “外头,煎好了。”   药童退出去,不多时入内,大托盘里足足四只青瓷药盏。   “这么多?”穆遥一滞,药都要吃饱了。   余效文点头,“这些都服下去,起码今日性命能保。”一边说一边侧身上榻,捧起药碗,“劳烦郡主扶他起来。”   穆遥早前迫得男人咬舌自尽,难免心中有愧。一时没有察觉男人反常的安静,扳住肩膀将他拉起来。穆遥毕竟从来没有伺候过人,动作难免不精细。男人脖颈无力,离了枕褥根本无法支撑,这般一拉扯头颅便重重向后仰。   穆遥本能抬手,撑住后颈让他靠在自己手臂上,生硬道,“吃药。”   男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以穆遥的耳力才能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   郡主。   穆遥皱眉,“什么事?”   男人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穆遥?”   “怎么了?”穆遥道,“说。”   男人不吭声,忽一时手臂一动,冷冰冰一只手便像镣铐一样扣住穆遥。他一双眼睁得极大,目中云雾缭绕,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却是拼死握着穆遥,昏沉中使力之大,仿佛要将她一同拖入地狱之中。   穆遥皱眉,“齐聿,吃药。”   男人眨一下眼,臂上的力忽然泄了,身体便重重向下沉。穆遥拉一下,一个滚烫的身体就势跌在她怀里。男人头颅向里微侧,嘴唇贴在穆遥衣襟上,大张着口,一下一下艰难地喘着气。   灼热的呼吸便透过衣衫打在穆遥心口,烫得人心慌。穆遥也不指望他自己吃药了,看一眼余效文,“愣什么?”   余效文从呆滞状态回转过来,亲自捧一碗药上前。   穆遥二指捏住男人的下颔,转向余效文。余效文连忙举匙喂药,男人手臂一抬,刚要推拒便被穆遥握住手腕。   穆遥道,“吃药。”   男人恍惚张口,在余效文手中喝下一口药汁。他方才咬舌自戕,虽然穆遥阻拦及时并不严重,但舌上仍然有伤口,被汤药一浸便疼得发抖。   “郡主——”余效文见男人一头冷汗,不忍心道,“要不再等——”   “等什么?”   “……是。”余效文不敢再迟疑,一匙接一匙喂他喝药。男人此时出奇地乖顺,努力吞咽。堪堪喂过两三口,神志又渐模糊,无意识挣扎。   穆遥掐住他下颔的指尖加一分力,“张口。”   男人茫然睁眼。   “齐聿,”穆遥抬手一指托盘里的汤药,“想活命吗?那边的药,都喝完。”   男人眼皮迟缓地眨一下,温顺地张口。   等余效文顺利喂下两大碗汤药时,男人昏一时醒一时不知几个轮回,浑身早被冷汗浸得透了,水淋淋的浑似一尾离了水的鱼,便连枕褥中都透着水气。   穆遥吩咐,“唤人进来伺候,换过被褥。”说着便将怀中人放回榻上。刚要起身,衣襟一紧,已被一只手轻轻挽住。   眼前这只手枯瘦苍白,指甲开裂,深色的血痕斑驳。   穆遥俯身,同男人艰难睁着的一双眼对视,慢慢扯开他的手,命令,“睡觉。”   男人扣在她衣襟的指尖蜷缩一下,是一个在把她往回拉扯的动作。穆遥同他一日较量,渐渐明白越是简单的指令越是有用,便道,“松手。”   男人果然松开手。   穆遥又道,“闭上眼睛。”   男人眼皮下沉。他被困枯井不知多久,伤病交缠,又接连发疯,早已是力倦神疲,眼皮尚未阖紧,人已昏死过去。   余效文吐出一口浊气,“折腾了一日,天都快要黑了,郡主辛苦。”   穆遥后知后觉自己围着一个闻名天下的朝廷叛臣忙和了一整天,一时无语。她也着实渴了,拾起茶杯喝一口,久久问一句,“我看齐聿疯得厉害,依先生所见,是真是假?”   余效文想了一会儿才谨慎道,“应当不是装的——”他指一指榻上昏睡的人,“烧热到了这般田地,若运气不佳,轻则痴傻,重则丧命。崖州王即便装疯求生,怎么也该等热症退尽保住性命再装,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岂非大大不智?”   穆遥看向榻上昏睡的人。男人在汤药的作用下也只获得片刻平静,很快便被高热和疼痛再次捕获。昏迷中面容焦灼,头颅小幅度左右摆动,仿佛想要挣脱什么。   穆遥看一眼便移开,“先生有所不知,齐聿出身贱籍,泥尘里爬出来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拿自己的性命拼前程早已不是一回两回了,一个为了往上爬命都能不要的人,做什么也不奇怪。”   余效文一惊,“久闻崖州王出身淮上名门,十六岁一甲头名状元郎,当年殿试御批的头名,三大世家御前捉婿,都要把自家女儿嫁与齐聿。贱籍二字从何说起?”   “一甲头名,御前捉婿……那是不假。”穆遥冷笑,“至于出身名门——先生几时见过大军惨败之后,为了一己荣华投敌,甘心做丘林清之玩物也不肯自尽殉国的名门之后?” 第5章 北境军 怎么,看上我了?   余效文一听“玩物”二字便满脸通红,结巴道,“我看小齐公子不像那种人,玩物之说……应是传言……信不得……”   穆遥越发冷笑,“最好不要是传言。否则此人也不必再花工夫了。”   余效文正要开口,一直在枕上焦灼辗转的男人忽然上半身抬起,脖颈后仰,拉出一个痛苦的弧度。他紧闭着眼,大张着口,姿态仿佛长声呐喊,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脸颊迅速涨作通红。   两人齐齐色变。余效文一步抢上,扯开衣襟,露出男人惨白的胸脯。双手运针如飞,接连往心口华盖、神藏、天突、膻中入针,又拈起二指,逐一转动银针。   男人神情终于松动,只是呼吸粗重,吐气时胸腹塌陷,肋骨根根突出——   一滴泪从男人紧闭的双目中慢慢渗出,滑过面颊坠在枕上,洇出小小一块深色的水痕。男人眼睫被泪水浸湿,越发黑得发亮,沉甸甸的,仿佛狂暴风雨后一小片虚弱的残蕊。   久久,余效文一根接一根拔针,“这样子只怕是装不出来。”   穆遥不吭声。   余效文收了针站起来,“小齐公子今日着实危急,能不能借活石泉药浴?”   穆遥哪里肯管这些小事,漫不经心应了,“需用什么只管安排便是。北境还许多要紧事需得着落在他身上,务必保住性命。”   余效文一拱手,“郡主放心!”   “何时能醒?”   “这……着实不知。”余效文为难地搓一搓手,“我一定尽力。”   穆遥点头,提起大氅往外走,“先生盯着他,有任何情状速来报我。”一掀帘子抬头便见胡剑雄恭敬等在院子里,冷笑道,“胡总管来了?你不是跑得挺快吗?”   胡剑雄暗道天底下谁不知道齐聿同您穆小郡主的恩怨?傻子才留着当炮灰。口头倒是恭敬,“老奴本打算安排了沈将军要的军需就过来伺候,谁知半中途有信儿来,崔将军派人过来求见郡主……崖州王怎样?可好些了?”   穆遥回头,“崔沪?”   崔将军大名崔沪,出身清河崔氏,皇帝亲封镇北将军。此次北塞一战以北境军为主。北境军由前路军和中路军组成,中路镇北将军崔沪掌军,前路骠骑将军穆遥掌军。从官职上说,崔沪的镇北将军比穆遥的骠骑将军高半级;从实际上说,中路军主力是崔沪的冀北军,前路军主力是穆遥的西北军,两边实不相干。   如今穆遥大破丘林王庭咽喉重镇崖州,拿了此次北境一战头功,崔沪难免尴尬——这时候派人来,有点意思。   穆遥系着大氅带子,“才一日就派人过来,崔将军有点着急呀——派的谁来?”   “田世铭,带着冀北军一支小队,足有二百来人。”胡剑雄道,“郡主见他吗?”   “探花郎亲自来了呀……二百人——”穆遥哼一声,“这不是来说话,倒像是来拿人的。”摆手便走,“你去安排,命他们城外扎营。”   胡剑雄眼见自家郡主走远,扯着嗓子道,“郡主见吗?”   夜风远远送一声回应——   “见个屁!”   穆遥一整日累得身心俱疲,回房中倒头便睡,梦中不知置身何处,不知所遇何事,除了烦躁便是烦躁。正在烦不胜烦之际,耳边一个声音不停息地聒噪。   穆遥猛地睁眼,入目是鲜明的日光,居然已经过午。她坐起来,揉一揉两边酸胀的太阳穴,“谁在外面?”   便有侍人在外应道,“奴婢夏池,郡主醒了?”   穆遥不高兴道,“什么人在外吵闹?”   “是侧院……”夏池小心翼翼道,“人多口杂的,奴婢这便去打发了。”   “等一下。”穆遥站起来,隔着窗子看一时,果然不间断有侍人从侧院夹道小门经过,“侧院在做什么?”   “是效文先生在那里。”夏池道,“北塞一个要紧人物病得厉害,侧院的活石汤池烧了滚热的汤药,给病人药浴,一整夜折腾到现在。”   穆遥后知后觉想起来活石汤池就在自己旁边,一时间大大无语,然而此时撵人又显得不大度,只道,“摆饭吧。”   亦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摆在院子里。穆遥洗漱了,坐在花架子下吃饭。正吃着,胡剑雄急匆匆进来,“郡主不好了!”   “你才不好了!”穆遥骂一句,放下汤碗,“喘匀气再说话!”   “……是!”胡剑雄站在原地,果然老老实实喘了半天,“郡主,田世铭来了,就在外边。”   “来就来了。”穆遥道,“用得着跟我说?”   “是!”   胡剑雄正往外走,身后一声,“等一下!”精神一振,恭敬回去,“郡主?”   “田世铭一个人,还是带着他的小队呢?”   “回郡主,一个人。”   “那便见见吧。”穆遥哼一声,“命他等着。”   “是!”   穆遥便接着吃东西,慢悠悠吃完,侍人捧茶漱口。又奉上喝的茶,穆遥拈着碗盖拨着茶沫子,抬眼见侧院人来人往,一个个慌慌张张仿佛天塌了一半,顿觉心烦,“请田将军。”   不多时,胡剑雄便带了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将领进来。穆遥将茶盏轻轻一放,“探花郎亲自来了?”   田世铭脸上顿时黑气笼罩,军姿笔挺,大声道,“传崔将军军令!”   穆遥一手支着下巴,“请说吧。”   田世铭脸上黑气愈重,“穆将军,传崔将军军令。”   “本将前日受了些小伤,不好移动。”穆遥轻笑,“探花郎直说便是。”   田世铭拿她无法,便随遇而安,“传崔将军军令,崖州城内丘林氏王族并朝中臣等,不论品级大小,一律押往西凉城,以备回京献俘。”   穆遥难得地吃了一惊,“献俘?”   “是!”田世铭镇重补一句,“崔将军特地吩咐我转告穆将军,旁的人不重要,崖州王齐聿少不得。”   穆遥长长地“哦”一声,“知道了。探花郎说完了吗?说完来喝茶。”   田世铭一张脸黑如锅底,“穆将军惯爱拿我开玩笑。什么探花郎,求休提。”   胡剑雄一头雾水,真实发问,“探花郎多了不起啊,为什么不能提?”   穆遥笑道,“你有所不知。世铭公子虽然出身将门,却不是个武夫。中京城里出了名的少年英才,文武双全,立誓拼个文状元。谁料殿试那年运气不济,群英荟萃能人辈出,只得了一个第四。后来状元郎坏事,世铭公子递补探花郎——因此从来不爱提起。”穆遥越说越笑,“依我说第四就已是十足了不起了,偏生世铭心气太高。”   田世铭往椅上坐下,摆手道,“别说了。第四已然是圣上看在我家老爷子脸上赏的,无事又白捡一个探花——我也是个要脸的,别提——都不许提了啊。”   穆遥给他倒一盏茶,“管他怎么来的,你就是我朝金本在册的探花郎,谁也夺不过你去。”一边说一边将茶盏推过去,“你看我即便想夺个功名,也没那本事。”   田世铭一哂,“穆家世镇西北,要功名做什么?状元郎出来至多授一个五品行走,还不及您家一个门官。”   穆遥肃然反驳,“朝廷功名岂容你如此亵渎,世铭不许拿我家说笑。”   两个人闲聊一回便喝茶,说些中京世家闲话。胡剑雄在旁听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插话的机会,“坏了事的状元郎是哪一位呀?”   穆遥不吭声,还是田世铭好心答了,“你应该听过他,齐聿。”   胡剑雄一脸笑容凝在当场,好半日收不回去,脸皮僵得生疼。穆遥摆手命他退下,问田世铭,“崔将军要齐聿做甚?”   田世铭一窒,面现尴尬,“穆将军有什么不知道?何必多问?尽为难我。”   穆遥眨一眨眼,“世铭冤枉我,我真不知。”   田世铭绷住不吭声。   穆遥叹气,“世铭既不肯告诉我——那我这里便没有什么俘虏。”   田世铭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将军应当知道,朱相一直不大待见崔将军,崔将军这不是想拿了齐聿在朱相面前讨个好吗?”他说完四顾一回,“这地方便是齐聿在北塞的住处?丘林清倒是疼他。”   “再好也比不得江南风貌。”穆遥一语带过,“世铭回去同崔将军说一声,齐聿跑了,拿他等破了王庭再说。”   “沈将军亲自出马还叫他跑了?”田世铭目瞪口呆,又点头,“也罢了,破了王庭跟丘林清要人。”   穆遥尚不及说话,一个人的声音哈哈大笑,“谁跑了?”话音未落,一名虬髯大汉阔步入内,看见穆遥纳头便拜,“郡主,沈良回来了,来缴差使!”   来人是西北军大将,沈良。   穆遥站起来,迎上前道,“沈将军辛苦!”   田世铭一句“穆将军好像没受什么伤”生生压在肚里,也起身相迎,“听闻沈将军追击逃军,收获如何?”   “幸不辱命!”沈良大笑,“小武侯就在外头,郡主和田将军要不要见一见?”   田世铭两眼放光,“小武侯——将军说的是高澄?”   “是他。”   穆遥微笑,“世铭既是有兴趣,那便押进来。”   沈良朝外一摆手,数名军校押着一个遍身生铁镣铐的男人进来,七手八脚按着跪在地上。   三人依序坐下。穆遥看一眼跪着的人,“小武侯?”   男人挣一下,镣铐叮当作响。两名亲卫连忙按住,穆遥便一摆手,“放开。”   男人挣开束缚,直起身来。穆遥终于看清名闻天下小武侯高澄的长相。此人极其年轻,骨骼纤细,容貌秀丽,若非一双眼睛阴蛰狠毒,便是扬州城里最风流的少年模样。   “久闻小武侯风采卓然。如今一见,果然不同一般。”   高澄“呸”一声,吐出口中粘连的乱发,“久闻穆小郡主惯爱江南少年郎,怎么,看上我了?” 第6章 落水狗 三年不见,你怎么好似一条落水……   穆遥扑哧一笑,“看上又如何,未曾看上又如何?”   高澄一翻身盘膝坐下,“不如何。我劝郡主少些枉想,好生送我回王庭,否则,我们那然王绝计不会放过你。”   穆遥“啊哟”一声,正色道,“竟不知那然王同小武侯关系非同一般,失敬啊失敬。”   田世铭忍不住笑,想一想凑到穆遥耳边说一段话。穆遥点头,向高澄道,“今日请小武侯来,是想请小武侯修书一封,送呈关州将军高峻驾前,请高峻将军大开城门,迎我北境军入城。”   关州将军高峻是高澄的亲弟弟,二人自幼随父亲入北塞,虽然都是江南人,却是丘林王庭自幼养大的一对好狗。   高澄斜眼看她,“你做梦。”   穆遥微笑,“本将从来不做梦。”   田世铭大声道,“不写也不打紧,明日将军兵临关州,把这厮押在阵前。不知关州将军是顾念同兄弟情谊呢,还是成全同那然王的君王忠义?”   沈良火上浇油添一句,“什么君王忠义?高氏一门我朝血脉,跑到北塞为丘林一族卖命,尽的是哪门的忠?”   “你放屁!”高澄勃然大怒,“有秦观那个阉货在,凭什么叫我为王家朝廷尽忠?他秦观受得起?”   穆遥最厌烦提及司礼监,不耐烦打断,“我们的意思已经说清楚了,小武侯回去且细想。只是时间不多,三日过后,小武侯若再不肯修书,咱们便从小武侯身上取些东西,送给关州将军。”   高澄抖一下,“取什么?”   穆遥微笑不语。田世铭尽职尽责地捧场,“你身上有什么便取什么,第一日取一束头发,第二日取一只手,第三日取一条腿或是一只眼……顺序你可以自己挑。”   高澄从他说“取一只手”便开始发抖,一段话听完已是面如土色,抖作一团,颤声道,“穆遥!你不过是北境军一个小小的前路军统领……崔沪知道吗?你就敢动我?”   穆遥一眼瞟向田世铭。   田世铭拍桌发威,“崔沪将军掌中路军,管不了前路军的事。只要于战事有利,穆将军尽可随心处置!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挑拨我北境军关系?”   穆遥满意点头,假惺惺道,“世铭这说的什么话?我当然要听命于崔将军。罢了,先押下去,今日伙食给小武侯置办得好点儿。”   军校齐声应喝,一左一右押着高澄便往下走。高澄崩溃大叫,“穆遥,你怎么敢?你敢——”   一群人哪里理他?只管拉着往外走,转眼到了月洞门处。高澄拼死攀住门石,撑住不叫人拖走,高声尖声,“穆遥——你要人质为什么要找我?齐聿是丘林清命根子,你为什么不去拿他?”   穆遥冷不防此人突然攀咬齐聿,轻轻皱眉。胡剑雄心领神会,喝命军校,“拖下去!”   “且慢!”田世铭抬手制止,上前挥退军校,欺到高澄身前问,“你方才说齐聿?”   “对!”高澄终于停下来,心有余悸地喘一口气,“齐聿那厮你们肯定认识。他在王庭风光得了不得,你们拿了他,不要说关州,便是叫丘林清让五座城给你,想必也是肯的。”   穆遥倾身,慢慢倒一盏茶。   胡剑雄一听话峰不对,大声道,“这厮想活命疯了,胡吹大气,兄弟们,把他拖下去好生招呼!”   军校还未动手又被田世铭制止。田世铭一探手扣住高澄肩膀,“你知道齐聿在哪里?”   沈良立在后头,早已看清自家郡主的机锋,解围道,“本将奉命追击逃军,只拿到这位小武侯,崖州王应当早已逃回王庭——”   “他没跑!” 高澄急急打断,“崖州城里我说了算,我都没跑出去,他能往哪里跑?齐聿就在崖州城!”   穆遥目光倏忽一冷。胡剑雄紧张地看一眼穆遥,又求救地看一眼沈良。沈良轻轻摇头,见无人留意,抬手往颈边轻轻一抹,复又微笑——   灭口。   沈良出手,没有靠不住的——胡剑雄镇定下来。   那边田世铭激动得两眼放光,声音都在抖,“齐聿身在何处?”   高澄得意道,“齐聿在哪里,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们放我走,我便告诉你们齐聿的下落。”   穆遥莞尔。   “你们要想清楚,齐聿那厮处境可不怎么妙,”高澄下巴一抬,倨傲道,“立刻放了我!等齐聿死了,你们的如意算盘就要完了。”   胡剑雄哈哈大笑。   田世铭回头。   高澄不安地动一动,“你们笑什么?”   “我们笑小武侯天真烂漫,可爱得紧。”穆遥言语亲切,“你人都在我手里,竟然以为我问不出崖州王之下落。”转脸吩咐军校,“拉下去审着。只要不肯交待齐聿下落,今日小武侯不用吃饭,老虎鞭多给点。”说完不管高澄杀猪般嚎叫,泼了冷茶,另倒一盏热的。   穆遥已经发了话,田世铭不好阻拦,转回来道,“我观此人不是个硬骨头,再审一时必定交待,将军为何——”   “田小将军既知道此人软弱,便需防着他胡乱攀咬。”沈良正色插口,“齐聿是正经的崖州王,在自己地盘被高澄处置了,不大可能吧。”   田世铭一时语塞,垂死挣扎道,“丘林王庭的事咱们都是道听途说,万一齐聿无能,又或者丘林清爱重高澄——”   “所以才叫人审。”穆遥看向胡剑雄,“命飞羽卫审。”   “是!”   飞羽卫是穆王府亲卫,刑讯逼供折磨人的法子层出不穷千奇百怪,比京中锦衣卫有过之而无不及,进了那里,再硬的汉子也要脱层皮。田世铭放下心来,“将军安排得很是。”   三个人仍旧喝茶。穆遥问,“世铭身为副帅,献俘这种小事何需亲自走一回?”   田世铭沉默许久,“崔将军命我来还有要紧事。”   “何事?”   田世铭斟酌半日,“崔将军有言,穷寇莫急追,请穆将军暂驻崖州,同他两军会合,商议稳妥攻城之策,再徐徐进军王庭。我今日过来便不走,与穆将军一同在崖州等候崔将军。”   穆遥不动声色看一眼胡剑雄。胡剑雄立刻代主发怒,“崖州咽喉被我军拿下,丘林氏正乱作一团,为何不乘胜追击,活捉丘林王?”   田世铭结巴起来,“崔将军行事稳重,如此安排应是图个稳妥。”   胡剑雄拍案道,“军机稍纵即逝!”   穆遥正打算出来把红脸唱了,偏院处人影一闪,皱眉道,“什么人探头探脑?不懂规矩吗?”   夏池从墙根底下转出来,“先生请郡主……去一下。”   穆遥一听便知道齐聿又犯病了,还不及说话,那边田世铭被骂得下不来台急需圆场,含笑起身,“效文先生吗?中京一别,好久不见,我去看看他。”   穆遥站起来,“此时不必。晚间设宴,想见的都在。”吩咐胡剑雄,“田小将军一路辛苦,带去飞羽卫安置,晚间杀一匹羊,咱们请冀北的兄弟们喝酒。”   田世铭惋惜道,“飞羽卫吗?本想着崖州王府阔气,想住这里呢。”   “你们冀北这许多人来,没叫你一同去城外已是不错了。”穆遥草草打发了田世铭,招呼夏池,“走。”   田世铭远远叫一声,“晚上要多些酒。”   穆遥走到偏院转角处回头,一直目送田世铭跟着亲卫出了角门,才向侍人道,“去命人守在门口,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偏院。”   侍人应一声“是”便走了。穆遥自己往里走,刚到廊下便见侍人们拿着水盆墩布进进出出,“在忙什么?”   话音未落,内室帘子一掀,余效文探一颗头,满脸写着四个字——救星来了。   “郡主可算来了。”   “先生找我?”   余效文点头如捣蒜,“郡主请进。”   穆遥入内,扑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满地乱七八糟黑漆抹乌的药汁子和碎瓷片。却是一室空荡,不见半个人。   穆遥头大如斗,“又怎么了?”   余效文朝床后头一努嘴,压着嗓子气声道,“昨夜怕再烧下去要出人命,活石汤泉加了好猛的药才把热度强压下去。谁料一醒来又发疯——郡主,再折腾一回我也没法子了。”   穆遥沉默一时,“去煎药。”绕过架子床,架子床后缩着一个瘦削的男人,同昨夜里一模一样的姿态。唯一的区别裹住身体的东西从锦被变成帷幕。   男人抬头。   穆遥同他对视,忍不住想起五年前那场举世闻名的洪水里遇上的那只流浪的狗——   分明瘦削而又狼狈,却凶狠而又尖锐。   穆遥叫一声,“齐聿。”   男人茫然抬头,一看见面前人便手足蜷缩往里躲。他神志不清,这么一动帷幕便坠了一地。他应是从床上跑下来,全身只一条薄薄的白纱中裤,半边身体暴露在烛火之中。皮肤是惨淡的白,一头黑发密而长,那黑色到了极致,烛光照耀下墨玉流光,恍眼看去仿佛雪地里一片无根黑焰,无凭无据却热烈至极——   若不是唇色惨白,男人此时的模样不像个病人,更不像个囚徒,倒像一位即将盛妆出场的花魁,又或是深海里一只惑人的水妖。   “齐聿,”穆遥声音放得极轻,“三年不见,你怎么好似一条落水狗啊。” 第7章 遭遇 将军,他是谁?   男人神情仓皇,拉扯帷幕遮挡身体。那帷幕本来就是松松挂着,被他这么一扯便整个脱落。男人低着头,呆呆看着坠在身前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布料,仿佛不知置身何处。   穆遥无语,久久道,“齐聿,站起来,把衣裳穿好。”   男人听了许久才有动作,双手在身畔摸索,却一无所获。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手足无力,撑了几下都跌坐在地。   穆遥提步上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男人看一眼便后退,神情警惕,如同遭遇洪水猛兽。   二人正僵持。外间门响,有人进来,却只是停在门口,隔着床幕道,“郡主。”   是夏池。   男人一听这一声,目中光芒乍现,不知哪里生出气力,居然撑着床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穆遥搞不清这人又受了什么刺激,只向外问一句,“什么事?”   “郡主,田世铭将军来了。”夏池小声回禀,“一直在外头不肯走。”   “叫他快滚。”   夏池说一个“是”字便出去。   那边男人站立不稳,早已又摔在地上,咻咻喘气。穆遥走到他面前立定,“站起来,去穿衣裳。”俯身一掌扣住男人手臂,掌上加了三分力,本是防着他又挣扎,谁料男人如一条沾了毒的活藤,被她一碰便攀附上来。穆遥感觉后颈处皮肤微微一冷,湿而冷的两条手臂已经扣在那里,死死把自己缠住。   穆遥本能一掌拍在男人肩上,将勾住自己的人硬梆梆推出去。男人向后横跌,摔在地上,动了一下没能爬起来,大睁着眼睛望着穆遥。   穆遥张一张口,又觉无需解释,只掸一掸衣襟。   男人怔怔地望着她,目光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茫然怔忡,渐渐变得混乱而疯狂。苍白干枯的唇动一下,“你是谁?”   穆遥大大皱眉,捺着性子道,“穆遥。”   男人摇头,“你不是。”他谨慎地看她一眼,重复一遍,“不是。”他好像是在说服自己,足足说了三四遍才停。   穆遥真实地感觉这人确实疯得厉害,不同他计较,伸一只手道,“起来。”想想补一句,“我拉你,你不许乱动。”   男人目光迟疑地凝在她指尖,“你不是穆遥。”   穆遥用极大的耐心解释,“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就是西北穆家,穆遥。”   “不是,”男人生硬反驳,“你不是。”   穆遥耐心终于告磬,不高兴道,“齐聿,你若再同我装疯卖傻,休怪我不客气!”俯身拉住他湿冷的手臂,喝命,“站起来!”   男人身子下沉,一动不动。二人正自僵持,外间忽然一片喧闹,“我家将军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内。”   便听田世名的声音哈哈大笑,“穆将军不肯见我罢了,我又不去正院,来偏院看看效文先生也不行?穆将军连这点小事也要管?”   田世铭还是来了。非但来了,听声音人已经到内室门口。   偏院内室狭小,更兼灯火通明,几乎没有躲藏之处。穆遥四顾一回,俯身躲入架子床与板壁一个窄窄的夹角,脊背抵住板壁,双腿平伸。一探手把男人拉过来,扣住后脑勺压低他的头,不叫灯烛照出影子。嘴唇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动,不许出声!”   男人被她抱着,两个人几乎密密相贴。他方才清晰地听到田世铭的声音,又陷入了极大的混乱,“穆将军?穆遥?”   穆遥一段嘱咐白费,一口气顶在心口,手指大力按住他嘴唇,气声喝斥,“闭——上——嘴——”   外头田世铭已经入了内室,一眼见满床被褥凌乱,“谁住在这里?”   夏池跟在后头,气喘吁吁道,“崖州城里的北塞亲贵,是个要紧人物,疯得很,总犯病……将军快些走吧,郡主知道,我等都要挨罚。”   穆遥正侧耳倾听,手掌下的嘴唇轻微蠕动,声辩,“我没疯。”他的唇粗粝而干燥,挠在穆遥掌心痒痒的。   穆遥一惊,加一把力按住,严厉制止他再出声。可惜已经迟了一步,男人声音虽然极其微弱,然而内室空间狭小,田世铭耳力又非同寻常。   田世铭转头,“谁在里边?”便往里来。   这二人绝计不能照面。穆遥心念电转,正要亲自出去阻拦时,外间一个人道,“世铭什么时候到崖州了?”   余效文来了。   田世铭果然止步,欢欢喜喜道,“刚到。效文先生,好久不见啦。”   穆遥退回去不动。   “上回见世铭,还是去岁郡主中京面圣时。此处乱得不成体统,咱们出去说话。”余效文道,“我那有郡主赏的好茶,沏一盏与你尝尝。”   “那个不着急。”田世铭一指床后,“床后头有人,先生稍候,我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余效文道,“是我的病人,有点疯,无事总躲在那里。”   田世铭长长地“哦”一声,“这人倒病得别致——什么人要劳动先生诊治?”   “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只是着实病得有意思,郡主便赏我了。”   余效文出了名的医圣兼医痴,从来遇见疑难杂症便欣喜若狂——不破楼兰终不还,人不治死不算完——田世铭一想起这句诨话忍不住大笑,“穆将军真是的,什么好东西不肯给,赏个病鬼给先生。”   穆遥正听得专心,身后枯瘦两条手臂贴上来,蛇一样缠绕向上,无声地攀在自己颈后。男人攀着她,慢慢倾倒,无声地伏在她肩上,“……你就是穆遥啊……”   他的声线抖得厉害,吐息短促而粗重。穆遥一惊,被人冒犯的恼怒还不及凝聚便散了,手掌移到男人颈后——干涩而滚烫,仿佛握了一把烧热的红炭。   昨日强压下去的热度反扑,一上来便烧得很凶。隐秘而黑暗的角落里,男人趴在穆遥怀里,吐息滚烫,梦呓一般小声念叨,“远远……你终于来了……”   穆遥身体一僵,手臂不由自主垂下。   她这边一松男人便失了支撑,身体沉甸甸地下坠。他在即将溺毙的黑暗和坠落深渊的惊恐中无法克制地拼死呼叫,“远远!”   田世铭听得清楚,厉声喝道,“里面什么人?”   余效文同田世铭周旋半日,好容易要把他拉出去时,里间砰地一声大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撞在板壁上,伴随一声微弱的呼喊。这下子无论如何阻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田世铭拔刀入内。   田世铭一手握刀,一手掌灯,屏住呼吸转过床角,提灯往暗影处照一下,满脸凶狠的戾气立刻消失无踪,目瞪口呆道,“你——”   穆遥坐在那里,身体靠在板壁上,怀中抱着一个人,那人上半身被一块帷幕严严实实裹住,非但看不清脸,便连头发丝儿也没露出半点。   帷幕是随手扯过来,只裹住那人上边半身,未能遮盖他修长两条腿,薄薄的白纱中裤并不平整,露着雪白一段脚踝,骨节分明一双赤足——   分明便是个男人。   男人的身体在高热中不时痉挛,趾节瑟缩,双足不受控制地往回蜷缩。   田世铭目光便停在男人趾间。   穆遥循着他的目光看一眼,皱一皱眉,一只手解下自己的大氅,搭在男人腿上,将一双苍白的赤足严实裹住。手掌隔过大氅掠过男人脊背,安抚地捋了几下。   男人喉间一声细微的哽咽,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在她的安抚下变作细微的颤抖。   “他,将军——”田世铭不知底里,只知这个男人不知什么来路,一直哼哼唧唧往穆遥怀里钻,一时间喉间涩滞,生生强咽下一口干沫,“将军,他是谁?”   穆遥手掌贴在男人清瘦的脊背处,“与你什么相干?我命令不许任何人乱入此间,田世铭,你没听见?”   田世铭梗住,“我来看效文先生。”   “他在你后头。”   田世铭回头,与满脸一言难尽的余效文对视一回,又转回来,指一下大氅里的男人,心有不甘道,“这人不是北塞亲贵吗?他——”   穆遥斥一句,“出去。”   “他,这种人怎么——”田世铭仍要追问,被余效文拉住手臂,生扯出去。   外间复归宁静。   穆遥无声吐一口气,指尖挑开大氅,男人仰面靠在自己心口,大张着口,艰难喘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灼热的呼吸已将穆遥身前衣襟烘得发烫。   男人用尽全力睁着眼,目光艰难地凝在眼前人面上,“远远。”   “不许这么叫我。”   男人茫然皱眉,他应当完全没有听懂,重重喘一口气,又叫,“远远。”   “不许这么叫我,”穆遥道,“你不配。”   男人愣住,拼着最后一线清明叫一声“远远”,意识往无边的暗海中沉沉坠去。他不能控制口舌,吐字变得含糊不清,听在耳中只是一点微弱的喉音,如同呜咽。   穆遥托住男人沉重的身体,伸手捋开他颊边乱发,露出无血色的一张脸,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张脸。她从来没想过记忆中狡诈精明不择手段的齐聿会变成眼前这般模样——苍白瘦削,语无伦次,神志不清,连眼前是人是鬼也弄不清楚。   “齐聿,”穆遥道,“你这副落水狗模样……有什么资格这么叫我。” 第8章 哄着 不像被人扔下去的。   穆遥坐在地上出神,一直等到余效文终于打发了田世铭回来,才将男人稀泥一样瘫软的身体交给他,“又烧起来了,给他看病。”   “……是。”   “田世铭怎么说?”   余效文朝昏迷的男人一抬下巴,“死活要打听他……我怎么敢告诉他?只推一句不知道……只怕拦不住田小将军。”   “田世铭是崔沪派来的,见了今日这一出,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收场。”穆遥沉吟一时,“齐聿的事绝计不能叫田世铭知道,你这地方也绝计拦不住他,先生把齐聿安置到我那里吧。”   “……是。”余效文迟疑一时,“崖州王神志不清,病中难免吵闹,恐怕影响郡主休息。”   “不至于。”穆遥看一眼男人昏睡中焦灼的脸,“我观齐聿,不刺激他应当还好。”想了想道,“齐聿确实已经疯了。先生吩咐照顾的人只管哄着他,病好之前万事依着便是。”   “哄着?依着?”余效文反应不过来,一时灵醒,“郡主怎么知道崖州王确实疯了?”   穆遥不答——齐聿但凡还有一丝神智尚存,绝不会唤她一声远远。   余效文“啊”一声,“差点忘了。沈将军请郡主早些过去呢,府里摆酒,给冀北的人接风呢。”   “摆在哪里?”   “沈将军带着前锋营的兄弟同冀北的人在外庭。中庭另设一小席,郡主同田世铭吃两杯。”   “田世铭此时只怕无心吃酒。”穆遥一笑,俯身往男人身前伸一只手。   余效文怔住,“郡主要带着小齐公子一同赴宴?”   穆遥笑容凝滞,指尖点一点乱七八糟裹在男人身上的皮毛大氅,“衣裳,我的。”   余效文会错意,尴尬一笑,托起男人身体将大氅除下来,讪讪递给穆遥。   男人仍在高热之中,双腿失了温热的大氅包裹便不由自主往回缩,寻不到热源无意识蹬动。   余效文无助地叫一声,“郡主。”   穆遥只好同余效文一左一右架着男人回到榻上安置。余效文足足往男人身上堆了两层厚棉被。饶是如此,男人仍在瑟瑟发抖。   穆遥忍不住问一句,“还有救吗?”   “我试试。”   穆遥点一点头,转身出去。一边走一边穿大衣裳。刚刚走过芭蕉丛,迎面一条黑影重重一沉,扑在自己膝前。   穆遥吃一惊,等看清来人,破口便骂,“胡剑雄你疯了?深更半夜装神弄鬼!”   ——太阳明明才下山。   胡剑雄在外苦苦等了自家郡主半日,好生上前行礼,谁料郡主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完全没听见自己问安,只好生生咽下哑巴亏,赔笑道,“是老奴莽撞。”   穆遥绕过他大步往外走,“什么事?”   “高澄那厮今日攀咬出齐聿,好险没叫田世铭察觉。”胡剑雄紧紧跟在后边,“老奴方才过去给了几鞭子,那厮不是个硬骨头,一鞭下去全交待了。据他说丘林清待齐聿确实不同一般。听口气嫉妒得很呢。”   穆遥冷笑,“高澄此时当然要这么说。否则他想自己留在崖州城做人质吗?齐聿既如此受宠,怎么叫他丢在井里的?”   “老奴等在此处就为此事。”胡剑雄吞吞吐吐道,“高澄说——齐聿是自己下去的。”   穆遥止步回头,“什么?”   胡剑雄差点没撞上去,费好大劲才顶住穆遥的威压,勉强道,“他确实是这么说。”   “放屁!”穆遥骂一句,“齐聿疯了吗?”一语出口又觉尴尬——齐聿确实疯了。   胡剑雄想笑又不敢,好不容易绷住了,“老奴也不信,把那厮抽了好几十鞭子,那厮抵死说齐聿是自己下去的,而且这事只有高澄一个人知道,他无意间撞见。据高澄的说法,破城那天,齐聿在井下头已经呆了快三日——”   “胡扯,三日不见一城之主,崖州竟然还能同我军一战?”   “高澄不是说了,崖州做主的人是他——”胡剑雄小心翼翼续道,“郡主不知可曾留意,崖州王身上并无断骨外伤,不像被人扔下去的。”   “那井盖子呢?也是他自己盖上的?”   “这事老奴也问了。”胡剑雄谨慎道,“高澄那厮在后撞见,他见机会难得,不想叫齐聿活着回王庭争宠,便从上头封死了井盖。”   穆遥低头,总觉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胡剑雄见她有所松动,乍着胆子道,“依老奴的小见识,高澄应当没有撒谎。”   穆遥暗骂一句“疯了不知作什么死”,拔脚便走,边走边道,“不必管他们北塞的事。你给我看好高澄。不许叫田世铭和冀北的人同他接近。我还有事要问这厮,等我问完,速速杀了。”   胡剑雄愣住,“郡主不要他写信给高峻了吗?”   “写个屁的信!”穆遥道,“信一写便自绝于丘林氏,高澄去中京断无活路,但凡他还想在王庭有所退步,绝不可能写信。”穆遥冷笑,“今日不过给田世铭脸面才这么说。关州是我囊中之物,我拿关州,用得着丘林清一个玩物写信?实属笑话!”   “老奴愚钝,不知郡主要问高澄什——”   “我自会问他。”   胡剑雄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自己往脸上扇一巴掌,“老奴多嘴,郡主放心,这几日老奴好生熬着他,等郡主问时,必叫他有问必答。”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中庭,园子里果然已经摆了一席,田世铭一个人坐着自斟自饮。穆遥扯出一脸假笑,上前道,“世铭怎不等我?”   田世铭起身行一个礼,吐槽道,“将军美人在抱,还以为不来了呢。”   穆遥一窒,“什么美人?”   田世铭一指她身上的大氅——揉得跟咸干菜差不多,“圣上御赐的极地白狐皮,若不是将军心爱的人,怎么舍得给他裹脚哟?”   穆遥面皮一僵,只好打一个哈哈,生生受了。   田世铭抬头往她身后张望,“效文先生不来吗?”   “本将军之美人有恙。”穆遥笑眯眯道,“效文先生今日便不陪世铭了。”   田世铭无语。二人相对而坐,胡剑雄立在后头伺候。酒过三巡,田世铭仍是忍不住,“听说那人是个北塞亲贵,将军应当有所提防。”   穆遥给他续一杯酒,“世铭说的是。”   田世铭噗呲一声一口饮尽,“北塞哪里有什么美人,久闻将军惯爱江南少年,传言难道有误?”   “无误。”穆遥提壶续满,正色道,“世铭如若得遇江南美人,大可送与我府。”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半日,话不投机,针锋相对。田世铭忍无可忍,将杯子一顿,“今日明人不说暗话,将军把人带来给我见一见。”   穆遥目含笑意,双唇一掀吐出两个字,“不行。”   两个人虽然都是笑意盈盈,场面却冷得结冰。胡剑雄见情况不妙,提着筷子给两位将军布菜,“崖州地方虽偏,厨子却不错——”   田世铭拍案高叫,“凭他是什么北塞亲贵,如今不过一介玩物,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穆遥一笑,“世铭房中侍妾想必也不少,不如也带来给我开开眼界?”   田世铭一张脸憋得通红,“我哪里有什么侍妾?”   穆遥愣住。胡剑雄尽职尽责地打圆场,“田小将军家教如此严格,甚好啊甚好。”   “同家教什么相干?”田世铭“呸”一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好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一个人大笑入内,“田小将军少年英杰,常记先贤之嘱托,沈某佩服!”话音未落,沈良已经走到席间。   胡剑雄连忙添一副杯筷。   田世铭酒意上头,大声道,“田将军就是田将军,什么田小将军,还田老将军呢,磕碜不磕碜?”   也不知他家田老将军听到要抄棍子上家法。穆遥向沈良低声道,“他醉了。少喝几杯收了,寻个隐蔽地方安置,叫人瞧见不成体统。”说完以目光制止胡剑雄跟随,自己离开。   田世铭完全没发现主人离场,只顾拉着沈良吆五喝六。   内庭灯火通明。穆遥一进门便见廊下起了两个炉子。两名药童一边一个守在一旁看火,看见穆遥起身行礼。   “大半夜在做什么?”   “先生给开的要紧药方子,需得寸步不离看着火候。”药童道,“里头病人等着用呢。”   余效文这么快便把齐聿移过来了。穆遥提步入内,西厢那头隐约有人说话,是个女子声音,轻轻柔柔。穆遥心中一动,上前揭起一点帘角——   榻前一个极其窈窕的女子背影,正低着头,搅着手中一碗汤药。烛火映照下半边侧脸柔腻白皙,清丽不可方物。   穆遥侧身,隔过女子才看见男人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闭着眼睛昏沉睡着。脸色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只是喘息仍旧粗重,应是烧得厉害,双颊浮着两抹诡异的嫣红。   女子身形稍稍前倾,两根手指拈着汤匙喂药。男人闭着眼睛,极乖顺地努力吞咽药汁,三四口之后胸脯微微抬起,睁开眼来。   穆遥退后一步,隐入黑暗之中,清晰地看见男人怔怔地望着那女子,双唇掀动,吐出两个字——   “远远。” 第9章 沙暴 你不是春藤吗?   穆遥指尖一松,门帘下垂,隔过视线。以她的耳力清晰听见里间女子声音十分柔和,一直在小声安抚,便挽起门帘一角——   男人微微睁眼,依恋地望着眼前人,间或开口,叫一声,“远远。”   穆遥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切。   “郡主。”   穆遥回头,见余效文握着一条针带立在自己身后,点一点头道,“还要针炙?”   “是,需得压一压。”余效文道,“今夜若不能退热,恐有性命之忧。”   “活石泉无用?”   余效文向内一指,“郡主走后,活石泉里浸过大半个时辰才缓过来,这才刚刚醒来。”   穆遥看一眼那女子,“哪里找的人?”   余效文道,“郡主让我找人哄着,本来还在犯愁上哪里去找人呢,胡总管命人带了她过来。”   “可靠吗?”   “说是咱们南边陷在这里的人,叫春藤,应是可靠。”余效文道,“说来也奇,春藤的容貌嗓音,足有七分相似——”   穆遥摆手打断,“我不管这些事,你们安排便是了。田世铭方才问先生,先生忙完去同他坐一会儿。我走了。”说完转出去穿过中堂回自己寝房,坐下才发现自己绕了半日,齐聿安置的地方与自己只有一条回廊之隔,四面壁上俱是巨大的镂空花窗,除了沉重的帘幕阻隔视线,稍有动静,清晰可闻。   穆遥无语,事到如今只好装作无事,拾掇被褥睡觉。半夜一惊醒来,只觉心口闷窒,想是炭盆烧得太热。此时窗外狂风大作,铁马叮咚,响个没完。   隔过帷幕能见隔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穆遥只觉气闷,起身披衣出去。   夜幕中的西边天空是诡异昏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烟尘之气。穆遥看一时皱眉,正要叫人,平地里一声痛苦的惊叫——   是齐聿。   厢房隔门大开,里间人来人往。   久久,余效文出来。   穆遥道,“效文先生?”   余效文仔细找一下才看到立在树木暗影中的穆遥,“郡主怎么不睡,被吵醒了吗?”   穆遥不答,隔门内侍人散开了一些,隐约可见长榻上男人苍白的两条腿上明晃晃扎着十数支寸余长的银针。   穆遥还未答话,男人忽一声惊叫,身体蜷缩,在榻上不住翻滚。侍人急忙扑上前抱住。隔门遮挡下只看到男人雪白尖削的一小片下颔,被冷汗浸得透了,汗珠凝在下巴尖处,摇摇欲坠。   余效文眼见危急拔脚便跑。隔门啪一声合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此间太过吵闹,老奴给郡主换个地方安置?”   穆遥吃一惊,回头见胡剑雄正站在自己身后,“你什么时候来的?”   胡剑雄暗道跟您问安两遍都不理,原来压根没听见——口头却不敢吐槽,“今夜风吹得邪门,老奴见天象不对,特地来寻郡主。”   穆遥看一眼昏暗的西天,“这个风……麻烦来了。”   院门处脚步声响,穆遥一眼看清来人,附耳向胡剑雄嘱咐几句。来人走近,约摸十六七岁年纪,身姿窈窕体态轻盈,更兼面容清丽双目含春——   是个一等一美貌的少女。   胡剑雄清清嗓子,“春藤。”   春藤手中抱一只银瓶,屈膝行礼,“胡总管。”   “拿的什么?”   “回总管,余先生吩咐给里头熬的肉羹,炖得烂了,极易克化的。”   胡剑雄漫不经心“哦”一下,“白日里人多,我倒没听清白,你是南边人?”   “是。”春藤恭敬道,“奴婢父母都是南边人,早年被当苦力掳来北塞,奴婢虽生在这里,却不是他们的人。”   胡剑雄点头,“里头的病人是要紧的,你伺候他病好,我赏你田地银两,同父母还乡。”   春藤低着头,“奴婢必当尽力。”   胡剑雄摸着下巴沉吟,久久,故作不经意道,“你还是奴籍吧?”   “回总管,奴婢主家是崖州执刀大将,前回破城乱军中被打死,一家子都往陀陀沙漠跑了,他们的车马坐不下,便把奴婢留在城里。”春藤抬头,“总管,北塞人都跑了,奴婢能不能脱籍?”   胡剑雄一窒,不敢说话。穆遥在后道,“那是自然。”   春藤不认识穆遥,却知道后头是个大人物,欢欢喜喜磕头道,“多谢大人!”   胡剑雄又问,“你伺候的病人,知道他是谁吗?”   “回总管,奴婢不知。”   胡剑雄任务完成,做作地干咳一声。等穆遥无话,正要打发春藤时,耳听自家郡主道,“不知道挺好,有些事知道了,便活不成了。”   这一句话威压极重,春藤刚站起来又扑通跪下,“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   隔门从内拉开,余效文抹着汗出来,看见春藤道,“进去伺候汤药。”   春藤便看胡剑雄。胡剑雄一摆手,春藤爬起来,抱着银瓶小碎步跑进去。   余效文过来,“郡主。”   “齐聿究竟怎么回事?不是外伤风寒吗?怎么闹得如此厉害?”   “古怪,”余效文眉毛锁成一个疙瘩,“古怪得紧。”   “他那疯症又怎么回事?”   “现时我也不知,”余效文低着头,“求郡主再多给我些时日。”   穆遥沉吟一时,“既如此,先生留在府中给齐聿看病吧。”   “郡主要离府吗?”   穆遥点头。胡剑雄道,“不出意外,近日应有大沙暴。”   余效文听一时叹气,“我倒罢了,病人难熬。”   穆遥带着胡剑雄离开,刚出外庭便迎面遇上沈良。沈良目光凛冽,“郡主。”   “走!”   三个人刚走出三四步,身后一个人叫,“等等我!”   竟是田世铭。   穆遥大感意外,“酒醒了?”   “醒了,没醒也要去啊——”田世铭一边走一边拴着裤腰带子,往天边看一眼,咂舌道,“这阵仗,没个十天八天的停不下来,别把崖州城给埋了。”   沈良大笑,“崖州千年古城,果然被埋了,咱们也算是生逢大事,亏不了。”   一行人打马疾奔,火速出城,穿过危山崖到大军驻扎处。驻军已在储备食水,加固营房,筑高墙遮挡风沙,忙得不可开交。四人一到便分头忙碌,接连两日夜连个照面也未打上。   到了第三日近午,西边天空连日来像丝绸一样飘散的黄雾骤然变作乌黑,仿佛泼开一缸浓墨,那墨色如有生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蔓延,转眼便扑到面前。   穆遥立在帐边隔着窗子往外看,沙尘迅速弥漫开,四下里砰啪作响,没有绑牢的物品七零八落坠地。   身后哧一声碎响,沈良点燃一支油烛,掌着灯过来,“北塞这天气真是绝了。”   穆遥问,“向导寻得怎么样?”   “找了三十几个,趁这回大沙暴放出去,试试本事。”沈良道,“丘林氏在北塞这么多年没被埋了,必定有好向导。”   穆遥点头,“选出人带来我看。”   “是。”沈良想了想又道,“等大沙暴过去,咱们拔营往关州?”   穆遥冷笑,“你没听见田小将军传的崔将军军令吗?命我等留在崖州,同他汇合再徐徐进军。”   “崔沪一介妒功小人,”沈良疑惑地看穆遥,“郡主难道要听他的?”   “崔沪说什么不重要,”穆遥轻轻摇一摇头,“穆王府久居西北,自有难处。”   “郡主意有所指——”沈良摸一摸下巴,“是因为中京城那位老祖宗?”   穆遥不吭声。   沈良十分机敏,一点便透,“咱们已经拿了崖州,如果再破了王庭,太过锋芒毕露。王府一直都不肯依附司礼监,若功劳太显,那位老祖宗必定不肯放过。到时候不依附老祖宗那边绝计过不去,依附内监又不合咱们府上祖训——郡主,我说的对吗?”   “为将之人谁不想万军之中擒敌之首,本欲替朝廷活捉了丘林王——”穆遥轻叹,“可惜,我本将心照明月啊——”   沈良沉默许久,“崔沪是老祖宗门下,郡主要把大破王庭的功劳送与他?”   “送?”穆遥冷笑,“自古战功拿命挣,我送给他,他受得起?”   “郡主的意思——”   穆遥摇头,“容我再想一想。”   狂风接连不断刮了三日夜,仍然不见半点颓势。西北军还算好,前路军中尚有许多南边征召的青年将士。穆遥二人便不辞辛苦,每日顶着风暴往各营稳定军心。   这一日巡营回来,田世铭跟在后头,关上门呸呸呸一顿乱吐,“羊肉还没吃上,沙子先吃饱。”   穆遥漱了口,“你不去冀北军坐阵,跟着我二人做甚?”   “沈将军说今日向导回来,那我必须要来,还从来没过三天从大沙暴里活着穿过沙漠的英雄呢。”   沙暴中饭食极简,两个人分食一份干粮,穆遥捏一个诀,闭目修炼。田世铭百无聊赖,自己哼着小曲出神。   未知多久,穆遥倏然开目,收诀起身道,“来了。”   足足一盏茶工夫过去,木门自外打开,沈良带着个灰头土脸的矮个的男人进来。沈良一拱手,“郡主,这便是向导。”   向导全身用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精光湛然的小眼睛,一入内便死死盯着穆遥,“你不是春藤吗?” 第10章 以战谋和 为什么要撒谎?   穆遥愣住。   沈良和田世铭二人没有见过春藤,俱是莫句其妙。田世铭不高兴道,“这位是穆王府郡主,北境军穆将军。”   向导“啊”一声,慌慌张张除去外袍,解了包头布,一张脸瘦成干巴,是灰扑扑的古铜色,“你不是春藤?”   沈良听得不耐烦,“什么春藤夏草?这位是穆将军!”   “不过是认错人而已,你凶什么?”穆遥斥一句,往椅上坐下,“给先生看茶。”   向导终于接受眼前这位女子竟是大将军的事实,往自家脸上结结实实拍一掌,“小人老眼昏花,求大将军恕罪。”   “无罪。”穆遥道,“先生高姓大名?”   “小人伍洛凯,世居崖州。”   穆遥笑道,“这么大的沙暴,区区三日便穿越陀陀沙漠平安回城,伍先生好大的本事。”   伍向导恭敬道,“不敢。小人是抄近路回来的。家中老父生病,小人急着回来,冒险走了一回,其实道路凶险,多亏真神庇佑。”   穆遥心中一动,“近道?”   “是。”伍向导道,“极险,又不好走,寻常我们都不从那走。连上这次小人也只走过四回。”   “自古沧海横流方能见英雄本色。”穆遥笑道,“敢走而且能走,伍先生非寻常人。如此依伍先生所见,其他向导还需多久才能归来?”   “快则三四日,慢则七八日不等。”伍向导抬起头,仿佛隔过屋顶凝视天地间肆虐的漫天黄沙,“这等沙暴,稳妥法子是寻个避沙处,缩紧食水,在两股大风沙间隙择机赶路。”   穆遥点一点头,又道,“早早听闻伍先生家中有病人,已派军医前往诊病,今日听回报,令尊已是好许多了。一会沈将军派人送先生回去,带军医一同过去复诊。”   伍向导大喜过望,“早就听说穆王府医术了得,老父这个病有十年之久,此番若果真痊愈,小人性命都是将军的。”   穆遥微笑,“先生言重。”   沈良见话已入港,目的达到,便要带向导离开。穆遥抬手制止,“等一下,尚有一事请教先生。”   “不敢,郡主只管说。”   “伍先生方才见到我便认错,仿佛曾经遇过相似之人?”   伍向导面露尴尬,“是小人老眼昏花,认错人啦。”   “非是眼花。”穆遥笑道,“不瞒伍先生,我前日也见过您说的春藤,很是吃惊。”   伍向导一滞,“其实……细看只有五分相似。”   穆遥问,“伍先生何时何处见过春藤?”   “在王府。”伍向导思索许久,“时间……好久了,差不多应有一年多,那然王一个要紧人物失落在陀陀沙漠,募向导带路,召集我等发任务时见过。”   “哦?”穆遥饶有兴味向前倾身,“什么要紧人物?伍先生怎知是要紧人物?”   “猜的。”伍向导笑起来,“那然王悬赏黄金千两,招得全北塞走过陀陀沙漠的人都过来了。要不是要紧人物,那然王肯花这许多金子?”   穆遥眼珠一转,“伍先生这么大本事,金子必是拿了。”   “别提了。”伍向导“害”一声,“小人依惯例往北找,人却往南边去了,时运太不济,没能发财,惭愧。”   “钱财不能只看眼前。”穆遥含笑起身,“我向来看人极准,我观伍先生,此后财源滚滚。”   一群人哈哈大笑。穆遥送他到门口,装作不经意道,“伍先生见到春藤时,她在做什么?”   “倒茶。”伍向导道,“小人这一辈子头回见这么好看的姑娘,便记住了。”他话一出口才想起春藤肖似这位大将军,讪讪闭嘴。   穆遥只作没听见,“沈将军去传胡剑雄来,世铭送伍先生回去。”   田世铭只好带着向导出去。不多时沈良带着胡剑雄进来。胡剑雄拱手道,“老奴已经听沈将军说了。春藤撒谎不假,可是郡主,她一个南边人想脱籍回家,不肯叫我们知道曾经在丘林氏的王府里服侍过,也是人之常情——”   “既如此。”穆遥道,“她一个久居崖州的将府家奴,曾经见到过崖州王有什么稀奇?”   胡剑雄怔住。   “为什么要撒谎?”   胡剑雄“啊”一声,“老奴这便回府,把春藤带过来!”   “不必。”穆遥摆手道,“直接押去飞羽卫审,审完你过来回话。”   “是!”   胡剑雄匆匆去了。沈良道,“郡主,崖州王竟在咱们手里吗?”   穆遥点头,“是。本没想瞒你,田世铭在,找不到好机会说。”   “难怪前回追击逃军时,尚未拿着崖州王,郡主便命我等班师。”沈良道,“此人棘手。郡主不如早些——”他口中说话,掌上做一个切割手势。   穆遥坐下。   “这两日同田世铭一处,听他说,朱相连日在陛下面前数落旧事,话里话外的,齐聿此人罪大恶极。”沈良道,“前锋营擒了十几批王庭的探子——”   “丘林清的人?”   沈良点头,“都是来寻齐聿的。”   “高澄不是深得丘林清爱重?”穆遥道,“竟不是来寻他的吗?”   “那必然不是。”沈良道,“北塞无人不知小武侯囚在飞羽卫,胡统领那可没什么探子骚扰。”   “可叫他们探出什么?”   沈良摇头,“郡主消息瞒得好紧。我都不知道的事,三脚猫小贼能探出什么。”停一停又道,“齐聿活着碍朱相的眼,死了丘林清要同咱们拼命。郡主需早动手,越隐秘越好。”   穆遥沉默,久久道,“等沙暴过去,崔沪到崖州,你报些伤损,中军变前军。中路军在前,前路军侧翼。”   沈良大惊,“郡主真要把大破王庭的功劳送与崔沪?”越说越怒,“虽然崖州城破,王庭便门户洞开。但崔沪带的冀北军,不熟西北地势,还有一个神鬼莫测的陀陀沙漠——丘林清若是个草包叫崔沪破了王庭也罢,若打成夹生饭,咱们岂不难受?”   “我正是要崔沪打成夹生饭,同丘林清城下议和。”   沈良站起来叫,“郡主?”   “急什么,先坐下。”   沈良气呼呼挺在那里,一动不动。   穆遥叹一口气,“当前局势,于公于私,我不能叫丘林氏亡国。”   “请指教。”   穆遥耐心解释,“于私你已经知道了,灭了丘林清老祖宗不会放过我。而于公——”她站起来,走到窗边,凝望漫天黄沙,“你应当知道,此次北境出兵,我本是不同意的。朝中许多话说的很难听,你听说了吗?”   “末将有所耳闻。”   “说来听听。”   沈良迟疑许久,讷讷道,“朝中多有议论,说西北穆家被女子掌家,大失血性。”   “这是好听的。更难听的还多的是,说我畏战怕死,贪图安逸,父兄身死之仇都不敢报。”穆遥一哂,“笑话,怎肯与傻瓜议论短长?”   “郡主的意思——”   “丘林氏不过一时之患,丘林氏同北塞各部族积怨极深,给他十年光景,不费我一兵一刃,丘林氏必然土崩瓦解。”穆遥道,“再往北的伏青氏,那才是心腹大患,如今有丘林氏隔在中间,咱们同伏青氏便有个阻断,如若丘林氏亡了国,北塞各部必定一团乱麻,伏青氏必定趁机南下。咱们朝中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别叫伏青氏破了——”   中京。   两人心知肚明,同时沉默。   “留丘林氏一命,保北塞十年太平,替我们抵挡十年。只盼十年过去,朝中气象一新,国家休养生息,可与伏青氏一决高下。”   “丘林氏同伏青氏联手南下又当如何?”   “绝无可能。”穆遥道,“丘林氏内里乱成一锅粥。同伏青氏联手,要么被半路祭旗,要么给伏青氏做嫁衣裳。丘林清又不是个傻子。”   沈良本是极聪明的人,试探道,“郡主的意思——崖州大捷的功劳我们拿了,后边拿不下王庭被迫议和的苦劳便留给崔沪了?”   “是。与丘林清城下缔约,谋十年太平,便是北境一战之功。”穆遥站起来,“等崔沪进军,我居侧翼,崖州城便交给你,务必守好崖州城和危山崖——不论崔沪在前边打得怎样,我北境军立于不败之地。”   沈良心服口服,“是!”   “你记着。若你这里守不住危山崖和崖州城,前军便无路可退,再发生三年前全军送与丘林氏的丢人事,你也无需再来见我,我也无颜面去见穆家列祖列宗。”   沈良肃然道,“郡主放心,绝无此事!崖州城若少一块砖,沈良便提头来见!”想一想又道,“以战求和,只盼朝廷不要辜负郡主一片苦心。”   穆遥纠正,“以战谋和。穆家世受君恩,无所谓辜负不辜负,只盼清宦两家不要再互争义气,放天下一条活路。”   “难。”沈良叹气,“如今老祖宗得上意,朱相得民意,分不出高下。”他恍然大悟,“难怪郡主要隐藏齐聿行踪,是打算放他回王庭,卖丘林清一个人情?”   穆遥不吭声。   “齐聿感念郡主不杀之恩,想来起码不会叫丘林清同伏青氏联手。”沈良越发叹气,“以前只需打好仗便是。如今朝中乱局,倒叫军士难为。”   两个人说到此处难免兴致不高,各自沉默。沈良侧耳听一时,“沙暴越来越猛,胡统领只怕难回来,晚间——”   一语未毕,木门啪一声自外撞开,胡剑雄满面惊慌冲到面前,“郡主,崖州王不见了!” 第11章 子母珠 赌对了。   穆遥猛地站起来。   胡剑雄扑通一声跪下,“老奴有罪。”   穆遥初时震惊一过,又复镇定,坐下问,“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胡剑雄磕一个头,“老奴回去拿春藤,一进内庭四下里不见一个人,春藤没了也罢了,崖州王也无踪影——”   “侍卫和下人呢?”   “都在外庭。说是效文先生先前吩咐,里头治病正在紧要关头,没有里头招呼谁也不许入内。效文先生——”胡剑雄哭丧着脸,“效文先生被绑在活石泉里,都泡皱了。”   沈良大惊,“死了?”   “胡说八道!是泡皱了,不是泡涨了。”胡剑雄道,“谁在汤池里泡五天不皱巴?”   “行了。”穆遥不耐烦道,“效文先生何在?”   “先生五日没吃东西,就靠喝泉水续命。着实虚得厉害,这么大的风沙赶不过来。他命我转告郡主,春藤很可能是丘林清的人。郡主一走,她就假传命令隔开内外庭,毒杀内庭一众侍人,绑了效文先生,带走崖州王。”   沈良插一句,“可知往何处?”   “既是丘林清的人……应当往王庭去。”   “追!”沈良站起来,“这么大的沙暴,他们走不远,末将带人去追。”   穆遥冷冰冰地瞟他一眼,“如此大张旗鼓,是要昭告天下崖州王为我所擒吗?”   沈良愣住,“郡主的意思——”   “走了便罢了。”穆遥道,“此人拿在手中更是棘手,由他去。”   “郡主?”   “郡主!”   两个人齐声惊呼。穆遥一摆手,“摆饭。”   胡剑雄走了要紧人质,非但没得一句责罚,自家郡主还和颜悦色陪着吃了一顿饭,难免心下不安,睡到半夜惊醒,忍不住到郡主门前打转——   不出意外果然灯火通明。   胡剑雄深知郡主脾气——秋后算账是家常便饭。正琢磨怎样挽回,木门自里头拉开,自家郡主一身鸦青色劲装,披一领黑狐斗篷,拢着臂弩,腰佩弯刀——   “郡主?”   “噤声。”穆遥看见他毫不意外,合上门道,“走,同我去找人。”   胡剑雄没有被嫌弃,大喜过望,跟上去道,“都是老奴无能,害得郡主还要连夜奔波。”   “无能?”穆遥哼一声,“千挑万选找一个探子来照看齐聿,胡统领本事大得很呢。”   胡剑雄脸一黑,换一个安全话题,“白日里郡主为何不立刻去追?”   “沈良为人疏阔,齐聿的事他知道得越少越好。”穆遥停一停又道,“春藤动手时什么情状我们并不知,王府中说不定早已有人知晓,这些人里难说没有丘林清的人,咱们此时大张旗鼓去追,日后同丘林清议和,脸上不大好看吧。”   “是。”   “白日追和此时追并无分别,这么大的沙暴,春藤带着一个病人不可能赶路。”穆遥道,“跑不了。等我杀了春藤,丘林清只能怪自己手下运气不济叫沙暴埋了死无全尸,找不到我们头上。”   “郡主知道春藤所在?”   “赌一回看。”穆遥大步往外走,“既是我们离开那一天动手,去处便不多。连日大沙暴,她带着个重病之人只能寻稳妥地方避沙。如此赶路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沙暴未至的前两天——方圆绝不超过五十里。”穆遥辨一回方向,“危山以北是我军驻地,他们不可能穿过去,若是再预估他们往王庭去,藏身之处便呼之欲出。”   “何处?”   穆遥往身后一指,“出崖州二十里,危山崖峡谷,是最佳避风地。”   二人乘特制的精铁车往崖州方向赶路,直奔危山崖。车夫是西北军精锐,驾车是沙漠白驼。饶是如此,仍旧只能在两次大风沙间隙寻机赶路。   胡剑雄一日欲言又止。穆遥瞟一眼,“有话说,别把你憋死了。”   “如果,老奴是说如果——”胡剑雄乍着胆子道,“万一春藤带着崖州王,就在崖州城择地躲藏,又或是往陀陀沙漠方向去,咱们岂不扑空?”   “人在崖州城无所谓,早晚寻出来。若是去陀陀沙漠,这二人必死无疑。崔沪应当离我们不远,沙暴完结之前我们必须回去。我赌他们就在危山崖。如若不在——”穆遥牙关一紧,“就当我从未拿到过齐聿。”   驼车一整日只走了不到十里地,到傍晚时风沙略小,车夫加紧赶路,终于在亥时时分抵达危山崖。初一抵达,沙暴骤然转强,大风沙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峡谷中漆黑如同泼墨,伸手不见五指。   二人戴好斗笠,用布巾裹住口鼻。穆遥当先下车,向车夫道,“去那边山谷避风。风哨为号,哨响在此处汇合。”   车夫军姿笔挺,“是!”   胡剑雄在黑暗中连转两个圈,“这么大的峡谷——”一语未毕,眼见着穆遥从怀中摸出一枚夜明珠,托在掌中足有婴儿拳头大小。   “子母珠!”胡剑雄大喜过望,“这是母珠,子珠在崖州王身上?”   穆遥点头,“走!”   峡谷内风势不大,两个人又都是内家高手,一路循着母珠指引,攀石援树,快速前进。峡谷细长形状,前后一条路,不到十丈宽。   胡剑雄咂舌道,“若在两边伏击,大军从此过,万难逃出生天。”   “收声。”穆遥道,“此处山势多有空洞,两边山壁都有藏身之处,仔细听着动静。”   胡剑雄跟上前小声道,“郡主来过这里?”   “当然。”穆遥无声冷笑,“十万大军都折在这里,我不来看看怎么能甘心?”   胡剑雄一窒,一声也不敢吭,抢在前头探路。不知走了多久,耳听马匹咴咴叫声。胡剑雄一马当先,果然在树笼深处发现隐藏的车辆马匹。   胡剑雄精神一振,“崖州王应当就在左近。”   二人又往前寻摸了一盏茶工夫,山谷中平空一声大叫——   “滚出去!”   居然就是齐聿的声音。   就在山壁高处。   赌对了。   两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攀援而上。洞中生了火,火光透枝叶而出,穆遥隔过树叶缝隙,一眼便看见春藤,居然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王爷念奴婢一片忠心,饶奴婢一回。”   “出去!”男人的声音满是厌烦,“滚出去!”   春藤一声不吭只是跪着。洞中石块零星碎响,忽然一声破空,里头居然扔了一块大石头,直接奔着春藤脑门去,可惜准头和气力都太差,离人还有丈余便坠在地上。   这两人相处方式大出意外,穆遥便不急着进去,留在原地静观其变。   春藤无声跪着,许久里头人半点不为所动。她长长地叹一口气,站起来往洞外走。   穆遥以目光示意,胡剑雄点头。   春藤出来,一手提一只竹筒,应是要取水。刚走出洞口火光笼罩范围,一只脚刚刚迈入黑暗,喉间便剧烈一紧,一声惊叫尚未出口,便如一摊烂泥软倒在地。   胡剑雄三两下将春藤捆作一只粽子,“郡主,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援手。”   “去吧。”穆遥道,看一眼春藤,“把这东西弄下去,泼醒了审,着紧些,沙暴停前我们必须回营。”   “是!”胡剑雄提住春藤背心,老鹰捉小鸡一样擒着往山下去。   穆遥看着二人离开才走到山洞入口处。山洞并不阔大,里头却烈烈地烧了两个火堆——想必春藤带着畏寒的病人,不得不如此。   火光一明一暗照出一个单薄的男人身影。男人脊背抵住山壁,坐得笔直,乌木一样的黑发倾泄下来,披在身上。他应是在出神,双眼木木地直视前方。   穆遥俯身入洞,她并不刻意遮掩,脚步声放得极重。   男人偏转脸,厉声道,“滚!”他这么一动穆遥看清了他的面容——虽然仍是苍白瘦削,病态却减了许多,目光清明,半点没有早前混沌的模样。   穆遥心下疑云顿生,她分明记得那夜离开时男人痛苦的惊叫——眼前不过区区四五日,怎么可能恢复成这样?   难道之前果然都是装出来的?穆遥无声冷笑——好一个齐聿,好狠的心肠,好厉害的手段。   篝火幽明的光中,男人冷冰冰地盯着她,“滚出去。”   这三个字穆遥想不起多久不曾有人对她说了,此时乍然听到,不气反笑,“齐聿,崖州城破,你不过是我阶下囚,你叫我滚?”   男人目中闪过一点困惑,死死盯着她看了许久,“你不是春藤吗?又耍什么花样?”   穆遥世家出身,心气高傲,连日被说像一个北塞坐探已是忍了。此刻被男人指着鼻子叫春藤,简直忍无可忍,“区区三年,齐聿,你不认识我了?”   男人右手在身畔摸索一时,再抬手已多了一柄匕首,“你是什么人?”   穆遥心下生疑,伸一只手,往在男人双眼之前晃一晃。刚刚一动便觉逼人的寒意从掌缘掠过——几乎被男人一刀劈中。穆遥冷笑,“你也没瞎呀?”   男人摸索着站起来,靠在山壁上,举刀相向,“我问你是谁?”   穆遥笑意立敛,“同样的把戏耍一回便够,你以为我还会被你骗吗?”   男人只是盯着她,固执道,“你不是春藤?”   “春藤在这呢。”胡剑雄提着一个人打外头进来,随手掷在地上,嬉皮笑脸道,“休要乱说话,我家郡主可不是这么个东西敢比的。”   “郡主”两个字一入耳,男人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立在那里如同凝固,“郡主?哪个郡主?穆遥?”不等回答又厉声道,“骗子!滚出去!” 第12章 药 京郊十里亭一别,匆匆三年,我是穆……   穆遥看一眼胡剑雄,两个人面面相觑。胡剑雄发狠,一脚踢在春藤腰眼上,“怎么回事?”   只在外头这么一会儿工夫,春藤已看不出原来模样,鼻青脸肿。牙也掉了两颗,嘴巴却硬,吐一口血道,“王爷病了,你没眼睛看不出来?”   胡剑雄勃然大怒,右拳一提要打。穆遥摆手制止,“对姑娘家休要如此粗鲁。”   那边男人连叫几声“骗子”,情绪渐渐不受控制,忽然转过身,握着匕首便往外走。   穆遥皱眉,“齐聿。”   男人听若不闻。   胡剑雄抢上前拦住,“小齐公子。”   春藤躺在地上高声大叫,“王爷!”   男人仿佛入了迷境,什么也听不见,怔怔道,“骗子,都骗我。”绕开胡剑雄仍往外走。   穆遥眼看男人像游魂一样越走越远,半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每一步如同提前设好机括,速度一样,便连步伐大小都差不多。   此间山洞位于危山崖山壁之上,虽然不算高,但下头便是峡谷深处,就他这模样,掉下去不死也要送去半条命。男人对眼前一切视若无睹,洞口枝叶打在脸上也没有感觉,只是不停走。   穆遥先时“果然是装的”念头又复动摇。眼见男人再走一步就要跌到崖下,一闪身拦在头里。   男人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便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直挺挺往穆遥身上撞。穆遥竖起手掌,往男人肩上轻轻一格,喝道,“站着!”   男人她一拍反手便是一刀斩落,穆遥一掌扣住他手腕,稍一使力,匕首当一声落地。   “齐聿。”   男人怔怔道,“……都骗我……都骗我……”   穆遥见他双目发直,大觉不妙,握住他的那只手向前用力一带,男人不受控制向前扑倒。穆遥另一手往肩窝处一点,男人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含在齿间,双膝一软便往下坠。穆遥手掌下移,扣在他腰眼处,将他整个拉了起来。   胡剑雄一溜烟跑上前接住。   穆遥把人交给他,走到春藤身前,右足一探,脚尖点在她心口处,“齐聿怎么回事?说!”不等她答话,足尖发力,骨骼喀喀声响不绝,春藤尖声惨叫。   穆遥道,“我耐心不多,你不说便不用活着了。”   “说——我说——”春藤在外头虽然捱了打,却从未像此时感觉死亡迫近,“王爷有失心疯的病,每次犯病时便这个样子。”   “失心疯?”穆遥皱眉,“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春藤生怕穆遥发作,急着解释,“我真的不知道,我入王府伺候也就是一年多前的事,入府时王爷就这样。”她见穆遥神色不善,急急叫一嗓子,“我有药!”   “药?”   “治病的药。”春藤道,“那然王请巫医配的,每日服一丸,便能维持清醒。”   穆遥回头,胡剑雄已经把男人抱回来,在火堆边安置。昏迷中的男人安静了许多,伏在地上的身体不过薄薄一层,散开的黑发披覆下来,几乎把他吞没。   穆遥只看一眼便转向春藤,“拿来。”   春藤咳呛一下,怨恨地盯着穆遥。穆遥一时恍然,移开脚放她自由。春藤从怀中摸出一只青瓷瓶子,穆遥劈手夺过,掀开瓶塞扑鼻一股浓郁的花香,皱眉道,“什么味?你把齐聿从崖州带出来,给他吃的这个药?”   “是。”春藤恼怒道,“我带王爷出来是救他,再让你们那些庸医医治,早已没命了!”   穆遥忽然十分遗憾余效文此时不在,没叫他听见。转向胡剑雄道,“记着,这药若是不对,你立刻动手,一寸一寸活剐了她。”   胡剑雄暗暗腹诽“刚才究竟谁说不要对女子粗鲁”,大声答应,“是!”   春藤怒道,“你若不信,不给他吃便是。只怕再醒过来连是人是狗都分不清楚。”   穆遥被她顶撞难免恼怒,瞟一眼胡剑雄,“胡剑雄,你这就审完了?”   胡剑雄一窒,此处虽然风势小些,也不是没有风,滴水成冰的夜里你叫我在外头审人?“老奴立刻去审。”任劳任怨攥住春藤衣裳后领,死狗一样拖出去。   穆遥倒一枚药丸倾在掌中——米粒大小,做得极精细。穆遥二指拈着药丸,扣开男人齿列塞进去。药丸几乎入口即化,倏忽消失。   男人尝到舌尖异味,痛苦地皱一皱眉,无声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过度强烈的反应激得他身体紧紧蜷缩,冷汗源源而出,迅速沾湿乌黑的眼睫和凌乱的散发。   穆遥见他不住战栗,解下斗篷搭在他身上。   又坐了一会,胡剑雄进来,递给她一大块烤软的干粮,并一块肉干。穆遥握在掌中,“交待什么了?”   “没什么有用的。”胡剑雄也坐下,“一年前被那然王相中伺候崖州王,城破当天往外逃,好巧不巧叫我看上,又捡回来。”   穆遥冷笑,“胡统领好眼光。”   胡剑雄一声不敢吭,生怕穆遥问起为什么特意捡她。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谁命她劫齐聿?”   “应当没有。”胡剑雄道,“咱们走后,她发现内庭只有效文先生和几个小药童,觉得机会难得,就大胆带着小齐公子跑出来——府里无人知道小齐公子身份,郡主不在,沙暴又要来,王府守备都出城加固营房,居然就叫她得手了。”   “所以丘林清并不知道齐聿在我们这里?”   “应当不知。”胡剑雄往外看一眼,“为防万一,问完老奴杀了她。即便丘林清已经知道,也找不到我们头上——”   穆遥哼一声,“这么大狗胆毒杀我府侍人,一刀杀了岂不便宜?”探身往外看一眼,“天亮时风沙应有一个间隙,咱们回营。”   “是。”   二人吃过东西便在洞中择地安歇。   洞外风沙不断,洞中条件艰苦,穆遥睡得不好,一夜乱梦颠倒。梦中又回旧时,小郡主坐在胭脂河长堤上,一双赤足浸在微凉的河水中,悠哉悠哉拨着水。长堤对岸是熙熙攘攘踏青的行人。人流中一名青年夺目的好看,白日明光照耀下整个人如同美玉一样发着光。   小郡主从荷包中倒出一枚红豆,往那青年掷去,她准头极佳,正正好砸在青年鬓边。   青年抬头,隔过胭脂河一片清波同她对视。   小郡主两手拢在唇边,高声叫道,“白玉谁家郎,独行过闹市?”   她这么一叫引得众人瞩目。人群对面,小郡主一身艳丽的纱裙,头发编作无数小辫,辫梢坠着的玛瑙发饰鲜红欲滴,眉间一抹花钿娇艳动人。   青年看一眼便别开,目光落在河水中悠闲撩水的一双赤足上,“女子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什么才是体统?   小郡主从大殿追出来,气喘吁吁道,“为什么同陛下说那些话?”   青年秀丽的眉目之间尽是冷酷,“郡主自己也说了,你从不知体统为何物——以我之见,郡主粗俗鄙陋,不堪为妻。”   ……   穆遥是被寒意逼醒的。眼前篝火只余一点微弱的余烬,洞外寒风呜呜怪叫,夹杂着峡谷外流窜入内的沙暴尘土。胡剑雄挨着火膛呼呼大睡,春藤也靠在火边打盹。   穆遥找了一下才看到男人。他已经已经醒了,远离篝火缩在山洞最远一角的阴影里,身上仍旧裹着她的大氅,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穆遥再三告诉自己梦中那个人同眼前这个是同一个,叫他,“齐聿?”   男人目光同她一触便移开。   “过来。”   男人盯着脚边一小片山岩的阴影,一动不动。   穆遥无语。眼见火要熄了,起身往洞外拣一些枯枝,又斩了两根枯木,捆作一堆拎着回去,取枯叶引燃余烬,添枯枝起火,等火势稳固时,掷一大块枯木进去。   洞里很快暖和起来。   穆遥看一眼火堆暗影中男人蜷缩的身影,“过来,这边暖和。”   男人动一下,“你是谁?”   穆遥取干粮的手顿住,“穆遥。”想想又补一句,“西北穆王府,穆遥。”   男人重重喘一口气,“骗——”   “齐则也。”   这个名字初一出口,黑暗中悄寂无声,男人一动不动,凝固如同一尊玉像。   “齐则也,京郊十里亭一别,匆匆三年,我是穆遥。”   黑暗中那双眼睛凝固一样盯住她。不知过了多久,石雕一样僵硬的眼珠艰难地转一下,眼中渐渐凝出水意,坠下来,划过面颊,如一道残光。   穆遥隔过篝火零星迸落的火星,连同洞中漫长无边的黑暗同他对视,“齐则也,危山崖你一败投敌,我以为你在北塞风光无限,今日一见,怎么大不如前?”   男人一言不发。   穆遥冷笑,正琢磨如何询问时,耳听沙沙的碎响,转眼见男人指尖在足边山岩上不住抠动——他指甲开裂旧伤一直未曾痊愈,如此大力抠抓伤口崩裂,血珠争先恐后涌出。   穆遥大步上前,握住男人手臂,“你又发什么疯?” 第13章 救救他们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骗子!”男人手臂挥舞,在穆遥掌握下奋力挣扎,“休想骗我!”   穆遥苦口婆心劝说半日无果,难免生气,“齐聿,你倒是照照镜子,你如今有什么值得可骗?”   男人怔住。   穆遥怒气上头,开口便不客气,“是你那如今一文不值的崖州王封号?还是已经被褫夺的状元名号?三年前你在危山崖兵败,北境军监军也早就不是你了。啊,你在苦水巷的破宅子大约还值二钱银子,可惜那里的草长得已都有一人高了吧。”   穆遥只顾说得痛快,没有察觉男人挣扎渐停,仍然尖酸刻薄地讥讽,“是了,小齐公子大约还有一肚子体统,比我等不知体统之人像样得多——”   “穆遥?”   穆遥愣一下,喋喋不休的讥讽便停下来。   “你是穆遥吗?”   依穆遥的脾气断然不会答这种无聊的问题,然而在此时此刻,在这漆黑冰冷的山洞一角,鬼使神差地应一句,“是。”   话音方落,穆遥只觉颊边一冷,冰冷的一点指尖带着粘腻的鲜血触在那里,男人的声音微微发抖,“穆遥?”   “是我。”   指尖轻轻移走。穆遥抬袖,拭去颊边残余的血痕。   男人无声地坐在一旁,直视前方,两臂沉甸甸垂在身侧,一动不动。久久道,“不要骗我。”男人动一下,面上干涸的水痕在远处火光映照之下隐隐生光。   穆遥手臂本能一抬,想去碰触那伤痕一样的泪光,好险半途灵醒,又收回手。   “认不出……我认不出……”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迟缓地透过来——沉闷,苍凉,充满无奈,“……不要再骗我了。”   齐聿真的疯了,疯到她站在面前也认不出。穆遥虽然早已知道,此时听他亲口承认感受仍不一般。好一时喉间堵塞,久久才道,“你认不出人,也不记得事?前些天在王府不是已经见过我了?”   “假的……”男人压着声音道,“都是假的……他们都骗我,全都在骗我,全是假的。”   穆遥一窒,“哄着”的命令是自己亲自下的,还那么刚巧就叫胡剑雄相中春藤,此时倒没法一推干净,起身道,“我就是穆遥……过来吃东西。”走回火膛边,用铁吊子挂一口行军锅,倒一些清水,投一些干粮和干肉煮着。   久久,身畔窸窣有声,男人居然真的跟了过来,挨着她坐下。“齐聿,”穆遥沉默地看着火,好一时转身,忍无可忍问道,“谁把你弄成这副鬼样子?”   男人眉峰微蹙,“……鬼样子?”   “好歹去照照镜子,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个人?”   男人沉默。   穆遥逞了口舌之快,更觉心烦,盯着锅子里的东西出神。一时干粮煮好,取下行军锅,推到男人面前,“吃吧。”   男人摇头,“我不吃。”   “你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穆遥看他一眼,“跟个骨头架子也差不多。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喂狗。”   男人轻声道,“……吃。”倾身看一眼锅子里煮得乱七八糟的糊糊,四下里张望一回,不知为什么,仍旧坐着不动。   穆遥一下便明白,拔刀斩下一段枯枝,三两下削去树皮,剃了毛刺,从中间一分为二,递过去,“用这个。”   男人极低地说一声“谢谢”,接在手中,以木为箸,挑行军锅里的东西吃。   矫情。   穆遥一顿腹诽,扯下腰间酒壶大大地喝一口,微辣的酒液入口,穆遥吐出一口浊气,转头道,“齐——你怎么了?”   男人才吃过几口便脸色发青,摇一摇头,背转身,用力俯下身去——清瘦的脊背弯折,像一根绷到极致徘徊在折断边缘的旧弦。   穆遥听着男人止不住干呕声,又喝一口酒。男人独自呕了许久,什么也没吐出来。穆遥一壶酒下去快一半,男人仍然在剧烈作呕。   穆遥便将酒壶递过去,“喝一口压一压。”   男人回头,无声地看着穆遥,双目盈满被强烈的呕吐逼出来的生理性的泪水,火光映照,如同布满碎星的暗海。男人止不住地发抖,接过酒壶仰首剧饮,喉结滚动,不住吞咽,久久放下酒壶,舔一舔唇边酒渍,“没了。”   “叫你喝一口,你给我喝完了——”穆遥挑眉,“既喝了我的酒,去把东西吃完。”   半壶酒落肚,男人镇定许多,“你不要骗我,我——”   “闭上嘴。”穆遥一语打断,“崖州城都是我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男人久久无声,艰难探身,拾起木箸和行军锅吃东西。他应当还是很难受,不时作呕,却仍旧强迫自己艰难吞咽。   穆遥看了一会儿,打断道,“行了。”忍不住讥讽,“吃个饭跟上刑一样。”   男人放下手中的东西,看一眼穆遥,欲言又止。   “怎么?”   “穆王爷,还有穆将军——”   穆遥一语打断,“你若想说三年前怎样害死我父兄,我并不想听。”   “我没有!”男人猛地起身,伸手去抓穆遥的手臂,却差着寸许,索性膝行上前,直扑过去,“穆王爷之死与我无关,你要相信我——”一语未毕,身体猛地向前栽倒。   穆遥一掌扣在男人右臂之上,堪堪止住跌倒之势,语气古井无波,“我说了,我不想听。”   男人大睁着眼,身体在她掌下绷得僵直,僵硬到止不住地发抖,“穆遥,我苟活至今便是为了同你说这一句。旁的人怎么说我不管,你要相信我,你不能冤枉我。”   “我信与不信,有什么分别?”穆遥冷笑,“齐聿,你怕是忘了——以叛臣之恶名被满门抄斩的人,就是你。”   男人顿住,疑惑道,“是我?满门抄斩?”   穆遥见他目光又渐混乱,手掌上移扣住他后颈,指间加一分力,叫道,“齐聿!”   男人生生一个激灵,被穆遥压迫着同她对视,目光怔忡,“满门抄斩,是……都死了?”   穆遥先时口不择言,此时无可挽回,只得生硬道,“圣上御旨昭告天下,无人不知,丘林清没同你说吗?”   “说,说了吧……我不大记得,”男人神情渐渐慌张,偏转脸避开她目光,“满门抄斩是……都死了?”   穆遥道,“危山崖十万大军陷于你手,论罪当诛九族,这个结果,你向丘林清投诚时没想到?”   “十万大军……陷于我手……好罪名……”男人忽然笑起来,笑意如同在浆硬了的生白布上涂抹出一副画皮,难看到了极处,漂浮,虚假,透过去一眼看清里头僵死的灵魂。   穆遥偏转脸,“都三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接受了。穆遥抿一抿唇,没有说完。   “为什么不救他们?”男人目光灼灼,如同烈焰燃烧,他死死盯着穆遥,“有罪的是我,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穆遥一言不发。   “我以为——”男人神经质地笑起来,“你会救他们……我以为,至少,还有你——”   “我为什么要救?”穆遥憋着一口气道,“我父兄命丧危山崖,我为什么要救罪人家眷?”   “罪人家眷——”男人怔住,面上长久漂浮的假笑终于褪去,身体僵硬如石雕,“罪人……好,好,你说的是。”便挣开穆遥,艰难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山洞深处走去。   穆遥也站起来。眼见男人脚步虚浮,短短一段距离,三两次摔在地上,挣扎着走到角落处,便缩在山石后,身体蜷作一团,双手扯着大氅从下巴一直遮到了足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一只惊慌的茧。   “齐聿!”穆遥叫一声,“你在那里做甚?过来!”   男人听若不闻,倒越发缩得紧些。只道,“不。”   穆遥抬头,眼见高处山壁潮湿得滴水,又在寒冷中凝出点点冰花。   “齐聿,我叫你过来。”   男人这回索性一声不吭。   穆遥又叫一遍。   “不。”男人久久才答一个字,咬着牙道,“那边太亮,不配……”   穆遥一时没听懂,“什么不配?”   “我。”男人生硬道,“我一个罪人……我不配。”   穆遥被他顶得心口生疼,怒道,“既是不配,你拿我衣裳做甚?”   男人凭着一股子意气走到远处。他虚得厉害,早已经撑不住眼皮,靠在石壁上支撑身体,脸颊埋在大氅柔软的皮毛里,犹记得顶一句,“……还给你便是。”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未吐尽,手臂向下一沉,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不动了。   穆遥立在原地一声不吭。许久上前,碰一碰他的胳膊。男人被拍了几下才睁开眼,茫然道,“穆遥?”   “是我。”穆遥应一句,“去那边。”隔过大氅便要拉他起来。   男人记起前事,挣扎反抗,“不去。”   “齐聿。”穆遥俯身,一掌按在男人襟口,死死盯着他眼中微弱的一点残光,“你现在便是死在这里,三年前死了的人,一个也不会回来。起来,跟我过去。”   那一点残光剧烈跳动一下,又倏忽消失。男人用力闭一下眼,背转身去,前额抵在石壁上,“不。” 第14章 归我了 打从今日起,都归我。   穆遥被他堵得说不出话,索性也不去理他,自去烤火。身后是男人微弱的呼吸,未知多久,渐渐变了调子,变作细碎的啜泣。   睡沉了,要不就是昏迷了——否则不会哭成这样。   穆遥掷去手中木柴,回去往男人身前蹲下。摸一摸他前额——冰冷的触感,好在并不发热。男人神志昏沉,在无边的寒冷中感受到一点温暖,身不由主挨过去,脸颊在她手掌心蹭一蹭,喃喃道,“你救救他们。”   穆遥被他这么一带,就势坐下。手掌下的男人的脸颊被泪水沾湿,冷得瘆人。他却并没有醒来,只是不住地念叨,“你救救他们……”   穆遥冷笑,“你都自身难保……谁来救你啊——”   男人昏沉中挣扎一下,错身间失了石壁支撑,便扑在穆遥肩上。这是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男人闭着眼睛用力皱眉,手臂向前探出。   穆遥抬手拉住,按着他伏在自己膝上,随手将大氅调整一下位置,连着男人冷冰冰的半边下巴一同裹住。男人低头,埋入大氅深处,安静下来,细碎的啜泣停了,只有清瘦的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穆遥坐了一会,只觉遍身寒意,如同冰冷的鬼手触碰——此处远离火源,太冷了。拾一颗石子掷出去——   胡剑雄“哎哟”一声,一骨碌坐起,“谁打我?”   黑暗中自家郡主的声音冷酷道,“我。睡得跟死猪一样,起来,去生个火过来。”   胡剑雄爬起来,任劳任怨在穆遥身前另外起一个火,“郡主睡不着吗?”   “饿醒了。”穆遥道,“起来弄吃的。”   胡剑雄后知后觉发现行军锅里还有煮成糊糊的肉粥,兀自冒着热气,“郡主吃过了?”   穆遥点头。   “还是郡主疼老奴,给老奴留了饭。”胡剑雄喜滋滋地拾起行军锅,居然还有一双木箸,欢天喜地吃起来。   穆遥看他吃得香甜,忍不住低头,看一眼膝上的人。男人脸色苍白,鼻息短促,睡梦中不时皱眉,指节抓握,如在深渊之中摸索救命稻草。   胡剑雄顺着自家郡主目光看一眼,“小齐公子这样,倒跟传的不一样。”传言齐聿带残军入北塞,深得丘林清爱重,独镇崖州,在丘林王庭翻手云覆手雨。   “你们!”   二人齐齐回头——   “王爷该吃药了。”春藤道。她被绳索捆缚手足,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王爷不犯病时,一日一丸,犯病要加三倍,否则等一时醒来又什么也认不出。”   胡剑雄转头看穆遥,得了指示便取药丸,塞入男人口中。男人舌尖触到药味立时干呕,喉间作响,指尖收紧死死掐住穆遥手腕。   穆遥手腕翻转握住他,“吃药。”等男人安静下来,问春藤,“齐聿仍然嗜酒吗?”   “你怎么知道?”春藤说完又觉失言,只道,“我们王爷每日吃饭便饮酒,无酒便不吃饭。王府地窖里存的都是那然王爷给我们王爷的好酒。”   “他整日喝酒——”穆遥道,“崖州城的事只怕做不了主吧?”   春藤怒道,“如何做不了主?高澄那厮想得挺美,奈何那然王爷偏要听我们王爷的!”   胡剑雄被她一堆王爷绕得头昏,“又有高澄什么事?”   “高澄仗着这一年深得那然王爷爱重,处处抢我们王爷风头——”春藤重重哼一声,“如今被你们拿了,活该!”   穆遥莞尔,“你们王爷不是也被我们拿了吗?同高澄又有什么不同?”   “你——”春藤被她一句话顶得心浮气躁,脱口道,“既是没有什么不同,怎么高澄就关在地牢里,我们王爷你抱在怀里?”   胡剑雄本来看热闹正高兴,闻言脸一黑,半点不敢看自家郡主,“好一副尖牙利齿!”割一块破布就要堵春藤的嘴。   穆遥摆手制止,盈盈笑道,“今日叫你长一回见识。本将喜欢抱谁便抱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口中说话,指尖理顺男人颊边一段乱发,“非但高澄,便连你们王爷,打从今日起,都归我了。”   “郡主!”   “你——”   洞中两个人同声惊呼。春藤几乎要跳起来,奈何手足都被绑缚,活鱼离了水一样拼死蹦跶,高声喝骂,“穆遥,好你个贱人!怎敢如此羞辱我们王爷?”   “这算什么羞辱,”穆遥微笑,“早晚叫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羞辱!”看一眼胡剑雄,“还留着她做甚?”   春藤一听话头不对,尖声大叫,“穆遥,你敢动我,你知道我是——王爷,王——”   胡剑雄就手把一大团破布塞入春藤口中,老鹰提小鸡一样拎出去。   穆遥一直等胡剑雄走远才道,“有什么要说的?”   男人早在春藤叫嚷时便被吵醒,只是伏在穆遥膝上安安静静看着。此时听到穆遥问话,齿关用力一紧,“杀了她。”   此话大出意外,穆遥稍作设想,便沉默下来。沉吟一时才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以后?”男人语含疑惑,“打算?”   “你同我说的话,我姑且信了。”穆遥按在他肩上,要推他起来。男人一动,五指掐住她手腕。   穆遥皱眉,“齐聿?”   “别动。”男人轻声道,“你别动。”   穆遥身子一沉坐回去,续道,“权当你说的是真的,我可破格放你一回。”   男人神情恍惚,“我?说什么?”   “我父兄……”穆遥道,“我信你与你无关。回中京你必死无疑,你若想去王庭,现在便可同我说。”   “不是我……你要信我。”男人手臂一抬,遮在面上。声音极轻,如同梦呓,“……崖州大败必定是要有人来顶罪的。穆遥……他们选中了我。”   穆遥齿关一紧,一声不吭。   “我在朝中孤身一人,既无宗族,又无依靠。叛国大罪叫我坐了,既不会引起朝局震动,还能叫他们免了天下辱骂。穆遥……三年来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怎么想都想不通……等我终于想明白了,才发现天底下再没有谁比我更适合做这只替罪羊了……”   男人双手掩面,看不清神情。即便说着这样的话,语气都是平静的。便如这三年中的每一次日升月落那么按部就班,那么稀松平常。男人的声音里没有愤恨,没有悲伤,便连多一点的情绪波动也没有。   穆遥一抬手,按在他肩上。男人身体一僵,便在她掌下翻转身。他本是仰面躺在穆遥膝上,这么一动脸颊便埋在她衣襟里,只露着一颗黑发的头——   长发披覆下男人单薄的脊背无声耸动。   穆遥沉默地看了许久,叹一口气道,“既如此,我派人送你去王庭。”   男人身体一僵,黑发的头摇一下,“不去。”鼻音粘腻,果然还是在哭。   这个回答并不全出预料。穆遥往外看一眼,“眼下时机不错。春藤已死,无人知你行踪。你若连王庭也不想去,可从此隐姓埋名,寻一处安稳地安度余生。”   “安度……余生?”男人声音沉闷,“我这种人,还有什么余生?”   “齐聿!”   男人被她一斥便是一僵,固执道,“我不去。”   穆遥大觉心烦,“我命胡剑雄送你去王庭。”话音方落,臂间一紧,已被男人死死掐住。   男人掐着她,强行撑起身体,恶狠狠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穆遥终于看清男人的脸,无血色的面上因为闷得太久添一层浅粉的绒光,双目通红,隐有水意。穆遥怔住,一时灵醒又复讥讽,“你既不想去王庭,又不肯走,要做什么?难道回中京给朱青庐负荆请罪?还是去廷狱,把你这条满门抄斩的漏网之鱼给补上?”   男人指节发抖。   穆遥道,“我劝你认真想清楚。还要快着些,我时间不多——”   “我同你走。”   穆遥一段话顶在喉咙口又咽回去,干巴巴道,“我必是要回中京的,你去中京找死吗?”   男人咬着牙,死死盯着她。   “齐聿,你且想清——”   “不用想,我同你一处。”男人的声音没有半分犹疑,仿佛早已想过千百遍的答案,“我要同你走。”   穆遥偏转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我为你计,隐居才是最好去处,你若担心身份路引,或是银钱,我可以让人——”   “穆遥。”   穆遥转头。   男人盯着她看了许久,慢慢松开手,身体前倾,仍旧伏回穆遥膝上,指尖拉扯滑落腰间的大氅,一直扯到下巴底下裹住自己,,“穆遥,你的衣裳,还没拿走。”   穆遥怔住。   胡剑雄办完事回来,一眼便见男人伏在穆遥怀里,安安静静睡着,一只手绕在穆遥身后攥住穆遥一块衣襟,一只手搭在臂间扣着穆遥手腕——整个人几乎便是挂在自家郡主身上。   胡剑雄不知为何便结巴起来,“……郡……郡主。”   “人呢?”   “已经拾掇了。”胡剑雄摸出两个瓷瓶递给穆遥,“都搜捡过,除了这两瓶药,没什么有用的。”   “带回去给效文先生看着配。”   “是。”胡剑雄手指点一下兀自昏睡的男人,“您真要收了高澄……和这,这位——” 迟疑一时,“应当是话赶话说的,气一气春藤吧?”   “春藤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去气她?”穆遥冷笑,“本将当然言出必行。” 第15章 标记 天涯海角,永不相忘。   胡剑雄大惊失色,“这二位可都是丘林清的人——郡主不是早已拿定主意,送崖州王回王庭?”   “我改主意了,不行?”穆遥哼一声,“打从此刻起,齐聿——还有高澄,都归我。”   “郡主为何如此?”胡剑雄急得连连跺脚,“高澄也就罢了,留着这位,一边招丘林清恨,一边朱相不乐意。朝廷众口铄金,脊梁骨也要给您戳穿了。何苦——崖州王是不是拿着您什么把柄了,说与老奴为您解忧?”   “你?给我解忧?”穆遥扑哧一笑,“赶紧歇歇,别闪着你的老腰。”   胡剑雄叫一声,“崔沪可等着叫您献俘呢。”   “这个——确实麻烦。”穆遥想一想,“你不是要同我解忧吗?依你当如何同崔沪说?”   “说个屁!当然不能告诉他!”胡剑雄断然道,“崔沪是个什么东西,管得了我们王府家事?”   “胡统领说得很是。”穆遥大大点头,“我很放心。便请胡统领好生操办。”   胡剑雄万万想不到苦劝半日变成这么一个结果,垂死挣扎道,“瞒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日后叫朱相和老祖宗知道,咱们要如何是好呀——”   穆遥莞尔,“真叫他们知道,便请胡统领亲自上门,同朱相和老祖宗解释,就说本将大破崖州当日,为崖州王和小武侯之风姿所迷,把人都留下了。”   胡剑雄掩面哀叫,“郡主饶了老奴。”   “滚起来。”穆遥大笑,“我主意已定,不用你管。胡剑雄,瞧你这怂样,仿佛头一回替我选人?”   “从没选过如此棘手的——”胡剑雄哀哀叫苦,“高澄留下就留下了,崖州王真的沾不得,此人尤其棘手——”   “不棘手我还不稀罕呢。你以为我——”穆遥刚说一半,眼见胡剑雄杀鸡抹脖子地做手势。低头见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无声地望着自己。   那药效果真是好得出奇,男人目光清明,神情镇定,半点看不出疯症在身。   男人道,“穆遥?”   穆遥半点不尴尬,“醒了正好,回去了。”   男人应一声,仍旧伏在穆遥膝上,一点儿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胡剑雄一肚子话想说又不敢,立在一旁简直如坐针毡。想一想道,“车在外头候着。风势虽减了,却仍然猛得很。小齐公子只怕承受不住,咱们不如再等——”   “没时间了,速速回营。”穆遥打断,“你带着他。”便站起来。她一动男人便睁开眼,死死攥住她,“穆遥!”   穆遥看一眼扣在自己腕间的苍白手指,“怎么了?”   男人摇一摇头。   “你跟着胡剑雄。”   男人手臂一绕,不依不饶又缠上去,“我跟着你。”   一来一往间穆遥已经站起来,男人也起身,只是他毕竟虚亏厉害,还未站直膝头一软便往下沉。穆遥探身拉住,叫一声,“胡剑雄!”将人推过去,“带他上车!”也不管男人在后连声呼叫,出山洞沿着山壁落到谷底。   驼车果然等在那里。车夫看见穆遥便行军礼,“将军。”   “外头怎样?”   “风沙小一些,”车夫道,“咱们赶紧,不出意外晚间能回营。”   “食水呢?”   “充裕,还有三五日储备。”   穆遥戴好斗笠,“走,同我去看看。”二人一路出谷,大漠风沙比来时小很多,却仍旧疾劲,风沙扑面,逼得人睁不开眼。   穆遥探路回来,一进峡谷便见胡剑雄两手扶膝,站在车外大喘气,“怎么了?”   胡剑雄连连摇头,“小齐公子可真是——”不肯往下说,擦着汗道,“郡主命老奴做什么都使得,这一位老奴万万伺候不起。”   穆遥瞟他一眼,“既如此,你在外赶车。”也不管胡剑雄在外哭嚎,俯身上车。一入车内,便见男人歪在车壁上一动不动。   外间“叱”一声清啸,驼车耸动一下,徐徐前行。   穆遥凑到男人身前,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男人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面白如纸,浑身战栗,如同遭逢灭顶之灾。   穆遥吃一惊,“齐聿?”   男人大睁双眼,一动不动。   穆遥后知后觉他竟被封了穴,暗骂一句胡剑雄糊涂,一掌拍开穴道。   男人剧烈地喘一口气,身体一松,不受控制地顺着车壁滑下来,软倒在地。穆遥伸手拉他,却被一掌格开。男人挣扎着翻转身,黑暗中只留一片单薄的脊背给她。   穆遥愣住,“齐聿?”   男人缩着身体,抠住车壁一处缝隙,指尖用力到发白,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穆遥以为他又犯病,便取一丸药上前。药丸刚触及齿列,男人倏然开目,手臂挥舞推拒,“我不要,滚开——”   穆遥一时发狠,五指探出扣住下颔。男人剧烈挣扎,目光狠厉,如同凶兽,“你是穆遥吗?”   穆遥越发笃定又犯病,正要一鼓作气强行塞入口中时,男人忽然大叫,“你不是穆遥!穆遥怎会如此对我!”   穆遥不由自主松开手,药丸便骨碌碌滚在地上。   男人挣脱她钳制,平平躺着,望着头顶车篷,胸脯一上一下剧烈起伏。   穆遥道,“你又在闹什么?”   “你是穆遥吗?”   穆遥勃然大怒,“我是不是,你不知道?”   “不知道。”男人一句话顶回去,索性翻转身,留一个背影给她。   穆遥气直往上顶,好几次忍住了没把他直接撵下车去。   男人一言不发。未知多久过去,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如同梦呓,“不知道。”他忽然极轻地笑一声,笑声苍凉,“认不出,也不敢认……所有人都在骗我……都骗我,全是假的。”   穆遥万万没想到他的疯症已到这般田地,满腹邪火无影无踪,便结巴起来,“就这么一会工夫……你总没忘了……你要跟着我吧?”   男人道,“记得。”小声喃喃,“穆遥,你不能走……走了,我便认不出了。”   穆遥指尖一紧。   两个人一坐一卧,俱各无语,唯独车辙碾压山路的吱嘎声源源不断。不知多久过去,男人慢慢转回来,大睁着眼,固执地望着穆遥。   穆遥目中微含疑惑。   男人手臂前伸,两只枯瘦的手摸索着寻到她,抓住她一只右手。   穆遥不动。   男人握着她,目光凝注在捧在掌中的她的手上。穆遥正要说话,忽一时虎口处剧痛,竟被他一口咬住。   穆遥本能一掌拍出,堪堪触及男人瘦骨嶙峋的脊背时生生顿住,变掌成拳,慢慢收回来。   男人死死咬住穆遥虎口一小块皮肉,使力之大,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发抖。   穆遥索性便由他咬着。久久,手背上微微一烫,一大颗泪坠在那里,不多时又是一颗,竟是源源不断。穆遥无语,“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男人摇头。唇齿间凶狠的撕咬慢慢变作安静的吸吮。穆遥手掌伤处被男人含在口中,尖锐的疼痛在温热的唇齿之间一点一点消弥。   穆遥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许久之后,男人终于松开她,慢慢仰起脸——苍白的,瘦削的,泪痕狼藉的一张脸。   穆遥低头看一眼虎口处圆圆的一圈齿印,伤处泪水与血水交织,简直乱七八糟,“齐聿,你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不吭声,拾起地上的药丸,在指尖撵开,与她涂在虎口伤处。奇异浓烈的花香在车内弥漫开来,香得呛人。   “不用上药——”穆遥一语未毕,伤处瞬间疼得钻心,穆遥立刻反应这药不对,一掌推开男人,“做什么?”取水壶冲洗伤口。   “洗不掉了。”   穆遥皱眉,“什么意思?”   “销魂草生冰山之顶,天生赤红,染色终身不落。”男人轻声道,“北塞习俗,男女定情,以针刺镌刻,从此除非肉身腐朽,天涯海角,永不相忘。”   穆遥洗去表层血珠,果然见那齿痕渐渐分明,浮出艳丽的朱红色,如同纹身。穆遥勃然大怒,“齐聿,你疯了吗?”   “我就是一个疯子……”男人轻声道,“穆遥,你不是一直这么以为吗?”   “胡说八——”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吃药?”男人仰面靠在车壁上,发丝凌乱,被粘腻的冷汗粘着,乱七八糟粘在瘦削的面上。本是极狼狈的形容,衬着他绝世的一双眼,反而透出十分的诱惑来。   穆遥被他顶得无言以对。   “我没有疯。”男人沉重地闭一下眼,“你留着这个,我能认出你。”   穆遥怔住。还不及说话,车门啪一声自外撞开,狂风裹携大量黄沙汹涌而入。男人正靠在车壁迎风立面,冷不防被狂风沙重重一扑,一声不响栽倒在地。   穆遥凌空一掌拍出合上车门,风势骤销。穆遥膝行上前,拉起男人掩在怀里,回头往外叫一声,“都进来!”   片刻后车门洞开,两个人连同漫天狂沙一涌而入,穆遥本能地伏下身,挡在男人身前。车门啪一声合上,胡剑雄心有余悸地拍一拍胸口,“哪里来的邪风,这么凶。”   穆遥手掌贴在男人心口,半日感觉不到起伏。心下剧烈一沉,叫一声,“齐聿!”   车夫上前,掀开男人眼皮查看,“被沙子扑得闭气,弄出来能缓过来。”   胡剑雄还不及说话,眼见自家郡主一只手捏开男人下颔,倾身下去。 第16章 疯了就疯了 激烈无序的心跳……   胡剑雄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间连指尖都在抖。车夫倒是淡定自若——大漠之中常有如此互助之法。   主将忙碌,两个人都不好闲坐,七手八脚把车内积沙清理干净。   正忙着,安静的车厢里一声痛苦的咳呛。胡剑雄回头,男人软垂在身畔的一只无血色的手奋力向上抬起,不及半寸又坠在地上,指尖蜷曲,不住抓握。   便见自家郡主终于坐直身体,抬袖擦拭唇边沙尘。胡剑雄抢上前,“郡主?”   “拿些水。”   胡剑雄看一眼昏沉的男人,头颅向一侧偏倒,仍在身不由主地咳呛。男人满面尘沙,唯独一双唇艳丽至极。   胡剑雄不敢多看,爬到一旁取水。   男人不住痛苦蹙眉。穆遥便看车夫,“他怎么回事?”   “吸了沙子。”车夫道,“坐起来会好很多。”   穆遥点头,握住男人手腕。男人本能地推拒,乱七八糟挣扎几下,仍是被她强拉着坐起来,靠在车壁上。狂风裹携细沙疯狂敲击铸铁车身,劈啪作响。   男人喉间一声发出含混的呜咽,仍然挣扎着往下倒。穆遥拉住,强按着伏在自己肩上。男人尖削的下巴抵着肩骨,硌得人生疼。   穆遥抬手,指尖沉默地捋过男人单薄的脊背。   男人呼吸果然平顺许多,接连呛咳几下,便睁开眼。短暂的迷茫一过,男人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中,半边脸颊贴住女子一段温热的脖颈,猛一抬手,将女子生生推出去,退后一步厉声道,“什么人?滚开!”   胡剑雄双手捧满满一盏水过来,被这一声唬得一机灵,水盏便滚在地上,洒一地。   穆遥瞟一眼,“不知大漠食水珍贵?”   “是,老奴有罪!”胡剑雄一个头磕在地上,“车子晃得厉害,老奴去打些沙钉加固,别被风吹跑了。”   穆遥不理他。   胡剑雄不等她发话,手脚着地往外爬,向车夫连使眼色。两个人戴好帷帽一同下车。胡剑雄忍不住回头,一眼便见男人蜷缩在车厢一角,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兽。   胡剑雄叹一口气——中京城那个意气风发,视宗亲世家如无物的少年天才,再也没有了。   穆遥一直等二人离开才道,“过来。”   男人涩声道,“你是——”   “穆遥。”穆遥一语打断,“你过来。”   男人抿一抿干涩的唇,仔细而谨慎地观察穆遥。直到看清手背上朱红一枚齿痕,才慢慢挪到近前,“穆遥?”   穆遥一直观察他动作,见状沉默地叹一口气,拔去水囊木塞递给他,“我们要在这里等风停。”   男人接在手中,却不喝,“方才……不是故意。”   穆遥沉默地直视前方。   “睡糊涂了,一下子没想起来,我有时候会犯糊涂,我不是——”   “待着别动。”穆遥不肯再听,一语打断,扯一块布巾蒙住口鼻,手掌按在车门上,回头嘱咐,“你留在车上。”   男人不吭声。   穆遥拉开一点车门,一只脚刚踩在地上,狂风裹携黄沙立刻砸在身上,生疼。穆遥两手背在身后去掩车门,正要合拢时指尖触到微冷一点皮肤。穆遥一惊回头,男人一只手死死抠住车门,不叫她关上。   狂风沙迫得人说不出话,穆遥轻轻拍他一掌,男人退一下又固执地攀上来。穆遥瞬间决断,扯住男人的手退回车内,掩上车门。   男人吸了沙尘,扑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穆遥强行忍住一脚踹死他的冲动,将他拉起来,保持呼吸顺畅。   男人连续咳了许久,终于安静,靠在车壁上咻咻喘气。   穆遥怒道,“我让你待着没听见?”   “别扔下我……。”男人开口,长时间的咳呛让他声音嘶哑,“……让我跟着你。”   “跟着我?”穆遥冷笑,“知道你之前怎么了吗?”   男人愣住。   “你被风沙打晕,闭气了。”穆遥道,“齐聿,你知道什么是闭气吧。”   男人茫然摇头,又点一点头。   “一段时间,应该很长,你差点就死了——不过被风沙扑一下,就差点死了……”穆遥连声冷笑,话锋陡然一转,“你如今这鬼样子,疯疯癫癫要死不活,能好好喘气已经不错,我叫你待着便待着。”   男人直起身,大声声辩,“我没疯——”   穆遥一语打断,“安静待着,不要给我找麻烦。”   男人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她。   穆遥警告一句,“留在车上。”自己仍旧下车。驼车被紧急赶到一座沙丘之后避风。两匹拉车的白驼卧在沙地上一动不动。胡剑雄二人往驼车四角往地底钉了无数沙钉,稳固车身。   穆遥打一个手势,二人跟着她,往车后走一回,往薄弱处添沙钉。一时弄完,三人一同回车。   一转过来便见车门洞开,铸铁门被狂风沙扯得一开一合,碰啪作响。   穆遥抢到车前,车内空空荡荡,这一惊非同小可,扬声叫道,“齐聿——”狂风袭卷,叫声一出口便被撕作碎片,送不出三尺。   穆遥一时发狠,正要往远处寻,胡剑雄碰一碰她手臂,穆遥低头,车辕上伏着一个人,这么一会儿工夫已被黄沙埋了一小半,与大漠融为一体。   穆遥急忙上前,拉他起来——   男人竟然还是醒着的,一伸手死死攀住她,嘴唇动一下,不但没发出声,倒吃了一嘴沙子,憋得脸色发青。   “别说话!”穆遥斥一句,扯下帷帽同男人带上,拉紧纱帘带子阻隔风沙。另外撕一块衣襟裹住自己口鼻,拉他起来。   掌下身体沉重至极,穆遥在大风沙中几乎拉不住。胡剑雄爬过来从侧边撑住。二人一左一右拖着男人上车。   车夫奋力合上车门,风沙止息。胡剑雄瘫在地上,气喘吁吁道,“小齐公子怎么出去了?”   男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穆遥一手扯下布巾,又除去男人帷帽。男人极长的眼睫抖一下,细尘掉落,虚睁的眼中仅余一点微弱的光。穆遥压了半日的邪火直往上冲,五指成爪,扣住他咽喉,“不想活我现在便成全你。”   “……你若要我死……便不会去寻我……”男人安安静静地望着她,满是沙尘的面上浮出一个薄薄的微笑,如南疆最艳丽一株曼陀罗,美丽而又凶狠。男人语声微弱,“让我……跟着你。”   一段话说完,头颅一沉便昏死过去。   穆遥扣在他颈间的手松开,回头见胡剑雄目瞪口呆看着这边,怒道,“有你什么事?滚去睡觉。”   胡剑雄一滞,拉一把车夫,二人远远缩到一角睡觉。   穆遥闷坐一时,身旁男人爆出一阵抖心搜肝的剧烈咳嗽,强烈的反应逼得他睁开眼,无焦距双眼凝注虚空,不知入了什么迷境,乱七八糟哀求,“别杀他们……”   穆遥忍着脾气拉他起来。男人身不由主往后仰,穆遥一手按在颈后撑住,“别动。”   男人眼皮撑开,就势向前倾倒,下巴支在穆遥肩上,哀恳地叫一声,“远远。”   穆遥一滞。   男人怔怔道,“远远……我没疯……”一语未毕,又是一顿剧烈咳呛。   穆遥一只手正扶着他脊背,感觉到他薄薄的脊骨下激烈无序的心跳,“疯了就疯了。”   男人贴着她,身体因着咳嗽剧烈震动。   车外狂沙疯狂敲击车壁。穆遥的声音在这一片乱响中坚若磐石,“疯了就疯了,没什么打紧。” 第17章 借马 齐聿,你见不得人啊?   穆遥脊背靠在车壁上,一个大周天行走全身,醒来时灵台清明,车外乱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穆遥收了指间诀,睁眼便见男人蜷在自己腿边,一只手搭在她膝上,一只手挽住她一点衣襟,兀自昏睡。   穆遥移开他的手,自己下车。一出车门便吃一惊,眼前红日初升,一望无涯,万里黄沙在遍地金辉。   连日肆虐的大沙暴,终于停了。   穆遥长长地吐一口气,正要叫人,远天黄云渐起,有不间断的闷响。穆遥不动声色按住腰间佩刀。   车门“啪”地一声从里边打开,胡剑雄蓬头垢面钻出来,惊问,“什么声音?沙暴又来了?”   穆遥道,“不是沙暴,有人来了。”立在车前张望一时,“马声训练有素,是大军袭来。”   “丘林清?”胡剑雄跳起来,“那厮从何处过来?”   穆遥凝目注视远天黄沙,“你别是沙子吃傻了,丘林清长了翅膀从我军驻地和危山崖头顶飞过来?”   胡剑雄一滞。   “崖州驻军无我军令不会乱动,应是中路军。”穆遥神色微凝,“崔沪到崖州了。”   胡剑雄愣一下,顿足哀叫,“还不如丘林清呢,小齐公子如今可是在我们这里——”后边的话被穆遥冰冷的目光止住,鼓一鼓嘴仍然坚持说完,“咱们不如先避一避。”   “不必。”穆遥道,“还未同我照面,崔沪不会直接进危山崖,这应是他派出来探路先哨——说不定还是来接我们回去的。”笑一声道,“这个方向还远着呢,你想遇也遇不上。去拾掇东西,一会儿回城。”   胡剑雄一听有理,便去拔沙钉。穆遥搬两块枯木升火,折腾一时没起出火,车夫过来,接在手中,三两下便起出一个热热闹闹的火头。穆遥吊起行军锅,煮干粮。   车夫一边照看锅子,一边又往火堆里填几颗土豆,扒着热灰不住吹气。   穆遥问他,“烧土豆有什么吃头?”   “末将带了野蜂蜜。”车夫嘻嘻笑道,“土豆烧得软烂,淋上一点,那滋味可是一绝。”向车里抬一抬下巴,“即便病人没有胃口,也能克化。”   穆遥点一点头,心念一转,“你叫什么?”   “回将军,末将是前锋营探卫编制,叫韩廷。”   前锋营个个是百战之余,是西北军的绝对王牌,探卫则是前锋营之最精锐。穆遥问,“多大了?”   “十九。”   穆遥点头,“昨日风沙突袭,你能及时察觉,寻到稳固沙丘避风,很是难得。”   韩廷羞涩地抓一抓头,“多谢将军称赞。”   穆遥又问,“你可会水?”   “将军说笑了。”韩廷一拍胸脯,“骑射涉水是探卫入门第一课,哪里有不会的道理?”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胡剑雄转回来,“小齐公子还没醒吗?”   穆遥站起来,“我去看看。”走两步回头,“胡剑雄,你回去同沈良说一声,韩廷我要了,回去缴了前锋营徽印便去你那报到。”   胡剑雄怔住,“郡主,飞羽卫吗?”   “内卫。”穆遥一语完,转身上车,耳听韩廷兴高采烈大声答道,“属下必定恪尽职守!”穆遥一笑摇头,走到近前才发现车门竟是开着的。   推开门,一眼便见男人缩在车子临门的一角,一瞬不瞬望着车外。穆遥愣住,“醒了怎不出声?”   男人迟钝地掉转目光。   穆遥以为他又不认识人,“我是穆遥。下车吃些东西,我们回城。”   车门开处,强烈的日光蛮横地直扑进来,映在男人无血色的面上,如同误入白昼的一只野鬼。男人用力皱眉,手脚收紧直往回退,缩入阴影之中。   穆遥沉默地看他动作,回头叫一声,“韩廷!”   韩廷响亮地“哎”一声,一路小跑上前。男人眼见着迎面来人,一声不吭又往后退,直到缩入车门后最深一处阴影中才作罢。   穆遥盯着他,随口吩咐韩廷,“拿些吃的过来。”又补一句,“你的野蜂蜜多一些。”   “是!”韩廷欢天喜地跑远了。穆遥稍一倾身,坐在车御上,回头道,“过来。”   男人不动。   穆遥道,“你既要跟着我,又不肯过来。齐聿,你在北塞三年,便如此颠三倒四?”   男人抿一抿唇,久久终于动作,一点一点蹭着从阴影中出来,挨着穆遥近一些,却仍然不肯下车,只是缩在穆遥背后。二人隔过一个薄薄的车门的距离,一里一外,一明一暗。   韩廷很快捧着行军锅过来,吹着气放在穆遥身边,“将军尝尝。”   穆遥看他,“还叫我将军吗?”   韩廷一张脸涨得通红,立刻改口,“是,郡主!”   “去吧。”   韩廷应一声,连蹦带跳跑远了。   穆遥拾起行军锅,挑着煮烂的干粮尝一口,带一股清新的甜味——果然是野蜂蜜。回头道,“来。”   男人缩在阴影,呆滞地望着她,“我……方才听见,崔沪来了?”   穆遥“嗯”一声,“自己能吃吗?”   男人迟钝地摇一摇头,“崔沪是不是要杀我?”   “他倒不想杀你。”穆遥讥诮地笑一声,“他想把你送回中京给朱青庐,京郊献俘式都安排妥了。”穆遥倾身上前,挑一点干粮,递到他口边,“你操心也无用,起来吃东西。”   男人张口含住,立时有甜甜的蜜意在口中炸开,他抿一抿唇,囫囵咽了。   穆遥一直盯着他,点头道,“可真是新鲜。”仍旧喂他吃东西。男人一声不响吃了十余口,轻声道,“我会不会给你找麻烦?”   “当然会。”穆遥不假思索,“你不记得怎么得罪的朱青庐,总该记得怎么讨老祖宗的嫌吧。这两个老东西见到你,不当面打杀便是给我面子。”   “给你……面子?”   “你既跟着我去中京,便是我的人。”穆遥道,“不是给我面子,又是给谁?”   “跟着你……”男人怔怔重复,“……你的人……”   穆遥见他久不张口,以为吃不下,便收了锅子,还未移走又被男人拉住。穆遥愣一下,仍旧喂他吃东西。男人自始至终默默无语,递到口边便往下咽。   行军锅很快见底。穆遥提着空锅回去,招呼胡剑雄,“拾掇好了便出发。”   胡剑雄递一颗热土豆给她,“郡主也吃一口,可甜——”忽一时双目大睁,惊叫,“小齐公子!”   穆遥回头,便见男人趴在车辕之上,拼命呕吐,刚吃过的东西原模原样吐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在空气中迅速弥漫。男人两手撑着车辕,垂着头,片时憋得脸红头涨,一头一脸的冷汗同泪水交缠,狼狈不堪。   穆遥便转回去。男人听见脚步声立刻偏转身,摆手制止,“别……别过来!”   穆遥仍往前走。男人忽然崩溃,尖声大叫,“不许过来!滚——滚开——”   穆遥一口气往上顶,索性真的走远些,坐着烧土豆吃。耳听那边男人抖心搜肝不知吐了多久。忽一时撑着坐起来,强撑着往阴影中退,却是一个摇晃,头朝下扑在沙地里,不动了。   胡剑雄如芒刺背地看了半日,叫一声,“郡主?”   穆遥斥道,“喊什么?与你什么相干?”又从灰堆里扒出来两颗土豆,慢慢吃完,转向韩廷,“会哨语吗?”   韩廷一头雾水,“会。”   穆遥原地坐一时,提着水囊走过去,拔了塞子淋在男人面上,冲去秽物。男人手足抽动,恍惚睁眼,又被太阳强光逼得闭上,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微鸣。   穆遥俯身,一手抓住衣领,一手抓住背心,将他整个儿拎起来。男人手足起舞,胡乱挣扎,穆遥理也不理,随手将他掷在火堆旁边。男人在沙地上滚动一下,抬手遮住双目,连声尖叫,“回去——让我回去——”   “你要回哪里去?”穆遥冷笑,“缩回阴沟里做鬼?齐聿,你见不得人啊?”   男人蜷起身子,将自己紧紧缩起来,前额抵在手臂上,鸵鸟一样埋着头,只留一段尖利的脊背在外。   穆遥不去理他,向韩廷道,“去吹哨,让崔沪的人速速过来。”   胡剑雄大惊,“小齐公子在此,怎可同中路军见面?”   “同你有什么相干?”穆遥斥一句,“你去,收拾车子行李,预备出发!”   韩廷便不敢多话,取风哨撮唇吹响——尖锐的哨响破空而起,很快远天处应一声,哨声的尾音拔得极高,千回百转,如同询问。   韩廷点头,撮起双唇又回一声。这一次那边的回应既短且快。韩廷侧耳倾听,回道,“回郡主,的确是中路军前哨。我同他们说了,很快就到。”   一群人俱各沉默。擂鼓一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个人大声道,“冀北军前锋李关山,拜上穆将军!”   穆遥一笑,“好久不见呀,李关山。”   李关山扑地下马,磕一个头,“将军召唤末将,有何吩咐?”   “同你借三匹马。”   “借马?”   “我这有病人,急着回崖州,骆驼太慢,故尔同你借马。”穆遥点一点头,“怎么样,借是不借?” 第18章 监军 又从哪里弄的乱七八糟的人?   李关山一下马便见火堆不远处伏着一个灰扑扑的人,一动不动的模样初时以为已经死了,听穆遥意思,竟然是个要紧病人——能召动穆将军亲自借马送回城,必定是个要紧的。遂殷勤道,“末将这里有军医,不如召过来看看?”   “你那个军医裹个外伤都不如我,能顶什么用?效文先生在崖州。”穆遥瞟他一眼,“怎么,李关山,不肯借?”   李关山忙道,“将军说笑了,什么借不借的,便连末将的坐骑,将军喜欢只管拿去。”   穆遥嘲笑,“你的坐骑有什么好的?比翻羽差远了。崖州不算远,随便寻几匹马就得。”   翻羽是穆遥坐骑,天下名驹。李关山被怼得灰头土脸,尴尬地笑一声,自去安排。走一段忍不住回头,眼见着穆遥走过去,拉着男人坐起来,那人身体绵软,坐都坐不稳,穆遥居然就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亲手同他戴好帷帽。   帷帽是水漠行走阻隔风沙用的,垂着的纱帘极其的长,一直漫过腰际。帽子一戴上,男人薄得尖利的一片脊背便完全被吞没了。   李关山目瞪口呆,强行按下震惊,仍去寻马。   男人昏昏沉沉趴在发烫的沙地上不知多久,日头晒得眼前一阵接一阵发黑。耳听冀北军来人,仍想往把自己藏起来,却连手指尖都无法挪动,只能万念俱灰地仍旧伏在那里。   就在他要被如潮的自厌吞没时,一只手拉着他坐起来。男人在摇晃的视线中勉强寻到穆遥的方向,便身不由主扑在她怀里,攥住她,如同攥住最后一线天光。   穆遥皱眉,扳着下颔迫着男人抬头,见他目光迷离,吃了一惊,手背隔过纱帘往前额贴一贴,皱眉道,“难受怎么不早点同我说?”   男人干涩的额贴在她微凉的掌心,轻轻蹭一蹭,“我不难受。”   “烧得都快着火了还不难受——”穆遥一声冷笑,“等一会死了才是真不难受……待着别动!”一边系着纱帘束带,一边低声嘱咐,“李关山是崔沪的人,不许出声,安静!”   男人动一下,“让他走。”   “我叫你别说话没听见?”穆遥骂一句,又好生好气同他解释,“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模样,再不回去看病小命不保。”   男人固执道,“让他走,我无事。”   “再多话便把你撂在此处!”穆遥大怒,随手将他推给胡剑雄,自己站起来。胡剑雄扎着手扶住,却被男人一掌推开,眼睁睁看着他又扑在沙地上。胡剑雄见这样子不大成体统,乍着胆子上前,也不顾男人发怒,强拉着他靠在沙丘上,盖一条毯子。   男人将毯子推掷在一旁,“别碰我。”   胡剑雄虽然是穆遥内侍,毕竟也有五品军职,出门行走谁见了不点头哈腰,如今被他当面不给脸,立刻挂不住,委委屈屈叫一声,“郡主——”   穆遥在旁看得清楚,冷笑,“谁叫你多管闲事?”   李关山回来,“马匹很快就得。穆将军,崔将军今晨到崖州,不见穆将军便吩咐我带人往危山营拜见,今日既是这么巧叫我遇上,穆将军赏个脸,让末将伺候着一同回城?”   穆遥回头指点驼车,“你看清楚,我这次出来带的是一品北漠白驼,十年遇不到一个,我这车上便是两个,比你们崔将军的汗血宝马贵重多了——你陪着慢慢走,好生带回来。”   李关山无法,又道,“还有一事,崔将军让末将上禀穆将军,中京城……要派人过来。”   穆遥第一次正眼看他,“什么意思?”   “北境监军。”   穆遥皱眉,“你是说——中京城要往北境军派监军?”   “是。”   “监军——”穆遥疑惑道,“派监军来是谁的意思?人是什么来头?”一语出口,便见靠在沙丘上的男人挣扎着要坐起来,却不知触到何处隐痛,忽一时手足抽动,几乎便在抽搐。   穆遥不由自主往男人走去。   李关山不知所以,亦步亦趋跟着,“末将不知。此事处处透着古怪,按道理,三年前齐聿监军叛国,监军这两个字朝廷一直忌讳得紧。此次咱们北境出兵就不曾安排监军——谁能想到这时候忽然派人过来?”   穆遥刚走到近前,男人在疯狂的战栗中奋力抬一只手,攥住穆遥一点衣摆,仰起脸,纱帘被急促的呼吸喷薄,一上一下快速起伏。   李关山头一回见人抖成这样,大惊失色,“这是疟疾?会传染——”   “放屁,你才虐疾!”穆遥骂一句,握住男人的手将他拉起来,掩在怀里,又除下大氅将他兜头裹住,摸一摸前额,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又烫了许多。   李关山讪讪的,看着黑狐大氅下一点脊背不住抖动,却半点看不清脸。仍旧说正事,“崔将军的意思,派的监军不知什么来头,过来万一坏事,倒麻烦,想请穆将军见面商量。”   穆遥手掌贴在男人前额,片刻工夫烘得手心发烫,快速决断,“监军从中京过来,再快也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等监军到达,说不定咱们已经活捉丘林清,了结北境战事,倒不必管他。”   李关山万万没想到穆遥对监军如此不以为然,“若是就近调派——”   “再议吧,我走了。”穆遥打断,托着男人站起来,“骆驼交给你,李关山,崖州再见。”   李关山在旁,见穆遥扶着一个人行动不便,伸手要接,却被穆遥避过。他亲眼见着那男人不住寒战,双腿无力,站都站不起来——   暗暗点头,果然恶疾在身。   穆遥将推给胡剑雄,自己翻身上马,向下一探身拉住男人双臂,同胡剑雄一同发力,将男人托上马,坐在自己身后。反手握一握男人冷冰冰的手腕,“要走了,坐稳。”清叱一声,马匹疾纵出去。   胡剑雄同韩廷各乘一骑,紧随其后。三人卷起一片烟尘,快速去远。   穆遥跑出十数里,回头不见冀北军踪影,一紧缰绳停下。韩廷二人紧随其后,“郡主?”   “齐聿这样不行。”穆遥说完,挽着男人下马,“胡剑雄拿药来!”身子一沉坐在沙地上,男人仰面靠在她怀里。穆遥掀开一点纱帘,男人呼吸急促,双唇鲜红,奋力地睁着眼,顽强地望着穆遥。   穆遥贴一贴男人前额,沉默不语。   胡剑雄递上药丸,穆遥拈在指尖,说一声,“齐聿,把药吃了。”不由分说便压在男人齿间。   男人转头躲避,却被穆遥二指捏住下颔,动弹不得。穆遥压着声音道,“齐聿,你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此去崖州危机四伏,你这么神志不清地回去,活不过一时三刻!”   男人沉重地眨一下眼,一颗泪珠沉甸甸坠下,划过鬓角,没入发间,将鬓发染得湿沉。   穆遥抵在男人齿间,药丸沾一点在舌尖,迅速化开。男人喉间一声微弱的悲鸣,闭上眼。   穆遥同他拢一拢大氅,和声道,“不必担心。效文先生医冠天下,药带回去,他必定能配。”   韩廷取了水囊过来,穆遥自己喝一气,又喂他喝水。男人自打吃了药,始终一言不发,在穆遥手中喝过两三口,便侧转身伏在她怀里不动。   胡剑雄撑一条毯子同二人遮挡太阳。穆遥坐着,手掌不时贴一贴男人前额,约摸一顿饭工夫,忽然抬头,“走。”   “小齐公子——”   “睡着了,热度也下来了。”穆遥说着话,指尖在男人昏睡穴上轻轻一点,男人攀着穆遥的一双手悄无声息地坠在沙地上。穆遥手掌贴一贴他前额,“路上难熬,让他睡吧。”   三人仍旧上马赶路,穆遥与男人同乘一骑,用两条束带将男人与自己牢牢缚在一处。男人的身体被大氅严密包裹,又戴着帷帽,旁人走到近前也看不清形体面貌,只能看见一个人伏在穆遥背上。   危山崖离崖州不远,三人马快,不出一个时辰便到崖州城门,一掠而过直奔崖州王府。刚刚转过长街转角,一眼便见黑压压的一群人等在门口,当先一人四十余岁,身着战袍,身形魁梧,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穆遥放缓马速,反手拍一拍男人脸颊。男人许久之后才动一下,发出一点微弱的鼻音。   “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吗?”穆遥微微偏转脸,嘴唇贴在男人耳边,“许人境,崔沪的把兄弟,冀北军二当家——一会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许出声。”   男人一声不吭,指尖在她腕上轻轻握一握。   穆遥便知道他听见,足尖一踢,马匹一路小跑上前。胡剑雄二人紧随其后。   许人境不动声色看一眼伏在穆遥肩上的人,含笑道,“这么大的沙暴,阿遥怎不留在城中?”   “崔叔叔和许叔叔尚且不辞辛苦,阿遥一个后辈怎么敢贪图安逸?”穆遥骑在马上,探身向下同他平视,嬉皮笑脸道,“求许叔叔原谅,阿遥进去片刻,安顿了病人一同去给崔叔叔问安。”   许人境瞟一眼她身后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此时离得近,隐约可见是个男人,“又从哪里弄的乱七八糟的人?我看看。” 第19章 逼降 逼降丘林清迫在眉睫   穆遥坐直身体,挽着缰绳哈哈大笑,“许叔叔必是逗着阿遥玩耍。”   许人境本是随口一说,见穆遥不给看,心中倒动一下,故意板着脸道,“怎么,不给看啊?”   穆遥一半玩笑一半警告道,“许叔叔让给我便给了,阿遥岂不是大大没脸?”又一笑,“正病着呢,莫给许叔叔过了病气,过几日大好了再见吧。”   不过是一个人,为了不给自己看,竟是连哄带吓的手段一同用上。许人境心念电转,面上却半点不露,“你以为许叔叔爱管你屋子里的破事。”   穆遥一笑,轻飘飘转了话头,“崔叔叔在何处?”   “你不在家,兄长便不肯擅自入城,同冀北大军一同城外驻跸。”   “大军在外也就罢了,崔叔叔怎么能在外头?即便要留一个人在外,也应当我去。”穆遥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点着名字道,“胡剑雄你现在就去给崔叔叔安排住处。凡事都要崖州城里最好的,你记着,有一处不妥当,总管你不必做了!”   胡剑雄早已滚鞍下马,点头哈腰上前回话,“老奴立刻便去安排。”   “去吧。”许人境一摆手,转向穆遥训斥,“战时军机要紧,不明来历的人不许放在你屋子里。还有,北塞的人,生得再好也不许要!”   “许叔叔教训的是。”穆遥笑着答应,“等阿遥片刻,立时就来。”一声清叱,马匹从侧边角门一掠而入,穿过狭窄的夹道直奔内庭。   穆遥将男人放下马,男人足尖一沾地便身不由主往下沉。穆遥一跃而下托住,叫一声,“韩廷!”   韩廷极其机灵,很快指挥侍人抬一乘软轿过来。穆遥将男人塞入轿中,摸一摸他前额,“还有一点热,记得吃药。”   男人握住她手腕。   “我要去会一会崔沪。”穆遥扯开他手指,贴在他耳边嘱咐,“你留在这里,凡事听韩廷的。”   “……韩廷?”   “你见过,很是能干。”穆遥道,“我都问过,路上胡剑雄也安排了,韩廷此时身家都已拿在我府,放心。”   男人奋力睁着眼,“你留他——”   “对,我留他照顾你。”穆遥道,“胡剑雄和效文先生都是名满中京的人,不能跟在你身边。韩廷既很能干,又声名不显,照顾你正适合。”   男人眼眶瞬间发烫,回避地偏转脸。   穆遥以为他又开始神志不清,摸一摸男人前额,果然烫得厉害,便道,“不许胡闹,好生吃药。”便掀帘出去。   余效文循声而来,看着穆遥从轿中钻出来,“里头难道是——”   “是齐聿,我把他带回来了。”穆遥从袖笼里摸出一只瓷瓶子,“一路上全靠这个续命,先生设法再同他配一些。”   “这么灵?”余效文一团火热盯着瓷瓶,热切道,“对什么症?”   “应是高热惊厥之属。”穆遥道,“我观齐聿服过这药便不发热,人也清醒。只是如今只有两瓶,维持不了许多时候,先生快着些配。”   余效文双手在襟前仔细擦拭一回,才接过来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必不辱命。”   穆遥看一眼韩廷,“你留在这里。”   韩廷军姿笔挺,“是。”   穆遥匆匆往外走,奶娘穆秋芳随侍在旁,“郡主可算是回来了,北塞人在咱们府里杀了好些——”   “这些以后再说。”穆遥急急赶路,“嬷嬷,同我换件衣裳,我去见崔沪。”   穆秋芳乱着找衣裳,又道,“郡主要不去汤池洗洗,一身的沙子。”   “不必。”穆遥笑一声,“务必给崔沪瞧见我风尘仆仆的样子不是?”换了衣裳便仍旧出去。   胡剑雄陪着许人境说话,看见穆遥叫一声,“来了!”   穆遥笑着上前,“方才骑马都没给叔叔行礼,阿遥见过许叔叔。”   许人境一手挽住,不动声色地打量穆遥——鬓发之中尽是细沙,还未洗浴,衣裳却换了正服。暗暗点头,是个知礼的。   三人一齐上马,各带侍从往城外去。刚到辕门,便见一个人立在那里,含笑望着自己。来人同许人境差不多年纪,白面有须,温文尔雅。   穆遥奔到近前翻身下马,疾步上前一拱到地,扑地磕一个头,“崔叔叔。”   崔沪一把拉起来,“军中怎好行此大礼?”   穆遥站起身,笑嘻嘻道,“崔叔叔同家父以兄弟论交,阿遥磕个头不应该吗?”   崔沪心中满意,口中却道,“中京城你同我行这个礼也罢了,军中你我相差区区半级,本将受不起穆将军的礼。回头御史台弹劾我,你便是罪魁祸首。”   二人说笑一时便往里走,崔沪道,“阿遥,有几桩事,需同你说。”   许人境极有眼色地放慢脚步,胡剑雄更不敢上前,二人压着侍从远远坠在后头。崔沪回头看一眼,“中京要派人来。”   “北境监军?”穆遥道,“阿遥路上遇到李关山,听他提起过。”   崔沪点头,“我急着赶过来,便是为这事。祖例监军持天子剑,有阵前斩将之权——如今战事顺利,来的人若是个晓事的也就罢了,若是个不晓事的,大好局面一夕消失,岂不叫人难受?”   穆遥沉吟一时,“崔叔叔可知来的是谁?”   崔沪摇头。   穆遥暗骂一句滑头,索性把话完全挑到明处,“老祖宗可曾同崔叔叔提起?”   崔沪越发沉重地摇头。   穆遥见崔沪神情不像作假,认真吃一惊——老祖宗是宦官一派,门下宦臣多得数不清,清流却极其罕见。崔沪不仅出身清流,身居镇北将军,还掌着冀北军,可以说是老祖宗门下绝无仅有的一个国之柱石。因着这个,崔沪自来在老祖宗在面前最有脸面。   穆遥沉吟一时,“想是老祖宗也不知道是谁……派监军来是朱相的意思?”   “怎么会?”崔沪摇头,“朱相从来主张令出一门,将在外君命不受,怎么会安排监军?”叹一口气,“派人是老祖宗的意思。”   老祖宗派的人,却不肯告诉崔沪——要不就是监军来头太大,要不就是崔沪失宠了。   哪一个崔沪听了都刺耳朵。穆遥只好敷衍一句,“好在中京路途遥远,监军今日出发,到北境也要月余——”   “必是就近任命。”崔沪语气沉重,“我问了老祖宗要不要派亲卫迎接,老祖说……”   “什么?”   “老祖说——”崔沪难堪道,“——说冀北军不顶用,他安排净军送过来。”   中京净军,阉人组军,是老祖宗近卫。平日里明的暗的脏的烂的事早就叫他们做尽了,又是一群无根之人,打杀起来勇猛无比,什么也不怕——最是难缠。   论战斗力,的确比冀北军强上十倍还不止。穆遥见崔沪满脸晦气,强忍着没笑出声。肃然道,“事已至此,叔叔可有应对之法?”   崔沪止步,遥望崖州一点残影,“为今之计,唯有在监军抵达之前,了结战事。”   ——不知道是谁下了死令,命前路军留在崖州等着他崔大将军。穆遥压下心中讥讽,口中却连连称是。   崔沪见穆遥半点不肯主动接茬,索性豁出面皮,“阿遥可有速决之法?”   穆遥心中暗骂,面上却极殷勤,“阿遥便明日拔营,速速向王庭进军?”   “行军再快也要一二月之期……”崔沪等一时,见穆遥只顾装傻,只好硬着头皮道,“若设法逼降丘林清,战事一夕消弭,善莫大焉。”   穆遥此时方知崔沪打的这个主意,难免好奇,“丘林清虽然失了崖州,王庭尚可一战,怎肯轻易降我?”   “她毕竟江山半失,未必还有战意。”崔沪试探道,“听闻你拿了高澄——”   穆遥哪肯让他再往深说,立刻抢在头里,“阿遥即刻修书致丘林清,如若不降,我活剐了高澄。”   “高澄只怕未必够分量,可惜没能拿到——”崔沪恐怕穆遥不爱听,“齐聿”两个字便咽回去。话锋一转,“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穆遥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崔沪谨慎地向后看一眼,许人境二人离得足有半里地,四下无人,便道,“伏青氏前日修书与我,愿与我军联手,共击丘林一族。”   穆遥一句蠢材到口边又强压下去,“万万不可。伏青氏在北多年虎视眈眈,他们兵强马壮,与之联手无异与虎谋皮,只怕丘林氏未死,我军先已危急。”   崔沪接连话不入港,被穆遥怼得挂不住,干笑一声,“怎么会?阿遥小儿见识。”一马当先入营。   穆遥立在原处看着崔沪背影,前所未有地感觉来个监军压着这厮也挺不错。   二人入营分坐。一时胡剑雄指挥军士抬饭上来,穆遥站起来看一回,“崔叔叔顶风冒沙过来,你安排的是什么?哪个是能吃的?”   胡剑雄苦着脸道,“穷乡僻壤地方,羊肉都只蘸点盐,老奴尽力了。”   二人一唱一和,崔沪气平一些,拉着穆遥坐下,“军中便宜就行,要好吃喝咱们回中京。”   酒过三巡,崔沪长长地叹一口气,“阿遥,逼降丘林清迫在眉睫,你需替叔叔分忧。” 第20章 戒严 崔沪下令崖州城中戒严   穆遥一口酒差点梗在喉咙口,耐心道,“如今北境军二部已汇合,咱们分三路进王庭,稳妥徐行,丘林清必败无疑,等我们兵临城下,丘林清降与不降,都不容她说了算。”   “你说的都对,可惜……时不我待啊……”崔沪一杯酒一仰而尽,摆手道,“都出去,留我与阿遥叔侄说话。”   军帐诸人片刻一走而空。崔沪不死心劝说,“伏青氏紧邻丘林北境,只需我们一封信至,伏青氏自北往南,我们自南往北,两边分头夹击,行军不一日,丘林清必定一封降书。”又道,“阿遥你且想一想,丘林清如今半壁江山沦落,即便我们不同伏青氏联军,伏青氏自己挥军南下,也不过举手之事。”   “既是如此,敢问叔叔,”穆遥板着脸道,“伏青氏为何不直接南下?”   崔沪一窒。   “他怕丘林清狗急跳墙,转同我们联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崔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变了几回,冷笑道,“你倒不怕丘林清狗急跳墙转同伏青氏联军?”   穆遥恐怕他真的做下糊涂事,苦口婆心地解释,“如今之局面,我们和丘林清,谁同伏青氏联军都没有好下场。即便真要联军,也应是我们和丘林清——”抬手制止崔沪插口,“我当然知道我们同丘林氏有血海深仇。崔叔叔万万不可同伏青氏有所往来。”   崔沪讪讪道,“无老祖宗手谕,我怎敢同他们往来?不过是前日伏青日投书一封,略有意动罢了。”   穆遥点头,“没有就好,若有,崔叔叔只怕要愧对陛下对北境军的一番重托。”   崔沪越听越觉得刺耳,“既如此,你且寻一个速速了结战事的法子?”   穆遥索性来个一言不发。   崔沪越想越生气,“丘林氏与我朝仇深似海,我们为何不可与伏青氏联手?战事一成,老祖宗也未必怪得着我!”   穆遥道,“崔叔叔慎重,老祖宗决计不允。”   崔沪听出她言下威胁之意,怒道,“你难要去老祖那告我的状?”瞬间气得口不择言,“好你个穆遥,目无尊长,回京必定叫你叔叔开了宗祠问你的话!”   “原来崔叔叔也知道,穆家宗祠不归您管呀。”穆遥站起来,“叔叔急着了结战事的心情阿遥能体谅,但阿遥绝不会坐视叔叔行此糊涂事,叔叔但凡敢与伏青氏有所勾连,阿遥便投书至老祖宗处。未知老祖宗知道叔叔为了免让监军立功,不择手段同伏青氏眉来眼去,当如何作想?”   也不管崔沪发怒,拂袖而去。出军营已是夜幕降临。胡剑雄迎上前道,“咱们回城吗?”   “崔沪在此,我怎么能回城?我留在这里。一忽儿你去寻着崔沪说话,就说在城里给他安排了大将军驻跸处,请他回城安置。”   “崖州王府吗?”   “不行。”穆遥断然否了,“另外寻一处好的亲贵府邸给他。”   胡剑雄后知后觉想起齐聿就在王府,自知失言,讪讪地跑开。约摸一个时辰了结差事,满面堆笑到中军帐寻穆遥说话,“郡主猜猜怎么着?”   穆遥哼一声,“走了?”   “送走了。”胡剑雄捂着嘴笑,“崔大将军义正辞言骂了老奴快有大半个时辰,仍旧带着近侍高高兴兴去城里。”凑到穆遥近处又补一句,“话里话外的,还同我打听北塞女子生得怎么样。”   “与他安排。”穆遥嫌恶地皱一下眉,“这种事以后不要来同我说。”   “是。”胡剑雄一窒,灰头土脸道,“郡主早就猜到他要进城?”   穆遥冷笑,“崔沪出身世家门阀,爵位世袭,认真打过几回仗?他为了赶过来阻拦监军,接连吃了几日风沙,有好地方去断不肯将就。”站起来道,“你好生着人伺候。今日我同他话说得已无余地,明日晚一些等他气平,我再去见他,略作转圜。”   胡剑雄小心翼翼道,“郡主何事与他争执?”   “什么污糟事,说出来脏我的口。”穆遥骂一句,又道,“明日回城,你亲自安排王府守备,绝计不能叫齐聿同崔沪照面。”   胡剑雄不敢再问,答一句,“是。”   次日穆遥起了一个大早,带军校巡营,回来已经是过午时分,索性一边吃饭一边同高阶军校训话,再三叮嘱所有人约束驻军,与冀北军保持距离,万万不可起轻易冲突。兀自说得口干舌燥时,胡剑雄满面惊慌跑进来,连使眼色。   穆遥结了话头,快速吃完,说一句“回去恪尽职守”便打发了一众人。看一眼胡剑雄,“商议军务时不许入内,你不懂规矩?”   胡剑雄正色道,“崔沪下令崖州城中戒严,冀北军要接管城防。我们城中驻军人少,与他们冲突不占便宜,已经出城同我们汇合了。”   穆遥皱眉,“崔沪疯了吗?”   胡剑雄杀气腾腾道,“可需传令沈将军,危山营即刻拔营回城?”他说着话,满面狞笑,“好叫崔沪看清楚,这崖州城里头,西北军和冀北军谁说了算!”   “西北军和冀北军今日打上一场,明日丘林清便重新杀回崖州。你要做这千古罪人?”   胡剑雄大叫,“难道任由崔沪欺负?”   “那当然不可能。”穆遥快速道,“去,把驻军管事的叫过来,我要问话。”   胡剑雄出去带了一名军校进来,尚未行礼,穆遥一抬手制止,“崔沪为何突然下令戒严接管城防?”   军校道,“说是丢了先帝赐给冀北军之徽印,事关重大,要守住城门不许徽印流出。冀北军先时说让我等紧着城防,严禁任何人出入,我等没有将军军令怎么敢答应?便说要先禀过将军再安排。冀北军打发人去回了崔将军,回来直接拿着北境军的手令接城防。”   “丢了徽印——”穆遥皱眉,“崔沪真这么说?”   “是。”   穆遥稍一忖夺,转向胡剑雄问,“昨天晚上你给崔沪弄的人,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丘林清夺刀大将的小女儿,极其美艳。崖州城破时没跑掉,乱军中被街头三个恶汉轮番玷污,那女的假意顺从,居然使手段叫其中一个杀了另外二个,她自己又在那一个快活时把他弄死了。”   “这种人一半可怜,一半可敬,放了也罢了。”穆遥大大皱眉,“为何安排她伺候崔沪?”   胡剑雄连声叫屈,“老奴再不晓事也不至于给崔沪安排这种危险人物。”赶忙解释,“那女的本要自尽,被洒扫阿娘救了,一直跟着做粗活。老奴寻了十几个人给崔沪选。他自己从扫院子的人里头挑了那女人出来,灰扑扑的,难为崔沪一双眼倒利。”   穆遥又问那军校,“冀北军接了城防,便撵你们走?”   “那倒没有。”军校道,“叫我等下职歇着,我等怎肯受这种欺负,便出城寻将军。”   “你们可曾见着崔沪本人?”   军校摇头。   穆遥又问胡剑雄,“崔沪驻跸处夜间可有什么动静?”   “也没有。”胡剑雄摇头,“近午时突然闹起来,一头接了城防不叫出入,一头在城里逐门逐户地搜。”   “确是丢了东西,倒未必是甚么徽印。”穆遥一声冷笑,“那女的必定早起就出城,命人快马往王庭方向追。务必把人带回来。”   军校领命而去。   穆遥想一想,又问胡剑雄,“那女子可识汉字?”   “识。”胡剑雄道,“就因识字,本来要打发她去字库做点事,她自己宁愿做点洒扫粗活。”   “我知道是什么了。”穆遥冷笑,“务必把人拿回来,书信落入丘林清手,咱们都麻烦。”   “书信?”   “崔沪同伏青氏眉来眼去的好东西,果然早有往来。”穆遥骂一句,“好歹也是一军之主,尽做些糟烂事,不怕丢人。”   胡剑雄半懂不懂,机灵地没问,“郡主还回城吗?”   “等把人拿回来再回。”穆遥道,“现下回去除了两边难看无甚好处。”   二人又坐一时,天色近黑时果然拿了女子回来,禀报并无书信。穆遥也不见人,命胡剑雄,“另外安排女子来搜,剥光了搜检,一处也不许漏。”   胡剑雄领命去了,不过一顿饭工夫回来,果然捧了一沓书信,都敞着口——撕开看过了。穆遥随便翻检,与自己想的分毫不差,便塞入袖中,“去点人,回去接管城防。”   “是!”胡剑雄响亮地答一声,又问,“女的怎么办?”   “押着。”穆遥道,“北境战事了结之前,不许她见任何人。战事完结放了。”   一行人出营回城,果然见城防严密,禁人出入。穆遥打马上前,“来个人。”   为首的冀北军校认识穆遥,一溜烟出来磕头。穆遥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道,“擅自接管城防的事以后我再来问你。现在你缴了印信,带着你的人走。”   军校为难道,“将军——”   “你去同崔将军说,我在城外拿到一名女子,搜了些东西出来,问他可有兴趣看上一眼。”穆遥说完道,“回去同崔将军说,崖州是前路军血战夺下的,守城的事就不劳崔将军惦记了。”语气转厉,“速速退走,否则本将以不遵上令处置了你,谁也说不了什么。”   军校一滞,立刻连滚带爬走了。西北军快速接了城防,胡剑雄一口浊气吐尽,呸一声,“怎么不厉害了?呸!”   穆遥斥一句,“行了,你同我走。”   胡剑雄急忙跟上,同穆遥打马漫行,刚刚走过一条长街,迎面一个人纵马飞奔而来。穆遥看清来人斥一句,“韩廷,你跑什么?”   韩廷正黑着脸疾奔,一听这声滚鞍下马,“郡主,崔沪搜查王府,把小齐公子带走了!” 第21章 马奴 谁给你的胆子,拿我的人同丘林清……   穆遥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崔沪搜查王府,把小齐公子带走了。”韩廷面现愧色,“是属下无能。”   穆遥一惊即过,又复镇定,“说清楚。”   “今日近午崔沪在城中戒严找人还是找东西,闹了一整日什么也没找着,天近黑时许人境突然说四处翻遍都没有,便只剩王府了,说不定贼人趁郡主不在潜入悉王府躲藏。崔沪本来还有点犹豫,许人境不知道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冀北军直接派了一个队过来,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穆遥冷笑,“一个队都进了我的住处?”   “那倒没有。”韩廷道,“许人境带着几个亲卫,小齐公子正昏着,被他从榻上拖下来带走了。”   穆遥齿关一紧,“带去哪里?”   “不知。”韩廷摇头,“属下赶着出城报信,万幸遇到郡主。”   “没用的东西。”穆遥斥一句,“你打不过许人境吗?一刀杀了不会吗?”   韩廷一滞。还不及解释自家郡主已经调转马头,连忙跟上去道,“属下命人先查去处?”   “不必了。”穆遥道,“直接去问崔沪。”   三个人一路打马到了大将军驻跸处。穆遥也不下马,叫一声,“去回崔将军,穆遥来了。”   不过一盏茶工夫,大门洞开,崔沪笑吟吟自内出来,“阿遥回来了?晚间——”   “齐聿呢?”   崔沪白日里被许人境怂恿,说穆遥躲藏着带回来一个人,必定有点意思,一时上头闯进去,竟是齐聿,一时大喜过望。直接把人从床上拖下来带走,回来转念一想又忐忑,得罪了穆遥,先不说战事如何,冀北军在崖州就要难过。正踌躇间,许人境说一句齐聿身份特殊,即便被拿,穆遥也只能吃个哑巴亏罢了,才略略放心。   万万想不到区区一个时辰就打上门公然要人。崔沪心念电转,一问三不知,“什么齐聿?”   穆遥再想不到此人立刻做了缩头乌龟,倒合了她心意,笑吟吟道,“不知便罢了,许人境何在?”   崔沪听穆遥点着名字叫人,连声“叔叔”都没有,越发横下心装死,“我也不大知道——”   “崔叔叔。”穆遥皮笑肉不笑道,“许人境我今日必要寻到,您若知道便告诉我,若不知道——”她拖长了调子,四下里看一回,“崔叔叔可戒严搜城,我不可?”   崔沪一个机灵,快速道,“许是去战俘营了,京郊献俘是大事,需得早些操办。”   “说的很是。”穆遥回头,“走,去战俘营。”掉转马头跑出一段,复又回头,从袖子里掣出一物,加一分力在上,掷在崔沪身前,“不知崔叔叔可认识?”   明晃晃一封书信。   崔沪老脸一白。穆遥已经疾纵而出,远远一声送来,“我这里还多的是,不必还我了!”   三人又是一路疾弛,不足半个时辰便到战俘营。南朝立朝皇帝仁厚,为免滥杀无辜,立下规矩,战俘营都不归战时诸军统属,从其他驻地另外遣调军队看守战俘——此次北境一战也不例外,前路军战俘营管事大将李秀石,是曲西军军备将军。   穆遥到得战俘营门口,翻身下马,一只脚踏在过门石上叫一声,“李秀石何在?”   李秀石正看着人扫院子,闻言屁颠屁颠跑出来,眼见穆遥来势汹汹,预备作揖又收回去,一个头磕到地,“李秀石见过郡主。”   “齐聿在哪里?” 铱驊   李秀石愣在当场,“哪个齐聿?”眼见穆遥神色不善,转了话头道,“三年前北境监军?他不是投敌——”   “许人境来了吗?”穆遥一语打断,“在哪里?”   李秀石茫然道,“刚走。”   “去把他弄回来。”穆遥道,“记着,许人境不回来,你也不必回来。”   李秀石一窒,“弄回来是请回来……还是抓回来?”   “随你。”穆遥道,“死的我也要。”   李秀石一听话头大不吉祥,再不敢问,“末将现时便去请许……呃……去把许将军弄……把许人境弄回来。”   “等一下。”   李秀石殷勤上前。   “许人境带来的人关在哪里?”   李秀石瞬间猜到底里,便知许人境已然惹下大祸,而纵容他惹祸的自己只怕也无好下场,瞬时面如土色,“就在里头顶着西院墙那一间,许人境说是要紧人犯,不许我们的人在,冀北亲卫看守。郡主,末将委实什么也不知道。”   话音未落,穆遥早已没了踪影。李秀石摸一摸头,哭丧着脸出去寻人。   穆遥三人到得西院墙处,果然见冀北军装扮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怼在门口。二人看见穆遥挺胸凸肚上前阻拦,“奉大将军军令,任何人不得入内,穆将军请回。”   穆遥更不打话,一左一右劈手一鞭,抽得两个人滚出十余丈远,爬起来话也不敢说,惊恐地看着她。穆遥一抬腿踹开木门,扑面一股夺人的潮气。   尚不及入内,身后一人长声大笑,“阿遥好大的脾气!”   穆遥回头,许人境立在身后,不远处跟着瑟瑟发抖的李秀石——许人境果然不曾走远,想是防着劫囚。   两名冀北军校看见靠山高声大叫,“将军!穆将军她好不讲理,一见面——”   “穆将军肯打你们,是赏你们脸。”许人境斥一句,“还不退往一边?”笑意吟吟道,“阿遥来战俘营做什么?”   “我来接人。”   许人境紧逼一句,“谁?”他料定穆遥不敢公然与齐聿有所牵连,问话有恃无恐。   穆遥轻轻一笑,“我来接齐聿。”   “哦?”许人境慌乱一下又恢复镇定,“阿遥只怕还不知道。今日城中戒严,老夫奉命搜城,擒到窃取军机之贼,阿遥也是认识的,正是齐聿。”   “何处擒到?”   “既是窃取军机,自然是在要紧去处。”许人境正色道,“就在阿遥书房。”   “是你搞错了。”穆遥道,“我命他与我扫屋子。”   “简直胡说八道!”许人境斥一句,“你是我朝前路军大将军,齐聿一个叛国贼子,怎可能与你同室?”   穆遥漫不经心卷着手中皮鞭,“好叫许叔叔知道,齐聿如今是我的人。”   见面第一次叫他“许叔叔”,本是温和的口气,倒把许人境激得脊背生寒。许人境隐约猜测此事不好收场,连忙占足了理骂一句,“齐聿那厮与穆府之血海深仇,你忘了吗?”   “父兄身死之仇,一日不敢或忘。”   许人境提一口气发作,“如此你竟然还敢同此叛国之贼沆瀣一气?”   “什么沆瀣一气?”穆遥莞尔,“许叔叔怕是忘了,军法俘虏归擒杀之军士处置,军士于俘虏有生杀予夺之权。齐聿为我亲手所擒,他如今是我的人,死生由我决断。许叔叔有什么意见?”   军法的确有这么一条,然而万里做官只为财,哪家军士打着仗弄个危险人物回家?还不如夺钱财便利。立朝之初,倒是曾有过战场俘虏仇敌,带回家一顿折磨再弄死的先例——律法确然是不管的。   许人境大觉棘手,“你留他做甚?”   穆遥道,“本不与你相干,不过也不怕同你说。齐聿生得标致,我留他……”耳听西偏院马嘶阵阵,话头一转,“与我看马。”   “看马?”许人境愣一下,又片刻灵醒,“放屁!谁家马奴睡在——”   “睡在哪里?”   许人境后知后觉记起自己说过齐聿窃取军机被擒,悬崖勒马闭嘴,“睡在主人床上”几个字生生咽回去。   正另想法子,那边穆遥已经带着人进去。   囚室四面无窗,伸手不见五指。胡剑雄抽火折子点燃。一点微光之下,隐约可见刑架之上吊着一个人,双手并作一处捆缚在刑架最上端的横杠上,身体笔直凌空悬垂,两臂是唯一的受力处。男人衣衫褴褛,沉甸甸地勾着头,不知死活。   穆遥齿关一紧。   胡剑雄唬得面如土色,扑上前双手抱住男人双膝,将他身体托高,不叫手臂受力。韩廷抽刀斩断绳索。   男人一声不吭坠在胡剑雄身上。韩廷收了刀,俯身将他背起来,便往外走。   穆遥道,“等一下。”   韩廷停下。穆遥解下斗篷上前,同男人盖上,掀起兜帽将他密密罩住,系好带子,“你二人带他先回。”   二人应一声便走。   许人境在外,心中天人交战,一时想拼着今日了结齐聿,一时又想不如给她留着齐聿,日后早晚麻烦。兀自纠结,耳听穆遥叫一声,“许叔叔。”抬头见穆遥立在囚室门口,向自己招手。   “叫我吗?”   穆遥点一点头。   许人境见穆遥并无怒色,轻轻吐一口气,上前道,“齐聿此人还有大用,阿遥不可带他走。”   “哦?”穆遥饶有兴味道,“什么大用?”   “崔将军急着了结战事,咱们拿他同丘林清谈判,说不定战事一夕了结。”   穆遥足尖点一点门槛,“我说才说的话,你没听见?聋了还是听不懂?”   许人境一滞。   穆遥抬掌便往许人境抓去。许人境大惊,要躲却被她轻松避过,心口处一紧,一片酸麻从那里迅速弥漫,整个人瞬间动弹不得。穆遥擒着他,嘴唇贴在他耳边轻描淡道,“我说,齐聿是我的人——许人境,谁给你的胆子,拿我的人同丘林清谈判?” 第22章 寒门娇子 真的太难看了。   许人境见她神色不善,惊恐道,“阿……阿遥?叔叔也是一时糊涂——”   “本将出身穆王府,我祖我父一个穆字将旗世镇西北,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称叔叔?”穆遥冷笑,一点一点抽出佩刀,“去问问阎王爷要不要你这乖孙子?”   穆遥出来时已是深夜,四下不见胡剑雄二人踪影,正欲打马回府,一辆马车停在身前,韩廷探头叫一声,“郡主。”   穆遥一跃上车,入内便见男人平平卧着,双眼大睁,久久也不眨一下。胡剑雄束手无策在旁,见穆遥进来,拉着她避到一角,附耳道,“从囚室出来便醒了,一直这样,谁同他说话都不理。”   “这么早就醒了?”   “是。”胡剑雄点头,“怎么劝都不走,一直在那看着郡主杀了许人境。”   穆遥杀了人嫌脏,另外寻李秀石换过衣裳才出来,倒不曾留意他们三人在旁。摆手道,“先出去。”   “是。”   “还有一件,你立刻去办。”穆遥道,“从此刻起,飞羽卫驻跸王府,王府除飞羽卫从属,其余人等一概不许出入。”   胡剑雄低下头去,“是。”   穆遥冷笑,“崔沪有能耐把飞羽卫一锅端了,我敬他是条汉子。”   胡剑雄便知道许人境之死并不算了结,大仇已经结下,不过是早晚算账的问题。   穆遥打发了人,低头见男人双目干涩到通红,却仍是大大睁着,便抬手压住他眼睫。   男人被迫闭上,又顽固撑开。   穆遥接连三四回无果,叫一声,“齐聿。”见男人全无理会的意思,一翻手掌露出那枚鲜红的齿痕,“我是穆遥。”   男人眼珠迟缓地转一下,“穆遥?”   “是我。”穆遥压低声音道,“这回是我大意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   男人干涩的唇动一下,“与你有什么相干?”   穆遥一滞。   “无事。”男人道,“……我习惯了。”   穆遥一进拿不准他说的一直是今日事还是往年事,踌躇一时,温和地问一句,“他们打你了吗?”   男人不吭声。   穆遥试探问道,“……是许人境还是丘林清?”   “走。”男人厌倦地用力皱眉,“让他们走。”   穆遥一时沉默。指间捋过男人冰凉的发,“齐聿,是不是很疼?”   “不……”男人轻轻摇头,“就是……难看……”   穆遥立时明白,指腹在男人耳后柔和地摩挲,“放心,没有人看见。你从那里出来时,我给你穿了大氅,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里头没有人在,外头人不知道是谁。”   男人扯出一个薄薄的笑,“真的?”   “当然。”穆遥道,“不信你去问胡剑雄,还有韩廷。”   男人吐出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男人面上并无伤痕,穆遥不放心,便去握他手腕,捋高衣袖检视伤处。男人初时一动不动,手臂离地半寸时,头颅突然后仰,口中一声尖利的痛叫。   穆遥立刻反应过来——刑架上吊了一二个时辰,两边肩膀必定都脱臼。穆遥倾身向前,左手掩住他双目,右手握住右上臂一抬一搡,男人猝不及防长声惨叫。   男人疼得无力,胡乱叫道,“放开我……你放开我……放开啊……”声音突然拔高,拉作一连串漫长的惨叫,“放开——放开——啊——”   左边肩膀处卡拉一声响,也被穆遥复位了。   尖厉的痛楚慢慢消退,男人尖厉的叫声也渐渐变作喉间间续不断的哽咽。他却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哭,只是大睁着眼寻着她的方向。   穆遥低头,柔和地抚过男人泪水沾湿的一块鬓角, “齐聿,疼吗?”   “……不疼。”男人往她的方向偏一偏头,“穆遥,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穆遥断然否认,“韩廷他们去寻你,我寻许人境去了。”   男人皱一皱眉。   穆遥道,“我把许人境杀了,以后谁再欺负你,一刀杀了便是,哭什么?”   男人越发皱眉,“谁哭了?”   “你啊。”穆遥手掌在他眼角轻轻一碰,即将坠下的一颗泪便坠在穆遥指尖,“这不是吗?你还是这么娇气。”   “我不娇气。”   “最娇气就是小齐公子。”穆遥道, “当年咱们从书院出去打野鸡吃,回来一同受罚,我一个女孩子陪着你们挨板子,第二日照旧上学,竟不知是哪天个偷懒不起床,学也不去上。”   “你没有上学,逃学了。”男人反驳,“我不是偷懒,我生病了。”   穆遥见男人提起旧事神色宽和,短暂地忘记囚室里的事,越发胡搅蛮缠,拉着他纠缠旧事,“你就是偷懒。”   “我没有。”   “就是。”   ……   当然不是偷懒 ,也远非生病那么简单。   青崖书院是出了名的贵族书院,就读的无一不是中京贵族世家公子。去上学都带着四五个书童长随,一听打板子便有长随使钱买通掌棍放水,回去又有顶级的金疮药,各种汤药一丝不错地伺候——   自然无事。   而齐聿,以伴读之名混进青崖书院的一介寒门学子,孤身一人在书院讨生活。白日里结结实实挨了二十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夜间回去饭也吃不下,卷着被子闷头大睡,不到半夜便烧作一盆红炭,连爬起来喝口水的气力都没有。   齐聿一个人住,两日没去上课,他一个伴读上不上课也无人关心。等穆遥逃学两日回来,齐聿都烧糊涂了,睁开眼看着穆遥,口里喊,“阿娘,阿玉渴。”   穆遥唬得面如土色,等不及煮水生生给他灌了一坛子不知几日的冷茶下去,又命奶娘寻大夫来看。   那时年少,尽管如此磋磨,仍是一日就好得七七八八。只是从此落下一个病根,稍一受凉,必定发热,稍一发热,必定烧到神志不清。   齐聿这人自尊心强到变态,自己病到这等田地,还不许穆遥同任何人提起,有人问起行踪,推说家中有事回家了。世家子们原就看不上他,见他挨两板子就赌气回家,越发鄙视。   打那时,青崖书院便给齐聿添一个“寒门娇子”的诨名。   ……   穆遥忆及旧事,忍不住摸一摸男人前额,热度果然又开始攀上来。男人微微睁着眼,突兀地说一句,“……那么多人……好难看啊……”   穆遥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大氅边缘露着的一点中单衣角,目中寒光一掠即过,口气水波不兴,“都有谁在?”   男人仿佛没听见,自言自语道,“太多人了……哪里来这么多人……”   穆遥重重推他一把,“都有谁?”   男人悚然一惊,复又皱眉,“不用你管,我都杀了。”   穆遥愣住。   “丘林氏的人,一个一个,都杀光。”男人说完,疲倦地闭上眼,“杀了……都杀光。”   穆遥越听越觉得不吉祥,掩上男人双目,“以后再说,先睡觉。”   男人奋力撑着眼皮不肯闭上,“太亮了……好多人来……好多人……”   穆遥四顾一回,此时已是深夜,车内无灯,只有窗外一点灯火间或透入,映在男人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穆遥随手掷一条毯子过去遮住。   车内瞬时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黑暗里,男人沉重地吐一口气,他仿佛终于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渐渐鼻息平稳。穆遥沉默地坐在一旁,等男人细微的鼻音变作不间断的哽咽时,将他半边身子抱起来,枕在自己膝上,用毯子裹严实。   车行一时,韩廷在外道,“郡主,崔沪来了。”   穆遥揭开毯子一角,果然看见崔沪在王府门上站着,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打转,又往街口张望。穆遥一声冷笑,“从后门走。”   “是。”   王府热闹的夜灯透过窗棂铺入车内,男人无意识的啜泣立时消失,眼皮一掀便叫,“谁?出去——滚出——”   “是我,穆遥。”穆遥一抬手遮住他双目,“别怕,到家了。”   男人挣扎着要睁开,又被穆遥按住,湿沉的眼睫刺在穆遥掌心,又痒又粘。穆遥皱眉,手掌向后移到男人脑后,强行压着他埋在自己衣襟里——仍叫他陷在安全的黑暗里。   男人身不由主迷恋这样被她抱着的感觉,耳边是车轮碾压青石板路的碎响,和着韩廷和胡剑雄在外的说话声。他听着听着便恍惚起来。   下一个瞬间又觉得自己卑劣至极,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告诉穆遥,他完全不需要躲在她身后,他完全可以亲手杀了许人境,甚至可以亲手杀了丘林清,杀了朱青庐,连同秦观那条阉狗一起杀掉——   但是他却沉溺在这样柔软温热的怀抱中无法自拔。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躺在这个怀抱里,被她这样温柔地抚摸,他没有什么不可以做——可以撒谎,可以卑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放弃安逸的死亡,留在人间做一条游走的孤魂。   微凉的一只手贴住他发烫的前额,男人听着穆遥的声音含着一点忧虑,“怎么抖成这样……快到了,回去吃了药就好。”   男人许久才明白那格格的碎响不是车轮的声,那是自己齿列在疯狂撞击。他只是有一点点难受,他也并不寒冷,为什么每次都在她的面前抖得像一只丧了家的疲惫的老狗?   好难看,好难看啊。   真的太难看了。 第23章 有古怪 你要当条狗养着便养着。   余效文在药房折腾许久才弄出头续。如珠似宝捧着药盅回去。一进门见里头居然点着灯,生生吃一惊,到暖阁门口一探头,果然穆遥在内——这位要是不在,那位定是一丝儿灯也不许点的。   余效文把药盅放在火塘边上温着,上前叫一声,“郡主守了一夜吗?”   穆遥嗯一声,在冷水盆里投着巾子。男人蜷在她身边,不时在枕上辗转,灵魂如陷深渊,没有片刻安稳,闭着眼睛只是哭,哭一时又仿佛灵醒,咬住下唇忍住不肯出声。   轮回往复,只有眼泪不曾停过。   穆遥见怪不怪,取下男人额上烘热了的那块,换上刚浸过的冷的巾子。男人在高热之中,被冷意一激不受控制地乱叫,“走开……拿走……走……走——”   眼见着他再挣一下巾子便要滚下来,穆遥一探手压着巾子固定在他额上。男人用力皱眉,又去掀被子,守在一旁的穆秋芳上前压住被子。男人无论如何挣扎不脱,在冰火两重天中反复煎熬,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穆遥半点不生气,沉默地抽一条丝绢,给他擦眼泪。   余效文看着二人动作轻车熟路,不知做过多少回,便问穆秋芳,“一夜都这样?”   穆秋芳看一眼穆遥,为难地点一点头,“是。打从郡主带着回来,一直闹,没一刻消停。”   余效文叹一口气,“小齐公子必是没吃过什么苦头。”   “哦?”穆遥终于看了他一眼,“从何说起?”   “第一回 见着人发个烧能哭成这样的。”余效文道,“读书人毕竟娇贵些。”   “读书人是读书人,也确是娇贵。”穆遥另换一条冷巾子,在男人变了调子的呜咽声中道,“你若同齐聿经历一样,现时只怕还不如他一半。”穆遥说着便看一眼穆秋芳,“等醒了,只说一直睡着,别的不许告诉齐聿。”   “是。”穆秋芳应一声,“玉哥的脾气,若知道自己在郡主跟前哭成这样,撞也撞死了。”   难怪穆遥亲自带着奶娘照顾——原来为这个。余效文摸一摸头,去火塘边取了药,“我琢磨一夜才配出来的方子,郡主喂公子喝吧。”   穆遥看一眼便皱眉,“我给你的药呢?齐聿烧成这样,怎不给他吃?”   余效文摇头,“不必用那个药,我另有法子退热,虽然慢些,也算稳妥。”   “稳妥什么?”穆遥皱眉,“你要寻人试你的药,什么时候都可以,齐聿现在这样,还有命给你拖?药拿来。”   余效文坚持,“还是用汤药吧,趁热,见效快。”   穆遥本欲发作,转眼见余效文满面为难,一个念头生生闯入,“难道那个药有古怪?”   “现下还不敢断言。”余效文为难地搓一搓手,“也许是我弄错了。郡主给我些时日。”又道,“我给小齐公子看病有些时日,这回的方子必定有用。”   “最好有用。”穆遥俯身摸一摸男人湿漉漉的鬓发,“齐聿,起来吃药。”连被带人将他抱起来,仰面靠在自己怀里。男人昏乱中被烧热裹缠,如陷火海。炼狱火海灼灼中听到一个“药”字,连声大叫,“不吃……拿走……”指尖一蜷抓住穆遥,“让他们拿走……穆遥……拿走……”   汗湿的身体贴在穆遥怀里,透过几层衣物都能感受男人焦灼的体温。穆遥后知后觉忆起男人每每吃药都是这样,越发笃定那个药有古怪。手掌贴在男人滚烫的额上,“别怕,不是那个药。”   男人浆糊一样的意识里只能听到一个“药”字,不住口地哀求,“我不吃……穆遥……让他们走……你让他们走……”   穆遥一向决断,见状掩住他双目,向穆秋芳道,“不用管他,灌吧。”   穆秋芳久久同余效文帮手,什么病人不曾见过?得了穆遥的指令便上前,一只手扣住男人下颔迫着张口,另一手举匙取药,极有技巧地压住舌根往下灌。   男人尝到药味便欲大叫,然而非但眼睛被穆遥遮着,全身受制于人,便连舌头根都被银匙压住动弹不得,喉间不断咕咕怪响,微烫的药汁以不可阻挡之势滑过喉管,落入腹中,又源源不断。   穆遥压着男人的手掌迅速濡湿,虽听不到哭声,也知他哭得厉害。穆遥有一个片时动摇,又复坚定。等到穆秋芳终于灌完,男人已经连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无神是贴在穆遥怀里。   余效文早在灌药之初就已经看不下去,躲得远远的。穆秋芳说一句“我去看看粥”,放下药碗便跑了。   穆遥移开手,男人用力撑开双眼,目中泪珠随着眼睫眨动倏忽坠下。穆遥柔和道,“先生忙了好几日才弄出来的药,你不吃对得住他吗?”   男人烧作一盆浆糊,记不起自己早已被灌下去许多,本能地叫一声,“不吃……拿走……”   穆遥顺着他道,“好,拿走。”看一眼药碗,碗底居然还剩了浅浅一层。穆遥皱一皱眉,正欲劝男人喝完,心口处微微一烫,男人汗湿的前额抵在那里,“让他们都拿走……”   “好,拿走了。”穆遥随口应一句,懒怠再劝,索性拾起药碗,剩的汤药尽数含入口中,托起男人下颔,稍一低头,将口中药汁哺给他。   男人本能地挣扎,一睁眼尽是五光十色的光斑,什么也看不清白,一切纷乱中只有清亮柔和的一双眼,穆遥的眼。便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泛出海潮一般汹涌的软弱——听她的,什么都听她的,便是会死也要听她的。   男人沉重地闭上眼。   穆遥贴着男人干涩的一双唇,感觉怀里身体重重一沉,便分开一些。男人双目紧闭,早已昏死过去,脸上被激烈的情绪激发的一点血色褪尽,连唇色都没有,白得像一只鬼。   穆遥放下他,走到案边,倒一盏茶。   穆秋芳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往里探头,“粥得了……玉哥睡了?”   穆遥“嗯”一声,“没哭了,不要吵他,让他睡。”   穆秋芳点头,“韩廷让我同郡主说,崔沪带着一队人,在门外等好久了。”   “阴魂不散,让他等吧。”穆遥喝过两盏茶,仍旧坐回榻边,拧冷巾子垫在男人额上退热。应是服了药的缘故,男人睡得极沉,除了鼻息粗重,几乎便是安稳睡着的模样。   穆遥便坐在一旁,隔一时换一回巾子,足足二个多时辰过去,穆遥回头,“拿干布来。”   穆秋芳去架子上取干布递上。穆遥拿着给男人擦脸。穆秋芳走到近处才见男人脸颊上尽是细密的汗珠,便连颈窝处都亮晶晶的,如同汪着一池水——男人湿得好似刚从水中捞出来。   穆秋芳大喜过望,“郡主?”   “是,退了。”穆遥同他擦过脸,又擦拭颈项,“余效文还是有本事。”掩上被子,“齐聿一向惊醒,衣裳先不换,屋子里烧暖和些便是。”   穆秋芳答应一声,“郡主要出去?”   “再不去,崔沪要带着冀北军打上门了。”穆遥道,“嬷嬷看着齐聿,若还好,便给他换衣裳喂水,哄着吃点东西。若仍不好,便由他去。”她见奶娘满面惊奇,难免解释,“齐聿如今跟惊弓之鸟差不多,不顺着只怕真把他逼疯了。”   “倒不是。”穆秋芳轻声道,“好久不曾听郡主心平气和地提起玉哥,有点不大适应。”   穆遥沉下脸来,“胡说八道。”拔脚出去。到门口不见崔沪,只有田世铭靠在石狮子身上等着,看见她便站直。   “你回来了?”穆遥道,“崔沪呢?”   “穆将军好歹看看什么时辰了——我让崔沪回去睡觉。”   穆遥漫不经心道,“他回去睡觉,你怎么不去?来我这做什么?”   田世铭哼一声,“我再不来,难道看着西北军和冀北军为一个男人火拼?”   穆遥多少有些尴尬,又绷住了,“胡说,我又不是许人境那混球,怎会行此糊涂事?”   “许人境人都被你杀了,还埋汰他好有意思吗?”田世铭道斥一句,“你同我走!”   “做什么?”   “还不跟上来?”田世铭一跃上马,“打书院出来便不曾比过,穆遥,你还行不行?”   穆遥大怒,“怎么不行?”   田世铭哈哈大笑,拨转马头便跑。穆遥意气上冲,夺一匹马跟上。深夜无人,二人一路策马疾奔,出了城门更加肆无忌惮。马匹四蹄翻卷如同乘云。   穆遥的马不好,时时落后,她又是个不服输的脾气,憋住一口气直追。田世铭马快,不时回头,越发激得穆遥不要命的追。   二人疾驰不知多久,头顶已是漫天繁星。田世铭拉一拉缰绳,马匹长嘶止步。田世铭回头,“穆遥,这一回是我赢。”   “谁说的,再比啊。”   “再一百里也是我赢。”   穆遥冷笑,“明日等我骑翻羽来,咱们再比过。”   田世铭不予置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穆遥早已发现到了陀陀沙漠边界,再往前走便是神鬼尽灭的死亡沙漠,“做甚?”   田世铭一言不发掷一只酒囊过来,牛皮缝制,足有十余斤的烈酒,穆遥喝一气,掷还给他。两个人你来我往,不多时酒囊空空如也。田世铭随手掷在地上,“齐聿你要当条狗养着便养着。再为此人生事,我必将齐聿投入此间,秃鹫生食,永世不得超生。” 第24章 汤池 你给我个痛快   穆遥笑一声,“田世铭,你在威胁我?”   “你说是,就算是吧。”田世铭道,“你不知死活擅杀大将,又留着齐聿这种催命人物,早晚不知死在哪一天。你可有打算如何同中京交待?”   穆遥道,“许人境带人闯我屋子是板上钉钉的事,我处置他无错。至于崔沪……”她看一眼田世铭,“崔沪有好东西正不知栽在谁头上,他来寻我,为的是那几封信吧……许人境反正也死了。”   田世铭冷笑,“崔沪也是这个意思。二位将军真是不谋而和。行了,崔沪那边有我,你不必操心。当务之急你赶紧修书一封分投老祖宗与朱相,尤其朱相!他若知道你养着齐聿,不打上穆家宗祠,我这田字便倒过来写!”   穆遥腹诽一句“倒过来写也无差”,口中道,“世铭百般替阿遥着想,阿遥记住了。”   “就当还你在书院借我抄书的情分。”田世铭冷笑,“这么些年了,你还同齐聿那个寒门娇娇子纠缠不清,他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什么娇娇子?”穆遥皱眉,“胡说什么?”   “哪里胡说?”田世铭哼一声,“我都问过了。许人境虽拿了齐聿,就绑着吊了一时,没打没碰的——我听说齐聿已然病得连人都不认识了?”   “他那是还来不及动手,”穆遥道,“如今十冬腊月的,吊一二个时辰还是小事?”   “你等齐聿好一些,还是去寻崔沪转圜。大战在即,将帅不万可离心。”田世铭拨转马头便走,“不要再有下次!”   穆遥望着田世铭背影去远,一时无语。好在他带来的消息还算不错,便不同他计较。她酒意上头不敢疾驰,散马回去。到得王府已是东天泛白。   穆遥拂一下鬓发,沾一手尘沙。穆遥骂一句田世铭无事发疯,转去汤池洗浴。拉开隔门,一边走一边脱衣裳。   汤池一片漆黑,穆遥赤足踏入,正要倾身坐下,一片突兀的水响打碎寂静。穆遥一把扯起地上的中单裹住身体,正要询问,水响中夹着着不间断的破碎的哽咽。   怎么在这?   穆遥站起来。隔过汤池氤氲的水气,一眼看见男人缩在最远一处角落,背对自己伏在池壁上。男人应是入了极其糟糕的梦境,枯瘦两条手臂攀在石壁上,不时抽搐,带动水响。   穆遥沉默地看一时,蹚过及胸高的池水走到男人身边,碰一碰他手臂,“齐聿,醒醒。”   男人悚然一惊,睁开眼便是一掌,“什么人,滚——”一语未毕,手腕已叫人死死扣住。   穆遥欺到近前,扣住男人枯瘦一只手腕压在池壁上,“不许再打我。”摸一摸他前额,嘟囔一句,“不是退了……怎么还热?”   “穆遥?”   穆遥忘了他不认人,听见这一声便翻着手背给他看,“是我。”   “我不发热……水里热……”男人不安道,“我是不是……发烧很久?”   “不是。”穆遥道,不等男人松一口气,补一句,“也就差不多一日一夜。” 便撤开手,身子一沉陷入水中,热泉没顶而上,驱走遍身沙尘疲惫。穆遥吐出一口气,又浮上水面。   一出水便见男人呆呆地坐在那里,神情恍惚,直视前方。   穆遥皱眉,“你怎么了?”   男人久久无声,等他终于掉转视线,穆遥才看清那无光泽的一双眼。男人木木的,“我惹了大麻烦吧?”   穆遥有一个片时的恍惚,眼前这个男人,病态,枯瘦,苍白,疯癫——   但他居然便是齐聿。   男人不闻回应,慌张起来,“穆遥,穆遥——”不管不顾往前走,他初初退热,平地里尚且站不起来,水中更加艰难,堪堪迈出一步,双足被水波裹缠,挣都不及挣一下,便一声不吭沉入水中。   穆遥被这一声炸得一个激灵,黑暗中不知男人身之所在,吸一口气沉入水中,果然看见男人坠在汤池深水处,连挣扎的气力都不足够,手足小幅度抽动。   穆遥托住手臂挽着他起来。男人浑身发软,一出水便止不住地往下坠。穆遥扶住,恐他再溺水,便不肯松手,由着他伏在自己肩上,指尖捋过男人湿沉的黑发,“你还记得先前事?”   男人点头,又摇头,“何必杀人。”   “那个不用你管。”穆遥道,“你先出去,穿上衣裳。”一语出口,才发现他竟是穿着衣裳的——仍旧是被许人境拖走时那件破碎的中单。   “去吧。”穆遥催促,“这个样子出去,成何体统?”体统二字出口,多少有些别扭,“外裳在屏风后头——”   一语未毕,隔门“哗啦”一声从外边打开,烛火明光扑地而入,汤池立时满室透亮。   穆遥尚不及喝斥,男人冲口一声大叫,“灭了火——”下一时拉都拉不住,直往水下坠。   穆遥正挽着他,冷不防被他扯得扑地便倒。   “哗啦啦”一片水响——   穆遥耳畔弥满沉闷的水响,睁开眼便见男人陷在水中。穆遥要拉他,被他挥手避开。男人大张着口,咕咕冒泡——如此一时三刻便要憋死。穆遥拉他不动,借着水势向前一纵,欺到男人身前,一掌扣在男人脑后,贴住男人双唇。   男人大睁双目,无声地望着穆遥。穆遥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徐徐地渡一口气过去。感觉男人反抗之势不那么强烈,就势压住他按在自己身前,“哗”一声站起来,斥一句,“什么人?”   余效文掌着一盏大灯,带着两个药童抬着炭盆进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家郡主居然也在汤池。便听一连片水响,穆遥挽着一个人破水而出——露着的肩线可见她只穿了一身中单,水淋淋地粘在身上。这也罢了,病人居然就在郡主身前,身体完全没在水中,一颗黑发的头露出水面。   男人竟是被自家郡主手掌强压脑后,以这样别扭的姿势背对自己。   余效文握着油灯瑟瑟发抖,“郡主怎么也在这里?”连忙解释,“……久不出来,恐怕有事,就带人进来看看。”   “等你想起来,人都凉透了。”穆遥道,“出去,不要再进来。”   “是。”余效文放下油灯,往药童处使眼色。药童极其机警,“郡主,水中虽暖和,出来仍是冷,我等换过热炭?”   穆遥点头。   余效文退出去,药童抬着炭盆入内,一人使一支火镰往汤池落地铜炉中捡烧热的红炭。   穆遥感觉男人平静了许多,便松开手,仍旧转回去坐下。还不曾坐稳,眼见男人双目发直,死死盯着两名药童,大叫,“火——灭了火——”   两名药童一人一只火镰,辛勤地拣着烧热的红炭。二人被这一声吓得呆若木鸡,凝在那里如同木雕。   穆遥皱眉,“你们做什么了?”   二人还未说出一个字,那边男人双目通红,手臂挥舞拼死反抗,而他身前分明空无一人。男人咬着牙,与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敌人殊死搏斗,口中连连呼叫,“灭了火——放开——”   两名药童一头雾水,怕一步出错,一动不敢动。穆遥斥一句,“愣着做什——”   一语未毕,男人惊恐已到了极致,掉转身便往汤池壁上直扑过去。穆遥一直盯着他,变故骤生时一掠上前,堪堪抓住男人一条手臂。一触手便知他半点余力都没留,竟是拼死一撞。   穆遥心下大骇,指尖聚力生生将他扯回来。这一下用力过巨,只听喀喀两声脆响,男人手肘脱臼,整个人横跌出去,撞在穆遥怀里,两片突起的蝶骨正顶在穆遥肋间,生疼。   男人被两股大力骤然一冲,眼前一黑,一声不吭便栽在水里。穆遥探手将他提起来,男人兀自大声叫喊,“放开——灭了火——”穆遥扣住男人后脑死死压在自己肩上,不叫他看铜炉方向。   两名药童脸色煞白。   穆遥道,“出去。”   隔门自外合上,汤池添了油灯和炭盆,一室明光照出男人枯瘦的身体,八分凄惨,十分狼狈。穆遥一只手按在男人尖利的蝶骨上,“齐聿,谁给你上刑?”   男人尚未平静的身体瞬间僵直,牙关紧咬,唇齿间渐渐生出源源不断的血腥气。   穆遥听得清白,手指扣开男人紧咬的齿列,指尖抵在齿间强迫他松开,“齐聿,谁给你上刑?”   男人摇头。他被穆遥压着合不上口,只能伏在她肩上咻咻喘气。喘了不知道多久重回清明,终于记起自己又乱七八糟当着众人发了一回疯。男人自虐一般回想自己不堪的模样,入骨的疲惫和荒凉从灵魂深入汹涌而上,万念俱灰——   一个一无是处的人,除了给她找麻烦,一无是处。   男人厌倦又无力道,“我可能……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你给我个痛快……”   穆遥听得清白,手臂一撑,“哗啦”出水,挽着男人坐在池边。男人骤然离水,无所不在的寒意激得他不自禁地发抖。   穆遥不理他,将他推在汤池边上。男人不知所以,又冷得难受,四肢不由自主往回缩,不住口地叫她的名字。   穆遥按住他,一只手握住男人襟口,“齐聿,你要么自己说,要么我自己看。”   男人此刻终于意识到大祸临头,手足起舞疯狂挣扎,尖声大叫,“放开我——” 第25章 又一次较量 倾尽全力出击,轻而易举失……   穆遥停下。目光掠过男人形状怪异地垂在身侧一条手臂, “谁给你上的刑?上的什么刑?伤在什么地方?”   “没有——谁也没有——你放开——放开我——”   穆遥一听这话,勃然大怒,扯住襟口“哧”一声便撕下寸许。男人一个瞬间急得声音都劈了,连声尖叫, “放开——你放开——”   穆遥探手掐住男人下颔, 将他压在地上不叫动弹, 逼问, “是不是丘林清?总不是许人境吧?”   “都不是——不是……没有——放开——你放开我——”男人反抗一时不得其果,慌乱中什么都顾不上, 口不择言恳求,“好疼啊……冷,我很冷……穆遥, 你放了我……放了我吧,难受……我好难受……”   穆遥硬脾气顶上来,半点不肯容人,不得答案不罢休。她张开五指扯开男人湿沉的中单。眼前一片瘦骨嶙峋的薄薄的脊背,半分血色也无,颜色是纸一般的白,两片蝶骨突兀地支楞着。等窄而细的腰线完整露出来时, 分明一个巨大的烙印,凶兽一样伏在男人腰间,完全占据了整个后腰位置, 将他拦腰斩断——火烙之酷刑留下的罪印。   穆遥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入飞羽卫刑室, 不论多么刚硬的汉子, 上一回烙刑都服服帖帖。不同的是,飞羽卫烙铁只有婴儿手掌大小,眼前这个光看罪印伤痕足足大了十倍不止——如此巨大范围的火烙伤, 人没死简直是个奇迹。   穆遥目光掠过墙角的炭盆。男人突然发疯,一定是药童用火镰拣炭的动作叫他以为又要被火烙上刑。   男人挣扎许久无果,脊背处一片冰凉,便知道什么都已经被她看到。男人被难以言喻的耻辱和厌倦吞没,鼻翼翕动,趴在那里悲伤又无助地哭了起来。   穆遥大怒,手掌一掀将男人掷入汤泉水中。男人正哭得伤心,骤然被活石热泉没顶而过,心灰意冷中连挣扎也不想挣扎一下,任由微烫的汤泉池水乱七八糟往口里灌。   不知吃过多少水,就在男人被强烈的窒息憋得心口炸裂一般疼痛时,手臂被一物牢牢系住。那物灵蛇一般裹缠上来,男人便被一股大力拉扯,身不由主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闯入肺腔,激得他拼了死命咳嗽。   男人出了水仍止不住去势,被生生拖着向前扑,直扑到汤池边缘才算完。手臂被强行拉着高高抬起,活石粗糙的池壁抵在侧腹,身体一半浮在水上,一半沉在水中,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维持口鼻浮出水面。   微烫的泉水淋淋漓漓往下滴,男人勉力睁着眼,摇晃的视线中穆遥高高在上立在池边,一只手握着一条雪白的布带,布带另一端系在自己悬着的那条手臂腕间。   男人想躲回水里,想去解束带,然而垂着的一只手早已脱臼,半分不听使唤。男人从未有一日想过自己如此时一般把所有的狼狈无助尽数铺陈在穆遥面前,毫无遮挡,一目了然。   简直一条丧了家的老狗。不,还不如。   穆遥居高临下看着他,“齐聿,你身上的罪印,是谁动的手?”   男人一听“罪印”二字便血色尽褪,活石泉蒸腾的池水都不能给他半分温暖。他只是觉得得冷,冷到遍体生寒,那寒意裂肤透骨,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灵魂深处同时下起一场漫天大雪,冻结一切生机。   男人仰起脸,木木地说,“你都看到了?”   穆遥酒意稍退,有一个片时短暂的犹豫,瞬间仍是心硬如铁,“我看不看到并不重要,谁动的手?”   男人固执道,“穆遥,你都看到了?”   穆遥沉默。   男人什么都明白了,绝望地看着她,“你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你要什么痛快?”穆遥大怒,“无用的东西!谁动的手你不会一刀杀了?”   “对,我就是无用的东西……”男人绝望地叫一声,“你放了我……”   穆遥更加恼怒十倍,寸步不让,“告诉我便放了你——谁给你留的罪印?”   男人低着头,忽然笑起来,他就这么无声的笑着。久久之后,强撑着抬起脸,脖颈拉出一个惨白纤长的弧度。发间水珠淋漓滴下,透过眼睫落在眼中,刺得双目通红。男人用力眨一下,无处安置的水珠滚下来,划过枯瘦的面颊,走过细长的颈项,投入冰冷的心口,如一滴泪。   男人就这么看着她,越笑越是止不住,“穆遥,这是我的事,同你有什么相干?”   穆遥心中知道他在激怒自己,仍然无法制止汹涌的怒意掠上心头,不去理他的话,“谁给你上的刑?”   男人动一下,语意飘得像风中最后一点残絮,“同郡主什么相干?郡主凭什么问?”   穆遥点着名字叫一声,“齐聿!”语含警告。   男人仍然在笑,薄而轻飘的笑浮在枯瘦的面上,画皮一般难看,“郡主。”   穆遥压着不肯发作,只问,“谁动的手?”   男人一声不吭,就着那么别扭的姿势悬在水里,沉默同她对峙。   “齐则也!”   男人僵硬的假笑一点一点收敛,忽一时大叫,“不许这么叫我!”语气渐渐慌乱,“你为什么偏要问?关你什么事?你管我死不死疯不疯?你管这些做什么?”   “我乐意,你管不着。”穆遥冷酷地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法子吗?”将布带捆在铜炉上,拔脚便走。   男人张一张口,又闭上,顽固地一言不发。   穆遥走两步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齐聿,休要同我嘴硬。好叫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我再问你一次——你身上的罪印,是谁动的手?”   男人无所谓地笑一声,“早已经过去的事,我忘了。”   “忘了你又哭什么?”穆遥冷笑,“你既然不肯说,想必喜欢得紧,这种东西我这里多得是,不如我也给你烙一个?反正你很快就忘了。”   男人万万想不到从穆遥口中听到这么一段话,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人,他知道自己应当又入了那个可怕幻境,幻境里每一个穆遥都会在不知哪一个瞬间撕去画皮,成为另一个人,狞笑着杀死他——   男人死死地盯着她,“好啊,来试试。”   穆遥被他一句话堵得心口生疼,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男人屏住呼吸,平静地等了许久,罪印镌刻灵魂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眼前人几回变幻,仍是穆遥的模样。是穆遥,是她,如今这个世上,只有她会怕他疼。   男人眼眶烫得生疼,闭一闭眼,木木道,“我忘了,我真的忘了……你也忘了……不好吗?”   “忘?”穆遥点一点头,“下辈子吧。我现在便去会一会高澄,非但是高澄,我手中俘虏崖州亲贵无数,我现在便把这些人逐一审过,你在王庭的桩桩件件,我一件也不会漏过。”   男人双目大睁,他渐渐开始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无可弥补的祸事就要来了,从心底里生出一个无法扼止的疯狂的念头,那念头荒草一样凶猛生长——死了吧,等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穆遥犹自说得痛快,“你不要以为除了问你,我便没有法子——齐聿,你干什么?”   男人拉扯束带纹丝不动,手臂脱臼抬不起来,低下头也触不到腕脉。他陷入完全的疯狂之中,也不管能否致命,牙齿触到一点上臂便疯狂撕咬,舌尖尝到血腥味也不能叫他停止。   穆遥大惊失色,踏入池中夺开手。男人对身周事失去全部感应能力,一切一无所觉,只有死志顽固不化。他被穆遥强行攥住无法再去撕咬血肉,便又去拉扯束带,疯狂中生出的蛮力拽得铜炉哐哐作响。   穆遥急忙同他解开,男人一得自由便用尽全力挣脱,转头便跑,毫不意外“砰”一声栽入水里。   他现在疯到这般田地,穆遥不敢太过紧逼,索性立在原地,静观其变。   沉闷的三两下水响过去,男人一点无用的挣扎便消失了,只余一串尚未销尽的水泡。这么简单就消失,简直如同他人生中的每一次挣扎——倾尽全力出击,轻而易举失去。   穆遥极轻地叹一口气,矮身入水,拉着男人出来。男人无知无觉,沉甸甸只是往下坠。穆遥一只手拉着他伏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在他心口轻轻按压,两三次过去,男人手足挥舞,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水。肩背接连耸动,又吐了好些水。   男人恢复了呼吸,眼睫微微颤动,又沉甸甸坠下。   穆遥摸一摸他水淋淋的头发,“这回你可疯够了……”摸索着寻到他的右手肘,一推一合,喀一声将脱落关节仍旧推回去。男人疼得一叫,他气力耗尽,这一下子连声音都十分微弱,细碎的一点痛叫如一片枯叶随风坠落,那么微不足道,又无足重轻。   男人歪过头,又吐出许多水。他气力早已耗尽,伏在那里如一层飘零的薄絮。穆遥安抚地捋过他尖利的脊背,扯一条巾子擦拭,便挽着他出水,推到铜炉边长榻上,塞进大棉被里。   余效文在外枯等半日,眼见东天发白,院外已有侍人洒扫的声音,里头仍然不见人出来。他惦记齐聿刚刚退热,再一回折腾病情加重了,又要费事,乍着胆子叫一声,“郡主?”   不闻回应。   余效文百折不回又叫一声,“郡主?”补一句,“小齐公子必须服药了。”   里头应一声,“进来吧。”   余效文松一口气,推门入内,便见自家郡主正坐在长榻边出神。长榻原来在池边,此时挪到铜炉靠火地方。榻上大棉被裹里着一个人,闭着眼睛,鼻翼翕动,竟然又在哭。   余效文感觉自己此时进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紧张地看一眼穆遥。   穆遥倒不留意,“你看着他,我去换件衣裳。”转到屏风后头,换过一身干衣裳,穿上夹袄,收拾齐整出去,抬头便见余效文二指拈针,正在男人颈畔处缓缓入针。   穆遥一手撑在屏风上,安静看着。   余效文一点一点捻着针,足有半盏茶工夫才缓缓收了,回头看见穆遥,“原想给小齐公子换件干衣裳,谁料郡主竟同他换过了——我见小齐公子神志惊厥,便同他入几针安神,好叫他睡一觉养养。”赞一句,“郡主自己衣裳还不曾换,照顾病人细心。”   穆遥一直等他收了针才往前走,俯身查看,男人果然安静下来,缩在被中面容宁定,呼吸轻浅。随手掖一掖棉被,“齐聿与我不同,他这人自幼娇生惯养,半点苦楚不曾受,晚一时换衣裳,受了凉,仍是先生受累。”   余效文愣住,“听闻……小齐公子出身,呃,出身——”   “贫寒?”穆遥道,“是不假。不过齐聿是齐家幼子,上头还有两位兄长,齐老爷子老年得了齐聿,家里好歹不像早年艰难,打小对他溺爱得不一般。齐聿三岁开蒙,五岁读书,比我还早些。”   余效文怔住。   穆遥自顾自往下说,“我与田世铭出身世家,依着家训,寅时起床,星星还在天上便要练功,功课不好挨板子是家常便饭的事。齐聿么……”穆遥目光凝在男人红肿的眼皮上,“书院里被郑勇几个人掷在水里,还是大热天的,回去便烧得不认识人,齐老爷子哭天抢上门闹,吓得先生门都不敢出。”   “既是夏天,落水哪有如此轻易高热的道理?”余效文医者病发作,挽着眉毛苦苦思索,“小齐公子可会水?”   “不会。”穆遥指尖理顺男人颊边乱发,“骑射琴御,什么都不会,若不是运气好读过几本书,同他那个二哥只怕一个营生……”说着嫌晦气,偏转脸隐秘地“呸”一声。   余效文道,“如此便不是受寒发热,受惊发热也是常有的事。”   “先生的意思——”穆遥道,“齐聿被二三个纨绔掷在水里,受了惊吓才烧到那般田地?”余效文一脸笃定地点头,穆遥哼一声道,“还不如受寒像样呢……”   余效文点头,“寒门娇子,市井之中,亦是常有。”   穆遥第一次不含贬意地听到这个词,念一遍,越发觉得很是贴切,探一只手贴在男人前额,“三年这么长久……怎么过来的?”   余效文没听清白,“郡主说什么?”   穆遥不欲多说,“先生可曾听过罪印?”   “在廷狱时曾见过。”余效文点头,又补一句,“咱们飞羽卫也有。”   穆遥沉吟一时向他招手,“请教先生,这是什么药留下的罪印?”一边说一边轻轻掀开棉被,男人呼吸转沉,眼睫接连剧烈颤动,仿佛要挣扎着要从梦魇中醒过来。   穆遥遮住男人双目,另一只手轻柔地在他后颈抚过,语气柔和,“睡你的觉,没有事。”示意余效文上前。等他凑到近前,极轻地掀起男人雪白的一段里衣。   余效文大吃一惊,凑到近处查看,越看越是惊奇——眼前罪印与众不同,不是寻常乌黑色,竟是鲜红的色泽。罪印外围是繁复华丽的花纹,簇拥着中间七八个文字模样的纹路,应当是上古旧语,看不出是哪一族文字,也不知写的什么。   余效文越看越是惊心,情不自禁凑到近前,伸手摸一下,触手僵硬,凹凸不平。   穆遥瞪一眼余效文,“做什么?”   余效文急忙收手,然而已经迟了。男人身体剧烈震动,眼皮猛地一掀。穆遥一时无语,只好同他四目相对。   男人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趴在榻上,两个不知什么人正在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他瞬间被灭顶的恐慌捕获,厉声叫道,“你们在做什么?”   余效文一缩头,立刻装死。穆遥惦记方才争执,齐聿未必肯听自己的。索性叫一声,“阿玉。”   男人已经到了发狂边缘的紧绷的精神瞬间松弛,抬手往虚空中抓一下,“阿爹?”   穆遥看一眼余效文,硬着头皮道,“是我。”   男人撑住榻沿便要起身,稍一发力疼得浑身发抖——这一日夜两边手臂脱臼几回,必是极疼的。穆遥一探手按住,“别乱动,先躺下。”   男人攥住她,“阿爹……你去接阿姐回来。”   穆遥一窒。   “去接阿姐回来。”   余效文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见状连向穆遥使眼色——顺着他。穆遥一个“好”字到口边又改了,“你先躺下,我才去接。”   男人“嗯”一声,身子一倾,伏在枕上。   穆遥也不知多少年没见过如此听话的齐聿,眼前机会一纵即逝,清一清嗓子又道,“阿玉,你受伤了,给大夫看一看伤处,看完我就去。”   男人面上露出一点困惑,柔顺地应一声,“是。”   余效文上前,仍旧掀起里衣,仔细查验罪印,一时伸指触碰,又一时念念有辞。   男人自从他靠近便无声地闭上眼,五指攥住穆遥衣襟,身体僵硬到轻微战栗。   穆遥握住男人双手将他掩入怀中,一只手柔和地抚着他枯瘦的脊背,“无事,别害怕。”   等余效文终于看完,男人已经抖得如同风中一片枯叶。穆遥掩上衣襟,仍用棉被裹紧,“好了,大夫看过了,明日便好了。”   男人道,“去接阿姐。”便要坐起。穆遥一把按住,“你歇着吧,我一个人去。”   男人大睁双目,“真的?”   穆遥在这一个瞬间忽然不忍心再骗他,咬着牙不吭声,沉默地扶在他身后,按着他伏在自己怀里,指尖无声地地捋过他湿润的长发。   男人仿佛明白了,又好像什么也不懂。垂在身畔的手无声地抬起来,一点一点摸索着掐住穆遥背后一点衣襟。男人一点声音都没有。若不是枯瘦的脊背一上一下起伏,若不是穆遥襟前濡湿的布料,几乎不会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清晨,男人哭到浑身战栗。   汤池满室悄寂,只有男人偶尔克制不住时偶尔一点压抑的喉音,如同一把破碎的旧琴,在重压之下拼死呼喊。余效文听得心头堵塞,走到窗边用力呼吸。   未知多长时间流逝,身后穆遥叫一声,“先生。”   余效文回头。   穆遥一只手贴在男人前额,皱眉道,“又烧起来了。”   余效文上前。眼见着男人伏在穆遥怀里,早已昏死过去。他失了知觉,终于能放纵自己哽咽出声,身体在昏沉中不间断的抽搐,混着一下接一下嘶哑的泣音。余效文拖出男人一只手诊脉,快速道,“受惊过度。等天亮——”转脸看天色,改口道,“天黑就能好。”   穆遥放下心,拉高棉被裹住男人身体,“先生看清楚了,可知底细?”   余效文摇一摇头,“罪印自古以墨上色,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红色的,还如此巨大。方才我摸过了罪印纹理,这个图形与文字,不是一次烙上,至少三次……看痕迹也可能是四次。”   “先生的意思——这是反复烙伤?”穆遥大怒,“折磨人取乐吗?”   “有这个可能。”余效文一窒,想一想又道,“也有可能只是为了保命。”见穆遥不解,解释道,“又不是神仙,凡夫俗子怎么受得起这么大的火烙伤?应是这个纹样刻好,一部一部灌注铁烙,分次火烙上色,成如今的形状。”余效文看一眼伏在穆遥怀中昏昏沉沉的男人,“小齐公子着实受苦了。”   穆遥无声地抚过男人发烫的前额,冷笑,“天底下哪有白白受苦的道理?早晚叫他们还回来。”   余效文站起来,“我去煎药,公子还是挪回暖阁吧。”   穆遥点头,想一想又道,“齐聿如今神志不清,汤池虽不深,也是淹得死人的,不要留他一人在此。”   余效文解释,“夜间公子醒了,说身上脏,一定要来。确实出了许多汗,我等便带他来……谁知公子不许人在旁——”   “以后多留意。”穆遥一摆手,“去吧,叫外头人把胡剑雄喊起来,到我书房等着。”   好歹一员四品大将被杀,穆遥跟没事人一样,齐聿昏天黑地病了二日,穆遥便在屋子里守了二日,外头乱作一锅粥也不去管。胡剑雄上下斡旋,一头寻着崔沪说情,一头给许人境编织些罪名,好歹把事情都圆上了,写满一个纸折子。   天刚亮时写完,终于能回去睡个觉,谁料刚爬进被窝便被侍卫十万火急召到书房,到了书房苦等半日不见一个人,抓着侍人寻穆秋芳打听。侍人走一时回来,转述穆秋芳原话,“芳嬷嬷说,郡主在喂玉哥吃药,命你等着。”   胡剑雄老脸一黑,也无他法,只能坐着枯等。直等到近午时分,穆遥才进来,见面话也不说,走到案边扯一张纸,提了笔涂涂抹抹。   郡主终于知道要给朱相写信了——胡剑雄老泪纵模,把自己拟的纸折子捧上前,“郡主,老奴已经写了一封,许人境带着人闯郡主寝房,只要这一条,郡主处置他就占足理。咱们手里拿着的崔沪的信也用上,就说许人境勾连伏青氏,杀了他还不应该吗?崔沪也求之不得——郡主?”   穆遥二指拈着一张纸,“去查,越快越好。”   胡剑雄接了,纸上稀奇古怪一个图形,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郡主,这是什么?”   “我要是知道,要你查什么?”穆遥把笔挂回去,“查清楚图形和文字是什么意思,如若是世家家徽,务必要弄清楚哪一家的。”   胡剑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郡主哪里来的这个?”   “怎么许多废话?”穆遥张口便骂,“不肯办事便滚回西州,换你兄弟来!”   胡剑雄万万没想到自家郡主今日如此暴躁,一个字不敢多说,揣着字纸便往外走。   “站着!”   胡剑雄一喜,恭恭敬敬转回来,“朱相那边——”   穆遥一语打断,“高澄押在哪里?”   “原是飞羽卫押着,如今飞羽卫过来,他也迁来王府,地牢里关着呢。那厮一日挨一顿打,除了不肯写劝降信,如今问什么便答什么,郡主有话问他,眼下时机正好。”   “很好。”穆遥点头,“我去会会这位小武侯。”   胡剑雄笑道,“老奴伺候郡主过去?”   “胡总管好像很是清闲啊?”   胡剑雄被她怼得一愣神,摸一摸袖中字纸,“老奴便不陪郡主了,老奴立刻就去查。”   “限你三日。”穆遥说一句,提着斗篷出去。   高澄贵为北塞小武侯,由飞羽卫精锐看守。胡剑雄被穆遥打发出去,守牢军校无一人知道穆遥过来,冷不防看见,一个个惊慌失措,扑地磕头,乱七八糟叫“郡主”。   “高澄在哪里?带我去。”   领头的军校爬起来,“郡主随我来。”   穆遥跟着他,七弯八绕走了数十丈长的下沉地道,感觉身畔渐渐湿冷,“堂堂一个王府,弄这么一个地牢,做什么?”   “北塞人不讲究。”军校笑道,“郡主仔细看,这个地牢所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犯人入了这里,便是插翅难飞。”说着摸钥匙开门,入内又是一段阴暗潮湿的地道,穿过地道紧跟着又一段下沉阶梯,终于到了关押处。   军校另外拿钥匙开门,极乖觉地退一步,等穆遥入内便关上门,守在外边。   高澄吊在刑架上,正耷拉着头打盹,听见声音睁眼,“你们这些狗贼——穆将军?”   穆遥招呼,“小武侯。”   高澄自从被抓就一直吊在这里,每日二三十鞭子吃着,虽然不致命,但着实过得苦不堪言。一看见穆遥哀哀叫苦,“穆将军,您要的信我若真的写了,丘林清能放过我吗?再说我区区一个武侯,我写的信有用吗?除了这个,将军您要什么只管开口,不要如此折磨我吧!”   穆遥笑意吟吟,“我观小武侯气色还不错,日子过得应该挺好的。”   高澄一滞,低声下气哀求,“这地方着实住不得,信我也真的写不了,旁的事咱们都好商量,穆将军大人有大量,饶过我一回。”   穆遥目光掠过一屋子的刑具,“这些的东西,小武侯受用过几样?”   高澄吓得瑟瑟发抖,“穆将军,穆将军,有话好说,好说啊——您看你要齐聿那厮的下落,我不是给您了吗?人您找到了吗?”   “找到了。”穆遥心念一转,往太师椅上坐下,“可惜快被你弄死了,问不出什么,写信更指望不上。”   “冤枉啊。”高澄连连叫屈,“那厮自己下去井里的,与我不相干。”   “哦?”穆遥扑哧一笑,“还以为是小武侯替我出气,本要好生谢过,既不是你,那便罢了。”   高澄一窒,连忙补救,“虽不是我,入口真是我封上的。不然那厮早就跑了。”   “入口?”   高澄点头,“那个井不知哪个神经病弄出来折磨人,入口不在上头,底下另有出入的地方。”   穆遥哼一声,“一口破井,怎么折磨人?”   “往里灌水呀——”高澄道,“黑漆抹乌的地方,水从侧边进去。不会水还好些,早死早超生。若是会水,怎么挣扎都无用,二三日之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活憋死。又或是灌到快死了又放了,再来一回,不知道自己死在哪一回——那得多吓人啊,您说是不是?”   穆遥笑一声,“你说的很是。”起身走到刑架边上,取下挂着的生铁烙,翻转过来仔细辨认纹路。   高澄一张脸雪白,“将军放下,快放下。这个祖宗我真的受不起,穆将军快别看了,放下,咱们有话好商量,什么都好商量。”   穆遥一声不吭,翻着烙铁琢磨。   高澄急得出一身汗,回忆穆遥进来说的话,以为她不满齐聿什么也问不出,连忙补救,“将军,齐聿那厮虽疯,但是我有药,您给他多吃点,吃过就能问话了,与正常人无差。”   穆遥终于抬头,“什么药?”   “那然王让巫医给齐聿配的,治他的疯病。”高澄急急忙忙道,“那厮吃了药便清醒,不吃就发疯。将军有话问,多给他吃些便是。”   “治疯病?”穆遥冷笑,“高澄,你是真不知死活,现在还敢同我耍花样?”随手将生铁烙掷在囚室正中间烧得滚热的炭盆里,“看来这些日子你过得真是很不错。”   高澄看一眼烧得发红的烙铁,声音都变了,“我……我我我说,我说,不是有意隐瞒,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一时也没太想起来——齐聿那厮得罪了那然王,在王庭关了些时日,再出来时便疯疯癫癫,一直要吃药,这些都是真的。”他见穆遥神气越发不善,忙道,“这都是说给旁人听的,那个药其实另有用处。齐聿那厮一直不大听话,巫医配这个药给他,那东西吃过三个月便一生离不得,有药吃时清醒,无药吃时疯癫……将军,我说这个药治他的疯病,当真也不是假话啊。”   穆遥齿关一紧,“丘林清便是用这个药来控制齐聿?”   “算是。”高澄道,“这一二年很是消停,就是吃了药的缘故。”   “又为何?齐聿既是清醒,不吃便是。”   “他怎么敢?离了药不出三日就要回去求那然王。”高澄冷笑,“一旦成瘾,断三日不吃高热不退,断五日不吃骨痛如裂,滋味如同万千蚂蚁啃噬骨髓——大罗金仙也熬不过如此折磨。”   穆遥沉默,久久点一下头,“好,很好。”   高澄陪笑道,“将军要齐聿写信半点不难,搜他的身,把那然王给的药都收尽了,押在空屋子里,不出五日,您便是要他舔您的鞋子底,他也不敢说个不字。”   穆遥和蔼可亲道,“小武侯如此笃定,想是见过?”   “是,不过就一回。”高澄道,“齐聿那厮寻常时轮不到我动手……将……将将军,您这是在做什么?快,快放下……有话好说,好说啊——”   穆遥站在火膛边上,那铁烙已经烧作通透的红色,有零碎的火星随灼热的气流向上飞舞,又四散开来,囚室中如烟花般绚丽。   穆遥握住手柄,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穆遥将生铁烙翻转过来看那通红的花纹,“花色别致,是个什么意思?”   高澄哪里敢说,舔着脸陪笑,“就是一个花样子,哪家裁缝不弄一个?”   “虽是别致,可惜小了太多。”穆遥手中握着烧得通红的生铁烙,慢悠悠绕过刑架,立在高澄身后,“我亲自问话,小武侯答的不尽不实,怎么,看我年轻好欺是吗?”   高澄看不见穆遥,挂在刑架上抖如筛糠,连带着铁链当当作响,“是……这是我家家徽。将军不要再嘲笑我了,请君入瓮说的就是我,我就是一头蠢猪,奇蠢无比,将军看我蠢成这样,可怜可怜我,放过我——啊——啊疼疼疼啊——”   火红的烙铁隔过衣衫烙在高澄后腰处,刺啦一声爆响,皮肉烧焦的糊味立刻充斥刑室。   高澄长声惨叫,本能向前躲避,然而四肢俱被铁链绑在刑架上无处可逃,身体拼死向前绷到极致,拉作一条直线,却哪里躲得开?深入骨髓的痛苦逼得他完全疯了,大张着嘴一连串嗬嗬怪叫,“放开——疼疼疼——疼啊——放开——啊——疼啊——”   穆遥冷酷地看高澄在烙铁下疯狂挣扎。渐渐有一个片时恍惚,如同隔过漫长的时间和千万里黄沙的距离,看到那个在丘林王庭遭遇酷刑的男人。 第26章 成瘾 以后带你去看看。   “许人境带着人闯进来。可怜玉哥烧了好几日, 人都认不出。被他们如狼似虎从床上拖出来,就一件中单,外裳都不肯给一件,就这么拖着出去——”   “别说了。”穆遥闭着眼睛坐着养神, 由着穆秋芳在后给自己梳头, “都多久的事了, 嬷嬷三不五时拿着说, 好有意思么?”   “我忍不住……玉哥真是可怜……”穆秋芳叹气,“打小没娘, 刚入书院爹又没了,哥哥们一个比一个难缠,活着时恨不得把玉哥骨头渣子敲碎吃了, 死了都要缠着——”   “缠什么?”穆遥猛回头,没提防穆秋芳挽着头发上油,一下扯得头皮生疼,捂着脑袋骂,“嬷嬷每日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穆秋芳一滞,“好,算嬷嬷胡说。”仍旧梳头。   穆遥坐在镜前沉吟一时, “齐聿今日怎样?”   “还不是那样。”穆秋芳叹气,“睡着时哭,醒着时谁也不理, 我同他说话都没反应。好歹以前也是跟着我后头叫嬷嬷的。”边说边叹气, “玉哥家境虽然不好, 也是齐老爷子打小儿娇养长大的,老爷子一死,一天顺心日子都没过上, 着实可怜——”   “好了。”穆遥打断,“齐聿家里的事,御史台来人都断不了,刁钻难缠的话,嬷嬷不许再说。”   穆秋芳不高兴,“为什么不能说?齐老爷子一死,玉哥连饭钱都没有,要不是郡主私下把了书院银子,命书院管着一日二餐,玉哥能安稳读书?早就去行市扛大包挣饭钱去了。”   穆遥皱眉,“这话不许同齐聿提起——他一直以为书院所有学生吃饭都管着。”   穆秋芳翻一个白眼,“郡主好事做了,好话没得半句。齐家一家子做些事,玉哥疯了都惦记,怪没意思的。”   穆遥听得烦不胜烦,“齐琼和齐江两个,不就是同齐聿讨些银子吗?多大事值得嬷嬷骂这许多年?”   “不就是——银子?郡主您可真是打小不缺银子,不当回事。”穆秋芳掰着指头同她算账,“玉哥上职以后,一个月二十两俸禄,十五两都给了那两家子,自己余五两钱,还要租着院子,买米都艰难。”   穆遥从来没算过这种小账——她根本连大账都不算。一半惊讶一半惊奇,“嬷嬷怎么知道这么多?”   “效文先生夜里出诊,遇着齐江堵着门同玉哥讨银子。好歹也是一个五品官,大冬天连件厚的都没有,还不如在书院伴读时体面。”   “胡说,”穆遥道,“我在书院给过他好几张整皮子,我与田世铭一同打的。”   穆秋芳摇头,“想必是当了。”   “当?”穆遥皱眉,“什么意思?”   “穷人家的事您不知道。缺钱使时,拿家里值点钱的东西给当铺子,押些银钱,等有钱了再去换回来。”   穆遥大惑不解,也懒得再问,忍不住骂一句,“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呢,原来潦倒到这般田地。”   “谁说不是呢——”穆秋芳摇头,“当年放了榜,御前捉婿时多么风光,不论哪一家的姑娘,但凡依了一家,如今又怎么会——”越发叹气,“可怜。”   穆遥听得心烦,“不管怎样,不许嬷嬷再说他家是非。去熬点粥,我去看看齐聿。   韩廷正守在门外,见了穆遥便行礼。穆遥问一句,“谁在里面?”   “无人。”韩廷解释,“效文先生过来看了一下,又去药房了。此时睡着,倒不用人——”   穆遥点头入内,穿过碧纱橱入暖阁,暖阁帷幕四面低垂,只有火盆里红炭一明一暗一点微光。光影之中隐约可见一个人伏在褥间,一重锦被遮盖,凌乱的长发披覆下鼻翼翕动,满面泪痕。   穆遥掌心贴一贴男人前额,微凉。穆遥放下心,坐在火盆边出神。一时余效文进来,穆遥看他一眼,“第几日了?”   “五。”余效文道,“这几日都不曾发热,我配的药已经能控制。至于骨痛——前回便没想出法子,若是再发作……施以针炙试一试。”   穆遥一听便知他全无把握,“药的方子有了吗?”   “有了。旁的不足为奇,只有一味销魂草难办。”余效文道,“那东西太邪门,比与南疆曼陀罗还凶狠,无解。”   “能断吗?”   “能。”余效文点头,看一眼昏睡中的男人,“但现时万万不能,隔二三日用上一丸,配着我的药压着不发作。如此养上一二年,根基强健再来设法。而且——”   “而且什么?”穆遥不高兴道,“跟谁学吞吞吐吐的?”   “是。”余效文硬着头皮道,“若高澄所言为真,服药少说也有一二年之期。尚需一二年将养。如此便是三四年,即便断了……不敢猜测将来神志如何,说不定——”   “什么?”   “……终身有损。”   穆遥沉默,“命人去配。”   “郡主已有决断?”   “你都说了现时万万不能断,问我决断?”穆遥骂一句,“少与胡剑雄学,有他一个不够烦的,还要添了你?”   余效文摸一摸头,“难得遇到如此棘手的——丘林清这也太毒了。”   穆遥冷笑,“丘林王一屋子老婆,子女无数,如今膝下除了一个瘸了两条腿的儿子,只有丘林清一个得用的。丘林清不毒?她不毒天底下哪里来这么巧的事?”   门帘一掀,穆秋芳捧着粥进来,“玉哥醒了?”   两个人齐齐回头,才见男人伏在枕上,大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不知道醒了多久了。余效文紧张地说一句“我去看药”跑得无影无踪。   穆遥走到榻边,俯身摸一摸男人微凉的鬓发,“醒了?醒了正好,起来吃饭。”   男人不吭声,也不动。   自从那日针锋相对,男人便不肯同穆遥说话。穆遥见怪不怪,不等他答应,拉着起来推在大迎枕上,被子一直扯到下巴底下。   穆秋芳捧着粥碗弯腰伺候,穆遥舀一匙,递到男人口边,男人张口含住,也不咀嚼,直接咽了。好在粥炖得极烂,穆遥也不管他。喂过半碗,穆秋芳另外捧一只瓷盏,扑鼻浓郁的烈酒香气。   男人终于抬头看一眼,眉间掠过一点厌恶,仍旧闭上。酒盏递到口边纹丝不动。   穆遥命令,“喝了它。”   男人偏转脸躲开。   穆遥接过酒盏,回头命穆秋芳,“嬷嬷先出去。”一直等她走了才道,“齐聿,喝了它。”   男人一声不吭。   “齐聿,你再不喝,是等着要把刚吃下去那点饭原样吐出来吗?”   男人回转头,“你怎么知道?”   那日从汤池回来,男人足足昏睡二日夜,神志不清,其间变着法子哭闹。余效文唯恐病人有失,怂恿着穆遥把高澄提出来又审了两回。高澄挨过一回烙刑,看见穆遥好似老鼠见了活猫,有问必答,不问都往外说——   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穆遥不好说的太透,只催促,“快着些。”   男人一动不动。   穆遥懒怠同他多说,二指提起酒盏,一仰头倒入口中,一掌扣住男人后脑,一手捏住下颔,强渡过去。男人在她掌间奋力挣扎,犹如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穆遥索性一直压住他舌根,直等到酒液尽数落入腹中才松开,退后一步。   酒是极烈的,男人冷不防被激得双目通红,嘴唇也是极其艳丽的红色。烈酒入腹,烧灼之意弥漫,迅速压下无所不在的恶心反胃。男人重重喘一口气,死死盯住穆遥,厉声道,“穆遥,你一个女儿家,如此成何体统?”   穆遥正抬袖擦拭嘴唇,闻言愣住。就在这一个瞬间,她终于在眼前人身上看到那个少年的一点残影——   少年闯进芦雪阁,把她从觥筹交错的酒桌子上生拖出来,厉声喝斥,“与我回去!”   小郡主扑哧一笑,“你这是在命令我吗?”   “是又怎样?”少年握住她手臂,气得满面通红,“你看看什么时辰了,还在外间鬼混!”   “与你什么相干?”小郡主一抬手推开他,手掌一撑跳着坐在栏杆边上。赤着的一双足空空悬着,趾甲上涂着朱红的胭脂,衬着白生生的一双足堆玉积雪。   少年勃然大怒,一双眼如同着了火,“穆遥,你一个女儿家,如此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   穆遥一时恍神,眼中是眼前人,是他,又不全是他。然而只需透过他,便能一眼看遍逝去的七年时光。   男人一句话说完,见穆遥一言不发的望着自己,无法扼制地生出泼天的悔意,无可挽回的绝望叫他迷惘,又被无边的自厌吞没。男人无所适从,无言以对,低下头一声不吭便去撕咬自己手腕。   ——七年前那个少年最后一点残影终于烟消云散。   穆遥叹一口气,握住男人双手,制止他疯狂的自残。按着将他后脑压在自己怀里,“好了,我没有生气。”   男人身体僵硬到凝固,被她强压着抵在穆遥心口,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穆遥无声叹气,指尖一下接一下捋过男人枯瘦的脊背,“酒瘾而已,不是多大的事,你想断也成,不想断也以后再设法——都会好的。”   男人死死咬着牙,不动不言。   穆遥指尖停在他尖利的蝶骨之上,“你还不知道,我在西州的酒库,能容西北全军一醉。”   男人闭一闭眼。   “以后带你去看看。” 第27章 那然王的人 还她一个‘北穆王的人’……   余效文探一探头, 见郡主坐在床边出神,枕上那人安安静静睡着,没有发疯的迹象,便放下心来, 一路小跑进去。   穆遥看他一眼, “拿来了?”   “是。”余效文递一只瓷瓶给她, “方子也调过, 打发人研磨着材料呢,过两日起炉子, 一月余能配出一般无二的。”指一指瓷瓶,“也不全一样,比这个强, 便是伤人也有限。”   “过两日做什么?明日便起炉子。”穆遥说一句,打开瓷瓶取一丸,托在掌心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拈起药丸,填入男人口中。   男人用力皱眉,便睁开眼。穆遥哄着他道,“是效文先生的方子, 吃一颗无妨。”男人定定地看着她,眼皮微沉,又闭上, 手臂一掀拉高锦被遮住双眼, 沉入被间自又去睡。   剩的两个人相顾无言。直等到被中鼻息匀净, 余效文道,“胡统领回来了。田将军命人过来说话,请郡主去一回崔将军处。”   “崔沪寻我做什么?”穆遥冷笑, “连日大雪,为图稳妥大军暂住崖州,不是他崔大将军的原话?既是驻军崖州,寻我去喝酒吗?”   余效文一滞,“郡主去吧,这里有我。”   “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去请芳嬷嬷过来。”穆遥站起来穿大衣裳,“除了你二人,旁的人不许入这间屋子。”   “是。”   穆遥俯身揭起一点棉被,便见男人眼角盈盈生光,是一点湿润的泪痕,枕上一小块湿润的水痕。穆遥立时明白男人方才已经知到自己给的药是什么。   穆遥指尖一伸想要碰一碰他脸颊,终于还是收回,拢好被子走了。   屋外面大雪纷飞,胡剑雄正冻得直跳脚,看见穆遥便冲到面前报功,“郡主大喜啊。”   “我去寻崔沪,你与我同去。”   胡剑雄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说话,“郡主怎不问问喜从何来?”   “除了生擒丘林清,还有什么喜?”穆遥冷笑,“等我明日大破王庭,你再来同我道贺。”   胡剑雄话到口边的一句“说好的以战谋和怎么又要生擒丘林清”生咽下去,“中京消息,郡主封王啦!”   穆遥止步回头,“什么封号?”   “北穆王。”胡剑雄老泪纵横,“咱们王府的爵位,郡主终于给老王爷拿回来啦。”   穆遥点头,又摇头,“这么些年老祖宗一直阻着这事,为何突然放手?消息到哪了?”   “昨天下午御前定下来的,此时应当刚出中京。”胡剑雄紧张地搓一搓手,试探道,“郡主,小齐公子的事,您同朱相说了吧?”   “没有,我没空。”穆遥仍往外走,“让你查的事呢?”   “查了。图样里头是字,外头是徽饰,徽饰花样是秃鹫吞食腐肉,寓意是秃鹫食腐涤清天地,这东西是大小武侯高氏一族的家徽。”   穆遥冷笑,“果然是他。”   胡剑雄一溜小跑跟在后头,“郡主如何猜到纹路是大小武侯家徽?”   “不是猜测,我看到了。”   胡剑雄原本以为效率奇高,必然要得一回夸奖。难免心头堵塞,紧赶几步追上去,“郡主在何处看见?”   “就在崖州王府地牢里。”穆遥道,“我去审高澄,在生铁烙的模子上见着——我问高澄,他说是他家家徽。我便给他也烙一个。”   胡剑雄离府几日消息闭塞,“郡主给高澄上烙刑?”   穆遥点头,“生铁烙上既然是他家家徽,高澄给人烙得想必不少,我给他烙一个不是挺好?”   胡剑雄听她云淡风清,仿佛烙的不是一个人,只是烙一个饼——竟无语凝噎。   “字呢?”   “是北塞一族尚未开化时的古语记字符。”胡剑雄压着声音,又结巴起来,“意思是……那然……那然王的人。”   “你是说那几个字的意思是——”穆遥止步,“那然王的人?”   “是。”   穆遥一抬手,握住一束雪压松枝,咬牙笑,“小狗撒尿圈地盘?刻上字便是那然王的人?丘林清可真有意思。”   胡剑雄不知这个图样从哪里来,但他为人老辣,早早猜到与齐聿有关。听到这话一个字不敢应,垂手无言。   穆遥又问,“那然是丘林清的封号。既是丘林清的封号,怎么又是大小武侯的家徽?”   “这个……还不知。老奴仍然在查。”胡剑雄想一想,“说不定高澄为了讨好丘林清,自作主张弄的?”   “如此他倒殷勤。”穆遥冷笑,“你去跟飞羽卫说,把高澄从地牢提出来,养在我旁边院子里,派人伺候的人进去,人越多越好。”   胡剑雄一头雾水,“郡主?”   “好一个‘那然王的人’。”穆遥笑一声,“我不还她一个‘北穆王的人’,怎么对得起丘林清一番心血?”   胡剑雄一时无语,“郡主又不是真的看上高澄,何苦行此自坏名声的事?郡主三思啊。”   “我比你晓事,滚去办吧。”   胡剑雄哀哀叫苦,“此等危险人物留在内庭,岂非大是祸患?郡主好歹也疼我一次。”   “这话说的是。”穆遥想一想,“先穿了琵琶骨,破了丹田再提出来。你不必跟我去了,去办事吧。”   胡剑雄只得留下。   穆遥顶风冒雪,到崔沪驻跸处。崔沪带着田世铭一路迎到中庭,远远看着穆遥笑,“北穆王大喜啊。”   穆遥生硬扯出一脸假笑,上前行礼,“崔叔叔又在笑话我呢。”   “旨意虽然还在路上,消息却已满天飞,你在中京的宅子今日内侍府都带着人换匾额了。”崔沪捻须微笑,“自古爵以赏功,职以任能。你大破崖州为北境一战立下首功,都是应得的。阿遥,你父在天有灵,当为你高兴。”   穆遥一揖到地,“君恩似海,阿遥愧不敢受。今日请世铭作个见证,阿遥愿立军令状,请大将军军令,即刻领前路军直破王庭,不生擒丘林清绝不罢休!”   “好,很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崔沪满脸欣慰,俯身拉穆遥起来,“今日寻你是有正事,陪叔叔喝一杯,咱们边喝边说。”   穆遥刻意坠在崔沪身后半步,以目光询问田世铭。田世铭还她一个眼色,又摇头。   内庭已然摆出一个席面,拢在火盆边上。崔沪拉着穆遥坐下,同她斟酒。穆遥急忙抢在手中,二人你来我往推让,最后还是田世铭接了倒酒的活,算作了结。   崔沪道,“阿遥还不知道吧,丘林清国书今日已经到了中京。”   “她要做什么?   ”   “乞降,小半月前私下投书给老祖宗。”崔沪冷笑,“非但你我不知道,便连朱相都不知。信直接到了老祖跟前,老祖禀了陛下。陛下默许了,丘林清的国书才正式出来。”   “小半月前……”穆遥心中一动,“如此便是崖州城破之时。崖州城破,丘林清便去寻老祖宗乞降?”   “是。丘林清倒是个识时务的。”崔沪恨恨道,“难怪老祖宗突然派监军来。只怕正是因着陛下尚未发话,让监军压着我二人不许贸然进军。”他越说越是后怕,叫老祖知道自己唯恐监军立功,私下同伏青氏往来,不脱去三层皮才怪。   穆遥看一眼便知他想什么,口头赞一句,“如此纳降,伏青氏无南进之机,老祖宗深思熟虑,不得不叫人佩服。”又补一句,“可恨许人境那厮,竟敢同伏青氏眉来眼去,万幸叔叔早早发现处置了,没叫他酿成大祸。”   崔沪腆着脸受了,半点不觉尴尬。提一杯酒,同穆遥一仰而尽。   田世铭在旁冷笑——眼前两个人,一个铁了心要让许人境背下同伏青氏往来的黑锅,一个要遮盖擅杀大将的罪过,不谋而合。   倒是匹配得正正好。   两个人各自满意,你来我往喝酒,不多时酒酣耳热。崔沪借着酒劲来一句,“阿遥,叔叔倚老卖老说你一句。如今你军功也有,王爵也有,休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耽误前程。”   穆遥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那个齐聿。”崔沪道,“你把他养在府里,朱相必定不高兴。谁不知道齐聿把朱相得罪到骨子里头,你同齐聿裹在一处,老祖想帮你都不好开口。”   这是在公然替老祖宗拉拢穆王府了。田世铭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穆遥道,“叔叔放心,我家同齐聿仇深似海,朱相什么都知道,不会冤枉我。”   崔沪皱眉,“那你还留着他?”   “做个看马的。”穆遥道,“既是血仇,一刀杀了怎么能行?慢慢磋磨才有意趣。”又道,“叔叔休要替他说情。好叫叔叔知道,谁来说情也无用,齐聿是我的,我想磋磨到几时便留他到几时,谁也不许管。”   这一段话,情理法占了十足,崔沪一时无语,“你就任性胡闹吧,回京叫你叔叔来问你。”   穆遥盈盈一笑,“我都封了王了,叔叔打我只怕不似以前好下手?”   崔沪一窒,又哈哈大笑。三个人各怀心事,你来我往劝人喝酒,不过一时三刻便把崔沪喝得趴下,侍人抬下去睡了。穆遥冷笑,“老东西果然不如我。”   田世铭摇头,“你这一段说辞,哄得过崔沪,难哄过朱青庐。他只需命你把齐聿送去相府,你还能说个“不”字?只需一个时辰工夫,齐聿能活着回来便算他命大。” 第28章 给你看便是 只怕不大对劲。   穆遥一笑, “如此说,世铭倒不想齐聿死?”   田世铭一时愣住,又偏转脸,“好歹四年同窗, 他落到这般田地, 我也没脸。”   穆遥托着下巴轻轻发笑。她灌倒崔沪, 自己也不少喝, 如此一笑颊飞霞色,艳光夺人。   田世铭半点不敢多看, 清一清嗓子,“齐聿在书院受人欺负,我虽知道, 也没管。只要你不为此人多生事端,留他一条命,聊作弥补。”   穆遥万万想不到田世铭还有这点良心,难得坦诚道,“当年事不清不楚,我父兄丧命,十万大军土崩瓦解。齐聿再轻易死了, 岂不是叫罪魁祸首一夕安枕?”   “你不信齐聿叛国投敌?”   “一个字也不信。”穆遥冷笑,“他这种人,若能狠得下心叛国投敌, 怎么可能混到如今这般田地?弄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多好看么?”   田世铭一时沉默, “那你便要想明白,朱青庐绝计不会允许齐聿安稳活着,做你的马奴也不行, 只有弄死他,才能除朱相大人一口气。”   “朝中一团乱局,战事如此了结已是我等之幸。”穆遥望着天边一点繁星,“雪冤既非一日之期,齐聿我就不带回中京了。”   田世铭吃一惊,“你要留他在崖州?”   “西州。”穆遥纠正。   初代北穆王在西州起事附庸圣祖,西州是历代北穆王根基之所在,财赋农工,军商民事,朝廷一任不管,全是北穆王说了算。可以说西州就是穆遥的老巢,一进西州地界,别说朱青庐老祖宗,便连皇帝说话都不大好使。   穆遥为齐聿着想,真是体贴入微。田世铭酸溜溜地想,提一杯酒,“既是在西州,必定性命无虞,倒是我多虑了。”   穆遥倒不留意,低着头琢磨,“崔沪说监军来压着我二人留在崖州,只怕不大对劲。”   “怎么?”   “若是做这个营生,此时还不露面吗?崔沪不就开始同伏青氏眉来眼去了吗?我若是权作不知中京派了个监军,拔营直捣王庭,日后还能算我的过错?”   田世铭对此全无兴趣,哼一声,“许是路上遇着美人,绊住了。”   穆遥摇头,“老祖把崔沪都扔一边了,如此看重的人,会为那点事绊在路上?”低着头沉吟一时,“必定另有营生或是横生变故,老祖宗不肯告诉崔沪……会是什么呢?”   “崔沪昨日同我说过,监军十日必到。”田世铭不耐烦,“管他做甚?崖州城里有西北军和冀北军在,他监军一个人,算上三千净军,能翻出花来?来喝酒。”往外招呼侍人,“拿酒,要大坛子的。”   侍人流水介上前,提着大坛子酒。田世铭接过一坛拍开泥封,笑道,“书院里有先生管束,你我喝过无数场。如今无人管,反倒生分了,你说应不应当?”   当年书院一别,一群人各奔前程,世家子弟有爵袭爵,无爵任职,寻常官宦子弟要么京试,要么寻个差事打磨。唯有田世铭与众不同,家有爵位不承,武艺超群武试不去,偏生要去考文试。   穆遥一想便笑,“同期两个怪人,一个你,一个我,二怪不常喝酒,确是不应该。”穆遥出身穆王府,打出娘胎就是郡主,爵位名次于她原本都是浮云,却偏要去书院读书,读过几年书又去武试,武试打遍众人无敌手,被穆王爷提着耳朵带回去,名次没有也罢了,足足关了一个月。   二人举坛一碰,仰首剧饮。烈酒入喉,隐约一点伤怀尽数消融。穆遥抬手,指点天狼星方向,“世铭,三年之后,可与我大破王庭?”   田世铭哈哈大笑,“破王庭算什么?你我二人,直捣伏青氏老巢!”呛一声抽出长剑,“待某舞剑与北穆王助兴。”   两个人月下饮酒,后来穆遥记不清喝了多少,只知道田世铭滚在桌子底下打一个呼噜就没声了,忍不住骂一句“小东西也不如我”,爬到火膛边睡一夜。   黑甜乡中耳听咣一声大响,穆遥一惊坐起,按一按疼得扎人的脑门,便见田世铭扑在隔门上,也正揉脑袋。   田世铭干笑一声,“无事,睡你的。”撑着门槛爬起来,走出两步,又是咣一声撞在廊柱上。   穆遥坐在原地指着田世铭哈哈大笑,笑完又觉无趣,自己爬起来回家。其时大雪纷飞,虽已近午,仍然黑得暗无天日。   穆遥酒臭熏天,懒怠见人,回去便往汤池洗浴。穿好衣裳回去,已是一片银白世界。韩廷守在门口,穆秋芳坐在廊下打绦子。穆遥道,“连日打熬怎么受得住?都去睡觉吧。”   韩廷往里一指,“里头——”   “我不是在这吗?”   二人面面相觑。穆秋芳总觉自家郡主有哪里不一样了,却说不上来,原打算同她说些事也咽下,同韩廷走了。   暖阁无灯,穆遥摸索着寻一支油烛点上,掌在手中到榻边照着。榻上无人,只有被褥凌乱。穆遥这一惊非同小可,四顾一回,“齐聿!”   四下里悄无声息。   穆遥叫一声又镇定——韩廷和穆秋芳神色如常,齐聿决不会插翅而飞。穆遥掌着灯在暖阁里仔细搜寻,果然在隔门背后寻到。   男人缩在门后,双目大睁,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穆遥不动声色皱眉,放下油烛,往他身前蹲下,“是我,穆遥。齐聿,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一声不吭。   穆遥摸一摸他脸颊冰冷,“去榻上躺着。你才刚好了几日——”手腕一紧,冰冷的五根手指握在那里。穆遥低头,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本是可入画的形容,却因着肤色惨白,指节嶙峋,看着有三分可怖。   男人抓住她,摸索着寻到那枚齿痕,冰冷的指尖在上反复摩挲。穆遥任由他抓着,问一句,“又认不出了?”   男人点一下头,又摇头,忽然发狠,将她掷往一边,“你不是走了吗?”   穆遥怔在当场。   “只有十日,你都要走——”男人神经质地说一句,忽然发作,“那你回来做什么?”   穆遥一听“十日”两个字总觉得尤其熟悉,不久前恍惚在听谁提起过,她宿醉未醒不大想得起来,便掷往脑后,“你说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   “你走了!”男人恶狠狠道,“我不肯给你看,你就走,就因为我不肯给你看……你就走——穆遥,你——”男人一口气梗在心口,头脸涨作通红,半日说不出话。   穆遥蹲在原地,张口结舌。   男人剧烈地喘气,一时喘匀,不管不顾道,“我在这里看着,看着天黑,看着天亮,你都不回来……”,   穆遥迟滞的大脑艰难运转,后知后觉自己同田世铭一夜豪饮的时候,男人就如眼前这模样,蹲在门后,望着窗户纸,等着她回来。   她前所未有地生出一点点愧疚,沉默地碰一碰男人冰冷的手腕,“怎会为那个赌气不归……我另外有事——”   一语未毕,她已被男人一掌推开。男人一声大叫,“十日而已,十日你都等不了?”   “什么十日?”穆遥皱眉,忽一时福至心灵,“嬷嬷同你说了去西州的事吗?也不一定十日,崖州的事一时半会难以了结,等你好一些,再让韩廷送你去西州。”   男人一瞬不瞬盯着她,忽一时笑起来,“穆遥,你真要赶我走,你赶我走……”   穆遥一段话被人曲解至此,她自来脾气不小,站起来忍着气道,“齐聿,别闹了,去躺下。”自己走到榻边,摸一摸枕褥冰凉,正想喊人进来收拾,转头见男人低着头,迟缓地解着大氅带子。   穆遥皱眉,“齐聿,你做什么?”   男人听若不闻,掷去大氅又去解钮子。穆遥这些时日陪他,不少见他发疯,如此这般倒是头一回。她渐觉不大吉祥,走回去往男人身前蹲下,尽量柔和道,“你做什么?”   男人仍在纠缠钮子,他冷得发僵,非但手指生硬,连视线都有些模糊,盘扣本是松松挽着,折腾一回倒成一团浆糊。男人咬着牙撕扯,纹丝不动。   穆遥握住男人手腕制止,厉声道,“齐聿!”   男人一惊抬头,木木地看着她。   “你做什么?”   “你不是要看吗……”男人僵白的面上生硬地扯出一个薄得像纸的笑,“其实也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就在我背后……你要看……给你看便是……”   穆遥皱眉。   男人被穆遥握着,便动不得,他并不抬头看她,平平的目光凝注在她腰间一块蟠龙佩上,语意淡而僵,“穆遥,你要看什么,都给你看……你不要让我走。”   一段话入耳,穆遥僵在当场,忽一时大怒,就手将男人从地上拖起来,本要塞进被子里,走到近前看一眼枕褥冰凉,又拉着他到火膛前,掷在火膛边的大皮毯上。男人久未进食,被她推来搡去头晕眼花,仍然在纷乱的视线中看清穆遥离开的样子,双手撑在地上大叫,“穆遥——不许走!” 第29章 藤蔓 如同挽着一蓬无法直立的藤蔓。……   穆遥从榻上拖一条锦被, 走到近前见男人伏在地上,一副天塌下来大难临头的模样,一时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就手将锦被掷在男人身上, 乱七八糟兜头盖住。骂一句, “此处是我的地方, 我出去自然会回来。齐聿, 你一日一日在胡思乱想什么?”   男人本就摇摇欲坠,直接被锦被砸得扑在地上, 他本要挣扎,听到这一句又不动了,任由锦被将他一个人埋在当间。   穆遥站在一旁, 既是心烦,又是无奈。一转眼又见案上三四个托盘,尽是一动未动的餐食,已经冷透了——这人这一日夜一口饭也不曾吃。   穆遥越发烦不胜烦,便把吊子里热着的羊奶提下来,提到火膛边上煨着。   男人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喘气的声音都没有。穆遥便挨着他坐下, “齐聿,你要把自己憋死吗?”   锦被下的身体极轻微的动一下。   穆遥存了一肚子骂人的话,又不敢出口, 生生咽下去, 堵得心口生疼, 只道,“你先出来。”   锦被终于动一下,露出男人黑发的头, 他却仍是伏在皮毯上,半点不露脸。穆遥伸手,五指从男人发间捋过,“昨日崔沪寻我去,有事商议,所以现时才回。我既带你回来,必定不会留你一个人,你不要胡思乱想。”   男人轻微地动一下。   穆遥理所当然地隐藏了同田世铭喝酒的一段,指尖又从发间慢慢移到后颈,零碎说一些琐事,“可知崔沪寻我何事?”   男人在她柔和的语意中安静下来,闷声道,“必是秦观有话不好直说,借崔沪的口带与你……”   穆遥心中一半感佩一半酸楚——这人即疯了,见事仍旧一丝不错。耳听他鼻音浓重,便知方才缩在锦被中时又哭过。索性任由他藏着不抬头,“你猜的不错。丘林清前日投书到老祖宗跟前,今日正式乞降。老祖宗特意命崔沪同我说这事,想是不许我再贸然动作。”   男人五指摸索着攥住她一点衣襟。穆遥有所察觉,索性拾起那只手,握在掌中,一点一点捋过嶙峋的指节,“丘林清身边应有高人指点,你可知是谁?”   男人黑发的头动一下,“不足为惧……不用管她。”   穆遥本就无意打探,同他说些外间事不过为平复心情,听到这一句,以为男人完全不想听到丘林清的名字,便闭上嘴。   两个人一时无语,满室悄寂,只有银炭偶尔一点细碎的燃爆声。二人沉默坐了许久,穆遥道,“齐聿,闭上眼。”   男人循声抬头,脑后一股大力压着他不叫动弹,耳听穆遥的声音道,“叫你闭上眼。”   男人看不见她,手臂起舞,不住口地叫,“穆遥。”   “别动。”穆遥平静道,“炭火快要熄了,你别动,等我换过。”说着扯高锦被,将他兜头罩住,“你不要看。”使火镰拣了新炭,埋在余炭之中,反复翻拣起火。约摸一盏茶工夫,火膛里明火跳动,又烧起来。   穆遥掷下火镰,往架子上铜盆里洗净了手,回头便见男人坐着,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皱一皱眉,“不是叫你别看?”   男人一声不吭,等穆遥走近,双手扶在她膝头,身子向前倾倒,趴在那里。穆遥伸手贴一贴男人前额,不发热。   “穆遥。”男人伏在她膝上,“你不看了吗?”   穆遥手掌刚刚移开,闻言生出冲动再贴回去试一下——这人只怕真在发烧,不然怎会主动与人看他的身体?   穆遥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保持了清高的沉默。   “是,你都看过了……”男人仿佛笑一声,“也不是什么多好看的东西,丑——”   “齐聿!”穆遥皱眉,警告地叫一声,“休要发疯。”   男人抖一下,后头自暴自弃的话便都咽回去,十指死死攥住她,颤声道,“穆遥……你看过……总要说句话——”   穆遥被男人指尖抠得生疼,拉住他双手扯到身前,一手攥住,另一手扣住男人尖利的下颔,推着他抬头。男人一双眼哭得通红,回避地偏转脸,又被穆遥生生掐着扳回来。   穆遥盯着男人乌黑的瞳仁里自己的一点残影,“你要我说什么?说我早知你被丘林清如此折辱,三年间我往返王庭,便当来看你一眼?还是说你这个天字第一号傻瓜,活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不知道往西州送一封——”   “别——别说——别说了——”男人尖声大叫,横生出一股蛮力挣开穆遥,手脚并用拉扯锦被想要再次裹住自己。穆遥一眼看见,抬手按住。   男人大睁着通红的一双眼同她对峙,穆遥一分不让。男人终于放弃,直接翻转过去,留一个尖利的后背给她。   穆遥将锦被掷在他身上,“你自己要我说话,我说了你又发疯。齐聿,你如今真是无可理喻。”探身拍一下男人露在外头的薄而锐的一点肩骨,“好了。你只需记得,从今往后,遇上烦难与我说,再任由旁人欺负你,休怪我骂你。”   男人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停了。   穆遥等一时没有回应,正要站起来,清晰听到极其压抑的一句,“穆遥,你……你能不能——”   穆遥盯着他。   男人深深地埋着头,拼命把自己缩作一团,一点微弱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穆遥……我冷……很难受……你能不能……能不能——”   穆遥坐在原处等了很久,男人终于没有说完,直到压抑的喉音变作细碎的哽咽时,穆遥无声地叹一口气,握住男人手臂将他拉起来,掩在自己怀里。   男人身体僵硬,如同凝固。   穆遥抱着他,手掌无声地捋过男人尖利的脊背。不知多久过去,枯瘦的两只手终于攀住她,怀中人脊背剧烈耸动,放声大哭。   这是第一次,穆遥听到男人如此放肆的哭声,如同脚步蹒跚的幼童扑地跌倒,想哭便哭,哭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肆无忌惮。   穆秋芳二人出去便得了封王的消息,欢天喜地等了一日也等不到正主出来。天擦黑时耐不住,轻手轻脚回来,立在门边侧耳听一时,隐约一两下男人嘶哑的哭声。   穆秋芳向韩廷作一个口形,“睡着了。”向内一指,“我进去请。”   韩廷守在门外。穆秋芳掀帘进去,抬头便见穆遥背对自己坐在火膛边,怀中伏着一个人,兀自大哭,不知哭了多久,声音已经完全哑了。   穆秋芳一进门便同男人视线交击。男人难堪地抖一下,低下头,前额抵在穆遥肩上,最后一点哭声便消失了。穆遥立时察觉,回头斥一句,“做什么?”   “我在外头听着……以为玉哥睡了……”穆秋芳磕磕巴巴道,“这,这不是——”   “什么是与不是的?”穆遥皱眉,“先出去。”等她退走才道,“是芳嬷嬷,不打紧。”   男人不吭声。   穆遥摸一摸他被泪水浸得湿透的鬓发,“好了,你也洗一洗,同我去吃饭。”   男人略微振作,双唇一掀,“我不——”这一声难听到了极处,男人咬住下唇,摇一摇头。   穆遥推着他靠在大迎枕上,轻轻握一握他的手,“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同你说,我封了北穆王。齐聿,你不同我吃一杯庆祝吗?”   男人看着她,唇边漫出一点笑意,这一点笑意极其缓慢又极其艰难,流星一般稍纵即逝。穆遥却看见了,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的笑,但是像这样不带一丝讥讽和自嘲的,平静的,柔和的笑意,她可能已经有一辈子没见过了。   穆遥又一次感觉喉间梗阻,柔和地拍一拍男人手掌,便站起来,把温了一日的羊奶倒一盏,推到他手边,“你把这个喝完,我出去一下。”   男人猛地抬头。   “会回来的。”穆遥道,“齐聿,在我的地方,你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再这样疑神疑鬼的,我要不高兴了。”   男人抿唇,久久点一下头。   穆遥拧身出去。韩廷二人在外,看见穆遥齐齐行礼,大声笑道,“恭喜北穆王。”   穆遥道,“我说了谁也不许进,聋了吗?”   韩廷一个字不敢回,还是穆秋芳倚老卖老说一句,“外头听到玉哥的声音,以为他睡了……往日醒着时是一丝声气也没有的,今天怎——”   “行了。”穆遥一摆手,“寻我何事?”   “军中都得了消息,一个个都等着同北穆王贺喜呢。”韩廷道,“城外军营杀了羊,城里——胡总管的意思是请北穆王也同大家喝一杯。”   “北穆王爵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何喜之有?”穆遥道,“连日大雪,城外杀羊便杀,城里罢了,都干活去。”便骂一句,“胡剑雄老而昏聩。”又道,“弄些吃的来,你们都回去睡觉。”   一顿足走了。   留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各种办差。   穆遥回去,一进门便见男人伏在枕上,前额死死抵在环起的手臂上,炭火勾勒的光影中,男人薄而利的脊背轻轻耸动,如一柄残缺的故剑瑟瑟哀鸣。   穆遥上前,“齐聿,你——”   男人立时坐直,白如纸的面上尽是细而密的汗珠,他用一种大祸临头的目光盯着穆遥,咬着牙忍耐许久,忽一时扑身上前,张臂抱住她——   “穆遥……不行……我一个人……还是不行……”   穆遥目光平静地掠过旁边空了的羊奶碗,和一地乱七八糟的呕吐物。她本能地挽着瘦削发抖的男人,如同挽着一蓬无法直立的藤蔓。 第30章 谁是监军 你今晚不是就要赶我走?   男人伏在穆遥怀里, 闭着眼睛,等待着,忍耐着,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恶心从虚空生出, 将他吞没, 又退去。不知多久潮水退去, 他终于觉出疲倦, 那疲倦一经发生便如潮汹涌。男人用尽全力仰起脸,盯着眼前人雪白的半边侧脸和莹润的一点耳垂, “穆遥。”   穆遥坐在窗边案前,正提着笔写信。闻言“嗯”一声,也不低头, 空着的左手抚一抚男人前额——男人连日烧热时穆遥身不由主养成这么个习惯,一有空闲便摸一摸。   男人大睁着眼,渴望地目送那一点指尖移走。他生出一点冲动想去攥住,终于没敢,只是依恋地往她怀里贴一贴。   穆遥拧着眉毛思索一时,续上最后一句话,将笔掷入笔洗里。终于调转目光, 低头端详一时,眼见男人神情镇定,便知他已经缓过来, “好些了?”   男人极轻地点一下头。   那夜发一回疯, 男人用过饭食便不肯再用酒。穆遥十分生气, 本欲由他饿死算了,直到发现这人腻着自己时勉强能熬着不吐,又难免心软, 由着他缠着自己。穆遥事务繁多,如此只得都移到内寝房,每日里带着男人起居。   雪后艳阳透窗而入,照得书案纸张白日生光。男人半边身子枕在穆遥膝上,被阳光一照昏昏欲睡,便闭上眼。   微冷的光照亮了男人瘦削的脸颊,无血色的唇,纤细生光的绒毛,和——清亮一层冷汗。   即便熬着不吐,忍成这样也是辛苦。穆遥无声叹气,扯一条丝绢,按在男人面上。男人睁开眼,望着她,薄薄地笑。穆遥道,“一身汗,去换衣裳。”   男人“嗯”一声,安静地望着她,“好。”一点尾音尚且含在口中,眼皮垂下,又睡过去。   穆遥无语,强拉着男人起来,推到火膛的皮毯子上,“不换你就在这里睡。”   “好。”男人撑着眼皮应一声,又攥住穆遥一点衣襟。   穆遥蹲下,将锦被一直扯到男人下巴尖底下,“睡你的觉吧。”男人侧转身面向她,艰难地笑一下,便支持不住昏睡过去。穆遥在旁坐一时,等他睡沉,到门口叫一声,“来。”   胡剑雄在外等得心慌,闻言欣喜若狂,小跑进来,“老奴等得快长草了,穆王好歹想起我来。”   穆遥斥一句,“小点声。”   “是。”胡剑雄探着头看一眼缩在火膛边的男人,“小齐公子好多了呀,能安稳睡着了。”   帷幕掀起的一角隐约可见男人一点雪白的指尖,死死攀在自己臂上——这么些时日了,睡着仍是四肢蜷缩,仿佛恨不得给自己铸一个坚硬的壳。穆遥道,“不怎样,就比先时添了一点人样。”往外一指,“出去说。”   二人掀帘出来,立在廊下,穆遥一足蹬在台阶上,“西州安排妥当吗?”   “是,穆王放心。”胡剑雄道,“我兄弟亲自安排的,他已经启程过来,今夜便到。等这边事毕,郡主回中京时,小齐公子便交给我兄弟送往西州,万无一失。”   穆遥想一想,“不必等我回中京,等你兄弟过来便带齐聿走。”   “穆王?”   穆遥盯着庭前白雪,“昨日净军已经到库州,至迟明日午时便到崖州,胡剑雄,监军这回真的来了。”   胡剑雄搓着手,“来人是谁,还没有消息?”   “没有。”穆遥冷笑,“老祖宗护什么一样护着,寻了许多路子都没打听出来。”   胡剑雄低着头思索许久,“不如老奴递个信,好歹求一求朱相?”   “前日八百里加急投书通报军讯,”穆遥摇头,“我已经问过了。”   胡剑雄大吃一惊,“朱相也不知?”   穆遥摇头,“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若连朱相都不知道,那便只得老祖宗和陛下知道,一个监军而已,何至于此?”   胡剑雄迟疑,“可是朱相已经知晓,因着穆王收留小齐公子,不肯同穆王说?”   “你太小看朱青庐,他出手必定直接弄死齐聿,怎肯与我赌这种气?”穆遥道,“管他是谁。叫你兄弟紧着点赶路,至迟今晚,务必把齐聿送走。”   “是。”   胡剑雄打一个躬走了。穆遥立在原地,凝望漫天大雪,久久吐一口浊气。回转身便见门帘掀着,一个人倚门而立,正望着自己。   穆遥皱一下眉,上前握住男人的手,拖回屋内。棉帘下垂阻隔寒气,暖意顿生。穆遥压着火气斥一句,“齐聿,你不生病心里难受是不是?”   男人一直被她推回火膛边,跌坐在地,抬头,“穆遥。”   穆遥扯开锦被,兜头掷在男人身上,“行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便道,“好生听我说话,不许发疯。”   男人扯下锦被。   “你不能回中京。”穆遥道,“先去西州。”抬手制止男人插话,“我不会长留中京,献俘事了便回,当年事根由全在崖州,我必查个水落石出。”   男人淡白的唇一动,“穆遥,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穆遥目光凝注火膛之中,“问你三年前为何丧心病狂?带着前锋营被困危山崖,不向主将求援,擅自同丘林清议和延误战机,又伙同丘林清在危山崖合围,向丘林清献了我前锋营。这还不够,你擅用我军口令引诱中路军往危山崖救援,被丘林清一路设伏,就此全歼我北境全军。”   男人在穆遥提起前锋营时便拼死跪坐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   穆遥一段话说完,“你是不是要我问你这些?”   男人大叫,“没有!”他五指掐入掌心,愤怒地尖声大叫,“我没有!”他忽一时仓皇,膝行上前,攀住穆遥,“旁人这么冤枉我罢了,穆遥,你不能冤枉我!”   “现时你说什么都无人相信,何必再说。”穆遥偏转脸,“齐聿,先保住性命,旁的事不用你管。”   “保住——性命?”男人怔怔道,“有用的才是性命,无用的不过世上添一个走肉,留着有什么用?”   穆遥转头,警告地叫一声,“齐聿!”   男人抖一下,低下头。   “我让效文先生与你一同去西州。”   男人一声不吭。   “如此就这么说定。”穆遥一句话收了尾,站起来。臂间一紧,无血色的一点指尖扣在自己袖间,大力坠住。穆遥看一眼,俯身把他握在手中,冰凉。想一想道,“当年先生说,天道有常,自有公理,你可还记得?”   男人点一点头。   穆遥抬手,扣在他脑后,“留着性命以待来日。”   男人望着她,久久拼出一点点笑意,“穆遥,到今天……是不是已经十日了?”   穆遥漫不经心道,“差不多……应该吧。”   “我以前总觉得时间漫长得看不到头……现时又觉得快得可怕。”男人道,“乱世人如草芥。崖州战乱,我没死已是万幸,竟还有运气回到你身边,老天总算待我不薄——穆遥,我是怎样遇到你的?”   “没有人同你说过吗?”穆遥道,“你被困在外头那个枯井里,我夜间练功,听到声音,打开来便发现你。”穆遥侧首道,“芳嬷嬷好一张碎嘴,竟能忍住不说?”   “嬷嬷说了……”男人身子向前弯折,无声地伏在穆遥膝上,“可是我想听你说。”   穆遥道,“你去井里做什么?”话一出口又后悔,齐聿疯症厉害,她拿定主意暂时不问北塞诸事,眼下话赶话的,竟然没忍住还是问了。   “去……拿东西。”   穆遥看他一眼。   “钥匙。”男人不等穆遥问,自顾自往下说,“陀陀沙漠里有丘林氏的藏金库。穆遥,以后你拿钥匙去打开,充作北穆王祖产吧。”   王府祖产不入国库,无需上缴,子孙代代相传——这是要白送与她。穆遥皱眉,“你都知道战乱之中保命不易,崖州城破不择地躲藏,还去拿钥匙,你缺银子使吗——齐聿,你真是疯得厉害。”   男人脸颊贴在她膝头,轻声道,“我若不去拿,怎么有机会来你身边?老天爷还是眷顾我……”   穆遥一句“我再晚一步你就死在井下了”到口边咽回去,讥讽一句,“那你还得去谢高澄,若不是那厮封了入口,你难道会一直留在那里?”   “说的是……”男人道,“那你别杀他吧。”   “当然不能杀。”穆遥道,“来日议降,我还要带着他小武侯去会一会丘林清呢。”   “带着他做什么?”男人动一下,仰面看她,“不要同他搅在一处。”   穆遥并不理会,感觉他双手暖和许多,便松开,男人蛇一样又缠回来,攥在她臂间,“穆遥,你陪我去拿好吗?”   穆遥暗念一句“原来折腾半日还没拿出来”,她拿定主意晚间要送他走,此时便很好说话,“好。”拉着他起来,同他穿好大氅,“等我传个轿。”   男人摇一摇头,往她的方向倾身下去。穆遥虽然身形极其修长,男人仍是比她高出半个头,他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伏在穆遥肩上,“有一条路——就你我二人,不要旁人。”   穆遥便知王府另有密道。男人微冷的唇贴住她耳廓,“书架后,从上边数,第七块砖。”   穆遥拉着他上前,依言寻到地方,指节一扣,“哗啦”一声大响,砖壁石门沉重地转开,阴寒之气扑面,露出一个乌黑一条通道。穆遥皱眉,“下头冷,等你大好了再去吧。”   男人站直,望着她轻轻地笑,“穆遥,你今晚不是就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是送你走。”穆遥纠正,说一句,“去便去吧。”举着油烛,一马当先入内。   通道极其狭窄,只容一人通过。穆遥举烛在前,身后衣料摩擦沙沙声不绝于耳。回头便见男人扶着石壁,一点一点往前蹭。穆遥不时停下,扶他一把。   通道建在地底极深处,阴冷潮湿,不时有积水坠下,打在皮肤上冷得像冰。二人走了一顿饭工夫才看到光亮,穆遥正欲说话,耳听一声尖利的嚎叫——   “放开——疼疼疼啊——”空气中一点隐约的焦糊味道。   穆遥立刻明白前边是什么地方——王府地牢。她对高澄施刑的地方。穆遥回头看一眼游魂一样靠在石壁上的男人,勃然发作,“来这里做什么?你疯了吗?” 第31章 净军统领 奉老祖宗之命拜上监军   男人僵硬地站在那里, 像暗夜中一片薄薄的孤魂,下一时便要随夜风消散。   通道里一片死寂,前方囚室隐约有人嚎叫,“放……放开我……救命……疼……疼啊——”   男人大睁着眼, 出神地望着前方那点微光, 双唇蠕动, 怔怔道, “放开……放……”   穆遥见状不妙,疾步上前, 将油烛插在地上,两只手死死盖住男人双耳。掌下皮肤冰一样的触感。男人本能地偏转脸躲避,又被穆遥掩住双颊扳回来——只能无神地同她对视。他耳中空鸣, 什么也听不见,眼见穆遥双唇一开一合,不住地重复三个字——   不是你。   男人久久才明白,便闭上眼,不由自主向前倾倒,扑在穆遥肩上。一直到前方声音销尽,穆遥才松开手, 摸一摸男人微凉的后颈,“不去了,你与我回去。”拉着男人便往回走。   只一步便察觉他强烈的反抗。   穆遥回头, “做什么?”   “不是那里……”男人松开穆遥, 向前一指, “从旁边过去,另外还……还有一个出口。”   穆遥将信将疑,说一声“待着别动”, 自己过去,石壁上一个圆圆的小孔。穆遥凑到近前,果然见飞羽卫正在里头审着犯人。此处应是一个观察孔——飞羽卫这么长时间在内,居然无人发现外头别有洞天。   穆遥又往前走出十余丈,是一处死角,穆遥举着烛仔细查看,果然见一块岩石微有不同,伸指扣一扣,石壁无声转开,又是一条通道——应当便是通往枯井。   穆遥暗骂一句“无事作怪”,回去便见男人隐在通道潮湿的黑暗里,前额抵在屈起的膝上,整个人缩作小小的一团。穆遥蹲下,拉高兜帽将男人完全罩住,“走,随我来。”   男人挣一下,“我自己走。”扶站石壁站起来,堪堪走出三步,感觉身上一轻,一只手扶在自己腰侧。他从心底生出一段软弱,男人无声地向她的方向倾倒,脸颊贴住她颈畔,“穆遥。”   穆遥“嗯”一声,她挽着一个人,速度仍然极快。二人快速穿过通道,又走出十余丈,终于有清新的雪气扑面而来,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枯死的藤蔓百般纠缠,穆遥看一时,“出来了。”   男人从穆遥肩上抬起头,“从这里……可以进去。机关在死藤后头。”   穆遥依言打开,内里别有洞天,果然便是当日发现男人的地方。穆遥举着烛照一时,枯井极深,四壁光滑,井盖若从上头封死,寻常人绝计难以脱身。   男人扶着墙壁慢慢进来,指一指井壁上一处乌黑的洞口,“在那里。穆遥……你帮我拿吧。”   穆遥将油烛递给他,抽出两柄飞刀,激射出去,自下而上插入井壁。穆遥腾身而起,足尖在刀上反复借力,灵猿一般攀援而上,停在半空。穆遥探手往洞中一摸,果然有一只铁皮匣子,便揣在怀中,轻盈落地。   男人靠在井壁上,手举着烛,出神地凝视她。见她走近,“打开吧。”   穆遥依言打开,里头果然一把钥匙,串着鲜红一条细绳。   “钥匙归你。”男人道,“匣子你就……留给我,做个念想,好吗?”   “什么念想?”   “看着它,我就能……”男人仰面看她,“想起你方才的样子。”   穆遥一时无语,“当年在书院,但凡争气些,你如今也学会了。” 一语出口又觉刻薄——齐聿初入书院的确短暂地习过武,只是一切都在被郑勇一伙人掷在水中一场大病后戛然而止。   男人好脾气道,“是我不中用。”   穆遥莫名觉得此人怼人的工夫更上一层楼,更不打话,连着匣子一同塞给他,“你拿去西州。”   男人不接,拈红绳拎起钥匙,把朱红的绳子一点一点缠在穆遥手腕上,“入陀陀沙漠往西走,死树林地下,有一处废弃的地宫,你记得去取。”   穆遥看他动作,“难看”两个字到了口边又咽下去,“好了,回去吧。”   男人身体向后一仰,斜斜靠在井壁上,“穆遥,我只怕走不动了。”   穆遥暗道“岂止是现在走不动”,便道,“你留在这里,我去传个轿。”   出石门便是内庭花园。此处王府自从穆遥接手,再没花银子养护,历经沙暴大雪,不过月余光景,便已枯败不堪。穆遥四下看一回——从花园也能到这个门。她心中一动,齐聿带着自己从密道走,除了告诉她这里有一条通道,一时竟想不出还有什么用意。   穆遥叫住一名侍人,“传个轿来。”仍旧回去,一进石门便见男人委顿在地,一只手死死抠在井壁之上,勉强稳固身形不倒。长发凌乱,披覆面上。   井下无光,穆遥忍不住想起那日下井时看到他,仿佛也是如此狼狈的形容。   穆遥上前,举烛一照。男人脸色雪白,一头一脸俱是细密的汗珠,隔过大氅在肩上摸一下,里衣俱被冷汗浸得透了,贴在身上。   男人被她一触便是剧烈一抖,薄薄眼皮下眼珠震颤,抖个不住。   “齐聿。”   男人勉力睁眼,恍惚地看着她,“穆遥。”   穆遥俯身拉他起来,“你怎么了?”   男人摇头,“我很好。就是……有一点心慌。”他扣住穆遥手臂,“我们走吧。不要……再来了。”   “难道不是你自己一定要来?”穆遥斥一句,仍旧把兜帽同他拢好,“等一下轿子。”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他被穆遥扳着靠在她臂上,倦意复又袭卷,强撑一时仍熬不住,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昏睡过去。   梦中他的身体已被烈火熔炉尽数销毁,灵魂依附于一叶漂萍,在无边之海游荡,无岸可附,无枝可依,长久漂泊,永无皈依。   这样的梦每一日都有。今天却与往日不同,这一回的海上有光,水是暖的。他被海水包裹,如复归母体的胎儿,便放松四肢,任由沉溺——因为现在他是安全的,更是自由的。   再醒时四下里漆黑,火膛里红炭一明一暗,散着幽光。男人隔过一段黑暗盯着燃烧的炭,死死地盯着,就在他又一次无法克制想要放声尖叫的时候,白日过道中那狼狈的叫声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怎么能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男人被残存的理智唤醒。他抖着手,摸索着从怀中寻出那只铁皮匣子,从夹层中拣出一枚朱红的药丸,托在掌中,恶狠狠地盯着它。   男人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吃掉它”,一半劝说着“扔掉它”,他在两个声音里挣扎来回,很快便冷汗淋漓。   就在此时,外间一个人的声音道,“路上再睡也使得,不能再等了。”   接着便是穆遥的声音,“去把车赶过来。”细碎的脚步声响,她就要进来了。   十天这么快,最后的一刻还是来了。男人无声发笑,不管不顾把药丸塞入口中,等着那腥燥的药味融在口中,失神的目光便凝在火膛幽明的炭火上——   温热一只手遮住发烫的一双眼,男人随着她的手势,垂下眼皮,叫一声,“穆遥。”   “有什么好看?”穆遥道,“不过是个取暖的东西。”   男人柔顺地依着她,重复一遍,“是,不过是个取暖的东西。”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里没有一支火镰——为了自己不知何时发作的疯病,煞费苦心。   穆遥拉他起来,“许英到了,他是胡剑雄把兄弟,他送你去西州。”   男人依依不舍地盯着她,一言不发。任由穆遥同他穿上大衣裳,拢一下头发,应是梳不上,又放弃了。耳听她道,“上车也是睡觉,梳来做什么?”   “不梳了。”男人握住她的手,“穆遥。”   穆遥掷下梳子,“怎么了?”   “你——”男人张口,又觉难以启齿,却无论如何不肯放弃,“你能不能——”   抱抱我。   一次就好。   ……   男人心底无声哀鸣,沉重地闭一闭眼,“无事。”   穆遥半点察觉不出男人千回百转的一点念头,只道,“崖州事了,回中京时我先走一回西州,好生养病,很快再见。”   “好。”   ——不,不会好了。   “效文先生配的药,一定要吃。”   “是。”   ——不需要什么药了,他已经无药可救。   ……   穆遥错错落落说了许多话,男人无神地坐着,听一句应一句。直到穆遥拉着他上马车,把他塞在被子里,柔和地同他说“再会”。   直到她的身影最后消失的时候,他都没有得到一个拥抱。   ——以后更不会有。   男人将自己掩在被中,无声痛哭。   不知多久过去,马车停下来,窗格在外三下敲击,一长两短,停过一息,一短两长。   男人在被中乱七八糟擦去满面泪痕,头也不抬,闷声道,“什么人?”   “属下净军统领萧咏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雪夜中冷得像冰,“奉老祖宗之命拜上监军,护送监军前往崖州。” 第32章 节制诸军 节制北境诸军   穆遥倚门而立, 目送马车变作雪原上一个小小的黑点,终于消失。   胡剑雄在旁侍立,催促,“穆王, 回吧。”   “胡剑雄。”   “在。”   “你有没有觉得——”穆遥凝望远方, “今天齐聿, 仿佛不大对劲?”   胡剑雄心里怼一句“那一位什么时候对劲过”, 口头却老实,“好像是不大对。”   “说说看。”   胡剑雄一滞, 硬着头皮仔细回想,“小齐公子那模样,不像回家, 倒像是去上刑场一样,简直好笑。”   “有什么好笑?”穆遥瞟他一眼,往回走,“不过你说的不错,的确像上刑场。”   胡剑雄哪有工夫理会这事,打一个哈哈,“崔将军打发管事来寻我, 在崖州再安置一处宅子给监军驻跸。崖州就这么大地方,好宅子五根手指不用就数完——”   “让他住这。”   “什么?”胡剑雄目瞪口呆。   “崖州王府让给监军。”穆遥道,“你今夜便安排, 明日监军抵达前收拾妥当。”   “穆王住哪里?”   “出城, 去军营。”穆遥道, “城里就留给崔沪好生伺候监军。”   胡剑雄初时震惊一过,又觉妙不可言,“郡主把王府让给监军, 一头全了老祖宗的面子,一头又躲出旋涡由着他们去撕扯,大妙啊。”   “这事我已拿定主意,前些日齐聿在,搬动不利养病,如今妥了,你现时便去传令飞羽卫仍旧回原地扎营。”   “是。”   穆遥带着飞羽卫连夜退出王府。消息到崔沪处,气得崔沪老脸乌青,摔盆子摔碗骂人,“一群废物不晓事,老子想不到罢了,你们也想不到?”   田世铭挺胸凸肚在旁,暗道你这厮昨夜搂着几个美人睡都没数清楚,还有空听旁人同你商量监军驻跸?劝一句,“将军也不必生气,监军来此奉的是老祖的命,必定与您亲近,必定定同穆遥不对付,穆遥也未必真想献殷勤,躲出去才是真——她走了,将军不是正好同监军亲近吗?”   崔沪略略气平,同田世铭一处用过午饭。穆遥带着胡剑雄进来。崔沪生硬挤出满脸笑,“阿遥这么早?”   穆遥笑道,“叔叔传信说监军酉时到,阿遥立刻拾掇了带人回城,路上顺当,便来早了。”   崔沪板起脸,“谁叫你非要出城去,现时知道奔波了?”   三个人依序坐下,穆遥道,“监军都要进门了,叔叔总不好再瞒阿遥吧,究竟是哪一位呀?”   崔沪老脸一黑,“不知。”   田世铭清一清嗓子,喝一口茶。   穆遥便知道崔沪并不是敷衍自己,震惊道,“老祖宗这是唱的哪一出,监军奉天子命巡边,名姓都不给一个,朝中几时立了这一门规矩?倒不怕认错了人,误领了印?”她这一回是真的震惊,假笑收了,难得一见的真诚。   “萧咏三亲自护送,错不了。”田世铭道,“至不济人家还有陛下的尚方宝剑,穆王不认识人,还不认识剑吗?”   穆遥一滞,还是崔沪插一句,“人也是认识的。”   一群人脱口道,“谁?”六只眼睛转向他,等待下文。崔沪一窒,解释,“老祖说了——人,我们也是认识的。”   一群人百无聊赖,只能坐着喝茶说话。从未时等到酉时不见人来,便连中京邸报送来都无人看。崔沪早已给监军准备下接风席面,人没来不敢吃喝,胡乱安排些点心垫一下。足足等到亥时,月上梢头,马蹄踏碎夜色,一声接一声的“报——报——”送入内庭。   众人精神一振。   传令军校扑到庭前,纳头便拜,“禀大将军,禀穆王,监军快到了。”   崔沪站起来整一整衣衫,肃然道,“诸君,请随我往府邸一迎。”一马当先往外走。   穆遥爵位虽高,军职仍在崔沪之下,便跟在后头,田世铭更次一位。三人出去,外庭十数位军校等着,见他三人垂手侍立,跟在后头一齐骑马,浩浩荡荡往崖州王府去。   到地方,立在门外静等。约摸一盏茶工夫,长街尽头三声鞭响,当先两骑开道,马上人俱各一身雪白轻甲,银线镶绣,夜色中自生暗光。腰间俱悬一把形状怪异的短柄弯刀。   遁兽服,错时刀——中京净军。   十数骑过去,一名青年乘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领一辆华盖乌轮车前来。青年与先时诸人一般装扮,也是个净军。   鞭响之后长街寂无人声,只有马蹄敲击条石和车轮碾压的辘辘声响。穆遥略一抬头,同马上青年目光交击,青年冲她微一颔首——   净军统领,萧咏三,真是他。   马车停在门口。   崔沪怔住。自来监军与大将军平级,二者相互节制,他到监军驻跸门口亲迎,一多半是老祖宗的脸面,一小半是天子剑皇权。做到这种程度,监军不主动下车,难道还要车前相迎?   穆遥一眼看懂两边机锋,乐得看热闹。   崔沪天人交战,转眼见萧咏三不冷不热地盯着自己,心下一凛,将脸面嚼碎了咽下去,笑着迎到车前,“先说好酉时便到,竟延至亥时,北塞道路难行,监军一路辛苦。”说着便要去打帘子。   一名净军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正正阻在他伸手的位置。崔沪讪讪地收手,全作不经意摸一下手腕。   车内一人不冷不热道,“怎敢劳动崔将军久候?”   穆遥本是悠然旁观,耳听这一声目光一闪,疑惑地盯着车子厚重的门帘。   崔沪一开口便出错,心里咬牙,面上却不露,“应该,应该的,诸军皆已久候,监军见见大家吧。”   “夜色已深。”车内人道,“明日再见吧,让大家回去休息。”   崔沪一听脾气就冲上来,“我等还不知道监军是朝中哪位同僚,如何不见?”   “不知道?”车内人轻声冷笑,“圣训邸报三品以上大员应当随到随阅,至不济也要当日翻阅,不许疏漏。崔将军不知道吗?”   崔沪一窒,才想起方才众人喝茶时送来便被掷在一旁的邸报上,必定说了监军事宜。一时尴尬,“今日事繁——”   “想必将军昨日也是事繁。”   丘林清乞降,北塞无事。崔沪连日左拥右抱,不要说邸报了,老父亲的家书都还没拆封。穆遥回想一下自己不知所踪的邸报,回忆齐聿坐在火膛边出神的样子——必是叫他烧火取暖了。   邸报军中就他二人有,稀里糊涂都没派上用场。   崔沪理亏,又被他怼得头大,寻不出话,退后一步向萧咏三道,“日后亲近的机会多,明日再见也使得。大家商量了请监军在原崖州王府驻跸,萧统领,请吧。”   萧咏三不冷不热说一句,“有劳。”向穆遥点一点头,两腿一夹马腹,缓步前行。   穆遥冷眼看着,叫一声,“且慢!”   马车初初走过一点,又停下。穆遥上前道,“我等在此枯等一日,监军既然已经来了,见一见又何妨?邸报上不过是一行字,若是一行字便得用,监军何需亲至?从中京写一封书寄与我等,强似连日奔波。”   场中人声四起,俱各议论纷纷。崔沪从未有一日看穆遥如此顺眼,简直想击节赞叹。身体倒很老实,退后一步闷声发大财。   车内悄无人声,车帘掀起一点,萧咏三凑到近前,听一时点头,大踏步走到穆遥身前站定,“监军明日再见诸君。”不等穆遥说话,含笑道,“萧某久不见穆王,还是如此年轻气盛呀,连上官之命都敢当面驳回。”   穆遥一句“你放屁”到口边咽回去,皮笑肉不笑道,“萧统领哪里话?本将只是迫不及待想与上官亲近。”话到此处也不好再强人所难,退一步,“遵命。”   萧咏三凑到穆遥耳边,压着声音道,“临来前老祖宗命我同穆王道一句恭喜。”   穆遥挑眉,也压着声音道,“喜从何来?”   萧咏三不搭这一茬,抬头向二人拱手,“监军请二位明日巳时至驻跸处说话。”   崔沪道,“监军好生休息,我等明日必至。”一挥手,便有侍从军校跑到前头引路。   一群人立在原地看着净军入府,便有人小声道,“嘿,今天开眼了,头回见露个面都难的长官大人。”   崔沪骂一句,“放什么屁?都滚回去当差!”   一群人一哄而散。穆遥和崔沪散马往回走。胡剑雄早早打马回去拿邸报,一时举着迎上来,递给穆遥,穆遥不接,“给大将军。”   胡剑雄这才知道犯错,转头递给崔沪,却听穆遥道,“我已经知道是何方神圣了。”胡剑雄脖子梗差点扭到,还没问出口,身边崔沪已经失声大叫,“怎么是他?”   穆遥冷笑,“人言狡兔三窟,齐聿此人,只怕有七八十窟也说不定。”接过崔沪手中邸报随意翻拣,“叛国之大罪臣一日变成牧羊之苏武,变得可够快的——难怪老祖宗跟藏什么一样,千夫所指,老祖宗竟然也有怕挨骂的时候。”   田世铭夺在手中,展开来看。胡剑雄按捺不住,凑到近前围观,邸报上七八行字,寥寥数语。大意齐聿蒙受奇冤,为奸人所害被俘,身陷北塞三年,忍辱负重,秘密绘制北塞五十州军机图献与朝廷,为北境一战立下头功。现如今丘林清战败乞降,齐聿熟知北塞诸事,着为监军,全权作主一任议降事宜。   田世铭脱口叫道,“北塞五十州军机图是齐聿手笔?”一时间目瞪口呆,“如此说来,与丘林清议降的事,以后咱们都要听齐聿的?”   “岂止。”崔沪神色凝重,“你仔细看最后一句,齐聿主持的,是北境军诸事。”   田世铭低头,六个字扎得眼睛疼——节制北境诸军。 第33章 下马威 毫不犹豫松开手   穆遥与崔沪道别, 打马跑得飞快。胡剑雄紧随其后,想一想劝道,“崔沪那厮当初差点要了齐聿的命,虽是全甩在死了的许人境身上, 齐聿本人什么不知道?他此时害怕倒罢了, 咱们何必跟着崔沪发急?穆王对齐聿, 已是仁至义尽了。”   穆遥一声不吭。   二人一路疾驰至街口, 萧咏三带着三五个人等在那里,看见穆遥便打一个呼哨。穆遥勒马停驻, “萧统领。”   萧咏三道,“穆王,监军请您王府说话。”   “监军不是明日见我们么?本将也须出城巡营。”穆遥道, “萧统领转告监军,恕不能从命。”   萧咏三眉峰一动,微觉意外的模样,“听闻穆王与监军进学时便是同窗,如此旧谊,怎会如此见外?”   “萧统领既然连这个都听说了,想必也知道, 三年前危山崖大败,战死的是我父兄,如今风光无限的是齐监军, 萧统领凭什么以为我该与齐监军旧谊深厚?”   萧咏三点头, “穆王的话老祖宗早已猜到, 老祖宗让我转告穆王——如今既是同朝为官,请穆王以大局为重。”   穆遥道,“请萧统领上禀老祖宗, 我尽力。”又问,“齐聿几时得了老祖宗青眼?”   萧咏三负手而立,仰面望她,“穆王问这个,论公务,还是私交?”   “都行。”穆遥笑一声,“端的看哪一种好使。”   “若论公务,我不知。”萧咏三道,“若论私交,好知会穆王,应有一年多了。”   穆遥心中一动,高澄说齐聿近一二年很是消停,原来不全是被药控制老实,竟是在同老祖宗眉来眼去,谋划脱身之法。倒是合得上,齐聿从来便不是个坐以待毙的脾气,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才是他。   ——可笑自己竟被他三言两语骗过。   萧咏三道,“些许小事,穆王何不自去问监军?”   “我乐意问谁便问谁,你管得着吗?”穆遥哼一声,添一句“我走了”,拨转马头便走。   回军营便见许英和余效文二人等在帐外,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穆遥翻身下马,“乱什么?”   许英道,“我等刚刚出城,便被净军萧咏三袭击,劫了人走——”   “这事我知道了,不必再说。”穆遥弯腰一打帘子,又顿住,回头道,“效文先生来。”   余效文跟着,“净军为什么劫人?”   穆遥三言两语说了邸报上的事,不管余效文目瞪口呆,问一句,“旁的不必管他。先生给我一句准话——齐聿身上的药瘾,是真是假?”   余效文迟疑一时,“若是连这都能装……小齐公子只怕真的成精了吧。”   穆遥冷笑,“那厮早就成精了。”   余效文牛劲上来,怼一句,“那个都能装,我明日便回家卖红薯!”   崔沪一晚上一个侍人没敢要,胆战心惊地在榻上翻了一夜烧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草草吃过饭,往王府拜见。门口净军迎着入内,到外庭议事厅等着,已经有七八个军校在内,全是冀北军,西北军一人不见。   崔沪大觉不妙,召一个军校过来,“去,看看北穆王到哪里了?”   军校跑出去半盏茶工夫,回来禀一句,“北穆王昨晚上出城,往危山营去了。”   “什么?”崔沪原地跳起来,“去危山营?那她今天回得来吗?”   军校愣在当场,“危山营往返也需——”   一语未毕,外间一个人喊一嗓子,“来了!”乱哄哄站着说话的一群人立刻归位,悄无声息坐好。   崔沪悔之不及,如坐针毡,棉帘从外头掀开,萧咏三掌着帘子立在门口,便见一个人扶着个小太监进来,朱红官服,双翅乌纱,束一条玉带,衣衫前襟是鹤舞九天的补子——上来便是一品大员,不愧是老祖宗,从不亏待自己人。   崔沪并不是头一回见齐聿,如此正式倒是正儿八经的第一回 ——早年无甚交集,上一回拿人,也只见许人境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形出来,连个照面都没打上。   崔沪打心底里念一句佛——幸亏没打照面。   齐聿入内室立定,目光一室游走,皱眉,“都到了吗?”   崔沪道,“冀北军都到了。”   齐聿看一眼萧咏三,萧咏三回头叫一声,“去北穆王处问问,西北军诸位都到哪里了?”   话音方落,一个声音从外头说一句,“不必去了。”棉帘一掀,田世铭从外头进来,“北穆王打发胡剑雄总管来说话,在外头候着,叫吗?”   齐聿点头。小太监扶着他往当间坐下。崔沪终于看清这位监军的正脸——整个人瘦得可怕,脸色是病态的惨白,眼圈发青,唯独一双唇艳色逼人,看着半点不添彩,反倒似中了什么邪门的剧毒,三分艳丽,十分骇人。   他正襟危坐,扶在膝头的两只手也是一点血色没有,指节嶙峋,纸一般白的指尖不时抖动,神经质的模样。   胡剑雄裹着一身雪风入内,头也不抬扑地便拜,“小人北穆王府总管,胡剑雄,拜见齐监军。   “北穆王呢?”   胡剑雄硬挤出一脸笑,抬头道,“昨夜危山营被大队歹人袭击,沈将军传讯来,北穆王唯恐危山崖有失,连夜赶往危山营了。”   丘林清已经乞降,北境战事止息,哪里来的歹人?崔沪心里骂人,嘴上又不好说——穆遥道理占全,说她只能显得自己全无公心,只能闷声发大财。   胡剑雄依言说完,砰一声,一个头磕了埋在地上。一屋子视线尽皆聚到齐聿身上。田世铭盯着齐聿瘦削的半边侧脸,暗暗冷笑——好一个下马威,过不去这关,监军连西北军人影都看不见,折戟沉沙,监什么军?不如回家监自己。   穆遥对这位齐监军,居然半点情面没给留。   齐聿低着头,往侧边一抬手。小太监捧着手炉上来,齐聿接了,两手掩在炉上,“大队歹人……夜袭危山营?”   “是。”   “从何方来?”   胡剑雄一窒,信口开河道,“北边,好凶狠的一群——”   “北边是关州,高峻的地方。”齐聿一语打断,“他哥哥高澄现如今就在王府,承蒙北穆王抬爱,锦衣玉食地养着,高峻居然敢不知好歹,夜袭我军,是可忍孰不可忍。”   胡剑雄呆若木鸡地听着,张口结舌。   齐聿一段话收尾,“来人,去,把高澄提出来,剥光了吊在辕门上。另派人去关州,让高峻立刻滚到危山崖向北穆王谢罪,告诉他,一日不至,他哥哥一日便吊在此处示众。”   众人齐齐一凛,鸦雀无声。   胡剑雄信口胡诌一句话招此祸事,瑟瑟发抖,“不是……那,那个,齐监军,是老奴记错,不是北方,老奴昏聩,老奴有罪。”   齐聿并没有看他,一直来他连头也没有抬过,“那是何方?”   胡剑雄四下琢磨一回,丘林清的地盘是不能说了,影响两国议降担不起,硬着头皮道,“西南。”   “西南方向是前路军驻地,谁在那领军?”   崔沪幸灾乐祸道,“北穆王爱将赵蔚琅领军驻营,都是前路军精锐。”   胡剑雄道,“北塞地大,偶尔有一些散兵游勇漏过也是常有的事。”   齐聿持一根银镣子,漫不经心拨弄手炉浮灰,“胡总管不是说大队歹人?”   胡剑雄脸一黑,“小……小队。”   “散兵游勇袭营,沈良这么不晓事,竟然敢半夜惊动北穆王,久闻西北军军纪严明,如今百闻不如一见。”   胡剑雄左右不支,生怕他再说出些骇人的话处置沈良,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磕头,“老奴老而昏聩,属实没听明白军中事务,来此胡乱回话,监军全当没听见,容老奴回去问明白再来。”   “你若问得明白,今日便不会当众给北穆王丢人了。”齐聿“啪”一声合上手炉盖子,“胡总管不必回了,留下吧,萧咏三,你另派人往危山营同北穆王说话,请她速归,与本官面呈夜袭诸事。”   胡剑雄尚无反应,被两名净军如狼似虎上来提着走。好歹是忍住了,没有大声嚎叫给北穆王丢人现眼。   崔沪从未见西北军吃此大亏,看得神清气爽,笑眯眯迎到面前。齐聿不看他,双手扶着桌案慢慢起身,小太监小跑上前相扶。   “监军,”崔沪殷勤道,“冀北军校以上军官今日都到齐了,今日难得,监军同大家说说话吧。”   “等着。”   崔沪一滞,“到何时?”   “等北穆王到。”   齐聿扔下一屋子人,转过帷幕便觉难以支撑,扶着门柱喘一时。小太监指挥侍人抬肩舆过来。齐聿由他扶着上轿,闭着眼睛道,“去汤池。”   小太监细声细气道,“大人用过饭再去吧,仔细头晕。”   “不吃。”齐聿半点不睁眼,“不许任何人擅入。北穆王回城,直接带来这里。”   小太监柔顺道,“是。”   齐聿合上门,在黑暗中摸索着浸入水中。他伏在池边,精神的极度恍惚叫他不知是梦是醒,他在这样的恍惚里固执地等待。   齐聿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连灵魂都开始感觉疲倦,他终于看到隔门自外推开,夕阳余影裁出来人一段窈窕的剪影,齐聿痴痴望着,看着她低头入内,便毫不犹豫松开手,放纵身体陷入水波,让泉水将他没顶吞噬。 第34章 为奴 齐监军,你还要脸不要?……   穆遥气得上头, 连夜跑到危山营,黑甜一夜直睡到次日过午。起来端上饭刚吃一口,飞羽卫王度慌慌张张跑进来,“穆王, 大事不好, 胡统领被监军扣下了。”   “什么由头?”穆遥愣一下, 仍旧挟菜, “他凭什么扣我的人?”   王度三言两语说完议事厅经过,“得到消息我就赶紧过来报信, 净军的人应该也快要到了。”   穆遥冷笑,“好呀,好一个明察秋毫的监军大人。”命侍人添一副碗箸给王度, 仍旧吃饭。   王度心急火燎,勉强陪着吃两口,“穆王回吗?”   “依你之见,回是不回?”   “不回!”王度果断摇头,“管他监军有多大官,胡统领是王府大总管,他决计不敢拿胡统领怎样。穆王便是不回, 也无性命之忧。”   穆遥斥一句,“我管他胡剑雄有没有性命之忧?传句话都能被人欺到脸上羞辱,无用的东西!”   王度无言以对。   这边饭还不曾吃完, 亲卫进来传话, 说净军的人已到了辕门上。穆遥说一个“进”字, 来人居然是个熟人。穆遥瞟他一眼,“韩廷,新主子跟得可好?”   韩廷愁眉苦脸叫一声, “穆王。”   王度笑眯眯拉他,另外安排碗箸,“廷哥去了高枝了,可舍得赏兄弟一块儿吃个饭?”   “什么高枝?”   “中京净军是多少人眼馋的肥差中的大大大肥差。”王度笑道,“廷哥当着肥差,却仍旧是个大老爷们,岂不美哉?”   韩廷一口气梗住,指着他道,“等我回来有你好看。”   “行了。”穆遥懒怠听他们儿戏,“你和效文先生一同跟着齐聿走,怎么效文先生回来,你倒留下了?”   韩廷道,“净军人多,连夜袭击了我们马队,出手倒还算客气。萧咏三同齐监军说了一时话,其他人都放走了,只留了我一个——我……我也不知道。”   穆遥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早已不是我的人,只管听你新主子的便是。”   韩廷无所适从立在当场。   穆遥道,“你新主子打发你来做什么?”   “请……请穆王回崖州。”   “危山营有要紧军务,不是已经让胡剑雄留在崖州上禀监军了吗?”   韩廷硬着头皮把议事厅经过又说一遍。穆遥冷笑,“监军这是欺我西北军无人么?”   “我瞧着监军绝计没有这个意思。”韩廷道,“穆王何苦同他置气?”   穆遥点一点他,“你主子让你传什么话,只管说吧。”   “话倒没有——”韩廷从怀里摸出一个织锦荷包,两手捧上,“齐监军让我转呈穆王。”   穆遥拿在手中握一握,硬梆梆的,她一时疑惑,倒过来抖一下,当一声响,黄澄澄的一枚铜牌滚在地上,其上明晃晃一个“羽”字。   三个人目光都聚在上头,还是王度叫一嗓子,“怎么这么像咱们家翻羽的铭牌?”说着一蹦三尺高,勃然大怒,“难道翻羽被净军扣下了?”   “糊涂东西。”穆遥翻他一个白眼,“翻羽被扣了,本将骑过来的又是什么?”   王度一滞。   穆遥低着头沉吟一时,“你去,给翻羽喂些豆饼。”   王度灰溜溜跑了。韩廷小心翼翼问,“穆王,回吗?”   穆遥弯腰把铜牌拾在手中,“齐聿让你带这个来,倒有意思……他没有旁的话?”   “没有。”韩廷迟疑道,“我原想问来着,小齐公子脸色实在不好,没敢。”   “这才哪到哪啊?”穆遥冷笑,“且等着吧,早晚不知死在哪一日。”站起来,整一整束带,“回吧。”   韩廷大喜过望,跟在穆遥后头出营,王度跟着。危山营离崖州并不算远,穆遥骑的是天下名驹翻羽,另两个马也不慢——不足一个时辰便到王府。   守门净军早得了吩咐,见面问也不问,留下韩廷二人,召来一个小太监引着穆遥往里走。穆遥跟着小太监走一段止步,“去何处?不是去议事厅吗?”   “监军在里头等穆王。”   “再往里头就要到汤池了,”穆遥笑一声,“监军爱好别致呀,汤池会见下属,怎么要相约洗浴吗?”   小太监柔顺地低着头,细声细气道,“监军吩咐了,请穆王随奴走。”   中京净军果然名不虚传,就这么个打杂的,居然也能做到八风不动。穆遥发作一时无果,只好跟着,到汤池门上,小太监往里叫一声,“监军,穆王到了。”不等回话便自退走。   里头悄无声息。   穆遥来这里少说也有七八十回,此时竟然无法克制地生出一丝紧张,指尖触及阁门迟疑一时,又拉开,夕阳西沉,室内昏暗,仍旧没有点灯——齐聿这人从来是不要一丁点灯的,浑似一只活在黑暗里的游魂。   穆遥双手在后掩上阁门。她等一时适应昏暗,四下里空无一人,连汤池水面都不见人影。穆遥悚然一惊,脱口道,“齐聿!”   全无回应。   穆遥一掠而起,落到池前,果然便见汤池水下隐约一个人形,零星三五个气泡往上涌,再迟个一时三刻,只怕就要消失了。   穆遥解开束带,凝一股真力在上,用力掷出,缠住手臂将他生生拽起来。男人浮出水面,扑在池沿上。穆遥将他翻转过来,手掌贴在心腹处,劲力接连外吐。男人偏着头趴在池壁边缘,接连咳呛。   穆遥松一口气,跌坐在地好一时才回神。危机一过,她那冻住的神智终于重新运转,立时明白天底下哪里来的这么巧的事?手边束带一松,任由男人沉入水中。穆遥站起来,接连退出三步,躲远了才大声骂人,“苦肉计使得没完了是吗,齐监军?”   齐聿四肢无力,被她一松便沉入水中,攀住池壁勉强留在水面,奋力撑起湿而重的眼皮,“不论几次……有用就好。”   穆遥大怒,“齐监军,你还要脸不要?”   齐聿低着头喘一时,再抬头时便添了一层笑,“穆遥,你不躲着我,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是你先。”   穆遥勃然大怒,“我什么时候躲着你?你有什么可值得我躲的?”   “是啊……我什么也没有。”齐聿双臂撑在池沿上,尖削的下巴抵在臂间,柔和地看着她,“穆遥,那你为什么要躲去危山营?”   “少放屁!”穆遥骂一句,“我有公务。”   “什么公务?”   穆遥尚不及开口,齐聿已经抢在头里,“若是你那杜撰出来的袭营歹人,便不必说了。”   穆遥被他怼得脑仁生疼,后知后觉不该纠缠此事,板起脸正色道,“请问监军大人叫我来做甚?”   齐聿眼睫一抬一掀,眨去累赘的水珠,“不说那个。”   穆遥哼一声,“监军大人寻我不是军务?不说军务又要说什么?”   “军务当然有,只不在此时。”   “又为何?”   齐聿看着她,极轻地笑,“穆遥,你几时见过有人同上官在汤池里……衣衫不整地说军务?”   穆遥一句“不是你叫我来这”到口边又咽回去——太像小儿女打嘴仗,不是她的风格。目光掠过男人瘦削苍白的脸,热气腾腾的汤池里,居然也添不上三分血色。   齐聿不怕她骂人,唯独怕她沉默。在这样难堪的寂静里不处在地动一下手臂,“穆遥,你看什么?”   穆遥冷笑,“我在看——”目光在男人面上缓慢游走,讥讽道,“监军大人,您那认不出人的疯症——”她肉眼可见男人脸色又白了些,仍旧一步不让,“好像不药而愈了呀。”   齐聿强撑出来的一点笑意渐渐退去。   “打从我进来便发现了——”穆遥退一步,靠在墙柱上,“怎么,终于懒得装了?”   “我没有装,”齐聿沉默地望着她,“我没有骗你。”   穆遥被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气得笑起来,“那我是不是该恭喜齐监军,一夜大安了?”   齐聿偏转脸,避开她的视线,“大安了?也算吧……现在是能……能分清人脸……知道来的人是谁。”他被极度的难堪捕获,手臂死死攀住白石稳固身形,“我没有骗你,有些事以后再同你说。”   “不必了,我没有兴趣。”穆遥重归冷静,站直了,“齐监军既然没有军务吩咐,穆遥告辞。”说完转身便走,身形初动,身后一声大叫——   “把我的东西留下!”   穆遥止步,“什么东西?”   齐聿陷在池中,一只手抵住池壁,“我让韩廷拿去的,怎么,不肯还我了?”   穆遥后知后觉想起来,从腰间摸出那个荷包,二指拎着黄澄澄一枚铜牌,“你说这个?”   “是。”齐聿向她伸一只手,“还给我。”   穆遥冷笑,“这是我家翻羽的铭牌,什么时候成了监军的东西?”   “这是我的,还给我。”齐聿仰着脸,在她又一次要反驳自己的时候,轻声道,“我既是你的马奴,这难道不是我的东西吗?”   穆遥僵立当场,如被雷劈。   男人立在那里,一张脸水痕斑驳,更兼双目赤红,长发湿沉,半边身体陷在水中,橘色夕阳勾勒,直如一只水妖。他望着她,“穆遥,我永与你为奴。只要我还活着,不论你去哪里,不能扔下我。” 第35章 不甘心 我不甘心   穆遥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齐聿,你是真的疯了吧?”   齐聿一言不发盯着她,指节用力掐在池壁上,纸一样的惨白。   “请齐监军自重, ”穆遥冷笑, “您这样的大人物, 穆遥高攀不起。以后离我远些, 不想看见你!”   齐聿呆呆立在水中,闻言遍身血色褪尽, 有一种不在凡间的恍惚。   穆遥仍不解气,添一句,“也不许你靠近我的马!”不顾男人孤鬼一样的脸色, 砰一声合上门走了。   冬日天短,夕阳勉强悬了片时便被黑暗尽数吞噬。平地雪风四起,零星的雪珠子坠下,砸在面上生疼。穆遥气得浑身发烫,吐气都是灼人的,在冷冰冰的雪色里脚底生风走了不知多久。忽一时顿住,任由雪风扑袭全身, 撕扯长发猎猎翻卷,久久一顿足,又转回去。   拉开阁门入内, 仍是一团漆黑, 与走时一般无二, 四下里不见一个人。狂风吹动窗棂,吱嘎作响。   入内一眼便看见沉在水中隐约一个人形,穆遥气得眼前发黑, 提住后心拉他起来,不由分说便是一掌击在男人面上。男人头颅随着她的手势沉倒,半点声气也无。   借窗外一点雪色,穆遥分明看见男人脸色青白,竟是一点气息都没有,与先时伪装没有半分相似。这一惊非同小可,将男人按着平卧在地,扳开下颔度一口气过去,用力反复按压心肺。如此循环,足有一盏茶工夫,男人终于呛出一口水,勉强恢复呼吸。却仍是半点不清醒,牙关紧咬,身体不住抽动。   穆遥二指扣住他下颔,强压着他张开口,另一边往腹间又按两下。男人哇地一声吐出许多水,挣扎着翻转过去,背对穆遥,不受控制地抖个不住。   穆遥恨不能直接一脚踢死他,然而同一个疯子计较又无甚用处,攥住手臂拉他起来。男人神志昏沉,脚步虚浮,被穆遥生硬拖着,一路跌跌撞撞拉到火膛旁边,掷在地上。   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沉重地勾着头,将自己缩作一团。不时抖一下,间断地往外吐一些水。   穆遥不去理他,转过身用火折子引火,另外添了炭,翻动几下,炉火熊熊而起,一室如春。   身后的咳呛声久久平息,男人压着声音道,“谢谢。”   “不用谢,关照上官是我等之荣幸。”穆遥背对齐聿,生硬道,“衣衫不整不成体统,请监军大人把衣裳穿好。”   片刻沉寂,接连有衣料摩擦的碎响。穆遥便知他在自己身后换衣裳,越发不肯回头,只蹲在火膛边出神。   “穆遥。”   穆遥回头,便见齐聿靠在墙柱上,柔和地盯着自己。衣裳总算是穿整齐了,只是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不时地滴着水。穆遥只看了一眼便移开,“齐聿,若不想活便滚得远些,休在我面前现眼。下回再寻死觅活,我不会再管你。”   齐聿身子向后一沉,缩在墙柱的一个夹角里头,“可是你还是回来了。”   “我不敢不回。你若死了,”穆遥冷笑,“我怕明日我便成弑杀上官的罪人。”   齐聿半点不生气,向她伸出一只手,“穆遥,把东西还我。”   “别做梦了。”穆遥背对他,纹丝不动,口中半点情面不留,“就你这种人,休说与我看马,便是与我提鞋也不配——不想与你扯上任何关系。”   “那你只有等我死了。”   穆遥勃然大怒,站起来指着他,“齐聿,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是。”齐聿前额抵在冰冷的石柱上,薄薄地笑,“不是不敢,是不会。”他望着她,声音轻得像一个梦,“穆遥,你不会杀我。”   穆遥一时气滞。   “你若能让我死,就不会回来。”   穆遥虽然气得发疯,然而他说的全是事实,好半日说不出话,“齐聿,你是真的疯。你就疯吧,早晚一日把性命送去。”   “那有什么打紧?”齐聿道,“你要是真不回来,我活着做什么?”   穆遥心知自己既然回来,说什么都绕不过他的套路,索性闭上嘴。看火膛边上仍有生白薯,拣两块埋在炭灰里。   齐聿悄无声息地盯着她。   穆遥等一时问,“齐聿,你几时同秦观搅在一处?”   “一年多……以前。”   穆遥转过身,“为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齐聿前额抵着墙柱,斜斜靠在墙柱一角,他这样半点不觉懒散,生而硬的姿态,如一蓬刺。   “什么?”   齐聿倏忽抬头,“就是我突然就不想忍了,不管是谁,只要能让我回家,都可以。”   “你疯了吗,朝中这许多人你找谁不好,你去寻秦观?你图他什么?”   “老祖宗——”   “哪家的老祖宗?”穆遥勃然发作,“司礼监我客气点叫他一声内相,不客气他便只是皇上一个内侍总管!什么狗屁的祖宗?我家祖宗姓穆!不姓秦!”   齐聿张一张口,又闭上,久久道,“你说的是。”   穆遥双目出火,愤怒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齐聿,你为什么同那条阉狗搅在一处?”   “因为我不甘心。”齐聿仰着脸,同她对视,“我真的不甘心。十万大军的性命尊严,你一夜失去的亲人同袍,我全家满门三十余口。还有——”他说到此处偏转脸,目光凝注火膛之上,“还有我被百般羞辱的一千一百五十三个日夜……你叫我怎么甘心?”   齐聿终于说出最后一句,如同卸下千钧重担,低下头,双臂缓慢抬起,怕冷一样环住身体,慢慢收紧,无声地给自己铸起一个坚硬的外壳,“穆遥,我知道你已经审过高澄,你都知道了吧……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   穆遥听着,一半黯然,一半恼怒,“这几年我一直驻军西州,离王庭咫尺之遥。你含冤至此,为何不肯同我带个信?至少——”   “什么?”齐聿一语打断,缓慢抬头,安静地望着她,冶艳地笑,“至少可在你的庇护下,苟延残喘,了此余生?”   穆遥皱眉。   “其实……那也挺好的。”齐聿笑意渐敛,目光放到极远的地方,“西州天高云阔,在那里给你看马,终老一生,也挺好的……可惜我没那个福气。”   “那是你咎由自取,既是含冤,为何不早同我说?”   “因为我不敢。”齐聿轻轻垂首,勾着脑袋,目光凝注在足边一小块青砖之上,“我以前做梦也不敢去想的事,也就是现在……才知道。穆遥……是你让我知道的。”   穆遥皱眉,“什么?”   男人一点黑发的头微微动一下,脸颊轻轻枕在自己膝头,语意柔和,“就这些时日……你让我知道的。不管怎样,你不会让我死,不会让我疼,不会让我生病……穆遥,我好像也有靠山了……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找一个靠山……有人依靠的感觉可真好……”   穆遥万万想不到他说出这么一段话,恼怒与羞愤交杂,激得她两边太阳突突直跳,口不择言道,“齐聿,你的疯病是不是愈发重了,病入膏肓了吧你?”   齐聿半点不答理,仍旧小声道,“老天爷最后总算待我不薄,叫我知道了你能如此待我——以后不论是死是残,都不打紧。”他说着,眼皮沉甸甸往下坠,“只是我还是不想疯……那太难看了,死便死了。”   穆遥立在原地,喉间梗阻。那边男人身子一沉,顺着墙柱慢慢歪倒下来,伏在地上,蝶骨嶙峋地耸着。穆遥忍不住凑到近前,伸手贴一贴男人前额。男人有所感应,闭着眼睛道,“别怕,我很好。”   穆遥急忙收手,退出半寸便被男人攥住,僵冷的一双手扣在她腕上,如同一副冰雪镣铐。齐聿奋力睁眼,望着她,“今日事我筹划两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非是我瞒你,实是羞于启齿。穆遥,求你不要怪我——”他说到此处呛一下,耷拉着脑袋奋力咳嗽,片刻便咳得脸红头涨,连气都喘不过来。   穆遥便拉他起来。男人身体一沉,就势扑在她怀里,尖削的下巴抵住穆遥的左肩,他歪着脑袋咳了许久,便坠在那里,开口时含一点泣音,“我若早知道……我宁愿给你养一辈子马,做一条狗也使得——”说到这里语意哽咽,再续不下去。   穆遥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身体抖得厉害,直如深秋最后一片残叶,斥一句,“乱七八糟扯些什么?闭上嘴,我不想听。”   齐聿没有被她推开便很满足,极轻地“嗯”一声,就着拥抱的姿势,嘴唇贴在穆遥耳畔,“至多一年,穆遥,你陪着我吧。”   穆遥正去移开火镰,闻言指尖停滞,“一年有什么说头?你要做什么?”   “一年春去秋来,一个轮回,总该结果了。”齐聿垂着眼皮,喃喃道,“下雪了吗?”   穆遥随口漫应,“是,下雪了。”   “一个轮回……又下雪了。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又动一下,“穆遥,我记得……你最喜欢下雪了……你说下雪时,什么脏东西都看不见,什么都干干净净的……” 第36章 出头 可能是有点虚。   穆遥听他吐字如同梦呓, 追问的话到口边又咽下——同脑子不清楚的人说些什么?她来回奔波疲倦入骨,又被齐聿这么抱着坠得脖颈生疼,正打算从榻上扯一只大迎枕垫在身后,腹间百转千回一声怪响。   穆遥凝在当场。   齐聿轻声道, “我好像……闻到白薯香味了。”便推开穆遥, 自己挪到火膛边。   穆遥便知他听见自己饥肠辘辘之声, 不高兴道, “你一句话,害我一日奔波, 不该肚饿吗?”   “是,其实我也饿了。”齐聿漫应一句,抬手把火镰握在手中。   穆遥在他身后, 看不清神情,却能清晰看见握着镰的那只手久久停滞,细微发抖。无声叹一口气,上前接过,从炭灰堆里扒一只白薯,滚在地上散热,剥去焦皮, 白而软的薯心露出来,甜而腻的香气迫不及待弥满全室。   齐聿被她夺了火镰便觉羞耻,身子一倾伏在榻边, 半点不肯露脸, 一声不吭。   穆遥撕一块填在口中, “很甜。”又吃一口,转眼见齐聿鸵鸟一样藏着,“监军不是饿了, 要不要尝尝?”   齐聿终于动一下,露出半边脸颊,“要。我还没吃饭。”   “多新鲜呀——”穆遥毫不留情地讥讽,“没吃的是哪一顿?午饭还是早饭,监军上回吃饭是什么时候?”   齐聿蹙眉,苦思一时放弃,“我忘了。”   穆遥早知如此,一只手往口里塞白薯吃,一只手使火镰另外扒一只出来,掷在齐聿手边。   齐聿伏在榻边,无精打采看一眼,一动不动。   穆遥吃完,拍一拍手,“监军这是等人伺候呢?”   齐聿坐起来,伸手去取,指尖初一触及白薯的焦皮,立时烫得一缩,再伸手便被穆遥格开。齐聿看着她,抿一抿唇。   穆遥假笑一声,“下官理应伺候大人。”便剥去焦皮,掰一块递给他。齐聿接在手中,轻轻咬一口。   穆遥又掰一块给他。看着他吃完一整只,将剩的焦皮掷在火膛里烧了,往汤池边净了手,转回来见齐聿伏在榻边,脸色青白,皱眉道,“又难受了?”   男人一头一脸的冷汗,闻言睁开眼,隔过满目苍凉,乞求地望着她,“穆遥。”   穆遥无声地叹一口气,握住男人枯瘦一只手腕,“且忍一忍——”一语未毕,颈畔一沉,一小片湿而冷的皮肤便贴在那里。男人的声音抖得像是风中一片残叶,“……穆遥……我很难受……”   穆遥冷不防被他坠得几乎跌倒,便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扶在男人细而瘦的腰间,一声不吭。   汤池活石热泉源源不断,其间热气蒸腾,火膛烧热了更加暖和。穆遥渐觉困倦,靠在榻边稀里糊涂便昏睡过去。再醒时只觉浑身燥热难耐,睁开眼才见自己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副锦被。   齐聿不知所踪。   居然睡得这么沉。穆遥坐直,好一时才缓过来,耳听外间有人说话,是萧咏三的声音。   “一月之期是紧一些,朝中格局一日三变,老祖宗就想请您再着紧些,他老人家也是唯恐迟久生变。”   “我是办不到的,老祖宗觉得谁能,便让谁来。”是齐聿的声音,语意冰冷,如嚼冰雪。   二人你来我往说一段,穆遥听不大明白,却分明能感觉萧咏三对齐聿既是恭敬,又是忌惮。外间谈话很快停止。齐聿裹一身风雪入内,见穆遥醒着,微含歉意,“我吵醒你了?”   “说不上吵,睡在这里是我失态。”穆遥道,“齐监军早些安置。”   齐聿脸上一点笑意消失无踪。   穆遥站起来往外走,走两步回头,“秦观此人,自来予一夺十,你想从他手中拿到你要的,掂量掂量自己,日后扒皮拆骨也还不上时,留心死无葬身之地。”   齐聿出神地望着她,消失许久的笑意慢慢浮回面上,“我知道,你放心。”   穆遥原是警告,被这人硬生生理解成关心,一个字也不想同他说,仍旧往外走。   齐聿在后道,“我的东西,你还没给我。”   穆遥哪里肯理他,便连停也不停一下。   “你再不肯还给我,等来日御前面君,我同陛下讨要。”   穆遥从未有一日感觉此人难缠至极,探手入怀,摸到荷包当一声掷在地上,无声骂一句,头也不回走了。   隔一日出军营,提着一个棉包袱,交给胡剑雄提着。胡剑雄自打吃了净军的亏,尤其老实。二人骑马入城,韩廷正等在王府门口,看见穆遥迎上前,“穆王来了。”   “监军召集商量议降事,我不该来?”   韩廷再不敢吱声。穆遥手握鞭梢,点一点胡剑雄手里的包袱,“拿去转呈齐监军,请他用完。”   韩廷掂以手中,发沉,微烫,便知是汤水之类,“是什么好东西?”   “参鸡汤。”穆遥哼一声,“芳嬷嬷守着炖了一夜,交待我务必送呈齐监军驾前,交给你了。”   “穆王不如与我同去?”   穆遥挽一挽鞭子,“我去议事厅。”   韩廷另召一个小太监过来引穆遥过去,自己捧着包袱往内庭去。   穆遥踩着寸余厚的积雪入议事厅。崔沪已在其中,看见她二人便笑,“阿遥来了?”   穆遥上前行礼,二人依序坐下。崔沪知道穆遥前回吃过大亏,勾着她道,“阿遥连日往返危山营,着实辛苦。”   穆遥半点不接,“应该的。”   “说起来,监军也太不近人情,阿遥既然已至危山营,怎好又连夜赶回崖州?又无甚要紧军情。”   “说不上连夜赶回,我回来时正赶上午饭。”穆遥皮笑肉不笑道,“虽无要紧军情,议降事大,回来也是应当的。”   穆遥此人,从来不吃亏,便在老祖宗跟前也没有吃明亏的时候。崔沪原想勾着穆遥同齐聿闹一回,挑了半日居然一丝火气也没有,一边震惊,一边感叹——美色误人。朝中谁不知穆遥热爱江南少年?齐聿当年便是江南少年里最好看的典范,可惜只是短暂地好看了一段时间,如今不人不鬼的,难为穆遥做了北穆王居然还放不下。   他二人闲话,厅中军校便也各自聊天,茶水添过两回,仍然不见人来,穆遥便看一眼沙漏——已近巳时。   厅中早有人不满,穆遥的动作给足了勇气,不阴不阳道,“说好的辰时,这都快巳时了还不见监军,怎么,看不起我等吗?”   崔沪回头,说话的是西北军大将,赵巍。   赵巍一段话说完,瞟一眼穆遥,见自家上官只顾喝茶,以为得了默许,语气越发尖酸,“前回我等立在轿前都见不到监军一面,这回又晾我等一个时辰,想必中京来的老爷,看不起咱们吃沙子的。”   立时有人鼓噪附和。   崔沪看一眼穆遥,见她仍旧八风不动。立刻收回先前美色误人判断——齐聿如今的模样,必是入不了北穆王的眼啦。   两位长官俱不制止。下场的人越来越多,便听一人不阴不阳道,“想是监军昨夜事繁,今日难起。”   又一人笑道,“咱们监军看着身子骨很是单薄,昨夜便是事繁,只怕也有限——”   一语未毕,哄堂大笑。   崔沪一口水生生呛在喉咙口,咳一时脑袋都发懵,好不易回过神,便听穆遥头也不抬问,“说话的是谁?”   满场悄寂,一群人面面相觑。   穆遥“喀”一声合上茶盅盖子,“我说话没听见?”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聚到当间一个人身上,中等身材,白面皮,微胖。穆遥看他一眼,“聋了?还是哑了?”   那人意气上涌,梗着脖子大叫一声,“下官冀北军后军大将,钱三。”   “站到前头来。”   钱三一按佩剑,军靴踩在地上呱唧作响,三五步上前,立在穆遥身前,行一个礼,“北穆王。”   穆遥看他一眼,“军中严禁喧哗可知晓?”   “回穆王,知晓。”   “明知故犯如何处置?”   钱三一窒,硬着头皮道,“回穆王,视情节严重而定,轻者杖三十,重者……论斩。”   穆遥轻轻一笑,“你这算轻还是算重?”   “回穆王,末将情有可原。”   “哦?”穆遥道,“说来听听。”   “监军命我等辰时至,他自己巳时不至,军中无诺,是大忌讳,此其一。此时尚未商议军务,军中闲时并不禁调笑,此其二。诸军俱各说话,穆王单指末将一人,此其三。”钱三越说越委屈,大声道,“末将不服!”   穆遥平淡道,“军规下级不问上官事,监军行踪无须经你许可,此其一。此处中军议事厅,非你等调笑处,此其二。至于其三么,你说的也不错。”穆遥回头,目光平平掠过场中诸人,“方才说过话的,都出来。”   众人推推搡搡,七零八落站出来十三四个人,灰头土脸立在穆遥身前。崔沪冷眼看一遍,西北军有十之二三,冀北军倒占了十之七八,立刻脸一黑。   穆遥站起来,往众人身前走一回,又往钱三身前立定,俯身凑到近前,“钱将军心宽体胖,看着也不怎么像夜间事繁的模样呀。”   一群人原本吓得两股战战,此时倒生出好奇来,齐齐瞩目钱三——这么个白胖脸……大概,确实,可能是有点虚。 第37章 议降 万万千千,俱在心头   钱三脸色剧变, 白一阵又红一阵,厉声大叫,“北穆王怎可当众羞辱朝廷命官?”   “羞辱?朝廷命官?”穆遥笑道,“我说的不是方才钱将军原话吗?我意钱将军脸色不错, 昨夜应当睡得挺好的, 怎么, 原来钱将军另有羞辱之意?”   钱三一张脸由红转白, 由白发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钱三, 你的官碟名姓,入过鸾台吗?”穆遥续道,“你一个冀中值事, 敢在本王面前枉称朝廷命官?”便向后招一招手,“来人,拖出去,先扒了他这层皮,打发去后营洗一年夜香,以观后效。”   崔沪还坐着呢,穆遥就当面处置了冀北军大将, 连个商量也没有。崔沪心中恼怒,终于还是坐定不动——此事上与穆遥硬刚,叫齐聿知道无异于与他过不去, 还是罢了。   穆遥发配了钱三, 亲自往剩的人面前缓缓走一圈, “尔等抬头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今日我和崔将军尚且在这里,尔等就敢不敬上官, 污言秽语,肆意调笑?北境军几时养的此等陋习?”   一群人被训得灰头土脸。穆遥训到尾声,“责杖三十,现时便去。”   西北军一群人默默出去领杖,冀北军无一人动弹,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崔沪。穆遥便也看崔沪。   崔沪心中天人交战——钱三已经任由穆遥处置了,再叫她置了这一群人,以后冀北军如何在北境军中抬头?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她立威,便坐着不动,“大伙儿都不是故意,依我之见,先罢了。”   穆遥站着,居高临下看他,“不是故意,那便是一向如此懈怠,更要加重处置。”   崔沪火气直往上冲,“阿遥是不是太过年轻了?些许小事何至于此?”   穆遥冷笑,“不敬上官不过是些许小事?”   崔沪目光扫过一群人,“你们谁对北穆王不敬了?”   七零八落的声音,不住叫屈——   “绝计没有。”   “我等怎么敢对北穆王不敬?亲近还来不及。”   “冤枉,委实冤枉。”   “昨日还往北穆王府上投了拜帖……”   ……   崔沪一摊手,笑眯眯道,“大家对北穆王仰慕之意溢于言表,阿遥万万不要误会呀。”   “崔将军休得避重京轻,方才钱三嘴里说的是什么,有耳朵的都听见,好叫崔将军知晓,今日满嘴胡沁的,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处置。”   “穆遥,休拿鸡毛当令箭吧,”崔沪腾地跳起来,点着那群人道,“这些人不过是言语不留心,你便安一个对上官不敬的大帽子给他们。你呢?北境军谁人不知,不过五日之前,齐监军还是你北穆王一介马奴?你又当问个什么罪?”   穆遥愣住。   崔沪一把拿住穆遥死穴——反正许人境死都死了,他自己早已摘得清清白白,便越战越勇,“你敢说不是?”   “是。”   这一声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个人。崔沪循声望去,一眼便见久候不至的齐监军立在帷幕之后,身形消瘦,神情淡静,怎么看也不是像是刚到。   穆遥短暂地慌了一下,又绷住了,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小太监便扶着齐聿缓步入内,往当间坐了,塞一只手炉给他。齐聿摆手不要,小太监细声相劝,被齐聿冷冷瞟一眼,只好灰头土脸拿走。   崔沪上前,“监军来得正好,我与穆将军意见分歧,请监军决断人。今日——”   “我都听到了。”齐聿皱眉打断,他双手扶膝,当间正襟危坐,厌烦道,“都出去领杖,还有——”说着微一抬头,目光掠过站着的一群人,“你们几个,既不听北穆王号令,着降一级听用。”   西北军诸人早已退走,剩下的全是冀北军。崔沪一跳三尺高,“齐监军?”   齐聿冷冰冰看他一眼,“怎么,我说得不够清楚?”转向萧咏三,“你去。”   萧咏三一摆手,后侧净军一拥而上,押着一群人出去。众人早早忌讳中京净军,一声不吭被押解下去。   崔沪眼见画风不对,顾忌同属老祖宗门下的情谊,打落牙齿和血吞,“监军处置得是,是我御下无方。”仍旧一口气咽不下,“如此北穆王又当如何处置?”   齐聿漫不经心道,“处置什么?”向后一摆手,小太监送过一叠纸折子,放在案上。   “北穆王驱使监军为奴,咱们许多人都知道,难道还有假不成?”   “属实。”齐聿打开一份纸折子,胡乱翻拣一回,又掷在案上,“然后呢?”   崔沪一滞,“什么然后?”   “北穆王驱使我为奴,崔将军待要怎样?”   崔沪目瞪口呆。   “律法并不禁止诸王御奴。而且——”齐聿抬头,“北穆王驱我为奴时,崔将军不是正在当场?托二位的福,留存性命至今,万万千千,俱在心头。”   粗粗一小段话,有的人听在耳中全是威胁,有的人听着只觉无语。穆遥木着脸坐着不出声。崔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齐聿将纸折子递给小太监,“丘林清送来的乞降书,拿去请二位将军过目。”   小太监捧在手中,两边看一回,终于还是先递给崔沪。崔沪心里全是齐聿威胁自己的“万万千千俱在心头”,哪有心肠细看,胡乱翻一下,扔给穆遥。   穆遥看完,抬头见小太监已经退走,只好自己拿回去,正要放在案上,已被齐聿隔空接过,无血色的一点指尖触在自己掌心,雪一样寒凉。   穆遥皱眉,抬头看他一眼,初初一日夜不见,越发不成人样——脸色灰败,眼圈发青,白而惨的面上,只一双唇血色艳丽,骇人的紧。穆遥回头看一眼,“谁在照顾监军起居?”   小太监脸发白,扑通一声跪下。   “伺候人都不会?”   小太监伏在地上一声不吭。齐聿添一分慌张,复又快速镇定,“不劳穆王费心。”   穆遥不理他,退回去坐下。齐聿垂着头,小太监又一次捧着手炉过来时,沉默地接在手中。   崔沪低着头盘算如何同监军修复关系,好一时察觉出奇寂静,四顾一回,茫然道,“怎么?”   齐聿看他一眼,“正要问崔将军,你意如何?”   崔沪一个字都没看明白,骤然一问,硬着头皮道,“我意么——”急中生智道,“冀北诸人初入北塞,不似北穆王久驻西州,熟知诸事,先听听北穆王的吧。”   一群人便看穆遥。   穆遥瞟他一眼,“关州是高峻的驻地,在关州议降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监军孤身入关州,明日被丘林清劫以为质,朝廷脸面往哪里放?”冷笑道,“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还需要熟知北塞诸事才能议论?”   崔沪一天被穆遥怼得七荤八素颜面尽失,此时脸皮也磨厚了,笑道,“我当然知道不妥,不是留给阿遥提吗?”   穆遥更不理他,“既是乞降,便要有乞降的样子,议降地只能在崖州,命丘林王带十名亲卫亲至,否则想也不要想。”   崔沪寻到漏洞,插一句口,“丘林王中风卧床快一年了,你叫他怎么来?”   “我还没说完。”穆遥冷笑,“丘林王若来不了,让他所有成年子女,限五日齐至崖州,权作替代。”   好毒辣的手段——诸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齐聿双手掩在手炉上,静待众人议论,“议降事诸君还有何议?”转向崔沪,“崔将军?”   你把丘林氏王储王女都拘过来了,还能有什么?崔沪脸一黑,“北穆王思虑周详。”   “既如此,即刻拟回文,八百里加急投王庭。”齐聿低着头道,“就按北穆王的意思拟,另加一句,其子女,不论成年与否。”   崔沪迟疑道,“惹急了丘林王,万一议降不成——”   “不成岂非正好?”齐聿云淡风清道,“血洗王庭,雪我三年之耻,正求之不得。”   这下无一人反对。文书擦一头汗,立在一旁走笔如飞写回书。齐聿只看一眼,又道,“不论议降条件如何,丘林氏必定接受。现在便可议一下,议降期间诸军驻防,如何安排。”点着崔沪道,“崔将军先说。”   崔沪深深感觉自己被监军针对,苦于没有证据,转动干枯枯的神智,好半日才道,“其他都用不着动,城中驻防和监军之安危要紧,充实崖州守备是第一要务。”   田世铭在旁听得明白,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齐聿丝毫不掩饰嘲讽,轻笑一声,“崔将军说的很是。”转向穆遥,“北穆王之意呢?”   穆遥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已有决断,待要不理他,又恐此人发疯胡来,便道,“重中之重是危山营和崖州城,危山营沈良在,虽还好,仍需充实。崖州城如今中路和前路两军驻扎,各有统属,为免两军乱中生隙,可由前路军驻防崖州。”又看一眼崔沪,“另将中路军一分为二,充实危山营东西侧翼,防着丘林氏暗中变卦。”   崔沪一跃而起,“为何不是你去危山营,我在城中?”   “因为——”穆遥轻轻一笑,“崖州城交与叔叔,阿遥不能放心。”   崔沪气得头疼,索性不与她斗嘴,大声质问,“请监军示下,您的安危,是交给我中路军,还是她前路军?”   齐聿一抬头便跌入穆遥清盈盈一双眼中,到口边的话全咽回去,如同他最后的一点倔强,只需停在她的身边,便碎作一地,拾都拾不起来。 第38章 同居 不许你与我搅在一处。   穆遥立在庭前, 掸一掸身上碎雪。崔沪从旁经过,“阿遥今日好生得意。”   “哪里。”穆遥皮笑肉不笑道,“如何有叔叔得意?监军议降安防,全靠叔叔。”   “叔叔不过是要陪着监军, 辖地区区一座王府大小, 整个崖州可都是阿遥的。”   穆遥懒得同他掰扯, “冀北诸位, 何时拔营往危山营?”   崔沪脸一黑——穆遥一句话就把冀北军一分为二,给沈良守护侧翼。若不是王府安防由自己负责, 简直便要怀疑这位监军根本不是老祖宗的人——哪哪都不肯向着自己。   崔沪不吭声,还是田世铭在旁答一句,“过午便走。”   穆遥点头, “世铭辛苦了。”   “我不辛苦。”田世铭吊儿郎当笑一声,“辛苦的是二位将军,丘林清要来崖州了……崖州这地方热闹呀。”   三个人说着话一齐往外走,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赶上,“北穆王。”   三人止步,小太监便不吭声。田世铭心里明镜也是,拖着崔沪往外走, 崔沪皱眉,“拉我做什么?”   田世铭道,“兄弟们拔营, 将军总要去训个话呀。”   穆遥看着二人走远才问, “做什么?”   “监军请穆王, 往内庭说话。”   穆遥冷笑,“好啊,走啊。”便一路踩着寸余深的积雪入内庭, 齐聿披一领斗篷等在庭前,身体斜斜靠在廊柱上,抬头看见她目中一亮,如被点燃,“穆遥。”   小太监悄无声息退后。   穆遥足尖点在廊前木阶上,“监军怕是寻错人了吧,不是刚刚指示,王府安防由崔将军负责。”   “你别生气。”齐聿极轻声说一句,“我自有道理。”   穆遥见他一张脸冻得发青,便疾步入内,边走边道,“什么道理?”立在火膛前等了一时,终于看见齐聿慢腾腾进来,与她错身时勉强笑一下,双膝一软,几乎便是摔在皮毯上。   穆遥看得明白,忍不住骂,“好歹照照镜子,你现在哪里还像一个人?”   齐聿眼前一阵阵发黑,感觉一双手扶住自己,身后便塞了一只大迎枕。他只觉无比安心,便闭上眼,“王府守备让崔沪去便是。你不能离我太近,你要离我远一些。”   穆遥正去拿毯子,闻言一滞,“那又为什么?”   齐聿恍惚看她,“远一些……才干净。”   “既是要我远一些,你又寻我来做什么?”穆遥将毯子掷在他身上,“我走了。”   齐聿一点笑意渐渐凝固。   穆遥站起来,上下打量他一时,“齐监军,你如今真是一日三变,恕我不懂。”   齐聿避开她火一样的视线,轻声道,“道理我都知道。只是我一个人……总是……总是不行……”   穆遥总觉这话耳熟,忽一时恍然,他犹在疯癫时,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当时不明白,此时才知原来他一直在逼迫自己离她远些。   齐聿语意仓皇,仍然坚持着说完,“穆遥,即便要戒,你容我再……多多缓一下。”   穆遥前所未有感觉无力,如同深陷泥潭,怎么挣扎都寻不到出路,只能泥足深陷——这样的感觉她久未尝试,平生仅有的都因他而生。穆遥想要认命,又不甘心,忍不住大骂,“齐聿,你真是个疯子。”   齐聿仰着脸,安安静静地凝视她。   穆遥一怒转身,立在窗边凝视漫天白雪,好不容易勉强静心,“你今天怎么出来这么晚?”   齐聿答非所问,“你带来的汤,我喝完了。”   难怪等这么久才见人出来,就他如今状况,不饮酒想要熬过不吐,不知挣扎多久。穆遥转过身道,“齐聿,丘林清就要来了,你打算——”   “打算什么?”齐聿尖锐道,“来便来了,又如何?你为什么问?”   穆遥沉默。   齐聿强撑着坐直身体,目光凌乱,死死地盯住她,“你要说什么?说啊——”   穆遥皱一皱眉,“你安静些,休要发疯。”便站起来往外走,内庭空荡荡无一个侍人,走到月洞门才抓住白日里那个小太监,“去,给大人安排些粥食,清淡好克化的。”   小太监应了。穆遥一转念,“你叫什么名字?”   “回穆王,奴名平安。”   “平安,好名字。”穆遥从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监军身体怎样?饮食起居如何?”   平安乍着手不敢拿。穆遥强塞入他手中,“我等不过是想同监军多有亲近,别无他意。”   平安无奈收下,迟疑一时道,“此事本不当奴说,穆王既问了,请穆王劝劝大人,旁的罢了,好歹容我等在旁伺候,若有万一,总有个人。”   “什么万一?”   小太监压着声音道,“今日奴入内叫起,大人就昏在那边地上,不知多久了……万幸内庭烧着地龙,若在别处,冻出个好歹——”   穆遥皱眉,“经常如此吗?”   “倒不是经常……”平安道,“有……三四回。”   “你伺候他才几天——三四回还少了?”穆遥摆手让平安走。自己在原地呆立一时。回去便见齐聿伏在大迎枕上,一头乌发披垂,一动不动。   齐聿面容尽数掩在枕中,听见声音厌烦地叫一声,“滚出去,谁许你进来?”   穆遥无声望着他。   齐聿渐渐察觉不对,仓皇抬头,看清眼眼人惊慌道,“穆遥,你不是走了?”   穆遥一声不吭往他身边坐下。   齐聿撑着爬起来,死死抓住她手臂,“穆遥,丘林清来就来了,不用担心……不会好生回去的。”   “为什么?”   齐聿自知失言,一个字不肯多说,抓着她恳求,“你不是也在崖州吗?”   “我在崖州?我怎么会在呢?”穆遥冷笑,“齐监军,你原本的打算,是让我带前路军往危山营,崔沪与你在崖州等着丘林清吧。即便现时,你不是也在变着法子把我支走吗?”   齐聿不由自主低头,抓着她的手却半点不松。   “我说的不对?”   齐聿不安地动一下,“对……不,不对……我——”他着实说不出口,门外雪风呼啸,室内一点炭火毕剥之声,穆遥就在咫尺之遥,却如隔山海。   外间脚步声响,平安捧着个棉袱子裹着的小炉过来,“大人,穆王。”   齐聿正待发作,穆遥道,“我让他进来的。拿来。”   平安小心翼翼入内,解开棉袱子,露出一个小小巧巧的红泥炭炉,上头坐着一只瓦罐,打开盖子便有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鸭子肉粥,大人好歹用一口。”   齐聿被穆遥斥过便不吱声,还是穆遥道,“去吧。”等平安走了,盛过一小碗,放一柄匙,“吃饭。”   齐聿接过,低着头,一口一口吃粥。   穆遥在旁看一时,“我刚入崖州时,发现一个好去处,既安静,又隐秘,还不似北塞民居粗犷,院子里居然有一个紫藤花架子,应是咱们南边人流落在此建的,主人跑了,可惜了荒着,我便命人拾掇过了。”   齐聿认真听着。   “齐聿,你去那里住吧。”   齐聿勉强咽下,“为什么……要搬走?”   “你在这个鬼王府再待下去,我怕你疯得更离谱,就这么定,一会儿就搬过去。”   “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不同?”齐聿扯出一点笑,“不用费心啦,今日有些失态,是我昨日睡得不大好,其实我挺好——”   “我也搬过去。”   齐聿黑琛琛的两丸眼珠艰难地转一下,久久又一下,双唇颤动,“你说什么?”   “我说,”穆遥接过粥碗,“我们换个地方住。”   齐聿在很长时间陷入了一种离奇的恍惚中,他被穆遥拉着手,从王府出去,坐着马车走一时,入了一间古朴的民宅,小小的一进院子,绕过照壁有一架藤蔓,冬日干枯,覆着厚厚一层雪,说不出的意趣。   穆遥指着藤蔓给他看,拉着他进屋,屋子临窗有一张樟木书桌。另一边是一副木架子床,小小的两个衣柜,当间一张圆桌,四把椅子。房屋陈设极其古朴,雪色映照,自有微光。   齐聿强行压下心底里一百个说“不”的声音,沉默着,任由她拉着,坐在火膛边的毛垫子上。   穆遥挨着他坐下,“丘林氏来崖州总还要四五日,你好生将养。”   齐聿低下头,“穆遥,你离我远些吧。”   穆遥皱眉。   “记着你与我……不是一路人。”齐聿道,“你做你的北穆王,战事一了,西州才是你的天下。你不要搅到中京这一团脏水里——”他说着望向窗外,“我已是阉人之走狗,但你不行,你是清流,是国之砥柱,北穆王数百年清名,不许你与我搅在一处。”   穆遥道,“今日你当着众人不肯解释为奴之事,便是为了留着这么一个名目,算作与我不和之铁证?”   “是,那些人根本不需要知道真相……”齐聿终于同她对视,目光既是热烈,又是恳求,“穆遥,你心里知道就行,你知道我与你为奴是心甘情愿,不用告诉任何人。”   穆遥点头,“好,你都想得这么明白了,还同我来这里做什么?监军请回吧。”   齐聿大睁双目僵坐原地,整个人如同遭逢大难,片时便淋淋一身冷汗。穆遥俯身握住他冷冰冰一段手腕,把眼前枯瘦的男人拖入怀中。 第39章 虎狼之药 我要做个正常人。   韩廷同余效文立在廊下久候, 一时隔门打开,穆遥在里头向他们招手,“进来。”   韩廷轻手轻脚入内,把手里七八个包袱放在桌上, “芳嬷嬷让带来的。她还收拾着呢, 只怕还有这么多, 一忽儿她亲自带过来。”   “她这是真要搬家呀?”穆遥坐下, “王府那边怎样?”   “妥了。”韩廷往内里看一眼,灯影下床帐低垂, 内里悄无声息,便知道睡着了,小声道, “监军原本就不许任何人入内庭,只有我和平安那个小太监出入,我在飞羽卫寻一个新入职的顶了平安。”   穆遥道,“无人发现?”   “无人发现,且太平着呢。”韩廷道,“咱们监军眼光真毒辣,净军那么多人, 偏偏寻平安伺候,那小太监入净军没几日,不认识几个人, 平日里低眉顺眼, 声气学像了便行。萧咏三他们全在外庭值守——穆王放心, 回头寻平安问清底细,只要他不走脱,无一丝破绽。”   “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你们好生问,对他客气点。”   “是。”   “这次出来怎么说的?”   韩廷道,“依着穆王指点,同净军说监军心悸,往佛寺安置。萧咏三被张巍将军拉去喝酒,根本不在。”   穆遥笑一声,“你去吧,王府有事速来报我。”   “无事,穆王放心。”韩廷笑一声,一溜烟跑了。穆遥敛了笑容,余效文道,“人在哪?”   穆遥便掀开帐帘,使银钩挂好,床上一副青布棉被平展展铺着,单看被幅厚度几乎看不出被下还有一个人。男人平平躺着,眉峰微蹙,鼻息轻浅。余效文凑到近处察看脸色,自言自语说一句,“怎么会这样?”便往被中拖出一只手诊脉。   男人被他惊动,便要醒来。穆遥骈指按在男人颈后,男人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剧烈转动,终于抵不过穴位压制,复又昏睡过去。   余效文拖住手腕,口中念念有辞。许久之后松开,穆遥接过手,仍旧塞入被中。   男人双眉紧蹙,闭着眼睛小声呢喃,穆遥俯身听一时,不间断的细微抱怨,“疼……我疼……”将棉被压紧一些,问余效文,“怎会有痛症?”   “他如今这样,哪里疼都不稀奇,既是能睡着,应不算严重,不管那个。”余效文道,“万幸穆王接了他出来,再如此打熬,没两日活头。”   穆遥正把炭盆移到床边,闻言一滞,“怎么?”   “等监军醒了,穆王问一问他,不论他在服什么药,立刻扔了,绝计不许再吃,”余效文肃然道,“如此虎狼之剂,十年缩作一年活的混帐东西,怎么能用?”   穆遥心中一动,“齐聿近来突然能认识人,能理事,行走也自如——先生之意,是虎狼药之效?”   “是。”余效文笃定道,“否则绝无可能。”   “什么药?”   “我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余效文道,“那种东西左右不过一个道理,把人变作朽了的树,外头看着光鲜,里头早蛀空了。康健人用过尚且逃不过大病一场,监军根基薄弱,用这个就没两日活头。”说着便皱眉,“您说监军年纪轻轻的,大好前程,如此糟蹋自己身体是图个什么呀?”   穆遥冷笑,“一年……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什么一年?”   “无事,你不用管。”   余效文便站起来,“今日让他睡,明日我另外开方子。”走两步又回来,递一个瓷瓶给穆遥,“前回开炉炼的,穆王收着,受不住时服上一粒。先时从王庭带出来的药不要再吃。”   穆遥接在手中,在榻边坐了许久。久到暮色四沉,细而长两根手指攥住自己一点衣襟,穆遥回头,男人躺在枕上,一瞬不瞬望着自己。   “芳嬷嬷给你带了莼菜羹,要吃吗?”   齐聿根本不想吃,正要坐起时,四肢百骸涌出难以言喻的倦怠,便连一根指头也动弹不得。他在厌倦中仔细回想——居然已有五日之久,又该吃药了。生硬扯出一点笑,“要,我饿了。”   穆遥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住,悄无声息回去,便见男人勉力撑在枕间,朱红一枚药丸钳在惨白无血色的两根手指当间。男人指节发抖,药丸也不住晃动。他一动不动,恶狠狠地盯住它,仿佛在与无底深渊对峙。   “齐聿。”   男人悚然一惊,药丸便坠在褥间。他目光仓皇,从穆遥面上缓慢移到药丸之上,忽一时发狠,不管不顾抓起药丸囫囵塞入口中。   穆遥疾步上前,扣住下颔迫他张口,药丸已被咬得碎作数块,穆遥半点不肯容他,一块一块抠出来掷在地上,抬手一掌扇在男人面上,男人就势滚在榻上,埋在被中半点不肯抬头。   穆遥到案边取一块铜镜,回去往男人身前站定,照妖镜一样怼在他面前,“齐聿,你睁开眼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阴沟里的老鼠都比你体面,脸面性命你都不要了吗?”   镜中一个人。鬼一样无血色的一张脸,朱红的药渣子乱七八糟糊在面上,尖利的下巴,青筋突起的一段细而长的惨白的脖颈——哪里有一点像个人?   齐聿大叫一声,扑身便往床边炭盆撞去。下一时腰间一阵酸麻,一分动弹不得。耳听骨碌碌一连片碎响,一颗红豆骨碌滚在地上。   男人无法动弹,目光不受控制地凝在红豆之上。   穆遥万幸反应快,擒一枚红豆击中穴位没叫他真撞在炭盆里。一半是后怕一半是恼怒,简直无言以对,放下铜镜坐回榻边,指尖在他肩上按一下,松开穴道。   男人埋在被间止不住发抖,忽一时情绪全线崩溃,尖声大叫,“对——我就是阴沟里的老鼠,我就是这样——我要你管了吗?我偏要吃——”   穆遥道,“药在哪里?都给我。”   “我的东西关你什么事?”   穆遥站起来,不顾男人尖声大叫,强行压着,往他襟前搜索一回,寻出一只铁皮匣子,齐整整码了三四十枚药丸,灯下泛着诡异的红光——铁匣格子里空着三处,应是吃了两丸。   男人绝望地叫一声,“你还给我!”   穆遥听若不闻,走到炭盆边,掀开铁匣盖子。男人口不择言恳求,“穆遥,你还给我,还给我吧……没有药,我就是个疯子,我连你都不认识,是人是鬼都认不出,你还给我,求你还给——”   穆遥手腕毫不留情一抖,药丸尽数滚入炭盆,炉火夺目地晃一下,药丸倏忽消失。穆遥扔掉匣子,走回去逼问,“还有没有?”   男人惨淡的一张脸上泪痕狼藉,“穆遥,我吃什么药关你什么事啊——你凭什么烧我的药?”   “我问你,还有没有?”   “你管我有没有?不关你的事!”   穆遥点头,一步上前,一只手牢牢掩住男人双目,另一手又去搜索衣袖之间。男人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只能任由穆遥搜遍全身,寻出一个织锦荷包,穆遥捏一捏内里空荡,便随手掷在一旁。   男人早已放弃挣扎,伏在褥间一动不动。穆遥搜完,拾起棉被搭在他身上,“齐聿,你若还想活命,这种虎狼药万不可再沾。”   男人沉重地掀开一点眼皮,斜眼看她,“北穆王,你喜欢看我疯疯癫癫的吗?”   穆遥忍耐道,“齐聿,休要发疯。” 铱驊   “你不喜欢——”男人苍凉地笑一声,“我也不喜欢,既是如此,你把药还给我,穆遥,我要做个正常人。”   “正常个屁,再吃你就没命——”   “不吃我拿什么报仇?”男人恶狠狠地盯着她,“我这副鬼样子去见丘林清,去见朱青庐,去见秦观,就是蚍蜉撼树你懂吗?你要我在他们面前疯疯癫癫任由摆布吗?你凭什么来管我?”   穆遥怔住。   “我要报仇,你凭什么管我?”男人气力渐失,仍是大睁双眼望着她,“你凭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男人发出一声绝望哽咽,脸颊深深埋入床褥之间,“你还给我。”   “没了,已经烧了。”穆遥道,“你不是都看见了。”   男人愤怒地捶一下枕褥,“出去——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穆遥站起来,随手把荷包塞入袖中,便往外走,临走把炭盆挪出丈余远,取走了炭盆边上的一只火镰,连同案上一只瓷碗。   余效文立在门边。穆遥与他迎面碰上,“都听到了?”余效文点头。   穆遥道,“他这不认人的病症……你可有法子?”   “有。”余效文不等穆遥松一口气,又道,“但短时见效绝无可能。”   穆遥皱眉。   “监军不认人,本是失智之症的一种表现。”余效文道,“我问过高澄,监军此症发作近三年,应是入王庭时受不住刺激生的病。如今要医治,需等先断销魂草,慢慢调养根基,三五年能见效便是我等之幸,想一日见效,除了穆王方才烧掉的虎狼药,绝无可能。”   “那便不治了,”穆遥无所谓道,“不认人就不认吧,什么要紧人物非得认出来吗?”   “是这么个理。”余效文叹一口气,“只怕监军不会这么想,穆王好生劝劝他吧。”   “死钻牛角尖,烂脾气。”穆遥骂一句,“不必管他。”   二人正说话,隔门从外打来,穆秋芳提着四个包袱,气喘吁吁进来,“哎哟好大雪。”   穆遥上前接了,“嬷嬷拿这许多,不嫌辛苦。”   “不辛苦。都是滋补的好东西,玉哥身子骨薄,都是用得上的——”穆秋芳一眼看见穆遥手中物,“这个荷包怎么还留着呢?”   穆遥托起掌中物,“你说这个?” 第40章 红豆 我好看吗?   青崖书院。   小郡主一袭火红石榴裙, 踩一双绣花鞋,掀开车帘出来。田世铭迎街过来,正在门前下马,看清来人唬一个哆嗦, “你今日做什么怪?”   穆遥跳下马车, 发梢坠着的火红玛瑙叮当作响, “我好看吗?”   “好看——不, 不是,”田世铭皱眉, “你这是又做什么怪?”   “敢说我不好看,难道不当面给他点颜色瞧瞧?”穆遥接过侍人递来的软鞭,团一团束在腰间, “回吧,晚间不用来接我,今日住书院。”   田世铭也打发了从人,与她并肩往里走,“穆王千叮万嘱不许你在书院里与一群臭男人同住,叫他老人家知道,从西州过来打你。”   “独门独院的, 什么同住?”穆遥不以为然,“穿这一身嬷嬷拾掇了快一个时辰,我不在书院里走上一整日, 怎么对得一早上折腾?”   田世铭摇头, “又是你前回弄进书院的那个伴读?来头不大, 脾气不小。”点着她道,“你可留心,你哥哥虽不大来书院, 逢年过节还是要拜望先生的。等他知道自己平地里钻出来一个不认识的伴读,不用穆王回来,穆兄先打死你。”   “等我哥来了再说。”穆遥整一整衣袖,“昨日竟敢公然说我难看,我这模样要是难看,我哥屋子里那些是什么?皇上宫里走的那些又是什么?”点一点田世铭,“你又是什么?”   田世铭半点不生气,“小爷文武双全,早晚军功立身,要那么好看做什么?那小伴读倒好看,弓不能抬,箭不能射,马都不能骑,顶什么用?”   穆遥重重点头,“你说的是。”又扯一扯袖子,“这劳什子就穿一天,明日不穿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入学堂,先生早已开课,一屋子人见穆遥打扮得花枝招展进来,俱各吃惊。穆遥一眼看见学堂最角落的齐聿,趾高气昂走进去,往他前头坐下。   先生接连看了她七八回,口里不申斥,书册扔往一边,硬梆梆讲了一早上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穆遥听得昏昏欲睡,果断趴桌上黑甜一觉,醒时饥肠辘辘,居然已到饭时。学堂里空无一人,只忠武侯家的小公子赵砚今日当值,蹲在堂前给先生洗笔。   穆遥站起来,“人呢?”   “郡主再睡一觉,就该晚饭了。”赵砚笑道,“你搁那呼呼大睡,没看见先生脸色,哇,好久没见这么黑的脸了。”   穆遥不以为然,“齐聿去哪了?”   “他么,中间课休就没回。”赵砚道,“想必又心情不好回家了。”   穆遥便往外走,去齐聿寝房看一回不见人,往琴房棋室走一回,连茶室都转过了,都不见人。穆遥很快放弃,便去寻田世铭讨饭吃——她不住书院,无侍人伺候饭食,去寻田世铭搭个伙。   酒足饭饱,田世铭要午睡,撵了穆遥出来。穆遥早上睡过了头,只在书院闲逛。书院临青湖有一带回廊,穆遥转去那里乘凉。耳听鸟鸣啁啾,循声而去便见一只幼鸟跌下巢,伏在地上连声叫,母鸟不知所踪,想是觅食未归。   穆遥俯身拾起,“你今日命大,遇上本郡主。”一手托着幼鸟,一手在枝上轻轻一握,攀援而上,将幼鸟放回巢中。正打算下去,耳听一人道——   “毕竟是出了名的娇娇子,会不会真有个好歹?”   穆遥往后退一些,隐入大树繁茂的枝叶之后。   “什么好歹?三伏天里头,浸一回水能怎么样?”这个声音穆遥认识,郑勇,郑国公家正经八百的嫡系公子爷。   “若他去先生跟前告状——”   郑勇道,“去就去呗,那厮怕不是个疯的,把一颗豆子当宝贝,为一颗豆子与我们拼命。果真去告状,小爷明日称十斤来,砸在他脸上。”   “放心,他不会去。”又一人道,“娇娇子是伴读进的书院,去告状不过是自取其辱,先生不会管。”   穆遥掰断一小截枯枝,聚一分真力,啪一声砸在郑勇脑门上。郑勇倏忽抬头,便见小郡主坐在枝头,一双石榴红绣花鞋前后晃荡,日光映照,眼前人如同冰雕雪塑,清丽不可方物。郑勇面上一红,“……遥郡主?”   穆遥下巴一抬,“落汤鸡一样,做什么了?”   “去青湖游了一回,天热。”   “你游你的,欺负齐聿做什么?”   “谁无事欺负他呀?”郑勇翻一个白眼,“我等刨洞打珠子玩,珠子滚不见,正好娇娇子在那吃饭,我便同他借一颗豆子使,你说他不肯就罢了,还同我发狠,我就忍不了——抢来玩一回。”   “什么豆子?”   “你还不知道吗?”郑勇憋不住笑,“就一颗红豆子,娇娇子当宝贝一样红绳串了戴着——见过串玛瑙珠翠的,头回见串豆子的,新鲜嘿。”   “你管人家串什么戴?”穆遥足尖一点,跳下来,“齐聿在哪?”   郑勇被她迫近,越发感觉艳光夺人,呼吸困难,“必……必是回去换衣裳——”   穆遥道,“下回再欺负他,小心我打你。”转身走了。一路小跑到齐聿寝房,空无一人。穆遥坐着等了一顿饭工夫不见人回,仍然转回青湖,沿湖一边找一边喊他名字,走到第二遍终于在一株老垂柳下头寻到落水狗一样的人——躲在树后头拧着衣裳,难怪看不见。   穆遥居高临下道,“在这干嘛?”   齐聿抬头,看见她,又垂下,一声不吭。   “我叫你为什么不理?”   齐聿蹲在地上,整个人湿透了,不时滴着水,“你叫我便要答应?”   此人一贯如此带刺,穆遥习以为常,想起今日重点,便问他,“我好看吗?”   齐聿瞬间抬头,久久笑一声,“穆遥,你可是真不知体统为何物。”   穆遥道,“你管我知不知体统,就说好看不好看。”   齐聿偏转脸,盯住足边一小片青草——被他身上滴下的水淋得湿透。“丑死了。”   “什么?”   齐聿抬袖拭去满面水痕,清晰道,“丑——丑死了。”   穆遥勃然大怒,“你才丑!你天字第一号丑!”   “是吗?”齐聿仰着脸,轻轻发笑,“白玉谁家郎,独行过闹市……郡主爱好足够独特,大街上挑一个天字第一号丑的来调戏?”   穆遥哑口无言,尴尬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哪有调戏你?”   齐聿无声地骂一句“疯了跟你扯这些”,偏转脸,“郡主请回,休要挠人休息。”   穆遥折戟沉沙,灰头土脸退走,仍旧回学堂上课,角落处齐聿的书案始终空着。直到散学,穆遥往齐聿屋里看一回,仍不见人,索性坐在院子里等。   直到暮色夕沉,夜色降临时,院门自外打开,齐聿低着头进来,仍是那身衣裳,不但还是水淋淋的,而且更湿了,走一步一个水印子。   穆遥道,“你又逃课。”   齐聿无精打采看她一眼,“你们这些王孙公子少来寻我取乐,我也不至于上不了课。”   “与我什么相干?”穆遥不高兴道,“郑勇做下的事,你要赖给我?”   “原来郡主是知情人——”齐聿拖着步子往里走,“郡主逗着我好玩吗?”   穆遥平生少有被人冤枉,勃然大怒,“齐聿,你真是不识好歹!”拔脚便走,走两步回头。齐聿自始至终头也没回,轻飘飘道,“不送。”   穆遥气得上头,一顿足跑了,临到门口砰一声大响,重物坠地的一声闷响。穆遥回头,一眼便见方才站得笔直的人如同玉山倾颓,滑跌在门槛上,犹止不住去势,额角硬梆梆撞在门槛上,令人牙酸又一声大响。   穆遥不想理他,良心又过不去,纠结一时回去,男人水淋淋栽在地上,身下已然汪出一小滩水。穆遥皱眉,贴一贴男人湿漉漉的前额,滚烫。   齐聿短暂昏晕一过,睁开眼见她,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   穆遥一窒。   齐聿推开他,扶住门框撑起身体,摇摇晃晃走到床边,摔在床上便闭上眼睛,不动了。   穆遥同自己说过十遍“不与病人计较”,跟着进去,“齐聿,把衣裳换了,我与你请大夫。”   男人一动不动。   “齐聿。”   “不要你管我——”齐聿皱着眉毛翻转过去,留一片脊背给她,“你走。”   穆遥并不是第一回 见他生病——上回挨打发烧就这鬼样。平日里极冷淡的一个人,一生病便仿佛神志尽失,只知任性胡闹。穆遥只觉好玩,笑嘻嘻凑到近前,“齐聿,要不我把郑勇揪过来给你赔罪?”   “好呀。”齐聿背对穆遥,冷笑,“让他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东西?什么?”穆遥忽一时福至心灵,“你的宝贝红豆子?在哪呀?”   “青湖里。”齐聿背对着她道,“让郑勇与我寻回来,此事便算两清,否则早晚一日,我要他加倍还我。”   “一颗红豆掉入青湖还寻什么呀,早被鱼吃了。”穆遥拉他起来,“郑勇是郑国公家公子爷,即便做不了小公爷,封个侯爵总跑不了,你——”   “我怎么了?”齐聿原本很是柔顺地任由她拉扯,闻言夺回手,冷笑道,“我不如他?” 第41章 荷包 为什么给我钱?   “如, 很如,尤其特别如。”穆遥扑哧一笑,“豆子掉入青湖真的寻不回啦,你喜欢红豆子, 我另外串一个给你呀。”   齐聿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穆遥便当他默认, 拉起来推到屏风后头, “换过衣裳, 我去寻大夫。”往书院走一回寻了大夫过来,顺道还去田世铭那顺一盒饭食。   齐聿已经换过一身干衣裳, 被褥也已经另外换过,安安静静躺在被中,半点看不出带刺的模样, 只是烧得两颊飞红,看着可怜。   大夫把过脉,说一句,“风寒侵体,发散发散便得。药童一会儿送汤药过来。”便走了。   齐聿被他二人惊醒,大大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声地望着她。穆遥后知后觉问他, “你这一下午,都在青湖里寻豆子呀?”   齐聿湿沉的眼睫垂下来,在雪一样的面上映出一小块淡青的阴影   穆遥便知自己猜对了, “你连水都不会, 怎么寻?”   “用绳子……缚在树上, 入水里找。”齐聿道,“非得会水吗?”停一停又道,“穆遥, 你该回家了。”   “我今天不用回去。”穆遥站起来,往食盒里取出一碗肉粥,“吃饭吗?”   齐聿坐起来,“为什么不回家?”   穆遥逗弄之意油然而生,也不说自己今日原本就不打算回家,故作忧心忡忡状,“你生病了,我怎么放心走?”   齐聿低头,闷声咳嗽,越咳越止不住,翻转过去,缩作一团,好半日才止住。   穆遥半点不留意,自己坐着吃粥。这边刚刚吃饱,那边药童便送了煎好药来。穆遥道,“起来吃药。”   齐聿不动,“不吃,拿走。”   穆遥一听他这么说话越发觉有趣,笑嘻嘻上前,百般劝着拉他起来,自己倾身坐在榻边,用匙搅着喂他吃。   齐聿发着烧,本是困倦不已,被穆遥哄得昏沉,半梦半醒中在她手中吃下一大碗热汤药,感觉自己被人塞入被中,立时睡得人事不知。   半夜淋漓出一身汗,睁开眼便见穆遥伏在榻边呼呼大睡。齐聿轻轻伏在枕上,安静地凝视她。眼前人唇似点朱,肤如凝脂,发似乌木——   中京城里,不,即便是全天下,再也寻不出这么好看的姑娘了。   穆遥陪齐聿到半夜,摸一摸不烧了才打着呵欠回去。她折腾一回精神抖擞,直到天亮才睡了半个时辰,只觉四肢百骸无处不累。她本是无事都要逃课的人,现时理由充分,大摇大摆回家,将养七八日才回书院。   齐聿居然也不在。   穆遥同田世铭打听。田世铭道,“说家中有事——不知道谁又给娇娇子气受,他不上正好,省得你哥哥知道你偷偷塞一个伴读给他,打断你的腿。”   穆遥四下里寻一回——这一回居然真不在。书院没了有意思的人,穆遥顿觉无聊。又过了四五日齐聿居然还没回来,穆遥琢磨这一回理由很充分,便换一身衣裳往他家去。   刚到巷子口便见四下里挂着白幡,乌泱泱的看着骇人。穆遥进去,不到门口便听里头尖利的喝骂声——   “阿爷养的?谁不是阿爷养的?但阿兄不一样啊,阿爷养了你,还同你讨了一房媳妇,你不拿银子谁拿?我至今还无银子讨老婆,你要我拿银子?”   “亏你说得出口!呸——”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声骂,“生我家齐琼时家里穷,一口饱饭没吃上,六岁便去与人倒夜香养家,齐江怎么,他受过这份罪?”   “你们吵什么?”一个男人道,“吃苦享福一本账,怎么算得清楚?咱们这一大家子,现成有一个尽享福不吃苦的,阿爷如此疼他,他不把银子谁把?”   里头一哄而起,一群人叫,“对,去找齐聿,让他把!”   穆遥此时终于确定没走错地方,便不进去,攀住门楣轻盈盈一跃而上,蹲在墙头,借着一株红杏遮掩身形。   土坯墙围就的方方正正一进院子,房屋也是黄坯泥墙,灰瓦覆顶,正屋设了灵堂,十三四个披麻戴孝的人在门口,兀自撕扯得热闹。   穆遥四下里寻一回,不见齐聿。   里头人还没闹完,一个男人站出来,“齐聿是该把,但他也不挣钱,让他把也把不出呀。”   女人“呸”一声,“你和阿江六七岁就在外头刨食,阿爷偏疼齐聿,为了他连卖女儿的事都做得下来,如今到十四了还不挣钱,不挣钱便挣去呀!”   男人骂一句,“银钱天上掉的,一夜能挣来?不要说这些无用的话,家里如今就这样,能把银子的,就只阿叶,她是挣大钱的,寻她要——”   院门“啪”一声大响,打断男人的话。穆遥循声望去,齐聿立在门外,面如霜雪看着一屋子的人。   男人惊一下,又骂,“齐聿,门砸烂了你把银子修!”   齐聿听若不闻,目光巡过一群人,“一样的话,你们守着阿爷说了两日了还没够?有这工夫去上工,十几口子人,薄皮棺材总有——”   “放屁!”男人破口大骂,“你一无知小儿懂什么?阿爷病一年,里外借了多少银子,上工一日几个铜钱?你以为家里还有一个女儿能卖?”转身道,“阿江,不用理他,与我一同去寻阿叶要银子。”   穆遥此时才留意齐聿装扮,一身短打扮,挽着衣袖裤脚,露着的四肢满是黄泥浆子——这是真上工去了。   那边两个人已经往外走,被齐聿迎面拦住,“你们还要脸不要?”   齐琼大怒,指着齐聿鼻子骂,“我寻阿叶把钱是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给阿爷下葬吗?怎么就不要脸了?不要脸的是你,齐聿,阿爷卖阿叶,不就是为了你吗?装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你真是阿爷的好孝子贤孙!”   齐聿血色瞬间褪尽。   齐琼抬手将他搡在一边,领着一群人乌泱泱往外走。穆遥正要下来,齐聿忽然发作,往院边拾起一根长木棍,冲上去拦在头里,厉声道,“谁敢去?”   齐琼气得笑起来,上前道,“齐聿,你不让我们去,银子你来把?”   “我把。”齐聿道,“银子我来把,你们谁再敢去寻阿姐讨钱,有一个算一个,打死了我与你偿命!”   “好!”齐琼重重点头,回转头大声道,“大家可都听见了啊——阿爷的丧事今日便交给齐聿了,以后谁敢说我和阿江不管阿爷,你们都是见证!”朝齐聿一声冷笑,“我们走!”   人群如潮散去,齐聿一个人伶仃剩在当场,遍身泥尘,握一根木棍,日影一照,七分滑稽。   穆遥从未见过这样的齐聿,八分惊奇,两发好笑。便跃下墙头,“齐聿。”   齐聿身体一震,动作迟滞回转头,看着穆遥立在自家土坯院子里,悚然道,“你怎么来了?”   “你好几日不在书院,我来看看。”穆遥四下里走着看一回,“家里出这么大事,怎么不与我说?”   齐聿当一声掷下木棍,走到穆遥身前,指尖刚要触及她衣袖,看一眼尽是泥,又缩回去没碰,“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回去。”   “回哪去?”穆遥道,“你都不在书院里,不好玩,我不去。”   “我再过几日就回去。”齐聿道,“不要再来这里,完事我去寻你。”   “什么完事?”穆遥看一眼他衣襟上干涸的泥块,“等你挣银子完事?”   齐聿牙关一紧。   穆遥道,“折腾什么呀,我给你不就行了吗?”随手从腰间扯一只织锦荷包,打开来里头尽是圆滚滚的金豆子。她根本不数,托在掌中递过去,“不够再同我说。”   齐聿生硬地站着,两臂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穆遥俯身扯过他一只手,掰开汗湿的掌心,把荷包强行塞入掌心,“给你了。”   齐聿手臂一挥,荷包便滚在地上。“为什么给我钱?”齐聿冷冰冰看着她,“我凭什么拿你的钱?”   “这也不值什么——”   “无功不受禄。”齐聿一语打断,“郡主回吧。”便往外走,拾起墙边立着的一副铁锨,扛着往外走。   穆遥大出预料,索性跟在他后头。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齐聿绕几回甩不掉她,冷笑一声放弃,自去上工。穆遥立在树阴下头,看着他顶着酷日同一群人挖渠清泥,从日影当空做到月上中天。   齐聿收了铁掀,往河中洗一洗手脚,便往家走。穆遥上前叫一声,“齐聿,我饿了!”   齐聿止步,“转过街口有食铺。”   “我没银子。”穆遥不等他发作,抢在头里道,“我连荷包都给你了。”   “你自己回书院,书院有饭吃。”   “太远了,走不动。”穆遥蹲在地上,“齐聿,你晚上吃什么呀……我与你一处吃。”   齐聿沉默地站着,圆月在天,为他添一条细而长的薄薄的孤影。久久道,“来吧。”   穆遥爬起来,跟着他走。二人出了河堤,转到街口,正是夜市喧嚣之时,四下里人流如织,热闹到了极处。   齐聿停在一处粥食铺,数一把铜钱买肉包。店家用荷叶裹了递给他。齐聿不接,退一步,向穆遥道,“我手上脏,你自己拿。”   穆遥接过来看一眼,两个冒着热气儿的包子,“你吃一个够吗?”   “我晚上不吃饭。”齐聿道,“都是你的。”   穆遥执在掌中,三两口吃完,拍一拍手道,“我饱了,你同我去那里吃。”便指一下长街上灯光最是辉煌的一座楼。   齐聿立觉上当,“你不是没有荷包吗?”   “是没有。”穆遥道,“可是那里也不用银子呀。” 第42章 我不为奴 我不与人为奴。   “走。”穆遥去拉齐聿, 被他侧身避过,便同他解释,“同庆楼是我叔叔的产业,不要钱。”   “我没空, 郡主自己去玩吧。”齐聿说完便走, 片时消失在长街暗影之中。   穆遥大觉无趣, 索性不理他, 自己回家睡觉。次日一早仍然憋不住,寻去长堤, 果然齐聿已经上工了。穆遥迎着齐聿冷若冰霜的目光,恍惚记起区区一年多前,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他。   穆遥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 一时兴起,学着西州习俗掷一颗红豆与他。就一个动作,叫她遇上平生第一个不一样的人。穆遥胜负心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见他一回逗他一回,越是见他像刺猬一样竖一身刺,越是兴致勃勃。后来除了齐聿, 竟是觉得什么都无甚意趣——如今居然发展到蹲在树底下津津有味地看他挖泥。   即便穆遥确实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富贵闲人,花的工夫也太多了。   穆遥幼承庭训,一向决断, 拿定主意拔脚便走。堪堪走出丈余远, 耳听身后一连片声的惊叫, 有人七嘴八舌在喊——   “阿聿。”   “阿聿!”   ……   穆遥回头便见一群人簇拥在一块,依稀可见当间一个人倒在淤泥里,卷起的裤管下头一段赤足上分明一连串的燎泡。众人七手八脚抬着一个人出来, 安置在树阴下。有人在给他打扇子,有人往他面上浇冷水。   地上的人不住皱眉,挣扎一时醒不过来,头颅一偏又昏死过去——   是齐聿。   穆遥俯身摸一摸他前额脸颊,无一处不发烫,这是中暑了。说小也小,说大也能要他活不过今日。穆遥刚拿定的主意又崩作稀碎,摸一把碎银子,“劳烦诸位叔伯,送他回家。”   “走不得,缓一时便好了。”有人插口道,“清渠工期可紧着呢,阿聿今日走回家,明日只怕渠上不给他上工。   “叔叔费心,”穆遥道,“以后他都不来啦。”   齐聿在混沌的暑热中挣扎许久,等他终于醒来的时候,满室昏暗,暮色夕沉。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头顶是昏淡的旧床帐。   他睁着眼睛许久,才终于想起,白日上工清渠的时候,他看到穆遥走了,眼前忽然就完全地黑了下来——   没用,真是太没用了。   齐聿难堪地闭上眼。寂静中门外有人走动,又一时丁丁当当地搬东西。来了,他们又来了,就只剩下一间空房子,居然还有值得他们惦记的东西,快搬走,都搬走,留下一个死人一个活人,这个世界就清静了——他厌倦地想。   就在他沉溺自伤无可自拔时,外间脚步声响,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阿玉在家吗?”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齐聿撑着坐起来,刚刚坐直,眼前骤然一黑,仍旧摔在被子里。等到耳畔翁鸣消失,女人的声音聒噪地又续上来,“……齐叔的药自然是贵的,前后快百八十两银子,光从我这儿借的都有十五,您说我这小门小户的,如何扛得住——”   “不用说了,这个给你。”   穆遥。   齐聿听到她的声音悚然一惊,如同天与地一同塌陷,强行提一口气跳下床去,顾不得双足刀割一样的疼痛,扑到门边厉声大叫,“不许拿她的钱!她又不欠你,你凭什么拿?”   女人拿着银票子,抬头便见平日里玉一样好看的哥儿扶门站着,一头乱发,两颊通红,飞红的霞色下是鬼一样死白的脸色,她生生唬得一个哆嗦,“玉哥保重呀,你这模样吓人,别跟你爹一个病症吧。”   齐聿死死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还给她,银子我自会给你。”   “那你不如直接给她。”女人匆匆说完,一溜烟跑了。   穆遥走过去,“聿哥原来是你的小名?”   齐聿知道她弄错,也不去纠正,“她跑了罢了,我以后自会还你。”   “好呀。”穆遥点头,“方才的阿嫂拿了十五两,午间来了七八位阿嫂——”   齐聿难堪打断,“一共多少?”   “有——一百五十多两……大概。”穆遥翻一翻荷包,小声念叨,“我拿了五张五十的票子,只剩下两张了。”往灵堂一指,“寿材铺子的人来过,也拿去一张。”   齐聿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抠住门框才没倒下去,忍无可忍道,“你是散财童子吗,他们说多少你就给多少?”   “谁叫你昏着,你在不就骗不了我了。”穆遥一笑,伸手贴住他前额,“齐聿,你有点发烧,管什么银子,去躺下。”   齐聿想要反抗,又被如潮的倦怠捕获,任由穆遥扶着回去躺下,便厌倦地闭上眼,喃喃道,“你为什么要管我这些烂事呀……”   穆遥答非所问,“齐聿,不能等了。现下是三伏天,已经有味道了。”   齐聿痛苦地皱一皱眉,便背转身,扯高被子掩住面容,闷声道,“我会还给你。”   “来吃饭。”   齐聿一动不动。   穆遥道,“齐聿,你不吃饭,是不是打算再饿一日直接饿死了,便不用还我银子了?”   齐聿翻身坐起,接过粥碗一古脑喝下去,又握一只馍恶狠狠地啃着。穆遥坐在一旁,看他吃完,又指一下案上汤药。齐聿抢在手中一气喝完,扑在被中不动。   穆遥不理他,自己坐在案边剥着瓜子仁吃。   室静无声,齐聿很快昏睡过去。未知多久终于被难耐的灼热烧得醒来,奋力撑开千钧重的眼皮,感觉一双眼烫得如同融了滚烫的铁水,仿佛下一时就要连同眼珠一齐融化。他在这样的火狱里看见一灯如豆,穆遥坐在灯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道,“劳累过度,伤心过度,又没有正常饮食——看着吓人,其实无事,发散出来倒好,省得积在心里,做下心病,更难收拾。”   齐聿无神地听着。   余效文舀一匙水喂到他唇边,他不由自主张口喝下。穆遥发现他醒了,回头道,“阿伯已经下葬,你放心。”   他张一张口,“怎么不喊醒我?”撑着便要坐起来,“阿爷下葬,我怎么能不在?”   余效文一把按住。穆遥皱眉道,“你昨天不是在吗?烧成这样原本不要你去,你死活非要跟着,站都站不直,还是效文先生和胡剑雄一边一个扶着你,一起送去山上,阿伯刚下葬就昏得人事不知,胡剑雄背你回来的……怎么就忘了?”问余效文,“他是不是烧坏了?”   “不是。”余效文木着脸道,“郡主同一个高热病人聊这些,挺有闲心呀。”   “说的是。”穆遥竟无语凝噎,一颗瓜子仁儿掷去,砸在齐聿脑门上,“睡你的觉吧。”   齐聿完全清醒已经是两日以后,连日的高热烧得他身软如绵,躺在榻上一动不能动。他渐渐记起病中事——穆王府的管事过来安排阿爷下葬,穆王府的大夫过来给自己看病,穆王府侍人过来,给自己喂药喂药喂水擦身洗漱,穆王府的账房先生过来,结清积年欠账。   穆王府,全是穆王府。   齐聿闭上眼。   天黑时穆遥来看他,“你醒了?”往榻边坐下,“原来你小名竟然不是齐聿的聿哥,是宝玉的玉哥——”   齐聿一声不吭。   穆遥又道,“再养几日,大安了再回去上学。”   “我不回去了。”   穆遥一惊,“为什么?当初你那么嫌我,为了入书院,不是都肯拉下脸来求我吗?”   “我没有嫌你……今时不同往日。”齐聿目光空寂,直视帐顶,“郡主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不能总欠着郡主,欠郡主的银钱,会尽快还上。”   穆遥皱眉。   “我家中需银子的地方还多——”他终于转动头颅,正面看她,“没有多余的银钱再入书院,请郡主体谅。”   穆遥无声怼一句,“说的好像以前你家里把的那俩铜钱够用一样。”   “什么?”   “没什么。”穆遥道,“就你如今这模样,出去能做什么营生?才去渠上做了几日呀,就能病到这等田地。”   齐聿抿一抿唇。   “以后学费不用你把,饭食有书院管,这两宗去了,旁的你自己想法子——等熬到京试就出头了。先生一直夸你天分与众不同,你不去上学,岂不是要气死先生?再说了,你现时不读书,去渠里上工一日一百文,哪辈子才能还不上我的钱?”   齐聿怔怔念一句,“哪辈子才能……”   穆秋芳捧了饭食走进来,“玉哥醒了?这几日病的,可好生养着吧。”   穆遥道,“这是我奶娘,芳嬷嬷,你叫嬷嬷便使得。”   齐聿扯出一点笑,“嬷嬷。”   “玉哥生的真是好看。”穆秋芳点头称赞,“怨不得叫玉哥,就跟玉一样。”扶他起来,喂他吃饭。一边信口闲话,“玉哥如今一个人,在家也是孤苦伶仃,不如去咱们王府。”   穆遥一听大为意动,“说的也是呀。”   齐聿蹙眉。   “郡主也要读书,玉哥也读书,来王府,玉哥与郡主做个跟随,岂不是好?衣食住行公中管,一月还能余一两银。”   “他不行。要么再小五六岁,要么再大五六岁。哪家小姐带着个年纪差不多的跟随?”穆遥托着下巴想一时,“若能与我做个看马的,倒还差不多,你——”   “我不与人为奴。”   一语出口,满室悄寂。穆秋芳喂他吃完饭,拾掇东西匆匆走了。穆遥站一时,只觉尴尬,说一句“我回书院”,便往外走。   “穆遥。”   穆遥止步回头。齐聿靠在枕上,安安静静地望着她,“谢谢。”   “什么?”   齐聿抬手,腕间鲜红一根绳,朱红的绦子缚着一颗红豆串在绳上。   穆遥还他一个笑,“你昏着时总叫人寻你的豆子,我答应了替郑勇赔你一个,如今可还上了。” 第43章 我就是你 你不是一个人。   “你说这个?”穆遥掂一下手中物, “这个荷包有什么不对?”   “居然还能再见它……”穆秋芳接在手里,“花样子还是你及荆那年夫人亲手给画的,我绣了来,后来夫人嫌色彩不配小姑娘, 我再不曾做出第二个, 这都多少年过去, 穆王从哪里寻出来?”   穆遥吃一惊, “我的?我怎么不记得?”   “你从小到大使的荷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能记得什么呀?”穆秋芳打开来, 轻飘飘掉下一物。   穆遥俯身拾起,竟是一颗红豆子,朱红绦子绑缚, 串作一根鲜红的手绳,绳子长久佩戴,颜色消损,又从中间断开,天长日久,已是朽了。穆遥拈在指间,“……我想起来了。”叹一口气道, “嬷嬷给齐聿弄些吃的来。”   揣在袖中走回去。男人一动不动伏在枕间。穆遥凑到近前坐下,摸一摸他微凉的黑发,“齐监军还生气呢?”   齐聿手指一紧, 越发埋得更深, “出去, 不想看见你。”   “嬷嬷来了,她老人家想看看你。”穆遥道,“你前回在王府把她吓得不行, 不好生看一眼不能放心。”   深陷在褥间的细长的手指重重握一下,又重重松开,“我如今不人不鬼的样子,阴沟里的老鼠也不如,见什么?别吓着嬷嬷,同她说我挺好的,改日再——”声音变了调子,“穆遥——你做什么?”   穆遥不由分说拉他起来,往身后塞一只大迎枕,两手捧住男人尖削的脸颊,笑道,“前头是我失言,冒犯了监军,您大人有大量,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齐聿强行偏转脸,一言不发。   穆遥往架前盆中注一些滚水,拧了热巾子,走回来同他擦拭脸颊,微烫的巾子掠过冰冷僵硬的皮肤,男人只觉满怀戾气悲愤一瞬间消融,不由自主闭上眼,“穆遥。”   穆遥感觉怀中一重,男人重重扑在自己怀里,前额正抵在心口,薄而利的一片脊背上下耸动,□□,如同遭逢大难。   “穆遥。”男人埋在她怀里,“我现在这样,是不是糟糕透顶?”   穆遥顿一下,又握着巾子又去擦拭他汗津津的颈项。男人就着她的动作仰首,无血色的一段颈项在冰冷的夜色中拉出细而长的弧度,喉结滚动一下,满目怔忡,“都已经烂到泥地里了,怎么还不死啊……”   穆遥皱眉,扬手一掷,巾子正正落入窗边铜盆里,溅起一大片凌乱的水花。男人被水声惊动,便睁开眼。   穆遥俯身看他,“齐聿。”   男人怔怔地望着她。   “怎样都行,”穆遥道,“你不能死。”   “我——”   “疯了也无所谓,残了也无所谓。即便从今往后你不知道我究竟长什么样子——”穆遥牢牢盯住他,“你要活着。”   男人发出一点破碎的喉音,忽一时抬手,奋力攀住她,将自己死死埋入她心口。穆遥被他如此拼尽全力拉扯,身不由主歪在榻上,索性随遇而安,拉高棉被,连着男人一同裹住。   齐聿咬牙切齿抱了她不知多久,终于乏力,手臂沉甸甸坠在褥间。穆遥重获自由,探入被中抚着男人干涩的后颈,“抱着都硌人了,监军多吃一口吧。”   齐聿气力用尽,软在她怀里动弹不得,居然还能勉强挤出一个字应她,“好。”   穆遥仍旧拉他起来,靠在枕上,使篦子梳通头发,左右看一时,点头,“我让嬷嬷进来了。”   齐聿柔和地点一下头,一瞬不瞬盯着门边。很快一个人形自外移动入内,来人一身鸭青色的织锦外裳,鬓发间簪着一支珠钗,行动间悬着的珠子一摇一晃——是个女人。   女人的声音是尖利又聒噪,“玉哥怎么又瘦了?瘦成这样子怎么使得,别叫一阵风儿吹跑了,我带了……”   齐聿盯着她,渐渐听不清白她在说些什么——这个面目不清喋喋不休的人形,难道真的是当年慈蔼的芳嬷嬷?齐聿轻轻皱眉,无法控制地自我怀疑。   穆秋芳说了一箩筐话,见眼前人无一个字回应,忍不住便去摸他的脸,“玉哥怎——”   啪一声大响,她的手被男人挥开。男人生硬坐直,“不许碰我。”   穆遥早已察觉男人神情不对,解围道,“夜了,嬷嬷先去歇了吧。”   穆秋芳慌张地看她,“穆王,我……我…是不是——”   “不是。”穆遥摇头,“什么也没有。”看一眼尖锐如一蓬刺的男人,“是他……罢了,嬷嬷去忙你的吧。”   穆秋芳灰头土脸退走。穆遥往榻边坐下,握住男人冷冰冰的手,“已经认不出了?”   齐聿尖锐地坐在被间,闻言渐生慌乱,“她真是嬷嬷?嬷嬷是不是生气了,我——”   “是嬷嬷。”穆遥摸一摸他汗湿的额,“她老人家知道你在生病,怎么会生你的气。”叹一口气,“原来还想请嬷嬷喂监军吃饭,如今还是得我来。”   “穆遥?”   “能伺候齐监军是我的荣幸。”穆遥轻轻笑一声,往案前看一眼,“还是粥呀。”拿过来喂他吃。   齐聿在她手中吃粥。   穆遥喂他吃完,拿巾子同他擦脸,“你现在看着我,我是什么样子?”   齐聿目光迟滞地移向她,轻声道,“……黑头发……蓝衣裳……”   “嗯。”穆遥点一下头,“我长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什么都没有……”齐聿看着她,又没有在看她,目光越过她,望着无尽的虚空,“我看不到你的脸,只有白白的一团雾,有时候是一团,有时候会散开,有一尺长的舌头,会滴血……血有时候是黑色……有时候是红的……”他深深地往下躬起身体,把自己像虾米一样弯折起来,又掩入被中,“穆遥,我真的还在人间吧……既在人间,怎么会看到鬼域里才有的东西——”   穆遥沉默地听着,掌心贴住男人冰冷的指尖,“你只是生病了,会好的。”推着他躺下,“睡觉,不许乱想。”同他盖好被子,站起来,解开银钩,放下床帐。   床帐厚重的帷幕阻隔,帐中暗下来。男人蜷在被中,望着帐外油灯残光,应是被人执在手中,慢慢往外移动,门扉一声轻响,世界重归死寂。   男人大睁双眼,凝望黑暗。他慢慢开始感觉寒冷,那冷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冻得他想要大叫,他忍住了,死死地抱住自己,身体蜷作一团,在冰雪世界里苦求一丝暖意。   每一天都这样,虽然今天特别难熬,但是只要他睡着,又或是昏死过去——就好了。   只是忍耐而已。   再忍一忍。   不是已经忍过很长很长时间了吗?   ……   穆遥就在门外,想去找她。一个人还是不行,他大约就是这么无用,去求穆遥,求她再陪他一天,等明天吧,明天再留他一个人。   男人自暴自弃地想,乱七八糟地想。就在他想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忍无可忍就要冲出去时,帷幕自外掀开,火膛里炭火幽明的红光扑入帐中,勾出一个人的影子。   男人屏住呼吸。来人携着湿润的水气倾身上榻,帷幕又一次垂下,阻隔帘外光明。男人僵硬地卧在原处,一动不动。   温热的手贴在他冰冷的面上,停一下,又往颈间抚过。便听她道,“你没睡着呀。”   男人绷到极致的那根弦瞬间松弛,重复呼吸,新鲜的空气大量涌入心肺,他重获生机,张臂攀住她,“穆遥——”   穆遥出去洗漱,回来一室悄寂,还以为齐聿睡着了,谁料初一上榻便被他死死抱住腰际,倒愣一下,微微惊讶,“你怎么啦?”   男人死死埋在她怀中,一言不发。   穆遥早已倦意横生,索性就着这个姿势躺下,将男人掩在怀中,一床棉被遮盖。冬日里只觉怀中揽着一蓬坚冰。忍不住皱眉,“外头烧着火膛,里头有汤婆子,你怎么这么冷?”   “我不冷。”   穆遥哼一声,“你是不冷了,倒把我冻得不行。”感觉怀中人瞬间僵硬,便要挣开。穆遥抬手按他尖利的脊背上,“逗你玩呢……这许多年了,还是不经逗。”   齐聿埋在她怀里,终于感觉一分温暖,血脉重又奔涌的暖意让他终于能够恢复思考,“穆遥,药……你让我吃吧……不用太久,一年就不吃了。”   穆遥几乎就要给他一掌,强行忍住,“一年以后你还有命在吗?”   齐聿低声道,“我不能这副鬼样子——即便是发疯,也要等到尘埃落定……穆遥,你不要拦我——”   “不可能,别做梦了。”穆遥断然道,“那个药我知道你还藏的有。齐聿,我今日便同你说,再叫我知道你又吃它,以后不要再来见我。”   齐聿无声推开她,背转身去。   穆遥不理他。   两个人在黑暗中僵持不知多久,穆遥耳力非凡,耳听男人呼吸凌乱,纠结一时凑到近前,指尖往他颊上碰一下,果然沾一手冰冷的水意。   齐聿躲藏的狼狈呈在穆遥面前,一瞬间崩溃,捶床大叫,“看什么?我就是这么无用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穆遥扯开他双手,借帐外火膛一点微光凝视他。久久叹一口气,俯身下去,双唇柔和地贴在男人满面水痕之上,舌尖触到一点,咸涩,又冰冷。   “齐聿,我没有嫌弃你。”   ……   “药不许吃。你不就是想要报仇吗?那就报吧。从此后我就是你,我能做的,你都能做,我能认出人,你便能认出。”   ……   “齐聿,你不是一个人。” 第44章 到了 慌什么   穆遥总觉得那夜之后齐聿变了一个人, 前所未有地沉默与柔和。以前在她身边十分害怕安静,隔一个片时便要叫着她的名字,一刻不停息地无话找话说,警惕得如一只惊弓之鸟, 稍有一点风吹草动, 便会控制不住发作。   穆遥回头, 看一眼现时榻上的人。男人陷在大迎枕里, 大睁着眼,目光落在身前不知哪一处虚空里——他保持这个姿态已经一个多时辰了。穆遥本不是一个十分细致的人, 却难免生出一点异样,往榻边坐下。   齐聿动一下,目光移到她面上。穆遥身不由主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团白雾”和“一尺长的舌头”, 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脸,碰一下又觉太着痕迹,改去揉一揉眼睛。   齐聿笑着看她,“你忙完了?”   他这个监军是主持议降事来的,丘林清不至,就只有议降地点食宿之类的零碎琐事,崔沪早已安排得妥妥当当。如此一来, 除非两军火拼,齐聿在崖州基本就是一个闲人。穆遥却不同,一头牵着北境军前路军, 一头还牵着西州诸般事, 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即便胡剑雄把文书都抬来这里, 她一日里仍有半日在外,半日在家也要伏案干活。   “还没有。”穆遥道,“陪你吃点东西。”   “穆遥, 你有事便去忙,不用管我。”齐聿轻声道,“我很好。”   穆遥点头,移一碟姜糖,并一壶热羊奶,放在案上。“我要出去,会回来晚些,你要听效文先生和嬷嬷的。”   齐聿抬头,“你去哪里?”   穆遥哪里肯同他说,“就往城中走一走。”   “穆遥,你要去危山营吗?”齐聿不等她回答便坐起来,“我与你一同去。”   穆遥按住男人薄薄的肩膀,忍不住发笑,“齐聿,你是做了哪家的精怪吗?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危山营呀?”   齐聿仰面看她,“你说很晚,就必定很晚。崖州城尽在你掌握,外头即便有事,也只有危山营足够劳动你走一回。”挽住她的手,“我与你一道。”   穆遥道,“偏不带你去。”推着他躺下,扯高棉被将他裹严实,“我明日便回。”便往外走,堪堪走出丈余远,忽听男人一声大叫,“你是不是去见丘林清?”   穆遥止步回头。   “是不是?”   穆遥走回去,挨他坐下,摸一摸他的脸颊——余效文一分不错地养了快五日,好歹不那么冷,只是仍然瘦得可怜。“我要寻她问明白三年前事,与你没有关系。”   齐聿往榻上用力一撑支起身体,笔直跪坐起来,一直裹着的棉被便坠在榻上,他身体薄弱,被寒气一激便不住发抖。穆遥扯高棉被,仍旧将他裹住。齐聿从被中探出双手,攥住她,“我与你同去。”   穆遥去崖州就是为了避开齐聿,没想到此人如此机警,一点蛛丝马迹便被他看破。一时难免踌躇。   隔门自外打开,余效文进来,冒着热气的汤药重重顿在案上,骂一句,“我说的话都没听见?静养——静养不懂吗?”   两个人一同沉默。余效文一把搡着齐聿躺下,拖一只手诊脉,“天王老子来也不许移动,卧床静养。”   齐聿在枕上摇头,“丘林氏明日就到了,我怎么能高卧枕上?”   “等你成了大夫再来指点我!”余效文骂一句,转向穆遥接着骂,“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吗?还是有紧急军情?一个未开化的野蛮藩王,非得赶在今日?”   穆遥竟无语凝噎。余效文把汤药塞给齐聿,一直看着他喝完才道,“药里有宁息草,你只管睡你的,放心,我决计不让她走。”   齐聿一声不吭躺下,果然不过片时眼皮涩滞,艰难支撑一时,昏睡过去。余效文往他颈边摸一下,“今夜又是一关,穆王哪里也不要去。”   穆遥心下一沉,“药效到了?”   “是。”余效文点头,“我这个丸药三至五日一剂,今日已至三日,穆王若走了,监军这样,难免自伤自毁。”   “丘林清晚间到危山,明日到崖州。”   余效文一摆手,“叫沈良想办法,他法子多。”   穆遥皱眉,看一眼昏睡的人,“三到五日……未必便是今日,我走一时应当无——”   “想也不要想。”余效文一语打断,“监军看着还好,那是他笃定了穆王就在左右,但凡穆王不在,谁拿他都没法。穆王还不知道吧,你在外公干时,这一位是谁都不理的,觉也不肯睡,汤药饭食只肯用穆王交待过的。”他看一眼穆遥,“恕我大胆猜测,夜间无穆王在旁,监军必定睁眼到天亮。即便用药压着能睡上片时,也必连连惊醒。”   穆遥皱眉。   余效文叹一口气,“穆王既要管他,便当有所准备。监军对你如藤缠树。疯症痊愈前,不能离你一日,时久必死无疑。你那中京王府里——”说到这里只觉烫口,“你好自为知,若仍是像当年一样当个好玩的,不如早些收手。都七年了,穆王虽是金枝玉叶,可着一个人寻乐子也欺人太甚了吧?”   穆遥面皮一紧,“我几时拿齐聿当好玩的?”   “你自己心里知道,但愿是我看错。”余效文一顿足走了,“消停呆着,休叫我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危山营是没法去了,穆遥呆立一时,走到榻边,男人陷在一堆大迎枕里,歪着头沉睡,面色是可怜的白,呼吸间心口细微起伏,带出鼻息微凉。   穆遥仍去忙碌,白日倏忽而过。穆遥正给沈良回书时,身后不住的细碎的响动,一回头便见男人面容焦灼,闭着眼睛在枕上辗转。   片时便醒了。   穆遥心知不好,这一回不知要闹多久,索性握着本子走到榻边,将他双手叠起握住——平日里冷冰冰的一双手,此时如同有火在灼烧,滚烫。穆遥低下头,柔和地贴住男人汗湿的前额,“难受吗?”   男人艰难地摇一下头,奋力抓着她,冷汗源源而下。穆遥将他拉入怀中,揽着他细瘦的脊背,耳听他喘息极其粗重,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忍着。   穆遥一只手揽着他,另一只手仍去写本子。   不知多久,握在穆遥臂间的手指用力一紧又松开,男人发出一声难捱的痛叫,“不行……不行了……”   穆遥低头便见男人手足瘫软,仰在自己膝上大睁着眼,目光全是散的,眼泪从无神的目中源源而下,干涸的一双唇不住翕动,“穆遥……疼……我疼……”   穆遥不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发作,仍然心下一紧,往自己舌尖咬一下才能保持镇定,随手回文本子掷在盒中,取一丸药抵过齿列塞入男人口中,压着他咽下去。   男人目光全是散的,大张着口不住喘气。穆遥喂过药便抱着他,一下接一下地抚着他尖利的脊背。等男人终于平静下来时,不受控制的泪已经全然打湿了穆遥的襟口。男人只觉羞耻难当,伏在穆遥肩上,无声地哭起来。   穆遥握住他重归寒凉的一双手,轻声宽慰,“比上回多一个时辰,你比我们想得都好。”   隔门打开一点缝隙,胡剑雄在外,杀鸡抹脖子地朝她做手势。穆遥往回文匣子抬一抬下巴。   胡剑雄轻手轻脚进来,取走回文匣子,又往外走。   齐聿听到声音,要回头被穆遥一手扣在脑后。她腾一只手捋过男人汗湿的额发,“我让人给丘林清下点巴豆,让她在危山营躺两日,你安心养病。”   齐聿根本不知身后有人,含混地“嗯”一声,“穆遥,你在这里……你不要走……”   胡剑雄头皮一紧,捂着酸倒一片的牙,一溜烟跑了。   “我不走,我陪监军养病。”穆遥已经熟知他的病症,勾着他说话,熬过发作的余蕴,“你还记得当年不……人家田世铭是立了誓要拿三甲的,静等着御街簪花替他们田家正名,偏叫你拦在头里,风头都是你一个人的。我要是田世铭,说不得寻人套个黑布口袋打你一顿。”   齐聿闭着眼睛,“他难道没打吗?”   穆遥愣住,“他打你了?”   “……不知道是谁。”齐聿贴住她,轻声道,“御街簪花后挨过两回打,不知道是哪里人——”   穆遥心中一动,记起旧事,“放榜后我约你出来,二三回都不肯……原来是挨了打?”   齐聿大觉难堪,“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穆遥在这个瞬间终于明白什么是“天意弄人”,手臂一掀将他推在榻上,“挨了打为什么不同我说?你推什么事务繁忙呀?你同我装清高好有意思吗?”   齐聿茫然地看着她。   穆遥待要发作,入目是他瘦得可怜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唯独眼睫眉目被冷汗浸过,黑得出奇——就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刚刚挨过销魂草发作,二个时辰生不如死,就为了延长一点发作时间,以图日后戒断。穆遥那一点怒气倏忽散了,仍旧走回去拉他起来,“齐聿,你消停些吧,莫再自作死。”   齐聿被她抱着便不计较,说什么都老实答应。穆遥拿他没办法,轻轻握一握他的手,“既是好些,来吃饭吧。”   穆秋芳送上饭食,穆遥刚刚拿上碗箸,韩廷满面慌张跑进来,“穆王,丘林清到了。”   穆秋芳跳起来。   “到便到了,”穆遥看他二人一眼,“慌什么,来伺候监军吃饭。” 第45章 丘林清 你们南边的马奴每日里都做些什……   穆秋芳立在床边, 俯身捧食盘伺候。齐聿好歹不用终日吃粥了,食盘里是碧莹莹一钵粳米饭,炖的酸萝卜老鸭汤,一碟鸡汁白菜, 一碟玫瑰渍的紫姜。穆遥盛一小碗粳米饭, 淋一勺鸭汤, 拌过了递给齐聿。   齐聿不动。   “齐聿, 吃饭。”   齐聿不接,张一张口, 又闭上。   穆遥转向韩廷,“丘林清到哪里了?”   “城郊,前哨快马赶过来回的话, 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入城了。”   穆遥冷笑,“齐监军听明白了吧?那然王再要紧,吃个饭的工夫还是有的,监军用饭吧。”   齐聿原本只是想要赖着穆遥喂自己吃饭。想不到被她误解至此。他是个不会解释的性子,此时人多,更开不了口, 沉默地接过碗,闷头刨食。   穆遥看一时,站起来自己走了。   齐聿握箸的指尖用力一紧, 抿一抿唇, 一下不停地吃。穆秋芳劝一句, “玉哥慢点,好歹添个菜。”   齐聿“嗯”一声,半点不改, 三两下刨过一碗饭,接了茶漱过,任由侍人同他擦拭面颊双手。自己拧身躺下,闷声说一句,“我要睡了。”   韩廷一句“丘林清要如何安置”的询问到口边又生生咽回去,“是。”   一群人悄无声息退走,临走还记得依照往例同他熄了灯。   齐聿瑟瑟缩在枕上,心底一片荒芜,他要拼尽全力才能忍住哭泣的冲动,死死攥住被角,一声不吭捱着。   穆遥同余效文商量一时回来,掀帘便见一室漆黑,退回来问坐在外间的穆秋芳,“今天怎么这么快?”哪天吃饭不得折腾半个时辰,哄得跟祖宗一样。   穆秋芳坐在火膛边打绦子,“你不在时,哪一回不快?”   “齐聿吃饭不是一向娇气得很么?”穆遥凑到近前,看她手中一根朱红色的绦子,缠住圆滚滚一枚红豆,手边还放着一捆红绳,“嬷嬷打绦子呢?”   “穆王难得吩咐我一个针线活,可不紧着打吗?”穆秋芳笑一声,接回前话,“玉哥这人,就只在你跟前娇气,你不在时,吃饭吃药从来不要人劝,无事也不许人近身……比当年还孤僻十倍。”   穆遥拈着绦子端详一时,“这样子太素……添些珠子,嬷嬷跟胡剑雄说,把上回平南王送来的玛瑙拿来,丝线也不要这个,换作北海鲛丝,一百年不断不落色的。”   穆秋芒被她指点得头晕眼花,“南疆玛瑙,北海鲛丝,红豆子还要吗,只怕不般配。”   “要——当然要。要在最要紧的地方。”   穆遥站起来。穆秋芳看她又要走,急着赶一句,“你方才生气,吓着玉哥了。”   “我不该生气吗?”穆遥一声冷笑,“什么乌七八糟的狗东西,一天天的记在心里。”   穆秋芳摇头,“丘林清来了,玉哥心里不得劲,你不哄着就罢了,还拿脸色给人家看。”   “您老还是打您的绦子吧。”穆遥哼一声,掀帘入内,火膛微光下隐约可见床帐高悬,空无一人。穆遥一惊,抬头便见西侧角门洞开,雪风呜呜往里灌,门边可见中单白色的衣角。   穆遥疾步上前。齐聿立在门边,一手抠住门框,身体深深地弯折下去,已然吐了一地。他听见脚步声响,抬袖掩唇,转头望她,湿漉漉的一双眼睛里,满是仓皇,如冬日雪原里一只濒死的鹿。   穆遥握住他手臂,将他生生扯进来,足尖一勾,“啪”地一声合上屋门,雪风阻隔在外,屋内复归温暖。   穆遥忍着气将男人拉回榻上,又往外走。   “穆遥——”   穆遥回头,看着男人站起来,大声制止,“别动!”走一时提一只小巧的铜壶回来。男人木木地坐在原地,右手抠在左手腕间,已生生抠出数条血痕。   穆遥过去坐下,啪一声把铜壶顿在炭盆边上。   男人一见她便如枯木生芽,瞬间点亮,却不出声,只是望着她。穆遥从壶中倾出一盅热羊奶,“喝这个。”   男人接了,双手捧住奶盅,掌心被热意熏染,眼前坐着穆遥,他终于寻回一丝宁定,“穆遥——”   “闭上嘴。”穆遥斥一句,“我不想听你说话。”   男人垂着眼睫喝奶,刚刚见底,穆遥又同他续一盏。他想拒绝没敢,沉默喝完,抢在头里恳求,“我喝不下了——”   穆遥接过奶盅撂在一旁。沉默地坐着。回来之前积攒的理直气撞的所有训斥,在她亲眼见到男人在雪风中呕吐的模样后尽数消失——长久纠缠她的那种无力感重又裹缠上来。   她好像——真的拿眼前这个人没有什么像样的法子。   齐聿在穆遥长久的沉默中手足无措,好一时下定决心,探身向她,“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穆遥渐渐平复心情,吐出一口浊气,“明日再说吧,你先休息。”   齐聿抿一抿唇。   “效文先生说你今日发作厉害,务必好生将息,否则下回更难熬。”穆遥说着推他躺下,“议降的事暂时不用你,我会拖上两日。”低头握住男人枯瘦的一只手,一点一点捋过无血色的手指尖,“放心,一切都会很好,咱们回中京过年。”   齐聿张一张口,却没发出声,灵魂躯体俱被疲倦捕获,眼皮重愈千斤,他慌张地叫一声“穆遥”,却抵不过倦意,陷入无边黑暗。   穆遥拉高棉被,将他严严实实裹住,往外招一招手。   余效文进来,低头看一时,又拖着手诊脉,摇头,“穆王何不与监军好生商量,使药迷倒,不是长久之计。”   “我若能同他商量,何至于今日?”穆遥冷笑,“不让他消停,连我都腾不出手来。”   韩廷走进来。   穆遥道,“你带齐聿回王府,不论谁问就说监军病重,不见外人。萧咏三和崔沪来,可带他们看一眼。齐聿一二日定是醒不过来的,他这模样谁来看都是重病在身,装都不用装。”又转向余效文,“人安排妥了吗?   余效文点头,“是我入室弟子,从我姓,叫余思齐。年纪虽小,医术很过得去,也细致。”   穆遥吩咐韩廷,“你带余思齐入净军,就说是你兄弟,跟着你讨生活。”走到榻边坐下,拉起一动不动的男人。男人动弹不得,昏迷中不住皱眉,仿佛深陷噩梦。穆遥摸一摸他微凉的脸,向韩廷道,“务必好生照料,隔日我去王府,倘若真闹的病了,唯你是问。”   “穆王放心。”韩廷出去走一回,引一顶软轿入内。   穆遥一直目送软轿去远,才翻身上马,带着胡剑雄风驰电掣,直奔崔沪下处。   崔沪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团乱,看见穆遥如获救星,“阿遥可算来了,丘林清到了!”   “听说了。”穆遥翻身下马,“怎不引去见监军?”   “你快别提了。”崔沪一听监军二字气不打一处来,“前回说心悸,佛寺里蹲了五日,只接本子不见人。丘林清没来也罢了,如今来了,我去请监军,这下倒好,心悸变成病重,让我去接丘林清——”   穆遥附和一句,“叔叔说的是,老祖宗这回选的监军,还是百密一疏啊。”   崔沪被她一句话带到老祖宗身上,一张脸黑如锅底。赶紧往回找补,“监军流落北塞三年,身子不济也是无法,我等当然要多体谅。”   二人立在门上等一时,西北军一支小队簇拥着一辆金顶大车缓缓走近,车辆是北塞制式,悬着雪白的镶毛,白毛毡覆顶,上镶金轮,月光下熠熠生光,奢靡至极。   穆遥微一抬头,目光落在金轮上让她眼熟的几个古语记字符上——那然。   白色的车帘自内掀开,一个人俯身出来,立在车前,笑吟吟向她,“遥郡主……啊不,北穆王,好久不见呀。”   穆遥扯出一点笑,“那然王好久不见。”   侍人碎步跑到车前,往阶下跪伏,平平呈上脊背。丘林清朱红的鹿皮小靴踩在侍人背上,又顿住,四顾一回,“来前父王嘱我好生向齐监军问安,如何不见齐监军?”   崔沪一句“监军病重”刚到口边,已被穆遥不动声色扯一下,连忙闭住口。穆遥眉目含笑笑意,语气却刁钻,“齐监军来此主持议降,又不是来此迎接那然王,他不在,岂非理所应当?”   崔沪心下暗暗点头,万幸没把“监军病重”说出去——失了王朝风范,老祖宗必定敲他骨头。   丘林清长长地“哦”一声,足尖仍旧踩在侍人背上,用力往下一沉。   侍人身形单薄,被她重重踩住便撑不住,连着丘林清都往下坠了一下,尚不及反应,耳听“啪”一声大响,两边肩膀直至腰际如火烧一样疼,才知自己已然生生吃了一鞭,连忙拼死咬牙撑起。   丘林清立在侍人身上,挽着掌中皮鞭,含笑看穆遥,“本王听闻齐监军做监军之前,已然让北穆王御为马奴。本王不知你们南边的习俗,做你们南边的马奴每日里都做些什么呀?”说着足尖越发用力,重重踩一下足下人,“跟他一样吗?” 第46章 送与你 送与北穆王如何?   穆遥平淡道,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天下无人不知前朝关内侯之出身,也不妨碍他老人家大破匈奴至漠北无王庭。齐监军往年做什么,与今日驱使那然王议降, 并无关连, 那然王问来做甚?”   丘林清脸一黑, 足下添一分真力。   马前奴渐渐支撑不住, 一个狗啃泥整个人扑倒在泥巴地里。丘林清足尖一点,在马前奴倒地前跃出三尺, 落在地上,探手掣出皮鞭,又是一鞭抽在马前奴身上, 鞭势极凶狠,却技巧地避开了面容。   丘林清走到穆遥跟前,“这必是北穆王喜欢的款式,是也不是?”   穆遥上前一步,歪着头打量伏在地上的马前奴。她此前只见他身形单薄,此时走近看清长相,才发现竟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少年, 肤色白皙晶莹,双目如同点漆,眉尾斜飞入鬓, 浅浅一双薄唇, 典型的江南美少年模样。穆遥看一时轻笑, “天下之大,知我者,独那然王一人。”   “我从人市买来, 特意带来崖州。”丘林清鞭梢往马前奴一指,“送与北穆王如何?”   “那怎么——”   穆遥一语未毕,长街尽头马蹄声起,一骑飞驰而来。一群人抬头瞩目,萧咏三打马疾奔,到面前一勒缰绳,马匹人立而起。萧咏三制住马匹原地转一个圈才停下,“监军请崔将军和北穆王往王府说话。”   穆遥一惊。丘林清道,“如此我也去呀,父王有许多话要我带给齐监军呢。”   萧咏三木着脸道,“监军只命我请二位将军,并未相请那然王。”   丘林清一滞。   崔沪解围,“那然王舟车劳顿,先行安置,等一时再见也挺好。”   丘林清扯出一个笑,“我住哪里?”   崔沪尚不及说话,萧咏三已经抢在头里,“监军有言,崖州地界天赋有限,命在崔将军住处单独辟一处院子与那然王暂住,一则两边都亲近,二则将军府邸,很是安全。”   能把软禁两个字说得这么好听,这人真是天赋异禀。丘林清心底暗骂,面上却不露,“我想与北穆王同住呢。萧统领劝劝监军呗,我与北穆王才好亲近,同崔将军亲近什么呀。”   萧咏三木着脸不吭声。   穆遥道,“我一个外围武官,怎么配住城里,那然王若与我同住,便要出城了,怎敢如此怠慢?”   崔沪忙命人安排院落,又问,“令王兄王妹在何处?”   “后头。”丘林清道,“在危山大营同沈将军一处,阿兄吃坏肚子,阿妹陪着他慢慢过来。我怕诸君久等,连夜急急赶来。”   难怪丘林清突然跑过来,沈良的巴豆单只便宜了丘林海一个人——穆遥无语。   萧咏三再三催促,崔沪留了管事安排院落,自己同穆遥一跟着萧咏三去王府。堪堪转过街解,萧咏三斥一句,“监军命我转告二位,议降期间,不得监军之命,二位休要与丘林氏私下接触,谨言慎行。”   崔沪一滞,“不是寻我二人说话吗?”   “监军抱恙,不见外人,借这个话头嘱咐二位。”萧咏三道,“二位好自为之。”一甩鞭子便跑远了。   崔沪骂一句,“病个狗屁,原来懒得理我等。”阴阳怪气说一句,“北穆王,切记谨言慎行呀。”打马走了。   穆遥皱眉,策马往王府跑一段,又勒住——此时去也太着痕迹了。调转马头回自家。刚一进门被穆秋芳兜头拦住,“玉哥怎么了?”   穆遥一听这俩字就来气,“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走两步停住,“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   “萧咏三刚来,连威胁带恐吓地把效文先生带走了。说是监军病重。”   穆遥拔脚便往外走,走两步转回来,“派个人,寻韩廷打听去。” 走回屋写一封信,火漆封了,飞羽卫百里加急连夜往危山营给沈良。   信刚出去,韩廷亲自来了,不等问一古脑往外说,“监军一直不消停,路上便拼着醒过来,睁开眼便逼着思齐与他煎催吐汤药,吐过两回清醒些,打发萧咏三去寻二位将军说话。是崔沪自己看着监军模样吓人,自作主张来请的效文先生。”   穆遥冷笑,“能把萧咏三吓得出来求效文先生,别是快死了吧?”   “是……就……一直……一直吐……”韩廷嗫嚅道,“着实看着吓人。”   穆遥一时大怒,勃然发作,“我不管他的事,不要再来烦我。”   韩廷灰头土脸退走。   穆遥自去睡觉,连日与齐聿同床共枕,现下一个人,按理说被窝里少一个冰坨子睡得更好,谁料醒得双目炯炯,满脑子转的都是“一直吐”三个字,天亮才将将睡着,略微打一个盹便天光大亮。   一睁开眼便听余效文在堂屋说话,穆遥一跃下榻,掀帘探头,“先生回来了?”   余效文捧一碗面正吃,回头看见穆遥,放下碗,“已经缓过来,天快亮时睡沉,穆王放心。”   穆遥还他一个白眼,“我有什么不放心?”   “放心你这会儿就起了——”穆秋芳摇头道,“翻了一夜烧饼,以为嬷嬷不知道?”把炉子上才煎好的蛋垫一只在余效文碗里,“玉哥怎么这样的?”   “催吐药闹的。”余效文道,“他那点根骨哪里用得起这等虎狼药?我把思齐好生骂了一回。思齐也委屈,小齐公子下了死令,他也是被逼无奈。”转向穆遥道,“小齐公子那倔驴脾气,穆王还有什么不知道?别再打下药迷倒的主意,让我消停过一日吧。”   穆遥一颗心落肚,坐下吃东西。   余效文道,“听闻丘林清送了个美少年给穆王?”   穆遥正喝羊奶,闻言几乎呛死,咳了好半日回过神,“先生听谁说?”   “萧咏三。”余效文道,“回来跟小齐公子回话,说他去寻你和崔沪,你们三个人正站着商量送一个美少年给穆王。他还夸你了。”   穆遥大感不祥,“夸我什么?”   “虽是战时荒郊北塞,北穆王风流一如中京,半点不减当年,可喜可贺。”   穆遥将煎蛋囫囵塞入口中,狠狠嚼一时咽下,“萧咏三如此坏我名声,以为我明日不回中京吗?”站起来往外走,“我走了。”   余效文抬头,“穆王要去寻小齐公子吗?人家天亮才勉强睡着,好歹让人缓口气。”   穆遥一滞,“谁说我寻他?我去寻崔沪。”   胡剑雄正掀帘子,闻言一探头,“穆王不必跑了,崔沪不在家呢。”   “崔沪又怎么了?”穆遥一语出口,后知后觉“又”字用得离奇,便闭上嘴。   “丘林清投国书要求看望战俘,监军命崔沪带着,一大早便去了,此时只怕还在李秀石那里呢。”   “齐聿命崔沪陪丘林清?”穆遥皱眉,“几时的事?”   “昨夜。”   穆遥愣一下,复又冷笑,“安排得真是不错。”她原是腾了一日处置丘林清,如今被撂在一旁,瞬间无所事事,索性往城外军营走一回,胡剑雄大喜,把西州堆积的陈年累月的本子翻出来,给穆遥一本接一本复函。   过午天降大雪,不一时军士来回,“穆王,丘林海兄妹俩在辕门外,要求借道入城。”   穆遥大喜,“不辜负我等一日。去,请丘林海到我中军帐来。”   不一时军士推一副木轮椅入内。椅上一名面色微白的青年端坐,看见穆遥笑道,“北穆王。王庭一别,已有年余,北穆王风姿更胜当初。”   穆遥已经站起来,“穆遥在王庭全仗额赫王百般照顾,无一日不记在心。”   二人围炉说话,堪堪一盏茶工夫,外头摔盆砸碗地闹,穆遥皱眉。胡剑雄走进来,为难道,“色罕王在外,吵着要进来呢。”   丘林海脸一黑。穆遥道,“今日不便宜,明日入城,我去寻额赫王。”摆手道,“请色罕王进来。”   丘林王如今三个成年子女,王子丘林海封额赫王,可惜瘫一双腿,小王女丘林汐封色罕王,又是个半傻的——北塞王庭归丘林清做主,说到底也是无可奈何。   丘林汐进来,恶声恶气道,“阿兄背着我,又寻什么好东西了?”   丘林海理也不理,还是穆遥笑一声,“喝羊奶呢,色罕王来一盏?”   “谁要羊奶?”丘林汐四下里看一回,“必是藏着好看的哥哥。”   穆遥哈哈大笑,“色罕王还有这等雅兴。”   丘林海掩面,“北穆王见笑了,实是家门不幸。”   穆遥还没把丘林汐拾掇妥贴,胡剑雄又一路跑进来,“净军派人来接额赫王。”   穆遥忍一日脾气,已是大怒,当着丘林海不好发作,“监军对额赫王可真是上心呀。”   丘林海惶恐应道,“齐监军不计前恶,丘林海一定长记心中。”   穆遥起身,“我送额赫王。”一时出去,同净军汇合,打马入崖州。到城边萧咏三正等着,“王府已经设宴,与额赫王兄妹一行洗尘。”补一句,“那然王已经等着。”   穆遥听得明白,冷笑一声,足尖往马腹一点,从暗影中转出来,“雪天正合围炉,监军想得周到。”   萧咏三万万没想到穆遥同丘林海在一处,不敢请她,又不敢不请,倒踌躇起来。穆遥半点不客气,一马当先往王府去。   一行人逶迤至王府门前。侍人等在门外,看见穆遥俱各惊讶。穆遥半点不理,跟着丘林海兄妹入内,果然摆了宴,当间主席空着无人,两边依序排出座次。丘林清正同崔沪说话,看见穆遥冲着她笑。   侍人引着丘林海兄妹入座,穆遥四顾一回,果然无自己坐处——齐监军打一开始,就没想让自己出现。   帷幕后两名小太监一左一右扶着瘦骨伶仃的一个人出来,往中间主位坐下。齐聿低着头走路,坐下才看清屋子当间站着的穆遥,瞬时一张脸白得跟孤鬼一样。   满室悄寂,庭中穆遥一个人立在当间。   丘林清扑哧一笑,“北穆王,赏个脸与我同坐?”转向侍人吩咐,“加一副锦垫。”   齐聿垂着头,穆遥站着,居高临下,目光便落在男人鸦青的一片鬓角上,冷笑一声,“多谢那然王美意,不必了,我这就走。”   丘林清起身往穆遥身前,“此处不便说话,明日我去寻北穆王。”又道,“昨日说送与北穆王的侍人,正要送去,北穆王既来了,一同带走呀?”   穆遥笑一声,“好呀。” 第47章 再一次较量 是不是跟你昨夜带回来那个……   穆遥从未受过这等恶气, 气冲冲从宴庭出来。胡剑雄一路小跑跟上,“丘林清硬塞一个小爷过来,说是穆王允的,穆王怎会要这种东西?老奴与她还回去?”   “为什么要还?”穆遥冷笑, “带回去, 收拾干净, 下雪天冷, 命他与我暖床。”   胡剑雄生生一个哆嗦,迟疑道, “你留着他……叫监军知道,让他怎么活呀?”   穆遥冷笑,“少放屁了, 人家活得好着呢。”气愤愤走回去,烫一壶酒喝过,满腹邪火才散了。越想越觉不对,召胡剑雄过来,“命飞羽卫设卡守住王府四方街口,外头不许任何人入,席散前不许任何人出。席间但凡有任何异动, 不必再来禀我,只管破门而入——维持秩序。”   胡剑雄不解,“维持……秩序?”   穆遥斜斜看他一眼。胡剑雄一拍脑门, 恍然大悟, “保证监军……和诸位贵人万无一失。”   一溜烟跑了。   穆遥又琢磨一时才去睡觉, 初一躺下,双足便被一双手轻轻抱住,揽入怀中, 贴住温热柔腻一片皮肤。穆遥鸡皮疙瘩立一身,终于记起“暖床”一事。   帐中漆黑。穆遥四下里看一回,开口便骂,“黑漆抹乌的做什么?掌灯去!”   床尾那人松开她,便听衣料窸窣,一时明光一闪,油灯暖色的光铺地而入。穆遥撑起帷幕,打量一时,“走近些。”   侍人掌灯上前,往穆遥身前立定。果然是昨日丘林清的马前奴,垂着乌黑一头发,披一身雪白的薄纱寝衣,雪白一双赤足踏在青砖地上。   穆遥道,“穿成这样照过镜子吗?丑死了。”手掌一松帷幕坠下来,“在地上睡,不许上我的床。”   马前奴应是丘林清拾掇过的,极其乖顺,闻言一声不吭,熄了油灯自往火膛边睡下。穆遥心中有事,睁眼盯着帐顶一直等到后半夜,飞羽卫无一人来回话,料知无事,便站起来,趿一双鞋。   穆遥掀帘出去,抬头便见一个人伶仃蹲在外间火膛边,低着头盯着足边一小片青砖地。   整个人纹丝不动,如雕像凝固。   穆遥悚然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迟滞地抬头,目光僵硬凝在穆遥面上,黑而深的一双眼,满是荒凉,如同废原朽木,不见生机。   穆遥看见他满腹邪火便消失无踪,身体一顿,向后靠在门框上,“齐聿,过来。”   男人皱眉许久才听懂,撑着要站起来,应是蹲得久了,半日爬不起来,伸手便要去寻个支撑,穆遥眼见他就要一手握在烧红的炭盆边,急忙走上前拉住他双手。   应是被火膛熏热,微微发烫。   男人跪坐在地,上半身向前一倾便伏在她怀里,双臂死死抱住她,“穆遥——”   穆遥站着,抱住男人上半身,俯身摸一摸炉火熏得发烫的脊背,一言不发。   “穆遥,穆遥……”男人在她怀中抖个不住,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求你,求你——”   “崖州宵禁,你怎么过来的?”穆遥皱眉,“萧咏三知道吗?”   “我悄悄出来的……韩廷——”男人发着抖,声线也抖个不住,“飞羽卫认识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走后——”男人低着头,指节用力到僵硬,兀自死死地掐住她,他整个人如同遭逢大难,话都说不清,间或挤出一两个字,乱七八糟,断断续续,不知在说什么,“我……我就——穆遥……你……求你……”   穆遥觉得自己听懂了,又一时以为不过自作多情。如今情状多问无用,不如赶紧安排他休息,便拉他起来。男人双膝无力,沉甸甸不住下坠,穆遥添一分真力才勉强扶着他站直,男人转身便扑在穆遥肩上,半点不肯抬头。   穆遥正欲唤人,门帘一掀,马前奴自内出来,扶住男人另一边手臂,“北穆王,让奴来伺候吧。”   男人悚然回头,看清马前奴,瞬间站得笔直。穆遥怀中一空,情不自禁去拉他,被他抬手避过。   “什么人?”   马前奴不认识齐聿,倒不妨碍他伏地磕头,“回贵人,奴是那然王马前奴,奉那然王之命,来此伺候北穆王。”   男人目光落在马前奴薄薄一层寝衣之上,又缓缓回头,棉帘仍在微微晃动,昭示马前奴来处。男人目光迟缓,在门帘和马前奴身上来回走了三四遍,始终没有看向穆遥。   穆遥道,“出去,无我准许不许再来。”   马前奴抬头,“北穆王,奴——”   穆遥眼见着齐聿神情僵硬,目光一点点发直,哪里有耐烦心理他,骂一句,“滚!”   齐聿如同入了另一个世界,对身畔诸事见若未见,听若未闻。马前奴被穆遥斥退,他便也跟着往外走。穆遥一探身握住他的手,只这么一个片时,刚被火膛烘热的皮肤冷得像冰。   齐聿大力挣一下。穆遥一个不防叫他挣脱,眼见齐聿伶仃的背影如一条孤魂,摇摇晃晃游走到门边,硬撞在棉帘上,仍不停息。   出门两步便是石阶。穆遥赶上,在男人踏空台阶滚在雪地里之前将他拉回来,一直拖到火膛边,双手扶住男人瘦削的面颊,“齐聿。”   男人被她扳着仍是目光低垂,半点不肯看她,一个劲挣着要往外走。穆遥死死攥住,两个各自较劲。男人毕竟虚弱,凭一口气撑着,渐渐无力,膝上一沉便往下坠,因为双手都被穆遥攥住,几乎就是一个跪坐的姿势,跌倒在穆遥膝前——耷拉着脑袋,下巴沉甸甸地勾在心口。   穆遥松开握住他的手,男人两臂便坠下来,垂在身侧,身体直往前扑。穆遥一只手搭在男人肩上,另一手摸索着托起男人尖削的下颔。男人虚睁着眼,眼睫低垂,不论穆遥怎样扳弄,一个劲地低头避着她。   穆遥意气上头,索性完全不扶,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握住男人细瘦的脖颈,堪堪稳住不倒——略微一低头,火热的一双唇碾在男人冰冷的一双唇上,用力地压着他,碾着他。   久久,男人目中终于生出一点微光,微光接连颤动,化作雪原焰火,在他僵硬到极致的灵魂中生出一把火,被绝望束缚的嗓音终于解禁,艰难地挤出来两个字,那声音难听至极,如同坏了的机轴,“穆……遥……”   穆遥柔和地贴着他,含混地应一声,“是我。”   等男人终于躺在枕上时,已经足足半个时辰过去。男人冰冷僵硬的身体被褥中热意一熏,终于重获生机,便无可遏制地开始发抖,片时抖如筛糠,齿列撞击,格格作响。   穆遥抱着他,温热的指尖从脖颈往脊背,一下一下缓缓捋过,忽一时叹一口气,“傻子。”   男人听若未闻,死死攀着她,叫一声,“穆遥。”这半个时辰工夫,除了她的名字,他没有说出任何一个旁的字,如同失语。   穆遥低头,黑暗中柔和地亲吻男人冰冷的前额,发抖的眼睫,和不受控制一直哆嗦的下颔,“我在,别怕。”   男人大睁着一双眼,乱七八糟叫着她的名字,久久声气渐弱,终归安静。穆遥低头,终于睡着了。指尖理顺男人颊边乱发,双唇往他眉间轻轻一触。   韩廷等到日上中天仍不见监军出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好该央了穆秋芳入内回禀,一时出来,“监军呢?”   “你这是第三回 求人进去了。穆王烦得受不了,让你快些滚。”穆秋芳回头看一眼,“监军……今日不用指望了。”   韩廷一惊,“说好了今日同丘林氏议降,萧咏三过午就要去请——”   “改作明日。”   二人回头,门帘掀处,穆遥立在那里,两个人一齐施礼。   穆遥向外叫一声,“胡剑雄来。”   胡剑雄应声入内。穆遥道,“拿我的帖子去寻丘林海,说我有事寻他,请他过午便至飞羽卫等我。”又转向韩廷,“回去跟萧咏三说,丘林氏三兄妹到齐才许去请监军,绝不许给丘林清一个人体面。”   “丘林海不在,如何到得齐?”胡剑雄一语出口,被一屋子人盯住,终于明白过来——要的就是到不齐。“如此应当约在何时?”   余效文自内出来,“至少到明日晚间。”   韩廷便看穆遥。   穆遥道,“听效文先生安排。今日丘林氏人齐不了,告诉萧咏三,就说监军的意思,改作明晚。”正要再嘱咐,耳听内室响动声,匆匆道“都快走”,拧身入内。   余效文站着等了会儿才鼓足勇气跟上,进门便见男人半边身子抬起,绷得笔直,双臂死死地抱着穆遥,濒死的藤一样缠住她,一双无神的眼大大睁着,瞳孔中除了眼前人,什么都没有。   穆遥侧身坐在榻边,一下一下抚着男人薄而利的脊背,口中道,“别怕,我在。”往火膛边抬一抬下巴。   余效文便把炉子上吊着的奶锅取下来,倾出一盏,捧到近前。穆遥一只手抱着男人,另一手舀一匙热羊奶,喂到男人唇边,“张口。”   男人只是看着她便百依百顺,片时喝下一盏热奶,又复困顿。穆遥掩住他双目,“睡一会儿。”   等他抵不过倦意睡死过去。穆遥才将他移回榻上,转向余效文,“齐聿这症状,明日真能好?”   “今日晚间便能好。”余效文木着脸,“这是短时刺激过度导致的失心疯,以致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正常言语。穆王即便不哄着,晚间也能恢复。”   穆遥怔住。   “只是穆王不哄着,监军醒来说不定不如不醒。”往外看一眼,“他突然这样,是不是跟你昨夜带回来那个有关?” 第48章 打算 你怎么能是惯例   “昨日的事我听韩廷说了。”余效文道, “丘林清毕竟不一样,监军这么一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他想避着你岂非再寻常不过?听闻昨日你一走, 监军只坐了一盏茶工夫, 人都是萧咏三背着回去的。”   回去便赶来这里。穆遥不高兴道, “齐聿来了你们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你屋子里有个暖床的, 谁敢带他进来?百般劝着才肯在外等你——谁料还是叫他二人碰个正着。”   枕上的人又辗转起来,穆遥按住男人薄薄的肩膀, 男人倏忽睁眼,惊慌地望着她。穆遥道,“是我, 穆遥。”话音方落臂间便是一紧,已被男人死死抱住。他攀住她,奋力将身体完全支起来,乌黑的长发坠下,发梢铺了满枕。   昨日一夜都是如此,一时三刻便是一个轮回。穆遥早已习惯,任由他抱住, 借机喂些食水。如此又闹了十数回,等男人终于完全安静下来,已过正午。   穆遥疲惫已到极致, 抱着男人囫囵睡一觉, 再醒已是黄昏时分, 男人仍旧未醒。穆遥换一身衣裳,打马往飞羽卫。   丘林海接了穆遥的帖子,过午便来等着, 擦黑才见人,半点不生气,“北穆王。”   穆遥往他面前坐下,“额赫王来此,应无人知?”   “当然。”   穆遥点头,“我如今不似当年自由,不与额赫王客气,请额赫王直说,打算如何议降?”   丘林海道,“不得自由……可是齐监军的缘故?”   是这么一个缘故,却不是丘林海想的那么一回事。穆遥懒得同他多说,“半点不由人。”   丘林海一笑,“区区一个监军,北穆王寻机废了便是。若不好动手,我可代劳。”   穆遥面皮一紧,“只说议降事。”   “王庭可每年纳贡羊五千匹,牛一万匹,塞北极品雪莲一百斤,绵羊毛纱一万卷。”   “划界呢?”   “北塞贫瘠,纳贡已是牙缝里往外挤,国界再有所亏,诸部难免不满,北穆王体谅我,仍按北境线划界。王庭可向中京称臣。”   穆遥道,“称臣是必须的。供物可以减半,即便不纳也没什么。但不能以北境线划界,划界在危山营以北,沈良驻地为界。”   丘林海笑一声,“牛羊贡物不可能到中京,必是西州代中京收取,算是我贡给北穆王之物。北境线至危山一片大漠,除了崖州城,无一处富饶地。危山是王庭咽喉,我死之后,后继之君必不肯久让与中京。若以危山为界,驻守危山必定是西州之责,北穆王以此案议降,无一文钱好处,添的尽是繁难,图什么呢?”   穆遥不回答,含糊说一句,“人在其位,当谋其政。”   丘林海点头微笑,“中京皇帝有北穆王这等忠臣,运气真是不错。一年前我同北穆王说的话,永远作数。北穆王若肯携西州归王庭,北塞诸部之首便是北穆王。”   穆遥微笑。   “我另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丘林海道,“齐监军既是早已与中京有所往来,北穆王亲至王庭时,难道不曾向北穆王透露一二吗?”   穆遥含糊道,“不曾。他不说总有不说的道理,想必是说与不说,并无二致。”   “怎无二致?”丘林海摇头,“但凡北穆王能有一言半语交待,我至少能阻了丘林清,不叫她折辱齐监军,给人家烙上难与人言的罪印。”   “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怎么知道……罪印?”   丘林海面露尴尬,“此事……王庭无一人不知。冬至日那回我在,大雪,丘林清代父王宴请诸部首领,齐……监军就吊在宴饮廊下,高澄亲自动的手。”   穆遥沉默一时,站起身,“额赫王请回,议过的事,请早日安排。”   丘林海点头,“北穆王已如约将丘林清召至崖州,我定不会违背然诺。”   穆遥送走丘林海,顶着大风雪回住处。齐聿已经醒了,靠在榻边,眼望窗外飞雪出神。   神情淡静,目光明澈——余效文果然神医,说晚间恢复便是晚间恢复,一丝不错。   穆遥走到榻前,齐聿感觉来人,立时低下头。穆遥挨他坐下,握住他冷冰冰一双手,“你怎么样?”   “我很好。”   穆遥看着他。男人自她入内一直眼睫低垂,躲避的视线和僵硬的身体——处处都写着“我很不好”四个字。   男人沉默地坐着,忽一时道,“我走了。”   穆遥不吭声,看着掌中一双无血色的手慢慢退走,也不挽留。那双手退出尺余,忽一时顿住,又攀上来,死死握住她双臂。   男人握着她,仍不肯抬头,视线避在褥上。   穆遥双手扶在男人瘦削的颊边,迫他抬头,男人目光同她触一下就要躲,穆遥欺到近前,双唇在湿而沉的眼睫上轻轻一触。男人屏住呼吸,指上立时握不住,身体更坐不住,身不由主便往下倒。   二人借着拥抱的姿势倒在榻上,男人恍惚地看着她,轻轻闭上眼,“穆遥……”他叫一声,好像在做梦一样,“……穆遥。”   穆遥一双唇碾在男人紧闭的眼皮之上,渐渐尝出一点咸涩的水意,便退开一些,由着他去哭。   男人闭着眼睛哭了许久,张口叫一声,“穆遥——”   穆遥“嗯”一声。   男人又叫,“穆遥,穆遥……”   穆遥听了半日不闻下文,渐渐不耐烦,稍一低头——   后头的话男人都咽了回去。在穆遥温暖的怀抱和亲吻里,他恍惚地想着——他的人生绝不能比现时更好,不如此时死去,终止在完美的瞬间,才是最好的结局。   穆遥撑起身子,指尖拂过男人微红的眼角,“齐聿,你渴不渴?”   男人伏在他怀里,疑惑地眨一下眼。   “一日哭一大缸子眼泪,不渴才是怪。”穆遥笑一声,便推开他,仍将吊子里的热羊奶倒一盅,喂他喝。   男人果然渴了,足足喝过两盅才摇头不要,等穆遥放了盅子,他伏在榻上,抬头望她,“今天我不走。”   穆遥点头,“外头好大雪,明日让胡剑雄送你。”   “以后——”男人语气低微,却极坚决,“以后我每晚都过来,你等着我好吗?”   “我不一定每晚来此——”穆遥说一半,忽然俯身,盯着他道,“监军为何每晚过来呀?”   齐聿偏转脸,“你不能来罢了,左右我每晚都在。”   穆遥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扬手放下帷幕,滚在榻上,笑个没完。男人无声地看着她笑,久久说一句,“别沾那些人。”   “哪些人?”经过昨日,穆遥只觉眼前这个会说话会生气的齐聿可爱无比,越发逗着他道,“下官愚钝,属实不懂,监军教我呀。”   “那些——”男人说不出口,难免气滞,“就是那些,你是尊贵人,离他们远些。”   穆遥看他眉目间满是肃然,收了玩闹之心,“是,下官遵命——”同他掩上被子,“监军睡吧。”忽一时记起,“油灯还亮着——”   男人拉住她,“由它去。”前额便抵在她心口处,“亮着也使得。”久久补一句,“……只要你在。”   穆遥摸一摸男人微凉的发,“人都来了,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齐聿动一下,“我必是要弄死丘林清的,穆遥,你把高澄给我。你不要沾这些脏事。”   “那些我不管也使得——”穆遥笑一道,“你打算如何议降?”   “丘林氏称臣纳贡。”   “国界呢?”   “就是原北境线。”   穆遥将他推开一些,同他直视,“为什么?”   齐聿望着她,“崖州和危山是王庭咽喉,即便今日丘林王划与我们乞降,北塞诸部和后继之君必定要谋划夺回——驻守危山必是西州之责,危山一线荒脊,补给困难,于西州尽是负担。穆遥,我不能叫你从此永无宁日——让丘林氏纳贡充实西州,才是上策。”   穆遥握住他的手,“胜战无一城收入囊中,你不怕后人骂你昏聩无能?”   “我已是阉人走狗,还怕后人评说?”齐聿道,“只要你好好的,我没什么可害怕的。”   穆遥笑一声,“若西州之主不是我,你仍会如此划界?”   “不会。”齐聿脱口道,“胜战纳城,这是惯例。”   穆遥看着他笑。   齐聿抬手,搭在她肩上,迷惘道,“你是不一样的,你怎么能是惯例——”   “既是要我好,议降你就要听我的。”穆遥道,“贡物无所谓,国境要在危山以北——”一抬手便盖在男人目上,“齐聿,不许犯傻,你成了国之佞臣,我也面上无光。”   “我怎样……与你无关。”男人喉结艰难滚一下,“你离我……远些便是。你同我……没有干系。”   “我偏不。”穆遥低下头,往男人细瘦的颈间亲一下,便贴在那里,感觉唇下血脉突突跳动,“齐聿,你若不肯听我的话,以后便不许来我这里。”   男人被她亲得神志昏乱,眼前金星乱冒,便昏昏沉沉闭上眼。再醒时居然已是天光大亮,白日头照着银白世界,亮得夺目。   身旁空无一人。   齐聿睡过一日夜,生出一点气力,翻身下榻,扶着桌案往外走,堪堪移到火膛边上。门帘自外一掀,有人进来,“玉哥快别乱动。”   齐聿猜测来人是穆秋芳,扶案停住,“嬷嬷。”   穆秋芳自打那日受挫,第一次听齐聿叫自己嬷嬷,受宠若惊道,“玉哥可算是好些了——”便往外跑,“余效文,余效文,快来,玉哥叫我了——”   穆遥正在廊下吩咐胡剑雄,闻言往里一探头,眼见齐聿立在火膛边,身体靠着廊柱。隔着窗子说一句,“你旁边就是火膛,小心点别碰上。”   齐聿冲着她笑,“好。”   穆遥连日来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此时终于灵醒,“你能认出我?” 第49章 亲亲我 身不由主,不能自己   齐聿靠在廊柱上不动, 柔和地看着她笑,叫她的名字,“穆遥。”   穆遥撂下胡剑雄,等不及从前头走, 手掌在窗棂上轻盈盈撑一下, 一跃而入, 走到齐聿面前, “什么时候的事?”   齐聿看着她,身不由主凑近, 俯身搭在她肩上,“就是前天……”嘴唇贴在穆遥耳畔,“那天我本要同你说……你让人给我下药——”   语气里倒有八分委屈。   穆遥张臂抱住他, 指尖捋过他瘦骨嶙峋的脊背,“我想起来了,你是说……有一件事要告诉我,是这个?”   那天,是齐聿偷吃虎狼药被自己阻拦的那日,男人绝望地看着她,告诉她看不见自己——   “……你亲了我, 你亲我的时候……然后我就……看清了你的模样——”齐聿轻声道,“我终于能看见你——”   “那挺好的。”穆遥笑一声,“以后往你跟前走, 我也不用害怕了。”   齐聿不安地动一下, “你害怕我——”   “任谁想着自己有一张白雾一样的脸, 一尺长的舌头还滴血——都害怕吧?”穆遥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我只要一想到这这样在你面前,便恨不能把脸全遮住。”   齐聿微觉难堪, “我不是——”   “有意。”穆遥抢在头里替他补完,问他,“嬷嬷刚才欢天喜地跑出去,你也看到她了吗?”   齐聿摇头,“我猜着……大概是她。”他低着头,摸索着寻到她的手,同她交握,“穆遥,我只看得到你——”   一句话穆遥听得一半心动,又一半闷塞,微微侧首,往他颊边柔和地蹭一蹭,“走吧。”   穆遥扶着齐聿出去。穆秋芳正守着炉子摊葱饼,她第一回 看见齐聿自己直着走出来,倒吃一惊,“有葱饼,玉哥来吃一口。”   穆遥拉着他过去,推到靠火膛的大摇椅上坐下。齐聿双手扶膝正襟危坐,正欲说话,穆遥伸指往他眉间重重一点。齐聿一个不防向后仰倒,便栽在躺椅上,惊慌地看着穆遥。   铱驊   “你要君前奏对吗?”穆遥把屏上搭着的毯子取一条,掷在他身上,“在家里绷这么紧做什么?”   齐聿依言躺下,初时只觉拘谨,侧首见穆遥蹲在火旁同穆秋芳闲话,空气中弥漫着葱饼夺人的香味,渐渐恍惚起来,放松身体伏在椅上,一瞬不瞬望着穆遥。   穆遥使竹夹把煎好的葱饼铺在碟子上,递给齐聿。齐聿捏在指间,小口啃着吃,不一时吃完一只。穆遥歪着头看他,向穆秋芳道,“仍是跟当年一样。”   “南边的孩子,没有不爱吃这个的——”穆秋芳翻着锅子里的饼子,“玉哥好久没吃了吧?”   齐聿“嗯”一声,咽下口中食物才道,“上一回,还是在中京时,也是嬷嬷做的。”   “我么?我几时——”穆秋芳愣住,“想起来了,那日也是下雪,我给玉哥送袄子去,半夜玉哥还没吃上饭,将就给做了,玉哥屋子里没有鸡子,不大好吃。”   “什么袄子?”   穆秋芳还未开口,齐聿已经坐直,“嬷嬷!”紧张地看向穆遥。穆遥冷冰冰瞟他一眼,“又有什么瞒着我?”   “我——”齐聿耷拉着脑袋,“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   穆秋芳执一支箸,当一声敲在碗边,“消停吃饭!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穆遥回头,“叫花子才敲碗呢,嬷嬷这是在做什么?”   “有北穆王在,我老人家是做不了花子的,”穆秋芳笑着取下另一边炉膛吊着的锅子,盛两碗热粥,分给他二人,“趁热吃。”   她二人说话,齐聿在旁,吃完葱饼坐着吃粥,只是神情慌张,如一只受了惊的雏鸟,不停看穆遥。   门帘自外一掀,穆遥回头。   韩廷本想在外头探一回风声,万万没想到齐聿和穆遥正围炉吃饭。想走,又被穆遥看见,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穆遥本不想理,眼见齐聿目中隐约一点慌张,叹一口气告诉他,“是韩廷。”   齐聿松一口气,又觉惘然,“要走了吗?”   韩廷一声不敢吭。   穆遥道,“都出去。”   穆秋芳立刻站起来往外走,韩廷跟在后头。棉帘低垂,阻隔风雪。   穆遥低着头。齐聿早在二人退走时便有些害怕,此时被一室寂静压得濒临绝望,撑着椅背摇摇晃晃起身。穆遥听见声音抬头,看他那模样恐他摔在火膛里,便伸手拉住。齐聿借势凑上前去,坐在穆遥身前。   穆遥奇道,“怎么了?”   齐聿抬起头,仰面看她,“穆遥……你给我三天……至多三天,等我杀了丘林清,咱们一同回中京。”   眼前苍白瘦削一张脸,一双眼乌黑,盈满迷乱又仓皇一团乱絮,偏又从其中透出一点坚决来,那坚决尖锐到了极处,便如荒漠上顽强的一蓬荆棘,不容碰触,不容扭转。   穆遥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你真的不要我帮你?”   齐聿迟疑地望着她,终于还是点一下头。   “好。”穆遥终于让步,“我等你——三天。”   齐聿放下心来,面上浮出一点薄薄的笑意,身子前倾,轻轻伏在穆遥膝上,“穆遥,你真好。”   穆遥最后残余的一点不高兴便也散了,指尖捋过男人乌黑的发丝,“我今日才好吗?”   “你一直都很好……”齐聿语意怔忡,“以前是我不知好歹……总做蠢事……以后不会了……”   穆遥道,“言而有信啊,齐监军。”   “嗯。”   齐聿在穆遥膝上伏了许久,久到穆遥想要出去打发了韩廷时,他终于动一下,仰起脸,痴痴地看着她,“穆遥,你能不能再——”   穆遥眨一眨眼。   “能不能……再——”齐聿嘴唇发抖,声音从齿缝里艰难地往外挤,“——再亲我一次?”   穆遥忍不住笑,潜藏多年的顽劣复又抬头,“齐监军,我为什么要亲你呀?”   齐聿说出那句话已是抛却所有,拼尽全力才能压制几乎将他没顶的羞耻感。被穆遥一问,瞬间全世界一起坍塌,两耳嗡鸣,什么也听不见,勉强应一句,“是……也是啊——”两手扶在地上,撑着身体要起来。   穆遥皱眉,握住他一条手臂,男人沉溺在耻辱和绝望中一无所知,空着的手仍在使力,拼死要站起来。穆遥微觉后悔——这人如今就这样,逗他做什么?握住另一条手臂拉到身前,双臂交迭,一手握住,另一只手扣住男人尖削的下颔,迫他抬头。   男人一张脸血色褪尽,白得像纸,一双眼却是通红,鲜红的血色一直蔓延到眼角,几乎就要滴下来。穆遥深信,只要她再多说一言半语刁钻的话,眼前这个人便要碎作一地残片,拼都拼不起来。   她托住他,弯下腰去,双唇贴在男人光洁的额上,柔和地拂过。   男人大睁的双目眨一下,满怀委屈如同沙堤遇海,一泄千里无影无踪,他只觉满足,又是疲倦,便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闭着眼睛,感觉她温热的唇触过额际,眉间,点在他双目之上。   男人目不视物,便张臂抱住她,不受控制地不停叫她的名字,“穆遥……穆遥……”指尖在她脊背处用力抓握,他想要大哭,又忍住了,再开口已经含了一点泣音,“穆遥。”   穆遥被男人濡湿发抖的眼睫扎得难受,便退开一些。男人立时睁眼,惊慌道,“穆遥?”   眼前无血色的一双唇抖得像风中一片枯叶,穆遥越看越觉不顺眼。一掌按住,低下头去。男人身不由主张开口,惊慌失措呼唤她的名字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火膛明火欢快跳跃,间或一两下柴木燃烧的毕剥声响。   穆遥盘膝坐在火膛边上,她怀中抱着一个人,仍然腾一只手往火膛中添一块柴。男人伏在她怀里,前额抵在她颈畔,感觉她动作也不睁眼,轻声道,“火熄了吗?”   “怎么了?冷吗?”穆遥说着话,拉高毯子裹住他。   “我不冷——”男人摇头,光洁的额在穆遥颈畔柔和地蹭一蹲,“但是我要走了。”   “是该走了。”穆遥扑哧一笑,“你再留一会儿,萧咏三要全城戒严寻找失踪的监军了。”   “嗯,就走了。”男人说一句,只觉依恋,仍然陷在她怀中,“穆遥,你别走……晚上我就回来。”   穆遥笑一声,“监军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大人养在外头的野宅吗?   齐聿悚然一惊,奋力坐直,审视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很像吗?”穆遥吊儿郎当地往后一靠,嬉皮笑脸道,“不能告诉旁人,当着外人故作疏远,只有夜里偷偷亲近——不是野宅又是什么?   齐聿勃然色变,“穆遥!”   “好啦,同你玩笑。”穆遥一笑即过,正色道,“昨夜没有同你说。齐聿,不论你怎么打算,丘林清是来议降的,不能不明不白死在崖州。”   齐聿仍在恼怒之中,抿一抿唇才道,“我会让她死得清清楚楚。”   穆遥摇头,“离了崖州再弄死,岂不干净?”眼见齐聿要反驳,摆手制止,“你看着办,怎样都行。你弄不死时,我替你弄死便是。”   齐聿立时转怒为喜。他在欣喜中生出难以言喻的惶恐——七情六欲全在她一言半语之间,身不由主,不能自己,怎么能不惶恐? 第50章 秦沈 你不许欺负人家。   穆遥不理会齐聿千回百转的心思, 接连嘱咐,“思齐是效文先生高足,你让他照顾你的起居。平安我已经偷梁换柱,如今这个平安是飞羽卫的人, 你让平安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不用害怕——认不出的人, 他都会告诉你。”穆遥摸一摸男人微凉的脸颊, “你以前怎样我不多说,如今把自己搞到如今这个田地, 便是我不同你计较,你自己也需知道——没有运气再折腾第二回 。”   齐聿倏忽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议降和丘林清都不打紧, 你要保证自己好好的。”   齐聿一点惶恐倏忽无踪——七情六欲算得了什么,性命都是这个人的。   穆遥送走齐聿,胡剑雄便进来,“穆王,丘林清使人往飞羽卫送过几回信,求见穆王。”   穆遥伏在廊边围栏上,目光落在庭中积雪上, “不见。”   胡剑雄倒愣住,“穆王不是吩咐过,丘林清来, 留她见面说事?”   “监军再三严令, 不叫我掺和此事, 我还敢留吗?”穆遥笑一声,“一切交给齐监军,静观其变吧。”又道, “传我军令,崖州自今起宵禁,入夜不许任何人在外行走。另派可靠的人守在在王府和崔沪处。一有异动,速来报我。”   “是。”   穆遥这一日便不出城。天近黑时,胡剑雄呵着手跑回来,“好冷的一天——”   穆秋芳守着火膛烤白薯,闻言掏一只出来,“来吃口热乎的。”   “刚吃了过来。”胡剑雄笑道,“王府好热闹,里头炒的甜板栗出来送于值守的兄弟,我路过吃饱了来的。”   穆遥循声回头,“王府又宴客呢?”   “是。”胡剑雄道,“监军带着萧咏三和崔沪宴请丘林氏一群人,歌舞升平的好不热闹。”   穆遥不吭声。   胡剑雄以为她不高兴,急忙寻些八卦同她说,“丘林氏这男男女女的,有点儿意思嘿。丘林清已是万中无一的作派,那个丘林汐半点不带差的,别看她人长得跟鲁智深似的,尽可着清秀的哥儿玩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样,配不配?”   “什么清秀哥儿?”   “丘林汐入崖州遇上的,一见面就迷得七荤八素,监军两回宴客,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   穆遥大感意趣,“丘林汐不是丘林清的小跟班吗,丘林清不管她?”   “管,怎么不管?”胡剑雄道,“训斥了两三回不理,丘林清估计也没法子。还是那丘林海便捷,全当看不见,闷头装死。”   “你说——人是丘林汐入崖州时遇上的?”   “是。”胡剑雄点头,“就大马路上,丘林海跟丘林汐一处呢,那女的够鲁,连夜就掳了人走——这还是来议降的,若不是议降的,只怕当街就要动手。”   穆遥总觉哪里不对,想一想道,“明日安排一下,寻个机会让我看一眼这个人。另外让飞羽卫去,查明白他的底细,尽快来报我。”   胡剑雄一张脸皱作苦瓜,“您可快别掺和了,上回那个马前奴,监军闹成那样,效文先生骂得我头都抬不起来。这回您要再弄一个,监军还能有命吗?”   穆遥骂一句,“滚,还不快去!”   穆遥撵走胡剑雄,自坐在原地琢磨。穆秋芳添一句,“玉哥什么模样你是知道的,你再逼他,明日有个好歹,休说我没提醒你。”   “我怎么逼他了?”穆遥气得笑起来,“这才几日——齐聿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这么护着?”   “玉哥只是不会说,他对你怎样,生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穆秋芳剥去白薯焦皮,递给她,“你好歹疼疼他。”   穆遥接了,吃一口,“今日说葱饼的事,是什么事?”   “我同你说过的。”穆秋芳道,“玉哥入职以后,被齐琼和齐江两兄弟日日登门要钱,委实过得拘谨,效文先生回来同我说,让我去看他。我便拾掇大衣裳连夜给他送去。”说着摇头,“大雪天的就穿两件单衣裳,初时还堵着门不叫我进,要不是我拿出老人家的气魄,便要叫他得逞了。”   “为何不让进?”   “他那个屋子里头——”穆秋芳哼一声,“要不是御衣坊做的两身官服像样,跟个花子也差不多,就三间空屋子,要啥没啥。”   穆遥冷笑,“难怪从来不许人去寻他。”   穆秋芳皱眉,“玉哥这脾气——当初榜前捉婿,一下得罪三家,但凡依上一家,怎么能到如此田地?”   “那个么——”穆遥笑一声,“若非榜前捉婿得罪了三大世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也不会尽去寻他。”   穆秋芳道,“你多疼疼他,玉哥这孩子着实命苦。”   “嬷嬷一片慈母之心,您是看不得他吃苦受罪,惯会心软——”穆遥道,“您不知齐聿此人,他从来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性子,齐琼和齐江那两兄弟,既能吃准齐聿,必然有他们的道理。齐聿有什么把柄在他二人手中,可同嬷嬷说过?”   穆秋芳愣住。   穆遥看着穆秋芳,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微笑,“您别看我,我也不知。但我心里清楚,齐聿自始至终,没有对咱们交过底。”   穆秋芳目瞪口呆,张口结舌道,“那你……你还同玉哥——你同他——”她结巴半日,挤两个字,“亲近?”   “因为——”穆遥想一想,“我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逗着人玩吗?”穆秋芳板起脸,“玉哥不说总有不说有道理,我知他为人,你不许欺负人家。”   穆遥扑哧一笑,“竟不知嬷嬷是穆家人,还是齐家人?”   二人正闲话,胡剑雄已经跑回来,气喘吁吁道,“有头续了。”   穆遥一惊,“这么快?”   “那个人古怪,飞羽卫早盯上他。我出去一说,便得了个了不得的消息。穆王随我来,一切尽知。”   穆遥站起便往外走,走到廊下退回来,“齐聿若来,不许告诉他我与胡剑雄今日说的事,否则——”肃然道,“王府自来以军法治家,嬷嬷留心军法论处。”   二人出来时,天已擦黑,漫天大雪仍是没完没了。一支飞羽卫小队等在街角,穆遥一行骑马前行,到得一连片矮小的民房。胡剑雄道,“崖州贫民聚居于此。”   穆遥下马,马匹交给卫队,同胡剑雄往里走。此处密密麻麻俱是木棚毛毡搭的低矮的窝棚,若非有羽卫引路,穆遥一个人只恐转一日也难寻头绪。   百转千回走到一处窝棚门口,羽卫上前扣门,扣了七八下里头才有人问,“谁呀?”   羽卫道,“秦叔,那边来看您。”   里头长长地“哦”一声。又等了足足一盏茶工夫,板门从里头打开,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从里头出来,开门被羽卫的羊皮灯笼照得一个哆嗦,咕哝道,“……大晚上照这么亮,地上有银子捡啊?”   羽卫上前一步,把穆遥二人掩在后头,“这么早,秦叔便睡了?”   “这么大雪,没得工做,没得饭吃,不睡觉做什么?”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们一回,肉眼可见三个人两手空空,立时拉下脸,“知道我睡觉了还来?改日吧。”抬手就要掩门。   羽卫拦住,往怀中摸一块碎银递过去,“来得急,原想带只糟猪头,铺子上板了,没买上。”   男人毫不客气,劈手夺过,“明日买来。”侧身让他们入内。   窝棚门极其低矮,穆遥稍微低一下头才走进去,冬日里乌漆抹黑的,没有灯,就靠板床的地方生了个炉子,好歹有点热乎气。男人往板床一指,“那边坐。”   羽卫正要扯自己的斗篷铺在上头,穆遥摇头制止,“站着说无事。”   “说什么?”男人坐下,“说我家那个长得妖精一样的小郎君?那厮虽同我一个姓,可不是我的种,你们如今非得叫我认作亲儿,看在银钱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做下丢人事不许再来寻我。”   胡剑雄看穆遥面露疑惑,凑到耳边说一句,“父姓秦,母姓沈,名秦沈。”   穆遥点一点头,“秦沈不是你亲儿?”   “我生得出那种东西吗?”   穆遥四顾一回,“听闻你做炊饼生意——你这屋子,看着也没有做饼的地方呀。”   男人搓一搓脸,“不是你们让我做炊饼生意吗?”   穆遥点头,“我们给你的炊饼挑子,命你带着秦沈在街头卖炊饼——卖了几日呀?”   “知道还问?”男人不高兴道,“就那一日,到时辰你们让人引着我过去的,刚卖一个时辰不到,又让我回来,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花样。”   “秦沈不与你同住?”   “同什么住?”男人呸一声,“我多看那妖精一眼都要长针眼。”忽一时警惕,“不许把他弄来,让那个脏东西与我同住,把多少银子也不行!”   穆遥目光讥诮,落在男人狗窝上,“您这地方金贵,是不好与您同住。”   一群人出来,穆遥在街口止步,“有人让秦沈认了这厮为父,在丘林汐入城那日等在必经之处假意卖炊饼,特意把秦沈带到丘林汐面前?”   胡剑雄搓一搓手,“如今看来,就是这样。”一时又生疑惑,“秦沈既是有所古怪,此人为何半点不隐藏——”回头往窝棚看一眼,“这么个东西,既不押起来,也不弄死,留着他一张口到处乱说,倒不怕丘林氏知道?”   穆遥轻轻哼一声,便往外走,“若不是脑子不好,必是有恃无恐。” 第51章 骗我 这事我不骗你。   胡剑雄跟在穆遥后头, 憋不住问,“这个东西我们要处置了他吗?”   “当然要。”穆遥回头,“这种事都要问,难道你也有恃无恐?”   胡剑雄被她斥得灰头土脸, 转头命羽卫回去处置, 紧赶几步跟上穆遥, “穆王教我。”   “教你什么?”穆遥回头看他一眼, “早上不是同你说了吗,静观其变。”   二人仍旧顶风冒雪回家, 到门前下马,穆遥说一句,“设法支开丘林汐, 让我悄悄见一回秦沈。”   胡剑雄哀叫一声,“叫监军知道如何得了?”   “悄悄的意思——便是不叫任何人知道。”穆遥回头瞟他一眼,“胡统领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不如回家卖红薯。”   胡剑雄正欲争辩,穆遥背影已经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他跟在她后头。眼见穆遥入了内庭,打开隔门, 露出一个瘦削伶仃的人影,抱膝蹲着,守在火膛边上, 神情姿态同街角无家的野犬一般无二, 一半是仓皇, 一半是期冀——   居然便是白日王府宴厅高高端坐的齐监军。   胡剑雄摸一摸鼻子,自觉止步。隔门“啪”地一声从里头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穆遥掩上门, “监军来了?”   齐聿自从入了这间屋子,自始至终一直盯着门外,此时终于看见她,大叫一声,“你去哪了?”   穆遥身体向后一仰,靠在门上轻轻笑,“回监军,下官公务在身。”   齐聿自打看见她,苦等半日的怨气便烟销云散,想抓都抓不回来,瞬时转嗔为喜,手掌撑一下要站起来,可惜蹲久了两足酸疼麻痒,挣几下动弹不得,仰面看她,“穆遥,我站不起来了——”   穆遥站着不动,“站不起来呀……齐监军从宴上过来,想是不胜酒力。”   “我没有喝酒。”齐聿声辩一句,眼见穆遥没有过来的意思,双唇抿作一条直线,仍旧撑着桌案自己努力。   穆遥看着他,眼前人瘦骨嶙峋,稍一动作,脊背两片蝶骨高耸,尖利得仿佛就要戳破皮肤,这么厚的棉袍都遮不住。她越看越是堵心,忽一时发狠,两步上前,双手死死扣住男人两颊,自己欺到近前,死死咬在男人耳畔。   男人被她一握便卸了力,放松身体顺势往后仰,一点一点慢慢倒在身后书案上,耳边丁令当啷一顿乱响,是案上文房四宝坠地的声音。   男人视线捕捉到一物,轻轻说一句,“……御赐……的青云砚——”   穆遥无声撕咬着男人一小片薄而冷的耳垂,好半日松开,“御赐的北穆王在此,管什么砚台?”   二人滚在案上,坠地的乱响越发没完没了,静夜中响动惊人。男人嘴唇贴在穆遥颈边,含混道,“我一直等你……你去哪里……”   穆遥一声不吭。   “穆遥——”男人叫一声,仍不得回应,便睁开眼,望住她。穆遥掩住他双目,双唇移到男人微凉的面上,吃吃发笑,“我还能做什么,巡营呀——”   男人用力眨眼,刺得穆遥掌心发痒。穆遥又去亲他时便被他偏转脸避开,穆遥支起身子,“齐监军何意?”男人感觉穆遥要退走,一把抱住她,“穆遥,别走——”复又细声喃喃,“你别走……哪里也别去——”   穆遥就势往男人微凉的颊边柔和地触一触,“你生气是……等我很久了吗?”   男人“嗯”一声,又摇头,“不久……我没生气。”睁开眼,仰面看她,“穆遥……只要你回来,再等一时……也使得。”   穆遥忍不住笑,“是吗?”   男人无声地偏转脸。   “齐监军言不由衷呀,我看着,你是半点没有‘也使得’的意思。”穆遥松开他,“起来。”   男人一把攥住她衣袖。穆遥扳开他手指,“案上冷,来这边。”   “不,我不冷。”   “你不冷,可是我冷呀。”穆遥强拉着他起来,拖到火膛边坐下。男人不情不愿跟过去,顺势伏在她膝上。   穆遥抬手,理顺男人满面乱发,一点一点与他尽数捋到耳后,“晚间吃过饭吗?”   男人望着她,摇头。   穆遥皱眉,“你是真不知道饿呀,监军大人?”   男人感觉耳后的手停下来,心生慌乱,便偏转脸,将自己整个脸颊都送到她手掌心上,蹭一下,“那么些人……我看着他们都想吐——”赶在穆遥发作前补救,“穆遥,我想与你一同吃。”   穆遥刁钻道,“可惜了,我这里没东西吃。”   “骗人——”男人望住她,“我来时嬷嬷同我说了,白日里你吩咐了嬷嬷,与我包馄饨吃——”   穆遥一时气窒。   男人摸索着握住她的手,“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馄饨,你陪我吃,好不好?”   二人正说着话,隔门从外边打开,穆秋芳捧着个大托盘进来。穆遥感觉膝上人瞬间紧绷,便一低头,眼见男人虽是波澜不惊,保持了蜷身伏在自己膝上的姿势,却极其警惕地盯着来人——应是在等她出声,判断身份。   无人在侧的日子,这个人在满世界白雾一样的面容中,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穆遥无声地叹一口气,“是嬷嬷。”   男人应声放松,仍旧沉在她膝上,柔和地望住她,“嬷嬷。”   穆秋芳入内便见满室狼藉,本要发作,转眼见齐聿赖在穆遥身上,又忍住了,“玉哥来时,我就说穆王一定会回来,怎么样,嬷嬷没有骗你吧?”   男人“嗯”一声,“嬷嬷从不骗我。”   穆遥越听越觉不对劲,“齐监军言外有音,仿佛意有所指呀——”   男人沉默。   穆遥俯身,双手捧住他两颊,扳着他同自己对视,“今日非得说个明白。”   男人抬一只手压在她手上,“你自己做的事——难道忘了吗?”   穆遥皱眉。   “你总骗我,方才就在骗我。”男人抿一抿唇,“雪天巡营,北穆王好雅兴。”   穆遥不料一眼被他看穿,此时倒不好硬顶,尴尬地看一眼穆秋芳。   穆秋芳极其识趣,竖起耳朵权当聋了。把托盘里的十余只瓷碗排在火膛边上温着,一一指点,“这三只里头是效文先生吩咐的汤药,服过药再吃饭,这是玉哥的葱香馄钝,这是洋参鸽子汤,玉哥晚些喝,这几个连着玉哥最爱吃的黄米枣糕在内是六样点心,晚间饿了吃。”站起来,“老婆子要睡了。”   穆遥四下里看一回,咂舌道,“我也没吃饭呢,嬷嬷怎么不想着我?”   穆秋芳往盛馄饨的锅子随便一指,“那不是吗?你与玉哥一同吃。”掀帘走了,帘子还没坠下来,又转回来,把屋角一只一只铜壶提过来坐在火上,“这是热羊奶,晚间醒了,给玉哥润润。”   齐聿赧然,“嬷嬷莫要拿我当小孩子呀。”   “你们两个——便是七老八十了,往嬷嬷面前一站,也是小孩子。”   穆遥看她出去,拉着齐聿起来,推往一边。依言先取汤药一字排开放在齐聿面前,笑道,“嬷嬷的话你都听见了,先喝药,再吃饭。”走上前揭了锅盖子,金黄的汤汁里数十只剔透的小馄饨上下起伏,看一时笑道,“鸡汤馄饨……嬷嬷真是疼你——”   一语未毕,腰间一紧,已被人从后头抱住。穆遥一顿,锅盖子差点掉下来,叹一口气道,“齐监军,你又怎么了?”   男人双手扣得极紧,“穆遥,求你……你不要骗我吧。”   穆遥被他连番指责难免不高兴,斥一句,“齐聿,休要发疯。”   男人被她语气惊得一个哆嗦,两条手臂应声坠在地上,便垂在身侧。穆遥回头,眼见男人脸色发白,耐着性子道,“有些事,我不说有不说的道理,难道事无巨细,都要同你说?”   男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穆遥看一眼案上三只空碗——想是一气喝下三碗药,立时扑过来缠着自己。她说不出心底什么滋味,却也不愿纵着他疑神疑鬼的脾气,盛出一碗馄饨给他,“吃饭。”   男人食不下咽地默默吃馄饨。穆遥盯着他渐渐发白的一点侧脸,“再与我吐出来,下回不要寻我吃饭。”   男人倏忽抬头。   穆遥冲他极轻佻地一挑眉,“这事我不骗你。”   男人闭住呼吸,无血色的一张脸渐渐憋得发红,忽一时发狠,三两下把一碗馄饨拨入口中,空碗掷在一旁,前额抵在曲起的膝头,将面容藏起来。   穆遥不理他,自己吃过饭,拈一块黄米红枣糕,“不如我猜一猜,监军说我骗你,是不是在书院时,我说带糕与你,又没给你吃呀?”   男人不抬头,闷声道,“我怎和会同你记恨这种事?”   “那就绝计没有了。”穆遥正色道,“必是你讹我。”便站起来,“你不理我,我要走了。”   “你——”男人猛抬头,面上闷出薄薄一层粉色,双唇朱红,目蕴怒火,气喘吁吁地瞪着她。   穆遥凑到近处,莞尔一笑,“我怎样?”   “你对我……太坏了……”男人咬着牙道,“你一直在骗我,你骗我。”   穆遥百思不得其解,仍旧腆着脸笑,“监军大人,下官冤枉。”   男人被她连番逗弄,激出少年时深藏根骨的脾气,一时意气上涌,手臂挥舞将她掀往一边,尖声叫道,“你说过不论怎样都会原谅我一次,你会来找我——”   穆遥怔住。   男人遍身坚石壁垒如沙堤溃散,不管不顾大叫,“你分明答应过我——我不人不鬼等了你三年,三年!你在哪里?” 第52章 见过 他见过,红豆。   男人一张脸通红, 气喘吁吁坐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喘得如同牛拉破车,一时呛住, 又俯身剧烈咳嗽。   穆遥沉默地看着他, 久久道, “齐聿, 你在王庭时,一直在等我?”   男人垂着头, 只顾喘气。   穆遥沉吟一时,“你不同我说,我怎么能知道?若不是此回崖州——”   男人抬头, 勃然发作,“你分明答应过,你说过,会原谅我一回,你说你不会扔下我——”   穆遥一滞,往他身前蹲下,柔和地抱住他, “如此是我的不是,今日同你道个歉。”   男人挣一下,被穆遥加一分力抱住。男人抿一抿唇, 安静下来, 任由她抱着。   穆遥往他额际柔和地亲一下, “原谅我了吗?”   男人不吭声。   穆遥又往他眉心亲一下,“原谅了吧……”   男人身不由主闭上眼。   穆遥双唇下移,从他面上一点一点触过。男人仰起脸, 脖颈向后,拉出一个细长白皙的弧度。穆遥双唇下移,从下巴尖往下轻轻碰触。男人握住她双臂,不住口地叫她,“穆遥……穆遥……”   穆遥含混地应一声,“我在这呢。”便松开他,伸指一点一点同他理顺颊边凌乱的散发。男人闭着眼睛,柔顺地由她折腾。穆遥理完,退一点,端详一时,笑道,“白玉谁家郎,独坐长夜中?”   男人皱眉,“我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穆遥点头,“我说的白玉郎,也不是你呀。”   男人一点羞赧倏忽褪尽,气愤愤道,“你——”   门外梆子当当连响,穆遥后知后觉已近子时,她一夜逗弄齐聿上瘾,此时方知收敛,拉他起来,“你一个病人,早该睡觉啦。”   穆遥洗漱回来,大巾子擦着头发入内,一眼便见齐聿一身雪白的中单,赤着一双足坐在床边,一瞬不瞬盯住门口,看见她便笑,“穆遥。”   穆遥皱眉,“你不冷吗?”   齐聿摇一摇头,“烧着两个火膛呢。”   穆遥走到火膛边,倒一盅热羊奶,走过去递给他,“效文先生再三嘱咐,喝完再睡。”   齐聿两手捧着奶盅,小口喝奶。穆遥坐在他身边,歪着头看一时,便倾身上榻,平平躺下,等一时身畔窸窣有声,心口处重重一沉,便有温热的鼻息喷在那里。   穆遥摸索着搭在他肩上,埋怨道,“你这脾气,比当年还大七八分——分明你有错的在先,我不原谅你,反倒是我的过错。”   齐聿喝过奶便眉眼涩滞,闻言极轻地“嗯”一声,“你要原谅我……”   穆遥忍不住道,“若我偏不呢?”   齐聿蜷在她怀里,意识混沌,半梦半醒中小声道,“也罢了……我不是来寻你了吗?”   穆遥指尖抵在他唇边,感觉男人吐息轻浅,居然已经睡沉了,便支起身子,黑暗中无声地望着他,未知多久,长长地吐一口气,“你是真的不知……我在王庭见过你呀。”雪光下男人一张脸全无血色,因为极瘦,骨骼突出,往日秀致的五官都显得突兀,她越看越觉怆然,俯身浅浅亲吻男人微凉的前额,又移到鼻尖,“你怨我也应当……冬至……本是来得及……是我太粗心。”   齐聿醒时已近正午,睁开眼便见一个人坐在榻边,扶着手腕诊脉,便一张口,“效文先生?”   “是我。”余效文知他病症,半点不见怪,诊了好半日才松手,点头道,“肝气郁结好很多了——”便笑起来,“近日还算好?”   齐聿抿唇微笑,点一点头,撑着坐起来,四顾一回。余效文道,“不在家,出城去军营啦。”   齐聿笑容立时敛去,闷闷不乐吃过饭,一时韩廷来接,便回王府。   穆遥一早被胡剑雄叫出来,神神秘秘带到一处文房铺子二楼隔间,往下一指,“稍后就到。”   掌柜笑吟吟送上茶点。穆遥看一眼,胡剑雄道,“此处战前是王府前哨,谁料生意做得也不赖,掌柜能会干事。”   掌柜惶恐道,“老奴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一回北穆王,今日一见,虽死无憾。”   “死什么死?”穆遥笑道,“等你百岁日,我亲自与你贺寿。”往外一抬下巴,“秦沈果然要来?”   掌柜激动得满面红光,亢奋道,“要来。前日送了一方摔作两段的镇纸,出大价钱让我们与他粘好。约了今早取货。”   三个人等了一顿饭工夫,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一名青年俯身下车,他一个人进来,侍人尽数在外。   来人二十出头,身姿修长,面貌秀丽,一条玉带束出一段腰际瘦而窄,比高澄还要清俊三分的江南少年姿容,眉目间没了高澄那份阴险狠毒,雪色中如玉生光。   胡剑雄道,“就是他。”   掌柜捧着镇纸出去,秦沈擎在指尖,团团转一圈,仔细看过,点头道,“多谢。”往袖中取一块银子。   掌柜接了。   秦沈把镇纸收入匣中。掌柜怕他要走,又不得指令,忍不住看一眼楼上。穆遥纹丝不动。   秦沈收了东西,却不动,“可否赏一口茶?”   “稍等。”掌柜求之不得,答应一声跑去煮茶。   等他一走,秦沈便往楼上看一眼,厉声大叫,“还不滚出来吗?”   穆遥起身下楼。秦沈盯着她仔细打量一时,神色骤然舒缓,“你是……北穆王吗?”   穆遥挑眉,“见过?”   “不。”秦沈摇一摇头,“久闻北穆王大名。想来崖州城里,如此美貌又如此英姿飒爽的贵女,再无第二个了。”四下里看一回,“北穆王一个人?”   穆遥心中一动,“还应有谁吗?”   “不是。”秦沈自觉失言,尴尬道,“北穆王今日为何来此?”   掌柜送上茶点。穆遥道,“飞羽卫巡城,遇上一个满口胡话的男子,口口声声是公子生父,我看那人腌臜得紧,实不敢信,送一封信去驿站,色罕王又不肯通传,只好出此下策,来此守株待兔。”   秦沈面色一变,“是我父亲。”   “啊——”穆遥故作惊讶,“如此我即刻命人放了。”   “不用放。”秦沈道,“他是犯了什么事吗?依律处置便是。”   “既是公子生父,怎能不网开一面?公子放心,等我回去便放了。”   秦沈无声坐着。   穆遥想一想,“听闻色罕王——”   “什么?”秦沈循声抬头,脸色发白,“你听说什么?”   眼前人模样,三分熟悉,穆遥一个片时的恍惚,定一定神才道,“谣言四起,俱是纷纷。公子既是南边人,我为南军统领,怎能眼看你为外人欺侮,若需帮助,可与我说。”   秦沈沉默。   穆遥出来得及,身无别物,随便抓一把红豆,取一枚,按在桌上推过去,“若有所需,持此物来飞羽卫寻我。”   秦沈默默收下,站起来一声不吭走了。   胡剑雄从帘子后头转出来,惊道,“穆王有没有觉得,这个人好生眼熟——”   穆遥侧首看他。   胡剑雄见她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乍着胆子道,“打眼一看唬我一跳,同监军竟有六分相似——”想一想又补一句,“我是说,当年的齐监军。”   “是挺像他。”穆遥摇头,“……像他……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呀。当年小齐公子姿容,御街簪花挤得水泄不通,百年难遇的一回热闹。人家——”   “又如何?”穆遥一语打断,“今夜王府仍要宴客?”   胡剑雄一头雾水,“是。”   “你安排一下——晚间我偷偷去看一眼。”   “偷偷?”胡剑雄大觉耻辱,“王府宴饮,不请穆王便也罢了,咱们要去就光明正大,为何——”   “偷偷是说——瞒着齐聿。”   韩廷在外庭门口守一日,天近黑时入内相请。平安在外间值守,看见韩廷向内道,“监军,韩廷来了。”   韩廷进门便见齐聿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漫天雪色兀自出神,面前一碗参鸡汤,表面一层油脂已经凝固了。韩廷无声叹一口气,上前道,“监军,外头来请了。”   “更衣。”   “是。”韩廷拿了大衣裳过来,帮着他换上。拾掇妥当问一句,“传个软轿吧。”   齐聿摇头,扶着韩廷站起来。平安连忙从另一边迎上,二人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路缓行到宴厅。   宴厅已是丝竹大作,歌舞升平,宴中人三三两两聚着说话喝酒。齐聿一露脸,满室喧嚣瞬时沉寂,一屋子人看着他被两个人撑着,一点一点挪到高处主位上坐下。   齐聿扶着桌子站直,一群人齐齐起身。齐聿提杯道,“本当与诸君尽兴,奈何身子不济,感佩诸君体谅,这一杯算作某谢罪酒。”提杯一沾唇。   众人齐齐陪一杯,丝竹大作,复又热闹。   齐聿四下里看一回,平安提壶上前,闭作续杯的样子,在他耳边道,“都在。丘林清和丘林汐一刻前一同出去……”又道,“秦沈在丘林汐座上。”   齐聿点头,厌烦地看着阶下群魔乱舞,“我一会便走,让崔沪招呼。”   平安点头,“今晚您——”   “不回来。”   二人正说话,阶下忽然吵闹起来,两个人拉拉扯扯。齐聿分辨一时,“是……秦沈吗?”   “对。”平安道,“拉着他的是丘林氏此次议降的内务大总管,高虎。”   高虎攥住秦沈手腕,狰狞笑道,“你不擅歌舞?不擅歌舞如何伺候色罕王?休想糊弄过去,来舞上一曲,叫齐监军一同看看咱们北塞的舞技。”   秦沈奋力挣扎,如何抵得过高虎擒牛打虎的气力?被他拖着一路往外,脸颊憋得通红,“你疯了?等色罕王回来——”   “色罕王今日回不来。”高虎道,“好生把舞跳了,爷饶了你。否则——你自己琢磨。”   齐聿厌恶地看着阶下一幕丑戏。   平安问,“要管吗?”   “关我什么事?”齐聿厌恶至极,“我走了,不叫他把秦沈弄死便是。”刚刚站起来,阶下已是一连片惊呼,齐聿循声望去,秦沈被高虎整个摔在宴厅正中央。   齐聿刚要跨出去的一步便凝在当场——他分明看见,秦沈宽大的袖子里面滚出一物。   他见过,红豆。 第53章 再给我一个 我杀了他。   崖州王府关防崔沪负责, 穆遥天黑大摇大摆过来,中路军一群人看见她,乌拉拉跪一片。穆遥说一句“起吧”,便往里走。   胡剑雄跟着, “王府守备看不懂, 外庭是崔沪的中路军, 中廷是萧咏三的净军, 到了内庭,绝了, 就一个小太监。”   “你这脑子,看不懂就对了。”穆遥笑一声,“齐聿根基全无, 不叫崔沪和萧咏三相互监视,他怎么能得自由?”一摆手,“休要跟着我。”   中路军大多认识她,见面俱各殷勤招呼,穆遥一路含笑点头,直往宴厅。   一路转过回廊,远远两名侍人捧着食盒过来, 穆遥隐约听见“监军”二字,闪身避入一笼花丛之后。   “今日若果然闹得迟,咱们能不能同管事说一声, 明日晚些上值呀?”   “今日必迟……管事的脾气你不知道吗?晚起也不用做梦了。”   “监军今日是怎么了?”先一人道, “往日坐不了一刻就走, 今日都一个时辰了,也不说笑,也不饮酒, 就那么硬梆梆坐着,怪吓人的。”   另一人道,“他在那,旁人也不大敢说笑,敬个酒吧,那小太监又拦在头里,不叫人靠近。”   “今日不止监军怪异,丘林氏一家子也作怪……才来了一个。”   “哪里才一个?不是还有那个妖精一样的男人吗?怎么算也有二个。”   两个人吃吃发笑,窃窃地说些勾栏院子里的事。穆遥听不下去,从暗处往宴厅去。隐在树后看一时,果然见厅中歌舞升平热闹不堪,当间一人双手扶膝,正襟危坐,离得远虽看不清神情,仍能清晰看到一张脸跟鬼一样。   往日此时,这人只怕已经在自己住处了。穆遥正要直接入内,里头两个人出来,当先是韩廷,后头跟着崔沪。   崔沪一脚跨出门破口便骂,“等到什么时候?一屋子人故作无事,老子脸都笑硬了。”   “监军不说话,必有他的想头,将军多体谅。”   “你到底通传没有?”   韩廷木着脸道,“通传了,不信您自己去呀。”   “你——”崔沪一滞,要不是齐聿下了死令宴席间任何言语由韩廷和小太监平安通传,他怎能如此憋气?左右无法,一顿足去了,初一入内,便被高虎拉着,只好赔笑说话。   韩廷立在原地叹气,正要走,身后一个人叫,“韩廷。”他往暗影里一瞩目,便见穆遥立在花树之后,顿时如获救星,扑到近前道,“穆王,您这么快就到了。”   “什么——这么快?”   “我打发人去请——您没见着?”   穆遥摇头,“里头怎么了?”   韩廷往宴厅方向看一眼,迟疑着说一句,“监军好像……犯病了。”   韩廷为人谨慎,他敢说出“犯病”两个字,情况必定非同一般,穆遥目光一闪,“说清楚。”   “呆坐半日了,我和平安去说话,谁去都不理。劝他也不走,坐着也不动。”   穆遥大大皱眉,“还等什么?拖回去。”   “拖——”韩廷为难地搓一搓手,“我们怎么敢——”   穆遥大步入内,一屋子人看见北穆王,齐齐起身招呼,一时间热闹不堪,穆遥接一盅酒一仰而尽,笑道,“我寻监军说句话,诸君稍候。”她也不理一群人惊讶的目光,拾级而上,走到齐聿身边。   男人木然坐着,对身畔事一无所知。   穆遥叫一声“监军”,便不打话,凑到近处故作附耳言语的模样,长袖遮掩指尖,往他哑穴上轻轻点一下,回头看一眼平安。   平安上前,“夜凉,监军加一件。”便给他披一件拖地大氅,从头到脚裹住。韩廷上前,往另一边扶住。齐聿久病,旁人皆不以为意。穆遥立在一旁看得明白,他身体僵硬如石,双足以奇怪的角度弯着,半点不受力,竟是被他二人生生架着拖走的。   崔沪眼见着穆遥刚刚上前说话,齐聿拔脚就走,憋不住想笑,又忍住,上前道,“他不理你呀?”   穆遥回头,“崔叔叔。”   “莫往心里去。”崔沪道,“咱们这位监军,脾气比老祖宗也不差什么,他也不理我。”拍一拍她肩膀,便走了。   穆遥夜入王府,原打算背着齐聿看一回秦沈和丘林汐相处情状,验证自己猜测。此时哪里顾得上,拔脚便走,众人眼见她在监军那碰一鼻子灰,都不敢言语。   穆遥出来,中庭抄近路入内庭,在廊下等了半盏茶工夫,才见二人架着一个人进来,男人一点青白的指尖垂在雪夜寒气之中,僵硬地晃动,绷直的足尖在雪地上拖出一条浅痕。   韩廷二人看见穆遥俱各大喜,齐声大叫——   “北穆王!”   “将军!”   男人被这一声惊动,忽然奋力挣扎,二人无一人防备,被他挣脱,眼睁睁任他摔在雪地里。男人张口大叫,却发不出声来,四肢并用向她爬去,他僵硬许久,如此动作八分怪异,二分好笑——如同朽了的人偶,强行扳动。   穆遥见状不妙,转头斥一句,“你们都出去!”一时赶走二人,解开穴道,握住男人一条手臂,“齐聿——”   一语未毕,已被男人反手攥住。冰雪一样寒冷的十根手指死死掐住她,男人拼死在雪地中跪坐起来,面色青白,双目通红,嘶声叫道,“你再给我一个,再给我一个——”   “什么?”穆遥问一声,又觉不是时候,“先进屋。”就势要拉他起来,感觉掌下人拼死攥住她往下坠,如有千钧重。   男人指尖用力到发抖,“你再给我一个,再给我一……穆遥,你给我,给我——”   “你要什么?”   “红豆——”男人颤声道,“我弄丢了,是我不好,你再给我一个,就一个——”   穆遥想不到这人在冰天雪地里发疯,就为一颗红豆,一半心疼一半恼怒,“随我进去。”拉扯一下不见动弹,更不打商量,拖着他往里走。   男人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往前走,眼前如同万花筒乱转,只知自己每每要撞在地上时便被她一手托住,昏头涨脑走了不知多久,忽一时身体一轻,耳听一声水响,身体被滚热的池水裹缠,池水发烫的温度漫过僵硬冰冷的躯体,带给他一丝活气。   男人张口便大叫,冷不防喝一大口池水。他本能地双手挥舞,寻找支撑——   下一时便被一只手轻轻握住,肩上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带一下,他身不由主向前倾倒,扑在一个温热的怀里,有人扶住他刀割一样剧烈疼痛的身体,一下一下地安抚。   打从看到那颗红豆时便直插识海的剧烈的疼痛在她的安抚下一点一点变得迟钝,男人身体渐渐能够忍耐,意识却格外地娇气起来。他死死攥住她,不住口地述说,“疼……好疼……我好疼……”   男人声音很轻,穆遥贴着他,倒听得清白。仔细回想自上回服药,又三天过去——情浓时日子飞快,叫她把要紧事混忘了。穆遥抱着男人,腾一只手摸出药瓶,齿尖拔了塞子,噙一丸药,低头哺入男人微张的口中,压着叫他咽下去。   男人神志昏茫,他在身体剧烈的疼痛和颤抖中什么也不能判断,只知穆遥在喂他吃东西——他便吃了。   穆遥仍旧抱着他安抚,“发作多久了?”   男人沉甸甸地伏在她肩上,“什么……发作?”   “你不知道你犯病了吗?”穆遥道,“疼到这般田地,怎么不与平安说?”   “说什……我不知道……”男人神情怔忡,茫然道,“我就是疼……经常这样……忍一忍……就过了……”   穆遥记起“二个时辰坐着不动”的话,这人想必是从那时起就发作了,居然就在大庭广众中生生坐着熬一个时辰。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就手将他掀往一边,愤怒中力度仍使得精巧,便叫他正正跌坐在池阶上。   男人身畔骤然一空,惊慌地看着她。   “齐聿,你是不是真的有病?”穆遥忍无可忍道,“疼你不会说?你忍什么,能忍痛了不起?等疼死了,你便不用回中京了!”   男人慌张道,“我不知道……我以为——”他望着她,怔怔道,“就是……心里疼……”   穆遥皱眉。   男人一时记起,向她伸一只手,“你再给我一个,再给我一个吧。”   穆遥断然道,“不说清楚你发什么疯,便别想了,我扔了也不给你。”   男人抖一下,双臂瑟瑟地环住自己,低着头道,“我看见了,是红豆……是你给他的……”男人指尖一紧,用力掐在自己臂间,神经质地不停笑,“……你给他了……给他了……他怎么配呀?他是个什么东西?你为什么给他?为什么呀?”   “他……谁?”穆遥皱眉,“秦沈?”   “不许提他名字!”男人抬头,愤然大叫,“你不许叫他名字!”   穆遥恍然大悟。男人发疯竟是因为自己随手给出的一枚红豆,勃然大怒,“我叫了又怎样?齐聿,你真是有病,一颗破豆子,你闹什么?我便是给了秦沈一枚红豆,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男人久久怔在当场,好一时灵醒,屏住一口气站起来,便往外走。   穆遥愣住,“你去哪?”   “我要杀了他……”男人道,“我杀了他。”他从石阶上岸,摇摇晃晃往外走,两三回跌在地上,却不管不顾,拼死爬起来,只往外走。   穆遥立在原地,眼看着他第四回 摔在地上,挣了半日也爬不起来时,才走过去,刚一俯身,便被男人攥住,眼前一张泪痕狼藉的脸,脸上满是灭顶的恐慌。 第54章 盛妆 她不放心您。   男人仰面看她, 哀恳地叫,“穆遥。”   穆遥冷笑,“不是要杀人吗?怎么又不去了?”   男人愤怒地盯着她,“我必会弄死他!”   “我在西州的院子里, 有一片红豆林子。”穆遥道, “明日结了豆子, 我让人装成筐, 拉出去撒,齐监军, 你是不是要屠了西州城呀?”   男人一时愣住,满面茫然,久久抓住一个念头, “既是那么多……你再给我一个——穆遥,再给我一个。”   穆遥一把拉着他起来,拖到池边,抬手掀入水中。男人沉一下,又被她生生提起,发烫的泉水淋漓而下,浇得他双目通红, 奋力睁开,盯住穆遥,“再给我一个, 穆遥……求你。”   穆遥一声不吭。   男人不敢再去碰她, 立在原地, 便是在滚热的汤池中,仍旧抖得如同风中一片枯叶,“是我弄丢了, 找不到了……我不是有意,穆遥……你再给我一个,你原谅我吧——”   “闭上嘴。”穆遥斥一句,“再说话把你扔出去。”她说完才记起此处是人家的地盘,倒半点不心虚。   男人果然闭上嘴,谨慎上前,双臂绕着搭在穆遥颈后,攀着她,无骨一样。穆遥退一步坐在石阶上,让他僵硬的身体浸在热泉之中,一只手慢慢抚着男人嶙峋的脊背,久久问,“还疼吗?”   男人摇一下头,又点头。   穆遥皱眉,“你什么意思?到底疼不疼?”   “我……不知道。”男人轻声道,“我一直心里疼……我不知道是犯病……穆遥,我不是自虐——”他不是在自虐,他真的不能分辨裹袭身体的疼痛来自什么地方。   穆遥把荷包解下来,松开系口向下一倒,一堆红豆子乱七八糟滚入水中,男人惊叫一声,伸手去抓,初初一动便被穆遥握住。   男人仰面看她。穆遥道,“不过是我拿着耍的玩物,你拿它做什么?”   男人疑惑地眨一下眼。   穆遥伸指碰一碰他乌黑的眼睫,指尖有水,刺得男人双目生疼,本能闭上眼。耳听穆遥的声音,“你不用那种东西。”   男人倏忽睁眼,争辩,“可是他有——”   “秦沈?”   “不许你叫他的名字!”   “齐聿,你可真是霸道。”穆遥摇头,“秦沈不是你弄来的人吗?”   “你不要再提他——”   “行了。”穆遥一语打断,“我不管你弄什么人,你现在也不许管……还疼吗?”   男人点头,向她倾身过去,搭在她肩上,“我很疼……不知道哪里疼,但是……一直很疼——”   穆遥一只手扶在他腰后稳固身形,感觉怀中人身体渐渐放松,轻声道,“你弄的那些事,叫飞羽卫察觉,我便去见了秦沈一回……不许发疯——红豆不过是一个信物,我给他别无他意……齐聿,你若再发疯,我要不高兴了。”   男人固执道,“他有红豆。可是我没有了……穆遥,我找不到了——”   穆遥沉默一时,扯下他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物,同他笼在腕间——遍体通红一物,浑圆的玛瑙珠串作一串,当间一枚红豆,珠体晶莹,暗夜中自有微光。   男人转一下手腕,“这个——”   “给你的。”穆遥道,“下月是你生辰,原是寿礼,你今日胡搅蛮缠闹一回,现时便给你吧。”   男人木木地看着,“给——我的?”   “嗯。”穆遥点头,“我给你的。”   男人瞬间站直,退一步,笔直地盯住她。穆遥冲他轻轻一笑,“你闹够了,现在高兴了吗?”   “你给我——”男人看一时穆遥,又看一时手腕,“给我的……”   “对呀。”   穆遥眼见着男人满面恐慌烟销云散,正要拉他过来时,眼睁睁看着男人双目上插,悄无声息往水中软倒,整个人如抽筋骨。穆遥急赶一步堪堪拉住一条手臂,男人由她拖着才能勉强浮在水面,却无论怎样呼唤,一动不动。   穆遥立时慌乱,带他出来,大巾子裹了安置在榻上。走到门口叫一声,“叫余思齐来。”   余思齐来时,汤池内已经生了火,久久不见的北穆王坐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榻上人的脸颊。他告一个罪,拖出手腕诊脉,很快又放回去,“监军虚弱,这是脱力了,暂无大碍。煎过宁神的汤药,安睡一夜,明日便无事。”   穆遥皱一下眉,复又释然——就齐聿闹的这一回,正常人都熬不住。“齐聿近日时常发作,可是失心疯加重?”   余思齐沉思一时,“师父同我说过监军病症,其实不怕发作,就怕不发作,发作泄肝气,发作时多宽慰,慢慢能好,不发作积于心,时久病入膏肓。”又道,“师父问过高澄,监军在北塞时,从不发作,日复一日,无一言半语。熬到后来,认不得人,吃不下饭,没死都是奇迹。”   穆遥便松一口气,“去煎药,另叫平安来。”   平安进来,同穆遥说过白日宴厅的事。穆遥道,“所以齐聿本要走,高虎折磨秦沈时犯病,便生生坐了一个时辰?”   平安迟疑道,“看着……是这样。”   “秦沈怎么样?”   “无事。”平安道,“崔沪将军看监军脸色不对,斥退了高虎。”   “丘林清和丘林汐今日为何不在?”   “这个——”平安看一眼榻上昏睡的人,又转向穆遥,抿唇不语。   穆遥便知他得了齐聿严令,摇头道,“行了,我不管你们的事。”   齐聿醒时已是近傍晚,一日夜昏睡过去,他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挣扎着睁开眼,便有一人走到榻边——颈畔一枚小小的朱砂痣。   齐聿喘一口气,“平安?”   “是,监军。”平安扶他起来,两只大迎枕叠在一处,塞在他身后,“监军一夜好睡,可好些了?”   “我……怎么了?”   “监军昨日在汤池昏过去了——”平安小声道,“穆王请思齐来看过,万幸无事。”同他掖一掖被子,“以后身体再有不适,监军一定要同我们说,熬坏身体,我等如何同北穆王交待?”   “我……穆遥……”齐聿皱一皱眉,昨夜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艰难道,“我是不是又发疯了?”   平安一声不吭。   齐聿闷声道,“你先出去。”   平安起身,“我去同监军取些饭食。”便走了。   齐聿直到脚步声去远才动一下,艰难地捏住衣袖,一点一点往上掀——朱红一枚手串,静静卧在腕间,玛瑙玉光映得青白的皮肤自生霞色,如涂膏脂。   他重重地喘一口气——   不是梦。   都是真的。   齐聿指尖捋过珠串,慢慢转过一圈,露出当间朱红一枚红豆——他摩挲过千百万遍的东西,他认识的。它又回来了,原来没有弄丢。   齐聿从心底最深的地方生出源源的暖意,滚烫的希望和充实漫过四肢百骸,迅速淹没当众发疯带给他的难堪和绝望——都不重要,都无所谓,疯了就疯了,疯了也好过没有。   他自从知道自己会发疯这件事时,曾经长久地陷入黑暗的绝望中。而此时,他的人生居然能够坦然接受“疯了就疯了”这五个字,他自己都难以置信——是的,只要能够天长地久地赖着她,他不是不可以疯,不是不可以无药可救。   平安捧着餐食入内时吃一惊,“监军?”   齐聿“嗯”一声,双手掩入被中,指尖藏在里头,来回摩挲手串。   “难得看到监军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吗?”平安放下餐盘,先捧上药碗。   齐聿双手仍在被中交握,一动不动。   平安取匙喂他喝。   齐聿服过药。平安捧粥来,齐聿摇头,“不吃,我要出去。”   平安第一回 听他白日里要出门,后知后觉明白,连忙告诉他,“穆王不在,今早出城了。”   果然齐聿抿一抿唇,“不去了。”   平安肉眼可见眼前人瞬间消沉,初生的生机像被一夜秋霜打过,焉焉的。又道,“穆王昨日走时说——”   男人瞬时双目生光。   “说今日夜宴,她会过来。”   齐聿怔住,一时惊慌,“穆遥……她来做什么?让她不要来。你去同她说,今天不要来,明天,明——”   平安看他模样着实心惊,生恐他又发疯,连忙赶在前头一气说完,“穆王同您说——她不放心您。”   齐聿满怀慌张倏忽散了,张一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汹涌而上的软弱和依赖让他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   此后的一个时辰齐聿过得度秒如年,他无法控制自己,一时欣喜,一时慌张,又一时满怀悲伤的绝望……一颗心如乘巨浪,一瞬天堂,一瞬人间。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疯狂时,平安进来,“监军,穆王到了。”   齐聿瞬时慌乱,“换衣裳,等一下……不,不等了,马上就走。”   平安伺候他换过衣裳,外间抬一乘软轿,到得宴厅门口,弃轿步行,男人不叫人搀扶,走得虽极慢,却是身形笔直。   齐聿转出帷幕,便立在阶上,一眼看见穆遥,正立在阶下同丘林清说话,回转头,同他对视。   穆遥穿一身宝蓝缂丝九蟒戏潮王袍,一条南疆红玉带勒出一段纤细的腰肢,发间一顶九凤朝阳攒珠冠,凤首栩栩如生,凤口衔着的竟然也是南疆玛瑙珠,烛光下珠生红晕,非但行动间摇曳生姿,更是映得人面若桃花,美艳不可方物。 第55章 锤杀 你这是在威胁我?   齐聿并不是第一次见她盛妆打扮, 却仍如第一次惊心,呆若木鸡僵立原处。   穆遥目光下移,一眼便看见他腕上朱红的珠串,冲着他抿嘴一笑, “监军一直病着, 怎能久站?入座吧。”   平安一溜烟跑上前, 扶着齐聿入座。   崔沪站起来, “齐监军到了。在座诸君,崔某提议, 咱们共举一杯,祝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齐聿那酒只一沾唇, 便放下。穆遥随同众人起身,一仰而尽,丘林清凑近,轻声道,“第一杯酒齐监军都不肯喝,是不是过分了呀?”   “是不应当。”穆遥放下杯子,转头道, “我与齐监军早年相识,那时可是出了名的海量,王庭三年, 如今饮不得酒, 走不得路, 风儿一来都吹得倒——未知是何缘故呀?”   丘林清一滞,“北穆王问我?”   “对呀。”穆遥道,“那然王与齐监军同居王庭, 个中缘故,不该是您最知晓?”   丘林清便是三尺厚的面皮,也有些绷不住,含糊道,“齐监军江南人,北地风沙大,想是水土不服。”   穆遥“哦”一声,“说的是。”   她二人说话极小声,又都是城俯深沉的人,言语间如沐春风,一屋子人听不见言语机锋,只见她二人絮絮说话,直如闺中密友。   齐聿不安地看一眼,向平安说一句话。   平安小步过来,向穆遥道,“监军请您往那边坐——”便往崔沪下手指点一下。   穆遥笑一声,“原本是安排在那里,本王想同那然王说说话,请公公回了监军吧。”   平安铩羽而归。那边崔沪又站起来,往南边一举杯,“这第二杯,共祝陛下千秋万岁!”   到第三杯,崔沪笑道,“第三杯,咱们共祝友邦丘林王国泰民安。”   “丘林王”三个字是他们给丘林氏的称呼,人家在王庭也是称陛下的,更何况北塞刚刚败战,你就祝人家国泰民安,怎么听都是阴阳怪气的意思——丘林清立时板下脸来,当一声放下酒杯。   崔沪愣住,“那然王何意?”   丘林海含笑道,“王妹昨日未能尽兴,想是心情不好。崔将军多体谅,勿见怪。”往齐聿一举杯,“齐监军,请。”   往日里齐聿坐着一言不发,今日却似开了什么窍门,兴致勃勃道,“那然王何事未能尽兴呀?”   “英雄难过美人关,勿问,都勿问。”丘林海微笑,举杯一饮而尽,一亮杯底,“我喝了,诸位别愣着。”   丘林清本是为了正经国事发作,被丘林海一下子拉回欢场,一口气堵在心口,生疼,怒道,“丘林海你胡说什么?”   丘林海满面惊讶,“妹妹如此生气,难道传言有误,秦沈昨日竟未触柱吗?”   “他触柱关我屁——”丘林清一语未毕,身后平地一声大叫,唬得一哆嗦,回头便见丘林汐铁塔一样站在身后,虎视眈眈盯住自己,开口便骂,“你这呆子,发什么疯?”   丘林汐打从出生就智力有亏,平生最恨一个“呆”字和一个“疯”字,新仇旧恨积一起,点着名字叫,“丘林清——你把秦沈怎么了?”   丘林清脸一黑,“一个污糟玩艺,我能把他怎样?照照镜子配不配?”   丘林汐一嗓门冲天高,“你说谁污糟?”   一屋子人目瞪口呆看她们姐妹吵架。崔沪见状不妙,一招手,丝竹声起,舞姬鱼贯入内,一时歌舞大作,盖过她二人争执。   丘林清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什么德性,不肯在外丢人,拉她道,“是姐姐说错了,回家再说,先坐下。”   穆遥眼见丘林汐就要熄火,赶紧加一句,“说的是呀,触柱也不一定就会死,色罕王不用太操心,寻好大夫,只是如今冬日,病人难熬——”   话音未落,丘林汐一顿足跑了。   丘林清转头,“北穆王什么意思?”   “我?”穆遥一脸无辜,“我怎么了?”   丘林清忍着气坐下。越想越不忿,凑到穆遥耳边,“久闻北穆王偏爱江南少年,你观齐监军如何?”   穆遥笑道,“年少时倒喜欢,如今么……还是脾气柔顺些的好。”   当年穆遥被齐聿金殿拒婚,两朝无人不知。丘林清信以为真,便道,“脾气硬也有硬的好处。齐监军居王庭三年,赫赫有名,今日地方不适宜,明日我请北穆王,慢慢说呀。”   穆遥一听“赫赫有名”四个字,指尖倏忽一紧,皮笑肉不笑道,“只要那然王能来,我随时有空。”   丘林清听着不顺耳,又挑不出毛病,一笑举杯。平安跑过来,凑到穆遥耳边细声哀求,“穆王,监军请您无论如何换个地方坐。”   穆遥抬头,眼见齐聿脸色雪白,眉目间尽是焦灼之色。同她目光相触,满目哀恳。穆遥拿定主意敷衍,“我这就走。转告监军,他脸色不好,请他回去休息。”   平安被她唬弄,跑回去复命。齐聿苦等一时不见穆遥挪地方,正要打发平安再催,底下一个人举杯走近,大声道,“齐监军,王庭一别,好久不见,明日议降军中禁酒,今日好歹赏个脸,同某喝一杯?”   齐聿往下看一眼,“你是谁?”   平安上前,“王庭议和大总管,高虎。”   “哦。”齐聿点头,“我不认识你,不同你喝酒。”   高虎被他一句话落了脸面,笑道,“齐监军,王庭数回宴饮,你我都在,何必装作不识呀?”   齐聿一听“王庭宴饮”几个字,面上血色尽失,紧张地看一眼穆遥,不管不顾,生硬道,“北穆王回吧。”   庭中虽是歌舞升平热闹不堪,听见的人也不在少数,眼见齐监军没头没脑,突然开口赶北穆王走,俱各惊奇。   丘林清眉飞色舞看热闹。   穆遥一口气堵住,想一想道,“监军撵我做甚?还不曾同监军喝一杯呢。”一手提壶一手执杯,拾级往上,平安哪里敢拦?便叫她走到齐聿身边,倒一杯,递到面前。   齐聿身不由主接过,长袖下滑,露出朱红一只手串,穆遥凑近一些,轻声道,“监军拿了我的东西,还撵我走,不大地道吧。”   齐聿低着头,细声恳求,“你回去好不好?”   穆遥执杯倾身向前,贴在他耳边道,“不好……要么你与我同走,要么咱们一处留着,想撵我,先把东西还我呀。”   穆遥本就容色夺人,饮过酒后颊生颊色,言语行动间目若流波。齐聿低着头还不怎样,阶下高虎看得心中荡漾,大声叫道,“北穆王,监军不喝罢了,某同你喝!”   穆遥往下看一眼,“你是谁?”   高虎两回被人落脸面,提气大叫,“王庭议降大总管,高虎——”   穆遥 “哦”一声,“本王只与军中人喝酒,不与内宅为伍,这位高总管,得罪了。”执杯饮尽,含笑归座。   高虎两回碰壁,愈战愈勇,“齐监军——”   “叫什么?”丘林海插一句,“赶紧回来,休得丢人。齐监军连北穆王的酒都不喝,你算哪盘菜?”   崔沪哈哈大笑,上前拉过高虎,“监军不饮酒,此事无人不知——”   “休要胡说八道!”高虎怒气上头,“他在王庭——”   “高虎——”穆遥一语打断,“你过来。”   高虎回头,眼见穆遥冲着自己笑,心中一荡,立时掷下崔沪,往穆遥身边去。   齐聿道,“高虎,再当庭胡闹,与我滚出崖州。”   高虎循声回头,那痨病鬼盯着自己,拾起穆遥方才留下的酒杯,居然喝了。“你们看他不是——”后头“喝了”两个字刚走到喉咙口,心口一麻,一句话没续上,已是木楞楞僵在当场。   穆遥故作惊讶,“高总管好生听话呀。”招呼侍人,“还不扶高总管坐。”   两名侍人上前,一左一右把高虎按在席上。   丘林清冷笑,“高虎虽鲁,说的倒不是假话,齐监军在王庭可不是如今这模样,翅膀硬了呀。”   穆遥回头,“那然王,您同小武侯什么关系呀?”   “高澄?他怎么?”   “未知可否留下小武侯,与我一同去中京?”   丘林清一滞,“留他做什么?”   “齐聿在王庭三年,我留小武侯三年,岂非正正好?”穆遥含着笑,目中有图穷匕现的凶狠,“那然王舍不得,明日议降,我提议那然王留居中京三年?”   丘林清脸一黑,“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穆遥盈盈笑道,“我这是在——要求你。”   丘林清勃然色变,正欲发作,穆遥已经笑着站起来,执杯提壶,寻崔沪去了。她坐在原处琢磨一时,越想越觉今日处处不对劲。正打算寻个由头回去,一条铁塔一样的身影出现在宴厅正门外,来人一手提一只流星锤,气势汹汹往里闯。   崔沪腾地跳起来,指着来人大叫,“丘林汐,你这是做什么?”转身大叫,“快来人——有刺客——来人——”   外围守卫举刀齐刷刷闯进来。韩廷乱中喊一声,“保护监军——”   进门守卫正乱着,闻言立刻把齐聿围得水泄不通。崔沪一滞,跑去齐聿身后躲藏。齐聿连叫“穆遥”,可惜语声微弱,被人声淹没。便转向韩廷,“叫北穆王!”   崔沪咋舌——这种时候还不忘寻穆遥晦气,真是恨得很。   穆遥看齐聿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便放下心。回头便见丘林汐已然欺到近前,自己右手一探,夺过侍卫长刀,“色罕王何意?”   丘林汐并不理她,提锤便走,走到丘林清面前停下,胸脯上下起伏,呼哧呼哧大喘气。丘林清不耐烦道,“你又发什么疯?还不快回——”   一语未毕,眼见铜锤扬起,重重往自己砸下。 第56章 易主 好一个红颜祸水。   宴厅一片惊呼, 百十双眼睛眼睁睁看着丘林汐一手一锤往丘林清脑门砸去,丘林清长声尖叫,百忙中退一步栽在地上,险险避过要害, 仍是一重锤挨在脊背上, 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身下慢慢洇出一滩血。   高虎穴道早已松开, 眼见自家主子遇害,双目通红, 厉声叫道,“快来人——”便往上扑,然而他离得远, 又如何来得及?   那边丘林汐杀红眼,又一锤砸下。穆遥叫一声“那然王小心”,一跃上前,举刀格挡。   丘林汐武艺一般,然而气力极大,同穆遥一锤一刀,当场僵持。   齐聿大急, “还不拿下?”   侍卫如梦初醒,一拥而上,将丘林汐团团围住。穆遥收刀退后, 俯身摸一摸鼻息, “有气息, 快来人——传军医——”   高虎赶到,跪地痛哭,“那然王——”   丘林海转动轮椅走到近前, 看一眼伏地不动一身是血的丘林清,痛叫一声,“王妹——”   二人嚎哭之时,场中格局已变,丘林汐被七八个侍卫使刀背压制在地,四肢挥舞,却爬不起来——跟个大乌龟差不多。   丘林汐大叫,“你们凭什么拦我?我乃王庭色罕王,崖州请来的贵宾!放开我——”   一群侍卫面面相觑,齐齐看向齐聿。齐聿沉吟一时,“你们退下。”   丘林汐一骨碌翻身起来,便去提流星锤。刚刚一动便被高虎拦在身前。高虎指着她怒骂,“丘林汐,你怎么敢对那然王下此毒手?”   “我劝你让开——”丘林汐吊着嘴角狞笑,“高虎,睁大眼睛看清楚,以后王庭之主是我,你对我不恭敬,我叫你一家老小死无全尸!”   高虎惊慌地看一眼扑街的丘林清,又看一眼孔武有力的丘林汐,一时举棋不定。   丘林汐道,“高虎,你跟着丘林清做尽坏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日你趁我不在,公然欺侮秦沈,要不是崔将军说一句公道话,秦沈昨日便要被你逼死。”转向崔沪道,“崔将军仗义,王庭记你的情。”   崔沪一滞,木着脸不吭声。   “丘林汐,你公然残害手足,杀人凶手之身,怎么敢代表王庭说话?”   众人齐齐回头,说话的竟是闷葫芦一样存在感全无的丘林海。   高虎眼前倏忽一亮,瞬时别有洞天——没了丘林清,不是还有丘林海吗?腿瘫了又怎样,总比脑子坏了强——不管后继之君是哪位,决计不能是丘林汐。跳起来大叫,“额赫王说的对!王庭诸君——”高虎提着嗓子叫一声,“尔等俱亲眼看见丘林汐残忍杀害那然王,敢问尔等,谁愿奉此丧心病狂之徒为主?”不等众人答话,振臂高呼,“随我杀丘林汐,为那然王报仇——”   提一把刀,一跃上前,同丘林汐斗作一处。   高虎是议和大总管,除了丘林王室,他便是大头目。一群人又是被丘林清压制惯了的,穆遥说了丘林清还有救——死了便罢了,万一没死,今日附庸丘林汐,明日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这丘林汐肉眼看着就不正常,与其着一个半傻子,还不如赌一回丘林清有救,至不济不是还有轮椅上的丘林海吗?   王庭众人一片声窃窃私语,索性谁也不帮,站在原地静等他们斗出结果。   丘林汐气力虽大,脑子却不好,被高虎使一个拖刀计,赶上前便被一刀砍翻在地,流了一地血,躺地长声大叫。   丘林海一摆手,“拿下!”   王庭侍从眼见木已成舟,一拥而上,使绳索把丘林汐捆作一只麻球。丘林海肃然道,“丘林汐,你公然残害手足,可知有罪?”   “我无罪——她活该——”丘林汐尖声大叫,“丘林清这个贱人,我喜欢什么便抢什么,抢我东西罢了,人都要抢,抢去逼得人自尽,秦沈是为我死的。他死了——我要丘林清给秦沈偿命!”   “疯婆子——”高虎一跳三尺高,“为一个贱籍中人——你就敢当众残杀那然王?”   “秦沈不是贱籍——”丘林汐大叫,“我是色罕王,我赦他,秦沈金尊玉贵,比你这条狗金贵!”   崔沪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一时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个红颜祸水。”一句话出口被一群人盯住,干笑道,“意会,意会。”   “你是死不知悔改。”丘林海沉痛道,“来人,把丘林汐这疯子押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   丘林汐连声尖叫,架不住七八个大男人推搡,片时便拖远了。   一时大夫进来,给丘林清静简单裹一回伤,指挥众人春凳抬走。穆遥看丘林海低着头,神色凝重,劝一句,“额赫王莫急,军医医术卓越,那然王吉人自有天相。”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呀。”丘林海摇一摇头,向穆遥郑重一揖,“今日吾妹性命,全仗北穆王舍身相救,大恩不说谢字,来日必有报答。”   高虎一声不吭走到近前跪地,向穆遥砰砰磕头。   “额赫王言重,”穆遥道,“高总管请起。”   丘林海带着王庭一众人退走,其他宾客侍人见状不妙,俱各退走。宴厅瞬时冷清,只剩了崔沪、萧咏三、穆遥,连同高台上坐着的齐聿——平安和韩廷都识时务地躲了。   崔沪见大家都不说话,清一清嗓子,“今日事,当追外庭守卫之责,竟让丘林汐提着凶器闯进宴厅,成何体统?”   殿中一时静若坟场。   萧咏三道,“丘林氏来崖州是议降的,个个都是贵客,北塞人尚武,手拿兵器有什么稀奇?外间守卫不拦贵客,那是知礼。依我之见,并无错处。”   穆遥点一点头,“萧统领所言甚是。”   崔沪后知后觉察觉机锋,心下一凛,赶忙换了话头,“今日变生仓促,丘林清万一不治,丘林氏群龙无首,我等当如何应对?”   齐聿冷笑,“崔将军在问我?”   崔沪两回碰壁,半日不敢出声。   萧咏三老神在在说一句,“丘林清死便死了,丘林氏总会有主人,议降么,同谁议不是议?中京净军唯监军之命是从。”   穆遥便跟一句,“西北军唯监军之命是从。”   齐聿道,“崔将军辛苦一下,往丘林清住处守着,一则表我朝慰问之意,二则随时掌握丘林清伤情。劳烦萧统领亲自带人,盯紧丘林海,任何动作速来报我。”   二人一齐站起来,“是。”   穆遥赶紧问,“我呢?”   “北穆王军中事忙——”齐聿看她一眼,“这等小事便不劳动了。”说完扶案起身,初一站起便是一个趔趄,平安从帷幕后头冲上来扶住。   崔沪等齐聿走了才上前宽慰,“莫灰心,没差事正好,落个清闲。”   穆遥点头,“说的是。”   萧咏三等崔沪走了才道,“北穆王今日同监军托底,监军此时不理解,等日后明白过来,必会谢北穆王。”   穆遥做作地叹气,“我本将心向明月呀。”   萧咏三一笑,“你也看到了,监军是真的身子不济,精神也不济,细处难免有疏漏,但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等一些时日明白过来,定会同北穆王赔罪。”   穆遥点头,“还请萧统领多作解释。”   二人一同往外走,在街口道别。穆遥看他一走,立时敛了笑容,吩咐胡剑雄,“速速派人提走秦沈。”   “提走?”   “不论死活,速速提走,如有人问,只说年轻病死,速速火化了。”穆遥道,“你亲自去办。”   “是!”   胡剑雄打马便走。   穆遥往飞羽卫走一回,细细嘱咐城防事宜。凌晨时分胡剑雄灰头土脸跑来,“穆王,秦沈不见了。”   “人不见了?”   “是。”胡剑雄道,“丘林汐一走就来了个马车,说是秦沈生父,接他回家养病,连着贴身伺候的小厮,一同带走了。”   “什么生父?”穆遥皱眉,“那货不是你关着吗?”   “……谁说不是呀。”   穆遥皱眉,“命飞羽卫悄悄查,查到地方报我。”自言自语道,“如此说,秦沈没有死,丘林汐为何说他死了?”   胡剑雄尴尬地沉默。   穆遥便知他也搞不清楚,“丘林氏近日变数横生,你留意城防。”便打马回家。   到家时已是东天泛白,侍人俱各安歇,只一个值夜的十一二岁小厮守着茶炉打盹。穆遥索性由他去睡,自回正房,里头并未点灯,火膛中柴火燃到尽头,只一点微弱的余温,凉沁沁的。穆遥点一支烛。   油烛明光一起便见火膛边的皮毯上蜷着一个人,兜头裹一袭棉被,瑟瑟地缩着。穆遥近前,二指捏着掀开棉被一角,露出无血色半边脸颊,伸指一触,冰凉。   男人眼皮只掀一下又耷下来,一只手从被中探出,摸索着寻她,腕上朱红一副珠串。   穆遥握住,“怎么不点火?”   男人摇一摇头。   穆遥斥一句,“你不敢动火镰,叫人便是——”一语未毕,握着的那只手沉甸甸往下一坠。穆遥一惊,捏住男人下颔往侧边扳,整张脸露在夜色中——青白,唇色都退尽了,唯独一点乌黑的眼睫抖个不住,仿佛挣扎着要醒过来。   穆遥将他塞回被中,三两步抢到门口,喊醒小厮,“命效文先生速来。”   余效文被人从梦中喊醒,灰头土脸进去时,屋子里已经烧了两个大火膛,北穆王坐在火边,身边缩着一个人。他见怪不怪,诊一时,“真是新鲜呀,南境监军在北穆王府饿到晕厥。” 第57章 将就 还是同我将就吧。   穆遥愣住, “饿?”目光移向身边人,男人应有知觉,用力皱眉,只是晕眩厉害, 醒不过来。   余效文拔一枚银针, 往虎口处入针, 男人挣扎着醒来。余效文说一句“我寻芳嬷嬷弄吃的”, 一顿足走了。   男人毫不理会,恍惚地看着穆遥, “你去哪里……我等你好久……”   穆遥点着鼻子问到他脸上,“为什么不吃饭?堂堂监军饿晕在我这,你这是要栽赃我?”   “什么饿晕, 我就是睡着了……”男人皱眉,“你又不肯回来,我吃什么饭?”   穆遥把火膛上吊着的羊奶倒一盅递给他。男人不接,握住她手臂慢慢坐直,头颅一沉搭在她肩上,“穆遥……难受……”   一转眼便能娇气到这般田地。穆遥哼一声,“方才在殿上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模样……齐大监军, 你这是修了变脸术吗?”   男人微凉的唇贴在她颈畔,言语间吐息轻微,有如细风袭过, “那是在人前……你要离我远一些——远远的……”   他不是第一回 说这话, 穆遥不予置评, “起来,把羊奶喝了,回头再晕了。”   男人“嗯”一声, “你喂我吧……”   “我为什么要喂你?”   “就一次……”男人轻声道,“穆遥……我们一块儿回中京……一块回家。”   穆遥听着他声音越来越轻,恐他真的再晕过去,任他靠在自己怀中,一手托着奶盅,喂他喝。   男人垂着眼皮在她手中喝两三口,躲着不要,又被穆遥强行扳回来,一大盅热奶落肚才罢。他伏在穆遥肩上短暂地将息一时,恢复一点精神,“丘林清今日本是必死,你为什么要救她?”   “我不救她,是等着丘林王寻你麻烦,还是等着大理寺查你一个残害友邦王储的罪过呀?”   男人指尖一紧,用力摇头。   “放心,我定叫她……活着比死了难受。”   男人仍旧摇头。   “齐聿。”   “不行!”男人坐直,捶地大叫,“我活一日,绝不许丘林清活着,我要杀——”猛一摇晃,仰面便倒。   穆遥一手拉住他一条手臂,男人就势扑在她肩上,头晕目眩喘一时,絮絮道,“我要杀了她……杀了她……”   “齐聿,你冷静点。”   男人一个字也不肯听,猛烈摇头,“杀了她……穆遥,你杀了她——”   隔门从外头拉开,穆秋芳送吃的进来,抬眼见二人连体婴一样腻在一处,怔在当场。   穆遥暗示地握一握男人冰凉的手,“齐聿睡着了,嬷嬷放着吧。”   男人不敢抬头,依言闭着眼睛装睡。   “玉哥熬了一宿,必定没胃口,我给做的酸汤面片儿,煎了个蛋,你让他多吃一点。”   穆遥只想快打发她,说什么都点头。   穆秋芳往外走,走两步回头,“听效文先生说,咱们要回中京了?”   穆遥不想她又起个话头,微觉不耐,“是。嬷嬷快回去睡觉吧。”   “天都亮了,睡什么觉?”穆秋芳道,“有件事恐怕你已经忘了——既要回中京,早些安排人把他屋子里的罪像处置了,玉哥回去看见,生气事小,再病一场就糟了。”   穆遥万万想不到她提及这一茬,尚不及阻止,齐聿已经坐直,“什么罪像?”   穆秋芳悚然一惊,惊慌地看穆遥。齐聿道,“嬷嬷不用看穆遥,我必是要知道的,您不肯告诉我,我让人去查——”   穆遥一手掩住齐聿嘴唇,不顾他挣扎强行制住,“嬷嬷只管忙你的。”等穆秋芳战战兢兢出去才松开手。   齐聿一张脸憋得通红,气愤愤地瞪着她。   穆遥道,“当年你在危山坏了事,齐琼和齐江怕被你牵连,花大钱刻了个罪像供人骂。嬷嬷整日瞎操心,监军千夫所指都过来了,还怕一个罪像吗?”她说着话,便去取面碗。   齐聿将信将疑,“真的?”   “我还能骗你吗?”穆遥半点不心虚,用汤匙舀面片,喂他吃。   “你总骗我。”他口里这么说,其实不大提得起劲生气,今日简直是诸事顺心——穆遥待他百般回护,仇人虽未死,比死也强不到哪里。   二人分着吃了面片,都已困倦,又舍不得睡,挨火膛靠着闲话。男人斜斜靠在穆遥肩上,低着头,把玩着她的手指,“穆遥,你以后——不要把红豆给别人好不好?”   穆遥哼一声,“你还没闹够?”   男人不屈不挠,“我喜欢你院子里的红豆……你给我,就给我一个人,不好吗?”   “不好。”穆遥断然拒绝,“你这是无理取——喂,你要做什么?”   男人直起身子,跪坐在穆遥身前,身板笔直,郑重又谨慎地盯着她。   穆遥便去拉他手臂,“别闹了,仔细火星扑着衣——”   一语未毕,男人合身扑上。穆遥只觉肩上一紧,已被他死死抱住,“齐聿,你——”   唇上微微一凉,穆遥剩的话尽数消失在齿间。她只觉头皮微麻,便有一个片时的恍惚,索性放松身体靠在墙壁上,由他折腾。   男人忙碌一时,分开一些,一双唇艳色夺人,开合间水光潋滟,“就给我一个人,好不好?”   穆遥见他把头发折腾得乱糟糟,抬手同他细细整理,双手捧着他脸颊笑一声,“不好。”   男人皱眉,复又扑上,直闹到筋疲力尽才退一点,逼问穆遥,“好不好?”   “齐监军今日辛苦……可惜了……还是不好呀。”穆遥吃吃发笑,抬手碰一碰发木的唇,“我现在要睡觉,不许闹我。”倾身伏在皮毯上,扯一副大皮毯盖住。   男人果然消停。又一时被中钻一个人进来,穆遥闭着眼睛理一理皮毯,连他一同裹住,“睡觉。”   男人蜷着身体,贴住她,“你对我太坏了……”   “坏吗?”穆遥点头,“既如此,天大地大,监军另去寻好的呀——”   男人一时气滞,正欲发作,额上微热,已被她亲了一下。他顿觉沉迷,仰着脸叫,“穆遥……穆遥……”   “只怕再难寻着更好的了……”穆遥含笑道,“监军还是同我将就吧。”   男人正贴着她,声音仿佛从灵魂深处来。他听得清楚,又以为全是幻觉,攀着她起身,“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穆遥困倦厉害,翻转身背对他,“听见了还装什么……睡觉……”   男人怔怔等一时,不闻回应,黑暗中大睁着眼,“同你将就……一辈子……可以吗?”   ……   男人渐觉慌张,改口道,“到我死……可以吗?”   ……   男人又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倾身向前,穆遥不知何时早已经睡着了,吐鼻匀净,唇角含笑。男人越看越觉沉迷,张臂小心翼翼抱住她,前额抵在背心处柔和地蹭一下。   丘林王室至崖州议降,北境军热情款待,连日宴饮,谁料自家生乱,丘林汐锤杀丘林清,两边名医连日会诊,忙碌三日堪堪保住性命。丘林王百般无奈,八百里加急,命丘林海主持议降。   丘林海带王庭诸人同齐聿带的北境军首领商议一日,定了议降结果——王庭向南朝称臣,王庭以危山为界重划国界以示臣服,南朝免纳王庭贡物以示大度,两边握手言和。   议降当晚北境军设盛宴款待议降使团,丘林海以丘林清伤重为由,婉拒了。当夜丘林清伤势危重,丘林海亲自在旁守了一日一夜。   丘林海回信王庭,一则禀报议降诸事,一则告知丘林王,议降使团计划在崖州静等丘林清伤势稳定,到足以承受奔波时再返回。   然而丘林清一日好一日坏,又反复七八日,丘林王一封八百里加急到,命丘林海速回王庭主持朝务。丘林海万般无奈答应,恳求北境军代为照料丘林清。   崔沪代北境军欣然答允。丘林海百般嘱咐才离开,留下自己心腹大总管和丘林清爱臣高澄一同照料丘林清,自己带着罪臣丘林汐启程回王庭。   时序已是深冬,连日鹅毛大雪,齐聿根骨薄弱,打从议和完毕便闭门养病,从不露面。眼前更不可能出门,崔沪同穆遥代监军到危山营送丘林海。   丘林海两只手拉住穆遥,“王妹女子之身,托付给崔将军多有不便,我便把她交与北穆王了,请北穆王多费心。”   穆遥道,“额赫王放心,那然王在崖州如在王庭,王庭有什么,那然王必定不缺。”   丘林海听懂话间机锋,故作欣慰道,“北穆王大恩,小王一日不敢忘。”向后一摆手,侍人捧上一只锦盒,“北塞雪莲生于雪山之巅,培元固本有奇效,以此炖汤,日食一盅,延年益寿。区区一物,聊作王庭感佩北穆王照料王妹之谊。”   穆遥接了,郑重道,“定不负额赫王嘱托。”   丘林海领着众人登车,一步三回头走了。崔沪凑近,“他怎么单找阿遥?”   “人家不是说了,丘林清一个女人,叔叔不方便。”   崔沪想一想有理,“雪停便回中京,你也赶紧安排。”   “是。”   穆遥顶着能把人吹跑的雪风回家。穆秋芳迎着,掸了遍身雪珠子,取家常棉袍同她换了,塞个手炉给她。穆遥往里看一眼,“今日怎么样?”   “太冷了,一日没叫他起。”穆秋芳道,“你不在,一日就喝了一碗粥。”   穆遥摇头,把匣子递给她,“给效文先生,看对症不对症?”掀帘入里间。   齐聿已经醒了,伏在枕上看她,被火膛烘得双颊微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气色比先时好许多,唇上也添了血色。看见穆遥弯起嘴角抱怨,“等你好久。” 第58章 交易 北穆王何时送我回王庭?……   穆遥道, “我这是代监军行公务呢,监军不领情罢了,还抱怨我。”往他身边榻上坐下,“我不在家, 你做什么呢?”   齐聿一把攥住她, 便枕在她膝上, “还能做什么……就等你回来……丘林海走了吗?”   “走了。”穆遥一手拉他起来, “再躺着人都要疲了,起来, 带你去个地方。”   齐聿身子一歪便搭在她身上,“什么地方呀?”   “去了就知道。”穆遥推开他,大毛衣裳裹严实, 塞一只手炉给他。齐聿连日休养生息,行走已不用搀扶。穆遥仍是传了个软轿进屋,强塞入轿中,齐聿反抗不得,只好上轿。   软轿垂着极厚的棉帘,帘外雪风呼啸,轿内温暖如春。齐聿毕竟虚弱, 百无聊赖间又昏沉过去。正朦胧间,被一声鞭响惊动,掀开轿帘一角, 发现自己停在一处房舍门前, 门口立着一个人, 北塞装扮。   齐聿心下重重一沉,尚不及说话,轿帘自外掀开, 穆遥向他伸一只手,“到了。”   “这是哪里?”   穆遥拉他下来,北风裹着雪珠子砸在面上,齐聿抬手遮挡,闭上眼。下一刻便被穆遥拉入屋舍,炭盆暖意扑面而来。穆遥同他拍去遍向的雪珠子,“冷吗?”   北塞人跟在后头,“齐监军,北穆王。”   穆遥含笑招呼,“石总管,崖州不比王庭,你在这里是不是气闷得紧?”   齐聿只知道一个石总管——石星,丘林海心腹,奉命留在崖州照料丘林清。他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甚至猜到了穆遥带他来这里的缘由。他陷入极大的慌乱,等石星出去,一把抓住穆遥,“我不想去了,我们回家,好吗?”   穆遥答非所问,“雪一停,我们就回中京。”   “现在就走——”   “齐聿,有些东西,你要把它留在这里。”穆遥柔和地摸一摸他的脸,“别怕,我会同你一起。”握住男人不住颤抖的手,拉着他往里走。   二人穿过一处室内夹道,到一间隐蔽的房舍门前,石星向她道,“下官身体不适,同北穆王告一个月假,一月后回来照料那然王。”   穆遥点头,“有我在,放心去。”   石星打一个躬退走,胡剑雄进来,守在门口。穆遥拉着齐聿入内,板门哒一声合上。男人剧烈一抖,“穆遥——”   穆遥握一握他的手,拉着他穿过浓墨一样的黑暗,眼前重复光明时,窄小一间屋子里,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人。   久久不见的那然王丘林清。   丘林清那日吃了丘林汐一锤,昏晕一日醒来,自己感觉伤势虽重,却还算好,谁料卧床两日,越躺越是不妙,到后来自胸以下整个半身全无知觉。想同自家心腹说换一个大夫,却是一个人也见不到,眼前都是丘林海的人,转来转去只说“那然王病重不能见外人”。   丘林清便知外头已被丘林海掌握。她一向果断,琢磨保住性命回王庭,再寻出路。就在她一日一日琢磨复仇大计时,每日被人强塞着喂一把丸药,初时还不觉得,忽然有一日没人来给药,直把丘林清疼得神志不清,耳边一声接一声全是自己不受控制的长声嚎叫。等她终于清醒时,发现眼泪鼻涕已是糊了一脸,才知那日北境军首领和王庭诸人一同来探望她,一群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嚎得跟条狗一样,谁也不认识,侍人靠近给她擦脸倒被咬得血肉模糊。   从此盖棺定论——那然王脑子被丘林汐锤坏了。为了给她留些颜面,对外只说伤病不起。丘林清气得两眼翻白,别无他法也只能忍耐。   又一日照顾的人换成石星,说丘林海已经走了,留她一个人在崖州养病。丘林清此时方知——把她弄瘫,坏她名声,所有这些都不是最终的结果。丘林海那厮压根没打算让她活着回王庭。   果然在这一日,等来了眼前这两个人。丘林清躺在枕上,看着穆遥笑,“北穆王怎么同齐监军在一处,传言你二人极其不和,如今看来,倒不像呀?”   穆遥拉着齐聿在挨着火盆的椅上坐下,尚不及起身,手腕被他握住。男人哀恳地望着她,“穆遥,回家吧。”   穆遥摸一摸他的脸,“一会就走。”   丘林清看他二人亲昵模样,哈哈大笑,“难怪……难怪你拼着给高澄做狗也要去崖州,我还以为你终于想明白了,原来在崖州等着北穆王接应?齐监军好深的心机呀。”   齐聿指尖一抖,穆遥便握住他,“那然王也不差什么。”   丘林清极其机变,瞬间想到脱身之法,“北穆王,三年前事,是有人想借我之手灭你西州一脉,以你的聪明,不可能想不到吧。”   穆遥瞳孔猛一缩,“谁?”   “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丘林清道,“我可手书一封,言明当年事,北穆王持此书回朝,当年害死老王爷之人必定无可逃脱。”   “交换呢?”   丘林清目光一闪,殷切道,“我只要你送我回王庭。”   齐聿手掌在椅上一按,起身大叫,“休想——你休想!”   丘林清吃一惊,看着齐聿,“哎哟,原来会生气呀——从来不曾听齐监军这么大声同我说话呢。”转向穆遥道,“北穆王不知这位,王庭三年,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一张棺材脸把王庭都带晦气了——”   “闭上嘴。”穆遥一语打断,按着齐聿坐下。男人一张脸憋得通红,胸脯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穆遥安抚地握一握他的手。   丘林清生恐穆遥被齐聿影响,紧赶着说一句,“齐监军何需如此生气?当年你入王庭,当着我父王择府,你自己选了跟着我,你难道忘了吗?”   话音未落,男人腾地站起,语声尖厉,连连大叫,“胡说——你闭嘴——”   此事大出意外,穆遥尚不及反应,眼见男人目光凌乱如同疯狂,立时决断,扳着肩膀将他直接转过来面朝自己。就着相拥的姿势坐在椅上,压着男人伏在自己肩上。   男人在她怀里抖如筛糠,“杀了她……你快杀了她……穆遥……你杀了她呀。”   穆遥以目光严厉制止丘林清说话,柔和地亲吻男人冰冷的额角,“好,我杀了她。”男人又念了许久,终于乏力,伏在穆遥肩上咻咻喘气。   穆遥指尖捋在他脊背之上,忽一时指尖凝力,男人毫无防备,一声不吭昏晕过去。穆遥拉高大氅兜帽,将他严严实实遮住,安置椅上,自己起身。   丘林清一直看着,轻轻笑道,“齐聿当年再好,如今也是疯了,北穆王何必执着于一个疯子?我为北穆外另选人,不论风姿才华,绝不亚于当年齐监军。”   穆遥不耐烦道,“说正事。”   “还需我来说吗?”丘林清道,“你们朝廷上那两位,谁不想除去西州?老王爷领军北进,便是大好时机。”   “我当然知道。”穆遥一声冷笑,“苦无证据而已。”   “有我呀。”丘林清一听这话入港,“北穆王想要什么证据,我之手书?当年书信?我那里应有尽有——”   “只要我放那然王回王庭,对吗?”   “对!”丘林清急切地叫一声,“放我回去——只要我回王庭,丘林海他算个屁!等我做了王庭之主,北穆王即便是想反了你们朝廷,我也可助你一臂之力,到那时,你我二人,一南一北,各自为王,同享天下,岂不美哉?”   “是……令人心动。”穆遥低着头,大为意动的模样,“当年书信现在何处?”   “王庭。”丘林清道,“等我回去,八百里加急,同北穆王送来。”   穆遥看着她笑。   丘林清低着头琢磨一时,“北穆王信不及我……我现时便可手书一封,陈述当年事。当年书信,等我回王庭,立时送来。”   穆遥满意点头,“一言为定。”走到门上吩咐一句,又转回来,揭开兜帽看一时,男人脸色青白,面容愁苦,淡红一点唇抖得如同风中枯叶——便是昏着,也置身难捱的苦海之中。   丘林清目的达到心情舒畅,见她凝视齐聿的目光极其柔和,便知穆遥跟丘林汐一个路数,沉迷美色无法自拔。她唯恐齐聿醒来坏事,难免替自己分辩一句,“当日择府,确实是他自己要跟我,我绝无强迫于他。”   穆遥抬头,“真的?”   “当然。北穆王应知我身边从来不缺人,而且,我跟高氏一族盘根错结,高澄生得又好,我继北塞之主,王君必定是高澄。我强迫他做甚?身边留一根刺,不够难受的。”丘林清道,“北穆王应当知道我那个妹妹,天生就是个花痴,看齐监军一眼便走不动道,王庭择府当日,我妹妹一定要收了他。齐监军的脾气宁折不弯,我收留他,其实是救了他。”   难怪秦沈长得如此像齐聿。穆遥道,“那然王日行一善,令人感动呀。”   丘林清一滞,不说实话恐穆遥变卦,老实道,“齐监军确实风流多姿,我也确是仰慕的……但他这个人……不情不愿的平白给我添堵,我喜欢性子柔顺的,只好两边作罢呀。”   穆遥笑意不改,“故尔那然王便任由高澄折磨齐聿?”   “也不是什么折磨……”丘林清微觉尴尬,“高澄为人确实小气,我经常骂他。”   穆遥点头,“是该骂。”   二人说话间,侍人已经捧了笔墨上前。丘林清半身动弹不得,伏在枕上仔细书一封。穆遥接过,初初扫一眼。   “书信已有,北穆王何时送我回王庭?”   穆遥尚不及答话,耳听碰一声大响,回头便见齐聿整个人摔在地上,一双眼僵直,死死盯住她手中薄薄一页纸,“你要放她走?” 第59章 以牙还牙 你亲手了结。   穆遥微一皱眉。丘林清生恐齐聿坏事, 急道,“齐监军何必同我为难?觊觎监军的人是丘林汐那个花痴,我同监军,至多一点小小恩怨, 您如今身居高位, 大人有大量, 放我一回, 天长水远,说不得一日有用得着我之处。”   齐聿根本不理她, 盯着穆遥,“你要放她走吗?”   “齐聿——”   “你是不是要放她走?”男人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能看到穆遥把信纸折一折塞入袖中, 他渐渐失控,忍不住大叫,“你答应我杀了她的,你答应过,杀了她——”劈手便去袖中夺信纸,穆遥大吃一惊,手臂一抬便将男人掀在一边, 下意识间难免用力过度,男人久病无力,被她推出丈余, 碰一声撞在立柱上, 半日没能爬起来。   穆遥悚然一惊, “齐聿——”她一时失手,抢上前拉他起来。男人躲避地退一步目光闪烁,惊恐地看着她, “穆遥……不……不是……你是谁?”   穆遥心下一沉,掌心贴住男人冰冷的前额,“我是穆遥……你冷静点,我怎么可能放丘林清回去?”   丘林清本是趴着看热闹,闻言一惊,“穆遥——你言而无信?”   穆遥哪有工夫答理她,眼见男人目光从迷乱到清晰,又从清晰到迷乱。一直贴住他,又低下头,安抚地亲吻男人冰冷的额。   男人双唇掀动,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穆遥?”   “是我。”穆遥道,“别怕。”   男人终于松动,张臂抱住她,前额抵在她心口,“你杀了她……现在就杀了她。”   穆遥一颗心落入肚中,此时才听见丘林清一声接一声的鬼哭狼嚎,抬头便骂,“闭上你的狗嘴。”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丘林清叫得声音都劈了,嘶声道,“穆遥——你就为这么个妖精,要毁诺?”   “什么毁诺?”穆遥笑一声,“我答应你什么了?”   丘林清捶床大叫,“穆遥——我乃王庭那然王,你如此欺侮于我,不怕灭国吗?”   “怕。”穆遥点头,“故尔决计不能让那然王回王庭。那然王安心养病,但凡王庭有的,崖州都给你安排上。”   丘林清厉声道,“你想要做什么?”   “那便要问那然王了——您那王庭,都有些什么呀?”   丘林清目光移到她怀中瑟瑟发抖的男人身上,忽一时哈哈大笑,“我同北穆王往日无怨,今日无仇,北穆王这样,是给齐聿出气吗?”   穆遥含笑不语。   丘林清毕竟一代枭雄,立时寻到事情关窍——齐聿恨自己入骨,他得势,自己便不可能回王庭。如今局势,想回王庭只能靠穆遥,只要穆遥不被齐聿迷惑,她就有回去的希望。想一想道,“北穆王贵胄之身,要什么人没有,为何与这么个腌臜东西为伍?北穆王别看他如今人模人样,在王庭时,扔在地上连狗都不肯多看一眼,苍蝇都要退避三舍。”   男人攥住穆遥的手指瞬时一紧,齿列撞击,格格有声。穆遥抱着他,皱眉道,“丘林清,你的舌头是不是不想要了?”   “我这是在为北穆王考虑呀。”丘林清道,“那然王不就是喜欢他那张脸吗?我可与那然王挑选成千上百个,个个不比他差,俱是干干净净的良家子。你身边这个,众目睽睽下叫得像一条狗的样子你是没见过,咱们北塞诸王可都见着了。”   穆遥只觉双臂剧烈一沉,男人死死拉住自己往下拉扯,开口时音调都变了,目光凄厉如同遇鬼,“为什么不杀她,你杀了她呀——”   “你自己去。”   男人怔住,木木地看着穆遥。   “你不能永远躲着。”穆遥同他对视,“你的心病,你亲手了结。”推他道,“去,我会陪你。”   丘林清目瞪口呆,“你要做他什么?”   穆遥道,“丘林清,你在王庭三番两次当众折辱齐聿,他若放过你,我便不再追究。”   丘林清一时气得心口生疼,“穆遥,你被这贱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放我回去,王庭以举国之力保你为王!”   穆遥理都懒得理她,推着男人坐直。男人抖如筛糠,哀恳地望着她,“杀了她,穆遥,你杀了她……”   “你去。”   男人接连摇头,又一时愣住,木木地盯着她,怔怔道,“你不管我……连你也不管我……都不管我……”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穆遥不理丘林清长声喊叫,跟在男人后头,眼见男人出了门,在黑暗的夹道里跌跌撞撞往外走,走一时茫茫然停住。   穆遥叫一声,“齐聿,你要往哪里去?”   “哪里……往哪里……”男人立在原地,有一个片时只觉置身无边荒野,无可归依,转身见穆遥仍然立在门边,便往她的方向去——那是他唯一的归处,只能去那里。   穆遥往后看一眼,“丘林清就在里头,你进去,她在王庭怎么对你,今日你亲手还与她。”   男人止步,惊慌摇头。   “你不用怕她会说什么。王庭诸事,我早已经知道,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不会影响我喜欢你。”穆遥平静道,“你不能做一只缩头乌龟。”   男人如同置身冰火两重天,一半是火一样热烈的掀悦,一半是深渊一样的恐惧。木木然道,“喜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呀……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回家……我们回家不好吗?”   穆遥纹丝不动,“齐聿,仇人就在里面,你要放过她?”   “我当然不放过……你杀了她便是……为什么要逼我?”男人双手掩面,沉甸甸地坠下去,蹲在地上,“穆遥,你为什么要逼我?”   穆遥抿一抿唇,往外叫一声,“拿进来!”   男人回头,便见两名侍人抬着一只大火盆进来,盆中插着一只烧红了的生铁烙。男人悚然一惊,脊背贴住砖壁,身体瞬间僵硬。   “你进去。”穆遥道,“把这三年的耻辱,亲手还给丘林清。”   男人猛烈摇头,忽一时攥住穆遥衣襟,“我很难受……穆遥,你让我回家……你杀了丘林清……我们回家……”   穆遥一动不动。   二人兀自僵持时,一门之隔忽听丘林清喋喋怪笑,边笑边叫,“早知道王庭便杀了……狗还能反咬人……一块烂肉还能站起来……”她应是看到刑具被吓得有些疯了,笑声直如夜行的猫头鹰,骇人至极。   齐聿听得清白,惊慌地回头看一眼,又惊慌地看着穆遥。   穆遥道,“丘林清在嘲笑你呢,齐聿。她现在比一条狗还不如,但是她敢嘲笑你。”俯身轻轻捧住他的脸,“你去,还给她,还给她你就自由了……我在这里等着,带你回家。”就手拉他起来,推入门中。   木门吱嘎一声千回百转的怪响,顿时一室空寂,唯有丘林清鬼哭一样的叫骂。   穆遥立在在黑暗的夹道中等了许久,久到连她都感觉双腿僵麻时,门内死寂的空气中传来丘林清惨烈的嚎叫,如野兽一般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啊——嗬啊——你一条狗——你敢动我——啊——”   隐约的焦糊味透门而出,连同不间断的嚎叫喝骂,连绵不断。   穆遥拔下腰间酒壶,抿一口,热辣的酒液漫过食管,带给她强烈的快意。她耳听丘林清越骂越是肮脏,冷笑,“死不悔改。”   果然,下一时便被又一次惨烈的痛叫打断,继尔悄无声息——应是晕死过去。   穆遥在门外又等了许久,直到门后所有的响动消失,完全寂静下来,推门而入。油烛已经燃尽,连同火膛都是一派冰冷。   穆遥取火折子另点一支烛,明火一起,一眼便见男人伏在火膛边的砖上,一动不动。穆遥上前拉他起来,男人残余一点意识,被人一碰便睁眼,茫然看着她。   穆遥摸一摸男人冰冷的脸,“我们回家吧。”   “不用你管……我有事……”男人道,“我要去王府,我有很多事,我要安排好。”手掌用力在火膛上撑一下,便站起来。   万幸火膛早已冷透了。穆遥凝目看时,丘林清半个人挂在床上,半个人坠在地上,已经完全不成个人样。伸手试一试鼻息——居然没死。   穆遥回头,男人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衣襟在门上挂一下,便凝在当场。穆遥眼看着男人回头,目光凝注在死狗一样堆着的丘林清身上。   “齐聿?”   男人听若不闻,拔脚便走。   穆遥追出去。眼见他一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往外走。穆遥赶上前拉住,“跟我回家。”   男人一手挣脱,仍往外走。   “齐聿。”   “你不管我,不管我……”男人喃喃道,“我一个人也可以,我不要你管我……”一语未毕,男人双膝一软,沉甸甸地顺着石壁跌坐在地,竟是连坐都坐不稳,摇晃着又往侧边倾倒,砰一声歪在地上。兀自不消停,一手攀着石壁,又往起爬。   初初一动,便被穆遥一手抓住,由她拉着走。忽一时眼前明亮,周身温暖,男人白雾一样的视野一点一点变清晰,才发现自己躺在软轿里,穆遥坐在自己身旁。他愤怒地叫,“你不是不管我吗……还在这里做什么?” 第60章 在这等着呢 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穆遥忍着脾气跟了齐聿一路, 一路上十七八回拉着没叫他摔死,一句好话没得着,闻言难免生气,冷笑道, “我为什么让你去你不知道吗?齐聿, 你这是认真同我生气呢?”   男人双唇抿作一条直线。   “好。”穆遥道, “齐监军自己回家, 我走了——”   一语未毕,腰间一紧, 已被男人死死抱住,男人扑在她怀里,咬着牙, 一言不发。   胡剑雄在外道,“穆王,丘林清怎样处置?”   “我还有用,找个大夫来,留着性命,别叫她死了。”   “是。”   “咱们现在……回府吗?”   穆遥低头,看一眼男人黑发的头, “齐监军尚有公务,送他去王府。”   男人猛抬头。   软轿摇晃一下,复又前行。   “不是监军吩咐, 尚有公务吗?”   男人凶狠地盯着她, 一点一点松开手, 后退一些,靠在轿壁上一言不发。   软轿到了王府前街,穆遥叫一声, “停。”盯着男人鬼一样白的一点侧脸,“我去飞羽卫,不送监军了。”   男人咬牙,强行忍住了不去叫她。   穆遥扬长而去,到飞羽卫泡一壶茶同一众军校厮混。深夜回家,齐聿不在——他二人自从丘林清被锤,一直日夜不分,这一回不论从哪里看,都是在认真同她置气了。   余效文仔细问明白日里齐聿的反应,沉吟一时,“心病难医,这次是我草率。”又道,“小齐公子同穆王置气,穆王告诉他——是我的主意。”   穆遥直接撵他走,“说的什么屁话,我还能让你背锅吗?”   次日一早,穆遥刚睡醒,正吃饭,军校跑过来回话,“穆王,监军请您去王府议事。”   穆遥一听“监军”二字便无好气,慢悠悠吃过饭,悠然喝一杯茶,收拾停当才打马往王府去。   到前厅崔沪和萧咏三已经等在那里,当间坐着齐监军,跟昨日分别一般无二模样,衣裳都不曾换一件。   崔沪道,“阿遥可算是来了。监军命我们议回程的事,这都议了好半日了。”   穆遥一肚皮不适宜,“回程有什么议处?听监军吩咐便是。”   齐聿抬头,“北穆王既无异议,就这么定。”   穆遥被他顶得心口一堵。还是萧咏三好心解释,“方才我们议着,眼下临近新年,兵士归心似箭,冀北军和净军可安排先行拔营,冀北军回冀州驻地,净军回中京驻地。西北军都是当地人,家乡不远,缓缓而行无妨——如此辛苦北穆王断后。”   三军分开行动,齐聿身为监军,必是要跟着净军的——这人是拿定主意同自己闹到底了。穆遥盈盈笑道,“想的很是周到,就这么办。”   一群人俱各无话。齐聿道,“诸军连日辛苦,眼前分别在即,今日我在外间设宴,三位将军安排一下,都尉以上军官同饮,庆祝北境大捷。”   穆遥安下心看他能闹些什么名堂,便同崔沪三人齐齐起身答应,出去安排人。   至晚三军济济一堂,军中俱是武人,片时便热闹不堪。齐聿提杯起身——这一回为示同乐,设的俱是圆桌,穆遥同他一席,清晰看到他指尖一点锈迹,说不得便是昨日在丘林清那沾上的。   齐聿一手扶着桌案,“北境一战立此奇功,全仗诸君勠力同心。明日诸君拔营回京,再见不知何日,今夜尽兴,不醉不归。”便一仰而尽。   穆遥皱眉,众人已经齐齐起身,同声道,“不醉不归——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庭中升了七八个火膛,七八匹羊一同烤。四下里瞬时人声鼎沸,热闹不堪。   穆遥心中有事,不大饮酒,只有自家西北军拒绝不得,偶尔喝一盏,其他人略一沾唇便过。那边中路军和净军已是乱七八糟,一群人酒意上头,净军仗着齐聿是自家上官,大着胆子摸去寻他喝酒。   往日里都有平安拦着,今日连平安也不知在何处。一殿人眼见平日里冷若冰霜的齐监军不知吃错什么药,来者不拒,越发来劲,一拥而上同他喝。   不知喝过多少,外间军校点起焰火。除了围在齐聿身边的一群人,都出去看焰火。   穆遥也往外走。   “北穆王——”   穆遥止步回头。   齐聿喝了许多酒,颊生霞色,眉目生波。细长两根手指捏着酒杯,远远地看着她,“北穆王去哪?”   穆遥冷笑,“不胜酒意,回家,睡觉。”   “北境大捷,北穆王立头功,你怎么能不在……”齐聿盯着她,语气生硬非常,又有易断的脆弱,“不许走。”   穆遥目光冷冷扫过围着他的一群净军,“你们瞎了吗?没看见监军醉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畏惧北穆王威势,一哄而散。此时外间焰火升天,众人一拥而出看热闹。偌大的宴厅,就一个坐着的齐聿,一个站着的穆遥。   齐聿伏在案上,望着她轻笑,“北穆王,你把人都赶走了,你陪我喝呀?”   穆遥随手抓了七八只酒杯,大步上前,一字排开在齐聿案前,提壶续满,“好呀……来呀。”提一杯饮尽,便看着他。   齐聿抖着手握住一只酒杯,歪歪斜斜灌入口中,残余的酒液从唇角滚下,滑过颈项,他仰着脸,怔怔地看着她,“我看见了……”   穆遥循声回头,身后漫天烟花,呯啪有声。穆遥无甚兴趣,转头案上酒盅,“监军不是想喝酒吗?酒多的是,请——”   齐聿握着空杯子,一动不动。   “与其同不知哪里来的阿猫阿狗喝,不如我亲眼看着,你怎么把自己喝死。”穆遥拍案道,“来呀——”   齐聿从案上支起来,一手支颐,一瞬不瞬盯着她,渐渐笑起来。   穆遥一窒,“你笑什么?”   “你还是会管我的……”齐聿声音极轻,“穆遥,你不会不管我……”   穆遥恶狠狠道,“我当然会管你,等你死了我保管为你收尸。”   齐聿道,“穆遥,你过来——”穆遥尚不及答话,襟前猛地一紧,已经被男人死死攥住下拖,滚烫的酒意立时迫到近前,直往唇上压下去。穆遥一惊,眼角余光看见众人仍在庭外,焰火却已近尾声。   穆遥三尺厚的面皮也抗不住,手掌下滑扣在男人腰际,拉着他转身退到帷幕之后,下一时双唇一紧,滚烫的鼻息连同浓郁的酒意将自己密密裹缠。男人只知叼着她,自己却根本站不住,沉甸甸往下坠。穆遥无声骂一句,压着男人抵在墙上稳固身形,二人在隐秘的黑暗中唇齿交缠。   此时外间焰火止息,一群人仍旧回来烤羊。   有人问,“北穆王呢?”   “……方才说……回家了……”   “监军呢?”   “必是身子不适。”   ……   穆遥摸索着握住男人滚烫一只手,同他五指交缠,“监军,身子不适吗?”   男人闭着眼睛,绵长地“嗯”一声,“是……难受……穆遥……我生病了……”   “生什么病?”穆遥冷笑,“无事生非的病?”   男人听得清白,小声抱怨道,“穆遥,你连嬷嬷的话都不肯听,她老人家分明让你……让着我——”   “那是她老人家不知你本性。”   “我……什么本性?”   穆遥松开他,“外头人都回来了,监军自己回去,同他们不醉不归吧。”   男人失了支撑,仰面靠在壁上,苍白细长的颈项衬着深红色的帷幕,透出十分的旖旎和脆弱来。   穆遥看一眼便移开,险险忍住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男人十指绞缠着帷幕沉重的布料,艰难站立,“穆遥,你带我回家。”   “我为什么要管你?”穆遥拔脚便走,堪堪跨出一步被他攥住,沉甸甸一个身体扑在自己肩上,男人的声音含混,“你不管我……我就这样出去——”   “齐监军,你这是要赖上我吗?”   男人吃吃发笑,一言不发。   一幕之隔便是宴厅,穆遥再使些气力,监军大人便要就地滚到宴厅中央。穆遥做不出这等事,只好拖着男人从夹道转出去。男人由她拉着,根本不管去往何处。   二人牵牵绊绊出了宴厅。雪风扑面而来,男人被雪风生硬一撞,按捺不住,推开穆遥便吐了一地。   路过侍人看见,急忙跑过来相扶,男人摆手,“滚,不要你们管。”   穆遥看着他赶走侍人,俯身又呕了许久才停下。男人转过身,靠在廊柱上,抬袖擦拭嘴角。穆遥看着他,“齐聿,为了一个丘林清,你同我闹一日了。”   男人抿一抿唇。   “监军明日尚需拔营,早点安置吧。”   “穆遥——”   穆遥循声回头,男人抬手一指庭中冰湖,“你敢走,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穆遥勃然大怒,“好呀,来呀,现在便跳!我看着你跳!”却果然止步,停在原处。   男人长久地望着她,忽然笑起来,渐渐笑得双肩耸动,脊背贴着廊柱滑坐在结了冰的地上,仍然在笑。   穆遥一句“你疯了”到口边又咽下,想走又怕他发疯,想上前又拉不下脸。兀自纠结时,男人身体向侧边歪斜,慢慢倒在雪地里。   穆遥上前拉他起来,初一触及便觉滚烫,心下一凛,掌心往他额上贴一下,果然烫得灼人。后知后觉记起二人在帷幕后纠缠时便这么烫了——还以为醉酒,原来真的病了。   穆遥拍一拍他脸颊,“齐聿。”   男人道,“你走,走……走远些……”   穆遥忍着脾气道,“你生病了,不要再闹。”   “你走……”男人手臂一掀推在她肩上,虽是无力,却是一个明显推拒的动作,“走……”   穆遥气得头晕,待不理他,又狠不下心。寻一个侍人嘱咐几句,自己避到帘后。不过片时侍人引着萧咏三席间出来,看见歪在雪地里的齐聿唬得三魂走了二魂半,将他打横抱起便往内庭跑。   半夜萧咏三造访飞羽卫,再三言明难处,“军令如山,不宜更改,监军病重,又不能奔波,萧某左右为难,只能厚着脸皮求一回北穆王,带监军徐徐回京。”   穆遥一时愕然,久久哼一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复又冷笑,“怎么就敢笃定,我一定乐意?”   萧咏三以为她在骂自己不晓事,尴尬解释,“萧某实不知监军不胜酒力,让那群小崽子灌醉监军,致此大病,回中京求北穆王在老祖宗面前代为遮掩。”   穆遥木着脸想了半日,“行吧。”   次日往城郊走一回,分头送走冀北军和净军车队,打马回城。到王府门前下马,韩廷迎上来道,“穆王可算回来了。昨夜到现在,吃过药都不肯睡,硬要等着。”   穆遥哼一声,“等就等着呗,你多大本事,还能指挥齐监军不成?”   韩廷一滞。长街那头一人打马狂奔而来。韩廷看一眼,“胡总管?”   穆遥止步。   胡剑雄奔到阶下翻身下马,正要说话,看一眼韩廷,拉着穆遥避到街角,从袖中摸出一物,一言难尽道,“有人送来这个,来人托我转告,求穆王救他一命。”   圆溜溜一枚鲜艳的红豆。 第61章 不许你管他 你不作死不算完是不是?……   穆遥伸手接过, 拈在指尖转一圈,豆身隐约有一点暗色的斑纹——确实是自己院子里出来的品种,“秦沈亲自送来的?”   “不是。”胡剑雄小声道,“使铜钱打发一个送菜的带着红豆子过来, 附带一张纸条子来。”一边说一边摸出来, 展开来递给穆遥。   穆遥不接, 瞟一眼, 上头二个字——救命。“可知秦沈人在何处?”   “不知。”胡剑雄道,“左右出不了崖州城……要打发人查吗?”   穆遥捏着豆子, “不用查。”转身便走。   胡剑雄急赶一步拉住,低声道,“秦沈既是局中人, 许多事必定知情,穆王真的不管他死活吗?”   穆遥沉吟一时,低声向他嘱咐一段话,“去吧,明日去飞羽卫寻我。”   “是。”   韩廷手足无措等在一旁,眼见着穆遥沉着脸过来,急忙迎上, 引着她往内庭去,自己留在庭中。   穆遥一掀帘子便见齐聿偏着头陷在一堆大迎枕里,烧得两颊飞红, 目光发直, 有气无力地歪在那里。一眼看见穆遥, 如果枯木逢春,整个人活泛起来,“你回来了——”   余效文打从净军出城便过来, 见状无语摇头,带着侍人速速退走。   男人等一时不见穆遥走到近前,撑在榻上勉强坐直,伸一只手叫,“穆遥,你过来。”   穆遥站着不动,“齐聿,你费劲巴拉折腾一出,就是为了甩掉萧咏三留在崖州?”   男人嘴角微微扯动,“此去中京路途遥远,若不能与你一道,我只怕半路就活不下去……你过来,你过来吧——”   “早晚看你把自己折腾死。”穆遥骂一句,转去火膛边躺椅上坐下,倒一盏茶。   男人苦等一时不见她动弹,下榻去寻她。他烧了一日夜浑身绵软,勉强挪出丈余,双膝一软跪坐在穆遥身前,半边身体伏在她膝上,便搭在那里,“穆遥。”   穆遥感觉他一个身体火盆一样覆过来,自己双膝如同搭了一条火毯,热乎乎的,皱眉道,“你烧成这个鬼样子,不去睡觉又闹什么?”   男人瑟瑟抖一下,“谁叫你不肯理我。”他趴在那里,眼皮沉重,恍惚道,“你怎么能不理我……”   穆遥本不想理他,手掌却如有生命,往他额前贴一下,火一样烫。解下大氅搭在他身上。男人意识迷离,感觉脊背处冷意消散,轻轻哼一声,“……穆遥。”   ……   余效文再进来时见着便是这般光景。穆遥坐在椅上,齐聿跪坐地上,半边身体伏在穆遥膝上,除了搭着的一件大氅,只穿一件薄薄的中衣。余效文看一眼就觉头疼欲裂,“这是在做什么?又做死。”   “他要这样,我能怎么办?”穆遥口里说得厉害,手掌好歹还是扶在男人肩上,没叫他滚在地上,“死不了,咱们监军可能干着呢。”   “你二人置气,尽与我添事。”余效文翻一个白眼,上前相扶,“监军,榻上睡吧。”   男人头也不抬,手腕一翻避到一边,“别碰我,走开。”   穆遥看着余效文碰壁,忍不住笑,“不听我的话,怎么样,挨骂了吧?”   余效文急得跺脚,“再冻着——”   “行啦,煎你的药去。”穆遥摆手打发了余效文,拉着男人起来,“床上睡去。”   男人被她一晃便觉头重千钧,手臂上抬,死死攀住她,“我不去。”   穆遥被他一扑,就势在椅上躺上,感觉如拥火盆,便扯高大氅将他裹住,叹一口气道,“你这个人,几时能消停些呀?”   男人苦等一日夜终于见到穆遥,手足并用,八爪鱼一样攀在她身上,口里哼哼唧唧的,“不去……穆遥……我不去……”   穆遥敷衍一句,“好,不去。”   齐聿病着,穆遥被余效文严令不许离开,胡剑雄在飞羽卫苦捱一日夜不见人,只好上门来寻,探头便见穆遥侧身坐在榻边,齐聿神志不清地贴在她怀里,昏昏沉沉在她手中喝水。   穆遥往外使一个眼色,胡剑雄便立在外间等。好一时穆遥才出来,“怎么样?”   “老奴按穆王吩咐,跟着韩廷,到城东一处房舍,秦沈果然关在那里。”   穆遥笑一声,“既这么说,把守必定不严,不然怎么送的信出来?”   “应是一时松懈。”胡剑雄道,“净军留了一支小队看守秦沈,时间久了,秦沈又一直还算老实,偶然松懈了。”   穆遥低头。   “穆王,时久恐又生变,不如老奴现在带人去——把秦沈救出来?”   “你要救谁?”   这一声从内室来,二人齐齐回头,内室棉帘掀开,齐聿一件薄薄的中单,笔直立在那里。   穆遥警告地叫一声,“齐聿,回去躺下!”   齐聿听若不闻,他烧得身上无力,脊背便抵在门框上,勉强撑住身体,向胡剑雄道,“秦沈是我拿的人,你要救他?怎么,北境军法管不了你胡总管?”   胡剑雄脊背一层冷汗,哀求地看一眼自家上官,却见穆遥走到屏风后头,一时取一领斗篷出来,上前同那个正在骂自己的人披上。大觉委屈,“穆王——”   “拿走——我不要——”齐聿一抬手,掀开斗篷。目凝寒霜,死死盯着胡剑雄,语气锋利如刀,“你叫北穆王做甚?你鼓动北穆王行此祸乱之事,不想活了吗?”   胡剑雄见穆遥半点没有吱声的意思,猜测自家这位在齐聿面前不大支棱得起来,只能自救,硬着头皮道,“监军何故拿秦沈?”   齐聿冷笑,“与你有什么相干?请胡总管自重——自来手伸得太长,人活不长。”   西州为一方之主,从来有“门人三品官”的说法。胡剑雄出身北穆王府,虽然官职只是个总管,然而行走天下,哪里不受人奉承?便是宫里也不在话下。天底下除了穆遥,难寻出第二个敢指着他鼻子骂的。   胡剑雄被齐聿骂得上头,顶一句,“齐监军拿秦沈,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意,天知地知,你自己知道。”   齐聿抬头,“你什么意思?”   “我——”   “行了!”穆遥骂一句,“胡剑雄,你无事可做了吗?特意到我这里寻齐聿拌嘴?”   胡剑雄一滞,委委屈屈声辩,“穆王,你没听见他说老奴活不长——”   “他说你活不长你就要死了吗?我说你长命百岁,你是不是真能活一百岁呀?”穆遥松开齐聿,走过去打发胡剑雄,“出去问问效文先生,我哄你没有?齐聿当真病得厉害,你同他计较什么——还不快走。”   胡剑雄扁一扁嘴,灰头土脸跑了。   齐聿好一时两耳嗡鸣,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眼见穆遥同胡剑雄嘱咐几句,便他放走,气得眼冒金星,拼死握住门框才没倒下,厉声大叫,“穆遥——你让他去救秦沈吗?”   穆遥压下翻白眼的冲动,转回去拉住他,“齐监军快回去躺下吧,再闪了风,又一日不得消停。”   齐聿挣脱,“你是不是让胡剑雄去救秦沈?”   穆遥耐心用尽,退一步,双手环胸,“救?齐聿,所以你真要弄死秦沈?”   齐聿猛地抬头,“你问我?你为了秦沈……你来质问我?”神经质地笑一声,“杀他……对,我现在便杀了他——”猛一转身,拔下壁上长剑,右手提剑,一声不吭往外走。棉帘一动,寒风裹挟雪片,扑面袭入室内,穆遥生生一个激灵,赶到廊下,“齐聿——”   齐聿咬着牙,一言不发沿着回廊往外走。穆遥赶上,五指在他腕上用力一握,长剑当一声坠地。廊下正是风口,雪风疾劲,扑身冰寒。穆遥不顾男人挣扎,硬拉着他拖回室内,一把搡在火膛边的大皮毯上,兜头一床锦被裹住,骂一句,“你不作死不算完是不是?”   男人烧了一日夜,正在最难受的时候,一个热身子被雪风生生扑过,这一下非同小可,瞬时头痛欲裂,眼前万花筒一样乱转,又无法克制地发抖,齿列撞击,格格有声,好半日说不出一个字。   穆遥一半生气,一半心疼,连被带人拖入怀中,挨着火膛烘着。   男人抖了许久才略微缓过一点,头痛却愈演愈裂,直疼得痛叫出声。他心知自己这次一倒下不知几日能熬过,唯恐醒来遭遇无法面对的困境,奋力抬手,五指张开死死掐住穆遥,在光怪陆离的视线里拼死找到她之所在,恶狠狠道,“我不许你管秦沈……不许你管他——”   穆遥一窒。   男人听不见穆遥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说话。摇晃的视线只有穆遥漂浮的一张脸。他深知除了自己,他别无所依,索性把性命放在天平一端,越发凶狠地大叫,“我不许你管他……你管他——我便去死——”下一时双唇生生一紧,已被微凉的一只手钳住,剩的话全停在齿间。   男人头痛得仿佛炸开,他奋力挣扎,放声大叫,却只换来含糊不清的一片混响,“不——唔——唔——”   穆遥二指死死钳住男人胡言乱语喋喋不休的唇,握住手臂将他拉到身前,叹一口气,“好啦,管管你自己吧。”   男人绷到极限的心弦断作碎片,无可遏制发出一声大叫,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62章 信我 齐聿不是这种人。   穆遥侧身坐在榻边, 一手握住男人火一样滚烫的手,另一手把烘热了的巾子在冷水盆中投一下,握得半干,仍旧搭在男人发烫的额上。男人被冷意激得一个哆嗦, 倏忽睁眼, 目中却是空无一物, 只有口里不间断的胡言乱语变作一声惊叫, “远远——”   下一时腕间一紧,如同上一一副火焰镣铐。男人细长又苍白的手指死死攥在那里。穆遥叹一口气, 反手握住,“我在。”   男人仿佛听见,又仿佛听不见, 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变作浆糊一样粘腻的乱语,听不明白在念叨些什么。   穆遥转头,“这都烧了一日夜了,怎么半点也不见好?”   余效文忙碌一夜,刚刚得空吃口饭——还不让走远,守着病人吃——闻言大没好气, “你好歹让着他些,就没这一出了。”   穆遥无语。   “你无事管什么秦生秦死的事?小齐公子你今日才认识?他的脾气你不知道?难道他真能滥杀无辜?”   穆遥目光掠过男人昏睡中焦灼的脸,久久摇头, “毕竟在王庭在三年, 经历那些事……身边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余效文摇头, “不会性情大变。”   穆遥沉默,低头又换一回凉巾子。胡剑雄走进来,还未开口便被穆遥打断, “秦沈的事,以后不要来寻我说。”   胡剑雄张口结舌愣在当场。   穆遥摇头,“说一回闹一回,难道真要为了一个秦沈逼死齐聿——”   “穆王怎能任由小齐公子滥杀无辜?”   “他不是那种人。”   胡剑雄越看自家家主,越觉她有点商纣气质。然而齐聿病成这副鬼样子也是装不出来的,只得忍气吞声往外走。刚走出两步,身后一声——   “站着。”   穆遥沉吟一时,“秦沈是有功之人,齐聿就是眼下钻了牛角尖,等他病好了明白过来,一定会放了他,你盯着,这期间不许出事。”   又不让管,又不让出事,胡剑雄恨得牙痒,打心底里翻一个白眼,“是。”   男人一日辗转,到晚间越发不好。余效文再来便带了一只小巧的红泥小炉,并十数支艾条,又指挥侍人送两只炭盆进来。   屋子里本就烧得暖和,一下又热了许多。   余效文往炉里点了火,另取一支艾条,“若不是我早有远见,早早打发人送蕲州白艾过来,这回便要交待在这里……衣裳脱了。”   “要艾炙?”   余效文点头,“白艾驱邪扶正有奇效,就是药劲大,略微难捱,后头好生养着。”复又催促,“别发愣,他的衣裳难道我们敢碰吗?”   穆遥无语,只好移开男人额上搭着的冷巾子,往他耳边说一声,“换衣裳。”   男人神志昏沉,极轻地“嗯”一声,一动不动。   穆遥深吸一口气,掀开体温烘得发烫的锦被。男人一直热得难受,棉被掀开眉目舒展,倒安稳一些。穆遥便解开中衣带子,沿肩线褪下中单。男人眼睫剧烈颤动,居然睁开眼来。   穆遥愣住——病得人都认不出,动一下衣裳就能醒。一时无语,“换件衣裳。”   男人皱眉,一言不发摸索着寻到散在一旁的中单,胡乱裹在身前,又翻转过去,细声恳求,“别……让他们……碰我……”   穆遥回头,余效文低头盯住脚尖,全作未见。穆遥无可奈何,等一时上前,俯身抱他起来。男人早又烧得糊涂,安静地贴在她怀里。穆遥一手抱着他,另一手轻轻褪去糊乱裹着的薄薄的中单,单薄无血色的脊背连同那巨大的朱红罪印又一次暴露人前——   男人轻轻一抖,穆遥掌心连忙按在他目间,不许他睁眼。   余效文眼珠子转都不敢转一下,低着头在旁站桩,好一时才听穆遥道,“快着些。”松一口气,取艾条往炉中点燃,屋中弥漫着白艾微苦又清新的香气。   余效文轻手轻脚上榻,绕到男人身后,盘膝坐下,细白帛垫住脊上大穴,以艾炙驱邪。   冒着白烟的艾条炙在穴位之上,男人剧烈一抖,穆遥一手抱住他,一手压在他目间,细声安抚。   男人疼得厉害,想睁眼又被穆遥死死压住,耳听她极其柔和地在自己耳畔说话,虽听不清白,却十分心安——他在疼痛和欣悦间反复游走,许久之后终于熬不住,小声哭了出来。   穆遥指尖触到一点微凉的水意,忍不住道,“施艾都能疼哭,你可真是娇气。”   余效文道,“就要好了——艾炙后脊诸穴本是极疼的,怨不得他。”   穆遥看他炙到脊骨末端尾骶穴处,便知即将结束,略略放心,便移开手。   男人感觉身体的疼痛不那么尖锐,遮挡双目的手移开,慢慢睁眼。抬眼便见一物横亘眼前,直往自己压来。那物有焦黑的端头,其上火星一明一灭,白烟升起——   男人耳畔嗡一声空响,忍不住长声大叫,“拿走——拿走——滚——别碰我——”   穆遥正看着余效文烧艾,怀中一直安静的男人忽然发出一连串尖厉的惨叫,身体绷作僵直,拼尽全力向旁避让。他本来就瘦得嶙峋,此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边弯折下去,背脊骨颗颗分明,险要破肤而出。   余效文一个不防,艾条掉在褥间,火星连闪。   “愣什么?”   余效文一个哆嗦,扑上前扑灭。   穆遥握住肩膀拉齐聿起来,眼见男人双目通红,满面惊恐绝望,瞬间猜到底里,手臂横过心口,将他抱住。转向余效文道,“与你无关,出去。”   余效文东西也不及收,慌张退走,临出门前回头,眼见男人瘦得可怜的身体被穆遥死死抱住,犹自奋力向后仰着头,身体几乎拉作一条直线,尖声惨叫,拼死挣扎,挣动间乌黑一头青丝乱七八糟裹在身上。   无一处不弥漫着濒临死境的绝望。   穆遥沉默地抱着他,未知多久,男人僵直的身体慢慢瘫软,沉甸甸坠在穆遥臂间,尖厉疯狂的喊叫渐渐低下来,变作间或一两声呜咽。   穆遥指尖捋过男人发烫的皮肤,“齐聿,睁开眼睛,你看看,什么都没有。”   男人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只有喉间喘息不住。   穆遥又抱了一会儿,把他移到枕上。男人沉在枕间,无神地睁着眼睛。他仍在惊悸之中,身体不时抽动。   穆遥站起来,炉子上吊着的羊奶倒一盅,走回来,舀一匙喂他。男人厌倦地偏转脸,“衣服……还给我——”   穆遥微一皱眉,仍然取一件干净的中单,放在榻上。男人看也不看,手臂一抬掀在地上,“我的……还给我。”   “齐聿。”   “还给我!”男人勃然发作,猛然坐直,双目出火,尖厉地瞪着她,“我的,还给我——”   “齐聿!”   男人倏忽怔住,惶惑地看着眼前人。   “是我。”穆遥握住他薄而尖利的肩膀,“穆遥。”拾起中单,如给幼童穿衣一般,一点一点穿上。男人偶然挣扎一两下,被穆遥压制。直到系好带子才摸一摸他发烫的脸,“醒了吗?”   男人终于眨一下眼。   穆遥仍然把奶盅拿起来,用木匙喂他喝。男人木木地喝下一盅热奶,渐渐清醒,便被难堪的羞耻裹挟,伏在枕上一动不动。   穆遥陪在一旁,不时摸一摸温度,不知是不是错觉,白艾炙过,热度真的在往下退。   门帘一动,胡剑雄轻手轻脚进来。   男人一直萎靡不振地伏着,一看见他便坐直,厉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穆遥皱眉,“先出去。”   “穆——”   “出去!”等胡剑雄走远,穆遥拉住男人僵硬的手,“他走啦,躺下吧。”   男人纹丝不动,凶狠道,“你骗我。”   穆遥伸手去摸他前额,被男人生硬避开,一时无语,“我骗你什么?”   “你说你只见过秦沈一次——”   男人昏天黑地病了几日,穆遥以为他早忘了这回事,此时听着渐觉好笑,“看来真是好多了,又记起这一出了。”   “你又骗我。”   穆遥好脾气地解释,“确实只见过一次。”   “一次你就要为他出头——”男人尖声大叫,“一次就把你——啊——”   穆遥俯身,唇齿死死抵在男人微烫的唇间,直到他神志渐失,渐渐瘫软下去才松开,扶他躺下。   男人气喘吁吁躺在枕上,无神地看着她。   “没骗你,就一次,我管他,是不想看着你犯错。你先睡一下。”穆遥摸一摸他仍旧发烫的前额,“病好了再说。”   男人怔怔看了她许久,仿佛在判断真假,久久,发烫的眼皮终于垂下来。   穆遥又坐了好一时才出去。胡剑雄仍然等在外头,看见她不等斥责,抢在头里道,“穆王,秦沈不见了。”   “什么?”   “是。”胡剑雄道,“昨夜秦沈上吊自尽,没死成,被侍卫救了,老奴请了大夫去给他诊治,谁知道今日晚间,连同大夫一起失踪了。”   穆遥皱眉,“秦沈自尽怎不与我说?”   “原是要来说的。”胡剑雄看她一眼,“穆王吩咐,秦沈的事,不要再说。”   穆遥自知理亏,“让飞羽卫去找,务必找到。秦沈是拿下丘林清的功臣,如若有个闪失,有失公理。”   胡剑雄迟疑一时,往里看一眼,“监军吩咐的事,我们又插手,回头——”   “不是他。”穆遥道,“齐聿不是这种人。”   穆遥打发了胡剑雄,呆立一时才回去。入内便见男人缩在床角,无神地睁着眼,看上去既是孤独,又是可怜。穆遥吃一惊,“怎么醒了,起来做什么?”   男人抬头,“穆遥,你为什么……信我?”   穆遥便知齐聿都听见了。她心中有疑,却不能说——此时疑他,不管秦沈最终怎样,齐聿必定要疯。往他身前蹲下,“因为你是齐则也,我当然信你。” 第63章 则也 知乎者也齐则也。   秋日是中京最好时节, 红叶别院漫山红叶烧着半边天,小郡主在自家院前下马,鲜红的鹿皮小靴踩在枯叶上,沙沙作响。   田世铭跟在后头下马, 把马上搭着的猎物取下来, 交给侍人, “晚间咱们烤鹿肉, 拿去收拾了,好生烤——拿出手艺, 不许糟蹋我的东西。”   侍人笑着接了,“今日放榜,公子不去看榜吗?”   “小爷没那闲工夫。”   穆遥立时拆台, “他哪里是没工夫,他是自己知道没有指望,不肯去丢人——”   侍人一笑,“郡主惯会同田公子开玩笑。”   穆遥道,“试官只要不瞎,榜首必是齐聿。田公子入书院时胡吹大气说要给田家挣个状元郎,只怕要打水漂啦。”   “我说的是挣个一甲——”田世铭道,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你也不要太信得及齐聿。”   “不止我信得及, 先生也信得及。”   田世铭大觉不忿, “你们一个一个, 都是被齐聿那张脸迷惑了,他那文章,我看也就那样。”   穆遥冲他扮一个鬼脸, “走着瞧。”   过午后讯官送信,恭喜田世铭,“公子二甲头名,可喜可贺呀。”   穆遥一探头,“一甲都是谁?”   “头名也是青崖书院的,叫齐聿……二名是礼部尚书家的大公子刘予北,三名是南州都督家的小公子——”   穆遥没兴趣再听,远远掷一块银锭子给讯官。等他走了,向田世铭笑道,“难怪陛下不能给田公子批一个一甲,前面这二个,没一个简单人物,文章家世,都是上品。”   “遥郡主,这种事不用你再重复一遍。”   穆遥赞一句,“齐聿连这二位都能压得过,本事真的不一般呀。”   田世铭一个白眼翻上天。   晚间青崖书院一群人齐聚红叶别院,烧鹿肉庆贺。穆遥望眼欲穿等不到齐聿,还是郑勇说一句,“同他说了,回话今日家中有事,不来。”说着拿一盘鹿肉过来,“娇娇子从来都是家中有事的,如今做了状元郎,更加难请十倍——我不耐烦请他,还是郡主好脾气。”   赵砚道,“状元郎怎么了,天下谁不知北穆王府,门房都是三品官,状元郎来这里,实也算不得什么。”   穆遥板起脸,“谁敢再胡说我家门人三品官,立时从我这里出去。”   赵砚道,“闲聊嘛,谁还敢去言官面前说这些?就凭‘言行无状’四个字便能告得咱们灰头土脸。”学着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尔等为官,当切记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他学得惟妙惟肖,众人无不大笑。   深夜散了,穆秋芳同穆遥梳洗,忍不住说一句,“玉哥不见人,别是家中有事?”   穆遥道,“他能有什么事?”   “入试开始,书院就不留人住了,玉哥那一家子你不知道吗?也不知回去有没有地方住——御街簪花完事才授官,还有二三日呢,空头状元当不得饭吃。”   “书院关门了?”   “可不。”穆秋芳道,“京试开始,学子们都回家了,再开要等京试完。”   “早怎么不说?”穆遥上学本就是混的,京试前半年便被拘在家里,别院住了一个多月,此时才知道还有这一茬,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乘夜色出别院,下山往中京城去。   齐家的老院子被齐琼和齐江一分为二,各据一半住着。穆遥敲一回门,齐琼出来,“哎哟”一声,“郡主来了?玉哥呢?”   “他没回家?”   “玉哥一直住书院呀,还是郡主给安排的呢。”   穆遥皱眉,“京试开始书院就关门了。”   “京试?考得怎么样?能不能混个差使,帮衬家里呀?”   穆遥大怒,“你连他死活都不管,倒惦记差使了?什么东西!”   齐琼劈头挨一顿骂,刚反应过来,穆遥已经走了,原地跳脚,冲着穆遥背影叫,“齐聿好手好脚一个人,凭什么要我来管?他自己不是人?”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秋日微凉,穆遥站在空荡荡的中京大街上,不知该往何处找齐聿。一时转出小巷,迎面一户人家朱门洞开,一大家子人满面是笑,送讯官出来——   应是家中有上榜学子,排名靠后,此时讯官才到。   穆遥摇头,“也是傻了……竟没想到……”看着那讯官出来,上前命令,“派讯的单子与我看。”   讯官一眼看清她腰上北穆王府腰牌,一声不敢吭,把单子递过去。穆遥扫一眼,上马便走。从御街到城东,从城里到村庄,越走越荒僻,好容易寻到地方,眼前歪歪斜斜一间黄泥胚子砌的土屋,两扇破板门,纸窗内一灯如豆。   穆遥一脚蹬在土胚院墙上,立时簌簌掉泥,叫一声,“齐则也——”   久无人应,静夜中砰一声响,仿佛重物坠地。   穆遥翻一个白眼,“齐则也——给我滚出来——”   木板门“吱嘎”一声从内打开,灯影照出清瘦修长一个男人身影,立在那里。   穆遥掷下马鞭迎上去,停在他面前道,“我今日请客,书院就你一个人不来,怎么了,本郡主请不动状元郎?”   齐聿皱眉,“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怎的来这种地方?”   “哪种地方?”穆遥卷一卷鞭子,“你不是在这里?”往里探头,“你一个人住?”   齐聿拖住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我出来寻你,跑了大半夜了,水都不给喝一口吗?”穆遥哼一声,“马也累了,你弄些豆饼喂它。”推开他便往里走。   三间空屋子,除了四面墙,什么也没有,屋角木板干草堆出一个铺位,一副青布被褥,铺边旧衣裳铺出一块地方,厚厚撂着一人多高的书册。   穆遥摇头,“吃饭的家伙一样不见,书倒是一本不少,好你一个知乎者也齐则也,吃书也能过日子——”说着不闻回应,走到门边,齐聿在黑黢黢的院子里打水,井里打上来,倒在盆里喂马,又打一桶,拎回来,倒在大锅子里煮。   穆遥此时才见屋子另一头是一副土灶——初时还以为是一带泥墙。上前道,“今日你怎么不来?”   齐聿看她一眼,“……你那里太远,走去一日都到不了。”   穆遥恍然——齐聿从书院出来赁这么一间屋子只怕就身无分文,把不出车钱。以他的面皮,搭同期的车子一起去的可能性也是完全没有。穆遥翻一个白眼,“你早同我说,打发人来接你。”   “我才不要那些人。”齐聿哼一声,又道,“我这里住不得人,你喝口水赶紧回家。”   穆遥四下里看一回,没寻着椅子,随便歪在土墙上,“你不是人啊?”   齐聿一眼便见她朱红的斗篷上添了一层灰,抿一抿唇,拉着她不叫靠在墙上,另外往铺上垫一件干净衣裳,才推着她坐下。自己信她身前蹲下,“远远,你先回家,等过几日……我安顿下来,再去寻你。”   “过几日同今日有什么不一样?”穆遥想一想,笑道,“是了,御街簪花,吏部必定给你送一大笔安家费,那时我们则也就有银子啦。”   齐聿低头一笑,复又催促,“快回家。”   “齐聿,就是倔驴脾气,银子我先给你不就行了吗?日后还我,我还怕你跑了吗?”   “我已然欠你不少了,再多欠三年都还不上。”齐聿含笑摇头,“郡主放过我,不想再负债。”   穆遥早知他绝不肯要,也不多劝,想一想从怀里摸出一只纸包儿,打开来,扑鼻一股清香,“我院子里的桂花开了,今早打的桂花栗子糕,你尝尝?”   齐聿拈一小块填入口中,桂花甜香在舌尖炸开,往四肢百骸弥漫而去。他笑起来,“好吃。”   穆遥笑道,“御街簪花回来也是这个糕,今日吃我的,明日再吃过陛下的,比一比谁的更好吃呀?”   “你的好吃。”   “你还没吃上呢……就知道了?”穆遥哈哈大笑,眼珠子转一圈,“御街簪花过就是御宴,若是榜前捉婿,你可有打算?”   齐聿咽下口中糕点,“上回榜前捉婿都快五十年了,不会有那种事。”   “那是人不对。”穆遥哼一声,“要么老,要么丑,要么已娶妻——你么,又年轻,又好看,本事又大,文章又好,必定是要被人看上的——”   “不会有那种事。”齐聿一语打断,“回家睡觉。等我来寻你。”   穆遥直被他拉起来拖到院子里,不高兴道,“干嘛一直撵我走,你就这么烦我呀?”   “我怎会烦你?”   “骗人,你不烦我,干嘛一直撵我?”   齐聿低着头,久久沉默。穆遥渐觉不安,扯住他一只袖子。   “因为,现在,我不配。”齐聿转身,目光投向墨一样的黑暗,“你让我喂马。我连给你喂马的豆子都拿不出来。我怎么敢留你?”   “齐聿——”   “快回家。”齐聿抬手,轻轻摸一摸她的鬓发,“等我去寻你。”   穆遥只好翻身上马,一步三回头走了,越跑越觉生气,掉转马头疾驰回去。男人居然还在原地,斜斜靠在土胚墙上,秋夜中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出神,听见蹄声倏忽站直。   穆遥跑到他身前十余丈远,勒马止步。   齐聿站得笔直,无声同她对视。   “齐则也——”穆遥拖着声音叫,“配不配得上,需得我来说。你凭什么替我下定论?”   男人双目大睁,渐渐笑起来。   穆遥忍不住也笑,笑一时道,“明日我在别院请客,你来不来?”   “都有谁呀?”   穆遥道,“都请过啦,明日就请你一个。”摆手道,“就这么说定,明日我打发人来接你。”   男人笑意轻柔,夜色中自有微光,“我才不要他们。远远,明天你来接我。” 第64章 捉婿 婚姻之事,绝无可能。   穆遥跟随穆王爷入宫, 穆王爷去寻皇帝,穆遥往后宫寻皇后。闲话一时,朱皇后笑道,“今日仕子授官, 阿遥不去看看热闹?”   穆遥故意道, “有什么好看?”   “不好看你来做什么?”朱皇后点着她笑, “尽给我耍花样, 以为我不知道,今年状元郎的名声可大, 都传到我这深宫里了——文章好也就罢了,人也俊俏得了不得,比姑娘们还好看。”   穆遥板起脸, “那是胡说。”   “御街簪花那地方人多眼杂,不好看相,你来寻我,必是让我与你寻个好地方,看一眼如不如意,喜不喜欢,是也不是?”   穆遥抿嘴一笑。   “这么点事当然要与你办了。”朱皇后笑一声, 向外叫人,“来个人,带咱们郡主去前头, 寻个隐秘地方, 给咱们郡主看个尽兴。”   穆遥笑着出去。跟着侍人到得金殿边一处隔间, 帷幕掀起一角,大殿一目了然。侍人笑着嘱咐,“郡主这里坐。”   穆遥坐着等一时, 穆秋芳进来。穆遥回头,“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没看完游街,一半就回来了。”穆秋芳道,“玉哥来了,他最后一个到,虽是最后一个,属他最瞩目,姑娘们编的绒花都快要把他淹了。”   穆遥哼一声,“就知道……嬷嬷看齐聿,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倒看不出来……应当没有吧?”   “必是有什么事发生。”穆遥摇头,“前日我去便没见着他,留一封书说有事。昨日派人去看,仍旧不见人——齐琼和齐江是不是又寻他麻烦了?”   “不至于吧——”穆秋芳一滞,“不用猜,一忽儿授官完了,留下玉哥问他不就行了?”   内监引着一仕子们从阶前入殿,依序跪了一地。足足等了半柱香工夫,诸阁诸部大员依序入内,分立金殿两边。又一顿饭工夫,内殿三声静鞭响,内监拖着嗓子叫,“陛——下——到——跪——”   满殿衣衫窸窣,跪了一地。   皇帝进来,从三甲末名起,逐一授官,温言勉励。穆遥躲在帘后,眼见齐聿工工整整立在阶下,目视前方,一丝不苟的模样。   穆遥目光从他面上巡过三四遍,神情严肃,除了脸色微微发白,倒看不出异样。   及至近午,终于授到状元郎。齐聿跟随内监上前一步,跪在皇帝阶下。皇帝半日授官昏昏欲睡,此时精神一振,含笑道,“好一个俊俏的状元郎。你的文章我看了,堪称锦绣。”   穆遥抿唇微笑。   皇帝提笔,蘸朱砂往诏书上打一个圈,内侍接过,拖长声音叫,“三十六年一甲头名,齐聿——授御前侍讲。”   从四品,瞩目的是不是品级,而是御前——天子门下,无一不要紧,无一不显贵。   金殿上人声四起——半天熬过去,总算来了一个提神的官职。   皇帝年事已高,半日授官便是半日枯坐,累得不行,朱笔一撂,“众卿,无事退朝吧。”   “陛下——”   说话的人立在阶下,离皇帝一步之遥。一身上品冠服,执一支金印——司礼监大掌印,名动天下的老祖宗,秦观。秦观本就生得白,敷过一层粉,越发白得过分。秦观道,“陛下——状元郎生得这样,又无婚配,陛下何不当殿赐一桩婚,成就一段佳话?”   众人齐齐兴奋,按捺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五十年未见一回之盛事——榜前捉婿,居然叫他们遇上了。   皇帝哈哈大笑,“爱卿可有人选呀?”   “久闻中京都尉薛启仁的小女儿,如今年方二八,面貌秀美,性子又静,与状元郎堪称佳配。”   薛启仁出身武官,因为早早认了秦观为父,人前人后毫不避讳赶着秦观叫爹。即便是身居高位,统领中京驻军,仍然处处为人不耻。   新科状元是正儿八经的清流,若果真同薛启仁做了亲,见着老祖宗只怕要认真叫一声“爷爷”——升官是不愁了,名声只怕要同粪坑一般臭不可闻。但若拒不做亲,名声保住,前程便不要枉想。   满殿目光聚集齐聿身上,方才还艳羡至极,此时变作无限怜悯。   皇帝不置可否,“状元郎可愿意?”   齐聿走上前,一提衣襟跪下,言语间无一字犹豫,“回陛下,臣不愿意。”   一时满殿哗然,许多人惊慌失措地看着齐聿,齐聿低着头,古井无波。穆遥看一眼秦观,他居然半点不出意外的模样,安立阶下,执印轻笑。   穆遥正要摸出去寻自己亲爹。殿中一人道,“状元郎不乐意那是必然——薛启仁武将,状元郎文臣,一文一武做亲,大不般配。”说话的人五十尚有余,六十仍不足,神情严肃,面貌清矍——正是天下文官之首,当朝首辅朱青庐。   秦观含笑点头,“文武合和,岂不甚好?可惜状元郎不乐意,倒是咱家孟浪了。”   “掌印一片热忱,哪里来的孟浪一说?”朱青庐拈须微笑,“御前捉婿如此上佳的点子,只有掌印有此机智呀。”   穆遥一扯嘴角——骂人不沾脏字,老头子要成精了。   秦观叹气,“罢了,状元郎既不答应,咱家这个点子,至多是个隔了夜的馊点子。”   秦观在认真自嘲,可惜满殿无一人敢笑,无一人不在心中给新科状元点一把香烛——老祖宗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前途黑暗,再无指望。   “状元郎不乐意,那是人不对。老夫尚有一人选,也是二八华龄,可与为配。”   秦观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未知哪家千金呀?”   朱青庐拈须微笑,“老夫亲孙女儿。”   这下一殿喧哗,议论之声压都压不住——天底下哪里来得这种奇事,刚被老祖宗厌弃,便被朱相亲自招揽,还不是一般的招揽,与朱相结亲,无异于平步青云。他又早被陛下召至御前——清流一脉,此后难说要以此人为首。   穆遥轻轻哼一声。朱青庐横插一手,一半是为了皇帝亲赐的御前侍讲,另一半多半便是齐聿断然回绝了秦观招揽——当庭抢人,正是个撑腰的态度。齐聿只要允了,从此便是朱相门下一枚好棋。   穆遥忍不住去看自家亲爹,见他老神在在,全无插口的打算——万般无奈,只好自己出去。   皇帝刚开始兴致勃勃,此时听着二位大员暗潮汹涌,大不耐烦,“状元郎,朱相之提议,你意如何?”   齐聿脊背挺直,正要说话时,皇帝近旁坐着的北穆王站起身,含笑上禀,“陛下,小女再三嘱我转告,请陛下今日破个例,允她上殿。”   “阿遥来了?”皇帝一摆手,“准。”   内监引着一人从正殿出来,小郡主一身朱红上品朝冠,俏丽如枝头第一束春花,含笑上殿,立到阶前行礼,“北穆王府穆遥,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向下看一眼,“起吧……你老子说你今日无论如何要上一回殿,说与朕听听,什么新鲜事把咱们小郡主招来?”   穆遥笑着行礼,“陛下,阿遥久居西州,听闻中京有个好规矩,仕子放榜,榜前捉婿,阿遥早已心驰神往,今日特意讨旨过来,便是打算着为自己择一门婿,不知陛下准是不准?”   “阿遥不愧是穆家女儿,好不飒爽!”皇帝哈哈大笑,转向秦观和朱青庐,“你们两个,给朕好生看着,学着点,以后榜前捉婿,姑娘家自己来是佳话,旁人来代,便是笑话。”   满殿皆是人精,皇帝这一段话,借着郡主捉婿,一半敲打了二位重臣,一半也算替新科状元撑一回腰。等小郡主亲自捉婿了事,两个代为捉婿的必然做不得准——   新科状元死里逃生,真是天降的好运气。   秦观含笑说一句“陛下教训得极是”,朱青庐也生硬地扯一扯嘴角,硬挤一个笑算认错。   皇帝为君三十余年,如今虽然不爱管事,只要出手,绝无虚发。皇帝道,“人都在下头站着,阿遥挑一个,朕今日必叫你如愿。”   穆遥转过身,面朝阶下雁翅分立的两队仕子,目光逐一从众人面上掠过,田世铭连翻白眼,赵砚一群人尽是看热闹的意思,穆遥一个不理,到齐聿时停下。   齐聿皱眉,极轻地摇头。穆遥全作未见,转过身,笑盈盈向上回禀,“陛下,状元郎才学风姿俱是一品,阿遥甚是喜欢,欲聘为婿。”   这一下又是满殿哗然。   皇帝原本拿定主意,不管穆遥看上谁,必定指给她,以此敲打秦观朱青庐二人,不要再打御前人的主意——万万没想到穆遥也看上齐聿,如若赐婚,无异于当众扫两位大员脸面。   皇帝目光掠过阶下乌眼鸡一样的两位重臣,又往穆遥面上走一回,冷笑,“怎么了,你们是今日约好的么?”   秦观极其圆融,“臣等怎敢相约,陛下圣心独定。”   朱青庐木着脸回一句,“臣请陛下定夺。”   皇帝耐心用尽,索性撒开手不管,“状元郎,今日三家捉婿,你自己选一个吧。”   齐聿抬头,“臣无意娶妻。”   皇帝沉下脸来,“你这是什么话?”   金殿之上,男人的声音冷似坚冰,坚若顽石,“臣此生无意娶妻,与穆小郡主更是无缘——婚姻之事,绝无可能。” 第65章 出来 初初一年不见,如隔一生之久。……   穆遥跟着亲爹出来, 远远看齐聿坠在人群最远的地方,一个人低着头往前走。穆遥向北穆王道,“父王等我一等,容我问他。”   “你还不死心?”北穆王回头看一眼, “我看这位新科状元, 生得虽秀气, 脾气却是个硬的, 你去问他,必定碰壁。碰壁回来, 不许哭鼻子。”   “我哭个屁!”穆遥道,“他今日不答应,日后保准叫他哭着回来求我——我才不哭呢。”   北穆王摸着她的脑袋, 哈哈大笑,“好——这才是我穆家女儿,去吧。”   穆遥转身,大步往回走,直逼到齐聿身前才停下。   齐聿低着头走路,视线中绣鞋一点俏皮的尖角,栖一只栩栩如生的绣蝶。他指尖一抖, 半点不肯抬头,转身往侧边避过。   穆遥斥一句,“站着!”她这一声半点不肯收敛, 金殿里出来的人个个听见, 虽不敢上前, 却都不约而同放慢脚步,竖着耳朵倾听。   齐聿只得站住。   穆遥走两步,立在他身前, 以视线逼他抬头,“齐聿,你为什么同陛下说那些话?”   男人终于被她逼到绝境,前无去路,后无退处,只能站得笔直,脊背挺立,众目睽睽之下说一段话,“我与郡主多年相识,各知根底。郡主自己说过,从来视体统为无物——以我之见,郡主粗俗鄙陋,不堪为妻。”   穆遥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是你说的?”   “是。”   穆遥点头,“很好,盼你牢记今日之语。”   ……   小郡主金殿捉婿受矬,她自己虽然不是非常当回事,然而中京人言纷纷。穆王爷疼女儿,便不肯在中京与皇帝贺岁,带着穆遥回西州过年。   穆遥在西州好生放一回野马,再回中京已是来年秋日。田世铭在自家府上与她接风。穆遥一手提一只酒坛子进来,“西州窖里的,埋二十年了,一次给你两坛,够不够意思?”   田世铭笑着接过,“我这也不差的。”向管事道,“桂花树下埋的酒,起一坛出来给郡主。”   穆遥坐着等,四下里张望一回,“这是给你分的府?地方不错呀。”   “勉强能住人……”田世铭道,“你再晚来一日,我就去冀北了,还好赶上了。”   “正是知道田小将军要走,才一路紧赶,与你送行。”穆遥道,“冀北崔沪一介庸才,田小将军此去历练一回,冀北将来必是田小将军囊中之物。”   “庸才?”田世铭冷笑,“崔沪只知享乐,他哪个地方配得上一个才字?”   穆遥举一杯,“等你拿下冀北的好信。”   “你与我同去呀。”田世铭道,“中京水深,西州上有穆王爷,下有你哥,你能做什么?不如去冀北,咱二人掀了崔沪那厮的老巢,此后秦山以北,便是咱们的天下。”   穆遥大为意动,“我同父王说一声。”二人喝完酒,穆遥告辞,“等我好信儿。”   从田府出来天已全黑,穆遥久未回中京,打发了跟随,自己散马漫行。走一时柳风袭来,扑面清新的水意,穆遥才发现已经走到烟堤之上。   虽是夜间,烟堤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穆遥牵马漫行,走一时抬头,咫尺之遥便是自家叔叔的同庆楼,一群人勾肩搭背从内出来。错身而过时酒气熏天,穆遥稍一皱眉,避到垂柳之下。   一群人喝得醉了,拉拉扯扯勾头说话,足足一盏茶工夫才散尽。穆遥拖住马匹缰绳,正要离开,抬头便见阶下一个熟悉的人影。   男人避在灯光暗影之中,微微躬着腰,一手扶膝,一手扶在石狮子上,单薄的脊背不时耸动——应在呕吐。   穆遥上下打量他一时,男人一身浅褐的圆领葛衣,一丝不苟束着发,戴一领黑色幞头,一条乌黑的革带,束出的一段腰窄而细。   男人俯身呕了许久,大约十分难受,指尖在交领出用力撕扯几下,工整的衣衫透出几分零乱。男人站起来,虽是身形不稳,却仍旧脊背挺直。   穆遥立在原地,看着男人摇摇晃晃转入暗巷。自己正要离开时,耳听砰一声大响,男人的声音道,“滚——”   穆遥皱眉,扔下马缰悄步上前,便见暗巷角落深处,男人跌坐在地,三名大汉抱胸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位公子爷,银钱留下,好消财免灾呀。”   男人烦躁地扯一扯襟口,“找错人了,我没有钱。”   大汉哈哈大笑,“同庆楼出来的,跟我们说没有钱?公子爷,银钱身外事,你不肯拿,兄弟们手下没个轻重,伤筋动骨的,就不好啦——”   男人坐在地上,两手撑在地上稳固身形,轻轻一笑,“不好意思,你们真的找错人了。”   这群人是这一片地痞,料定同庆楼出来的落单醉鬼一定非富即贵,既不缺钱,又怕死爱脸面,趁夜出手,百发百中,绝无后患。还是头一回遇上当真一毛不拔的。为首地痞一摆手,“兄弟们,给这位公子爷看看我等手段。”   两名大汉狞笑上前,一人抬脚一点,男人一声不吭翻倒在地,居然也不反抗,任由二人在自己身上上下搜检。   一人道,“确实没钱,果真是个穷鬼。”   为首一人大大皱眉,居高临下上下打量,“放屁,那不是个荷包?”   “空的。”大汉说完站起来,踢了男人一脚,“好一个穷酸东西,竟然敢到同庆楼装阔。”   “说的是啊……我这么个东西,装也是装不出来的,怎么配——”男人极轻的说一句,忽然笑起来,越笑越是欢畅,仿佛方才被□□打脚踢的人不是他。   大汉退一步,“别是个疯子。”   为首一人皱眉看一时,“你们看他腰上革带,不是一般人能戴的——想来今日确实没带钱,走空不吉利,去,荷包拿走。”   一名大汉大步上前,俯身往男人腰间重重一扯,把空瘪的荷包拉下来,拔脚便走。   男人本在发笑,此时一声大叫,扑身上前,双手抱住大汉双脚,厉声道,“还给我——”   大汉一惊,本能就是两脚踢上。男人一声不吭捱了,半点不松手,连声大叫,“还给我——”   为首大汉没想到此人一毛不拔到连个空荷包都不肯给,上前又是一脚,“好一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这一脚踢得极重,穆遥靠在墙边听得牙根一酸。   男人道,“还给我便罢了,否则明日送你们去吃牢饭。”   大汉哈哈大笑,“老子现时便送你去见阎王!”三个人团团围上,好一顿拳打脚踢。男人一声不吭,死死攥住夺荷包那名大汉衣襟。   穆遥本不想插手,眼见地痞杀红了眼,下手越来越重。见死不救属实不合家训,想一想从腰间抓几枚红豆,指尖一弹掷出去,分击三人印堂穴。   三个人齐整整摔在地上,疼得双手抱头,原地翻滚。   穆遥靠在墙边,看着男人好半日才爬起来,往不住嚎叫的大汉身上夺回自己的荷包,系回腰间。好半日撑着墙壁站直身体,忽一时顿住,又弯下腰去,拾起地上一物,抬起头。   ——是她随手捉来作暗器的红豆。   男人指尖一收,红豆握入掌心,厉声道,“出来——”   穆遥不动。男人抬起头,穆遥见他鬓发凌乱,玉一样白净的面上青一块红一块,便连衣带都是松松垮垮,本是狼狈至极的形容,却半点不难看,反倒从倔强中透出楚楚的动人——不能不承认,造物造人,就是这么不讲理,没有一丝公平可言。   男人四下里寻不见人,连声大叫,“出来——你给我出来——”等一时不闻回应,点着她的名字叫,“远远——我知道是你——出来——”   穆遥本不待理他,一听这话忍不住,冷笑道,“我乃北穆王府北遥郡主,远远这个名字,是你能叫的?”   男人大睁双目,怔怔地看着暗巷深处转出一个人来,盈盈握一卷鞭,身姿窈窕,面若春花——初初一年不见,如隔一生之久。   穆遥道,“夜深秋凉,齐侍讲多保重。”转念改口,“倒忘了,旨意已至内阁,明日该改口叫齐侍郎了,平步青云,恭喜高升呀。”   “你怎么知道?”   穆遥一窒。   男人盯住她,忽然笑起来,“旨意今日才至内阁,你从来不关心朝廷官员任免,你怎么知道的?”   ……   “你还是关心我的——”男人低着头笑一时,大步往她走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远远,我——”   “齐聿!”穆遥退后一步,肃然道,“你再这么叫我,我以狎亵郡主之罪治你——金殿之上,齐侍郎面上无光时,休怪我不提醒你。”   男人止步,酒后嫣红的脸颊瞬间血色退尽,变得惨白。久久道,“既如此,你为什么来这里救我?”   “齐侍郎真是喝多了吧——”穆遥冷笑,“这里是我家的地方,在我家的地方,便是一条狗遇到今日这种事,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男人退一步,靠在砖墙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穆遥半点不客气,“休来我家现眼,别处你便是死在阴沟里,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第66章 人言 无一人不听清,无一人敢抬头。……   北穆王亲自出面, 请崔沪吃一回酒,崔沪欣然答允带穆遥一同往冀北。穆遥第一回 出远门,北穆王一则舍不得女儿,一则筹备各项事物大费周章, 便同田老将军商量, 命马上就要启程的田世铭等在中京, 与穆遥同行。   消息一出, 中京显贵无不知北遥郡主要同田家小公子去冀北历练,俱各摆酒送行。穆遥从来最怕宴饮, 谁来请都不肯出门。   这一日田世铭带着赵砚的帖子来,穆遥终于来了劲头,一跃而起拾掇了, 二人打马往赵砚的透香园去。到得地方,侍人一路迎进园子里,赵砚站在花丛中,正看着人抬筐子,看见穆遥吃一惊,“稀客呀——”   穆遥一滞,“你这地方我哪一年不来七回八回, 怎么就稀客了?”   “花墙那边煮了茶,走,坐着说。”赵砚一摆手, 引着二人往里走。园子当间以盛开之菊砌一面花墙, 正值秋日深时, 菊蕊经霜,清风一过,细蕊丝丝颤动, 美不胜收。   花墙下以松木为骨,搭出古朴一带亭阁,其上覆盖翠绿松枝,其下碧绿竹筒引水成流。秋日正是无处不荒凉时,此间满目绿意,流水潺潺,别有诗意。   穆遥赞一声,“赵编修好意境呀。”   “没这么点意思,哪里敢去请咱们遥郡主?”赵砚拉着二人坐下,“听闻穆小郡主被人拒婚,羞于见人,天天在家闭关呢。”   侍人捧着糖炒的热板栗来,穆遥拈一颗,“这事都一年了还没忘呢?”   “再过十年也记得清清楚楚。”田世铭冷笑,“郡主金殿捉婿,被人当众扫脸,齐聿真是个好东西。”   穆遥无语,“田小将军,你今日来是特意与我添堵吗?”   “我与你添什么堵?”田世铭道,“你依我,套一个麻袋打他一顿,好叫他知道中京城里究竟谁做主。”   “你便是打他十顿八顿,中京城里也是陛下做主。”穆遥道,“田世铭,休要坏我名声。”   田世铭翻一个白眼,“正经坏你名声的是齐聿,没见你去找他,只敢寻我撒气。”   穆遥拈起一颗板栗,往他脑门上掷,田世铭偏头避过,一下便绷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发个话,我立时便与你操办了。”   “你打他一顿,明日我更出名。”穆遥摇头,“郡主捉婿不成,找人打男方一顿黑拳以图报复——我的名声也罢了,索性连父王的都被你败坏。”   赵砚拿竹匙撇着茶沫子,“郑勇他们一会儿都来,这地方小,就不让他们了,咱们坐一时,一忽儿同他们明堂会合。”   穆遥道,“赏菊本是不来你这里的,中京秋日,卧佛寺赏菊才是一绝。你倒猜猜,今日我为了什么来?”   赵砚让一杯茶给她,笑道,“卧佛寺吃一回螃蟹,明日你这名声远胜今朝。”   穆遥扑哧一笑,“螃蟹呢?”   “你来时我正看着抬螃蟹筐子呢。”赵砚道,“郑勇家庄子上送来孝敬郑国公的,十几大篓子好肥的蟹。他好大狗胆瞒着郑国公昧下,偷偷塞到我这里——”   穆遥哈哈大笑,“今日务必吃完它,不叫郑勇反悔,明日让郑国公打断他的腿。”   “打断我的腿,郡主可有甚么好处呀?”   三人抬头,便见久久不见的郑国公府小公子郑勇从花丛深处走来,一见他们拍手笑,“好久没这么齐了。”   穆遥起身笑道,“螃蟹在哪?”   郑勇往后指一指,“大筐子抬进去了。笼屉蒸上,一忽儿就得。”坐下盯着穆遥看一时,“人人都说小郡主在家伤心欲绝,怎么看着不大像?”   “我有什么好伤心处?”穆遥道,“自古青史留名不是大忠,便是大奸,无一不有大作为——我凭个榜前捉婿,便要留名垂青史,岂非大大地赚了?”   “怎么就青史留名了?”   赵砚笑道,“你就不懂了吧,咱们遥郡主这一回碰壁,我朝榜前捉婿之风,必定就此灭绝——此后但有捉婿之人,都需掂量,尊荣不比郡主,貌美不比郡主,焉敢妄动?”   郑勇想一时明白,“最后一个捉婿的……是忘不了……”忿忿道,“便宜了齐聿那厮,成就了他的脸面——”   穆遥道,“再提他我可要走了——真当姑娘我脸面不要紧吗?”   “最后提一回。”郑勇竖一根手指,悄声道,“你们都还不知道吧,朱相家小孙女,昨日投湖——”   三个人俱各吃惊。   “那姑娘连着几日去堵齐聿,接连碰壁,昨日不知齐聿同她说了些什么,回来就投湖了——如今天气一日凉一日,虽救上来,逃不过大病一场,万一有个好歹,可就作孽了。”   穆遥不解,“她为何去寻齐聿?”   “你不在中京有所不知。榜前捉婿过后,也不知谁同那姑娘说了些什么,她一厢情愿以为齐聿同她的好事,便是被你遥郡主金殿之上仗势欺人,横插一手整坏了——若无你多事,有朱相在,她与齐聿的好姻缘早已成了。”   穆遥一滞,仔细回想金殿时光景,难免自我怀疑,“难道确是我坏了人家好事?”   田世铭哼一声。   郑勇道,“后来那姑娘寻机去看了齐聿一回,立时被迷得神魂颠倒,围着他打转足有一年了。”   “既是一年了,为何昨日突然投湖?”   “那要去问齐聿了——”郑勇道,“谁知道他同人家姑娘说了什么?”   穆遥发自内心赞一句,“齐侍郎这桃花缘,真是我等平生之仅见呀。”   田世铭骂一句,“怎么就仅见了?”   穆遥道,“想我当日,也是真心实意被他容貌迷惑。”   “你那是一时兴起,少放屁了!”   赵砚站起来,“转来转去说的都是齐聿,不够烦的,去明堂吧,想必人已到齐,螃蟹也得了,咱们边吃边聊——”   一群人沿鹅石路往明堂去,刚转过一道花墙,便见方才议论的话题人物就立在鹅石路正中间,不知在里这有多久了——方才被花墙遮挡,竟无一人看见。   齐聿负手而立,穿一身正蓝江潮圆领官服,露着雪白一点交领,头发一丝不苟束着,一领黑色幞头,腰上仍是一条镶白玉墨色革带,束出一点腰线窄而细。   田世铭道,“你怎么在这?”   “我来——”齐聿抬头,目光掠过一群人,“传旨。”   郑勇四下里看一回,“给谁——”   赵砚暗暗用力拉他一把,上前笑道,“齐侍郎想是来寻家父,可是不知路径?不如我与齐侍郎带路呀?”   “多谢……我刚从侯爷那里过来。”   那就是传旨完事了——又怎么还不走?赵砚琢磨一回,不好直说,客气道,“齐侍郎辛苦。”   齐聿微一点头。两边无人说话,诡异地静默下来。郑勇不耐烦道,“站什么桩?再站一时螃蟹都冷了——”   齐聿道,“诸位有约?”   “是……”赵砚迟疑道,“约了今日,小聚赏菊……呃……这个——”他见齐聿完全没有告辞的意思,只好客气一句,“齐侍郎御前事忙,不然——”   “无事。”齐聿打断,“此间事了,今日值休。”   赵砚着实拉不下脸,硬着头皮道,“既是值休,今日都是书院旧友,不如同大家一处坐坐?”   “好呀。”齐聿欣然答应,立在原处等。   赵砚四顾一回,无一人解围,他作为主人只能相陪。田世铭退一步,同穆遥和郑勇二人远远坠在后头,冷笑道,“如今做了官,旁的看不出变化,脸皮倒像是贴过三层,尺寸非同一般呀。”   穆遥一想齐聿面上贴三层皮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声未落,齐侍郎雪白一点侧脸微微向后转。遂正色道,“你难道量过?焉敢胡言?”   “没量过也看得出——再者说了,你也不曾量过,怎敢说我胡言?”   郑勇一头雾水,“你们两个在绕什么口令?”   言语间一行人入明堂,果然书院旧友聚齐,正自说笑,看到他们四个人一处来,俱各目瞪口呆。   穆遥一年多早已被人看得习惯,老起面皮不答理。明堂里巨大的团圆桌安排了一席,侍人取了菊蕊薰过的水给他们净手,又一屉一屉往席上抬热螃蟹。   赵砚原打算一同长大的玩伴吃喝,根本没排座次。齐聿横插一杠,不敢不排——众人都在年少时节,除了天生郡主的穆遥,无一人承爵,官职又属齐聿最大。   赵砚正自踌躇,穆遥道,“我一忽儿寻姨母去,不用安排我——吃了螃蟹就走。”   赵砚一句“母亲进宫不在家”硬梆梆咽回去,依言安排齐聿坐了首席,穆遥自往席末坐了。田世铭走去挨他坐下,郑勇也过去,众人见这情状,依序往他三人两边雁翅分坐,倒把首席一个人晾着。   赵砚一时尴尬,只好挨着齐聿坐下。闷头喝过三杯,各自说话。穆遥使银签子钩腿子肉吃。郑勇拣一只尤其肥壮的,揭了盖给她,“腿子有什么吃头?这个黄多。”   穆遥嫌弃地扔在一旁,“腻。”   赵砚见齐聿喝酒,劝一句,“齐侍郎怎么不吃螃蟹?秋日之蟹,难得肥美呀。”   齐聿一笑,低头续一杯,一仰而尽。   郑勇眼珠子一转,“齐侍郎,你手边放着的家伙事儿,是扒螃蟹用的,若不会用,我教你呀——”拿起手边小小巧巧巧一只长柄银斧,起了螃蟹盖子,“这么用。”   此人如此作派,已然是明光正大欺侮齐聿寒门出身,没见过这些东西。   众人无一人不听清,无一人敢抬头。 第67章 原谅我一次 一时糊涂,作不得准。……   郑勇出身郑国公府, 爵位自圣祖立朝时就有了,旨意世袭罔替——最是天生富贵的一门,连老祖宗都懒得去奉承。郑勇在书院混迹一时,如今即便文不成武不就, 仍有亲爹安排的锦衣卫当着, 安等日后承爵。   此人看不顺眼的, 从来半点不给脸面。其他人要么还想拼个前程, 要么没有他这么硬的背景,俱各闷声发大财。   穆遥钩了腿子, 另取一只热螃蟹,起了盖子挑蟹黄兑姜醋吃——忙得不亦乐乎。   齐聿抬头,平静道, “确实平生第一回 见,多谢郑公子好意提点。”   郑勇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到愣住,索性倒一杯,“那就喝酒吧。”一仰而尽。   齐聿往杯中续酒,也一仰而尽。   这一茬揭过,众人活泛起来, 螃蟹吃过一轮难免发腻,三五成群,纠集喝酒。一时也不知是商量好还是怎的, 本是无人答理的齐侍郎, 竟成了酒席中心, 不约而同邀他同饮。   郑勇喝两杯上头,拉着田世铭哭诉,“你这便要天高任鸟飞了, 留我一个孤鬼在中京,放鹰的人都寻不到。”   田世铭嫌弃地扒开他,“我平日里放鹰也没见你来,这会儿哭得跟真的似的。”   郑勇锲而不舍拉住他不放,“放鹰我是没来,那不是害怕嘛……说句公道话,放狗我总是到了吧……一个意思——”   穆遥一口酒刚入口,差点没喷出来,哈哈大笑道,“放的什么狗?看门狗吗?”   田世铭打从齐聿现身便一直板着脸,此时着实抗不住,斥一句,“郑勇,你管虎山围猎叫放狗?”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   三个人笑作一堆,惊动围着喝酒的一群人。赵砚坐在齐聿身边正自百般无聊,忙抻着脖子打听,“笑什么笑什么?快说与我,也赏我笑一回——”   有人重复一遍。   赵砚笑得直抹眼泪,“阿遥……不如你把他也带上吧……委实寻不着狗来放时——带他出去放放,权当放狗了——”   众人哄堂大笑,这一下更不得了,直要把明堂房顶掀翻了去。只有齐聿一人格格不入,脊背挺直,肃然端坐,一直等众人安静下来才道,“你们要去哪?”   一句话如同定海神针,瞬时满场悄寂,还没笑完的人都生生憋回去,生生憋得打一个嗝。   对面坐着的三个人无一人理他,旁人更不敢插口,刚刚沸腾的明堂瞬间落到冰点。赵砚硬着头皮站起来,“今日有菊有酒,焉能无诗?”拍着手活跃气氛,“来来,我来拟题,一题曰菊,一题曰蟹——做好的有大彩头,做坏的喝一壶。”   久久无人应声。角落里一人不冷不热道,“陛下御笔亲批的状元郎在此,做什么诗,不如直接把彩头送他。”   赵砚面皮一僵。   穆遥站起来,“诸位慢慢做诗便是,我一介武人,粗俗鄙陋,不懂你们这些。”回头唤侍人,“去拿食盒,装一盒大螃蟹,要格外大的。”   郑勇皱眉,“拿这个做什么?我已经打发人往红叶别院送了两大篓子——”   穆遥瞟他一眼,“我去里头看姨母,陪姨母吃两个。”往菊花蕊煮的水里洗过手,“诸位,不奉陪了。”   田世铭也站起来,“我也不懂这些,我也不奉陪了。”跟着穆遥出来,一脚跨出明堂便道,“今日当真晦气,你也别生气,明日卧佛寺赏菊。寺里吃螃蟹不便当,咱们山下寻地方。”   他说话半点不收敛,一墙之隔的明堂本来就静若坟场,此时听得字字分明,振聋发聩。   一群人不约而同看齐聿,只觉齐侍郎脸色白得过分——不过他从来就白得过分,故尔也说不出有什么异样。   穆遥不理这些,一直走到游廊尽头才道,“我去里头,你回家吧。”   “明日——”   “我不去。”穆遥断然道,“中京不够烦人的,咱们去冀北难道没螃蟹吃?”   田世铭认真想一下,“螃蟹么……说不定真没有。”   穆遥一滞,“吃羊也是一样。”   田世铭目送穆遥背影在游廊尽头消失才转身,回头便见齐聿立在门边,正堵在回程路上,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更加懒得理他,索性连路也不走,围栏上撑一下,一跃而出。   “等一下!”   田世铭回头,“齐侍郎有何指教?”   “你们要去哪里?”   田世铭直接翻一个白眼,三两步不见了。   穆遥去一回内宅,侍人回话,“夫人入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穆遥一时无语,更不去前头,从后门出,刚骑上马,被一人迎面拦住。   穆遥如遇瘟神,提缰就走。   齐聿三步并两步赶上,“穆遥。”   穆遥勒缰止步,“齐侍郎,再拦我道路,休怪我不与你客气。”   齐聿抢一步,语速飞快,“我自有难处,当日允你,只会平白害了——”   便听“啪”一声响,自肩往臂,生生吃了一鞭。齐聿一手按住,再抬头只见穆遥一个背影,扬长而去。   又一日北穆王总算以为收拾妥当,点了头。崔沪带他二人入宫陛辞。皇帝刚睡了午觉起来,在小书房召见三人,看见穆遥便笑,“你老子在西州,你偏生要去冀北,怎么,崔沪的园子修得格外别致?”   穆遥抿着嘴笑,“再是别致,我也不能抢了崔叔叔的地方住呀?”   秦观笑道,“西州再好,也只一个人,冀州有田小将军搭伴,郡主同田小将军自幼一处长大,青梅竹马,更有乐趣。”   话音方落,宫人从外打帘子,一个人低头入内,规整一身官服,手上捧着一撂折子。   穆遥目光一触即分,低头盯着鞋尖出神。便听齐聿的声音同皇帝回事,皇帝偶尔应一声,多数时候只闭着眼听,久久睁开,漫不经心道,“就依你的意思,朱批吧,朕看你近来,越发老练,以后这等小事,不必事事回禀。”   齐聿的声音放得极轻,“遵旨。”   铱驊   穆遥心中一动,转眼便见秦观立在阶前,满面含笑。   “既是明日动身,今日便不要走,晚膳陪朕吃。”皇帝又转向齐聿,“你也留下,左右你一个人,回家无人管你。”说着向下一招手。   秦观赶上两步,“陛下。”   “你去,弄点年轻人爱吃的东西,休得尽是软食,将就朕一个。”   崔沪起身道,“臣等能陪陛下用膳已是祖上生辉,怎敢再挑菜色?”田世铭便看一眼穆遥,二人陪着起身。   一时内监进来,换过用膳的矮几,大食盒往里送菜。齐聿安排在田世铭下手坐了。秦观站着伺候。   皇帝用两口便停,点着穆遥笑道,“阿遥去西州一年,越发安静了……姑娘如今大了,是与小时候不一样——”   穆遥道,“阿遥心中有事,不敢同陛下说。”   “哦?”皇帝来了兴致,“什么事?说与朕听听?”   穆遥低头。   皇帝拈须微笑,“但说无妨。便是你再撺掇朕与你捉一回婿,朕也依你。”   捉婿二字一出,一殿目光尽数聚在穆遥身上。穆遥打心底里翻一个白眼,面上半点不露,“阿遥想去看皇后娘娘,又恐陛下说阿遥不肯相陪,故尔不敢。”   皇帝哈哈大笑,摆手道,“去,去,去,你不肯陪朕,还是什么新文吗?朕也不要你陪,快些走——”   穆遥含笑施一个礼,出来入内宫,同朱皇后细细话一回别,再出来宫门已经落锁,朱皇后便命总管大太监亲自送出宫。   中京深夜,御街空无一人,穆遥只觉别有野趣,打发从人道,“今日我住城里,你们走吧。”安步当车,漫行回家。   御街诸多铺子都已上板,间或一两户悬挂着昏黄的灯笼。穆遥刚出御街,便见一处灯笼下蹲着一个人,低着头,盯着足边青砖出神。   穆遥四顾一回,才发现此处是出御街必经之道,不从这里走,便只能回宫里去——   这是拿定主意在此堵她了。   穆遥止步,“齐侍郎。”   男人悚然一惊,抬头看见她,目光倏忽一亮,手掌在门板上撑着站起来,应是蹲得久了,双腿发麻,好半日不敢放手。   穆遥第一回 正眼看他,区区一年,男人瘦了许多,他生得本就白皙,现时简直白得过分——衬着乌黑一双眼,嫣红两片唇,秀色夺人,难怪能招得人为他投湖。   男人轻声道,“至多三年,不,就一二年……穆遥,你等等我……等等我吧——”   穆遥极轻地笑一声。   男人大喜过望,往她的方向走,“你答应我了……那你不要去冀北——”   “站着!”   男人应声止步。   “我去哪里与你无关。”穆遥道,“齐侍郎,守好你的本分。”拔脚又走。   男人不屈不挠,一寸不离地跟着她,“穆遥,当日你答应过,无论如何都会原谅我一次——你不能言而无信,这次你原谅我,就一次——”   穆遥被他撩得心头火起,“再拿当日之言语羞辱于我,即便你今日权重,也休想欺我西州无人。”   “羞辱?”男人怔在当场,好半日才能说出话,“可是你答应过我——”   “我不记得说过什么。”穆遥道,“即便说过,也是一时糊涂,作不得准。”   男人大睁双目,木木地望着她。   “当年是我年幼无知,被你容貌所惑。如今以我之辱,成就齐侍郎之英名,代价也算足够。往后恕不奉陪,齐侍郎另外寻人玩耍吧。” 第68章 噩梦 以后……你同我去西州吧。   北境一场大战, 以丘林氏主动乞降了结。两国重新缔结盟约,划定国界,又成了友邦。既是友邦,再做献俘仪式便不大适当。   皇帝在金銮殿摆宴, 犒劳北境诸军, 宴上诸人到齐, 唯独监军齐聿病重, 脸都不曾露一下。皇帝半点不生气,反倒温言抚恤, 言道齐聿陷落王庭三年,为国事忍辱负重,诸多不易云云——旨意封晏海侯, 赐府,传旨不许任何人前往打扰,任由晏海侯居家安养。   穆遥早在北境便封了王,田世铭加封冠军大将军,沈良加封抚远大将军,唯独冀北军统帅崔沪无一处进项。穆遥稍一琢磨,崔沪这个冀北统帅——就要到头了。   穆遥使火镰把烧熟的栗子扒出来, 原地滚一圈,笑道,“恭喜冠军大将军, 贺喜冠军大将军。”   田世铭含笑受了, “陛下不喜崔沪, 不是一日二日,这一回发作,老祖宗竟不保他?”   穆遥心底冷笑——老祖宗如今已经有了晏海侯, 何必为一个崔沪惹皇帝不喜?她口里倒不好说,掷一枚栗子给田世铭,“陛下如今,越发圣心难测,你开春回冀北吧。”   “如此你也速速上书,与我同走。”   穆遥知道他不想叫自己趟中京一池混水,低头道,“我与你不同。”   “我知道你是为了当年危山一事。”田世铭四顾一回,压低声音道,“你听我的,一动不如一静。”   穆遥抿一抿唇。   “王府远在西州,不如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斗出结果再说。”田世铭道,“你若有动作,难免成他二人眼中之钉,留心三年前之旧事重演。”   穆遥冷笑,“父王一片坦荡,怎知他们鬼蜮伎俩?如今我有备而来,再叫他们算计,好去死了。”   田世铭事忙,坐一时要走,再三嘱咐,“年前上书,年后回西州。”   穆遥送走田世铭,往帷幕后头瞟一眼,“探头探脑的一整日了,什么事?”   韩廷进来,“打发我催了七八回了,穆王一直不得空闲。”   “难道我同他一样,奉旨居家养病吗?”穆遥摇头,“今日怎么样?”   “还那样。效文先生说了,寒冬腊月的天气,不变坏便是上上大吉。”韩廷道,“先生没让起来,药也吃着。”   穆遥便往外走,“今日还烧吗?”   “午睡时有一点,效文先生调过方子,刚刚退了。”   言语间入内庭,湖亭之后一带精巧的院落,白雪覆盖下精巧可爱。此时天色已近晚间,屋里亮了灯,橘色的暖光透窗而出,铺陈雪地之上,说不出的动人。   穆遥开了门,抬头便见齐聿伶仃立在火膛边上,一个人正穿衣裳。皱眉道,“天要黑了,你去哪里?”   男人一看见她便停住,“寻你。”   穆遥走上前,手掌往男人额上贴一贴——果然不烧了。她放下心,往火膛边坐下,“田世铭在,你这么跑出去,明日就要成中京大新文——卧床养病的晏海侯,被劫来北穆王府了。”   “怎么就被劫了?就不兴我自己来吗——”男人挨着穆遥坐下,歪着头伏在她肩上,好一时才道,“田世铭来了……所以你去这么久——”   穆遥早已习惯他但凡见一个男人便要无事生非的作派,理也不理,仍旧烧栗子吃。果然男人一个人嘟囔一时,自己消停下来。等穆遥喂他吃过两颗烧栗子,又欢喜起来,“小时候过年,阿爹总烧栗子给我吃。那时候没见过什么好吃的,觉得天底下最好吃就是烧栗子。”   穆遥剥栗子,“现在呢?”   “还是烧栗子最好吃——”男人的声音很轻,“穆遥,你只给我烧栗子,好不好?”   “伺候侯爷是我之荣幸。”穆遥又塞一颗栗子给他,“不许吃了,等着吃饭。”   男人安安静静地嚼着咽下才道,“三颗……积什么食?休听效文先生胡说。”   “只一颗也不是没积过。”穆遥冷笑,“大雪天赶路,吐一地的人是谁呀?”   男人自知理亏,伏在穆遥肩上一动不动。一时穆秋芳送晚饭进来,她早已熟悉齐聿在穆遥跟前的黏糊劲儿,见怪不怪道,“玉哥今日又有点作烧,晚饭清淡些,早点安置吧。”   男人睁开眼睛,盯着她,久久点一点头,“谢谢嬷嬷。”   穆秋芳走了。穆遥道,“怎么样?”   “今日……”男人点头,“……很清楚。”   “如此便是效文先生说的——同你心绪有关。”穆遥挽住他的手,扣在指尖慢慢抚弄,“齐聿,能不能看见,全靠你自己。”   在崖州余效文撺掇着穆遥对齐聿下了一剂猛药——亲手对丘林清行火烙之刑,以图断其病根。此后齐聿一场大病,病中恍惚看清人脸,从此接连反复,有时清楚,有时糊涂。   齐聿贪恋穆遥陪在身旁同自己解说来人是谁,瞒着谁也不说。然而终究没瞒过多久,车入中京时被穆遥察觉,命余效文诸多设法,然而一直难再有进步,终是一时清楚一时糊涂的情状。   好在陛见时皇帝看齐聿一身病骨支离,瘦得可怕。足足吓一个哆嗦,一边大骂丘林氏歹毒,一边勒令齐聿居家养病——一时不用见人,也不愁露馅。   男人坐直,从灰堆里扒一堆烧栗子出来。穆遥皱眉,“说了不许吃。”男人闷声不吭剥了壳,栗肉塞给穆遥。   穆遥吃了人家东西,再训斥难免不大气顺,“我方才说的话可听见?”   “听见了……”男人低头扒着栗子皮,“你同我一处,自然是心绪好的。不需嘱咐。”   穆遥无语摇头,打发他吃了饭,囫囵睡了。半夜被细碎的哭声惊醒。穆遥坐起来,点一盏油灯一照。男人缩在褥间,闭着眼睛,鼻翼翕动,兀自哭得伤心。   穆遥放下灯,掌心往男人额间贴一下,果然又有点烧。手掌移到男人干涩的后颈,轻拍一下,“齐聿,醒醒。”拍过六七下,男人恍惚睁眼,“穆遥。”   “你做梦了。”穆遥指尖捋过男人濡湿的鬓发,“醒一醒。”   男人仍在噩梦带来的惊悸之中,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他管不得许多,拼尽全力抬手,要去抓她。下一时身上一暖,酸而痛的身体终于被穆遥揽在怀里,脸颊贴住她微凉的一段颈项。   男人感觉穆遥柔和的一只手捋过自己脊背,激烈无序的心跳渐渐平复,便闭上眼,“穆遥……”   穆遥沉默地抱了他一会儿,“回京三天了,你这噩梦症状一日重似一日,还不如在崖州时——”   男人“嗯”一声,言不由衷道,“吵醒你了……要不明日我自己……嗯……自己——”他没等来穆遥阻拦,自己硬生生把“一个人睡”几个字咽下,也不肯往下说。   “自己怎样?”穆遥笑一声,将他推开一些。男人死死勾住,一声不吭。   “你有点烧,要吃药,松手。”   男人依依不舍放开,眼巴巴看着穆遥披衣下榻,往炉边温着的瓦罐里沥一盅药拿回来。男人张臂环住穆遥颈项,贴在她怀里,好歹是老实张口,由她喂着喝了药,便伏在她怀里倒着气儿回神。   久久不闻穆遥说话,男人不安道,“穆遥。”   穆遥仍不吭声。   “穆遥。”男人大觉不安,越发用力抱住她,“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穆遥哼一声,“不如你来说,好生同我说说你梦见了些什么东西?”   男人瞬间无声,便连沉重的喘气声都停了。   穆遥道,“不说罢了,睡觉。”手掌一抬放下帷幕,帐中重归黑暗。   男人原就抱得极紧,此时手臂用力,几乎便是勒着她。穆遥拍一下,“你要勒死我了。”   男人依依不舍地松开一点点,“穆遥……你亲亲我,好不好?”穆遥低头,漫不经心往他额上触一下,“好了,睡觉。”   男人越发不安地动一下,“穆遥,你是不是厌烦我了……”   “齐聿。”穆遥一语打断,“你再没日没夜地胡闹,就回你的晏海侯府去。”   男人立时闭嘴。   穆遥感觉攀着她的手松开一眼,摸索着攥住男人细瘦的手臂,拖入怀中,双唇柔和地吻过他湿润的眉眼,“明日我要入宫……回来带你去看看。”   她没有说看什么,男人却立时明白,“……在哪里?”   “喜山。”穆遥道,“斩首弃市,不许收敛——”话音方落只觉心口一紧,被男人死死攥住。她叹一口气,掌心贴在他微烫的额上,柔声道,“我回中京以后,花银子买通守卫趁夜收敛了,送去喜山。”   心口处那只手松一下,又紧一下,反复纠缠,如在穆遥心上不住抓握。黑夜中男人喉间压抑的泣音终于无处躲隐藏,断续传出。   穆遥沉默地听着。回中京必定要面对满门抄斩的旧事,她原想由他自己熬过,谁料日复一日噩梦连连——余效文再三警告,冬天于病人其实是一个大坎,再熬下去唯恐有个好歹,这才被迫挑明。   穆遥等他哭了许久,指尖摸索着碰一碰男人被泪水浸透的双唇,“中京于你,实在也不是一个好地方,以后……你同我去西州吧。” 第69章 遗忘 阴沟里的老鼠,也是北穆王的。……   穆遥双手环胸立在松下。十余丈外一排不起眼的坟茔, 坟前一个瘦削的人影笔直跪在那里,往火中投纸钱。   余效文看一时,“他一个人可以吗?”   “只能让他一个人。”穆遥道,“那一大家子, 终究是齐聿的心病。”   余效文摇头, “齐叶倒也罢了, 齐琼和齐江有什么值得祭奠处?若没死, 说不得还要给他们添把柴呢。”   “以后在齐聿面前,不要提齐叶。”穆遥看他一眼, “齐聿好像……忘了她了。”   余效文一惊,“什么意思?”   “齐聿好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姐姐,也不记得还有阿虎这个人。”穆遥叹一口气, “忘了好,一大家子人因为他一个人获罪斩首……他那疯症从根上说便是过不了这一关——再想起来,又不知疯到哪种田地。”   “确是如此?”   “是。”穆遥点头,“我审过高澄。满门抄斩的消息到王庭,当夜就疯了——齐琼和齐江那两个货,说到底再翻一倍也不值什么……只有齐叶和阿虎。”   余效文陪着叹气,“老天待人, 全无公平可言,小齐公子没做过坏事,一生坎坷, 真是可怜。”   穆遥冷笑, “老天爷的事我等凡人管不了, 也不必管,只是有些人不付出代价,叫我难睡安枕。”   二人又等了一柱香工夫, 小山一般高的纸钱烧完,男人仍然笔直地跪在那里。久久后香烛燃尽,雪风一过,零碎的纸灰飘飘荡荡,直上半空,火星掠上男人低垂的衣袖。   穆遥皱眉,“还不快让——”两步抢到近前,三两下拍熄袖间火星,“着火了你没看见?”   男人一言不发,木木地看着她。穆遥叹一口气,拉着他往山下走,“回家吧。”   男人由她拉着走,步履僵硬,如同偶人。走一段路被人架起,身不由主上了一辆马车。男人只觉疲倦入骨,恹恹地趴在穆遥肩上,一动不动。   马车摇晃前行。   穆遥任由他靠着,不时贴一贴男人前额。男人轻声道,“你一直贴着我吧。”   “一直贴着你,我便同你一个温度,怎么试得出有没有作烧。”穆遥道,“你别是个傻子吧。”   “穆遥……我还有没去过西州呢……真想现在就去啊——”   穆遥沉默地握一握他的手。   马车猛然停住,穆遥一手扣在男人肩上,好歹没让他摔出去,向外斥一句,“外面怎么回事?”   外间男人的声音长声大笑,“穆遥——果然是你!还不滚出来——”   郑勇。   男人瞬间坐直,挽住她道,“别去……你不要去……你不要理他,不——”   穆遥一手掩在男人唇上,“郑国公与我家世代相交,我久不回中京,怎能不理人家?”眼见男人不住摇头,穆遥眨一眨眼,拿着他最在意的事情说话,“你不让我去,一忽儿郑勇上来,看到你——晏海侯同北穆王的交情,可就遮不住了。”   男人果然瞬间安静。   穆遥拉开他,按着躺在褥间,扯一条毯子裹了,柔和地摸一摸男人微凉的发,“若我不能走脱,马车先送你回家,回去等我。”转身下车。   男人咬着牙,木木地伏在褥间,耳边是车下郑勇的哈哈大笑声,“好你个穆遥,年纪轻轻就做了北穆王,叫我这一把年纪还是个挂名锦衣卫的人,情何以堪呀?”   穆遥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同赵砚去喜山看寿材。远远看着人像你,车子也像你府,紧赶慢赶追了一路,果然就是你——你去喜山做什么?”   穆遥道,“以后再说。我有事先走。左右时日还长,明日再去寻你。”   “你一个北境大捷之大功臣,在中京除了吃酒,能有什么事?”郑勇拖住她,“我一个人快马过来追你,赵砚带着人在后头,片刻就到,走,同庆楼涮锅子,今日我请客。”   “不去。”穆遥道,“同庆楼吃过八百回——”   “是不是为了车上那个?”   穆遥一滞。   郑勇凑到近处低声笑道,“我可是远远地看见了,北穆王这一回挺体贴呀,带来给我看看,比上一个——”   穆遥一手钳住他的乌鸦嘴,吩咐车夫,“先回去。”   男人伏在车上听得清楚,死死咬牙,克制着没有放声大叫,没有冲出去让他滚蛋,用力过巨让他全身都在剧烈发抖——   不能。   他没有这个资格。   马车剧烈摇晃一下,复又前行,男人攥在褥间的手指松过又紧,紧过又松。他渐渐听不到穆遥的声音,便被绝望的无助完全捕获,只觉整个世界都黑暗下来。   ……   郑勇从吊子里倒一杯热酒,递给穆遥,“喝口暖暖……你怎么会同齐聿一处回来?”   赵砚道,“人家好歹是北境监军,又是同丘林氏一战的大功臣。谁还好意思把他扔了吗?”   穆遥扯一扯嘴角。   赵砚说到此处难免唏嘘,“你们陛见时我在殿上,齐聿怎么就成这模样了……我在旁看着,陛下都吓得不轻,五句话没说完,不住口地让他赶紧的回家养病。”   穆遥握着发烫的酒盅,在掌心左右转动。   郑勇道,“我也见着了。看齐聿如今这模样,许多旧怨都不好意思同他计较。”   穆遥哼一声,“旧怨?计较?你同他有什么可计较的?人家不寻你算账就不错了。”   “不是……”郑勇一滞,“小时候闹着玩的事,做了这么大官,还记在心里吗?我是为你抱不平,当年——”   “有完没完?”穆遥“当”一声把酒盅顿在案上,腾地站起来,“郑勇,你生怕我忘了榜前捉婿的事是吧——见一回提一回,齐聿扫我一回脸,你扫我一辈子,是这个意思吗?”   郑勇大张着口,呆若木鸡望着她。   赵砚忙赶着打圆场,拉着穆遥坐回来,“郑勇就一个二愣子,你快别生气。”招手让小二送了铜锅子上来。   穆遥发作一回揭过,倒一杯热酒喝了。赵砚殷勤劝菜,“丘林氏委实歹毒,把齐聿拘在王庭折磨得不成人形,反倒四处放话迷惑我朝,说他大受恩宠,还假模假式封个崖州王给他。”   郑勇打从金殿同齐聿照面便掩不住同情,叹气道,“若非丘林氏如此歹毒,怎能阴差阳错地斩了齐聿满门?如今胜战归来,孑然一身,委实可怜。”   赵砚道,“是。齐聿身居敌巢立下奇功,奉旨主持北境事时,即便自己身受大辱,仍然以国事为先,不计私怨,同仇家议降——无大胸襟做不到这等程度,不能不让人敬服。”又道,“我朝自来以爵赏功,齐聿若非有大功劳,怎能以侯爵封赏无一人异议?”   穆遥暗自冷笑,什么大胸襟大功劳,分明是老皇帝大惭愧大内疚,封个侯爵聊作弥补罢了。她渐渐不耐烦,“你二人路上堵着我,就为了寻我议论齐聿之功罪?”   “怎么会?”赵砚道,“我二人寻你,是提醒你小心。萧咏三回京,说齐聿与你后头回来,朱相那个脸呀——锅底都能比他白三分。”   郑勇道,“还是萧咏三同陛下解释,说临行前夜齐聿突发高热,病得稀里糊涂,被迫留下。朱相才算好看一点。”   穆遥哼一声,“朱相这是还记着当年旧怨呢?”   “再三十年也忘不了。”赵砚道,“他那个小孙女为了齐聿投湖,救回来缠绵病榻数月,终于还是香消玉殒。朱相的脾气,不把齐聿凌迟处死,解不了恨。”说着叹气,“齐聿在北境立下不世奇功,如今虽封了侯,自己被丘林氏折磨,病成那样——朱相仍然为早年旧事不依不饶,委实没什么道理。”   “是。”郑勇附和道,“他那个孙女儿之死,说到头也是她自己非得缠着齐聿,投湖也不是齐聿让她去投的。朱相不分青红皂白,尽数算在齐聿头上,好没意思。”   穆遥咂舌,“怎么你二人话里话外,都在替齐聿说话?”   二人面面相觑。赵砚硬着头皮道,“阿遥,齐聿当年虽是扫了你的脸面,他这么些年不易,你休同他计较吧?”   穆遥哈哈大笑,“你二人特意来寻我,一半为了议论齐聿之功罪,再一半劝我同他冰释前嫌?不如去晏海侯府同他当面说,只怕他还爱听些。”   赵砚道,“陛下不是严令……不许人登门打扰么——”   “那就等着侯府开门迎客。”穆遥站起来,举一杯一饮而尽,“改日再聚。”喝完拔脚便走。   郑勇目瞪口呆看着穆遥走远,“阿遥这是……到底还计不计较呀?”   “我看阿遥,不会计较。”赵砚点头道,“她同齐聿再有私怨,但她与朱相不同,阿遥从来讲理,不是一个私怨大于国事的人。”   穆遥打马回家,一进门看见穆秋芳,“齐聿回来了吗?”   “回来了。”穆秋芳道,“今日发生什么了吗?玉哥车也不肯下,路也不肯走,进屋就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   穆遥皱眉,掷下斗篷便走。内寝黑着灯,火膛里艳丽的火苗跳动,明灭生辉。穆遥一眼看见男人伏在榻上,埋在褥间一动不动。   穆遥一言不发,走过去强拉着他起来,果然见男人双目红肿,指尖一碰,满面濡湿,摇头,“哭成这鬼样,你自己也知道见不得人,所以不肯下车,不叫人进,对吧?”   男人稍一埋身,扑在穆遥肩上,“我知道不应该,但是我控制不了……”   穆遥无声地叹一口气。   “我看到郑勇了……同他们相比……”男人惶惑道,“我觉得我不像个人……你说过……像阴沟里的老鼠…… ”   “我怎会说这种话?”   “你就是说过……”   穆遥懒怠同他争执,“今日同赵砚他们见了面。齐聿,你不要妄自菲薄,大家都很敬重你。以后你也不要总拘在屋子里头,与同窗旧友见一见。”   男人不抬头,“我谁也不想见。”   穆遥摸一摸他的微凉的发,“每日缩在屋子里,倒真要成阴沟里的老鼠了。”   男人翘起嘴角,“你看……你不是说了吗?”   穆遥一窒,将他推开一些,双手捧住男人瘦骨伶仃一张脸,蛮横道,“说了又怎么?阴沟里的老鼠,也是北穆王的。” 第70章 倒朱 不帮一把怎么说得过去?……   齐聿缩在北穆王府, 躲了小半个月,倏忽已近年关。穆遥斗篷同齐聿披上,给他系着带子,“你那府里的人虽然都是韩廷挑过的, 但仍是要防着有所疏漏……记着多留一点心眼, 内庭不要让外人出入。”   齐聿坐着, 仰面看着她, “陛下一走,我就回来。”   “大天冷你别跑了。”穆遥道, “陛下今日明光正克去你那探病,他起这么一个头,京里哪一个是傻的?以后你府里少不了人来人往, 好生待着吧。”   齐聿指尖一紧,“你不要我来了吗?”   “不要。”穆遥俯身,双手捧住他的脸同他对视——余效文盯着一丝不错地将养,添了些气色。更兼半月余不出门,不见日头,越发白得过分——整个人如同玉瓶生晕,秀丽不可方物。穆遥道, “我去寻你。”   齐聿立时消停,面上浮出一点笑意,“我等你。”   穆遥这边刚送走齐聿, 那边胡剑雄走进来, “穆王, 晏海侯近日,很是做了些大事。”   穆遥往外看一眼,斜眼瞟他, “胡剑雄,你这是特意等齐聿走了,才寻我来告他的状?”   胡剑雄一滞,腆着脸道,“晏海侯在,老奴怎么敢来,上回秦沈的事,差点没把老奴直接打杀了。”   穆遥皱眉,“秦沈还没消息吗?”   “没有。”胡剑雄摇头,“搜查的人刚刚跟过青门关便不见踪影,丘林氏手伸不到关内,应当性命无忧。”   “你盯着飞羽卫找,务必找到秦沈。”穆遥道,“把人请来,叫齐聿好生给人家认个错,再赔个罪。”   胡剑雄面皮一紧。   “怎么了?”   “不……”胡剑雄清一清嗓子,“就是……想不出晏海侯也会与人认错?”   “齐聿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如今生病,难免别扭,以后你就知道了。”   胡剑雄懒得同自家美色迷心的上官说话,正色道,“韩廷近日得了晏海侯嘱咐,给侯府选人,真能会干事,尽可着明州城咱们藏着的羽卫后备挑,把老奴老底都掏空抹净了。”   穆遥家底丰厚,从来财大气粗,漫不经心道,“让他挑便是,羽卫一二年不换人,也不能就歇业了。”   胡剑雄难免气不顺,“韩廷那厮去了晏海侯府,对晏海侯百依百顺的,他可着咱们家底往外掏也罢了,什么消息也不肯送,真真的吃里扒外。”   “韩廷是齐聿的人,他不听齐聿的,难道听你的?”穆遥哼一声,“你家祖上当年不是废后家奴么?怎么,若废后族人今日回来,你要同他们通通我这的消息?”   胡剑雄老脸一白,扑地跪倒,“老奴万万不敢。”   “明州羽卫后备知道的人没几个,韩廷寻他们入府,旁人挑不出错来。你要谨言慎行,若叫我听到一丝晏海侯府侍人与羽卫关系之风声,我拿你是问。”   胡剑雄不敢嬉笑,肃然道,“是。”   穆遥坐下,倒一盏茶,“你今日来寻我,除了说齐聿的坏话,还有别的事吗?”   “老奴哪有说什么坏话……”胡剑雄竟无语凝噎,“老奴一片忠心——”   “好了,说你的。”   胡剑雄低头组织一下,“昨日登闻鼓响,惊动陛下,已经责令御史台严办了。”   “朱青庐今日还上朝吗?”   “没有。”胡剑雄道,“朱相今日称病在家,相府大门紧闭,一不让进,二不让出。”   穆遥目光投向窗外,凝望满院积雪,“今儿初几了?”   “腊月初八。”   “初八……”穆遥笑一声,“这是拿定了主意,不肯叫老朱过这个年呀——”   “穆王?”   “我已经知道了。你细细说一遍你知道的。”   “是。”胡剑雄垂手道,“朱相族人在乡里占人田土,早不是新文。事发是因为一丈宅基地同邻居起了争执,两边械斗时打死了邻居主家,一个近七十的老头,这事早五年就告过御状,中书台硬给拦下了。如今老头的儿子已经死了,现时这个苦主是老头的孙子,昨日敲登闻鼓又告了御状,惊动陛下,中书台也拦不住。”   穆遥饶有兴致问,“怎么惊动陛下的?”   “天下事就是这么巧——”胡剑雄道,“昨日陛下一时兴起,微服出宫,往晏海侯府探病——刚出宫门登闻鼓响,叫陛下撞个正着。陛下听完苦主的申诉,才知道临山一个县都快成了朱相家私产。这下把陛下气的,侯府也不去了,转身回去急召御史台——李中丞正在外头吃酒,那一路急赶,衣裳赶不及回去拿,是家奴送到宫门来,到了宫门口一边往里跑一边换衣裳——”   穆遥扑哧一笑,“万幸昨日没去成,齐聿在我这,去了扑个空,两边没脸。”   “穆王说这话那是叫老奴没脸。”胡剑雄道,“宫里咱们有人盯着,陛下一动身消息就到咱们府上了,昨日不是没去成吗?要真去了,哪能叫晏海侯不在家呢?”   “是呀……谁家不盯着宫里呢?”穆遥笑一声,“怎么叫陛下这么刚好就撞上登闻鼓呢?”   胡剑雄一个字不敢多说,接着说完,“苦主一家其实也是富庶人家,家底丰厚,不然不肯连一丈地的气都不肯受。当年告御状不成,老头的儿子生生气死,孙子带着一大家子偃旗息鼓,择乡另住,就是不知道怎么这么刚好,现时又入京告御状。”   “那必是有人同他说,现时一告一个准呀。”穆遥轻轻笑一声,“旨意有没有说谁来主审?”   “还没有。”胡剑雄道,“既是发往御史台,难道是李中丞?”   “李秋山来审……朱青庐说不定就有惊无险了。操办这个事的人,应当不大乐意吧?”   胡剑雄忍不住道,“穆王说的人……是谁?”   穆遥一掌击在他脑门上,哈哈大笑道,“蠢材,齐聿教你的话,记不住吗——手伸得太长,人活不长。”站起来,“我去寻田世铭,今日不回来。”   胡剑雄急道,“晏海侯一会过来——”   “他今日不过来。”穆遥往外走,走两步停住,越想越是摇头,“不帮一把怎么说得过去?”   胡剑雄愣住。   “你现在就以沈良的口气给我写个信,就说西北天寒,这一批兵刃一遇霜雪,便锋刃不利,想是锻造有误——写完知会沈良一声。”   胡剑雄一头雾水地盯着她。   “蠢材。”穆遥哼一声,“现时就出去,遇到中京各家逢人便说,北穆王昨日出京,往郊亭锻造处看着打铁去了。”   胡剑雄仿佛明白,又仿佛不大明白,“既是如此……穆王还回京吗?”   “我难道不回京为陛下贺岁吗?”穆遥扑哧一笑,“二十六,买猪肉,就二十六吧,本王提肉回京,为陛下贺岁。”便往外走。   “穆王——”   穆遥回头,“还有什么事?”   “您真要去亭郊呀?”   “我去那做甚?让孙书闲替我走一回亭郊,盯着他们改良兵器,盯到二十六才许走。”穆遥道,“我去躲几日清闲。”   孙书闲是西北军大将,这一回跟着穆遥回中京休假,稀里糊涂掉落一个差使在脑门上,还不能摸鱼。胡剑雄心底里替他点一把香,送穆遥出门。   穆遥前脚刚走,后脚朱青庐府上派一个总管来,递一纸折子,“朱相请北穆王过府说话。”   胡剑雄恍然大悟,此时方知自家主子良苦用心,尽职尽责装出懵懂状,“西北这一批兵器不知怎的,经了霜雪锋刃大不如前,穆王心急如焚,往郊亭锻造处去了。朱相寻穆王何事呀?”   总管大急,“北穆王何时走的?”   “昨日一大早。”   “何时回?”   “那就不知道了……”胡剑雄肃然道,“兵器改良哪里有个准时?”   总管一顿足走了。胡剑雄赶紧写一封纸折子,命人快马急送红叶别院。   红叶别院是历代北穆王避寒之所,依岁山而建,引岁山汤泉入院中,因为修建时便做了避寒打算,每一间屋子都拢了地龙。冬日别处瑟瑟发抖时,此间尚需赤足而行。穆遥接到纸折子时便只披了一身单衣,一帘之隔一名风姿秀丽的少年正弹琵琶唱曲,吴侬软语别有意趣。穆遥隔着帘子接过,打开纸折子看一眼便笑,“老东西——这时候记起我了?”   随手将纸折子撂在一边,仍旧趴在地上握着笔,处置西州诸务——手边清茶细点,帘外美人唱曲,好不惬意。   外间琵琶“铮”一声响,穆遥皱眉斥一句,“弦断了?学艺不精,出去,换人来唱。”   便听少年的声音在外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敢擅闯内庭?”   穆遥握着笔的手顺势隔开帷幕,便见一个人立在庭中,居高临下盯着那少年。来人听见响动回头,一眼看见一帘之外的穆遥,随随便便披一身单衣,赤一双足,趴在地上,双足俏皮地翘起,裤腿下滑,细而软的布料堆在膝弯处,露着修长纤细一段小腿,肌肤晶莹,尤胜霜雪。   男人用力皱眉。穆遥翻身坐直,“不是同你说了我晚间过去,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摆手命少年,“出去。”   少年不敢吱声,默默拾起琵琶,低着头往外走。   “站住!”   少年止步,惊慌地看穆遥。穆遥扑哧一笑,“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让你站着。”   男人冷冷盯着那少年,“出去的意思,是滚出中京去,再让我见着你,我杀了你。” 第71章 什么东西 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少年冷不丁被人死亡威胁, 无所适从,回头便看穆遥。穆遥两手撑在身后,散漫坐着,饶有兴味地看热闹——少年心中一动, 就她这反应, 来人必定不是朝中贵客。他眼见齐聿虽然衣着打扮极其富贵, 容貌却是出奇地好, 又从根骨里透出十分的不足来,风儿都吹得倒的模样。   少年自入别院以来见过不少朝中显贵, 多以武人为主,俱各气宇轩昂,偶然有个把文臣往来, 无一不是挺胸凸肚,富贵夺人,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一品。   少年瞬间生出底气,猜测此人多半同自己一般营生,吊起嘴角冷笑,“这位公子好大的脾气,怎么, 中京城是你家的产业?”   穆遥一直歪着头打量齐聿的脸色,闻言回头,“琴生, 没听见叫你出去吗?再不走, 一忽儿哭破天也没人来救你。”   “穆王, 他让奴出中京——”   穆遥漫不经心道,“那就去呀,你又不是中京人, 出去叫管事把你三五百银,回乡置地。”   琴生万万没料到来人一句话北穆王就认真打发自己,大不甘心,“穆王——”一语未毕,便见来人身形一动,面凝寒霜向自己走来。剩的话便都咽回去,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他。   齐聿大步逼到少年面前,右手一翻,指尖已经多了一柄匕首——锋刃雪一样白,稍一迫近便有凛冽的寒气。琴生虽然没见过宝刃,眼前死亡的威胁却激得本能翻涌,大叫一声,抬手便去齐聿手中抢夺。   初初一动,腕间一下剧痛,两边手肘不由自主垂下来,一股大力从肘间冲击全身。琴生站立不稳,身不由主向后接连几个倒退,仰面栽倒在地上。   琵琶“当”一声坠地,嗡嗡之声连绵不绝,不远处骨碌碌滚落了两颗红豆。穆遥眼看着琴生倒地,那边齐聿仍旧不依不饶,便坐直身体,叫一声,“齐聿——”   男人听若不闻,提着匕首大步逼向琴生,匕首雪一样的刀尖瞬间离琴生只二尺有余。琴生被红豆打得傻了,呆楞楞地只是坐着。   穆遥喊不住齐聿,便骂琴生,“愣什么?还不快滚?”   琴生被她一语惊醒,跳起来连滚带爬往外跑。外间两扇门被他生生撞开,左右扑扇着,吱牙有声。   寒风刺骨凛冽,夹着雪粒子扑地而入,直把穆遥激得一个哆嗦。她见齐聿仍然没有松动的意思,不管不顾只往外追。一时间大觉头痛,叫一声,“齐聿——”   齐聿止步回头。   穆遥眼珠子转一圈,昨夜里刚从他那里学来的本事现时卖弄,甜蜜蜜叫一声,“阿哥——”   齐聿哪里捱得过这一声叫——指尖一松,匕首“当”一声坠在地上。   穆遥强忍笑意,“阿哥,侬关上门,好勿好?”   齐聿恶狠狠地盯住她。   穆遥眨一眨眼,“……我冷。”   齐聿终于有所松动,掩上门,双手背在身后抵住门扇,斜斜倚靠在门上,目光冰冷,一瞬不瞬盯住她。   地龙热气袭上,室内复又温暖如春。穆遥道,“阿哥来评一评,我说得怎么样,像是不像?”   齐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穆遥尴尬地清一清嗓子,“陛下这么快就回宫了么?”仍无一字回应,穆遥便冲他招手,“过来。”   齐聿站着,便连手指尖也没动弹一下。   穆遥渐失耐心,“不理我罢了。我还有事,晏海侯请自便吧。”手臂一掀放下帷幕,仍旧去写回复本子。心浮气躁批过两本,掀开帷幕齐聿仍在原处,背靠门板蹲在地上,沉默地低着头。   穆遥叫一声,“齐聿。”   男人抬头,满目慌张的无助和无可适从的茫然毫无遮拦呈在穆遥面前。穆遥瞬间感觉无可奈何,“你过来。”   男人不动。   穆遥坐起来,拢一拢头发,冷酷道,“再不过来,便回你的晏海侯府。我这里庙小,容不得侯爷这尊大神。”   男人撑住门板,慢慢站起来,往里间走。片刻前腾腾的杀气褪尽了,瞬间变得苍白,整个人显得木讷而又迟钝,如同一尊腐朽僵硬的木雕,呆滞地往前走。   穆遥一直盯着他,耐心地等。男人走到尺余远处,忽然停住,不肯往前,也不肯退后,视线低垂,连看也不肯看她。穆遥忍无可忍,一抬手攥在他襟前,大力一扯,将他拉着滚在地上。   帷幕沉甸甸下垂。里间灯火通明,照在面上纤毫毕现。穆遥摸一摸他脸颊,“阿哥,侬热不热?”   男人勃然发作,“不许你这么说话!”   穆遥无语,“你的家乡话,为什么不许我说?”笑道,“昨天阿哥亲自教我,还夸我说得好来着——今日便翻脸,好不无情。”   “我教你,不是让你为了旁的男人用的。”男人咬牙,恶狠狠道,“穆遥,你便是这么对我,我于你,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我怎么对你?”穆遥指尖勾住他一缕长发,一圈一圈挽在指上,又一点一点松脱,“说来听听?”   男人不答,生硬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东西?”   穆遥本来在逗着他调笑,神色一整,“齐聿,你这是在认真问我?”   男人咬牙,无声地望住她,算是一个默认。   “那不如我先来问你。”穆遥将他掀往一边,退后一步坐直,“我于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男人面上血色倏忽退尽。   穆遥道,“我这里不过是晏海侯一处野宅,白日里见不得人,就是个晚间过夜的地方。齐聿,你管天管地,还要管一个过夜的地方白日里做什么吗?”   男人一双唇雪白,不住发抖,“穆遥,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我哪一个字说错了?”穆遥道,“难得糊涂,囫囵过也不是使不得——你自己今日非要上这儿来。”揭开帷幕点一点地上琵琶,“人你赶走了,怎么,你唱与我听?”   男人茫然看一眼,琵琶断了一根弦,伶仃地支着,看着倒有三分滑稽。   二人一时俱各无言。   穆遥哼一声,“侯爷既来了,就在这里吃饭,晚间我让人送你回去。”放下帷幕,仍旧趴回去拣本子——足足还有一尺余高厚厚一叠。穆遥叹气,握着笔,一本一本写回复。   写了不知多久,身后絮絮有声。穆遥回头,便见男人缩在帷幕后头,口中念念有辞,不知在说些什么。穆遥皱眉,“齐聿。”   男人听若不闻。   穆遥暗道一个不好,放下笔,走到近前。男人入内时披着一身雪狐大氅,在内室许久也没有脱,热得大汗淋漓,他仿佛半点不察觉,低着头,不住口地说话——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齐聿。”穆遥盯着他,“你在说什么?慢一点说。”   男人止不住地发抖,言语间齿格撞击,语音断续,“我不……不会……”   “什么不会?”穆遥漫应一声,抬手解开大氅系带。男人一声大叫,死死攥住襟口,“滚——不许动我衣裳!”   这一句话出奇清晰。   穆遥放开手,退一步看着他。男人的目光一时迷离一时清醒,连番轮转,终于彻底地糊涂起来,喃喃道,“我不会……不会——”挣扎着握住帷幕站直,摇摇晃晃往外走。   “齐聿。”穆遥警告地叫一声,“你再发疯,以后不要来我这里。”   男人茫然回头。穆遥望着他点头,“我说到做到。”   男人疑惑地盯住她,眼前人一时清晰,一时糊涂,连番变幻,激得他几欲作呕。忽一时脑中剧痛,如一柄钢刀插入,他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大叫,滚倒在地。   穆遥眼睁睁看着齐聿瞬间如抽筋骨,摔倒在地,疼得不住翻滚。大惊失色,抢上前按住,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倒一丸塞入男人口中,迫他咽下。   男人被她压着动弹不得,仍然疼得直入骨髓,恨不能一死了之。未知多久药效发作,神志重归,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不住哭泣,“疼……好疼……”   ——他在许久之后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声音,一时间羞惭交加,闭着眼睛不肯动弹。   身旁一个男人的声音道,“说了多少回不要刺激他,你怎么总是不听?前回都撑过了十日没服药,这一回才过两天,你给他吃了几丸?”是余效文。   “三丸。”是穆遥。   “你这是又叫我前功尽弃呀。”   穆遥道,“行了,去开你的方子。”便听脚步声起,渐去渐远,久久“啪”一声响,大门从外边盒上。   他小心地缩在穆遥怀里,无声沉默。   “醒了就起来。”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齐聿,我知道你已经醒了。”穆遥哼一声,“醒了就知道羞了,就不肯哭了。”   男人难堪地动一下,便睁开眼。   穆遥指尖拂过男人被冷汗浸得湿透的脖颈,“你到我这胡闹一回,倒叫我挨一顿骂,晏海侯好本事。”   “我不是……”   “不是什么?”穆遥哼一声,“不是故意的?”拉着他起来,就手除去汗水浸透的衣衫。男人想挣扎,又死死忍住,指尖收紧,用力到发白,握成拳缩在身后。   穆遥看在眼中,全作没见,扯一条毯子将他裹住。   门上轻轻敲击两下,侍人在外道,“穆王。”   “什么事?”   “胡总管派人来说话,朱相暗暗出府,应是往晏海侯府去。请穆王示下。” 第72章 配不配 你说了不算。   齐聿动一下, “我回——”   一语未毕,已经被穆遥一手按住,“过来说话的是谁?让他进来,我有话问。”   “是。”   “必定是为了登闻鼓的事……他既来寻我, 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齐聿低声道, “我去见他一见。”   穆遥哼一声, “你这模样去见朱青庐么?”   齐聿被她密密裹在毯子里, 只露着半张脸,闻言向她伸一只手, “衣裳还给我。”他这么一动,毯子往下滑,露出雪白一段瘦削的肩线。   穆遥“啪”一掌就拍在那里, “不许动。”   齐聿被她打得懵了,一言不发把毯子扯高一些。外间大门打开,侍人引着一名羽卫入内,“穆王。”   穆遥隔着帷幕问他,“你们怎么知道朱青庐要去晏海侯府的?”   “胡统领打发了人盯着那边呢,里头先有人出来两回,都往晏海侯府去了, 等人回来,外院就在收拾朱相出门的马车——不是去寻晏海侯还能是什么?”   “还挺机灵……”穆遥笑一声,“既打发人偷摸探路, 必不是正经拜访。”   羽卫被上官夸得精神振奋, 殷勤道, “穆王,属下这便传飞信给韩哥,让他通报晏海侯一声?”   穆遥回头看一眼裹得跟粽子一样的男人, 问他,“韩廷跟你来我这了?”   男人默默点头。穆遥向外道,“你韩哥只怕不在家,不用劳烦他。打发人使些绊子,不要叫朱青庐过去——此人既然是偷摸出门,有事也不会声张。”   男人猛抬头,刚要张口,被穆遥以目光制止。   “是了。”羽卫在外笑道,“找个黑巷子劫他一回,打斗间不留心把车子打坏,也是无可奈何凑巧的事。”   男人在内听得分明,用力皱眉。穆遥二指捏住毯子一点边角揭开,“晏海侯不乐意?那你现时出去,跟他一块走呀。”   男人颈间微凉,抬手掩好毯子,偃旗息鼓。   那羽卫自始至终不见自家上官露一回脸,倒听她在内与人说话,感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属下立时出去办。”   “去吧。”穆遥道,“跟晏海侯府知会一声。今日不论谁来,都说晏海侯身子不适,不见外人。”她看一眼齐聿,又补一句,“万一陛下和老祖宗去,同他们说晏海侯出城寻医,明日才回。”   “……是。”羽卫一时迟疑,“穆王,此事咱们要不要先禀晏海侯?”   穆遥道,“他已经知道了。”   羽卫初时不解,转念记起帷幕内另有旁人,前后一合,唬得生生一个激灵,“是。”一溜烟跑了。   齐聿等他出去才敢出声,“朱青庐好不容易送上门,你倒叫我躲着。”   “好歹照照镜子看看你那脸色。”穆遥哼一声,“朱青庐只需看你一眼,就好回家就安心睡觉了——你怕是熬不过他。”   齐聿无言以对,缩在毯子里不吭声。   穆遥一直等羽卫退走才挂起帷幕,内室一地狼藉,她四下里走一圈,拾起掷在地上的匕首,又从衣裳堆里翻出一块玉牌来。   齐聿埋在毯子里,只露着一双眼,一瞬不瞬盯着她。   穆遥一手提着玉牌,一手拎着匕首,执在掌中看一时,“齐聿,腰牌给你,是防着你有事寻我,在王府地界好出入,匕首是给你,让你拿着防身——你倒好了,拿到我屋子里作威作福。琴生一个琴倌,碍着你什么了?”   齐聿低着头,恨恨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谁许他留在你的屋子里?”   “齐聿,你如今真是越来越霸道。”穆遥笑一声,把匕首和玉牌收在匣子里,“收回,不给你了。”   齐聿大惊,瞬间坐直,“穆遥——”他这一松手,毯子全然坠地,顿时半身衣不蔽体。   穆遥瞟他一眼,忍不住扑哧一笑,“齐聿,你这是在做什么?引诱我?”   齐聿哪里管得了许多,顾不得身上疼痛,踉踉跄跄扑到穆遥身前,“还给我。”   穆遥一手扶住不叫他摔在地上,轻飘飘道,“休想。”   齐聿劈手去夺,穆遥往旁边一让,抬手把匣子远远地掷出去,不顾男人奋力挣扎,直把他拖回去,仍旧用毯子裹了。“里头地龙最暖,坐在这里,不许乱跑。”   男人一把攥住她,不依不饶道,“还给我——你还给我。”   “不。”穆遥断然拒绝,手掌心贴住他前额,“这一回发作厉害,时间也久……你现时怎样,还疼不疼?”   “疼。”   穆遥心下一沉,大觉忧心,凑近一些,张臂抱住他,“若疼得厉害,再服一丸药——”   男人被她一抱便觉沉迷,仍旧撑住了,坚持说完——只是语意恍惚,如同梦呓,“你送我的,怎么能要回去……你还给我,就不疼了。”   穆遥满怀忧虑倏忽消散,一抬手推开他,“齐聿,你可真是——”便退开一步。   男人冷不丁被她推在地上,他发作半日浑身疼痛,此时只觉疲倦入骨,仍旧不肯消停,就伏在那里,睁着眼,固执地盯住她,“还给我。”   穆遥不理他,把掷在地上琵琶拾起来,徒手把断了的弦绷回去。   “穆遥。”   穆遥提着琵琶回去,掷在齐聿手边,“你把人赶走,想是要自己唱与我听——晏海侯,请吧。”   男人一滞,翻身扑在臂间,只露着一颗黑发的头。耳边琴弦嗡嗡之声不绝,应是穆遥仍在调弦。男人心里堵得慌,身上更是难受至极,渐渐不能支撑时,弦声一振而起直插云霄,如战鼓揭开沙场序幕,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男人慢慢支起身子,回过头。   穆遥抱一把琵琶,盘膝坐在一旁,五指挥弦,指下战事一触即发,金戈铁马,万马奔腾——刚到激昂处,弦“争”一声裂响,又断了一根。   穆遥一滞,“扫兴。”   男人大觉不安,慢慢凑到近前,“穆遥——”   “许久不弹,生疏了。”穆遥低着头接弦,“晏海侯点评一下,怎么样?”   男人身子向前一倾,伏在她背后,手臂绕往身前抱住,久久沉默。   穆遥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索性不理他,仍旧折腾琴弦。   男人轻声道,“穆遥,你不还我罢了……你答应我,离那些人远些,好不好?你答应我,我总是信你的——”   “齐聿——”穆遥一语打断,“你今日还没闹够?”   男人身体瞬间僵硬如石。穆遥随便把琴弦生活费上,掷在一旁,“我问你的事,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再来同我说这些。”   “想明白——什么?”   穆遥抬手握住他一条手臂,转过身,“我问你,你拿我当什么?”   男人低低地垂着头,许久之后突然笑起来,他仿佛听到什么有意思的滑稽戏,笑得极其欢畅。   “齐聿——”   男人猛然抬头,尖声大叫,“我拿你当什么——我有什么不明白?”眼前一张脸苍白如纸,而双目通红,如凝血色。他死死盯住穆遥,状若疯狂。   穆遥戾气上涌,将要发作时悬崖勒马,记起他方才犯病疼得不住翻滚哭泣的模样,强行克制,“齐聿,别闹了。”   男人抬手挣开她的掌握,厉声质问,“我拿你当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三年前就什么都知道……你现在来问我?”   穆遥皱眉。   “我在那个鬼地方,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的时候,他们说,说你在——”男人说到这里喉头梗阻,好一时难以启齿,低着头沉重地喘了许久,再开口时质问变作苦苦哀求,“我已经回来了,穆遥,我在这里时,你离那些人远些,不好吗?”   穆遥极不高兴,“谁说我?说了些什么?”   男人声音骤然拔高,越发尖厉,“你管他们是谁——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穆遥断然否认,“不是。”   “你骗我——”男人咬着牙,“你又骗我,骗子——遥郡主酷爱江南少年,北塞那个鬼地方都无一人不知,中京城还有谁不知道?”   穆遥愣住。   男人愤然抬手,两边攥住她,“我在这里时,你离他们远一些,好不好?不用多久——”   “不用多久——”穆遥由他拉着,轻声冷笑,“齐聿,你又要做什么?”   男人大睁着眼,无声地盯住她。   “说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穆遥冷酷道,“齐聿,你拿我当什么?”   男人张一张口,嘴唇剧烈发抖,半日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说不出——你其实根本不明白。”穆遥道,“休来问我,你与我,彼此彼此。”   男人咬着牙,一言不发。   “别闹了,今日到此为止。”穆遥道,“我在后头砌了一个活石——”   “我不配。”男人终于开口,偏转脸,半点不肯看她,“不论我拿你当作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问我——我不能说,我不配。”   男人呆滞地坐着,毯子完全坠在地上,他却全无察觉,仿佛也无所谓。穆遥拾起来,搭在他身上,握住下颔逼他转向自己。男人用力挣扎,视线低垂,拼死躲避。   “我不配……我不配同你说,我只能让他们都滚——”男人语速越来越快,到后头简直如同爆发,“不滚我就杀了他们,我杀了他们!”   他一顿发作,气血上涌,只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时被一个人握住手臂,堪堪稳固身形。下一时重愈千斤的头颅被人扶着贴在一处,一只手轻轻贴在自己颈后。   耳畔穆遥的声音道,“傻子,你有功夫杀了他们,不如来寻我。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配不配,你说不算,我说了才算。” 第73章 做稀客 我带阿哥,做稀客呀。   男人终于安静下来。穆遥沉默地抱着他, 许久之后道,“以前请你二三回,都不见人来,今日有意思, 不请自来了——你怎么突然来这里?”   男人连动一下手臂的气力都没有, 恹恹地搭在她肩上, 虚睁着眼, 有气无力道,“陛下刚走, 韩廷说,你去郊亭——我正去寻你……效文先生来看脉,同我说你在这……就来了。”   穆遥指尖捋过男人微凉的发, “听外头人胡说什么?我不是说了,晚间过去看你?”   男人“嗯”一声,“是我弄错。”又一时问,“穆遥,我方才难受得紧……你说的好多话都没听明白,你答应我了吗?”   “答应了。”   男人精神一振,眼睛都睁大一些, “果真?”   “果真。”穆遥笑道,“腰牌就在那个匣子里,你走时仍旧拿去。匕首不许拿, 方才我不出手, 你说不得就被琴生打杀了——带着也是白与人送兵刃。”   男人正待发作, 耳听穆遥道,“左右你是总与我一处,也用不着兵刃那种东西。”满怀怨气倏忽间烟销云散, 男人翘起嘴角,“你敷衍我——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个么——等你能自己同我说时,再来问我。”穆遥说着话,扳过他的脸仔细打量,“眼睛都睁不开了,你在这睡一会,我还有事,晚饭再来叫你。”   “不行。”男人急抬手,用力攀住她,“我身上难受……也疼——你不要走。”   穆遥想一想,“里头我也弄了一个活石泉,活石泉对你的病症,你去那歇一歇,多少应有缓解。”   “不去。”男人摇头,“或者你陪我去。”   穆遥把一旁的纸折子拖过来,撂在男人手边,“晏海侯好歹看一眼,我哪里有工夫陪你泡汤泉。”   男人偏转脸看见,足有一二尺厚的一撂,微觉理亏,仍不让步,“你陪我,晚间我与你做便是。”   穆遥无语,索性不理他。男人伏在她肩上,果然不过一时三刻,鼻息匀净,渐渐睡死过去。   一时侍人入内,抬一副春凳过来。男人睡得任事不知,由人摆布。穆遥同他搭一条毯子,一句“你们送他去后头”话到口边又咽回去,“走。”   ——毕竟等齐聿醒来,知道自己没穿衣裳的样子被外人瞧见,屋顶也要掀了。   侍人抬着春凳跟着,从后门出,穿过一段密闭的夹道,瞬间开阔——方方正正一间屋子,活石镶砌,当间一大一小两个汤池,白雾蒸腾,水声源源不绝。   活石活泉,且是天然热泉——这么个地方,不要说崖州城那个,即便是皇宫华池都委难与之相比。   左边小池水浅,活石砌出一个卧榻的形状,热泉自上漫流而过,人卧活石之上,热泉自身上缓缓漫过——舒筋活血,自有奇效。   “出去。”   侍人放下春凳,无声退走。   穆遥叫一声“齐聿”,拉着他起来,安置在活石榻上。男人只掀了一下眼皮,只觉遍身温暖,如置云端,含混叫一声“远远”,又睡死过去。   穆遥往池边放一壶热奶,掩上门回去。这回不敢叫人来唱曲儿,只好闷头苦干。不知写了多久,胡剑雄走来,提两个蜜柚,“南边送来的,穆王尝尝?”   穆遥瞟一眼,“你就为两个柚子跑到这里来?”   “穆王明察秋毫。”胡剑雄拍一回马屁,笑眯眯道,“御史台刚上了一本,弹劾崔沪在北境时行为不检,军中狎妓——老奴忍不住,跑过来同穆王说道说道。”   “忍不住什么?”穆遥哼一声,“忍不住高兴——在北境给崔沪选人,憋屈之至,这一回终于出一口恶气?”   胡剑雄嘿嘿发笑,寻一柄银刀,坐在案前扒柚子。   穆遥已经写到最后一本,飞速写完,连着前头的本子一块收在匣子里,“拿出去,立刻八百里加急送西州。”   胡剑雄扔下银刀,双手往衣襟上用力擦拭,双手接过。出去一时回来,穆遥正坐在案前出神,“穆王,送走了。”   穆遥点头,“御史台谁上的本子弹劾崔沪?”   “今年初从州府刚调来的一个愣头青,好像叫胡修。其他人都忙登闻鼓的案子呢,他倒有意思,一记冷枪去打崔沪。”   “他有意思?”穆遥冷笑,“有意思的是朱相。”   胡剑雄愣一时,“穆王的意思——这个胡修是受命于朱相么?”忙摇头,“若是朱相,定是老糊涂了,老祖宗连崔沪胜战的爵位都不肯替他争,还管他违纪?他弄死崔沪,老祖宗也未必肯出声。”   穆遥笑一声,“胡总管挺宽心呀。”   “穆王?”   “崔沪狎妓难道还是新文?人家御史台弹劾的,偏偏就刚好是——北境狎妓。”   胡剑雄一滞,“穆王教我。”   “再等等看吧——这一出究竟是想折腾田世铭,还是直接冲齐聿去。”穆遥往下一指,“柚子拿来我看。”   胡剑雄连忙拿银刀,三两下扒开,剥出柚心摆一盘,殷勤捧着上前,“穆王尝尝怎么样?”   穆遥拈一块塞入口中,点头,“还行。”   “穆王的意思——”胡剑雄道,“这是朱相绝地反击?”   “外头天黑了么?”   胡剑雄回头,莫名所以,“黑……黑了……怎么了?”   “这都一下午了——”穆遥自言自语念一句,站起来,“你去吧。”自往里去。   拉开门便见男人平平缩在池中,兀自睡得深沉,连姿势都同先时一般无二——这一日发疯,又猛烈地犯一回病,实是累得很了。   穆遥摇头,盘膝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男人沉在活泉水中,只一颗头露在水面。遍身被活石热泉熏染,雪白的皮肤上透出薄薄一层霞色,两颊夺目两片飞红。   穆遥一向知道这人生得好看,然而眼前这般模样仍是见所未见——容色夺人,叫人不能直视。穆遥伸一根手指,往男人湿漉漉的鼻尖上轻轻戳一下,无声笑骂,“好看有什么用?疯子。”   男人梦中被她惊扰,轻轻皱眉。穆遥忍不住又戳一下,男人越发皱眉,忽一时双唇翕动,喃喃道,“我不会……”   穆遥心中一动,停手。   “不会……”   穆遥眼看男人从安静变得慌乱,往他面上上拍一下,“齐聿,醒醒。”   男人眼睫一掀,双目大睁。   穆遥低着头打量他,“你不会什么?”   男人一双眼中云雾缭绕,满是初醒的迷茫,前所未有的老实,“琵琶……我不会。”   穆遥一时怔住,心下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我就是随便一说。我这里弹琵琶的多得是,哪里就缺你一个?”   男人稍稍清醒,四下里看一回,茫然道,“这是哪里?你带我来的么?”   “你自己走来的。”   男人一滞。   “是。”穆遥正色道,“睡着了梦游到这里——”叹一口气,“晏海侯夜间小心,下回不知又走到哪里。”   男人被她唬住,刚慌一下便知她逗弄自己,鼓起双颊,“为防下回走失,以后我挨着你睡。”   穆遥愣一下,又复哈哈大笑,笑一时道,“我这个地方修好,你是第一个来的,我都没用过。晏海侯好运气。”   男人伏在水中,抬头看她,“果真?”   “是。”穆遥点头,“丘林清都能在崖州那个穷地方给你弄个活石泉,我怎么能比她寒酸?”   男人肃然抿一抿唇,终于没忍住,浮出一点笑意。   “高兴了?”   男人微觉羞惭,头一低伏在臂间,好一时道,“崖州那个不是给我的,你别当真。”   “管她给谁?”穆遥掬一捧水,从他后颈处淋下去,“还疼不疼?”   男人被热泉激得瑟瑟一抖,抬起头,“不疼……我好很多了。”   “你睡了一下午,必定是好很多了。”穆遥道,“朝中诸事烦难,明日回去不知何时得空——起来,我带你出去。”   “去哪里?”   穆遥低着头看他,含笑道,“岁山夜市京郊一绝,我带阿哥,做稀客呀。”   男人一时怔住。   “阿哥,我说得像不像?”穆遥一笑起身,不等答话自己走了。   出夹道在外间等了好一时,才见男人松松裹一块大巾子出来,水淋淋一头长发垂在身后。穆遥坐在炉边吃柚子,见他这模样片刻恍惚,“啊,忘了给你拿衣裳。”   男人哼一声,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是我的不是,侯爷别生气——此处没外人。”穆遥扑哧一笑,把手中的柚子塞入他口中,殷勤起身立在他身后,取一条大巾子裹了擦头发。   男人一直等口中食物咽下才道,“什么侯爷,我没有名字?”   穆遥扔了湿巾子,案上放的衣裳取一件。男人一眼看清案上堆着的都是男子服饰,厉声道,“拿走,我不要。”   穆遥莫名所以,“怎么了?”   “我的衣裳,还给我。”   “你那个汗湿的,都能挤得出水来。想死么?你要继续穿那个——”   男人梗着脖子道,“给我——我才不会死。”   穆遥瞬间福至心灵,立刻猜到他又做怪的因由,便站起来,提起堆在一旁水淋淋的罗衣走到火膛边,一抬手扔进去,火苗倏忽一闪,罗衣销作一堆灰烬。   “你——”   “我怎样?齐聿,你要么穿上,要么就这样出去。”穆遥笑道,“我这里的人嘴紧,不会出去说晏海侯衣衫不整——”   男人气鼓鼓瞪住她,久久说不出话。   “整日就知道胡思乱想……这些衣裳是前回天工坊来做冬衣,拿着你的衣裳样子,特意给你做的。”   男人立时安静。   穆遥俯身,凑到他耳旁道,“侯爷高兴了?” 第74章 一件事 人生遇喜,白水胜宴。   二人胡闹一时, 等拉拉扯扯穿好衣裳,已近戌时。穆遥四下里看一回,满室狼藉,直如狂风过境, 摇头, “看不得, 快走——”   拉着齐聿出去, 抬头便见胡剑雄同韩廷一处说话,穆遥往后一指, “里头拾掇干净,地擦一遍。”   胡剑雄愣一下,“是。”又问, “穆王要出去?”   “去岁山。”   胡剑雄一时无语,“人人都说穆王去郊亭了——就这么大喇喇逛去?”   “清河崔氏老太君入朝,陛下带朝中大员今日宴请,不会来这里,其他人么——”穆遥哼一声,“看见又如何?”   韩廷原本有一堆事要同齐聿说,眼见他百依百顺跟在穆遥后头, 北穆王说什么都无异议——识相地咽回去。同胡剑雄立在一旁,目送二人去远。“今日还回城吗?”   “你看他二人的样子,晚间能回这来就不错了。”胡剑雄拉他往里走, “吃酒去。”   穆遥拉着齐聿出后门。先扶他上马, 自己一跃而上, 落在他身前。齐聿身不由主向前倾倒,脸颊贴在她颈畔。穆遥足尖一点,马匹小步快跑, 踩在积叶上沙沙作响。   “岁山夜里真静啊——”齐聿道,“我不想见外人。我们就在山里坐一坐,不好吗?”   “不好。”穆遥断然拒绝,“怎么,你见不得人,还是我见不得人?”   齐聿瞬间哑火。   别院离集市不远,走一时便听人声喧嚣,转过垭口灯火通明,正是闻名天下的岁山夜市。二人下马。穆遥往马腹上拍一下,“去逛逛,一忽儿来接我。”   马匹长尾一甩,轻悄悄跑入林中。穆遥见齐聿盯着马匹发怔,“它是翻羽。”   齐聿回头,茫然地看着她。   “齐聿,你不是要做我之马奴吗?”穆遥笑道,“今日就算打过照面了,你就伺候它。”   齐聿怔住。   穆遥被他满面茫然的模样逗乐,俯身拉住他的手,“就知道你说话当不得真,走——”刚走出一步便觉腕间一紧,回头见他神色肃然,立在原地。   “齐聿?”   “我是当真的。”齐聿轻声道,“以后……若我有那个福气,与你看一辈子马便是。”   穆遥盯着他看一时,难免叹一口气,“你一日一日的,净胡思乱想些什么?”扯他一把,“走,带你吃饭去。”走到当头一处挂着黄灯笼的摊位旁边,“阿伯,百岁羹,要两碗。”   摊主是个五十有零的老伯,看见她便笑起来,“姑娘又来啦?快坐。”拖条板凳过来,穆遥便按着状齐聿坐下。摊主忙又拖一条板凳,再三打量齐聿,“好多年没见姑娘带人来,这位是——”   “这位是小郎君。”穆遥坐下,偏着头看齐聿,“好歹给阿伯看一眼呀。”   齐聿极其不肯见外人,一直躲在灯影里,依言往前挪一点,冲摊主笑笑,“阿伯。”   “好俊俏的小郎君。”摊主吃一惊,手忙脚乱地排出两只碗,盛了羹递过,“比前头来的小郎君还要俊俏。”刚说完摊头另有客人,又去忙碌。   齐聿吃一口,半日没品出滋味,久久忍不住,凑到穆遥身旁,“他说的是谁?”   “还以为你能忍到明天才问,居然没忍过一刻——”穆遥扑哧一笑,“给你一次机会,若猜中了,答应你一件事。”   齐聿本在萎靡不振地吃粥,闻言眼前倏忽一亮,“什么事都可以?”   “当然。”穆遥答应了,又觉别扭,“怎么说得好像你立时就能猜对一样?”   “试试。”齐聿又确认一遍,“什么事都可以?穆遥,你如今也是一方诸侯,不能言而无信。”   穆遥愣一下,“总不能有违国法吧。”   齐聿心下欢喜,越发兴致勃勃,“既如此,不违国法你都能答应我?”   穆遥硬着头皮答应,“不违国法就答应你。”   齐聿琢磨一时,“你先写在手掌心上。等我说了,你同我亮一亮掌心,省得你抵赖——我猜对也说不对。”   “怎么把我说成这样?”   “原是信你的。”齐聿道,“兹事体大,务求稳妥。”   穆遥同摊主借一段炭条,往手掌心写了字,握掌成拳,“好了。”   齐聿放下碗,双手扶在穆遥膝上,双目清亮,盯着穆遥看了许久,“小穆王。”   穆遥已经故去的兄长,原定的继任北穆王,朝野上下送了一个诨号——“小穆王”。   穆遥目瞪口呆,本能地不肯伸手。齐聿哪里肯让,顺着胳膊滑到掌心,扳开手指,鲜明一个大字——   兄。   齐聿一笑,“远远,要言而有信呀。”   “你叫我什么?”   “我说错了……”齐聿一窒,连忙改口,“穆遥。”从袖中摸一条巾子,轻轻拭去掌心黑色的炭粉,“记得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穆遥正待说话,摊主跑过来,大惊小怪叫一声,“怎么都不吃呀?我做坏了吗?”   “我们——”   “百岁羹里十好几种料呢,冷了一点风味也没有。等着我同你们热一热。”摊主说着拿走,跑回来,“赶紧吃,趁热乎。”   两个人只好默默吃羹。齐聿吃一口,入口甘甜咸香,果然与众不同,赞一句,“好吃。”   穆遥斜斜瞟他一眼,“再好吃的也没见你赞一声,今日赢了彩头,路边买的也好吃了。”   齐聿抿嘴一笑,“人生遇喜,白水胜宴。这个比白水不是强多了?”   穆遥从来没见他如此欢喜,忽一时心底里发毛,凑到近前轻声道,“侯爷赏我一回,好歹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呀?”   “不。”齐聿一口回绝,“你现时不用问,早晚都要同你说的。”   穆遥一滞,“那你告诉我,你怎么猜着的?”   “半点不难。”齐聿往旁边看一眼,“摊主一见你,说的是——好久没见你带人来,又说我比前头的……俊俏——”说到这里稍觉羞涩,停一下续道,“如此以前陪你来的应当只有一个人,不是常换的。而你近年应该还是常来——穆遥,早年旧友配得上常陪你来的人不过二三,如今都在中京,不会突然不出现。”他说到这里越发轻声,“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只有故去的小穆王。”   穆遥怔在当场。   齐聿摸索着寻到她的手,用力握住,“你放心,小穆王的仇,我一定会报。”   穆遥一半伤感,一半难堪,久久镇定,挣开手道,“我自己不会报吗?”仍去拿碗,“再不吃又要冷了。”   齐聿见她满面黯然,多少后悔提及小穆王。默默吃羹,不住偷眼看她。   穆氏世代为将,战死沙场实是寻常,尤其豁达。穆遥片刻伤感过去,很快平复,见他不住偷看自己,哼一声道,“有话便说,看着我做什么?”   齐聿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说来听听。”   “我在书院时有个旁人没有的本事——看人手臂动作,猜他写的什么——十发九中。”齐聿强忍笑意,“多谢北穆王告知。”   穆遥怔住——他悠着自己提前写在掌心,原来存心在这里。难免着恼,“好你个齐聿。”抬手便往他头上拍一下。   齐聿笑着抬手,挡在头顶,被穆遥一把握住。他一时无处可躲,索性扑在她怀里。   兀自闹个没完,身后一个人叫,“穆遥!”   二人齐回头,便见不远处人群熙攘中,灯影里站着一个老熟人——田世铭。   田世铭大步走来,“远远看着像,果然就是你。”站定止步,看一眼齐聿,“齐聿。”   “坐。”穆遥抬手整一整颊边乱发,让一条板凳给他,往摊主处叫一声,“阿伯再添一碗。”   “好嘞——”   田世铭斜着眼看一时,“齐聿,你不是居家养病吗?跑到岁山来做什么?”   齐聿早已敛了笑意,半点不看他,漠然道,“我的事,同你有什么相干?”   “以为我稀罕问你?”田世铭哼一声,转向穆遥,“你满世界说去郊亭了,这会跑来岁山逛,是怕朱青庐气不死,还是唯恐御史台年终太清闲?”   穆遥尚不及答话,齐聿道,“穆遥的事,又同你有什么相干?”   田世铭口中啧啧有声,“齐聿,战事结束,北境军编制已无,我不是北境军大将,你也不是北境军监军。你来训斥我,不大恰当吧?”   “田小将军,话休说得太满,明日说不得便要亲自来寻我。好叫你知道,我和穆遥的事,你管不着。”   “你——和——穆遥?什么事?”田世铭如被雷劈,转向穆遥,“你不管他?”   穆遥扑哧一笑,“晏海侯又不归我管,我怎么管得了人家的嘴?他说的,你问他呀。”   三人正乱着,摊主另外捧一碗羹来,递给田世铭,“公子慢用。”   田世铭初时震惊已过,回过神来,“穆遥,休同我扯七扯八——没有你默许,齐聿这厮焉敢如此嚣张?”   “我什么——”齐聿初一开口,便被穆遥拉住。穆遥冲他连连摇头。齐聿立时偃旗息鼓,沉默坐着。   田世铭看得分明,瞬间心里清如明镜——这两个人,果然又裹到一处了。他难免不忿,“齐聿,你方才说什么,我明日为什么寻你,你暗算我?” 第75章 祸在朕躬 把你扔在这里。   齐聿冷笑, 理都懒得理他。   “走。”穆遥站起来,“坐在这种地方说朝中事,唯恐无人听见是吗?”往袖中摸一块碎银,“阿伯, 我们走啦。”   三人从档头出来, 穿过人群往僻静处去。三人容貌气度都不一般, 招得人频频瞩目, 无一人不在齐聿面上反复留连。齐聿难受到极处,忍不住低头躲避, 指尖握住穆遥衣袖。   田世铭一眼看见,“你都娇气到这般田地了——”   齐聿只觉腔子里一颗心跳得奇快,眼前天花乱转, 仿佛下一时就要晕去,只是默默捱着,哪里腾得出工夫同他斗嘴?穆遥斥一句,“放什么屁?”转眼见路边一个档头,贩卖各式帷帽,扯开齐聿的手,走过去把银子买一顶。   再回来时齐聿面白如纸, 身体摇晃,几欲摔倒。田世铭看不过眼,拉他一把, 又被他一手推开。穆遥走过去拉住, 把帷帽同他带上, 帷帽极长的白纱一直垂到膝头,阻隔众人视线,齐聿终于缓过一口气。   田世铭忍不住翻一个白眼。穆遥握一握齐聿的手, 满掌尽是冷汗,“还好吗?”   齐聿摇头。   穆遥往暗处一指,“去那边吧。”   “好。”   穆遥拉着他,拣僻静处走,绕到夜市后头一处水边,寻一块大石按着齐聿坐下。此处无火无灯,集市在远处,隐约一点人声。齐聿渐渐感觉安心,便曲起双腿,脸颊埋入膝头,试图把自己把自己藏起来。   田世铭跟过来,“他怎么回事?”   穆遥不答,立在齐聿身旁,一只手搭在齐聿肩上,向田世铭道,“今日御史台之事你可知道了?”   田世铭仍不住打量齐聿,漫不经心道,“登闻鼓?不是昨日就在闹了?”   “我说的是今日。崔沪被人弹劾,在北境时军中狎妓。”   “我管他崔沪的屁事?”田世铭一摆手,“那厮早就该处置,到今日才有人弹劾,老天爷容他足够久了。”   “你都做到大将军了,能不能多想点?”   田世铭,“你什么意思?”   穆遥正欲说话,齐聿动一下,无血色的一点指尖攥在她襟前,“穆遥。”   穆遥蹲下,抬手除去帷帽,“你怎么样?”   齐聿不吭声。他从极度的紧张和刻骨的晕眩中脱离,恍惚地看着,如从深渊重归人间——身子一沉,侧边倾倒,搭在穆遥肩上。   田世铭目瞪口呆看着,“齐聿——你疯了吧?”   穆遥斥一句,“田——”袖间一紧,被齐聿拉一下。穆遥回头,齐聿冲她摇一摇头。穆遥便闭上嘴。   齐聿道,“我一直都疯,田小将军刚知道?”   穆遥摸他掌心发凉,正用手暖着,闻言皱眉,“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疯了又怎么样,有些人没疯,还不如我一个疯子见事清楚。”齐聿在穆遥肩上蹭一下,“被朱青庐和秦观齐齐盯上的人,还有闲工夫逛夜市,寻我一个疯子晦气。”   田世铭一窒,“你说谁?我吗?”一时难以置信,四下里又无旁人,齐聿绝不可能这么同穆遥说话——只有自己了。“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们两个?为什么盯着我?”   齐聿闭一闭眼,全不理他。穆遥推他坐起来,“好生同他说。”齐聿只好坐直,“朝中诸军,秦观手里得用的一个中京守备,一个冀北军,崔沪久不为陛下所喜,秦观这次说不得就不保他了。若秦观不保,田世铭,依你之见,冀北接任之人最可能是谁?”   田世铭一滞。   穆遥笑道,“那必定是咱们田小将军呀。”   齐聿道,“瞿州田氏历代将门,你接冀北,是打算投朱青庐,还是投秦观呀?”   “投个屁!那两个东西哪配我相投?”田世铭骂一句,他原不蠢笨,话到此处便明白,一提衣摆往齐聿对面坐下,“说完。”   “说什么?”齐聿冷笑,“田小将军做大事的人,不需问我一个疯子。”   田世铭脸一黑。   齐聿不依不饶,尤其气人地再添一段,“话说到这里,后头若还要我说。你不如也早早疯了罢了,反正你连个疯子也——唔——”被穆遥一手按在唇上,唔唔有声。   田世铭哈哈大笑,拍手道,“北穆王——做得好。”   齐聿挣不过,偃旗息鼓闭上双眼,仍旧歪在穆遥肩上,一言不发。   穆遥便松开手,“现时朱青庐折腾崔沪,主要是想围魏救赵,谋个脱身。秦观管了崔沪,难免同朱青庐撕扯,若不管崔沪,冀北军继任之人便是他二人相争之处。”   田世铭,“秦观疯了才管崔沪,机会难得,咬死朱青庐岂不美哉?”   “万一呢?”穆遥道,“你不用管。趁他二人乱着,崔沪惶惶不可终日。该动的人,该换的防,早早下手。”   田世铭目中戾气一纵即逝,“我知道。”站起来,“我走了。”   齐聿忽道,“等一下。”   田世铭回头,“你不是没有话说了?”   “不说怕你死在路上。”齐聿道,“如今图穷匕现,秦观绝不可能任由冀北失手,你与其与之针锋相对,倒不如虚以委蛇——否则中京地界,难免为他所害。”   田世铭点头,又一时咋舌,“原来你这个老祖宗门人,也不过是个虚名,晏海侯如今究竟是谁门下?”   齐聿低下头,拉住穆遥一只手,“我么……我是北穆王门下。”   穆遥扑哧一笑,嘱咐田世铭,“万事小心。”   田世铭四顾一回,“这个地方不错,闹中取静,四野开阔不怕有人旁听。岁山夜市天下闻名,常往这里来,也不引人注目。”   穆遥心领神会,“有事投信,仍在此处相见。”她看田世铭走远,“你倒不怕田世铭知道了?”   “他比我还怕人知道你同我有所亲近,我为什么怕他知道?”   穆遥一想是个这道理,“那你为什么信得及田世铭?”   “我信的不是他,是你。你信他,我自然也是信他的。”   穆遥轻轻一笑,“晏海侯怎么这么嘴甜呀?”   齐聿不吭声,久久问一句,“若你是秦观,会叫朱青庐就此倒台吗?”   “问我吗?”   齐聿“嗯”一声。   “我不会。”穆遥道,“朱青庐一倒,朝中秦观一人独大,陛下怎能安睡卧榻?”复又叹气,“如今朝中一阉一相,不正是陛下一手促成么?”   “中京之祸,祸在朕躬,金殿上那个不行正道,怎能叫社稷清明?”   “齐聿!”穆遥斥道,“你在说什么?”   齐聿双唇抿作一条直线,无声在她颈边蹭一下。   “今日这些话,我听过就罢,休得在旁人面前提起。”穆遥道,“你身家性命不要了吗?”   齐聿猛然坐直,厉声道,“我还有什么身家?剩一条命,想拿?也要看他敢不敢拿命来换!”   穆遥一把按住他,“齐聿!”   齐聿被她盯着,满怀戾气便提不起来,抿一抿唇咽了,仍旧靠回去,抱住她手臂,“我不说了……我都听你的。”   二人久久沉默。穆遥渐觉忧虑,“秦观人又不傻,万一他明白过来——”   “不能叫他有万一——”齐聿道,“谁不想权势熏天?我便是要叫秦观知道,弄死朱青庐,从此高枕无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后头的事,艰险非常——”穆遥摸一摸他脸颊,“你有多大把握?”   齐聿被她一碰便如藤缠树,直贴过去,在她温热的掌心蹭动,好一时才道,“不论多大把握……不死不休。”   穆遥警告一句,“再说一个死字,把你扔在这里。”起身道,“等外间诸事了结,我再带你来逛——回家。”   齐聿抬起头,依恋地看她,“我不想走。”   “今日实是晚了。”穆遥拉他,“以后还带你来。”齐聿磨磨蹭蹭起身,二人拉着手慢慢往回走。穆遥问他,“你如今人多时,仍旧心慌晕眩?”   齐聿微觉难堪,轻声解释,“今日尽是陌生人,又都盯着我,我没有防备……放心,上朝时不会,我也会克制。”   穆遥点一下头。二人默默走在岁山青林之中,穆遥道,“我其实并不担心朱青庐,也不担心秦观——日薄西山,不足为惧。”穆遥说到这止步,转过身,“我不放心你。”   齐聿心下一热,勉强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穆遥盯住他,抬手碰一碰男人微凉的脸颊,“你不许做糊涂事。至不济,你还有我,还有西州。”   眼前人目光清亮,如半空明星,齐聿只觉难以逼视,便低下头。穆遥撤开手,仍往外走,“你记着。北穆王这么大家业,不论何时,养你一个马奴,总是绰绰有余的。”忽一时被人拉住,转头见齐聿如同凝作雕塑,怔怔立在原地,“你怎么了,回家——”   齐聿手臂用力一收,拉着她回来,忽一时伏身向下,张臂将她死死抱住。二人躯体相贴,额首相触,缠绵一时。   “穆遥……穆遥……”齐聿叫着她的名字,喃喃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是死,也值了。”   “你说什么呢?”穆遥一掌掀开他,“我方才说什么没听见吗?”   齐聿茫然呆立。   “再说一个死字,把你扔在这里。”穆遥打一个呼哨,翻羽远远跑过来。穆遥一跃而上,手提缰绳道,“晏海侯自回家吧,我不奉陪了。” 第76章 朱青庐 是不是你说的?   齐聿呆呆立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穆遥纵马走远。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叫一声“穆遥”时,人影都没了。他四顾茫然,身前是岁山无边的黑暗, 身后是夜集喧天的灯火, 而自己孑然一身, 不知该往何处。   未知多久, 林中马蹄碎响,渐渐逼近。齐聿精神一振, 急赶几步迎上,便见翻羽远远跑来,他一个“穆”字已经到口边, 才发现马上空无一人。   齐聿心下一沉,如从云端坠落,幡然止步。翻羽一溜小跑过来,往他身边停下,亲昵地蹭一蹭他,又打一个响鼻。   齐聿站着,不为所动。翻羽锲而不舍又蹭几下, 齐聿终于回头。翻羽低着头,往他心口处磨蹭。齐聿后知后觉,“你让我上马吗?”   翻羽柔和地看住他。   齐聿迟疑一时, 终于上马。翻羽散步漫行, 带着齐聿穿过岁山黑夜, 不远处是一带白墙黑瓦,墙内枫树林立,此时正值冬日, 枯枝被雪,别有意趣。   大门洞开,院内灯火通明,铺陈雪地之上。胡剑雄等在门口殷殷盼望,看见他欢天喜地跑过来,“可算回来了。”挽住缰绳扶他下马,“穆王在内庭。”又夸翻羽,“正担心侯爷不大会骑马……好马儿,把人平安带回来了。”   齐聿低头往里走。入内庭又过一道水廊,门开着,穆遥坐在火膛边煮茶,回头看见他,吃吃笑道,“侯爷辛苦呀。”   齐聿掩上门,一声不吭走近,扑在她身上小声抱怨,“你当真把我一个人扔在山里……”   “教而后诛,应当应分。”穆遥从铜壶中倒一盅热茶,递给他,“喝口热的暖暖。”   齐聿闷闷喝完,蜷身躺下,恹恹地伏在她膝上。穆遥低头看一眼,“岁山夜色好吗?”   齐聿不吭声。   “侯爷生气也无用。”穆遥威胁道,“你再有下回,我必定认真把你扔在山里。”   齐聿心头闷窒,越发不吭声。   穆秋芳送晚饭进来,进门便见齐聿粘在穆遥怀里,一动不动的,以为睡着,“玉哥不舒服么?”   穆遥看一眼托盘,一只盖着的砂锅,“有什么好吃的?”   “鱼头豆腐煲。”穆秋芳取了锅子放在火膛边,“我听说玉哥一个人后头回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还是又病了,我另熬粥给他吧?”   齐聿睁开眼,“不必。”又道,“我后头回来是因为穆遥把我一个扔在山里。”   穆秋芳回头瞪穆遥,“这冷的天,你把玉哥一个人扔在山里,回头再病了——怎么只有爵位和年岁在长,做事仍似儿时任性呢?”   穆遥脸一黑。   穆秋芳絮絮叨叨念过半日,直到穆遥告饶“再说菜要冷了”,才鸣金收兵,临走还嘱咐,“不许你欺负玉哥。”   齐聿无声伏穆遥膝上,仰面看她,直到穆秋芳出去才笑起来,“听清楚了?不许你欺负我。”   穆遥哼一声,推着他起来,“且等着,早晚不还与你。”   齐聿抿嘴一笑,“我等着呢。”   穆遥递一双牙箸给他,“吃饭。”便揭开盖子,砂锅鱼汤雪白,鱼肉鲜嫩,豆腐晶莹,穆遥一时欢喜,用过一碗饭。   齐聿白日里犯病,难免不舒服,汤泡一点饭,胡乱用过两口,便搭在穆遥身上犯困。穆遥也由着他去。   次日天还没亮,韩廷就打发人来探过三四回。齐聿起来收拾了,依依不舍立在床边,“你若不好在中京露面,我晚间过来吧。”   穆遥还没起床,一把青丝,拖于枕上,睡意朦胧摸一摸他的手,“别又折腾病了……等我去看你。”   齐聿见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不忍心再说,默默起身往外走,到门口忍无可忍,又回来,跪坐着伏在床边,贴在她耳边道,“今日来吗?”   穆遥半梦半醒,被他挠得耳畔发痒,终于睁眼,“侯爷这一去要做大事,我就不跟着了,在家静侯佳音。”   齐聿翘起嘴角,“今日来吗?”   “你猜?”   齐聿低头,抵在她额际,小声道,“你晚间不来,我现时就不走了。”   “留心御史台骂死你。”穆遥闭着眼睛笑,“晏海侯目无君上,第一日上朝就不见踪影。”   齐聿不吭声,只在她身上赖着。穆遥被他闹得不行,“来来来,一定来,晚间等我。你再不出去,韩廷来砸门了。”   齐聿立刻阴转晴,站起来道,“我走了。”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   “齐聿。”   齐聿立时回头。穆遥躺在榻上,稍一抬手,露出雪白一段手臂,“我晚间出入侯府,若叫人看见,说我是侯爷的什么人?”   齐聿愣住。   一门之外是韩廷苦苦哀求的声音,“侯爷,咱们真的必须得走啦——”   穆遥扑哧一笑,“走你的吧。”   齐聿道,“随你怎么说。”想一想又道,“你若不说,以后便随我怎么说。”   穆遥被他一段绕口令砸得愣住,那边齐聿总算是走了。她倒回去又睡一个回笼觉,再醒来已近巳时,西州又送过一只匣子来。穆遥懒洋洋爬起来,随意披一件衣裳,坐在窗边一边吃点心,一边回本子。   直到未时末堪堪批完一匣,胡剑雄气喘吁吁跑进来,“穆王,穆王,大消息——”   穆遥不回头,“陛下给齐聿批的什么官职?”   “穆王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事?”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劳动胡总管一日三回地往别院跑?”   胡剑雄嘿嘿一笑,“御史中丞,代掌兰台。今日李秋山触霉头,被陛下一顿申斥,当廷挂冠了。”   “御史中丞三品,掌兰台是内相,便是一品——”穆遥哼一声,“陛下的心思,倒很有意思。”又问,“齐聿今日怎么样?”   胡剑雄愣住,“什么?”   “旁人怎么议论三年归朝的晏海侯?”   胡剑雄一头雾水,“除了议论些晏海侯风姿卓然,不减当年的话……倒没听到旁的什么。”   穆遥便知齐聿藏得不错,不曾叫人看出心病,笑道,“齐聿散朝就去兰台吗?”   “没去。”胡剑雄道,“陛下留下了,跟老祖宗一处,小书房说了半日话。我出来时倒只怕去兰台了。”   穆遥点头。胡剑雄谨慎道,“穆王,朱相已经往郊亭送信啦——”   “他能不送么?”穆遥笑一声,“中京局势,如今西风压着东风,老祖宗正春风得意,朱相能不着急?”站起来道,“匣子送去西州,来后头陪我拉弓。”   二人在后院松一回筋骨,穆遥又往后头汤泉洗一回,天黑时寻一顶帷帽戴了,悠哉入城,往晏海侯府后门去。刚到门房韩廷迎出来,“您可算来了。”   穆遥奇道,“你如今沦落到看大门了?”   “侯爷唯恐穆王不好进来,严令我亲自守着。”韩廷引着她往里走,悄声道,“朱青庐来了。”   “朱相挺着急呀。”穆遥笑一声,想一想问,“你在外头守门,谁陪齐聿?”   “侯爷不让人跟着,就他一个人。”   穆遥皱眉,“你们让他一个人见朱青庐?胆子不小——在哪里?带我过去。”   韩廷愣住,“穆王怎可露面?”   “后头寻个地方,我隔帘看一看。”   “是。”韩廷应一声,引着她疾步往里。皇帝赐的晏海侯府是前头坏了事的吴王旧宅,极其阔大,只是久未住人,稍显荒芜,虽拾掇过,毕竟时日有限,齐聿新建府,侍人又少。二人走半日一个人不曾遇见。穆遥道,“齐聿这里,果然比我那更隐秘。”   韩廷道,“方才那个后门以后都不开,只给穆王出入。”   “我认真想来,用得着门?”穆遥哼一声,疾步直走。到东跨院,韩廷引着她从角门入内,从一边夹道穿过,帷幕之后渐有人声。穆遥看一眼韩廷,韩廷点头,“属下不敢久留,这便出去。”   穆遥点头,耳听外头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当年事,你错在先,时至今日仍不知悔改。齐聿,你也算饱读诗书,怎能不知羞耻?”   穆遥心中一动,揭起一点帷幕。一帘之隔灯火通明,一东一西两排椅子,朱青庐和齐聿各踞一边,远远分坐,浑似公堂对质。   朱青庐面貌清矍,须发尽白,穿一身家常衣裳,看着倒似个教书先生。   “朱相所言,无一字听懂。”齐聿坐着的方向,正对着穆遥,此时神情肃然——穆遥看在眼中,只觉陌生。“当年事我何错之有?”   “嫣然因你而死,不是事实?”   “当年朱小姐自己投湖,自己病死,朱相要我悔改,我需悔改什么?当思悔改的是朱相吧。”   朱青庐一拍桌案,大怒道,“若非你对嫣然恶语相向,嫣然怎会投湖?”   “我同朱小姐说话时,朱相在场?怎知我恶语相向?”   朱青庐冷笑,“没有吗?嫣然相府千金,你一介寒门,她看上你是你之荣幸,你不感激也罢了,怎么能拿她同旁人相提并论?”   齐聿烦躁非常,几欲发作,眼见对面帷幕无风自动,自内掀起,露出穆遥含着笑意的一双眼,他满怀戾气瞬间消散,忍不住便抿出一点笑。   朱青庐不知身后机锋,见齐聿突然笑起来,以为他不肯承认,厉声喝斥,“你同嫣然说了什么——‘在我眼中,朱小姐尚不及遥郡主一根头发’,是不是你说的?” 第77章 糊了 去暖和的地方……好不好?……   穆遥听得分明, 便歪着头看齐聿。齐聿再不想此时听到这句话,垂下眼皮,一言不发。   朱青庐以为得计,点着名字叫, “齐聿, 是不是你说的?”   帷幕下垂, 穆遥不见了。齐聿不知她仍然在幕后, 还是已经离开,“是我说的。”   “你羞辱嫣然, 逼她至死,你认是不认?”   “朱小姐上门逼问,我据实以告, 不能接受,是她自己的事。”齐聿道,“从我住处往贵府,沿路就是运河,朱小姐一路并无异样,至于回府发生了什么才致投湖,朱相不想问, 一味寻我,倒叫我以为朱相并不在意事实。”   朱青庐勃然大怒,“你放屁!”   “朱相今日来, 若为此事, 便请回吧, 此事三年前朱相寻我时,该说的我已经说过。”齐聿道,“我很好奇, 是什么让朱相以为,当年我不曾答应的事,三年归来,我会突然转了念,以为错在我,务必对朱相有所补偿?”   “嫣然已死,我为此事寻你,难道她能死而复生?我今日来,是要当面问你一句,你同秦观沆瀣一气,可记得恩师之教诲?”   齐聿道,“老师虽与朱相同出一门,朱相却非我之师,不敢劳动朱相上门指教。”   “看来你是死不知悔改了。”朱青庐点头,“我也早就猜到了。”   二人相顾无言。朱青庐久久才道,“齐聿,你知你心中有怨气,但自古成大事者,不应计较旧怨——你怎样才肯放过我?”   齐聿冷冰冰扯出一点笑意,“朱相初入我门时若能似此时坦诚,咱们尚有一叙之余地,可惜呀——你先以无名之罪羞辱我,又以恩师之情胁迫我,叫我怎么敢相信你?请回吧。”说完站起来。   朱青庐不动,“你不会以为,凭一个征地案,你就能致我于死地吧?你从北塞脱身,便是干干净净?再得寸进尺,未知最后死的是谁。”   齐聿居高临下盯住他,“我怎样同朱相不相干,朱相有工夫还是多规诫族人吧。”   “你也知道那些都是族人?!”朱青庐声音倏忽拔高,“老夫为官三十载,为些许疏忽你想扳倒我?做梦!”   齐聿轻轻笑起来,“我从不想扳倒朱相,更不做梦。”转身便走。   朱青庐腾地站起来,厉声叫道,“齐聿,你今日同秦观蜜里调油,明日未知死在何处!无知小儿——自寻死路还以为得计!”   穆遥退回来,朱青庐叫骂声渐渐听不清楚。出夹道往内庭去,空荡荡一间屋子,好歹还算烧了个火膛,挺暖和。穆遥四下里走一回,寻到茶具,煮一壶茶。   枯坐半日也不见人来,穆遥出去,往门口叫一声,“来个人——”   好半日韩廷才进来,看见她吃一惊,“穆王没走吗?”   “我走去哪?”穆遥道,“去弄些新鲜鹿肉,拿炭炉和铁网子来,屋子里空荡荡的,是人住的么?”   “这便打发人弄去。”韩廷赔笑,“穆王容我,先去追侯爷回来。”   “齐聿去哪了?”   “朱相刚走就打发人安排车,去别院了。”韩廷道,“想是以为穆王回去了。”   穆遥无语,“鹿肉快些送来。”转身回去。   这一回果然快很多,侍人流水介往里送银炭铁网,并各类肉蔬。又一队侍人不间断往屋子里送各种摆设。穆遥立在院子里看一时,“旁的慢慢布置,被褥铺暖些。”   足足等过一顿饭工夫还多,齐聿终于顶一身风雪回来。进门便见穆遥坐在炉前,一边咕嘟嘟煮着热茶,一边嗞啦啦烤着肉,不远处一只瓦罐兀自冒烟,人间烟火,尽在此间。   齐聿木木地站在门口。   穆遥回头,“还不关门吗?”   齐聿依言掩上门,忽一时脱力,重重地靠在门扇上,又慢慢下滑,跌坐在地。   “你怎么了?”穆遥起身,大步上前,摸一摸男人前额,冰凉,“是不是又犯病了?”   齐聿摇一摇头,仰面看她,“穆遥,你抱一抱我,抱一抱我吧。”抬手攥住她手腕,亦是冰凉。   穆遥低头看一眼,指尖雪白,不住发抖。穆遥沉默张臂抱住他。男人冰凉的额抵在她温热的颈畔,鼻息微凉,喷在皮肤上激起一层寒栗。   穆遥碰一碰他指尖,立时被他死死握住。   齐聿渐渐平复,安安静静地靠着她,指尖轻轻在她腕间揉抚。   室内弥漫出一股焦糊的味道,穆遥回头看一眼,“好容易烧的肉,可是糊了。”   齐聿“嗯”一声,“不打紧……一会儿我来……”   穆遥抽回手,掌心贴在他脑后,就势揉一下,“你这是又怎么啦?”   “我去后头不见你。以为……你又走了——”齐聿闭着眼睛,贴住她,“穆遥,我有一点……害怕。”   “我都来了,自是先回房了——你这是傻了么?”   “我不敢……这么想。穆遥,以后……你等等我好不好?只要等一会儿。”   “来吃肉。”穆遥松开他,仍回炉边坐下,竹夹把焦了的肉扔掉,重新烤一扇,“侯爷这里好寒酸,鹿肉都没有,切的羊肉来的。”   齐聿默默移到近前,挨着她坐下,“明日就去置办……还要什么?”   “我要的,你置办不上。”穆遥指一指瓦罐,“里头是粳米肉粥,去喝一碗。”   男人不动,“总要说与我听听,万一我有……粥是你做的?”   “我只会烤肉,行伍里学的本事。”穆遥道,“粥是你厨下做的,我尝过还好……你这地方跟荒地一样,明日我让人来拾掇,齐中丞要做大事的——些许小事,交与我吧。”   “你都知道了?”   “你还没离开御前,我就知道了。”穆遥漫不经心地翻着肉,“齐聿,陛下打发你去兰台,没安好心。”   齐聿毫不在意,“若靠君上垂怜,我早已死在王庭,他安不安好心,并不在我考虑之中。”   “说的也是。”   齐聿默默看着她,“穆遥,你都听到了?”   “嗯。”穆遥把烤好的肉夹在盘子里,推给他,“尝尝我的手艺。”又问,“朱青庐来此已算是示弱,你就同他说些旧怨,不说些案子的事吗?”   “还不到时候……”齐聿接过盘子,食不知味夹一箸,“再过上几日,等他哭着来求我时,才是时机。”   穆遥转过头盯住他。齐聿由她看着,二人对视一时,齐聿难免情动,跪坐起来,凑到穆遥颊边蹭一蹭,“盯着我做什么?”   穆遥被他蹭得心痒,张臂抱住,两个人额首相触,交颈亲近,又一时滚在地上。穆遥趴在齐聿身上,低下头抱怨,“你这地上凉,又硬,比我那里差远了。”   齐聿早被她亲得昏昏欲睡,闭着眼睛,喃喃道,“地龙来不及,明日让人铺大毛毯子——”   “等过了二十六,你上我那里去。这边让人铺地龙,十天半月就得了。”   “不……”齐聿仰面躺着,含笑望住她,“一个暂住的地方,不必费心了。”抬手拉住穆遥前襟,将她拖下来,手足并用抱住,“正经事多着呢。”   穆遥被他缠得动弹不得,“什么正经事?”   “比如——”齐聿贴在她耳边,细声道,“……你亲亲我呀。”   “说了地上凉。”   齐聿不情不愿松开,刚坐直,又身不由主伏在她肩上,无骨一样,“去暖和的地方……好不好?”   穆遥回头,“中丞,肉好像……又糊了。” 第78章 中京戍卫 你倒不怕脏了我?   穆遥一撩帐子, 夜色深沉,火膛里只一点余烬,些微暗红的火光在暗夜之中一明一灭。穆遥回头,齐聿缩在被子里, 微微埋着头, 露着一点雪白的额角, 一动不动, 兀自睡得深沉。   穆遥站起来,趿一双鞋, 往火膛边另生火,煮一锅水。铁网子上的肉已烧作焦炭,便连瓦罐里的粥都熬干, 只一壶冷茶仍在。穆遥一手提壶,咕嘟嘟灌了一气,稍解干渴。另外煮一壶放在火上。   门上剥啄两声。   “什么事?”   侍人在外小心翼翼压着声音道,“穆王,中丞命我等寅时来叫起——”   穆遥回头看一眼兀自昏睡的男人,“这么早起来打更么?今日不上朝,不叫起, 兰台来人问,就说中丞有紧急要务,出城了。”   侍人迟疑, 然而他得过严令, 北穆王的话不敢不听, 终于还是走了。   穆遥把炉上热水倒入铜盆,另外倒一盏茶,一左一右拿到榻边。扯开一点被角, “起来擦一擦。”   男人犹在沉眠之中,纹丝不动。穆遥俯身,往他浅色的唇上戳一下,一下,又一下。男人终于有一点察觉,脸颊越发往里埋,“不要……”   “不要什么?”穆遥扑哧一笑,把滚水里浸过的巾子拧一把,按在男人面上。男人生生一个激灵,便睁开眼。   穆遥随手将巾子掷在水中,“擦一擦,一身的汗。”   男人陷在枕褥间,“再等我一会儿——”儿字一点尾音尚在唇边,眼皮下沉,又睡过去。   穆遥握住手臂拉他起来。男人眼皮都不抬,就势前扑,整个人扑在她身上,脑袋便耷拉在她颈畔,“你容我睡……一忽儿……”   “中丞只管睡,小的伺候中丞。”穆遥单手拧热巾子,从脖颈往下,过平直的肩线,往嶙峋的脊背,慢慢擦拭。男人初时还昏昏沉沉,渐渐被巾子发烫的热意激醒,清晰感觉热巾子掠过僵滞的皮肤,便无法克制地不住战栗。   他闭着眼,双手攀在穆遥颈后,一言不发。   穆遥知道他醒了,并不点破,把巾子投一投,又从脊背擦过腰际。男人越发抖得厉害,“别……”   穆遥顿住。   “别碰……”   “还疼吗?”穆遥感觉他难受厉害,立时收手,“这么久了,还疼?”   “不。”男人摇头,“不疼。”   穆遥皱眉。   “你等等我……”男人强忍难堪,艰难道,“你等我弄掉它——”   穆遥顿时恍然,难免恼怒,一声不吭仍旧擦拭。男人抬手阻拦,被穆遥一手握住。三两下大力擦过,指尖掠过凹凸不平烙痕,有粗粝的触感。   男人越发用力地挣扎起来。穆遥死死扣住他的手,压在罪印上,男人一碰便躲,奋力往回抽手,轻声道,“不行……好恶心的东西——”   穆遥仍不松手,男人挣扎不脱,叫声便尖厉起来,“你放开——放开——”   穆遥果然放开手,“齐聿,你要把罪印弄掉?”   男人扑在她颈边喘气,久久点一下头。   穆遥抬手,远远将巾子扔回盆子里,溅起一地水花。男人失了热源,哆嗦起来。穆遥不想理他,又狠不下心,随手扯一条锦被,将他裹住。男人慢慢复归平静,“等我……我一定弄掉它。”   “你打算怎么弄掉?”   男人沉默。   穆遥掌心下移,贴在罪印上,“齐聿,这个印子,让你觉得很恶心么?”   “不恶心么?”男人难堪地动一下,“别碰……别脏了你的手……”   “你要怎么弄掉?”   男人固执道,“你不用管,总之我会弄掉。”   “再烙上一回么?”   男人咬着牙,不吭声。   “你打算找谁给你再烙一回?”穆遥冷酷道,“与其找不相干的人,不如来寻我呀,再找一个熟知罪印的人只怕难得很了,我亲自动手,岂不是大大的好?”   男人浑身僵硬。   穆遥一手掀开他,男人冷不防跌回枕褥中,满面惶惑,“穆遥?”   穆遥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看着他。男人慌张道,“穆遥?”便爬起来,膝行上前,伸手去够她的手。穆遥绕开避过,手掌往他肩上一推,又将他推出三尺开外。   男人只觉浑身血液凝作坚冰,“穆遥?”   “别碰我。”   男人僵硬地看着她,“为……为什么?”一边说一边又往上扑,攥住她手腕。   穆遥半点不容情,“放开。”   男人不动,死死握住她。   “既是恶心,碰我做什么?”穆遥道,“你倒不怕脏了我?”   男人怔住。   “齐聿,你真是病得不轻。”穆遥冷笑,“你一边觉得恶心,一边缠着我。怎么,我也恶心得紧,与你正相配呗?”   男人瞬间坐直,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我哪一个字说错?”穆遥握住男人枯瘦的一条手臂,便往外扯,“放开!”   男人牙关紧咬,拼死攥住,“不行。”   “齐中丞,还是等你不恶心时,再来寻我吧。”穆遥随手将他推往一边,翻身下榻。   男人和身扑上,险险抢在头里抱住她,“你要去哪里?”   “走一趟中京戍卫。”穆遥一手扯开他,提起椅子上搭着的外衫,“方才有人来叫起,中丞想必也有事要办,咱们自便吧。”   男人一怔,“已经寅时了?”转头见穆遥已收拾妥当,顿觉灭顶,拔脚上前拦在头里,“你走了还回来吗?”   穆遥抬手按在他肩上,“我不与脏东西为伍,中丞不觉得恶心时,再商量。”隔开他便往外走,到门口转回头道,“齐聿。”   男人瞬间如被点亮,满怀期冀地望住她。   穆遥如若未见,平淡道,“你若再敢作死,把自己弄得要死不活来逼迫我,以后休想再见我一回。”头也不回走了。   穆遥从后门出中丞府,悄悄往中京王府去。胡剑雄梦中被喊醒,趿着鞋跑出来,“穆王这么早?”   “去叫人,伺候洗浴。你也不要睡觉了,等一会儿用过早饭,同我寻胡什里去。”   胡剑雄糊里糊涂安排了,到早饭上桌瞬间清醒——自家主子分明寻齐聿去了,天还没亮就回家,脾气还大得很,昨夜必定不大快活——   嗯。   穆遥洗过出来,换一身便装。胡剑雄同她盛粥,“即便是微服过去……穆王现时出现在中京戍卫,叫朱相知道——”   “你不会不叫他知道么?”穆遥夹一箸菜,“胡什里如今在中京戍卫做什么?”   “他么,本事大,功劳也大,一个虚名养着呗,还能做什么?”胡剑雄把粥碗递给她,“前回北境组军,不是还来求穆王带着他?穆王不肯带,我还没想到。”   “北境有沈良。”穆遥道,“我缺的是中京的人。”三两口吃完,“走,寻胡什里去。”   二人打马出城,天刚亮时到中京戍卫。辕门守卫不认识二人,正要阻拦,胡剑雄把一块铜令,守卫唬一跳,“不知是御前的哥哥,失礼了。哥哥来此什么事?”   穆遥道,“寻你们管事的。”   “杜将军今日奉诏,带着三位将军入兰台了……家里只有胡将军在。”   穆遥点头,“有人就行。”   胡剑雄暗暗发笑——就是知道无人在家才特意寻来的。二人立在门上等一顿饭工夫,内里一条大汉骂骂咧咧出来,铁塔一样的身形,黑面黄发,一双眼睛是湖水一样的蓝。   活脱脱一个胡人长相。来人正是闻名天下的远胡归附的胡人将军纳什里,天子赐名胡什里。胡剑雄笑着叫一声,“胡将军。”   胡什里放缓脚步,看清来人,“胡总管,稀客呀,你怎么突然有空——”忽一时站住,“您——您怎么来啦?”   穆遥道,“寻个僻静地方。”   胡什里肃然消声,引着他二人只管往僻静处走,到一处隐蔽的房舍,掩上门,转回来纳头便拜,“穆王。”   穆遥受了,俯身拉他,“穆遥一个小辈,本不该受将军的礼。方才那一礼,算我代父王受。”   胡什里纹丝不动,仰起脸,钦慕地望住穆遥,“穆王这说的什么话?我们一族受西州庇护,西州的主人,便是纳什里的主人。老王爷没了,您就是我的主人。您有所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穆遥道,“哪里就要你赴汤蹈火了?”拉他起来,“坐着说。”   三人依序坐下。穆遥道,“中京戍卫一向与西州不合,为免将军为难,寻常都不敢来看望将军,将军在此,可还好么?”   “纳什里一身本事,只想投身军中,现在这个地方,天天看他们划拳喝酒,待得着实憋屈,求穆王带我走,我可与沈哥哥为先锋。”   “以后有的是将军立功的时候。”穆遥道,“今日来,是有大烦难,请将军帮我。”   胡什里站起来,“穆王只管吩咐。”   穆暗暗瞟一眼胡剑雄,胡剑雄心领神会上前,拉着胡什里坐下,“都是自家人,将军坐着说话。”叹一口气,“我早想来寻将军,穆王一直拦着不让,今日至此,已是无可奈何。实不相瞒,若无将军援手,穆王在京,朝不保夕。” 第79章 三策 替穆王拿下中京戍卫   胡什里猛一拍书案, 勃然发作,“某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对穆王不利?”   穆遥瞟一眼胡剑雄,“为何危言耸听?”   “老奴并无一字虚言。”   胡什里解围, “中京的事, 我也听说了许多。穆王不用斥责胡统领, 局面如此, 都看得分明。”   穆遥一听这话入港,便低着头不吭声。胡什里道, “朱青庐现在日子难过得很,穆王同他一直走得近,难免受牵连, 我心里都明白。”   穆遥只不言语。   “中京未来,一定是秦观的天下。穆王留在中京,确实大不安全。”胡什里站起来,“纳什里今夜便护送穆王出京,回西州。”   穆遥一听这话大不对路,抬起头道,“北境大捷, 我奉了旨意回京为陛下贺岁来的,突然走了,倒不好交待。没的连累西州, 说存有二心就大大不好了。”   胡什里一滞, “那要如何是好?”   穆遥低头, 轻声道,“老祖宗如今确实势大。”   三个人久久沉默。   胡什里站着,眼见穆遥娇娇俏俏一个年轻女子, 垂头丧气坐在自己面前。想她孤零零一个女子,父兄阵亡,独自一人艰难为继,同自己亡国族人一般境遇。自己尚且有西州庇护,西州又有谁来庇护?一时热血上头,“咱们偏要走——便反了又怎样?中京这些大将,哪一个是我和沈良兄的对手?”   “尚不至于此。”穆遥摆手,“我前日对外言语,避到郊亭,便是为图个清静。朱青庐不倒便罢,即便倒了,我是北境胜战统领,应不至于立时有性命之忧。”   “穆王不能掉以轻心。”胡什里道,“老祖宗现在,文有齐聿,武有萧咏三,杜奇天,崔沪,说不定还要添上一个田世铭——说句难听的话,若非穆王在京,皇帝本人要不听秦观的话,都难收场——穆王还是早走为妙。”   穆遥道,“既如此,陛下怎肯轻易叫我离京?”   胡什里怔住。   “我本不打算来中京的。除了陛下绝不答应,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穆遥低声道,“朱青庐同我说,他知晓三年前危山一战之真相——我父兄死得不明不白,我为人子女,不能不查个明白。”   “朱青庐说不定以此诱哄穆王入京……穆王要帮他吗?”   穆遥摇头,“我当然不想……但我更不想再仰人鼻息。西州这些年举步维艰,我父兄命丧危山,哪一件不是与朝中这二位有关——还没受够吗?”   胡什里瞳孔一缩。   穆遥恳切道,“将军,可愿帮我?”   胡什里声音瞬间放得很轻,“穆王要做什么?”   “扳倒秦观。”   胡什里瞬时双目放光。   “将军也看到了。我如今脱身不可能,旁观不可能,只能入局——入局便要有入局的章法。相帮朱青庐不可能,一则此人日薄西山,二则此人以一己之私倒行逆施,我绝不能助纣为虐。至于秦观——”穆遥笑一声,“朱青庐一倒,西州必定是他肉中之刺。为今之计,只能扳倒秦观,才能在朝中谋一立足之地。”穆遥站起来,“我虽不害人,也不能为人所害。”便郑重一礼,“请将军帮我。”   胡什里忽然笑起来,“穆王在这种时候来我这,我本已打算豁出去,无论如何看在穆王面上,为朱青庐出一回手——万幸穆王明辨是非。”   穆遥皱眉,“将军何意?”   “朱青庐之所做所为,我说不出口。穆王若要我帮他,我也不敢不听。穆王不我某为难,我怎能叫穆王为难?”胡什里扑地跪下,“穆王行事,某愿为先锋,必替穆王拿下中京戍卫!”   “将军如何拿下?”   “纳什里乃百战之余,没有花巧手段,时机一到,穆王只一声号令,某立即击杀杜奇天,控制中京戍卫!”   胡剑雄击节赞叹,“不愧陛下亲赐‘威武大将军’,大将军威武。”   穆遥点头,“既是击杀杜奇天,需以奇胜,将军现时仍需蛰伏,不叫外人看出底里。”   “是。”胡什里点头,“中京戍卫不足为惧,崔沪也不行了,穆王需留心田世铭和萧咏三,萧咏三掌着内三城,若叫他胁天子令诸侯,穆王便难受了。”   “将军有何计策么?”   “杀。”胡什里漫不经心道,“穆王一声号令,我这便亲自动手。反正现在朱青庐正同秦观斗作一团,人死了,秦观必定寻朱青庐去。”   穆遥摇一摇头,“萧咏三武艺非凡,为人又极警醒。田世铭——毕竟同我有同窗之谊。”   “穆王休得一念之仁,某出手,手下绝无活口。”胡什里站起来,“穆王不要在此久留,先回。田世铭既然仍在两边观望,先不管他。十日之内,某先杀萧咏三,再杀齐聿——穆王静侯佳音。”   穆遥一个激灵,“休动。”   胡什里皱眉。   “文臣成不了气侯。”穆遥恐他不听,正色道,“齐聿正审朱青庐,他一死,难道要朱青庐逃出生天?扳倒秦观也要等他先弄死朱青庐,急急出手,反受其害。”   胡什里恍然大悟,“幸亏有穆王教诲,差点叫某犯下大错。”   “萧咏三也不用你管。”穆遥道,“一则中京戍卫重中之重,不容错失。二则你外貌特征过目不望,不要轻易出手。萧咏三我另外设法。”   “是。”胡什里应一声,“穆王速归。”   穆遥二人从隐蔽处走,离开戍卫营。胡剑雄道,“胡什里族中百余残户都在西州,以他同西州的渊源,穆王说什么他都是要听的,穆王何需如此?”   “你懂什么?”穆遥道,“胡什里这种人,不能叫他心服口服,给你卖命也有限。他在中京戍卫许多年,给秦观出过一分气力?”   “那倒是——这人主动起来也是真主动,”胡剑雄道,“差点叫他主动把晏海侯暗杀了。”   穆遥皱眉,“以后齐聿出门,多多带人跟着。”   “是。”   二人从南门悄悄回京,刚过一家古董铺子,掌柜立在门上看见,连使眼色。胡剑雄拉着穆遥入内,七里八拐入里间,掌柜磕头,“穆王休回,朱相今日带人,先闯了中京王府,又闯了红叶别院。”   胡剑雄咋舌,“朱相这是狗急跳墙了呀?”   “你回,我出去躲躲。”穆遥一摆手走了,独自往赵砚处走一回。赵砚得到消息悄悄跑回来,看见她便笑,“就知道你这种时候绝不会去郊亭,果然——躲哪去了?”   “我躲哪你不知道?”   “我不知。”赵砚道,“今日朱相真是一绝,直接带人闯了你的老巢,搜了个底朝天——你倒好,跑我这儿来了。”越说越笑,“是刚好不在家,还是你压根不住别院呀?”   “我不住别院能住哪里?”穆遥正色道,“不是来找你了吗?刚好不在家。”   “我不背你的锅。”赵砚道,“这都正午了,你找我能找一早上?”便招手唤侍人,“午间丰盛点,我有客人。”   穆遥一直等侍人走了才问,“案子怎么样?”   赵砚“哇”一声,“你今日没去兰台真是可惜——齐聿把朱相一族男丁尽数拘了来,这也罢了。朱府旧宅从户到县,从县到州,一条线上的田土长官,小到文书,大到州府省台,一个不漏。分头关押审问——连对个口供的机会都不给。”   穆遥笑一声,“这许多人,即便给机会对口供,也难对得严丝合缝。朱相这一回……可是难啦。”想一想问他,“你若是朱相,如何脱身?”   “难。”赵砚摇头,“你大约还不知道,光已知情况,一个县里,非只田土,河阜商户,无一不是朱相私产。这还只是县里——州府什么情况,不得而知。看齐聿敢把州府一众人尽数拘来,说不定——”连连摇头,“这是通天之胆呀。”   “若非难上加难之事,怎么会问你?若是你,如何脱身?”   “若真是我……勉强有二策。”赵砚道,“上策寻北境胜战之主,入宫陛见,一携胜战之功,二携北境之军,威逼诱哄陛下,陛下一向看重战功,说不得主动退了田土,便罢了。但这一策已然是不行了——你躲得比秦观还远十倍呢。”   穆遥一笑,“接着说。”   “下策立刻同族人分割,族人之罪,不累及朱相。从此休生养性,以期卷土重来——这一策能不能成功,便要看老祖宗容不容得他。”   “那必是容不得。”穆遥摇头,“赵砚,你这点水平,不大行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把王土据为己有——这么大罪过放着,我能有什么法子?”赵砚说着,眼珠子一转,“有一个人另有一策,你若想知道,问他去呀?”   “谁?”   “齐聿。”赵砚笑道,“今日在兰台议论此事,他说其实还有一策,但是不肯告诉我。叫朱青庐知道,鱼死网破,中京各世家难逃一祸。你我二人都是世家子,既是于我等不利,不肯说我就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齐聿为什么同你说这些?你俩交情到这一步了?”   赵砚尴尬一笑,“毕竟是同窗嘛——穆遥,要不要与我同去问他?”   “去哪问?”   “今晚在冷湖画舫,兰台御史丞请上官吃酒……我还真挺想去呢——”赵砚神秘道,“你不想看看,齐聿那正经八百的模样,欢场中是个什么作派?” 第80章 冷湖 齐聿,你在做什么?   穆遥微觉奇怪, “御史丞请齐聿去冷湖?”   “是。”赵砚道,“我从兰台出来时,御史丞正寻齐聿商量晚间安排,看到我就撵我, 让我快回。正好听说你来, 我就走了。”   “商量什么?吃酒?”   “对。”赵砚笑一声, “商量了七八个地方, 不是这个不好,就是那个不好。左右绕一回, 还是御史丞先头说的冷湖好些,商量了晚间去冷湖,寻一条画舫……齐聿就答应了, 让我回家。”   “齐聿让你回家?”   “不是。”赵砚道,“是御史丞,说恐怕我家教严,晚间不能尽兴。”   穆遥想一想又问,“他们去冷湖,是要商量案子么?”   “应该不是吧……听着意思是给新任中丞接风来着。御史丞特意把家里存的好酒拿了几大坛子来。”   穆遥笑容渐敛,“兰台的人晚间要一同吃酒, 你一个户部侍郎坐着,不请你也罢了,御史丞让你回家?”   赵砚一滞, “你不说还不觉得……这么一说, 确实……有点奇怪?”   穆遥倏地坐直, “在冷湖什么地方?”   “不知。我就听到乘画舫出湖,寻京城最有名的曲中君来唱曲儿。”   穆遥道,“速速打发人去兰台问, 就说你要寻齐聿,让他速来你府。”   赵砚不敢耽搁,很快吩咐了侍人回来,“放心,就算去冷湖也要等下了值,纵有古怪,总还有一二个时辰工夫。”   穆遥点头。侍人送了饭食上来。二人吃饭,刚吃完,传话的人回来,“兰台除了看门的,就一个文书在家。说是中丞带一众御史往岁山去了。”   赵砚急道,“齐聿去岁山做什么?”又逼问,“在岁山哪里?”   “不……不知。”侍人尚不及多解释,穆遥问,“御史丞也去岁山了?”   “那倒没有。我去的时侯御史丞刚走,拿着好大一堆文书往凤台去了。”   “可问了晚间在冷湖何处?”   “翠冷码头。”   穆遥摆手命侍人退走,“有事也在晚间,不用急。命人安排一条船,晚间我们看热闹去。”   赵砚依言安排,一时转回来,“穆遥,你去是想看齐聿的笑话呢,还是怕他被人陷害?”   穆遥歪在地榻上喝茶,“都不是。”   赵砚愣住,“那你想干什么?”   穆遥一笑不答。天近黑时一同出门,往翠冷码头乘画舫出湖,开到冷湖当间停泊。赵砚让一杯酒给穆遥,“曲中君被他们请走,我与你寻这个也不差的——好歹听一回,多少对得起我。”   穆遥正伏在窗子上往外看,忽道,“是那个船。”   赵砚凑到近前,翠冷码头果然开了一条画舫出来,雕梁画栋,灯火通明,船上人影幢幢,隐有丝竹之声。“为什么是这个船?”   “第一,人多。兰台众人集会,总得有这么些人才像样不是?这其二么——”穆遥往外指一下,“你看船夫的动作。”   赵砚抻着脖子看一时,“怎样?”   “行动有序,举止以目光看一人,听一人号令。看的就是那个站着的——你看他,目视前方,负手跨立,身直肩平,这是军中人才有的模样。”穆遥笑一声,“划船的如同这等做派的,我只在海匪里见过。”   “说不得是人家兰台谨慎起见,寻了中京戍卫帮忙关防?”   穆遥哈哈大笑,“你把中京戍卫当看门的使唤,杜奇天知道吗?”   他们说着话,那条画舫已经渐渐驶近。穆遥回头看一眼歌姬,“唱起来,大点声——”   三名歌姬面面相觑,齐唱一支喜太平。赵砚一眼看见立在甲板上的御史丞,佩服地看一眼穆遥,“真是他们。”   穆遥躲在花窗下头,隔窗看一时,“一会儿人群从三楼下到二楼甲板时,便是知道有什么古怪了”   赵砚想问为什么,一个文臣懂这些也无用,点头道,“那前头怎么还有一条画舫?无碍吗?”   穆遥看一眼,数十丈远果然还有一条。“冷湖哪一日没有七八条画舫,应无碍。开慢些,远远跟着兰台,就在他们侧后方。”   那画舫开到湖心,很快人声喧嚣,歌舞升平。然而等到月上中天,仍无一丝异样。赵砚等得哈欠连天,抱怨道,“我看他们就是出湖做耍子,说好的要来看齐聿在欢场中怎么个古板法,不去看,倒躲得一里地远,什么也看不着——”   穆遥哼一声,“你都知道他必是个正经做派了,还能有什么看头——”   一语未毕,尖利一声哨响,漆黑的水面两条小舟驶出,速度奇快,转眼扑到画舫近前,十数名黑衣人一跃而上,俱各手握长刀,黑巾蒙面,半数从楼船底层往上,半数攀援而上,从三楼往下。   甲板上人群长声惊叫,往船阁里挤。阁中守卫同黑衣人斗在一处。下头划船的船夫齐齐站起,拔刀掩杀上来。   穆遥一眼看见为首之人,正是韩廷。   赵砚大声喝命,“快开过去援手!”说完连连咂舌,“真的是军人啊——”转眼见人群齐刷刷往楼下跑,“真的是从三楼往二楼跑啊——”再看穆遥目光瞬间变作崇拜,“北穆王好生厉害。”回头看一眼又道,“咦?那条船也过来了——”   穆遥看见韩廷便知齐聿早有所准备,放下心,立在原地观战,等船靠近。听到赵砚的话回头,果然见远处那条画舫也在往这边驶来,皱眉道,“若是民船,遇到匪患,躲还来不及……不对劲——”   赵砚道,“此时凑过来的定是官船无疑。想来有人同我们一样,也来看热闹?”   穆遥闻言心下一沉,叫一声“糟了”,不等船靠近,拾起一块木板劈作数块,抬手掷出去。木板远近有序,成一线落在水上,随水波起起伏伏。穆遥足尖在窗棂上一点,提气一跃而出,在水上一起一落,在浮板上接连借力,往画舫直扑过去。   堪堪落在一楼甲板处,往腰间一抽,软剑出鞘。穆遥手腕一抖,软剑一振而起,抬手便杀一名黑衣人。穆遥沿船梯袭上,遇上黑衣人不打话,随手便杀。   韩廷正守在三楼梯口,看见穆遥大喜过望,“穆王——”   “齐聿呢?”   “上头。”韩廷向后一指,“平安陪着呢。”   穆遥远远叫一声,“你为何不守在上头?”   “上头的刺客都死光了,万无一失。活着的刺客都在楼下——”   穆遥说话间已经袭到近前,“你就没想过,刺客袭船,为何特意分一路,从三楼往下头杀?”   韩廷一滞。   “就是把你们引往二楼。”穆遥骂完,已经消失在三楼转角处。韩廷正要跟上去,黑衣人又一轮袭杀过来,只好留在原地守卫。   打斗中灯火尽数熄灭,三楼甲板上一片漆黑。   穆遥一抖剑尖,血水悉数滴落,剑锋雪白,如一泓冷泉。穆遥提剑入内,过阁门便见浩荡湖风掠过,帷幕翻转起舞,角落里分明一个人软倒在地。   穆遥大步上前,拉他起来,“平安!”   平安被她大力摇晃几下才醒转,睁开眼道,“穆王,曲中君……假……假扮——”   穆遥瞳孔一缩,“齐聿在哪?”   “里头……小阁间……”平安一语未毕,头颅一歪,又昏死过去。   穆遥放下平安,提剑往里走,穿过一重门,听见里头隐有人声。放轻脚步,剑尖挑起一点帷幕。小阁间灯火通明,床帐高高撩起,枕褥间一男一女交卧,俱各衣衫不整,女子一袭雪背向外,看不清面容。男子同她交颈而卧,露着半边雪白的侧脸,眼睫乌黑纤长。穆遥看一眼,仿佛便能感受这眼睫在她掌心眨动时那叫人心痒的触感。   穆遥握着剑叫一声,“齐聿,你在做什么?”   男人听若未闻,纹丝不动。女子循声回头,看见穆遥瞬时花容失色。   穆遥比她还吃惊十倍,“尔芹?”居然是朱青庐嫡亲的外孙女,冀州许氏许三公子家的小姐——许尔芹。   许尔芹看见她便坐起来,拉起一点锦被拢在胸前,尖声哭道,“阿遥救我!”她这么一动,穆遥清晰看见伏在褥间的男人,一把青丝凌乱,裹在褥间。   穆遥一转念便猜到底里,抢到阁门往外看一眼,黑衣人已经尽数杀完,远处那条画舫居然已经驶到近前,一群人正往小阁间来。当先一个衣着华贵,虽不知是谁,必定非富即贵。   穆遥瞬间决断,软剑收回腰间,三两步赶到榻边。   许尔芹这半日居然还没穿上衣裳,泪眼婆娑看着穆遥,“阿遥救我,我清白被他——”一语未毕,后颈重重吃一掌,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穆遥扯一件外裳三两下将她裹好,夹在腋下一跃而出,沿窗棂翻到二楼,掷在阁间榻上。又原路攀援而上。   男人仍是先时的模样,一动不动。   穆遥赶到近前,扑面一股逼人的酒意。穆遥皱眉,握着肩膀拉他起来,男人无知无觉,脖颈后仰,悬空垂着。穆遥此时方见他衣衫不整,遍身只披一件薄薄的中单,抬一手拢住。掐住他下颔,“齐聿!醒醒!” 第81章 声名 不如死了干净。   齐聿应有所觉, 用力皱眉,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转动,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穆遥清晰听到门外人声逼近,一时发急, 一掌击在齐聿面上, 这一下使力极大, 齐聿白皙的面上立时浮出一掌红痕。好在终于迫得他睁开眼来。   齐聿茫然看她, “你……怎么——”   “随我走。”穆遥把动作间垮下去的外裳又拉上来,厉声道, “快!”   齐聿仰面望她,“我动不了……你快走……”   穆遥握在他肩上的手掌顺势下移,整条手臂握在掌中绵软无力, 应是中了药。她一时恼怒,“谁给你下药?”便挽他起来,“起来——我带你走。”   齐聿无力,身体如磐石沉重。二人半扶半抱移到窗边,隔窗看时,甲板上已是灯火通明。此时若从此处下去,众目睽睽无所遁形。门外脚步声起, 已至舷梯之上。   “走不了了。”穆遥道,“你躲去后头,我来应付。”   “你走。”齐聿道, “你不能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动弹不得, 便以目光瞪她, “快走。”   穆遥疑惑,“你一个人能应付?”   “能。”齐聿大急,“扶我去榻上, 你快走!”   扣门声起,外间人回道,“中丞,刺客已经尽数伏诛,我等前来问安。”   穆遥无法,只好扶着齐聿上榻,不及穿衣,将他囫囵塞入被中。自己稍一矮身,钻入榻后帷幕之中。   齐聿一直盯着,直到她完全藏好才放下心来。   此时外头已经问过两遍,不听齐聿回应,已经在自外头撞门。又一下大响过,木门砰一声向内翻倒,御史丞带着兰台一群人闯进来,抬头便见自家上官密密裹着一袭锦被,平平卧在榻上,一副酒醉酣眠的模样。   “中丞?”   齐聿睁开眼,“何故擅闯……什么事?”   一时间满场悄寂。御史丞乍着胆子上前回禀,“中丞在内一直酒醉未醒吗?”   齐聿“嗯”一声,“出去,让平安进来伺候。”   御史丞道,“平安小兄弟为歹人袭击,昏迷未醒,下船送医了。”四下里看一回不见侍人,“中丞不胜酒力,下官伺候中丞起身?”   “不敢。”齐聿道,“你让韩廷过来。”   御史丞道,“中丞休同下官客气,我来无妨——”   此时门外一个人道,“齐中丞不让人伺候,只怕不是同你客气,是真的不敢吧。”   众人齐齐回头,一个锦衣男子站在门外,冷冰冰望着一群人。御史丞仿佛吃一惊,扑地行礼,“秦王殿下。”   穆遥听得分明,倒吃一惊,秦王王煠是当今皇帝至今唯一存活的亲弟弟——想来方才从画舫上下来的那个锦衣贵人就是他。朱青庐为了这一出大戏,连不问朝事的秦王都请了来,真是用心良苦。   众人齐齐跪地。齐聿虽是动弹不得,仍然奋力起身,勉强靠着床柱坐直,“秦王殿下。”他本就生得容色夺人,病中血色缺失,极其的白,此时乌发散乱,胡乱拢一袭被,看上去倒有八分西子捧心的意趣。   齐聿自己不察觉,王煠只看一眼就从心底里添了厌恶,便不理他,“旁人都出去,兰台留一个人。”回转头向自己从人道,“你们也出去,让侍卫守在下头,无我传唤不许入内。”又吩咐,“让秦理把人好生带过来。”   穆遥心下一沉,秦理是皇帝宫中大太监,贴身伺候皇帝起居。最受皇帝宠信的一个人,今天居然同王煠一同出宫了。   兰台众人面面相觑,很快只留了御史丞一个。王煠从人也尽数退出去。室内悄无声息,御史丞和王煠二人同齐聿六目相对——   还有躲在帷幕之后的穆遥。   “兰台留一个人,是为了替本王做个见证。”王煠看一眼御史丞,转向齐聿,“齐中丞,本王在此,你高卧不起,真是因为醉酒吗?”   齐聿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此时撒谎已无意义。他身上迷药未退,极其难受,强撑着应对,“并不是,另有内情。”   “好,还算坦城。”王煠点头,“我说你是因为衣衫不整不敢起身,是也不是?”   御史丞慌慌张张插口,“秦王殿下这说的什么话?我们中丞席间不胜酒力,侍人伺候入内歇息,许多人都见着的。”   王煠看也不看他,“本王方才说了,兰台留一个人是为个见证。本王只要你一双眼,不需你多嘴多舌。”   御史丞一滞,老实闭嘴。王煠盯住齐聿,“是也不是?”   齐聿抿一抿唇,“是,也不全是。”又道,“此处是我歇息之处,你们擅闯入内,倒怪我衣衫不整,大没道理。王爷既然已经知晓,请先出去,容我收整仪容,以免失礼。”   “不急。”王煠道,“本王信不及你,恐你穿上衣裳,便不肯认。”回头叫,“请许小姐来。”   门自外打开,一名老年内监带着一名妙龄少女入内。穆遥凑到帷幕缝隙往外看。果然是许尔芹,衣裳好歹是穿好了,只是仍然散着头发,更兼满面泪痕,叫人浮想联翩。   来的内监正是大太监秦理。   王煠深吸一口气,“齐中丞,本王做主,把你二人婚事定下。明日御前,本王同你二人保媒。”又吩咐秦理,“今日之事,止于我三人,不许任何人在御前提起。便在别处听见,本王也是不依的。”   秦理深深一揖,“老奴遵令。”   齐聿难受到极处,听到这话只觉心口烦闷,几欲作呕,“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婚事?”目光又从许尔芹身上掠过,“你又是谁?”   四个人齐齐色变,许尔芹双手掩面,呜呜地哭起来。王煠道,“齐聿,你污了尔芹清白,竟然不认?怎么,是欺侮尔芹一介孤女,族中无人在京吗?”   “我不懂殿下在说些什么。”齐聿漠然道,“宴饮中我本事不济,大醉不醒,一直在此间昏睡,旁的一概不知。诸位请出去,让我的侍人进来。”   “齐聿——”王煠勃然大怒,“你要否认?”   “我从来没做过的事,不否认难道任由殿下冤枉?”齐聿胸闷至极,越发不耐烦,“殿下再空口相污,不要怪我不敬殿下。”   王煠正要说话,秦理上前拉住,轻声道,“齐中丞,老奴同王爷上船时亲眼所见……尔芹小姐衣衫不整,确实——”   “她衣衫不整便要来寻我?”齐聿冷笑,“我没有那许多工夫——秦内府今日怕是糊涂了吧。”   秦理一滞,“哪里还能有什么旁人呢?中丞好歹讲些道理。”   齐聿慌张地看一眼帷幕之后,语气尖厉起来,“船上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就没有旁人?你们再胡说八道——”说到此处呛住,用力咳嗽。   王煠冷笑,“齐聿,你也知道慌张呀。尔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肯说此丑事,我替她说。”停一下才道,“你席间醉酒来此处将息,遇到尔芹,见她貌美动了歹念,污她清白。依你原来打算,必是吃干抹净不肯认账的。也是老天有眼,水匪来袭,你二人藏身不及,叫我们遇个正着。”   齐聿恼怒至极,语气倒越发冰冷,“殿下再说这等话,咱们这便御前分证。”   秦理急得顿足,“中丞,殿下念你在王庭三年不易,若非为你着想,怎会特意来此商量?早已去御前分说了——陛下向来厌恶官员私下□□,你去御前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王庭三年……你是有功之臣。”王煠久久叹一口气,“你同尔芹年貌相当,事已至此,本王同你二人保媒,此事便一床锦被遮过,就此做罢。”   “我没有做过的事,谈何遮过?”齐聿厉声道,“你们一个一个,有谁是亲眼看见么?便敢说我同此女有所苟且?”   王煠一时踌躇。他上得楼船便听许尔芹哭诉,见她衣衫凌乱,露着的皮肤满是不堪——想来世家贵女不至于胡说,热血上头便来同她做主——要说亲眼看见,那还真的没有。   内室瞬时转入沉寂。久久,御史丞上前一步,怯生生打破沉默,“我……我看见了——”   齐聿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御史丞顶着他喷火一样的目光,吞吞吐吐道,“中丞席间醉酒,下官不……不大放心,进来看望时瞧见大人……同一女子裹在一处。下官不敢打扰便走了。还以为是欢场中人——谁知竟是许家小姐么?”   许尔芹放声大哭。   王煠冷笑,“齐中丞,难道你兰台的人也冤枉你?”   齐聿喉头一甜,又硬生生咽回去。低着头喘气——今夜宴无好宴,他本来已经有所安排。然而此时才知,对方这一次要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的仕途声名。这些东西原本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但穆遥就在身后,若因为此事被人冤枉,不如死了干净。   齐聿终于拾回平静,再开口已经含了血腥气,“楼船是兰台宴饮处,此间是我将息之所,这位许小姐非兰台中人,亦非我家眷。若你们所言为实,我倒有一问——这位许小姐为何特意上门为我所污?” 第82章 验体 去她身前跪地求饶。   王煠被齐聿一句话点醒, 瞬间愣住。众人目光齐齐聚在许尔芹身上。许尔芹掩面低头只管哭。还是王煠忍不住,“小姐好歹说句话,本王才好替你做主。”   许尔芹又呜咽一时,久久细声道, “小女在家, 久慕曲中君之盛名, 来京却不得一见。小女过一二日便要出京返乡, 昨日听闻曲中君往冷湖赴兰台之会。便求了秦内府,容我悄悄上一回船, 一睹姿容。”   一群人便转向秦理。秦理微觉尴尬,“是有这事。老奴原想着,兰台乃国家监察之所, 在座俱是君子,必是无碍的——是老奴孟浪了,老奴有罪。”   穆遥心中一动,此事秦理没有撒谎的理由。难怪今夜兰台夜会特意请曲中君过来。一环扣一环,真是周全。   王煠皱眉,“如何上的船?上船后又如何?说清楚。”   “是。”秦理道,“小姐求了老奴, 老奴假托亲眷,求了兰台李御史带小姐上船,原想着曲中君唱完, 后头休息时带小姐同她见上一见, 也算全个念想。”又补一句, “王爷休怪李御史,小姐易男装上船,他不知底里, 只知帮老奴带了一名亲眷。”转向许尔芹,“上船后老奴便不知经过,小姐如实同王爷道来。”   许尔芹呜呜咽咽道,“小女上船等在后头,曲中君唱完便在后头跟着她,谁料转过一间屋子久不出来,小女等不及便也跟进去,里间一片漆黑,小女极其害怕正想走,被人捂住嘴叫不出声。然后……就……就被——”说到此说不下去,放声嚎啕。   她哭得极其凄惨,一群人心生同情,俱各无言。   穆遥暗暗摇头——如此许尔芹被人玷污已是既成事实,此事难以收场。平安昏迷前说曲中君假冒,应是在那间屋子被人掉的包。   外间王煠又问,“你怎么知道动手之人是齐中丞?”   “我当然知道呀,我看见了呀——”许尔芹几近崩溃,直起身指向齐聿,尖声叫道,“我被人打昏,醒来时这位大人就像现在这样,就躺在我旁边——”   王煠听了半日,终于从滔天怒火中寻回一点神志,一张脸黑似锅底,“所以你过程中并未看清楚是谁,只是醒来时看见齐中丞在你身边?”   “正……正是……”许尔芹发作一时脱了力,跪坐在地又哭起来,“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齐聿道,“秦王殿下,此事大有蹊跷,许小姐受辱既是事实,下官天子门生,绝计做不出这等事。请殿下主持讯问,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还下官清白,还许小姐公道。”   王煠一时踌躇——齐聿此人早年在中京便赫赫有名,围着他转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不乏身份地位远高于许尔芹的门阀贵女。要说他急色中奸污许尔芹,细想起来确实有不合理处。便问许尔芹,“齐中丞应不至于做下此等下作事,你确实没看清那人面貌?”   许尔芹大哭摇头。   众人尽皆沉默。御史丞忽然小声插一句,“大人当然不是这种下作人,然而今日不同往常,大人毕竟醉酒……难道一时酒意上头,失了理智?”   齐聿转头,冷冰冰盯住他。此时图穷匕现,御史丞也不再假装,背对众人冲着他冷冷一笑。   王煠闻言又犹豫起来,问御史丞,“你确实看到齐中丞衣衫不整同一女子裹在一处?”   御史丞道,“是。”   “你可看清女子相貌?”   “是许小姐。”   齐聿冷笑,“你方才不是说,以为是欢场女子,故尔退走么?”   “回大人——”御史丞不慌不忙道,“下官先时不识许小姐,故尔以为欢场女子。此时认识了,当然知晓是许小姐。”   齐聿向王煠道,“下官方才耻于明言,此时为清白不能不说——王爷在此,下官仍不起身,实是因为下官身中迷药,行动艰难。下官本欲回兰台再查此事,既然这位御史丞接连污蔑于我,下药之人必定是他,请王爷将他拿下。”   御史丞寸步不让,“殿下,下官亲眼所见中丞同许小姐裹在一处,中丞反污下官下药于他,中丞此言,必定是要将下官灭口,请王爷救命。”   王煠一听这个有理,一听那个也有理,瞬间感觉一个头涨作三个大,多少有些后悔管这闲事。眼前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他二人互相指责,本王属实为难,许小姐可还有其他人证么?”   许尔芹正哭得头昏,被他一问灵醒,叫一声,“还有——还有人看见——”   众人精神一振,齐齐盯住她。   许尔芹擦一把眼泪,“小女是在此间醒来的。当时有人进来,她都看见了,小女还求她救命——她必定能为小女作证!”   王煠急问,“谁?”   “阿遥——”许尔芹终于记起,如遇救命稻草,“是北穆王——她看见了!”   齐聿冷不防听见穆遥名姓,瞬间头痛欲裂,如生插一柄钢刀。他心知自己犯病就在一时三刻间,齿尖奋力咬住舌尖,拼死命忍住,寻回一点神志——   难道穆遥入此间时,亲眼见到自己同女子胡乱交缠吗?   齐聿想到此节,恨不能立时冲到后头去找穆遥,去同她解释,去垂死挣扎,去她身前跪地求饶。然而只能生生压制,一字一顿道,“许小姐,请慎言。”   御史丞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哈哈大笑道,“中丞为何突然威胁许小姐呀?害怕了吗?”   许尔芹尖声叫道,“我慎言什么?我说的字字属实,王爷去一趟王府,去问阿遥呀!”   王煠反倒踌躇起来——北穆王乃北境胜战之臣,崔沪坏了事,北境之主只能是穆遥。朱青庐案子一起,穆遥公然往郊亭查看兵器锻造,这也是皇帝默许的。连日陛见,皇帝话里话外不许把穆遥卷在朱青庐的案子里。果真为此等污糟之事去寻穆遥,他当真不敢。斥一句,“小姐想是糊涂了,北穆王国事缠身,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兰台聚会的地方怎么成了难以启齿的“这种地方”?御史丞腹诽一时,又不敢多说——他已猜到王煠的心思。   许尔芹绝望大叫,“为什么不去问阿遥?她看到了呀——”   王煠心里已经信了许尔芹,他自己理亏不敢找穆遥,便有八分不忍,“许小姐可还有其他证据?”   “证据——你们还要什么证据?”许尔芹来这里前还存有同京中女子梦中情人齐中丞百年好合的念头,被齐聿连番喝斥已经断了念想,一心只想求个公道,此时却连寻回公道都变得遥不可及。便渐渐有些疯癫,跌坐在地怔怔道,“我被人玷污了,我就是被人玷污了呀……”   那边齐聿危机暂解,难以遏制药疾发作,只觉颅内刀刮一样生疼,身不由主抬手在额肖用力按住。他被中身体只拢一件中单,这一抬手露出细瘦的肩线同一段雪白的手臂,其上红痕密布。   一群人尽皆看得清楚。   许尔芹仍在糊里糊涂地碎念,“我被人玷污了……我身上全是……你们看不见吗?你们都瞎了吗?”   御史丞有意无意说一句,“身上确实会留下印记。”   王煠见许尔芹模样,正在愧疚难当,御史丞一语点醒,盯住齐聿身上红痕冷笑,“齐中丞可有姬妾?”   齐聿疼得糊涂,脱口道,“无。”   “既无姬妾,昨夜应未同女子欢好吧?”   齐聿一窒,一言不发。   王煠勃然发作,“那你身上的印迹是怎么回事?”   齐聿一时如被雷劈。   王煠立时决断,“今日事你二人各说各话,各有道理。本王本事不济,不能分辨。然而许小姐确实受了大委屈,至于你齐中丞——我们都走,委屈齐中丞给秦内府验一验身体。齐中丞既无姬妾,又无欢好,若无印迹便算清白。若有——此事你难逃干系!”   齐聿听得清白,一瞬间连疼痛都抛到脑后,“你在说些什么?验我身体?”   “是。”   齐聿厉声道,“殿下怕是糊涂了,我乃朝廷命官,怎能公然受此大辱?”   “并非公然。”王煠木着脸道,请秦内府私下查验。秦内府是御前的人,一不会冤枉你,二不会辱没你。怎么,你有意见?”   “你凭什么?”   “凭你今日必须自证清白。”王煠见他不敢,已经吃准三分,“你若清白,还怕验体?”   “我当然清白,你们都滚。”齐聿坐直,厉声道,“都滚出去!”   王煠身为皇族,便连皇帝也未当面叫滚,拉不下脸来,“齐聿,你还是不是朝廷中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敢不听皇命?”   齐聿目中已现血色,“王煠,你是朝廷?即便你是——给你文武艺,非是卖身于你,你凭什么?”他疯狂发作,锦被下滑,更多皮肤暴露出来,心口处红痕愈多暴露。   王煠立时笃定就是他,便叫,“验他!”   秦理眼见齐聿状似疯狂,为难道,“殿下,咱们不若先回御前,再作打算。”   王煠心知今日已把齐聿得罪到死,现时不弄死他,到御前说不得被他弄死,不管不顾,“有事我一力承担,去叫侍卫进来,验——”   “且慢。”   话音方落,榻后一个人手挽帷幕现身,“殿下今日可是饮了酒来?” 第83章 是我 请北穆王亲自来验。   来人一身黑衣, 腕间寸余长的黑革束袖,便连腰上也束着墨色革带。遍身乌黑,唯独腰间鲜红一段如意绦编的剑穗,行动间一摇一晃——   名剑夺锋, 闻名天下的一品软剑。历代北穆王是皇帝唯一亲口准允佩剑上朝的人, 佩的便是眼前这个夺锋。   王煠倒愣住, “阿遥, 你真在这里?”转念又问,“你什么意思?”   穆遥立在门边, 一只手撑住帷幕,“我在后头听了好一时了,殿下休哄我, 今日必定是有酒了——”又转向御史丞,“你们不看看什么时辰,怎么敢如此劳动殿下?”   御史丞一滞,“事关重大,下官难以自专,只能请殿下决断。”   穆遥向前走一步,语含威压, “请殿下决断,还是让殿下代你受过?”   御史丞满面通红,只能跪下, “穆王这话何意?”   “兰台朝廷一品大员, 殿下虽然金尊玉贵, 却无处置上品朝臣之权,今日你借着殿下有酒了,撺掇着殿下私刑处置一品大员——怎么, 齐中丞倒了,下一任中丞轮到你呗?”   这话极其的重了,御史丞直挺挺跪着,“穆王这话,下官实不敢受!”又向王煠叫,“此事干系世家声誉——求秦王殿下主持公道!”   “你也知此事干系世家声誉?”穆遥道,“世家门阀族中之事,上有陛下,下有宗事府,你撺掇殿下私下处置,是何居心?”   王煠热血上头过去,早已有些后悔,穆遥的话现成送了个台阶给他——酒后被人谗言蛊惑。前后一盘算,一横心不吭声。   御史丞见状不妙,“许小姐亲眼见到穆王,穆王总要替许小姐说句话吧!”   许尔芹如梦初醒,大声叫道,“阿遥,你快告诉他们,你都见到了,你都见到了——”   言语间穆遥已经行至内室,转眼见齐聿如雕像凝固,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她只看了他一眼,向秦理道,“尔芹受此大辱,秦内府还不带她回去休息,是要当场逼疯尔芹吗?”   秦理一滞,转脸见许尔芹果然浑身发抖,目光凌乱,忙上前相扶,“小姐同我回去,有二位殿下在,定然会为小姐做主。”   许尔芹听若不闻,张着手向穆遥,“阿遥,你告诉他们你看到了,你告诉他们呀——”   穆遥点头,“你放心。”   齐聿木木地转过头,动作迟滞,如同朽了的枯木,木木地盯住她。   许尔芹仍然不依不饶,抬手指向床榻,膝行上前,“你告诉他们,你看到我在这,我同他在一处,你亲眼看到的。”   “是,我见到了。”   话音方落,一直呆坐的齐聿如被重锤,身体前倾,张口“哇”一声喷出一口血,血色发沉,洇在褥间变作暗色一片。   这一下变起仓促,一群人齐齐回头,齐聿居然仍旧坐得笔直,强硬地同所有人对峙。   御史丞哈哈大笑,“齐聿,你还有何话说?”   “我当然有话——”齐聿抬手,拭去唇边残血,“与你不相干,出去,我同穆王说。”   穆遥皱眉,“秦内府快带尔芹去看大夫,另外再寻大夫到这里来——”   齐聿勃然发作,冲着穆遥大叫,“我不要大夫——滚,叫他们都滚。想要给我定罪,谁也不配,你亲自来——”   王煠眼见齐聿状若疯癫,心下生生一凛——逼疯大员不是个小罪过,齐聿不论有罪无罪,现时都没有定下罪来——真出了事,浑身长嘴都说不清白。他立时便想走远些,御史丞倒原地不动,“殿下,还没验体——”   王煠不耐烦,“穆王已经亲自做见证,还要验什么?”   齐聿反倒笑起来,“为什么不?来验——来验呀!”仍旧冲着穆遥,恶狠狠大叫,“来——请北穆王亲自来验——”   北穆王女子之身,天下无一人不知。齐聿身为男子,居然敢公然叫她验体。御史丞一跃而起,“齐聿,你怎敢当面羞辱穆王?”   “关你屁事?”穆遥耐心用尽,“滚出去!”   御史丞左右顾盼,“穆王……是叫我吗?”   “当然是你——我早就叫你滚了。”穆遥哼一声,向王煠行一个礼,“请殿下命侍卫拘住这一船人,不查到玷污尔芹之人,不放一人下船。为尔芹声名计,只说侍女,不说是谁,速速派人送尔芹走,远离是非之地。”   王煠皱眉,“阿遥的意思——”   “我不知船上恶人是谁,但一定不是齐聿。”穆遥直起身子,平平道,“因为——今夜同齐聿在一起之人,是我。”说着轻轻笑,“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   一言既出,满室悄寂,无一人言语,便连陷入疯狂的齐聿都安静下来。   未知多久,许尔芹难以置信道,“那我……我怎么会——”   “不知。”穆遥道,“水匪袭来时,我出去查看,回来便见你平空出现在此。我恐怕引起误会,趁你晕倒,送往楼下寝房安置——谁料仍然还是引起误会,是我鲁莽。”   王煠呆呆道,“阿遥……你怎……他……你们——”   穆遥看一眼秦理,“还不伺候殿下出去?”   秦理如梦初醒,一手扶着许尔芹,一手拉着王煠退走。御史丞恶狠狠盯着齐聿,百般无计,终于恨恨地走了。   木门自外合上。穆遥走过去双手合上门闩,又转过身靠在门上,笑道,“阿哥,今日如何谢我?”   齐聿面上表情似哭似笑,久久才能说出话,“穆遥,你怎么能……怎么能——”身体一震,又一口血呕出来,仍是乌沉的。   穆遥走过去扶住。齐聿仰面靠在床柱上,口唇微张,咻咻喘气,见她满面忧心忙摇头,“无事……堵心血,吐出来,倒好些……”   穆遥握住他手臂,衣袖下滑,露出一带红痕。穆遥伸指碰一碰,“都逼到这般田地,怎不据实以告?”   齐聿已经完全支撑不住,身体下滑,坠在褥间,一只手被她悬空攥住。他在枕间摇一摇头,乌发凌乱,裹缠一身,“我不能……你去……同他们说,不过是个玩笑……你同我……没有干系……”他说着话,早前强行压制的疼痛瞬间十倍之力反扑,难以克制地叫起来,“疼——我好疼啊——”   穆遥此时方知他在犯病,从怀中摸出药瓶,取一丸药化在他齿间,又拉他起来。男人疼得神志不清,又无气力,糊里糊涂只是哀求,“远远……我没有……他们冤枉我……你别信他们……你……别信……”   穆遥沉默。   剧烈的疼痛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男人不住发抖,恨不能割开皮肉,刮骨去髓。他不住哆嗦,口中越发胡言乱语,“不好了……不……救命……救……”   嶙峋苍白的手在湿冷的空气中疯狂抓握,穆遥握住他细白的指尖——稍一碰触便被男人死死握在手掌中,用力之大,裂肤透骨。   男人发出一声尖厉的大叫,绷作弓弦的身体骤然一松,昏死过去。他陷入白雾一样的深渊,那深渊如刀,割着他,杀着他——   等它终于停手时,又渐渐变作一个女人,立在那里,望着他,“阿虎交给你,把他养大……”   “把他养大……”   “……交给你……”   ……   穆遥又喂一丸药给他。男人疯狂的痛叫渐渐平息,却仿佛更加难受了,冷汗如瀑涌出,忽一时小声喃喃,“阿虎……阿虎……”   穆遥听得清白,心下一凛,这一日剧烈刺激,若激得齐聿记起前事,后果不堪设想。凶狠往外看一眼——今日谁动的手,明日要他偿命。   齐聿醒来,苍白的皮肤被冷汗浸得如同水洗,乌黑的眼睫湿而重,艰难地眨一下,“穆遥。”   穆遥摸一下他冰凉的脸颊,“还疼吗?”   齐聿摇头,“外头……”   “你不用管。”穆遥说着话,掷去水淋淋的中单,另寻巾子同他擦干,取干衣裳换上,“让韩廷送你回去,这里有我。”   “不。”齐聿道,“我来。”   “你?再让王煠气得犯病了,我去找他吗?”   “不会……穆遥,只要你信得及我,我不会犯病……”   穆遥道,“事到如今,定是要去御前的。你这模样坐一时都要晕过去,回去叫效文先生与你看一看,好生睡一觉。”   齐聿低下头去。穆遥走出去,让韩廷进来。穆遥同齐聿披一件大氅,连同兜帽严实盖好   齐聿抬头,“你记得同他们说,你与我没有干系。”   “回吧。”   韩廷俯身背他起来往外走。王煠立在二楼甲板上,眼看着御史中丞裹得严严实实,被侍人背着下楼。错身而过时便见一点指尖,无一分血色,行动间左右摇晃,十分可怜。坊间传言齐聿王庭三年饱受折磨,眼前这模样不似作假——   王煠心中多少添了些不自在。   穆遥在楼上冲他招手,“秦王殿下,有事相商。”   王煠迎着穆遥的目光往上走,忽一时回头,却见齐聿停在原地,目光掠过自己,一步一移,如同长在北穆王身上一样,方寸不移。 第84章 要脸不 北穆王不及你那亲家一个三品官……   穆遥倒不留意, 向王煠道,“秦王殿下今日金口断案,好不威风。”   王煠点着她道,“你讽刺我。”   穆遥一笑, “殿下随我来。”往里间去。王煠跟着她, 忍不住回头, 御史中丞已经去远, 仍然转头,苦苦回望, 直如葵花向日,至诚至恋。   穆遥已在里间煮了茶,王煠入内对坐。穆遥道, “殿下可知今日被人作了枪使?”   “何意?”   “朱相的案子正查到紧处,尔芹被人欺侮,若依殿下的意思,一床锦被遮盖,齐聿同尔芹做了亲,后头会如何?”   “如何?”   炉水煮开,穆遥取茶冲泡, 分一盏与他,“如此齐聿就做了朱相的外孙女婿,殿下当真不知?”   王煠怔住。   “齐聿成了朱相三族之亲, 需避嫌。”穆遥道, “兰台为这个案子已经换了一个主审, 再换一个又要添多少周折?期间证据湮灭,查无可查时,难道请陛下圣躬独断, 定个莫须有的罪吗?”   王煠瞬时汗流浃背。   穆遥便知入港,安坐不动。满室悄寂,唯独炉上茶壶咕嘟作响。   王煠坐直,郑重一礼,“北穆王教我。”   穆遥附耳上前说一段话,又笑,“殿下依我之言,此事百无禁忌。”   王煠立刻起身,“我这便走,事情了结,来锦苑寻我,我请你吃酒。”   穆遥一揖到地,“恭送殿下。”这边送走王煠,胡剑雄气喘吁吁地进来,“什么人这么大胆陷害穆王?”   “你来得正好。”穆遥道,“这一船人由飞羽卫接管,隔开一个一个审,重点审那个假的曲中君。”   “穆王要回府吗?”   “不。”穆遥说完下舷梯,到一楼甲板处,赵砚正立在阶下,看见她简直不成个脸色。穆遥不以为意,四顾一回,“御史丞呢?”   “押在后头。”   “押他做什么?放了。”   赵砚愣住。羽卫早去放人。赵砚忍不住,“你放了他,不怕他去——”   “尔芹呢?”   “命人送到我别院安置了。”   穆遥皱眉,“怎不送回家?”   “她不敢回去,在京里寄人篱下,怕是日子难过。”赵砚叹一口气,“这等事她一个姑娘家遇上,也是为难——先在我别院里安置,事情过去,送她出京。”   穆遥见鬼一样瞪着他,“哪等事?什么事?”   “休哄我,秦理那老太监,叫我一诈,什么都说。”赵砚见穆遥满面不快,“尔芹出来时那个样子,我好歹一个户部郎官,什么没经见过?放心,到我这再无人了。我说你就是心慈手软,竟想送尔芹回家?你必须拿着她在手里,万一她回家为人蛊惑改口,你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穆遥叹一口气,“我怎能不知?只是尔芹骤然遭难,不叫她回家,我也不忍心。”   “你真的跟齐聿——”   穆遥一扯嘴角,“你说呢?”   “仗义!”赵砚赞一声,“经过我听说了,但你放了御史丞,不怕他撺掇朱相去御前告状?”   “我怕他不去。”穆遥冷笑,“他不去,我去——岂不显得猴急?”一拉赵砚,“喝酒。”   二人坐地喝过一轮,东边天光大亮。岸上一骑飞至,远远高叫,“北穆王接旨——”   穆遥站起来,“走了。”   赵砚道,“我陪你进宫?”   “用不着。”穆遥是一紧束带,“我去了。”下船同内侍一同入宫。   到内宫门换内监引路,直接去了丽妃处。穆遥一窒,“陛下这是刚起么?”   内监道,“没起呢,朱相一路哭着进宫,陛下隔着帘子听了半日。不知听到些什么,急叫穆王入宫。”   还能听到什么?穆遥摸一摸鼻子。同他到内宫门上,丽妃正在院子里看着宫人煮茶,看见她便笑,“阿遥来了?”   穆遥行个礼,“陛下在里头?”   “正等着你呢——”丽妃向里一让,“休惹陛下生气,一会在我这吃饭。”   “那敢情好,谢娘娘赏饭。”穆遥一笑入内,还不及打帘子,皇帝在内道,“阿遥在外头?进来。”   皇帝坐在榻边,秦理正伺候洗脸,朱青庐跪在地上,哭得眼睛都肿了。穆遥暗自忖夺,陪着跪下。   皇帝看她一眼,“北穆王做的好大事。”   穆遥碰地磕一个头,“阿遥愚钝,陛下教我。”   皇帝双目轻阖,任由秦理净面,“齐聿酒醉污了尔芹,那是他的罪过,关你北穆王什么事?用得着你同他遮掩?”   穆遥一听便知皇帝态度。再抬头故出惊慌模样,“阿遥怎敢欺君枉上?求陛下圣鉴!”   “哦?”果然皇帝睁开眼,“事情经过,你说来朕听。”   “是——”穆遥道,“昨夜臣正同齐聿在一处时,水匪杀来,臣出去相帮。刚杀过两个,想齐聿文人,独自在内,万一有个闪失——回去居然看见尔芹也在内,一见臣便叫救命。臣心知尔芹必是为人陷害,唯恐她声名有失,趁她激动晕倒送往隔间安置。谁料尔芹那时刚刚醒转,竟然以为齐聿污了她——此事臣不能不据实以告,非是为齐聿遮掩。”   皇帝沉吟一时,“朱相都听到了?”   朱青庐抬头,“臣不服。”恶狠狠地盯住穆遥,“你还为那个妖精神魂颠倒?这种烂谎你也要替他撒?”   皇帝皱眉,“什么妖精?齐聿如今是兰台掌事,你说的什么话?”   朱青庐一凛,磕头道,“臣一时心急,求陛下降罪。”   “罢了。”皇帝道,“接着议。”   朱青庐重整河山,“陛下,齐聿趁酒醉欺侮尔芹,这事非但秦理,秦王殿下也是见证!”   皇帝便问,“寻秦王的人回了吗?”   宫人道,“尚未。”   皇帝站起来,“传膳。”向穆遥冷笑,“你二人都是有功之臣,好生跪,饭就不必吃了。”   二人一点声气不敢出,默默跪着。   隔半日宫人入内,“陛下,秦王殿下道,昨夜着实饮酒过量,此时还未醒透,恐冲了御驾,同陛下告个罪,晚间来给陛下磕头。”   皇帝越发冷笑,“醉酒还敢断案,现在知道丢人,不敢出来了?朕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喝酒?”一摆手,“不必管他。你们说的朕知道了。去查——堂堂中京,竟然有水匪,公然欺侮门阀贵女?闻所未闻——查!”   朱青庐一听话风不对,“欺侮尔芹的是齐聿,非水匪,秦王殿下醉酒,秦理你也醉了?”   秦理为难道,“小姐昨夜有言,并未看清人,醒来就……在——”   “在哪?”   “在……中丞榻上。其时中丞身中迷药,他二人必定都是为人所害。”   “放屁,齐聿——!”   “休再攀咬齐聿,”皇帝不耐烦道,“阿遥说了,她同齐聿在一处!”   朱青庐转向穆遥,“你同齐聿在一处?你怎么会同他在一处?昨夜兰台宴饮,你是兰台的人?”   穆遥一滞。   “你二人早已有约?”   即便有约,又有什么事一定要在兰台宴饮时特意约在兰台宴饮处?   朱青庐一言得计,冷笑,“你同赵砚出湖,怎么突然扔下赵砚,一个人在齐聿船上出现?”   穆遥无语。   朱青庐转向皇帝,“陛下,阿遥撒谎。想必水匪来时,她上船相助,眼见齐聿犯下如此大错,念在同窗之情,替齐聿遮掩——陛下不可信她!”   皇帝瞟一眼穆遥,“你怎么说?”   穆遥硬着头皮上前,“臣不曾撒谎,臣确实同齐聿在一处。”   朱青庐冷笑,“那你说说,你为什么突然扔下赵砚,自己上兰台的船?”   穆遥低头,好半日没寻出一个像样的由头来。   “阿遥,你替齐聿说谎,我们都能体谅,齐聿此人丧心病狂,同你不相干——”   穆遥皱眉,“当然不是!”   朱青庐见她死不悔改,连连冷笑,“从齐聿酒醉到水匪上船间一个时辰之久,你都同他在一处?”   “对。”   “这么长时间?”朱青庐哈哈大笑,“穆遥,你一个人摸上兰台寻齐聿,存的什么心?打算做什么?”   穆遥被他逼至绝境,将心一横,向皇帝磕一个头,“回陛下,事已至此,臣只能实说。陛下饶臣。”   她过了这个坎,后头的话简直信手拈来,“臣久慕齐中丞风姿,昨夜同赵砚出湖,遇兰台楼船,就寻了个机会上船。谁料遇上齐聿时,他正身中迷药——想来幕后人的打算,应是迷倒齐聿,玷污尔芹,把尔芹扔去他床上。没想到叫臣稀里糊涂撞破——臣虽无好心,却办了好事,陛下饶臣一回。”   皇帝抬脚蹬在穆遥肩上,将她踢得一个趔趄,“你一个封疆之王,还要脸不要?”   穆遥感觉这一脚极其的不重,便知过关,扑地磕头,“臣一时昏聩,再不敢了。”   朱青庐打算尽数落空,恨不能一口咬死她,厉声道,“陛下!侮辱大臣岂是小过?请陛下严惩穆遥!”   皇帝冷笑,“依你当如何处置?”   “夺爵,罚俸,思过。”   皇帝哼一声,“朱相先时,可不是这么说的。”看一眼秦理,“替朱相重复一遍。”   秦理老老实实道,“朱相言道,事关世家门阀脸面,不宜声张,求陛下为齐中丞和许小姐二人指婚,将错就错。”   朱青庐一滞,“这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皇帝越发冷笑,“北穆王不及你那亲家一个三品官金贵?” 第85章 赐婚 他威胁你?   朱青庐目瞪口呆, “陛下难道要让穆遥同齐聿结亲?”   “朱相好像不大乐意?”皇帝原来没这意思,今日看朱青庐厌烦,偏生要叫他不高兴,“他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 不能结?今日事被你们闹得沸反盈天, 瞒是瞒不过了, 朕替他二人赐婚, 以后论起,至多算个风流罪过, 谁也说不了什么。”他越说越觉有理,“就这么定。”   朱青庐跪地恳求,“结亲臣有什么反对处?可若是所查不实, 叫玷污尔芹之人从容逃脱,老臣日后如何自处?求陛下再传尔芹询问。”   “她已经说了什么都没看见,传她有什么用?昨天夜里还没传够?”皇帝不耐烦道,“尔芹受了委屈,你一个外祖,不知照料,诸多逼问!”   朱青庐哀叫一声, “老臣正是爱护外孙,才要替她求个公道呀!”   皇帝皱眉,“那便让尔芹来。”   秦理答应一声, 问朱青庐, “朱相, 未知尔芹小姐现时在哪边?老奴往朱相府上寻吗?”   朱青庐一滞。   穆遥插口,“昨夜见尔芹样子不大好,臣命人接去看大夫了, 陛下若要寻,臣命人送来?”   朱青庐的外孙女儿,若有人管,穆遥怎么会多事?皇帝瞬间明白,勃然发作,“不必了——”点着朱青庐大骂,“朕看你压根不在乎外孙的死活,急着攀咬齐聿才是真!去查——谁辱的尔芹,受谁指使?查出来给朕剐了!”   这一下龙颜震怒,屋子里齐刷刷跪了一地。   皇帝发作一时,“出去!谁敢再议论此事,试试有几个脑袋?”   众人深深磕头,起身退走。刚到门口,皇帝叫一声,“北穆王回来。”   穆遥回去,复又跪好。   “水匪的事交给你,限十日查清。”   穆遥仰起脸道,“臣只要三日。”   皇帝一起床就被朱青庐围堵,一日气不顺,被她一句话逗得高兴起来,“起来,坐。”往外叫一声,“倒茶。”   门帘一掀,丽妃自外入内,捧两盅燕窝,奉与二人,“陛下震怒,臣妾不敢入内,在外炖了燕窝,这东西滋阴,陛下吃一盅,消消火气。”   皇帝冷笑,“案子刚开始查,有人就想给主官安个奸污贵女的恶名。”看一眼穆遥,“得亏你机灵。”   丽妃挨着他坐下,“陛下不赏么?”   “你问她朕赏没赏?”皇帝又高兴起来,“朕把晏海侯都赏与她了,还不够吗?”   穆遥无言以对,默默吃东西。   丽妃毕竟是个女人,很替穆遥着想,“陛下,齐聿早年捉婿时就不情不愿,如今赐婚,若还是那样,不如罢了,为昨夜那点事,不值当的——阿遥女儿家,又不愁嫁,夫君生得好看顶什么用?需得可心才好。”   “这话说的是——”皇帝问穆遥,“你乐不乐意?”   “臣乐意,”穆遥道,“这一回赐婚,没脸的是当年拒婚的人——臣一雪前耻,求之不得。谢陛下为臣出气。”想一想又道,“陛下若再赏臣一个休夫的特旨,臣就更乐意了。”   皇帝哈哈大笑,“看把你机灵的……如此,朕便送你这份大礼——日后不如意,许你休夫。”   穆遥大喜,“谢陛下隆恩。”   “去吧。”   穆遥辞出来,刚出内宫门就见赵砚同郑勇等在那里。赵砚望着她笑,“恭喜北穆王,贺喜北穆王。”   郑勇咂舌,“这么些年,齐聿还是没跑出你手掌心,北穆王厉害呀。”   “你二人在这做什么?”   赵砚大笑,“当然是为北穆王贺喜。走,今日同庆楼不醉不归,为你压惊。”   “我要回去审案。”   “中京城里,区区几个水匪,谁派的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胡剑雄死了吗?敢劳动北穆王?”赵砚拉着她硬往外走,“朱相可是正等在你家门上呢,现时出去,被他拿拐棍子打一顿。”   穆遥一凛,同他二人乘车到同庆楼。时辰尚早,楼门都没开。掌柜一见他们,忙把大厨喊起来现给做菜。三人拣了临湖的座喝茶,问完御前经过,郑勇道,“所以陛下压根没问齐聿的意思?要是齐聿再不乐意——”   赵砚一滞。   穆遥其实也吃不准齐聿的反应,“本就是陛下被朱相气着的权宜之计,不乐意正好,我难道缺一门婚?”   郑勇哈哈大笑,“说的是——堂堂西州之主,还缺好看的男人?招赘生子才是正道,结个狗屁的亲?”一语未毕,被赵砚一扯袖子,“干什么——”   赵砚连使眼色,郑勇回头,居然便见话题中心正靠在三丈开外的上楼木梯边上,透窗的朝阳笼着他,男人的身形单薄而尖利,直如误闯人间的一只孤鬼。   穆遥愣住,“你怎么在这里?”   齐聿上上下下打量她,“我不能在这里?”   赵砚打一个哈哈,“当然能,正要打发人请你去。”走过去拉他,“来同大家一处坐——”   齐聿抬手避开,“别碰我。”   赵砚一滞,尴尬收手。穆遥看一眼目瞪口呆的郑勇,皱眉道,“你来寻我么?有什么事?”   “我不能来?我走便是。”齐聿生硬扯出一点笑,转身便走,他仿佛记不起自己正立在木梯上,一抬脚踏空,便往下跌。赵砚急忙伸手拉住。齐聿叫一声“放开我”,甩开赵砚仍往外走。   小二捧一只放着热炊锅的大托盘上楼,刚过转角眼见要同正下楼的齐聿撞个正着,长鞭凌空袭来,灵蛇一样卷在齐聿腰际,男人被长鞭拦腰一裹一带,便摔在上头楼板上,免了被热汤浇头的厄运。   丁零当啷一顿乱响,炊锅乱七八糟摔一地,汤汁淋在红炭上滋滋作响。小二扑地跪倒,“是小人没长眼睛——”   穆遥卷起鞭子,“不关你事,走。”   齐聿摔得生疼,咬牙不出声,便要站起来。赵砚在旁,想扶不敢。犹豫间齐聿已经站直,便往外走,初初一动便是一声痛叫,又死死咬住。   穆遥看一眼他悬着的右足,心知方才冲撞时定是崴着。大步上前,握住手臂将他生生拉起来。齐聿身不由主,跌跌撞撞被她拖着按在椅上,右脚踝处疼得钻心,瞬间便是一身冷汗。   穆遥转头吩咐郑勇,“去拿药。”   “跌打药?我这就——”   “不要他去!”齐聿抬头,惨白一张脸冷汗淋淋,口气却强硬,“我不用他的东西!”   郑勇莫名其妙,“哎?你什么意思——”   “闭上嘴!去拿药!”穆遥斥完,转向齐聿,“你不用就等着疼死——”   “疼死我也不用!”   赵砚目瞪口呆看着两位大员打无聊的嘴仗,眼见郑勇还要说话,一手捂住他的嘴,强拉着出去。   穆遥蹲在地上,仰面盯着齐聿,忽一时笑起来,“我方才可救了中丞一命,中丞还同我生气呢?”   齐聿绷着脸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穆遥眨一眨眼,“中丞来这定是寻我,寻我什么事?”   齐聿盯住她,厉声问,“你真不知道?”   穆遥长长地“哦”一声,“中丞定是为了旨意来的,怎么了,来寻我当面拒婚?”   “你——”   穆遥站起来,坐在对面椅上,“我怎么?拒婚这事,中丞不是熟悉得很了么?”   齐聿腾地站起来,右足一软复又跌倒,他不试图站起,直接膝行过去,扑到穆遥身前,“为什么提当年?你说过原谅我一回,你要反悔?”   “粗俗鄙陋,不及马夫。”穆遥道,“状元郎的八字评语我记得可是清清楚楚——”   “不是我!”齐聿厉声道,“坊间闲人添油加醋,你不许信!”他忽一时惶急,攥住她双手,“穆遥,你是不是打算过上几日,寻个由头悔婚?你心里还是记恨我,必定是不肯答应的,是不是?”   穆遥被他神奇的脑回路惊到,便笑起来。   齐聿越发慌了十倍,“你不许反悔,这一桩婚是皇命,皇命你怎么敢反悔?”   穆遥越听越好笑,绷住了不理他。   齐聿如被五雷轰顶,语速快得像飞,“你不能冤枉我。当年我身不由己,但凡我同那一阉一相有半点牵绊,便连功名都会不是我的。我在殿上答应你,西州非但要成那二人眼中钉肉刺,便连陛……”他的声音瞬间低下来,轻得像耳语,“连陛下都容你不得——”   穆遥吃一惊,“你说什么?”   齐聿跌坐在地,茫然道,“只需给我一二年……一二年便能有所转机,你那天为什么要上殿?你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穆遥原是极聪明的人,一点就透,瞬间猜到底里。四下里看过无人,欺到近前,“齐聿,当年揭榜后,你见过陛下?他威胁你?用的什么,功名还是性命?”   齐聿沉默。   穆遥正待逼问,楼梯上脚步声起,稍一探身,便见赵砚带着郑勇拿了药去而复返,后头跟着重新捧着炊锅的小二。穆遥见齐聿跪坐身前的模样不成体统,匆忙拉起按在椅上,飞速警告,“有外人在,回家再说,不许胡闹。” 第86章 那些话 终于叫她知道。   赵砚重重咳一声, 原地站过片刻才入内,二人一左一右对坐,看着还算正常,大大松一口气, “外头落着雪珠子, 热热地喝一盅?”   穆遥抬头, “药呢?”   郑勇拿一只木匣子过来, 打开一排的药膏白布。他看一眼齐聿,“你自己行不行?要不要帮你?”   齐聿不动, 跟没听见一样。   郑勇把匣子“咣”一声掷在案上,“懒得管你。”   赵砚忙道,“有大夫, 有大夫。”向外高声吩咐,“让大夫上来伺候!”   一时大夫上来,告一个罪,轻轻扶起齐聿右足。齐聿疼得一抖,“放开,别碰——”   穆遥警告地叫一声,“齐聿。”   齐聿瞬间销声, 双手死死扶在椅边,一声不吭。大夫擦一把汗,“大人忍一下。”忙着敷药包裹。   穆遥转头, 向赵砚道, “你觉得水匪是哪家的?”   郑勇正倒酒, 闻言插一句,“谁带人上船捉奸,就是谁家的呗。”   赵砚眼见齐聿脸色大变, 忙道,“胡说八道什么?捉什么奸?齐中丞是被人陷害。”   郑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男一女,坦诚相对,不是捉奸是什——”   “郑勇。”穆遥道,“嘴不会用,回去缝上吧。”   郑勇平生最怕是穆遥,被骂也虚心求教,“我怎么吗?说错什么?”   那边大夫已经裹好伤处。齐聿看一眼郑勇,“郑侍卫,我不与你同席,你走吧。”   “为什么?”郑勇一语出口才反应过来落了下风,“你不与我同席,为什么不是你走?”   齐聿道,“穆遥在这,我为什么要走?”   “哎,不是——”郑勇跳起来,“穆遥在这,为什么该我走?你是谁?”   “我是她未婚夫婿。”齐聿平静道,“你又是谁?”   穆遥正喝汤,闻言差点没呛死,勉强咽下,“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齐聿坐得笔直,生硬地看着她。穆遥恐他当众发疯,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盛一碗汤,“吃点东西。”   齐聿见她坐过来瞬间气平,抿一抿唇,老实喝汤。   赵砚目瞪口呆看着,想想也给郑勇盛一碗汤,“你也赏个脸,吃点东西。”   郑勇看一眼隔壁美人伺候的齐聿,又看一眼胡子拉碴的赵砚,扁一扁嘴忍了。   这一茬揭过。三人喝过一巡,齐聿也去拿杯子,穆遥回头看一眼,“你能喝吗?”   齐聿点头。   穆遥便不理他,仍同赵砚说话。赵砚道,“此事旁的都罢了,尔芹实在倒了大霉,平白受这么大罪。还是自己亲——”   他看一眼郑勇那个大嘴巴,“外祖”两个字又咽回去。   穆遥冷笑,“若非心狠手辣,怎有今日富贵?”   “等兰台有准信时,他也蹦跶不了几天。”赵砚说着,便看齐聿,“我说的是不是,齐中丞?”   齐聿一言不发,倒一盏酒一仰而尽。   小二上来,“穆王殿下,飞羽卫来人,下头等着,请殿下说话。”   穆遥站起来,袖间一紧,惨白两根手指握在那里。穆遥拍一拍他的肩,“案子的事。”便夺回衣袖下楼。胡剑雄正等在下头,“穆王,都清点过了,水匪死光了。”   “那是必定的。”穆遥道,“船上有他们自家人,杀光才能不留活口。那个假的曲中君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个色中恶鬼,吃过两杯酒,见个女的就往上扑,稀烂的货色——上船前就已经烂醉,谁把他弄上船的他都搞不清楚,小黑屋里酒醒一半,看见个女的,脸都没看清,就……就——什么也审不出。真是服了,好大本事弄这么个货来。”   “真的那个呢?”   “更搞不清,唱了曲就回家。水匪都没见着。”   穆遥一滞,“刚在御前立了三天的军令状。难道要当场打脸?”   “不能够——”胡剑雄发狠道,“老奴来寻穆王就是讨句话——拘了那御史丞。晏海侯中的迷药,不是侍人,定是兰台的人动的手——审御史丞,定有眉目。”   “既是如此,何必问我?”   胡剑雄道,“好歹一个副三品大员,又是兰台的人,我们不问自拘,晏海侯面上怎么过得去?”笑道,“等穆王晚间同晏海侯支应一声,老奴便动手。”   “不必。”穆遥道,“现在就去拿,至迟明日,给我一个结果。”   “是。”胡剑雄应一声,小声道,“兰台的人从来是清流之首,脾气都不小,不跟晏海侯说——”   穆遥冷冷瞟他一眼。胡剑雄立刻灰溜溜跑走。穆遥仍旧回去,上楼便见赵砚二人盯住齐聿,神色慌张,“怎么了?”   齐聿闻声,慢悠悠回转头。穆遥一见他红扑扑的脸便吃一惊,“你这是喝了多少?”   赵砚急忙撇清,“我们可不敢劝中丞酒,一直拦着叫少喝点呢。”   齐聿一看见她便放下杯子,“穆遥,你来了?”   这一声软而绵,一池春水一样。赵砚生生一个激灵,站起来道,“他这是有酒了,我去看看有没有人跟着,改日再聚。”   郑勇叫道,“饭还没吃怎么——”   “就知道吃——”赵砚硬拉着他下楼。想想扔下郑勇走回来,贴在穆遥耳边,“你一下楼齐聿就这模样,一个人自斟自饮,谁也不理,都说齐聿回来跟以前大一样,我今天算是见了——你好生想一想,同如今这个齐聿做亲,受不受得了。”   齐聿一直望着这边,见状拍案,连声大叫,“你让他滚——快让他滚——”   赵砚一滞,一提衣摆小碎步跑了。郑勇正往上走,被他一把拉拖出去。穆遥立在原地不动,“齐聿,我叫你休胡闹,你就加倍喝了酒胡闹?”   齐聿坐着头晕,如脱筋骨,软软伏在案上,伸一只手,“过来。”   穆遥不动,“这位中丞,我事务繁忙,没工夫陪你。你自便,我走了。”   “你不能走……你过来……”齐聿一手支着桌案,便要站起来。穆遥走过去,“再崴了脚,明日体体面面叫人抬去上朝。”   齐聿顺势抱住她,脸颊埋在她怀里,滚烫的酒意顺着鼻息喷薄而上。穆遥被熏得皱眉,往他背上拍一掌,“无事喝什么酒?”   齐聿贴着她,吃吃发笑,“都说一醉不醒……我就要不醒来……”   “为何?”穆遥转头见韩廷上楼,随口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宫门上……等你……”齐聿轻轻哼一声,“跟着你呢。”   “怎不叫我?”   “不想看见他们……我等你同他们分开……我只要同你在一处。就我们……”一双手扣在穆遥身后,男人的声音梦呓一样,“两个人。”   这人不肯见旧友的毛病一时怕是好不了。韩廷走近,穆遥推他道,“起来,回家。”   男人从她怀中仰起脸,“家?哪里?”   眼前雪白一张脸浮着夺目一层酒晕,便眼圈都是红的,窗外日色初起,朝霞映照其上,仿佛下一时就要滴下泪来。穆遥看得情动,俯身往他眼角处亲一下,“晏海侯府。”   男人被她亲得目眩神迷,五指用力攥在她襟前,久久才能说出话,“那里……不是……”   “那你要去哪里?”   “去——那里有一片山的红叶……下过雪,红色的叶子盖着雪……特别好看——”   穆遥一滞,“这么久了,还记得我说的话呢?”   男人全然沉溺旧事,“明天你记得来接我……你……就请我一个。”   穆遥扑哧一笑,“我请你还少么,用得着这么高兴?”   “明天……是不一样的。”男人酒意上涌,“不一样。我是一甲头名……我查过了,状元郎定是要入翰林院的,再一二年,便能做到部里郎官,郎官……勉强便配得上你。远远,你答应我,等我一二年,等我来……求亲——你等我……”   男人目中波光盈盈,他看着她,其实看的又不是她,透过她,他看的是早已走远的旧时光,他这一生,最无忧最灿烂的时光——那一年来不及对她说的话,在这样一个酩酊大醉的清晨,终于叫她知道。   韩廷手足无措立在一旁,“穆王。”   穆遥久久才叹口气,“他醉了,送他回家。”   “回——”   穆遥道,“红叶别院。”   男人一听“红叶”二字,挣动的身体便安静下来,老老实实任由韩廷背着下楼,在同庆楼前乘车。   韩廷问,“穆王同去吗?”   “不。齐聿身上有王府的玉牌,你拿着过去便是——我要去飞羽卫看案子。”   话音方落,刚安静下来的人又闹起来,厉声叫道,“你要去哪里?说好你来接我,我有话同你说。”   他们立身处是同庆楼前街,这么一闹,零落几个早起的行人无不侧目。   穆遥急忙掩住男人的嘴,“安静,我陪你去。”拖着他上车,命韩廷,“还不走?嫌不够丢人吗?”   韩廷忍着笑驾车。   门帘下垂,男人枕在穆遥膝上,满足地叹一口气,“醉了真好……”   穆遥被他闹出一身汗,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的?”   “什么都好……”男人道,“你看,你来接我……我们也要成亲了……”   穆遥沉默。   男人缩着身体,压着声音笑,笑一时问,“我的酒呢?”   “不许喝。”   “给我……”男人不依,挣扎着坐起来,“我不能醒,我不能醒——给我酒,酒——”   穆遥心下一半酸楚一半恼怒,“不许喝。”   “给我。”男人望住她,“若醒了,就都没有了……你快给我,给——”天旋地转,已被人按着躺倒在车内皮垫上。男人眨一下眼,“穆遥。” 第87章 大事 求之不得   穆遥低下头, 寻到他一只手握在掌中,平常无血色的指尖被酒意染上一层薄薄的浅粉色,玉一样晶莹。穆遥攥一根在掌中,忽一时压在齿间, 用力咬住。   齐聿冷不防疼得一声大叫, “穆遥?”   穆遥齿列微松, “这下酒醒了?”   男人一动不动任由她握着, 茫然点一点头。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穆遥道,“我们就要成亲了——齐聿, 酒醒了,一切都还在。”   男人大睁双目。   “不用酒也是一样的——你还要酒吗?”   男人摇头,他仿佛失去自我, 一个字也说不出,什么事也不会做,任由她摆布。   穆遥微微低头,乌黑的发坠下来,发梢拂在男人耳畔。男人被她挠得极痒,抬手握住寻束发,拈在指尖翻转把玩。穆遥由他摆弄一时, “齐中丞,你还没告诉我呢,结这一门亲, 你乐不乐意呀?”   男人皱一下眉, 抬起双臂, 勾在她身后,便撑起身体,凑到她唇边柔和地亲一下, 久久退后一点,又亲一下。穆遥扑哧一笑,扯开手将他推往一边,自己往他身畔躺下,“今日躲是躲不过的,你自己琢磨。”   男人被她推开立刻反扑回来,伏在她身上,小声道,“陛下都赐婚了——”   “你管陛下怎样?我在问你。”   男人凑到她颊边亲一下,“我都听你的——你乐意我就乐意,你不乐意……我——我也听你的。”   穆遥本是闭着眼睛,闻言张开,“若我不乐意,你要待怎么样?”   “不知道……”男人沉默,“也许等事情了结,我跟你去红叶别院——”   穆遥好奇,“去那做什么?”   男人两腮微微鼓起,“都说北穆王在别院里养了许多江南少年,总不能就多了我一个——”   穆遥哈哈大笑,“你不是要见一个杀一个么?今日怎么这么大度?”   “不去怎么杀?等我去了——才好一个一个寻出来,慢慢杀。”男人忍不住也笑,又亲她一下,“你一定是乐意的。你若不乐意,消息怎会这么快出内宫?”   穆遥一分不让,“你又管我怎样?我在问你。”   稍退的酒意又弥漫上来,男人吐息微重,伏在她心口,喃喃道,“我乐不乐意,有什么用?若我之意愿都有用,那可太好了——”   穆遥皱眉,“齐聿,你又在胡思乱——”   “求之不得。”   穆遥一怔。   男人支起身子,微暗的车厢里一双眼亮若晨星,“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求之不得……”他越说越往近凑,直至贴在穆遥唇边,叹息道,“我什么也不想了……你带我回家吧。”   穆遥只觉唇上微热,紧跟着身上重重一沉。百忙中本能抬手,堪堪扶住他身体,没叫滚在地上。   男人扑在穆遥身上一动不动。穆遥一只手沿着肩线上移,抚过男人发烫的脸颊,发烫急促的鼻息掠在她掌心,似一只负伤的兽。   “齐聿。”穆遥叫一声,扳起男人下颔查看。男人微微沉着眼皮,歪着头由她托着,双唇微掀,“……你带我回家吧。”   穆遥掌心往他额上贴一下,这人喝过酒浑身都烫,一时摸不出好坏,“哪里难受吗?”   男人久久应道,“不难受……带我回家……想睡。”一抬手搭在穆遥肩上,黑发的头伏在她心口,又不动了。   穆遥还有一肚子话想问,这人居然就这么睡觉了。她一时无语,隔着门问韩廷,“早前让你带齐聿回去,怎么又到宫门了?”   “他不肯回。”韩廷道,“就在岸上一直等。属下怕有个好歹,命人请效文先生来,服药睡了一个时辰,醒时穆王已经入宫了,让去宫门上。我们到时外宫门都还没开,打发人去寻老祖宗讨通行玉令,好容易到内宫门口,里头赐婚的消息就出来了,才说不用进去。又等过一时就见穆王同赵侍郎他们一道走——”   穆遥低头,酒意熏过的一张脸,满面飞红,便连眼皮都是溶溶的粉色,乌黑的眼睫安静地垂着,鼻息短粗而微烫,神色却安定,如无根飞絮终于回归大地,终有依恃,终而松弛。   穆遥看一时,睡意上涌,她也是一日夜未阖眼,难免困倦。朝中虽然诸多烦难,急不在眼前这一时。向韩廷说一句,“天塌下来也不许吵。”   便一蜷身,囫囵睡了。朦胧中感觉一个人挨过来,贴住自己。她也懒怠理他。未知多久醒转,仍在车上。男人缩在自己怀中,垂着头,身体紧紧蜷作一团。一层狐皮毯子搭在他们身上,难怪梦中十足温暖。穆遥低头往男人额上碰一下,温凉——酒意应是退了。   穆遥随手将大氅同他掖好,自己下车。马车停在内庭枫树之下,暮色四合,满院雪白,白到了极处透着微蓝。穆遥深吸一口雪后寒气,精神一振。   穆秋芳从后迎上,“看你们睡得正香,便给添了一条狐皮毯子,没敢惊动,谁料就能在车板上睡一整日——这是真是累着了。”复又轻笑,“恭喜穆王。”   穆遥便往内庭走,“一日无事么?”   “怎么可能?”穆秋芳道,“兰台来了三回人,田小将军过午就来了,现时仍等着呢。”   “兰台的人呢?”   “也等着。”穆秋芳道,“外庭大书房,听说中京王府也守着兰台的人呢——穆王这是做什么了?这些人一个一个正经八百的,百劝不听,我管不了。”   “我也不管兰台的事。”穆遥道,“齐聿醒了,让他自己处置。田世铭在小书房?”   “是。”   穆遥拔脚就走,刚到小书房门口扑鼻一股香气,掀帘便见田世铭坐着,正同余效文对坐烤肉。穆遥笑道,“效文先生来了?”   “晏海侯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是穆王钧令吗?我也刚到。”余效文知道他二人有话说,“我去看晏海侯。”   “还没醒,先生玩会去。”穆遥往田世铭对面坐下,“你又不忌讳往我这跑了?”   “你都不忌讳同阉党结亲,我怕什么?”田世铭道,“今日这一出,朝里活人被你死,死人被你吓活。我虽背个阉党恶名,好歹同窗——我来寻你不稀奇,我不来才稀奇。”   穆遥一听有理,拾箸拣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肉吃,“这一日把我饿的。”   “你今日算与朱相当场割席了,西北军远在边疆,飞羽卫几个人顶不了大事,万一朱青庐狗急跳墙,千万留意安危。”   “我等他杀上门。”穆遥笑道,“如此案子也不必审,必叫朱相大人当廷挂了冠。”   田世铭一笑即敛,“今日我来同你见一面,这就回冀北了。”   “秦观允了?”   “他不允我能走得了吗?”田世铭冷笑,“我向他示好多日,那厮一直吊着我。今日近午突然松口,叫我早回冀北,同兄弟们过年——说来还得多谢你。”   穆遥一笑,“想是那位老祖宗听说我要同齐聿结亲,朱青庐大势已去,留你无意,不如与你做个人情,故尔放你回去。”   田世铭沉吟一时,“我一回冀北,便秘密安排,趁年节让前卫往京畿驻扎——”   “来年春时?”   “是。”田世铭点一下头,“秦观谗言欺君。清君侧实乃我辈之责。”   穆遥摇头,“陛下年事已高,禅位再寻常不过。是新君容不得秦观,与我等无关。”   皇帝五十有余,六十不足,虽然不算年轻,实在也不是老得要禅位。田世铭皱眉,“当今太子爷可是管老祖宗叫干爹的人,你当真想清楚了?”   “谁说新君一定是太子?”   田世铭沉默一时,忽然笑起来,“上了你的贼船。我一时竟难以置信,一开始原是想同你一块弄死一个老太监——如今我这是在做什么?”   穆遥哈哈大笑。   二人笑一时,田世铭道,“西州在京畿可有地土庄园?越大越好,最好地广人稀,储藏丰富。”   “有。”穆遥点头,“郊亭以北是我家第一处封地,圣祖立朝时封与西州,西州不事耕种,早已做了草场。要说地广人稀,无处可比。”   “那敢情好,我有大用——”   “不行。”   二人循声回头,帷幕一掀,齐聿转出来。田世铭一跳三尺高,“这个小书房都能来听壁脚了?王府关防什么时候稀松成这副鬼样?”   穆遥后知后觉又是玉牌招的,尴尬一笑,“是齐聿,又不是外人。”便向他招手,“过来。”   齐聿原是板着脸,闻言瞬间柔和,仍向田世铭道,“你把你那前卫塞在穆遥庄子里,叫秦观或是陛下察觉,穆遥的性命安危,你负得了责?”   田世铭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要庄子来安置前卫?”   齐聿慢慢走到穆遥身边,挨着她坐下。穆遥往他足上看一眼,“不疼了?”   齐聿神色立时柔和,“我就是崴着一下,睡一觉已经无事了。”复又续道,“穆遥,你不能把庄子给他用。非但不能给他,你明日还要上书,请陛下收回京畿庄园。”   田世铭一惊,“齐聿,你疯了吧?” 第88章 舍不得 你能不能,就与我做了这夫妻?……   齐聿转头, 看着穆遥。穆遥一滞,又笑起来,正色向田世铭道,“再不同齐中丞好生说话, 回头叫兰台拿了去, 没得人与你送牢饭。”   田世铭久在北境, 多少知道一点齐聿的病, 后悔失言,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讪讪地拣一块烤好的肉,放在齐聿面前盘子里,“吃这个。”   齐聿慢慢拾箸, 慢慢夹起,又慢慢塞入口中。穆遥大出意外,又觉欣慰,右手在案下寻着他左手。初初一碰,便被齐聿攥在掌心。   田世铭不知二人机锋,仍旧闷头烤肉,“你说的我怎能不知?京畿是朱青庐和秦观的天下, 不寻个靠得住的隐蔽处,怎么来人?手中无人,朱青庐一倒台——”   “你当然不知。”齐聿打断, “朱青庐和陛下都知道, 案子是明摆的, 以王土为私产已是辩无可辩,唯一有所悬念的便是定罪。不论他攀咬崔沪,还是陷害我, 为的都是叫陛下难以定罪。如今黔驴技穷,你若是他,你当如何?”   田世铭一滞,“自己做下的事,一身做事一身当,杀不出去便伏法呗?”   穆遥记起赵砚提起“第三策问齐聿”,转头看他,“我也想知道。”她凑到如此近处,吐息掠在齐聿鬓边。齐聿微不自在,定一定神才道,“法不责众。”   穆遥二人齐齐愣住。   齐聿道,“我朝以食邑封赏是祖制。立朝时人口稀少田土广阔,还算从容。如今天下,田土近半汇于门阀亲贵之手,民生艰难,我恩师曾为此屡次上折——”   “杨太傅吗?”是齐聿入闱那年主考。   从来主考批三甲,皇帝定官职。依例,杨太傅便是齐聿他们这一批学子之师。   齐聿低头,“恩师为我所累,以六旬高龄入廷狱,不过十日便走了。”   田世铭皱一皱眉,“这同你有什么干系?恩师入狱原不过走一个过场,谁知染了风寒,年高体弱,都是没法子的事。”   穆遥一向不关心文臣,以为杨太傅就是时运不济,才连几天班房都没捱过。她原就冰雪聪明,听了齐聿的话,前后一琢磨,立时神色一变,“齐聿,我一直以为危山大败是那二人都要对付西州,原来有人一开始要对付的就你吗?”   齐聿一抖,手中握着的箸便坠在火膛里,牙箸瞬间灼得乌黑,一张脸白得跟鬼一样。穆遥见状不妙,一手将齐聿推往身后,“田世铭,你出去待一会儿。”   田世铭一滞,“我……他——”   “走!”   田世铭只好往外走,临出门忍不住回头,齐聿被穆遥挡在身后,只有无血色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神经质地发抖。他说不出怜悯还是难过,只能合上门出去。   穆遥转身,拿药瓶取药,喂他吃下。男人贴在她颈边,抽了筋骨一样,轻轻喘气。穆遥抱着他,一只手慢慢捋过紧绷的脊背。   男人渐渐缓过来,在她怀中轻轻一动,“我没事了。”   “什么没事?”穆遥皱眉,“你这一日犯过几回病了?我看这些事你也不用管了,朝里不缺你一个人,明日告病,回家养病。”   男人沉默,许久动一下,“是我连累了西州,穆遥,你别怪我——”他默默等一时,不闻穆遥回应,指尖在她身后紧握成拳,“……你怪我,也是应当的。你——”   “闭上嘴。”   穆遥斥一句,硬推他起来,“现时就去写折子,明日上朝告病。”   齐聿安静地望住她。   穆遥抿唇,“那你不许再管这个田土案。”   “穆遥。”齐聿道,“你知道我家为什么会入中京吗?”   “为什么?”   “我祖籍在邵州,那里是天下鱼米之乡,无灾无荒。”齐聿独自坐着,只觉无依无靠,身不由主搭在她肩上,“后来邵州做了秦王食邑,先时只是税赋归秦,然而朝中缺银,只能又加一道税,小民不堪重负,田土只能尽数归秦王以避朝税。我一家过不下去,父亲带着老小逃荒至中京,做苦力养活我们,齐琼和齐江从小跟着父亲做活——只我一个,因为年岁太幼躲过。齐琼和齐江虽然不好,我没有资格说他们,家里的罪,他们受得远比我多。”   穆遥沉默。   “穆遥,门阀食邑之祸,非我一人,祸及天下——恩师为此事殒命,你父兄也为此枉送性命。我不能不管。”   “你自己都性命难保了——”穆遥斥一句,“朱青庐已经跑不掉了,拿了他,以后自有改观。”   齐聿摇头,“朱青庐只是一个开始。”   穆遥心下一凛。   “穆遥,明日你务必上书,就说西州不善农事,向朝廷交还京畿食邑。无论如何你不能受牵连。”   北穆王有西州封地,富甲天下,不缺这一处庄园——其他门阀亲贵呢?穆遥肃然道,“审完朱青庐,你立刻告病,否则你——”   千夫所指,不病而亡——何况天下门阀?   齐聿摇一摇头,“你问我,皇帝拿什么威胁我,功名还是性命——都是,也都不是。皇帝天下之主,他比恩师更知食邑之祸,当年用我和恩师,便是解决此事。说来是我无用——自己为人所害,还连累恩师,连累你……和一家人。”   枯瘦的五指用力攥在穆遥心口,压得她生疼。   穆遥听得心上发紧,“皇帝什么都知道,总该知你是为人陷害,为什么任由旁人害死杨太傅,又斩你满门?”   “因为我在朝中孤身一人,无宗族无依靠,死了也无甚影响。因为事败已是定局,我和恩师都是弃子。因为他以为——我不可能再回来,一个必死无疑的弃子,何需多费心力?”齐聿说着忽然笑起来,“这就是君上,雷霆雨露尽是君恩——臣谢主隆恩。”   “齐聿!”   齐聿越发笑得欢畅,“可笑吗?更可笑的是我——分明知道皇帝如何待我,还要跪在他身前,装作半点不知当年君上做下的事,装作我一心一意只恨着那一阉一相,向君上再一次乞求恩典,求他让我返朝,求他赐我官职,在他面前感激涕零——哈……哈哈……哈……”   穆遥扳住肩膀将他推开一些,男人面白如纸,双唇如血,目光凌乱,几欲疯狂。穆遥心下生寒,在他心口膻中处用力一点,男人笑声戛然而止,软绵绵扑倒在她怀里。   穆遥扯一件皮毯裹住他,向外叫一声,“田世铭。”   田世铭沉着脸走进来。   “你都听到了?”   田世铭点头,骂道,“身为君上,只想成事不想担责,一头叫人做事,一头杀人全家,这都他妈的什么人?”   “以后再说,去叫效文先生来。”   田世铭看一眼穆遥怀中的人,皮毯掩盖下只露着一点苍白的额角,似一点残破的旧页,风一吹就要散。他心生怜悯,叹一口气道,“我先回去,等齐聿醒了,同他讨个主意再离京。”   很快余效文过来,诊一回脉,吩咐,“把他放下,需得针炙。”   穆遥扶着男人躺下。余效文烧了艾执在手中,“施炙时不能气血淤结,先解开穴道。”   穆遥稍一踌躇,还是依言解开。男人缓缓醒来,睁开眼看见艾条明灭的火星和冉冉的白烟,瞬间五雷轰顶,惊慌大叫,“拿走——拿走——别——”   一语未毕,穆遥俯身下去,贴住男人冰冷的唇畔,尖而厉的喊叫尽数吞没。穆遥辗转贴着他,背转手向余效文打一个手势。余效文定一定神,仔细施为。   男人被穆遥亲得神志昏乱,很快糊涂起来,口中不住发出短而促的叫声,听不出在说些什么。好歹是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渐渐艾条药性发作。男人身体松软,耷拉着脑袋,失神地喘着气。穆遥松开他,仍旧挡在身前不叫他看见燃烧的艾条。   久久,余效文撤了针,又把火盆拢得更近一些,“我去煎药。”   穆遥拉高皮毯搭在男人身上,沉默地抱了他许久,“你怎么样?”   男人沉重眨一下眼,久久才应一声,“我是不是……又发疯了?”   穆遥沉默地理顺他汗湿的发。男人侧转身,背对穆遥缩起身体,“真丑,太难看了。”   “不许胡说。”穆遥斥一句,“你很好。”   男人嶙峋的脊背耸动,久久极轻地笑一声,笑意里半是讥讽,半是苍凉,“穆遥,你一定要听我的。”   穆遥不吭声。   “京畿封地你不能给田世铭用。”   穆遥“嗯”一声。   “你要上书,退了京畿封地——朱青庐如今狗急跳墙,必是要攀咬的,朱案扩大已是定局。退了庄子,你才能从容脱身。”   穆遥道,“还有什么?”   “皇帝虽然不好,但你现在不能动他——食邑之事,不论新君是谁,都难以下手,由他做完才是上策。收拾这个烂摊子,本就是皇帝之责。”   “还有吗?”   “你要——”男人指尖掐在褥间,瞬间雪白。他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下去,“离我远一些。”   “你忘了皇帝刚为我二人赐婚?”穆遥漫不经心道,“我要怎样远离你?”   男人瞬间销声。小书房笼着地龙,烧着火盆,他还搭着厚厚一层皮毯,但他只觉得冷,那寒意从骨髓深处透出来,连眉梢眼角都冻住。他在漫长的安静之后开口,“我舍不得。只这一件,我真的舍不得。”男人的声音死一样缺少生气,“穆遥,你能不能,就与我做了这夫妻?”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第89章 从我开始 这里是兰台……供着神明。……   穆遥道, “做了夫妻,然后呢?”不等齐聿回答,自顾自道,“然后你接着查朱氏私产案。朱青庐攀咬一众门阀, 威胁皇帝会因此而让步, 焉知皇帝正打算着趁势连着天下门阀食邑一并收回。你齐聿正审着此案, 田土回收的事, 理所当然就是你来做。”   齐聿枯瘦的脊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再然后, 你从此得罪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他们随便寻一个由头便叫你身败名裂,皇帝已经收回田土, 用不上你,正好把你推出去销解门阀世家怨恨,一举两得。齐聿,那时候你打算怎么死?”   齐聿动一下,双手拢着大皮毯子,怕冷一样,紧紧缩着。   “到那个时候, 你的打算也无关紧要了。要看世家高门怎样处置才能泄愤。”   齐聿一埋在毯子里,一声不吭。   穆遥连连冷笑,“难怪你只敢同我偷偷往来, 不敢叫外人知道。齐聿, 你是怕日后牵连于我, 是吗?那如今赐婚你怎么又敢了?”低头想一想,“你是打算事败之前同我和离吗?”   毯子里的人安静得连呼吸都停了,如同早已死去。   “西州家训——师出有因, 师出必胜。出手一击即中,没有结果的事,不轻易出手。齐聿,你若存心以身殉国,休再同我裹在一处。想同我做夫妻,这一条死路便不许走。”穆遥说着站起来,“且想清楚,再来寻我。”   一直到她出门,身后始终悄无声息。穆遥立在廊下,久久吐一口气,出小书房唤一名侍人,“兰台的人还等在外头?”   “是。”   “打出去。以后兰台来人,不必客气,只要不说好话,直接打出去。”   侍人惊一下,“穆王?”   穆遥冷冷瞟他一眼,侍人生生一凛,“是。”   “命效文先生……罢了,还是让芳姨过来照看。”穆遥说完只觉心口憋闷,往兵器库练长枪,收手时已是东天渐明,她出过一身热汗,简直疲惫不堪。   往活石泉洗浴。   穆遥除去衣物沉入水中,水波阻隔外物,纷乱烦扰瞬间消失。便闭着眼睛悬在水中安静养神。未知多久终于定下心,轻盈盈吐出一串气泡,浮上水面。她此时心下澄明透澈,盘膝坐在池中,自捏一个诀入定。   走过一个大周天,睁眼已是日暮夕沉。穆遥收诀起身,只觉身体轻盈,烦恼消弥无踪,披衣起身。穆秋芳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外乱转,看见她如获救星,“玉哥走了。走前过来,见你正入定,没让叫你。”   穆遥仍往外走,“去哪?”   “兰台。”   “人我不是撵走了么?”   “就是这些人坏事。效文先生煎的汤药,玉哥吃过一直睡着。天快亮时外头来一群人砸门求见。玉哥听见,出去同他们说一回话,就走了。”穆秋芳说完小心看她,“穆王没听见砸门?”   “没有。”穆遥她一入了定,没有三四个时辰不会醒。“来砸门的是什么人?”   “听他们说着,是御史钱方,带着一大群御史。一个个都拿着玉戒尺,没人敢碰。”圣祖时传御史监察玉戒尺,以警示诸王百官——从此朝中习俗,御史手拿玉戒尺时,便连皇帝也不能随意申斥。   “好本事。胡剑雄放人了?”   “他没有穆王手令,怎么敢?”   穆遥瞬间气平,“让人去跟他说,就说我说的,不审出结果,谁来也不许放人!”便往小花厅走,“摆饭。”   一时饭来。穆遥吃一口粳米饭,“嬷嬷盯着我做什么?”   “你又同玉哥吵架了?”   穆遥哼一声。   “玉哥七灾八难的,你同他置什么气?”   穆遥仍旧吃饭。   “我看玉哥的模样,风也要吹跑了,你——”   “行了。”穆遥将碗一撂,“你既是不放心,打今起,跟着齐聿去——还有效文先生,也一同去。”提起玉箸,“你二人现时就走。”   穆秋芳一滞,“我们怎么进得了兰台?”   穆遥往架子上一指,“人家都能拿玉戒尺砸我的门,那不是齐中丞的玉戒尺?拿着去,谁还敢拦你?”   “你真要我——”   “把丘林海给的雪莲带过去。”   穆秋芳再不敢多话,去寻了余效文,往兰台去。穆遥用过饭,打马去飞羽卫,一眼见胡剑雄迎在门口,“交待了吗?”   “交待了,当晚酒是兰台自带的,一个转心壶,给晏海侯的那一边添了软筋散。要不是怕晏海侯体弱万一有个好歹,原是想添些助兴的药。”   穆遥目中戾气横生,“谁动的手?”   “一个叫钱方的御史,当晚他主动伺候倒酒来着。”   穆遥本欲下马,闻言又不动了,“钱方?这么巧?”便招呼胡剑雄,“去点一队人,随我去兰台。”   “兰台昨日为了御史丞堵门闹了一日,叫放人,放不放?”   “都交待完了吗?”   “写了一张字条子,有三个人。”胡剑雄憋着笑,“老奴还没动手呢,先唬得尿了一裤子,应是交待完了。”   “好,拿上字条,随我去兰台。”   胡剑雄见她完全没有放人的意思,摸摸鼻子不问了。点一队人,浩浩荡荡往兰台去。   到地方天已擦黑,兰台早已闭门。穆遥也不下马,旁边角门开着,她也不走,直接往红漆大门上点一下,“叫门,就说北穆王奉旨提审人犯。”   一名羽卫佩刀上阶,门房看他气势直接躲到不知何处。羽卫扣住红漆门上铜环,一阵乱拍。角门处一名御史出来,见这阵势生生一个激灵,“何……何事?”   羽卫手按刀柄,“北穆王奉旨提审人犯。”   “谁?”   羽卫展开一张字纸,一个一个念名字,“御史钱方,御史李登科,巡查御史李春富——三个。”   那御史脸都白了,远远向穆遥做一个揖,“殿下稍候,容下官通禀中丞。”   穆遥坐在马上,微笑,“恭候。”   角门啪一声合上。天已黑透,飞羽卫一连片点起火把,雪地里烈烈烧着。足足一顿饭工夫过去,大门自内打开,齐聿立在门内,一身墨色官服,头戴双翅官帽。身后跟着一众御史。   穆遥正坐在马上正同人说话,见状稍一抬头,“齐中丞。”   齐聿远远做一个揖,“殿下。”提步下阶,踏过厚厚一层积雪,往穆遥走来。   一众人无一人吱声,一瞬不瞬盯着二人。这二个刚被皇帝赐了婚,却怎么也看不出要成亲的样子——不亲密也罢了,见面倒似仇人相见。   齐聿走到马前,仰面看她,“殿下怎么来了?”语气极柔和。穆遥险险没绷住,木着脸道,“我来拿人。”一招手,“念给齐中丞听。”   “不用念,我已经知道了。”齐聿道,“请殿下随我入兰台,里头商议。”   穆遥一跃下马,“好呀。”随手将鞭子扔给从人,“在这里等,不拿下这三个,你们都不用回了。”   说好进去商量,还没进门,狠话先已经放出来,还商量什么?兰台一众人俱各气愤。齐聿倒不生气,在前半步引路,二人一前一后往兰台去。留下飞羽卫和一众御史隔一扇门,大眼瞪小眼。   兰台朝廷三法司之一,入门便是一带通天白石长梯,比御前少一些,却也有八九之数。穆遥跟在齐聿身后,男人腰间一条白玉束带,冬日官服极其的厚,勒出来也只有盈盈一点。   穆遥叹一口气。齐聿一直默默走着,足下忽然一绊,扑地要倒,穆遥抢一步握在他臂间,等扶稳又松手。齐聿极轻地说一声“多谢”。   二人入正厅,杂役奉上茶,出去掩上门。齐聿抬头,“你怎么来了?”   穆遥吊儿郎当道,“我不能来?”   齐聿坐得笔直,却望着她笑。他面上无一分血色,双目通红,便连鼻尖都被冻作浅浅的红色,这么一笑,看着倒更添了一分凄惨。穆遥哼一声,“昨夜又没睡么?”   “睡过一个多时辰。”齐聿道,“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若放心,就不会让嬷嬷来我这了。”齐聿说着便站起来,走到穆遥身前蹲下,仰起脸,认真重复,“我很好,你放心。”   眼前一双眼波光盈盈,如汪过一池春水——自打那夜,这人在她跟前,一日比一日越蛊人。穆遥俯身,二指扣住他下颔托起来,一点一点凑过去。男人缓缓阖上眼,又猛然张开。穆遥已逼到方寸之间。男人勉力反抗,“换个地方……这里是兰台……供着神明。”   穆遥抬头,巨大的獬豸铜像立在上首,怒目圆睁,正对着二人。穆遥不以为意,“龙子在上,正好为我二人做个见证——”一语未尽,已然咬住男人双唇。   男人头颅仰到极致,白皙的颈项拉作细长一条直线,官帽坠落,长发如瀑散开,直铺到地上。二人左右交缠,静室中无一人言语,只有粗而腻的喘息,如烈火烹油。   等穆遥寻回神志,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滑坐在地,男人伏在自己怀中,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一只手软软坠在地上,双目微睁,却仿佛并没有醒,双唇亦是微张,却说不出话,只是一口一口倒着气儿。   穆遥一抬手按在男人湿润的唇上,“齐聿,你既是要管食邑归公的事,就从我开始吧。” 第90章 宰辅 我不行,谁也不行,一定不行。……   齐聿剧烈一抖, 出窍半日的魂魄被她一句话激回,一岔气便咳起来,一时间肩背耸动,咳得缩作一团, 脸红头涨, 好半日抬不起头。   穆遥一手扶着他, 一手在那薄而利的脊背上轻轻拍抚。齐聿一直咳到胸腔生出鸣啸之声才渐渐止住, 哑声道,“你说什么胡——”   又被穆遥一手按在唇上, “且缓一缓。”便用空着的左手取一盏茶。齐聿憋住气,抖着手接过,垂着头小口抿着喝。   “朱青庐的田产是强行私占, 你怎么查都行。门阀食邑哪一家不是皇帝赏赐?如今说收回就收回,总要有一个像样下手处——西州穆氏天下第一门阀,从我开始,后头的人便是想要闹一回,也要打量一下自家,有没有西州的本事。”   齐聿放下杯子,要张口又被穆遥掩住, 只能摇一摇头。   “第二个我也想好了。”穆遥道,“秦观。等朱案一了结,十日之内我必让秦观这厮不得好死。你从容拿下秦老祖宗的食邑。从此后不出一年, 天下田土复归天下耕者。”   齐聿挣扎渐渐剧烈, 却发不了声, 便抬手去拉她。穆遥根本不松手,“至于以后怎么办。以后再说,等你当真身败名裂时, 且保住性命,我带你去西州。”   齐聿瞬间安静,大睁着眼,死死盯住她。   “高兴了?”穆遥一笑,终于松开手,“人都说西州天高云阔牛羊成群,那是没去过的人的粗浅见识。西州一半草场一半河川,塞上江南,草场牧羊,河谷里产稻谷。你去那里,好生种一块地,我没了食邑,以后就靠你养了。”   齐聿脸色雪白,一双眼憋得通红,便连鼻尖都红透,艰难道,“西州是北穆王战功打下来,历代北穆王的封地,同食邑有什么相干——说什么靠我养,又骗人。”   穆遥扑哧一笑,“你看,你自己也知道食邑于我根本不算什么——又为何不肯答应?”   齐聿目中已经蕴了水意,半点不敢抬头,张臂将她死死抱住,脸颊藏在她颈畔,“食邑虽不算什么,北穆王的声名,怎么能叫人踩在脚下?我不行,谁也不行,一定不行。”   穆遥感觉颈畔皮肤有湿润微凉的水意,心知这人在哭,也不戳破,只道,“齐聿,若你族中也有食邑,你会从自己族中开始清理吗?”   齐聿不假思索道,“当然。但是你——”   “没有但是。”穆遥道,“你就把我当作你族中之人就好了——你要做成这一件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如就不做了。”   齐聿坚持,“你自己上书皇帝,自己交不好吗?”   “我自己上交,你敢保后头人不反抗吗?门阀群起而攻之时,你打算拿谁祭旗?你能拿谁祭旗?”   齐聿瞬间沉默。   穆遥又道,“今日兰台门上闹的这一出,晚一点便会传遍朝中,无人不知我二人不和——齐中丞,我可是依你之言,离你远些。你若连我的食邑都不敢动,不如早早偃旗息鼓,同我去西州吧。”   齐聿沉默,一言不发。   穆遥并不催促,任由他伏在自己肩上。静室中只有间或一点微弱的哽咽。久久,齐聿终于动一下,嘴唇贴在她耳畔,“你一定要带我去西州。”便推开她,低着头站起来,背转身整理仪容。   穆遥自坐在椅上喝茶。   齐聿转过身,除了一双眼着实红得厉害,旁的已经看不出什么,“穆遥,年前我应是很难回家。你——”   “我等你回家过年。”穆遥站起来,“人我带走了。”   “好。”   穆遥提起大氅往外走,直下到长阶尽头才回头,齐聿墨色的身影仍然立在高处,一瞬不瞬凝望自己,如同凝固。穆遥再不犹豫,大步走到门外,命飞羽卫,“带走!”   御史一派哗然,自家长官同北穆王商议许久,居然还是要拿人?飞羽卫更不打话,如狼似虎扑上,不管三个人一叠连声嚎叫,拖着便走。   一时间兵荒马乱,鬼哭神嚎。   钱方嘶声大叫,“兰台乃国家监察之所——北穆王,你敢放肆?”   “你说对了。”穆遥上马,整一整衣袖,笑道,“本王正是来此放肆。本王在丘林王庭都放肆过,兰台又怎么样?”勃然色变,“嚎成这样成何体统?堵上——”   飞羽卫揪了破布团子,一个个堵上嘴。穆遥拨转马头,打马便走,飞羽卫浩荡跟在后头,扬长而去。   穆遥在兰台闹一回,消息瞬间传遍朝野。穆遥嫌聒噪,除了皇帝召见入宫述说一回,谁也不见,人交给飞羽卫审,自己在红叶别院躲清静。   田世铭次日过来,拍手笑道,“北穆王威武。”   穆遥正听曲儿,摆手命侍人退走,“威武个屁。皇帝陛下吩咐了,此案到钱方就算了结,不许再往下查。”   “因为朱青要倒了,添这一桩罪反倒显得刻意。而且总要为尔芹着想,被自家外祖往火坑里推,以后叫她怎么见人。”   穆遥冷笑,“若非如此,怎能依他?”分一盏茶与他,“你什么时候走?”   “现时辞了你,就走了。”   “人怎么安置?”   “京畿东郊有一个护卫营,是前朝中京守卫战时修建,有五千人的配置。现时常驻就三百人,看守漕运物资的。等我打发人秘密接管那地方,放一支前卫绰绰有余。”   穆遥瞟他一眼,“你定是没这本事,去过兰台了?”   “是。”田世铭点头,“齐中丞给的主意。”   穆遥一笑,“年关人少隐蔽,速速动手,我夜观天象,那老太监倒台,出不了十五。”   田世铭整一整衣带,“我走了。”到门口又回头,“你俩公然闹成这样,亲还结吗?”   “当然要结。”穆遥嘻嘻笑道,“陛下亲自促成的一对怨偶,话本子的主角儿,怎能不结?”   田世铭翻一个白眼走了。   此后半月,兰台传来消息,朱青庐以三阁宰辅之高位,纵容族人霸占田土,将左近三个县方圆数百里的农田河埠,商户酒楼尽皆据为己有。   案子一出,朝野震动。皇帝当朝气得摔了本子,命即刻押朱青庐及其宗族数百人下廷狱,又命户部清理朱氏私产,召县中流民回家,重新堪定户界。   朱青庐狱中鸣冤,称门阀宗族征地早成惯例,绝非就他一家,其中点着名弹劾了内监老祖宗秦观。皇帝气得又摔一回本子,火速提拔查案有功的齐中丞为内相,直接顶替朱青庐的位置,清查各地宗族强占土地案件。   又不出十日清查有了结果,似朱青庐这等位高权重又胆大包天的并不多,除了二三个小案子什么也没有。正在朝野上下准备安生过个年时。兰台一个新任御史突然上一本,言道私征田土不足为祸,祸在门阀贵族食邑。   食邑征双重税,百姓不堪重负便将自家田地记在门阀名下避朝中之税,如此时日一久,民失其地,民不聊生,朝廷积贫积弱,国库空虚,连场仗都打不起,反倒宗族豪强成了地方一霸——恳请陛下彻查云云。   这一本更加稀奇,皇帝看完,立刻命内监当廷朗诵,誊抄百余份,官员一人一份,一言不发退朝。就在各家宗族惶惶不可终日时,皇帝反倒绝口不提案子。转眼新年到来,皇帝诏命正大光明殿摆宴,百官团聚贺岁。   穆遥刚从京畿回王府,带着一身雪珠子,侍人伺候着换衣裳。穆遥只管闭目养神,“胡剑雄来了吗?”   侍人传唤。不一时胡剑雄进来,“穆王,都打听妥了,今日正是萧咏三伺候。”   侍人系好玉冠带子,默默退下。胡剑雄等他走远才道,“这种东西何劳穆王亲自动手?”   “你当真以为没人盯着飞羽卫?”穆遥站起来,“这么个东西在我眼里,与跟杀只鸡也不差什么。”   胡剑雄一声不敢吭,“车在外头。”   穆遥往王府门口登车到外宫门,下了车,内监伺候着往正大光明殿去。一路上不住有人同穆遥问好,穆遥颔首答应。忽一人在后拍一掌,穆遥回头,“下回再从后头招呼,被打死休得怪我。”   郑勇嘻嘻一笑,“大半月没见你,给你个惊喜呀。”   “今日大宴,人手必定是不够使的,你这个挂名侍卫也该当值了吧,还有工夫逛呢?”   “当,当然当。”郑勇站得更直一些,点着自己一身青甲红衫,“看我这身装扮。”   “锦衣卫的衣裳一穿,好歹有点样子了。”穆遥一笑,四下里看一回,“赵砚怎么不见?没跟你一处?”   “快别提了。”郑勇摇头叹气,“昨日被他家老爷子好一顿打,今日怕是床都起不了。”   “怎么回事?”   郑勇拉着穆遥避到宫门僻静处,“他看上一个女的,他家老爷子死活不同意,便把他拘在家里。这不是过年吗?昨日他要出去见那女的,老爷子脾气上来,好一顿打,要不是赵夫人拦着,说不得就交待了。”   “什么女的?”   “还不是你招来的好事。”   穆遥皱眉。   郑勇四顾一回,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前回你让他安置那个……许尔芹——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看对眼了。”   穆遥不及说话,身后一个人道,“你们在做什么呢?”   二人回头,正是如今三台阁之首,中台阁宰辅齐聿。 第91章 杀秦 决不叫你声名为我所累。   与兰台监察官袍略微不同, 内阁墨色织锦官服上以金线纹绣一品仙鹤,暮色中金光盈盈闪动,浑似仙鹤引颈欲飞。好一段时日不见他,仍是瘦得可怜, 气色却好许多, 面色雪白, 双目清亮, 如雪山之颠汪着的两潭清泉。   穆遥含笑道,“齐相, 好久不见呀——我在郊亭,听闻齐相喜讯不断,很是替齐相高兴。”   齐聿大步上前, 立在穆遥身畔,不动声色将郑勇隔出一臂开外。   郑勇一滞,退后一步行礼,“齐相。”   齐聿道,“你不去当值,缠着北穆王做什么?”   内相兼领侍卫,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郑勇一时无语, 哀求地看向穆遥。   齐聿更加不高兴,“你看她做什么,你——”   “是我让郑勇来的。”穆遥道, “我们说赵砚的事呢, 齐相有兴致, 与我一同听一听?”   齐聿瞬间偃旗息鼓,抿一抿唇,“赵砚一定要同许家那姑娘结亲, 赵家一定是容不得的,此事无解,有什么听处?”   穆遥难得听他说“无解”二字,笑眯眯道,“齐相这么聪明的人,定是有法子的,与赵砚支个招呀?”   “没有。”齐聿漠然道,“朱青庐一族的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赵砚糊涂透顶,正该关上几日。”   穆遥大觉刺耳,倏忽色变,向郑勇道,“你去当职,一会我出来找你。”   齐聿发作,“你找他——”   穆遥扯住他衣袖,吩咐郑勇,“走。”等他走远,转向齐聿,“为什么这么说尔芹?”   “我说错了?”   穆遥道,“就算那日尔芹指认你,她也是被人陷害,你如今也是宰辅大员,她一个弱女子,你何至于此?”   “我不是为这事。”   “那为什么?”   “他二人本不相配,纠缠赵砚只会让赵砚名声受损。此女自私透顶,不愧是朱青庐之族人,简直——”   “齐聿!”   变   齐聿久未被穆遥喝斥,瞬时一张脸雪白,便连唇色也尽数退去,变作惨淡的白,雪风中抖个不住。   穆遥立时心软,耐着性子道,“尔芹家族如此,已是她的不幸。你若处于她的境地,难道要因为家族的事,放弃与我在一处?”   齐聿一口顶回去,“我若处于她那种境地,立时投到冷湖去死,决不叫你声名为我所累。”   “齐聿!”   齐聿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固执地盯住她。远处侍人不住往这边探头。穆遥心知不是说话的时候,转身便走。齐聿紧赶几步跟上,“穆遥。”   穆遥侧首。   齐聿挨在她身侧,俯身握住她一只手,“你这么长时间不在,见面就教训我,难道没有旁的话同我说吗?”   “你自找的。”穆遥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口里不饶,脚步好歹放慢了。   “我知道,我是认真的。”齐聿道,“以后若我成了你的拖累,不管声名还是其他,你不用管我,我自会去死。”   “死不悔改。”穆遥骂一句,甩开他自己走了。   新年岁宴与寻常不同,就设在平日上朝的正大光明殿,最是恢弘阔大的一处。帝后高坐御台之下,皇子居下。再往下朝臣分文武两列,一人一席,依官职爵位排布。   诸皇子一席,最上是与皇帝同辈的秦王和赵王,往下是太子和已经封王的两位皇子——燕王和吴王。没封王的两位少年皇子和三名幼年皇子坐了末席。   皇帝高坐其上,看一时道,“慎儿还小,过来挨着你母后坐吧。”   王慎年仅三岁,奶娘便过来牵他。他的位置与武官之首穆遥紧紧挨着,本在同穆遥嘀嘀咕咕,闻言大不高兴,扭着身子叫,“小姨母——”   “明日来寻你——”穆遥说着,悄悄一指袖间,示意同他带了好东西。王慎这才高兴,同奶娘上去,皇后一把抱住,按在身边坐下。   吴王坐在穆遥上首,见状笑道,“穆妃真是好福气,王妹在外得力,皇子在内乖巧。”   穆遥木着脸道,“臣子之福,都是陛下恩泽。”   皇帝领了三巡酒,站起身笑道,“朕老了,坐不得,不陪你们,去后头暖阁歪着——今日守岁,众卿都松泛些,一醉方休。”   众人齐齐起身,山呼万岁。皇后也站起来,带着王慎跟皇帝一同去暖阁。两尊神一走,殿中拘谨之意一扫而空,朝中文武捉对厮杀。穆遥同人喝过两杯,瞅一个空出来。   郑勇等在外头,一见她便塞一块腰牌,并一领黑斗篷,“小心。”   穆遥点头,披上衣裳走了。一路施展轻功,攀檐越顶,拣僻静黑暗处潜行,入御花园。此时皇帝在外宫守岁,众妃在内宫守岁,御花园内除了巡夜的,空无一人。   穆遥摸到伺候茶水的侍人等候处,四下里乌漆抹黑。她蹲在墙根听一时,终于有不间断的喘息声传来。穆遥右手往腰间一探,持剑在手,循声而去。点破东边厢一点窗纸,里头一灯如豆,一男一女裹缠一处。   男的便是今夜目标——净军统领萧咏三。女的却是一名面生的宫女,胡剑雄安排的人倒不在。穆遥猜测萧咏三临时起意换了人,此时剑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抬掌隔空拍熄油灯,一跃而入,当头一剑插下。   萧咏三生生一个机灵,赤条条扑地一滚,拔刀在手,“什么人?”   穆遥大出意外——毕竟是内监,不得入港,这种紧要关头居然能匆忙一战。更不打话,提刀便上。二人在黑暗中接连换手,萧咏三一声大喝,双手握刀当头砍下,穆遥眼见这厮背后命门洞开,足尖一点一旋身,转到背后,一掌击在他命门处。   萧咏三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扑地而倒。刚翻过身来,穆遥一足踏在他心口,长刀指在他鼻尖。萧咏三吐一口血,“英雄饶命——但有所需,同我说,咱们万事好商——”   一语未毕,血溅三尺。   女子慌得抖作一团,“英雄饶命,我乃良家子,为此阉人逼迫,羞耻伺候于他,英雄放过我,我绝计不与人言。”呜呜地哭起来。   穆遥拿令牌原是给胡剑雄安排的人跑路,眼前这个,杀了不忍心,不杀又危险,大是踌躇。压着声音问,“你是哪一宫的,叫什么名字?”   女子哭道,“我是御花园洒扫宫女,名叫春桃。阉人逼迫于我,若我不从,在这宫里连口饭也吃不上——”   穆遥叹一口气,仗着此女不认识自己,“走,今夜事休与人言。”转过身去查看萧咏三尸体。   初一转身,劲风袭来,穆遥匆忙矮身,险险避过要害,右臂一痛,已被她划了一刀。穆遥本能一掌拍出,击在女子天灵盖处,女子一声不吭滚出丈余远,口吐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穆遥掩住右臂,“我放了你,你为何杀我?”   “你不死……叫人知道……我同这阉人……苟且……我怎么活?”女子高叫一声,“北穆王,你好威风——”   穆遥皱眉,“你认识我?你不是春桃,你是谁?”   女子又剧烈喘几下,喉间格格有声,忽一时顿住,头颅一偏,断气了。   二人死透。穆遥不敢耽搁,草草裹了伤,仍然沿原路潜回宴厅。郑勇仍然等在原处,热锅上蚂蚁一样原地转圈,不住张望。看见她如获救星,“老祖宗你找几回,还不快进去?”   穆遥掀开一点斗篷,灯影中,宝蓝王袍上洇出一大块深色的血迹。郑勇唬得一个哆嗦,“你这是——”   “带我去你值房,换件衣裳。”   郑勇一滞,“你这衣裳天底下谁能有第二件?罢了,先同我走。”   二人从夹道到值房,郑勇开了门,“萧咏三这么大本事伤你?”   “我一时心软,叫人暗算。”穆遥除去外裳,随手掷在火盆里,一下明光闪过,烧作灰烬,“你悄悄去外宫门,寻胡剑雄,把我备用的王袍拿过来——你这儿有中单吗?”   “有。”郑勇从柜子里取一件干净的中单,“要寻大夫吗?”   “有伤药就行,小伤。”   郑勇拣出伤药白布等物一古脑放在案上,飞速跑了。穆遥撕开中单,洒上药粉,牙咬着裹白布。仍将血污了的中单扔进火盆里烧了,换上郑勇给的中单。   很快郑勇回来,把衣裳递给她,憋着气问,“萧咏三你杀了也罢了,安才人怎么也死了?两个人一丝……不挂,死在一处——皇上气得当场厥过去,外头已经乱作一团。”   穆遥大惊失色,“才人?你说那是皇上后宫的人?”难怪拼死也要杀自己,否则北穆王行走内宫,早晚一日遇见,这位才人身家性命一样也别想要了。   “你杀她干嘛?”   “要不是她背后砍我一刀,我就放她走了。”穆遥坐起来穿衣裳,“我出去看看。”   “出去找死吗?”郑勇道,“宫禁已封,净军锁了宫门一个一个查人呢。”   “谁敢查我?”   “老祖宗。”郑勇道,“萧咏三没了,老祖宗气疯了,亲自守着查。你不在席间,老太监已经念了七八回,萧咏三一死你就冒出来,不查你查谁?”   穆遥一滞。   此时外间脚步杂沓,长一声短一声招呼——   “老祖宗。”   “老祖宗。”   ……   穆遥心下一凛,用力拉一把郑勇,二人滚在床上,一抬手掀了他外裳,又打乱发髻,“委屈郑侍卫——”   木门砰一声响,自外推开。穆遥佯作惊慌,抬身便骂,“狗东西——滚——”   秦观立在门上,目光在只着中单的穆遥和衣衫凌乱的郑勇身上走一遍,忽道,“去同齐相说,叫他不用着急,北穆王找到了。” 第92章 退亲 臣绝不退亲。   穆遥生生一个格登。眼下退无可退, 嘻嘻笑道,“老祖宗好歹疼我,休同齐聿说吧。”   秦观皱眉,“你都同人家定了亲了, 还这么胡来, 半点不收心, 叫我怎么说你?”   “改, 一定改。”穆遥道,“这一回求老祖宗好歹同我遮掩了。”   “人家好歹三台阁首辅, 我同你遮掩,我也要有那个本事呀——”秦观斥一句,“还不快出来——把衣裳穿好!”   内侍低着头碎步上前关门, 木门尚未合拢,砰一声又被人自外推开。穆遥尚不及反应,便见齐聿立在那里,死死盯住自己和——呆呆躺在一旁的郑勇。   郑勇瞬间魂飞天外,瑟瑟发抖道,“齐……齐相——我不是,我——”   秦观不知好心, 还是火上浇油,稀奇古怪地劝一句,“齐相, 北穆王毕竟年轻, 难免糊涂, 你休同她计较吧。”   穆遥大怒,“你说什么?”   齐聿打从看见穆遥就一言不发,笔直站在那里, 似一柄出了鞘的剑。此时被秦观一段话激得身体一僵,猛然前倾,“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齐相——”   “齐相!”   ……   四下里叫声接连不断,内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拥着齐聿转往一边。秦观翻她二人一个白眼,好歹是把门给关上了。穆遥拍一把郑勇,“还不快起来?”   郑勇扑在床上,捶床惨叫,“你把齐相气得吐血,锦衣卫我待不下去,陛下也定是不肯饶我的。穆遥,你记着我是被你害死的——”   穆遥站起来穿衣裳,“且死不了。要杀也是杀我,我还没打算死,你怕个屁?”三两下穿好,又束玉带。   郑勇简直欲哭无泪,“我好好一个清白少年,就这么入了你北穆王的艳事录,以后说亲被人嫌弃,叫我同谁说理去?”   穆遥已经插好软剑,又整头发,“来日你说不上亲时往西州寻我,我与你寻一个绝色。”   打开门齐聿已经不在外间,秦观一个人等着。穆遥看他总觉得憋着笑一样,大没好气。秦观清一清嗓子,“陛下在偏殿等你,走吧。”   “陛下知道了?”   “知道了。”秦观道,“陛下刚醒,听见你闹这一出,差点又昏过去——叫你和郑勇一同过去。”   郑勇在里头听得清白,一直没停的惨叫声直接往上拔了一个八个度。   穆遥道,“不用郑勇,我自己同陛下说。”又问,“齐聿也在御前?”   “不在。”秦观白她一眼,“被你气昏了,陛下命安置在小暖阁,御医伺候。”   穆遥一听立时发作,“还是得多亏老祖宗特意请齐聿来捉奸呀——老祖宗劳苦功高。”   秦观脸一黑,“你做下的事,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   两个人互不理睬入偏殿。皇帝面白气弱的模样,随便拢着一身明黄中单,正靠在大迎枕上,皇后照顾吃药。   穆遥扑地磕头,“臣私节不检,做下糊涂事,大年下惹陛下生气,陛下只管罚臣便是,还请珍重龙体,不要生气。”   秦观苦不堪言——告罪吧,难免要提起萧咏三给皇帝戴绿帽子的事,皇帝再气晕一回担不起,不告罪又显托大——只能直挺挺跪下。   皇帝咳两声,向秦观道,“宫禁杀人事关内宫安危,不是小事,外头那些人,从一品大员到洒扫下奴,一个一个查,但凡有行踪可疑,身上有杀人血迹者,一律询问。”   秦观碰地磕一个头,“老奴即刻去办!”   穆遥道,“如此先从臣查起。”   皇帝勃然发作,“轮得到你跳出来献殷勤?你还怕你的罪过小了?朕自会问你!”喝命秦砚,“去查!”   秦砚眼见穆遥吃一顿排头,强憋着笑,磕一个头走了。   偏殿很快只剩下两个人,静得吓人。皇帝久久咳一声,“可知朕为何留你?”   “臣私节不俭——”   “放屁!你今日才私节不俭吗?”皇帝哼一声,“朕有闲工夫管你屋子里的破事?”   穆遥轻声道,“陛下想是忧心净军——”   “萧咏三一个三品小统领,阉人之身,居然胆敢祸乱朕之后宫——”皇帝说着话又咳起来,很快喘作一团。穆遥只觉安坐一边不像样子,膝行上前,伺候皇帝拍背。   皇帝好一时喘过气,“什么净军?朕看他们,一个一个也是不干不净的……”   穆遥心念电转,皇帝因为安才人的事怀疑净军,简直天赐良机。磕头道,“臣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朕恕你无罪,讲来。”   “以净军负责内廷安防,为宫禁清静,原本无错。今日虽罪在净军,其根源却不在净军。”   “怎么讲?”   穆遥抬起头,“萧咏三一个三品统领,他敢祸乱宫禁,必是有恃无恐,陛下应查的,是萧咏三究竟依仗何人——”   皇帝低头沉默,久久笑起来,“阿遥不愧乃父之后,一点就透,深知朕心。”咬牙骂道,“下贱东西便是下贱东西,给一点脸,便狗胆包天。”   穆遥知道他在骂秦观,一声不吭。   皇帝道,“你现在出去传旨,萧咏三祸乱宫禁,秦观御下不力,罪不可免,叫他不用查——此刻起,净军由你接管。”   穆遥重重磕头,“臣必当竭尽全力,护卫宫禁平安。”   “去吧。”   “是。”穆遥又嗑一个头,还未站起来,皇帝又道,“且等等。”忙又跪回去。   皇帝问她,“你同郑勇怎么一回事?”   穆遥原打算推一个酒醉昏睡,其实同郑勇无事。此时揣摩皇帝心意,若叫他疑心自己同萧咏三之死有半分干系,眼下的大好局面便要付诸东流——索性给他认下,“臣今夜着实是喝大了,一时间没能管住自己,便,便——臣有罪。”   穆遥军功立身,又封了北穆王,虽是女子,皇帝心里一向拿她当朝廷大员看待——既是朝中大员,一点风流韵事在皇帝眼里根本不能算一件事,随便骂一句,“你成了亲,好歹收收心吧。”   穆遥便知过关,磕头道,“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又道,“齐聿如今已经是三台阁之首辅,你闹出这等事,再同他结亲,他面上不好看。好在郑勇也是世家出身,配你也不差什么——这样,朕做主同你退了亲,另赐婚给郑勇。”   穆遥还未想出推脱理由。皇帝已经向外吩咐,“外头去个人,叫齐聿来。”   穆遥惊出一身冷汗,惶急道,“陛下——”   “你不用怕。”皇帝道,“你同齐聿的婚事,本就是朱青庐那厮做孽,朕看齐聿不情不愿,退了说不得正合他意。朕另外寻个性子柔顺的世家贵女与他便是。”   穆遥好半日寻不出一句话,一时间心急如焚——一边怕齐聿受刺激当场发疯,一边惦记他刚吐过血,万一病一回小命不保。又一时转念,更怕这人心病发作,认真同她退了婚。   正在百般无计之间,两名侍人一左一右扶着齐聿进来,齐聿气若游丝的模样直把皇帝吓一跳,“这是怎么了?”   侍人轻声道,“齐相方才一时气急,吐血了。”   “赐座。”   齐聿推开侍人,挣扎上前,扶地跪下,“臣无事。”   皇帝见他模样着实可怜,飞速道,“今日事是阿遥对不住你,朕已经狠狠骂了她——”   齐聿一语打断,“有罪的是郑勇那厮,陛下何故责怪北穆王?”   御前插话是臣下大忌——这人当真是气疯了。穆遥不住看他。齐聿直挺挺跪着,便连头也不曾转一下。   皇帝倒不留意,“阿遥今日这一出,于你名声有损。朕替你做主,同阿遥退了亲,另外寻一门世家贵女与你。”   齐聿终于转过头,死死盯住穆遥,一字一顿,“你要退亲?”   穆遥见状不妙,唯恐齐聿御前发疯,匆忙道,“陛下,此事可否改日再议,我——”   “陛下!”齐聿重重磕一个头,“臣绝不退亲。”   这话大出意外,皇帝看一眼穆遥便知她也不知底里,莫名其妙道,“不是气得都吐血了……为何不退?”   “臣身子一向不牢,今日吐血,是臣在席间饮酒过量,臣自己不中用。”齐聿断然道,“自古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已经赐婚,怎能收回?陛下,臣绝不能退亲。”   皇帝一滞。齐聿说的也不错,堂堂一朝天子,赐了婚又收回,跟小儿做戏一样。他立时便不大想管,问穆遥,“你又怎么说?”   穆遥尚不及开口,齐聿已经替她回禀,“回陛下,北穆王也不退亲。”   皇帝见齐聿神色坚决,又见穆遥虽是呆若木鸡却无一字反驳。他着实闹不清这二人怎么回事,便一摆手,“不退就不退吧——行了,你既病着,趁年下好生将养。”   侍人上前相扶,齐聿便看穆遥。皇帝没注意他,仍自顾自同穆遥说话,“如今看着,净军里说不得还有些糟污烂人,这个年下你辛苦些,好生地查。”   穆遥想同齐聿一起走,眼下只能跪着,勉强回一段话。侍人扶着齐聿出去。穆遥魂不守舍御前奏对一番,足一顿饭工夫才辞出来。出门便问,“齐相回去了?”   “怎么劝也不肯走,”侍人往门上一指,“外头门房等您。” 第93章 胡闹 他这是生病,平日不这样。……   穆遥出偏殿一直到内宫门门房, 七八个侍人被从里头撵出来,立在雪地里冻得发青,看见她如获救星,“穆王来了。”   穆遥斥一句,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散了。”   侍人大喜, 一哄而散寻地烤火。穆遥深吸一口气, 推开门便见齐聿孤伶伶一个人蹲在火膛旁边, 离了巢的孤鸟一样瑟瑟发抖——惶惶如丧家之犬。   “齐聿。”   齐聿抬头,看见她目中猛然点亮, 又瞬间消失,变得阴森而凶狠,“为什么不同他们解释?”   穆遥双手在后, 掩上门,此处门房墙壁单薄,即便烧了个火盆,仍然不大暖和,难免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跟我回家。”   齐聿的声音瞬间拔高,“你跟郑勇什么事也没有, 为什么不同他们解释?”   穆遥隔窗看一眼,人都被她撵走了,外间空无一人。齐聿居然已经站起来, 他本是极虚弱的, 不知从哪里生出蛮力, 疯了一样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你不肯同他们解释,是不是想趁机摆脱我?你想退亲——你是不是想退亲?”   “齐聿。”   齐聿一个字不听, 疯狂大叫,“你想退亲——我同你说你休想——你休想。除非我死了——你退亲就是逼死我,逼死我你再同我退亲——”   “齐聿。”穆遥道,“你不知道我今日做什么?你自己也知道我同郑勇什么事也没有,又发什么疯?再无故发疯,我真要退亲了。”   齐聿仿佛完全听不懂人话,入耳只有“退亲”两个字,困兽一样在屋子里乱转,“你要退亲……你还要退亲——”他走一时停下,向穆遥走一步,又停下,无所适从茫然立着,“你凭什么呀……同旁人裹在一处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你凭什么退亲?你凭什么不要我?你凭什么——”   一语未毕,他那身体如同被人生生重击,仰面便倒。穆遥抢一步上前,险险拉住胳膊。齐聿就势抓住她,“你凭什么不要我?你凭什么——”   穆遥简直无语,生拖着他往火盆边上坐下。齐聿张臂扑在她怀里,死死抱住她,“你凭什么不要我——你凭什么?”   “我几时说我要退亲了?”   “你还要退亲——你还要退——”   “齐聿!”   齐聿悚然一惊,终于灵醒,好一时双唇抖动,“穆遥,你不能退亲——”   “我不退。”   齐聿终于消停一些,伏在她臂间咻咻喘气,久久道,“我一直在等你,你都杀了萧咏三了,怎么不来寻我?我以为你被人——”他说不下去,渐渐又激动起来,“你去寻郑勇都不来寻我,你——”   穆遥道,“我被人砍了一刀,寻你有什么用?你有药还是你在宫里有屋子?”   齐聿一滞,双手扣在她肩上勉强坐直,惊慌道,“你受伤了?在什么地方——”便往下摸索。   “疼,别碰。”穆遥刻意说得重一些,以免他计较郑勇又发疯。解开箭袖绑带,拉高衣袖露出裹伤的白布,同他折腾一回血迹浸出,已经染透了。   齐聿低着头,死死盯在那里,忽一时身体僵硬,“哇”地一声又喷出一大口血。穆遥只觉臂间一烫,扑鼻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这已是他这一日内第二回 吐血。   穆遥心下冰凉,便去扶他。齐聿轻轻摇头,“你……让御医先……先看伤——”   “齐聿,你怎么样?”   “不用你管我……”齐聿语意坚决,“你传御医。”   穆遥随便放下衣袖,“你是糊涂了。外头正查凶手,我传御医是要昭告天下我杀了人吗?”   “糊涂……我糊涂……”齐聿喃喃道,忽一时身子一晃,软倒下去。穆遥大惊,掐着下颔扳起他的脸——眼前人面白如纸,只唇上一点血迹艳色夺人。穆遥不能不生气,“我就是一点小伤,你再闹一回,才真要小命不保。”   “是我没用。”齐聿吐过血,戾气销尽,便连生气也一同销尽了。残余一点活气如熄灭的灰堆里隐约一线火星,他整个人都是如一片烧尽了的残页,风儿一吹都能跑。轻声道,“我什么用也没有……还不如郑勇。”   “休要提他。”穆遥简直无语,“你自己都知道他替我遮掩行踪,还能气得吐血,齐聿,你是不是有病?”   “是,我有病。”齐聿极其迟钝,整个人木木的,“可我不能控制……我看见你和他在一处,我心里知道原因,但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立刻去死——我死了,你肯定就后悔了——”   “我确实后悔——当初怎么就遇上你这么个祸害。”穆遥骂一句,挽住手臂搭在肩上,拉他起来。齐聿挣扎一下,“去哪里?”   “你这鬼样子还不赶紧回家看大夫吗?”   “你呢?”   “我还不能走。”穆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陛下命我接管净军,清理那群人总要有个三五日工夫,你好生养病,我理顺就回——”   “我不走。”齐聿仰面望她,“我死也不一个人走,我绝不离开你,我要同你一处。”   “齐聿——”   “我不走——”齐聿拼了死命地叫,“你休想不要我,你休想同其他人裹在一处,我不走——”   穆遥心中知道他这一日受惊过度,再劝也是白费,顺着他道,“好,不走就不走——不走。”   好歹劝半日,齐聿终于安静下来,却仍抱着她不松手,脸颊死死埋在她怀里,口里乱七八糟说着些昏话,一时叫“传御医”,一时又叫“亲亲我”,一时又催她“去裹伤”……   穆遥被他吓得不行。只能抱着他,不住在他冰凉的额上柔和亲吻。齐聿渐渐没了声气,便不能支撑,昏死过去。   再醒时满室昏暗,入目一副架子床,挂着白布帘子。齐聿只觉心口如塞破絮,闷得喘不过气。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无一处不难受,无一处不寒冷。然而身畔空无一人,他慌得连呼吸都停了,张口大叫,“穆遥——穆遥——”   外间脚步声响,木门自外打开,穆遥进来。齐聿一颗心重重落回肚中,压得他心尖都疼了一下,便重重吐一口气,向她伸手,“你过来。”   穆遥挨着他坐下,齐聿立刻扑上,从襟口往下扯衣裳,他手足绵软,指尖抖个不住,辛苦半日才掀开,便见她臂上薄薄缠着一圈白布,血迹已经没有了。   他奋力睁着通红一双眼,“不流血了……还疼不疼?”   “都三日了,还疼个什么劲?”穆遥随手拢好衣袖,“管好你自己吧。”   齐聿望住她,“三日……我都同你在一处吗?”   “是。”穆遥大没好气,“一睁开眼就连哭带闹的,你好歹三阁之宰辅,闹成这鬼样子,明日怎么见人?”   “我不想做什么宰辅,你带我回家,我与你看马。”   穆遥便知这人疯劲还没过去,抬手往他额上贴一下,仍是烫烫的,难怪。便十分容忍,柔和地抱住他,“不急,以后一定带你回去。”   齐聿身子一歪便耷在她肩上,脸颊贴在她颈畔,感觉一只微凉的手慢慢掠过自己发烫的后颈,便连灵魂都被这只手熨烫过。齐聿沉重地闭一闭眼,“……穆遥。”   “怎么样,好些吗?”   “我很好。”   “你好个屁。”穆遥道,“你都烧了三日了,好好一个大年节的,你自己吃一肚子药也罢了,便连效文先生也没得安生年过。”   齐聿生硬道,“叫他走,我很好。”   “你昨夜好歹消停了一些,我已经让他回去过年了。”穆遥拉高被子将他裹住,“这里是净军值房,虽然简陋,却离我近。你安生躺着,我外头还有事。”   一语未毕,臂上猛然一紧。齐聿奋力撑起身体,“带我一同去。”   “一阁宰辅跟着我收拾净军,成什么样子?”穆遥轻轻扯开他,“再一二日就得了,我带你回家过年。”   “我帮你,我能——”   “你安生养病就是帮我了。”穆遥说着话,推他躺下,仔细掩好被子,指尖在他发烫的额上捋过,忍不住骂,“你可真是个祸害。”   齐聿挨了她的骂,倒半点不生气,“你不能走远——”   “就在外头。”穆遥道,“你从这里出去,走上十步就能看见我。”又警告,“烧没退下来前,不许下床。”   “我能听见你的声音吗?”   穆遥往外看一眼,不确定道,“这么近……能吧。”   齐聿柔顺地“嗯”一声,安安静静伏在枕上,“那我听你的。”   “我让人进来陪你。”   “不。”齐聿一口回绝,“我谁也不要——你有空时,进来看我就好。”   穆遥走了。到门上时止步,又转回来,把案上放着的一碟桂花糕拿到他手边,“早前御前送来,给你留着呢。”   齐聿不动,口唇微张。   穆遥只好掰一块,塞入他口中。他发着热,便连口中温度都很高,烘得穆遥指尖一烫。穆遥叹一口气,低头柔和地亲一亲他,“你快别生病了吧。”   “嗯。”   齐聿发着热,醒这么久已是强弩之末,被她一亲越发神志昏馈,口中含着糕便昏睡过去。   穆遥终于脱身,出门便见一名宫装丽人看着她笑,“我在宫里总听人说,齐相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今日一见,传言大不属实呀。”   “他这是生病,平日不这样。姐姐休怪他。” 第94章 过年 我不想睡。   前任北穆王一子二女, 长女穆琅,早年入宫,危山兵败那年正怀着皇子王慎。危山一败,穆氏正支男丁尽丧, 只余宫中的穆琅和宫外的穆遥。姐妹二人内外扶持, 感情非同一般。   穆琅一指案上食盒, “与你送的饭。”   “这种小事姐姐不必亲自来。”穆遥有意无意道, “如今非常时期,看好阿慎是正经。”   “不识好歹。”穆琅道, “你如今有大烦难——我特意来此,同你解难来的。”   “我有什么烦难?”   “你把净军编制尽数打乱,以免以旧制聚众生事, 确是不错。可你如今缺一个像样的人统领净军——西州虽人多,却无阉人将领。”穆琅含笑道,“故尔我们阿遥以北穆王之尊,屈居内宫三日之久,还要把病着的齐相偷偷藏在净军值房——叫人知道外男在内宫里头度夜,你二人都要倒霉。”   穆遥顿觉头痛,“姐姐知我。”   “我这里有一个人荐与你, 不用谢我。”穆琅向外叫一声,“阮殷,你进来吧。”   穆遥回头, 进来一名布衣少年, 长手长脚, 身形高佻,眉目凌厉,鼻梁高挺, 双唇又极其的薄,这样凉薄又浑身带刺的模样,怎么看怎么不讨人喜欢。   穆遥皱眉,“怎么看着有点小,多大呀?”   “上月刚满十四。”穆琅道,“你别看他年纪小——可知河间案?”   穆遥一惊,“难道你就是那个闻名天下的阮殷?”   少年沉默地做一个揖。   “河间案,那他——”   “是。”穆琅叹一口气,“我前日好歹求了陛下,刚从廷狱放出来——若留在我宫中做内宫事,倒可惜了他的本事。你这里既然缺人,与他寻个安身处。”   “姐姐疼我,我这里已不是一般的缺人。”   阮殷便伏身跪下,“听凭穆王差遣。”   穆琅站起来,“我回去了,你好生听北穆王教导,日后有受用时候。”便自走了。   穆遥送走穆琅,回来向阮殷道,“穆妃娘娘想已同你说了净军诸事,你可有什么想头?”   “是。”阮殷磕一个头道,“殿下已将编制打乱,如今上不知下,下不知上,用于打破陈规很是有用。但也只能保短时不生事——难有大用。”   穆遥一笑,“若依你,当如何?”   “当调换诸营掌事。”   “怎么定人?”   “从最不得志者启用,三日无建树换人,设净军监察,再另选人入营。用最不得志者,免其为秦观心腹,三日一换,免其无能无为,设监察,一免暗中生事,二为去其庸人——三月之期,净军必定如身使臂,如臂使指。”   “监察谁来做?”   阮殷抬头,轻声道,“殿下,人人皆是监察。”   穆遥哈哈大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这净军统领就是你了。”便站起来,“走,我与你掠阵,去见见你的下属。”   到门口唤平安过来,仔细嘱咐一段,“若醒了就同他这么说,我至多一日便回。”   北穆王亲自带一名少年至净军大营,宣布任作统领,净军上下一片哗然。那小统领更离谱,一进门便将净军诸营掌事就地免职,这一下直如冷水入了热油锅,炸了一地。净军诸将不服,然而北穆王安坐其上,不论阮殷说什么做什么,她全当没听见,由着阮殷手持北穆王令,把一众净军好一顿收拾。   各营初具规模时,已至次日凌晨。阮殷打发了众人,入内向穆遥回话。穆遥站起来,“内宫秩序事关天下,你要十分谨慎。”   “是。”   穆遥点头,“我这便把净军交与你了。”   阮殷翻身跪下,磕一个头,郑重道,“唯穆妃娘娘与穆王殿下之命是从。”便送穆遥出去,二人刚出门便见平安等在院子里。   穆遥心下一沉,向阮殷道,“你自去忙,不用送我。”   阮殷做一个揖便走了。平安道,“奴才无用。”   “怎么了?”   平安便往外头门房指一下,“醒了一定要过来,一直在那等穆王,既不让我等通禀,又不肯走。”   穆遥一滞,“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半。”   此时已是第二日。穆遥瞬间头痛,“你去传轿,让宫外头备车,我这便带他回去。”   “深夜出宫——”   “怎么?”   平安不敢多话,自跑去传轿。   齐聿在门房里头,人家正儿八经看门的只能守在外头,看见穆遥便行礼。穆遥道,“今日事可知怎么说?”   那净军极其机敏,“穆王昨日同阮统领来此公干,晚间一人出宫。”   穆遥点头,开门进去,抬头便见齐聿坐在地上,侧身靠着山柱。屋里已是烧了三个火盆,还特意地给他裹了厚厚的一条毯子。即便如此,齐聿仍是垂着头,缩着身子,怕冷一样。   一室悄寂,唯独火盆一点哔剥之声,和男人病中沉重的鼻息。   穆遥一时生恼,一掌拍在他肩上。齐聿悚然一惊,睁开眼看见她,拼了命地爬起来,攥住她,“为什么又扔下我——你怎不叫我?”   穆遥同他说不清楚,“我有公干,你一个病人,我叫你做什么?”摸一摸他身上滚烫,“齐相好歹珍重些,一日一日地闹,拿药当饭吃,好有意思吗?”   齐聿好脾气地由她教训,一言不发张臂抱住她。   不一时平安带一顶软轿进来,“穆王,车已在宫门外候着了。”   齐聿恍惚听见,越发抱得紧一些,“休想叫我走——我决计不走。”   “你不走留在这里过年?”穆遥哼一声,同平安一左一右扶他上轿。轿中寒冷,齐聿又在发热,生生激得一个机灵。穆遥便解下大氅密密将他裹住。正欲撤身被齐聿死死攥住,“别扔下我。”   “我就在外头。”   齐聿摇头,“不行,你别走——”   穆遥无可奈何,只能倾身上轿。软轿并不阔大,两个人在内齐聿几乎便是挂在穆遥身上。他只觉满足,搭在穆遥肩上昏睡过去。   很快出宫门换车,齐聿颠簸中勉强醒来,后知后觉,“穆遥,净军的事……了结了?”   马车里空阔许多,穆遥腾出手将他塞入被中,挨着他合身躺下,“我们玉哥病着,我不敢不了结呀。”   齐聿微觉羞愧,又心生甜蜜,半边脸埋在被中,只露着一点眼睛,“你要做什么,同我说不好吗?我可以——”   “你既是这么大能耐,以后别生病便。”穆遥一语打断,“别说话,睡一会。”   齐聿依言闭目。他身上无一处不难受,心下却是说不出的安定。马车摇晃,他渐渐糊涂起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管,只想一直攥着穆遥。每一次他从昏睡中撑开滚烫的眼皮,心中只一件事——便是寻到她,再苦苦向她哀求,“你别走,别嫌弃我……别不要我……”   但他恍惚的神志不能容许他听到答案,只能在筋疲力尽中无奈地昏睡过去。   穆遥换一条凉巾子,抬头道,“好像不大热了。”   余效文正忙着在齐聿虎口处入针,冷笑,“如今这样,退了热又怎样?你再气得他吐两回血,好办丧事了。”   穆遥大怒,等针炙了结,便打发余效文回家过年。余效文不理她,好歹又守了一个时辰,齐聿醒来同他作别。   齐聿熬过几日烧热,筋骨绵软,深身乏力,整个人极其地迟钝,余效文走了许久才后知后觉,“效文先生走了?”   “走半日了。”穆遥正在案边盛粥,“大年下的,齐相好歹疼疼人,将就同我混吧。”   齐聿又恍惚半日才有反应,“那我要一直同你混。”   穆遥扑哧一笑,往粥里添一匙蜜,走回去扶他靠在大迎枕上,喂他吃粥。   齐聿连张口都觉乏力,好在那粥极其软烂,入口即溶。即便如此,他吃过两口仍觉疲累,勉强道,“穆遥,我不想睡。”   “张口。”穆遥又喂过一匙才道,“为什么?”   齐聿张口含住,半日才道,“我第一回 同你过年,没能一块守岁也罢了,难道睡过一个年节?”   “你想做什么?”   齐聿昏昏沉沉又吃过半碗才道,“小时候过年,要去走庙会的……还要粘糖人——”   “你这模样去粘糖人?”穆遥道,“吃过粥睡一觉,等能走动时,我带你去。”   “不。”齐聿固执道,“除夕我都没与你一同守岁,初五庙会不能不去——今日是不是初五?”   “再一个时辰就初六了。”穆遥没好气道,“守岁时你与我一处,什么也没错过,安生睡你的觉。”   “当真?”   “当真。”穆遥喂过最后一口粥,放下碗,“就在净军值房里,宫里放的好大炮仗,震天响,不记得了么?”   齐聿茫然摇头。   穆遥浸一条巾子同他擦过脸,合身上榻,挨着他躺下,“外头点了一天的烟花,照得人眼睛都花了,齐相不记得,我可记着呢——睡一会儿吧,我也累了。”   齐聿不受控制地贴过去,攀在她身上,“可我不记得,如今庙会也赶不上——”他指尖一紧,“在那个值房,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有同你贺岁么?”   穆遥本不想理他,听他语意颓丧,掌心在他枯瘦的脊背上用力贴一下,“有。”   “你骗我。”   “真的。”穆遥闭着眼睛,“大炮仗响起来时,把你惊醒了。”   齐聿忍不住催促,“然后呢?”   “然后你就同我贺岁了。”穆遥扑哧一笑,“睡觉。”手掌贴在男人后脑处用力按一下,“再说话就出去。”   男人果然销声。   穆遥在黑暗中睁开眼。齐聿不知道的是,在那个漫天烟火的除夕,他从昏沉中惊醒,不知深陷在哪一处噩梦中,大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对她说的话是——   “你杀了我吧。” 第95章 白面束腰 我当然能。   “你杀了我吧。”   不知是齐聿什么时候在哪一种绝境时说出的一句话, 甚至连他对面的人是丘林清,是高澄,又或是秦观,是那皇帝, 也许其实空无一人, 只不过是他一人的自语——答案她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知晓。   穆遥平平躺着, 越想越不是滋味。   身边齐聿八爪鱼一样盘在她身上, 前额抵在她肩窝里,不时蹭一下。穆遥便知他没睡着, 抬手摸一摸他前额,好歹是不热了,“齐聿。”   齐聿一怔, “吵醒你了?”   “你不困是吗?”   齐聿“嗯”一声,嘴唇贴在她耳畔,“我怎么会困呀?我好像睡了一辈子那么久了。”   “一辈子没有,五六天还是有的。”穆遥道,“你既是不困,我带你走庙会去。”   “真的?”   穆遥俯身看他,“趁现时还是初五, 齐相赶紧起来动弹一下——再耽搁一时,可就初六了。”   齐聿露出一点愧色,“穆遥, 我——”好一时艰难道, “我可能走不了。”   穆遥一滞。便不说吐血的事, 这人缠绵烧了四五日,能走动反倒奇了。   “要不还是等下回——”   “你想去吗?”   齐聿久久抿一抿唇,坚决道, “想。”   “那还等什么?”穆遥拉他起来,“我带着你。”   齐聿从不叫侍人近身,穆遥自取了家常衣裳帮他穿好,自己也换过,若不是齐聿脸色着实白得过分,二人一处直如人间一对富贵好鸳鸯。   侍人推着一副木轮椅入内,穆遥给齐聿塞一只手炉,又添一领貂皮大氅,连着帽子一同戴好。端详一时,“这下可好走了。”   穆遥掌着净军,便不曾长途奔波去红叶别院,住在中京穆王府。二人在门口乘车,到东御街口已近子时,街上店铺十之八九都已上板,只做宵夜档口还开着三五家,冬日里腾腾地冒着热气。   穆遥推着齐聿一路漫行,“今日粘不了糖人啦。”   齐聿坐在椅上看不到穆遥,隔一个片时便要回一次头,“是我不好,定要赶庙会,咱们回去吧。”   “吃馄饨吗?”   齐聿摇头,“不要。咱们回——”   “桂花糖藕呢?”   齐聿方知穆遥在寻吃食铺子,他扭着身子回头看她,见她完全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便放下心,“馄饨就使得。”   “当真?”   齐聿点头,他全无胃口,吃什么于他完全无差。穆遥推着他到档口,总共五张桌子,邻桌坐了七八名少年,应是夜游初归,围坐一团吃馄饨,喝烧酒。一边老板热火朝天地忙着煮馄饨,烫酒。   他二人装扮容貌都不俗,引得一群少年齐齐回头。   穆遥从来是被人看惯了的,只向老板说一句,“一碗馄饨。”   老板笑道,“姑娘怎不要两碗?”   “一碗够了。”穆遥道,“我与他同吃。”   齐聿被一群人围观本有些难受,一听这话如吃定心丸,立时放松许多,倾身凑到穆遥身前,“我不想坐轮椅。”   “那又为什么?”   “看不见你。”齐聿道,“我很难受。”   穆遥扑哧一笑,“你还没看够呀?”   “嗯。”齐聿极轻声道,“我要一直看着你——”   话音未毕,那边一名黑衣少年将杯子重重一顿,“诸君可知那妲己,原是一只公狐狸?”   身旁一人道,“李冒,你又在说什么瞎话?”   “怎么是我胡说?”李冒道,“我朝库书考据有云,女娲遍寻狐族以亡商,狐族一公狐媚色天成,艳压群芳,命其幻作女相,故尔亡商一族。你们这些人惯不读书,倒说我胡言。”   旁边人道,“吃酒,说什么狐狸?”   “我是有感而发。”李冒道,“圣祖以武立朝,如今中京风气为一人所坏,满京少年以白面细腰为荣,简直令人痛心。”   穆遥吃过一只小馄饨,鲜美异常,便往齐聿面前的碟子里放一只,不见他动弹,以为他要喂,另舀一匙喂他。齐聿勉强咬在齿尖,仍然回头看那群人。   那边一人笑道,“中京风气如今确实不怎么样,大男人以白面细腰为荣,算个什么东西?”便一摇头,“怎么李兄初入中京,也见着了?”   “正是。”李冒沉重点头,“我从故太傅府上来,亲眼所见。”他偏转脸,有意无意瞟着齐聿,“今日中京,男儿气已成稀缺之物,文人酷爱白面,竟还为此涂脂抹粉——”他越说越生气,目光直接定在齐聿身上,“我在故太傅府上见的那一个,也就跟这一个差不多。”   穆遥后知后觉这人正在怼齐聿,便一皱眉。那边有人已经不答应,“吴兄慎言,故太傅之清名,当今也是极尊敬的,你休要胡言乱语。”   “委实痛心——”李冒好歹不看齐聿了,说出来的话惊世骇俗,“究其根底,如今三阁,没有故杨太傅这样一身清名的人掌事。如今的三阁首辅,是个什么东西?”   穆遥原本已在发作的边缘,忽一时心中一动,又坐定。   那边李冒已经点着名字开骂,“兀那齐聿,以一人之力坏一朝之风,等我入朝,第一折 便弹劾此人。”   旁人道,“为什么?”   “此人三年前监军危山,至全军大败,在北塞以美色蛊惑丘林清,迷得那丘林清神魂颠倒——”   “打住。”旁人道,“邸报通传我可是看过,分明说的是人家向北境军献了丘林氏关防图,才至丘林氏一败涂地,你怎的胡说?”   “你好歹也想点事——他要真献了关防图,丘林清还能叫他囫囵回中京?丘林清吃素的吗?”李冒道,“不知使的什么手段回朝,回来又不知使些什么手段,同西州结了亲,如此靠着北穆王,平步青云做到三阁宰辅——你看如今,此人一日得志,带得中京少年学着他的样子,敷粉束腰。长此以往,亡国之祸近在眼前。”   “应——不至如此吧?”   “怎的不至?我白日里在故太傅府上遇见的不是?”李冒往齐聿处看一眼,“如今半夜人稀,还能再遇上一个齐相之追随者——此风弥漫到何等境地,你自琢磨。”   齐聿本就一张脸白似鬼,听完这一段话,喘气都有些不顺畅。穆遥用力握一握他的手,起身道,“你在放什么屁?”   李冒回头,正是方才坐下的年轻女子,容貌秀丽,杏眼桃腮,本是娇怯怯的模样,却穿着一身乌蓝的骑装,金色的束腰箭袖——这一反差,在原就十分的迷人上又足足添上十分。他对美女一向纵容,何况眼前之绝色,便道,“小姐离那邯郸学步之人远些,齐聿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学齐聿的,更不入流。”   穆遥道,“你在放什么屁?”   李冒留给美女的一点宽容消失,不高兴道,“你又在放什么屁?”   穆遥走上前,手掌在案上拍一下,一根竹箸冲天而起,又被她握在手中。她这劲力使得极巧,除了飞起的竹箸,案上别物纹丝不动。   李冒武人出身,是个识货的,张一张口,“你——你是什么人?”   “你认识齐聿?”   “不识。”   穆遥冷笑,“你都不认识他,就敢在这胡乱放屁?你开了天眼?”   “我听说——”   “你凭一句道听途说,就敢大大放厥词,你没人教,你老子也没人教?”   “我父师从故杨太傅——”李冒腾地跳起来,“你再辱及我父,小心我揍你——”   这一句大出意外,穆遥回头看一眼齐聿,竟然是他的同门。   齐聿平静下来,“穆遥。”   “穆遥?”李冒愣一下,“你不知与北穆王同名,需得改字以讳尊上?”   穆遥斜眼看他,“我就是穆遥。”   李冒上下看她一回,娇娇怯怯的年轻女子,除了一双眼格外清亮一些,有一手好工夫,与寻常闺阁千金甚不同——传言北穆王浑如马夫,怎可能生成这般模样?便哈哈大笑,“你是穆遥,我还是齐聿呢——”   “你父亲既然师从故太傅,他没教过你为人十恶?未经查实,妄加评断,是第几恶?”   李冒循声回头,说话的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那一张脸白的,看在他眼中,大约就是敷过半斤粉,越发看不上,“故太傅之言,你不配挂在口边。”   “我不配——你配?”齐聿道,“故太傅从不敢动经典史籍一字,你连库书经卷都敢杜撰。”   李冒幼有才名,从来杜撰经卷都指着库书,反正库书千卷,浩如烟海,谁也不敢说里头就没说这句话,梗着脖子道,“你怎知我杜撰?你翻过库书?”   齐聿扯一扯嘴角。   李冒以为他终于理亏,“说不出了?那我来问你——未经查实,妄加评断是为人几恶?”   “第七恶。”齐聿道,“库书千卷,秦以前三卷,人文志怪不足半卷,无一字提及娲皇,何况妲己?”   “那是史卷!”李冒跳起来,“尚有民间卷,地方卷,鬼怪卷——”   “民间卷三卷,无一字提及秦前,地方卷十卷,无一字提及商都,鬼怪——”齐聿冷笑,“你把娲皇与鬼怪同列,谁与你的胆子?”   李冒脸一白,声音瞬间小了,“你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   “我当然能。”   李冒一滞。   穆遥一直拈着竹箸在指尖打转,随手将竹箸立在案上,指尖一点,那箸如遇泥地,陷进去半寸,“你看的库书——就是他编的。” 第96章 祈达神听 平安康健,一世安宁。……   穆遥撂一下群人, 走到灶间看一下,“糊辣汤添一碗。”   老板眼见着两边要打起来,兀自唬得瑟瑟发抖时,听到这一句如闻天籁, “就来。”飞速取碗盛汤。   穆遥刚坐下, 汤碗已经捧上。齐聿看一眼, 只不动。穆遥舀一匙, 递到他口边。齐聿老老实实吃了,只觉热火入喉, 直落入腹间,便连指尖都暖和起来。   穆遥望着他笑,“是不是暖和了?”   齐聿点头, 便又张口。穆遥又喂一匙给他。   那边李冒看得目瞪口呆,生咽一口干沫,“你,你二人这样成,成何体统——”   穆遥回头,“怎么,你也等人喂?”   李冒指着他二人骂, “我怎会如此不要脸,你——”一语未毕,只觉肩窝一疼, 瞬间自肩往下, 多半边身体麻木无觉, 大张着口,僵立原地说不出话。   一群少年见状不妙,一哄而散。便连铺头老板都缩在灶间不敢出来。穆遥全不理会, 仍旧喂齐聿喝汤。   齐聿病中迟钝,勉强同人争执一回,一口气泄了便提不起精神,只知对穆遥百依百顺,稀里糊涂在她手中吃完一大碗热汤,才后知后觉旁边还站着一只桩子,“穆遥。”往李冒处看一眼。   “你理他呢?嘴欠活该。”穆遥道,“好些吗?”   齐聿点头,“我不要轮椅,我同你走回去。”   “看看你那脸色,好歹消停些吧。”   齐聿固执道,“我不要轮椅。”   穆遥无法,“那我让马车过来。”撮唇打一个呼哨。便拉高大氅帷帽,“你如今这样,除了宫里和王府,旁的地方都不许去——尤其是中京戍卫。”   齐聿皱眉。   穆遥压低了声音道,“那里很快不太平——你这样,紧急出点事,跑都跑不掉。”   马车过来,两名侍人上前,一左一右扶齐聿上车。齐聿一坐下便向外伸手,“穆遥。”   穆遥刚刚走到李冒身前,听见齐聿叫她,穴也不解,转身走了。李冒气得骂娘,又骂不出声,只能原地站着,被迫喝风。   马车摇晃前进,齐聿歪着头搭在穆遥肩上,“你为什么特意在那厮面前说中京戍卫?”   “你发现了呀。”穆遥扑哧一笑,寻到他的手握着,“咱们齐相可真是冰雪聪明。”   齐聿被她夸得心生甜蜜,无声发笑,“我想不出,你告诉我吧。”   “你想不出,还是不乐意想?”   “我想听你说话——”齐聿仰起脸,往她颊边亲一下,“穆遥,我想一直听你说话。说什么都好,你别不理我。”   穆遥侧首回吻。齐聿闭着眼睛,抬手攀着她,昏沉道,“你别走……再……再多一些——”又不知多久,齐聿漂浮的神志里终于能听到她的声音,“这个李冒应是世家出身,知道不少朝中事,又只能知道些皮毛——难得的是胆子大,嘴巴比胆子还大——老天送与我的一张好嘴,不好生用怎么对得起你一夜挨骂?”   齐聿神志已经开始模糊,只能勉强应一句,“你想让他出去……说些话——”   “是。”穆遥道,“秦观失了净军,一时半会不能同皇帝再如以前交心。这大嘴巴再帮我造个势,说一句中京戍卫不老实——皇帝和老太监已经心生芥蒂,再听了这个话会怎样?皇帝必定要防着老太监。那老太监要么就反了,要么让出中京戍卫。随便哪一个,都是我想要的。”   齐聿已是连眼皮都撑不开,神志如陷泥潭,奋力道,“他……他一个人——”   穆遥扳着他的脸看——眉目涩滞,摇摇欲坠,仿佛下一时便要失了神志,“睡你的觉吧,你都操的什么心呀?”   齐聿攥着她不肯睡过去,“他一个人不成——”   “李冒这一张嘴当然不够使的,我会让人推波助澜。”穆遥探手揽住他嶙峋的肩,“齐相睡吧,等我好信。”   齐聿任性道,“我不睡……我要去赶庙会。”他久久不闻穆遥应声,抱着自己的那一双手却一直在,他心生笃定,索性由着性子闹,“不回去……要赶庙会。”   穆遥叹一口气,“好,带你赶庙会去。”   齐聿放下心,立刻睡死过去。再醒时发现自己睡在地榻之上,身上搭一条青布被子,旁边两个大火盆。他只看一眼便知不在王府,立时慌乱,叫一声,“穆遥——”   一室悄寂,便连外间都无声息。齐聿顿觉灭顶,往榻上爬起来,初一站直,是觉膝头酸软,却居然有一些气力。便往外走,推门迎面一名小沙弥过来,见他双手合什,“施主。”   齐聿握住门扉,“这是哪里?穆遥呢?”   “大伽蓝寺。”小沙弥道,“殿下在外头拈香,请施主稍等。”   “殿下……北穆王吗?”   “是。”   齐聿一颗心落肚,一下砸得腔子里生疼,“她在何处?带我过去。”   “殿下请施主在此稍候。”   齐聿的声音瞬间拔高,“带我过去。”   小沙弥为难道,“殿下有——”   “她在哪?我自己——”   便听穆遥的声音轻轻笑道,“我早说他不醒便罢,醒了谁也拦不住,我说的可是?”   话音方落,便见两个人从走廊转角出来——穆遥和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宣一声佛号,“欲念横生,才致神不养魄,施主这样,病根难除。”   穆遥负手而立,上下看一回衣衫不整,大冷天赤着一双足的齐聿,皱眉道,“这位施主可听清楚?”   齐聿抿一抿唇,“你过来。”   穆遥只好走过去,拉着他回禅房,仍把被子同他裹上。好一时老和尚才慢悠悠地走进来,向齐聿摊开手。   穆遥一笑,“还不给大和尚看脉?”   齐聿只好把手放上去。老和尚闭着眼睛诊,放下道,“听老和尚的,立时在我寺中带发出家,好生静心安养,方能保一世太平。”   “那不如现时便要了他的命。”穆遥一笑,向齐聿道,“这是大伽蓝寺住持,定安大和尚——你在人家这儿睡了两天,把大和尚的好药都要吃光了,怎么样,可强些?”   齐聿稍觉羞愧,“打挠住持。”   大和尚点头,“施主无需谢我,要谢便谢北穆王,老和尚欠了她的情。”便站起来,“过午佛前拈香,殿下还来吗?”   “大和尚先去,我带他来。”   老和尚头,向齐聿道,“未知施主何人,斗胆劝一句,施主执念太深,不是久寿之相,在我寺里出家才是保命之道。”   穆遥不等齐聿答话,撵他道,“这是我未婚夫婿,老和尚劝他出家,可见得是疯了。”   有外人在,齐聿原本一直呆坐,此时清楚听到她说“夫婿”二字,苍白的面上浮上一层红晕,反倒越发拘谨了。   老和尚唬一跳,“你就是齐相?”不等回答点头,“怪不得,怪不得——”自言自语走了。   穆遥歪着头看他,“施主要不要出家呀?”   “我为什么要出家?”齐聿低头,“来庙里做什么呀?”   “不是齐相定要赶庙会么?”穆遥道,“大伽蓝寺庙会闻名天下,半夜哪有人做生意,我直接带你到后山寻大和尚——齐相满意么?”   齐聿此时才知自己病中还有半夜赶庙会这么一桩事,难免羞愧,“我有时糊涂,穆遥,你不用都听我。”   “真的?我不用事事顺着你?”   齐聿一滞,认真纠结半日,极小声道,“那你还是……顺着我吧——”   穆遥忍不住捶地大笑,半日止不住。齐聿被她笑得极度难堪,索性伏在她肩上不抬头。   好一时忍住了,穆遥叹一口气,“听你胡闹也有好处,误打误撞把老和尚的家底好药弄出来吃了——以前还不知他有这么些好宝贝。”   齐聿兀自羞惭,一动不动。   “你在大和尚这睡了快两日了。晨钟暮鼓,把咱们齐相哄得安安静静的。”穆遥叹气,“大和尚说的不错,齐聿,你是该寻个庙宇,好生安养。”   “你也去吗?”   “我去做什么?”穆遥道,“朝里的事,西州的事,天底下的事——”又笑起来,“我要去也是去尼庵,哪家庙子里能容我过夜么?”   “咱们不是在这两日了?”   “那是因为大和尚不敢撵我,你如今醒了,今日定要赶我走。”   “我也走。”齐聿道不假思索,“我不要什么安养,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不用商量,没有商量。”   穆遥笑着抱一抱他,“走,去拈香。”   等二人收拾好去前殿,大和尚等在门口,迎二人入内,便敲一下钟。二人在钟声的余韵里并排跪下,穆遥拈了香,双手合什,默默地许一回愿,复又磕头。   齐聿也拈了香,合什许愿。穆遥在他旁边,只见他闭着眼睛,双唇蠕动,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想是怕她听见。穆遥胜负心起,难掩好奇,侧首盯着他,以唇形分辨——   佛祖在上,弟子齐聿,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有一愿为己身所求。求佛祖念弟子一生波折,恳降福祉与我妻,保她平安康健,一世安宁。弟子不论寿数几何,但有一日存于世,便有一日伴我妻。祈达神听。 第97章 兵变 谁要后悔一辈子呀?   三阁朝假一直要到年十五, 齐聿从大伽蓝寺出来便在北穆王府厮混,一个新年门也不曾出过。反倒是穆遥忙碌无比,每日里早早入宫,至晚方回。   她第一日出门齐聿便闹过一回, 晚间不知穆遥使了些什么手段, 第二日齐相直接没起床, 睡到天近黑时才醒, 醒来不足一个时辰便又见着晚间归来的北穆王。如此慢慢习惯了穆遥白日里不见人的日子,把先时半步都离不得的习惯多少纠回来一些。   齐聿在王府, 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吃药发呆,每日里活动范围不超过一间屋子, 直把繁花似锦一间王府过得如同荒村野寨一般。只有在穆遥回家时活泛起来,仿佛他这一日从见到她时才能真正开始。   十三这一日,齐聿直到亥时也不见穆遥回来,他越等越是心焦,只觉五内俱焚,难受到了极处,忽一时忍无可忍, “哇”地一声把刚吃下去的汤药吐一地。   穆秋芳正送饭来,见状唬得三魂走了两魂半,放下餐盘过来相扶, “玉哥这是怎么了?”   齐聿正吐得脸红头涨, 好半日喘一口气, “回来了吗?”   穆秋芳在北境时已经知齐聿心病,她对齐聿一向是极其疼爱的,便被穆遥托负了照顾齐聿的重任, “阿遥走前交待,今日可能会晚一些,不是让你先吃饭?”   “不对。”齐聿站起来,“一定有事。”便往外走,“我要入宫。”   穆秋芳急忙拦住,“阿遥再三嘱咐,她不在家时,你不能离开王府。”   齐聿听若不闻,笔直往外走,“我要入宫。”   穆秋芳无论如何拉他不住,只能紧紧跟在后头,“玉哥不要冲动,若有事,阿遥定会让人传话,如今外头——”   一语未毕,砰一声山响,直震得房梁都抖一下。齐聿猛然站住,极目远眺,府门方向有烟尘渐起。穆秋芳惊慌道,“这是怎么了?”   齐聿反倒镇定下来,“嬷嬷快些去下头酒窖躲藏,我出去看看。”   穆秋芳原本是怕得不行,一听这话死死拉住齐聿,“玉哥不可,外头若有事,你绝不能出去,你同我躲躲。”   齐聿道,“穆遥不在,王府不能无人做主,我不能走。”   穆秋芳兀自着急,抬头见胡剑雄同韩廷二人一身戎装,大步过来,如获救星,“胡统领——韩统领——”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齐聿身前,单膝跪地行军礼。胡剑雄抬头,“请齐相内庭安坐,外头有我二人在。”   “怎么回事?”   韩廷轻轻一笑,杀气腾腾回话,“一群不知死活的,敢来打北穆王府的门,想是活腻了,请齐相放心,有飞羽卫在,万无一失。”   齐聿指尖一紧,用力掐在掌心,勉强克制道,“宫里出什么事?”   胡剑雄道,“净军哗变,已被阮统领控制。现如今闹事的不是净军,是中京戍卫。”   “杜奇天?”   “是。”胡剑雄道,“杜奇天带中京戍卫夜袭四宫门,同净军在外宫门激战,还另外分了人袭击诸王诸相府——方才去的人回话,晏海侯府已经被他们控制,应是没见着齐相,正四下里找您呢。”   穆秋芳顿足,“找齐相做什么?”   胡剑雄连连冷笑,“必是逼迫齐相主持局面,眼下朝中一片乱局,秦观若拿下宫门,还有谁比三阁宰辅更适合代天子号令天下?”   齐聿眼前白一阵黑一阵,心跳快到离奇的地步,勉强维持声线平稳,“穆遥呢?”   “穆王已经出城,往京畿东郊去了。”   齐聿一听“京畿东郊”这四个字,略定一定神,绷着的一口气泄了,身体猛地一晃。穆秋芳急忙扶住,只觉扶着的一只手冷得像冰一样。   胡剑雄道,“穆王出城前,让老奴回王府护卫,命我转告齐相——”   齐聿厉声叫道,“说什么?”   “变在中京,机在京畿,万事俱备。”胡剑雄说着话,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双手呈上,“穆王请齐相安居王府,静候佳音。”   夜色下的白刃泛着冷冷的弧光,持在掌中如同手中握着一泓清泉。   这把刀齐聿认识,穆遥早早给了他,前回在红叶别院他因为一个唱曲的戏子闹别扭,被她收了回去。齐聿握住刀柄,只觉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完全不受控制,厉声道,“外头既是乱了,我一人躲着成何体统,带我去找穆遥!”   韩廷扑地磕头,“万万不可。中京戍卫生变,是秦观以太子之令调动,打着另立新主的名号——齐相是百官之首,此时现身,必是要压着您顺了他们,如若不依,必有杀身之祸,怎么能贸然出去?”   还是胡剑雄深知齐聿,“穆王往京畿东郊做什么,齐相定是知道的,万无一失,齐相宽心。”   齐聿用尽全身气力克制,好一时才转头往回走。胡剑雄向韩廷道,“你带着人守在这里,我去外头。”   “是。”   穆秋芳听得清楚,便定下心,跟着齐聿回内庭。韩廷在外掩上门。齐聿掀开帷幕入内,穆秋芳正要跟进去,被他一手拦住,“嬷嬷自去,让我一个人。”   穆秋芳只好守在外头,隔一个时辰送饭进去,便见满室漆黑,齐聿一个人孤鬼一样靠在火边,怀里抱着那柄匕首,身体死死地缩作一团,怕冷一样。她看他模样只觉害怕,将餐盘放在地上,上前劝道,“胡统领是西北军大将出身,有他在,外头必定无事。”   齐聿双目发直,一言不发,若不是呼吸间身体起伏,看着倒跟死了的人没有多少区别。   穆秋芳唬得不行,“玉哥吃点东西吧。”   齐聿低下头,脸颊埋入抬起的臂间,不胜厌烦的模样。   穆秋芳知道他齐聿身子极其不牢,如此忧急交煎,五内俱焚,再不肯吃饭,日后纵使穆遥胜战归来,这人也逃不过大病一场。苦劝道,“阿遥也是久经战阵的,中京这个局面,比北境大战比简直不算什么,你放心。”   齐聿只不言语。穆秋芳忍不住道,“阿遥回来,见你这个样子,定然是要生气的。”   齐聿抖一下,忽一时抬头,白似鬼的一张脸上唯独双目通红,无血色的唇抖一下,“说的是,我不能这样。”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案边,取一封空白的纸折子,执笔舔墨,奋笔疾书。   穆秋芳不识字,好一大张纸上只识得一个“田”字,一个“土”字和一个“公”字。齐聿初时抖得厉害,写出的字也有些扭曲,到后来入了定,便平静下来,纵笔挥毫间没有半点迟疑,很快洋洋洒洒写满一折。齐聿掷在一边,另取一折,仍然笔不停挥。   倏忽一个时辰过去,齐聿半点没有停笔的意思。穆秋芳按下上前相劝的心思——不论怎样,总比他孤鬼一样缩在那里胡思乱想要好。眼见饭食已经凉得透了,又出去炖参汤。   天近明时胡剑雄打发飞羽卫进来说话,韩廷听一时,满面是笑,隔窗向齐聿道,“大人,穆王从京畿东郊调一支运粮的漕军入京勤王,激战间中京戍卫的胡什礼将军一刀斩杀杜奇风,围攻宫门的中京戍卫一泄千里,被漕军分块围歼,如今正在清理内外宫呢。”   内里无一字回应。   穆秋芳推门入内,齐聿仿佛入了另一个世界,低着头只是写个不住,韩廷在外说的一大段话,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她叹一口气,出来向韩廷道,“罢了,阿遥不回来,同他说什么都是白费,有点事做倒还好些,由他去。”   还没高兴一时三刻,府门方向突然焰火冲天,熊熊地烧起来。韩廷勃然色变,正要打发人去看,飞羽卫入内回话,急匆匆道,“秦观在内宫惨败,如今狗急跳墙将王府围了,叫嚣着纵然他难逃一死,也要叫北穆王府鸡犬不留——来的残军人数不少,如今避无可避,胡统领已经派人入宫求援,命你务必保护好齐相。”   韩廷皱一下眉,呛一声长刀出鞘,“请胡统领放心。”便将穆秋芳也撵入内室,“不要出来。”   府内飞羽卫同叛军对峙一夜,伤损不小,突然被大批残军围攻,措手不及,很快府门便失守,胡剑雄带人且战且退,直退到内庭水阁对面。穆秋芳立在窗边,抬头便见对面楼阁燃起的熊熊烈火。   韩廷持刀入内,“大人,属下保您冲出去。”   齐聿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走。”他便在说话的时候,执笔的右手仍然是纹丝不动,兀自疾书,只有左手指尖退去匕首鲨皮鞘子,把匕首握在掌中。   韩廷急叫,“大人——”   “这里是我家,我绝计不走,死也要死在这里。”齐聿漠然道,“你出去。”   穆秋芳大急,“你就听韩统领的吧,万一有个好歹,阿遥回来知道——”   “知道怎样?她知道再好不过。”齐聿语意尖厉,“我死了,定叫她后悔一辈子,谁让她扔下我?谁许她扔下我?”   话音方落,门上一个人道,“谁要后悔一辈子呀?”   三个人齐齐回头,便见一日不见的北穆王一身戎装立在门口,遍身肃杀之色,眉目间却尽是笑意,和煦地望着齐聿,又很快皱眉,“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第98章 变法 天下富足。   齐聿瞬间怔住, 指尖泄力,蘸了墨的笔和脱了鞘的刀齐齐坠在地上。那响动终于惊醒了他,便大步往穆遥走来,到她身前一言不发, 张臂将她抱住, 脸颊死死埋在她颈侧。   屋子里一群人只见人影一晃, 便只能看见男人枯瘦而单薄的一个背影。穆秋芳隔窗一望, 外头已被飞羽卫接管,忙着扑灭火势, 拾掇残局。她松了一口气,往韩廷招手,二人无声退走, 掩上房门。   穆遥被他抱得生疼,忍不住轻笑,“外头的事我不是都同你说过,除了秦观那厮连年节都没忍过这一件略出意外,旁的你有什么不知道的?难道还能吓着了么?”   齐聿摇头,一言不发。   穆遥便知他确然是吓得不轻,由他抱着, 越过男人薄而利的肩线,看见扔了一屋子的纸折子。她又等了一时,感觉他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故作轻松道, “齐相在写什么大作呀, 我这屋子被齐相这么一折腾,倒比御书房还有书香气。”   齐聿动一下,哑声道, “你去看看——”   “一起看。”穆遥挽住男人一条手臂,扶他走到案前,席地坐下。齐聿沉默地搭在她肩上。穆遥拾起一封,尽是田土测量诸般事务,她看一眼齐聿,便放下,在纸堆里寻了半日找到第一封,果然标题一行草书大字——   《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   穆遥道,“我在外头平乱,也就一日夜工夫,我们齐相居然竟把变法的法本都写出来了?”   齐聿“嗯”一声,又道,“其实还差一点——”便往案上看一眼,“我动不了了……你帮我写完吧。”   穆遥难免心疼。自己在外,这人可以想见是着急的,竟然能在这样内外交煎的时候逼着自己把变法的法本写完,实在不知精神消耗到了哪种田地。“留你在王府,就是不叫你出去乱操心,谁知你在家里也消停不了。”便站起来,走到案边看那最后一本纸折子,果然已经写到最末的地方   以此法计,允臣三年,必定天——   穆遥回头看他,“齐相要后边要写什么呀?”   齐聿斜斜靠在山柱上,勉强撑着眼皮,轻声道,“你随便写。”   穆遥踌躇,“我哪里有齐相的文采本事,写坏了你不许嫌弃。”   齐聿扯出一点笑意,“我怎会……嫌弃你……”   穆遥见他这模样,更不犹豫,镇重地写下最后三个字,扔了笔走过去,拉他起来,“快去与我好生躺着。”   齐聿心中一块大石放下,百依百顺,由着她除了外裳,躺在被子里,沉重地闭上眼,“你别走。”   “睡你的觉。”   齐聿意识已入深潭,犹记她不曾答应自己,“……你陪陪我——”却无论如何等不到答案,昏死过去。   穆遥仔细掖好被子,起身出去,往门口叫一声,“都安静些,乱糟糟吵什么?”   韩廷连忙命令水阁那边正收拾乱局的侍人停下,命他们“改日听命。”   穆遥道,“我还要入宫。你命效文先生和嬷嬷过来守着。”   韩廷一窒,“穆王还要走?”   “我着实不放心齐聿,入城先回来看看他。”穆遥叹一口气,转而语意锋利,“外头都是边角料,主戏全在宫里,我不去,难道前功尽弃?你守好齐聿。”她说着便往外走,“飞羽卫已经来了一个营护卫,不会再有任何闪失。”   韩廷一个“是”字还没说完,穆遥早已不见人影。他半点不敢疏忽,另外传一支亲卫单独守在内廷外头,又让余效文和穆秋芳进来。   齐聿这一日夜五内煎熬,更歉草拟新法力尽神竭,一睡过去便人事不知,怎么喊都不醒。余效文见状不妙,趁昏睡施过一回艾炙,又命隔半个时辰灌一回补养汤药。   即便是如此精心照顾,到第二日天色渐明时,一直昏睡的人仍然无法遏制地做起烧来,几乎立刻便烧到烫手,直烧到神志模糊意识不清,初时灌药时还能有一两下微弱的反抗,半咽半吐的能吃下一点。到后来连翻个身的气力都消失,汤药更是一口也灌不下去,灌一口吐一口。   余效文眼见不妙,一面命人速速入宫通禀穆遥,一面煎汤入浴,把男人剥得精光,侍人抬着浸在热汤药里。饶是如此折腾,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醒来。唯一一点好处,就是热度没有再上了。   宫里很快有消息出来,太子领叛军入宫,丧心病狂诛灭手足,除了两位幼年皇子躲在帝后宫中逃出生天,其余皇室血脉尽数身死。皇帝得到消息气得当场又厥过去,上不得朝,朝上小事由中台阁合议,大事送内宫皇帝亲批。   穆遥是跟着宫里的消息一同回府的,进门便直奔内廷,掀帘便见齐聿被两名侍人一左一右架着,多半边身体浸在浓褐色的汤药之中,任人摆布的模样——露着的两条手臂和一点脖颈枯瘦惨白。他仿佛难受至极,不一时挣一下,水声哗哗作响。   穆遥一见便发怒,“这是在做什么?”   余效文从后头进来,“齐相烧得太高,又不进汤药,只能以浸浴勉强维持——穆王总算是回来了。”他抱怨一时,看穆遥脸色不好便不敢多说,走过去诊一回脉,“让齐相起吧,他受不住了。”   又两名侍人入内,四个人抬着齐聿起来,惨白枯瘦一个身体上鲜红的一片罪印如同活了的妖物一般,张牙舞爪,撕魂夺魄。   侍人低眉顺目,如同未见。穆遥皱眉道,“你们可知该怎么说?”   侍人刚用大巾子裹了齐聿,闻言齐刷刷跪下,“奴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你们记着今日说的话,否则——早晚知道叫你们飞羽卫的手段。”穆遥一摆手,“出去。”   余效文掩上门,跪地告罪,“穆王恕罪。齐相一个时辰浸浴一次,实在不能留着衣物,否则湿衣更添寒气。”   “不怪你。”穆遥道,“不许叫齐聿知道。他要是知道有外人看见——又不知疯到什么田地。”   余效文叹一口气,无声退走。   穆遥一回来,内庭便不许侍人入内,其间浸浴擦拭,亲力亲为。也不知她使了些什么手段,病人居然连汤药也能灌着喝一些下去。虽然他难受得紧时会吐出来,但好歹半数以上是吃下去了。   如此又煎熬一日夜,男人灼人的高热好歹是下去了,居然睁开眼来,茫茫然地看着穆遥,“写完了吗?”   他的意识,留在了中京兵变穆遥回来的那一晚,丢失了病中苦苦煎熬的三个日夜——如此便也不可能知道罪印露于人前的事。穆遥放下心,贴着男人仍然发热的脸颊,“写完啦。”   “我看看。”   穆遥依言起身,把早已拾掇得齐整的纸折子拿过来,直接翻到最后一封,点着给他看,“以此法计,允臣三年,必定天下富足——好不好?”   “好。”   “看你这样子,定是不喜欢的——齐相要写什么,告诉我改了呀。”   齐聿沉默地盯着纸折子,久久道,“天下富足……我怎么会不喜欢。天下富足,那可太好啦……”   穆遥见他又有些糊涂,忙收了纸折子,将他抱在怀里,“那便不改了,你睡一会。”   齐聿前额抵在她心口,耳边是她稳定的心跳,他听在耳中只觉心安,“睡一会……你记得叫我上朝,新法要尽快……发下去。”   穆遥点头,“我叫你。”   初十六日复朝,中台阁突然上《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量地徭役法》,要求停门阀贵族食邑,重量天下土地,丁税徭役按田亩数计量。按这一折,门阀贵族突然失了供奉也就罢了,不服徭役的特权也没了。新法只有庶民得利,无地者不服徭役,不计丁税。   然而皇帝并无一字反对,折子入了后宫,再拿出来时已经添了皇帝的御笔亲批。   门阀贵族一片哗然,弹劾奏折如雪片飞到中台阁,中台阁倒手转到御前,皇帝尽数压了,全当没看见。各门阀正打算集体对抗之时,皇帝命中台阁主持新政,第一家回收食邑的便是北境胜战之王——北穆王。北穆王非但北境胜战,而且刚刚平定了秦观之叛军,是皇帝的救命之臣,居然被当作新法开刀的第一处。   中京各门阀俱各不服,政令一下,里往北穆王府慰问的人络绎不绝。穆遥命胡剑雄闭了府门,谁来也不见。   然而这些事齐聿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自从那日醒来一直昏昏沉沉的,时间于他成了可以循环往复的东西,一时以为穆遥仍在京畿东郊,一时以为穆遥初初回来,又一时回了年少时分,拉着她不住地叫远远。唯一的好处是热度退了,汤药也能进下。   等他终于完全清醒,正月已经过完。好歹去一回中台阁才知道天地骤变,兵变那日自己呕心沥血拟出来的新法不但已经下发,便连北穆王食邑也全数收回,缴了丁税,另外缴了银钱代徭役。中京城里正在铺天盖地清缴各门阀食邑田土。   皇宫之中更是另一种格局,幼子王慎封了燕王,皇帝病重不见人,皇后侍疾也不见人。宫里只有穆妃同净军新任大统领阮殷管事。 第99章 罪像 石像崩作一地碎石。   齐聿接连三日上朝, 退了朝便在中台阁主持变法事宜,三日过后略略放下心。穆遥说的果然不错,收食邑从北穆王府着手,诸王诸相连同各家豪强门阀的反抗之势聚不起来, 暗地里使些绊子, 明面上说不了什么。   然而进度极其缓慢。   皇帝御笔一挥, 直接派净军一支卫队入了中台阁, 协助中台阁清缴中京诸王诸相食邑。卫队由阮殷亲自送来,齐聿第一次见这位少年将军, 问他,“这是陛下亲批吗?”   阮殷深深打一个躬,“皇命亲批。”   齐聿一时沉默, 便不再多问。有军队护持,清缴速度快了不止十倍。又十日过去,中京诸王诸相府田土明细都入了中台阁。齐聿筹建丈量司,划地分组,重新丈量田土。   穆遥被齐聿一回大病唬得不轻,从他康复便不大管他,由着他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反正中京城尽在掌握, 不论怎么样都翻不出花来。   这一日田世铭回京,进门便见闻名天下的北穆王正忙着种花,一时无语, “咱们穆王这是解甲归田了吗?”   穆遥道, “解甲归田是武将最好归处, 求之不得。你且等我种完。”   田世铭歪着头打量,“你这种的什么,兰花不似兰花, 韭菜不似韭菜。”   “白艾。齐聿那身子骨着实不牢,种些白艾,万一派得上用场。”穆遥说便往池中洗手,“这一回中京平乱,你藏在京畿东郊那支前卫,派上大用场了。”   “那还是多亏了北穆王早已算到——秦观那厮起事前,必定会设法调走飞羽卫主力呀。咱们北穆王将计就计,调走飞羽卫迷惑那厮,倒还在京畿藏着后手。”   二人相视一笑,站着晒太阳。田世铭道,“我在冀北听说齐聿在中台阁做的事了,如今只在中京推开已然是闹得沸沸扬扬,等天下铺开时,我看他非得被骂死。”   穆遥有意无意道,“皇帝乃天下之主,有陛下在,轮得到齐聿挨骂?”   “你是小看了这些人。”田世铭道,“天下尽知陛下近年不管事,更不要说——新法行文手段,哪一处不同当年的齐侍郎一模一样,连我都瞒不过,还瞒得过那些人吗?”   穆遥沉默。   田世铭又道,“你我这等家底丰厚的,收了就收了,至多破些财。有些传了十七八代的小家族,收了食邑一家子衣食无着,难道真要人家去河上做苦工服徭役?早晚闹出事来。”   等一时无回应,田世铭以为穆遥不爱听,转了话题道,“如今风水轮流转,倒是你居家无事,齐聿夜不归宿了?”   “休得胡说。”穆遥道,“他每日都回。”   话音方落,水阁对面脚步声起,果然齐聿回来了,倒是衣襟濡湿,连鬓发都是湿的。穆遥看见,“怎么回事?”   “无事。”齐聿道,“在阁中净面时沾上水。”转向田世铭道,“冠军大将军。”   田世铭如今对齐聿心服口服,认真打一个躬,“齐相。”   穆遥道,“晚间与我们一处吃饭。”   田世铭只看齐聿一眼便知他不大乐意,含笑道,“我事情可多,今日便不留了。”   “何事?”   田世铭道,“我这么久不在中京,回来难道不去拜望师母么?”话一出口便见齐聿脸色不对,“齐相难道没去?”   齐聿本就性格孤僻,北塞王庭受一回折磨,更加害怕遇见故人,休说登门拜望,元宵节当日师母邀他过府吃元宵,都婉拒了——便不自在起来。   穆遥解围道,“齐聿这一段七灾八难的,改日我陪他去便是。”送了田世铭回来,齐聿伏在火膛边,恹恹的。穆遥拉他起来,“进门便睡,一会儿又生病。”   齐聿坐不稳的模样,摇摇晃晃歪在她肩上,“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如今天冷,你受不住折腾,好歹等春日天暖,我让钦天监与我们相个吉日。”   “我不怕冷。”   “你不怕我怕。”穆遥扑哧一笑,抬手扳起他面颊。男人经过一场大病,越发白得出奇,便叫那皮肤看着仿佛薄得到了极处,一触即破的模样。穆遥越看越觉心疼,忍不住低头噙住。男人立时身形不稳,抬手扣在她颈后,由她折腾。渐渐神志模糊,含糊道,“别停——”   一语未毕,指尖乏力,手臂沉甸甸坠在地上。只觉肩上一凉,男人勉强开目,清晰看见自己惨白枯瘦一条胳膊露在冬日寒夜之中,他厌倦地闭一闭眼,“我是不是……很难看……”   穆遥除了他外裳,柔和地亲吻过冰凉的手臂,感觉他在掌下抖个不住,“是我喜欢的。”   男人只觉身软如泥,再不肯开口,只是微睁着眼,顽强又固执地望住她,仿佛想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穆遥被他看得难受,抬手掩上他双目,碰了碰男人发抖的眼睫,“别看。”   男人便闭上眼。感觉一只手扣在自己腰际,一点一点捋过斑驳的罪印,他只觉难堪,奋力咬住双唇才没有叫出声,再开口时已含上一点泣音,“脏,别碰。”   穆遥皱眉。男人越发不支,渐渐糊涂起来,恍惚地叫着她的名字。   “穆遥……穆遥……”   男人是被源源不断的热意烘醒的,一睁眼便知自己陷在浴桶之中,周身被发烫的汤药包裹。穆遥坐在桶边,提着一条巾子,同自己擦脸。   “醒了?”穆遥指尖蘸了药,往他额间点一下,“有人袭击都不同我说,怎么,你要等到刺客捅你一刀,才打算告诉我吗?”   “谁同你说的?”齐聿皱眉,“韩廷。定是他。”   “你休得寻韩廷晦气。”穆遥道,“今日他们是与你泼了一盆水,明日若换作一把刀,你还能有命在?”她说着语气转厉,“从明日开始,出门务必带着亲卫,不许你一个人去任何地方。”   齐聿沉默地听着,忽一时仰起湿漉漉一张脸,“穆遥,你是不是——担心我?”   穆遥一滞。   齐聿奋力坐直,抱住她的手臂,“你是不是同我一样,每日里也担心我,你也怕我死了,也怕我一去不返?”   “你这人怎么——”   “你说是。”齐聿一语打断,水淋淋一颗头用力抵在她臂上,“你说一声是。让我以为你也害怕,你也在意我,你也想要与我天长地久地过一辈子,你不要说我不想听的,你不要说——”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齐聿脸色一白。   “我当然是害怕的。”穆遥道,“傻子,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齐聿一瞬间双目大张,淡白的唇抖个不住,“我,我以为你不是……我以为你被我缠得没法——以为你可怜我——”   “我可怜的人可太多了,但我只同你一个人结亲。”穆遥道,“去榻上躺着,我去拿粥。”往外间取粥回来,便见男人伏在榻上,无声发笑,那笑容极其甜蜜,衬着他苍白枯瘦的一张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   穆遥看得出神,立在门边不动。男人无声笑了许久,渐渐眼皮发沉。穆遥走进去,“吃过粥再睡。”   男人好脾气地“嗯”一声,贴在她颈边不动。穆遥擦了头发,一口一口喂他吃粥,趁他尚未睡死过去再三叮嘱,“记得我的话,带着亲卫,绝不许一个人去任何地方。”   男人唇角慢慢勾起,越发甜蜜地笑起来。   第二日齐聿走时穆遥仍然未起,由着他在自己面上囫囵亲了七八个来回,闭着眼道,“卫队已经安排妥了,叫我知道他们没跟着你,你晚间便不要回来了。”   齐聿便笑起来,高高兴兴走了。穆遥仍去睡回笼觉,恍惚入梦之际,外头一片连声地喊“快请殿下”,有人高声大叫“不好了”。穆秋芳进来,气急败坏道,“阿遥,出事了。”   穆遥躺着不动,“什么?”   “罪像。”穆秋芳惊慌道,“好多罪像。”   穆遥心下一凛,“什么意思,说清楚!”   穆秋芳定一定神,“玉哥去上朝,外宫门往东御街一条路上,不知道是谁做的鬼——全都是罪像。”   “你是说——”   “就是齐琼弄的那个罪像。”穆秋芳顿足,“跟着的人也闹不清楚是个什么,由着玉哥走过去看,他就那么看着便昏过去了。”   “齐聿现在何处?”   穆秋芳道,“效文先生跟着玉哥,施针弄醒,想劝着回来歇息,玉哥不听,仍然去上朝。那个罪像——从东御街上朝的人那么多,都看在眼里。”   穆遥站起来,“更衣,我去看看。”打马往东御街,胡什礼正指挥中京戍卫收拾罪像,看见穆遥便行礼。   “起。”穆遥一摆手,绕过胡什礼往御街深处走,还没有收拾过的地方果然一左一右立着罪像——这个东西,她在危山事败那年便见过,此次回京之前命飞羽卫尽数销毁,以为齐聿这一生都不会见到,万万没想到以这样突兀的姿态出现在齐聿面前。   穆遥一抬手,按在一尊石像头顶,那是一个青石人像,以一个极其屈辱的姿态跪伏在地,头颅下沉,后臀翘起,一个认罪的姿态。石像是做得极其精细的,精细到五官眉目看一眼便知道是哪一位,而且因为没有雕刻衣裳,人体的每一处难堪的地方又都雕得栩栩如生——简直不堪入目。   穆遥指尖蓄力,石像崩作一地碎石。 第100章 旧王庭 一个受销魂草控制的,身不由主……   危山兵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 穆小郡主正在从冀北军回中京路上——穆琅有孕,北穆王妃早亡,北穆王父子又在北境军中对丘林氏作战。只能传了穆遥小郡主回中京,陪伴姐姐度过孕期。   路上消息闭塞一无所知。等她入中京时, 北穆王父子死讯已经入京十日。穆琅在宫中听闻父兄死讯, 短时晕厥, 此后一直卧床。   穆遥在王府见了西北军讯官。那讯官伏地痛哭, “齐聿那厮丧心病狂,他带着前锋营被困危山崖, 不向主将求援,擅自同丘林清议和延误战机,又伙同丘林清在危山崖合围, 向丘林清献了我前锋营。他居然还向丘林清泄露我军口令,引诱中路军前往危山崖救援前锋营。中路军刚刚拔营,便被丘林清一路设伏全歼——叫我北境军全军覆没。王爷和世子尽皆战死——”   “齐聿?”穆遥冷笑,“齐聿何在?”   “那厮不知几时已在同丘林清眉来眼去,早入了丘林清之内闱,做了丘林清之脔宠,如今在王廷风光无限——”   穆遥砰地一掌击碎桌案, 匆匆入内宫,面见皇帝。皇帝叹着气道,“穆妃一直病着, 你劝劝她, 不要再过度伤心, 好歹以腹中皇子为重。你旁的事也不必做,就在宫里好好陪陪你姐姐。”   穆遥见到穆琅时,穆琅靠在榻上, 虽是脸色发白,气色却还算好,见到穆遥便骂,“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穆遥跪下,伏地痛哭。   穆琅咬着牙道,“你不许在宫里虚耗时光,速回西州,阿父阿兄死讯一到,西州族里必定蠢蠢欲动,你回去镇住西州才是正经。你且与我记清楚——北穆王爵,任何时候只能由你和你的子孙承袭。”   穆遥痛叫一声,“姐姐——”   “我在深宫无事。”穆琅厉声喝道,“我腹中之子尚不知男女,若是公主,有西州依凭才能寻个好去处。若是王子,也要全靠西州才能有所建树。”穆琅语气瞬间转厉,“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现时是哭的时候吗?还不快去!”   “姐姐一人在宫里又该如何是好?”穆遥道,“容我在宫里照顾姐姐。”   “我自有人伺候。”穆琅道,“我在宫里不缺衣食,不缺医药,什么都不缺。缺的是宫外扶持——阿遥,咱们家如今只你我二人,我只能依靠你。”她压低嗓音,“以后——你一样也只能依靠我,和我腹中之子。”   穆遥将门出身,飞速理清厉害,强忍悲痛出宫,传近侍连夜出京。刚出中京城,郊野处便见一群孩童在大路中间围着做耍,不断往中间投石块。   正挡在大路上,拦住马队去处。穆遥便命,“去叫他们散了。”   近卫领命上前,好言好语驱散孩童,露出中间围着的一尊石像。近卫凑近看一时,“郡主,是叛逃了的监军齐聿。”说着皱眉,“那厮虽是坏了事,罪像雕成这样,还叫无知小儿看到,成何体统——”便要一掌拍碎。   穆遥抬手制止,下马上前。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罪像,齐琼想必是请了雕刻大手,把那罪人雕得眉目清晰,与齐聿几乎一般无二,只是身体□□的模样,不堪到了极处。穆遥立在路上,看一时冷笑,“你碎了这一尊有什么用?天底下不知道还有多少,管得过来吗?”翻身上马。   侍人跟在后头,“齐琼以为把罪像雕得不堪一些,便能把自己从叛国大罪里头摘出来,谁理他呀?”   “可怜之人原也有可恨之处,不要说他。”穆遥半点不想听,一路往西州疾奔而去。   从此后二年之久,穆遥在西州屡次见到这尊罪像,每每遇见,视而不见。到第三年头上,朱青庐从中京投书与她,命她设法在北境立一回战功,夺冀北军之先机。   此时穆遥已是西州之主,认真琢磨了十数日,投书一封往丘林海处。不出十日,丘林王传国书至西州,邀请穆遥往王庭商议通商事宜。   两年前危山大败,朝廷以通商纳贡为条件,同北塞王庭议了和,如今再一次详细商议通商事宜也是一桩正经事。穆遥归整了,只带着胡剑雄和十余名亲卫入王庭。   丘林王中风不起,一任事务由丘林清做主,丘林清在王庭会见穆遥。酒过三巡时,借着酒意道,“西州一地在外,郡主何不投我北塞?南朝皇帝何等小气,至今不肯把北穆王爵交与郡主。郡主来我北塞,旁的我不敢说,我们北塞诸部,不论大小,无一部不称王,无一部不自专,自由自在,绝不受人辖制。”   穆遥做出意动模样,久久叹一口气,“父兄身亡,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她被皇帝拘在宫里,我轻易出走,姐姐必定有性命危险,我不能做这样的事。”   丘林清一击即中,大是得意,“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叫穆妃娘娘平安出宫。”   穆遥为做的真一些,紧赶着说一句,“皇子虽姓王,亦是我穆氏骨血。”   丘林清哈哈大笑,“当然叫皇子一并离京。”又道,“北穆王父子一生英雄,我已经命人在危山妥善安葬,每逢年节总有祭拜。郡主若果然不放心,也可将棺木迁往西州。”   穆遥大喜过望,起身一揖到地,“如此多谢那然王。”   二人这一回聊得入港,直接把西州归入北塞之后的管辖事宜都议得妥了,穆遥做势向丘林清讨要各种特权,二人乘着酒兴写下了《西州归北十三策》。   丘林清彻底放下心,便邀请穆遥在王庭多住些时日,观赏北塞风光。这一下正合穆遥心意,每日暗地里寻找机会同丘林海秘密商议。这一日从丘林海处出来,刚走到假山石处,远远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一顶软轿过来。   那软轿与南边不同,是北塞制式,直接就是一乘木椅,顶上悬着纱帐,行动间纱帐漂浮,清晰可见帐中一人懒散靠着。   穆遥看那身形何等眼熟,暗暗冷笑,口中却道,“王庭除了额赫王,竟然还有如此尊贵之男吗?”   侍人是丘林海特意安排的,有问必答,“非是王族,这一位是那然王的心头肉,在王庭一向如此嚣张的。”   “哦?”穆遥目光一闪,“什么人?”   “便是南边过来的那一位——原来的北境监军,齐聿。一过来就封了崖州王的。”   话音方落,那一群人已到近前。穆遥退一步避在路边,齐聿已经看见路边有人,便抬手一掀轿帘,目光平平从穆遥身上走了两遍。抬轿的侍人上前一步,刁钻道,“什么人见崖州王不跪?”   “这位是——”侍人一语未毕,已被穆遥制止。她极好脾气地笑一笑,便单膝跪下。   齐聿又看了她一时,放下轿帘,被一群人簇拥着去远。   穆遥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果然很是嚣张呀。”   侍人仍然引着她走,“您是不知,如今咱们王庭,妖魔鬼怪横行,这一个不去说他,还有一个小武侯,看谁不顺眼,一言不合就动手,他那个屋子里,一个月里总有一二回抬着人出去——作孽。”   穆遥侧首道,“这一个呢?不能说?”   “这一个当真说不得。”侍人低声道,“他屋子里的事怕只有那然王知道,有一回一个伺候的人白出来说了一句话,被那然王生生鞭死——那然王亲自动的手。如今那屋子里,每一个侍人都是那然王亲选的,除了那然王谁的话也不听,那嘴紧的,跟上了封条也差不了多少。”   “说了什么?”   侍人是丘林海的人,乍着胆子道,“说——崖州王昨日叫了一夜。”   穆遥强行按下心中恼怒,面上半点不露出,“那然王夜间欢好,定然是不乐意叫人说出去。”   “小武侯不也是伺候那然王的么——他那的事为什么倒又能说了?”   侍人一滞,“崖州王想是更加要紧一些。”   穆遥回了下处。至夜间半日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换过一身夜行衣。刚到院中迎面遇上胡剑雄。   “郡主这是——”   “探一回丘林清的老巢。”   “咱们明日就回,郡主万勿多生事端。”   “我省得。”穆遥拧身出去,一路攀檐越脊,轻巧巧在黑夜中穿梭,很快寻到崖州王宫,果然警戒非同一般。穆遥用了足足一柱香工夫才觑一个空入内庭。   想是外间戒备森严,里头的事又不欲为人所知——整个内庭竟无一人值守。穆遥屏住呼吸,摸到最暗处一个角落,附耳过去。   初时里头悄无声息,渐渐便有男人痛苦的叫声传来,含了尖锐的哭泣,一下接着一下,含含糊糊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穆遥用尽全力终于能够分辨其中一两个句子——   分别是“给我”,和“求你”。   ……   此后许久,每每午夜梦回,穆遥总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刻的愤怒与痛心,无一日消散,随时日之久镌刻于心。直到终有一日她领北境军大破崖州,在那口枯井中与男人重逢,才终于知晓事情的真相——   他不理她,是因为他早疯到认不出一个人。   丘林清不让侍人入内,是她绝计不能让人知道所谓的南朝叛臣,其实她的一个阶下囚。   一个受销魂草控制的,身不由主的可怜人。   ……   穆遥命人暗暗销毁了所有的罪像。   今天它又一次平空出现了。 第101章 脏 别碰。   穆遥立在中台阁阶下, 抬头仰望门口趴着的青石狮子。忽一时角门打开,讯官小跑过来,往穆遥身前深深打一个躬,“穆王回吧。”   “怎么?”   “齐相正在麟台听丈量司通报呢, 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入内。”讯官道, “下官没法进去, 便不得通传。”   胡什里正陪着穆遥, 闻言大怒,“你去同看门的说, 北穆王驾到,他敢不让你入内通报吗?”   讯官一滞,“齐相下严令——任何人。包括陛下……和——”他尴尬地看一眼穆遥, “北穆王。”   “他什么意思?”胡什里大怒,跨前一步,正欲发作被穆遥一手拦住。她笑一笑,“不见便不见吧,我回去了。”   讯官擦一把汗,感激涕零道,“谢穆王体谅。”   胡什里跟着穆遥走, “齐相什么意——”被穆遥冷冰冰瞟一眼,立时销声。   满街罪像已被清理殆尽。穆遥立在原地看一回,“这许多石像入城, 必定不会悄无声息, 去查, 什么人弄进来的。”   “遵命。”胡什里躬身答应,想一想道,“若是从这一二日从城外入京, 怎么都好查,可若不是——”他见穆遥并无不豫之色,乍着胆子道,“何需去查,穆王当真不知这是什么人做的?”   穆遥眉峰一动。   胡什里又道,“东御街是诸王诸相府邸密集处,如今太平盛世,夜间并不宵禁,这些石像若是早早入京,藏在哪一位王相府中,昨天夜里悄悄拖出来,摆在街上又当如何?咱们既不能破门而入,便查无可查。只能夜间勤加巡守,等他们再动手时,拿一个正着。”   穆遥冷笑,“石像上街这半日,看到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三千,此时消息只怕已走遍中京,他们目的已经达到,怎么会再贸然动手白白叫你抓。”   “好毒的手段——”胡什里为难地搓一搓手。   “用到如此下流之手段,不过是无能者之狂怒罢了。”穆遥语气平平,“他们摆一回罪像,难道能以流言免了齐聿的中台阁宰辅?还是想以流言杀了他叫他不再推行新法?百姓我们管不了,拿俸禄的难道还管不了吗?你去——今日朝中但有一人敢议论罪像者,直接拿去飞羽卫吃两天牢饭,不出三日,我要叫朝中无一人敢多嘴多舌。”   “是。”   “去查——”穆遥道,“石像在何处雕刻,中京周遭三百里之石场尽数走遍,不许有一处遗漏。”   “查到之后下官应当——”   “直接缉拿。拿下以后审讯,问出是谁指使来报我。石场主人至少关押一个月才许放人。从此要叫京畿各处石场无一人不知,谁敢再雕刻此像,必有牢狱之灾。”   “是。”   穆遥安排完回府,到门口吩咐胡剑雄,“带人守在中台阁外接齐相下朝。”至天黑时往厨下看一回菜色,命他们“多做一个桂花栗子糕”,便回房等齐聿。   直等到戌时都不见人。穆遥命人往中台阁询问,不一时回来传话,“丈量司的通报完了,收缴司接着进去,一口气没带停的。”   如此又等二个时辰,近子时仍然不见齐聿。倒是跟着的亲卫派人回来,“收缴司的人刚刚散——齐相一个人回值房,谁也不叫进。”   穆遥勃然大怒,也不叫人跟,自打马往中台阁去。中京夜静,除了巡街的中京戍卫几无行人。马蹄踩一地月色直奔中台阁,门口值守认识她,上前道,“容我等入内通传——”   穆遥理也不理,自拾级而上。侍人无一人敢拦,唬得跪了一地。穆遥随便点一个,“你们齐相值房在哪?带我去!”   侍人抖一时,依言在前带路。走上七十二级白石台阶,又穿廊绕树,足足一顿饭工夫才看到一带屋舍,一间一间密密挨着,都是中台阁诸员的值房——夜间听宫内宣诏时睡觉的地方。   侍人引着到了最大的一间,指一下,垂手侍立。穆遥更不打话,便连门也不敲,一抬脚踹开,满室漆黑,悄无人声。她回头道,“齐相当真在内?”   “……在。”侍人道,“应在里头暖阁。”   穆遥掩上门便往里走,过了门厅,穿一进碧纱橱,果然里头炉火跳动。穆遥一眼看见房舍床边缩着一个人形。他听见响动,手足并用,直缩到最黑暗的地方。   穆遥立在原地,“齐聿。”   满室悄寂。炉火不知点了多久,已有颓败之势,值房里并不暖和,夜雾笼在背上,沁凉。   “下值为什么不回家?”   仍无回应。   穆遥深吸一口气,按下怒火。大步走到暗影之中,一探手握住男人手臂,“跟我回家。”   掌下反抗之力极巨。男人一言不发,却拼死挣扎,穆遥些微一个恍神,便听砰一声大响,男人夺回手臂,手肘却因后拉之势撞在木柜门上。   直听得人牙根酸软。他应该是极疼的,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吐息瞬间重了许多。   穆遥蹲在原地,等一时捺着性子重复,“我来接你,跟我回家。”   男人挣扎一回半边身体暴露在炉火之中,他撑住床沿,慢慢挪到暗影之中,自始至终不言不语。   穆遥便盘膝坐下,“齐聿,如今朝中局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绝计不可能再站起来,他要么死,要么捱到燕王成人——宫中有娘娘,宫外有我,你在中台阁的位置,谁也动不了。”   男人只是紧紧缩着,深深地埋着头,一动不动。   “那些人在背后弄这些手段,既不可能把你从中台阁撵出去,也不会让朝廷有所动摇。唯一的用处——”穆遥道,“你知道是什么?”   男人仍然不肯说话。   穆遥一直盯着他,久久叹一口气,“齐聿,那些人想逼死你,他们想逼得你耻于见人,逼得你无法支撑,逼得你再也不敢在中台阁露面……他们就赢了——你要让他们得逞吗?”   男人终于动一下。穆遥再一次挽住他的手时,他便没有挣扎。穆遥扣住男人修长冰冷的手指,握在手掌尖一下一下慢慢抚弄。穆遥道,“跟我回家。”   “不。”   穆遥皱眉。   男人紧紧缩在黑暗之中,“我不能去。”不等穆遥说话又道,“你让我留在这里。你让我一个人,做完我的事。”   “为什么?”   男人抽回手,“脏……穆遥,太脏了——你别碰。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同我在一处。脏。”   穆遥忍着脾气道,“你忘了我们要成亲吗?”   “不。”男人垂着头,极其厌倦道,“我这种人,成什么亲——我不成亲。”   穆遥勃然发作,一把攥住他手臂,将他生生拉起来,大步往外走。男人猝不及防,刚走出三步便摔在地上。穆遥往外叫一声,“传轿!”   外头侍人应一声跑了。   男人经过一番拉扯整个人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中,他瞬间陷入极度的惊恐,尖声叫道,“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拼了死命翻转身体,扑在地上,脸颊死死埋在曲起的臂间。   挣扎间鬓发散乱,乌长的发裹缠在墨色的官服之上,如深陷蛛网的一只可怜的飞虫,下一时便是身陨魂销。男人被极度的惊慌压得几近疯狂,不管不顾尖声大叫,“让我回去——你什么要逼我——你不如杀了我——”   穆遥满怀戾气瞬间消失,解下斗篷将他兜头罩住。男人尖叫挣扎之势已近尾声,瘫在地上念叨,“……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穆遥抬一只手,隔过斗篷捋过男人薄而利的一片脊背。男人不知是放下心,还是终于放弃挣扎,平平趴在那里,不住口地说,“杀了我……你杀了我——”   穆遥忍不住道,“休得胡说——你死了,叫我怎么活?”   斗篷下身体瞬间一僵,乱七八糟的胡话便都停下。男人伏在那里,渐渐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声极其压抑,间或一点破碎的喉音,如一匹负了伤的走投无路的困兽。   不一时官轿入内,穆遥仍用斗篷遮着他,半扶半抱塞入轿中,自己倾身上轿。男人缩在官轿一角,被穆遥强行拉扯,便搭在她肩上。男人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崩溃大叫,“我说了很脏——你别碰——”   “你闭上嘴——”   “脏——你听不懂吗?”男人一语打断,不管不顾自暴自弃道,“你是北穆王,为什么一定要同我这么一个脏东西裹在一处啊……你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回哪去?”   好一片天大地大,一处可容身。   穆遥笃定了,“齐聿,今日你若有一个像样的去处,有一个可投奔的人,不乐意见我也罢,我不管你。”   男人任由她抱着,木木地睁着眼,自始至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官轿在夜色中无声行进。穆遥本是极心疼的,又多少松了一口气,拉高斗篷裹着他,“你还有我。与我回家——”   “阿爹……”男人忽然挣扎坐直,“老宅……我要回老宅去——阿爹定是不嫌我的,定是要我回去的——”   穆遥心下一凛,眼见男人目光凌乱,状如疯狂,便知他又在犯病——就这么一会工夫,从万念俱灰到疯病发作,罪像对他的刺激,比她所能预料的还要大了何止百倍。   却是绝计不能任由他去的。好歹比起方才那万念俱灰的模样,此时犯病看着多少还有点活气。穆遥便十分纵容,“去老宅。”   官轿走不出十步,男人又闹起来,“不,先去桃花巷接姐姐回家。” 第102章 惊弓之鸟 两害相权当取其轻   余效文自从在北境奉了北穆王严命照顾齐聿的病, 无一日消停,唯独兵变之后平稳一段时日。虽是受惊过度,但身子骨肉眼可见地强健起来。余效文终于寻出一段工夫精研药材,正在初具成果时, 白日里罪像的事闹一回, 齐聿便不许一个人近身, 余效文索性回自己家, 仍旧折腾药材。   天近明时,大门砸得砰砰作响, “大人,殿下派人来,请先生速去看看齐相。”   余效文早有预料, 归置了药材,一路狂奔至穆王府。入内庭便见穆遥靠坐在暖阁地上,齐聿仰着脸偎在她怀里,脸色苍白,面容痛苦,惨白的一双唇不住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余效文见齐聿虽然散着头发, 却是一身规整的墨色官袍,仍是吃了一惊,“难道在阁里就犯病了?”   穆遥简略说了事情的经过, “我点了他昏睡穴——应也维持不了多久。”   余效文踌躇一时, “齐相想起齐叶了?”   穆遥沉重地点一下头。她上一回听齐聿主动提起齐叶还是在崖州时, 那一次因为腰上罪印被她看见,齐聿受惊过度疯病发作,疯狂中不住念着要接齐叶回家。即便是那一次, 醒来时也忘了,这一回若叫他彻底想起来——   穆遥摇头,“我怕他完全记起来要发疯,只能强行点了昏睡穴。”   “还能疯到什么田地?”余效文道,“殿下难道想瞒他一辈子吗?绝不可能——”   “不可能也要可能。”穆遥一语打断,“无论如何不能让齐聿想起齐叶。以前的事不曾同你说,今日可明告先生——齐叶是齐家唯一的女儿,齐聿年幼时多病,齐老爷子狠心卖了女儿才凑够药费给齐聿治病,可以说卖了齐叶才有齐聿——这一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齐聿的心病,提不得。”   余效文踌躇,“贫寒人家,卖儿卖女也是常见的事——”   “齐老爷子为了多卖三两银,把齐叶卖去的地方,是桃花巷。”   桃花十里胭脂路——桃花巷,中京城里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余效文一滞,“这,这,这——也太偏心了。”   “当年齐聿高中之后,虽没有钱,仍然是同太傅借了银,要同齐叶赎身——然而齐叶早恨极齐聿,怎样都不肯。齐琼和齐江那两个同齐聿讨钱,齐聿从来不敢不给——因为他怕那两个去寻齐叶闹。先生细想,如今叫齐聿想起齐叶,不去了他半条命怎么可能收场?先生无论如何想个法子——不能叫他想起来。”   余效文稍一忖夺,“我看看醒来怎样。”执一枚针,入在男人虎口处。男人垂在地上的一只手抖一下,睁开眼,入目是满室明光,身前一男一女两个人,他甚至来不及分辨眼前的人是谁,便疯了一样尖声大叫,“别看我——别——灭灯——灭了灯——”   穆遥心下一凛,抬手一掌击出,灭了烛火,一瞬间满室漆黑。男人如一尾出了水的鱼,大张着口不住喘着粗气,久久安静下来。穆遥抱着他,感觉怀里的人衣衫尽湿,难免心疼,俯身同他额首相触,“你在自己家里,别怕。”   男人贴在她怀里,胸膛剧烈起伏。久久抬一下手,攀在她肩上,“远远,我姐姐呢?接回来了吗?”   “接回来了。”穆遥道,“姐姐去买桂花栗子糕了,她爱吃,你一会也陪她吃一点。”   男人柔和地“嗯”一声,安安静静地贴着她,“远远,今天我去太学讲书了,可惜你不肯来,什么都没听着——”   余效文在旁听着齐聿言语,着实疯得离谱,他生恐惊醒他后果不堪预料,只能缩在黑暗里听着,一声不敢出。穆遥淡淡地瞟他一眼,镇定回话,“你去太学讲书我当然要去,你没看见我而已。”   男人屏住呼吸,轻声道,“你仍然同我生气呢——怎么肯去听?”   “我怎么会同你生气?”穆遥指尖捋着他濡湿的发,“我去了。你在太学,第一段便是从大学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她把语气放得极其和缓,感觉男人鼻息匀净便闭上口。   男人本已是力倦神竭,耳听她停止,便不依起来,立时接一句,“在止于至善。”   穆遥扑哧一笑,忽一个瞬间觉得他就这样疯了,永远活在过去也没有什么不好,总比清醒时快乐。含笑道,“嬷嬷熬了粥,你喝着粥等姐姐回来,好不好?”   男人好脾气地点一下头。余效文四顾一回,摸黑把煨在火盆边的药粥捧过来,穆遥用匙舀了喂齐聿吃,二人间断地说些闲话,尽是当年书院旧事。   粥里搀了药物,男人吃完又昏睡过去。穆遥放下他,盖一条被子。余效文乍着胆子点一支烛,上前把一回脉,“我观齐相方才言语,再看脉相,应是一时迷乱,殿下好生陪着,一二日应能清醒。”   “当真?”   “是。只是——”余效文迟疑一时,“只是齐相如今的精神状态,万万不能再受刺激,请殿下与他辞了阁中事,更不要再沾染新法。”   穆遥一时意动,正自踌躇时,昏睡中的人忽然挣扎,手臂挥舞,虚空中不住抓握。穆遥忙一手攥住。男人鼻翼翕动,又无声地哭起来。穆遥托起他半边身子,仍将他抱在怀里,柔和地安抚。男人哭泣渐停,昏昏睡去。   穆遥抬头,“你说的我何尝不知?但谈何容易?新法何其艰难才有今日之成效,如今说停就停——即便我肯,齐聿以后醒来,定然也是不肯的。”   “销魂草这东西毁人神志,齐相疯症频发,同那东西其实有脱不开的干系。”余效文道,“为长久计,齐相应立即居家养病,尽快除去销魂草祸患,否则再一日疯症入骨,终身难以康复。”   穆遥一听这话,眼中倏忽一亮,“先生这么说——应当已经寻出法子根除销魂草?”   “是。”余效文点头,“早前殿下命我精研销魂草,如今已有一些眉目。前些时日配出一味安慰方,于发作时服用,给我一月之期,应可戒断销魂草。”   “可有痛苦?”   余效文迟疑一时,“应当还是有一些难受,但总比强行戒断要好上数百倍——两害相权当取其轻,殿下早日决断。”   “先生有多大把握?”   余效文抬头,“允我一月之期,我有九成。”   穆遥大为意动,略一忖夺,“咱们就这么说定。”往门外叫一声,“来人。”   侍人入内。   穆遥道,“速走一回赵府,叫赵砚立刻到这里来见我。”   侍人迟疑着看一眼依在穆遥怀里兀自啜泣的男人,“在这里吗?”   穆遥抬头,“怎么?”   侍人一个哆嗦,一溜烟跑了。余效文便也告辞,“明日携药前来。”   穆遥道,“先生不用来这里。我见了赵砚便带齐聿去红叶别院,先生去那里寻我。”   “是。”   赵砚过来时,齐聿正贴在穆遥怀里不住口地哭叫,一时叫着“别看我”,一时哀求“放了我”……他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齐聿疯症发作,怒道,“那些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把那种腌臜罪像摆了一条街,好人都要被他们逼疯——齐相本就是在北塞遭了大罪的。”   穆遥语气平平,飞速道,“齐聿病成这样,不能理事,我寻你是想让你在中台阁顶上一个月,等齐聿病好再说。”   赵砚迟疑道,“殿下让我顶上一个月,是为了齐相主推的新法吗?”   “是。”穆遥点头,“新法若是半途而废,以后再推,阻力更胜今日百倍——你熟知政事,应知天下利弊,齐聿推行新法,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利。赵砚,你出身河间赵氏,自己也是清流魁首,又与齐聿同窗一场——在新法的事情上,你不能袖手旁观。”   “我当然不想袖手旁观。”赵砚踌躇道,“可我一人,难抵河间赵氏一族——族中于新法多有议论,不瞒殿下,赞同者廖廖,我若入阁相助新法,日后在族中难以立足。”   穆遥低头,男人一直被她抱着,惊叫渐渐停下来,变作无声的哭泣——他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死死咬着唇,眼泪从紧闭的眼睫之下源源漫出。   赵砚看他模样着实可怜,大不忍心,“给齐相雕刻如此羞辱之罪像,那些人当真做得出来!我——”他一时气愤,一时又恢复理智,坐在那里天人交战。   穆遥想一想,盯着他道,“赵砚,你可想过,只要你成全了新法,便是天下之功臣,日后自己另外立一个中京赵氏,又或是冀南赵氏——又有何难?”   赵砚猛然抬头。   穆遥知道他心动,乘胜追击,“等日后你自己做了中京赵氏之主,河间赵氏谁还能管得了你赵家主迎娶何人为主母吗?许尔芹难道做不得?”   赵砚平平同她对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你个北穆王——”   穆遥道,“天下能不能再立一个新的赵氏,全在你今日之决断。”   赵砚站起来,郑重一揖,“请齐相安心养病,便以一月为期,赵砚必定不负殿下和齐相之重托。” 第103章 戒药 你想怎么闹都行   侍人抬轿入内的时候, 只见一室漆黑,火膛里一点火光照着勉强能看见穆遥正抱着一个人,便取火折子点烛。穆遥抬头看一眼,“不许点灯。”   侍人一滞。   “这才刚安静下来, 再点灯又要醒。”穆遥往阁子里看一眼, “取绢子来。”   侍人依言摸黑入内, 很快回来。穆遥接在手中, 把薄而轻的丝绢遮在男人面上。男人眼皮一掀,被丝绢阻隔什么也看不见, 喃喃念一句“别点灯”,便往她怀中贴住,昏昏睡去。   侍人垂手在旁, 足有一顿饭工夫,等男人睡沉,穆遥才道,“走吧。”   使软轿抬了出府,府门换车,连夜往红叶别院去。车行过东御街,穆遥掀起帘子一角, 一条长街别无他人,只有中京戍卫一支小队正按刀巡逻。   便点了一路热烈的火把,照得如同白昼。   明光从窗角透入, 男人如有所觉, 睡梦中不住挣扎。穆遥连忙放下帘子, 却已经完全地迟了,男人猛地坐起来,嘶声大叫, “别看我——灭灯——灭了灯——”   车夫在外听见,车子戛然而止。马车上有北穆王府的徽记,守街戍卫原本是不理的,眼见情况不对,按刀上前,刚一靠近便听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住尖叫“别看我——别看——”   便抽出长刀,厉声道,“里面什么人?”   男人悚然一惊,那叫声越发尖厉,“别过来——别——”   “叫外头闭上嘴!”穆遥斥一句,握住男人细瘦的两只手腕,交由一手掌握,另一手揽过他枯瘦的肩。男人本是极其虚弱的,叫过一气支撑不住,垂着头,濒临死境一样喃喃,“别过来,别看。”   穆遥沉默地揽着他,随手扯一条皮毯将他兜头裹住。男人感觉身畔有了依恃,便睁开眼,入目漆黑,耳畔是穆遥柔和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这一叶破舟终于靠岸,便身不由主搭在她肩上,“穆遥,你来接我了……”   穆遥听他叫了一夜的“远远”,冷不丁听见这一句,顿觉曙光降临,试探道,“齐聿?”   男人“嗯”一声,“带我回家。”   穆遥紧张地抿一抿唇,“咱们这是在哪呢?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麟台呀……”男人在她肩上轻轻蹭一下,“穆遥,我有事同你说……你,你别听他们的——”   车夫在外已与中京戍卫交涉完毕,马车复又摇晃前行。   “别听……什么?”   男人久久无声,若非攥在她臂上的五指使力极大,穆遥几乎以为他睡着了。耐心地等了不知多久,男人深吸一口气,“他们雕了很难看的东西,在东御街上——你不要去那里,也不要看,好吗?”   ——他醒了。   比余效文所预计的清醒时间,早了一日。果然如当年先生所说,齐聿此人,坚韧如风中一竿修竹,狂风来时看似无法抵挡,狂风去时才知矗立之势从无更改。   穆遥一颗心重重落回肚里,平生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果然是有“劫后余生”,便在黑暗中无声地笑起来,“好。”   男人不知已经遗失一日,只觉自己疲惫到极处,“你不要听他们说的……你要信我……”   “我当然信你。”   “穆遥——”男人道,“你带我去西州吧……让我给你看马。”他说到这里,语意中已经带了哽咽,“当年我……若答应与你看马……就好了——穆遥,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你没有什么可后悔的。”穆遥道,“你想去西州,什么时候都可以。”   黑暗中一点破碎的喉音,如一匹濒死的兽。男人抵在她颈边,久久道,“穆遥,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   穆遥掀开一点皮毯,黑暗中男人乌黑一头发如墨流淌,她摸索着握住他尖削的下颔,强压着他抬头。月光透过窗纸铺了一地,男人强忍住崩溃尖叫的冲动,艰难道,“别看。”   “为什么?”   “脏。”   穆遥跪坐起来,又俯身下去,咬住男人冰冷两片无血色的唇,反复辗转。男人身子不稳,便抬手扣在她颈后,细长的脖颈被她压得向后绷作一条雪白的直线,黑暗中泛出微蓝一点冷光,如一段易碎的青瓷。穆遥忍不住握住他脖颈,仿佛生恐他就此崩作一地碎玉。   男人渐渐神志模糊,眼前一片接一片无色的白光。他大张着口,胡乱道,“不……不好了——”只是提不起气力,身体软得像稀泥一样,不住往下沉,双手也脱了力,沉甸甸地砸在地上。他连疼痛都感觉不大清晰,从喉间发出啜泣一样的声音,“别碰……脏——”   穆遥撑着不叫他倒地,腾一只手仍用皮毯将他裹住。狐皮微凉柔顺的毛贴在男人汗湿的脊背上,阻隔了体温的流逝。男人前额抵在穆遥心口,他的意识已经极其的模糊,却仍然奋力地撑起眼皮,喃喃念道,“脏。”   他沉溺于极度的恍惚和自暴自弃中,忽一时下颔又被人托了起来,柔和而绵密的亲吻从眉间,细细碾过发颤眼睑,微冷鼻尖和耳畔,又漫过脸颊……他神志再不能支撑,甚至不知道自己口中一直在说些什么——   在他终于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听到穆遥的声音柔和道,“你放心。”他拼尽最后一线清醒的神识,终于分辨出自己一直在说的一句话——   带我回西州。   ……   齐聿再一次醒来时,身畔仍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屋子里没有火,却出乎意料的温暖。他动一下,发现自己身上薄薄地搭了一袭锦被。   一帘之隔有人在说话,是穆遥的声音。他在这样的世界里只觉安心,便蜷在被中,侧耳倾听——   “麟台的人没闹吗?”   “闹不起来。赵大人原本就掌着户部,他后头又是河间赵氏,能寻他闹的人,五根手指都数得完。”   是胡剑雄。   “服强凌弱,服众欺独,服贵欺民——这些人真是半点意外也不能给我。”穆遥道,“河间赵氏可有动静?”   “这事说来也奇,一直没有。”   “说奇也不奇。”穆遥想一想道,“这些大氏族,脸面比性命重要。想必有所动静也不会叫我们知道——赵侍郎这一段定是不好过的。”   “是。”   “你再去叮嘱胡什里,务必守好麟台,绝不许叫那些人暗里作怪,伤了赵砚。”   “是。”   脚步窸窣,应是胡剑雄走了。帷幕一掀,有人入内。齐聿屏住呼吸,感觉穆遥走近,掌心在自己额上贴一下。他瞬间心悸,又死死忍住。   “啪”一声响,额上已经被她挥指一弹。穆遥道,“醒了怎不出声?”   齐聿大张着眼,黑暗中却什么也不看不见,“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齐相睡着时是什么模样,你自己不知道,我难道还不知道?”穆遥含笑道,“好叫齐相知道,您老人家睡着时若有此时安静,效文先生也不至于头发都要熬白了。”   齐聿便知自己昏睡时,穆遥一直守着自己。他心下一半惭愧,另一半只觉不配,便缩在被子里,“我这是在哪里?”   “齐相一直吵着回家,定是在家呀。”   家。   中京城里,他能说得上像家的地方,除了齐家那间栖身的老宅,只有他阴差阳错中一直不得去过的——   “现在还有红叶吗?”   “都要开春了,红什么叶?”穆遥想一想,“后山有桃花林,再一个月,也要开了。”   齐聿便不吭声。   穆遥把暖壶里温着的药粥倒一碗,黑暗中轻车熟路地喂他吃,“你在我这睡了五日,也闹了五日。如今既是醒了,好歹消停些,安心养病。让效文先生歇歇。”   齐聿安安静静伏在枕间,感觉木勺抵在唇边,便乖顺地张开口,口中立时弥漫着白粥的香甜和药材微苦的滋味。粥已经炖得极烂,他囫囵几下便咽了。他看不见穆遥,黑暗中拼死大睁着双目寻她,“穆遥。”   齐聿生得好看,最好看便在一双眼,堪称绝色。如此奋力睁着,黑暗中有星河一样的流光,辗转闪烁。穆遥在黑暗中越看越觉心动,俯身下去,吻在他薄薄的眼皮之上,感觉那极长的眼睫濡湿而发抖,轻声安慰,“我在这。”   齐聿目中满是迷雾一样的茫然,“我看不见你。”   “我能看见你。现在你可知道习武的好处了?”穆遥扑哧一笑,“我去点个灯——”   “不!”   穆遥停住。   齐聿脱口叫了一声,又惊慌起来,摸索着攀住她双臂,“别点灯,就这样……也很好——”   穆遥不吭声。齐聿身子一倾,搭在她肩上,久久不能感觉穆遥拥抱自己,便扬起头,贴过去疯狂亲吻她半边侧脸。穆遥由着他折腾,忽一时道,“你不难受吗?”   齐聿一滞,以为她嫌弃自己,慢慢退一步,“我……不难受,你呢?”   穆遥一听便知这人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便拖住手臂将他拉到身前,“九日没有服药——可有哪里难受?”   齐聿茫然,“我不难受……”忽一时灵醒,改口大叫,“难受,穆遥,我很难受——”   穆遥皱眉。   齐聿在疯狂的纠缠中寻回理智,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难受——你不能点灯,不用管我,让我一个人——”   “你在戒药。”穆遥一语打断,“戒药期间你想怎么闹都行,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 第104章 夫妻 做夫妻吗   齐聿后知后觉一直萦绕胸腹的烧灼感是断了药的反应。他初醒来, 以为自己这样,不过是开始了极其寻常的又在发烧的一天,“戒药?”   “对。”穆遥揽住他,“你要好起来。”   齐聿低着头, 默默琢磨一时, 忽然猛地掀开她, “你说我睡了五日?”   “是。”   “骗人——”齐聿不知想起什么, 忽然着急起来,“我没有药, 怎么可能睡五日?我究竟做什么了?告诉我——”   穆遥早拿定主意,戒药期间无论怎样,只管顺着他, “为什么不能睡五日?”   “戒药”两个字对齐聿的冲击超乎寻常,他大睁着眼,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目光盯着她,“因为……我戒过……”   穆遥心下一凛。   “我戒过……我知道,我——”一语未毕,已被穆遥握住手臂拉近,身上一暖, 便被她揽入怀中。男人止不住地瑟瑟发抖,“戒药——你让我一个人吧……”   穆遥腾一只手扯一条皮毯将男人密密裹住,掌心抚过他薄而利的脊背, “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   男人一直等抖得不那么激烈, “你不要看我。”   穆遥想一想, “之前戒药——是你在王庭的时候吗?”   怀中黑发的头颤动一下,“很多次……崖州也……戒过……”男人语意艰难,“我戒不了。”   “不必自责, 销魂草不是谁能自己戒了的事。”   男人并没有听,他陷入漫长的回忆中,自言自语道,“你让我一个人吧——我一个人可以,我都要成功了,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在沙洞里,我看着月亮升了又落,落了又升——”   穆遥在他乱七八糟的言语中寻到一点信息,连着自己所知不多的北境诸事,“你说的沙洞,是不是在陀陀沙漠?”   男人点头,他此时只想说服穆遥让自己一个人戒药,并不在意穆遥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在沙漠里——”   丘林清给他弄的那个销魂草药丸,一旦成瘾,三日不吃高热不退,五日不吃骨痛如裂,滋味如同万千蚂蚁齐齐在骨髓中啃噬——穆遥不敢想象他在死亡沙漠怎样熬过那些日夜,指尖一紧,掐在掌心,“既是要成功了,你可知道在陀陀沙漠待了多久?”   男人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在北境审过一个姓伍的向导,他说丘林清曾经悬赏黄金千两,募集向导往陀陀沙漠寻人——难道便是寻你吗?你是自己逃到陀陀沙漠吗?”   “是……逃到那里去——”男人怔怔道,“后来他们就找到那里,我被他们带回王庭,一路上吃了好多的药——就失败了。丘林清大发雷霆,那天是冬至日,她让人把——”他说到这里,灵魂最深处的黑暗和痛苦骤然苏醒——猛地仰起脸,喉间格格作响,说不出一个字。   穆遥抱着他,察觉怀中身体瞬间僵硬如石,暗道不好,一手扯开皮毯,男人面白如纸,双目血红,大张着一双眼凝望虚空,视线却无一处聚焦,下颔生硬地绷作一条直线。   穆遥指尖扣在男人齿列之上,用力抵住,压着他松开,立时便有淡淡的血腥气从男人口中漫出。   男人被她压着闭不上口,无法克制的唾液便混着鲜血滴下来。他仰着脸,绝望地继续往下说,“她让人把我吊在——”   “别说,”穆遥死死掩住他一双唇,“不要再说了,都过去了。”   冬至日发生的事,丘林海在王庭时已经告诉了她——丘林清宴请诸部首领,把齐聿吊在宴饮廊下,高澄动手,烙下了终身无法消除的罪印。   穆遥只觉心痛如搅,“冬至日——我本是来得及的……是我太粗心。”   男人听不懂,却不肯住口,自虐一样续道,“最后一次是在崖州,我去那口枯井,便是想一个人把药断了——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穆遥听着,前所未有地庆幸北境军出以奇兵,飞速破了崖州城,否则齐聿在井下再熬一二日,不知还有没有性命。   “你让我一个人吧……”   穆遥道,“前面几日我都陪着你,一直都很顺利,后面也会很顺利——”   “我不信。”男人摇头,忽一时发作,“前面几日我究竟做了什么?你告诉我——”他尖声大叫一时,不得回应,一手推开穆遥,撑在地上奋力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不能在这里,我要一个人,我要走……我要走远些——”摇摇晃晃便往外走。   穆遥无计可施,只能看着男人在黑暗中如困兽一般乱走。   男人昏头涨脑原地转了两圈,忽一时灵醒,往早前人声处走,迎面一幅沉重的帷幕,男人不管不顾地掀开,青天白日里明艳的阳光铺地而入,将他完全笼罩。   男人只觉眼前骤然一亮,那些丑陋不堪的罪像铺天盖地陈列在眼前,飞速褪去青黑的石色,变作白花花的皮肉,每一个人都生着他的脸,俯首抬臀,恶心下流,谄媚地仰着脸,任由世人围观。   男人立在那里,无声地同那些东西对视,直到这个丑陋的世界里平空生出一声尖厉的惨叫——   “别看我——别看我——”   ……   余效文匆匆赶来时,齐聿已经被侍人移到活石泉。余效文在活石泉房门外深吸一口气才敢拉门。打开门一室漆黑,便举着油烛一照——   泉房里不仅灭了所有的灯烛,便连两边的窗扇也遮着厚厚的帷幕。泉中浸着穿着白色中单的两个人,坐着的是穆遥,那个无知无觉完全挂在她身上的人形——正是自己最难缠的病人。   病人即便在昏沉中,依然保留了三分清醒,警惕地同这个世界共处。他应是察觉油烛灯光,湿漉漉的头在穆遥肩窝处不住辗转,手臂在水中挣动,哗啦啦作响,“灭了灯——别看我——”   穆遥回头,“灭了灯。”   “灭了灯我要怎么看病?”余效文翻一个白眼,提着灯走到近前,“殿下就是太纵着齐相了——难道叫他以后在黑暗里过一辈子?”   穆遥一窒。果然男人闹一时,不知是力尽神竭,还是终于适应,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口中仍然不住地念着“别看”之类的胡话。穆遥简要说了事情经过,多少有些后悔,“齐聿害怕戒药,应是在王庭吃过不少苦——早知道不告诉他了。”便捉起男人沉在水下的一只右手,递给余效文。   余效文蹲在池边,捉住手腕诊脉,骂一句,“还不是丘林清那老王八蛋,弄的阴损路数。”诊一时道,“九日是一个关口——第一关快要过了。”   穆遥本是极其忧虑,闻言大喜,“是用了先生的方子的缘故吗?药瘾发作只到这种程度?”   “是。”余效文说完,又补上一句,“殿下万不能掉以轻心,后头还有两个九日,一个比一个难捱——但无论如何都比销魂草正经发作要强上百倍。”   仿佛要印证余效文的话,男人又一次挣扎起来,手臂挥舞掐扎,尖声叫道,“给我——给我——”   他五日间如此闹过无数次,穆遥轻车熟路,抱着不叫他滚在水中,一只手贴住男人湿漉漉的后颈,聊作抚慰。慢慢用巾子把浸了安抚药草的活泉水撩起来,一层一层浇在男人枯瘦的脊背上。   男人难受到了极处,又挣脱不得,便呜呜地哭起来,“难受……我难受——给我吧……给我——”   余效文看不下去,匆匆道,“这一回闹过,这一关就算熬过了。后头便会好很多,殿下多陪陪齐相,空着时喂药粥——我回去调整方子,八日后再来。”   穆遥点头,“油烛留下。”见余效文面露异色,“先生教训的是,他不可能一生活在黑暗里。”   余效文走了。   男人又发作许久,闭着眼睛不住口地哭叫,偶尔瘾症过一点,又记起罪像事,胡乱叫着“别看我”。穆遥心烦意乱,忽一时发狠,掐住下颔撕咬男人无血色的一双唇。   男人身上无一处不难受,被她咬一口便睁开眼,他在白而厉的烛光中又看到那些生着他的脸,俯首抬臀的下流丑陋的东西,又尖声哭叫起来,然而这一回哭叫还未出口,便被人堵在喉间。男人茫然地睁开一双无焦距的眼,摇晃的视线一个并不清晰的穆遥,低头看着自己。   男人挣扎着抬起胳膊,搭在自己双目之上,“脏……别看我——”下一时便被她用力扯开。   穆遥握着他,把枯瘦而苍白的一双手臂压在男人头顶。她凑到他身前,眼波流转,“齐聿,做夫妻吗?”   男人双目大睁,遍身不适都被惊散。   “若觉得脏——”穆遥眨一下眼,又低下头,挽住他鬓边一束湿发,缠在指尖绕一个圈,“便摇一下头。”   男人痴痴地望着她,如同凝固。   “今日躲是躲不过的,你需得自己告诉我——”穆遥猜到他的心思,心生笃定,面上却不半点露出,肃然道,“你要与我做夫妻吗?” 第105章 流言 查出来东御街弃市。   齐聿不敢回答, 更不敢不回答,他便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酸涩的眼眶涨得生疼,不知不觉添了一层水意——悲伤又绝望地望住她。   穆遥凑得更近一些, 双唇柔和地往他眉间一触, “齐聿, 回答我。”   齐聿被她一触, 眼皮便沉甸甸坠下来。很快,更加柔和的亲吻便落在那里。齐聿用力仰起脸, 两颗泪珠蓄势已久,从眼角滑落,坠入褐色的活泉之中, 无声消散。   他在这样的恍惚之中回答——   “要。”   ……   齐聿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沐浴在冬日午后橘色的暖光之中。他平平躺在温热的地榻上,手边一只小猫,正睁着天空一样的蓝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齐聿偏转脸,无声同它对视。小猫“喵”一声叫,轻悄悄跑远。便听穆遥的声音笑道, “你怎么出来了?他醒了?”   后头的帷幕从内掀开,穆遥怀中抱着小猫出来。齐聿支起身子,一声不响地盯住那只猫。   穆遥手一松, 小猫掠地而下, 一转眼不见了。穆遥往榻边坐下, 按着他躺下,“前天夜里下好大的雨,咱们齐相不知怎么的又在梦里哭, 正好听见它在檐下叫,命人抱进来——咱们齐相不知怎么的就又不哭了。我想着天意如此,便养着它,权当替咱们齐相灾。”   齐聿羞惭难当,翻转身背对她,闷声道,“我睡着时管不了自己,你也不用管我——醒了就好了。”   “那怎么行?”穆遥扳着肩膀,拉着他翻转回来,“你难受时,我当然也是难受的,怎么能不管你?”便凑到近前,亲他一下,“可好些?”   齐聿被她亲得沉迷,闭着眼睛在她掌下辗转,极艰难地抓住一点神志,“我……睡了多久?”   穆遥只是不松口,许久感觉齐聿喘息都有些接不上,才依依不舍退开,含笑答道,“从我们做夫妻时算起——”   齐聿瞬间惊慌,面上瞬间浮起一层霞色,如玉瓶生晕,艳丽不可方物,他应是羞惭至极,脸颊埋在枕褥之间,一言不发。   “——四日。”穆遥说完了,拍一下齐聿枯瘦的肩,“快起来,别把咱们齐相闷死了。”   齐聿只是不动。   穆遥想一下,“想不想听麟台的事?”   齐聿一下翻转过来,迟疑道,“我病了这许久,麟台丈量司和收缴司——”   “我让赵砚去了。”穆遥快速说了同赵砚商议的经过,“那厮只肯替你顶上一个月,你千万要好起来。”   齐聿渐觉难堪,“是我不中用……怎么就能睡那么久——”   “齐聿,你在戒药。”穆遥道,“效文先生开的方,大罗金仙服了也只能睡觉。”   齐聿支着身体爬起来,合身伏在她膝上,“穆遥,若没有你,我应该已经死了——”   “你又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齐聿道,“那些人把我雕成那个样子——你都没有嫌弃我。”   “你又不是真的那个样子。”穆遥漫不经心应一句,掌心贴在他发顶,一点一点捋过齐聿黑而长的发,“借这机会,断了药,将养身体,麟台等你回去主持大局。”   “好。”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们就成亲。”   “……好。”   “明年过年,带你回西州,那里的焰火比中京好多了。”   齐聿眼睛倏忽一亮,“真的?”   “假的。”   齐聿双唇抿作一条直线。穆遥把温着的药粥拿过来,“咱们齐相若乖乖吃粥,也不是不能商量。”   齐聿不动,枕在膝上仰面望她。穆遥极其识相,舀一匙递到他口边。   小猫从帷幕之后探一下头,“喵”一声叫。   齐聿皱眉,“叫它走。”   “大人好大官威,安生吃你的粥吧。”   ……   这一日过去又四日,期间齐聿第一回 药瘾初过,第二回药瘾未至,时日安稳,便走得飞快,每每睁开眼,随三餐接踵而至,倏忽一日时光流走。回想时除了吃粥,便是睡觉,偶然清醒同穆遥说些闲话——却也说不了什么,总在令人软弱的缠绵中失去神志。   如此好景,惜乎短暂。第五日东天未明,齐聿便已在烈火烧灼一般的疼痛中醒来。身畔枕褥冰冷,穆遥不在身边——不知走了多久。   齐聿大是庆幸,趁着一丝清明尚存,忍下刻骨的剧痛,穿过帷幕往后去活石泉房。这一回发作与前回格外不同,上来便钢刀刮骨,兼连野火漫天。   齐聿艰难地在夹道中蹭着往前走,每动一下,都觉每一个方寸的皮肉都在崩裂,他只想尖叫,残余的理智告诉自己这里离内庭太近,他不能叫出来,不能让穆遥听见。   仍旧跌跌撞撞往前走。   堪堪捱到泉房门口。药童刚刚换过泉中药草,抬头便见齐相如一头濒死的凶兽一般冲过来,身形不稳,脚步踉跄,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   药童忙放下药篮,赶上前扶住,初初触及手臂,便觉掌下皮肉仿佛自有生命,突突直跳。他惊叫一声,“齐相,可是又发作了?”   齐聿一手掀开他,“滚……滚——”   药童同他对视,才见齐相一张脸已涨作紫红,眼睑嘴唇鼻翼,每一处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平日里清俊夺人的模样消失无踪,此时看着浑如地狱里出来的一只恶鬼。   他直往里闯,却在门槛处绊一下,扑跌在地。药童忙又上前,扶一下便觉他超乎想象地轻,索性连扶带抱拉起来,不顾挣扎,将他拖入泉池之中。   热泉漫过僵裂的皮肤,疼痛便模糊起来。齐聿抓回一点神志,“你出去。”   “齐相,我去通传殿下?”   “滚——”   药童只好出去,毕竟不敢去寻穆遥,便跑去寻余效文。余效文还没起,趿一双鞋提着药箱走,“殿下可知道了?”   “齐相不让。”   “糊涂。”余效文骂一声,“去泉房守着不叫出事,我去寻殿下。”便往内庭去,半日不见人。好歹打听了,一直寻到小书房去,刚到门口便听里头说话,“赵砚知道了吗?”   “知道了。”是胡剑雄。   余效文也不招呼,直接走进去。穆遥看他一眼,仍向胡剑雄道,“去查,谁写的,在什么地方刻印?写这个的人,连着刻印场主,一概拿下!”   胡剑雄向余效文点一下头,又道,“仍然如雕刻罪像一般处置,关押一个月吗?”   “关押?”穆遥冷笑,“哪里有那么好的事?罪像是我给这些不知底里的做工人一次机会,如今他们既然已经知道齐聿的名声动不得,还敢来招惹——那便是自寻死路,我当然要成全他们——查出来东御街弃市。”   余效文一肚子话咽下,“殿下,发生什么?”   穆遥将手中一页纸掷过去,“你既是齐聿的大夫,你知道一下也好,不许在他面前提——这东西,如今在中京城里,被人撒了遍地。”   余效文拾起来,标题一行大字《兰台大夫艳事录》,他心下一沉,匆匆扫一遍,指名道姓地写了兰台掌事齐聿同许尔芹在冷湖的一段艳遇。书写之人文采非同一般,把二人枕褥间事写既活色生香,又是下流至极,细看不堪入目,又叫人怦然心动。将那张纸团作一团,“不逼死齐相,他们不会罢手。”   “是冲着齐聿来,但也不只是他。”穆遥道,“齐聿不在中京,这一手,逼的是赵砚——门阀之中,女儿家声名如同性命。”   胡剑雄道,“穆王,文章里除了杜撰的艳事,时间地点人物无一不错——朝中定然有人做怪。”   “查。”穆遥道,“罪像的事查得怎样?”   “石场主已经查到且关押,审了幕后主使,听石场主描述应当是哪一府的管事,没有半点明显特征——难查。”   “东御街诸王诸相府呢?”   胡剑雄为难地搓手,“没有像样的名目,入诸王诸相府更加艰难——”   “缉盗。”穆遥道,“传国宝物遗失,从我府开始查,诸王诸相府,一个也不许漏!”   胡剑雄越发为难,“故太傅府邸也在东御街,太傅遗孀赵夫人住着,难道也要查吗?”   “杨太傅?”穆遥沉吟,“罢了。”   “是。”   “限你三日,写这个东西的人,刻印场主,少了一个,你这个总管不必做了。”   “是。”   胡剑雄匆匆跑走。穆遥才道,“先生怎么来了?”   “齐相呢?”   穆遥往内庭方向看一眼,“我走时睡着——天还没亮,应还没醒。”   “今日是第二个九日关口。”   穆遥站起来便往回走。余效文道,“在活石泉房。”   “你怎么知道——”穆遥一语未毕,悚然一惊,“谁去回你的?怎不来同我说?”   “齐相不允。”   “他不允就不来?哪里来的糊涂东西?”穆遥骂一声,同余效文一路疾奔往泉池去,初到门口便听里头不间断传来微弱的哀叫,“给我吧——给我——”   穆遥推门而入,抬头便见齐聿陷在活石泉中,被四名侍人分头制住手足,挣脱不得,耷拉脑袋,奄奄一息地哀求,“求你——疼——” 第106章 错了 为你撑腰。   穆遥勃然大怒, 立时发作,“你们在做什么?谁许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领头侍人乍着胆子道,“若不按着些……恐怕大人溺水自伤……我等——”   “滚——”   侍人松手。齐聿早已无挣扎之力,却爬不起来, 伏在白石池沿上, 仍在苦苦哀求, “……给我——”   穆遥趟入水中拉他起来, 齐聿身体无力,任由她拉着靠在她怀里。穆遥挽着他, 叫他完全浸在药泉之中,耳边是他渐渐绝望的哀求,“给了我吧……疼——好疼——”   余效文过来。穆遥托起男人沉中水中的手, 余效文就势诊一回,“我煎一副药,殿下隔二个时辰与齐相服一剂,睡过今日就好了。”   “速去。记得放些——”穆遥一语未毕,忽一时皱眉。余效文看得分明,疼到昏乱的齐相已经张口咬在穆王肩上,男人用力到浑身发抖, 双目赤红,如同疯狂。   余效文急忙去拉,“殿下——”   “放手, 你别碰他。”穆遥稍一皱眉, “去煎药, 记得放些蜂蜜。”   余效文抿一抿唇退走。穆遥腾一只手,柔和地捋过男人僵硬到发抖的身体,一下接着一下。未知多久, 男人终于寻回理智,才知道自己方才做过什么,张着口,伤心地哭起来。   “怎么啦?”穆遥调整一下姿势,换作抚弄男人水淋淋的黑发,“我还没哭呢,我们齐相伤心什么?”   男人久久不肯出声,咸而涩的泪水源源不断,滴在穆遥肩上。穆遥道,“这是第二关,过了今日,我们齐相离大安就不远了,再坚持一下。”   “穆遥……求你——让我一个人吧。”男人咬着牙道,“我再发疯……伤了你怎么办?”   “齐相操点别的心,你伤不了我。”穆遥轻轻地笑,“管好你自己便是。”   男人全然得不到安慰,他被惭愧与疼痛两边煎熬,又要克制自己不在穆遥面前惊叫出声,只能生生忍着,到后来连喘息都接续不上,只是大张着口,一下一下倒着气儿。   好在余效文终于回来。穆遥抱着齐聿,余效文便在她肩头喂他吃药。齐聿早已经疼得神志不清,听到一个“药”字以为销魂草,没有半点反抗地往下咽。   那药效极其刚猛,吃不到一半男人便安稳许多,尖锐的疼痛变得麻木,身体便不堪负荷,搭在穆遥身上茫然昏着。余效文喂不下,“殿下,你看这——”   “放着。 ”   余效文依言放下,“有药粥。”又道,“过二个时辰我再送药来。”   “去吧。”   泉房门在外掩上,穆遥便拉着着齐聿坐起来,仰面靠在池壁上。男人筋疲力尽地抬一下眼皮,只能看到一个摇晃的人影,他张一下口,“穆遥。”   “是我。”   男人视线晃动,感觉自己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拥住,有人在耳边轻声道,“张口。”他本能地张口,便有既甜又苦的药汁漫过唇齿,有人抵在他舌尖,慢慢把汤药推入喉间。汤药无法阻止地滑入喉间,他越发恍惚起来,“……穆遥。”   “撑不住便睡一会。”穆遥漫应,仍含了汤药哺给他,男人初时还有点反应,后来睡死过去,任由她摆弄,便连一大碗药粥也在昏睡中被她哺下。   即便在深沉的昏眠之中,男人仍然能感觉疼痛,多数时候能忍,有时候疼得厉害,忍不住哭叫时,他总能在摇晃的视线中寻到穆遥的影子。穆遥扶着他,亲吻他,他便安心,连疼痛也不那么难熬。   等他终于清醒时,时间又已经走过五个日夜。男人在熟悉的地榻上醒来,手边仍是那只猫,他艰难开口,“穆——”   嘶哑如敲破锣。   男人不敢再出声,撑着榻沿坐起,好在虽是手足酸软,倒有气力,撑着墙壁站起来,一点一点往外挪。   小猫蹲在原地,歪着头打量他。   男人扶着墙壁移到门口,便见穆遥坐在院子里,面前遍身镣铐跪着一个人,一身粗布衣裳,文文弱弱的,看着像个穷书生。   “事情不必你说,你说了也没有用。”穆遥冷笑,“且与我说清楚,谁指使的你。”   “无人指使。”书生梗着脖子大叫,“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为天下诛国贼是天下人之责。你定要问谁指使,我正告于你——指使我的,是为天下诛国贼之公心!”   “谁许你大喊大叫?”穆遥说着,回着看一眼。男人不知出何心理,缩在暗影之中不动。那边穆遥已经转回去,“再这么大声,立时割了你舌头。”   “久闻北穆王国之栋梁,为一声之高行割舌酷刑?”书生难以置信,好歹声音是小了许多。   穆遥实在受不了这种书呆子,看他模样不似作假,“既然无人指使,你为什么要写那种东西?”   “事实而已——他能做,我不能说?”   “你知道个屁。”穆遥骂一句,“齐相根本不知道你个什么东西,你为何如此仇视于他?”   “此人祸乱天下,国之佞臣,我为天下,当然仇他。”   穆遥百思不得其解,“怎么祸乱?”   “滥施恶法,罪大恶极,还——”   穆遥一抬手阻拦,“什么恶法?”   “此人在麟台施恶法,乡野之间无一日安生,不是恶法又是什么?”   “你是哪一户世家?”   “我并非世家。”书生道,“我家世代务农,为秦王殿下之邑户。秦王殿下恩德泽于我家,齐聿凭什么要我归于朝廷?我不服——我不归——”   穆遥目瞪口呆,“你家既为邑户,田赋一份缴于秦王,一份缴于朝廷,施新法,只需纳一赋,便连秦王也与庶民同等,服徭役,纳丁税,于你有何损伤处,你要骂齐聿?   “此乃圣祖钦定之圣法,殿下怎能枉加评断?可是受了齐聿那厮蛊惑?”书生捶地大叫,“圣祖平天下,立圣法,一字不可更改,齐聿那厮丧心病狂,殿下国之栋梁,怎能听他妖言?那厮竟然胆敢命秦王服徭役纳丁税,殿下金尊玉贵,怎能与泥脚子们一同做工——”   “秦王不肯做工,他有银子,缴银钱代徭役不是就是了,用得着你为他操心?”   书生捶地大怒,“此乃奇耻大辱,秦王殿下何等样人?怎能为佞臣以恶法羞辱——”   “行了行了行了,滚吧。”穆遥摆手打断,吩咐侍人,“糊涂东西,拉下去弃市。”   书生被“弃市”二字吓得发木,呆坐原地,连反抗都想不起来。正在侍人扑过来时,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阻止,“且慢。”便见一名身形瘦削的年轻男人立在门内,身上松垮垮挂着一件薄薄的白色中单,瘦得离奇,风儿都吹得倒的模样。   穆遥回头,“你怎么醒了?”见他要走过来,皱眉,“不许出来,回去躺下。”   齐聿果然不动,却也不肯回去,站在原地同她僵持。穆遥拿他无法,走过去道,“屋子里笼的地龙才暖和,你就这样出去,冻不死你。”   “外头是谁?”   “一个到处说你坏话的人,我闲着无事,拿来问一问,已经问完了。”穆遥挽住他,笑道,“齐相可算是大好了,都有心肠问这些俗事了。”   书生一惊,“他——他——就是齐聿?”   “齐聿是你叫的?”穆遥头也不回,“外头站着的人都死了吗,拉下去弃市!”   “别杀。”齐聿攥住她,“让我问问。”   “一个糊涂东西有什么好问?”穆遥哼一声,见齐聿满面倔强,叹一口气,回头道,“押下去关着,等齐相大安以后问过再杀。”   侍人直接往书生口中塞一只麻球,左右拖着走了。   齐聿抿一抿唇,“我是说……我现在问问。”   “休想。”穆遥扶着他回去,推到地榻上躺下,“再叫那糊涂东西气出个好歹,我前头工夫都要白费——你想问,且等大安吧。”   齐聿伏在枕上,久久道,“我只是没想到……连邑户都在骂我。圣祖也是人,他便全然无错吗?王相金尊玉贵,不当服役,庶民便天生低人一等么?”   穆遥沉默。   “是我无能。”齐聿翻转身体,背对她,“好一场碌碌无为,到头来只余一身骂名——”   “齐聿。”   齐聿抖一下,只不出声。   “这一件事是故太傅要做的——你做错了,故太傅也做错了吗?故太傅为此事殒命,他也无能吗?”   齐聿坐起来,“你在说什么?”   “先问你在说什么——”穆遥冷笑,“你自怨自艾,以为骂的是你自己?错,你在辱骂故太傅!”   齐聿瞪着她,一张脸憋得通红,难以置信道,“穆遥,你这是在骂我?”   穆遥绷着脸一声不吭,同他坐在原地对峙。齐聿渐渐无法忍耐,拖住穆遥手臂,轻轻搭在她肩上,“你又骗我。”   “什么?”   齐聿在她肩上蹭一下,“你说了……戒药期间我想怎么闹都行——全是假的。”   穆遥一滞,忍不住笑起来,“如此说来,好像真是我的不是。”张臂拢住他,“齐相大人,你有时候说话太让人生气。”   齐聿“嗯”一声,又道,“穆遥,我不是自怨自艾——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为什么?”   “我并没有治世之才,以我一厢情愿,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完成变法。”齐聿道,“老师也许看错了——能够完成这一件事的人,不是我。”   穆遥并不应声,“故太傅府上送了一封帖子来,后日是故太傅七十冥诞,让你去主祭。”   “赵夫人?”   “是。”穆遥道,“罪像的事夫人已经知道,冥诞请你主祭,应是以故太傅之名,为你撑腰。要去吗?” 第107章 太傅遗孀 秦沈?   齐聿沉默地坐着, 双手绞在一处,用力到发白。   穆遥不理他,也不催他,把温着的药粥取过来, 用木匙喂他吃。齐聿木木地吃两口, “你想让我去吗?”   “不想。”穆遥道, “我们齐相在戒药, 留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那你为什么要同我说?”   “这是赵夫人下的第三回 帖子, 你如今是太傅最得意的门人,若一直不理,于你名声有碍——何况夫人已经说了, 让你主持冥祭,原就是为了护你的名声。”   “那你为什么不想我去?”   “我管你什么名声——”穆遥扑哧一笑,“我们齐相长命百岁地同我去西州,才是我的念想。”   齐聿原本难掩焦虑,被她一句话哄得瞬间消融,难以言喻的甜蜜从心底里生出,“真的?”   “当然。”穆遥又喂他吃一口粥, “我们齐相若乐意,立时便不要管中京这一堆破事,咱们立时回西州。”   齐聿面露神往, “我想去西州。”   穆遥喂他吃完最后一口, “会去的。”   粥里掺了药材, 齐聿吃完又有些倦怠,搭在穆遥肩上昏昏欲睡,“穆遥, 让我去吧。”   穆遥无声叹一口气。   “声名不重要——老师冥诞,于情于理于心,我总不能躲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就在穆遥以为他睡着时,齐聿极轻声道,“但是我有一点害怕。”   穆遥指尖一紧,“怕什么?”   “我怕……我去了,就回不来。”齐聿动一下,从肩上滑入她怀里,用力贴住,“穆遥,我一步也不想离开你。”   “你在说什么胡话……”穆遥皱眉,想训斥他,耳听他鼻音粘腻,想是这人病中娇气,又忍了,张开手臂抱着他,“冥祭至多一个时辰,我让人去接你。”   齐聿“嗯”一声,“你来接我。”   “我们齐相当真娇娇子。”穆遥含笑抱怨,“好,我去喜山接你。”   ……   齐聿在别院金尊玉贵地又养了一日,冥祭日到来。田世铭亲自到别院来接,见齐聿风吹欲折的模样着实可怜,面上半点不露,只同穆遥道,“赵砚他们已经过去了。齐相交于我,祭祀完亲自送回来。”   穆遥正往手炉里添炭,闻言回头,“冥祭带着侍人不成体统,我可把人交给冠军大将军了,务必一步不离跟着。”   “你放心。”田世铭同齐聿招呼,“齐相身上可好些?”   齐聿点一下头,“无事。”   “别听他。”穆遥道,“他身上毛病数不胜数。祭祀完绝计不许耽搁,立时把人送回来——有个好歹,我只问你。”   “只管放心。”田世铭说完,便去相扶,却被齐聿一手绕过,攥住穆遥衣袖。穆遥把手炉递给他,隔过厚厚的大氅扶他起来。   三人并肩往外走。到别院登车,齐聿坐在门边,一瞬不瞬望着穆遥。穆遥道,“冥祭我不能去,一忽儿去喜山接你。”   齐聿抿住唇,久久艰难点头,“我等你。”   穆遥一直目送马车去远,才沉重地叹一口气。余效文在旁道,“看前两回发作,我算的应是准的,再一回发作应还有二日之久,今日无碍,殿下放心。”   “我不是在想这个。”穆遥望着马车远影出神,忽一时笑起来,“同齐聿一处久了,被他带得疑神疑鬼。回吧。”   穆遥口里说得轻松,毕竟还是不放心的,心神不定地清理一回西州的本子,不足半个时辰便命人赶车往喜山,打算在山下等。陵园处空山寂寂,庶无人声,穆遥心下一沉,抓住一个看园子的门人,“今日故太傅冥诞,人在哪里?”   门人道,“原定的午时,府里来人,说齐相身子不适,要缓一缓,改在酉时。”   “酉时天都黑了,又不是周年,安排在晚上祭祀算怎么回事?”她发作一时,“去太傅府接齐聿——随便夫人怎么安排吧,冥祭齐聿不去了。”   带人疾奔一个时辰入城,到太傅府。门人认识她,看着她便笑,“殿下来了。”   “人呢?”   “都在里头呢。”门人喜笑颜开,“公子们好多年没聚这么齐,热闹着——殿下里面请。”   穆遥放下心,转念想此时威逼齐聿回去,不近人情,便往里走。果然外庭厅里一群人高声笑谈,穆遥入内,俱是故太傅门生,如今无一不是朝中栋梁——书院旧友七八人在内,却不见齐聿和田世铭。赵砚一个人在角落喝闷酒。   穆遥皱眉,“听闻齐相身子不适,他在哪?”   “没听说啊——”郑勇迎上前,“齐相几时身子不——”   “那你们怎么不去喜山?”   郑勇莫名其妙,“喜山陵园来人,说前日大雨,陵园道路塌方。大队车马无法通过。夫人命我等在此闲话,她带着齐相和田世铭从小路去私祭一回,聊表心意。”   穆遥渐觉不祥,“我刚从喜山来,何处塌方,我怎么不知道?”   赵砚从角落处摇摇晃晃站起来,“匆忙中消息误传也是有的——齐相和冠军大将军一处陪着夫人,不会有事。”   穆遥抿一抿唇,“去陵园。”出门打马便走,仍往城外疾奔,堪堪一东御街处,一群少年迎面而来,俱各一身骑装,应是跑马归来,当先一个看着极其眼熟。   穆遥心中一动,一勒缰绳,翻羽直欺到近前,横在那人马前。那人冷不防,马匹瞬间慌乱,就在那人身形不稳要滚下去时,穆遥一手制在对方马颈上。   马匹瞬间安静。   那人惊魂初定破口便骂,“你什么人——北,北穆王?”   “李冒。”新年夜她同齐聿夜游,遇见那个公然议论公狐狸白面束腰的莽撞少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穆遥一转马头,走开丈余。   李冒早吃过穆遥的亏,不敢不依,只好跟过去。   “我寻你好久。”穆遥故作漫不经心状,“前回你说在故太傅府遇上白面束腰之少年,叫什么名字?”   “你问他做什么?”李冒一头雾水,“就是一个侍人,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穆遥板起脸,“休得胡说。故太傅离世三年,家中赵夫人一人掌家,怎会有什么白面束腰之男侍?”   李冒一听果然是不大妥当,“殿下说的也是——许是亲眷之属。”   “叫什么名字?”   “我哪知——”李冒一语出口,眼见穆遥神气不善,苦苦思索半日,“恍惚听到有人叫他……好像姓秦——秦胜还是秦珍——”   “秦沈?”   “对——对——”李冒大喜,“就是这个名字,秦沈。我看他那模样,打扮行事,无一不是跟齐相学,便连长相都有三四分相像——唉——唉你怎么走了?”   穆遥向侍人高声喝命,“去个人,命胡剑雄带飞羽卫火速围住太傅府——此刻起,太傅府许入不许出。”拨转马头往中京戍卫去。   胡什里在营门口看着人往里抬春装,见穆遥过来,神色凝重,忙迎上去,“殿下。”   “你速点人,分三路,一路守中京八门,八门上都要有熟知齐聿体貌者,出入之人一一详查,但凡见着同齐聿体貌相似者,一律押下。一路往喜山搜查齐聿下落,查到便罢,查不到就地封锁喜山各路出口,搜山。第三路从东御街开始,清查中京城内可疑人等。”   胡什里听这话头不对,“齐相怎么了?”   “可能失踪了,但还不能确定。”穆遥寒声道,“但愿是我多心,否则有些人我定要活剐了他。”她说完拨马便走,直奔太傅府。   胡剑雄已经带人等在门口,看见穆遥道,“故太傅德高望重,咱们重兵守在此处,恐有物议——”   “我怕他物议?”穆遥一声冷笑,“去跟门上说,把秦沈带出来我见见。”   不一时管家两股战战出来,看着穆遥磕头,“殿下这是何意呀?”   “秦沈是不是在你们府上?”   “是……可是——”   “让他出来!”   “小秦公子昨日便出城了——到现时也没见回来。”   “去哪了?”   “说是往喜山——我也不知呀。”   穆遥下马,欺到近前,一抬足踏在他肩上,“齐聿究竟去哪里了?”   管事瑟瑟发抖,“夫人说——喜山塌方,大车不去,太傅生前最惦记齐相,命齐相与她一同祭拜。”   “只有他二人?”   “冠军大将军也去了——”管事抖作一团,“田将军说齐相身子不好,恐怕夫人难以招呼,一定要跟着去,就……就一处走了。”   田世铭在,应无大碍——穆遥略微定心,“好,我就在这等喜山回话。”   “里头那许多大人——”   穆遥不耐烦道,“让他们都散了。”   管事无语,走回去说一回话,果然外庭聚着的一群人散出来,出门见飞羽卫杀气腾腾守在门口,无一不吃惊。郑勇拉了赵砚过来,“你疯了?”   “事情不对——”穆遥摇头,正欲解释,见赵砚脸色不好,“尔芹应也要人陪,你回去吧。”   赵砚默默做一个揖走了。   郑勇陪着穆遥。穆遥想一想,“我恍惚记得,太傅夫人徐诰命没了十余年,这位赵夫人是太傅续弦吧——可知多大年纪?”   “年纪不算大。”郑勇道,“老师晚年多病,赵夫人原是老师一个贴身侍人,不知怎的扶作续弦,当年还闹得挺大。续弦没多久老师便没了,事情便也无人再提——左右都是未亡人,什么身份也不打紧了。”   “怎么就不打紧了?”穆遥冷笑,“故太傅遗孀,若无定力,被人蛊惑,祸患无穷。”说着问那管事,“你府上那个秦沈,长什么模样?” 第108章 皮相诱人 好一回皮相诱人,报己私仇。……   管事从未见过重兵临门的阵仗, 吓得知无不言,“秦沈是夫人一门远房亲戚,家中没得活命营生来投奔的——他他他是坏什么事吗?殿下饶他吧。”   “且放心,但凡心存一善, 坏不了事。”穆遥冷笑, “什么时候来投奔的?”   “年……年前。”管事想一想, “记得是一个大雪天, 夫人去喜山,回来就带着小秦公子。好可怜见的差点没冻死。”   飞羽卫一入关就跟丢了的秦沈, 突然出现在喜山。穆遥稍一忖夺,“秦沈没入府前,夫人可曾提过自己这一门远亲?”   “不……不曾。”   穆遥摇头, “那便不是什么远亲——”   一群人在门口默立等候,不一个时辰喜山来讯,“夫人并未到达陵园。”   胡剑雄立时知晓事关重大,“可需再等城中回话?”   穆遥站直,“不必等,你亲自带人出发,立即封山, 逐一搜索,务求无一处遗漏。”   “是。”   穆遥看一眼管事,“对不住这位管事, 您这个府上我也要搜。”   管事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灰头土脸答应了。飞羽卫如狼似虎夺门而入。穆遥道, “秦沈的屋子在哪,带我去。”   “是。”   郑勇跟着,“什么秦沈, 究竟怎么一回事?”   穆遥简略说了北境事情经过,“我原想寻着秦沈,与他置办田土安置——他若自寻死路,便怨不得我。”   郑勇张一张口,又闭上嘴。   “想说什么?”   “那秦沈既然是离间丘林清姐妹的功臣,北境胜战你们不与人家议功也罢了,怎么好把他私下羁押——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行了。”穆遥冷冰冰瞟他一眼,“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郑勇一滞,默默忍了。   管事带着二人入一间屋子,穆遥入内,四下里看一回,干干净净一间屋子,一眼望得到头,连书案都空无一物,当间一只灰桶,里头是烧尽了的字纸。   穆遥剑尖在内搅一下,尽是余灰。郑勇摇头,“都已经烧光了,什么也看不出。”   “烧光了也是一个讯息。”穆遥冷笑,“心中无鬼,烧来做甚?定是此人做的手脚。”她慢慢走到榻边,往枕褥中翻检一回,在枕上摸一摸,问那管事,“听闻秦沈面白,他平日里用粉吗?”   “不用。”管事一头雾水,“小秦公子是天生的白,从来不用粉,胭脂也是不用的。”   穆遥往外叫一声,“来个人搜这间。”便往外走。郑勇亦步亦趋道,“为何问粉?”   “他不用粉,枕上却有粉——”穆遥哼一声,“什么远房亲戚——好一回皮相诱人,报己私仇。难怪齐聿一入京,这位赵夫人诸般殷勤,打着故太傅名号,邀齐聿上门的帖子足足下了三回。”   郑勇听懂她的意思,吓得一张脸发白,“你是说赵夫人为人所惑——下帖子引齐聿入府,实则为秦沈报仇?”   “不是吗?”   “即便枕上有粉,说不得是秦沈小妾之属,未必便是赵夫人。赵夫人乃太傅遗孀,你可不能乱说。”   “我胡说?”穆遥站住,回头看一眼秦沈院落,“哪一家远房男亲眷的房舍安排在内庭紧挨主母?”她立在原地,越想越是追悔莫及,“我若早来太傅府走上一回,怎么会让齐聿陷入如此险境。”   “赵夫人一个女子,虽不年老,总有也四十了,齐相好歹有田世铭陪在一旁,不会有事。”   “如今也只能指望他。”穆遥看一眼郑勇,心中隐忧同此人根本提不起——齐聿身中销魂草药瘾的事只有北穆王府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便连田世铭也不知底里。一二日内寻不到齐聿,即便是性命无忧,更加凶猛的第三回 发作只怕就要把齐聿折磨死。   穆遥的忧虑半点不多余,即便中京戍卫和飞羽卫分头搜索中京城和喜山沿路,三日过后仍然没有齐聿二人音讯。穆遥忧心忡忡,余效文比她更忧虑百倍,“秦沈那厮出自王庭,他会不会也有销魂草?”   “怎么?”   余效文急得转圈,“他若有销魂草,又给齐相服下,齐相这一辈子,只怕是终身离不得那祸害东西了。”   穆遥站着,直直目视窗外,“我倒宁愿他手中有药——否则现时齐聿不知道难受到哪种田地。”   一句话语意极痴,半点没有北穆王的明晰决断,余效文一句“销魂草久服必定疯症入骨,终身不可康复”咽了回去,半日说不出一个字,叹着气走了。   第三日深夜时分,夜雨紧急,红叶别院山门被人撞得震天响。侍人开了门,竟是浑身湿透的冠军大将军田世铭,一时间大喜,“正四处寻将军,齐相在哪里?”   田世铭弯腰扶膝大喘气,“穆遥呢?”   “殿下刚从喜山回来,在小佛堂——”   “去让她快来——”田世铭浑身淋漓地滴着水,很快便汪作一大滩,“带上得用的人,速去——去寻齐聿。”连门也不进,直立在门房等。侍人急忙传人往内庭小佛堂通禀,又另外拿干衣服给他。   田世铭直接站在门房换上,刚灌下一碗冷茶,便见穆遥急匆匆过来,一见面劈便问,“齐聿怎么样了?你怎么能和他分开?”   “我被赵夫人那个小白脸捆了几日不得动弹,再不设法出来,我便罢了,齐相要被拖死——他们人不多,地方隐蔽,为免狗急跳墙伤及齐相,咱们秘密前往。”   二人穿上黑色蓑衣,戴上斗笠。外头胡剑雄已经点了飞羽卫一支精锐,俱各身着黑衣蓑笠,马匹上了口嚼,足下以布裹缠,夜间行进几无声息。   夜雨疾劲,道路泥泞不堪,马匹视线模糊,足下打滑,只能缓行。田世铭同穆遥在前,“我百思不得其解,赵夫人身为太傅遗孀,为何要对齐相下手呀?”   穆遥不吭声,握缰的手死死用力,便被皮缰勒得生疼,好半日鼓气勇气,“齐聿现在怎样?”   田世铭久久才道,“你一直没问——我以为你已经想到了。”   穆遥沉默。   “齐相心智之坚我平生仅见,你放心。”田世铭道,“我离开前好很多了——便是齐相命我一定设法先走。”   “离开前好很多”——那前几日定然是极其不好的。穆遥很难把“心智之坚”四个字同自己府中那个但凡生病便娇滴滴的齐聿联在一处,一时间心如刀搅,不知他是以怎样的毅力忍耐,才能不在外人面前露出形迹。   田世铭见她久不出声,宽慰她,“前二日确是不大好,但今日真的好很多,我逃出来的路,都是齐相指点。”他怕穆遥不信,尴尬道,“关押我们那个地方,后头院子草丛后头有一个狗洞——原想带齐相一道,他说我带着他必定走不出去,命我出来求援。”   突然好转,要么是秦沈有销魂草,要么齐聿硬生生抗过了药瘾——不论哪一个,都让她高兴不起来。不论怎样,活着就好。穆遥稍稍振作,“你们三人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什么?”   “我到现在都没闹明白怎么回事。”田世铭皱眉,“出发时赵夫人一个车在前,我跟齐相同车在后,不知怎睡过去,醒来便与齐相一同关在一处黑屋里。”   “车子是太傅府的?”   “是。”   “车上定然动了手脚,有迷香之属。”   田世铭略微羞愧,“是我大意。头两日齐相一直昏着,身上不知哪里难受,又不肯叫出声,一个人拼死忍着,偶尔神志昏乱时会叫一两声疼。有人带大夫过来,没诊出个究竟,也开了药,齐相根本就吃不下——后来就来了一个年轻人,看了半日说……他说——”   “什么?”   “说就这么死了,倒便宜……死也要现了原形再死——命人强灌食水维持——”   “现原形?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田世铭道,“那人应是恨齐相至极,一直在说什么罪人应当交与上天审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穆遥低头沉吟,“接着说,后面呢?”   “后面就到今日一早,齐相突然就清醒了,一醒来便命我先逃。我原是不肯走的,齐相说,带着他我一定走不脱,命我转告殿下一句话——去敬天大典救他。”   穆遥皱眉,“你怎不早说?”   “因为绝不可能。”田世铭道,“天下无不知朝廷年年春分日在敬天殿行敬天大典,乞求风调雨顺。但我们关押的地方在岁山深处一处农庄,稍有行动,便会为飞羽卫察觉。此去敬天殿一路关防,他们想悄无声息带着齐相去敬天殿,先不说入宫的事,便连入城都不可能。二则春分日尚有八日之久——我们难道坐等八日才去相救齐相吗?”   穆遥摇头,“齐聿应不会特意让你带一句废话,我再想想。”   一行人疾疾赶路,天近明时入岁山深处,到得一处深山村落的农庄。农庄外表看着殊无异常——秦沈四处放话往喜山,其实竟在岁山,就在红叶别院左近,当真胆大。   穆遥一摆手,飞羽卫借夜色遮掩,无声无息掩袭上去。不足一盏茶工夫自内打开,领队出来回话,“穆王,齐相不在庄中。”   穆遥早有预料,向田世铭道,“带我去你们关押的地方看看。”   田世铭在前引路,边走边惭愧道,“我一出来就急赶着报讯,按理他们察觉也需要时间,怎么跑得这么快?”   “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特意要放你走。齐聿才是他们的目标,你如果不是一定要跟着齐聿,根本不打算拿你。”穆遥道,“齐聿同你说的话,应当是让他们放心——你带回来的也是假讯。” 第109章 活罪像 叫你这妖孽今日现了原形   “假讯?”田世铭一头雾水, “齐聿为何如此?”   “你带回来假讯,假若我们信以为真,必定静等八日后往春祭日救齐聿,其他地方必定放松警戒, 这八日期间他们做什么都很容易得手。齐聿让你带这个话, 一半是想让他们顺利放了你, 另一半——”穆遥摇头, “一定有他的道理。”   二人穿过农家庭院,入一间暗室。羽卫点一只火把, 屋子一角铺一个草铺,堆着绳索之物,另一角也堆着散乱断开的绳索, 遍地碎瓷。   田世铭往那边一指,“我原本就绑在那里,悄悄摔了一只碗,割了绳索跑了。”又指草铺方向,“齐相在这边,原本连这个草铺也是没有的,后来齐相着实病得厉害, 怕有好歹,连夜给铺上的。”   穆遥走到近前,指尖从干草上捋过, 忽一时拈起一根。田世铭一眼看见其上血痕, 低下头。穆遥握住稻草, 拾起绳索见其上也有血痕,“他们打他了?”   “倒……倒没有。”田世铭道,“齐相昏迷时总挣扎, 应是那时候磨伤。”   “他们已经放了你走,对付齐聿必定就在一二日之间,我们没有时间了。”穆遥低着头,喃喃道,“敬天大典……春祭日,敬天……大典——”   田世铭听得发急,“绝不可能是敬天大典——如今城中管制,慢说带着齐相,赵夫人她一个人都入不了中京城!”   “你说的是……他们走不了,也绝计走不远——岁山已经封锁,他们带着齐聿也出不了岁山——”穆遥沉吟,“敬天大典……春日……敬天——”忽然拔脚往外走。   田世铭无法,只能跟在后头。穆遥大步出去,寻到村落之保长,问他,“村中可有春日祭天之习俗?”   保长年老,闻言莫名其妙道,“贵人这是何意?春日为何要祭天?”   春日祭天是皇家习俗,民间确实不算普及。穆遥摇头,默默往外走。保长见穆遥衣饰华贵从人众多,极力想巴结,殷勤道,“贵人可是初来岁山,想寻个做耍的热闹去处?”   穆遥皱眉。   “今日岁山春社日,贵人可去走一走,热闹着呢,十里八乡的新鲜玩艺都有,还唱社戏——”   “行了,你在说些什么?”田世铭大不耐烦,阻止道,“殿下哪里来的闲工夫逛什么春社日?”   保长一听“殿下”二字,瞬时唬得一张脸雪白,生怕自己说错话招来祸患,忙着解释,“殿下方才问祭天,我……我才想着同殿下说一说岁山春社可去,我老而糊涂,糊涂得紧,殿下恕罪,恕罪呀。”   穆遥心中一动,“为何我问祭天,老者会想到春社?其间有什么干系么?”   “这个……有……有一点点——”保长大觉尴尬,硬着头皮道,“春社日唱折子戏,有……钟天师斩妖狐解大旱的折子戏本子——我确实是糊涂得紧了,殿下一问祭天,一心急,什么都拿来说——”   “岁山春社日什么时候?”   “今……今日——”   “几时?”   保长往外看一眼,夜雨已停,阴风震震看不出时辰。田世铭不耐烦道,“现下巳时。”   保长被他训得一抖,“既是巳时,已然开社了。”   穆遥一掀斗篷,“走。”   田世铭一头雾水,看一眼保长,又看一眼去远的穆遥,无可奈何跟上去,“你别是急得糊涂了——赵夫人和秦沈那厮带着齐聿,难道还能逛社日去?一个糟老头子的胡话你也信?”   “岁山搜山,没有三五日不会有结果。齐聿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连我都不知道。我现下想不出别的法子——齐聿既这么说,总有他的道理。”穆遥道,“即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我总要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田世铭无言以对。   二人出了村庄,带人往岁山集市去,为图隐秘,飞羽卫就地易装,扮作寻常乡民,分散前往。春社日在岁山脚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各式吃食把戏直叫人目不暇接。   穆遥远远看一眼,吩咐羽卫,“带人去社戏后台,悄悄查看,但有可疑人等立即拿下。”想一想又道,“做把戏那些也要仔细查看。”   “是。”羽卫应一声领命而去。   田世铭同穆遥同行,二人在人流中穿梭前行,边走边打量身边人。田世铭看了半日农夫农妇贩夫走卒,又被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闹得头疼,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想多——”   穆遥头也不回道,“就算是我想多了——你另外想个法子与我,我立时就走。”   田世铭哪里能寻得出法子?只好默默跟着走。好半日终于走到社戏台子下头,上面一个老旦,并一个小丑同台。老旦甩着丈余长的水袖,咿咿呀呀地唱,她唱一句,小丑便怼一句抬杠,二人言语诙谐,把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太婆和一个少不更事的愣头青演得活灵活现,逗得台下人群不时大笑。虽然仍是阴风阵阵天气不好,气氛却极其热烈。   穆遥独自立在人群之中,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久久叹一口气,默默往人群外走。   社戏台是人群最密集所在,人流往里走,唯独穆遥二人逆行向外,让本就拥挤不堪的人流雪上加霜,引来阵阵骂声。穆遥根本不理会,田世铭只好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赔罪。   正挤得不堪时,人群中喧闹起来,耳听小孩子们欢快地叫声,“钟天师来啦——”   穆遥回头,便见高台之上,身披红袍,耸肩弓背的钟馗右手拿斩妖剑,左手一柄打鬼宝锏,在锣鼓喧天中迈着四方步上场。那红袍极其夸张,肩部垫得有三四尺宽,衣裳便完全吊在身上,足上一双极厚的黑缎官靴。钟天师面涂红油彩,画大花脸,原地一个亮相。   满堂喝彩。   钟馗亮一个相又转入后台。台上忽一时阴风阵阵,妖狐幻作一个貌美女子登场,鬼气森森地唱一回。   穆遥立在原地仔细查看,扮妖狐的人身形极其纤细,唱腔柔美,是一名妙龄女子。她立时失了兴致,不顾旁边看得兴高采烈的人群怒目,仍然往外挤。   田世铭忍不住在旁埋怨,“咱们大老远跑来,就为看这两个东西唱戏?”   穆遥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就在二人挤到人群外围时,场上一片鼓噪,人群跟提着颈子的鸭群一样,抻着脖子踮脚看。二人终于顺利地挤出来。   田世铭道,“你别说这二人打得还挺像样。”   穆遥回转头,鼓点疾劲,锣响震天,钟馗与妖狐热火朝天地斗在一处。十七八个回合之后,钟馗使一锏把那妖狐打翻在地,七里八弯念白,“叫你这妖孽今日现了原——形——”   穆遥本要走,耳听这一句心下重重一沉,越想越觉脊背生寒,“这人有问题——我们从外头走,去后台把他拿下。”   田世铭一头雾水,“唱得挺好——啊——”   戏台之上忽一时烟雾缭绕,将那妖狐完全裹缠,钟馗手持打妖锏在一旁绕圈施法,在越发飞速的鼓点声中念念有辞。不一时烟雾散去,戏台上的妖狐已经不见踪影,只余一个伏在地上的人形——   身体四肢俱被绳索捆缚,头颅下沉,后身抬起,摆成一个极其屈辱的认罪的姿态。那人遍身只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覆在身后,零散的黑发之下隐约露着腰上一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鲜红的罪印——这是一个活着的,仍在呼吸的,罪像。   瞬间满场悄寂。便听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惊讶道,“钟天师好厉害——妖怪真的现形了——”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疾劲的破空之响,一柄雪亮的白刃从人群外凌空疾奔戏台,向那“钟馗”拦腰斩去。“钟馗”正在张臂大笑,“你们可知这是何人?哈哈哈哈哈哈……这便是闻名天下的——”一语未毕,眼见长刀飞来匆忙躲避,却哪里躲得过,一瞬间被穆遥一刀横过腰际,身体便断去多半边。“钟馗”长声惨叫,仰面栽倒在地,虽没有死,却定然活不了了。   人群被眼前惊悚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齐往外跑,无人留意有人直奔戏台而去。   穆遥跃上高高的戏台,解下斗篷将男人兜头盖住,慌乱间只觉不足够,又一手扯下戏台厚厚的帷幕,将他裹作一个粽子也似,死死抱在怀里。她又惊慌又害怕,早已失了方寸,仿佛不这样抱着他,便要永远失去这个人。   田世铭跟在后头,满目震惊非同小可,“他——他难道是齐相?”   一语未毕,穆遥怀中石头一样僵硬的身体忽然疯狂挣扎起来,发出“唔唔”嘶叫之声,如同一匹被毒哑了的疯兽。穆遥抱不住他,只好掀开一点帷幕,才见男人不仅四肢脖颈俱被捆缚,便连口中也塞了一只巨大的麻球。   她一时只觉心尖摘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痛了,一时间便连指尖都开始麻木,使不出气力,只能抽出匕首一刀割断,遍身绳索松脱,男人仍然是那个姿势不改,应是捆缚已久身体过度僵硬。   他大睁着眼,冲着穆遥疯狂摆头。   穆遥抖着手取出口中麻球。男人干裂灰败的一双唇慢慢开合,一字一顿,“我——不——是——”   田世铭听得分明,急叫一声,“齐相——”   男人凶狠地盯着穆遥,“你告诉他——我不是!” 第110章 一身当之 若如此,我一身当之。……   穆遥沉默地拉起男人僵硬的身体, 笔直跪坐在他身前,将他半边身体揽入怀中,前额抵在自己心口,“你不是, 别怕。”她说着话, 把帷幕尽数裹在男人身上, “我带你回家。”   男人一声不吭, 任由她摆弄。穆遥掌心贴在他冰一样寒冷的脊背上,慢慢摩挲。   漫天乌云掩袭, 遍地阴风越发吹得邪门,戏台下的人群早已跑得七零八落,没跑的也被闻讯赶来的飞羽卫撵得精光。羽卫包围了集市, 正忙着趋散远处摆摊和做戏耍的人群。   穆遥定一定神,命他们,“让人去集市外面守着,此间不许任何人入内。”又道,“去后头把戏班子所有人拘起来,押回去审。”   田世铭已经走到那“钟馗”身边,提着脑袋浸在水缸中洗一洗, 又提出来。眼前一张秀丽的少年面孔,看着竟与当年书院的齐聿有六分相似。田世铭吃一惊,回头看穆遥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 迟疑问, “难道是齐相之亲眷?”   “齐相”两个字一出, 男人又疯狂挣扎起来。穆遥用力抱住,抬一手将他整个头颅环在怀中,掩住双耳, “不是你,你别害怕。”   男人藏在帷幕之中目不视物,被她遮着耳不能听,又安静下来。   穆遥道,“拉过来。”   田世铭提着脖颈把秦沈拖到近前。穆遥看一眼,自己那一刀斩断了他半边身体,活是定然活不成了,一时半会却也死不了——如此折磨,与腰斩酷刑无异。   穆遥盯着地上的人,“秦沈,你可有后悔?”   “我后悔什么?”秦沈早疼得要疯了,却躺在地上只管哈哈大笑,“我叫这妖孽现了原形,我与他陪葬又怎样?”   田世铭道,“你为何如此憎恨齐相?”   “齐相?”秦沈嘶声大叫,“他算是哪门子的宰相?哪一朝宰相拿旁人的清白与自己铺路?”   他这一声极其尖锐,男人循声而动,喉间格格作响,发出疯狂的嘶叫之声——声音不像人,倒似濒死的兽。穆遥几乎抱不住他,忙贴在他耳边道,“别害怕。”   男人冰冷的唇贴在穆遥心口,声音如碾坏的琴轴,“我不是,不是——”   “我知道,没有在说你,你别怕。等马车过来,我带你回家。”穆遥安抚过,仍然不放心,更加用力掩住男人双耳。   那边秦沈越发叫得尖利,“丘林汐那个花痴看上的明明就是齐聿。齐聿他自己不肯,便撺掇着丘林清拿我顶了他,去伺候丘林汐那个花痴——什么齐相,什么宰相,哪家宰相手段如此下做?若不是我顶了他,他也就是一个稀烂的货色!给丘林汐那个花痴暖床的稀烂的货色。”   怀中身体僵硬如石,穆遥有一个瞬间极度的后悔——方才那一刀怎不直接砍断秦沈的头。   “北穆王——穆遥——”秦沈已经点着她的名字叫,“这货色已经现了原形,你还抱着他做什么?你难道还要同这货色结亲吗?”   穆遥皱眉。   “他在北境早烙了印子,那然王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然王的人,跟牲口一样,烙了印子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嫌脏?”   穆遥手臂死死掩在男人耳畔。回头想催促车马,才见遍场连着快死的秦沈只有四个人——方才为图隐秘,把所有人都撵走了。   田世铭不知底里,生硬地骂一句,“你……你如此对待齐相,简直丧心病狂——”   “我丧心病狂还是他丧心病狂?”秦沈双目血红,“我替他受尽乌糟事,还替他离间丘林清和丘林汐,我换来的是什么呀?”他又转向穆遥,“你知道我换来的是什么吗?他怕我回朝出去说他的脏事,便把我关在四方院子里,活人都见不到一个——他要把我关到死!北穆王,金尊玉贵的北穆王,你不是给了我红豆吗?可惜没有用,没有用你知不知道?尊贵的北穆王,为什么没有用,你不是封王了吗?你管不了齐聿吗?你告诉我!”   穆遥久久吐出一口浊气,“秦沈,你既然在北塞就与齐聿相识,应知齐聿是个病人,他只是一时糊涂,绝不是要把你关到老死——我们原本就是要放了你的,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她越说越觉无力,“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你今日以如此酷烈手段对待齐聿,我定然是饶不过你的——你如果有遗言,现在便说吧。”   “一时糊涂?这种人,你把他当宝贝——”秦沈被疼痛和愤怒激得近乎疯狂,哈哈大笑道,“齐聿命可真好……可真是好命啊——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么好命,天,老天——你好不公平——”   他疯狂大笑,断了半边的腰下汪的血足有深深的一洼,看着十足骇人。穆遥皱眉,“田世铭,给他一个痛——”   一语未毕,后台内冲出一个人影,连哭带嚎,直扑到秦沈身上。   是一名锦衣妇人。田世铭定睛一看,惊叫,“赵夫人!”   穆遥第一回 见这位太傅遗孀。约摸四十上下,徐娘半老却仍风韵犹存,一眼便知当年定是一位绝色美人。即便现在,赵夫人仍然身姿窈窕容貌艳丽,除了面上的粉稍厚,眼角有隐约一点鱼尾纹,几乎看不出年纪。   赵夫人手足无措地跪坐一旁,既想同秦沈裹伤,又不敢碰他断了半边的腰,乍着手叫,“御医,快传御医——”   换回满场悄寂。赵夫人绝望地叫田世铭,“世铭,好孩子快来,你久经沙场定然是能治外伤的,你与阿沈看看,你救了他,我什么都能给你。”   田世铭张一张口,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赵夫人转回去,“阿沈,你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我与你请大夫——你现在仇已经报了。咱们回去,咱们好日子还在后头,阿沈你坚持一下,你要听话——”   秦沈眼里根本没有她,他连目光都已经开始散了,却仍然在笑,“他现了原形……现了原形你们都没看到?你们都瞎了吗?”他喃喃念叨,忽然目光清明,拼死撑起一颗头,凶狠盯着穆遥,“北穆王,你助齐聿这厮行恶,你难道不怕报应吗?”   回光返照,这个人就要死了。   穆遥抱着齐聿,“齐聿是怎样的人,我比你更知道——天道尚公,怎么会报应于他?”   “若你看错呢?若他就是有报应呢?”   穆遥道,“若如此,我一身当之。”话音方落,穆遥感觉怀中一直紧绷僵硬的身体瞬间倾塌,一声沉闷压抑的嘶叫从自己怀中传来——   绝望而又崩溃。   穆遥便知他从头到尾,什么都听见了。贴在他身上的手摸索着从干涩的后颈捋过薄而利的脊背,一下一下安抚,嘴唇贴在他耳边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男人仰着脸,张着口,嘴唇便贴在她心口处,一开一合间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穆遥初时并不在意,渐渐察觉心口处越来越热,几乎立时便到了滚烫的程度,俯身以唇碰触男人额际——烫的灼人。   穆遥大吃一惊,提气扬声高叫,“马车赶过来——命效文先生速去别院——”   田世铭在旁边一头雾水,“这是要给秦沈看伤吗?他腰都断了,还能有什么救——”   “你胡说!”赵夫人听得清白,“阿沈还有救,阿沈不会死——”一语未毕,地上的秦沈头颅一沉,再也不动了。   赵夫人尖叫,“阿沈——”   平地一声春雷拔地而起,伴着隆隆的雷声,雨势如瓢浇盆舀,汹涌而下,将漫天浊气荡涤一空。古戏台楼顶破漏,外头下大雨,里头便下小雨。   穆遥弯腰下去,用身体将男人掩住,感觉心口处的温度越来越烫,只觉心惊肉跳。   飞羽卫在漫天大雨中赶着马车过来。穆遥抬起男人一条手臂,就着帷幕裹缠将男人移到车上,足尖在车门上一点,“回别院。”   马车在大雨中缓慢前行。   穆遥终于敢揭开一点帷幕,露出男人苍白的面容,他仍然是醒着的,艰难地睁着眼。穆遥掌心贴在男人滚烫的额上,“我们回家了。”   男人双唇一掀,却没有发出声。穆遥附耳过去,久久才听见他微弱的一点声音,“我不是……我不是……”   穆遥顺着他道,“好,从今日起,你不是齐聿。”   “我不是他……你管我做什么?”   穆遥低下头,双唇柔和地在男人滚烫的额上亲吻,“不论你现时是谁,我总是要带你回家的,你——”   一语未毕,车外一声沉重的闷响连同水响,仿佛重物砸在泥漂之中,紧跟着一连片地惊叫——   “赵夫人!”   ……   穆遥皱眉,催促,“快走。”   羽卫在外大声回禀,“殿下,赵夫人带着——”   穆遥大大皱眉,“关你什么事?快走——”   一语未毕,男人已经挣扎起来,枯瘦的一只手抠在车壁窗格上,撑起身体,撞开车窗便见戏台下已成一片血海,雨水混着鲜血,汇成一条漫长的血河,不断涌流。血河的源头是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形——   大睁双目的赵夫人,和差不多断成两截的秦沈。   男人初时被绑,后来被穆遥密密包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被眼前一幕激得心魂出窍,完全不知身之所在,缩着身子便往外退,“被我害死了……死了——又死了——”   穆遥正盯着二人看是否死透,冷不防男人退到门边,一骨碌翻下车去,瞬间被大雨浇透。马车立时停住,却已来不及,男人惨白枯瘦的身体摔在遍地泥泞中。 第111章 杀了我 你杀了我。   穆遥一跃而下, 握住手臂将男人泥泞的身体生硬地拖回车里,“与你无关,你与我回家。”   男人在高热之中,被暴雨一激冷得不住发抖, 伏在穆遥肩上抖得如风中一片残叶, “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杀了我——”便伤心地哭起来。   穆遥沉默, 任由男人大哭发泄。镇定地扯一条大巾子擦拭男人遍身雨水和污泥,又用皮毯裹住。男人昏昏沉沉地张口哭叫, 许久之后终于泄了力,身体一下下抽搐,喃喃念叨, “杀了我……你杀了我——”   穆遥听得心烦意乱,只能沉默地抱着他。   马车在暴雨中行进极其缓慢,好半日到别院,直接驶入内庭,停在泉房门口。穆遥趋散一众侍人,将昏昏沉沉的男人直接拖入药泉。   男人已经烧到了滚烫的程度,发烫的热泉淋在身上只觉寒冷, 他瞬时清醒,凶狠道,“你带我回来做什么?杀了我, 你杀了我——”   穆遥不吭声。   “我做下的事你没听见吗?”男人恶狠狠道, “把我这种人留在身边, 你早晚同他们一样不得好死!”   穆遥拖住他一条手臂,将他仍旧拉入怀中,拾一条浸了热泉的大巾子擦拭他遍身泥泞。男人发作一回后继无力, 眼前一阵阵发黑,缓过来才发现自己双臂绕在穆遥颈后,整个人几乎挂在她身上,以一个亲密相拥的姿势沉在热泉之中。他伤心和羞惭都已到了极处,心灰意冷道,“你杀了我。”   穆遥抬手贴在男人火一样滚烫的脸颊,“别想了,你是要同我去西州的。”   男人崩溃大叫,“我去西州做甚?你嫌我不够丢人吗?你杀了我,我求你杀了我吧——”   “好。”   男人愣一下,便安静下来。   穆遥轻轻按着他的头颅贴在自己心口,柔和地在男人脑后抚弄,“等你病好了。”   男人意识已经陷入一团火海,烧作一团浆糊一般反应不过来,“等我……我怎么了?”   “你生病了,你在发烧。”穆遥道,“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   “我病好了,你杀了我——”   穆遥一言不发,沉默地捋着他薄而利的脊背。男人在极其可怕的高热之中,很快便不清醒,搭在穆遥身上艰难地喘着气儿。他只是觉得冷,“我冷……冷……远远……我冷——”   穆遥飞速同他洗净身体,扯大巾子擦干,安置在火膛旁的地榻上,把泉房的锦被尽数堆在他身上。男人在数重锦被遮掩之下兀自抖得邪门,艰难地叫,“冷……冷——”   穆遥出门,“效文先生何在?”   “白日里被赵侍郎请去,殿下回来前已命人传讯,应在回来的路上。”   “催着些。”   “是。”   “再抬几个炉子进来。”   “是。”   穆遥走回去,男人已经烧得人事不知,口里除了一个“冷”字,便是间断的一两句“杀了我”。穆遥坐在一旁,沉默地把掌心地贴在男人额上。   很快侍人入内,抬了三四个炭盆,围着地榻摆一圈。穆遥除去外裳仍然觉得热,男人却仍旧抖得邪门,不住口地喊“冷”。   余效文赶到,一言不发上前诊脉。诊一时抬头,“受惊过度,外感风寒——说到头还是心病。”停一停道,“殿下,有一个好消息。”   穆遥抬头。   “秦沈果然没有销魂草——齐相药瘾已经根除。”余效文点头,“那邪物一去,齐相毕竟年轻,仔细将养,身体康复指日可待。”   “齐聿如今这样——”穆遥看一眼高热中辗转的人,“心病比身病还要命。”   余效文不知外头发生什么,“怎么了?”   穆遥简略说了戏台那边的事。余效文皱眉,“前回东御街罪像事发,齐相多日不肯见一个人。这一回更甚百倍——殿下带齐相速回西州,留在中京,再若被流言逼迫,齐相万一有轻生之念,追悔莫及。”   穆遥略一沉吟,“好。”取了斗篷披上,“齐聿我交与先生,我要入宫。”   余效文没想到她如此果决,他在中京早已留得厌烦,倒合他心意,点头道,“穆王速去速回。”   穆遥同齐聿掖好被角,出去同穆秋芳说,“备车,收拾行装,等我出宫便回西州。”打马入宫。   穆琅正看着给燕王裁衣裳,见穆遥过来道,“你那心肝宝贝找着了?”   穆遥扑地磕一个头,旁的不肯说,只道,“齐聿病重,在中京耽搁下去必定性命不保,姐姐容我带他回西州。”   穆琅皱眉,“你走了,燕王怎么办?你喜欢齐聿,我再与他封个官职爵位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他不是敬重他那个老师么?让他做继任太傅——”   “姐姐——”穆遥摇头,“齐聿在北塞王庭倍受折磨,已是落下一身旧病,半点操劳不得,与他高官,同要他性命并无分别。”   穆琅身体往后一靠,冷笑,“这不行,那不行。你与我说个法子?如今新法好不容易推下去,齐聿病倒,赵砚要走,你也要辞官——阿弟没了,阿姐便没个娘家人帮衬了,是吗?”   穆遥一惊,“赵砚要走?”   “可不是么——”穆琅哼一声,“你不是抓了个书生编派许尔芹同齐聿的艳事么,传单撒了满中京,内宫都看到。许尔芹一个姑娘家受不了,前日趁家里人看得松,投湖了。”   穆遥此时方知余效文为何去了赵府,心下一凛,“现下怎么样?”   “大冬天投湖,听说捞上来已是没气了,救是救过来,只怕凶多吉少。”穆琅道,“赵砚没那本事叛出族中,新法他定然是做不下去了。”   穆遥久久沉吟,“我与姐姐荐一人。”   “谁?”   穆遥抬头,“阮殷。”   穆琅目光一闪。   穆遥道,“我前回同阮统领议过此事,他对齐聿推行新法之手段极其不以为然。”   “哦?”   “他说——”穆遥道,“以旧道推新法,新法必亡。既是新法,便当出奇致胜。”她说到此处目中放光,“阮统领同我说,新法涉及各世家之利,他们必定反对。要他们支持,便要让他们得利。”   穆琅皱眉,“新法动的是世家之利,如何让他们得利?”   “我也是这么问他。阮殷说,既然给不了利,便先夺了他的利。比如——”穆遥笑起来,“杀他全家。”   穆琅腾地站起来,“杀他全家时,叫他知道——支持新法便能换回一条命,他不敢不支持。不但不敢,还会极其热烈地支持。”   “是。”穆遥砰地磕一个头,“恭喜姐姐,贺喜姐姐,新任司礼监掌印——这不是就有了吗?”   穆琅盯着她笑,“阿遥,阮殷既是早早同你议过,你存到今日才同我说——是不是做好了打算,早晚要与我辞行呢?”   穆遥惭愧道,“姐姐原谅我——齐聿旧病沉重,已非止一日,我不能不早早设法。”停一下,“京中军事有胡什里,文事有赵砚。朝里和宫中有阮殷。冀北有田世铭,我必为朝廷守好西北——姐姐速作决断,天下万无一失。”   穆琅低头沉吟,久久点头,“如此,你去吧。替咱们陛下守住西北关防。”   “咱们陛下”四个字咬得极重。穆遥便知她说的绝对不是那个中风卧床的老皇帝,重重磕一个头,“姐姐万安,来年新岁,我带齐聿回来同姐姐团聚。”   “去吧。”   “是。”   穆遥辞出来,刚下天阶便见阮殷一身戎装立在阶下,看见她纳头便拜,“殿下。”   穆遥点头,“穆妃娘娘与燕王殿下我交与你了,盼你莫负我望。”   “殿下——”阮殷在阶下抬头,仰面道,“可否将齐相新法手稿交与我存?”   穆遥稍稍蹙眉。   “新法乃齐相之心血,我当悬之于壁,以作鞭策,不敢一日松懈。”   “齐聿虽拟了新法,他如今状况,已经不能再往下推,我不交与你又能给谁?”穆遥久久叹一口气,“变法一路凶险非常,齐聿已然被那些人毁了,你万万不可重蹈齐聿覆辙。”   “死而后已。”   ……   穆遥从宫中回来已是东天渐明,别院正乱作一锅粥,一半人忙碌收拾回程行装,一半人急作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转,看见穆遥无一不惊喜,“殿下回来了。”   “怎么了?”   穆秋芳急得一张脸雪白,结巴道,“玉哥……出事了——”   穆遥拔脚便走。穆秋芳急匆匆跟在后头,“你刚走没多久玉哥醒了,趁着无人一声不响沉在水里——万幸被来送药的人发现。”   穆遥指尖发颤,忙用力握住,“你别跟着我,去看着他们备车,马上走。”疾奔往泉房,药童守在外头,穆遥劈头便问,“怎么样?”   “先生煎药去了。齐相不让任何人靠近——”药童极其紧张,“恐有所失,只能绑……绑上——”   穆遥掀开他入内。抬头便见褐色的药池里浸着一个人,四肢俱用宽布带捆在池柱之上。那人垂着头,尖而利的下巴抵在心口处,不知死活。唯独乌长的发上水珠凝聚,有一下没一下滴在池中,荡起层层涟漪。   穆遥立在原处,叫一声,“齐聿。” 第112章 归途 去西州。   男人一动不动。   穆遥皱眉看一时, 才发现此人早又烧得晕死过去,提步入水走到他面前,一手扣住下颔迫他抬头。男人被她托着,无知无觉地仰起一张满是痛苦与焦灼的脸。   “齐聿。”   男人仍无反应。   穆遥发作, 抬手一掌击在他面上, “啪”一声响。男人倏然惊醒, 仓皇地望住她。   “齐聿。”   “我不是——”男人勃然发作, “我不是齐聿——不许你这么叫我——我不是——”   穆遥盯着他,一声不吭。   “放开我——”男人挣一下, 厉声叫道,“凭什么绑我,我是你的阶下囚吗?放了我——”   穆遥抬手扯开布带。男人早被高热熬得身体软如稀泥, 失了支撑便沉在水里,好在此处浅池,男人跌坐在地,池水初初漫过肩际,在细瘦的脖颈处一荡一荡的。   穆遥掌心贴在男人额上,烫得浑似一盆烧热的红炭,“齐聿, 你病得厉害,别闹了,先养病。”   “我不是齐聿——”男人抬起头, 厉声叫, “你管我生不生病, 病死才好——”   穆遥最后一点耐心用尽,退一步指着他骂,“齐聿, 你费了多少心血才走到现在,我们就要去西州了,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男人仰起脸,细瘦的脖颈拉出一个雪白纤长的弧度,头颅无力地搭在池沿上,厌倦道,“我不去西州,我不配。”   “齐聿——”   “别这么叫我……我不是——”男人忽然笑起来,“我怎么会是齐聿呢?我就是一匹牲口——”他摇一下头,“我连牲口都不是……牲口都比我体面,比我体面多了——”   穆遥气得发笑,“你连你名姓也不肯认了……随便你。我今日正告于你,你这个人,即便是做一条狗,也要老老实实跟着我。”   “可是我不想……”男人仰着脸,满面水珠往下滴落,划过面颊,有如泪痕。他却并没有哭,“你让我死吧……我同你说过——若我之存在于你的声名有损,我宁愿自己去死。许尔芹那种人都能为了赵砚去死,我为什么不能?”   “你怎么知道?”穆遥稍一转念,“秦沈同你说的?”   “还有秦沈——”男人坐不稳,身体慢慢下滑,他便把前额用力抵在池壁上。身体紧紧缩作一团,手臂环住自己,瑟瑟道,“秦沈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当初丘林汐那个花痴看上的就是我,我为了躲开那个花痴,求丘林清收留——你看我被丘林清折磨得可怜,你一直可怜我是不是?可是我如今的每一个下场,都是我自找的——那然王的人……哈哈哈哈哈哈,我是那然王的人。”   穆遥抿一抿唇。   “我就是这么个东西,我这个人,一生恶名遍传天下,一副罪像天下尽知,如今连一身肮脏的皮肉都被人指点……王庭一群人,中京一群人……我这么一个贩夫走卒都看不上的东西,北穆王你真的不嫌恶心吗?”   穆遥被他一段话气得眼前发黑,好半日才缓过来,男人仍在不住口地说,“你不嫌恶心,我嫌恶心……你不肯杀我,我自己去死——北穆王,你不要拦我,你拦不住我。”   穆遥定一定神,“你听到外头的声音了吗?外头的人正在套车,你同我一块走,只需二十日,便能到西州——你不想去看看西州吗?”   男人只有一个瞬间的松动,仍旧缩在自己筑就的铁壳子里头,“我不配。”   穆遥忍耐道,“你病得很厉害,人在生病时脑子糊涂,做的决定一定会后悔的——我们现在不说了,你答应我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不——”男人死死缩在池子里,池水几乎要漫到他口边,只需再往下滑一点,就要连着口鼻一同吞没,“求北穆王殿下放了我吧——”   穆遥百般忍耐说不动他,终于忍到极限,大步欺到男人身前,张开五指扼在喉间,只一碰触,便觉指下皮肤烫到可怕的程度。穆遥不管不顾,死死掐在他咽喉,“齐聿——”   男人愣一下,复又转头大叫,“我不是齐聿——”   “齐聿。”穆遥咬牙续道,“你不想活,咱们今日同归于尽便是——”   男人手臂挥舞,疯狂发作,“我不是齐聿——我同你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与你北穆王同归于尽?你走开,滚——你滚呐——”   穆遥目中戾气骤生,用力扼着他,将男人生生拖入一旁深水池中,二人齐齐滚在池水深处。穆遥加一分力,将男人压在池底。男人在大病之中,片刻便意识恍惚,却不敢晕去,生恐穆遥同自己一同溺死,便越发疯狂地挣扎起来,张开口还未说出话,倒先喝了一肚子水,憋得几欲死去。   穆遥沉在水中,冷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男人拼着最后一线清明,疯狂摇头,哀恳地望住她。眼见穆遥不为所动,男人疯狂得不能维持意识,不管不顾拼死大叫,“你出去——求你——”   当然连半点声音都没能够发出,只觉脑中骤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在最后一线清明中绝望地想——   他害死她了,他把穆遥害死了。   ……   男人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身上无一处不疼,便连骨骼都要在狱火一样的烧灼中熔尽,他起着几欲熔化的眼皮,在摇晃的视线中看见一个男人,那人正握着自己一只手。他顿觉恐慌入骨,疯狂尖叫,“出去——别看我——走——穆遥,你让他走——”   男人叫得撕心裂肺,其实却只发出一点细若蚊蚋声音。穆遥听见,便放下水杯,向余效文道,“他醒了,先生暂避吧。”   余效文本在给齐聿施针,只好收了,无声退走。男人尖利地叫一时,不见穆遥踪影,越发怀疑穆遥被自己害死,撑起身体想去寻她。却连翻一个身动一下指尖的气力都寻不出。他奋力撑着挪动寸余,又筋疲力尽跌回去,指尖陷在枕褥之间,用力到发白。   穆遥靠在不远处的车壁上,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如困兽之斗。   “穆遥。”   穆遥本能要答应,又闭上嘴。   “穆遥……穆遥……”男人叫了许久,无一字回应。他越来越绝望,大张着眼凝望虚空,喃喃道,“死了……被我害死了……被我害死,又是我……我——”   “齐聿。”   男人悚然一惊,拼了死命回头,便见穆遥坐在不远处,平静地望着自己。他瞬间被巨大的惊喜笼罩,不知从哪里拼出气力,从被中爬起,手足并用奋力爬到穆遥面前,双手攀在她膝上,“穆遥。”   扶在膝上的一双手烫得可怕。穆遥半点不容情,一抬手掀开,男人倒在地上,惊慌抬头。   “你不是不想活了么?”穆遥冷笑,“又叫我做什么?”   “穆遥——”   “不许叫我。”穆遥冷酷道,“你不配。”   男人瞬间满面雪白,一个片时连嘴唇都在发抖。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穆遥不动,“既是不配,你叫我做什么?”   男人怔怔听着,“是……我不配。”他呆了许久,后知后觉置身马车上。他被一个念头抓住,急忙问她,“去哪里?”   “西州。”穆遥道,“你若不乐意,自己下车。”   男人抿一抿唇,点头道,“好。”便往车门处去。他烧了一日夜身如稀泥,哪里有动弹之力?却不肯吭声,咬着牙往外挪。穆遥看得火起,欺上前握住男人滚烫的一条手臂,往外喝一声,“停车——外头人都走远些——”   马车果然停住,脚步声起,侍人退远。   穆遥一掌拍开车门,车外漆黑,竟是夜间。穆遥将男人半边身体拖到车门外头,夜风扑在男人滚烫的身体上,一瞬间头痛得仿佛被人以巨斧砍凿,忍不住尖声惊叫,“穆遥——”   “你叫我做什么?你不配。”穆遥冷酷地攥着他,“从这里跳下去,要死要活,随你。我要回西州了。”   男人奋力撑起头颅,“你——”   “我怎样?”穆遥冷笑,“不是你自己要求的么?”说完一抬手将男人掷回车内,啪地一声合上车门。   男人从冰冷的夜风中坠入柔软的枕褥,在冰火两重天走过一轮走,被身体的痛苦和心里的委屈两边煎熬,承受不住,便伏在枕间伤心地哭起来。   穆遥不理他,往外吩咐一声“继续赶路”,回来仍在炭炉上煮粥。   男人直哭得头昏脑涨时,感觉自己被人拉起来,冰冷的一只手扣住自己下颔,便身不由主张开口,温热又甜蜜的一口粥渡过来,抵在自己喉间。男人本能地吞咽,摇晃的视线中浮着穆遥柔和的一张脸。   穆遥哺过一口,正欲退开,忽一时颈上一沉,被男人张臂抱住。她心知此人已是神志不清——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顺从本心,完全依赖自己,就像病中糊涂时一样——腾一只手撑住男人身体,柔和地亲吻他。   男大张着口,片时被她亲得意乱情迷,胡乱地叫起来,“穆遥……穆遥……” 第113章 罪人 我有罪。   二人交颈亲吻许久, 男人身软如泥,裹着穆遥一同滚在褥间。穆遥双唇贴在男人耳畔,身体反倒往后退出一些,“齐聿, 我回西州……你——自己下车去。”   男人茫然开目, 微红而湿润的一双眼中浸满迷乱又依恋的情意, 旋涡一样, 将他的理智全然吞没。他大惑不解地望着穆遥,微张着口, 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穆遥低头看着他,忽一时忍耐不住,俯身咬住男人苍白的一双唇。男人早已不支, 被她一触更意乱情迷,脑中如同三千焰火齐齐炸开。他在最后一线清明中奋力叫一声——   “穆遥。”   ……   余效文被撵出来,刚回自己车上安生吃一顿饭,侍人在外叫道,“殿下请先生过去。”认命地刨完饭,拾掇医药箱子去穆遥车上。   回西州路途遥远,北穆王车驾是匠人出了图样特制的, 尤其阔大舒适也罢了,还十分讲究地分作两进。外头一进侍人出入,安置食水茶汤药炉等物, 里头一进以兽皮锦褥铺作一个极柔软的地榻, 为图保暖, 四面车壁都用极厚的皮毛封填——人在其中,除了行进间微有摇晃,与居家无异。   余效文进去的时候, 男人正陷在锦褥之中,双目紧闭,一张脸烧作火红,大张着口,鼻翼奋力翕动,无比艰难又无比努力地喘着气。“齐相——”   “以后不要这么叫他。”穆遥正浸冷巾子,闻言打断,“他活着已是不易,负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余效文一滞,改口道,“小齐公子怎么样?”   “不怎么喊冷了,先生诊一诊。”穆遥把冷巾子按在男人额上,小心翼翼移出一只手,递给余效文。   男人被凉巾子激得一个哆嗦,却连眼皮掀一下的气力也拿不出,任由穆遥拖出手,指尖微颤,仿佛是一个挣扎的动作。   余效文诊一时,仍旧把那只手塞回被中,“热度不会再往上了,只要能退了烧,便能好转。”又问,“小齐公子情绪怎么样?”   穆遥摇头不语,“不像早前一样胡闹了,却也说不上好。”   “既如此,二个时辰喂一回药,汤药若能退热,便不艾炙施针了——小齐公子应不乐意见到我等外人。”   穆遥点头,“煎药来。”   余效文出去,很快药童送汤药来。   男人烧得厉害,辗转半日勉强睡沉,穆遥便不叫他,直接以口渡药同他灌下去。男人身不由主把苦而涩的药汁吞入腹中。他稍稍清醒一点,只觉如同置身烈焰地狱,便四肢挥舞,沉默而又坚决地不住反抗。   穆遥压着他,俯身喂他吃下最后一口汤药,合身入被,将他枯瘦的身体拥入怀中,瞬间只觉烈焰入怀,如同拥着一只炭炉。男人又挣扎一时,终于乏力,张口贴着穆遥,咻咻喘气。穆遥抬手捋开男人枯涩的发,露出一小片雪白的前额,柔和地亲吻。   男人渐渐安静下来,搭在穆遥肩上昏睡过去。   等他再一次寻回意识之时,发现自己置身让人无比安心的浓重的黑暗之中。身体陷柔软而温暖的皮毛里,他本能地将自己裹得更紧,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穆——”男人张一张口,又闭上——不配,他不配。男人更深地缩进皮毛里,如一只将死的兽,为自己掘好了埋体的坟墓。   他就这样既绝望又平静地蜷缩在黑暗里。许久之后,终于听到穆遥的声音渐行渐近——   “我出来太久,要回去了——配出解药再来禀我。”   “是。”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他应是认识他,却记不起名字,也不想记起。   穆遥道,“你记着,不论什么药材,只管用,不论多大代价,务必保住这些人的性命。”   “是。”那男人应了,又道,“枯荣是皇室处置宫人的秘药。秦沈那厮用来要挟戏班子里的人,根本就没打算让那些人活命,事成之后那些人悄无声息地死了,他做的事便神不知鬼不觉——穆王为这些人治病已是仁至义尽,实在无需自责。”   “胡剑雄,再许多废话,你这个统领便不必做了!”穆遥发作一时,又道,“既是宫里的药,宫里说不定有法子,去太医署问。”   “是。”   “等一下——”穆遥道,“既是宫里的药,秦沈从什么地方弄到手的?”她忽一时摇头,“只怕赵夫人并不是秦沈唯一的猎物,查。”   “是。”   ……   男人缩在褥间,沉默地听着。久久,皮毛自外掀开,微凉的一只手便贴在他额上。他仰起脸,入目是一盏油灯,灯下穆遥清亮乌黑的一双眼。他睁着眼,沉默而又依恋地望着她。   “不烧了……什么时候醒的?醒了怎不叫我?”穆遥说着除去外裳,合身入被,张臂将他抱住。   男人被她一碰触便剧烈发抖,片刻间齿格撞击,格格有声。   “仍是冷吗?”穆遥说着,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男人摇头,他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只能拼死咬牙,“岁山戏班子里那些人,是不是都要死了?”   穆遥道,“不是。”   “一个戏班子的人……死了多少人?”   “没有人死。”   “我都听见了——”男人指节蜷缩,生硬道,“枯荣无药可医,他们都活不了,都要死……都是我害死——”   “齐聿!”   男人被她一斥,终于住口,僵硬地望着她。   “这件事确实同你有一些关系。”穆遥道,“却不是你害死的。”她停一下又道,“秦沈为了对付你,给戏班子的人下毒要挟,言道事成之后给他们解药——枯荣这个东西,虽然传言中五日必亡,但现在已经过了八日,没有人死,有效文先生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效文先生……是谁?”   穆遥心下重重一沉,好半日勉强镇定,“当今名医,很厉害的人。”她无声吐一口气,“齐聿,你既是听见,方才在外头我说话的人,胡剑雄——你认识他吗?”   男人摇一下头,仍然固执地问,“他们不会死吗?”   穆遥扶在他脊背的指尖无意识收紧——不认识余效文,连胡剑雄也不认识。“你可还记得芳嬷嬷么?”   “芳……是谁?”男人困惑地摇头,又问,“秦沈……他死了吗?”   穆遥沉默。   “秦沈是被我害死的。”男人被她抱着,枯败的一双唇紧紧贴在穆遥颈畔,开合间有粗粝的触感,“我入王庭时,被丘林汐那个花痴纠缠……我当时——为了摆脱丘林汐什么都顾不上,便去求丘林清收留。丘林清早同朱青庐勾结,正要同我安排一个投敌的罪过,就答应了。可丘林汐那个花痴仍然不依不饶,丘林清就抓了路过王庭往南回乡的秦沈替我——若不是因为我,秦沈早就已经回家了。”   所有亲近的人他都不记得,却记得秦沈,记得朱青庐,记得岁山的戏班子,连北塞和岁山的所有羞辱都记得一清二楚。穆遥抿一抿唇,“齐聿,睡一会,你病了很久,刚刚醒来,需要好生休息。”   男人摇头,“我在王庭,同秦沈有约,只要杀了丘林清和丘林汐,允他黄金千两,允他南归故里。我什么都想好了,只是怕你见到他。可是不管我怎么拼命阻止,你在崖州还是见到秦沈——”他越说越觉艰难,“我怕你也喜欢秦沈,怕你觉得他比我好,怕你不要我——”   “你就在丘林汐锤杀丘林清后,秘密让人带走秦沈,把他关了起来。”穆遥道,“然后呢——你打算怎样处置秦沈?”   男人茫然应道,“我……我不知道——”   “你仍是会放了他的……好了,我都知道了。”穆遥道,“我不会喜欢别的人,你以后也不要做这样的事。”   “别的人?”   穆遥“嗯”一声,指尖按住男人干涩的后颈,“就是——你以外的人。”   男人只觉羞愧难当,想要放声痛哭,却连哭泣的勇气都消失殆尽,“我不配。”他深吸一口气,“我害死他了——秦沈被我害死,姐姐被我害了一生,便连阿虎,也被我害死……我有罪,我是个罪人——”   被他长久遗忘的齐叶和阿虎,终于记起。除了自己,人生中所有对他好的人和幸福的经历都忘记,所有曾经愧对的人和事,所有不堪的记忆,都深刻烙印。   “穆遥,我不配活着,你让我——”男人哽咽一下,渐渐说不下去,伏在她颈边奋力喘气。   穆遥指尖向下,抚过男人嶙峋的脊柱线,按在凹凸不平的一大片罪印之上。   男人身不由主躲避,细瘦的脖颈用力向后,手掌却舍不得松开,仍旧挂在颈后缠着她。他在这样的矛盾中拧作一个别扭的姿势,又一次恳求,“穆遥,你放了我吧。”   “不行。”穆遥道,“你要同我一块去西州。”   男人咬着牙,一言不发。   “阿虎在西州。”   男人枯瘦的指尖立时陷入穆遥臂间皮肉,掐得她生疼。穆遥微微皱眉,重复道,“阿虎没有死,他在西州。”   男人脖颈后仰,目中放着渴望又凶狠的光,孤鬼一样拼死盯着她,“君命满门抄斩,铡刀之下怎会有人幸存——你骗我。” 第114章 . [最新] 王君 完结章。   穆遥手肘撑在褥间, 低头望着齐聿,忽一时笑起来,“说的是,我骗你。”   齐聿脑中死死绷紧的一根弦瞬间断裂, 只觉眼前一黑, 一声不吭晕死过去。   穆遥不料他已经不禁到如此地步, 多少有些后悔, 摸索着握住男人枯瘦的手腕,往内关穴上渡一股气。齐聿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缓缓醒转,“你不要骗我,阿虎他是不是——”言语间, 目中已蕴出一层水意。   “活着。”穆遥道,“当年齐叶姐临终,把阿虎托付于你抚养,北穆王府家大业大,在中京城里庇佑一个两岁孩童不过是举手之劳,怎能叫他平白送命?”   “可是你——”齐聿吸一口气,艰难道, “你当时分明就不肯理我,怎么会——”   “我即便同你置气,也不能不管齐叶姐姐的孩子呀。”穆遥摸一摸男人濡湿的鬓发——片刻大喜大悲起落, 淋漓地出了一身冷汗, 便连脖颈处也汪着一层薄薄的汗, 倒把最后一点热度逼得降了下来。   穆遥俯身触一触男人微凉的额,“阿虎明年开蒙,西州正乱着同他请先生, 状元郎可愿做一回教书匠?”   齐聿听在耳中,只觉这世上的美好发生得极不真实,仓皇道,“穆遥,你不要骗我。”   穆遥抬手掩上齐聿双目,“你累了,睡一会,醒来便知我从不骗你。”   齐聿最后一点坚持陷在穆遥温热的掌心之中,一瞬间土崩瓦解,他奋力抓住最后一点清醒,“秦沈是不是被我害死了?”   “没有。”穆遥断然否认,“大夫在同他治伤,伤好便送他回家——你答允他的黄金千两,明日我便安排人送去。”   齐聿乌黑的眼睫缓缓凝出一颗泪珠,划过苍白无血色的皮肤,坠入乌黑的鬓角,倏忽不见。他艰难地张口,喃喃道,“你不要骗我。”   ……   穆遥一直等他睡沉,才掀帘出去。余效文守在外间,正百无聊赖地打瞌睡,见她出来道,“秦沈早已死透,殿下如此欺瞒,等小齐公子清醒时,殿下只怕难以收场。”   “我倒不怕难以收场,只怕齐聿清醒不了。”穆遥简略说了齐聿的情状,“他连你们都一同忘了,偏把那一堆破事记得清白,还不如当初。”   “我们这些人记不记得有什么打紧?”余效文道,“只要他还记得殿下,便还有希望。”说着俯身入内,诊一回脉钻出来道,“比先时强多了,殿下多陪着,慢慢能好起来。”   穆遥一跃下车。马车停在旷野之中,韩廷正带着人烤一匹羊,香气扑鼻。穆遥大觉振奋,“先时逃命一样出中京,齐聿的情状其实不宜长久奔波,不如寻一处安稳地,将养时日,慢慢再走。”   韩廷回头笑道,“探马刚来报,前头有一处佛寺,既是不赶路,咱们同他们借地居住?”   穆遥指着烤得滋滋作响兀自流油的羊道,“佛祖面前,怎容你杀生?”   “那便不在佛祖面前杀。”韩廷道,“咱们在外头吃完再进去。”   一群人哄堂大笑,分吃了烤羊,往佛寺借地居住。那寺庙地处荒僻,香火不算旺,胜在占地阔大,房舍精洁,穆遥很是满意,把了银子做食宿之资。因为齐聿怕见外人,单独拾掇出一处精舍。   齐聿早在中京便已虚弱至极,安定下来便卧床不起,每日里除了服药用膳时清醒,一日倒有多半日在昏睡——只是清醒时除了穆遥无一人能近身,半点不能假手于人。   穆遥早前被齐聿一心向死闹得心烦意乱,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便对他百依百顺,连“不点灯不见人”的无理要求都由着他——黑着灯在屋子里同他一处厮混。   于是慢慢开始好起来,总算在穆遥陪着时,肯往院中走一走晒太阳,只是仍然不肯见一个外人。   齐聿在接连大变中记忆不全,除了穆遥,便只记得自己在王庭和岁山的诸多不堪经历,中京城里的罪像和流言都记得清白,唯独忘了自己曾经主掌兰台,做过麟台宰辅。从此对朝中政局一无所知,正因如此,他也不再惦记新法进展,勉强算得了一个解脱。   穆遥求之不得,更加半点不同他提朝中事。中京城渐渐有讯息传来——皇帝驾崩,燕王继位,奉穆妃为皇太后,圣命阮殷为司礼监掌印,胡什里为中京戍卫大统领,赵砚同琅琊王氏结了亲,入兰台为次辅。旁的人都算寻常升迁,唯独阮殷,一手掌司礼监,一手掌净军,深得皇太后和新帝宠信,一夜之间越过一众门阀贵戚,成为中京城炙手可热之新贵。   穆遥掷了廷讯本子,问胡剑雄,“赵砚同王氏结亲,那尔芹呢?”   “回冀州老家去,听说寻了一处尼阉,剃发出家了。”胡剑雄叹一口气,“赵公子在宗祠里跪了一日夜,后头还是允诺了同琅琊王氏结亲,赵家主才肯把族中存着的续命草药给赵公子,保住许小姐一条命。”   “什么药值当这么大代价?”   “听闻是赵氏老家主从龙时,先帝御赐的一支老参,传言中已然成了人形,要成精——”   “放屁,哪里有这种东西?赵老头子变着法的哄人,只有赵砚那个傻子肯听。”穆遥骂一句,“赵砚这无用的东西,活该被赵老头子拘到死。”   胡剑雄被骂得头昏,又道,“如今朝里阮殷说了算,我看咱们这位新任老祖宗——半点没有推新法的意思,可惜了小齐公子一番心血。”   “不关你的事。”穆遥一语带过,“你只管照顾好岁山的人,就是我说的,给他们治病,往后不论是残是伤,连同家中亲眷,北穆王府养着。”   胡剑雄应了,又大惑不解,“穆王何需如此呀?”   “秦沈走上绝路,同齐聿当初任性胡闹脱不了干系,我养着被秦沈残害的人,既是应当,也是为齐聿积些福报。”穆遥沉吟一时,“可查到秦沈手中的枯荣何处得来?”   “老奴无能,尚未。”   二人正说着话,寺中一名老僧端茶入内,“殿下尝一尝寺里新炒的春茶。”   穆遥含笑起身,“我等一群人在寺里叨扰多日,怎敢劳动大和尚亲自奉茶?”   二人你来我往客气一回,分坐饮茶。老僧四顾一回,往里头指一下,“殿下院中之贵客,何不邀来同饮?”   穆遥道,“外子多病,不见外人,大和尚原谅则个。”   老僧吃一惊,“竟……竟是北穆王君么?老和尚孤陋,竟是头一回听闻。”   “非是你孤陋。”穆遥笑道,“外人也不得而知,今日悄悄说与大和尚,倒是便宜了你。”   老僧好半日缓过来,“老和尚孟浪了,既是北穆王君,便决计不是那位。”   穆遥心中一动,“那位——哪位?”   “去岁寺里来了一位记名僧人,在寺里住过一些时日,那僧人有些古怪,老和尚险些着了他的道,去岁至今一直惦记着。昨日王君在院中用膳,老和尚隔门看了一眼,几乎以为便是他。”   “难怪今日特意送茶来,想必大和尚送茶是假,来看人是真。”穆遥多少猜到一点,“大和尚为何特意提起此人?”   “虽是记名僧,却无出家人形状,甚至与老和尚茶中下了蒙汗药,妄图夺我度牒,殿下说此人奇不奇怪?”   穆遥眉峰一动,“幸亏大和尚警觉。”   “此人走后不足一月,勤州法度寺圆觉大和尚入中京,频繁出入各王府,成了各王府内宅与宫中诸妃座上宾——”老僧摇头,“圆觉从来不肯见外人,为何突然间性情大变,老和尚着实百思不得其解——投书过去,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圆觉大和尚与老和尚多年至交,怎会见信不回?”   穆遥沉默一时,“多谢大和尚的茶,着实的好,这一茬春茶便都卖与北穆王府,带回西州与外子尝尝。”   老僧极其乖觉,听到这里便知这位北穆王不会出手管此闲事,虽然失望也别无他法,只能起身辞行。   胡剑雄一直等他出去才道,“穆王可是怀疑这记名僧,便是秦沈?”   “极大可能,是他。”穆遥道,“秦沈从崖州出逃便不见踪影,若是潜踪为僧,确实可以躲过飞羽卫寻踪。你速去追查崖州往中京沿路诸佛寺,一年以来可有枉死之僧人——此处已近中京,他既然对大和尚动了杀心,大和尚应当不是他第一个猎物。”   胡剑雄摇头,“宫中和诸王府内眷无不信佛,秦沈以拿了度牒的僧人身份出入,倒真是不显山不露水——难怪赵夫人成了秦沈掌中猎物。甚么雪中捡人回家,甚么远亲,全是谎言。”   “不止赵夫人,定然还有其他人——”穆遥沉吟一时,复又摇头,“罢了,不必再查了。”便往里走,“安排车马,即刻启程。”   穆遥入内室,齐聿已经醒来,靠在榻上凝望虚空出神。穆遥走到近前,伸手打一个响指,“在想什么?”   “我在想——黄金千两,从哪里寻来?”齐聿扯出一点笑意,“我没有这许多银钱。”   穆遥扑哧一笑,“那你怎么敢就胡乱应允秦沈?”   “我那时为了离开王庭——什么手段都试过。”齐聿凑到近前,倾身伏在穆遥膝上,“不过是空口许诺,在那时于我来说,根本不算一件事。”   “哦?”穆遥翘起嘴角,“你真的没有想过,可以回中京同穆遥郡主借银吗?”   齐聿伏着,无声微笑,轻声道,“许是想过的——”   “那你现在要不要借呀?”   “不。”齐聿摇头,“不借。”   “那又为何?”   “因为……我还不上。”齐聿轻声道,“我早说过,要与你为奴,哪里寻来银钱还与你?”   穆遥后知后觉想起还有“为奴看马”这一件旧事,稍一琢磨道,“我这有一个极好的生钱之道,想不想知道?”   齐聿便翻转过来,仰面看着她。   穆遥正色道,“北穆王府什么都有,唯独缺一王君,我意托与公子,公子若愿意,黄金千两,权作聘礼。”   齐聿眨一眨眼,不发一言。   “怎么?”   “不。”齐聿撑起身体,移到榻上侧身躺下,留一个后背与她,“我不配——你让我与你看马就是。”   穆遥早有预料,半点不生气,“齐聿,你且想清楚,你今日不肯,日后北穆王府迎王君,你要与他看马吗?”   齐聿仍然不肯吭声。   穆遥懒怠理他,出去看着套了车,斥退从人,拖着齐聿登车。临行前自己出去同老僧道别,“多谢大和尚收留,日后大和尚寺中香火,连同圆觉大师的法度寺,由北穆王府供养。”   老僧合什低头,“阿弥陀佛。春茶已奉与车上,殿下带回西州,留与王君慢慢吃。”   穆遥同老僧作别。车队启程,渐行渐远。穆遥一直看着老僧人影不见才退回车中。齐聿靠在车壁上,指尖把玩着茶叶匣子,问她,“谁是王君?”   “管他是谁,总归不是你。”穆遥哼一声,“齐聿,你是与我看马之奴,是我府上齐虎小公子之开蒙教书匠,做好这两件,旁的事你休问,你管不了。”   齐聿面色微白,“穆遥,你是不是一定要一个王君?”   “不然呢?”   “若我说不行,你不能有王君——”   穆遥渐渐来了兴致,饶有兴味地望着他,“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齐聿低着头,久久仿佛下定决心,移到穆遥身前,坚决地望着她,“你答应过——”   穆遥皱眉。   “要答允我一件事。”齐聿直起身体,俯身慢慢凑到穆遥唇边,轻触一下,“我想好了——”   穆遥一滞,还不及说话,已被他抬手掩住,下一时唇上微凉,有冰雪一样的触感,男人微弱的声音如同下蛊,贴在她耳畔道,“穆遥,你不能有王君……也不能有旁的人——你只许同我这个看马之奴,开蒙之教书匠在一处。”   穆遥被他亲得意乱情迷,匆忙道,“不行……你这是在赖皮——换一件。”   “好。”齐聿应一声,只觉眼前发黑,续不上力,好一时勉强道,“那换一件——许我与你赖皮,一辈子。”   穆遥被他逗乐,“你可真是——好生赖皮。”   齐聿自从她白日里提起“王君”二字便心跳极快,捱到此时已是难以为继,指尖握不住,便仰面倒在褥间,奋力大睁双眼,望住她,“穆王殿下,允我吗?”   穆遥坐直,清一清嗓子,“今日先允了,明日允不允,明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