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个小舅舅》 作者:一只甜筒   文案:   金陵城人人都知晓,积善巷的百年望族顾府中,有一位清颜玉骨的绝世小美人客居。   小美人身世凄绝可怜,五岁时家族覆灭,幸被顾府大归的姑奶奶收养,带回府中。   养母大归于家,谨小慎微,人人都认定她护不住这样一捧雪、一蓬烟雨,皆等着看小美人或跌进泥里,染一身脏污,或与人为妾,受一世委屈。   可惜那些冷眼人等来等去,却等来了她凤冠霞帔,嫁给了顾家最有权势的西府六公子顾以宁。   顾以宁君子端方,清贵骄矜,乃是整个金陵城名门贵女们心中的天上星云中月。   只是谁也不知道,那年烟雨落金陵,小姑娘赤着脚踩着泥,扑进他的怀中,啜泣着喊了一声小舅舅,他从此就再也丢不开手,发愿要护她一生一世。   【甜蜜小剧场】   成婚后,顾以宁有一夜晚归。   寝居卧榻上,小姑娘正拥被好眠,没一时却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似的,哭了起来。   顾以宁将她揽在怀里,听她迷迷糊糊地喊夫君,心下无比的感动。   哪知她愈发哭的痛心疾首,上气不接下气的。   “为什么糖芋苗要三钱银子,我只剩一钱了啊……”   【小剧场】   “听说,你在找我。”顾以宁望着她。   烟雨抱着猫儿,仰着头看他,没来由地涌上来一阵委屈。   “我……”她眼底又不争气地涌起了一层浅雾,“我就是问一问……”   顾以宁的眉眼渐渐生了些温煦来,他轻声问道:“找我有何事?”   “就像这只猫儿一样。”她眼神里带了点儿委屈,把猫儿举在小舅舅的眼前,声音小小的,像是在自语,“喜欢一个人,就是想长在他身上啊。”   内容标签: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盛烟雨 ┃ 配角:┃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只需躲在我怀里,好好的长大   立意:希望万事有回响 期待美梦有配方 第1章 .一汀烟雨小兔儿乖乖,等娘亲家来。……   芒种一过,金陵就要入梅了。   这一日烟雾正溟濛,斜月山房临山的和合窗支起了半扇,烟雨坐在画案前编绒兔子,手边正缺一线婴儿粉,好来点缀兔子的双颊。   “青缇。”她唤小丫头的声口温软,听起来一团孩子气,“拿粉绒线来,我要赶在娘亲来家前,把绒兔子做好。”   她说着话,眼睫轻轻抬起,碧清的眸色只微微一漾,便使周遭的烟水气生出些许柔软来。   小丫头青缇拿来粉色的绒线,在一旁捧着腮看姑娘为绒兔子缠耳朵。   “……今儿做绒兔子有什么由头?”青缇双手捧腮,眼睛盯着姑娘纤细雅致的手指,问了一句。   烟雨手下不停,声音和软,“晨起娘亲走时,不是叫咱们乖乖地待在山房里,谁来都不搭理——要像两只小兔儿一般乖乖。我做两只绒兔子戴咱们头上,多应景呀!”   青缇的视线落在姑娘手里快要完工的绒兔儿上。   豌豆一般大小的小绒兔儿,耳朵内里和两颊是浅浅的粉,通身雪白,小小一枚可爱至极。   “您今儿这般听话,姑奶奶回来该奇怪了。”青缇揶揄了自家姑娘一句,又道,“可惜是雪白,戴出去又要被人置喙。”   烟雨为绒兔子摁上黑亮的眼珠,拿在手里对着天光比了一下,很是满意。   “难得有人邀娘亲出门子,我再不听话,可就太不孝顺了。”她将绒兔子戴在发髻边,乌发雪兔,实在可爱,“管她们说什么?左不过就是孤女戴孝、寄人篱下、孤苦伶仃那些话,委实没新意。”   青缇眉心一跳,一股子酸楚涌上心头,悄悄地望住了自家姑娘。   山间雨色空濛,天光染了浓郁的绿,映的姑娘面庞温柔。她垂目继续缠着兔儿的小耳朵,眉间眼上,波澜不惊。   这里叫做斜月山房,说起来建在鸡笼山西麓,林深景幽,可在金陵顾府中,却是顶顶偏远的地界。   斜月山房里住着的两位,在顾府诸人的眼里,也不过客居罢了。   姑娘的娘亲唤做顾南音,乃是顾府东府二老爷行四的庶女,早年间嫁入了广陵城的谢家,十年前同夫君和离,大归金陵顾府。   而姑娘……是十多年前,四姑奶奶顾南音在和离大归的路途中,捡回来的。   青缇的视线落在了自家姑娘的侧脸——眼睫纤浓,弧线美好,肌肤如瓷似玉,简直是世上顶顶美丽的小姑娘。   听说那一年春末,四姑奶奶和离回金陵,借宿在广陵城外的一间小庙,因犯了咳疾困顿了两日,从而结识了姑娘一家。   姑娘的父亲进金陵城备试秋闱,身边爱妻幼女其乐融融,可惜第二日后半夜,庙中竟走了水。   彼时四姑奶奶已走了二十里地,听闻此事后折返,小庙已残败不堪,四下横尸。   姑娘是从后院井下被救上来的。   四岁多的小姑娘双目蒙了泥,嗓音嘶哑,一双稚嫩的小手上,全是深陷撕裂的沾血齿印。   据说四姑奶奶当时自己个儿暗自琢磨,这些伤口,大约是烟雨在井下惊惧骇怕,把手搁在嘴里咬出来的。   小姑娘被救上来时,眼睛忽然就瞧不见了,抱着四姑奶奶不撒手直喊娘亲,其后一路上不哭不闹,乖巧地偎着她,偶尔喃喃说着什么,像是呓语一般。   后来时日长了,四姑奶奶才听明白,小姑娘嘴里喃喃的,竟然是在问老天为何不下雨。   从此,一位和离大归的姑奶奶领着路上捡来的小姑娘,娘两个便在顾府最东这间依山的寓舍里相依为命。   烟雨的眼睛盲了近两年,直到七岁那一年清明,四姑奶奶领着她在山里采马兰头,回程时下了瓢泼大雨,娘两个笑闹着跑回来,淋了一头一脸的水。   进了山房,四姑奶奶蹲在地上为她脱小鞋子,她忽然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抬起小手往四姑奶奶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稚气的问道:“娘亲,你的眼睛怎么变弯了……”   四姑奶奶一时没反应过来,低着头为她换上干净的棉袜,“娘亲的眼睛就是弯弯的呀,好看么?”   小姑娘抚了抚养母的眉毛,嗯了一声,“娘亲好看,像月亮一般。”   四姑奶奶利落地为她换好了鞋子,将将站起身时却又忽然愣住了,这才觉察出来,烟雨的眼睛能瞧见了。   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眼盲是件憾事,如今竟然得以复明,自然是天大的欢喜,直喜的四姑奶奶顾南音一连拜了半个月的菩萨。   青缇思绪飞远,好一会儿才回转至自家姑娘的身上,见她仍安安静静地坐在窗下,小窗框着她与浓郁的山色,清绝的像是一幅画。   “姑娘,今儿晓起,山墙那儿又有士子爬墙,往咱们这儿探看……好在芳婆厉害,一盆水泼过去,全跑了。”   烟雨垂着眼睫,嗯了一声,不以为意。   青缇却觉得气恼。   斜月山房建在顾府最东、鸡笼山西麓。顾家的山墙之外,是上山的路,通往顾氏的族学务本书院,金陵顾氏的旁系子弟皆在那里读书进学。   前些时日,有一位士子的纸鸢飞进了山墙里,那士子登高向山墙里看,正瞧见姑娘在山房前染绒线,那士子瞧见了姑娘的容颜,当时便失了神魂,从树上跌落了下来。于是从这一日起,便传出了顾府后山有天仙降世隐居的闲话,惹得这些时日常有士子爬墙探看。   “说什么‘人间无此姝丽,非鬼既狐——真是可笑,姑娘生的谪仙子一般,如何能同鬼狐扯在一起?’”青缇听见外头有了动静,这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向外走了去。   青缇出去了,烟雨放下了手里的绒兔儿,微微侧脸,向窗外望了去。   闲话过耳,谁听进去了谁就是小傻子。   她与娘亲,一个是说不清来历的养女,一个是大归在府不受待见的庶女,这十年来能有一块屋檐遮风避雨已然不易,至于地界偏远,浪荡子探看,无从计较了。   眼下最当紧的,还是要想将来的出路才是。   烟雨悄悄叹了一息,正要为绒兔儿收线头,却听外头很是突兀地响起了叩门声,咚咚咚地敲个不歇。   青缇的声音响起来,语调带了几分克制的不耐。   “……劳烦回禀珙二爷,我家姑娘随着四姑太太出门子去了,这一时不在,还请回吧。”   拍门声停了,外头小厮长丰啐了一口,高叫起来,“……你这丫头不老实,打量着我家老子不管账房了,敢来哄骗我!今儿顾石碾派出了一辆马车,只载了四姑太太并一个老妇出去了,并没有表姑娘的身影——”   长丰的话还没落地,便有一声清咳响起,顾珙的声音响起来,有几分温文尔雅。   “好教你家姑娘知道,今儿不是我一人来的。我的同窗太师府的程公子倾慕你家姑娘许久,今日特意央我与他引荐,快些开门吧。”   外头青缇哑了声儿,显然是觉得荒唐。   这里是顾家的内宅,且不说外男能不能随意走动,这长房的顾珙竟一点礼数不知,为外男引荐。   烟雨心头突突跳,丢下手里的绒兔儿,一径儿出了正堂,静默无声地看了青缇一眼。   青缇倒不是怕这小厮耍横,不过是碍着珙二爷罢了。   那小厮长丰把话挑开了,顾珙又开了言,再由青缇回话便不合适了。   烟雨眉间蹙了一线小心,往阶下门前走近了几步。   “何人在这儿吵嚷?”她温声问了一句,眼神递过去,青缇立时便接了话,声音带了几分委屈:“二老夫人叫您少出门子,偏偏有人找,奴婢只好搪塞了一句,倒惹得珙二爷不高兴,又说为外男引荐……”   门外显然听到了里头的对话,安静了几分。烟雨强压了心中的厌恶,淡淡道:“你也是依着外祖母的意思办事,珙表哥谦谦君子,自不会同你计较。”   说着,烟雨轻轻咳了一声儿,唤她回去,“我乏了,你且去陪个不是再来。”   青缇嗯了一声,正要回身向门外回话,却听外头传来急切一声唤,越过了院墙进来。   “烟雨表妹,是我。”顾珙的声音响起来,似乎是为了迎合烟雨方才说的那一句谦谦君子,他此时的语调除了有些急切之外,显然故作了几分谦逊,“表妹既出来了,便同咱们见上一面。我身边的这一位,是太师府的公子,他的祖父不仅是太子殿下的老师,还是当朝的首辅,妹妹总要给些面子罢。”   烟雨只觉得一股子邪火涌上脑门,兀自强压了下去。   顾珙乃是东府大老爷顾知诚的嫡孙,如今只得十六岁,平日里偶有交集,瞧上去是个知道礼数的人,如何今日竟如此荒唐,竟将外男招入了家中,还妄图与她引荐?   因顾珙的祖父大老爷顾知诚乃是顾家东府的家主,如今在朝中任着兵部尚书。养母顾南音的父亲二老爷,虽是在詹士府任着左春坊大学士,可惜不过是正五品的微末小官,一向依附着大老爷在东府,故而是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开罪的。   即便烟雨知晓其中的利害,可既有外男在,却无论如何是不肯,也不能开门的。   外头还在殷勤地唤着烟雨表妹,烟雨深吸了一口气,缓声拒绝道:“二表哥去岁才中了乡魁,该是最明礼知节的。这里是内宅,我家的大人不在,没有我一个女儿家见外男的道理,表哥还是请回吧。”   外头顾珙似乎被噎住了,一时没说话,烟雨同青缇对了个眼色,这便转身想回房,忽听外头有别于顾珙的声音响起来,朗声道:“倒是小生唐突了,今日来,不过是因着前些日子春盛时,有好些纸鸢飞进了这后山,小生想问一问姑娘可见着了……”   这便是顾珙口中的太师府公子了吧?   烟雨决计是不肯开口的,青缇闻声道:“我们这里并没见过什么纸鸢,公子可去后山搜寻一番。”   这样的拒绝显然是难以让门外两人退却,顾珙本就是个少爷脾气,他身边这位太师府的公子,名唤程务青的,更是金陵城有名的纨绔,此时听院墙里传出来的拒绝之声,这程务青的面色立时便挂上了不悦。   他本就是个恣意嚣张的脾性,前些时日听闻这顾家后山上出了一位天仙,心痒难耐,今日给了顾珙好处,好容易才进了这顾家后山,竟见不着佳人,哪里能善罢甘休。   程务青立时便上前一步,使劲儿拍了拍门。   “我那纸鸢是宫里头赏下来的,丢了可了不得,小爷亲眼瞧着它落进了姑娘家的院子,快些开门叫小爷瞧一瞧,看一看……”   他拍门的力气委实大,直将烟雨和青缇吓了一大跳,生怕门闩给他拍下来,两人便一道儿去搬椅子来挡。   这一时娘亲不在家,芳婆更不在,万一这二人强要进门,顾珙倒还好,这什么程务青听声观行,就是个流氓,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事来。   主仆二人正没主意时,忽听得震天的鞭炮声响彻云霄,在整个顾府上空盘旋,接着又是一连串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这还不算完,锣鼓声随后响起,熙攘又热闹,顾珙也被这动静闹的有些茫然,放下了手,回身向鞭炮声处望去。   那上山的小道上跑来一名小厮,动作极麻利地来到了顾珙同程务青的身前,打了个千儿,道,“……二爷,程大爷,今日吏部、九卿廷推阁臣,选任了西府六爷入文渊阁参预机务!大老爷叫您赶紧回去呢!”   乍听了这个消息,顾珙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问了句:“宁叔父?”   再去看程务青,也是一脸的愕然,同样被这个消息震住了,顾珙喃喃道,“叔祖三十二岁入阁,已属天纵奇才,可宁叔父才二十二岁啊……”   程务青更是惊愕,祖父同他那个继父提起这顾家西府的六爷来,向来都是如临大敌的样子,此时竟闻听了这样的消息,哪里还有心思再去见天仙,同顾珙一起,奔下山去。   听着外头似乎没声了,主仆二人方才懈下心神,靠着门后匀气。   烟雨听着外头绵延不绝响的鞭炮锣鼓,一阵委屈后怕。   只听山墙外通往族学的小道上,也有鼎沸的人声渐行渐近,鞭炮锣鼓也跟在后头,有清脆的童音在山墙外昭告天下。   “恭喜顾府六公子入阁拜相,荣膺辅臣!” 第2章 .云破天青要不是养了你,我就养狗了。……   门前犯嫌的俩人走了,斜月山房一片寂静。   烟雨抱膝坐在阶上,心有余悸。青缇捂着心口直犯晕,挪了挪脚步往姑娘身边儿坐了。   “二爷总这么犯浑可不成,非得想个法子治他一回不可。”青缇手搭在姑娘的膝上,望住了姑娘的眼睫,有点儿担心,“您怕了吗?”   烟雨不言不动,浓睫低垂,其下一双碧清的眸子里,慢慢儿地就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今日就不该做这绒兔子,寓意不好,招狼。”她扬手把发髻上的绒兔子取下来,搁在手心里看,“我不怕。”   小姑娘说着不怕,那和软的声口里,却带了细微的怯意,令人心疼。   青缇握住了烟雨的手,在虎口处为她轻轻捏着,手法虽温和却不失力道,缓解了烟雨身上的几分僵硬。   “姑奶奶还有阵子才能家来,姑娘且去歇一刻。我去把昨儿芳婆买的糯米糖藕蒸上。”   烟雨偎在青缇的肩侧,乖巧地嗯了一声。   “温了就端下来,我不爱吃烫的。”   青缇服侍着姑娘歇息,到得午间炒了道芦蒿香干,配了一碗菊花脑汤,两碗酱油面,主仆二人都没什么胃口,只勉强进了一些。   午睡时雨雾就升腾起来了,烟雨趴在窗下的桌案上,对着一本小小的账簿望呆。   顾家百年基业、堆金积玉,顾府未出阁的姑娘月例皆很丰厚,即便是她这等客居的表姑娘,顾府掌家的也不会在明面上苛待她。故而这一个月二两的银子,十年来除去必要的花销,烟雨也攒下了一百六十两。   金陵城屋舍不好买,外城门外的屋舍却不贵。烟雨的这一百六十两,若是在江东门外、亦或是石城关外,能买上一间上好的宅子了。   若是再大胆一点,坐船去广陵,这一百六十两更是大有可为。   到时候她与娘亲自立门户,娘两个做些绣活儿,亦或是盘个肆铺做些买卖,怎么样都可过活。   烟雨想的出神,正盘算着,便听见外头唤青缇,那声口儿清脆和气,是娘亲回来了!   小姑娘就往正厅外去,因着心情太雀跃,险些左脚绊右脚栽出去,直慌的刚进门的四姑奶奶顾南音伸开了手,嘴里喊着我的濛濛乖儿,一把抱住了烟雨。   顾南音是个极为文雅的女子,眉眼时常弯着,一副笑模样,依着长房老夫人的话说,四姑奶奶是个菩萨模样。   她把女儿接在了怀里,一边往正房里走。还没来得及问询,身边挽着她手臂的小女儿已然噼里啪啦地开了口。   “娘亲不晓得,我想您想的都生气了!我在家可听话了。做了三只活灵活现的绒兔子!就是少了两颗墨色的小珠子,不能给第三只兔儿安眼睛了。”   顾南音把小女儿引在了桌案旁,手里就多了三只小小的绒兔子。她笑眼弯弯的听着女儿说话,端详着手里的小玩意儿。   “用墨色的绒线绣一个,倒也合衬。”她说着,便捡起了针线,动作仔细又温柔地缝了起来。   烟雨就趴在娘亲手边上看她缝,忽然鼻端就有些酸酸。   “娘亲好香呀……”她想起来早上的事儿,觉得心里的委屈一波一波地涌起来,“娘亲,我想养一条狗。深色的毛,满嘴尖牙,比我体格还健壮的那种大狼狗。”   顾南音的眼波温柔地落在小女儿的身上,手下的针线不停。   “娘亲也想。要不是有了你,我就养狗了。”   烟雨扁了扁嘴巴,小声儿说话:“我吃的不多的,可以省给狗儿吃。”   母女连心,听着小女儿的话音,顾南音觉出来几分不对劲,这便微抬眼,原本温柔的眼睛里忽的就多了几分严肃。   她搁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唤了一声青缇。   “今儿我走后,谁来了?”   青缇悄悄看了自家姑娘一眼。   姑娘怕姑奶奶以后不放心出门子了,不敢说今天的事,可她敢。   “今儿长房的珙二爷又来了。”青缇站在桌案上,带了几分委屈的语气,把今晨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抹了抹眼泪,“姑娘不是突发奇想要养狗,而是被珙二爷带的那人给吓着了。”   顾南音只觉得心口疼,抬眼望住了趴在桌案上垂着眼睫的小女儿。   不过十五岁的小女儿,眉眼生的委实美丽,只是额角细细的绒毛、黑亮清澈的瞳仁,说话时的和软语音,还带着一团孩子气。   她心疼地握住了小女儿的手,满心的自责和歉疚。   “都怪娘亲来家迟了……”她叹了一息,吩咐青缇去把她买回来的赤豆元宵热一热,又轻轻问烟雨,“后来怎生把那瘟神赶走的?”   烟雨觉得让娘亲担心了,眉间微微蹙了起来。   “府里忽然敲起了锣鼓,说是西府的宁叔父入了阁……顾珙就吓得跑了。”她小声说着,对上了娘亲深锁的眉头,烟雨登时有些害怕娘亲担心,嗫嚅道,“娘亲,宁叔父是谁啊,如何能比大狼狗还厉害呢。”   顾南音的心原本一口气堵在那儿,不上不下的,却被女儿的这句问话给逗乐了。   “乾定六年的会元,大前年的探花郎,如今的内廷阁臣,竟被你拿来同大狼狗比较,可真是要活活气死个人。”   她见女儿小脸皱成了一团,显是心绪有些不开阔。她有心分散女儿的注意力,这便慢慢儿起了话头。   “你也知道,咱们家分了东西二府,这里是东府。西府呢,是你叔祖父一家。这位宁叔父是西府的六公子,也是娘亲的从弟。”   青缇热了赤豆元宵端了上来,烟雨执汤匙小口小口地喝着,赤豆的香气和小元宵的甜令她心满意足。   “娘亲的从兄弟,便是女儿的从舅舅么?”   小女儿问的天真,顾南音眼含疼爱,为她拭了拭唇畔的糖汁儿。   “娘亲的从兄弟里,他是最年轻的一位。同你一个辈分的,都唤他一声宁叔父。你呢,该唤他一声舅舅。”   话虽这般说,如她同烟雨这般尴尬的身份,平日里在府中鲜少走动,哪里又有机会能撞上那位骄矜的六公子呢?   她正自想着,门上有了落栓声儿,芳婆子佝偻着身子进来,喜眉笑眼的向顾南音作了个礼,又捧了一吊钱串子给她看。   “……府里头热闹的紧,前门儿在派钱儿,奴婢走了一遭,领了一吊子赏钱呢!”   顾南音有心探问前院的状况,指了门前的绣凳,笑着问她:“可见着正主儿了?”   芳婆子四十有九,从前是顾南音的奶娘,最是个贴心的,听见姑奶奶这般问,这便往矮凳上一坐,正儿八经地回了话。   “……大老爷同二老爷在祠堂祭祖,大门口扎了红灯笼,鞭炮放了一百八十响,晚间还要摆流水席,可西府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说六公子都没过府!”   顾南音自是知晓一些东西二府的旧事,听见芳婆子这么说,便也轻轻叹了一息。   芳婆子说着说着就来了兴致,慢慢回想着府里仆妇们的私下闲谈,同顾南音递着话。   “从前奴婢有幸见过一次六公子,真真如高坐在云里头的谪仙一般,俊的让人不敢看……算起来那时候六公子不过十七八,如今一晃眼,竟成了皇爷身边儿的近臣!”   顾南音十六岁出阁,年纪又长其太多,故而同这位西府的从弟并不曾谋过面,闻言应了一声道:“我同广陵谢府割裂数十年间,从未有过交集,去岁我那前夫同前公爹却找上门来,苦求我为他们引荐——我那前公爹贪墨犯了事,眼瞅着要羁押天牢,想求着六从弟放过。从前我那前夫视我为草芥,动辄打骂,现如今瞧着他那副可怜样子,我只觉得痛快。”   “那时六从弟虽未入阁,皇爷却极为信任与他,听闻有代皇爷披红之权。我前公爹这一事我不会帮,也帮不上。其后的事儿你们也知道了,我那公爹判了斩立绝。”   芳婆子佯啐了一声儿,咒骂道:“该!那一家子假麻日鬼,夹生的紧!个个都不是好东西,可怜您一个好姑娘,竟落进去了。好在千难万险的,咱们也逃了出来。”   顾南音想到前事,只觉得恍如隔世,不由地感慨起来:好好地姑娘家,若是所遇非人,当真是落入了魔窟。   她想到这儿,一霎就联想到今晨的事,便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意和糟心。   烟雨如今也有十五了,正该是议亲的时候。只是她不是府里正经八百的姑娘,自己这个大归于家的姑奶奶,府里头说不上话,也不常在金陵的妇人圈子里走动,烟雨的亲事便成了她的一桩心事。   那顾珙,平日里不吭不喘,一副醉心学业的模样,未曾想竟有这样的胆量,私自为外男引荐。   管他太师府还是首辅,这般上门惊扰就是失了礼数,好在烟雨机警,否则她真能悔死!   顾南音气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咬着牙打定了主意:下回若是教她撞见,必要一盆水给这二人泼出去。   二则,她到底还是要往二老夫人那里走一趟,为烟雨讨个主意才是。   她收回神思,看着烟雨把一小碗儿赤豆小元宵吃的干净,便有些欣慰了。   “明儿娘亲带你讨狗去。”   烟雨一直在旁乖乖地听娘亲同芳婆子叙话,过了方才那个劲儿,这会儿也不想养狗了,她霎了霎眼睫,认真地想了想说:“养狗我还要省口粮给它……”她咬着小汤匙望着窗外,奇思妙想,“要是能养个小舅舅在家就好了。” 第3章 .寒星磊落不正经的相遇方式   娘两个对坐着说了一时话,到了暮色四合时,外头就来了个婆子。   顾南音识得这婆子,是二房二奶奶身边的粗使婆子周荣家的。二奶奶乃是顾南音的亲嫂子,姓周单名一个蘅,最是爽利的一个人。   顾南音迎出去,周荣家的看了下四野的山景,揣着袖子略显怠慢:“四姑奶奶可叫奴婢一顿好找。”   顾南音只微微一笑,问起她的来意,“可是蘅二奶奶寻我有事?”   周荣家的嗯了一声,“回姑奶奶的话,今儿府上宴请,招待八方来客。二奶奶说了,您娘儿俩不常出门子走动,今儿请您领着表姑娘出来热闹热闹。”   顾南音不免纳罕。   这么些年了,府里视斜月山房如无物。别说宴请这等事,哪怕是寻常家宴都没叫过她娘两个几回,今儿日头打西南角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二房到底是她的娘家,既然蘅二奶奶派人来请了,自然要去赴宴的。   回了正堂,烟雨正同青缇给绒兔子缠铜丝,这便叫青缇去为姑娘准备衣裳,“……捡那件儿雨雾青的裙子来。”   烟雨霎了霎眼睫,有点儿不解,“这会儿都暮降了,咱们去哪儿?”   顾南音坐下来,同她说了方才的邀约,烟雨的小眉头立时就拧住了,“……我刚吃的饱饱。”   顾南音失笑,站起身为女儿拢了拢发丝,向着侧方的铜镜看了一眼。   铜镜澄澈,框出了一幅清颜玉骨的美人图。   “说是吃酒席,哪里能真吃?”顾南音拿小玉梳轻轻为女儿梳着如瀑黑发,柔声说着,“虽不知与你同席的都是哪些闺秀,左不过是些姐姐妹妹。同她们谈一谈时兴的衣料,近日的天气,平日里爱做什么,爱玩什么……”   烟雨不常出门,更不曾同一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打过交道,此时听了娘亲的话儿,心里的那点子胆怯就冒了头。   “女儿不去成么?”   顾南音知道女儿害怕。   幼时那一场大火,致使她失去双亲,虽则这十年间,她从未提及,似乎生下来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可顾南音太清楚女儿的一些禁忌。   她叹了一息,绕在女儿身前坐下,握住她的小手。   “那有什么不成?只是你如今已然及了笈,总要出门子的。”她温着嗓音,慢慢地说话,“还说要买间肆铺做买卖,总不好一辈子躲在娘亲翅膀下。”   烟雨心里最着紧的事,便是和娘亲自立门户,闻言立时就鼓起了勇气。   “……那明儿晓起,您能给我买大麒麟阁的牛皮糖么?”她的语气带了几分孩子式的祈求,眼眸里却闪着点儿小顽皮,“不是因为我懒得出门,而是娘亲买的牛皮糖比较甜。”   顾南音自然是无有不应,心里虽然存了几分担忧,但很快被女儿镜前试衣裳的动作吸引,上前好生为她整理了一番。   一番拾掇下来,暮色已然降了下来,天光昏暗着,有几分暮春的景象了。   斜月山房本有一乘小轿上下山,可惜经年不用,早已半新不旧。再者说了山房里也养不起轿夫。   于是,芳婆子看家,主仆四人便相互搀着,慢慢地往山下走。   只是雨色涳濛的天气,使得下山的路泥泞不堪,十分地难走,主仆四人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山下。   宴席摆在长房河清园。   金陵的烟水气惯常在夜里升腾,河清园的侍女接引了母女俩,提了一盏溶溶灯向前走,烟雨垂着眼睫跟着走,脚下像是生了似有若无的烟。   侍女掌着灯引路,穿过灯影幢幢的花园儿,心里却在砰砰乱跳:府里都说斜月山房的表姑娘生就了花容月貌,近日一见,真真叫她一霎儿失了神魂,竟愣在了当场。   怪道长房的珙二少爷前一回醉了酒,提笔写就了什么月为神、玉为骨,直气得长房大奶奶气的直拍桌,生生把腕子上的镯子给敲碎了。   身侧的母女俩近乎无声,侍女有心叙话,不免又能多看美人一眼。   “……这会子虽迟了些,到底才开席,姑奶奶和表姑娘不必担心。”侍女偷眼去看表姑娘,只觉得她的侧颜清绝,被月华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好弧线来,“听闻今儿程阁老府上的女眷要来,后厨特特把淮扬菜改了宣州的水席汤菜,姑奶奶同表姑娘倒可以尝一尝鲜了。”   侍女说到这儿,见姑奶奶虽认真听着,眼光却落在眼前的一方土,侍女忽得心里一跳,觉得自己个儿今晚的话,委实多了。   旋即便不多言,引着娘两个一路缓行,进了后花园儿的月洞门,但见花影树下,摆了约莫二十张八仙桌,桌子旁围坐着的,皆是些教养极好的高门贵女,吃相斯文、气质文雅。   那花园一侧的戏台子,一人坐着弹琵琶,一美人儿浅唱轻吟,正唱苏州评弹呢呢。   烟雨悄悄扯住了娘亲的衣袖,心生胆怯。   “娘亲,我挨着您坐。”   顾南音点了点头,正反握住女儿的手,跟随着侍女向里进,只是戏台上一声:金陵美人来,秦淮叶落了……那台上的美人儿向月洞门一指,竟将花园子里女眷们的眼神,都引了过去,待瞧清楚了烟雨的样貌后,一时都静了下来。   那顶顶靠前的上首桌席上,顾家长房的三姑娘顾琢,正陪着程太师的外孙女儿程知幼,她是位心高气傲的小姑娘,见人人都望向了月洞门前那个如烟似幻的少女,登时心有不服,拿调羹搅着一碗甜汤,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也不知道在瞧什么?这人是谁?”   顾琢肩负着陪好程知幼的任务,闻言收回了眼光,向着程知幼摇了摇头。   “……从前没见过。”她思虑了一时,忽得醒悟了什么,“莫不是二哥哥笔下那一个?”   程知幼疑惑道,“哪一个?”   顾琢有些迟疑,想了想道,“似乎是二房姑奶奶的女儿,叫做盛烟雨……”   程知幼蹙了下眉头,不免好奇起来,“姓盛?倒是同我那父亲一个姓,说不得是同宗呢!”   这厢酒席上的女眷或低声议论,或微微扭身看过来,烟雨只觉得如芒在背,恨不得一瞬间躲进娘亲的袖袋里。   好在接引的人很快就来了。   今儿后院话事的自然是二房蘅二奶奶,她从上首迎过来,极为熟稔地牵住了顾南音的手,一双杏眼却望住了烟雨。   “瞧瞧四妹妹这好福气,竟养了这样一位天仙儿似的姑娘,怪道从前不领出门——这孩子往这儿一站,都快把我比到泥里去了!”   顾南音不惯这样的寒暄,只微微笑着谦虚了几句,烟雨随在娘亲的身后,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有些局促了。   蘅二奶奶今日待顾南音这般热切,也是有想头的,这便安排了烟雨同府里的几位表姑娘同坐一桌,接着便拍着顾南音的手道:“……今儿你必须同我叙叙话,”她凑近了顾南音的耳畔,悄声道,“当初你和离,你二哥哥可是出了大力的。”   这话倒有三分真,顾南音念着这份情。恰巧她也想同自己的嫡母二房老夫人,说一说珙二少爷以及太师府程大爷的的事儿,这便看了烟雨一眼,柔声说道:“娘亲去去就来,你好生在这儿吃酒,一时娘亲就回来。”   烟雨鼓足勇气,仰着头嗯了一声,“女儿省得。”   顾南音到底是不放心,环顾了一圈这一桌的姑娘,瞧上去倒都是文雅的女孩儿,便也放下了心。   顾南音将将走,便有好奇的姑娘问起烟雨来,“我是二老夫人娘家舅爷的孙女儿冯莲动,你叫什么?”   烟雨笑了笑,“我叫盛烟雨,我娘亲是二房的四姑奶奶。”   冯莲动只得十四岁,是个直爽的脾气,问话问的有些冒失,“姑奶奶?是回来省亲的么?从前倒不曾见过你。”她有些艳羡地望住了烟雨的眉眼,“你生的真美,便是西府的瑁姐姐,都不及你三分。”   烟雨并不知道瑁姐姐是谁,却觉得此话十分不妥,正待摇头时,却听身侧的姑娘冷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的裙角挂了泥,莫不是走路来的?”   烟雨嗯了一声,并不遮掩,“山路泥泞,倒叫诸位笑话了。”   那姑娘却并不理会烟雨的回话,只自顾自地岔开了话题,向着冯莲动道,“瑁姐姐是何等人才,竟被你拿来说嘴。西府宁舅舅瑶阶玉树,他的侄女儿必美不盛收,我倒觉得这位妹妹的美貌,不及瑁姐姐三分。”   烟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听她说完,点了点头,“我不通文墨,这便逊上几分。自然是瑁姐姐更美。”   那冷言冷语的小姑娘唤做桂玉枝,此时听烟雨服软,面上就少了几分嫉色。   “说起那一位宁舅舅,你们可曾见过?”   桌上几位姑娘都竖起耳朵听,冯莲动眨了眨眼睛,道,“你还敢称呼她一句宁舅舅呢?我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她回忆起前事来,“今年元日时,我远远地看见过一回,只觉得呼吸不畅——世上怎生有这样好看的人啊,偏又是不苟言笑,拒人千里,令人一瞬就想逃开。”   几位表姑娘都随声附和,桂玉枝不免心生向往,“我也只敢背地里叫他一声小舅舅——听说他今年二十有二了,如何还不婚配呢?”   烟雨斜对面唤做琼华的姑娘接口道,“且不说有没有同他相配的,只说他如今二十二岁便入了阁,说不得是醉心政务。”   那冯莲动便悄声说起来,“瞧见上首那位程小姐了么?她的父亲叫做盛实庭,从前仗着程太师的势,二十五岁时便入了阁,如今已是内阁次辅了,听闻宁舅舅同他不对付,彼此之间暗涌流动。”   烟雨听到那次辅叫做盛实庭,便竖起了耳朵,默默听了之后,不免有些伤心。   父母双亡那年她虽才五岁,却牢牢记得父亲名叫盛怀信,娘亲唤做严猗猗。   她垂眸,略略有些愁思,身边忽有清雅的女声唤了她一声表姑娘。   烟雨微微侧目,身旁正站着方才接引她同娘亲的侍女,见烟雨回头,便轻声道:“四姑奶奶吃了几杯酒,这会子有些醉了,命奴婢来接您过去探看。”   这位侍女方才为她和娘亲接引,又待她和气,烟雨自然不疑有他,站起身同几位姐妹道了一声再会,便携着青缇慢慢儿随着她往花园里去了。   只是穿过了好几道月亮门,却并不见亭台楼阁,只有假山静水。   烟雨有些纳罕,心中升腾起了一些不安。   往前看,那侍女没了踪影,再回头,却不见了青缇的身影。烟雨有些害怕,倒退了几步,却有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一声烟雨姑娘,唤的烟雨浑身冰冷,下意识地挣开了,竟是一位面生的男子。   此人正是程太师的孙子程务青,今日他同顾珙一道儿从山下下来,顺势留在了顾府吃席,晚间吃了几杯酒便孟浪了,叫顾珙买通了那河清园的侍女,叫人把她身边的丫头捂了嘴拽走了,单留她一人。   烟雨不动声色地向后退,“我的丫头呢,快把她放了。”   程务青虽只十六岁,却是个恣意妄为的性子,装了一副君子的模样,却难掩眉眼间的急色,“……烟雨姑娘果如同窗画里一般天人之姿,实在是娇美无双……”   他说着,渐渐逼近,“自那一日见了姑娘的画像,我便魂不守舍,一颗心都牵系在了姑娘身上。姑娘莫怕,我不过是想同你结识一番……”   烟雨直气的浑身发抖,连连退了好几步,眼见着这程务青要站起身拉扯她,她慌的一转身,动作迅疾地跑走了。   可那程务青像个牛皮糖,口中喊着她的名字,似乎一直追在她的身后,步履声凌乱。   烟雨慌的头皮发麻,一路向西而去,竟不知穿过了了几道门,闯入了一间园子。   这间园子花木林立,像是建在山麓之下,烟雨看到那游廊后有几间屋舍,颜色形制同顾府常规的建筑不一般,显得有些古朴。   烟雨跑的直喘,生怕身后再有人追上来,她当机立断,向那游廊后的屋舍跑去,只是将将近前,她便迟疑地止住了脚步。   那屋舍的后头竟是青绿的山壁,烟雨的心里升起了一些希望来,裙角急动,往其中一间屋舍推开门躲进去。   烟雨蹲在屋中的门背后,望着窗外浓绿的山色,在夜色的笼罩下,像巨大的野兽。   她屏着息,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夜重新归于静寂,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便是连风声都销声匿迹了。   她揉了揉蹲的发麻的膝盖,悄悄站起身,她舒了一口气,轻轻打开门,瞧见四处没人之后,她松了心神,又站了一时,鼓足了勇气,走出屋门转出屋角。   只是在转出屋角的一霎,却迎头撞上了一个温热而宽阔的胸膛。   烟雨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慌乱地抬起眼睫望住了来人。   烟水气似有若无的升腾起来,天边隐隐现出云雾星河,凛冽的光向世间投射,照的此人眼眉静深。   烟雨没来由地失了神,再望一眼,正撞上那人的视线,他眸中有星芒微动。   猛然间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酷暑炎夏,乍见寒洌冰雪,心生清凉。   高处的山林里忽得有成群飞鸟掠出,扑棱棱的翅膀扇动着,发出巨大的响声。   烟雨的心神正紧绷着,乍听得这样巨大的响声,霎时吓得一个激灵,惊惧地看向来人。   眼前那人却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惊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眉眼微敛,温声和缓道,“跟我来。”   那人的声音在夜色里清透温润,不急不缓,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迟疑了一下,立刻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地向外走。   他身量很高,雨雾青的衣衫在夜色里显得冷冷清清,他在她的身前走,走到了那山壁下的石桌,同那桌上着月白一人颔首,径自坐了下来。   烟雨在一旁站着微微喘息,一声也不敢出,更不敢从这里出去。   远处得山林归于静寂,像是蛰伏的野兽,蓄势待发。   没来由的,烟雨觉得在此人身边更加安全,她忐忑着,穿月白的男子看着烟雨笑了笑,笑着说了一句请坐。   烟雨闻言看过去,视线同月白衣衫的男子对上,手足立时就有些无措。   穿雨雾色外衫的男子,微抬眉眼,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入席。   他的眉眼生的极好,清冷的眸色像是盛着静深的江水,烟雨没来由地安下心来,轻轻坐入了席。   人家有礼待她,烟雨却也不能安然坐之,她悄悄四顾,看这桌边并没有侍女布菜。   她灵机一动站起身,将桌上的一双干净筷箸拿起来,为二人各夹了些菜品。   山林益发静谧了,烟雨紧绷的一颗心放松下来,静听二人谈话。   那月白衣衫的男子较之更随意些,笑道:“……你我今日分餐而食,吃的一点儿也不痛快,全因你茹素三月,实在败兴,也不知何时能开荤——”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烟雨手里正夹着菜的筷箸一抖,一块油光锃亮的东坡肉应声而落,跌进了雨雾色衣衫男子的碗中。   烟雨心一惊,怪道桌上菜品分了荤素两边,她竟是个看不明白的,还贸然夹了一块东坡肉过来……   那人似乎微顿一下,垂了眼睫,望住了碗里的东坡肉,一时执起了筷箸,夹起了东坡肉。   “今日。” 第4章 .天青烟雨我是个豆子,咕噜咕噜地就要……   今时今日?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闻言倒纳罕了,长眉微微一挑,望住了那人。   烟雨有些紧张,心不免就悬了起来。   他穿雨雾青的外衫,一身山间清居的清矜模样,执筷箸用餐时,一点声响都无,教养规矩刻入了骨子里。   那人话虽如此,筷间那块东坡肉却也只在齿间吃了一口,这便轻轻搁下了箸。   他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入席。   烟雨甚少见外男,更不提眼下站在这儿已有几息的功夫了,她原就是眼巴巴地看着他,此时见他示意,就有些慌张。   “多谢您了,我是姑奶奶家的孩子,您方才帮了我,赶明儿让我娘亲登门谢谢您……”她一边想着一边儿说话,本来觉得自己很有条理,可当他的视线微微移过来,落在了她的眼睫上,烟雨的脑中就嗡的一声,乱成了一锅粥。   “我不是故意闯过来的,方才坏人追我,把我的丫鬟也弄丢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想起青缇时,声音就哽咽起来,“他们骗我,他们拿我娘亲来骗我……若是我娘亲晓得,该要心疼地哭了。”   她说着话,眼底就生出了一层浅浅的水雾。   纯澈清透的女儿家,在山林间的闺阁里长大,心思纯净地像个孩子。   眼前人却并没有半分不耐,一双干净而敏锐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倾听。   被这样温和的眼神望着,烟雨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勇气。   她看了看一旁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再望了望连绵的山居木屋,忽然远远儿瞧见了木屋的侧方,有两队护卫悄然站着。   烟雨想到了话本子里说的那些传奇故事,忽得有些怕——该不会误入了什么密谋现场吧。   “打扰了您二位吃酒,是我的不是。我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她拧着眉头,分辨了几句,“您就当我是个豆子,现下就要咕噜咕噜地滚走了……”   她的话音刚落地,那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忽得就笑出声来了。   他这一笑,烟雨顿时就懊恼起来了,偷眼去看眼前的男子。   他虽不笑,可眉眼却生出了几分暖意,他嗯了一声,回身扬了扬手,立时便有一位长随模样的男子跑过来。   “去寻她的丫鬟。”他顿了顿,问向烟雨,“叫什么?”   他的声音有如雨打清叶,委实动听,烟雨一瞬忘记了他问什么,局促地交握住了双手,“我叫盛烟雨,雨过天青云破处,直等烟雨做将来——就是那个天青色要等的烟雨。”   眼前人却笑了,虽那笑意只在眉间眼上氤氲,却当真是笑了。   烟雨不明白,以为他是不解这句诗词,讷讷地看向他,忽然眼前一亮,“您身上这件就是天青色……”   那月白色男子也笑着扶额,“原来以宁兄今日要等的,竟是这位烟雨姑娘。”   烟雨闻言,像是耳边敲起了黄铜大镲,嗡的一声荡开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连连摆手。   眼前人却浅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问你的丫鬟,叫什么。”   烟雨啊了一声,五雷轰顶,待反应过来,恨不得脚下有个洞,好让她钻进去。   她绝望地抬起眼睫,垂头丧气地说道,“叫青缇。个儿高高的,穿了鸭黄色的上衫,蜜柑色的裙子……扎了两个丫髻,上头别了一个小小的红荔枝。”   红荔枝?   那人长眉微扬,眸中现出了一点儿笑意,“听起来很好吃。”   随在他身后的长随听明白了,领命而去。   烟雨就放下心来,认真地同他解释,“是用绒线做的荔枝发饰……”   那人嗯了一声,自石案上捡起了一枚红黑的小小物件儿,问向她。   “这个也是?”   烟雨定睛看过去,吓了一跳,一手就抬上去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发现头上的发饰不在了。   “是七星瓢虫……”她讷讷地说着,伸出了小手,“是我的。”   那人将发饰轻轻搁在了烟雨的手心,倒是有几分好奇了。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却很稀奇,问道,“寻常姑娘家总要戴花儿,你这小姑娘倒可爱,做了个七星瓢虫在头上。倒是惟妙惟肖的。”   烟雨听他夸赞自己,心里也高兴,拿着七星瓢虫指给他们看。   “翅膀是用红色的绒线打底,黑色的绒线一点儿一点儿逢上去的。因为太小巧,所以做起来可费事了。”   那人听的很认真,烟雨就觉得心里很鼓舞。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在一旁赞道,“七星瓢虫劝七星,倒是有富甲天下的寓意,很好很好。”   烟雨做七星瓢虫,却有不一样的想法,听见月白色衣衫的男子这般说,眼神就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望住了她。   烟雨受了鼓舞,小声儿说,“我娘亲说,七星瓢虫专吃偷吃瓜果蔬菜的蚜虫,是个好的……”   夜色渐渐深浓了,有侍女过来加了几盏灯,溶溶的灯色下,烟雨看见他的眉眼清澹,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她,并不像是不耐烦的样子。   可烟雨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挠了挠自己的额角,局促地说,“我要走啦,娘亲一定很着急。若是惹她生气可不得了。”   她向着二人行了个礼,又问了一声儿,“可否告诉我您的高姓大名,该日好来感谢您。”   那人还未及言声,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在一旁笑道,“你是顾府的姑娘,怎会不知道他是谁?”   烟雨霎了一霎眼睫,有些懵然,“我住在山上,不怎么下山。对不住,我不认识您。”   那人一笑,眉梢眼角便带了几分温和。   “不必客气。”他扬了扬手,立时便有护卫上前,向着烟雨行礼道:“属下护送姑娘回去。”   烟雨有些怅然若失。   他似乎并不想告诉自己,他叫什么名字,所以忽略了过去。   她有些懊恼,疑心自己当才是不是话说多了,这般想着,面上就有些失落之色。她心不在焉地向着二位行了个礼,慢慢儿地跟着护卫走了。   回去的路同来时不一样,烟雨来时,慌不择路,穿过了好几个月洞门,回去时,那护卫引着她开了一扇门,一路开阔地,慢慢地就走回了河清园。   顾南音正侯在月洞门前,一脸的焦急,见烟雨回来了,直吓得上前搂住了她,“我的乖儿,可教娘亲吓坏了。”   见了娘亲烟雨就掉眼泪了,埋在娘亲怀里哭了好一会儿,还没开始叙说方才的奇遇,娘亲已然牵着她的手,气呼呼地往前走了。   “青缇回来了,娘亲叫她去还礼去了!什么腌臢物件儿也来脏我的眼!”她脚步不停,牵着烟雨,飞一般似的,“是什么人这般胆大妄为,竟找人哄骗咱们,明儿娘亲一定去讨个说法!”   烟雨止住了眼泪,跟在娘亲身后一路小跑,“娘亲别气,有人搭救了我!我还说要您去登门道谢呢!”   闻言顾南音脚步略缓了下来,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娘亲急的团团转,差点掀了桌子闹将起来。后来有人来通传报了平安,蘅二奶奶倒把那护卫给认出来了,竟是西府六爷身边人。”她停下脚步转过头,问向小女儿,“可是这么一回事?”   烟雨连连点头,匀了匀气,一鼓作气地同娘亲说,“我也不晓得是不是。我一直躲在屋子里头,听着没动静了才敢出来,迎头正碰见那位大人。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害怕,这便带我坐了一时……娘亲,那个大人长得可好看了,说话的声音也温柔,就像小溪水一样清澈好听……”   顾南音听着女儿雀跃的话语,只觉得打心底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不是他,也算是遇上了贵人。”她若有所思,心里还是不舒坦。   烟雨听着娘亲说着说着没了下文,挽着娘亲的手臂又问,“我跟他说,我娘亲会登门道谢的,您去不去嘛!”   顾南音听着女儿不谙世情的话语,一股心酸浮上心头。   高天上的星子,不会懂山间小溪的愁苦。若当真是西府六爷护住了女儿,大约也是随意之举,说不得人家都不放在心上了,她若是巴巴地谢上门去,岂非自找难堪?   “你跟娘亲说说,那个人有没有告诉你,他的高姓大名?”顾南音脚步慢了下来,仔细问道。   烟雨拧住了小眉毛,有点低落,“我问了,可他没有回答。”   顾南音轻轻叹了一息,拍了拍女儿的手,“现如今你还想不想出去?去石城关外,去挹江门外?或者去广陵?”   这是烟雨心心念念所想,此时听娘亲这般问起来,眼睛里就有神采了。   “自然是想的!”她把方才的遭遇抛至脑后,喜滋滋地向娘亲说起来她的宏远目标,“若是回广陵最好,余下的银钱,咱们开一间做头面的肆铺好不好,我现在能做好多种小动物、小水果,您记不记得前几日,我把小蝴蝶给研究明白了……”   顾南音的耳边听着女儿稚气的话,思绪却飞远了。   今儿蘅二奶奶为什么这么着紧地邀她去?竟是为了保媒拉纤!   说是那程阁老程太师的亲孙子程务青,今年刚满了十八岁,一直在顾家族学务本书院读书,大约是某一日窥见了烟雨的画像,回去就害了相思病,竟寻死觅活地要家里人上门提亲。   若真如表面上看来,这程务青论家世背景,倒是个绝佳的良配,可全帝京的高官权贵,谁人不知这程务青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不过十八岁,房里就已经有了四五个通房丫头不说,平日里又和一帮帝京的纨绔公子厮混,狎妓喝酒不说,还到处滋事,以至于臭名远扬,知根知底的人家谁都不愿意同他结亲。   蘅二奶奶竟为这等人保媒,其心可诛! 第5章 .梦绕云山我只是有一点点孩子气。   顾南音一宿没睡,望着窗子外的天生万物,慢慢地从静深里醒转。   深宅大院里过活,靠的是小心谨慎。波折也有,却不致命,这十年倒也这么过来了。   眼瞅着烟雨大了,娘两个手里又存了些银两,未来正可期的时候,却似乎有更大的麻烦找上了门。   昨儿那样凶险,追根究底怪她顾南音太过天真。   烟雨大了,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又有着不俗的样貌,各路妖魔便都围上来了。   昨日,她原本是想同蘅二奶奶一道儿,去拜见自己的嫡母二老夫人。哪知这蘅二奶奶将她邀进了花厅,一句寒暄都没有,便说起了程务青的事,被顾南音寻了个借口回绝之后,蘅二奶奶当时就恼了。   “当年姑奶奶大归来家,闹出了不小的阵仗,若不是你二哥哥疼你,姑奶奶这会儿该是在家庙里敲木鱼吧。”   “你是顾家的姑奶奶,家里养着你,也是该的,可那孩子呢?她一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不是咱们顾家的血脉,二又来路不明,谁知道根上是什么人?”   “咱们顾家自己个儿亲生的女儿,尚要遵从父母的安排,家族的意愿,同交好的世家联姻。如何到了你这儿,竟三言不听,二语不应,直接回了我,当真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顾南音生了一张温和娴雅的面容,性子却是极为坚毅的。她自知得罪不起自己这位二嫂子,却也绝不会允许歹人左右烟雨的婚事。   “父母的安排,家族的意愿……”顾南音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两句话,方才点头称是,“二嫂说的没错。金陵府衙门的户籍册子上,烟雨的父母亲长一栏,明明白白写着,母亲乃是顾南音。至于家族的意愿——”   顾南音顿了顿,“顾家百年望族,自不会容许养女入族谱,所以我儿烟雨,自然不必遵从顾家的意愿。”   蘅二奶奶同顾南音没什么来往,原以为一介庶女,又是大归来家的尴尬身份,哪里敢不听从?却没料到这般伶牙俐齿。   “瞧不出来姑奶奶这般傲气。”她冷哼一声,将先前伪装出来的亲善扯下,冷冷道,“看来今日竟是我多事了。程家那样的人家,能瞧得上那孩子,是她的造化——一个孤女,又是个柔弱的,即便是咱们府里长起来的,想做官宦人家家里头的正头娘子,怕是做梦……”   顾南音气的心口疼,面上却仍旧带了笑。   “既是这样好的人家,二嫂子膝下三个女儿,何不选一个去联姻?您说的对,我儿烟雨福薄,匹配不上那样的好人家。”   蘅二奶奶被噎了个半死,面上一时青一时红,好一会儿才压下来一口气,冷冷道:“姑奶奶心比天高,二嫂盼着有好信儿的那一日。届时,你那孩子被一抬小轿抬进哪家小门时,二婶娘为她添妆。”   一抬小轿抬进小门,这是在咒骂自家女儿烟雨要给人做妾呢!   顾南音胸中怒火熊熊,面上勉强压住了,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告辞。   昨儿蘅大奶奶恶毒的话还在耳畔回响,顾南音怄了一夜的气,险些要气死过去。   她再也睡不下了,起身由云檀侍候着更衣,见青缇过来,又问起烟雨起身了没。   斜月山房就这几个人,云檀和青缇都是打小就一直跟着顾南音,最是亲厚不过的。青缇为顾南音摆了几样早点,轻声细语回道,“姑娘昨儿睡的不安稳,迷迷瞪瞪的醒了好几回。”   顾南音昨夜哄着烟雨睡下,的确察觉到了女儿眼睛里的惧意。她叹了一息,叹了口气:“程家的事一日不解决,濛濛就多担惊受怕一天。昨儿叫二嫂给坑了,今日我直接去找二老夫人去,若她不管,我便去找二老爷,我看到底谁管!”   她饭也吃不下了,站起身道,“今儿把门插紧,谁来也不能开。一时姑娘醒了,芳婆护着她往芩娘子那里去,早些回来。”   芳婆应了一声是,问起来,“芩娘子说什么都不收姑娘的束脩,一时老婆子做些点心带过去。”   顾南音嗯了一声,这便起身出了门子。   顾南音走了没一会儿,烟雨就醒了。   如她这等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爱睡不醒的,可烟雨不同,入睡难,睡后又常惊醒,偏她醒后又不哭不闹,只拿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望着屋顶的横梁,瞧着怪让人心疼的。   青缇悄没声息地进来,看姑娘下了床,洗漱过后只穿了一身素白的明衣托腮坐在窗边,对着外头的天光望呆。   “姑娘昨儿睡的不好,芳婆给您煮了一小盏黄芪天麻汤,趁热喝了养神。”   烟雨乖乖地接过小盏,轻轻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了。   “好苦。”小美人皱起了一张小脸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娘亲呢?她说今儿要给我买大麒麟阁的牛皮糖的呀。”   青缇比烟雨大不上几岁,此时被姑娘吃苦头的样子可爱到了,笑着拿帕子为姑娘拭了拭唇角,“姑奶奶去二房了。芳婆家的窦筐一早就去给姑娘买去了,估摸着午间能回来。”   没有糖润口,烟雨苦哈哈地抿了抿嘴。   入了梅的金陵,晨起时的天永远是雨雾青的颜色,若是烟水气升上来,天色就会再淡上几分。   烟雨望着窗外清浅的天光,不免想东想西。   昨儿那位大人,是不是娘亲说的那位宁舅舅呢?   她也见过二房的两位舅舅,二舅舅蓄着胡须,样貌算是周正的,可言谈举止却老气横秋。五舅舅比娘亲小一些,如今也有三十岁了,五官算是漂亮的,可惜额前少发,又是个五短身材,瞧上去像个弥勒佛。   可那人不一样呀。   他分明比她大不了几岁,眉目清澹的像是一副画,认真听她说话时,唇边含了一点笑,温和又清雅。   她说孩子气的话时,他的眼神里也没有半分嘲弄,反而很认真的在听,反而是他旁边的那一位大人,笑了她好几声。   烟雨托着腮想了半天,青缇端了早点,哄她吃些。   “姑娘想什么呢?”   今日早点是两个麻团,一碗小馄饨,倒是烟雨爱吃的,她慢慢儿吃着,回着青缇的话,“……你说,我瞧上去像小孩子么?”   青缇闻言笑了,“姑娘十五岁了,自然不是小孩子。但还是个小姑娘。”   烟雨哦了一声儿,把麻团儿咬了个小小的缺角,“芩夫子都把染色的诀窍告诉了我,显然是觉得我稳重。”   青缇在一旁悄悄地笑了。   芩夫子是西府请回来的老师。听闻很久以前做过宫里的夫子,专门教授公主们琴棋书画,到老了,被西府请回了家,住在两府交界处的花园后座,叫做“烟外月”的小筑里,专门为东西府的女孩子们,教授六艺。   这样的好机会,烟雨自然是没资格的。只是她运气好,三月前在山上捉蛐蛐儿时,正遇见芩夫子收集花露,两人相谈甚欢,倒成了个忘年交。   得知烟雨喜欢用绒线做些昆虫鸟兽,恰巧芩夫子是擅丹青的高手,便常指点烟雨一些调色的技巧。   早点吃罢,烟雨略略休整了一下,自抽屉里拿了一小筐自己做的玩意儿,捧在手里,便由芳婆护着,慢慢往“烟外月”而去了。   下山的路上就听见了一阵儿响亮的蝉鸣。   烟雨有点好奇,走到路边的树上,果见湿漉漉的树干上趴着一只蝉。   “才入了梅,蝉就出来了?”烟雨踮着脚看那只蝉,它透明的翅膀像是被雨露打湿了,有些蔫儿的样子。   芳婆也过来看,“江南热,今年入梅又晚,这知了怕是算错了时辰,提前爬出来了。姑娘瞧它垂头丧气的也不叫,怕是被雨打了活不长了。”   烟雨就捏着它的背,把它搁在了小筐里。   “放我小筐里歇一歇,说不得一时就生龙活虎起来了。”她端着小筐,慢慢往下走,“我还没做过知了呢!若是它不行了,我就依着它的样子,做一只知了戴头上。”   芳婆子见怪不怪了。   自家姑娘生了一副柔弱样子,可喜欢的东西却稀奇古怪,蝴蝶蜜蜂都还算是可爱,近来瓢虫蛐蛐儿也爱上了。   今日更离谱,竟要做个知了头上戴。   从山上一路往下,将将走上往花园子去的甬道,便见迎头来了一行人,为首之人着了一身青色的官服,身形高大俊逸。   烟雨心中一跳,脚步就缓了下来。   来人正是昨夜那一位,西府六公子,新入阁的阁臣顾以宁。   烟雨停步时,他正看向她,深邃的眼睛里却不似昨夜的温和,眼神老辣,视线凌厉。   他大约是刚下朝回来,身后跟着的人皆着官服,个个都是高大如山的形貌,不知情的,怕是会将他们认作武人。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机缘,昨夜将将见过,今晨却又狭路相逢了。   烟雨的心擂鼓一样,面颊也烫烫的,她端着小筐怔在原地,一旁的芳婆子早跪在了地上,还不忘一只手扯了扯自家姑娘的裙角。   他那令人寒入肌骨的视线,只在烟雨的面上轻轻一过,旋即便挪开了,似乎像是不识得她,也不记得她。   烟雨一霎就沮丧起来,说不上来为什么。恰在这时,她手里的小筐布筐里,却响起了一阵儿高昂激越的蝉鸣,直叫的烟雨后背一瞬起了细细的栗。   她慌的拿手去捂那只活过来的蝉,紧张地向正飒沓而来的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正撞上他的视线,他却微微顿住了脚步,望向她的眼睛里便有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   烟雨的心登时就停跳了几拍,她把手里的小筐捧起来,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   “知了在这里,不在我头上。” 第6章 .心似小鹿会做手工的小姑娘人人爱。……   如若她不说,或许他会以为自己把知了戴上了头吧,多奇怪。   小姑娘捧着小筐,献宝似的捧在他的眼前,眼巴巴地望着,似乎在等他的认同。   可他却仅仅只是放缓了脚步,眼底那点子笑意收的很快。只在经过她眼前时,向她手里看了一看,旋即风也似的,领着人离开了。   小筐里的知了叫个不停,烟雨沮丧地垂下了头。   那个人身姿俊逸,行路如风,方才匆匆那一眼,似乎看她了,可又似乎没看。   烟雨甚至有些疑心方才自己花了眼:他分明是朝她笑了啊。   芳婆站起了身,有点儿艳羡,“六爷等闲人见不着,今日要撞大运啊。”   烟雨怏怏地提起了脚,捧着小筐步履沉沉。   “他是谁啊?”   芳婆子在姑娘的手肘上轻托了一把,“姑娘方才同他搭了话,竟不知是西府的六公子?”   烟雨恍然,“原来就是他啊。”   小筐里的知了依旧叫个不停,烟雨有点儿生它的气,走路走的就气呼呼的。   昨儿带了只七星瓢虫,今儿又在筐里养了只知了,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很奇怪的小姑娘。   想到这儿,烟雨就觉得垂头丧气,捧着小筐不说话。   芳婆就在旁边絮絮叨叨,“六公子等闲不来东府,今儿府里一定有大事。”   烟雨就扭头看她,芳婆见姑娘关心,就细着嗓音,在姑娘耳畔轻声道:“东府西府早年间是有些龃龉的。昨儿大老爷为六公子摆宴,六公子来都不来,您瞧见了吧。”   烟雨点点头。   昨夜河清园前庭后院都摆了酒席,可小舅舅却在那么远的地界,同一位二五郎当的大人吃酒,可见的确是不想和东府之人有牵扯。   绕着花园走,到了“烟外月”小筑,烟雨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芳婆没瞧出来,道,“姑娘在这等一时,奴婢把糕点送到小厨房去。”   烟雨嗯了一声,捧着小筐坐在了玉兰树下的石凳上。   小筐里的知了被绒线盖住了翅,生气地鼓着肚子叫,烟雨也生气啊,她凑近了膝上的小筐,小声教训它:“我好心救了你,你却害我在小舅舅面前丢脸,我必须得关你一会儿才能放你走。”   知了闻言叫的更嘹亮了,烟雨正要同他继续说教,却听远远儿,听见有脚步声缓缓而来,略带着岁月痕迹的嗓音就温柔地传过来。   “还没入夏,就有蝉鸣了?老二孝顺,总是早早叫人捕蝉,多少年没听过了,这猛一听见蝉鸣,倒让我觉得挺好吃的。”   烟雨一愣。   听见蝉鸣,觉得好吃,这是什么转折?   那声音慢慢儿近了,“我同池春从前在彭城住过一阵儿,那地界有一道美味,便是油煸知了猴。也没什么佐料,就放些盐,十分的美味。先头池春不叫我吃,后来见我爱这个,自己个儿跑去田地里捉了好些回来……”   另一个女声响起来了,听着倒像是芩夫子的声音。   “金陵倒不吃这个。这时节正是知了蛰伏的时候,叫人去抓一些来给您尝鲜就是。”   那女声就嘘了一声,“可不敢找人去抓。若是被我那乖孙晓得了,又要在我耳边说教了。”   芩夫子就笑了,“就把方才叫的那一只捉来,我给您单烧一只,过个嘴瘾。”   她们的声音近在咫尺,烟雨躲无可躲,捧着小筐打玉兰树下站出来,把小筐呈在了眼前二位老夫人眼跟前。   “就这么一只,还不够您二位塞牙缝的。”她福了一福,向芩夫子道了一声好,眉眼里略略带了几分孩子似的羞怯,“学生就住在西山,年年都要去捉知了猴玩儿——您若想吃,我给您捉一些来。”   芩夫子见是烟雨,也不意外,笑着向身旁的老夫人介绍道,“这是奴婢近来才收的一位徒弟,最是爱做绒球、绒花的。”   那老夫人瞧上去雍容华贵,面上有些许的岁月痕迹,却更增添了几分慈爱。   “好孩子,瞧着你柔柔弱弱的,竟敢去掏地上的知了眼?”老夫人兴许是年纪大了,正是喜欢漂亮小美人的时候,“你若真有这份心,我就赏你花儿戴。”   烟雨近来受芩夫子的恩惠很多,芩夫子却不收她一文钱,正满心的感激无处表达。此时见这位老夫人同芩夫子极其亲密的样子,便想着以此来报答。   “花园子里就有,我这就去瞧瞧。”她是个打小在山里跑掼了的,此时有了报答芩夫子的一颗心,就更加雀跃了。   芩夫子见她热切,又知道她是个同一般小姑娘不同的,这便笑着说,“不必贪多,够炒一小盘即可。”   烟雨笑眼弯弯地应了,这便放下小筐,挽起了袖子往花园里去了。   望着小美人灵动的背影,老夫人的眼睛里漾出了一些喜欢,笑着问起来,“东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芩夫子陪着老夫人坐下,笑着回答:“回太主的话,是二房大归的那位四姑奶奶的养女。模样好看,性子可爱,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老夫人哦了一声,“倒是个身世可怜的。”   芩夫子点点头,“很乖巧,也是个有主意的。”   原来,这一位老夫人,是西府的老夫人。   她名唤梁度玉,身份却是极为尊贵的,乃是本朝的彭城大长公主,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梁太主。   她等闲不出门子,因芩夫子从前是在宫里伺候过她的。听闻芩夫子出宫后,漂泊了十几年,这便将她请回了西府,也和自己做了个老来伴。   梁太主同芩夫子说了不过一时话,就见一个小姑娘拎着小桶,一路小跑地走过来了。   是烟雨捉完知了猴回来了。   她的小脸上沾了一些泥,神秘兮兮地把小桶拿起来,给梁太主和芩夫人看里头的知了猴。   “芳婆就是彭城左近人,让她去做好不好?”   梁太主喜欢她这股子机灵劲儿,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尽管去做。”   烟雨高高兴兴地应了,把小桶递给了芳婆,交代了几句,芳婆就去了。   芩夫子看她得了太主的喜欢,有心考较她的技艺,这便指了她那小筐道,“前几日布置的作业,可做了?”   烟雨胸有成竹地点头,正要去拿里头的小玩意儿,梁太主却嗔了一句:“孩子才忙回来,就要考较她,总要净个面才是。”她唤侍女来,吩咐道,“打盆水来,给姑娘湿湿手。”   烟雨便有些小小的感激。   一番动作完了,烟雨就在石桌上,为芩夫人同梁太主展示自己做的玩意儿。   “这是蜜蜂。黄色是栀子的果实染成的。这是小蜻蜓,青色是拿青叶捣碎得来的。还有这只七星瓢虫,我想着茜草是红色的,定然能染出来它的红壳,可煮过之后却是浅黄色,我想呀想呀,突然想到您那日送了我明矾,便试着加了进去,竟然煮成了红色。”   小小的姑娘说起自己喜爱的东西,眼神认真,面容可爱,直听得芩夫子连连点头,而梁太主则看着这些小昆虫,爱不释手。   “染色易学,可用各色绒线做出来惟妙惟肖的小昆虫,当真是要有些天赋才行。”   芩夫子点头称是,“奴婢遇见她时,这孩子躲在树下瞧蚂蚁搬家,听蛐蛐儿唱歌儿,是个爱观察的,所以才能做出来这般可爱的小玩意儿。”   烟雨听她二人夸自己,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且不说芩夫子这般丹青大家,都夸自己做的好,这一位奢华高贵的老夫人也喜欢她做的发饰,那未来若是和娘亲出去开头面铺子的话,一定会生意兴隆的。   她既得了鼓舞,心里的雀跃就压不住了,有些豪气地推了推小筐道:“老夫人,您若是喜欢,就选一样。我可以送给您的。”   梁太主还没来得及说话,芩夫子就嗔了她一句,“胡闹,这都是小姑娘家家戴的。”   烟雨却不这么认为,认真地说:“我娘亲说,女子多大都还是小姑娘,都可以穿戴自己喜欢的衣裳发饰。前日她出门子,还戴了一枚千眼蝴蝶呢!”   梁太主看着烟雨认真的小脸,只觉得实在可爱,笑道,“有道理。”她往小姑娘的宝贝小筐里看了看,一眼相中了一条金灿灿的锦鲤。   “年纪大了就喜欢吉祥如意,这条小金鱼儿做的好,每一片鳞片都是黄澄澄的,瞧瞧这尾巴,翘多高啊!这是要跃龙门啊!”她招呼烟雨,“来来来,给我戴上。”   烟雨见老夫人喜欢她的作品,心情雀跃极了,这便站起身,轻轻地将小锦鲤别在了老夫人的发髻边。   再退后几步去看,那锦鲤实在耀目,不仅形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颜色也是漂亮的紧,竟似有黄金的光彩。   这下两相欢喜,没过一时,芳婆炒了一盘儿知了猴端了上来,便有侍女又奉上了一些酒菜,烟雨也不拘谨,陪着太主和芩夫子吃了一些。   这一道知了猴用油煸的咸香可口,倒让梁太主吃出了愁思,想到了从前同夫君顾池春的一些往事,便有些怅然若失了。   烟雨瞧出了梁太主的眉间愁绪,轻轻道:“老夫人若是春日感怀,可以多来芩夫子这里做客,晚辈陪您说说话儿,做一做绒兔儿绒狗儿……”   芩夫子并未告知烟雨,老夫人的身份,此时见她心善,倒也有些感慨。   到了四野起烟尘时,梁太主便有些乏了,摸了摸正看着芩夫子所著之颜色书的烟雨的头,笑着同芩夫子告别:“我那乖孙儿,今晚陪我用晚饭,我便先回去了。”   芩夫子便要跪下送别,梁太主却去了个眼色,并不打算在小姑娘面前显露身份——知道了身份,跪来跪去的,说不得就没了眼下的真心。   回了西府,梁太主便歇下了,足足午睡了一个多时辰,再醒来时就精神百倍。身边的宫娥为她梳头,梁太主视线落在了那枚小锦鲤上,顿时心情好了起来:“给我戴上那条鱼。”   梁太主出了卧房,便往正厅去了。   她这乖孙儿好啊,不凭恩荫,不借权势,一路勤学乃至如今成了大庸最年轻的阁臣,当真为西府争气!   仆妇簇着梁太主在桌席前坐下了,案上摆了精美的吃食,梁太主不过略略看了几眼,便见自己那孙儿走了进来。   顾以宁新入内阁,正是政务紧要的时候,紧赶慢赶将将到家,才没误了同祖母用餐。   梁太主欣慰地瞧着孙儿。   他最是个万事万物藏于心的脾性,平时并不多语,用餐时也不言不笑,静静地听祖母说话,偶尔回应一声。   可是今日却有些不同,孙儿频频向自己注目,眼神时不时落在自己的发髻上,有些惊诧之色。   梁太主就觉得很有趣,也很得意。   顾以宁用了些餐饭,便搁了筷,神色复杂地望住了祖母。   梁太主却很是得意地摸了摸发髻上的小锦鲤,笑着说,“祖母头上这条鱼,可爱不可爱?” 第7章 .宇宙清幽小舅舅总是出现的恰到好处……   烟雨在“烟外月”小筑一直待到了老鸦还巢、暮色四合之际,仔细拾掇了自己的小筐,就同芳婆一道儿,慢慢回了斜月山房。   山房拢共就五个人。芳婆陪了烟雨出门,顾南音带了云檀贴身侍候,山房里就只余下青缇,正好做些饭食,侯着她们来。   烟雨回了家,小小歇了一时,眼望着窗外天气微暗,心里就焦急起来了。   “娘亲一大早出去,如何这会儿还不家来?”她蹙着眉头问青缇,“可有口信传回来?”   青缇也觉出来不对劲,“按理说姑奶奶若有事,都会叫个人家来送信儿,今儿倒是杳无音信的……”   烟雨就坐不住了,站起身唤芳婆,“芳婆婆同我去二房走一趟,瞧瞧娘亲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芳婆幼时曾在彭城老家习过拳脚,又是个身体矫健的,由她陪着去最是放心不过了。   烟雨就去拿了一只布做的小老虎抱在怀里,一旋身出了门子,“给我留门。”   青缇知道姑娘打小只要入了夜,就抱着老虎睡,这会儿见她抱着布老虎走了,知道她心里是害怕的。可再不放心也犟不过自家姑娘,只得在门前目送着两人往山下去了。   芳婆提着灯,牵着姑娘的手走,不过三两刻便到了山下。   二房这时辰还未下钥,院门前正有个侍女叫芳苓的正点灯,一侧身瞧见了有个颜色清绝的姑娘站着向她颔首,倒惊了一惊,认出了烟雨来。   “可是表姑娘?”   烟雨心中虽焦急,可面上却仍维持着有礼,点了点头道:“正是。敢问这位姐姐,可见着四姑奶奶了?”   芳苓见着表姑娘,忽就想到了今晨的事。   昨夜在河清院里服侍女客的行香,今儿天刚亮,家里就来了人。她老子娘死的早,家里就一个烂赌的哥子,来接她的时候骂骂咧咧,就差上手打了。   行香哭的死去活来的,一直喊着二爷救我,刘婆子见闹的太凶,直接拿抹布塞了嘴,让她哥子绑了手拖拽走了。   行香虽不是二房的家生子,却也是打小就买回来侍候三姑娘顾珑的。如今说撵走就撵走,一定是犯了什么大错儿。   丫鬟房里都在议论,倒有人说,昨儿行香引了斜月山房的表姑娘之后,再也没出现过——接着今早就被撵出去了。   芳苓想到这儿,原本有些轻视的心此刻就提了起来,犹豫了一时,道:“表姑娘请随我来。”   烟雨见她谨慎,一颗心就有些七上八下的,跟在芳苓的身后,慢慢走进了树影下。   “表姑娘,您生的面善,奴婢愿意同您多说几句。”虽不知行香的事儿同表姑娘有无干系,可芳苓想着,横竖都是奴婢,同表姑娘结个善缘也没什么坏处。   她小声儿说起来,“四姑奶奶今晨来的,直等了一个晌午,二老夫人才唤她进去。奴婢领的是扫院子的差事,也不知道里头说了些什么,大半个时辰之后,姑奶奶就被二老夫人罚去跪祠堂了……”   烟雨闻言喃喃喊了句娘亲,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转身便往回跑。   芳婆心里虽焦急,到底还有理智,扭身扯住了姑娘的手腕,急急地问道,“是哪个祠堂?”   芳苓有点儿害怕,向东指了指,“东山麓下的耕心堂——”   烟雨这会儿哪里还能辩得出来东西南北,芳婆一把托住了姑娘的手肘,哄着她不要哭,一路向东麓的耕心堂去了。   顾南音这时辰的确跪在“耕心堂”里。   云檀在一旁抹着眼泪陪她跪着,连个消息都递不出去。   想到下午同二老夫人的会面,顾南音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她并非生在二老夫人的肚子里,而是二老爷的贵妾明氏。明氏出身虽不高,却也是个秀才的女儿。同二老爷偶尔见了一面,便被抬了进门,做了二老爷的妾室。   生了她没几年,明氏就因病故去了,倒也没给二老夫人添什么堵,所以二老夫人待顾南音尚算不错。   只是下午这一场会面,却叫顾南音结结实实地死了心。   二老夫人并不似蘅二嫂这般冒失,静静地听顾南音说了顾珙的事之后,便道了一句此事先搁下,之后不顾顾南音的愕然,依旧说起了程阁老家的孙子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虽是那孩子的养母,可生恩哪有养恩大?那孩子大了,又生了那样一张不俗的样貌,你能护得住她?”   “不是母亲瞧不起你。你方才说长房的顾珙成日价打扰她,你有办法吗?还不是来求我?”   “长房是什么人,兵部尚书!咱们二房都要靠着长房过活!顾珙又是大老夫人最喜欢的孙儿,若是她开口向咱们讨了,是你敢拒绝,还是母亲敢呢?”   “为今之计,还不是要为这孩子寻一个靠山?程务青是有个纨绔的名声,可架不住他是程阁老的亲外孙,盛实庭的儿子!人家能来求亲,可是天大的造化——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二老夫人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么多,直叫顾南音听得血液倒流,直涌到了眼睛里。   “好教母亲知道,不是每一个女儿家,都要嫁人的。”她强压下怒气,声音就有些颤栗,“她是女儿记名的养女不假,可她故去的父母亲早就为她订下了亲事,嫁不嫁的另说,可无论是顾珙还是程家,都是决计不可能去的。”   她急中生智,拿烟雨的父母亲出来顶锅,编了个早有亲事的瞎话。此时见二老夫人面色逐渐难看起来,顾南音舒了一口气,将早有准备的话说了出来。   “母亲既然对顾珙无可奈何,女儿便也不再提了。烟雨并不是顾家的孩子,我也是大归之身,原就不该再在顾家叨扰了。”   她言罢,站起身旋即下拜在地,声音坚定有力,“多谢母亲这十年为女儿遮风挡雨,女儿过些时日便领着孩子出府去。”   二老夫人闻言怒火上浮。   那程家乃是二房如今极力要巴结的,且不说程阁老的内阁首席身份,他女婿盛实庭可是储君的老师,二老爷如今任着太子詹事府的大学士,若想仕途上再有进益,还需盛实庭的助力。   这个同夫君和离,不知羞耻的庶女,顾家收留了她十年,她吃饱了喝足了,竟想自立门户!   养条狗还知道报恩呢!这顾南音竟为了那个养女,想脱离顾家?不把那孩子交出来,门儿都没有!   她站起来,一巴掌甩在顾南音的脸上,直气的胸口起伏不停。   “你老子还活着,你就想自立门户了?当初若你父兄不同意,你哪能这么轻轻松松地就同谢家割裂?如今翅膀硬了,竟想一走了之?反了你!给我去祠堂跪着去!我这就去回禀老爷,好教他也来瞧瞧你这个白眼狼的嘴脸!”   这一巴掌打得顾南音唇角渗血,二老夫人的一番话更是骂得顾南音心生寒凉——知道脱离顾家自立门户不易,如今烟雨被这些人盯上了,恐怕自立门户更是难上加难了。   她同云檀被人押着往祠堂跪了,起先还有些愤慨,后来就开始担心烟雨在斜月山房,有没有危险。   信送不出去——外头几个婆子把守着,顾南音心急如焚,却未曾想,到了晚间,外头却在叩门,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是烟雨是谁?   守着的婆子倒不为难烟雨,她抹着泪儿进来,抱住了娘亲哭了一会儿。   “娘亲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来跪祠堂?您又没做错什么!”烟雨替娘亲觉得委屈,再抬头看看娘亲的脸颊,瞧见了红红的五指印,更是心疼地倒吸一口气,“是谁这般不讲道理?您的腰不好,您起来我替您跪……”   烟雨说着,就跪倒在一旁的蒲团上,顾南音却拭了拭眼下的泪水,语气严厉地叫女儿起身。   “濛濛,不是你的祖宗不必跪。”她声音冷冷,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听娘亲的话,乖乖回去等娘。”   小女儿在一旁没了声响,像是有些吓到了。   顾南音头一次没有温柔地安慰她,而是仰起头,慢慢地去看这灯火通明的顾氏祠堂。   百年的望族,杰出之士不知凡几,满眼的祖宗牌位,曾祖高祖鼻祖,她识得的又有几位?   人活一世,至多百岁,除了生身之母还有谁值得留恋?男子尚可凭家族助力步步飞升,女子若不以嫁人为目的,家族又有何用?   世家望族的女儿们啊,左不过为男子们的仕途联姻的工具罢了,命好的,匹配一位良夫,命苦的,就蹉跎一生吧!   十年前她既有勇气同谢家割裂,那么十年后,她便能为着烟雨,再勇毅一回,不管……再吃多少苦头。   想到这儿,她将女儿的手往怀里的布老虎上圈了圈,慢慢地望住了烟雨。   “濛濛,娘亲是顾家的女儿,所以才有了桎梏,以至于要在这里跪祠堂。娘亲也想通了,明儿出来,娘亲就带你去广陵,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烟雨泪眼婆娑的看着娘亲,只觉得心痛的厉害。   “明儿的事明儿说,您什么时候出来啊?”   顾南音摸摸女儿的头,小孩子就是这样,不管将来,只看眼前。   “郎中说了,你小时候害了眼睛,不能总哭。快把眼泪擦了去,跟芳婆回去等娘。”   烟雨哪里肯依,顾南音看了芳婆一眼,芳婆立即会意,叹了一口气,拽着姑娘的手臂离开了。   烟雨知道娘亲不让她陪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一直向下落,芳婆扶着姑娘的手肘,哄了几句。   只是将将踏出“耕心堂”的大门,便见甬道深处有几个婆子拿着绳索走过来。   顾家夜里也点灯,虽不甚明亮,却也能照亮周遭环境,那几个婆子来势汹汹,老远见了烟雨,这便交头接耳,像是在确认烟雨的身份,没过一时就有个领头的婆子嚷了起来,“这么晚了谁还在府里溜达?给我抓起来。”   烟雨下了一跳,下意识想解释,芳婆却瞧出来了不对劲,把姑娘往身后一掩,高声道,“嚷什么?我家姑娘是斜月山房的表小姐。”   这些婆子就是奉了二房蘅二奶奶的命来堵烟雨的,此时见芳婆自报家门,喜的直搓手,又不好落下话柄,只一味地嚷着:“府里宵禁,凭谁都不行,快跟我见管事去!”   芳婆瞧出来了,眼见着这些婆子不怀好意,想到先前姑奶奶同她说的那些体己话,就决出点阴谋来了。她忙掩着烟雨后退,小声道:“姑娘,这里是东西府的交界,若她们当真来捉咱们,您就往西边跑,千万别让她们捉住。”   烟雨紧张地抱紧了手里的布老虎,那些婆子拿着绳索、棍子就围上来了,芳婆抵挡着,低声叫她快跑。   烟雨最是听话不过,听芳婆的意思,跑掉也比被捉住的强,于是拔腿就跑。   只是芳婆再勇猛,也不能以一敌多,便有几个婆子绕过了她去追烟雨。   烟雨人轻,向西府一路小跑,像阵风似的。   顾家虽分了东西二府,却只是以祠堂为中心分界罢了,并没有什么人把守,烟雨听着后头踢踢踏踏地,夹杂着婆子们的叫嚷,一颗心险些要蹦出来,眼见着前头有两堵围墙,她一个箭步绕过去,见后头生了丛丛茂密的竹子和灌木,烟雨心慌的快要窒息了,拨开一处竹林,在后头蹲下了。   夜里的风呼呼的,黑夜的静谧一瞬笼罩了烟雨。   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令她似乎想到了幼年时的那一片黑寂。烟雨开始冒冷汗,抱着布老虎的手也抖了起来。   竹林之外似乎有脚步声临近,烟雨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她颤着手,在一旁的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块很尖利的石块,紧紧地握在手心。   黑夜寂静如井,那脚步声就越发的清晰,一步两步,快要走过来了。   烟雨的肩背手臂一瞬起了细栗,头皮都麻了。   她屏住了呼吸,随着有拨开竹林的声音,烟雨一瞬举起了手里的布老虎,另一只手拿着尖利的石块,架在了布老虎的脖子上,自己则扭了头,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   “不要过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她口不择言,慌的话都不会说了。   可是这句话一出,眼前却久久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动静。   烟雨颤抖着,只敢睁开半只眼睛看。   她蹲在地上,视角望天。天宇静蓝,夜空如洗,来人却非歹人,而是顾以宁。   他穿雨雾青的衣衫,衬得面容惊心动魄的皙白,此时他眼睫垂下,眉眼不惊,有着金石般中正平和的从容。   “这是什么?”顾以宁负手而站,望住了眼前瑟瑟发抖的小姑娘,语音清和。   在看清是他的那一刻,烟雨心里的惊惧便一扫而空,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难以言表的紧张。   “这个?”她哆哆嗦嗦地晃了晃,被她挡在身前的布老虎,呆呆地回答,“这是我的人质……” 第8章 .星河欲曙她绑架了一只布老虎当人质……   她绑架了一只布老虎做人质。   有意思的、可爱的小孩子。   顾以宁不言不动,就着青蓝天光去看藏在竹叶后面的她。   小小的姑娘拧着眉头,眼睛里带着不谙世情的恐慌,她此刻一手把那只布老虎抱在怀里,另一只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一块小石块。   风吹竹叶,微微晃动,她也在微微颤抖着,那看向他的眼神,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   她在害怕什么?怕那几个恶婆子,亦或是身后的那座东府?   顾以宁不得而知。   他注意到了她此刻的害怕和发抖,便按下了想要施以援助的手,只垂目向她道,“石块尖利,放下。”   风裹挟着烟水气而来,令他的声线冰凉。烟雨懵懵的,乖觉地把右手松开,石块应声落地,可手心传来的那一霎痛楚,使烟雨吃痛,小脸皱成了一团儿。   方才的躲藏,令烟雨想到了幼年时那一场黑寂。   她的记忆时有时无,可恐惧地感觉却是真真切切,好在,来的是他。   石块的确尖利,过度的紧张使她握的很紧,于是手心手指便被割伤了。   烟雨仰起了头,将自己受伤的小手送到了顾以宁的眼前,拧着小眉头,眼神委屈地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有点疼……”   顾以宁仍是澹宁的模样,静深的眉眼里看不出喜怒。他只微顿了一下,便向下伸出手去。   烟雨就把布老虎递在了他的手上。   这下顾以宁倒有些微微的诧异了,他接住了布老虎,小枕头大小,细葛布打底,丝缎做面儿,里面填充了松软的棉花。   这布老虎大约也有些年头了,老虎身上脑袋都缝了各色的粗布补丁,同丝缎的柔滑交错,倒也有不一般的可爱。   烟雨把布老虎递给了顾以宁,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站了起身,红着眼睛站在了他的眼前。   “您又救了我——”   她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说着踮起了脚,视线越过了眼前人的肩头,向外望去。直到确定了周遭一切尚算安宁,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收回了视线,诚恳地望住了眼前人。   “多谢您了。”   顾以宁点点头,示意她出来。于是就见她原地挪了挪脚,接着就拧着小眉头不动了。   “我腿麻了。”烟雨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听说小舅舅是个公务极其繁重的人,这时候打从这里过,一定是才忙完回府吧。他已经救了她,再不好叫他等她了。   烟雨就伸出两只手来,摆在了他的眼前,“眼下哪些坏人走了,我也不怕了……”她晃了晃平举在身前的手,“我的布老虎——”   顾以宁会意,抬手将这只布老虎轻轻地搁在了她的手心,见她一把抱住了,才顿了一下,道,“出了什么事?”   烟雨动了动脚,似乎好了一些,可随之而来的还有酥痛感,令她直接抱着布老虎蹲在了地上,好一时才仰着头看他。   “我娘亲被关进了顾家的祠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她不叫我等,可出来就遇见了几个坏人要拿绳子绑我……这会儿芳婆也不晓得下落,会不会被她们给捉走了……”   顾以宁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她说祠堂时,用的词是顾家的祠堂。   昨日遇上她后,他的长随去为她找寻丫头时,略略打听了一些她的事。   她是东府西麓斜月山房四姑奶奶的女儿,从前不常在府里露面,各等聚会宴席也从未出席过。竟不知如何这两日一直被人追赶。   他傍晚同祖母用了饭之后,便去了禁中文渊阁处理一宗公务,到了晚间才回还。这里既是东西府的交界,也是正门的入口,竹林后的道路一分为二,一条通往东府、一条通往西府,故而恰好遇上了那一群凶神恶煞的婆子。   东西二府这么些年都只有面子上的一些情分,除了逢年过节祭祖,再无过多的联系,未料到如今东府竟如此没规矩,公然追着府上姑娘打杀。   他垂目,向下伸出手,揪住了她怀里的布老虎的耳朵,拽了一拽。   “不必担心。”   拽着布老虎耳朵的分量不重,烟雨仰着脸一怔,借着力便起来了。   繁密的竹林里点着柔和的一盏灯,天光青蓝,同竹林的绿揉在一起,便成了雨过天青的颜色。小舅舅穿靛青的官服,肩头沾染了一线溶溶的光色,冲淡了几分官服带来的凌厉感,多了几分温润清冽。   他不多言,只牵着布老虎的小耳朵向前走。   烟雨跟在后头,低头数着小舅舅的脚步——先头走的有些快,后来大约是察觉了她的踉踉跄跄,立时就放慢了脚步。   竹林西侧不远有一处梨云亭,亭中有石制的一桌四凳。   小亭的四角垂下了料丝灯,顾以宁在石凳坐下,便有长随静默上前,静听吩咐。   烟雨一手抱着布老虎站在了顾以宁的身前,见那长随的面孔,便有些小小的惊喜。   “你是昨晚送我回去的那一位。我认得你。”她是个知道感恩的小姑娘,这便向这位长随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昨夜我只顾着同娘亲哭,忘记谢你了。”   那长随名唤石中涧,此时见姑娘谢他,便也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顾以宁低声吩咐了一句,石中涧便领命而去,不多时拿来了一个漆盒,将其中的纱布、金创药膏等物拿出来,摆放在石桌上。   便有一旁随侍的侍女静默上前,请烟雨落座,抬手想拿起她的手,为她治伤。   烟雨不惯生人触碰,见状向后撤了一撤身子。侍女的手便停住了,不敢再动了。   顾以宁将小姑娘的神色尽收眼底,微扬手,侍女便退下了。   烟雨不免觉得有些抱歉。   石桌下的石凳挨得颇近,烟雨略一转身,膝盖便碰上了小舅舅的膝,烟雨吓的一窒,悄悄抬起眼睛,向小舅舅的眼睛看去。   可他的神色清澹,深浓的眼睫垂着,遮盖住了他的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顾以宁将桌上的小小木勺拿在手中,挖了一点药膏,示意烟雨伸出手来。   烟雨依言伸出手去,掌心的那一片红,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刺目。   掌心被刺破了,指根指腹都被割伤了,这样的伤口不该是她口中那一句轻飘飘的有点疼。   顾以宁只微顿了一下,便将木勺上的药膏,轻轻地涂抹在了烟雨的伤口上。   药膏清凉,沾在伤口上时,会有刺痛感。这样的痛楚同方才被刺破的感觉比起来,委实算不得什么。   烟雨垂着眼睛,一会儿看自己的手,一会儿看顾以宁的眼睛,眼珠就咕噜噜地转起来。   顾以宁手下不停,唇畔却慢慢漾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笑。   “看什么。”   烟雨没料到小舅舅会说话,吓了一小跳,迟疑道,“您涂的有点慢……”   她心中挂牵着娘亲和芳婆,便有点坐不住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虽不多言,手下的动作却快了些许,一时便将伤口都覆上了药膏。   烟雨松了一口气,正要同小舅舅告别,却见那长随石中涧回来了,躬身道:“……那一位名叫芳婆的仆妇已然找到,不曾受什么伤,属下将她安置在耕心堂的左近。姑娘放心。”   后一句姑娘放心却是对着烟雨说的。   烟雨听了不免泪目,仰着头向石中涧道谢,“多谢你费心……”   石中涧略略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见他正收着桌上的金创药膏,这便向着烟雨点了点头,接过桌上的漆盒,捧着走了。   知道芳婆没事,烟雨便放下心来,话也开始密了。   “我娘亲很小的时候,芳婆就侍候她了。她是彭城人,会陈家拳法。昨夜我被人追,娘亲就让她今日陪我去烟外月学丹青染色。”   提到烟外月,顾以宁有些意外。   烟外月的芩夫子,从前是在宫里侍候祖母的。去岁也是他派人去滇南将芩夫子请了回来,安置在烟外月。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眼眉便灵动起来。顾以宁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偶一抬眼,瞧见了她鬓发里一枚鹅黄色的绒毛小鸭子,可爱又生动。   “在烟外月,可是遇见了一位老夫人?”他忽然问起来。   烟雨抱着布老虎,歪着脑袋点点头,“您怎么知道?那一位老夫人又温柔又可亲,长得也很美丽。我不仅为她捉了一袋子知了猴,还送了一条锦鲤给她老人家。”   顾以宁的眼睛里就多了几分笑意。   小姑娘还在说着话,“老夫人说,她回去要将小锦鲤戴给她的孙儿看。我想着,我做的锦鲤这般可爱好看,万一她的孙儿闹着跟她要,那该怎么办?所以我打算再做一条小锦鲤备着,若是哪一日再能遇见那位老夫人,就再送给她……”   万一她的孙儿闹着跟她要……   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愈发地深浓了,好在他此时背着光,低了低头,便将眸中的笑意掩去了。   小姑娘却笑眼弯弯的,若不是方才见着了她躲在竹叶后瑟瑟发抖的样子,顾以宁也要以为她是那般天生乐观之人了。   “你总是这般爱笑?”顾以宁问了一句,语音温润。   大约是没料到小舅舅这般问她,烟雨怔了一怔,旋即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向着顾以宁回话。   “您知道向日葵么?我娘亲说,小孩子就应该像向日葵一样,开心的时候永远向着太阳,喜气洋洋。”   顾以宁嗯了一声,“如若不开心呢?”   这样的接话也没谁了,烟雨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嗑瓜子呀。”   这下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再也遮不住了。   “你的娘亲很有智慧。”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她还抱着她的布老虎,大概这只布老虎就是她安全感的来源吧。   见顾以宁起身,烟雨一慌,也站起身来,迟疑地问道,“您要去哪儿啊。小舅舅。”   这一声小舅舅,令顾以宁有些微微的诧异。   她是东府二房的孙辈,那叫他一声舅舅无可厚非,只是同她一个辈分的孩子,他虽不怎么接触,却也知道他们唤他宁舅舅,小舅舅这样的称呼,他是头一次听到。   他顿了一顿,告诉她他要去哪儿,“开祠堂,祭祖。”   烟雨这下彻底懵住了,夜深人静的,开祠堂祭祖?   她茫然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石中涧,石中涧却似乎了然了,向她悄悄一笑。   烟雨抱着布老虎,挠了挠额角,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9章 .婆娑泪眼我永远爱您。   西府顾六爷要开祠堂祭祖的消息送过来,东府大老爷顾知诚不免又惊又喜。   昨夜东府大张旗鼓庆贺顾以宁入阁,开了祠堂、摆了宴席,可顾以宁却并未出现,倒让昨日那场庆贺成了个笑话。   这时辰早打了落更,快要二更了,此时顾以宁开祠堂祭祖,似乎有什么深意。   顾大老爷虽然满心的疑虑,却不敢怠慢,一面站在镜前穿戴,一面向着身边长随道,“去打听打听今日阁中有无要事发生。”   长随领命而去,大老夫人闫氏则立在一旁,思忖着说:“他要如何就如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顾家的家主呢。”   顾知诚闻言轻斥了老妻一句无知,旋即道,“太主住在西府,这两年又以身体不适为由,免了你和老二媳妇的晨昏定省。如今老二不顶用,西府却父子齐入阁,二府一日不破冰,我在朝堂便一日心不宁——”   他回过身来,眼神里有显著的不满,“太主可以不见,但你却不能不去。在我看来,你就是没心,巴不得不用孝敬婆母,落得自己快活。”   顾知诚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大老夫人气的落定在凳上,一拍桌子。   男子们真可笑,自己的母亲自己不去孝敬,却百般要求妻子,凭什么?   梁太主的确是东西二府三位老爷的母亲不假,可她只生了西府三老爷顾知重这一个儿子,大老爷、二老爷都是太老爷原配妻子生的。   当年太老爷顾池春的原配夫人因病故去,彭城公主梁度玉倾慕顾池春,甘愿下嫁,将公主府建在了顾家之侧,打通了居住,成了如今的西府。   太主同太老爷成婚时,大老爷顾知诚已是总角儿童,对太主并不是很亲近,又常在书院学习,故而待太主不过是面子上的情份罢了。   这些年西府势大,大老爷就起了一家亲的念头,可两府分开惯了,哪里能是一朝一夕就能亲起来的?   大老夫人在房里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要去操持,这便收拾了一番,往祠堂去了。   这一时整个顾府灯火通明,顾知诚匆匆赶到了“耕心堂”,见祠堂前只有几名西府的护卫,并不见顾以宁的身影,不免纳罕。   便有身边长随躬身道:“六爷方才来过,看了一眼便走了,面色似有不悦。”他向觑了一眼大老爷的脸色,又小心道,“……二房的四姑奶奶跪在其间——”   顾知诚闻言勃然大怒,“丢人败兴!谁让她跪着的?赶紧轰走!”   长随领了命,立时便入了祠堂之内,呵斥四姑奶奶顾南音快些离去,这才出来回禀。   “是二老夫人。”长随谨慎道,“自午后跪在这里,也没个什么说法。”   顾知诚这一时火冒三丈,向东一望,便见自家二弟顾知明携着二弟媳,后头又跟了几个儿子,急匆匆地过来了。   “大哥,六侄如何这时辰要祭祖?”顾知明拿袖子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急着问了一句。   顾知诚面色铁青,看了一眼顾知明身侧的二弟媳,旋即低声喝道:“都给我进来!”   说罢,便往祠堂里去了。   顾知明知道大哥是个火爆脾性,这会儿见他这般严厉,吓得一个哆嗦,也看了一眼身侧的妻子,战战兢兢地领着妻小进去了。   在祠堂里集议,怎么看都有些过于严肃了。   顾知诚抬眼见老妻领着两个儿子也都进来了,这便虚咳了一声,道:“祠堂里方才跪着的,是你的女儿。说说怎么回事。”   顾知明方才正搂着一房侍妾吃酒,哪里能知道大哥说的何事,倒是二老夫人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来,不安道:“是我那四姑娘,她今儿来请安,同我顶了几句嘴,我便罚她来祖宗面前反省——大哥,可是她在这儿惹出了什么岔子?”   侍女为顾知诚奉了一盏茶,他却一拂手,将茶盏扫落在地,在场众人皆骇了一跳。   大老夫人闫氏默默叹了一口气,开口叫两房儿子们先退下,这才望着二弟和二弟妹说话。   “晚间,西府的六侄儿忽然要开祠堂祭祖,进去转了一遭竟走了。究其原因,大概是你那四女儿跪在那儿,没得碍了他的眼。”   她推测了一番,又暗觑了一眼大老爷的神色,又道,“你们也知道,昨日咱们东府敲锣打鼓了一整天,也没请动这尊佛,难得他今夜说要祭祖,竟又出了这等事,可真是好事多磨。”   听大嫂这般说,二老夫人的面上不免讪讪的,望了一眼身边二老爷难看的脸色,这便站了起来为自己分辨了几句。   “……的确是弟媳的不是。只是我那女儿十年前同夫君割裂,咱们家里收留了她,如今家里正需她出力的时候,她竟要自立门户。故而我才罚她到祖宗面前想一想。”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看着大哥的脸色,“同西府重归于好,的确很重要,只是需要我那女儿出力的这一宗,对咱们家,也是极为重要的。”   她把程阁老的孙儿求亲一事和盘托出,末了才道,“舍去一个养女,就能换来同程阁老、盛实庭的交好,弟媳觉得这一宗买卖,不亏。”   顾知诚还沉浸在破冰不成的懊恼中,此时听了弟妹之言,神色愈发地严厉了。。   “一个血脉不相干的养女,即便嫁过去了,又怎能为咱们家所用?”他思忖道,“程家家风不正,那盛实庭又是个性子阴狠之人,依我看,此事还需再斟酌审量。”   二老夫人闻言心里难免有些不服。   横竖你顾知城位高权重,自是不需要同程家交好,可二房需要!二老爷在东宫里行走,最是需要盛实庭的助力。   顾知诚心中有气,却不好对着弟妹发作,冲着二弟顾知明冷哼一声。   “今日原是同西府破冰的绝佳机会,全教你给毁了!”他到底还是压抑不住怒气,站起身道,“打明儿起,你们两个还是要去太主那里请安,没得叫御史逮住我的错处,告一个藐视皇家、不孝嫡母的罪名!”   他又是一个转身,气呼呼地去了。   回去之后自是一番打探顾以宁的行踪,可惜还是不知他忽然要开祠堂祭祖的原因。   顾知明在祠堂里被大哥骂了一通,直气的火冒三丈,当着祖宗的面儿,恶狠狠地给了自家妻子一个耳光,警告她不要着紧同程阁老家的亲事,接着气呼呼地回去搂侍妾喝酒不提。   就这样,顾家人好好的一个夜晚,就这么给搅乱了。好在这股乱子也令顾南音不必再跪,否则依着二老夫人的性子,怎么着都要让她跪上一夜才算完。   她没敢在祠堂里逗留,刚叫人从侧门里撵出来,就见着了小兔儿一般乖巧的女儿,正捧着脸坐着等她呢。   娘两个也不耽搁,同芳婆、云檀一道儿,飞也似的就上了山,回到了斜月山房。   顾南音跪了一天,不仅膝盖疼痛难忍,浑身上下也都十分的酸疼,此时便歪在了床头,向坐在床边为她揉腿的女儿问话,又因为今日心里一直牵挂着女儿,故而此时语气就急躁了些。   “我说叫你赶紧回去,如何我一出来,又见着你在祠堂前转悠?你可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   烟雨见娘亲脸色灰暗,似是疲累不堪的样子,便也不敢同她顶嘴,只小小地嗯了一声。   “娘亲,我原是打算同芳婆一道儿回去的,可刚出了祠堂,就遇上了一群拿绳索棍子的仆妇,一见我就追了过来,好似要把我捉拿归案的样子……”   顾南音听到这里,已然脸色大变,直捂着胸口一阵咳嗽。   “二老夫人可当真是歹毒!”顾南音想到方才自己跪祠堂,女儿在外被人追赶,只觉得心疼坏了,“娘亲说的,你从来不听!你除了叫娘亲生气着急,还能做什么!”   她在床榻上抬起手来,指着芳婆同青缇含泪说着,“你们两个人,竟没一个能拦得住姑娘?我不回来自有不回来的要紧事,怎么能随着姑娘乱跑?”   芳婆是顾南音的奶娘,这会儿见她脸色白如纸,打心里担心。   “姑奶奶别气,都是奴婢的错。姑娘担心您,说实话,奴婢也担心。这山房就咱们娘几个,无山可依,无人可靠,少一个人都不成!下回奴婢省的了,决计叫青缇把姑娘拦住了,奴婢一人去找您去。”   芳婆掉着泪话说的颠三倒四,烟雨在娘亲跟前儿吓得小脸儿也煞白。   娘亲是个性子极其要强之人,最是不服软的那一个。从小到大,娘亲虽疼爱自己,可该管教的时候绝不手软。   这一时见娘亲气的喘不上来气,烟雨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娘亲的膝前儿,抱着娘亲的大腿就哭起来。   “娘亲您别生气,下回女儿再不敢乱跑了。”   烟雨这一哭,倒叫整个山房五个人都哭成一片,云檀哭着过来劝,青缇哭着端饭菜,险些摔碎几个碟子。   顾南音看女儿哭的可怜儿,心里也觉得愧疚起来。   说到底是旁人造孽,怎能怪到女儿乱跑呢?   这么些年来,这孩子委实听话,从没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倒是她性子急,脾气上来了就把孩子一顿说。   她把烟雨拽起来,搂在了怀里哄了哄。   “对不住,娘亲又跟你发脾气了——”   烟雨在娘亲的怀里哭的抽抽噎噎的,听娘亲这么一说,感觉像是真心在道歉的样子,忙仰起了脸,含着泪望着她。   “娘亲,希望您下回发脾气的时候忍一忍。如果实在忍不住——”她吸了吸鼻子,“我也永远爱您。” 第10章 .小猫爪子她大发雷霆,我表现出了极高……   到了夜里,青缇在床边小床上睡的香甜,烟雨却望着小窗外的一轮月,总也睡不着。   那轮月亮被云遮了一半脸,从烟雨的视线望过去,窗边海棠花戴在月亮的头上,温柔地像是娘亲的脸。   斜月山房每日的阴晴全指着娘亲呢,她今儿大发雷霆可把烟雨给吓坏了,好在娘亲的脾气来得快走的也快,到了睡觉前,就高高兴兴地来哄她睡觉了。   明日娘亲说要去一趟金陵府,大约是去打听有关户籍的事宜,她一定要听娘亲的话,乖乖地呆在家里不出门。   烟雨暗暗做了这个决定,闭了闭眼睛,试图让自己睡着,可没一会儿又睁开了。   小舅舅白日里政务繁忙,这会儿应当睡着了吧。   像他这样不爱说话的人,说不得爱在睡着的时候说梦话呢!   娘亲说,每个人都是人前人后两个样子。比如她自己,在外头文静有礼,可谁知道她回了家能连啃三只酱鸭头呢?   所以小舅舅睡觉的时候,说不得真的会说梦话!   烟雨被自己的想法给惊艳了,十分感兴趣的往下想:小舅舅的声音比清泉还要好听,说梦话时一定更好听。   小舅舅这样的人,该说些什么梦话呢?   今天她拿布老虎当人质,一定蠢坏了吧……   烟雨有点懊恼,一把把被子盖到了头上,藏进了被窝里。   小舅舅当时应当没在意她的蠢话吧?烟雨自己安慰了自己一句,又想到了小舅舅说的开祠堂祭祖的事。   小舅舅当时就去祠堂前站了一下,后来便走了——接着娘亲就被放出来了。   烟雨的心砰砰跳:小舅舅说要开祠堂是为了帮助她么?   应该不是吧!   芳婆说,前儿小舅舅入阁,就该去祭祖的,大约改在今晚去的?   烟雨想着想着就有点儿困了,可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小舅舅那么忙碌,说不得压根没把这些小事记在心里呢……   这般胡思乱想,一夜就过去了。到了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山下就有人来下帖子,只说今晨顾家开祠堂祭祖,午间在河清院有宴请,请姑奶奶和姑娘一道儿去吃酒。   顾南音听了不免纳罕。   历来顾家东府的家宴,不管是除夕还是中秋,万没有单门上山请他们娘儿俩过,如何今日竟有人来请?   这便叫住了那婆子,递了三钱银子,多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妈妈,是哪一位派你过来的?”   那婆子原冷着脸,接了碎银子脸色就生动起来了。   “回姑奶奶的话,是二老夫人。”她知道的不多,只将今日见的听的说出来,“二老夫人说姑奶奶也是家里人,没有不来吃酒的道理。”   她说罢,躬身道了声谢,这便下山去了。   顾南音倒是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憋屈。   看来,二老夫人是不打算放过她们娘儿俩了。   昨日才说了要自立门户,今日便言称一家人了,倒是做戏的一把好手。   横竖今日去不成金陵府了,顾南音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山房。   烟雨起来时,天井里升腾起了烟水气,她洗漱过了之后,叫青缇支开窗,好让屋子里亮堂些。   “今日我要戴那只小猫儿爪子。”今日烟雨梳了元宝髻,又穿了一身儿玉色,其上绣了婴粉色的暗纹,正搭配那只猫儿爪子的发饰。   青缇喜眉笑眼地为姑娘把猫儿爪子别上去,小猫爪子掌上的四抹婴儿粉,衬着姑娘的面庞,当真是软糯可爱至极。   顾南音看了一眼镜中的女儿,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叫来芳婆吩咐道:“今日不管在哪儿,都把姑娘给我看紧了。”   芳婆应了一声儿是,又觉得不妥,“姑娘若是入了席,奴婢这般粗使婆子跟着伺候,委实有些不好看。”   顾南音思量了下,是这个道理。   “你在廊下伺候着,警惕些。”   芳婆应了,见姑娘姑奶奶都拾掇妥当,这便招呼着往山下去了。   今日的顾府有些过于喧闹了。   耕心堂外植着许多株玉兰,树下又种了萱草,此时脚挨着脚的,站满了人。   顾家东府的少爷小姐们都站在前一排,此时太阳初升,尚不算晒,若是到晌午,顾六爷还不过来,这些人便要遭罪了。   大老爷顾知诚正安坐在祠堂前的太师椅上,神情有些复杂。   昨夜顾以宁说要开祠堂祭祖,可到了后半夜也不见人。他派人请了几回,到底得来个消息,只说第二日一早再来祭祖。   顾知诚这便命人加以安排,一大早就携着东府上下在这里候着,若是顾以宁再不来,他便有理由发难了。   他手微扬,唤来一名长随吩咐道,“再过一刻,若是顾六不来,便叫顾珙去请。”   顾珙乃是顾家长房的长子长孙,他去请西府的六叔,再合矩不过。   长随应了,顾知诚便往少爷堆那里望过去,却见顾珙歪着头,偷偷地地向后看,那眼神惴惴不安,像是在担心什么。   顾知诚不免蹙眉,很是不悦。   正想把顾珙叫来训斥一番,却听有急急的脚步声传过来,再一抬眼,就见数十位护卫开路,由西府那里,缓步走过来一人。   他穿竹月色的澜袍,其上绣着织金的云团。他冷着脸,一双明锐而静深的眼睛望过来,像是江面升腾起了浩渺烟波,清冷入骨。   同东府打交道,顾以宁觉得十分不耐烦。   他对东府没什么感情,东府的两位伯父,不过是逢年过节见上一面的近亲罢了。   昨夜的随口一言,却被那顾知诚当了真,不停地派人来请,甚至用上了赔罪一词。   换做平常,他至多回应一句,绝不会答应东府的请求,只是昨夜不知为何,竟同意了第二日再行祭祀一事。   顾知诚见顾以宁竟如约而至,心下一喜,这便领着二老爷、两房的儿子们迎上去。   “六侄儿入阁之喜,我这个应大伯父的,已然告慰过祖宗,今日六侄儿亲至,正好亲自同老太爷说一说。”   他说着,又唤了两房的孙子们上前,人人都躬身齐唤了一声宁叔父。   顾以宁长眉微扬了扬,随意向他们的后排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看见了那玉兰花下,那个唤他小舅舅的小姑娘,正在玉兰花树下站着,迎上了他的视线。   顾以宁却很快收回了视线,随着顾知诚,一道儿进了“耕心堂”   男子们都进了祠堂,女孩子们就都慢慢儿地往河清园走了。   烟雨今日这一遭来的莫名其妙,却意外地见到了小舅舅,只觉得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小舅舅方才是看她了吧?   烟雨觉得一定看了,可那一眼实在太短暂,短暂到她都没来得及向他笑一笑,就看不见了。   她向着前头跟在几位舅母身侧的母亲看了一眼,放下心来,听着旁边的女孩子们说话。   这一次来耕心堂,除了她之外,几位客居的表姑娘都没来,烟雨就没了相熟的人。   长房和二房拢共有三个女孩子,长房的一个唤做顾珞,一个唤做顾玳,二房的女孩子唤做顾珑,都是同烟雨差不离的年纪,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碍着长辈们在前头,女孩子们的声音就很小,顾珞有些怅然若失地说起顾以宁来。   “方才宁叔父看过来的那一眼,我心里惊心动魄的——”她很惆怅,“怪道程阁老家的程径雪,为他寻死觅活的……”   顾珑是个细声细气的姑娘,小声儿接了话,“那家的姑娘少爷都有些窝赖(1),可怪不到宁叔父身上。我可是听说,宁叔父压根没见过她。”   顾玳点着头道,“说起来也不是这一家,宫里宫外,金陵府中,觊觎宁叔父的姑娘家能排到雁门关去。”   顾珞就想起一桩陈年往事来,“……宁叔父从前订过亲的,那位姑娘叫做吕节柯,家就在边境的朔阳城,听说是很端庄大方、温柔娴雅的女儿家。”   于是女孩子们都想知道这桩亲事为什么不成了,连烟雨都悄悄竖起了耳朵听。   顾珞却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不说下去了,望了一旁的烟雨一眼,问起来,“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四姑母的女儿?”   烟雨冷不防地被点了名儿,吓了一小跳,忙应道:“是。我叫盛烟雨。”   女孩子们其实对烟雨很感兴趣,毕竟先前就听顾珑说起过她如何如何绝美。   顾珑就问起顾珙的事来,“你同珙从兄是怎么一回事?我瞧他昨日被打了个死去活来。”   听到自己同顾珙的名字放在一起,烟雨只觉得犯恶心,慌的直摆手,解释道,“我同他不认得,毫无干系。”   顾珑只是好奇一问,听烟雨否认便不问了,顾玳却是和顾珙一母同胞,此时见这位客居的表姑娘一脸通红的否认,像是很嫌弃自家哥哥似的,顾玳就不高兴了。   “不认得?那如何我家哥哥却说同你说过很多话,还赠过你一把伞?”   烟雨只觉得脑中嗡嗡响,气的红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这般说。”   顾玳哼了一声,和顾珞、顾珑左右牵了手,快快地走到了烟雨的前边儿,不搭理她了。   烟雨觉得很委屈,青缇在一旁扶住了她的肘弯,悄声道,“姑娘别难过,横竖咱们过几日就走了。”   听了这话,烟雨才有点开心起来,只在心里暗暗盼着娘亲快些打通关系,她们好一道儿搬出去。   进了河清园,酒席仍旧摆在花园子里。烟雨仍被安排同顾珞她们一桌,这让烟雨有些情绪低落。   左等右等也不开席,水榭边上的戏台子上唱起了《锦堂春》,姑娘们都跑过去看,烟雨不想去看戏,又不敢走远,便携着青缇在花园墙外的道上走一走   只是没走几步,就见月洞门外走来一人,因身量极高的缘故,他略低了低头,再一抬眼时,就望住了烟雨。   烟雨有些意外之喜,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在他眼前站住,仰着头喊了一声小舅舅。   “您也来吃酒么?”   顾以宁神情疏淡,嗯了一声。   “你的母亲,可还好?”   听见小舅舅这般问,烟雨就有些泪目了,她认认真真地点点头:“她好得很。”   她好得很。   这句话来回答长辈,有些过于随意了。   顾以宁点点头。   大约是觉察到了自己的随意,烟雨连忙补了一句,“我娘亲昨夜好生训斥了我一番。”   她苦着脸,拧着小眉头,似乎很是苦恼。   顾以宁垂目看她,有些探询的意味,似乎在问她然后呢?   烟雨这便叹了一息,惆怅道:“她大发雷霆,我表现出了较高的涵养。”   顾以宁的眼睛里就有了细微的笑意。   烟雨歪着头看他,忽的就起了顽皮之心,她一霎背转过身,把发髻前的小猫爪子取了下来,接着又转过来,笑眼弯弯。   “小舅舅,方才在那边,您看见我了么?”   她说话的时候一团孩子气,顾以宁低了低头,隐去了眼睛里的笑意,“不曾。”   烟雨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睫,只是还没来得及重振旗鼓,抬眼望他时,便听清润一声,在她的耳畔响起。   “……倒是看见一只小猫爪。” 第11章 .一朵乌云我一见他呀,就想哭鼻子。……   小舅舅果然看她了呀。   烟雨有点激动,心也连带着狂跳起来。   她把原本握着的手送在他的眼前,摊开来,一枚可爱而精致的小猫爪在她的掌心躺着。   “小舅舅,这也是我做的,多可爱啊。”她由衷地赞叹了一下,献宝似的托给顾以宁看,“多亏有它。”   多亏有它?顾以宁长眉微动,有些意外。   此时是正午,日光由侧方照过来,毫不遮掩地落在她的眼眉轮廓,令她像一团春日的雪,白的耀目。   多亏有这小猫爪,才使他看见了她?   或许是意识到小舅舅的迟迟不言,烟雨就有点慌张,局促不安地把小猫爪握在掌心收回了。   “不可爱吗……”她小声嘀咕了下就又抬起了头,“小舅舅,您也是去吃酒?”   她收回小猫爪的速度太快,像是小猫儿在树丛里一闪而过。   顾以宁嗯了声,向她的侧方走了一步,将将好挡住了些许直射的日光。   “你有什么难处?”他忽然的开门见山,倒让烟雨怔了一怔。   没有日光的直射,烟雨的小脸便舒展开来,她悄悄往小舅舅的身前挪了一点点,就把日光全部躲开了。   小舅舅的身量可真高呀,烟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才仰看着小舅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只有一点点难处。”她认真地想了想,抬头看小舅舅也在认真的听,于是就一面想着,一面道,“若是旁人指责质询我,我该怎么回应呢。”   她想到了方才长房二房两位姐姐对她的嘲讽,自己当时面红耳赤,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   小姑娘的问题有点孩子气,顾以宁嗯了一声,眉宇间带了几分认真。   “你从前如何应对?”   烟雨立刻想到了方才顾珞的话,委屈的情绪漫上来,眼圈一瞬就红了。   “……她们说的都不是真的,我解释了,她们也不信——”   顾以宁静静地看着她。   名字叫烟雨的小姑娘,方才还晴方好,一霎就弥漫起了濛濛烟雨。   “委屈么?”他问的轻描淡写。   小姑娘使劲儿点了点头,两颗泪珠儿就落在了地上。   “根本不是她们说的那样……”她哽咽着。   顾以宁嗯了一声,微微顿首。   “委屈就落入了旁人的陷阱。”他语调和缓,不疾不徐,“遇上指责质疑,不要解释,不要辩白。”   烟雨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可是,我不是她们说的那样啊……”   顾以宁哦了声,“别人在乎么?”   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以至于看在烟雨的眼睛里,有些淡淡的冷漠。   “有时候,主动攻击比自证清白,有用的多。”他说完,垂目看了看懵懵然的小姑娘,“好好想想。”   烟雨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努力把小舅舅的话记在了心里。   “小舅舅,谢谢您的教诲。”她往一边儿看了看,小舅舅的长随石中涧在三五步外,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是个机灵的小姑娘,知道小舅舅这时候一定有什么事,这便欠了欠身,弯了弯眼睛道,“您一定有许多大人的事要忙,我就不打搅您啦。”   大人的事?   顾以宁眼睛里就浮起了一星儿的笑意,他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若再遇上这样的事,该知道如何做了么?”   烟雨想了想,用极其诚恳的眼神望住了小舅舅。   “知道了。我听我娘亲说,浙东的山匪会在手臂上刺青,以示凶狠。”她认真极了,“有的会刺上一条下山猛虎,有的又会刺一条翻江倒海的巨蛟。”   她把掌心重新摊开,露出了那一枚精致可爱的小猫爪。   “我是个小姑娘,没有无缘无故露出手臂的机会。所以下回我就做一只下山猛虎、翻天巨蛟的发饰戴在头上,教旁人看了,都要瑟瑟发抖。”   烟雨说完话,世界好像静止了。   顾以宁无言以对,好一时才点了点头,准备提脚离开,偏偏这小姑娘还恭恭敬敬地送他:“谢谢小舅舅的教诲。”   我教你的,是这个?   顾以宁淡淡地嗯了一声,负手离开了。   烟雨一直望着小舅舅的身影走远了,这才高高兴兴地向河清园里去。   青缇从头听到尾,这会儿满头黑线地跟在自家姑娘后头,问了一句:“六爷教您的是那个吗?”   烟雨笑的眼眉弯弯,“我听懂了呀,我同小舅舅逗闷子呢!”   青缇舒了一口气,也笑了出来,“您胆子可真大。”   烟雨一面走,一面把小猫爪戴在了发髻上。   “小舅舅总是不笑,我想看他笑起来什么样子。”她又想起来什么,问青缇,“你来指责我,我看看怎么应对。”   青缇想了想,道,“您昨儿怎么能不听姑奶奶的话,私自乱跑呢?”   烟雨想着小舅舅的话,立刻有了主意。   “你偷吃板栗饼的时候,也没听姑奶奶的啊?”   青缇一慌,“明明是姑娘您叫我吃的!”   烟雨拍拍她的手,叫她宽心,“小舅舅说的果然对。你指责我的时候,我立刻攻击你,你就忙着解释偷吃板栗饼的事,再不找我麻烦了。”   青缇反应过来,也拍手道,“奴婢也学会了!”   烟雨美滋滋地叫青缇再说她几句,青缇立刻就接上来,“前几日,姑奶奶的锦帕被拆了,是不是您拿去做滚边儿了?”   烟雨乜了青缇一眼,忽然小手伸过去,挠在青缇的腰上,直把青缇挠的笑不停。   “好呀,你是不是就盯着逮我的错处呢?”   主仆两个笑闹着进了河清园,还未近至自己的桌席,便看见长房的顾珙正坐在顾珞和顾玳的坐席之间,正笑着呢。   烟雨的心吓得砰砰跳,忙拉着青缇躲在了一旁。   芳婆本是远远地跟着,此时见姑娘吓了一大跳,连忙跑过来扶住了姑娘。   “姑娘莫怕。听闻珙二爷昨日被长房老太太打了个半死,今日一定不敢造次。”   烟雨定了定神,忽然想到了小舅舅方才同她说的话,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给自己打气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事,该心虚的是他。”   她转过墙角,气定神闲地慢慢走过去。   顾珙是顾玳的同胞哥哥,二人一向亲厚,这会儿顾玳一抬头,见自家哥哥的眼睛望着盛烟雨的方向,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愤愤不平道:“二哥哥这副样子可真丢死人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美人儿。”   顾珙却摇了摇头,想到了他帮程务青哄骗烟雨的事,又是一阵担惊受怕。   “你懂什么……”   顾玳心疼哥哥昨天挨的那顿打,红着眼眶道,“二哥哥真是记吃不记打。昨儿还胡诌什么那把定情伞、千年人参,结果人压根不认!”   她气呼呼地和一旁的顾珑说,“这位表姑娘啊,可太有手段了,我二哥哥这样的英才,她也要吊着不说明白——”   顾珑却觉得她说的实在不像话,悄悄把盘子挪回来一点,吐槽道,“珙从兄又不是金子银子人人爱。”   烟雨慢慢走过来,向几位表姐表兄欠了欠身,坐了下来。   顾珙心里虚的厉害,向她斟了一杯桃花酒,赔罪道:“烟雨表妹,前些时日上门叨扰,还望表妹恕罪。”   他说着将酒盅一饮而尽。   烟雨却垂着眸,一声不应。   顾玳见自家哥哥被晾着了,立刻便不忿了。   “烟雨表妹,我哥哥的定情伞还在你那,今日如何就不认了?”   烟雨抬起眼睫,压住心里的火。   那伞,她同青缇仔细回想了一下,前几日顾珙同那个程务青来拍门时,在门前留下了一把伞,可没过烟雨的手。   “玳表姐,听说珙二哥昨日被责罚了,是因何?”她想着小舅舅教给她的道理,轻声问了一句。   顾玳闻言立时火冒三丈,“你还好意思问?”   顾珙却慌的拽了一把自家妹子的手,向着顾玳解释道,“这些事不必提了,都过去了。”   烟雨却嗯了一声,努力将怒意压下去。   “既不相干,还请珙表哥往后谨言慎行,万莫再牵扯无辜。”她看向顾玳,眼神带着些许的冷静,“玳表姐,你今日口脂的颜色很好看,可是涂的太满了,显得嘴巴有点大。”   她说完站起身,向几位表姐道了声慢用,这便携了青缇转身离去。   顾玳愣在了当场,好一时才捉住一旁顾珑问,“好端端的,她说我的口脂干什么?”   顾珑只觉得有趣,抬起眼睫望了顾玳一眼,“嗯,涂太满了。”   顾玳哼了一声,气呼呼道:“方才还被我说的不敢回嘴,这会儿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烟雨同青缇飞也似的离开了酒席,转过弯就窝在墙角跳着脚笑。   “姑娘,您这么同玳姑娘说话,怕不怕啊?”   烟雨促狭一笑,小声儿道,“珙表哥昨儿才被打个半死,听玳表姐的话音儿,像是同我有干系。那她们今日回去,敢不敢同大人提方才席间的事?”   青缇拍着手笑,“姑娘可真聪明!今日可太解气了!您没见着那珙二爷的脸,比锅底还黑!”   烟雨就沿着墙根儿慢慢走,一会儿抬着眼望了望碧青色的天,吸了吸鼻子。   “我觉得呀,小舅舅就像一朵乌云。”   青缇有点儿不解,凑过来脑袋,好奇问了一句为什么。   烟雨挠了挠额角,若有所思。   “我一见他呀,就想哭鼻子。” 第12章 .一只鸭头我是娘亲的跟屁虫   若是认真地计较起来,烟雨同小舅舅见了三面,有两回都哭了鼻子。   烟雨沮丧地想着,可转念又想到方才的小胜,又雀跃起来,这会儿连走路都仰着头走。   青缇和芳婆笑着对视了一眼,矜持地提醒了自家姑娘一句,“姑娘,您仰着头累不累?”   烟雨意识到了,不免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把脑袋低了下来,掩口偷笑。   “踌躇满志就是我方才那样儿吧!”她从方才的小胜里悟出了真理,“我先前还怕同别人起纷争,现下却全然不怕了。只要自己镇定自若,那崩溃的就是旁人。”   青缇也学到了,悄着声儿接口,“还要伺机进攻,把对方打趴下。”   烟雨总结性的点了点头,道:“干的漂亮!”   她意犹未尽,这会儿已然到了山脚下,一只肥硕的野山猫蹿了出来,横在她的眼前喵呜。   这只野山猫常在斜月山房左近混饭吃,对烟雨很是亲近,烟雨这一刻十分好战,手指点点它,同青缇说道,“它挑衅咱们。”   青缇跟在姑娘身旁抱起了膀子,眼神坚定:“不能惯着。”   烟雨就近前了几步,蹲下腰教训它:“你还冲我喵呜?前些时日我娘晒得小鱼干,是不是你偷吃得?”   野山猫喵呜一声,撒开爪子就跑了。   烟雨满意地站起身,“小舅舅教的真好。”   主仆三人就往山上慢慢走。   烟雨的气焰就很嚣张,路旁树上的鸟儿叫了几声,烟雨斜过去一眼,斥它午睡时间不许扰人清梦;   一旁蟋蟀蛐蛐儿在草丛里鸣叫,烟雨一手指过去,叫它们收声:“这会儿不该你们出场,夜里再来。   小野兔在树丛里蹦跶,烟雨也要追上去教育她,“不在家里乖乖等娘亲,出来乱跑不听话。”   这般一路教育着上了斜月山房,青缇矜持地赞扬了自家姑娘一句:“这么下去,您很快就能称霸鸡笼山了。”   烟雨谦虚地摆了摆手,“不敢不敢,至多也就在鸡笼山西麓有点威望罢了。”   烟雨志得意满地进了山房,先在天井里看了会儿金鱼游水,接着净手吃饭,又好好地睡了一个午觉。   起身时,烟雨就觉得山房里的气压很低,莫不是要下雨?   她赶紧起身去看,却听见娘亲的声音在外间传过来。   烟雨一阵儿高兴,刚想跳出去,却听娘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是疲惫的样子。   她怕再惹得娘亲不高兴,扒着门缝儿看过去,娘亲正吃着一碗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芳婆说着话。   “……总觉得好歹是一家人,不会包藏什么祸心,如今却教我看明白了。从前收留我,不过是顾忌着百年望族得名声,不教外人说一句顾家凉薄的话。现下看来,当初就该去家庙,往后想走想留的,不必受牵制。”   烟雨听了娘亲在外头说的话,心里也一阵儿感伤。   她小时候脑袋受过伤,眼睛也失明了两年,小时候的事儿记不大清,只记得灼热的世界和无边的黑暗,那种恐惧令她此生难忘。   好在有娘亲在……   如今娘亲一定是因着她受委屈了。   外头芳婆慢慢儿地劝慰着娘亲,“……家庙里也不安宁。七姑奶奶在家庙里修行,教人给掳了去,不也就是三五年前的事?横竖眼下到了这个境地,还是要想个稳妥的法子才是。”   娘亲的声音听起来就很不忿,低低地传进里间儿,“嬷嬷,你可知道今儿她们如何羞辱我的?说起来是嫡亲的亲嫂子,竟然拟了份京里头人家的名单,只说要为濛濛说亲。我瞧了一眼,肝儿都颤!”   “若都是正经人家也便罢了,偏偏都是些京里有名的浪荡子——这是打谁的脸?”她冷笑,“横竖还不是因为拒了程家的亲事,二嫂子拿这个来嘲笑咱们罢了。”   芳婆站起身抚了抚她的背,劝慰她莫生气,“还有暇大奶奶的事儿。顾二爷前儿叫大老夫人打了一顿,外头说打了个半死,实际上今日又来招惹姑娘,瞧上去身上好好的,没什么伤势。暇大奶奶那般教孩子,再会读圣贤书,人也是个歪的。”   顾南音点了点头,“今日隔房的大嫂子的确也在,大约也是因着顾珙的事,含着怨呢。我想了想,这顾家横竖是待不下去了,明儿我拿五百两银子给窦匣子,叫他去广陵置宅子买地,咱们能走就走——咱们在府衙里没什么关系,这自立门户的事儿且有的耽搁了。”   烟雨听芳婆在外头答应下来了,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高兴。   她慢吞吞地从里间里出来,倒叫顾南音惊了一惊,“可是饿醒了?”忙张罗着叫芳婆去整治饭菜,自己则把烟雨置在镜前为她梳发。   烟雨听了娘亲方才说的话,只觉得满心的歉疚,眼眉间就带了些精神不振。   顾南音知晓女儿素来是有起床气的,再加上自己心里头也有些心事,倒没注意到烟雨此时的心绪,匆匆为女儿梳了发之后,便去将家里拾掇了一番。   烟雨就无所事事地跟着娘亲乱转。   娘亲去为她叠被她跟着;   梅雨季衣衫被褥总是潮兮兮的,娘亲叠了被就去熏笼上烘衣裳,烟雨也跟着,躺在一旁的地上绕线团玩儿;   娘亲烘好了衣裳又去开箱把夏日的衣裳理出来,她也跟着,直惹得娘亲赶她:“你总跟着娘做什么?碍事精。”   烟雨挠了挠额角,在心里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哎,总想粘着娘亲啊。”   她只好去看青缇洗衣裳。   到了晚间用罢了晚餐,斜月山房各有各忙,顾南音坐在窗下就着灯为烟雨做衣裳,窗外得天光黑黯黯得,灯火不甚明亮,顾南音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烟雨缝着手里的小玩意儿,缝一会儿就抬头看一眼娘亲。   “娘亲,您今天是不是有点儿不高兴啊?”   顾南音有点儿惊讶,搁下了手里的衣裳,说了一句没有,“你怎么会觉得娘亲不高兴呢?是不是娘亲说了什么,叫你不舒坦了?”   烟雨摇了摇头,觉得心里的确有些不舒坦,却不是因为娘亲。   “我就是觉得,您坐在哪里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儿孤独。”   顾南音闻言,当真是有点儿讶异了,她抬手摸了摸烟雨的头,开始反省今天是不是情绪外露,吓到了女儿。   “是不是娘亲没凶你,你不习惯了?”她逗了一句烟雨,眼眉带着笑意。   烟雨看娘亲开玩笑,这才放下了心,点点头,“嗯,我已经习惯娘亲凶巴巴的了。”她把脑袋往娘亲的手心蹭了蹭,撒娇说,“今晚我想同娘亲一起洗澡,我想用您那个玫瑰花味的皂角。”   顾南音失笑,拿手指点了点烟雨的额头,站起身来打算去准备,“那有什么好闻的?你爱用就用去,好像娘亲不给你用似的。”   烟雨托着腮,瞧着娘亲忙忙碌碌地背影,小声儿说了一句,“娘亲,谢谢您。”   顾南音正吩咐青缇烧水,听见后头女儿像说了什么话,这便回头问道,“濛濛说什么?”   烟雨眼眉弯弯,摇头否认,“我说啊,您近来好像胖了点儿!”   顾南音闻言立刻旋了身子,照着烟雨的脑袋,轻轻拍了一巴掌,“仔细娘亲赏你个竹片炒肉丝。”   斜月山房里立刻都笑起来了,热闹一片。   打落更的时候,雨便下了起来。   江南的雨是濛濛的,雨气慢慢升腾着,漫到了各处,漫进了紫禁城的东侧文渊阁。   这里刚结束一场集议,内阁首揆程寿增拂袖而去,只留下次辅盛实庭在此处,同其余四位阁臣斡旋。   盛实庭还不到四十岁,眉目和煦,一身的文人清气。他是一位性情温润之人,同他岳丈的严酷肃穆截然不同。   方才集议的争论点,仍是有关迁都燕京一事。   陛下自小在燕地生长,如今年迈,时常梦回燕地,三年前便提议迁都燕京。近来北地又常有胡虏侵扰,陛下迁都的心愈发强烈起来。   内阁首揆程寿增出身江南望族,世居江南,哪里看得上荒凉的北地,为此多次同陛下据理力争,迁都一事便一再搁置。   今日再议,内阁六人,有三位都是程寿增的附庸,否定了迁都的可能性,盛实庭乃是程寿增的女婿,自是不敢提出反对意见。   至于余下的两位阁臣,一位乃是程寿增的门生封长胥,想来是不敢同程寿增对着干,另一位顾以宁,初入内阁,资历尚浅,应当不会反对。   可惜结果却大出程寿增的意料。   那封长胥竟同那顾以宁一道,赞成迁都。   程寿增大发雷霆,拂袖而去,心中不免万分后悔:陛下当初命顾以宁这毛头小子入阁时,他就应该极力反对才是。   盛实庭望着座下这四人,笑着打破了岳丈走后的冷场。   “算着时辰也该散了。今儿是十五,本该程翁请席,他既家中有事,就由我来做东。西安门外大街水月居,列位,请吧。”   封长胥年界三十,生了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容,却实实在在是一位清雅的文人。听盛实庭这般说,他便抬眼望向了右手边。   年轻阁臣正品茗,那茶盏的清气向上升腾着,将他低垂的眼睫笼在了一片浅雾里,良久他才搁下茶盏,抬起眼来。   “盛公客气。”他的语音清冽,有如春茶的第一缕清气,“不必了。”   他言罢,站起了身,向着各位同僚略一拱手,旋转了身子,向堂外而去。   外面夜宇静深,顾以宁袍角轻动,闲向西安门外而去,在西安门外乘了马车,一路向西,最终进了积善巷,回了顾家西府。   鸡笼山东麓下的木屋旁,北定侯章明陶同亲军卫指挥使罗映洲正在木屋前围坐,两壶梅酒,七八样凉菜,倒是恣意的紧。   顾以宁同知交好友在一处,自是松懈了几分心神,见二人正把酒言欢,便轻步近前,捡他二人最爱的一样下酒菜端起来,拿在手中。   罗映洲笑骂起来,“来的迟也便罢了,竟还抢菜吃。”   章明陶也笑问顾以宁的用意,“瞧着我和映洲吃酒不等你,不乐意了?好端端地绑架一只鸭头做什么,好没意思。快把那鸭头放下坐过来。”   绑架了一只鸭头?   顾以宁心念微动,笑了笑。 第13章 .官爷驾到你说,我除了可爱还有什么呀……   顾以宁的这一笑并不显著,罗映洲却尽收眼底。   他同章明陶、顾以宁是一道儿长起来的发小,因而请他坐下,问起了今日集议一事。   “难得见你笑,想来是让那老小子吃瘪了?”   这时候起了风,满山园的灯都在晃,光影在顾以宁的面庞错落,显出他那一双深秀澹宁的眼眉来。   “此人陆梁放肆,一言不合便拂衣而去。”顾以宁垂目,收起方才跳脱的思绪,夷然道,“他岂肯吃瘪。”   北定侯章明陶目下任着都察院左都御史,干的就是纠察百官的活儿,此时冷笑一声道:“这老小子尾巴后面牵一串,各个不干净,瞧我几时将他拉下马。”   顾以宁浅酌一杯,淡声道:“湖阜书院汇聚天下儒生,名声显著,此为程寿增之根基底气。不掌握万无一失之证据,不可擅动。”   罗映洲闻言不免低落,饮下一杯酒,郁气四散。   “如此看来,也不知道几时能为耕望先生正名。”   似乎是察觉到了好友的郁气,顾以宁垂眸,手指推过去一盏酒盅,同罗映洲指间的酒盅轻碰了一下,以示安慰。   章明陶哪里不知罗映洲的心意,叹了一息。   “湖阜一派以依祖制为名,视东宫之暴虐为无物,不辨是非,誓死拥趸。再加之自己立身不正,怕是早将横渠四句抛诸脑后了。”他冷笑,鄙夷之色溢于言表,“如今齐王治理燕京左近十七地,贤名之声广播,皇爷虽有心,却难敌湖阜结党营私、以祖制相抗啊。”   顾以宁不置可否,将话题转开来。   “……东亭翁主一案可有进展?”   章明陶哦了一声,思量道,“昨日结了案。杜从宜瘦成了骷髅架子,嗓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倒也是可怜。”   顾以宁眉头微蹙,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东亭翁主郑澧兰乃是当今皇后嫡亲的外甥女,父亲既是世袭罔替的开国侯,又身兼着辽东军都督之高位,出身极为显贵。   她同如今的通政史司通政使杜从宜成婚数十载,一直恩爱有加,可惜天不假年,立春当夜,翁主乘画舫游河,竟遭遇画舫走水,一艘船烧了个干干净净,包括翁主在内的人没一个生还。   此案一出,满城震惊,据说那一向稳重的通政使杜从宜几度昏厥。这两个月下来,素有英俊儒雅之名声的杜台主竟瘦成了人干儿,显是伤心过度所致。   顾以宁想到此案,不为别的,只因今日的一桩公事。   今晨大朝会,陛下又提出迁都一事,堂下自然吵做一团。通政使杜从宜却呈上一份万人舆情信,言称金陵百姓无论贩夫走卒还是乡野村夫,都跪求天恩永沐金陵。   通政使司出纳帝命、通达下情,能呈上一份万人舆情信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在这当口同首揆程寿增一唱一和,才令人起疑。   这份万人舆情信,收集起来一定大费周章,照杜从宜丧妻之后痛苦的表现看,他竟还有心思炮制这样一份并不紧要的舆情信?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闲思罢了,顾以宁同两位挚交小酌闲谈,一直到二更,长随石中涧近前奉上外衫,似有事回奏的样子。   顾以宁见他如此,指节轻叩了下桌,示意他言声。   石中涧闻言轻声道:“……前几日遵您之令,将那名丫鬟撵回了家,原想着属下幸不辱命了结了此事,岂料方才河清园的一个丫鬟找过来,向属下呈了这张纸,只说同表姑娘有关……”   这话一出,满山园子的鸟雀似乎都惊飞了。   罗映洲也不失落了,章明陶也不愤慨了,争着拿眼珠子去看顾以宁的神情。   “不得了了,你这个百丈坚冰下挖出来的千年寒玉,最是清心寡欲之人,竟管起了后宅之事?还有什么表姑娘……”章明陶惊呼起来,略加思索,忽然眼睛就亮了,“莫不是头上戴了七星瓢虫的那一个小姑娘?”   顾以宁接过了石中涧递上来的一方纸,纸张乃是后宅常用的芙蓉笺,其上写了数十个人名,一列一列看过去,倒让顾以宁的眉间渐渐蹙起了一道深谷。   章明陶那一晚见过那个眼中有濛濛烟雨的小姑娘,此时正同罗映洲解释,“……身为男子,不好妄议女儿家样貌,我只说一句,谪仙子也不过如此!最紧要的是,谈吐仪态可爱至极……”   这是不好妄议么?什么都说了。   顾以宁将纸搁在石桌上,忽觉心绪微动。   罗映洲十分好奇,将那纸拿起来看,看不过两眼,便啧啧道,“这是谁誊抄的?倒是将金陵的大小纨绔一网打尽……”   顾以宁视线调开来,远望向寒鸦色的苍穹,静夜的雾气慢慢升腾,使得那夜色也迷濛起来。   这张纸,亦或是这张名单,同表姑娘有关?   她,过的这般难么?   不知为何,两位挚交还在笑闹,顾以宁却没了闲谈的心境。   他向石中涧略一顿首,示意他退下,石中涧却有些忧心那个小姑娘,面上不免带了些忧虑,却行着退下了。   章明陶不免关切,问道:“你那长随说的不明不白的,这些人同那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干系?”   顾以宁抬头看了看鸦青色的天光,料丝灯的光色便照在了他的眼眉,眼梢却流露出一星儿的怅惘来。   “都御史纠察百官,金刚石难破,朽泥腐土会否容易坍塌?“   章明陶闻言一怔,一时却会了意,晃了晃手中写满名字的芙蓉笺,笑了一下。   ”倒是感谢此人,为我整理了一份现成的名单。”   朝堂风云变幻,偏安一隅的斜月山房这几日却十分的安宁。   河清园那里收收紧紧,那样一份不堪的名单抛出去,就等着笑看斜月山房的反应了,故而顾南音和烟雨便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顾南音便收拾了行装,将芳婆留在了家中看顾烟雨,已经则带了云檀往广陵看宅子去了。   临走时,顾南音千叮咛万嘱咐烟雨,除了去“烟外月”之外,一定不能乱跑。   广陵虽不远却要坐船,来回算下来要两日,故而顾南音的担忧不无道理。   烟雨却十分乐观,同娘亲抱了抱,叫她放心好了。   “无糖不早起,无事不出门。我一定听您的话。”   顾南音到底还是不放心,又多嘱咐了芳婆几句,得了满意的答复,这才忧心忡忡的上了路。   烟雨送了娘亲,不免有点儿怅惘,踢着石头子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到了午间用了饭,便捧着小布筐,同芳婆一道儿慢慢地往“烟外月”去了。   大约是去的早了,芩夫子还在午睡,侍候芩夫子起居的棠溪便来安排了一声,“请姑娘往学堂里去,捡着手头的小玩意儿先摆弄着。”   烟雨应了,想着昨儿兴起要做的金蝉,还差一道儿薄翼没完工,这便思量着在学堂坐下了。   这间学堂专为教授姑娘们学业所设。玳姑娘学琴,络姑娘学丹青,琢姑娘学术数……故而布置的很是典雅。   烟雨把小布筐摆出来,将做了一半儿的金蝉拿在手上琢磨。   金绒线做成的小蝉形态逼真,连小爪子都做的惟妙惟肖,若是能再有一根枯枝架着它,怕是更加真切了。   嗯就缺了两只透明的蝉翼。   用什么好呢?烟雨托着腮默默地想着,本打算用做裙衫的纱绡来做,可纱绡太过柔软,不能有挺翘的形状。   芳婆在一旁坐着,瞧姑娘想的入神,不禁笑问了一句,“姑娘手可真巧,竟能将这些小玩意儿做的跟真的一样。奴婢这双拙手,怕是两个月都做不来。”   她望着那小金蝉啧啧赞叹,“这么小的小玩意儿,捏都捏不住。染色编织倒好学,只是如何做的像,那可就难了。”   烟雨正没什么思路,横竖芳婆问起了,她也回转了神,索性认认真真地同她说起话来。   “每一个小玩意儿,都有它自己的特征。比如这只小金蝉,它的头胖胖的,眼珠子也很大,再加上两片薄薄的翼,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了呀。”   她指了指头顶的那只小猫爪,“还有这只小猫爪,白色的掌,粉色的掌心,形状像只梅花——这就是它的特征呀。”   见芳婆听的频频点头,烟雨眼眉一弯,笑着托住了腮,道,“比如我呀,我不可爱了,你还认得我么?”   芳婆子闻言急急道,“胡说,姑娘除了可爱还有一百样好,任谁看了一眼都记得住。”   烟雨对芳婆说的一百样好十分满意,笑眯眯地把小金蝉托在手心。   “上回那位老夫人很喜欢我做的金鱼,还说要拿回去给她的小孙儿看。我就想着做一只小金蝉送给她的小孙儿。”她琢磨着,“只是这蝉翼的材料实在难寻,纱绡太软,绢丝又不透明,我想呀,官帽上的帽翅似乎是那种挺括又透明的材质,用来做蝉翼再好不过了。”   芳婆闻言失笑,“咱们也不认得什么官爷,如何有官帽这等稀罕物?再者说了,即便认得,人家也包管不会拆了官帽给你。”   烟雨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听了芳婆这般说,笑了一笑,正要再端详端详这只小金蝉,忽听得外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表姑娘,您也在?”   烟雨循声望去,但见小舅舅身边儿的长随石中涧站在门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礼。   烟雨见了他有些小小的激动,可惜往他身后瞧了瞧,并没有瞧见小舅舅的身影,本来雀跃的心就失落下来,只浅笑着点了点头,问起了他的来意。   石中涧恭谨道:“……有些要紧的事。”他抬眼,“姑娘可有什么需要小人效劳的?”   烟雨笑了笑,有心同他说笑,“我呀,需要一位官爷,或者一顶官帽。”   石中涧还未及搭话,似乎察觉了身后的动静,稍稍让了一步,身后便佯佯走出来一人。   来人眉目清雅,静立天光下,显出几分清肃来。   烟雨的心砰砰乱跳,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说官爷官爷就到呀……” 第14章 .九天云静您喜欢什么样的镇墓兽?   外头正飘了些微雨,烟水气飘起来,迷迷濛濛的。烟雨从屋子里望出去,小舅舅着了一身雨雾青的家常衣衫,像是站在一团雾里。   小舅舅怎么会来啊……   烟雨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像是大军压境,她却慌不择路跑上了迎战的城墙垛子。   也许她的脸此刻红透了吧,小舅舅还未及说话,烟雨的心里已然转过了十万个念头,手一抖,掌心的小金蝉便落在了地上。   她慌的蹲下身去捡,再起身时,脑袋就撞上了桌子角,疼的她一捂脑袋瓜子,蹲在地上不动了。   其实那一霎的疼过去就没什么痛感了,可她却不好意思起身——这是怎么了!   她方寸大乱,抱头迟迟不敢起身,耳边却有和缓的脚步声慢慢近前,再一晃神,烟雨悄悄抬起眼睫,眼前就有手伸过来。   雨雾青的宽大衣袖盖住了他的手背,垂下来的手指青白修长,看在烟雨眼中,竟有追魂夺命的震慑之感。   若她伸出手去,岂非要摸到小舅舅的手了?烟雨紧张地头皮发麻,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不敢,只轻轻地牵住了他的衣袖。   衣袖的主人似乎顿了一下,随后就微微一动,送了一份力量下去,使得烟雨站了起身。   小舅舅的身量太高了啊,烟雨站起了身,仰着头看他。   “您又拉扯了我一把……”她稳住了心神,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谢他,“您来这里办事么?”   顾以宁嗯了一声,像是察觉了她在努力仰着头,这便随意地在她面前的椅上坐下。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他淡淡一声,旋即垂下了眼眸,望住了烟雨手心里那一枚小金蝉,“今日的功课?”   烟雨顺着小舅舅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手心里攥着的那枚小金蝉,连忙抬起手,托给他看。   “不是。”她有点不好意思,“芩夫子今日要教我做绒花……”   顾以宁嗯了声,视线转向了烟雨涳濛的窗外。   “今日芩夫子会客。”   烟雨不免讶异,还未及问话,便见本立在门外的石中涧忽然近前一步,向着烟雨解释道,“方才恰巧遇上了芩夫子,正好顺路,便来知会姑娘一声。”   又是恰巧,又是顺路,全赶上了啊。   烟雨就有点低落。   她打小生活在斜月山房,天井里仰头看出去,不过一小片天空,推开门走出去,也只是一片山林。   小时候觉得有趣,长大了却觉出来些许的闷,后来同芩夫子学丹青,学染色,再动着脑筋做小玩意儿,才让她高兴起来。   今日飘着雨,不上课了,回山上也没意思。   烟雨不免有点儿蔫蔫的,垂下了眼睫。   “虽是顺路,却是要废口舌的。”她欠了欠身,“多谢您了。”   烟水气升腾起来,空气也湿湿的,顾以宁站起身,语音清润温和,“我的书房,倒是有一顶闲置的官帽。”   说者眼眉平静,听者的心里却泛起了轩然大波。   烟雨握紧了手心里的小金蝉,只觉得不好意思极了,“您都听见了啊……”   说罢却觉得头皮一麻,帽翅可做蝉翼的话都叫小舅舅听见了,那她夸自己可爱的话,难不成也听见了?   她忐忑不安的看了小舅舅一眼,见他眉眼依旧温和澹宁,稍稍放下了心。   “横竖不上课了,我随您去拿呀?”   顾以宁点了点头,先她一步出了房门。   烟雨有点儿雀跃,捧着小筐就跟了上去,芳婆跟在后头,面色不免有点担忧,“姑娘,姑奶奶说您不能乱跑……”   烟雨记着娘亲的话呢,她嗯了一声,认真地说,“他就是救了我好几回的小舅舅啊——您跟着我呢。”   芳婆其实并不担心,西府六公子一向生人勿近,有如高天的星子一般冷清,人品更是一等一的高洁,更何况,他当真救了姑娘好几回啊。   芳婆这般想着,便跟了上去,却瞧见那一抹颀秀的清影之侧,自家姑娘捧着小筐脚步轻跃,遥遥望过去,竟使她一瞬间有些错乱,产生了真真是一对玉人的错觉。   这时候烟雨正落金陵,一人撑伞两人行。顾以宁身量很高,脚步不免快了一些,他似乎察觉了身旁小姑娘走的急切,便放慢了脚步,于是烟雨的脚步也从容了许多。   烟雨捧着小筐,生怕里头的物件儿被打湿,这便低着脑袋往伞中心靠,蹭上了小舅舅的肩膀。   他有一身清气,却不似熏香的浓烈,倒像是淡淡的清茶之味。烟雨偷偷仰头看他,雾气里他的侧颜精致,面庞像是上好的瓷,白净而通透。   “小舅舅,您身量这么高,看到的世界一定很远。”看到了小舅舅的眼睫霎了一霎,也许是察觉到自己在看他,烟雨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姑娘的声音在金陵的烟水气里显得杳杳,顾以宁笑了笑,旋即那笑容便隐匿了,“你现下看的不远么?”   烟雨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小布筐往上托了托,“我想知道这小园以外,世上还有什么样的鸟兽虫鱼、飞禽走兽;还想知道除了海棠芭蕉、玉兰修竹,世上还有什么样的花草珍稀——”   她的眼神灵动起来,语音清稚,“西山麓我都绕遍啦,夏天生什么花,秋天结哪一样果,蛐蛐儿几时出来唱歌儿,朱顶雀何时从北方飞来过冬……我全都知道。”   顾以宁的脚步忽得有些放慢了,耳畔小姑娘的声音由轻跃灵动,说着说着却慢慢儿转向了迷惑,他心念微动,像是有一滴雨轻轻落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你眼中的世界很有趣。”他执伞缓行,侧脸的弧线清绝,“不必忧心,万事可期。”   一句万事可期,叫烟雨一霎就雀跃起来,脚步也随之轻快。   快到廊下了,顾以宁收伞却收得很快,随手递在了长随手中,却叫烟雨的头上,淋了些雨。   他察觉到了,眼里就有些歉意。   “抱歉。”   啊小舅舅竟然和她说抱歉。   烟雨有些不好意思,抚开了额前一缕被雨打湿的发。   “风吹雨打,快快长大。”她眉眼弯弯,笑的稚气,想同小舅舅逗个闷子,“那您为什么这么快收伞呀?”   顾以宁舒眉一笑,忽得抬起了手,看那手臂的走势,像是要揉上烟雨的脑袋似的。烟雨不免一怔,可小舅舅的手却只是轻掸了掸肩上的些许微雨,旋即又放下了。   “廊下撑伞,小孩子会长不高。”   小舅舅说完,便旋身入了书房。   烟雨怔了一怔,小小声说:“我都十五了……”   她跟进去,心里不免嘀嘀咕咕:十五岁快要及笄的年纪,莫非个子还能往上窜一窜?   见小舅舅进去了,烟雨便不再多想,捧着小筐进来了。   他的书房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两面墙打了通天接地的高柜,里头摆满了书。   娘亲不爱读书,连带着烟雨也不爱读书,她哪里见过这么多书啊,仰头看了一圈儿,这才感叹道:“这么多书,您都看过么?”   顾以宁在书案后的椅上坐下,下巴微扬,示意石中涧进来,又向烟雨道,“也有一些束之高阁。”   石中涧进来,揣摩着主人的意思,去柜中取了一顶官帽呈在了姑娘眼前。   “表姑娘且取用吧。”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这是公子从前中了探花,任翰林院编修时的第一顶乌纱帽。”   烟雨正接过官帽,闻言踟蹰了一下。   “您的第一顶官帽,一定很有纪念意义,我怎好拆了它——”   顾以宁取了一本案上的书看,听她这般说,眼眉不抬。   “无须在意。”   烟雨忐忑地在案旁的小桌椅坐下了,托腮望着官帽不敢下手。   那书案旁的眼光便移了过来,温声道,“可是不得其法?”他见烟雨抬头茫然地看他,便把视线落在了案上的一尊小小石刻。   “这尊石刻的蝉,你可以赏鉴一番。”   烟雨是不敢拆帽翅,而不是不会做蝉翼,既然小舅舅说了,自然是要看的,她索性放下了手里的金蝉,仔仔细细地望住了那一尊石刻的小蝉。   不得不说这尊小蝉刻的惟妙惟肖,不仅棕色的外壳逼真,便是那薄薄的蝉翼,竟也是石刻出来的,着实生动。   “……这尊石刻的小蝉,打哪儿得来的啊?”   顾以宁回答的很快,“原是在南朝皇室之墓穴里。”   烟雨脑瓜子转的很快,很快想到了,“这是不是一尊镇墓兽?可做的这样小,又是一只小蝉,没什么震慑力啊。”   顾以宁闻言抬起了眼睫,眼眸里带了点几不可见的笑意。   “有道理。”   烟雨得了鼓舞,这便思维发散起来,“以后我的墓穴里,左边摆一尊绒兔子,右边摆一尊绒猫咪。石刻的太过冷清,我喜欢暖和点儿的。”   她兴致勃勃地问向顾以宁,“您喜欢什么样的镇墓兽?”她努力思考,“您觉得小鸭子怎么样?”   女儿家温软的语音一出,整个空气都安静下来了。   窗外飘着的雨丝啊,垂头丧气的海棠花儿零落地飘下来,有些许飘进了小窗,雨的清气裹挟着花的甜香,涌了进来。   顾以宁本坐在桌案前执一册书闲看,闻听此言,眉梢眼角就又沾染了一星几不可见的笑,这便以手握拳,掩住了口清咳一声。   没听见小舅舅的回音,烟雨就有点忐忑,小心地看了一眼他的侧颜。   他垂着眼睫,似乎将手中的书卷看入了心,没有在意她的问话。   烟雨就悄悄吐了吐舌头:没听到也好,她好像有点过于随意了。小舅舅是长辈,她怎么能在长辈面前说什么镇墓兽的事呢?多不吉利。   她想着想着,就抱住了手里的官帽,把尖下巴搁在了上头,想得入神。   换了娘亲,又该说她喜欢胡说八道了——可都说老人才忌讳说生死,小舅舅才多大啊?   她不由地把视线落在了小舅舅的侧脸上。   听说小舅舅才过了弱冠之年,那也就比她大上几岁,可为什么就那么的沉稳平和呢?   她想了半天,下巴上搁的官帽顶就被压的凹陷了一块。   她吓得连忙抬起下巴,悄悄地把官帽的顶复原,这一番动作倒惹来了案上人的注意,把视线缓缓地移过来。   烟雨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官帽顶,“塌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不以为意,“如何不拆?”   烟雨不舍得拆这顶探花郎的帽翅,这便寻了个理由。   “我回去寻一块纱绡,就可做蝉翼了。”她想了想,“只是不知如何令它挺翘一些。”   顾以宁闻言只微微颔首,告诉她,“以浆浸之,可使其挺翘。”   烟雨茫然地看了一眼小舅舅,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高兴地说,“面糊糊吗?我知道了,小舅舅您可真有办法!”   她雀跃的样子一团孩子气,顾以宁点了点头,问向她,“怎会想做一只金蝉?”   烟雨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蝉在阴暗的地底藏着,到了夏日,就会慢慢向上爬,脱了透明的壳,在枝头叫一整个炎夏,多好。”   女儿家的声音温软,看人的眼神诚挚有如林中幼鹿,向往自由的心一览无余。   那书案旁的小舅舅放下了书卷,望住了她,眼神认真而专注。   “好。”   小舅舅说了一声好,烟雨像是受到了鼓舞,又挠了挠额角,道:“还有一宗,我想着再遇上那一位老夫人时,我就把这只金蝉送给她老人家,好带给她的孙儿玩儿。”   这下顾以宁眼中的笑意藏不住了,青白秀致的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   “好。”他顿了一顿,“多谢你。” 第15章 .温澜潮生几时才能小雨转甜呢?……   顾以宁原就有着远山瀚海的气度,眉眼此刻含了笑,愈发显得端方平和。   烟雨看了不免有些惶惑不安,放下了托腮的手,极乖地搁在了书案上。   “您谢我做什么……”   顾以宁闻言笑意微敛,只向她嗯了一声,“谢你惦念。”   烟雨没听明白,正待打破沙锅问到底,小舅舅却又望住了她,碧清的眼眸里盛了浅浅的笑意。   “云中世界,静里乾坤。”他重提起路上时烟雨的困惑,“人从书里乖。目下你还小,尚不能远足,倒是可以多读些书,便有如行万里路了。”   烟雨怔了一怔,眉头蹙的更紧了,认命似的把额头往桌上轻轻碰了碰。   “人从书里乖呀?我可不爱读书了。”她不好意思地承认,“……小舅舅,我这会儿瞧上去,不乖么?”   顾以宁闻言微怔,继而失笑。   听闻川地赞扬女孩子可爱漂亮,爱以乖一字形容。她发问的时候托着腮,黑亮大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顾以宁,一团孩子气。   “乖。”   这一个字说出口,顾以宁却怔住了。   烟雨却不察,只觉得心头雀跃,像是要生出羽翼一般,飞天而去了。   “小舅舅,何为云中世界,静里乾坤?”   顾以宁搁下手里的书卷,视线缓缓移向窗外。   “竹篱下,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芸窗中,雅听蝉吟鸦噪,方知静里乾坤。”   烟雨想着犬吠鸡鸣、蝉吟鸦噪的景象,只觉得眼前似有画卷徐徐展开,恬淡的山水景物跃然而来。   “怪道东山麓有一排小木屋,是您闲时山居的么?”   见小舅舅点了点头,烟雨雀跃起来,“我就在鸡笼山西麓的斜月山房住,好巧呀!”   好巧?   顾以宁垂下眼睫,遮住了一双含笑的眼眸,并未言声。   烟雨没等来小舅舅的回音,倒也不以为意,只歪着脑袋看了一时,就弯着眼眉去瞧手里的石刻蝉了。   窗外烟雨氤氲,芸窗里静谧无声,小姑娘垂目把玩手里的话石刻,认真凝神的样子,像是一尊精致的玉美人。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石中涧的一声问询,像是有客来访。来人语音清朗,是章明陶来了。   顾以宁心念微动,将视线移向烟雨。   她看完了石刻小蝉,正认真地去整理自己那只小蝉的蝉翼,似乎并没有注意外头的动静。   顾以宁清咳一声,门前静悄悄地显出了一名侍女,“请表姑娘回避。”   烟雨闻言不解,正待站起身,门前已大踏步进来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正是烟雨前些时日见过的北定侯章明陶。   他的脚步飒沓,北风似的席卷而来,倒让烟雨吓了一跳。   顾以宁轻蹙了眉,轻抬了手示意烟雨安坐。   章明陶向来拿自己不当外人,这会儿被带着一身的烟水气进来,口中道,“……这雨下的没完没了了,也不知几时能——”   他的话说了一半儿,冷不防地就停住了,视线落在那书案旁眼神惴惴不安的小姑娘身上。   章明陶素来形迹洒脱,此时也知晓自己来的唐突,一转视线,对上了顾以宁冷洌的眼眸,他只好自己给自己解围,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找椅子坐了。   “也不知几时能小雨转甜啊……”   小雨转甜?顾以宁长眉微挑,不动声色地望住了章明陶。   章明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很是熟稔地同烟雨搭起了话:“……不知以宁兄有客,倒是我唐突了。”   烟雨虽甚少见外男,但也认出来人是初次见小舅舅那一晚,那位外表亲善的青年。   她悄悄看了一眼小舅舅,见他眉眼和煦,向她点了点头,这便安下心来,向着章明陶欠了欠身,行了个晚辈的礼节。   “晚辈失礼了——”她有点忐忑,又悄悄看了一眼小舅舅。   顾以宁微顿,接过话来,“是章家叔父。不必拘礼。”   烟雨得了小舅舅的提示,有些不好意思地欠身道,“晚辈问叔父安。”   说者坦然,唤叔父的声线恬淡,带了几分清稚。   听者却惊了一大跳,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从袖袋里摸出来锦袋,倒出了两枚“状元及第”的金锞子,递给了烟雨。   “……虽是状元及第,却也是货真价实的金子,权做见面礼了。”   烟雨吃了一惊。   手里头的金锞子很有几分重量,搁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托着金锞子,迟迟不敢收下,小舅舅和煦的声音响起来,“不必同他客气。”   烟雨闻言放下心,将金锞子收起来。只是这时候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却听章明陶已恢复了自然,将手里的卷宗递给了顾以宁,沉声说起话来。   “其上七人,无一个清白。或贪墨弄权;或御下不严,闹出欺行霸市之恶行;还有行贿受贿、强占民宅等不端之行,从前无人检举,倒是便宜了他们,如今是不行了。”   章明陶初入都察院,正是要立威的时刻,大鱼尚需时日捕获,捕捞些小虾米却不费力气。   顾以宁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此事,只将视线缓缓移在了坐在桌案边垂目看着小石蝉的烟雨。   小姑娘似是有些紧张,乌浓的眼睫眨也不眨,像是痴了。   章明陶还在说着如何调查、如何部署,顾以宁手边正坐着一壶云雾清茶,这便站起身来,取下茶盏,斟了一杯茶,放在了烟雨的手边。   烟雨是个爱想事儿的,方才的一霎不自然过去了,又把心思放在了小石刻上,这会儿正口渴,手边就多了一盏清茶。   她小女儿心性,并不多想,只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一瞬滋润了唇舌,可清苦却漫上了她的眼眉,蹙了浅浅一道。   章明陶眼见着顾以宁不动声色,却为小姑娘斟了一盏茶,只觉得胸中大震,脱口唤道:“顾虞,你这……”   一声顾虞,倒将烟雨从清苦里拽出来,她诧异地看过来,心里转着念头:“小舅舅的名字是这个?是愉悦的愉,还是瑾瑜的瑜,亦或是鱼儿的鱼?”   哪有人叫鱼儿的鱼啊?烟雨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很傻。   章家叔父这一时来,显是有要事同小舅舅相商,她若再不告辞,倒是有些不知礼了。   想到这儿,烟雨连忙站起身,向着小舅舅欠身,道了一声告辞。   “小舅舅,多谢您招待我。这时候落了雨,山路泥泞,我要早些回去了。”   顾以宁微微颔首,烟雨这便抱着小布筐慢慢出了书房。   外头仍飘着雨,芳婆适时跟上,为姑娘撑了一把伞。   “……一时绕着二房的院子走,省的又撞上犯嫌之人。”   烟雨乖巧的应了一声,悄悄把布筐里的金锞子展示给芳婆看,小声儿说道,“那一位叔父赠了我两枚金锞子。”   芳婆笑着看过去,“竟是状元及第的模样。姑娘,你要做状元才成呢!”   烟雨笑着应承着,“若是考制艺,我一定是魁首!”   主仆二人说笑着出了西府,雨色涳濛里,身后却有一声杳杳的唤,似乎是在唤表姑娘。   烟雨闻声转了身,小舅舅的长随石中涧从雨色里匆匆走来,站在了烟雨的面前。   他伸手递给了烟雨一屉光亮的漆盒,恭敬道:“姑娘,庐山云雾茶清苦,小的为您奉上一屉泰白象的椰丝糖、蜜饵饼,用以解苦。”   他言罢,见姑娘身边的芳婆接下了糖盒,这便拱手告别,转身而去。   烟雨还是小女儿,哪里有不爱糖的?只是莫名得来一屉糖,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方才喝茶了么?”她方才心思不在外务,喝茶不过是随意一口,是以这会儿倒没想起来。   芳婆却捧着糖盒啧啧几声,“都说江南大麒麟,北地泰白象,都是制糖的名家。六公子对子侄辈真是关怀备至啊。”   烟雨望着满山的涳濛雨色。   雀鸟在雨中扑棱着翅,往树上的枝叶里藏了,鸡笼山天清雨润,葱茏绿意隐现,这景象烟雨看过千万遍,忽觉今日尤其的顺眼。   小舅舅的名是哪一个字呢?   烟雨在雨中慢慢走着想着,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进了斜月山房。   娘亲要后日才能回来,这两夜便只有青缇同芳婆陪着烟雨。鸡笼山的夜原是静谧的,近来雨季,雨水常在夜间来势汹汹,山猫野狗便时有出没,在夜里叫声凄厉诡异。   好在窦筐领了他家小子,守在山房外的林屋中,若有异动了,总是警觉地冲出门巡视。   夜间果然风大雨急,烟雨最爱听雨声,尤在雨声里睡的香甜,第二日的晨起便神清气爽。   青缇侍候着姑娘洗漱,用了早点,依旧由芳婆陪着下山,往烟外月去。   手里捧着小布筐,烟雨走的轻跃,再往前去,便听得“烟外月”里传来恭送六爷的声音。   烟雨的心头微跳,再抬眼时,月洞门缓缓走来一人,有如和气清风一般行至烟雨的眼前。   顾以宁身着公服,是下朝回来的模样,烟雨福了一福,向他称礼,问了一声早安。   顾以宁颔首,“蝉翼可有进展?”   烟雨道是,眼眉弯成了新月,“多亏小舅舅提点,昨夜便制成了。”   顾以宁嗯了声,“如此甚好。”他顿了一顿,“倘若还有不解,可再发问。”   烟雨悄悄踮了踮脚。   小女儿眼眉藏不住事,心里有些辗转的思量,便上了眉头。   顾以宁似是觉察出来了,目带探询地望住了她的眉眼。   烟雨迟疑了一下,立起了手搁在了自己的唇边,踮起脚,在他的耳畔小小声地告诉他。   “小舅舅,我的小名叫濛濛……”   说到这儿,她却不敢向下问了,犹豫着放下了手——小辈问长辈的名,实在是大不敬。   顾以宁微怔。   耳畔像是被纤羽轻抚,他的心一瞬温澜潮生。   “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他顿了一顿,“顾虞。” 第16章 .龙蛇影外娘子面似菩萨,行事却如罗刹……   因尚有公务在身,顾以宁言罢,视线只在烟雨的面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   他往南门去,石中涧在他的身后恭谨道:“太师府请了车轿候着,教属下给推拒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显是对他的行事放心。   石中涧又道,“封大人此刻也在门前,要同您一道去太师府赴宴。”   顾以宁脚下不停,袍角微动。   封长胥乃是乾定三年的庶吉士,内阁首揆程寿增的门生。   前些时日内阁集议迁都一事,他同顾以宁站在了同一条战壕。今次盛实庭在府上宴请,封长胥又前来相邀同去,倒是不知其深意。   到了顾府门前,封长胥果站在车轿前,见顾以宁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忙拱手道了一声顾兄。   封长胥年长顾以宁八岁之多,却称呼顾以宁为顾兄,可见其将姿态放的极低,似有结交之意。   “……曾听闻太主殿下喜爱山樱,今日来此,虽过了花期,却也能从绿野闲枝中,一窥可爱。”   他以闲话开场,很是自然。顾以宁还礼,称了一声封大人。   “明年三月,尽可来赏樱。”他邀请封长胥共乘,先上了马车。   封长胥有心结交,提脚随了上去。   顾府之马车,轿厢深阔,陈设简约,顾以宁在窗边几前坐下,一双深眸不动声色地望住了封长胥,似是等待他言声。   能入内阁,必是世事练达之人,封长胥并不遮掩,开门见山。   “愚之恩师,正是耕望先生。”他顿了一顿,道,“乾定三年的科考,程阁老乃是主考,二百进士皆他门生,愚也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   顾以宁自是知晓其中干系,微微颔首。   “……你我金銮殿应试,该是天子门生。”   封长胥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谦虚道,“愚不过二甲第七,不敢同探花郎相提并论。”   他见顾以宁神情温和,这便闲话了几句。   “前次,盛公相邀水月居不成,今日竟邀你我入太师府赴宴,当真是稀奇。”他轻抿了一口茶水,道,“顾兄可知盛公真意?”   顾以宁唇边牵了一线浅笑,直言不讳:“迁都为表,实则探问左右。”   封长胥眼眉微动,似乎没有料到顾以宁会如此直白。   “云中大捷、收复化德、允州,齐王如今才望兼隆,青宫那厢怕是坐不住了。”   交浅言深,顾以宁并不打算同他多说,只执了茶盏,润了润口。   “听闻封大人同杜从宜是连襟?”   提及此事,封长胥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慨,不过下一瞬便恢复了儒雅。   “因着东亭翁主遇害一事,内子哀恸至极,缠绵病榻数月了。”他不免神情黯淡,“杜从宜掼会卖惨相,想当初,也是这般哄骗了翁主。”   顾以宁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不便再问,只将近日的政务同封长胥研讨一二。   封长胥有心同顾以宁结交,却也知不可操之过急,用心应对的同时,心下不禁思忖。   顾以宁出身显贵,为人却端方平和,乾定六年陛下钦点探花之后,更是名满金陵。   只是这些时日的相交,封长胥却觉出他的清冷来。   万事藏于心不表于情,这般慎而寡言之人,令封长胥有些好奇: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人事,能令此人为之动容。   说话间,车轿已然驶近太师府,门子在外头迎候,一路引着二人往正厅而去。   经过前院时,忽有一华服少年破马张飞似的行来,路过二人时打量一眼,眼神桀骜,往正厅方向扬长而去。   太师府的门子瞧着身后这二位阁臣的面色,不免讪讪解释:“二位大人勿怪。这一位是咱们府上的大爷,向来有魏晋之风……”   顾以宁喜怒不形于色,封长胥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嘲弄。   什么魏晋风采,纨绔罢了。   满金陵,谁不知这太师府上的大爷程务青,是个恶贯满盈的狂徒?   年幼丧父,母亲二嫁,盛实庭身为他的继父,却因入赘太师府,不好管束,太师府又从上到下顺着他,将这一位爷掼的是无法无天。   二人一路过去,侍女还未打帘,便听里头有一声怒问:“眼下看来,是没个大人替小爷做主了?也罢,左右就是纳个妾,小爷这便上顾家去,强抢了就是——横竖有你盛实庭给小爷兜着!”   金陵顾氏,唯此一家。   封长胥心下讶然,不禁微微侧身,看向了顾以宁。   顾以宁本是负手而站,静听堂音,闻听此言后,清澹的眉眼下,眸色渐渐转冷,像是染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薄怒。   只是这薄怒似乎一闪而过,转瞬间便消失了。   正当封长胥以为自己看错时,那正厅门帘一打,那程务青正撞出门来,眼见着门前站着二人,程务青眼皮子一翻,刚想提脚走人,却不知是崴了脚,还是拐了腿,竟是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一身狼狈。   程务青还未及弱冠,无法无天的半大小子,从地上狼狈而起,恶狠狠地盯住了顾以宁,叫嚣道:“看小爷的笑话?”   这时候云层渐渐聚拢了,像是要有雨的样子,一霎就起了风,顾以宁就站在压顶的云下,神色淡漠。   “不年不节,不必行此大礼。”他的声线寒冽,浸润了冰雪一般,“‘行首案’了结那一日,再自裁谢罪不迟。”   此言一出,封长胥一惊,再看那程务青已然眉毛倒竖,鼻腔喷火来。   “那倒头行首案,抓了一帮子纨绔,小爷谨言慎行,可不怕诬告!”   顾以宁哦了声,“好男儿不会被诬告。”   他不看程务青,负手往正厅里去,程务青气的七窍生烟,在后头喊道:“你是哪一个,竟然要挟小爷!”   顾以宁顿足,眸色里现出了一分厉色,并不曾回身,丢下一句话来。   “金陵顾氏,岂容你放肆。”   大约是拿捏住了程务青的短处,他只原地站着,面上显出来悻悻的神色,好一时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封长胥心下惊奇,追随着顾以宁进了正厅。   这“行首案”他知晓。   数月前,秦淮河畔南珍珠巷醉玉坊,两位擅琴曲的美貌行首被一群纨绔带走,百般折磨凌/辱之后,投河自尽,此案本已被压下,近日却被重提,迄今为止已经抓了五名案犯,目下在金陵闹的人尽皆知。   竟不知这内阁首揆程寿增的亲孙子,也牵涉其中。   封长胥神色复杂的望住了顾以宁,他正安坐,眉眼澹宁,依旧是那一副温煦清雅的模样。   这厢太师府中宴请,往广陵府买宅子的顾南音却在回程的水路上遇见了水匪。   水路原就比陆路快许多,顾南音归心似箭,同云檀一道儿搭了一艘往津门运送丝绸、茶叶的货船。因是顺道儿,船主又是位泼辣的妇人,见她面慈,便只收了六两的船资,只是要到夜间才能抵达金陵。   顾南音素来胆大,又是有些武艺在身的,故而不怕夜里出行,倒是云檀有些胆怯,偎在顾南音的身边儿,悄悄看着岸边黑沉沉的山影。   “瞧见钟山了么?再过了前头那个渡口,就到了。”顾南音站在船头,为云檀挡了挡风,“这一时濛濛睡的正沉,万不能惊动了她。”   云檀说是,往远处瞧过去,忽得就听得噌的一声,前方的水面燃起了熊熊的火,火势巨大。   一时就有鬼哭狼号之声,有扑通落水的声音,也有喊打喊杀的声音。   顾南音常常乘船,心知是有水匪打劫,她捉住了云檀的手,心中砰砰乱跳:“咱们这艘船是货船,少不得要被劫,横竖离金陵不远了,咱们跳下去。”   云檀自然听顾南音的,同她一道儿深吸了一口气,一起跳下了水。   二人在水里游了几丈远,再往货船上看去,有水匪已然跳了上来,捉住了一个船工,一剑抹了喉。   云檀吓得魂不附体,顾南音就叫她别抖,“潜游会不会?不会也不成,不会就给水匪当压寨夫人去!”   云檀自幼在水边长大,哪里能不会?这便悄悄地一路游开了。   二人也不知游了多久,快要精疲力竭时,终于瞧见了一艘细长的破船,二人相携着爬上了船,只休息了一时,便打算驶入支流。   这会儿倒也不急了,风一吹船便往前开,顾南音歇了一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候除了水鬼,谁也吓不倒咱们了。”   恰在这时,旁边水面上忽得就冒出了水花,有人在水里扑腾,口中喊着娘子救我,一边手脚并用地游了过来,抓住了小船的船辕。   顾南音同云檀直吓了个魂飞魄散,小船被这人拽的东摇西晃,忙拿船桨往他身上打去,“水鬼滚远点,我还有个女儿要养,你找别人替命去。”   那人被打的差点没吐出血来,拼了命喊道:“娘子停手,我是人并非水鬼!”   顾南音一桨拍下去,“是人更要打!你放手!”   那人被打的晕头转向,却死活不松手,苦苦哀求:“娘子孬好救我一命,我家中也有小儿,求娘子可怜。”   顾南音停了手,看那男子面目苍白,浑身也不知是血是泥,形容实在可怜。   他扒船的意志力实在太强,不放手的话,恐怕船就翻了,三人都走不得。   顾南音平了平气,同云檀一道儿,把这人给拉了上来。   那男子一上来,便被顾南音按在了地上,袖里一柄匕首压上了男子的脖颈。   “不要起什么歪心思,否则我宰了你。”   那男子听天由命地躺下了,伸开了双手,“绑了我就是”   顾南音自然要绑他,拿起船上捕鱼的网,结结实实地将男子困了起来。   这桩事忙完,顾南音方才松了口气,一抬眼,却见那男子苦笑了一声,自嘲道:“娘子面似菩萨,行事却如罗刹。”   顾南音瞪过去,触到那男子的眼光,察觉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前一晃,旋即转走了,于是低头一看,原来夏季衣衫薄,她又浑身湿透,胸前的沟壑显著。   这男子倒不是个好色之人。   顾南音将衣衫掩了掩,拿匕首在男子眼前威胁似的一晃,要他老实些。   那男子又是苦笑,问道:“某瞧出来娘子是个惜命之人,缘何?”   顾南音笑他问话天真,“你不惜命?狗刨似地扒咱们的船。”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膝下有一个小女儿,为了她我也要惜命。”   男子似有感触,叹了一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啊!”   顾南音嗤之以鼻,“胡说八道!女子本不弱,为母则更刚!” 第17章 .春日小鹿还有一宗心事,没有办法告诉……   夜黑风高的,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地飘着,船上的人大约是疲倦了,浆片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水面。   顾南音仔细分辨着岸边的形貌,确认了这一带应当是没危险,这便同云檀一道,拉着岸边的芦苇,用力将船靠了河岸。   眼见着脱离了危险,顾南音一颗心都松懈下来,倚在船舷边舒了一口气。   “……一时上了岸,便去打听路途,天明了再去市集雇车。若是我推断不错的话,这里该是龙潭左近。”   云檀点了点头,正要回话,船舱里那人原本微闭着双眼,此时却张开了。   “还不到。这里是永安洲。”   顾南音闻言,两道视线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怎知?”   那男子眼皮抬了抬,示意她看前方,“上面写着呢。”   顾南音抬头望去,果见刷了金漆的官牌竖在岸边,其上写了永安洲三个大字,因有些年头了,那漆面褪了色,字也不大清晰了。   这么黑的夜色,还能瞧出来这里的路牌?   顾南音起了疑心,冷了脸问他:“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抬起头来,岸边有些微弱的萤火,青绿的黄色照在他的瞳色,有种妖邪的奇异观感。   “往海外贩瓷器茶叶的舶商。”许是被捆的久了,他略略直了直身子,“这趟血亏。”   顾南音并不打算相信他的话。   此人虽形容狼狈,可身形气度皆不俗,再观他的面容,虽发丝凌乱,满面泥污,但凭着一双眼,便不似等闲。   话说回来,不过是萍水相逢,拉人一把,顾南音并不想问多,只将衣衫裹紧,拿匕首割破了他身上的渔网。   “……我们往东南而去,就在此分道扬镳吧。”   那男子身上的渔网被割开,整个人便舒展了些,听闻顾南音说要走,他苦笑一声:“娘子若是此刻将某丢下,恐怕某即刻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他的声音虚弱,有些喘不上气的意味。   顾南音低头看去,果见他肩头一处浸湿了,仔细看过去,竟然是再往外渗血。   船划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此人一直被绑住了手脚,竟能忍痛一声不发,可见意志坚定之极。   顾南音有些迟疑。   她原本就是心慈之人,如今年岁增长,世故知的多了便强行让自己心狠些,只是此时见了此人受伤,恻隐之心便又萌生了。   “你我萍水相逢,谈不上谁丢下谁。”她在男子的身边蹲下,动作麻利地撕开了他肩头的衣衫,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映入眼帘。   这伤口若是再不处理,怕是会危及性命。   那男子舒了一口气,自怀中摸出了药瓶,递给了顾南音,“劳烦娘子。”   顾南音见他有药,这便松了一口气,接过药瓶,在药粉尽数洒在了他的伤口上。   上了药,该以干布包扎才是。   顾南音看了看自己和云檀,落水到现在,两个人的衣衫都是湿透的,再看小船上,哪里还有一块干布?   她思虑一时,忽起身上了岸。   云檀不明所以,跟了上去,却见自家姑奶奶躲在树丛里,将外衫解开,慢慢再把最里的抱腹脱了下来。   云檀一惊,细声劝阻道:“……您怎么能拿抱腹为他包扎呢?如若当真要,那也是拿奴婢的。”   顾南音将衣衫穿好,接过自己的抱腹,小声道:“你贪凉,穿的是丝绢,如何能裹伤?”   云檀知道自家姑奶奶爱穿棉制的心衣,此时听了虽不情愿,却仍接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   “好在您不爱穿鲜亮的,这件抱腹没花纹样式,包扎上去也瞧不出来是件女儿家的里衣。”她嘟嘟囔囔,“便宜他了。”   顾南音急着上岸回家,这便走了回去,那男子眼巴巴地望过来,眼尾耷拉着,配上湿漉漉的额发,像只落水的可怜巴儿狗。   顾南音也不多言,过去将抱腹覆在他的伤口上,接着绕了一圈,以带钩固定起来。   那男子安静地看着顾南音为他包扎,忽得问了一句,“娘子,你从哪儿来?”   好奇怪的人,不问姓名,却问来处。   顾南音默不作声,手下动作不停,那男子又道,“我知你必不会将姓名告知,所以只问你来处。”   顾南音不打算告诉他,包扎好便起了身。   “广陵。”她向他告辞,“你且休息一时,晨起应会有人经过此地。”   她说完,牵着云檀的手,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岸。   那男子半靠在小船的舷上,目送着她的身影,慢慢地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肩头的伤口一跳,他低头去看,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却钻入鼻端。   小船在晃,男子垂目不语,似是在想着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有一只猎鹰掠过,旋即有马蹄飒踏声顿起,打破了静谧的夜。   娘亲过了约定的时间不回,烟雨一早起来就有些无精打采。   青缇在窗下为她梳发,叫她安心,“水路不比陆路,有风浪了要停,雨下大了也要等,时辰上就耽搁了。”   烟雨摆弄着她装发饰的小盒子,捡了只猫儿爪子出来。   “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忍不住担心。”她决定振作起来,“一时去上课,说不得放了课,娘亲就在家里等我了呢!”   青缇见姑娘开心,也高兴起来,为她把几只小猫儿爪子带在发髻上。   “窦筐一早就去码头侯着了,您放宽心。”   烟雨嗯了一声,看着镜子,晃了晃脑袋,觉得这几只小猫爪戴在头上,同她的心情很合衬。   娘亲这回去广陵置办屋舍,是为了将来做打算,将来她同娘亲在广陵开个肆铺,专卖些女红制艺,从此不再寄人篱下,想想就觉得欢欣。   那样的日子多美啊,可惜就见不着小舅舅了……   烟雨想到这儿,手下的针冷不防地就扎到手,直疼的烟雨眉头浅蹙,轻轻吮了吮受伤的手指。   小舅舅原来叫顾虞啊,不是小鱼的鱼,也不是握瑾怀瑜的瑜,而是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的虞。   想到这儿,烟雨的心就砰砰乱跳,手下的针线也顾不上了,趴在桌案上,把脑袋埋在手臂里偷偷地想。   原来小舅舅的名和字都出自这句话啊,可惜她不爱读书,不知道这句话的来历和出处,今日去上课,要问一问芩夫子才行。   不好不好,怎么能问芩夫子长辈名字之意呢?   她纠结来去,眉头就浅蹙了一道,一直到用完早点下了山,眉头都没有展开。   下山的路虽修了阶梯,可近来常有小雨,若无人打理,仍有泥水在阶梯上,烟雨就走的有些慢。   “裙角若是沾了泥水,叫人看见可多难为情。”   青缇就有些纳罕,姑娘是个下雨天都要在外头跑的人,如何这会儿在意起裙子来了。   “奴婢搀着您慢慢走。”她想了想,又道,“芳婆说这几日常撞上西府六爷,您可是怕撞见他老人家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烟雨心里装着两宗事,其中一宗就是小舅舅。   昨日她胆大包天,竟然敢去问他的名,小舅舅虽然当时回答了,可说完就面无表情地走了,会不会是觉得自己很失礼?   说起来,她好像近来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小舅舅,这是怎么了?   她一路忐忑着下了山,到了“烟外月”门前,门口侍女梨月躬身道:“可巧,今日几位姑娘也在,表姑娘请进。”   听到府里的几位姑娘都在,烟雨心里就有些打鼓。   “我在院里坐一坐,待姐姐们下了学再进去。”   东西二府的姑娘们都是芩夫子正经八百的学生,她的身份尴尬,也不愿再为芩夫子添麻烦,免得再生是非。   她在窗下坐了一时,倒听得里头是女孩子们在闲谈。   “你们可曾听说了行首案?”说话的像是顾玳,“去岁的事儿,也不知为何现下翻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坑,听说抓了许多金陵有名的纨绔少爷。”   “我倒听说是那两个行首是投河自尽的,和旁人有什么相干?也就是这阵子的风雨,过几日全放了。”这个声音,烟雨不曾听过,她很是反感此人说起投河自尽的语气,这便站起身,向月洞门外走去。   将将踏出月洞门,转弯时却撞上了一人的胸膛,烟雨骇了一跳,没敢抬头,欠身道了一声抱歉。   那人的声音温煦,道了一声无妨。   烟雨闻言,一脸惊喜地抬起了头,欢欣道:“小舅舅,是您啊。”   顾以宁点了点头,弯了腰将地上的一枚小小的小猫爪捡了起来,递过去。   烟雨呀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往发上随意一别。   “我今日戴了好几个小猫爪儿,您看。”她低下脑袋,将发髻展示给小舅舅看。   顾以宁眉眼便舒展开了,看了看她的小脑袋上,左一个右一个,别了少说六七个小猫爪儿发饰。   他觉得很可爱,“为何戴这么多?”   烟雨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我心里有一百只小爪子在挠,可不就是百爪挠头么?”   站在月洞门前说话不妥,顾以宁慢慢地同她往外走,脚步舒缓。   “出了何事?”   烟雨在小舅舅的身侧慢慢走,听见他清润的声音,没来由地就红了眼圈儿。   “我,我心里装着两宗事,”她鼓起勇气,一边走着一边耷拉着脑袋,“我的娘亲出门去了,说好今晨就能回来,可这会儿还没家来。”   顾以宁安静地听着,嗯了一声。   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扬手示意石中涧来,同他低言交代了几句,石中涧便领命而去了。   烟雨讶异地抬起头,看着石中涧离去的身影,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谢谢您……”她喃喃,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   小姑娘的眼底浮起了一层浅浅的水雾,小巧秀挺的鼻尖染了些红,顾以宁耐心地等她说话,过了一时忽地抬手,自她的发髻间取下了一枚小猫爪。   “还有一宗呢?”   小舅舅的手掠过,那分量轻轻,烟雨怔了一怔,只觉得心跳如雷,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顾以宁一笑,复问道:“还有一宗心事,是什么?”   他的视线温和地落在烟雨的眼睫上,烟雨只觉得双颊一定滚烫。   还有一宗心事是……   是没办法说出口的。   烟雨不敢看他的眼睛,把小舅舅手里的小猫爪接了过来,垂着眼睫道:“这一宗心事,没有办法告诉您。” 第18章 .昊天罔极她说喜欢晴天,可日光来了,……   她不说,他绝不会问。   日头渐渐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梅雨季难得有放晴日,烟雨忽然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   “出太阳了啊,我可太喜欢晴天了!那娘亲的船便可以走快一些了。”   小姑娘的忧喜都在一瞬,烟雨高兴起来了,歪着脑袋把头上的猫儿爪发饰一枚一枚地取下来,托在手心里捧给小舅舅看。   “一枚猫爪儿一宗心事,我戴了一头的心事,所以才会垂头丧气的。”   顾以宁听了展眉,“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么多心事?”   烟雨就偷着瞄了他一眼,心里扑通乱跳,慢慢儿匀着气息答他:“马兰头过了清明就会老,清炒芦蒿盐撒太多,菊花脑择掉了青叶,这些都要操心的呀……”她岔开话题,语气俏皮,“您就没有心事么?”   小姑娘掼会东拉西扯,顾以宁但笑不语,看日光由檐角落在了她的鼻尖,她就悄悄地挪了挪脚步,往他挡住的阴影处站。   “自然会有。”他回答的很快,慢慢地伸出手来,示意她把猫儿爪子的发饰给他,“有几枚?”   烟雨不明所以,乖乖地将猫儿爪子悉数放在了他的手掌心,又踮着脚,在他的掌心数了数。   “有五枚。”她老实回答。   顾以宁嗯了一声,握起了掌心,“你若肯,就将这五枚心事放在我这里,解决一宗,就取走一枚。”   烟雨怔了一怔。   放在小舅舅那里,她自然是肯的,可她有哪五桩心事呢?   细微的心事啊,零零散散地倒也有。   娘亲从广陵安全回来,这算一宗。   同芩夫子学完实践完一整本《草木制染》,算一宗。   做一只工艺复杂的绣品,同娘亲脱离顾府,自立门户,这算两宗。   还有一宗……   烟雨又悄悄瞄了一眼小舅舅,旋即挪开了视线。   总是时时刻刻地惦念着他,这也是一宗。   她怅惘地点了点头,眼神不敢向上看,慌乱地转开了话题。   “您是来寻芩夫子的么?她应当是在为姐姐们授课。”   顾以宁嗯了一声,慢慢地将视线移过了小姑娘的头顶,望住了一霎又被云层遮住的半边太阳,眼前的小姑娘便惆怅地望了望天。   “不是什么要紧事。”他说。“石中涧着人去打听了,傍晚应当会有回音,不必担心。”   烟雨听话地点了点头,正待要再谢谢小舅舅,便见芩夫子自门里走出来,见到顾以宁,忙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六公子可是来寻太主?她今儿出去逛花市,没知会您一声?”   顾以宁倒不是来寻祖母,只是既然芩夫子既然问了,便随口应了一声好。   芩夫子就来唤烟雨,“来吧,今儿给你看个稀罕物。”   烟雨的好奇心立时就被勾了起来,向着小舅舅欠身道别,这便随在芩夫子身后,往学堂里去了。   顾以宁望着那抹纤柔的身影慢慢不见了,摊开了手心,五枚粉嫩精致的猫儿爪发饰,小小地安静地躺着。   他往西府走,到了书房时,亲军卫指挥使罗映洲正候着他,急切切地说起了今日得来的消息。   “你可记得上一回我同你说过的事?”罗映洲言语谨慎,见顾以宁挑眉,这便低声道,“陛下身体抱恙,想着让几位王爷公主床前侍疾,东宫按下不发,只宣来淮南王以及几位公主,称北地战事吃紧,范阳王不能前来侍疾。”   顾以宁点头说知晓。   此乃陛下家事,罗映洲身为亲军卫指挥使,深得陛下信任,传递信息一事,自然全权负责。   东宫生怕皇权旁落,承继有变,千方百计阻止范阳王进京,深恐他得了皇父之秘宣,故而百般阻挠。   罗映洲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昨夜,京口、瓜洲、龙潭一带,有一帮水匪大肆抢劫搜寻,对于瓷器茶叶丝绸毫无兴趣,一心寻人。”   “舶商里有人同这些水匪交了手,拽下了其黑色夜行衣里的领饰,其上绣了这样的纹样。”   罗映洲将领饰搁在桌上,顾以宁不过看了一眼,便认出了这纹样的来历。   “狮虎营。”   狮虎营是东宫暗卫。   罗映洲很笃定地说了一声是,“是谁值得他们这般大肆搜寻?”   顾以宁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挑,说了一声不好。   罗映洲连忙问道:“怎么?”   顾以宁站起身,慢慢将五枚小猫儿爪放在了书案上。   烟雨的娘亲从广陵回金陵,搭乘的一定是船只,这般看来,应当是撞上了狮虎营,这才耽误了行程。   他叫来另一名唤做吴运水的长随,低声又吩咐了几句,递给他一枚猫儿爪,道,“寻着了,将此物拿于她看。”   吴运水领命而去,罗映洲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关心那一位的行踪,却去寻猫儿爪的主人?”   顾以宁神思回转,眸色里就有几分歉意。   “这也是要紧事。”   他请君映洲坐下,又命人取来运河的航运舆图,同罗映洲一道推演,一直到了午后,罗映洲留下用饭,不免就说起了他的夫人。   “她祖上世居齐鲁,是个率真的性子,可是每每同我说话,总是云里雾里,嘴上说东,心里想的却是西,叫我好生头痛。”   他说着,有些烦恼地看了一眼顾以宁,“罢了,你不曾娶亲,也没个心爱之人,自然不会懂。”   顾以宁搁下了筷箸,极仔细地拿棉巾拭手,良久才道,“譬如,她嘴上说喜欢天气放晴,可日光当真来了,却要躲开。”   罗映洲手里的一勺百合虾球在嘴边顿住了,他直点头,“对对,女儿家怕晒,无论晴雨,出门子总要撑把伞。”   他忽得很疑惑,“你如何会知晓。”   顾以宁但笑不语。   女儿家原来是怕晒,只是却不曾见过她在日光下撑伞。   烟雨那一厢随着芩夫子进了学堂,学了新的染色技巧,到了午间便辞别了芩夫子,要回斜月山房去——娘亲这一时应当家来了吧。   只是将将出了“烟外月”,就被前来的一位侍女拦住了去路。   这位侍女烟雨认得,是那一晚她去寻娘亲,在二房门前遇着的侍女芳苓。   她向着烟雨福了一福,温声道:“表姑娘,蘅二奶奶叫我请您过去一趟。”   烟雨经过上次的教训哪里敢随意同人走,便垂了眼睫,想绕开她走,哪知芳苓一下就拦住了她,大着胆子哀恳道:“姑娘,您别怕,这一回真是蘅二奶奶叫我来请您。上一回骗您的行香,叫人打了个半死撵回了家,奴婢哪里还敢啊……”   烟雨很惊讶,“叫人撵回了家?”   芳苓点头说是,“听说是西府大管事过来传的话,只说她冲撞了贵人,我家奶奶二话没说,就听从了。”   烟雨心头一撞,慢慢地想明白了,眸底就泛起了浅雾。   “舅母叫我有何事?”   她这般一问,芳苓就知她意动了,忙挤开了青缇,搀着烟雨慢慢走,“大抵是寻不着姑奶奶,才想问问您。”   烟雨心里忐忑,一路随了芳苓入了河清园,进了正堂,蘅二奶奶正背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呢。   烟雨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二舅母,蘅二奶奶才乜了她一眼,面庞上浮起了若有似无的笑。   “这府里的表姑娘一茬一茬地来,数你住的最久,也是同咱们最亲近的,我应你一声二舅母,还没怎么同你叙过话,也是我的不周。”   烟雨哪里听不出她语音里的轻蔑,这便欠了欠身,轻声道:“甥女该时常探望您才是……”   蘅二奶奶哪里耐烦同她寒暄。   这几日,她用来吓唬威胁顾南音的那张名单,上头的纨绔公子泰半都出了事,闹的满城风雨,想来顾南音也知晓,怕是心里乐开了花,正嘲弄她呢。   她左思右想咽不下这口气,那太师府程务青的娘亲又差婆子来催,她气不过叫人去唤顾南音,哪知道她不在,正好给了她滋事的机会。   “今儿我想请你家娘亲来吃酒,哪知道她不在,再一问,这都出去三日了——”她一双凤眼盯住了烟雨,嘴角有显而易见的嘲弄,“身为顾家的女眷,出远门不知会一声,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担待?”   她的声音虽低,可语气着实严苛,烟雨的手在袖中交握着,心里害怕极了。   “好教二舅母知道,我娘亲有一处肆铺在广陵,目下正要对账,明儿后儿的就家来了。”她小声辩解着,“娘亲不会出什么事的……”   蘅二奶奶料到她会有这般说辞,冷嗤一声:“我这厢呢,正有一宗事要找她,后日一早她若赶不来,这事可就大了了。”   烟雨握紧了手,只觉得身子也在打颤。   “我娘亲今日就能家来!”她鼓足了勇气,努力控制着情绪,向蘅二奶奶匆匆欠了一欠身,旋身走了。   青缇搀着她,将将迈出了正堂,就听里头传出来低低的声音,像是窃语的样子,可又能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一个妇人成日价往外跑,倒是个不怕出事的。”那声音愈发地低了,“一介孤女罢了,没人护着,比那案板上的鱼还不如……”   烟雨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眼泪便落雨似的流下来。   青缇搀着她,快步出了河清园,一路劝慰着姑娘,只是将将到了山下,雨便落了下来,主仆二人互相搀扶着,淋着雨上了山。   因被雨浇了透心凉,加上被蘅二奶奶的话吓着了,芳婆忙叫人升炉子,又扶着姑娘进去,只是炉子里的碳浇了油,猛一点起来,火苗便噌的一声冒起来,映在墙上,像是张牙舞爪的巨兽。   烟雨正被芳婆搂在怀里,乍一见到那巨大的火苗,登时吓白了脸,躲进了芳婆的怀里瑟瑟发抖。   到了夜间,烟雨便发起了热,浑身滚烫地蜷在被里抖筛,时不时哭着喊一声娘亲。   芳婆忙下山找郎中,青缇在一旁侍候着姑娘,急的出了一身汗,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得有人叩门,青缇忙去开门,但见门前站了清落一人,浓郁的山色在他身后,为他勾勒了一圈暗影,像是破空而来。   青缇忙跪下,哭道:“奴婢问六爷安,姑娘她发了高热……”   顾以宁的面色冷到了极致,嗯了一声,便大踏步往门里去了。   推开临山这间卧房的门,烟雨蜷在被里,只露了绯红小脸在外头,显是高热热进了心肺,嘴里喃喃自语,声音断断续续的。   顾以宁疾步走了过去,坐在了床榻边。   他不曾见过人高热,不知道原来发热的人原来是会这样的发抖:她颤抖着,牙关打着哆嗦,像是冷极了的样子,可嘴里却说着热啊热的。   他不知该如何,试着将她肩头的被子拉了一些下来,女儿家雪白的肩便露了半分,那颜色如温玉。   顾以宁心头一跳,旋即将被子拉上,可她还在喊着热,脚在被里踢了踢,一只玉质可爱的脚丫便伸了出来。   她似乎是做了梦,忽然就哭起来,啜泣着喊着娘亲,从被里伸出小手来。   顾以宁迟疑着,将那只纤幼的手握在手心,可她却顺着他握手的力道,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像一朵吸饱了水的云,轻跃纤细,在他的怀里颤抖着,啜泣着,令人生出了无限的心疼来。   “小狗狗一日要溜两趟,小猫儿就不一样……我会自己洗脸,会自己吃饭,我会乖乖呆在家里……”她在他的怀里哭的不能自已,“娘亲,求您不要丢下我……” 第19章 .为花忧雨为她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炽……   她又梦见了大火。   火光染红了半边的夜空,小庙为数不多的僧侣们静默着冲出来,叫醒了借宿的旅人,接力打水救火。   彼时她睡的正昏沉,娘亲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在慌乱中睁开了眼睛,一霎就看见了赤红的火,烧断的横梁砸下来,娘亲险些被砸到在地,可仍把她牢牢地箍在怀里。   不知为什么,她们居所里的火,像是烧不尽似的。   好在门窗被烧烂了,那时候娘亲的小丫鬟,似乎是叫簌簌的,先一步跳出了窗子,娘亲就把她向外头递出去,簌簌一把接住了她,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娘亲再从窗子里爬出来时,裙衫后头好像还沾上了火星,簌簌就去为娘亲踩火,一会儿火就灭了,娘亲抱着她搂着簌簌,三个人就哭起来了。   好像那时候是因为逃出生天而哭,可没过一会儿,小庙就闯来了一伙山匪。   跑来告诉她们的小沙弥说,那些山匪,个个生的粗鲁凶狠,人人手里都拿了砍刀长/枪,逢人就砍,逢人就杀,叫她们娘三个快快藏起来。   烟雨怕啊,埋在娘亲的怀里发抖,簌簌就拿地上的灰,使劲儿往自己和娘亲的脸上抹,可是外头呼呼喝喝的声音越来越大,火势也越来越大,哪里可以躲呢。   娘亲把那口废弃水井的石头板子挪开,将她放进了吊桶里,急促地告诉她:“濛濛我的乖儿,你在里头好好待着,外头无论有任何响动都不能吭声!娘亲一会儿就把你抱出来。”   她的眼睛在慌乱中被簌簌抹进了灰,这会儿模糊不清,可她扔拽着娘亲的手,将娘亲的眼睛努力地记在心里。   娘亲的眼睛圆圆的,像月亮一样发着温柔的光,大概是因为大火的缘故,那月亮就赤红赤红的,像要涌出鲜血来。   她哭着说话,声音小小的,“娘亲我听你的话,娘亲我想你……”   后来娘亲就盖上了石头板子,她淹没在了无边的黑寂里,泪水像是流不尽似的,眼上的灰便洇进了她的眼睛,慢慢地她好像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粗糙不平的井壁,看不见岩缝里生出来的一小棵绿芽。   好在还能听得见。   外头大火燃烧的声音,被风吹的呼呼的,忽而又有刀剑碰擦的声音,再过了一时,就听见许多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哭嚎,有人求饶……   后来就是一阵儿寂静,就在她觉得这样的寂静很可怕的时候,头顶的石板子忽然就震了震,像是有人扑倒在上面,接着又有几声闷哼,随后又陷入了死寂。   井下的小女孩忽然痛至全身,她捂住了嘴,把手死死地抵在牙齿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泪水流个不停,可却什么都看不见。   再醒来时,像是变了天,她的眼前亮亮的一片白,身下的褥子软软的,她只记得恐惧和无边的黑暗、还有骨骼断裂一般的痛楚   她伸出了小手,胡乱地在空中摸着,嘴里喊着娘亲,“娘亲,濛濛害怕……”   于是娘亲就来了,温柔地搂住了她,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叫她不要怕,“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娘亲的声音好像变了啊,有点儿哑哑的,时而咳嗽一两声,娘亲身上的味道好像也变了,少了点儿甜香,多了点草木的清气,哦,是不是被火熏的啊?   她的小脑袋里全是不安和疑问,可娘亲搂着她啊,拍着她的背,哼着陌生又好听的童谣,慢慢儿的她就睡着了。   好像睡得那一觉很长很长,像是被漫长的黑夜笼罩了。   后来她就慢慢长大了,渐渐忘记了很多很多,她也从来没问过,为什么簌簌不见了,为什么爹爹也不见了,还有从前住过的外家,怎么娘亲从来没带她回去过……   七岁那一年,她同娘亲一道儿去采野荠菜,她虽盲了眼睛,可对周遭的一切都无比的熟悉,采了满满一筐,将要回程的时候,天忽然就阴了,旋即下起了倾盆大雨。   娘亲牵着她一路笑着跑着,她拎着小筐,脚步轻快地快要飞起来,忽然眼前就亮起来了,天青雨润、草木摇曳,山雀挥动着淋湿的翅努力飞着,一样一样地涌入了她的眼睛。   这世界可真好看啊,烟雨跑着跳着,随着娘亲进了山房。   娘亲胡乱地拿棉巾为她擦头发,又蹲在地上为她擦脚丫,她就望着娘亲笑,小手轻轻抚了附娘亲的脸。   娘亲瘦了啊,下巴也是尖尖的,眼睛也变成了弯弯的。   她傻笑着问娘亲,“您的眼睛怎么变弯了啊。”   娘亲低头为她换鞋袜,声音温温柔柔的,“娘亲的眼睛就是弯弯的啊,好看么?”   烟雨就抚了抚了娘亲的眉毛,哦是了,每逢十五月亮才会变圆,旁的时候都是一轮新月啊。她抱了抱娘亲的肩膀,“娘亲好看,像月亮一般。”   是啊,娘亲就像月亮一般,温柔的光永远落在她的身上,那光又像生了翅一样,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让她安心从梦魇里挣脱开来。   天亮了,又是放晴的一天。   芳婆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看着床榻上的姑娘,悄悄叹了一息。   十五岁的小姑娘雪白雪白的,半倚在迎枕上,纤浓黑密的眼睫下,一双乌亮的眸望着芸窗外出神。   芳婆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这十年里头,姑娘常做噩梦,哪一回都是姑奶奶在一旁照应着,摸摸她的手,拍拍她的背,她便安然睡去了。   昨夜姑娘发高热说胡话,她下山请府里的郎中来,哪知府里郎中压根不理,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恰巧遇上了西府六爷身边的长随石中涧,他得了姑奶奶的消息,正要连夜上斜月山房来回禀。   好在六公子来了啊,芳婆又叹了一口气。   那样明礼知仪的清贵公子啊,为姑娘拍拍背,轻声安抚着,又请郎中为姑娘医治,最后等药熬好了,亲手喂了姑娘喝下才离去。   芳婆坐到了姑娘床边儿,握着她的手,“姑娘莫担心了,姑奶奶常去广陵,路途很熟,必不会有事。”   烟雨轻轻地嗯了一声,“娘亲艺高人胆大,说不得午后就家来了。”   芳婆点着头,心里却在发愁:昨儿石中涧说,运河上出了水匪,抢了不少舶商的船,姑奶奶也下落不明,他正派了百余人在沿途搜寻……   可这话她不敢跟姑娘说,只捡了几样闲话来说,“昨夜若不是六公子,奴婢可真要作难死了……”   烟雨就有些意外,“小舅舅?”   芳婆平复了心情,抹了抹眼泪,“姑娘昨夜淋了雨,发了高热,若不是遇上了六爷,哪里能请来郎中啊。”   烟雨昨夜一直在昏睡,对小舅舅来过这宗事一点儿也没察觉,闻言略有些振奋起来,“小舅舅可真好啊……”   “是啊,六爷待姑娘可真好啊,”芳婆感慨了一句之后,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   是了,六爷为何待姑娘这样好啊?芳婆不敢往下想,忙端了药过来,看着姑娘小口小口地喝下,这才放了心。   烟雨这会儿精神好多了,这便在青缇的服侍下洗漱更衣,在窗下发了一会儿呆。   昨日梗二奶奶说了,若是娘亲今日午间不回来,就变成大事了。   她们要怎么样呢?烟雨蹙起了眉头,只觉得心里杂乱不堪。   眼下她恨不得冲出顾家的门,往广陵去找娘亲,可哪里能呢?小舅舅已然派人去打听了,窦筐也去码头迎候着,她去了就是裹乱,娘亲回来后又要说嘴了。   她没心思用饭,在窗下趴着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外头日上中天,日光晒进来,暖洋洋的。   烟雨想出去走走,青缇在一边儿劝她,“今日大晴天,该出梅了,日光烈极了,您还是别出去了。”   烟雨心里烦闷,倒是想出去晒一晒心里的霉,道了一句无妨,这便出了山房的门,在门前只晃了一晃,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上山的阶梯本是由青石砖铺就,因年久失修,大部分都破破烂烂的,走一步踩一坑,今日再看,每一级阶梯,都被换上了平整簇新的青石砖,路边杂乱的草叶树木也被清理了,一整个大变样。   她正讶异,忽见碧蓝的天顶下,有一人拾阶而上,身形俊逸,脚步和缓。   他今日依旧穿雨雾青,清润的颜色下,白皙的面庞清俊如斯。   烟雨欣喜地迎上去,唤了一声小舅舅。   顾以宁将将下了朝,见她迎上来,清浅一笑。   “可好些了。”   烟雨感激地望着他,“十分的好,谢谢您能来看我。”   顾以宁点了点头,“前夜突降大雨,运河上的船皆滞留在了龙潭,不必担心。”   他寻了个理由让她安心,心里不免有些歉意。   小姑娘的面庞却在一瞬间鲜焕起来,像一朵绽开的花儿,“我就知道,娘亲一定没事的。”   她笑着说话,眼睛却悄悄地红了,眼睫一霎就掉下来两颗晶亮亮的泪珠儿。   顾以宁安静地看着她掉眼泪。   这时辰是正午,日头移上了正中天,晒在了她的面庞上,热烫烫的。   小姑娘默默地掉着眼泪,脚步却悄悄地挪了一挪,躲在了顾以宁的身影下。   可是日光太调皮,又跳跃到了她的眼眉,烟雨蹙着眉,眼睫上还挂着泪,又往顾以宁身影下躲了一躲。   日头挂在正中天,躲是躲不开的。   顾以宁心念微动,忽得轻轻叹了一息。   烟雨正专心找着挡太阳的位置,好奇地抬起头,刚想问小舅舅为何叹气,却见他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头顶,为她轻轻地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炽热的光。 第20章 .枕山襟海我就躲在您的影子里呀   烟雨在一片清凉下仰起了脸,雨雾青的颜色里小舅舅垂着眼睫,清澈的眸中,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好像这个时候说话有些不合时宜,烟雨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眉眼上难免露出些马脚来,她迟疑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托住了小舅舅的手臂。   “您看,我撑着您呢。”她突发奇想,打破了这一份尴尬,“您是伞,我是伞柄。”   顾以宁微怔,旋即笑了笑。   这小姑娘,眉头蹙着愁,可说起话来还是一团孩子气。   他点头,手臂依然稳稳地遮在她的头顶,“如此怕晒,夏日该怎么过?”   烟雨见小舅舅眼睛里含了一星笑意,心慢慢地就平稳下来,仰着头说,“我就躲在您的影子里呀……”   她同娘亲撒娇惯了,这一时语气温软轻跃,每一个字都轻轻抚在顾以宁的心上。   春日岑寂,他展眉,有几分天青雨润的静缓况味,只是还未及开言,斜月山房的门却吱扭一声推开了,芳婆不知六公子竟在,略慌一下,急告了一声罪,又缓声道:“山房里整治了午饭,六爷若不弃……”   芳婆说着话心里却咯噔,山房里的饭食皆为家常,西府算是皇亲,平日里餐点必是讲究,怕是吃不惯。   顾以宁却耐心地听她说完,将手臂缓缓搁下,道了一声不必了,又嘱托道:“日头炽烈,领姑娘进去歇着。”   烟雨闻言蹙着眉,被芳婆牵住了手,却扭着头看着小舅舅,显而易见的不舍攀上了烟雨的眉头,小女儿的心事显露无疑。   顾以宁的眼眉依旧星疏云淡,他微微颔首道了一声好。   烟雨不解,手却被牵着,进了山房的门。   一直到了饭桌上,烟雨还在琢磨:临走时,小舅舅说的那一声好,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问题想啊想啊,一直没想明白,最后又延展到小舅舅上山来做什么呢?专为看她来的么?   芳婆见她食不下咽的,就过来劝解:“……倒是忘记同您说了,昨夜下着雨,西府里的大管事连夜领着工匠,将咱们门前的路好生修葺一番,以后姑娘的裙角可就不会脏了。”   烟雨叼着筷箸一头,眉眼都展开来了,“……小舅舅说,河道一疏通,娘亲就能回来了,若是瞧见咱们门前的路修好了,该有多高兴?”   芳婆却暗暗叹了一口气,道:“二房二奶奶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她又提醒烟雨,“姑娘莫噙着筷箸,仔细磕了牙。”   烟雨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却听门上响起了哐哐的拍门声,像是拿棍子在砸似的,烟雨心里一惊,那筷箸果然往牙齿上方一滑,戳破了牙肉,就有血渗了出来。   芳婆忙去开门,便有一伙子府里的家丁拿着棍棒闯进来,领头的是两个吊眉耷拉眼的婆子,在天井里踢翻了盆栽玉兰,叉腰喝道:“将表姑娘带走。”   烟雨跟在芳婆后头走出来,唇畔腮边还染了些血迹来不及擦,在廊上急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领头的粗使婆子正是上一回来过山房的周荣家的,她冷笑数声道:“好教表姑娘知道,运河道上出了劫匪,四姑奶奶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府里头要追究四姑奶奶私自出府的罪过,表姑娘,同咱们走吧。”   说着就有两个婆子走上去,一左一右擒住了烟雨的手。   烟雨乍听得运河上出了劫匪,已然手脚发软眼前一黑,这时候强撑着气息道:“府里头的姑奶奶出了事,不派人去搜寻营救,却先来拿人治罪,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家?”   周荣家的面皮子上挂了嘲弄的笑,“是了,表姑娘原就不是咱们家的人,嘲讽顾府自是不留情,快将人拿住,瞧你在二奶奶面前还敢不敢嘴硬!”   芳婆挡在烟雨面前,紧紧护着姑娘,“没有这样拿人的道理,你去请二老夫人的意思来!”   周荣家的哪里理会,挥手叫人上前,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烟雨忍着泪意,挽住了芳婆的手道:“罢了,且去听听要如何治咱们的罪。”   眼下寡不敌众,芳婆这便扶着姑娘慢慢地出了门,临出门前,看见青缇躲在灶房里,忙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出来。   一路向山下走,不多时就到了河清园,入了正厅,见了那阵仗,烟雨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   原来,今日这河清园的正厅里,二房的长辈皆在。   二老夫人高坐正堂,右手坐着蘅二奶奶,左手坐着蔷三奶奶,三奶奶的侧旁则是回来省亲的五姑奶奶顾玉叶。   另有顾珑、顾琢两个女孩子跟在自家娘亲身旁,望着烟雨不言声。   那婆子推了烟雨一把,直将她推的踉跄了几步。   烟雨心中实在害怕胆怯,面上却强撑着,向列位长辈一一问了安。   那二老夫人杜氏,上一回因罚顾南音跪祠堂,而被二老爷顾知明甩了一巴掌,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今日蘅二奶奶过来说顾南音竟离家四日不归,可算拿住了把柄,立时就使人把这小孤女带了来。   她拿一双老辣的眼睛去看这小小孤女,只觉得眼前似被日光迷了眼,忍不住要感慨一声,老天竟如此不公,竟将无边的美貌悉数给了这没人教养的孤女。   她冷冷地端详着,怪道长房的顾珙为了她寻死觅活的,还有那首揆家的亲外孙程务青,若不是“行首案”牵着,怕早就上门来明抢了。   “……本就是被人家休回来的,丢尽了咱们金陵顾氏的脸面,这十年来就该深居简出,这一回我才听说,这四丫头,竟常常往外跑,这是不嫌丢人啊?今日是不着家的第几日?”   蘅二奶奶挑了挑眉,向着烟雨嘲弄一笑,凑到二老夫人跟前儿说话,“到此时,整整有四日了。”   二老夫人就骂起来,“这是要死外头!”   烟雨闻言直气的浑身震颤,由着芳婆撑着她,强忍了泪水分辨道:“回禀外祖母,我家娘亲原是到广陵收账,方才听这位妈妈说,河道上出了劫匪,故而耽搁了也说不得……”   二老夫人面上浮起来嫌恶的神情,冷冷一声哼打断了烟雨,低低地说话,像是自语,又像是咒骂,“自己个儿就是个立身不正的,还不嫌丢人,领回来一个孤女。这一声声的外祖母,听得老身真是腻味。”   烟雨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昏花一片。她往周遭惶惶地望过去,女孩子们挽着手靠坐在一处,眼睛里有漠不关心,也有嘲弄的笑,两位舅母笑吟吟地望着她,像是等着将她摁在地心。   二老夫人斜着一边嘴笑,顾南音不家来一日,这小小孤女就任她们捏扁揉圆一日,几声棒喝压下去,回头再诱哄几句,把给程家做妾的事定下来,顾南音即便回来,也无力回天了。   她打着如意算盘,这小丫头站在那儿像片伶仃的絮,轻轻一吹就能散开来的样子,怕早就吓得魂不守舍了吧。   她等着这女孩子磕头求饶,接着便可拿捏她,可这小姑娘却慢慢儿站直了身子,轻轻拭去了泪,那双纤柔的眸便望了过来。   “广陵谢府待娘亲严苛,动辄打骂,几欲将娘亲置于死地,其后多亏外祖一家斡旋,为娘亲撑腰,在广陵府衙办了和离。此事有凭有据、有官府的章印,娘亲至今都在感念外祖的恩德,如何今日在外祖母的口中,娘亲却成了立身不正之人?”   烟雨的手在袖中死死地交握住,浑身都在震颤。她顿了顿,努力使声音变得平稳,可仍带着微微的颤抖。   “再一则,金陵顾家乃是百年的望族,外祖舅舅们在朝廷任着高官,如今既知道顾家的姑奶奶遭遇了不测,为何不派人营救搜寻,却拿了孙女儿要治罪?”   她想着先前小舅舅教她如何应对旁人责难的法子,一字一句地质问出声,心下愈发坚定。   “我曾听闻,五年前,七姨母在家庙里被山匪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想来,莫不是外祖母您也是同今日一般,不着紧派人营救,才送了七姨母的性命?”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几位奶奶并两位姑娘震惊地两两对视,二老夫人更是面带惊惶,脸色一时间青白交错。   那一位被掳走的七姑奶奶,名叫顾倾羽,同样也是二房的庶女,因性格孤僻,故而一直在家庙里修行避世,五年前被山匪掳走,二老夫人当时的确没有着紧,致使顾家人赶过去时,早就没了顾倾羽的下落。   这个小小的养女当真是胆大包天,二老夫人使劲一拍桌案,那声音刺耳极了。   “混账!没有教养的东西,满嘴胡吣!给我把她捆起来!”二老夫人气的头发昏,指着烟雨骂,“这是谁教的,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烟雨现下豁出去了,此时教人擒住了双臂,倒也不怕了。   她正听二老夫人捂着胸口指着她骂,却听正厅外忽的静了,有寒彻肌骨的声线递进来,似有击破长空之势。   “我教的。” 第21章 .雨膏烟腻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厅堂里的众人都怔住了,好似热闹闹的菜市口正围看着刽子手杀头,忽地地动山摇,黑云压顶,旋即暴风急雨席卷而来,将人冲的七零八落,再没什么围看的心思了。   二老夫人闻声不由自主地便站了起来,面上青白交错,眼神错愕地望住门帘外,“谁人在外头?”   正厅的门帘被人掀起来,外头的青绿世界在眼前铺开。   日光倾泻而来,在枝叶与枝叶的间隙里跃动着金色的芒,再落在廊下,一片亮白。有人从那片天光云影里走来,慢慢地走近了,显出一张皎若日星的清俊面容来。   二老夫人微微张了口,只觉得眉心突突的跳,好一时才缓过神来:“六爷……六爷来了。”   顾家二房当家的老夫人,竟唤侄儿一声六爷,可见她此刻的仓皇。蘅二奶奶却瞧不下去了,站起来扶住了二老夫人,笑着招呼道:“这时辰,六弟如何来了?”   顾以宁闻言,半分眼光都未曾分给这些人,只将一双冷极的眼眸慢慢地望住了,被两个婆子拿住的烟雨。   “过来。”   两个婆子只敢偷偷向上觑一眼,立时便扑通跪倒在地,再也不敢造次。   烟雨原是强撑着一口气,从方才听见小舅舅的那一声儿起,绷紧的心神便卸了下来,站在原地晃了晃,鼻头微酸,眼圈就红了一圈。   她挪腾着脚步,慢慢地走近了小舅舅,顾以宁的视线和她相接,小姑娘唇畔的一抹血痕,刻入了他的眼。   “这里,”他下巴微抬,看向烟雨唇畔的血痕,“怎么伤的。”   烟雨有些茫然,顺着小舅舅的视线低垂了眼睫,忽然感受到了嘴唇隐隐的痛意。   为什么嘴巴会痛?   方才人声杂乱,或许是碰伤了嘴唇也说不得,烟雨暂时丢了记忆,一双水雾氤氲的眼眸里全是懵然。   她回忆来回忆去,迟迟不言,顾以宁的视线便冷冷地扫视过来,最终落在了二老夫人身上。   二老夫人死咬着后槽牙,只觉得一切那么地匪夷所思。   这小孤女几时寻到了西府六公子做靠山?她回忆起方才那一句“我教的”,一时间浑身冷汗津津。   大老爷如今万分着紧于同西府修复感情,这顾以宁又是新晋阁臣,陛下第一看重之人,如今他无缘无故地插手二房内宅事,可真让她棘手。   二老夫人此时见顾以宁看向她,显是疑心她出手伤了这养女。   她失口否认,“来时就见着了,许是这孩子自己个儿不小心伤的。”   顾以宁视线冷冷,手轻抬,两个身量极高的侍婢拢着手从门外进来,缓步走到了烟雨的身前,一人扶住了烟雨,一人便拿了帕子为烟雨拭了拭唇畔的血迹。   蘅二奶奶掼是个见风使舵的,此时见气氛剑拔弩张,这便招呼着仆妇来为顾以宁看座,又笑说:“四妹妹出了远门迟迟不回来,老夫人想着叫孩子来问询几句,没料到起了误会,二房自己家宅里的事,倒教六弟看了个笑话……”   她意有所指,末了才问起来,“六弟这时辰来,所为何事?”   一句二房自己家宅里的事,她就不信这顾以宁能强行出言干涉。   门外忽得有脚步声飒踏,于是有仆妇进来悄言:“有一队西府的卫士列在了外头。”   二老夫人觉得有些棘手,这顾以宁究竟是想干什么?   有仆妇搬了椅恭敬上前,顾以宁落座,向着烟雨看过去,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她落座。   烟雨往小舅舅椅边站了站,摇头小声说:“我站着就成。”   顾以宁哦了一声,“你站着,不成。”   于是那两名侍女便扶着烟雨落了座,周遭的目光使她如芒在背,只好垂着头捉着手指望呆。   举座都在等着他开言。   顾以宁垂着眼睫,望着手边的一盏清茗,忽感可笑。   倒是可以带她一走了之,可背负着心事的小姑娘势必忧心忡忡,再因着这些人的话颓丧不安,那便更令人忧心了,再有一则,她的娘亲,到底还是二房的女儿。   他抬起眼睫,眸光森冷。   “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皆由我教授。倘或二老夫人有什么不满,尽可来问。”   他原是清矜温润的声线,此时披霜挂雪,落在众人耳中冰凉彻骨。   二老夫人浮在面上的那一点假笑,就再也撑不住了,嘴角颤了颤,耷拉了下来:“六侄儿这话说的,不过是关起门来管教孩子,孩子说了什么话,做长辈的哪能当真计较呢?”   正堂里静悄悄的,没人敢言声,姑娘们被带了下去,只余下蘅二奶奶、蔷三奶奶陪着,面色小心。   顾以宁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看了烟雨一眼——她耷拉着脑袋,看不清有没有掉眼泪。   “你既不计较,那便该我计较了。”   烟雨心里急跳了一下,悄悄往小舅舅那里看了一眼。   娘亲在外吉凶未卜,她拼了一股子莽劲儿横冲直撞,原以为要栽在这儿,任由她们惩治,没想到小舅舅会来……   原来,这世上除了娘亲,还有一个人在护着她。   想到这儿,烟雨又湿了眼眶,头愈发的垂得更低。   顾以宁夷然望过来,眸色森冷。   “二老夫人雪鬓霜鬟,正该是慈心仁爱的时候,却能指着小孩子口出恶言。敢问,少条失教的,究竟是谁?”   正堂里的气氛又冷了几分,二老夫人闻言眼前一黑,只觉得颜面尽失。   万万没想到啊,东西二府从来都没什么交集,这顾以宁头一回来二房,竟是为了这小小孤女来指责她。   二老夫人咬碎了一口银牙,看了看两个儿媳妇一个女儿,见她们或垂头或品茶,都是不打算出言想帮的样子,立时一阵齿冷。   她虚虚地一拍桌,刚想找回一点颜面,那厢顾以宁却冷冷一眼投过来,寒凉的声线划过肃冷的空气,一下截住了二老夫人的话。   “广陵府乾定元年出具的判离书里有云,谢镶殴妻强辱之,判义绝罪,判离。顾家女儿归家,乃是堂堂正正,如何在你的口中,竟成了立身不正?”   烟雨闻言震诧地抬起了头,心中如擂鼓。   是了,娘亲堂堂正正地同广陵谢府切割,光明正大合理合法,不该被二老夫人这般指责!   顾以宁拂袖起身,冷冷出言:“好自为之。”   他旋身而去,行经烟雨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带离正堂。   二老夫人吃了这样的亏,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由侍女们扶着就往外追,喝了一声站住。   顾以宁顿住了脚步,只听后头又响起来蘅二奶奶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有些虚。   蘅二奶奶一向是二老夫人的马前卒,此时被二老夫人一个眼风扫过去,想着以后还要在婆母的手下讨生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说话。   “咱们二房的女人们关起门来教孩子,六弟这般闯进来要将孩子带走,这恐怕有些不妥吧——”她的声音千回百转的,说到这里,忽得拿帕子掩住了口,揣测道,“再怎么说,您也是隔房的舅舅,万没有带走别人家孩子的道理……”   烟雨被小舅舅藏在身后,只觉得心下不安:听二舅母的意思,倒像是要安什么罪名给小舅舅似的。   蘅二奶奶话音一落地,二老夫人像是被提醒了似的,冷笑数声道:“六侄儿闯来河清园,好一通指教,哪里还有个晚辈的礼仪?这盛烟雨乃是我二房姑娘养的孩子,究竟同你西府顾六爷有何相干?”   她这一时找着了理,唤了声烟雨,语带威胁:“孩子,这里站着的是你外祖母、舅母姨母,你若还要跟着隔房的舅舅走,可真是有些不顾体面了。”   不顾体面?   你们这些人,哪里就体面了?   烟雨略略迟疑了一下,愈发往小舅舅的身后藏了藏。   “孙儿正是顾着您的体面,才不能留下。”她慢慢地说,语音纤柔,“您方才不是说,听孙儿唤您外祖母觉得腻味么?”   她的嗓音纤柔,说出来的话却差点把二老夫人活活气死,偏这是二老夫人方才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顾玉叶上前扶住了二老夫人,神情漠然地看了顾以宁一眼,道:“堂兄如此护着她,是为着四姐姐,还是为着小丫头?若是不说清楚,今日之事,您可真说不过去了。”   顾玉叶这句话说的委实歹毒,烟雨听急了,正欲开言,小舅舅便拿手挡在了她的身前。   是啊,他偏要护她。   可是该以什么身份护她呢?   他顿了顿,尚不知如何开口,索性牵了她向外去,二房的女人们果不其然乱了几声,正喧哗间,忽听得外头有仆人齐齐的问安声,“恭请太主安。”   二老夫人脸色登时便黑了下来,眼睛里全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太主?彭城大长公主?   事情的走势愈发无法控制了,二老夫人正惶恐间,影壁后头仆妇成群,簇拥着一位华贵的老夫人而来,那温慈的眉眼、和婉的面庞,正是彭城大长公主梁度玉。   烟雨心下惊诧,这位老夫人不正是那一日在烟外月遇上的那一位么,和蔼可亲,爱吃油煎知了猴,那样接地气的样子,万没想到竟是有这样尊贵的身份。   院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她心里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在小舅舅的背后藏了藏,小舅舅却回身嘱她一声别怕。   二老夫人只觉得心颤,领着众人伏地而跪,见梁太主面色尚圈,和煦,这便起了身回话:“不知母亲驾临,是儿媳的不孝,您快请进正厅坐着。”   梁太主眉眼一贯温慈,此时她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那个躲在顾以宁身后的小姑娘,只觉得她那凄惶的样子委实可怜。   有仆妇端上来圈椅,请太主入座。   梁太主应她一声,微微笑道:“不必拘礼,今日天光甚好,坐外头晒晒日头也是好的。”   她将视线投在自家孙儿身上,扬手唤道,“你来。”   顾以宁举步过来,梁太主又笑着唤烟雨,“孩子,过来。”   烟雨脑袋昏昏的,这是撞大运了吧,她竟然同大长公主殿下结识了一场,早知今日,就该捡最好的发饰送给她,而不是普普通通的小锦鲤。   说起锦鲤发饰,烟雨走到梁太主身边儿,便看了看她的发间,竟然还戴着她做的小金鱼,登时就有些意动了。   梁太主将小姑娘的手执在手中,笑着说,“孩子,我听芩清说,你又要为我做一只小金鱼儿,为何啊?”   烟雨的心砰砰直跳,小声道:“您说那小金鱼要戴给您家的孙儿看,晚辈就想着若他太喜欢,跟您要怎么办?于是寻思着给您的孙儿再做一只。”   梁太主就笑了,眼眉弯弯的,她看了身侧的顾以宁一眼,见他眸中有细微的笑意,便拍了拍烟雨的手问道:“可做好了?”   烟雨点了点头,“是我做惯了的,已然好了。”   梁太主哦了一声,抬手指了指顾以宁,“虞儿戴小鱼,想想就很可爱。回头你拿来,我亲自给他戴上。”   烟雨看了看小舅舅,又看了看梁太主,还没闹明白其中的关系,这便弯下身子来,在太主的耳畔悄声说,“老夫人,我是送给您的孙儿的。”   梁太主喜欢这小姑娘的纯稚,笑着又拍了拍她的手,“傻孩子,他就是我的孙儿。”   烟雨一下子傻了眼,对上了小舅舅似笑非笑的眉眼,一阵懊恼:前些日子在小舅舅的书房,她还在说老夫人的孙儿万一闹着要这一类的话,万没想到,小舅舅就是老夫人的孙儿。   小舅舅端稳清矜,没想到也是要给人家当孙儿的。   烟雨期期艾艾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二老夫人见梁太主待那小孤女亲切和蔼,反而对她不慎热情,心里的恐慌愈发扩大,这便凑着笑上前道:“不曾想到这孩子竟有这般造化,得了母亲的青眼。”   她摆出烟雨外祖的架势来,“烟雨,快跟老祖宗问安。”   梁太主说了一句不必了,略略和缓了眉眼,问道:“方才是谁问,这小姑娘和西府有何关系呢?”   在场诸人皆不敢出声,蘅二奶奶和顾玉叶姑嫂二人打着眼眉官司,到末了还是小姑子胜出,蘅二奶奶只能不情不愿地出来认领:“回老祖宗的话,是孙媳口不择言,孙媳知错了。”   梁太主并不打算治任何人的罪,只点了点头,思虑一时道:“今日呢,是我叫虞儿来的。”   她看了看在场的女人们,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二老夫人的脸上,见她冷汗津津,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进了顾府的门,就是顾家的人,再说什么孤女大归什么的,实在是不好听。”   “外人说什么都好,不值当放在心里,可若是自己家里人还要互相倾轧,岂不令人齿冷?”   她唤了一声二老夫人的闺名玉裁,“我知你爽直,可待人行事还需柔软一些。五年前七姐儿的事,你若能再多上点心,七姐儿也不至下落不明。再就是四姐儿,如今在运河上出了事,你不着人去找,却寻这孩子来问罪,可说不过去了。”   她到底出身显贵,有些话点到为止,“我知道四姐儿和七姐儿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故而没那么上心也是人之常情,可她们终究是顾家的血脉,你身为母亲,总要悉心照料才是。”   二老夫人频频点着头,心里却在暗忖:太主嘴上说的好听,自己也没做到。顾家老大老二也不是她亲生,也没见她多看顾一些老大老二,随着老三在西府里住着,等闲不来东府一趟。   她面上陪着笑,连连称是,“母亲说的是。这次是儿媳冒进了。”她想着这一回招来了梁太主,二老爷家来少不得要收拾她,还是要将功补过才是,忙讨好道,“儿媳一心想在母亲跟前儿侍候,还请母亲准许我和大嫂每日晨昏定省,伺候母亲。”   梁太主淡淡说了一句容后再提,“我身边儿侍候的人太多,不至于劳累你们。”   她站起身,牵住了身边小姑娘的手,向着众人道,“这孩子今日同我有约,我就先领走了。”   二老夫人哪里敢再阻拦,又恐烟雨在梁太主身边胡说,忙应了一声是,又假做了慈爱模样嘱咐烟雨道:“……可千万仔细,莫惹了老祖宗不高兴。”   烟雨低低嗯了一声,跟在梁太主和小舅舅的身边儿,慢慢地走了。   一时间,河清园的院子里,只余下二老夫人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在,蔷三奶奶忙扶了二老夫人坐下,见她这会儿气的直喘气,忙为她抚了抚前胸。   “母亲消消气,万莫气坏了身子。”   二老夫人厌弃地推开她,斥了一声,“这会儿你倒开口了。阿蘅还晓得帮我几句,你倒好,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蘅二奶奶同蔷三奶奶交好,这便上前来解围:“万没料到这小孤女得了太主的庇护,给程家做妾这档子事,怕是难办了。”   二老夫人微闭了双目,只觉得烦乱,“母亲等闲不来东府的,今日倒为了这小丫头来了,看来往后是动不得了,不行的话,就将程家推了去吧。”   顾玉叶在一旁幽幽地说道,“我怎么觉得,为这小丫头撑腰的,是宁堂兄呢?”   蘅二奶奶斜过去一眼,瞬间意会了,“说起来,程务青、顾珙,不都是瞧上了这小孤女的样貌,说不得六弟也是……”   顾玉叶的眉头却紧紧地皱起来,喃喃地说,“宁堂兄应当不是这种人……”   蘅二奶奶见二老夫人闭上双目在椅上休憩,这便扯了顾玉叶就往后头走,调笑了一句,“行了啊,这都嫁人两年了,就别惦记你那位宁堂兄了。”   顾玉叶幽幽怨怨地叹了一口气,“倘或是个表亲,说不得就能有些机缘……”   蘅二奶奶想着方才顾以宁那清瘦的身姿,俊朗的眉眼,心中也一阵激荡,搡了顾玉叶一把,二人便进了后堂。   这一厢烟雨随着梁太主出了河清园,石中涧正在外候着,先是向大长公主行了礼,这便向顾以宁低声说了几句,顾以宁听完,眉间便浅蹙了一道儿。   他向着祖母说道,“孙儿尚有公务,不能陪您了。”   见梁太主颔首,顾以宁又向着烟雨跟前走近了,温声道:“你在家安生候着,晚间你的娘亲便家来了。”   烟雨闻言又湿了眼眶,红着眼睛仰头道:“多谢您了。”   顾以宁说不必,他顿了顿,又道,“也谢你的惦念。”   烟雨眼睛里就多了几分疑问,顾以宁看了看祖母头上的那一枚小金鱼儿,烟雨即刻就懂了,红云一下就攀上了两腮。   他眼睛里含了半点细微的笑,视线落在她的腮边,方才侍女将那抹血迹拭去,这会儿已然不见了。   顾以宁调开视线,旋身离去了,梁太主却看着俩人谢来谢去,意味深长地笑了。   “他谢你的小鱼儿呢。”   日光澄澈,将烟雨的面庞晒出了点红晕,小女儿的心思瞒不过年过半百的梁太主。   她若有所思,想到了那一年中原斗羊节,她同顾池春第二回 见面,碧清色的发带挂在了河边的树杈上,她歪着脑袋看顾池春伸手去解,一不留神就同他视线相接,一时间心动如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她唤烟雨乘她的轿子,一路慢慢儿送她回家。   “前些时日啊,我往彭城走了一遭,那里不下雨,气候很好。只是没赶上黄河边的梨花开,有些遗憾。”   太主说着话,小姑娘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她说起梨花,这便接了口:“殿下欢喜梨花么?我给您做上几朵,续上枝条插在花瓶里,您看了或许能高兴。”   太主就夸她有心了,又问起她娘亲的事来。   “今儿是你那个丫头,叫青缇的,闯到西府里求救,我那孙儿头一个就去了,我动作慢,晚了几步,好在赶得上。”   她方才来时听说了一些烟雨的事,此时便说起来了,,“四姐儿和离时我晓得,老二没主见,是我叫了公主府的长史领人陪着他去了,故而其中的事我都知悉。女儿家嫁错了人,和离便是,又有什么错处?”   烟雨闻言眼圈又红了,只觉得心情激荡:原来当年娘亲能从广陵谢家全身而退,竟是太主出了力气。   “您就像救苦救难的菩萨娘娘一般,怎么能那么好呢……”她有些哽咽,喃喃地说,“我该怎么报答您呢。”   梁太主喜欢她的模样脾性,此刻见她乖巧地坐着,心里的怜爱之情更甚。   “四姐儿是我的孙女儿,能够照拂一二也是我这个应祖母该做的。”   她说到这儿,忽然心里有些咯噔。   今日她的丫鬟求上门来,虞儿此时正要出门议事,闻听了此事,这便赶了过去,如此倒令她有些疑惑,虞儿与她,究竟是几时认得的?   说起来,虞儿的娘亲去的早,除了她这个祖母以外,没人为他操心,早年间定了一门亲事,因女方家搬去了边境,后来便无疾而终,一拖再拖的,虞儿就二十二岁了。   她这般想着,嘴里同小姑娘说着闲事,没一会儿便到了斜月山房。   太主看着她下了轿,这孩子忽然抹了抹眼泪,趴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向她磕了个头,那纤弱的身影小小的,令太主的心肠都软了下来。   顾家二房里的闹剧终于停歇了,顾家四姑奶奶顾南音却在龙潭迷了回金陵的方向。   那一晚她同云檀上了岸,在前方守林人的小屋里升了火换了衣裳,不过小睡了一个时辰,外头就变了天。   瓢泼大雨泼洒着,裹挟着狂风往她们的小屋子卷,她和云檀惊醒了,一夜没敢睡。   到了清晨,岸上忽然驰来百人的马队,在河岸边一路搜一路放火,一直折腾到午后才散去,显是没搜到什么。   顾南音心知一定同那男子有关,心里不禁有些不舒坦,待那马队一散去,她立时就同云檀冒着雨下了河道,一点一点儿地查探。   那些人都找不到的,顾南音岂能有收获,她在雨里叹了一口气,对云檀说了一声走吧,“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不亏心。”   云檀忙去扶她,却听雨中传来一声清朗的笑,顾南音循声转身,却见那男子浑身湿透,正笑着望着她。   “娘子果真是菩萨。”   没来由地,顾南音便松了一口气,将零落的发丝遮在耳后,“你的伤口经不得雨,走吧。”   男子的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喜悦来,他撑了一口气道:“多谢娘子。”   顾南音这便伸手来扶他,一路相携着进了看林人的屋子。   云檀升了火,顾南音扯了包袱面儿给他擦脸,待火将男子的发丝衣衫烘干后,顾南音才瞧清楚他的长相来。   他身量极高,约有九尺左右,方才衣衫湿透时裹在他的身上,显出了筋骨分明的线条,十分的矫健。   而他的眉眼却生的极好,他此时闭目养神,侧脸的弧线流畅,显出十分的英俊来。   顾南音自己个儿便是天生的美人,是以并不看重美色,只是这男子自带一身英气勃勃,倒令她心生了好奇。   她正抱着膝看他,忽而这男子就睁开了双目,慢慢地对上了她的视线,唇边显出一笑来。   “好看吗?”   顾南音并不慌,慢条斯理地将视线转走。   “一般。”   那男子不以为意,一手枕在了头下,笑问:“某姓宗名衍,青州人氏,斗胆问娘子如何称呼。”   顾南音眉头一挑,拒绝地很爽快。   “既然斗胆,就不该问。”   宗衍似乎料到了,并不觉得意外,笑了笑说,“那我仍唤你娘子便是。”   他好似又想到了什么,眼睛里便带了笑意,“某也是来了江南才知晓,原来谁人都可称娘子,而在我们青州……唯有内人才称娘子。”   他有一把好嗓音,略有些沙哑,在这雨天里显出金玉的质感。   顾南音心中一跳,眼睛不抬,只一心看火。   “那你还不是从善如流,见人就称娘子?”   娘子怼起人来,一丝颜面也不留,宗衍却不以为意,只看着她低垂的眼眸笑了笑。   大雨一直持续到了夜间,顾南音走也走不得,只能继续在此等着,那宗衍忽的却发起了高热。   他的肩伤得很重,故而夜间一定很凶险。   外头风大雨急,伸手不见五指,便是连唯一的火都熄了去,宗衍在黑暗里向着顾南音伸出了手,胡乱说着话,“娘子,我好冷,你抱抱我。”   顾南音知发高热之人,胡言乱语是一定的,并不以为意,她想着小时候濛濛也常发热,那时候总要趴在她的怀里睡觉,这便软了心肠,坐在了他的身边,轻轻抱住了他。   他热的像火,她却冷的像冰,于是火便寻找着那一丝清凉,紧紧地抱住了。   到了后半夜,宗衍在黑暗里醒来,枕着的地方软软的,他心下微动,仰着头向上看去,却触上了她温热的鼻尖,一双澄澈的秀目在黑暗里也望住了他。   四目相接,近到可听见鼻息,近到可听见彼此的心跳之声,这样的距离合该吻上才对,他心跳加剧,只敢蹭了蹭她的鼻尖,可她却闭上了眼睛,近一些,再近一些,然后轻轻吮了吮他的唇。   于是便天翻地覆了,到了第二日一早,天早已放晴,宗衍被刺目的日光晒醒,起身去寻找,哪里还有那娘子的身影,他的满脑子只有昨夜的那场热吻,只觉得怅然若失。   看林人回来了,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头,他笑着说:“那娘子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推您到医馆,小老儿借了一个推车,推着您去。”   宗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多谢,“你把那二两银子给我,我同你换一换。”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袋碎银子,随意丢给了老头儿。   老头儿喜不自禁地将银袋捧在手里,又把娘子给的2两碎银子递过去。   宗衍接了这二两碎银子,只觉得心像是被什么给牵住了,无法回神。   好在她还留下了二两碎银子。   屋外似有人集结,他的长随打扮成过往的行商走了进来,拱手道:“主人,您在此已然停留了一夜,还是尽早出发吧。”   宗衍嗯了一声,这便出了门,往车上坐了。   顾南音坐在往金陵去的马车上,只觉得羞惭。   昨夜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同那男子吻了一场,她想着昨夜的情形,登时便面红耳赤起来。   云檀哪里不知姑奶奶心中所想,掩了口笑,“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不是给了看林人二两银子么?”   顾南音托着腮望着窗外稍纵即逝的树,只觉得匪夷所思。   昨夜瞧他的样子实在可怜,受着肩伤发着热,也不知是谁家的男儿,她就抱了抱他。到了夜里头,许是那时候的氛围太过暧昧,又在黑暗里对上了视线,他就那样耷拉着眼睛眉毛,像个猫儿狗儿一样望着她,那眼神令人怦然,她也不知怎么了,竟亲了上去。   云檀还云英未嫁,一瞥眼看见了姑奶奶肩膀上的红印子,再看右边脖颈的红印子,只觉得脸烧的厉害。   “好在只是亲了亲,也没做什么出格的……”   顾南音心不在焉,羞惭地把头埋在了手臂里。   的确只是亲了亲,可却亲的很激烈,激烈到雨一停,她便同云檀连夜逃走了。   如今可怎么是好,她岂会不知道自己的脖子上全是吻过的血痕,夜里进了斜月山房,若是叫烟雨看到了,就该担心了。   云檀整理着行囊,有些可惜地自语道:“这些牛皮糖都泡化了,姑娘该要哭鼻子了。”   顾南音的心里越发的不舒坦,这一遭广陵之行虽然将她那间肆铺收了回来,也置办了一间二进的宅子,可给濛濛买的牛皮糖却泡坏了。   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那男子可恶,也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顿。   “明儿晓起,领濛濛出去买糖霜球吃。”   云檀嗯了一声,还惦念着姑奶奶脖子上的血痕,一边儿想着一边儿说,“这样可会疼?咱们进门前,往积善巷广济堂走一遭,让香茶姑姑给您瞧瞧伤。”   提起香茶,顾南音忽然来了主意,低声道:“是了,叫香茶给我刮个痧,只在脖子上头刮一道儿,便盖住了。”   云檀也想到了,拍手叫好,“您可真有办法。”她见姑奶奶眉头还是蹙着,不甚欢欣的样子,这便又抚了抚她的背,柔声道,“以后横竖是见不着了,您就当是一场梦,过了就过了。”   顾南音叹了一口气,觉得云檀说的有道理,“我这十年来也没出过这样的纰漏,现下想起来可真羞愧。”   那人叫宗衍,说是丝绸茶叶的舶商,又是青州人氏,至多以后也就是过路金陵,只要她往后不走水路,不上运河,那便一辈子也见不着了,如此才是最好。   就像云檀方才说的,就当是一场梦,醒来就各安天涯吧。 第22章 .心似小猫喜欢一个人,就想长在他身上……   月亮爬上花枝时,顾南音由东府的侧门来了家。   同她想象的不一样,门上的婆子没有刁难,竟还破天荒地唤了一句四姑奶奶;再往里走,河清园门外正在掌灯,几个正走动的丫鬟见着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她没打算往河清园里汇报行踪,一心记挂着濛濛,见着这样风平浪静的情形,不免心里打鼓。   “二房今儿有点不对劲,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怕人知道似的。”她蹙着眉,脚下的步子越发加快了。   云檀托着姑奶奶的手臂,心里也惴惴的,“咱们这几日杳无音讯的,姑娘胆儿小,别是受了什么欺负。”   云檀越这么说,顾南音心里的愧疚就越深,她上山的脚步匆匆,裹挟着云檀往前走。   “再不顾体面,也要顾惜着名门望族的声名,我想着二老夫人断不会动我濛濛。”   嘴上这么说,顾南音的心却跳的厉害,走路带风地上了山,待看到芳婆开了门站在那儿,顾南音松了一口气,差点没软倒在地。   她近乡情怯,进了天井没慌着进去,拽住了芳婆问起来,“姑娘呢?”   芳婆朝芸窗那里一努嘴,细声说话:“做小老虎玩儿呢”   她轻轻扯了一把姑奶奶,走到灶房那里把白日里的事儿,仔仔细细地说给了姑奶奶听。   顾南音直听得揪心,面色就一寸一寸地暗下去。   听到后来西府的老祖宗来了,顾南音揪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一时间五味杂陈。   “怪道今儿我回来,没见着妖魔鬼怪。”她捶着胸口,只觉得堵的厉害,“原来是濛濛为我挡了灾。”   芳婆叹了一口气,说起心里的感慨来,“咱们是东府的人,到末了,竟还是西府的老祖宗来搭救了一把,二房真是烂到根儿上了。”   顾南音抹了抹面上的泪水,“广陵那一处的房产肆铺全置下了,等找个时机咱们就走。”   芳婆喜上眉梢,她身边只有儿孙两个,皆是给姑奶奶办事的,到哪儿都成,若是到了广陵,手脚放开了,自然大有可为。   顾南音进了灶房,把将才买的糯米糖藕给濛濛蒸上,又说起一事来。   “我这回往先前打听到的广陵总商街去了一趟,这回可巧,遇上个姓严的老头儿,倒是问出了一些事。”她仔细回想着说,“从前咱们的方向不对,才没问出来。”   烟雨的原籍就在广陵,这十年间,顾南音一年总要去个三两回,一则是为着她在广陵的肆铺,二则就是为烟雨寻一寻家人。   顾南音面上带了点儿困惑,一边思索着说起来,“总商街上哪里有什么盛家,只有一个败了的严府。那严家从前是广陵最大的盐商,家主时任着盐商总首,只是八年前西南兴兵,扯进了贪饷案,家里就败落了。”   芳婆听的直惋惜,“听说江南的盐商富的流油,家里的孩子都拿金弹珠掷着玩儿,那严家家主既是盐商总首,恐怕家里的碗都是金子做的。”   她想起姑娘来,皱眉道,“姑娘的亲娘是不是就姓严?”   顾南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起了那年在金园寺遇上烟雨娘亲的情形。   那位盛夫人闺名唤做漪漪,生就一副娇美面容,性子也比她温软太多,只是在寺中的那几日,总是蹙着眼眉,像是有浓的化不开的愁绪。   念及往事,顾南音就有些心疼女儿,她见灶上的糖藕冒了热气,忙端了起来,往房里去了。   窗下点了一盏灯,微风一起,溶溶的光色在烟雨的眼眉跳跃,映出了温柔的眸色。   听见了门外的动静,烟雨一抬头,正见着娘亲端了糖藕进来,她一愣神,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顾南音心疼地把糖藕放下,走到烟雨旁边唤了一声濛濛乖儿。   烟雨却一跺脚,抽抽噎噎地和娘亲生气:“娘亲去哪儿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想您想的都生气了。”   顾南音最是看不得女儿哭,一把把孩子搂进了怀里,摸了摸她的脑袋,连声哄着她,“都是娘亲不好,娘亲也想你啊……”   烟雨就在娘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好一时才抹了抹眼泪,牵着娘亲的手坐下说话,“您在运河上遇了水匪,千难万险地逃回来,我不该跟您生气。”   小女儿实在贴心,顾南音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小手,拿筷箸夹了片糖藕给她吃。   娘两个高高兴兴地坐着,烟雨就想起了一事,叼着一片糖藕问娘亲,“小舅舅派了人往龙潭、瓜洲几个码头寻您,您见着了吗?”   顾南音心一跳,忽得想起来昨日龙潭那百人的马队,她突然意识到,那些人应当是去寻她的!   她有些懊恼,当时若能随着那些人回家,就不能和那宗衍有什么交集了。   她晃了晃头,把杂念从脑子里赶出去,思忖了一时,就唤来芳婆,吩咐了一句,“你去西府报个信,只说四姑奶奶回来了。”   芳婆应了一声去了,顾南音斟酌着说话:“明儿咱们往西府走一趟,去谢谢老祖宗和六爷。”   烟雨听了心头突突跳,糖藕都没什么味道了。   顾南音就看着女儿垂着纤密的眼睫,食不知味地小口咬着糖藕,眼睫如小扇子一般,一霎又一霎,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   自从上回濛濛得了顾以宁的庇护以来,她先以为是长辈对晚辈的照拂。这回出了事,连西府的老祖宗都出了马,可见濛濛同西府牵扯颇深,也不知是有什么样的机缘。   莫不是……   她心里浮起来一个念头,可再看女儿垂目的样子,灯火溶溶,将少女额头上的细小胎发映的毛茸茸的,还是个孩子模样呢。   她又安下心来,等女儿吃完,便去了灶间,嘱咐芳婆烧水沐浴。   到了晚间同女儿一道儿沐浴时,果不其然女儿就问起娘亲身上的血痕来。   “娘亲,刮了痧不是不能沐浴么?”烟雨忽然想到了,连忙提醒娘亲。   顾南音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从浴桶里出来,连声说着瞧我这脑子,这便擦身穿了衣裳,只一心在浴桶旁照应着女儿沐浴。   烟雨进了卧房,心里装着事,坐在桌案前望呆。   娘亲说,明儿要去西府谢恩,说不得就能遇上小舅舅,那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行。   她托着腮在灯下使劲儿想,几回见小舅舅,他要么穿天青色,要么穿雨雾青,可见是欢喜这般颜色,那么,和天青雨雾这等颜色相配的,是什么颜色呢?   于是就唤青缇来为她找衣服,青缇十分卖力地把衣裳搬出来,铺了一床,一样一样地指给烟雨看。   清莲色不太搭,藕粉色太过稚气,雨雾青穿了好几回了……烟雨十分不满意,苦恼极了。   “娘亲,您该给我做新衣裳啦!”她扑棱棱跑出去,同娘亲说了一声,又扑棱棱跑回来,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一件儿淡淡的婴儿粉搭配荼白的裙衫。   她选好了衣裳,没一时又想到了什么,有点儿失落地坐在床榻边上。   选来选去,说不得小舅舅压根就不在府上呢!   到了第二日晓起,烟雨正吃麻团儿,眼梢瞄着娘亲,见她从柜里捧出来一件山子白玉雕的六角莲花玉壶,又配了两包绿杨春茶,知道要往西府去了,连忙一溜烟进了卧房,换衣裳搽香粉,收拾停当出来了。   娘亲见了她的模样,由衷地喜爱,赞了一句可爱,这便由芳婆捧着礼,携着烟雨慢慢地下了山。   路上自然要嘱托她几句,“老祖宗身份贵重,她能为你出头,说明娘亲的濛濛有十万分的讨喜。你不常随着娘亲交际,现如今大了,总要跟着走动走动,到了老祖宗那儿,万不可造次,人家若留饭,千万要推辞才是。”   烟雨挽着娘亲的手,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   过了“耕心堂”,再穿过月洞门,进了西府,离上回烟雨来过的那个地界越来越近,烟雨的心就跳的越来越厉害。   因是提前递了帖子,顾南音同娘亲只在老祖宗的院门前站了一时,就有侍女传她们进去了。   梁太主晓起先去打了一圈陈氏太极拳,用了早膳睡了个回笼觉,这会儿就精神抖擞的,她斜倚在椅子上正逗一只通体黑亮、尾巴尖儿一点白的“墨玉垂珠”玩儿呢。   顾南音领着烟雨款款进来,先是跪在地上向太主行了个大礼,这便叫人奉上了礼,这才语带感激地谢过太主。   “……前日孙女儿陷在运河,不能及时赶回来,多亏您慈心仁爱搭救了孩子,您的恩德孙女儿铭记在心,永世难忘。”   梁太主望着这母女俩,一个温柔大方,一个娇美无俦,打心里喜欢起来,她唤人为母女二人看座,这才慢慢地说起话来。   “我平日里住在西府,对你们这些孙儿辈照拂不够,这一回委实是觉得孩子可怜。上一回她给我做了个小金鱼的发饰,叫我十分喜爱,也算是我同她的机缘。”她眉眼和蔼,随意问起来,“这一回的起因是什么,你若有难处,可说给我听听。”   老祖宗这般可亲,顾南音心里便有些松动,犹豫了好一时,打算将她们娘儿俩此时的困境,同老祖宗说一说。   “不瞒您说,这一回事出有因。”她张了张口,想把近些日子出的事说出来,忽然想到女儿正在一旁安静听着,便迟疑了一下。   梁太主何其明锐,笑着拍了拍怀里的黑猫儿,唤烟雨,“咱们说话,小孩子该烦了。这猫儿爱遛弯,你带它出去转转去……”   烟雨心里正失落着,听太主这般说,忙接了猫儿在怀里,应了一声是,慢慢儿抱着猫儿出去了。   外头海棠花开的更好,猫儿乖乖地趴在烟雨怀里,烟雨拍拍它的小脑袋,宠溺地对着它的耳朵说话,“你可真懒呀,就趴着不动弹啊……”   猫儿喵呜一声,动了动猫爪子,似乎很喜欢烟雨,在她的怀里拱了又拱。   烟雨就慢慢地抱着它在小院子里转,心事重重。   这个时辰,小舅舅果然不在啊。嘉   可是有好几回,都是晌午的时候见到他的呀?   烟雨一边想着一边向外面走了,那猫儿像长在她身上似的一动不动,烟雨就悄悄地在它耳朵边上说话,“咱们转一转,说不得能碰上小舅舅呢。”   再往外慢慢走,是一处假山流水,烟雨心里怅然若失,刚想回去时,却见远处走来一个身量高挑的侍女,烟雨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来,是昨日为她擦拭唇边血迹的那一个。   她忙唤了一声姐姐,那侍女名唤种菱,认出了烟雨,忙快步走了过来,福了一福,笑说:“不敢应表姑娘一声姐姐,您今日怎么来了?”   烟雨摸了摸猫儿的脑袋,眉眼弯弯,“我同娘亲来谢过老祖宗……”她又目带感激地谢了一声种菱,“昨儿也谢谢你了。”   种菱笑着说不敢,烟雨犹豫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悄悄问起来,“小舅舅今日不在府里么?”   种菱想了想说道:“六爷这一时应在书房。我为您通传一声?”   烟雨忙摇手说无事,“只是随口一问……”   她心里有点难受,这便辞了种菱,抱着猫儿走了。   原来小舅舅在府里啊,那为什么不来呢?明明娘亲帖子上写的是拜谢老祖宗和六公子。   她觉得很难过,转念又有点想哭。   在小舅舅眼里,她就是个小孩子吧,无足轻重的,所以才不会在意。   她抱着猫儿一路耷拉着眼眉,在院子里的海棠花下伤春悲秋地坐着。   坐了一会儿,日头就移到了中天,就有些晒了,偏这只猫儿还趴在她的怀里不动弹。   她想着小舅舅讨厌她,不在意她了,心中就无比的难过,忍不住小声问它,“你就那么喜欢我啊?”   忽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烟雨闻声扭过头去,只见小舅舅站在炽热的天光下,金芒跃进了他的眸中,眼神便显出温暖来。   “听说,你在找我。”   烟雨抱着猫儿,仰着头看他,没来由地涌上来一阵委屈。   “我……”她眼底又不争气地涌起了一层浅雾,“我就是问一问……”   顾以宁的眉眼渐渐生了些温煦来,他轻声问道:“找我有何事?”   不知名的难过情绪萦绕在烟雨的心头,她拧着眉头,心头又是别扭又是委屈。   “就像这只猫儿一样。”她眼神里带了点儿委屈,把猫儿举在小舅舅的眼前,声音小小的,像是在自语,“喜欢一个人,就是想长在他身上啊。” 第23章 .玉兔逃跑又像小孩子,又像小坏蛋。……   尾巴尖儿一点白的小猫儿喵呜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十分不解风情地从烟雨的手上蹿出去,在地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烟雨的手就空在了那里,有些微的尴尬。   她方才说话的声音细弱,也不知道小舅舅听见了没。   向上觑了觑,小舅舅站在一片天光云影下,肌骨清透,眉眼温煦,他只微扬了扬眉,似乎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这只猫儿唤做融雪,很是懒怠。”他的视线落在她缓缓放下的手指,“仔细它的指甲。”   烟雨的心随着她的手指落下,愈发地沉重起来。   她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太过唐突了吧?所以小舅舅才假作没听见的样子,还告诉她猫儿唤做什么名字。   她没察觉自己方才的声音委实很小,只一心觉得难过。   “我,我同娘亲来拜谢太主殿下……”她喃喃,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匀了匀气,“也谢谢您昨日的搭救。”   顾以宁认真地听她说完,点了点头,“不必客气。”   他的嗓音还是一贯的清冷,若只是用耳朵听,便会以为无情无绪。   烟雨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听他的声音也觉得冷淡,心头一片黯黯。   “我给您把那只小金鱼带出来啦,就在娘亲那里。”十五岁的小姑娘,眼眉耷拉着不看人,声音里带着显著的怅然意味,“您等着,我进去给您拿去。”   顾以宁却说不必了,他抬头看了看炽热的日头,“一时该用午饭了,一道去吧。”   他说罢,恰巧太主身边经年的老妈妈来了,见着顾以宁,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公子,又道,“厨房里备下了席面,殿下说在水榭那里摆桌。”   顾以宁嗯了一声,再回身看,小姑娘站在日光下望呆,像是想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祖母爱逗闷子,倒不一定是想让你再做一只小金鱼。”他见她望呆,好像有些怅惘的样子,莫不是再做一只金鱼发饰,令她费了不少功夫?   顾以宁想到这里,便和缓道,“不必在意。”   好端端地为什么又说不必在意了?这是不想要她的小金鱼了吧。烟雨垂着脑袋,委屈又涌上了心头,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小声说:“您说的是。您又不是女儿家,发饰再好看也戴不得。”   她向小舅舅欠了欠身子,默默地往正堂里去了。   小女儿的情绪变幻莫测,顾以宁何其明锐,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眉间便浅蹙了一道儿,随在她的身后进去了。   顾南音正同梁太主叙话,方才将程务青、顾珙的事向梁太主仔仔细细地说了,这会儿见女儿和顾以宁一前一后地进来了,便向顾以宁道了一声安。   太主的眼光却凝在了烟雨的身上。   她是显贵的出身,天潢贵胄,从来没体会过民间女子求而不得、遇人不淑的难处,方才听顾南音说完,再看这小姑娘,心里又多了几分疼惜。   她向她摆手招呼着,“孩子,到这儿坐。”   烟雨看了娘亲一眼,乖巧地偎在了梁太主的身边儿。梁太主就问起那猫儿来了。   “叫你抱猫遛弯儿去,猫儿呢?”   提到猫儿,烟雨的心里就有些丝丝缕缕的怅惘,她偷偷看了一眼小舅舅,他正在椅中安坐品茗,乌浓的眼睫垂下,手中清茗的烟雾从盖碗里升腾出来,在他的青白修长的手指尖氤氲,有种芒寒色正的质感。   烟雨心里的怅惘细细密密,她打起精神,慢慢儿想着回话:“起先抱出去时,恨不得长在我的身上,后来大约是不喜欢我了,蹿出去找不见了。”   梁太主喜欢她纤柔的眉眼,这便笑着拍拍她的手,“瞧给孩子委屈的。”她续上方才的话题,道,“不过才将将十五岁,还能再留两年。嫁娶是件大事,要慢慢相看才好。”   她说到嫁娶,顾南音正要接话,却听座上轻轻的一声茶盖撞碗的声音,顾南音一怔,循声望过去,顾以宁却眉眼深稳,似乎并不是他那里出的声。   顾南音就续上话:“我想着回到广陵再相看不迟。”她看了一眼女儿,斟酌着说话,“我在金陵不常出门,没什么交际,没得耽误了孩子。”   梁太主方才听了顾南音要回广陵的打算,她是不赞成的,此时便看了一眼安静听着的烟雨,笑着说:“在金陵没交际,难不成回广陵就有了?我虽然年纪大了,交际的圈子却很多,打马吊的,打太极的,诗书画院的……孩子若是乐意,往后跟着我出门子就是。”   顾南音闻言大喜过望。   梁太主乃是金陵顶顶尊贵的身份之一,便是当今圣上都要唤她一声姑母,烟雨若是有她照拂,可算是前程无虞了。   她感激不尽,向着梁太主行了个大礼,叫人扶起来后拭了拭眼泪,道了谢,“太主慈恩,孙儿无以回报,只能日夜为您祝祷祈福。”   烟雨茫然地坐在一边儿,她心里装着事儿,听娘亲和梁太主说话就听的心不在焉。   听见娘亲谢太主,她便也悄悄地抬起了脑袋,看了看太主。   梁太主正好低头,同她对上了视线,这便温慈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道:“这样乖巧的小姑娘,送到谁家都要牵肠挂肚的。我有个很要好的姊妹,她有个小女儿,我当是干女儿养的,原是嫁得不远,后来她家姑爷去了北地镇守,这便远了。虽说逢年过节都送来节礼,可经年见不着人,让我好生挂牵。”   顾南音不免唏嘘,“女儿嫁的再好,应父母的都不能放下心。”她想起一事来,问道,“听闻那位干姑母家的女儿,同六从弟定了亲,今年差不多该要完婚了吧。”   骤然提起小舅舅的婚事,烟雨只觉得脑袋嗡嗡响,心跳隆隆。   是了,珑姐姐她们上回说起过,小舅舅从前定过亲事,可后来不是无疾而终了么?   如何娘亲今天又提起来了呢?   她紧张地头皮发麻,竖起了耳朵听。   梁太主还未及回话,那厢顾以宁却站了起身,沉声道:“孙儿还有事,少陪了。”   梁太主应了,看着顾以宁的背影叹了一息。   “我那干女儿家的女孩子叫吕节柯,长相人品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身子骨柔弱,边地离的又远,我那干女儿不舍得她嫁过来,这婚约便作罢了。”   顾南音无意知道了些西府的事,只一味点头应和了几句,“可怜天下为娘心啊。”   梁太主同顾南音聊的投机,这便多说了几句,“后来也相看了不少人家,终究不能人人满意,一拖拖到了如今。我私心揣测着,从前我那干外孙女阿柯,小的时候来住过几回,表兄妹两个青梅竹马,说不得互相还惦记着呢。”   她像是在说笑,可听在烟雨的耳中却有如炸雷。   烟雨的心就沉了下来,像是缀了什么重物,一径拉扯着,把心拽的生疼。   原来小舅舅的心里,早就有喜欢的姑娘了啊。   怪道方才待她这般冷淡。   烟雨鼻子酸酸的。   既然这样的话,就要离小舅舅远一些了,人家青梅竹马的,她又是什么呢?   太主说了,那一位吕家小姐,长相人品是一等一的好,想必同小舅舅也是极为相配的,若不是远在边地的缘故,怕早就成婚了吧。   她皱着鼻子眼睛,眼睛里浮着一星儿的浅雾,好容易压下去了,眉头却始终蹙着。   一直到了午间用饭,小舅舅都不曾出现,只派了长随过来说了一声:“陛下急召,六爷赶去禁中了。”   烟雨就更难过了,食不知味地用完饭,便同娘亲回了斜月山房。   到了晚间又下起了雨,到了后半夜电闪雷鸣的,烟雨一夜辗转难眠,暗暗下了决心,要离小舅舅远一些。   第二日再去“烟外月”学制艺时,烟雨就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芩夫子瞧着她今儿闷闷不乐地,不免问起缘由,烟雨推说没有睡好,芩夫子便也不再多问,说起近些时日的时事来。   “……北地不稳,陛下就想着迁都,朝野上下闹的是沸沸扬扬,也不知何时能辩出个结果来。”   烟雨也不甚关心,一心戳着手里繁复的手工,随口问了一句,“迁了都,那朝臣是不是也要跟着去啊?”   芩夫子笑着说,“自然啊。若是迁都定了下来,一整个顾家,八成都要搬去北方了。”   烟雨心里一咯噔,忽然想到了什么,手下就停了动作。   “……迁都这么大的事,陛下总要同内阁大臣商量着来吧。”   芩夫子难得见小姑娘这般关心朝政大事,这便笑着同她解释,“内阁的意见也不统一,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比如六公子,他就赞成迁都。”   烟雨闻言默默地垂了眼眉,眼圈悄悄地红了。   迁都去北地,就能同那位吕小姐在一起了……   小姑娘这回是真的伤心了。   这股子伤心的气息一直持续到了午间放课,烟雨闷闷不乐地捧着小布筐向外走,将将出了烟外月,便见那甬道尽头,有一队卫士簇拥着清瘦颀秀的一人走过来。   海棠快谢了,粉白色的花瓣零星落下来,顾以宁踩花踏叶地走过,眉眼沾了夏日的金芒。   他抬眼向前看,那个小姑娘抱着小布筐站着,期限还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尔就像个小兔儿一般,旋了身子就跑走了。   他有春风和气的襟怀,只微微一怔,却没有太大的波澜,脚步飒沓地往外去了。   只是第二日的午间,他由外头下了朝回府,随意往“烟外月”的门前看了一眼,就瞧见一抹淡粉色的身影极迅捷地闪进了“烟外月”的门,那动作轻跃地像小兔儿。   她在躲着他。   烟雨这几日在心里演了一整本的爱恨情仇,两回见到小舅舅都慌慌地逃开了。   又隔了两日来进学,芩夫子将做绒花的技巧教授给了烟雨,烟雨在制艺方面一向聪慧,略一点拨,便学会了一二。   她一边儿趴在桌案上用心分线,一边儿听青缇小声地同她闲话:“咱们山房门前有一棵树被雷劈了,外头看的好好的,芯里却燃着烈火呢。”   烟雨头也不抬,边说了一声是啊,“就像我一样,表面上沉稳冷静,可心里却也愁肠百结呢。”   忽尔周遭就静了下来,烟雨的眼前就多了一只木刻的捣药玉兔,手掌般大小,小玉兔抱着一根捣药杵,眼睛圆圆,神态娇憨。   烟雨尤爱制艺,乍见了这精致的小玉兔,只觉得爱不释手,她把小玉兔接在手里,顺着放玉兔的手向上看,小舅舅站在她的桌案前望着她。   烟雨登时就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她下意识地垂下脑袋,又觉得不甚有礼貌,这便伸出手来,悄悄牵了牵小舅舅的衣袖。   顾以宁顺着她轻拽的那一份力坐下,安静地看着她。   “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了。你可以同小玉兔一道拜月。”   烟雨握着小玉兔,心里不免心虚,不敢看小舅舅的眼神,嗫嚅道:“小孩子才拜月亮呢……”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眸直视小舅舅,“您看我像小孩子吗?”   顾以宁的眼睛里带了一星儿的笑意,语音温和。   “不像。”他顿了顿,“像跑的很快的小兔子。” 第24章 .璀错山樱我想从您的窗子里看…………   小兔子有很多种,广寒宫里捣药的玉兔,精诚向佛的长耳仙兔,偏偏小舅舅说,她是一只跑的很快的小兔子。   这是被抓包了吧?   烟雨手一松,小玉兔就落在了桌案上,发出钝钝的声音。   她有点儿心思被戳破的赧然,讷讷地说:“是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百年的小兔子没人追——实在是跑的太快了。   她往对面瞄了一眼,小舅舅坐在那儿波澜不惊,将视线落在那只滚落在桌案上的捣药玉兔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哎,有时候接不好话就不要硬接,这下尴尬了吧。   顾以宁眉间微微展开,显露出温和的神色,他笑向她,问起功课,“可是遇上了难解的功课?”   今儿又是烟雨天,他的嗓音如淙淙溪流,划过嫩芽润绿的河岸,不急不缓,令烟雨动荡的心安定了下来。   她悄悄舒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回小舅舅的话,近来珑琢二位姐姐要去参加飞英花会,席间要合奏《乐春吟》的琴曲,芩夫子便常常要去指教,故而对我考较不多,并没有什么难解的功课。”   他问,她便答,甚至答得很详细,前因后果每一处都答得认真,可顾以宁仍从她认真得口吻里,听出来一点儿异样来:她同他说话,何时这般拘谨过?竟还用到了回小舅舅的话这等开场白。   他嗯了一声,视线向下,望着捣药玉兔说给她听,“芩夫子出身金陵‘芩荣兴’,是做绒花的世家。她虽有琴画的美名,实是制艺的大师,你既能同她学艺,该要将她的绝活儿学到手才是。”   见烟雨点头听的很认真,顾以宁又和缓道,“这只玉兔木雕是我从前手刻的,虽然不甚精细,与你做个镇纸应当合衬。”   烟雨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将才她一慌,将这只捣药小玉兔撂了下来,目下小舅舅将它扶正了,修长的手指搁在小兔儿的捣药杵旁,凝重的紫檀木雕成活泼灵动的兔儿,奇异的和谐。   “这是您自己手刻的啊?”点点惊喜攀上了烟雨的眉眼,她悄悄地把爪子伸过去,想要将木刻小兔儿抓在手里,可却在碰到小兔儿的那一霎,指尖感到了一星的凉意。   是小舅舅的手指。   她在那一霎乱了心神,慌忙将手指收回来,眼神无措的望住了眼前人。   窗下有嘒嘒的虫鸣,细细的风从窗隙里吹进来,空气里流动着若有似无的香气,顾以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无措,只将捣药的玉兔向她的手边轻轻推过去。   “大约是十多年前的制艺。”他回想着说,嗓音舒缓。   烟雨不禁觉得羞惭,再去看小舅舅搁在玉兔旁的手指,清瘦纤长、颜色青白如玉,因为观感十分的美好,所以才会使她心跳如雷的吧。   她复去拿小兔儿,把它托在手掌心里,拿食指的指腹轻轻抚了抚玉兔的小脑袋,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这小兔儿刻的可真好呀,连药盅上的万字纹都很细致。”   她忽的像想起了什么,大眼睛眨一眨,歪着脑袋问他,“您十年前做玉兔,是为着什么啊?”   十多年前的小舅舅,大约十岁上下,比她还要小的年纪,如何会想到要雕刻一只捣药的玉兔呢?   顾以宁眼梢流露出一些温煦来,他慢慢回想着说,“为着一位故旧。”   烟雨不明所以,却觉得小舅舅此时的眉眼很温柔,有似有若无的心酸萦绕上来。   十多岁的少年,在月下仔仔细细地去雕刻一只捣药的玉兔,想着心中的那位故旧,该是多么落寞的场景。   她的心一霎软了下来,把小玉兔捧在手心,同他分享起自己制艺的事。   “……从前,我最爱在山房门前的山林里转,天黑的时候最好玩,各种小虫都开始唱歌。蛐蛐儿叫声响亮,金铃子的声音哑哑的,纺织娘的声音好像在说括括括。我很喜欢,捉了很多在家里养着,可娘亲就很怕虫子,于是我才想到要做成发饰带头上。”   她说着话,看小舅舅在认真的听,愈发有勇气了,“我娘待我很好很好,我也想待她很好很好。”   顾以宁听的很认真,温和的眼眸里亮起一簇光,“母恩胜万爱。若想待她好,当下便要做到。”   很奇怪,烟雨从小舅舅不紧不慢的嗓音里,听出些细微的哀伤来,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只是乖觉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觉得说起的话题太过于严肃,顾以宁又问起她今日的行程,“我听说过飞英花会,你今岁可愿与会?”   烟雨便有些忐忑了,“我只听说过。暮春相约,花落酒杯,谁的杯子落了花便要将酒一饮而尽——还要有些诗文器乐作和,听起来就很好玩儿。”   她与母亲在斜月山房的这十年,像是被尘世遗忘了,她被母亲保护的很好,有种不谙世情的天真。   顾以宁嗯了一声,“你若有心,我教顾瑁领你去。”   烟雨从东府几位表小姐那里,听过顾瑁的名字,她觉得这事要问过娘亲才好,只点了点头不说话。   小舅舅便站起身来,温煦一眼望过来,“芩夫子的功课需添置布料和丝线,你若得闲可以替她分忧。”   烟雨闻言便觉得跃跃欲试,“先前芩夫子的确提到过……”她有些迟疑,“我可以代芩夫子去买。”   顾以宁颔首,慢慢走出了烟外月。   烟雨的心思便放在了出门子为芩夫子采购的事,她同青缇商量:“左近是不是有集市?”   青缇常同窦筐出去,对周边地形十分熟悉,“出了门子向北一直走,是栖玄寺,寺前有一条街叫甘露井,便是售卖各色小玩意儿的集市。我听说芩夫子也常常去那里添置教具。”   烟雨便鼓起了勇气,“咱们去为芩夫子走一趟,不知可以不可以。”   青缇笑说,“那有什么不可以?我便陪您走一遭便是。”   烟雨甚少出门子,但她受芩夫子恩惠颇多,此时正是报答的时候,既然决定了,便叫青缇回去同娘亲说一声,得到娘亲允准后,便同芳婆、青缇一道儿慢慢儿往府门前去了。   她们今日走的,是同西府相连的西门,此时正值午后,烟雨停歇了,日头出来之后便有些晒,青缇便撑起了一把伞,为姑娘遮住了日光。   烟雨慢慢走着,心下不免懊恼。   她今日同小舅舅说话,有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小舅舅是在朝中为官的,一定能觉察出来她的冷淡,可小舅舅还是为她送来了捣药的玉兔,还是他亲手刻的。   她神思乱飞,一时懊恼一时欢欣,将将踏出了府门,青缇在一旁自语,“今日家里有人要出门么?如何有一抬这么华美的马车候着?”   烟雨抬眼看,果见一架黑榆木马车候在门前。   主仆三人正疑惑,那马车门帘打起了半边,小舅舅的声音在其间响起,“恰逢公事,送你一程。”   烟雨的心一瞬像长了翅膀一般扑棱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探头向里看,正对上小舅舅澹宁的双眸。   既有小舅舅相随,那便高枕无忧了,她踩了阶梯上去,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马儿扬蹄,哒哒哒地向前走,小舅舅望着窗外,侧脸的弧线清绝冷峻,似乎不愿开口的样子。   还要这般同小舅舅闹情绪么?烟雨有点犹豫。   “小舅舅……”她想了想,开口唤了一声,歪着脑袋问他,“我听说山下植了许多山樱,很是好看……”   女儿家的声音细柔,掠过了顾以宁的耳畔,他嗯了一声,调转了视线看她,“赏樱的时节虽过了,却还有零星几枝,能窥其璀灿。”   烟雨闻言哦了一声,趴在了另一侧的窗前看了一会儿,窗外绿野闲枝,瞧不见嫩粉色的山樱,于是她扭过头,苦兮兮地望着顾以宁。   “小舅舅……”她又唤。   顾以宁唇畔显出浅浅的笑,一霎又收回了,再望过去时,小姑娘正拿盛着可怜巴巴的眸子睇住他,那眼波清浅,漾出楚楚的意味来,“我想从您的窗子里看——”   她撒娇时,掼是会垂着眼梢望人,直教人凭白软了三分心肠。顾以宁一笑,点了点头,那小姑娘便欢快地站起身,像长了翅膀一般扑棱着,往小舅舅这边走了一步。   这时候马车正拐出积善巷,大约是驭马的车夫晃了身,转弯便有些急了,车内便猛一个动荡,将烟雨颠了一下,无法自控,歪倒在顾以宁的怀中。   她扑进去的这个怀抱有春日之温煦,也有冬夜之清洌,而那双虽清瘦却有力的手臂抬起,在她扑进来的第一刻便扶住了她,马车急转之后的晃动还在持续,烟雨在他的怀里抬起了眼眸,头一回在那双温和的眼眸里,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无措。   这样的无措很美好,烟雨的心骤跳不歇,像是由高空跌坠,不停地向下落,她顺其自然地在马车的下一次颠簸里,环住了小舅舅的腰,仰着脸向他一笑,鲜焕而可爱。   “小舅舅,您抓住我了!”她霎了霎眼睫,轻而软的呼了一口气,“好险……” 第25章 .我欲昭雪您哄姑娘,小的哄犯人。   腰间的那一份轻柔,带着小女儿独有的小心翼翼。   午后的日光撒金一般地穿过车窗,在她纤白的面庞、小巧秀挺的鼻尖跳跃,最终跌进了她的眼眸,金环熠熠。   年轻的阁臣似乎有一瞬的失神,视线在她落满金芒的面容上停留片刻,便轻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不会让你摔下去。”   烟雨仰着脸笑,鲜焕又明媚。   这算和好了吧?烟雨悄悄地想,和小舅舅闹别扭可真难受啊,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她从他的怀里起身,扶着他的手臂坐在了一旁。   初夏的风和暖,令她有些晕陶陶的,小女儿挨着顾以宁手边上坐着,将他挤在里头。   “小舅舅,您吃这个吗?”   顾以宁侧身看过去,烟雨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一个小漆盒,打里头捏起一颗沾了糖霜的山楂糖,在他的眼前扬了扬。   顾以宁摇了摇头,说不必了,烟雨却眨巴眨巴大眼睛,凑近了他的眼跟前儿,把糖霜球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尝尝嘛。”   顾以宁顿了一顿,道了句多谢,烟雨高兴起来,拈起糖霜球递在了他的嘴边,眼含期待。   亲手喂食,她不知道这是多么亲密无间的动作么?   顾以宁微怔,那颗糖霜球却又轻轻触了触他的唇,他垂目,将她指尖的糖霜球咬进齿间。   烟雨高兴起来,拿方才触过他唇的指尖再拈起一颗,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于是她含着糖霜球趴在了车窗下的书案,近一点再近一点,偷偷地把自己的脑袋,挪在了小舅舅搁在书案上的手边。   “甜吗?”她仰头看着小舅舅,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吃了我的糖,咱们就和好了。”   那颗糖霜球带着她指尖的柔腻,慢慢地滑入了顾以宁的心肺,他十岁后极少吃糖,这一颗便是破例了。   他眉头微挑,“你同我置气了?”   烟雨原是趴在书案上,闻言脑袋一下子竖了起来,眉头纠集着问他,“您瞧出来了?”   顾以宁眼睛里慢慢地浮了一点笑,摇头道,“我不会同你置气,应是你心有不悦。”   烟雨本像只小兔儿一般,把长耳朵竖了起来,此时听小舅舅这般说,就又把长耳朵给耷拉下去了。   “我的心里的确有些不高兴,可为着什么,不能告诉您。”   算上这一宗,她已经有两宗不能告诉他的心事。   小姑娘为难地耷拉着眼皮,浓密的黑睫垂头丧气地盖在眼下。   十五岁的小孩子,旁人的一句重话都像是天塌地陷,对自己的心事珍而重之,也没有什么不妥。   顾以宁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车窗外。   车马行进到了市集,熙攘的光景和声色涌了进来,剥离了烦心事的小女儿被热闹吸引,勾着脑袋向外看,眼神里全是新鲜。   烟雨看不够,好一时开始数着手指盘算:“要买两刀开化纸,一匹细葛布,还要买两根蚕丝弦……”   细柔嗓音掠过顾以宁的耳畔,他微颔首,仔细聆听。   金陵顾府岂能没有采办物事的场所,不过是为着领她出来一逛罢了。   到了甘露井市集里最大的一家文房四宝店,马车停下,芳婆和青缇就来接,烟雨回身同小舅舅挥手道别,手不过扬起一半儿,小舅舅已然站起身,掠过她的手,负手走了下去。   烟雨愣了愣,“您不是还有公务?”   顾以宁停住身,并不回头,清澹一声传过去。   “正在办。”   姑娘傻愣愣,芳婆笑着将她扶下来,同青缇站一道儿,看着姑娘脚步轻跃地追上了六公子,二人比肩而行,碧影成双,无端使熙攘的周遭,多了几分雨雾天青的美好况味。   这家店奉顾以宁为上宾,很快便将所有的物事准备齐整,一应搬进了马车里。   烟雨见采买这些物事不过一息的功夫,就有些讶异,有点失落地喃喃,“怎么这么快呀?”   顾以宁乜过去一眼,天光下她的眼尾下垂,有些孩子气的沮丧。   他微顿,唤她过来,便负手向外佯佯而去,袍角微动,划出澹宁的弧线。   烟雨难得出门逛市集,正为着要匆匆回去而失落,乍听得小舅舅这般说,登时便雀跃起来,提了裙小跑过去,轻轻地牵住了小舅舅的袖角。   “您等等我呀。”   甘露井沿街两边皆是各样肆铺,有卖吃食的也有售卖小东小西,临街的布招牌迎风招展,烟雨牵着小舅舅的袖子,一家一家儿的看过去,只觉得繁华靡丽心生欢喜。   走到中街时,侧旁正有一家售卖针头线脑、发饰簪花的肆铺,烟雨正有去扬州开肆铺的念头,便顿住了脚步,扯了扯顾以宁的衣袖。   “我想看看这个……”   顾以宁停驻了脚步,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遂点了点头,一道儿进了肆铺。   这厮铺掌柜是位三十如许的娘子,见门外一对玉人相偕而来,只觉得似有微风拂面,年轻男子清俊无双,女儿家纤白娇美,一瞬间以为谪仙降世,忙不迭地迎了过来。   “小店粗陋,倒还是有些好东西的,不至于污了姑娘的眼。”她请顾以宁同烟雨坐下,奉了茶,又忙命人端来一盘精致发饰。   她这一盘发饰里,有金饰也有银子饰,也有不多的绒花绒球,还有些简单的花样。   烟雨捡起一枚绒花,拿在手里仔细端看。   这朵绒花虽不及她的制艺,仔细看,上头却晕染了渐变的颜色,从花瓣儿到花蕊,颜色逐渐变化,令她心生好奇。   芳婆在一旁陪着姑娘看,见她拿着这朵绒花迟迟不言声,便也端详了一番,只觉得不如姑娘的手艺,没有花银子的必要。   她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姑娘,这样的绒花,家里还有许多……”   那掌柜娘子哪里肯错失一桩买卖,忙接话道:“姑娘们呀,都是二郎神的外甥——不爱旧(舅),旧的再好,哪里有新的来的新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烟雨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眼睛里就多了细微的顽皮,抬起了头,“我就不一样,我爱旧。”   掌柜的一怔,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或许是这位姑娘真的同旁人不一样吧。   烟雨言罢,弯了弯眼眉,同掌柜买下了这一枚绒花。   她有点儿高兴,捧着绒花站起身,小舅舅早先她一步向外去了,依旧是春风和气的神态,看不出此时的心境。   烟雨悄悄牵住了他的袖角,侧仰着头看他。   天光下他的侧颜尤其清绝,他知道烟雨在看他,唇畔便显出一点笑意来。   烟雨偎在他的手臂边,边走边小声问,“小舅舅,我说的话,让您高兴了么?”   近晚的细风和缓而至,空气湿湿润润,有青草的香气,顾以宁的眉眼在暮色里尤为深浓。   她不说念旧,却说爱旧,原来是为着让他高兴。   小孩子狡黠起来,像小兔儿一般无邪。   顾以宁顿住了脚步,见前方有一架马车急行,在市集中街急行,不曾有放缓的趋势。   小女儿眉眼弯弯地望着他,还在期待他的回答,顾以宁反握住她的手,一个旋身将她裹挟在怀中,再落定时,怀中的小女儿惊魂未定,睁着大眼睛望着他,“倒也不必这般高兴……”   怀中的一抹纤柔绵而软,他却来不及回应她,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怀中,躲过了一支簌簌而来的疾箭。   接着,便有着黑色短打的三个蒙面男子持械而来,刀剑齐上,杀向他二人。   一时间肃杀之气弥漫,周遭百姓四散,各家肆铺当机立断地关了铺子,甘露井一瞬成了空。   顾以宁怀中揽着烟雨,在她的耳畔轻道了一声不怕,一手格挡,架住了一人的砍刀,手掌略一翻转,已然将那人的兵器震落。   世人皆以为他是温润公子,不通拳脚,却不知他深信雪天萤席的前提是体魄要强健,故而有一身好武艺,以至于那三个黑衣人甫一拥上来,便已被他一一缴械。   不过一息的功夫,顾以宁的身侧一霎就现出了数十人的暗卫,一一上前,制服了三人。   这三个黑衣人皆蒙了面,此时被按压着跪在地上,石中涧上前,一下子扯下其中一人的面巾,那人生了一脸的络腮胡,有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   烟雨心里砰砰跳,藏在顾以宁的怀里微喘,听见外头静寂,才捉着小舅舅的领口,慢慢地探出眼睛来看。   石中涧厉声喝问道:“胆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的声音有如平地一声雷,在烟雨的耳畔炸开来,烟雨本就惊魂未定,此时更是吓得一下子把脑袋缩了回去,抵在了小舅舅的胸口发抖。   胸口传来微微颤栗,顾以宁的眉间便蹙了一道深谷,望住了石中涧,“小声。”   石中涧讶然一眼看过来,瞠目结舌:审问犯人,如何小声?莫不是要春风化雨一般哄着来?   他纠结了一会儿,见表姑娘像个鹌鹑一样地藏在公子的怀里,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缓过来,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放缓了神色向络腮胡望过去。   “下回来,挑个好日子……”石中涧声色不同步,狰狞的面目下嗓音却和和气气,“没得吓坏了我家姑娘。” 第26章 .万丈迷津明日的去处最好。   当街刺杀朝廷重臣,在金陵帝都实际并不平常。   顾以宁身为文臣,初入内阁,同人结怨的概率少之又少,即便与人生了怨怼,也不会有人蠢到选择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大行刺杀一事。   再回忆起方才同那三人的交手,除了那络腮胡子出手迅捷以外,另外两人显然不是练家子,砍杀过来的刀剑全是花招,无一处致命。   顾以宁的视线带了审视的意味,落在那络腮胡子的面庞上,意外瞧见那唇下的一点破绽:竟有几缕短须掀落半边儿、随风招展,像是贴上去的假胡子。   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垂目向着怀中少女看去,小姑娘的双手撑在他的胸膛,额头也轻轻抵在上头,蹭了几蹭。   顾以宁轻扬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温声说道:“没事了。”   烟雨本就不常出门,今日难得鼓足勇气逛街市,却遭遇了这样一场变故,的确有些惊吓,此时听小舅舅的声音由上头轻轻地飘下来,她勉力抬起了头,煞白的一张小脸。   “这些人是冲您来的么?”她有些心有余悸,伸出脑袋向四周看了看,又仰起脸来问他,“我思量着,也许是过路的小贼,突然起了劫财的心思也说不得。”   小姑娘的忧心明晃晃地挂在脑门上,她想着、猜测着,忽的又沮丧起来,“倘或真是冲您来了,可该怎么办啊。”   顾以宁嗯了一声,叫她放宽心,“……一定是过路的飞贼。”   烟雨这十年来被娘亲保护的很好,最是信哄的一个,小舅舅既然这么说,她果然放宽了心,从小舅舅的怀中大胆地探出了脑袋,往那络腮胡子那里看去。   闹市街口,怎可作为审讯犯人的场所?石中涧又生怕声儿大了吓着姑娘,这便将三名人犯押在了车旁,静候着金陵巡城司的到来。   那络腮胡子被反剪了手,浑身被绑了绳索,可神态却不慌不忙,像是有心赴死的样子。   石中涧呵斥了他一句,他却不惊不惧地向烟雨的方向望过来,在触到烟雨面庞的一刹那,眼眉却倏地一跳,像是见着鬼一般,面目显出了惊诧之色。   烟雨本就害怕,此时同那络腮胡子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只觉得此人眼神暗沉,却在看见她的那一霎,亮了起来。   她慌地缩回了头,把脑袋猛地往小舅舅的胸膛一砸,“小舅舅,咱们家去吧。”   小舅舅的胸膛坚实,烟雨的额头撞上去,发出沉沉的低响。   顾以宁感受到了她的慌乱,拿手垫在她的额头下,轻轻把她推起来,他嗯了一声,道,“石中涧护送你回去。”   烟雨乖巧地点了点头。   遇上了这样的事,小舅舅一定是要去处理的,虽然有些失落,可是她万万不能耽误他的事。   芳婆和青缇过来接,石中涧得了吩咐亲自驾了马车,请烟雨上车。   烟雨踏上了马车向外探看,小舅舅缓缓走近了车窗下,微仰着的面庞在天光下清透净白。   烟雨双手扒在了窗槛上,只露出一双乌黑大眼,眨也不眨地看他。   “下回您还能带我出来玩儿吗?”   顾以宁眼中微微浮起一点笑,点了点头,“入夏了,会有更好的去处。”   小舅舅为什么不答应她呢?总要定一个日子吧……   烟雨觉得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把尖尖的下巴搁在窗槛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哪里的去处更好?”   顾以宁嗯了一声,“明日的去处更好。”   他说完话,便向着石中涧微微顿首,石中涧得了示意,一提缰绳,马车便带着烟雨呼啸而去了。   顾以宁见马车远去,原本温煦的神色一寸一寸地消退,最终被严酷的冷峻吞噬的一干二净。   他端看了周遭的街市,各式肆铺早已因方才的动荡,尽数关闭,行人寥寥几个匆匆由街市走过,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惶恐的神情。   那三名刺客此时被押上了一辆马车,顾以宁掀开了马车一角,正对上那络腮胡子的一眼,他捕捉到了其间的怪异,旋即放下了帐帘,不动声色地命人将三人带走。   马车应声而去,再过小半个时辰,巡城司的人在指挥使涂东序的率领下匆匆赶到,见顾以宁正安坐椅上,眼眉不抬,自有一番华贵深稳气派。   涂东序拱手行礼,恭敬道:“下官来迟,还请顾大人见谅。”他环顾了四下,只觉得黑云压顶快要下雨的样子,令人有萧瑟之感,又忐忑问道,“刺客此时在何处,下官即刻将他们捉拿归案。”   顾以宁不置可否,指节在圈椅的扶手上扣了扣,这才微抬下巴,看向他。   “半个时辰前差人去报案,涂大人这一时才到,的确是有誓将嫌犯抓捕归案的样子。”他另有计较,叫他来不过是做个见证罢了,“我只带了几个护卫,对这些刺客无可奈何,遗憾叫他们跑了。”   涂冬序额上起了汗珠,一迭声说着是下官的疏忽,见顾大人的神色尚不算太差,又小心翼翼道,“这几日开了城禁,有许多外乡人入城,许是混进了山匪也未可知……”   顾以宁点了点头,站起身道:“烦请涂大人善后。”   言罢,便上了马车,乘风而去。   这一路疾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到了罗映州的寓所,竹林围墙下,有护卫将顾以宁迎了进去,左三右四绕行了许久,才行至一处石砌的屋子。   进了屋子再行几步下了地道,经过幽深晦暗的石廊,最终与章明陶、罗映州二人汇合。   此二人正端坐石桌前议事,见顾以宁来了,罗映州第一个站起来,正色道,“里头正在审,凭谁也扛不过本侯的三板斧。”   顾以宁落座,深秀的眉眼垂下,慢慢道:“不必三板斧,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就会和盘托出。”   章明陶和罗映州对视一眼,虽知顾以宁料事如神,却有些不敢相信。   “胆敢刺杀朝廷命官,必定受人指使,不咬舌自尽算是对得起咱们了。”   顾以宁不置可否,待他说完,缓声道,“倘或我没有猜错的话,此人的目的不是刺杀与我。”   章明陶闻言梗住了,正疑虑,却见里头走出来一名校尉,拱手道:“招了。”   二人的面上皆有讶异之色,顾以宁扬手,命人将络腮胡子带上来。   那络腮胡子被反剪住手带出来,虽面有污血,眼神却毫无惧意。   顾以宁的视线落在他的面上,不动声色。   “外衫里着囚衣,鞋袜尽破,耳后刻了字。”他顿了一顿,“说吧,所为何事。”   那络腮胡子怔住了,眼睛里的桀骜之色一霎隐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人明察秋毫。小的冒犯了您和您的家眷,实属无奈之举,小人今时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想为广陵严家讨一个公道。”   广陵严家?   顾以宁同二位至交对视一眼,旋即敛了眉,看向他。   “九年前,卷入‘接驾酬酢’案的严家?”   络腮胡子吹了吹唇上的假胡子,趴伏在地,字字泣血。   “小人姓严名复礼,乃是广陵严商总首严恪之侄。九年前,西南兴兵,朝廷命广陵盐商筹措一百万两白银送往西南边疆,我严家一分不差地筹措了白银,可最终送往西南的白银只有二十万两,陛下龙颜大怒,拿了伯父严恪的盐商总首的职务,下令将银两补上,伯父无能为力,这便秘密入宁,想要面见圣上,将一本接驾酬酢的账册奉上,其中记载了朝中各路官员,来广陵时索要的冰敬。”   “……只是还未及见到圣上,小人的伯父严恪在金陵便遇了袭,九死一生地逃回了家,此时早已无力回天,小人的伯父被判斩立绝,家产充公,族亲六十余人流放北疆。”   “小的原在北地活着,可这十年来,亲人或死或伤,与其在北地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小的听闻朝廷重启接驾酬酢案,这便冒死入京,盼大人能为广陵严家洗冤。”   严复礼说完,将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长跪不起。   顾以宁静静地听他说完,眉头一动,“你怎知我在查此案?”   “小人逃回广陵后,化作老者躲躲藏藏了许多日,前些时日,有一位少妇打扮的女子前来问询,小人随着她一路追过来,才知她是金陵顾家的四姑奶奶。”   “您出身金陵顾府,又是内阁的重臣,小的推测是您推动了此案的重启,这便乔装打扮了许多日,知道了其中一些内幕。原打算秘密向您求助,这几日却不知如何泄露了行踪,遭人多番追杀,小人生怕连累您,这便假意刺杀,祈求大人能够知我真意。”   顾以宁哦了一声,面上波澜不惊。   “……严家覆灭前,可有异状?”   他问的突兀,严复礼抬起头来,有些显著的疑惑在沾血的眸子里流动,他慢慢地回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哑着嗓音说起话来,那声音带了一丝丝的恐惧。   “贪垧案的前一年,伯父严恪唯一的独养女儿,也是小人的从妹,同夫婿一道进京备试秋闱,在途中借宿一间庙宇时,遇上走水,夫妇二人并一个幼女,葬身火海。” 第27章 .星河同梦我管不了我的心……   甘露井距离积善巷的距离十分的近,转过半山,马车便驶进了顾府。   石中涧身为公子的长随,一应要紧事都由他处理,此时被公子亲自点了送姑娘回府,保护姑娘的同时也记挂着行刺一事,不免有些行色匆匆。   此时暮色四合,他将马车勒停,看着姑娘的丫头搀下马,这便在姑娘身前拱手道:“姑娘,属下还得赶去公子身侧,少陪了。”   烟雨闻言不免有些歉疚,忙道:“多谢你送我回来。方才出了那样要紧的事,小舅舅身边不能缺人,你快些去吧。”   石中涧躬身行礼,又道:“公子说,最要紧的事,是护送你回家。”   他不是能言之人,说完便拱了拱手,解开了套马的轭,身形俊逸地飞上了马,往顾府外去了。   迟暮的天光落在烟雨的额上,显出了稚气未脱的光洁,她在心里默念着石中涧方才所说的那一句公子说,只觉得心如沃田,开出了一朵一朵的花。   芳婆和青缇哪里又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心事了,对视了一眼,也觉得春暮的晚阳晒在身上,使人有种晕陶陶的快乐。   进得烟外月,芳婆将芩夫子所需的一应教具放下,正想同姑娘一道儿回斜月山房里去,便见芩夫子打里间儿里出来,瞧见烟雨正捧着小布筐子要走,忙唤了一声,亲亲热热地过来,挽了烟雨的肘弯,温慈一笑。   “你看可巧,我正寻思往你娘亲那里报信儿呢。”她见小姑娘似乎没明白过来,连忙耐着性子同她说话,“殿下说今儿月亮又大又圆,瞧着欢喜,便使了人来唤你过去赏月——你若愿去,我就差人往斜月山房走一遭?”   烟雨听了不免意动,粱太主是她与娘亲的救命大恩人,她老人家能来请她赏月,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上仰了唇角,应下了。   “能陪太主娘娘赏月,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她同芩夫子感情颇深,说起话来就很随意,俏皮地眨了眨眼睫,“赏月一定有香甜的糕饼吃,想想就很欢喜。”   芩夫子就笑她孩子气,见她吩咐了芳婆回了山上,这便牵着烟雨的手,慢慢往西府去了。   天光一寸一寸地暗下来,烟水气不声不响地升腾起来,烟雨走的不急不缓,心里却在想着白日里的事。   今日她同小舅舅去甘露井,出了刺客行刺这样大的事,说不得早就传回了西府,若是太主殿下问起来,她该怎么说呢?   她想到了这里,却开始担心起小舅舅来——那些穷凶极恶的刺客,会不会伤害他呢?   她的心一瞬间就坠了下去,像是漂浮在无垠的河流,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   她在心里一刻不停地记挂着小舅舅,思虑万千地迈进了西府濯园。   鸦羽青的夜幕下,莲塘上覆着一层密密的叶,婴儿面庞一般粉嫩的莲花旁,清水倒映了一轮圆月,再向上望,四角翘翘的小亭上,真正的月亮挂在那呢!   这样的江南清夜里,太主殿下在莲塘边摆下了酒宴,着了一身绯紫的裙衫,正笑呵呵地同下首的小姑娘说话。   烟雨轻缓地走进来,脚下不免有些微踩枝踏叶的响动,那坐在太主下首的小姑娘便抬起了一双眼,静沉的眸子里,像也倒映了一轮温柔的圆月。   烟雨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微微一笑回应她,慢慢儿地走上前去,拜见太主。   粱太主有心叫烟雨来同顾瑁认识,这便笑着唤她过来,指了座给烟雨,又笑道:“这是我家的小祸害瑁瑁,她同你的年纪差不多,我想着你们是能玩在一处的。”   烟雨眼睛里就亮亮的,向着顾瑁福了一福,只是不知该唤姐姐还是妹妹,略略有些迟疑。   顾瑁原就是个肆意洒脱的性子,见她迟疑,唇边就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涡,“……我将将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应当是比你大一些。”   烟雨很喜欢她的爽朗,连忙欠身道:“姐姐同我,大约都是二月的生辰吧,我将将满了十五岁。”   顾瑁将手边的小盏杏仁露推在烟雨眼前,笑着说不是,“三月初三蟠桃会,我偷了一个桃儿下凡来的。”   一番话逗得太主殿下直乐,烟雨也笑弯了眼睛,手托着杏仁露,小小地饮了一口。   女孩子之间很奇妙,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彼此的心意,烟雨觉得自己很喜欢顾瑁,顾瑁应当也很喜欢她吧。   太主娘娘年纪大了,喝了两三杯清茶仍抵不住困意,这便摆着手叫两个小姑娘自己玩一会儿,便离了席自去睡了。   顾瑁眼巴巴地瞧着太主殿下回去了,这便一个咕噜翻过身,躺在了软席上,仰着脸舒了一口气。   “这样好的月亮,该躺着看才是。”她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拽了拽烟雨,“你也躺下,太婆婆回去睡了,没人管咱们了。”   烟雨心里住着乱蹦乱跳的小兔子,这便从善如流地躺下,望着小亭角悬着一轮月亮。   顾瑁的声音在一边儿响起来,温温柔柔的,像是月色倾洒在耳畔。   “我早就知道你啦。我娘亲也是大归家来的,给我改了母姓。可惜她去的早,太婆婆就把我接在身边儿教养……说起来,咱们俩也是差不多的身世。”   烟雨听了不免有些心疼。   这样温婉如月色的小姑娘,却原来也有自己伤心的事。   她默默地看着天边的那一颗孤星,轻轻地说道:“姐姐,你有太主娘娘疼你,我也有娘亲待我好,说起来咱们也很幸运。”   顾瑁闻言有些触动,悄悄把脸扭过来,望着烟雨卷翘黑浓的眼睫,小声地说,“你在东府过的是不是很辛苦?我听说二房的太太夫人,想要插手你的亲事,才会那般苛责你。”   前些时日她与娘亲接连被责难,娘亲将所有的事儿都挡在了前面,可烟雨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些内情。   “我娘亲告诉我,我不是顾家的人,亲事不该由顾家插手,她也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插手。”   烟雨说起娘亲来,总觉得身背后有一座坚实的山,让她不惧怕这世间的风雨。   顾瑁的眼睛里有小小的羡慕,“你有娘亲真好。”   烟雨觉得顾瑁月色一般温柔的眼睛里,有一些浅淡的愁绪,这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着说,“你有太婆婆也很好啊。”   顾瑁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说起她知道的事来,“那个程务青,在金陵出了名的坏,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愿意把好好的女儿嫁给他,小门小户地他家里又瞧不上,就来打咱们家的主意。”   她也拍拍烟雨的手臂,“你别怕,东府不护着你,太婆婆也会护着你,宁舅舅也会护着你的。”   猛地提起小舅舅,烟雨的心就像莲塘里翻出了一条小锦鲤,在莲叶荷花上跳跃。   是了,瑁姐姐也要唤他一声舅舅的。   “你常见到小舅舅么?”烟雨按下了心里的鱼跃,小心翼翼地问。   顾瑁摇了摇头,头发在软席上蹭出了沙沙的声音。   “我想想,上一回见到宁舅舅时,我还扎着双丫髻呢!”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见烟雨偎在她的肩头,听的很入神,于是也认真起来,“宁舅舅,日有万机,刺促不休,便是太婆婆想同他一道儿用饭,都要提前好几日同他下定。”   烟雨心里的小鱼儿又跃动起来,她悄悄扭过来了头,小鱼儿就从心里跃进了莲塘,扑通扑通。   瑁姐姐同小舅舅同在西府居住,可却不常见到他,可见小舅舅是真的很忙……   可为什么自从她识得小舅舅以来,却能常常见到他呢?   她有点小小的雀跃,可又觉得这样雀跃的心情对瑁姐姐不好,于是悄悄看了瑁姐姐一眼。   顾瑁却吐了吐舌头道,“金陵城的名门闺秀都想嫁给宁舅舅,可谁都不知道他像一座大冰山,每次考较我功课都快把我吓死了!最好不要让我时常看到他,我害怕!”   烟雨听了又是担忧又是好笑,“好在我没什么功课……”她鼓足了勇气七绕八绕的说回来,“小舅舅生的那般好看,自然受人追捧。”   顾瑁撇撇嘴,“好看也不抵饭……”她又说起八卦啦,“程务青牵扯进了‘行首案’,没几天好蹦跶了。若是小时候他的父母亲好好教他,也不至于这样。”   见烟雨睁着大眼睛在听,顾瑁又悄声道:“他打小没了父亲,现在的那一位是他的继父,听说是十多年前入赘进程家的,所以程务青、程径雪依旧姓程——娘亲不管,继父也不管,孩子不就毁了?”   烟雨听的心不在焉。   这个时候天好晚了,小舅舅该家来了吧?   可是今天遇上了刺客,会不会在外面多耽搁呢?话说回来,今天那个刺客的眼神好怕人啊,直愣愣地看着她,像见了鬼一样。   顾瑁似乎很喜欢烟雨,又同她说了许多心事,二个小姑娘头并着头一直说到了月上中天,青缇就过来小声提醒道:“姑娘,时候不早了。”   于是两个小姑娘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约定了一道儿去飞英花会,最后顾瑁送她出了濯园,俩人还抱了一下。   烟雨心里总时时刻刻地在想着小舅舅,走起路来便低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样子。   青缇见了不免担心,“姑娘您怎么了?”   烟雨扁了扁嘴,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有些想哭的情绪蔓延。   府里各处掌了灯,一团一团的溶溶光错落着映在她的身肩,照出了纤细的影子。   青缇跟在姑娘的身后慢慢走,忽然小声道:“姑娘,您看西门那里是谁……”   烟雨应声望去,但见那高大的朱门正开启,鸦羽青的天幕压进了,有高大颀秀一人身着松烟色官服自门外而入,周身似有肃杀之气笼罩,像是击穿烟霭、踏破苍穹而来。   烟雨提了一整天的心,在一瞬间跌落回了原处,随之而来的是满心腔的委屈,慢慢儿地攀爬上了眼尾鼻尖。   她轻呼了一声小舅舅,旋即提了裙,像小兔子一般地小跑过去,脚步像是踩在了云端上。   门前那人闻声抬眼,原本一团肃杀的眼眉倏地舒展开来。   望着小姑娘奔过来的样子,顾以宁先是微怔,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在她快要近前的时刻,将身上松烟色的外衫一把扯下,那动作迅疾潇洒,显是在遮盖外衫上的不妥。   烟雨雀跃着奔过来,在小舅舅的身前站定,她微微喘息着,仰起了脸。   “小舅舅……”看着小舅舅深秀的眉眼,烟雨忽的有些无措,慢慢儿想着说话,“您说带我出去玩儿,是明日么?”   顾以宁垂着眼睫,认真地听她说完,唇角便微微上仰。   “宁欠阎罗,不欠小鬼。”他顿了顿,忽然扬起了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小姑娘的秀挺鼻梁,“那就明日。”   烟雨愣住了,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小舅舅,大大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就涌起了一层水雾。   顾以宁微怔,直至小姑娘眼睛一眨,落下来两颗泪珠来,他放缓了声音问她:“出了什么事?”   烟雨垂着眼睫,小声地啜泣,“小舅舅,我管不了我的心……”   顾以宁认真地看着她,“怎么了?”   烟雨抬起了头,仰着一张小脸看他,眼睛里氤氲了浅雾。   “我对我的心说,不要想小舅舅了,不要想小舅舅了,可是它不听。” 第28章 .雪映烟薄那是她的抱腹小衣!这个杀千……   月色如白练,穿过柔软的云,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姑娘的身上。   她很像一只小小的玉兔,站在柔软的风里。   那句由着心说出来的话,尾音渐消,烟雨的眼睛盛了泪水,迷濛中听见眼前人的一声轻叹,那叹息清浅,很快像一阵风似的无影无踪了。   烟雨抬手拭了拭泪,再度仰头时,小舅舅站着在月色里,清逸的眼眉间蹙了一道浅川。   他说抱歉,“教你担心了。”   烟雨仰着脸,眼神懵懵。   是了,小舅舅说的也没错,她是在担心他,可为什么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她的脑瓜子还未及反应过来,只拿懵然的眼神望着他。   “小舅舅……”   顾以宁嗯了一声,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解释。   “……白日里的那三名刺客,牵连重大,故而忙至了深夜。”他的嗓音温和,像是在轻哄她,“这么晚了,你的娘亲该惦念你了。”   他扬声,唤了石中涧来,“护送姑娘上山。”   失落一霎袭上了烟雨的心。   为什么小舅舅会让石中涧送她呢?   怅惘的情绪蔓上了心头,烟雨悄悄伸出了手,牵住了小舅舅的衣袖轻晃了晃。   “您吃了吗……”   顾以宁一怔,还未及说话,却见眼前的小姑娘一霎拧住了眉头,视线落在了他的襟怀前。   顾以宁顺着她的视线降下去,看到了自己衣领上的那一团雾状的血迹,心下一凛。   “别怕。”他的手上扬,捂住了胸前的那团血雾,“是旁人的血。”   方才他在小姑娘奔来的那一瞬,迅疾地将沾了血的外衫除下,却不知竟还有血迹浸润了外衫,晕染至了中衣。   烟雨的神情一下子懊恼起来。   小舅舅方才进门时,面色冷峻肃杀,显是将将处理了什么紧要的事,这会儿衣衫上还沾了血……   即便是旁人的血,可也说明方才他同人打斗了一道番,她怎能还在心里偷偷同小舅舅生气呢?   她不免有些慌张,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小舅舅的胸膛,又极快地收了回去,紧张地抿住了唇。   “这血是旁人的吗?”她担心的要命,眼睛里全是忧色,“我觉得不像。”   顾以宁闻言一笑,白日里因外物而紧绷的那根弦,一霎松泛下来。   “竟不知你还有分辨血迹的能力。”他顿了一顿,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受伤,道,“我送你上山。”   这回轮到烟雨摆手了,她的心神全被小舅舅身上的那团血雾牵着,哪里还能再劳动小舅舅再送她回去。   她向后小小地退了一步,略带了几分歉意,“我不要您送,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说完,像是生怕小舅舅过来似的,转身便牵住了青缇的手,飞也似地向西山麓跑去了。   顾以宁望着那团小小的身影,眼风扫过去,石中涧立时拱手领命,向着烟雨的方向追了上去。   夜色重新归于寂静,原本负手而站的年轻阁臣,在一霎之间收敛了神色。   他捂着胸口的手慢慢上抬,掩了唇轻咳一声,立时有长随上前,搀住了他的手臂。   “大人,可有大碍?”   顾以宁不置可否,借了几分长随的力,依旧快而急地往西府走去。   今日下午的审讯,那络腮胡子的身份不假,的确是当年的盐商总首严恪之亲侄,只是审讯愈深,便在言语交锋中露了破绽。   顾以宁的确在调查“接驾酬酢”案。   五年前,前内阁首揆钱耕望忽遭弹劾,罗列罪状十多条,其中有一条致死之罪,乃是将陛下的‘青词钱’扣押,拨与河南赈灾。   这桩案子其中大有原由,原可解释清晰,只是朝廷上下各路臣工,十之有□□,皆齐心上奏,誓有将钱耕望摁死之势。   最终,钱耕望卸任,以贪墨为首罪,数罪并罚,流徙北地三千里,至死不得回。   其后,顾以宁同几位至交好友,苦苦追查,终查出了一些蹊跷。   钱耕望被弹劾前,大部朝臣齐齐倒戈,是因着一本账册。   这本账册上,据说记录了十年间,各路朝臣来往之间的行贿受贿,涉案银两约有百万之多。   另有“西南兴兵”兵垧之去处。   当年那些索要冰敬、炭敬的朝臣,如今大部分都身居高位,以至于这本账册一现世,立刻使这些人纷纷倒戈,齐齐弹劾钱耕望。   这本账册究竟在谁之手?这是顾以宁一直以来追查的目的。   顺着这本账册向下索引,的确查到了广陵严家,只是如今广陵严家早已亡破,未曾想,今日竟有人撞上门来。   这严复礼其人目的不纯,能在十年后才来为伯父一家申冤翻案,不过是因着此人在北疆,威逼伯父说出隐藏家产的下落不成,便暗害了伯父,一人往金陵而来,妄图在“接驾酬酢”案中获得一些好处。   即便如此,却也是给了顾以宁等人方向,只是再审讯完此人之后,顾以宁在回府的路上,却又遭到袭击。   这一次的袭击选在黑夜,约有七八人之多,趁着夜色而来,下手极为阴狠。   好在顾以宁身负武艺,身边护卫拼死护佑,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这些刺客一一解决,只留了两个活口,其余就地正法。   只是在交手中,顾以宁肩头不慎被暗器划破,才使得衣衫染血,倒将烟雨给吓到了。   回了西府,长随卫凌请来了医士为顾以宁诊治,那暗器淬了毒,好在只伤了表层,并未入肌骨,对症敷了解药,倒也没有性命之虞。   待一切收拾停当后,石中涧便从斜月山房下来了。   “启禀公子,将才行至山下,四姑奶奶便来接引姑娘,姑娘原是不声不响的,只是一见四姑奶奶便哭了,眼泪汪汪地上了山。”   此时居所开着窗,窗外是浓酽的鸦青色,映的顾以宁的眸色渐深。   “姑娘可说什么了?”   石中涧茫然地摇了摇头,“属下一路护送姑娘,姑娘一句话也没同我说。”   顾以宁闻言微顿,久久不言,久到石中涧都要化成雕像了,公子才问起齐王的行踪。   石中涧忙道:“齐王此次来金陵,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秘密出行,却遭到了东宫之围追堵截,险些在龙潭丧了命去。好在失踪了数日之后,现下终于进了京,已在禁中安置了。”   他顿了一顿,“王爷原是审慎之人,这几日除却同陛下共叙天伦之外,皆在金陵各处寻欢作乐,想是为了迷惑东宫吧。”   顾以宁说知道了,挥手叫石中涧退下。   石中涧领命而出,出院门前忍不住回头望。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将一个清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让人瞧着,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寂寥之情。   石中涧叹了一息:今晚真是个不平夜,姑娘也不高兴,公子好像也有些不高兴。   这一厢烟雨同娘亲牵着手进了斜月山房,顾南音将女儿扶着肩膀按坐在了绣凳上,自己坐下,同女儿膝头抵着膝头说话。   “濛濛乖儿,快同娘说说你的委屈。”她想着方才在山脚下,女儿一见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心就疼的厉害。   烟雨耷拉着眼睫,垂头丧气地。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因着什么,近来有人给她委屈么?并没有,相反因了太主娘娘和小舅舅的维护,二房的老夫人再也没找过她和娘亲的麻烦,过几日还能同顾瑁一道儿去飞英花会……   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委屈呢?   是因为她和小舅舅说了那句话,小舅舅却忽略过去的原因吗?   她也说不上来,只默默地把手反握住娘亲的手,皱起了眉头。   “娘亲,太主殿下和小舅舅为何会待咱们这样好呀?”   顾南音冷不防听女儿这样问,也愣了一下,慢慢地回想着说道:“娘亲是姨娘肚子里出来的,打小就不被二房老夫人待见,长到十六岁,就被老夫人匆匆找了人家嫁出去了,没有多同族亲接触的机会,更别说太主殿下那样尊贵的人了。”   她摸摸女儿的小手,继续说着老话儿给她听,“虽说她老人家也是娘亲名义上的祖母,可连大老夫人、二老夫人都够不上的人,娘亲更够不上……”   “这一回太主殿下能这么帮咱们,我想来想去,会不会是因着太主殿下的曾孙女儿顾瑁?”这些念头在顾南音的脑海里盘旋很久了,此时便一一推想着跟女儿说,“顾瑁的娘亲是太主殿下嫡亲的孙女儿,同我一样,是同夫君和离了大归来家的,兴许是这样相同的经历,太主殿下才起了恻隐之心吧。毕竟,她老人家跺一跺脚,整个顾家都要抖三抖,帮咱们也不过是举手。”   烟雨听着娘亲的话,心一下子就慢慢地沉到了海底。   原来是这样啊,那小舅舅呢,大概也是因着顾瑁娘亲同他是同胞的姐妹,故而见到了她,想到了顾瑁,从而才会分出一些关爱给她吧。   她想着想着就觉得鼻头酸酸的,是了,小舅舅那样温润如玉之人,待谁都是春风和气,也不单单是待她不一样吧。   烟雨不想在娘亲面前再掉眼泪,只偷偷拿手拭了拭泪,顾南音见了不免心里酸楚——孩子到底是受委屈了啊。   正心疼着,芳婆端了糖芋苗进来,递在了姑娘手里,便坐在姑奶奶身旁说话。   “姑奶奶,今儿我去甘露井给姑娘买糖芋苗,听了一件新鲜事,说是金陵城有一位天潢贵胄,在甘露井那里设了个识物台,只能女儿家来。说是啊,里头一边儿放了二两银子,一边儿啊,可羞死人了,说是放了一件女儿家的抱腹小衣,哪一个能来说中银子上的纹路形状,小衣上画的什么暗纹,就赏银五万两……您听听,可荒唐不荒唐?”   她自顾自地分享着今日的见闻,却没留意到一旁自家姑奶奶的脸色青白交错,下一刻,手里的调羹就落了地,发出了叮当脆亮的声响。 第29章 .前面有雨小舅舅就是哄小孩子的吧…………   家里头打个调羹碎个碗儿,不是什么稀罕事。   青缇来请姑娘去沐浴更衣,芳婆收拾碗筷,只有云檀默不作声地过来捉了顾南音的手,悄摸的进了卧房。   云檀方才在后堂已经听芳婆说了一回了,眼下见姑奶奶蹙眉不语,这便思量着说话。   “姑奶奶万莫杯弓蛇影。这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河里头救上来的人,那么巧就是天潢贵胄了?”云檀绝不相信,摇头道,“芳婆说,那识物台等闲人进不去,要在外头答七个问题,答对了,才能进去瞧——今儿摆了一天了,还一个人没进去过呢!”   顾南音闻言心凉了半截儿,“……即便能料到是件儿女子的小衣,也说不上来上头绣着什么花儿,裁剪成什么样子。”   云檀有点儿急了,连忙把姑奶奶的神思往回拉,“您怎么就对号入座了呢?怎么就认定一定是寻您的呢?”   顾南音摇了摇头,笃信自己的直觉,“若单单一件儿衣裳也没什么,偏又搭了二两银子……”她叹了一口气,好看的眉眼显出一筹莫展来,“这人也好玩儿。那二两银子是从你手里拿出来的,又是铰出来的碎银锭子,鬼才记得什么样儿。”   云檀就掩口笑,“……明儿奴婢上甘露井瞧一眼?”   顾南音拿弯弯的眼睛乜了她一眼,“去什么去,打量人家不认得你?这几日咱们都老实点儿,不能出门子了。”   “您心里一点儿波澜都没有?”云檀好奇极了,一边儿走过去给姑奶奶铺床,一边儿问。   顾南音这会儿定了心神,这便坐在铜镜前慢慢儿拆头发。   “有什么波澜?除了先头有一些慌,这会儿倒镇定下来了。”镜里人拆了半边儿发,温柔地垂在肩头,“那小衣是最寻常不过的白绫布,一点儿花纹都没有,我就不信他能找到主儿!”   云檀说是,她铺好了床,接过姑奶奶手里的梳子,慢慢儿为她梳发。   “说起来,您入了秋也才二十九,还是正当好的年纪,才该要多出门子呢!”   顾南音哪里不知道云檀的弦外之音,她冷哧一声,“傻子才二嫁。我只盼着烟雨能嫁个好郎君,一生一世待她好,我就畅快了。”   云檀觉得姑奶奶想的很好,搭了腔说起姑娘今晚的眼泪来,“姑娘这些时日,患得患失地,也不知心里装了什么事。”   “孩子大了,又打小是个乖巧的,这些时日接连出事,也不怪她心里头不舒坦。”顾南音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应人家娘亲的,做的不够好。旁人家如她这般大的小姑娘,早就相看好了夫家,咱们家濛濛这样好的人才,全叫我这尴尬的身份耽搁了。”   云檀便宽慰了姑奶奶几句,“如今二房偃旗息鼓,再不敢打姑娘的主意,往后风平浪静的,慢慢相看也不迟。”   顾南音这几日也有了些主意,这时候便点了点头,“太主娘娘说要带濛濛出去走动走动,可不就是有为她相看的意思?过几日又要去飞英花会,这般看来,倒也不必忧心濛濛的婚事了。”   她觉得眼前的光景很明亮,感叹道,“我也不求濛濛能嫁个什么高门大户,但凡人品相貌好,公婆不作妖,待我儿和和气气的,那便烧高香了。”   云檀却想的很细致,“如今西府的瑁姑娘也是正适婚的年龄,太主殿下带着两位姑娘出门,那一头的公侯夫人们,势必有些比较……”   顾南音也想到了这些,只是疲惫地摇了摇手,“把濛濛推出去受人审视打量,你当我心里舒坦?只能想着太主娘娘是个慈心人儿,她必定会护着濛濛的。”   主仆两人谈着天,一直说了半宿话才睡下。   到了第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山雀在窗前叽喳,云檀去端早点,却瞧见姑娘房门开了一道缝隙,里头传来青缇和姑娘小声说话的声音。   姑娘总爱睡不醒,今儿倒是稀奇。   云檀走了过去,在门前轻唤了一声儿姑娘,听见里头说进,这便推门进去了。   姑娘今日穿了一身雪色的上衫,搭了浅藕荷色的裙,发髻梳的好好的,上头戴了可爱的小猫爪儿发饰。   她乖巧地坐在窗边儿,看着鸦羽青的天边,翻了一线鱼肚白,清透白净的面庞上,便显出了欢喜的颜色。   “天总算亮了啊……”她小小地感叹了一声,“今儿起猛了,一醒来天还黑着呢。”   青缇在一旁掩口笑,“您何止是起猛了啊,一晚上就没怎么睡。”云檀见这主仆二人相视一笑的,很是有趣儿,这便笑着问起来,“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去办?”   烟雨这时候才觉出些赧然来,“也没什么紧要的……”她叉开话题去,“今早吃什么?可有芝麻馅儿的汤圆?”   云檀说有,笑着应下了,自去外间准备不提。   青缇轻掩了门,悄悄坐在姑娘跟前儿,“……可约了什么时辰?是公子派人来山上接,还是去‘烟外月’?”   烟雨闻言有些茫然,仔细地想了想道:“小舅舅说,宁欠阎罗,不欠小鬼。明日就去……”   青缇讶异地张了张口,“这也没说几时啊?是您去还是他来,什么地方会面,都没说清楚啊。”   烟雨这会儿才觉出来些不妥来,她拧着眉头,也有些尴尬。   “……小舅舅既然同我约定了,那就一定会来啊。一时若是等不来,咱们就去烟外月等着。”   青缇唯姑娘马首是瞻,此时听了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烟雨自去外间用早点,在天井里等了许久,一直等到晨曦散去,日头打云层里探出头来,都没有等来叩门声。   她是绝不气馁的小姑娘,同娘亲说了一声,就下山去了。   芩夫子为她授课本就没有什么定时,这时候来烟外月,正厅里空无一人。   烟雨心里装着期待,这便坐在自己的桌案边心不在焉地瞧书,时不时地抬头往门外瞧一瞧。   青缇就凑上来同姑娘出主意,“要不奴婢往西府走一趟,问问公子可在府中?”   烟雨慢慢地摇着头,“……说不得小舅舅就是随口一句,哄小孩子的话,我却当了真。若你去问了,小舅舅那样春风和气的人,勉强来赴约,岂不是两下里尴尬?”   她说着说着,黑密的眼睫就垂了下来,声音渐小,“我再等等……”   青缇嗯了一声,继续陪着姑娘瞧书,到了午间,烟外月的仆妇为烟雨整治了些简单的饭食,烟雨勉强进了些,有些食不知味的感觉。   午后落了一些雨,大约是雨季快要结束了,雨丝便不是那么绵密。   烟雨晨起实在起的很早,这会儿便有些困意来袭,在烟外月的暖阁里小憩了一会儿。   再睁眼时,窗外的天光昏昏的,眨眨眼,天幕就转了青黑色,像是进入了黑夜。   一阵儿沉痛的悲伤涌上了烟雨的心头,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心里慌慌的,堵的厉害。   小舅舅就是哄小孩子的吧?   在他的眼里,她就像顾瑁一样,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有求必应,所以护她周全。   烟雨这般想着,慢慢地就红了眼眶。   只有她把明日之约当成真的了吧?小舅舅日有万机,同小孩子的约定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许诺,所以忘记了,也不算稀奇。   于是烟雨不想等了,慢慢地起了身,唤了青缇一道儿,回斜月山房去了。   后来有好几日,烟雨都没有在下山,娘亲也不出门,娘两个就摘摘野菜、作一作制艺,日子就这么稀松平常地过去了。   再下山时已是明日之约的第七日了,烟雨捧了小布筐,刻意地在烟外月的门前站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见着小舅舅的身影。   小舅舅是有意在疏远她吧?   或许是那一日她将心里的话说给他听,所以把小舅舅吓到了?   烟雨小小地舒了一口气,捧着小布筐往斜月山房去,那身影纤薄,有一些无限失落怅惘的况味。   六月初九的头一天,西府的顾瑁派人送来了帖子,只说第二日一早派人来接烟雨,去琅琊公主府参加飞英花会。   烟雨接了帖子时,正在烟外月里安心做功课,快要结束时,顾瑁就过来了。   她和烟雨自打上一回见面到现在,也有小十天了,她一进正厅,便擦了擦头上的雨丝,向烟雨抱怨说道:“自打我认得了你,十天总有九天在淋雨,你瞧,今儿又淋着过来了。”   烟雨忙牵了她的手坐下,问她好不好,“……我不敢去西府找你——听说你的功课很紧要,没得给我耽误了。”   顾瑁古里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有什么功课啊?你是不是在说顾琢她们学的那些个琴棋书画?”   烟雨嗯道,“是了,听说是为了参加明日的飞英花会,几位姐姐们都勤加练习。”   顾瑁不置可否,“我才不要学那些。我若学一样东西,一定是我真心欢喜的,不然我可没有那份耐心。再说了,近来我们西府乱成了一锅粥,上上下下如今大敌的,我也没心思。”   烟雨不免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   顾瑁叹了一口气,声音低落下来,“宁舅舅前些时日受了伤,原以为没什么大碍,可是第二日就发了高热,原来啊,那暗器上头淬了毒,府里头的郎中是个蒙古大夫,开的解药也不对症,这便一直昏迷了好些天……”   她自顾自说着,却觉出来烟雨在一旁颤抖,她一抬眼看过去,烟雨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快要夺眶而出了。   顾瑁慌地抓住了烟雨的手,“你别怕,宫里头前几日派来了御医,宁舅舅今早上就醒来了——不耽搁咱们去参加飞英花会!”   烟雨闻言松了一口气,一边儿掉着眼泪一边儿觉得顾瑁可爱。   她呀,还以为她哭,是不能去参加飞英花会了呢!   原来小舅舅受伤昏迷了啊,烟雨懊恼又心痛,原来他胸口的血,不是旁人的,是她自己的。   为什么她要那样揣测小舅舅啊,她可真坏,小舅舅发着高热受着痛楚的时候,她却还在埋怨小舅舅失约……   她啜泣了一声,反握住了顾瑁的手,因为难过所以嗓音有点微微得颤抖,“小舅舅伤可有大碍,能除病根儿吗?”   顾瑁茫然地摇摇头,“你别问我,要不你去看看宁舅舅吧。”   烟雨抹了抹眼泪,使劲儿点了点头。   “青缇,你去山上取来些糕点,我拿去看小舅舅……”   顾瑁却说她啰嗦,“小舅舅不爱吃那些甜的,快去吧。”   烟雨心里头全是懊恼,这会儿便牵着顾瑁的手,一路跑过去,丫头们就在后面给她们递伞,可惜小姑娘们的步伐实在太快,追也追不上了。   有了顾瑁的引领,烟雨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小舅舅的院落,刚要踏进修竹绿润的院子,顾瑁就松开了手,心有余悸地说,“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头的耳房等你。小舅舅一见我就要我背说文解字……”   烟雨被小舅舅的伤势牵动着心神,听见顾瑁这般说,忙道,“你不要淋雨了才好。”   见顾瑁点头,烟雨便提了裙进去了。   进了正厅,快要拐进卧房时,烟雨就有些胆怯,偷偷地扒着门槛上向里看。   卧房里有清洌苦涩的草药味,似乎又点了香,一片朦胧清雅的烟雾后,小舅舅半倚在床头,微微仰着脸,那清绝的下颌线线条瘦削而利落。   似乎是听见了帘外的动静,他慢慢睁开眼,深墨色的眸子像是盛了浩渺的烟波。   他看见她了,唇角微微上仰,那笑意有些疲惫,他说过来,嗓音带了点清寒。   烟雨的心一刻不停地在狂跳,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自己掉眼泪,可眼眶却还是不争气的红了。   她期期艾艾地挪在了小舅舅的床榻边,对上了他那双清透的眼眸,烟雨心里的歉疚之情便升腾起来了。   “小舅舅,我不知道您伤的这么重……”她说,眼睛里又起了雾,“对不起,那一日您没了声响,我还怪您失约来着。”   隔着一层烟水气看他,小舅舅的面庞格外白皙清透,他听着她说话,眼神尤为认真。   烟雨觉得自己很坏,她迫不及待地向他反省,“见不着您的这些天,我没想着来看看您问一问,却还揣测您是在躲着我,故意疏远我……我还想哪一日见了您,要同您好好理论理论……”   顾以宁嗯了一声,眼睛里带了些微笑意,他轻声问:“你打算如何同我理论?”   烟雨怔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我想同您说,”她有些赧然地低下头,“有一天下雨,有个人在雨中慢慢走,有人见了就问他,你为什么不快些走啊?这个人说,快些走有何用?前面也有雨。”(1)   小姑娘鼓起了勇气,抬起头,诚挚地看着小舅舅的眼睛。   “前面也有雨,您是躲不开的。” 第30章 .梦里是你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   窗外还在落雨,支了一半的窗漏了雨色进来,光影扶疏。   顾以宁在这样浓酽的颜色里,眼眸里浮泛出一点微芒来,他嗯了一声,认真而温和地望住了烟雨的眼睛。   “我不躲雨。”他的嗓音轻轻,有细微的倦意,“抱歉,那一日让你空等了。”   烟雨从小舅舅的眼睛里看到了歉意,她立时便懊恼起来,往前倾了倾身子,着急地说,“我不是来同你讨说法的,我就是来看看您……”   她说到这儿,眼圈又开始红了,“您那日还骗我说是旁人的血……”   小姑娘的委屈像是春日的雨,说来就来,她前倾着身子,瞧上去像是急于澄清她此行的来意,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带了三分委屈。   顾以宁的眉眼在雨色里清澹安宁,他耐心地听着她小小的埋怨,直到确定她后面又陷入到委屈的情绪里,不再言声了,才轻轻抬起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   “仔细跌倒。”他嘱咐她不要把椅子翘起来。   落在头上的份量,是比云还要轻软的力度,烟雨的眼泪一霎就收住了,她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接着,身下的椅子便翘了起来,太过前倾的小姑娘,一下子栽倒在了小舅舅的身前儿。   夏日天热,顾以宁的身上只半盖了一层凉被,烟雨冷不丁地栽下来,额头径自砸到了他的膝盖,只听得一声闷响,烟雨懵懵然地抬起头,额上已然一片红。   顾以宁在她栽倒的那一霎便递出手去,可惜为时已晚,正要放下手,那眼神懵懵然的小姑娘,却轻轻捧住了他的手,往自己的额头上揉了揉。   她的手轻而软,一边儿捧着他的手给自己的额头揉,一边儿拿眼睛悄悄觑着他,倒像是有几分埋怨似的。   顾以宁失笑,翻转了手在她的额上轻轻揉了揉。   “上一回你唇边的伤,怕也是如这般不小心吧。”他垂着眼睫问她,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把椅子扶正,又按着她的额头将她安置下来。   小舅舅好看的手揉着她的额头,砸的再痛都能消解了,甚至还可以再砸一回。   烟雨乖觉地眨眨眼睛,“是了,我回去想了好久才想到,是我吃饭的时候,筷子磕了牙……”她扁了扁嘴,那唇色鲜润可爱,“连带着嘴巴也肿了。”   顾以宁放下了为她揉压的手,展眉道,“冒失要不得。”   烟雨小小声地应了一句是,方抬起头来,“瑁姐姐还在外头淋着雨等我……小舅舅,我不能陪您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顿了顿,问起她飞英花会的事,“明日出门,心下可有忐忑?”   烟雨讶异地张了张口,小舅舅怎么知道她的心里很慌张呢?   “有那么一点点……”烟雨拧起了眉头,纠结着说,“我没有独自出过门子,也不曾参加过这样的宴会,总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她想着说话,“可是,瑁姐姐说,飞英花会是金陵城最受女孩子们欢迎的盛会,一年才举办一次,能见着许多新奇的人和事……我才鼓起勇气想去看一看。”   其实,瑁姐姐原话是这么说的:“……海棠树下,支起长长的桌子,公子姑娘们围坐在花树下,人人眼前有酒盅,风来了,谁的酒盅里落了花儿,谁便要歌一曲或舞一曲儿,亦或是展示旁的才艺,若是一应才艺皆无,那便饮酒——那酒一向是果子酿的,喝不醉人……”   烟雨觉得很向往,她没什么才艺,可大约是有喝几口小酒的度量,去盛会上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顾以宁点头,“不必忐忑,我会叫石中涧护送你们。”   烟雨觉得很安心,却又没来由地有点儿心酸,正五味杂陈,便听隔窗那里有人小声儿唤她的名字。   是瑁姐姐的声音,烟雨呀了一声,只觉得满心地对不起,忙站起身,走到窗边儿应她。   “瑁姐姐,进来呀。”   顾瑁正在窗下挤眉弄眼地叫烟雨出来,闻听她唤,忙做了充耳不闻的样子,调头想走,却听房中又响起了清寒一声:“瑁儿,进来。”   顾瑁被逮了个现行,垂头丧气地进去了,见烟雨站在一边儿,便也同她站在了一起,小声说,“你也被宁舅舅训了?”   烟雨茫然地摇了摇头,却听小舅舅向着顾瑁道,“明日飞英花会,记得太夫人的叮嘱。”   顾瑁说知道了,规规矩矩地向顾以宁躬身,“太婆婆说不要想着看旁人的笑话,不然旁人也会笑话你。”   顾以宁嗯了一声,扬手叫她们退下了。   顾瑁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去了,烟雨心里有些恋恋不舍,眼眉间不免就显露出来了,她欠了欠身,小声儿道:“小舅舅您再睡一会儿——下雨了正好眠。”   见顾以宁颔首,烟雨便挪了几步,追上了顾瑁。   “瑁姐姐,你怎么像耗子见了猫儿一样的。”烟雨的心情正因着小舅舅为她揉额头而欢欣,言语间就活泼了许多。   顾瑁顶着雨,把她拖到了小亭子里,拍了拍心口。   “我见了宁舅舅,可不就是像老鼠见了猫儿?他若是想收拾我,易如反掌!”她拂了拂额发上的雨,“你同他没有血亲,他才会待你和气,若是换了我,在他跟前儿大气儿都不敢出。”   烟雨仔细想了想,有几回小舅舅穿着官服走过来的时候,那眉眼的确是像结了冰霜一般冷清,若再拿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望你一眼,的确令人不寒而栗。   “瑁姐姐,你听过过古书里吃猫鼠的故事吗?”烟雨想同顾瑁逗闷子,见顾瑁果然睁大了眼睛很好奇的样子,于是神秘兮兮地说道,“小老鼠被猫咬掉了一只耳朵,气的跑去了昆仑山,请来了他的娘舅吃猫鼠,张开大嘴巴,嗷呜一声就把猫儿给吃了。”   顾瑁闻言很激动,晃着烟雨的手臂问起来,“哪里能请来一只吃猫鼠啊?到时候就把宁舅舅给吃掉。”   烟雨心一惊,立刻摇手劝她,“不成不成,不能吃掉小舅舅。”   顾瑁笑着刮了一下烟雨的鼻梁到鼻尖儿,“……我派人打听过了,明儿的飞英花会,程家那两个纨绔没在名单上,你不必怕,横竖有我和太婆婆护着你呢。”   烟雨点头点地很诚心,“我不怕,我又没有做错事。”   顾瑁连连点头,“太婆婆说,飞英花会也是相看郎君的时候,平日里定了亲不好见面的,两家都有些结亲的意思的,都能趁此机会悄悄看一眼。”   烟雨觉得很稀奇,就偷偷问起顾瑁,“你可有中意的郎君?”   顾瑁不屑地冷哧了一声,“我去了就是为了看人笑话的,倘或有人弹断了弦,吃醉了酒,我就觉得很好玩儿……”   烟雨觉得瑁姐姐比她还要更孩子气一些,于是两个小姑娘聊一会儿走一会儿,淋着雨去了烟外月,再并着头闲聊了许久。   这一头烟雨和顾瑁走了,顾以宁蹙着眉微闭双目,歇息了一时,到得午间的时候,太主娘娘便来瞧他病来了。   顾以宁在太主面前再孝顺不过,正要掀被下床,就被祖母按了回去,旋即在他的床边上落了座,握着他的手便哭了起来。   “我的乖孙儿啊,做一个文臣竟也能受了武将的伤!自打你昏迷后,祖母就没睡过一回整头觉,一日里都要来你这里瞧三回……好在平安无虞,可叫祖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梁太主来前儿捉着宫里的御医问了许久,知道没什么大碍,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这才放心地来瞧他,此时看他面色尚好,不免就和他拉拉杂杂地说了几句。   “方才是不是瑁儿那个小祸害来了?我瞧着,她和烟雨那孩子手牵着手淋着雨走了,可叫我一阵儿担心。”   顾以宁宽慰她,“自家园子,放宽心。”   于是太主娘娘又说起飞英花会来,“明儿我也去,权当是给这俩孩子淌淌河。瑁儿倒还好,是个爽利的脾性,烟雨那孩子却叫我不放心。”   她喜忧参半,“姑娘大了,总是要说亲的。我领着出去转转,若哪家的公侯夫人看孩子好,自会凑上来。倘或真为这孩子寻了个好人家,也算是全了我和她的一场缘分。”   顾以宁清澹的眉眼覆上了一层薄霜,他静不作声地听着祖母说话,只在适当地时机道了一声困乏。   于是梁太主慌起来,赶忙叫人伺候着顾以宁睡下。   午后又下起了一场雨,顾以宁的伤口正是在消解的时候,只睡了一时,便又发起高热来,浑身滚烫火热,请了御医来瞧,也只说病情没有凶险,睡醒了便好了。   石中满心眼都是担忧,这会儿就坐立不安地,一直守着公子到了傍晚,才见公子从高热里慢慢地醒转过来。   顾以宁向来是万事万物藏于心,此时从梦里醒来,望着窗外鸦羽色的夜天,只觉得怅惘之意在心底发散开来。   这一个午觉睡的极为不平常,顾以宁沐浴更衣后,便伏案将这几日朝中的廷奏瞧了一遍,到了晚间才稍稍松泛了下来。   石中涧见夜已深,便扶了公子入寝,接着回来收拾书案上的廷奏,正要将桌案上物事归类整齐时,却见那一叠随笔手札之上,搁了一张墨迹新干的纸。   石中涧好奇地将纸拿起来,但见上头是公子劲逸清瘦的字,举重若轻地书就了一句诗。   “竹斋眠听雨,梦里生青苔。” 第31章 .拨雪寻春您是可爱的祖宗。   小孩子的喜欢,不见得有多深刻,见着新奇好玩的人和事,扭头就能忘。   她新结识了顾瑁,又是脾气性格极为相投的,便有说不完的话。   因着第二日要去飞英花会,顾瑁陪着烟雨上山,索性赖在了斜月山房里,到了晚间甚至还同烟雨一起泡了个澡,一直到打了落更,顾瑁还不愿意回去,最后叫西府的老嬷嬷给好说歹说劝了走。   临走了她还安排,“明儿我梳百合髻,正中别你送我的甜樱桃,你记得戴那只淡黄小鸭梨,可别忘记了,咱们明儿要做一对儿水果小姊妹。”   烟雨就在门前点头,小轿子把顾瑁抬下三五级台阶了,她还从小窗子里探出脑袋来,叮嘱烟雨,“我送你的嵌宝石的金镯子记得要戴啊!不然咱俩搭不上了。”   烟雨十多年来头一回交了要好的朋友,一直站在门前目送着她,看了良久才掩了门,高高兴兴地进了正厅。   顾南音同云檀正在灯下为烟雨熨明日要穿的衣裳,见濛濛弯着眉眼进来了,笑着问道:“明日跟着太主出门,只记得最紧要的一宗就成……”   “少说话,答不上来的就低着头不言声。”烟雨接过娘亲的话,挨着娘亲坐了,“您别老灯下做活儿,没得眼睛看坏了。”   顾南音应了一声,手下依旧不停,“我瞧着这瑁姑娘也是个乖巧灵动的,倒让我想到她娘亲的样子来。那年她出阁,我也随着姐妹们去送她,只记得她在盖头下偷着笑——我记得她是嫁了可心的郎君啊……”   云檀在一旁附和着说是啊,“那一位姑奶奶瞧着就是位温慈的人。可见女儿家活着当真不易,无论何等家世,倘或遇上了坏种,这一辈子就毁了。”   顾南音却说她说的不对,“女儿家的一辈子长着呢,遇上个把不良人,人生就毁了?姑奶奶我往后好着呢!”   云檀天生就温良些,得了姑奶奶这样一声说,默默想了一会儿,又总结道,“是了,依我看,还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顾南音闻言,想到了什么,问烟雨道:“听说六公子前些时日遇了袭,昨儿你去探过病了,可有什么大碍?”   烟雨闻言呀了一声儿,忽地觉得自己没心没肺的,同顾瑁在一处玩,竟然将小舅舅给忘到云天外了。   他虽没什么大碍了,可还要休养,她今日冒冒失失闯过去了,哪里算是探病,捣乱去了吧?   “是心口朝上受了伤,听说伤口还有毒。”烟雨想着说话,越说越心惊,“是领我一道儿出去采买时,遇上了刺客……”   顾南音闻言一惊,和云檀对了个眼色,问道,“你可没同娘亲说……”   烟雨歉疚地不敢抬头看娘亲,“……我怕说了,您不让我再出门了。”   顾南音闻言不由地自省,女儿打五岁来了顾府,同自己一道儿深居简出,除了山房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出门子的机会少之又少,难得出去一次,还在害怕自己知道责怪她。   “濛濛,娘亲不怪你。”她把嗓音放温柔,摸了摸烟雨的头,“今儿要早睡,明日高高兴兴地玩儿去。”   烟雨看着娘亲温柔的眼神,觉得安心了许多,这才同青缇一道进了卧房不提。   到了第二日清晨,果有小轿来接烟雨,到了西府门前,两辆华丽马车挨在一处停着,头前一辆制式华丽,后一辆车窗坠了琉璃珠做的帘子,这一时掀了一半儿,顾瑁的面庞像是春日梨花一般美丽,正趴在车窗上向她招手。   烟雨向她眨了眨眼睛笑,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向西府望过去。   小舅舅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伤势将将好了些,应当不会即刻就去上朝去吧?   她心里的怅惘一闪而过,重新拾掇了心绪,规规矩矩地走到太主娘娘的马车前,行了个礼。   “孩儿拜见太主娘娘。”   随车的老嬷嬷打了一半儿帐帘儿,梁太主温慈的面庞露出来,她笑着叫烟雨起身,“好孩子,今儿拾掇地真好看。”她同身边的老嬷嬷逗趣儿,“果然人老了,就爱看鲜鲜亮亮的小美人儿,可爱极了。”   太主娘娘笑起来,每一根皱纹都是温柔的,烟雨觉得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可爱的小美人儿。   “爱笑人有万古青春。”烟雨赧然地说,“瑁姐姐同孩儿可爱,您就是可爱的祖宗……”   小姑娘的嗓音轻软,她有一双纯质的眼睛,望着人时,无端令人信服。   太主娘娘笑起来,像是海棠花儿落在了眼眉,依稀瞧出了几分少女时期的盛容。   “你听听,这孩子比蜜还甜,可真叫人疼!”许是这样的可爱小美人儿惹起了她的一些回忆,眸色愈发温柔了,“快去吧,瑁儿等你等的心急,你两个凑一处才有趣儿。”   烟雨应了一声,这便上了顾瑁的马车。   顾瑁的马车像个小屋子,软塌书案、布偶娃娃小香炉样样皆有,她引着烟雨坐下,丢给她一个软枕抱着,才笑着说,“从前儿小的时候常出远门,马车就像第二个家一样。”   烟雨很喜欢这样的陈设,弯着眼眉说道,“我同你不一样,娘亲不怎么叫我出门,山房里只有一抬小轿子,长年累月地不动弹,都快被虫子蛀坏了。”   马车慢慢地走起来,出了府门上了官道便飞驰起来,烟雨觉得很新鲜,双手扒在窗子上向外看。   顾瑁就挤在了一旁,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咱们今日去的,是琅琊公主在狮子岭的别业,坐马车大约要走一个多时辰。”   烟雨瞧着马车后绵延的护卫车队,呀了一声,“这么说来,今晚要很晚才能回来了?”   顾瑁兴奋地点点头,“说不得不回来了呢!那边有温泉宫,咱们去泡一泡。”她见烟雨就着窗子向外看,又道,“东府的太太姑娘在后头呢,她们从东门坐车出来,汇在了车队里。”   烟雨哦了一声,缩回了脑袋。   顾瑁知道她不爱见东府的那些人,这便也陪着她在车子里睡了一时,再醒来时,窗外变了光景,大片大片的绿映入眼帘,再行一会儿,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烟雨瞧见了一座粉墙围砌的小园林,那门秀雅,上方探出几枝花儿来。   烟雨有些好奇,“这儿可是公主别业的后院儿?”   顾瑁一知半解,问起身边的侍女饮溪,“你不是打听了这回飞英花会的一切相关么?来说说。”   饮溪一身灵通正等着姑娘来问,此时来了精神,仔仔细细地回话。   “回姑娘的话,这里叫做青藜园,乃是内阁次辅盛大人安葬亲眷的墓园。”   顾瑁一听是程务青的继父,这便倒竖了眉,呸了一声儿,“晦气。这样好的地界,竟被他占去做墓园,朝廷真该查一查他的账目清白不清白。”   烟雨不言声,悄悄向一闪而过的那片墓园望了望,只觉得心里莫名起了怅然。   饮溪继续道,“奴婢听说,盛大人至孝,每一月都会来这里小住数日。”   顾瑁不耐烦听这等事,嗤之以鼻,“修个这般大的墓园,显得世上就他一个大孝子似的,指不定在里头干什么坏事呢!”   两个小姑娘并头说着话,没过一时马车便停了下来,外头有齐齐的跪拜声,口呼着太主金安。   烟雨在马车里惴惴不安。   平日里只知道太主娘娘贵为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姑母,可当真到了这样的地界,真切地见着了皇家的威仪,那等感觉也不一样。   马车慢慢儿驶进了园子,从窗上的珠帘望出去,开阔的一片山野,竟似有农田沃野,其间还有农夫正耕作。   再沿着道路走了许久,才看到浅溪碧水,亭台楼阁,一派江南气象。   马车在停靠着碧舸小舟的湖岸边停下,顾瑁先下,回身又向烟雨伸出手去,“咱俩手牵着手走。”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能有人同她一直在一起,这多么令人安心啊。   烟雨心里感激着,牵着她的手下了车,周遭的仆妇便围簇了上来,拥着她们往正厅去了。   那正厅建在水的正中心,四周伸出去四条木质的小路去,梁太主领着顾瑁和烟雨,后头又跟着东府的顾珑与顾琢,径自进了水榭。   那琅琊公主梁冰衔只得十八岁,生了一张娇俏的小圆脸,她见梁太主来了,这便热情地迎了上去,口中唤着姑奶奶,将梁太主奉上了主位。   “闻听着姑奶奶要带着府里的姑娘来,侄孙女儿委实高兴,那厢已然为您备下了卧房,一时开了席,您若了玩累了,便去歇息。”   太主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将顾瑁并几个人都唤了过来,向着琅琊公主道,“这些孩子都是我的重孙儿,有姑娘家的有儿子家的,就想来参加你这飞英花会,我也稀罕,跟着过来瞧瞧吧。”   琅琊公主虽才十八岁,比这些女孩子们大不了多少,但因着梁太主的缘由,理所当然地升了一辈儿,这会儿不得不端出了长辈的样子,笑着同这些女孩子们寒暄了几句。   琅琊公主身为当今天子顶顶小的女儿,最是个恣意的性情,她一一打量过去,另外三个顾姓女孩子虽都是清丽的美人儿,可那个叫做盛烟雨的女孩子,却委实漂亮的惊魂。   她于是佯装无意地问起她,“这个小姑娘倒不姓顾。”   烟雨心里一沉,还未及回答,便听太主在一旁道,“她是府里四姑奶奶的女儿。”   琅琊公主哦了一声,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又状似闲适地叫姑娘们坐下,问道,“侄孙女儿听闻宁表哥有几日未上朝了,可是家里有事?”   梁太主笑了笑。   他那陛下侄子同她明里暗里说过好几回,想叫阿虞尚琅琊公主,可惜阿虞无意尚主,断然拒绝,其后琅琊公主一直未出降,今日她又主动问及问起阿虞来,看来眼下还抱着这个念头。   她道的确如此,“那孩子近来处理府中要务,同陛下告了几日假。”   她见琅琊公主还有些跃跃欲试的眼神,生怕她又缠着自己问个不停,于是清咳了一声儿道,“这会儿日头还没上中天,我且去眯一会儿。”   于是水榭众人恭送了了太主。   琅琊公主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便将审视地目光落在了顾家的四个姑娘身上。   她叫顾琢和顾珑先退下,只留下了顾瑁同烟雨,和颜悦色地赏了她二人一人一个玛瑙镯子。   顾瑁和烟雨不免心里惴惴不安,叩谢了公主之后,便听琅琊公主掩了口笑,“娘亲舅大,外甥女儿一定比侄女更亲舅舅——我问你们,你们宁舅舅今儿有没有说来?”   冷不防地说起小舅舅,烟雨只觉得忐忑,顾瑁胆子更大一些,回公主的话道,“也许会来吧。您寻宁舅舅有事么?”   琅琊公主唇畔现出了一个浅笑窝,她笑着说无事,又道,“今儿飞英花会,我多看顾你们俩一些。”   见两个小姑娘眼神里有些讶异,这位琅琊公主梁冰衔赧然一笑,拿纤手抚了抚鬓发,笑向她们。   “权当是,未来舅母对你们的爱护。” 第32章 .青山有思我这一天都不会快活了!……   十八岁的公主,正是最骄傲恣意的年纪,只要心悦的那个人没对她亲口说一句不愿意,那便不算。   她年前一直在山中小住,这段时日回了金陵,便要开始计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中间人传话总归是隔了一层,她是公主,没有盲婚哑嫁这一说,母后不是说了,天底下的好男儿,任她挑选,总能选到合心意的。   尚了公主便要舍了前途,顾以宁才入了阁,自是不能放弃大好前程,故而不愿尚主也是情有可原。   座下两个小姑娘乖乖巧巧地坐着,秉承着爱屋及乌的态度,琅琊公主粱冰衔扑哧一笑,向着身边的宫娥道了一声有趣儿,“你瞧这俩孩子挂了脸,可是听不得说笑?”   公主身边儿的宫娥笑着凑趣儿,“您惯是爱说笑,姑娘不了解您的脾气,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也是有的。指不定二位姑娘是听您要多看顾她们一些,心里高兴说不出呢。”   顾瑁手里抓着只玛瑙镯子,心下只觉得不屑,她是有礼貌的姑娘,听得公主身边的宫娥为她俩解围,这便接了话头儿,笑着说道:“正是如此。有了殿下的话,一时我同烟雨妹妹便能光明正大地少喝些酒了。”   琅琊公主听顾瑁不接她那一句未来舅母的茬,面上就有点不自然起来。   “飞英花会上的酒不过是添个意趣,哪里真能灌醉人?”   她觉得乏味起来,瞥了一眼坐在顾瑁身边儿不吭声的烟雨,心下有了些好奇,再上下打量了一番,瞧她发髻上别了一只淡黄色的小小鸭梨,只有大拇指丁大小,却精致的连梨子上头的细小黑点都瞧得见,登时来了兴趣,“你那鸭梨倒是可爱,拿来给我瞧瞧。”   烟雨的心这一时正失魂落魄的,乍听得公主问话,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小鸭梨,面上就有些迟疑。   公主哪里瞧不出她的迟疑,唇畔的笑意就更浓了。   顾瑁就着急起来,烟雨的小鸭梨和她头上的甜樱桃是一对儿,若是公主瞧上拿去了,那她们还怎么做水果小姊妹?   “殿下看我的头上,是有两瓣绿叶子的甜樱桃,都是烟雨的制艺。”她低下头展示给公主看,妄图岔开话题去,“您若喜欢,下回再见面,给您也带一个来。”   琅琊公主恣意惯了,别人越不情愿的,她就越想要,此时见顾瑁打岔,烟雨迟疑,愈发惹出了她的好胜之心。   “快拿来。”她抬起了手指过去,语气带着不容拒绝。   烟雨在心里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来,将小鸭梨取下,递在了公主的手上。   琅琊公主接过小鸭梨,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意得之色,叫宫娥为她戴在了发髻上,又叫人捧来了铜镜,自顾自照了一番。   “平日里总戴那些个珠钗,乍一换个花样,倒显出了几分可爱。”她对着镜子歪歪头,显是十分喜爱得样子,又向顾瑁伸出手去,“来,你那个甜樱桃也拿来给我戴戴。”   顾瑁在心里火冒三丈,努力压了三分火气下去,将头上得甜樱桃取下来。   “殿下,这小鸭梨同甜樱桃是一对小姊妹……”她忍着气小声说。   因这两样都是小小得,颜色也很合衬,公主将甜樱桃和小鸭梨别在一处,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既是如此,那就要呆在一处。”她得视线从铜镜调开,笑着说,“本宫笑纳了。”   她言罢,又向着烟雨道,“你做的东西倒很有灵气,我有一只乌云盖雪,你给我依样画葫芦做一只小小的来。”   顾瑁憋屈地简直想冒火,烟雨在一旁却拽了拽她的袖子,点点头说是。   公主看这俩小姑娘十分不上路子,无趣地紧,好在得了一对儿十分满意的发饰,这便挥了挥手,笑着说了声再会。   顾瑁同烟雨出了水榭,不免都恹恹的。   烟雨因着公主那一句未来舅母,只觉得满心愁绪,可转念一想,小舅舅又不是她一人的,她能偷偷喜欢,别的女儿家也能喜欢。   要是小舅舅是她一个人的就好了,那样即便旁人再喜欢,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   哎,可是小舅舅只拿她当小孩子,就像对顾瑁一样。   她默默地想着,顾瑁却在走出了水榭的一霎那,眼眉倒竖起来。   “哼!小鸭梨和甜樱桃都被抢走了,我还来这个飞英花会做什么!”她碍着前方还有引她二人的宫娥,只在烟雨的耳边大发雷霆,“我要怄死了,我觉得这一天我都不会快活了!”   烟雨回过神来,也黯然地握住了顾瑁的手,“别啊,明儿我再给你做一个浅绿色带竖纹的小蜜瓜,成不成?”   顾瑁丧眉耷眼地说不成,“你没有心,小鸭梨和甜樱桃可是你熬了好几夜才做出来的……”   烟雨哪里能不难过,甚至比顾瑁还要难过,算了,这个时候也别安慰她了吧。   “好吧,我觉得我这一个月都不会快活了!”   顾瑁倏地一扭头,觉得自己被烟雨给压倒了,提高了音调,“我觉得我这一年都不会快活了!”   这么好胜?烟雨默默地扭过头,对上顾瑁的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了。”   顾瑁挠了挠脑袋,抱着了烟雨的手臂,“好了好了,不过是两件发饰,她要戴便戴去,何至于赌这么大。”   烟雨抓抓她,“那你也别不高兴了,快些去准备,一时要去花会了。”   顾瑁牵起她的手便往客居的地界走。   这飞英花会说是年轻公子姑娘的盛会,实际上各家都会有长辈领着来,届时,年轻人们在花树下玩乐,长辈们在园子里交际,两下里都有事做。   每一年的飞英花会,都由今岁最得势的某一位贵女牵头,今岁推举了琅琊公主梁冰衔。   这是她回归金陵的第一场露面,自是重视无比,不仅将地点选在了狮子岭这一处天家园林,还在今日请了南戏班子来唱曲儿,东南古采班子来变戏法,便是连宴席的厨师都是由禁中要讨来的,务必要将这一场盛会办的名满金陵。   午时才过一刻,园子里就鸣了乐曲,长辈们往园子里去,姑娘公子往花树下去——由山上引了溪水一路向下,依山傍水的岸边,一株苦槠树上结满了花,该是花落的时候了,风一吹,便有零星的花瓣向下飘。   烟雨同顾瑁手牵着手向外走,离老远便瞧见那一株苦槠树,顾瑁就瞧着那树道,“你瞧那树结满了花,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听说去岁是在荼蘼花架下,落下来的花瓣儿玲珑可爱,比这棵树要漂亮多了。”   烟雨却觉得那棵树很扎实,“我倒觉得这棵树更好,树冠那么大,把日头挡的严严实实的。”   饮溪闻言又要展示自己的园艺知识储备,笑说:“这一株叫做苦槠树,最是耐火。”   烟雨闻言顿住了脚步,耐火二字牵动了心神。   “这里很多这种树么?”她喃喃地问,“或许可以在斜月山房种一圈儿。”   饮溪点点头,“奴婢听说这一带遍植苦槠。”   烟雨将苦槠树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慢慢向花树下去了。   远山碧影下,长桌上已然围坐了七八位姑娘,顾琢同顾珑挨着坐在一道儿,见顾瑁和烟雨来了,顾琢眼睛便垂下了,倒是顾珑伸手招了招,唤了声瑁姐姐。   一桌先来了七八个,倒有四个女孩子都是顾家的,其他的姑娘不禁侧目。   顾琢是长房行三的姑娘,因同程阁老家的程知幼是闺中密友,程知幼又是程务青的亲妹子,对烟雨便颇有成见,只同顾瑁打了个招呼。   其他几位姑娘从前都是见过顾家小姐的,这一回多来了个盛烟雨,又是个绝美的长相,不免探问起来。   “如何大姑娘、二姑娘没来?倒来了个娇滴滴的妹妹?”说话的是丹阳侯家的三姑娘齐云梭,她说的大姑娘、二姑娘,则是顾家长房的顾珞和顾玳。   顾琢同顾珞和顾玳的亲妹妹,年纪也小,不过十三岁的年纪,闻言便道,“姐姐们原是要来,可惜染了风寒,怕过了人,只好在家里休养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生气。   琅琊公主下给顾家的帖子上写了,邀请顾家四位姑娘,恰恰好长房、二房有四位姑娘,可前些时日,太主娘娘却要去了两个名额,顾玳、顾珞从前都来过飞英花会,无奈将名额让给了她。   眼下看来,顾瑁也就算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孤女竟然也能光明正大的同她们坐在一道,这才令人气闷。   顾珑虽是二房的姑娘,却对烟雨并无敌意,接了顾琢的话,向那厢解释,“她唤做盛烟雨,是府上四姑奶奶的女儿。”   众位贵女便了然了,纷纷颔首致意,烟雨瞧着她们友好,忐忑地心也放下来一些。   因着人还没有来齐,桌上依旧在闲聊,于是有人向顾琢问起程知幼来,“太师府的程三姑娘如何没来?”   顾琢本就觉得气闷,这会儿提起她的密友,便打起精神道,“近来她学古琴,不爱出来玩儿……”   说是这般说,席上的贵女们却心照不宣:近来“行首案”愈演愈烈,已然牵扯进了金陵数位贵家公子,那程知幼的哥哥程务青已然涉案,家里头自然严加管束,程知幼自然也不敢随意出门。   顾瑁听她们说的无趣,这便唤了烟雨一声儿:“濛濛,你瞧垂下来的那一根树枝上,单脚站了一只绿头鸟儿。”   烟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还未及瞧震慑,却听身后顾琢的声音响起,待了几分疑问:“为何你也叫濛濛?”   烟雨觉得很奇怪,回身道了一声是,“我的乳名的确叫濛濛。”   顾瑁看鸟儿的心情被打断,向着顾琢道,“有乳名不是很寻常?你小名还叫蛮蛮呢。不许同旁人胡说八道的。”   顾琢到底才十三岁,被顾瑁这么一顿抢白顿时哑了声儿,不说话了。   烟雨很奇怪顾琢关于她乳名的疑问,很想知道还有谁同她都叫濛濛,正想多问一句,却听见前方有踩枝踏叶的声音,抬眼睛望去,左前方来了一行人,为首的年轻人身量很高,穿一身云峰白的锦袍,那颜色很干净,真如峰顶萦绕的云烟一般,衬出了此人意气风发的样貌。   那人由远处望过来一眼,桌上的贵女们忽然都不言声了,有人便偷偷问起他的来历,另有一人就叫她们都起身,“是陛下顶顶小的皇子,封了魏王的。”   于是众人待那魏王梁帆悬近前,齐齐下拜,口呼千岁万安。   那魏王梁帆悬生就一身明朗豁达的气度,说话时眉眼也含笑意,活得像光一样璀错。   他说起身,却不多言,只领了身后的诸位年轻公子入席,一时间席上便无人说话了,一片寂静。   梁帆悬便扬扬手,身后立时有人会意,没一时领了古采班子来变戏法,那小哥儿捧着戏法箱子来了,每一时神气活现地从里头变出了各样物事,引得席间贵女们都掩口笑,气氛便又活跃起来。   顾瑁却觉得十分无趣儿,她还惦记着她的甜樱的发饰,小声同烟雨说话,“……她是公主,数不清的珠钗玉簪等着她去戴,偏偏要抢咱们的花戴,想想我就呕得慌。”   烟雨也小小声回应她,“咱们今日一个穿粉,一个穿鸭黄,戴那个才合衬……”   她看顾瑁还在闷闷不乐,又说道,“我给你做只猫儿脑袋……”她悄悄抬起手来,在她的面前仔细地画了一个猫儿的样子,先画两只小圆做耳朵,再画个大圆当脑袋,最后在脸颊边各添三笔做胡须。   “到那一日,我戴猫儿爪,你带猫儿脑袋,咱俩又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猫儿。”   魏王梁帆悬半倚在椅背,两条长腿长的无处安放,正百无聊赖间,却瞧见了对面的小女儿,认认真真地在空中画了一只猫脑袋,那神情可爱认真,忽觉的有趣极了。   正思量间,听得有内官高声唱道:“琅琊公主驾到。”   众人便都站了起身,旋即跪拜在地。   琅琊公主梁冰衔虽换了一身衣衫,可发髻上还戴了那两只小鸭梨和甜樱桃,顾瑁偷偷看了一眼,只觉得气闷,偷偷地和烟雨极小声地说,“我好不快活!”   魏王梁帆悬也只得十八岁,上前唤了一声皇姐之后,忽得提高了调门,“皇姐头上是什么?”   琅琊公主吓了一跳,捂了胸口不敢动了,表情僵硬地问道:“有什么。”   梁帆悬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有一只虫子落在了皇姐的头上。”   琅琊公主一惊,也来不及叫人来赶,自己先往发顶赶了一赶,再抬头看魏王的神情,见他还是摇头,这下急了,往头顶轻拍了拍,那小鸭梨和甜樱桃原就别的不牢固,一下便落在了地上。   梁帆悬本就想顽皮捉弄一下皇姐,这会儿忽见她头上落下了两枚小发饰,就想着一时来敲诈她,这便说了一声得嘞,弯下身将两枚小发饰捏在了手里,转身回了席间。   琅琊公主愣在了当场,意识到又被魏王给捉弄了,直气的七窍生烟,差点想拂袖而去了。   顾瑁和烟雨目睹了这一切,只觉得畅快极了,顾瑁偷偷问烟雨:“我快活了,你呢?”   烟雨也悄悄说道,“我今儿这一天都会很快活!” 第33章 .吴树燕云我视若珍宝的,旁人视作草芥……   魏王同琅琊公主同胞,相差不过一岁多,彼此打闹惯了,公主气了一阵儿,瞧着座下安安静静候着她的姑娘,便也拾掇了心情,笑着往主座上坐了。   飞英花会第一巡便由公主开场,她举了杯盏,春日的日光晒在她的面颊,使她神采盎然。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今儿我只盼着不要下雨才好。”她往座下看,贵家的姑娘们各个有着鲜焕的面容,都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妆容精致、眉眼温顺,端着世家贵女的仪态,哪一样都叫人挑不出错处——只有那一个。   那个叫做盛烟雨的女孩子,像春日倏忽而起的烟水气,轻杳而绵软,说不明白她美在哪里,或许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就站成了美丽两个字。   公主觉得很失落,忽而就把话头儿落在了烟雨的身上,“不过今儿有一位姑娘的名字,倒应了雨字,若是一会儿落了雨扰了兴致,可要罚她酒喝。”   烟雨在听到头一句话的时候,眼睛里便浮泛起无措来。   春日本就多雨,更何况雨季还不曾过去,若当真要下雨败了兴致,岂不是怪在了她的身上?   琅琊公主不明着说谁,可女孩子们之间都互通过姓名,听见公主这般说,都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汇聚在烟雨的身上。   长桌对面坐着年轻公子们,略有轻浮的,便顺着女孩子们的视线落在了烟雨身上,稍有教养的,只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顾瑁在桌下握住了烟雨的手,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女孩子们倒知趣,矜持地收回了视线。   烟雨的手被顾瑁握在了手里,勇气顺着她温热的掌心,一点一点地涌进了烟雨的指尖,她慢慢儿地抬起眼睫,将眼底的那抹无措敛去,静静地望住了琅琊公主的面庞。   或许是那样纯质的眼神毫无畏惧,琅琊公主略顿了一下,忽觉得有点儿自讨没趣,恰在这时,长桌首座响起来清朗一声叫板,“飞英便飞英,偏皇姐爱扯闲篇。依本王看,爱东拉西扯地也要罚酒。”   这盛宴上,唯有一人敢同琅琊公主叫板,魏王梁帆悬半倚在椅上,身姿闲适,下巴微抬,自有一番倨傲之气。   琅琊公主含着笑剜他一眼,这便笑着开了席,自等风来花落。   飞英花会,岂能单等花落?席间贵女们自有交际,又有古采班子变戏法凑趣儿,席间便偶然有笑声浮泛。   烟雨觉得这样的交际很无趣,同一旁的顾瑁对上了眼神,都觉得何苦来哉。   顾瑁惦记着她和烟雨的发饰,悄悄往魏王梁帆悬那里望了一望,但见那十七岁的小王爷在首座托了一盏酒盅,仰面向上瞧着树上的一簇花枝,额头鼻尖至唇的弧线一路向下,勾勒出极秀致的侧脸。   顾瑁戳了戳烟雨,“也不晓得魏王殿下拿女孩子的发饰做什么?你说我能不能去要回来?”   烟雨也往那一厢望过去,旋即收回了视线,“罢了,方才我不是说再给你做一只猫儿脑袋么?”   顾瑁还是觉得可惜,托着腮无精打采:“可我总想着,好端端地甜樱桃和小鸭梨落在了旁人的手里,也不能得到好好的爱惜,就觉得不舒坦。”   何尝不是这个道理?自己视若珍宝的,或许在旁人眼里,不过是草芥罢了。   烟雨无端地觉得难过起来,这时候偏偏起了一阵儿风,不偏不倚地飘落进了桌上三个人的酒杯里。   公主便叫人来看,点了名字:“开阳侯府齐二姑娘,顾家的盛姑娘,还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胞弟梁帆悬,“给魏王殿下把酒满上。”   烟雨瞧着自己酒盅里的那一片苦檚花,眉间就蹙了起来。   于是有内侍笑吟吟地问道:“三位是喝酒呢?还是来点儿什么?”   齐云梭倒不是扭捏的姑娘,起身在一旁抚琴,乐音清雅,令人闻听心悦。   堂堂魏王殿下自不会献艺,只将手中酒杯抬起,一饮而尽。   烟雨六艺皆不擅,站起身时便有些迟疑,那头魏王殿下却指了她眼前的酒杯,叫人端来,“……这九酝春喝起来香醇,你若不爱喝,便拿给本王来。”   此话一出,举座都有些小小的躁动,烟雨觉察出来魏王是在为她解围,只觉得心头一暖,抬眼向殿下微颔首致意。   “小女擅长制艺,只要有绒线针布,便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形状来。”   她鼓起勇气,从耳后鬓边摘下一朵小小的蜜蜂,送在了那一位内侍的手中,内侍便托了起,走到每一位姑娘公子的面前,展示给他们看。   因这小蜂实在做的栩栩如生,惹得人人都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烟雨又道,“若诸位等得起,我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做一朵青莲……”   于是果真有姑娘们心动,问道,“可真有这样精巧的制艺?可惜你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不能给咱们人人都做一只带走。”   人人都做一只,这是把烟雨当什么了?顾瑁愤愤不平,可惜公主也想瞧一瞧烟雨的制艺,立时便允了。   叫人呈上来针布绒线,又另起了单桌给烟雨制艺。   之后酒席继续,可惜许多姑娘家都凑在了烟雨身旁围着看,烟雨想着以后要随着娘亲回广陵开肆铺,这一次正好是个历练,越发用心起来。   顾瑁便在后头问起顾琢,“你身边儿莫不是也认识一个濛濛?”   顾琢也很好奇地看,听了顾瑁的问话,便道:“不知烟雨是哪个濛?若是去了三点水的蒙,那便是撞了乳名……”   顾琢正说着话,却听有清脆铃音响起来,众人都瞧过去,但见林子里驶进来一辆马车,那马车制式华丽,颇有巧思,一瞧便是女儿家乘的。   那马车渐渐行近,在桌案不远处驶停了,由上头下来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他回身向上举了手,那背影清瘦,颇有几分儒雅从容的气质。   他从车上接下来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极其细心地为她戴上兜帽,慢慢地陪着走了过来。   顾琢面上就有些惊喜,笑道,“你瞧,另一个蒙蒙来了。”   烟雨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循声望去,只见来人约莫三十上下,身形清瘦,面庞白皙,蓄了文雅的胡须,举手投足间温润如玉。   这个时候无端地又起了一阵儿风,顶头的天上似乎飘来了云朵,天儿一瞬阴了下来。   烟雨觉得有些气闷,却又不由自主地往来人看去。   原来,此人乃是如今圣上最为倚重的肱骨重臣,文渊阁大学士,也是内阁的次辅盛实庭。   他领着家里头顶顶小的小女儿程知幼,向魏王及琅琊公主问安,道:“小女体弱,怕经不起马车颠簸,便由臣亲自护送来了。因一路上小女精神不济,这才走的慢了些,恳请两位殿下谅解。”   盛实庭如今身为内阁次辅,又是首辅程寿增的女婿半儿,饶是公主、亲王,都要给他三分薄面,琅琊公主便笑着应下了,问起了盛实庭的去处。   “盛大人专程来送程姑娘,真真是疼女儿。不知盛大人是去同夫人太太们一道儿去听戏,还是在此地等一时?”   盛实庭嗓音清雅,道了一声多谢公主款待,“臣在左近有一间别院,小女在这里玩,臣去别院歇息片刻。”   公主自然答允,于是盛实庭回身摸了摸程知幼的头,用温柔的嗓音叮嘱小女儿。   “太过生冷、辛辣的不可入口,也不可贪凉。若是累了便去歇一会儿,万不能贪玩儿。”   程知幼才十二岁多一些,面容还带着稚嫩,她点了点头应下来,问道,“爹爹记得一时来接我。”   盛实庭应允,又拍了拍她的脑袋,道:“记住爹爹的话。”   他说完,旋即向公主、魏王拱手俯身告退。   那个背影清寂颀秀,烟雨慢慢地看着那身影上了马车,忽觉得心口堵的厉害,她无意识地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捉住了胸口的衣衫。   脑子里嗡嗡嗡的,鼻尖的感觉却愈发清晰,苦檚树的气味慢慢地浸润进了鼻端,再慢慢儿地进入到了四肢百骸。   一些被小姑娘强行封存的记忆,潮涌似的撞击着烟雨的心口,似乎快要明朗了。   她低下头来,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喃喃地说,“那庙里,种的是苦檚树啊……”   顾瑁察觉了烟雨的异常,趴伏在她的身侧瞧她,只见烟雨面色煞白,嘴唇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顾瑁有些慌,从绣袋里掏出了一颗龙须糖,放进了烟雨的嘴巴里。   烟雨下意识地吮了吮这颗糖,甜味一霎钻进了五脏六腑,她缓了缓心神,觉得丢失的记忆在撞击她的脑袋,像是拨云见月一般。   身后传来贵女们同程知幼的寒暄,有人艳羡道:“单知道盛大人英俊卓绝,竟不知气质也如此儒雅。”   也有人羡慕起程知幼有这样一个好爹爹,“我瞧着盛大人很是疼爱女儿,像是个女儿奴一般,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过问。”   于是程知幼很苦恼地说起了这份甜蜜的负担:“我爹爹实在啰嗦,连我娘亲都比不上他的细致。你们瞧着艳羡,我却觉得很苦恼——我娘甚至疑心,我出阁的那一日,哭的最伤心的,一定是我爹爹。” 第34章 .阳和启蛰你该问我有几分担心。   烟雨坐在案桌前为手里的小青莲,仔仔细细地缀上了最后一瓣叶。   飞英花会还在继续,云头压的低低,风一时起一时落,席面上的杯盏就盛了许多花儿。   于是许多姑娘公子都或吟诗或饮酒,亦或是即兴画了一副山水图,席上始终充溢着欢快的气氛。期间,还有一位护国将军府家里的小将军,为大家打了一通醉拳,那身型俊逸洒脱,惹得在场的姑娘公子们一阵叫好。   宴席快要到尾声了,天似乎要落下雨来,琅琊公主务求这场飞英花会办的圆满,一抬眼就望见乌云由远及近地飘过来,心情就有些不美了。   她低声吩咐了内侍几句,又往埋头缝青莲的小姑娘烟雨看过去,唇边就勾勒起微笑的弧线:这小女儿生就了一张倾国姿容,若是性格乖张些,怕是要在这飞英花会掀起一场风波,好在她倒乖觉,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缝了半个时辰的花儿……   想到这里,琅琊公主便失去了关注她的兴趣,只勾唇一笑,道:“瞧着快要下雨了,着人将桌案抬到廊下去,看雨赏景,也有一番意趣。”   都是青春正好的少年人,席上刚熟络起来,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刻,听得公主发了号,都纷纷向着廊下去了。   烟雨将小小的青莲放在手心,顾瑁在一旁挽上了她的臂弯,低头去看她手心里的青莲,啧啧道:“若是将她摆在接天的莲叶下,可不就是真真切切的一朵莲?濛濛你的手可真巧。”   烟雨同顾瑁挨着走,小声说道:“你方才写的字才叫好看呢!我就不成,拿着笔在纸上一通写,猫爪子按个印儿都比我强。”   “那是自然。”顾瑁理所当然地认领下这份夸奖,“宁舅舅写了两千个字给我临习,可不是白写的!”   烟雨在心里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原来顾瑁是临习的小舅舅的字啊,怪不得这样好看。   她微微回身去看放置书画的桌案,快要下雨了,内侍宫娥们一样一样地收物事,还未及将书画收过来,烟雨便把小青莲往顾瑁的手里一放,回身略走了几步,将桌案最上的那一幅字儿拿在了手里,又追上了正原地等着她的顾瑁,往廊下去了。   顾瑁就笑她:“你就这么喜欢我,还特特把我的字儿拿回来。”   烟雨把脑袋搁在顾瑁的肩膀上蹭了蹭,有点儿赧然:“喜欢你是一宗……”她低头往手里的字儿上瞧了瞧,轻声念了出来,“一念慈祥,酝酿两间和气;存心洁白,昭垂百代清芬。”①   她的嗓音清稚,同落雨之前氤氲而起的烟水气尤为合衬,顾瑁把她拉到廊下来,小声同她说话,“我小的时候,想捉了一只麻雀去喂猫儿,宁舅舅知道了,就写了一幅字儿劝我善良——他可真不了解我,你瞧我如今的眉目之间,天生一股悲天悯人的气息。”   烟雨本有些沉郁的心忽的一下子舒展开来,她觉得顾瑁真的很可爱,一边微笑着,一边默默地将字儿卷成了卷轴,接着拿手边儿的帕子仔仔细细地系在了上头。   云头压的更低了,渐渐将天地间压成了鸦羽一样的青蓝色,雨点子倏忽之间就来了,大而绵软地落在草木花枝上,也落在了魏王梁帆悬的心上。   她叫烟雨,也许是姓顾,也许不姓顾,总之是同那三位顾家小姐是一道的。   透过雨帘看过去,小女儿的面容在浅雾里时而模糊,时而又清晰,她坐在那儿慢慢地系卷轴,纤白的手指绕出了柔软的弧线。   曹长史在他的耳边轻言:“……是客居在金陵顾氏的表姑娘,以往未曾出来交际过,这一回是随着大长公主殿下过来的。”   梁帆悬不愿听得那么详细,只微微点头,低头望住了手里的两枚发饰。   她擅制艺,这两枚精巧的发饰必定出自她手,想来是皇姐瞧着有趣便强要了去吧?   梁帆悬觉得今日的聚会很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很有趣儿,她也是头一回出来交际,而他,这几日在狮子岭小住散心,恰巧也来参加了这飞英花会。   静默无语地在聚会上做一只青莲,那低垂的眼睫下,一双澄澈的眸子安安静静,柔软的令人心疼。   曹长史又闲话一句,道,“盛大人的马车在园外脱了缰,求助了亲王护卫,臣方才闻讯赶了过去,那马车窗帘掀了一角,里头那双眼睛躲闪了一下,分明是程阁老的外孙子……”   梁帆悬哦了一声,冷哧道:“那孙子扯进了‘行首案’,都察院那帮子人死咬不放,朝野之下都盯着,程阁老怕是不敢徇私,怕是要将人藏进墓园子里。”   “听闻这程务青桀骜不驯,这回竟能乖乖藏在马车里,倒也稀奇。”曹长史低声道,又问,“此事您怎么看。”   梁帆悬不置可否,“且瞧我那几位哥哥的吧,本王冒什么尖儿?”   东宫必定力保程务青,借以换取湖阜党的忠心;齐王从北地赶来金陵,美其名曰是思乡心切,这些时日在金陵也是极尽胡闹,明面上是不会有任何动作;   至于另外六个哥哥,封地皆在边境,目前还瞧不出动向来,他一个未就番的闲散王爷,何必趟这个浑水?横竖他正年轻,做那个摘桃子的人岂不省力气?   雨帘里传出了琅琊公主的声音,“今儿实在快活,既然大伙儿都有亲长领着,今夜便在这里宿下,泡一泡温泉,岂不快哉?”   顾瑁和烟雨当下觉得很突然,可细想一下倒也不是不合理。   这里地处狮子岭,原就距金陵城颇远,此时又天降大雨,也不知几时能歇,倘或冒雨回去,怕有险况,若是待雨停再走,天黑路滑,更添凶险。   席上的姑娘们少不得要差婢女去请示亲长,烟雨看着外头的雨帘望呆,顾瑁就来戳她,“若一时雨歇,我们回去不回去?”   烟雨自然是愿意回去的,她点了点头,“若是不回去,娘亲该担心我了。”   还有一宗,她从没有在外头过夜过,若是今夜宿在了这里,虽则有青缇相伴,又是在皇家园林里,大约一夜都会难以安眠。   不一时顾瑁身边的侍女饮溪便来回禀道:“太主殿下困乏的紧,这会儿已然午睡去了。”   太主娘娘年近七十,白日里总要睡足一个多时辰才好,这会儿睡下,怕是要申时二三刻的样子才会起身,那时候即便雨停了,天也要黑了。   烟雨闻言眉眼便耷拉下来了,饮溪瞧出了表姑娘的不安,忙又慰藉道:“殿下身边儿的白嬷嬷叫人往家里头送信儿了,特特叫人先去知会四姑奶奶,姑娘别担心。”   可是烟雨还是很害怕,她的心里跳个不停,可眼下外头下着雨,太主又在午睡,也只能悉听尊便,于是那一头公主道了散席,又约定了贵女们晚间戌时一刻往“寒酥池”泡汤去。   于是廊外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抬小轿子,一一接了众贵女往水榭那里去。   烟雨同顾瑁一前一后乘了小轿子走,她和顾瑁随着太主殿下而居,将将行到了院外,忽有一人叫停了轿子,烟雨躲在帐中只觉忐忑,那人在外头恭敬道:“问姑娘好,小的奉主人之命,来奉还您的物什。”   有了上一回顾珙的教训,烟雨哪里敢停留,只叫轿夫快些走,轿夫倒也听话,抬了轿子便快快地向前走了。   那人倒是知礼,并没有追上来,烟雨这才放下一颗心。   进了太主殿下的居所,烟雨小声儿同顾瑁说起方才的事,顾瑁想了想,一个激灵:“说不得是魏王殿下,派人来送还小鸭梨和甜樱桃呢!”   烟雨这才觉出来方才的确有些惊弓之鸟,便有些歉意,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两个小姑娘晨起起的很早,这一时也有些犯困,这便洗漱了一番,头并着头睡了。   雨天午睡最是睡的足意,烟雨醒来时,窗外是稀蓝的夜,零星点着灯。   她有些怅惘,问起顾瑁来,青缇正为姑娘熨烫衣衫,这一时笑着说:“太主殿下醒来时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有些心气儿不畅,瑁姑娘进去侍候了。”   烟雨闻言便要进去,青缇轻声道,“殿下这一时舒服了许多,同瑁姑娘正说着体己话,您且在廊下看看景也是好的。”   烟雨最是乖觉,便在廊下坐在绣凳上瞧檐角滴落的雨,忽有一位外院的护卫进来通禀道:“表姑娘,外头有一位侍女求见。”   烟雨一愣,忽想起午睡前要还她发饰的那一位,她原就有些歉意,这一时便走出了院外,见一位侍女恭谨而站,唤了一声烟雨姑娘。   烟雨见并不是午间那一位男子,细想了下,怕是午间她太惶恐,故而才派了一位侍女来。   “可是来送还发饰?”她和气地问道,略有些抱歉地说,“午间是我的失礼,还望你向你家主人转达我的歉意。”   那侍女却是微怔,旋即笑说,“正是来还姑娘的发饰。您是娇客,我家主人必不会怪罪。”她向远处道,“因不知姑娘是否会见奴婢,故而发饰还在我家主人身上,还请姑娘移步。”   烟雨摇了摇头,推拒了,“不是什么紧要的物什,既未带在身上,那便下回吧。”   她转身欲走,手臂却被捉住,烟雨心一惊,转身的一刹那,脖间有冰凉的触感贴上来,她不敢低头,那侍女另一只手挽住了她的肘弯,笑着说道:“姑娘,同我走一遭吧。”   烟雨的心一瞬凉到了极致,她僵硬地随着那侍女走,匕首慢慢下移,抵在了烟雨的腰间,她怕极了,想要跑想要挣脱,可脚却不听使唤,脑中混沌一片,万花筒似的闪过许多杂乱的画面,将她牢牢地锁住,动弹不得。   穿过了水榭,路过了小亭,出了园子,再一路向密林深处去,路上下了雨,泥泞缠住了鞋,烟雨的鞋袜也走掉了,嫩白的足沾了泥污,终于被这侍女一路劫持在了一片山野间。   那山野下,站了位年轻公子,听见响动,慢慢地转过身来,一身锦衣,一双桀骜的眸子。   正是程务青。   上一回在河清园,他同样买通了侍女哄骗烟雨出来,这一次又故技重施,当真可恶!   此时月黑风静,周遭只点了几盏灯火,将程务青的眉眼映的犹如鬼魅。   烟雨心里骇怕极了,不由地向后退,腰间却一凉,似乎是那匕首刺破了衣衫。   听得眼前的小美人儿痛楚地哼了一声,程务青疾步走了过来,一把推开那侍女,厉声道:“怎可这般待盛姑娘?”   烟雨见他上前,大骇,转身便欲走,那程务青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颤着声音道:“盛姑娘,我实在倾慕与你。前些日子大约中间人传岔了意思,叫你误会了我……姑娘,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的。”   烟雨怕的要死,只觉得浑身冰凉,脚下刺骨,她挣脱着他的手,向后挣着,用力支撑着心神道:“你若当真这么想,就不该将我骗来……”   程务青是个信哄的性子,他今日藏在马车里随继父来了狮子岭,小妹去了公主别业,他在周遭转悠,打听了烟雨也在此处,登时觉的此行不虚,这便冒险将人骗来。   此时他见盛烟雨面上泪痕未干,愈发显得楚楚,更是令他心疼,这便松开了手,将手举起在身前,满眼诚恳:“我见不到姑娘,就像是要死了一般,五脏六腑痛的厉害……”   他松了手,烟雨便往后退,他也向前逼近,面上满是痛彻心扉的神情,他又唤了一声姑娘,只将烟雨骇的发根处都在发麻。   许是看出了烟雨想逃,他又向前伸出手去,妄图再抓住烟雨的手,烟雨骇得一个转身,拼了命地向后跑去,却听空中传来簌簌一声,身后程务青一声惨叫,似乎是受了什么重击。   烟雨回身惊骇一眼,只见程务青倒在地上,右眼插了一枝箭支,鲜血从其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直痛得程务青在地上蜷缩哀嚎。   再一顿,那原站在远处的侍女也中了一箭,闷声倒地。   烟雨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连连后退,拔腿就跑,却在下一瞬扑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她惊魂未定,在这个怀抱里推拒着、捶打着,而这个怀抱却不退缩,只一手将她轻轻环住,一手轻拍着她的肩背,在她的耳边轻哄:“烟雨,不怕。”   烟雨闭着眼睛哭,捶打着他胸口的力度逐渐变小,她埋在他的怀里颤抖着,啜泣着,慢慢地抬起了眼,撞上了那一双载着光的眼眸,像是穿破云层,照亮了她眼前的黑暗。   “小舅舅……”烟雨啜泣着,轻轻唤了一声,那声音却是支离破碎的,颤不成声儿。   顾以宁一手抚上了她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别怕,我在。”   身后有护卫列队而来,顾以宁眼中闪过一线戾色,双手捂上了烟雨的耳朵,向石中涧道:“三十军棍。”   石中涧领命,领着护卫向那头哀嚎声跑过去不提。   顾以宁扶住了烟雨的肩,弯腰去看她,待看到她赤着一双足,其上已然沾染了泥污,这便将她轻轻安置在石上,蹲下身子,将她的一只脚轻握在手里,拿棉帕轻轻为她擦拭。   小女儿坐下来仍在啜泣,眼泪一颗颗地砸在了泥土里,砸在了顾以宁的手上。   他温柔地为她擦拭着小脚,直至泥污渐渐被拭去,慢慢显露出白洁温软的小巧形状。   他说着抱歉,把她这一只被擦拭干净的小脚,搁在了自己的膝上,又轻轻握住了另一只,他抬起眼睫望着她委屈的眼泪,“是我来晚了。”   烟雨怔怔地看着小舅舅,摇了摇头,泪珠儿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我不哭了,您别担心……”她拿手背去擦眼泪,依旧抽抽噎噎地,“您担心我了吗……”   顾以宁抬起手指,为她拭去了眼下的一片湿润。   “哭也没关系。”他温柔地望住她,“来时险些跌落山涧——你该问我有几分担心。” 第35章 .流绪微梦它像一个低着头哭泣的女孩子……   烟雨坐在石上,赤着的足被握在小舅舅的手上。   “险些会跌落山涧?”她的心神被这一句牵动,完全忘记去问他担心有几分,“为何?”   密林里飘着一簇一簇青蓝的火,也许是会发光的虫儿,也许是郊野间的鬼火,倏忽飘过来时,为顾以宁的眉眼,晕染了一圈青蓝色的边儿。   他安静地垂下了眼睫,认真地为她拭去脚踝上的污泥,青白修长的手指下,异常的温柔。   “……岭下有一处山路塌了方,为求速达,便绕行了险峰。”他轻描淡写,“现下看来,万幸。”   他说万幸时,尾音轻轻地落下来,像是舒了一口气。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若是不深思,决然是想象不到方才的险况的。   进入狮子岭唯一的山路,被坍塌下来的山石拦腰切断,那时候雨还未停,惊涛骇浪一般地推过来。   顾以宁在堆积如山的山石前勒停了马,不过一息的功夫,便策马上山,另择崎岖山路而行。   经过虎啸涧时,骏马脚下打滑,若非顾以宁飞身而起,抓住了生长在山壁上的黄桷树枝条,怕是要随着马儿,落入万丈深涧,命丧黄泉。   烟雨悄悄地又掉了一颗眼泪,面庞白的像纸,没有一点血色。   “万幸……”她啜泣的嗓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万幸您来了。”   她觉得自己很愚蠢,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起先是给人骗了,可我以为是魏王殿下找我有事,才会出去的,不曾想到,那个侍女竟然拿了刀,抵着我将我带了过来……”   她说好疼,抽抽噎噎地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腰侧,“您看,是不是流血了……”   小女儿仰起了头,露出了纤柔的脖颈,青蓝的光下,似乎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顾以宁认真地看过去,眉头便轻蹙了起来。   “未曾破皮,别怕。”   烟雨耷拉着眼睛,把手放在了腰侧,委委屈屈地说,“她还拿刀抵了这里,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刺破了衣裳……”   她摸索了一下,果真摸到了刺破的衣衫,她慌张地低下头,掀起那块破裂的布,露出了一小片白如春雪的肌肤。   顾以宁的视线一瞬调开,将她的脚轻轻搁在石上,旋即站起身来,将外衫除下,披在了烟雨的身上。   泪痕未干的小女儿被裹进了大大的外衫中,那外衫是春雪一般的白色,她拿尖而小的下巴颏蹭一蹭衣领,像只孱弱的小兔。   她吸了吸鼻子,“您的衣裳,有雨过天青的味道。”   雨过天青,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清洌、飘渺,带着远山烟海的浩渺之气,亦或是寂夜山林涧的清露,剔透甘洌。   顾以宁嗯了一声,带着柔软的温度,他忽而弯下身子,将她从石上轻拽了一把,站起了身。   于是他背转了身,冷清的嗓音由前面传过来,“上来。”   方才极度的惊惧下,走了那么久,烟雨的腿脚已然酸软不堪,此时见小舅舅背转了身子要负着她走,鼻子便又有些微酸。   饶是站在了石上,烟雨依然要踮着脚,抬高了手臂,才能环上小舅舅的脖颈,她往前一趴,一整个人便趴在了小舅舅的身上。   小舅舅的脊背宽阔而坚实,修长的的一双手向她伸过来,托住了她的身体,将她负在了身上。   烟雨在小舅舅的背上乖乖地趴着,像一个被雨淋了的布偶娃娃,苍白而又孱弱着。她拿下巴颏在小舅舅的肩头点了点,终于在他的颈窝,寻到了一方凹陷的柔软。   身前人似乎因她的动作微滞了一下,旋即慢慢提脚向前去了。   小舅舅的面颊贴起来好舒服啊,细腻又温软的质感,烟雨把脸偷偷地贴在了他的面颊上,慢悠悠地想。   方才的那些凶险和惊骇,在遇见小舅舅之后一扫而空,小舅舅的脚步深稳,离得这样近,能听到他轻缓平稳的呼吸声。   烟雨吸了吸鼻子,轻声问他,“小舅舅,我总在您的面前哭……”   顾以宁嗯了一声,“我觉得很好。”   烟雨歪在了他的颈窝,从侧面看小舅舅,深浓的眼睫在青蓝的夜色里微动。   “我哭的时候,样子一定很丑……”她喃喃,有些懊恼的自语着。   小舅舅却停住了,要她去看路边大石旁的一株曼陀罗花。   烟雨把视线挪过去,望住了那花儿。   将才的一场雨,将这株曼陀罗花的花冠打的垂了下来,那姿态如轻舞的裙摆。   “它像一个低下头哭泣的女孩子。”顾以宁说,“样子很可爱。”   他说着,继续向前走,不急不缓。烟雨的心剧烈的动起来,像是一群水鸟,倏忽振起翅膀,扑腾扑腾地掠过烟波浩渺的江面。   雨后的烟水气在周遭密林氤氲,路旁花叶偶然落下雨珠,发出滴答的响声,月亮会出来吗?也许正在云后向下探望呢,就像此刻的她一样。   烟雨这样想着,在小舅舅的耳后小声地问,“您如何会来狮子岭?”她懒懒地趴着,“……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消息传回了府,你的娘亲很担忧,寻到我这里来。”顾以宁的声音传过来,清净安宁的语调。   顾以宁不愿多说。   傍晚时,祖母身边的白嬷嬷传回了信儿,彼时石中涧已然得到了成务青在狮子岭的消息,程务青对烟雨有觊觎之心,顾以宁当即便欲出府。   顾南音便是那时飞奔过来的,在西府门前拦截住了他,面色带着无限的忧虑和急切。   “……濛濛幼年时眼盲过,见不得黑,又有个择席的毛病,哪里能在陌生的地方外宿啊,六弟若是赶去狮子岭的话,可否将她接回来……”   顾以宁自是应允,一路上因了顾南音和程务青两宗,才会愈发焦急。   想到娘亲,烟雨的心,便有一阵儿一阵儿的委屈涌上来,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我以后再也不出门子了……总是会遇上坏人。”   顾以宁轻轻摇了摇头,“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1)不必因旁人品行不端,而敛束自己。”   他说,“你没有错。”   小舅舅的声音,在寂夜里安宁地像流水淙淙,温柔地拂过烟雨的耳畔,她累极,上下眼皮打着架。   “嗯,您说的对,我要去看星星,看月亮,看云……您背着我……”   夜色慢慢浓酽下来,前方便进了园子,他们的身后,是静默无语的护卫,顾以宁的耳畔,有咻咻的鼻息传过来,像是一只熟睡的花猫儿。   “为什么魏王来寻你,你会出去?”顾以宁低声自语了一句,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他并不期待,亦或是根本并不想让她听到。   前面便是太主的居所了,顾瑁在那里焦急地站着,眼见着宁舅舅负了烟雨来,她抹着眼泪便迎了上去,跺着脚哭。   “都怪我,都怪我……”她捂着嘴,看着烟雨赤着脚,像个布偶娃娃一般趴在宁舅舅的背上,自责便潮涌而来,“若我能多看顾她一些,就不会这样了……”   顾以宁叫顾瑁收声,慢慢地同她一道儿进了卧房,将烟雨安置在了床榻上。   她累极了,眼下还未醒,顾以宁命人只留了一盏灯,叫青缇在一旁守着,“姑娘若害怕醒来了,即刻叫我。”   青缇面上的泪痕还未干,闻言应了一声,自去床榻边守着姑娘了。   顾以宁走出了外间,在廊下站定,顾瑁抹着眼泪追上来,急急地来问,“究竟是哪个混蛋,我要宰了她!”   顾以宁看着外甥女儿难过的面容,叫她安心。   “回来时,已有人清了道,倘或有人问起,烟雨便是同你一起,不曾出去。”   顾瑁知道这关系着烟雨的清白,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您放心吧,我小瑁子心里有数。”   顾以宁嗯了一声,大踏步向外行去,浓酽的夜色里,石中涧拱手而站,神色凝重。   “……属下方才狠狠打了这狗贼三十军棍。这一时昏了过去,正由郎中治伤涂药,饶他一条狗命。”   顾以宁不置可否,面庞隐在黑暗中,看不出情绪起伏。   石中涧大着胆子问道:“此人乃是程阁老唯一的孙子,如今因了行首案,将他躲藏在各处,既然咱们得了他,何不……”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想到方才他竟敢哄骗表姑娘,若非他们及时赶到,怕是后果不堪设想,面上便狰狞起来。   “三十军棍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顾以宁声音在寂夜里冷的像冰,“此人实为‘行首案’之首恶,刑部直隶府清吏司前些时日,下发了此人的缉拿令。”   石中涧闻言立时明了,这便拱手退下。   顾以宁站着,颀秀的身形在光影里成了长长一道,他的胸口忽然剧烈的痛起来,大约是方才在虎啸涧飞身自救时,将伤口扯开了。   正强忍痛楚时,却听有脚步声匆匆而来,小丫头青缇的声音在他的身后急急响起。   “……我家姑娘醒了,大约是择席的缘故,哭的不能自已。”   顾以宁闻言,夺步进了院子,再往烟雨的卧房而去。   周遭皆暗,只有昏昏的云丝账中,纤弱的小身影抱膝坐着,脑袋深深埋进了臂弯,乌发逶迤在侧边,像是脆弱的,易碎的一朵花儿。   他近前,那小女儿从臂弯里抬起了眼眸,小小的灯火映在她的眸子你,将其间的惊骇和恐惧照的一清二楚。   她见小舅舅来了,倏忽向着他张开了手臂,啜泣着望着他。   “小舅舅,我的梦里黑乎乎的,好害怕,”她恳求,像是怕他拒绝,“好像需要抱一下……” 第36章 .世有凉薄云朵生了根,星辰偎进了月亮……   深山老林子里的夜,即便是住在金雕玉刻的房子里,也是能隐约听到几声野狼的嚎叫。   公主住掼了的山野意趣,听惯了的夜阑风声,于烟雨而言,是缠绕数十年的梦魇。   黑暗里有什么呢?   湿滑的石壁上生长了青苔,摸上去滑腻温软,像是蛇的质感,好在脚下踩着的是实心的土,可惜有斗大的老鼠尸体,她记得她渴极了,在石壁上抹一把,送在唇边吮一吮,苦苦的滋味。   从梦魇里挣扎出来时,帐外站着的人,望着她的一双眼眸深秀,浮泛了一点雨夜的静沉。   他站在那儿,便能使她的心无端安定下来,像是云朵生了根,星辰偎进了月亮的臂弯。   她说好像需要抱一下,尾音渐弱,像是怕他拒绝,耷拉着的眼睛里就升起了一层浅浅的雾。   小舅舅在她的床边坐下,那是青缇陪着她坐的绣凳,他没有抱她,只是微微俯身,将软被盖向她的脚踝处。   “别怕,我在。”他说话得声音很轻,哄孩子似的,“梦当不得真。”   烟雨慢慢地将手放下来,重新抱住了膝,把尖尖的下巴颏抵在上头。   “小舅舅,您的梦是什么颜色?”她拿大而圆的眼睛向上看着他,那眼神怔忡。   骤然问起梦的颜色,反而要仔细回想一番,顾以宁道,“也许是青绿重彩的山水画……”他顿了顿,“醒来就不记得了。”   烟雨的心里满是怅惘,她慢慢地垂下眼睫,似乎在回忆梦里的画面。   “我常做梦。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偶尔能看见一些亮光,是从天顶的缝隙里漏下来的,我也不知道要在那儿坐多久,感觉像过了一百年……”   她想娘亲了,“好在我一睁眼,就能看见娘亲的脸,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眉毛。”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若是我夜里醒来,娘亲一定会抱抱我,这样我就不怕了。”   灯色如迟重的金线,圈出他安宁的一亩三分地,顾以宁认真听着,将她孩子气的抱怨一应全收下。   “小孩子多梦,长大就好了。”他还是轻哄的口吻,“你先试着睡下,天一亮,我就带你们回家。”   烟雨闻言,眉毛眼睛就耷拉了下来。   是了,小舅舅来,不单是为了她,最主要的还是太主娘娘和顾家的三位姑娘,她怎能一直让小舅舅守着她呢?   想到这儿,她便乖觉地半倚在床头,青缇在门前探看,手里端了一杯热茶,顾以宁微颔首,青缇便端了进来,递在了烟雨手中。   烟雨双手捧着杯,仰头喝了一小口,再看小舅舅时,他正望向星月俱灭的窗外,偶然有风路过,拂动他的鬓发,显出清绝的弧线。   小舅舅可真好看啊,烟雨无意识地将茶水吞下,却在小舅舅转眼看过来时,呛住了,于是一通狼狈的咳嗽。   顾以宁过来为她抚背,接过青缇递过来的棉帕,仔细为她拭了拭唇边的茶水。   “怎么了?”他问她,眉间蹙了一道。   烟雨觉得很丢脸,苦着脸说茶很苦。   顾以宁挑眉,接过她手里的茶展,就着杯沿抿了一口,微甜漫上舌尖。   烟雨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小舅舅竟然就着她喝过的杯子喝水……   她的心里像是驶过了一辆小马车,车轮一滚一滚地压过去,难以平静。这便一骨碌倒在床榻上,拿软被胡乱一盖,蒙着头藏在里面。   “我可以睡了,可以睡了。”她小声地说着,又偷偷从缝隙里向外看,“您过一会儿再走,成吗?”   顾以宁的神情疏阔,将茶水搁在一旁的桌案上,点了点头。   “睡吧。”   烟雨闻言,便闭上了眼睛。   灯还亮着,闭上眼也能感受到一片亮光,室中静默无声,屏了息去听,便能听到小舅舅轻而缓的呼吸,没来由地使人安宁。   像是乐曲敲下了定音锤,烟雨平静下来,好像入睡了那么一小会儿,再睁眼时,还是静夜,她从软被里偷偷望出去,小舅舅坐在床榻边,一手搁在她的枕旁,一手搭在身前,闭目养神。   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很清冷,温润如玉的气质大约来自眼眸里的温度,闭上了眼睛,便没了那份温和。   烟雨悄悄看着他,视线慢慢地向下落,最终落在他搁在自己枕边的手上。   小舅舅的手指很美,清瘦纤长,颜色青而白,像一柄温润的玉如意。   烟雨心念微动,偷偷从软被里伸出手来,在他的手指边停了很久,再一寸一寸地挪过去,最后拱进了他的手心。   她偷眼向上看,小舅舅依旧闭着眼睛,像是熟睡了,她安下心来,也闭上了眼睛。   他手心的温热覆下来,使她睡的安心,像是可以抵御一切黑暗。   山野里鸣啁嘒嘒,石中涧安静地侯在院外,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才看见公子打卧房里出来,面上的神情温煦,却在见到石中涧的那一刻,蹙紧了眉,示意他来扶。   石中涧立即上前,扶住了他,也注意到了他左胸上的一点血迹,应该是伤口裂开了。石中涧立时命人去请随行的医官,又将公子扶至耳房。   待那医官为顾以宁仔细检查上药后,石中涧觑着公子的神情,见他面色微霁,似乎伤痛渐消,这才轻声禀告。   “太主殿下那一厢还不知道表姑娘的事,瑁姑娘陪着她睡,睡的很是香甜深沉。”他顿了顿,继续道,“程务青昏过去好几回,目下被送到了青山口,由罗步帅接应了。”   “这些时日属下派人暗中查访,倒是找出了一些严家的细节。”石中涧回想着方才罗步帅说的话,谨慎道,“前些时日四姑奶奶前往广陵,去打听的严家如今的境况,原来是同表姑娘的身世有关。”   “严复礼招供说,贪垧案的前一年,广陵盐商总首的独养女儿和女婿领着女儿进京,在路途中遭遇走水,一家葬身火海。算着时间,正同四姑奶奶领着表姑娘回府的时候撞上。严恪的女儿闺名漪漪,女婿名叫盛怀信,表姑娘恰好也姓盛……两下一对,属下猜测,表姑娘极有可能同严家有干系。”   顾以宁似乎并不意外,沉吟一时,“贪垧案,乃是程寿增一手裁定,第四年,耕望先生被百官弹劾,罢官流放,程寿增升任内阁首揆。”   他望向石中涧,“这四年间,发生了什么?那本账册,知悉之人少之又少,究竟是谁呈递在程寿增的手中?”   石中涧也在思索,“严家早已在贪垧案中家破人亡,唯一的女儿女婿也被烧死在庙宇里,属下猜测,那账册,会不会被害死严氏夫妇的人拿走了?”   顾以宁不置可否,石中涧想到了表姑娘的身世,不禁感慨道:“……那严家的女婿盛怀信乃是广陵安宜人,自幼便是当地的神童,可惜家境贫寒,入赘了广陵严家,同严家那位姑奶奶情深意重,那一年出事时,正是要举家进京参与会试,倒是可惜了。”   若此推论为真,那烟雨怕黑、怕火的根源便找到了。   他心念一动,胸口的伤处突然一跳,登时便有些痛楚袭来,石中涧见状,连忙命人来侍候着公子洗漱更衣不提。   这一头公主别业里小女儿安然归家,那一头的青藜园里,却脚步错综、嘈杂纷乱,程务青身边的小厮三五个,各个苍白着脸,鬼哭狼号地进了盛实庭歇下的院子,迭声在外头喊着老爷救命。   院外鬼哭狼嚎,院子里的屋舍里却一片黑寂,始终不亮灯。   一阵阴森的风吹过去,吹的那窗纸颤动,良久,才亮起一盏灯来。   盛实庭坐在正堂椅上闭目,儒雅俊秀的面容之上,能看出些微的疲倦。   而那正堂的神龛里,摆放了三只牌位,最上面的两只牌位,上头刻着先考盛庭芳,先妣吴氏琼姿。   而最下面的牌位,却只字未写,空白一片。   这青藜园的后山上,葬着盛实庭的父母,他是至孝之人,每年都会来小住几日,这一时听到了外头的吵嚷声,盛实庭便皱起了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他身边的长随向上觑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同他解释道:“……大爷傍晚出去,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服侍他的小厮在外头请您拿个主意。”   盛实庭眼眉不起波澜,道,“去问。”   那长随名唤盛适,闻言领命出去,好一时才回来,恭敬呈禀,“大爷出去时,身边只带了一个会拳脚的婢女,叫其他人在青藜园的后山守着,到了半夜时,这群小厮等不来大爷,便上了后山去探看,瞧见了那婢女的尸首,大爷也不知所踪。”   盛实庭哦了一声,垂目去看手,良久才慢悠悠地说道,“死在先父母的墓园里,当真晦气。叫人抬出去埋了。”   长随盛适领命,又迟疑道:“大爷这一宗怎么说?”   盛实庭冷嗤一声,“公主别业里举行飞英会,程务青定是瞧见了顾家那个女孩子,怕是欲行歹事,叫人给捉了去。梁太主在,岂能容许他放肆?说不得这会儿已然被打死了。”   他慢条斯理,眉眼里丝丝冒着凉气儿。   “没用的东西,只管在窝里横,区区一个养女罢了,非得在这个时候动手。”他嗤笑自己这继子的蠢笨,“换个日子,或诱拐了去,或伺机绑了来,成了事往那边境一发卖,鬼神不知。”   他并不理会外头的鬼哭神嚎,唇角凉的像噙了冰。   “该。” 第37章 .一夕千念多谢殿下……烟雨,过来。……   进狮子岭的山路,被塌方的石块堵住了,不知是谁家的护卫,大约有三十几人,有人卷着袖子正抡铁锹,有人正搬山石,还有人正合作抬着断在路中央的树干。   一位身着素衣的妇人站在路边,同几位护卫闲谈几句之后,这便上了路边候着的一辆马车。   马车里,临窗坐着一位温婉妇人,生就了一双瑞凤眼,鼻梁秀挺,她见妇人上了车,微微抬起头,那娇弱的姿态,像一株插在瓷瓶里的银芽柳,清秀淡雅。   “几时能通行?”她问,有些微的焦急。   那妇人便笑着说快了,“……奴婢方才打听了,那下头正清障的,是彭城大长公主的护卫,从昨夜忙到这一时,眼看着路就通了。”   温婉妇人闻言,眼睛才有了点笑意,“……同老爷约了午间一道儿,去惠济寺里求签,可别误了时辰。”   那妇人点头应道,“是了,姑老爷最是守约,倒是您时常懒怠——晚间不还说要去珍珠泉泡汤?”   她说着话,却瞧见自家夫人似有不高兴地瞧了她一眼,立时便醒悟过来,拍了大腿道:“您瞧奴婢这记性,总是叫错……”   那温婉妇人说了一声你啊,便又细心叮嘱了她一遍,“……老爷温良淳厚,你们也不能可着性儿欺——他不计较称呼,你们却不能不注意,姑老爷同老爷一字之差,可听起来却天壤之别。”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些眷恋来,“宣州那地界,不似金陵这般开化,他为了能同我在一起,不顾世俗的眼光,甘愿入赘我程家八载,单单这一宗,我就得护着他,敬重他。”   那下首的妇人唤做收夏,此时默默地听着,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夫人是当今太师、内阁首揆程寿增的次女程珈玉,十八岁时嫁了大理寺卿童茂学之子童郗问,生育两女一儿,后因童家犯了案,流配前月,程寿增动用关系为女儿办了和离,将女儿同三个外孙捞了出来,之后便一直待在娘家。   九年前,姑老爷盛实庭从宣州进京赶考,在殿试高中一甲第六名,点了翰林院编修,其后老太爷在府中宴请门生时,夫人对姑老爷一见倾心,二人历经千辛万苦,终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收夏知道夫人对姑老爷情根深种,自然要顺着她说,这便点着头说是。   “……谁说不是呢?老爷那时不过二十五岁,长相气度又是一等一的好。娶亲当日,骑着高头大马打长干桥上行过来,直惹得小娘子大婶子争着看。”   程珈玉回忆起往昔,只觉得甜蜜漫上心头,“是了,若不是他家境清寒,一心苦读圣贤书,又哪里能同我成就这样一番姻缘?”   她叹了一息,“我比他大了三岁,又拖了三个孩子,对他也有些抱歉。”   说话间,路便通了,马车缓缓起步,往狮子岭里进了。   收夏觉得自家夫人实在有些妄自菲薄,温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金陵城里同夫家决裂和离的,有许多,有再嫁的,也有高嫁的,凭的都是两人之间的情意,谈不上抱歉——再娶的男子比比皆是,奴婢可从来没见人家有什么不好意思。”   程珈玉觉得她说的话不入耳。   收夏自打嫁了人之后,说话便直白了许多,程珈玉近来不爱带着她出门,今日一向服侍她的展秋,家里老娘害了病回去了,才叫收夏跟着。   她便拿话点收夏,“你这般说,是因着你比你男人小了三两岁,若是你比他大几岁,瞧你还说不说出口。”   收夏却笑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程珈玉便不想同她再说了,闭上了眼睛养神。   好在一时便进了青藜园,门前却并无人迎侯,程珈玉便觉得有些奇怪,再驶进正院后,便见门前站了许多人,见夫人来了,齐齐躬身问安。   程珈玉不免忐忑起来,问了一句老爷呢?   夫人问了,却没人敢回话,程珈玉慌了神,提了裙便往正厅里进,迎面撞上了盛实庭身边的长随盛适。   他见到夫人,一下便跪下了,凄怆道:“夫人,大爷昨儿不见了,老爷闻听此事犯了晕眩的旧疾,这一时将将缓过来。”   程珈玉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她一心牵着儿子程务青,另一心却又担心盛实庭,只觉得心痛的无以复加,直往卧房里去了。   将将踏进了卧房,便见自家夫君正扶着桌案站着,面色苍白如纸,因着了霜色的常衫,其上竟有点点血渍,整个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程珈玉见状只觉得心疼,这便扑过去,抓着夫君的手臂,颤着声问他,“身子可要紧?快坐下。”   她回身斥责长随,“老爷咳了血,你们干什么吃的?快去请郎中。”   盛实庭双手上移,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凝结了痛楚。   “夫人,阿青他不知所踪,我对不起父亲和你啊!”他说着咳了几声,声音喑哑,“昨夜蒙蒙宿在了公主别业,为夫想着陪一陪双亲的牌位,在房里待了许久。未曾想下人来报,说阿青不顾阻拦,往后山去了,一直到深夜都不曾回来,后来便见着了他身边那个叫白练的婢女,已然没气儿了。”   程珈玉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她手足无措地问道,“现下可有消息?”   “已然派人去搜山了,到晚间应会有消息。”盛实庭又是几声咳嗽,眼神显出懊恼来,“父亲命我守好阿青,我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嘱托……”   程珈玉流着泪,心痛不已,往夫君的胸膛里偎了偎,声音颤抖着。   “大理寺把青儿列成了行首案的首恶,上门拿了几次,都叫爹爹给撵了走,这一时怕是出城时便走漏了风声,叫人给盯上了。”   盛实庭颓丧地坐了下来,牵了自家夫人的手道:“……时也命也,我已然派了五十多人去搜山,若能寻到最好,若是寻不到,怕就是落入了官府之手——倒也不怕,最怕是落入了有心拿捏我与父亲之人……”   程珈玉愈发心痛起来,捂着胸口直喘。   “……不过是两个跳河自尽的行首,死了便死了,莫不是要我儿赔上性命?”她心里满是晦暗,咬着唇道,“是谁要拿捏你同父亲?”   盛实庭并没有继续向下说,只是闭了闭眼,似乎身体实在不适。   “还有一个推测。公主的飞花会上,阿青闹着要提亲的那个女子也在,为夫就怕他瞧见了那女子,起了攀谈之心,叫太主娘娘给拿住了。”   程珈玉止住了哭声,“……那女孩子不过是顾家人收养的一个孤女。阿青那时候同我说爱慕她,我也就同顾家二房的老夫人提了一嘴,后来就再没有了下文——她那样的身世,到哪儿都是个为妾的命,如何能得到太主娘娘的护佑?”   她说到这儿,又担心起程务青来,站起身在房中走来走去,“若当真是被太主娘娘拿住了,倒也好办,太主慈心仁爱的,断不会伤了我青儿。”   盛实庭点了点头,一双熬红了的双目疲倦乏力。   “我已着人去别业问了,夫人且放下心来。”   程珈玉再度落泪,直急的团团转,好在夫君稳重温柔,将她拉在身侧,轻声安慰,倒也缓解了不少她的焦虑和担忧,只有安静等着结果。   这一头青藜园里大乱,公主别业里却一派祥和。   各府派来的车马陆陆续续地来,贵女们皆侯在门前,同琅琊公主递着话谈天。   烟雨同顾瑁肩挨着肩,站在太主娘娘的椅子后头,一旁顾琢和顾珑则往官道那里看,盼着能早些回去。   琅琊公主有心探问顾以宁的行踪,这便在太主娘娘身边坐着凑趣儿。   “您府上有人接?还是等护卫来就走?”   梁太主哦了一声。   昨夜她那孙儿来了一遭,她也闹不清楚怎么一回事,这一时白嬷嬷去安排车马,她就领着孩子们候着吧。   “等护卫来就走。”她笑着说,“谁能来接我?都忙着呢。”   琅琊公主闻言便有些失落,往那前方官道一瞧,一辆阔大气派的黑榆木马车驶过来,后头又跟了一列着盔甲的护卫,护着中间两辆马车。   瞧着是大长公主的仪驾,琅琊公主梁冰衔依旧很失落,道了声姑奶奶好走,便不说话了。   烟雨同三位姐妹向公主拜别,慢慢向马车走去,忽听得身后有一声清澈爽朗的声音响起来,“盛姑娘请留步。”   这一行哪里还有第二个姓盛的姑娘?烟雨昨夜本就没睡好,有些精神不济,这一声唤,倒把她给喊精神了。   她牵着顾瑁的手,慢慢扭回头,便见碧青色的天顶下,魏王梁帆悬着一身绛紫色锦袍,一手负在身后,袍角走出了意气风发的意味。   周遭的空气都静了几分,贵女们都望向了烟雨,琅琊公主漫不经心地歪在椅上,冷眼瞧着自家胞弟上前。   梁帆悬大步走在了烟雨的身前,唇角飞出了一线笑,使得他愈发多了几分少年气。   他将负着的一只手拿出来,其上托着两只小发饰,一只淡黄小鸭梨,一双系了绿叶的甜樱桃。   烟雨的眼睛亮了亮,顾瑁的眼神也雀跃起来,俩人对看了一眼,都觉得很开心。   梁帆悬看着烟雨说话,“昨日我见你做青莲,想来这一对儿小玩意儿该是你的。”   烟雨的心里就有些感激之情涌上来。   昨日魏王殿下先是捉弄了琅琊公主,后来走为她在花会上解围,这会儿竟然又将顾瑁心心念念的发饰送了过来,当真是大大的好人。   她诚恳地向他道谢,“多谢殿下,昨日午间多有无礼,还请您谅解。”   梁帆悬只觉得心潮澎湃。   她连说话的嗓音都如此动听,不娇柔不细弱,像是雨点落在青叶上,轻跃柔和。   他一手翻转,轻轻地将两只小发饰倾倒在烟雨的手上,正要说话,却听她身后那辆制式华丽的马车上,传来温和的一声唤。   “烟雨。”   这一道声线清寒如烟外月,她的名字在他的齿间却似有温度,烟雨闻声转过头,那门前的公主和贵女们也都向声音来处看去。   那马车车帘半开,车上人躬身而出,天青色的衣衫下,是清瘦颀秀的身姿,他在车前站定,春日暖阳的芒倾泻而下,落在他的肩,跃进他好看的眼眸。   周遭静的像夏日正午,只有琅琊公主自椅上站了起来,惊喜地唤了一声宁表哥。   顾以宁却置若罔闻,只将视线落在烟雨身上。   “过来。”他顿了顿,“顾瑁,你也过来。” 第38章 .品物皆春芋苗和桂花糖浆,甜甜蜜蜜搅……   太主娘娘在车上掀了半帘向她们招了招手。   烟雨偷偷把拿着小发饰的手藏在身后,向着小舅舅抿唇浅笑一下,旋即捉了顾瑁的手,往马车那里去了。   顾瑁悄悄在烟雨耳边叨叨:“……方才宁舅舅叫我也过来时,就好像他特意去铺子里斩了只鸭前腿,不够秤,勉强搭了个酱鸭头。”她不无遗憾地说,“我觉得我就是那只酱鸭头。”   烟雨拉着她上了第二辆马车,坐定下来才悄声说道:“酱鸭头哪里有你半分可爱?我是小芋苗,你是桂花糖浆,我俩甜甜蜜蜜地搅成一碗才好。”   两个小姑娘说着俏皮话儿,一边儿向外看去。   雨后的春日尤其温煦,顾以宁的背影颀秀,站成了森然的修竹。   魏王梁帆悬有些意外。   他是封了王爵的皇子,同几位哥哥相较,他除了年纪没有任何短处,东宫如今地位不稳,那至尊的宝座他也有资格去争。   既有争储之心,那这位新入阁的阁臣顾以宁,便是他要极力拉拢的对象。   程阁老掌内阁七年,扶持了盛实庭等一众东宫拥趸,如今程阁老之孙深陷“行首案”,民怨沸腾,又因在迁都一事上,因私心一味反对陛下,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顾以宁其人深得陛下器重,否则决然不会以二十二岁这般年纪,入阁拜相。   他曾明里暗里向顾以宁释放善意,却从来只见他清冷疏离,除了政务之外,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今日忽然现身,倒是令梁帆悬意外。   他收拾了心情,将目光从上了马车的烟雨身上移开,负手一笑,唤了一声顾大人。   顾以宁微颔首,一双深秀的眼眸微沉,道了一声殿下。   梁帆悬莫名地有些紧张。   这位新晋阁臣有一张清俊的面容,眉眼间泊着澹宁的江水,明明他才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可这位顾大人此时从容的气度,却分明更像是上位者。   “……方才皇姐还在问起何人来接姑祖母,原来竟是顾大人亲来。”梁帆悬笑着开启话题,“方才得了两枚小发饰,是贵府二位姑娘的,故而亲自奉还。”   顾以宁点了点头,眉眼却似凝了霜雪,显出清冷的神色来。   “春日和暖,该当负日之暄。”他淡漠一声,拱手告别,“臣告辞。”   魏王梁帆悬惊讶于他的清冷骄矜,还未及出言,自家皇姐琅琊公主梁冰衔,却轻轻慢慢地走了过去,在顾以宁的身前站定,抚了抚鬓边。   “宁表哥一向可好?我正说着过些时日要去姑祖母家里做客,届时倒可以同宁表哥闲谈几句。”   梁帆悬觉得很尴尬,望了望天,却觉得表哥的称呼才能拉近距离,这便插了一句,“本王方才竟是见外了,您是姑祖母的至亲,本王也该叫一声表哥才是。”   他说罢却忽然意识到,那位盛姑娘应当唤顾以宁为舅舅,他这声表哥一叫,立马就同盛姑娘分了辈分,往后可就有些麻烦了。   顾以宁不置可否,只在眉间蹙了隐约一道。他不看公主,只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同她多言,道了一声告辞,这便转身上了马车。   顾家的车队缓缓起步,琅琊公主梁冰衔望着渐渐驰远的车队,眼睛里便全是失落和怅惘。   彭城大长公主的仪仗在,便谁都不能去挑顾以宁的礼仪,毕竟他的亲祖母,是天家硕果仅存的几位老辈儿,从前又是暂摄过国是的,饶是亲王和公主,都要对她毕恭毕敬。   魏王梁帆悬望了望那山门前一众静默的贵女,再瞧了瞧自家皇姐的脸色,这便拿手肘捣了捣她的肩膀,讥笑她。   “行了行了,皇姐的眼睛都快长到马车里去了。”他同琅琊公主一奶同胞,揶揄起来毫不留情,“他方才同我说了,嗯十三个字,同你一句都没有,这般看来,我嫁给他的概率都比你大!”   琅琊公主正是满心失落的时候,听见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弟弟这般嘲讽她,直气的把头上的簪子一拔,指着他叫他站住。   “你过来,信不信我扎死你。”她气的直数落,手里的簪子砸过来,落在梁帆悬的脚边,一声脆响,“你今儿就是来气我的吧?啊?你气死我你能有什么好处?”   这一头琅琊公主气的险些要清理门户,那一头山门下的贵女们却都默默望着远去的车队,良久才互相看看,似乎都觉察出来旁人在想什么。   人人都听闻金陵顾家的六公子,也就是今日这位新晋阁臣瑶阶玉树,温其如玉,今日一见,其人比传闻中,还要清俊颀秀许多。   丹阳侯家里的三姑娘齐云梭往乖巧站着的程知幼那里看去,便寒暄问起来:“……是妹妹家老爷亲自来接?”   程知幼点了点头,到底才十二岁,眉宇间还有些忐忑。   “爹爹一向都不会晚,也不知道今日怎么了。”   齐云梭便安慰她,“许是进山的车多,耽搁了也说不得。”她有些艳羡地说道,“咱们这样的门第,姑娘少爷出门哪个没有十个八个仆从跟着,能亲自送女儿出门的,可真不多见,妹妹的父亲待你可真好啊。”   程知幼闻言也深以为是,她笑着说道:“我家姊妹三个,爹爹最是疼爱我,夏天怕我晒着,冬天怕我冻到,比我娘亲还要细心几分。”   二人说着话儿,那一头就有一辆马车往山门前来了,车上跃下来一位短打男子,正是盛实庭的长随盛适,道了一句姑娘好,这便请程知幼上车了。   程知幼见是盛适来接,心中自是有一番疑惑不提。   而那出狮子岭的官道上,梁太主的马车车队正驰骋,第一辆马车里便传来了几声碎语。   梁太主望着在车中窗下安坐的孙儿,便有些奇怪。   自家孙儿的性子她最了解,他等闲不同人寒暄,今日却很稀奇,竟主动下了车,同魏王和公主寒暄了几句。   她于是便问起来,“可是局势起了变化?”她虽年纪大了,可政治敏感度缺不低,放低了声音,“陛下属意魏王这小子?”   春日的光从窗里错落而下,随着驰骋的速度微微闪烁,顾以宁的侧脸在这样错落的日光下,显得眉眼有几分暖意。   “无论是谁承继大统,孙儿都不会刻意结交。”他抬眼看过去,眸色安宁,“祖母安心。”   梁太主只是出于疑虑,随口一问,听孙儿从容的语调,便舒缓下来,同他闲话着。   “我年纪大了,本不爱出门赴宴,尤其是这年轻人的飞英花会。只是眼下瑁儿大了,要相看人家,又应承了烟雨的娘亲,也为她的亲事操操心,这才出来交际。好在我这一张老脸倒也有些薄面,打马吊听戏时,倒有几家的夫人太太过来问询。”   老人家自顾自说着话,原也没指望自家孙儿能认真听,只是说话间隙停了停,却见自家孙儿半倚在窗下,正认真地听着,她便来了几分闲谈的精神。   “咱家瑁儿不必愁,烟雨那孩子却着实让我费心,好在她年纪还小,慢慢相看,总能相看到中意的。”她提起魏王来,“那孩子昨儿今晨还来拜会我,比他那个姐姐还要细心几分。”   顾以宁垂下了眼睫,指节无意识地在桌上敲一敲,发出了沉沉的两声响。   狮子岭距离金陵颇远,行至挹江门外时,太主娘娘便坐的有些累了,看着城门外有歇脚的凉棚,这便要下来走走。   这时辰正是午后,门前并没有太多的行路人,梁太主一踏下马车,顾瑁就瞧见了,提着裙子便来搀她,撒着娇地陪着梁太主往周边转一转去了。   烟雨也坐累了,这会儿见顾瑁一溜烟儿地去服侍太主,这便也慢慢下了车,往凉棚下坐了。   横竖闲着也是无事,烟雨就将那小发饰拿出来在桌上瞧,好在琅琊公主虽抢走了,倒也很是爱惜,没什么破损之处。   烟雨瞧着很高兴,忽听见那凉棚的主家正在叫卖酒酿小元宵,浓郁的香味飘了过来。   那主人笑着问烟雨,“姑娘可要来一碗?小人家的小元宵同别家不一样,不仅有小元宵,还有枸杞、赤豆、藕粉、红枣,若是入了秋,还能有桂花……”   烟雨笑着应承,“……若是有桂花糖芋苗最好了,可惜秋天还早呢。”于是吩咐主家为她盛上一碗,又嘱咐不要搁枸杞和藕粉。   她往太主娘娘的马车上望了一眼,小舅舅没下来呀,这会儿会不会也想吃一碗儿小元宵?   想到这儿,烟雨就觉得心在腔子里上下左右地乱跳,她鼓起了勇气,往马车那里去,悄悄扒在车门处,向里一望。   只是这一眼望过去,一下子就撞上了一双明澈的眼眸,小舅舅的视线落在她的眼睛上,却又往下移了几分,落在她手里捏着的那枚淡黄小鸭梨的发饰上。   烟雨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小鸭梨,呀了一声,连忙把发饰攥进了手心,藏在了背后。   她缓了缓心神,忐忑地问他:“小舅舅,我给您买一碗酒酿小元宵吧……”   小姑娘的声音温软,带着些许的不安,顾以宁的视线从她匆忙躲起来的手那里收回来,垂下了眼睫,一时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烟雨高兴起来,回身吩咐主家:“再做一碗……”   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回身问他,“您要加红枣么?”   顾以宁慢慢抬起眼睫,嗯了一声。   烟雨又问,“要枸杞么?养生的……”   顾以宁的视线望住了烟雨的眼睛,眼睛里慢慢浮泛起些微的笑意。   他说好。   烟雨吩咐完店家,没来由地有点儿紧张,一张小脸在门外躲了一半儿,只露出两只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霎了一霎。   “要糖么?”   顾以宁笑了一下,“不要糖,要醋。” 第39章 .星星微酸我不是坏小子,我是好大人。……   酒酿小元宵里加醋?   烟雨拧着眉头想象了一下,酒酿小元宵里撒一把糖,软糯里就多了清甜,可若是放些醋进去,那个酸味真不敢想象。   她纠结地望住了小舅舅。   顾以宁坐在窗下,执书卷的手搁在桌案上,竹宣纸的光洁流淌在他的指尖,像是收敛寒意的冰凌。   烟雨想了想,揣度着问道,“……小舅舅,您是不是爱吃酸啊?我娘亲说,酒酿若是煮的久了,就会酸酸的——不用特意放醋的。”   她说话的时候很认真,显是细细地考量过,“水开下小元宵,,浮起来之后再下酒酿,这时候盛出来的话,就不会酸。”   顾以宁展眉,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做。”   烟雨闻言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放醋的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看来一定要动脑筋想办法啊。   她当下就有些雀跃了,转身同那茶厮掌柜吩咐,“有一碗的酒酿要煮的久一些,最好是煮到酸酸的。”   店家爽利地应了一声,烟雨便百无聊赖地坐着等,青缇陪着姑娘,捧着腮同她轻声闲谈:“……一时进了山房,姑奶奶若问起来,您可别露怯——被姑奶奶察觉了,又要难过了。”   烟雨嗯了一声,那声线轻轻杳杳的,“我近来总惹麻烦,少让娘亲知道一宗是一宗……”她想起昨夜的事,仍觉得心有余悸,“我怕得要命,好在有小舅舅……”   女儿家的心事不好宣诸于口,烟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惊惧一点一点爬进她的眼底,直叫青缇看了心疼。   “是奴婢的不好,叫您在廊下坐着也不陪着您……”她拭泪,后怕极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   烟雨至此都还不知道,昨夜那个骗她的人是谁,只捂了耳朵不想听。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我这都两回了。”烟雨拧着眉头,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再叫人给骗了。”   青缇点着头赞同,“那一位魏王殿下就很磊落……”   烟雨没有言声,只将视线望向了咕噜咕噜正滚着小元宵的小锅。   她站起身,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又叮嘱了一声儿:“酒酿要煮的久一些,才酸。”   店家笑着应承着,盛了一碗出来,青缇想去接,却叫自家姑娘给劫胡了。   “您仔细烫!”青缇有点着急地跟在姑娘后头说了一句,烟雨却小心翼翼地掐着小碗的沿儿,极其仔细地上了马车。   路边的简陋茶肆,是断没有托盘托着的,将将盛出来的小元宵烫极了,烟雨只走了半程便觉得手指尖像烤熟了一样。   正低着头忍着烫,眼前却多了一只手,接过了汤碗,放在了桌案上。   烟雨的指尖旋即捏上了自己的耳朵,搓了一搓。   再抬眼,那碗小元宵已然摆在了桌案上,小舅舅瞧着她,眼眸里有浅浅的关切。   烟雨有点赧然,“酒酿在锅里滚了三滚子,一定很酸很酸。”   她的双手还摆在耳朵边儿,像个可爱的小兔子,拿大而圆的眼睛望着他,“您尝一尝,可别酸倒了牙。”   顾以宁嗯了一声,轻抬手,将她的手指从耳朵上拿了下来,往她的手心递了一块冰冰凉的物事。   一霎冰清水冷在烟雨的手心里转旋,慢慢挪腾在指尖,那热烫的指腹登时便冰凉下来了。   烟雨好奇地低头看,一枚小小的玉雕,又是小玉兔捣药。   她以指尖摩梭着小玉兔,喜欢极了,“又是一枚小玉兔!上次是木刻的,这回也是您自己刻的么?”   顾以宁微微颔首,退回了桌案坐下,   “术业有专攻,玉雕可不是一件易事。”他坦然,“我不会。”   玉兔在烟雨的指尖渐渐生了暖意,她觉出了一点子的开心,坐在了小舅舅的对面,请他尝一尝,“您是一向爱嗜酸么?”   顾以宁说不是,   “只有今日爱酸,”他的嗓音里带了些许的自嘲,见烟雨正望着他,这便垂下眼睫,执起调羹,舀了勺沿一点,凉了凉浅尝一口。“不够酸。”   他闲闲一句,眼眉上染了层和煦。   烟雨有些讶然,这一碗酒酿煮了这么久,也没有放糖,一股酸味儿氤氲,可小舅舅竟然还觉得不够酸。   她疑惑地看了看这碗煮了很久的小元宵,极其自然顺手地拿起调羹,放在嘴巴里品咂了一下。   “不好吃……”这已经不是计较酸不酸的时候了,是完完全全地不好吃,烟雨皱着眉头搁下汤匙,却在下一刻惊了一惊。   她好像极其自然地拿起了小舅舅的调羹,然后放进了嘴巴里。   这不是同小舅舅碰到了么?小舅舅会不会觉得她不得体,竟然用旁人的调羹,可是小舅舅不是外人啊,是她喜欢的人啊……   她的心思转了一百圈,看向小舅舅的眼睛里就带了点无措。   好在小舅舅并没有看她,只将手边的书卷轻轻移在了一边,似乎并没有在意她在做什么。   烟雨的心方才有一些放心。   小舅舅就是这样,有着正心诚意的至高修养,即便是瞧见了旁人的尴尬,也会静如籽玉。   青缇恰在这时缓步上车,为自家姑娘也奉上了一碗。   烟雨心头想东想西,不甚专心地执了调羹,舀了满满一勺,只是那勺将将碰到了嘴唇,便烫的一个手抖,调羹都从手里落了下去,跌在汤碗里。   将将从火上端下来的小元宵烫如火栗,一霎就将烟雨的唇尖烫了个赤红,眼睛里也裹了满满的一包泪。   她这会儿也顾不上礼仪教养了,缩在桌边烫的掉了几滴眼泪。   静默无声地忍受了那一霎的烫意,再睁眼时,小舅舅已然站在她的身前,低垂着眼睛看她。   “下回记得要吹一吹。”他坐在她的身前,将烫伤膏蘸取了指尖一点儿,示意烟雨抬起下巴来。   小女儿的唇色鲜润,唇尖被烫出了胭红一点,仔细看似乎还破了皮。   她仰着头说不疼,将尖而小的下巴搁在了小舅舅的手指间,“人有错手,马有事蹄。想不到我这样一个吃小元宵糖芋苗的高手,竟然也会有崴泥的时候。”   还能说俏皮话,证明方才那股子烫劲儿已然没了,顾以宁的眉间却始终不展,轻轻将药膏抹在了她的唇尖,再以指尖柔缓地摩挲了一下。   感受到唇尖传来的那一点清凉,烟雨视线下移,落在了小舅舅浓密的长眼睫,再向下移,他的眼眸低垂着,清澈无波的江水倒映出了一个小小的她。   小舅舅可真好看啊,像是伸手不可及的星子掉落在了她的眼前,她唇上顶着那一点清凉,僵硬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就唔哝不清的。   “小舅舅,您觉得天上的星子凉不凉。”   顾以宁抬起了头,猝不及防的两道眼光同烟雨撞上,他的眼眸里不起波澜,眼前人眼眸里的水却漾来漾去,最后慌张地挪开了视线。   顾以宁不言不动,一时便收回了手,站起了身。   “落下闳①曾摸过跌落下来的星星。”他的语音静缓,无端使人安宁,“星子看似沉金冷玉、寒彻肌骨,实际却滚烫炽烈、热切如火。”   烟雨偷偷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顾以宁合上烫伤膏,动作不急不缓。   “这些吃食也一样。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热可炙口。仔细一些。”   烟雨乖巧地点着头,“这些道理,您要和我说一百遍,我才能记得住。”   小小的女儿,坦诚地不像话,顾以宁的眼尾轻轻向上扬,似乎蕴含了一些笑意。   “脚还疼么?”他问起昨夜的险境里,她一直赤足而行,他为她擦拭脚上的泥时,似乎摸到了一些细细碎碎的伤口。   烟雨这会儿也不敢吃小元宵了,只望着碗不甘心。   “不疼了。”她不想提及昨夜的事,只拿眼睛纠结地望住了小舅舅,“那个人是谁?我都不认得他……”   她被她的娘亲保护的很好,纯质的眼睛里有不谙世情的天真,以致于初入浮世,尚不知如何应对。   青缇过来拾掇桌上的碗,顾以宁待她下了马车,温声向她道:“不过是一个倾慕你的人,用了错误的方式。”   烟雨觉得很难以理解,她双手摩梭着手里的小玉兔,若有所思。   “珙表哥也这样,那个人也这样。”她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小声儿说,“倾慕别人就不能放在心里么?”   说到这儿,她忽然觉得很羞愧。   她倾慕小舅舅虽然也偷偷放在了心里,可总会有情难自已的时候,她也曾脱口而出过,也不知有没有给小舅舅带来了困扰。   “可能有时候,他们也控制不了自己……”怎么回事,她怎么还突如其来地和那些人共了情?烟雨连忙晃了晃脑袋,企图把自己晃醒,“不对不对。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糟糕,她又脱口而出了,忐忑不安地抬起头,小舅舅的眼眸垂着,看不清其下的一双眸。   “这世上的坏小子很多,女儿家务必要小心提防才是。”   烟雨闻言歪了脑袋,里头装了很多问号。   “我知道,我娘亲先前嫁的人,还有昨夜那个,都是坏小子。”她自己想明白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样的人很危险。”   顾以宁说不止,还有很多表面上看不出来坏的。   “离他们远一些。” 第40章 .定云止水您是世上顶顶行!   城内的狮子山传来钟鸣,是正午时分了。   顾瑁陪着粱太主在左近转了一圈,可可爱爱的祖孙俩,一人头上戴了朵刚择的云水蓝色桔梗花。   烟雨正惆怅地坐着,见顾瑁将粱太主扶上来,在软榻上歇息,忙道了一声太主安,粱太主笑呵呵地指了顾瑁的手,同烟雨说道:“京中少见桔梗花儿,见着就多择了几朵,你和顾琢、顾珑几个丫头分去,瞧着也舒心。”   她见顾以宁坐在窗下,在看一卷《太平寰宇记》,笑着问他,“虞儿,你要不要花戴?”   顾以宁闻言,执卷的手微颤了一下,本在书卷上上下品读的眼眸顿了顿,接着慢慢转了些许,向着窗子坐了。   顾瑁忍不住笑出声,笑着为太主娘娘拉下了帐帘,回身同眼睛都在笑的烟雨对上了个眼神,又走在她的身前儿,把桔梗花递在她的手里,笑说:“花儿没一时就谢了,你要给我再做一朵才好。”   烟雨接过花儿别在发髻上,一点头,那花儿就颤一颤,十分的可爱。   “今儿回去我就做起来。”她晃一晃发髻上的桔梗花,“甜樱桃和小鸭梨才要多戴几日,好容易才要回来。”   “多亏了魏王殿下啊……”顾瑁感慨着,打量了她的面庞一下,视线立刻锁定了她的唇尖,小小声呀了一声:“你的嘴巴怎么了?这么红?”   明明只是吃小元宵给烫着了啊,可烟雨却没来由地红了脸,脑海里一直转旋着方才小舅舅拿指尖柔缓摩挲她唇尖儿的画面。   小舅舅的手好温柔啊,那样温和的指尖摩挲在她的唇上,力度将将好,使她感觉不到一点儿疼——也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近到仰面就可以瞧见他澄澈眼眸里的自己,近到可以听到他轻缓的呼吸,心跳的抬快,所以才忘记疼了吧。   都离得这样近的距离了,为什么昨晚,小舅舅却不抱她一下呢?   顾瑁的一句问话,烟雨的思绪却飞了八百里路,再回来时,顾瑁却又狐疑地打量她,眼神古怪,“你脸怎么也这般红?糟糕,该不会是昨夜受凉,发热了吧?”   烟雨闻言更是发窘,悄悄转过眼,小舅舅的视线落在书卷上,那竹宣纸的韧白反衬得他皮肤白净如玉,有一种雨过天青般的安宁静雅。   她悄悄舒了一口气,牵住了顾瑁的手,“我怕热……”   顾瑁哦了一声,回身向着顾以宁躬身,小小声说话:“宁舅舅,我和烟雨回车上了。您歇着。”   烟雨跟在她的身后,也嗫嚅了一句小舅舅再会。   那窗下人慢慢抬起了头,嗯了一声:“热便打开车窗。”   顾瑁楞了一下,开始大吹法螺:“开了窗子,我这无边美貌给人瞧去了怎么办?”   烟雨闻言差点没笑出声儿来,晃了晃顾瑁的手,顾瑁也觉得自己有点儿造次了,这便吐了吐舌头,打算偷偷溜下车,却听窗下人淡淡一句:“瞧便是,我护得住。你。”   饶是顾瑁这等大大咧咧的小姑娘,闻言都怔住了,再往窗下看去,宁舅舅修长的手指轻缓地翻过一页,窗外晒进来的日光在他的指尖流转,那样安宁的姿态,似乎使时日都慢了下来。   烟雨也在怔忡,听着顾瑁欢欣雀跃地同小舅舅告别,又牵着她上了后头的马车,对坐下来,膝头抵着膝头,烟雨还觉得有些发怔。   是了,小舅舅护着她、三番两次地救她,只不过是因了那一声小舅舅罢了。   所以她脱口而出的话,他都忽略过去,甚至没放在心上,所以昨晚小舅舅才不会抱她——女大避父,舅舅更要避讳,更别说,她同这个舅舅血脉毫不相连,他能这般待她,她该感激才是。   所以她该希冀什么呢?   烟雨觉得自己想通了,向着顾瑁浅浅一笑,“就方才那一会儿有些热,现下已然好多了。”顾瑁嗯了一声儿,摸摸她的手背:“昨夜你是不是吓坏了?真没想到那程务青这样坏,偷偷把人骗出去,该要报官把他抓起来。”   烟雨心里装着事儿,语音就有点儿低落:“从前我也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她方才想了那么一大通,这一时就有些怅惘,“女儿家也不一定非要嫁人的。”   她想到这里,又高兴起来,把手竖起来,护在了顾瑁的耳朵边说话,“我娘亲在广陵有一间小小的肆铺,这些时日听说要收回来,再在旁边买一间大的,打通了做首饰铺子。到时候我就回广陵去,一辈子都跟着我娘亲。”   她原先还有些牵挂着小舅舅,在回广陵开肆铺的事上犹豫了几分,方才那么一会儿突然想通了,回广陵的心就愈发热切起来。   顾瑁却不乐意了,摇了摇烟雨的手,嘟起了唇。   “我才同你做了几日的好友,你就要走了。”十几岁的小姑娘,把离别看得比天大,“若你真回了广陵,我就让太婆婆给我寻个广陵的人家嫁过去。”   烟雨闻言蹙起了眉,“广陵再近,水路也要行一日,太主娘娘一定不舍得你嫁过去的。再者说了,广陵有什么好人家么?”   顾瑁何尝不知道她说的道理,闻言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好在咱们还小,往后的日子往后说。宁舅舅还没成婚呢!太婆婆嘴上说不管他,实际上可着急了。”她眼珠子转起来,“不过我可不想喊那位干姨母做舅母。”   顾府的辈分错综复杂,烟雨捋了半天才想明白。   她同顾瑁是顾府顶顶小的辈分,太主娘娘是顾府顶顶大的辈分,顾瑁是太主娘娘的重外孙儿,而顾瑁口中的表姨母,则是太主娘娘挚交好友薛珩的小女儿——蓟辽布政使司夫人冯氏所出。   冯夫人嫁去了北地,育有二子一女,其中的小女儿吕节柯便是顾瑁口中的干姨母了。   顾瑁继续阐述她的道理,“那位干姨母比咱们年纪大不了几岁,约莫有十七岁?北地儿女成婚晚,她今岁还没定下来亲事。太婆婆说,反正都要迁都了,那冯夫人就又动了心思,想同咱们家再续上亲事。快入秋的时候,就让那位干姨母来住上几日。”   烟雨觉得心很累。   她也没精打采地应和了一声:“桂花香飘起来的时候,说不得我就去广陵了呢!离这些烦心事远远儿的。”   顾瑁却觉得她不会走,把头偎在她的肩膀上,“太婆婆很喜欢你,才不会答应呢!”   两个小姑娘头挨着头,说了许久的话,待到日头稍稍西斜,天光渐渐不那么热切,隐匿在繁华背处的积善巷便到了,马车慢慢往深处走,金陵顾府的大门敞开着,府中人皆站在门廊下候着。   这一回粱太主回顾府,并未从西府后山的大门进,而是叫人早早回去知会了东府的大老爷顾知诚,要从东府而过。   顾知诚本与同僚聚在一处吃酒,闻听讯息只觉得巨大的惊喜砸在了头上。   他匆匆忙忙回了府,先是安排府中的管事将酒席备起来,又同二弟顾知明一道儿,想去把西府的三弟顾知重请过来,可惜他身有要事,寻不到人,这便只能作罢,举家在正大门的门廊下等候。   顾家老太爷顾池春走了也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间正大门开启的时刻至多三两次,今次粱太主这般吩咐,简直是一个绝好的喜讯。   大老夫人闫氏站在顾家大老爷的身后,小声向二老夫人问了一句,“上一回,我听说母亲带着人往你们二房去了,事后我再怎么问,都没问出来个始末。今儿我再问弟妹一句,母亲那一日去你那里做什么去了?”   二老夫人杜氏闻言,心里就恼起来了。   大老夫人仗着自己男人是顾家的家主,什么都要插上一脚。   上一回她关起门来整治那斜月山房的小孤女,结果招来了顾以宁那位活阎王,后头又跟来了粱太主,闹得她实在没脸。   这件事过后,她女儿顾玉叶回了夫家,儿媳妇蘅二奶奶、蔷三奶奶不敢乱说,是以这事,长房只知道粱太主来二房走了一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再打听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眼下阖家人都在这儿站着,她家老爷顾知明也在跟前儿,这大老夫人骤然提起来,就是想叫她没脸。   二老夫人忍了气,笑了笑搪塞过去:“我叫那斜月山房的小丫头过来叙话,恰好母亲也寻她做什么小玩意儿的,故而才来。”   大老夫人知道她说的必不会真,这会子便不再往下打听,只思忖着说道:“怪道这次琅琊公主举办飞英花会,母亲竟不叫玳儿和珞儿去,竟带上了她。”   长房的瑾大奶奶站在两位老夫人身后,不禁鼻端出气儿,冷哼一声。   她是长房二少爷顾珙的母亲,顾珙前段时间痴迷那斜月山房的小丫头,竟使人去诓骗她,叫西府六爷的人给捉了个当场。   她难堪至极,又盼子成龙,直将顾珙打的断了三根藤条,接着将顾珙送到了如皋的书院去,有日子没回来了。   是以,这会儿听到两位老夫人说起斜月山房的小丫头,面上表情难免不屑。   她揣度着梁太主要从东府正门进的原因,小声同身边的蘅二奶奶道,“斜月山房的四妹妹,可叫来了?”   蘅二奶奶因了上回程家的事,同顾南音生了龃龉,这会儿便不屑道:“叫她做什么?一个客居,可值当来这里?”   瑾大奶奶抿了抿嘴唇,不言声了。   横竖是她二房的人,二老夫人不管,她蘅二奶奶也不管,可轮不到她一个长房的媳妇多嘴。   在门前不过站了半柱香的功夫,彭城大长公主的车架便驶到了门跟前儿。   顾知诚很紧张,领着二弟和全家人上前迎接。   白嬷嬷掀开帐帘,搀了梁太主下来,顾知诚瞧着那双温慈的眼睛,许多往事千回百转地袭上心头,他上前扶了梁太主一把,口中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母亲”。   后头的二老爷顾知明也讷讷地上前,跟着自家哥哥也唤了一声母亲。   梁太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反手拍了拍顾知诚的手背。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那个疏离冷淡的十二岁少年,连喊母亲的声音,都带着警惕与克制,后来他进学、备试、入仕……同她这个母亲永远是恭谨有加,亲密全无。   顾知诚由嫡母拍的这一下里,感受到了几分暖意,令他想起他的父亲来。   “母亲,儿子在东府摆了酒席,您若是不累,便去坐一坐。”他说话的声音透着些期盼。   梁太主本想拒绝,这会儿听着他的声音倒有些迟疑了。   她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顾知诚便问道,“听闻这次六侄儿亲自去接您,如何不见他?”   梁太主哦了一声,笑说:“进了金陵城,便往禁中去了。”   顾知诚连忙应合了几句,又看后头的马车上分别下来四位自家的姑娘,这便叫人去接。   梁太主踏上了门廊,往一众人那里望了一圈儿,面生的面熟的都有,她倏忽问起来:“怎么不见老二家的四姑娘?”   二老爷顾知明乍一听到问话,还怔了一下,他生养了许多儿女,四姑娘是哪一个,倒一时想不起来。   倒是二老夫人杜氏心一凛,心里直懊悔:上一回梁太主就是为了斜月山房的小姑娘出头来了,自己记吃不记打,竟又忽视了她的存在。   她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说道:“方才叫阿蘅去叫来着——”她把眼光投向了自己的儿媳妇周蘅,“可来了?”   蘅二奶奶脸色登时有些难堪,尴尬笑了几声,背下了这个锅。   “去了,想是还未到……”   梁太主瞧着这婆媳两人的眼眉官司,不动声色地唤了一声白嬷嬷,“你亲自把表姑娘送上山。”   白嬷嬷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回身搀了烟雨,笑着说道,“表姑娘,上山的路陡滑,老奴陪着您慢慢儿走。”   门廊下众人听着白嬷嬷温柔恭谨的话,都觉得心里一阵儿颤。   斜月山房,在顾府里是最为被忽视的角落,斜月山房的表姑娘,也是同旁的客居的表姑娘都不一样。   旁的表姑娘,或多或少都同顾家有些血脉关系,可斜月山房的表姑娘,却不过是个养女,找不到根儿的孤女。   今日,梁太主却在众人面前,唤她一声表姑娘,这是要抬举她了啊。   烟雨来不及同顾瑁道别,只在白嬷嬷的搀扶下,慢慢儿地往西山麓而去,白嬷嬷是个语音温柔可动作却爽利的,一边儿走一边儿同烟雨说话。   “往后您有什么事,就往西府里递个话儿,有了殿下的照拂,谁也不用怕。”   烟雨觉得鼻子酸酸的,只道了一声殿下慈悲。   将将踏上上山的路,便见顾南音得声音从夜色里传出来,声声喊着乖儿。   烟雨听到娘亲的声音,只觉得心里一阵欢喜,回应了一声。   顾南音的身影从夜色里走出来,面上挂着担心,先是握住了烟雨的手,再向白嬷嬷道谢。   待白嬷嬷走了之后,顾南音才把女儿搂在怀里,问东问西。   “濛濛,昨夜睡的可好?听说山里头下雨了,你可害怕了?娘亲在家睡也睡不着,起来打了两遍五禽戏才睡下。”   烟雨听见娘亲这样问,眼圈就红了,好在她平日就是个爱哭鬼,这一时又有夜色遮挡,便也不怕娘亲多想。   “我睡的很好,山里的夜比咱们这里静,静到能听到叶子落地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昨夜的事,略去了凶险处,轻描淡写,“我遇见了程家那个坏小子,好在小舅舅及时出现,将他教训了一番,想来往后都不会来寻我的麻烦了。”   小舅舅是怎么处置的程务青呢?当时她的耳朵被捂住,又在惊骇中,也没有留心。   顾南音果不其然地落下泪来,她紧咬了嘴唇,良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濛濛,娘该怎么护住你呢?”她喃喃地说,“娘亲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做什么都不行。”   烟雨满心都是懊恼:为什么要和娘亲说这个呢?明明都已经化险为夷,这会儿说给她听,只能让她自责又担心。   她反握住了娘亲的手,在夜色里搀着娘亲走。   “娘亲,您怎么会做什么都不行呢?”她转过头看着娘亲,眼睛亮亮的,倒映了皎洁的一弯月,“您爱我行啊,陪我玩儿也行,您是世上顶顶行的娘亲!” 第41章 .天光云影自律的青年啊,你半夜不睡是……   在烟雨心里顶顶行的娘亲,眼下心里也装着心事。   把孩子接上山,由青缇服侍着更衣用饭,席间闲话了几句,濛濛惦记着把那一朵云水蓝的桔梗花保存下来,拉着青缇就进了卧房。   濛濛不在身边,就少了些叽叽喳喳,顾南音的手头闲了下来,坐在天井里就着一点溶溶光,去瞧芳婆捣蒸好的糕粉团。   糕粉团捣成了要做年糕,芳婆握着小石杵,一边捣一边儿同自家姑奶奶说着话,“这回可好了,太主殿下正大光明地从东门回府,不仅唤咱们姑娘叫表姑娘,还叫白嬷嬷送咱们姑娘家来,往后看谁还敢瞧不起咱们。”   “她们的瞧得起值几个钱?这么些年,我带着濛濛在山上不也熬过来了?”顾南音看着小石臼里头油光可鉴的糕粉团,叹了一口气,“槿芳,你最是知道咱们怎么难。十年前,这里就是一处漏风漏雨的破屋子——从前看林人住的屋子,能有多好?咱们俩求爷爷告奶奶,使了多少银子,才托人把这里建起来?外头的围墙、里头的墙纸、地砖、哪一块不是咱们几个拿手砌出来的?”   姑奶奶说着说着就抹了泪,芳婆看着、听着,手里的石杵在石臼里五搡六翻的,也捣的心有戚戚。   是啊,眼下谁看了斜月山房,都要赞一句雅致美观,可谁也不记得十年前的那间破屋子了。   彼时,姑奶奶从广陵谢家出来,简直像被扒了一层皮,身上拢共就几两碎银子,卖了六亩广陵的农田,才凑足了回金陵的盘缠。   再后来娘几个在这间破屋子里凑合下,第一年一整个雨季,屋子就泡在水里头,姑娘眼盲,哪里都走不得,硬是断断续续地害了一整年的病。   小孩子害病最是磨人,半夜等不来郎中,就背着孩子向外头去瞧病,这等事没有十回也有八回,常常娘几个回了家,彼此一打量,这个掉了鞋,那个没梳头,狼狈不堪。   也曾抱在一块哭过。   那时候还没有青缇,云檀也还才十三四,也莫分什么主仆,同至亲也差不了多少了。   从哪一会儿开始觉得眼前有光了呢?   好像就从姑娘的眼睛复明了开始,也好像是从那个奇怪的盆儿开始。   砖石屋舍也建起来了,虽然简陋些,好歹也能遮风挡雨;府里也陆陆续续开始给姑奶奶发月钱,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出来了,到后来竟然还能有些闲钱,那就给八九岁的姑娘再买个丫头,这不,青缇就来了。   芳婆想到这儿,又高兴起来,把石臼里的糕粉团拎出来,撂在桌案上揉擀。   “再难,您也领着咱们蹚出来了,往后还能有什么难事?”她笑说,“姑娘一向在府里头名不正言不顺的,这回太主殿下发了话,顾家认下了姑娘,往后说亲的门第也能高上几个台阶。”   顾南音听着她说,眼睛里就多了点子迷茫。   “大约我是和离过的人,就觉得这盲婚哑嫁什么的最不靠谱,濛濛嫁了谁,我都不放心。”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眼下这状况,也不知是好是坏。从前能说走就走,这会儿可就难了。”   她若有所思,“太主娘娘今日认下了濛濛,咱们这里是喜忧参半,在别处,会不会有人坐愁行叹、吃不下饭呢?”她又顿了顿,摇头自语,“依着那人的性子,应是不会发愁。”   芳婆一怔,不明白姑奶奶的意思,再想问清晰,姑奶奶已然站起身,回房去了。   这一头,斜月山房里升斗小民的忧虑,只在明日今朝;而那一厢掌管天下刑名的刑部衙门里,却关乎民生世情。   刑部新上任的直隶清吏司郎中杨维舟负手站在廊下,只望着院外那两列刀枪剑戟的铁架。   昨夜凌晨,巡夜的衙司来报,有人连夜将一名案犯送入了直隶清吏司的衙门,杨维舟将将从登瀛知县的位子升任直隶府清吏司郎中,又没什么家累,自是第一时间赶至到了衙门。   只是乍一见那名摘去黑布的案犯,整个直隶府清吏司衙门都面面相觑,怔在了当场。   案犯肩背及臀,都受了棍伤,口鼻也肿胀不堪,好在伤口被处理的很好,故而虽整个人形容狼狈,仍能看出大概样貌。   饶是如此形状,此人却仍凶恶着神情,唔哝不清地说着话,时不时大喊大叫。   将此案犯押送而来之人,黑衣黑面,面对这一位杨维舟杨大人,不卑不亢,吐口清晰。   “此人名叫程务青,乃是刑部上个月下发缉捕令里的案犯。还请杨大人审度。”   一句话交代清晰,杨维舟登时明了。   这宗案子很棘手,棘手到上一任直隶清吏司郑严律告病致仕,他杨维舟临危受命,实则赶鸭子上架。   程务青是当朝一品大员的亲外孙。   “行首案”一出,直隶清吏司的人以为抓了几个纨绔定罪便能结案,岂料那两名投河自尽的行首的至交好友,同为秦淮行馆的暮云姑娘,在朱雀门大街敲登闻鼓,以柔弱女儿身生受了金陵府衙门里的三十杀威棒,状告程务青为此案首恶。   此事在金陵闹的朝野上下,人尽皆知,金陵府衙的官员们束手无措,最终只能上报刑部审复。   程阁老明面上笑说一派胡言,老夫家小行事磊落,尽可去查。背地里却将程务青藏匿半月之久,又因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有他湖阜一党的同僚及门生,只要刑部衙门捉不到程务青之人,此案便会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   谁也不曾料到,今夜会有这等棘手的收获。   杨维舟在地方上,名声极好。   他任登瀛知县时,当地官僚勾结倭寇,纵倭寇上岸侵扰。杨维舟到任后,不计生死,捉一人解不了倭寇之苦,那便全捉。到末了,那登瀛府衙衙门里能站着的,竟只剩下几名官员,其余的全部押解进京受审。   他能被调任京城掌管直隶府清吏司的郎中,泰半是因了他秉公的执法手段。   “行首案”里两名受害的行首,虽是投河自尽,可尸首被打捞上来时,浑身布满伤痕,鞭痕、灼伤的痕迹、身体更是遭到非人的侵犯,在生前遭遇了什么,难以想象。   偏这些纨绔,第一日被捕归案时,他们的爹娘竟还轻飘飘地托人来递话,左不过就是那些。   “两个妓子,饮酒作乐时失足跌入秦淮河,还能牵扯到我们家孩儿?”   “若当真有人状告,赔几个钱结案便是,何至于兴师动众的,把孩子拘进衙门里?”   纨绔们归案的第一日,有家里权势滔天的,便被领了回去,那程务青就是那一日被保了回去,到今夜才归案。   杨维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   清吏司的衙役将程务青关入了刑部大牢,专派人守着,杨维舟下令万不可泄露此人消息,第二日的晚间才收拾齐整,从刑部衙门踱出,慢慢地往太平堤后的官邸而去。   朝廷的重要衙门大多设在正阳门左近,唯有三法司皆在太平门外,其旁便是钟山,大抵是因着刑部大牢里常有嚎叫之声,在城中的话怕会惊扰街巷。   杨维舟今年不过而立。他是山东人,有着一张英武的面容,和高大的身躯,此时缓缓踏上太平堤上,身影伟岸地像一座山。   此时钟阜烟晞,玄武湖的夏荷初开,湖堤有一段向上的高岗,杨维舟慢慢向前行,心头萦绕“行首案”的细枝末节。   此案人证、物证、乃至两名行首的遗体都已剖验取证,桩桩件件都指向此案的首恶程务青,若是寻常纨绔犯案,怕是早已被缉拿问斩,可此人是程务青,当朝一品大员、太子太师程增寿的亲外孙。   此时,程家一点动静都无,怕是还不知晓程务青的下落,而黑衣人能将程务青送来直隶清吏司,怕也是相信公权法律。   倘或抛却良心、攀炎附热,那便将人往太师府送去,讨一个升官发财路,未来前程似锦,即便不能,似乎也好过来日被人秋后算账。   杨维舟自嘲一笑,忽听得高岗之上有脚步声,因这太平堤又叫做孤凄埂,若非三法司之官员,很少会有人出现在此地,杨维舟警觉起来,慢下脚步,往那高岗处望去。   清荷莲叶开上了长堤,有烟水气氤氲在低处,来人一袭长衫,身形清瘦颀秀,月色落在他的肩背,像是负载了一整个夜色,显出芒寒色正的况味。   他道了一声杨大人,嗓音清冽,自有一番清雅意味。杨维舟早已认出此人,心生疑虑之外,又凭白起了一股向往之心。   有的人就是这样,他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无端想起建安风骨、魏晋风流,令人心生仰慕。   杨维舟快步上前,恭谨垂首,还礼道:“阁臣大人。”他顿了顿,“太平堤尽头是三法司的官寓,下官方才下了衙。不知大人为何来此。”   “乾定六年的殿试,御试策题有一道,”顾以宁微颔首,“如保赤子,心诚求之。(2)彼时杨大人的答卷虽只点了第十九,我却品读许久,有一些不解,还请杨大人释疑。”   杨维舟为之一震,他从前自诩策问很好,却只在殿试得了第十九,一直为心中大憾,此时听得顾以宁这般说,颇有伯牙子期之感。   “不敢,阁臣大人请问。”   “杨大人明知文贵简洁,无取冗长,为何却执意那般直指时事、批判汰侈?”顾以宁轻缓出言,脚步慢慢向前。   杨维舟心中只觉平生知音不过如此,脚步追随上去。   “当年不过弱冠,年轻气盛,秉性倔强。”他遥遥想起当年的热血和热切,“说起来可笑,不过是想以笔杆之微力,坚秉世间之公理。”   年轻的阁臣认真地听着,忽而一笑,“若非此策问,杨大人或许可问鼎殿试一二,如今可后悔?”   这个假如,杨维舟也曾在心中问过自己,他自嘲一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①”   顾以宁停下了脚步,月色漫卷在他的眉眼间,他笑的澹宁,无端令人心安。   “多谢杨大人。”他拱手,“我同你有一样的志向。”   千百年来,读书人的最高理想又何止一样相同?   杨维舟拱手道别,那位年轻的阁臣大人负手而去,背影犹如修竹森森,在月色中渐渐走远。   他无暇去思虑顾以宁的来意,只觉得十多年前的热切又重回心头,又惊觉那场与登瀛倭贼的战斗,不过才过去三年,他无家累,父母早已过世,如今他又有何惧?   思及此,他转身,撩起官府,径自向刑部衙门跑去。   太平堤上期太平。顾以宁信步走下太平堤,往那烟栗色车轿而去。   石中涧迎上了他,目光相接,已知大人心中所思所想,这便随侍在侧,同他说起了太主回府的事。   “太主回府时,在门口特意叫白嬷嬷送表姑娘回家。”石中涧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想问这个,但还是说出了口,“大老爷、二老爷带着东府的人都在门口站着,应是把这些话都听入了耳,往后……”   他纠结了一下,声音渐渐不确定起来,“往后表姑娘,就是正儿八经的顾家人了。”   轿中久久未有声音传出,石中涧不敢妄自揣度公子的心,只默默想着:不知道当初四姑奶奶当初收养姑娘,有没有过金陵府衙的手,若是上了金陵府的户籍,公子同姑娘之间……   他默默地朝着轿子看了一眼,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公子待姑娘,也许没有那一层意思,是自己想多了吧。   车轿一路驶进了顾府西门,再往书房而去。   石中涧素来知晓公子之脾性,若是心中有事,便会在书房阅览群书,以求解答。   到得深夜,石中涧换值,在书房前望那窗子上看了看,公子颀秀得身影映在窗纸,捧卷在读。   第二日晓起,石中涧来为公子收拾桌案,却见那整整齐齐的书案上,正中摆了一本《大梁律法疏议》,想是公子昨夜认真研读之书。   天光穿过支摘窗,映在书卷打开的那一页,光亮变幻成窗纹的形状,落在那一页,将那一列字照的尤为明亮清晰。   “……父母若许,可分家析产。” 第42章 .春山爱笑小时候您也不爱读书?也在地……   从狮子岭公主别业回来的当晚,烟雨拥着软被,一夜好眠,以至于第二日晓起,鸟雀都在窗下吵嘴了,她还睡得呼呼。   顾南音今儿要出门,打开烟雨卧房的门悄悄瞧了一眼,笑着给她掩上了门。   “叫她睡。”她往外走,仔细嘱咐青缇,“这孩子昨儿缠着我说话,直说到深夜去,你瞧我这两个乌眼圈儿。一时醒了哄姑娘用早点,可别空着肚子出门。”   青缇笑着应下,送着姑奶奶并云檀出门,又问道:“方才瑾大奶奶打发人来说的事,您看……”   顾南音想起来了,哦了一声,笑着说:“倒忘了这一茬。从前都是我这个三脚猫教濛濛,也教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既然瑾大奶奶发话了,自然要去的。”   她抱怨着出了门子,“指不定昨儿夜里她们有多伤脑筋呢,闹的今早上才打发人来说,可叫我忙了一早晨。”   青缇嗯了一声,笑着将姑奶奶送出了门子。   长房的瑾大奶奶出身如皋名门闵氏,如皋乃是我朝最为崇文重教之地,千百年来绵绵文脉不绝。瑾大奶奶饱读诗书,眼界深远,嫁至金陵顾家,诞下二子二女后,便在东府开设了小学堂,专门教授东府的几位姑娘。   其后这间学堂在闺阁间有了名气,客居顾家的几位表姑娘、与顾家交好的世家都将女儿送至这里学习。   顾南音同女儿在顾家无人问津,便是去“烟外月”学习制艺,都是托芩夫子的私心。今日一大早,瑾大奶奶便打发人来请表姑娘去学堂,倒叫斜月山房里一片喜忧。   姑娘还不晓得这个事儿,青缇提了裙子回了卧房,将将打开门,便见自家姑娘正揉着眼睛窝在被窝里望呆。   十五岁的小姑娘正对着窗,一头乌发逶迤在肩背,晨光温软地亲吻着她的额头鼻尖,勾勒出柔软的眉眼。   她见青缇来了,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喊了一声饿,“娘亲呢?”   青缇就笑着去侍候姑娘起身,为她把衣衫鞋袜穿戴好,又引着她去洗漱,一边儿同她说着话。   “您先别管姑奶奶。今儿要去长房的学堂听讲,您可得动作快些。”   烟雨觉得这个消息不啻于耳边炸了个雷,她吓的吞了口青盐水,惶惑道:“做什么要我去上学?我认识的字儿够多了……”   “光认识字儿可不行啊,总要出口成章才好。”青缇绞尽脑汁地哄她,“往后要是开了制艺铺子,您也要记账呀。”   烟雨木怔怔地坐在了桌前,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蒸儿糕,芝麻糖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来,她才觉得耳边的雷走远了些。   “能不去吗?”她试探,“我想去烟外月做小玩意儿。”   青缇把小馄饨往姑娘手边而推了推,笑着劝她打消这个主意,“您还记得七岁时,姑奶奶教您认字,您在地上打滚,姑奶奶说什么了么?”   烟雨默默地把视线移开,企图不接她的话头儿,可青缇还是掩口取笑道:“姑奶奶说呀,您不识字儿,就去山上打猎去。”   说罢,青缇就去为她收拾行囊,哄她快些吃:“横竖今日第一日,您去瞧一瞧,若是不想上……”她顿了顿,就听自家姑娘默默地接口道:“……我就在地上打滚?”   青缇差点没笑喷出来,“我的好姑娘,您可千万别打滚。您若是不想上,就同姑奶奶好好说说,明儿不去了呗。再者说了,瑁姑娘也在呀,您同她一道儿上学,不高兴么?”   烟雨听到顾瑁也在,眼睛里便冒出了光,将碟儿碗儿里的蒸儿糕吃完,站起了身。   “芳婆,散了学我要吃五色糕团儿。”   灶房里应了一声,青缇见哄好了姑娘,这便拿绵帕子为姑娘拭了拭唇边的芝麻粒,同姑娘一道下山去了。   长房的园子叫做东皋园,同西府离的就远了些,烟雨走在山下,遥遥地往“烟外月”的方向看了过去,飞檐翘角在一片茂绿里隐现,饶是千里眼也瞧不见其间的人影。   小舅舅在做什么呢?这会儿该下朝了吧?前几回都是在烟外月的门前,撞上了正下朝的小舅舅,今儿去东皋园了,离得这样远,怕是再也撞不见小舅舅了。   想到这儿,烟雨就有些失落,好在在东皋园门口,就看见顾瑁拿手遮着日头正等她,见她来了,跳起来唤她。   烟雨自打踏进了东皋园,心头就生了怯意,这一眼看见了顾瑁,登时像见了救星。   两个小姑娘接上了头,搂搂抱抱地进了学堂。   今儿听说只上半日,学堂里只来了顾家的几位姑娘,见烟雨同顾瑁来了,又碍着顾瑁,又不想搭理烟雨,面上都有些讪讪的。   烟雨同几位姐姐见了礼,顾瑁敷衍地拉她在角落里坐下,急切切地把嘴巴凑上了烟雨的耳朵。   “今儿程知幼告了假你可知道为什么?”   顾瑁说话的时候直吹气,烟雨的耳朵就痒痒的,她大概知道些什么,也凑上了顾瑁的耳朵。   “可是因着前晚的事?”   顾瑁眼神里闪着八卦的光芒,扒在烟雨的耳朵边,就是一长串。   “……程务青被捉进了刑部大牢!刑部衙门前还出了告示,只说行首案告破,今早的大朝会上,刑部一个从五品的小郎中,竟然当朝将此事奏准陛下。”   烟雨紧张地手心冒汗,小声问道:“陛下怎么说?”   “重点可不是陛下了。”顾瑁敲敲她的脑门儿,“重点是程阁老、盛次辅都在!那个小郎中可真有胆色!”   烟雨舒了一口气,却为那位郎中大人提心吊胆起来。   “有点儿担心那位郎中大人。”   顾瑁冷嗤了一声,左右瞧一瞧,扒在烟雨耳朵上得意洋洋:“宁舅舅在呢!怕什么?”   烟雨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是啊,小舅舅在就好了啊,他是那样从容不迫的一个人,似乎天底下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两人窃窃私语了许久,好一时夫子才来。   学堂的夫子叫做黄钟林,很是老态龙钟,瞧着样子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岁,他做什么都慢,念起书来也是慢吞吞的语调。   烟雨本以为来学堂,又要面对无穷尽的交际往来,心里一直存着怯意,顾瑁来了,怯意打消七分,黄夫子来授课了,怯意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仔细想想,唤她来上学听讲,不过就是昭示着她是顾家的一份子罢了,至于学不学得进去,就没人管了。   黄夫子在上头摇头晃脑念《闺训》,底下女儿们都在做自己的事儿。   顾玳捧着话本子瞧,顾拢绣了个歪七扭八的荷包,最离谱的是顾琢,托了一小捧南瓜子,磕得津津有味。   顾瑁不耐烦听黄夫子读什么三从四德的鬼话,困得眼皮子直打架,烟雨百无聊赖,将昨儿的保存好的桔梗花拿出来拓,甚至想把针线包给掏出来。   大概是南瓜子太香,黄夫子终于察觉了底下的姑娘们,都在齐齐的开小差,慢悠悠地从书上抬起了眼睛,斥了一句:“都干什么呢!一个个地只知道玩儿,打量我老眼昏花,瞧不见你们在嗑瓜子、绣荷包?”   顾琢吓得一个激灵,瓜子撒了一地。   黄夫子恨铁不成钢啊,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今儿就上半日,你们都耐不住性子,往后可怎么着?瑾大奶奶如你们这般大的时候,一间屋子的书都瞧完了!你们读书都是为了什么啊!”   他伸出老态龙钟的手指头指着这些姑娘们,“罢了,今儿就散学了。不过功课要做,今儿就写个五十字文章给我,题目就是‘为何读书’”   黄夫子的话音刚落,底下就哗然了。   “咱们又不要科考,做什么文章?”   “是了,夫子越来越离谱了,读书能为了什么呢?学生现下说给您听成不成?”   黄夫子终于恼了,吹胡子瞪眼:“都给我写!明儿交不上来我一个一个打手心儿!”他拂袖而去,在门前又顿住脚,“明日我叫瑾大奶奶来!瞧你们谁敢不交。”   姑娘们一听瑾大奶奶来,立时就蔫了。   这位瑾大奶奶能将顾珙打成那样,还送回如皋读书,就知道她抓孩子读书有多严苛了。   烟雨不明就里,带着满心的惶恐同顾瑁一道儿出了学堂。   这会儿是午间了,顾瑁邀她去西府:“你一个人回去也是编,还不如咱俩一道编。”   她挽着烟雨往西府去,“不过你要等我一时,午后我要泡个药澡。”   横竖娘亲也不在家,烟雨便甚是乖觉得点了点头。   顾瑁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一入秋冬便会气喘力乏,久咳不止,所谓冬病夏治,故而打去岁起,一入夏便要泡药澡,准时准点喝药汤。   她同顾瑁一道去了西府,心里不免存有期待,可以穿过森森绿竹、木质走廊,都没有撞见小舅舅。   哎,烟雨悄悄叹了一口气,眉眼间就蹙了些怅惘。   心不在焉地同顾瑁一起用了午餐,顾瑁便去了卧房用药不提,烟雨在别人的屋子里难免拘束,坐了一时只觉气闷。   顾瑁屋里的小丫头听岚便笑着同她建议:“……姑娘不若去院里花架下写功课。”   烟雨便往窗外看了下,那花架被藤蔓缠绕,遮住了日光,其下一片清凉,登时应了。   于是青缇便同听岚一道,往那花下的四方桌挪腾笔墨纸砚,只等自家姑娘写功课了。   一切收拾停当,烟雨却咬着笔头,迟迟落不下笔。   写字儿对她来说,难于登天,更别说还要作一篇“为何读书”的功课。   为什么读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读书啊,寻常这时候,她该同青缇一道泡花叶沥颜色了,今日却要苦思冥想为何读书。   日光由花叶间的缝隙挤进来,细风一起便有光亮在纸上跳,烟雨有点犯困,头便一点一点向下坠,坠着坠着,眼皮子就再也睁不开了,使劲儿往下一砸。   一只清瘦温软的手却托住了她的额头,烟雨的神智一瞬就清明了,从那只手上猛的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是小舅舅!   大约是日头太晒,烟雨觉得自己热极了,面颊烫的厉害,她仰头去看。   “您怎么来了……”她喃喃,企图为自己开脱,“往常这个时候,我都要午睡……”   所以才会犯困,所以才会打瞌睡。   她不想叫小舅舅瞧见她不爱做功课的模样,紧张的鼻尖冒了汗。   顾以宁嗯了一声,在桌案前坐下,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纸。   “功课?”他淡淡一问。   烟雨无意识地将笔头咬在齿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一觉醒来,忽然要我去上学,上了学忽然要做功课……”她很苦恼,“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读书……”   顾以宁不置可否,视线掠过桌上的纸,落在她蹙起的眉间。   “别咬笔头,仔细又磕到。”   烟雨一瞬把笔头从齿间放出来,有些小小的窘迫。   “夫子布置的功课是作一篇文章,题目是为何要读书……”她愁眉苦脸地伸出了一只手,把掌心展示给他看,“作不出就要用板子打手心。”   她欲哭无泪,“我为什么要受这个苦呀……”   十五六的小姑娘,一点压力落在头上不啻于天塌了。   顾以宁眼睛慢慢地浮泛起一点笑意,“想什么,作什么就是。”   烟雨小小地哀嚎一声,趴在了桌案上,鼻尖沾了一点墨汁。   “……要是有这么容易就好了。”她斜着眼睛瞪手里的笔,“它若是能像玉如意一般,念一句咒语就能自己作一篇文章就好了。”   小姑娘眼睫霎一霎,把手里的笔晃了一晃,念念有词,“如意如意,按我心意,自己作文章吧……”   顾以宁向前伸手,抹去了她鼻尖的一点墨汁,“孩子气。”   他拿棉帕拭着指尖的墨,“书你所想,纵是白话也没关系。”   鼻尖上转瞬即逝的那一点温热,叫烟雨心跳加速,她摸了摸鼻尖,忽然抬了眼睛,望住顾以宁。   “您为什么要读书?”   顾以宁垂着眼眸,像是在思索,“我年幼时,也不爱读书。为了不读书……”   烟雨听到这儿,下意识地小声接道:“……也在地上打滚?”   顾以宁将她这句话听入了耳,眼尾便微微上仰。   “后来读进去了,便觉得读书很好。”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望住了认真听他说话的小姑娘,“若是总想着为什么读书,未免心有负担,难以为继。”   烟雨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双手捧住了腮。   “没有负担的去读书,那是什么样?”   顾以宁许久不言,亮光透过花叶跃在他的眼眸,一路点亮鼻尖下颌,像是点亮了一片安静的江水。   “大概是,进京应考却不读书的书生……”他思忖着,嗓音轻慢,“来金陵,只为求看一个人的倒影。”(1) 第43章 .玉汝于成我的心里有一百只猫儿爪子在……   烟雨的眼睛亮了亮。   小舅舅坐在花架下,成了夏日午后顶顶安宁的风景。   他的声音也好听啊,像是一缕风过耳,拂动了耳畔的碎发,有着细细微微的温柔。   看着喜欢的人,烟雨觉得自己的兔儿尾巴快要藏不住了,她捧着脸,望着小舅舅问了一句,“那书生,是您吗?”   顾以宁垂眸一笑,那笑意不过浅浅,只能在唇角眼梢寻到些蛛丝马迹。   “也许是。”   烟雨扁了扁嘴。   若小舅舅是那一个小书生的话,被他渴求见到的那个倒影,该有多幸福啊?   她心里酸酸的,心里生了小火炉,上头坐着一锅煮久了的小元宵,只能强行转开念头。   她记挂起方才被自己打断的话题,试探地去问:“您从前不爱读书,后来呢?后来为什么又喜欢读书了呢?”   “后来……”顾以宁偏过头看她,眸色安宁,“有人给了我一颗糖。”   心里的小火炉火更旺了,小元宵大约要被煮的酸倒牙了吧。烟雨有点想哭,吸了吸鼻子。   又是倒影,又是给他吃糖,从前怎么不知道小舅舅有这么多故事呢?   哎,还不是她问的。   烟雨怅然地放下了捧脸的手,有点没精打采地盯着桌案上的纸。   “我还要做功课呢,不能陪您聊天儿了。”她的心里有点小别扭,“您晒会儿太阳打个盹儿吧。”   话一说完,别扭的小姑娘就有点怂了,悄悄抬头看了看小舅舅,好在他没在看她,这才放下心来。   她下意识地又咬起了笔头,眼睛却在偷偷瞄他,下一刻,小舅舅便站起了身,负手走在她的桌案前站定,烟雨吓了一小跳,仰着头结结巴巴地恭送他:“您不在这儿晒太阳啦……”   顾以宁嗯了一声,伸手将她嘴巴里的笔轻轻地拿下,道:“笔头咬烂了怕也写不出。我带你读书去。”   读书去?   烟雨雀跃起来,小舅舅说要带她去读书!虽然是读书,可是只要能同他在一起,即便再难读的书也不怕。   她站起身,轻轻牵住了顾以宁的衣袖,“我忽然也很想读书……”   一份柔软的力度坠在袖边,顾以宁轻嗯了一声,慢慢地向他的书房去。   烟雨跟在他的身侧进了院子,不免问东问西。   “……不爱读书的话,一筐子糖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可见您还是喜欢读书的。”她还是计较那颗糖,“那颗糖您吃了么?甜不甜?您那时候几岁啊?”   她拽着他衣袖走路的步子小小,谨慎又小心。顾以宁放慢了脚步,回答她的话,“十二岁。”   烟雨哦了一声,“十二岁也还是儿童,不能随意要人家的糖呀——万一被人哄骗了……”她在他的身旁小小声说话,声音温软的像夏日的风,“我娘亲说,谁给的东西都不能要。”   顾以宁将手臂抬了抬,牵着她躲过一片探进游廊的芭蕉叶。   “你娘亲说的有道理,要听。”   烟雨泄了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   “我也想吃糖……”她晃了晃他的袖边儿,走的有气无力的,“小舅舅,我走不动了。”   这会儿正是犯困的时候,走了一阵儿还不到,她呜哝着说要歇歇,在游廊边坐下了。   “您瞧那只猫儿——”她往游廊下的草丛指了指,有只乌云盖雪正蜷着身子打盹儿呢,“做猫儿可真舒服呀。”   顾以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只胖猫儿似乎觉察到了,警惕地睁开了双眼,看了看,又伸了个懒腰,翻身继续睡了。   游廊外是围墙,忽然遥遥地响起了一声问询,听着倒像是白嬷嬷的声音,“公子可在院中?殿下要往蔚州去一封书信,想叫公子执笔。”   便听有侍女恭谨的声音响起来,“公子此刻该是在院中,奴婢去为您通传一声?”   白嬷嬷笑着说不必,“殿下唤我亲自去请,省的公子又推脱。”   听声音像是要进院来了。   顾以宁一把捉住了烟雨的手臂,弯下身子,在她的耳畔轻轻说道:“快走,可别被她捉住。”   烟雨最是喜爱捉迷藏的游戏,此刻听小舅舅说了,立刻站起身,反环住顾以宁的手臂,往游廊尽处一路小跑。   “别怕,我带您藏起来。”   围墙下的脚步似乎快要进来了,烟雨反客为主,这会儿也不说走不动了,拽着小舅舅的手往游廊尽头的屋子跑去,近前了,推开了门,藏了进去。   像是一瞬踏进了黑暗,这间小小的屋子四面打了接顶的柜子,每一格都堆叠满了书,即使是在白日,倘或不点灯,也是昏暗一片,只有窗子缝隙里透出来细细的一束光。   烟雨靠在门上,小小的喘了喘,定下心,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捉着小舅舅的手。   夏日里他的手却有凉而细腻的质感,手指清瘦而纤长,在她小小的手掌里安静地躺着。   周遭太静,静到似乎可以听到身侧轻缓的呼吸,烟雨的心剧烈的在跳,像是小火炉上的锅开了,热蒸气扑腾扑腾地顶着锅盖儿,快要顶飞出去了。   黑壮怂人胆,烟雨决定装傻,绝不松开小舅舅的手。   “您为什么怕被白嬷嬷捉去啊。”她缓了好久,才扭过头向一边儿问去,可是却估算错了距离,额头碰到了小舅舅的下巴颏。   他也在看她!   烟雨心里的锅这会儿真的开了,说不得一会儿就要吹起哨来。   她拿另一只手拍拍胸口,试图把心跳按回去。   距离好近啊,近到可以看见他浓密纤长的眼睫,冰刻似的高高鼻梁,还有他若有似无的鼻息。   “写往蔚县的书信,一定又长又多,比你的功课难多了。”   他的嗓音轻轻的,连同气息在她的耳畔拂动,有细细软软的风,触碰着她的耳朵尖儿、耳垂,令人难捱的心痒,像小猫爪儿一般抓挠着烟雨的心。   烟雨紧张极了,也许耳垂都要紧张地红了,她倏地转过头,不去看小舅舅深秀蔚然的一双眸。   “我……我的功课也很难,”她结结巴巴,紧张地甚至无法呼吸,紧张到把心里的感觉和盘托出,“您看我头上的小猫爪儿还在吗?”   顾以宁垂目去看她的发髻,今日她戴了那只淡黄色的小鸭梨,是可爱的,也是可气的。   他低低地说了一声不在,身前的小姑娘却缩了缩脑袋,似乎快要窝进他的怀里,扭过头,仰头看他。   “不在就对了……”她蹙着眉,眼下的肌肤晕染了一片婴儿粉,连带着眼尾也微红,“我的心里像是有一百只猫儿爪子在挠,好不自在。”   她仰着小小的,可爱的面庞,像是一朵半开的花儿,鲜润而稚柔。   顾以宁垂目,视线在她的眉眼间停留,过了一时,却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掌心轻脱出来。   “方才不该跑的太快。”他抬起手,轻轻地覆上她毛绒绒的脑袋,揉了一揉,“歇一歇。”   手心里那份冰凉骤然脱出,怅然若失萦绕上了心头,烟雨舒了一口气,小声儿说,“我跑的不快……”   顾以宁嗯了一声,转过了脸。   他靠着门坐,一双长腿长的无处安放似的,他仰脸望着那一束从窗子缝隙里照进来的光,侧脸的弧线美好的像雕刻一般。   “同你说个秘密。”他的声音轻缓,“这间屋子里有两面是圣贤书,另外两面堆叠的,是志怪小说、堪舆地理、星象天文……”   小舅舅不靠在耳畔说话了,烟雨的心跳便慢了一些,她被勾起了好奇心,小声儿问他:“您读过这么多书,一定知道月亮上有什么。”   顾以宁唇角微仰,“有小玉兔捣药……”   烟雨扭头瞪他,表示不满,顾以宁不回头,却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眼眉间就带了一点笑。   他说好了,不闹,“月亮上凹凸不平,有八万两千个工匠在上面修月亮。”(1)   烟雨惊呆了,扭过头问他,“月亮上有这么多人,不怕掉下来么?他们饿了渴了,有吃的么?”   “不光有珍馐佳肴,月亮上还有七样宝石。”顾以宁的嗓音安宁,像是在烟雨的面前铺开了一片清朗月夜,“每一样都是宝贝。”   烟雨有些憧憬了,“我也想去月亮上挖宝石……”她艳羡地扭过身,把自己的爪子搭在了小舅舅的手臂上,眨眨大眼睛,“他们怎么上去的啊?”   “神仙背上去的。”顾以宁道,也转过头看她,眼神温和,“好了,讲完了。”   烟雨还没有听够,若有所思地扒在小舅舅的手臂上想了好一会儿。   “我也跟您说个秘密。”静谧的藏书室使人生乏,她慢慢把脑袋搁在了小舅舅支在膝头的手臂,小声说着话。   “我小时候呀,灶房里有一个筒样的盆子。我娘亲说,起初她觉得这盆生的奇奇怪怪,不知道做什么好,就将它放在了后山,后来有一日,忽然瞧见里头有十来个银锭子,我娘亲就把银锭子拿回了家,后来再过十天半个月又去看,又多了许多银锭子……”   “我娘亲起初不敢用那些银子,可我又害了病,急等着用,就全都花了,后来也没人找……”烟雨的声音很轻,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我娘亲说那个盆子就是个聚宝盆,一直生了很久的银子,就靠着这些钱,我的病也治好了,房子也建好了……”   她把头靠在小舅舅的肩膀上,声音渐渐地低下去。   “那个盆后来就不见了,可我还记得它是粉彩,上头绘了长寿星和麻姑……可是样子很奇怪,不像盆,倒像是个筒……”   “也许是箭筒。”顾以宁的声音很轻,像是漂浮在那束光里。   烟雨困乏了,脑袋在小舅舅的手臂上蹭了蹭,“您怎么知道呀?”   顾以宁哦了一声,眸色澹宁。   “我猜的。” 第44章 .去偷月亮待夕阳落进江面,我就背你去……   小鸭梨呆在烟雨的发髻上,猫儿爪子藏进了她的心里。   也许是夏日午后的轻热太过温吞,也许是珠玉在侧使她安心,烟雨心安理得地打起了盹儿。   又做梦了。   还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湿漉滑腻的石壁,生着铜青色的苔藓,渴极了的小孩子,稚弱的小手血迹斑斑,在石壁上胡乱抹了把水,搁在唇边上吸吮。   呼呼呲呲的声音在耳朵里钻进钻出,再后来就陷入了死寂,小孩子困乏地睡了过去,再睁眼时,仰头便见头顶那片黑寂的天,似乎在被什么捶打着,颤动着。   她从梦里挣扎出来,眼前一片迷蒙。   眼睫霎一霎,泪珠便滚落在了一片天青色的湖纱上,须臾便消融了,那一处衣衫便愈发深沉清润。   脸颊下的温热手臂动了一动,窗子缝里投射过来的一缕光,在地上晃了一晃,将她拉回现实。   她枕着的,好像是小舅舅的手臂。   她懵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清隽的眼眸,探寻地望着她。   “小舅舅,我又做梦了。”她说,嗓音近似呢喃,仰着的眼睛里盛着惶惑,“我想偷一个月亮,挂进梦里。”   小姑娘脸上的泪痕犹在,大约还没从梦里醒来。   “好。”顾以宁认真地听着她的梦话,轻轻应了一声好。“等到夕阳落进江面,我便背上你去偷月亮。”   小舅舅真好啊,烟雨吸了吸鼻子,竖起了脑袋。   “我睡了很久吗?”她看了看窗隙里落下来的那一束光,似乎同方才的位置没差多少。   “你睡着时,那束光只向西走了一寸。”他也将视线落在地上的光亮,“不过须臾半刻。”   烟雨讶然,她睡着时,小舅舅就那样瞧着光走路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呐呐地说:“您该叫醒我啊,我每次做了梦醒来,心里都慌里慌张的。”   大约是手臂被枕的微酸,顾以宁微微抬起手臂,动了一动。   “我也会做梦。”他的眉间轻蹙了一道,“你我皆非圣人,不能役万物而执其机。”   烟雨听得极其认真,见他轻动手臂,似乎很是酸痛的样子,忙把自己的两只手爪子搭了上去,眼巴巴地瞧着他。   “我给您捏捏。”她眨眨大眼睛,“您读书这么多,会不会画符咒?您写个急急如律令贴在我的脑门儿上成不成?”   这样的要求平生未见,顾以宁的眼尾微微仰起,有些细微的笑意藏在其间。   “我并非道士,不会写符咒。”他的嗓音温和,带着些许无可奈何。   烟雨捏着他的上臂,看似清瘦的表象下,却有结实的筋骨。   “您给我写个‘梦魇退散’也成啊……”她依旧下垂着眼尾,瞧上去可怜巴巴的,“要不我总会慌里慌张,功课都写不好。”   竟然还惦记着功课。   顾以宁失笑,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转过头望着她。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像一片江水泊着安静的船,清寥又安宁,良久,他才抬起了手,触上了她的额头。   指尖的那一点冰凉,触及到她的额头之后,渐渐温热,他以手指做笔,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烟雨在这片安宁里紧张又无措,悄悄抬起眼睛去看,他与她的距离近的使人心慌,近到可以听到他轻缓的呼吸。   倘或不小心往前一碰,说不得就会触碰到他的唇,那样好看的形状,鲜润又清透的颜色……   就碰一下吧,只轻轻吮一吮他的唇角,立刻就逃走。   她的心越发慌里慌张了,额头偷偷向前挺进,可惜下一刻就被一根手指抵住了。   小舅舅眼睛里似乎有一星儿笑意,似乎又没笑,他问她,“现下可还慌张了?”   烟雨像被抓包的小偷儿,心虚地眨眨大眼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更加慌里慌张了。”她装无事发生,“您写的什么呀?”   “天机。”顾以宁放开她的额头,“不可泄露。。”   烟雨好奇极了,正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却听外头顾瑁的声音响起来:“濛濛,你在这里吗?一起吃白兰蜜瓜呀……”   烟雨听见顾瑁的声音很欢喜,一下子站起身,将将要应声,可腿上的酥麻一下子便窜上来,旋即又变成细细碎碎的疼,不要命却难耐。   哪里还来得及应声,一瞬就歪倒了,好在跌入的怀抱温热,她闭着眼睛握着拳头,在小舅舅的怀里强忍了半天,才把那股酥麻疼痒的劲儿捱过去。   再睁眼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小舅舅的胸膛上,将他挤的半倚门边。   烟雨觉得今日丢的丑已经够多了,这下连看都不敢再看小舅舅一眼,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推开门跑了。   顾瑁正领着个丫头在院子里转,乍见烟雨从游廊里走出来,又喜又惊,拉着烟雨的手道:“我方才泡澡的时候睡着了,冷落了你,是我的不是。你寻到宁舅舅了么?”   烟雨定了定神,心虚地摇摇头,“我方才见着他来着……”她胡乱一指,“好像在那边读书。”   顾瑁拉着她往小舅舅的书房里去,一边儿走一边儿打量她,“你怎么脸红红的?发髻也歪了半边儿,莫不是也在哪儿睡了一觉?”   烟雨听到她说发髻乱了,心里一阵懊恼。   这会儿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连发髻都蓬乱了,小舅舅方才似笑非笑的,说不得是在笑她的傻里傻气。   她这般想着,却又否定了自己。   如小舅舅那样其温如玉之人,又怎会取笑他人呢?   她胡乱地想着,顾瑁却已经领她进了小舅舅的书房,饮溪端来了一盆冰镇的白兰蜜瓜,给两个小姑娘拿小叉叉着吃。   好甜啊,冰凉凉的蜜瓜一入口,烟雨就忘记了方才的窘迫,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执着叉子小口啃蜜瓜,说起功课的事来。   “你可想好如何作文章了?”   顾瑁茫然地摇摇头,“我连字儿都写不好,还作文章,这是要了我的小命啊。”   烟雨也觉得很绝望,“我明儿要去烟外月学制艺了,那头的课不想再上了。”   “想的美。你须得陪我。”顾瑁毫不留情地打消她的念头,“我叫人去请宁舅舅了,他一定会帮咱们的。”   提到小舅舅,烟雨的心就砰砰直跳起来。   “从前的功课,小舅舅也会帮你吗?”   顾瑁小口咬着蜜瓜,想了想道:“舅舅很有原则,绝不会替我捉刀,只会一样一样地同我讲,怪累人的。”   她斜乜一眼烟雨,得意洋洋,“你瞧你运气多好,同我一起,就能得到宁舅舅的指点,他可是春闱的会元!”   烟雨从来不知晓小舅舅读书的经历,此时听顾瑁提起来了,登时好奇心大起,悄声问道,“小舅舅好生厉害啊……”   顾瑁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   “宁舅舅十二岁之后就忙着读书考试,先是中了直隶府的解元,十五岁中了春闱的会元,可惜殿试只点了探花,不过人人都说状元易得,探花难求,因为中探花的第一宗紧要的,就是要长相英俊。放眼整个大梁,谁能比我舅舅更好看?”   烟雨无比真心地赞同。   “小舅舅的眼睛最好看,”她想了想,又否决了,“鼻子也很好看。”   顾瑁也想了想,“我觉得宁舅舅穿衣打扮最好看,瞧着就比寻常人高出一大截去。”   烟雨停止了吃蜜瓜,看见桌案上的纸就是一阵儿头痛,她去净了手,坐回来时就愁眉苦脸的。   “读书是为着什么呢?”她双手捧着脸,“我就想,以后开个制艺铺子,读书是为了能看懂账本……”   提到制艺,顾瑁就来了兴趣,“你不是说要给我做带网纹的蜜瓜和小猫脑袋么?”   烟雨这时候才思如泉涌,骤然被顾瑁打断了思路,就再也接不上了。   “我现下想要宝石做发饰。”烟雨想到小舅舅讲给她听的故事,有点儿憧憬,“用宝石做花鸟虫兽的眼睛,一定很耀眼。”   顾瑁闹不懂烟雨在想什么,只好奇问了一嘴:“如何冷不丁地要戴宝石?太婆婆那里有一只镶蓝宝石的金镯,说要给我做嫁妆,你若喜欢,我就送给你。”   烟雨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摆手拒绝,“我说的是月亮上的宝石。”   顾瑁讶然一声,也去净手回来作文章。   这一头两个小姑娘头碰着头作文章,顾以宁从藏书室里出来,回了卧房更衣,再出来时,已然换了一身竹月色的软绢道袍。   石中涧由室外进来,先是为公子奉了一杯茶,才恭谨道:“魏王府中递了帖子来,邀您今晚在狮子楼小聚。”   顾以宁素来不耐应酬交际,闻言便将茶盏搁下了,石中涧自然会意,却又不得不多说了几句。   “送帖子的是魏王府的小内侍,他来了也不走,就在门房里东打听西打听,旁的不问,只问表姑娘……”   顾以宁不置可否。   暮色四合时,烟雨手里拿了一卷作好的文章,慢慢地出了西府往外走,正遗憾下午作文章时小舅舅不在,却在下一刻,瞧见那门前停了一辆黑榆木的马车,石中涧正在一旁候着。   一定是在等小舅舅!   烟雨的心立时便雀跃起来,提着裙子小跑过去,石中涧见表姑娘来了,很是意外,拱手施礼,唤了一声表姑娘。   烟雨有点儿赧然地问起小舅舅,“……是要出门么?”   “正是。”石中涧点点头,“姑娘可有事?”   烟雨摆了摆手,挠了挠鬓边,“我想给小舅舅看看我作的文章。”   石中涧哦了一声,请姑娘上车:“公子即刻便会来,您要么在车上等一时?”   烟雨仰头看了看天,还是蟹壳青的颜色,天还没黑呢,这便点了点头,上了马车坐下。   趴在车窗上向外看,天却没一会儿就黑下来了,一轮弯弯的月悬在枝桠间,发着柔和的光晕。   正看着月亮望呆,便听石中涧唤公子,烟雨垂下眼眸,小舅舅站在了车窗下,肩背沐了一层柔软的月色。   眼神相接,烟雨的心扑腾乱跳,说话就有点语无伦次了。   “太阳下山了……”她指了指头上的那一轮弯月,“您什么时候背我去偷月亮?” 第45章 .如意如意诸事一切,按她心意。   先以为是梦醒后的呓语,却不知原来她那时候很清醒。   烟雨把下巴颏搁在窗子边,稚柔的面庞在月下显得尤为恬淡,她歪着脑袋的样子实在可爱,连静立一旁的石中涧,都忍不住露出了浅笑。   顾以宁的视线落在她纤巧的手指上,嗯了一声。   “世人还未入睡,且让它在天上再待一时。”他答应她,“你文章作好了?”   这是在哄她吧,烟雨扁了扁嘴,小脸一瞬就隐在车窗里,再也瞧不见了,一时又从里头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同瑁瑁在书房里等了好久,您也不来。”她又在窗里露出一双眼睛来,眨巴眨巴,“您给我看看?”   顾以宁说好,抬脚上了车。   石中涧在一旁听着落更的声音,这便派了身边一个小厮往狮子楼报信去了。   烟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将宣纸摊开在桌案,上头左一个墨点子,又一个墨水花,字也写的斗大,一列列看下去,像是在看图画。   顾以宁以手握拳,在唇边清咳一声,眼眉舒展开来。   “读书能明理。翌年我欲往广陵做买卖,倘或有地头蛇前来滋事,若是不读书的话,我只能拿头上的下山猛虎、翻天巨蛟来吓唬他们。读了书之后,我便能出口成章,怒斥其多行不义必自毙!地头蛇自觉惭愧,灰溜溜而去。快哉!读书真快哉!”   烟雨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小舅舅的神情。   下午作完文章,顾瑁一口气看完,直赞她有科举之才,烟雨也觉得自己一气呵成,十分得意。   眼下小舅舅垂着眼眸在看,从侧面看他凝神注视的样子,仿佛也很是欣赏她的才华。   果不其然,顾以宁在桌案旁坐下,道了一声好。   “作的很好。”他拿起桌案上的笔,微抬了下巴,耐心地看着她问道,“我为你再添一句,可好?”   烟雨忙不迭地点头,小舅舅能为她增改批注,那可是天大的好事,最好第二日夫子能认出他的笔记,放过她。   顾以宁落笔,那字迹如仙露明珠,纵逸潇洒。   “读书之后,我便知——大梁律法之教民榜文中有云,无故寻衅滋事者,鞭笞五十。”   烟雨在桌案旁看着,只觉得更有底气,她觉得明日过关的概率无比的大,心下便像生了翅膀一般,扑棱棱地很是雀跃。   “小舅舅,我好开心啊。”她趴在桌案上,仔细地去吹字迹上的墨汁,希望它干得快一些。   顾以宁将笔搁下,眉宇间波澜不起,无意一句问起:“翌年要去广陵?”   烟雨仍旧趴在桌案上等墨汁干,闻言嗯了一声,“我娘亲在广陵有几亩田地,一间小小的肆铺,她说我又是广陵人氏,该回到故土去。所以今岁将一切打点好,翌年就去广陵了。”   墨汁在竹宣上慢慢浸润凝结,小姑娘的声音绵软,带着些憧憬,“我娘亲往金陵府衙去了好几回,想求一张户籍迁移的路引,可惜一直未成。不过近些时日似乎有所松动……”   顾以宁嗯了一声,嗓音在马车中显得迟重,烟雨并未在意,只将作文章的纸仔细卷起来,再用发绳缠了一圈,开心地握在身前。   “小舅舅,我走啦。”她是个讲礼节的小姑娘,这一时瞧见马车外石中涧垂手站着,知道小舅舅晚间还有事,这便欠了欠身,同他告别。   顾以宁颔首,小姑娘便脚步轻跃地下了马车,站在马车旁目送小舅舅。   黑榆木马车缓缓向前,车窗里小舅舅垂着眼睫,侧颜的弧线清隽,月色掠过去,显出沉金冷玉的质感。   出了顾家西府的正门,一路向狮子桥行驶,石中涧在马车旁随车,忽听车中公子唤了他一声,石中涧立时下了马,将缰绳递给一旁随侍,这便上了马车。   “将此名帖交于金陵知府卞仲怀。”顾以宁淡声道。   石中涧应声,视线落在桌案上的拜帖,伸手拿过,静听吩咐。   “有积善巷顾氏母女二人,欲迁往广陵居住,请合规发放路引。”顾以宁思忖道,旋即垂眸不语。   石中涧领命,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表姑娘若是迁往了广陵,那岂不是不能常常见到了?公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不是多嘴之人,只拱手说是,面上却多了几分欲言又止。   顾以宁何其明锐,微抬眼,轻吐一句:“诸事一切,按她心意。”   公子素来万事万物藏于心,难得向人解释,石中涧只觉得受宠若惊,眉梢眼角便挂了几分忐忑。   狮子桥乃是金陵城除却秦淮河边第二个好去处,狮子楼便是其中最为知名的所在。   今夜整个狮子楼不接待宾客,只在二楼布了雅间,魏王梁帆悬意气风发,凭阑向外看。   “二哥这回来的艰难,走的却轻松。”他旋转过身子来,向着里座笑道,“皇父遣了一辆金碧辉煌的大船送你,可谓是风光无两。”   那里间坐了一人,杯盏映了灯火的亮色,投射在他的眼眸里,摇曳晃动,显出不可捉摸的意味来。   “金陵北地三千里,此一别又不知几时能再见。”齐王梁东序把玩手中杯盏,眸色含了一抹笑,“本王早说不必送别,七弟今夜何意?”   梁帆悬笑道,“不过是想请二哥尝一口响油鳝糊罢了。”   响油鳝糊乃是金陵名吃,梁东序自打十八岁去了封地,便很难吃到地道的金陵名菜,来时他同皇父交谈时,曾顺口提了一句响油鳝糊,这老七魏王竟能记挂在心上,倒是令他心念微动。   梁东序哦了一声,道了一句:“七弟有心了。”   梁帆悬不过十八岁,正是少年英气勃发之时,他向那门外看了一眼,笑道,“二哥何必愁眉苦脸,今儿我邀了顾阁臣来,只谈家事,不谈时局。”   齐王梁东序眉间一跳,不动声色道:“本王来金陵月余,也曾递上名帖,几番邀他见面却无果,竟不知七弟有这等面子。”   “天下交际,唯嘴甜可破,”梁帆悬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本王唤他一声表哥,以兄弟相称,他自是拂不开面子。”   梁东序不置可否。   顾以宁在朝中为官,从不与任何人结党,也不与朝臣私下来往。今夜不仅如约赴宴,还同两位皇子共席,怕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想来东宫知晓这个消息,怕是要跳脚了。   梁帆悬倏地凑近梁东序,笑着问起他前些时日的风流轶事。   “二哥这些天,白日里往宫中侍疾,夜晚在白鹭洲眠花宿柳,好不快活,小弟旁的都能理解,只是不知你在金陵设的寻物台,是怎么一回事?”   眠花宿柳不过是幌子,寻物倒是正儿八经紧要的。   梁东序饮下一杯酒,道,“来金陵时被人搭救,只留下两样信物。”   他说的言简意赅,梁帆宣却蹙眉不解,“救你的人,除非是个女子,不然为何还要将那物遮挡起来,不给人随意相看。”   梁东序不想同他多说其中细节,只扬起了眉,问,“你有何家事同顾阁臣谈?一表三千里的表亲,能有什么家事?”   梁帆悬闻言却正了色,往那椅上坐了,“母后给我指了位王妃,翌年就要嫁过来。我同那一位姑娘见过面,是一位温雅娴淑的,可惜不是我心中所求。既非我所愿,那我便要娶一位钟意的侧妃——”   梁东序唇角漾出一抹嗤笑。   “既要面子光,又要里子亮。七弟,若你心仪的这位姑娘是顾家人,我劝你打消同顾以宁问询的念头,没得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梁帆悬闻言眉间便攒了一团郁气,看向梁东序:“二哥何出此言?从前你那位嫂嫂,不也是太娘娘指给你的?我以为,你能体谅兄弟的苦楚。”   “是了,本王同王妃举案齐眉六年,直至王妃过世,都不曾纳半个侧妃。”梁东序悠然饮下指间一杯酒,“有何苦楚?倘或你不喜欢,向皇后娘娘直言便是。何必乖乖听从了,又要再纳侧妃?魏王妃何辜,顾家那位姑娘又何辜?”   梁帆悬坐下,有些郁气凝结眼眉。   他不想同这位七哥因这等小事闹得不愉快,只饮了一杯酒,缓了下心神。   “二哥大约以为我想纳为侧妃的,是顾家正经的姑娘。二哥想错了。”他勉强牵了牵唇角一笑,“我已着人去打听了,那一位姑娘是顾家大归的姑奶奶收养的孩子,同顾家并无血脉关系,她在顾家活的谨慎卑微,前日她参加飞英花会,我偶然间看见她头上戴的发饰,非金非玉,竟是布做的小玩意儿,瞧上去实在可怜……”   齐王梁东序冷嗤一声:“七弟当自己在演话本子呢?”   他同魏王梁帆悬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本就不愿同他多说,此时见他在此一事上纠结,更觉得不是一路,无话可说。   他既然不想同这位经年不见的七弟交心,这便沉默下来,一心瞧着杯盏里的酒出神,耳边还在听着魏王梁帆悬的念叨。   正心下不耐烦,却听雅间外有侍卫沉声禀报道:“阁臣大人不来了。”   魏王梁帆悬讶然一声,只觉得心头沉郁,齐王梁东序拿起筷箸,夹了一块长鱼,品尝一口道:“好滋味。” 第46章 .兔缺乌沉我对你只是见色起意,没有长……   烟雨回到斜月山房时,月亮正挂了枝桠一角,她把手里的文章往怀里拢了拢,进了天井。   芳婆正在天井里捶打衣物,见姑娘进来了,忙擦了手迎上来。   “姑奶奶叫人传信来,她在广济堂里同香茶姑娘坐一坐,一时再家来,叫您先睡,不必候着她。”   烟雨点点头,乖巧地进了正堂。   娘亲在金陵没几个好友,香茶姨母姓屠,在积善巷街口开了一间医馆,叫做广济堂,因顾南音肩背有旧疾,常常去抓药理疗,同香茶姑娘无话不谈,于是成了至交好友。   芳婆跟了进来,为姑娘把五色糕团儿端上来,说起了白日的一桩怪事。   “今儿不是月初嘛,云檀姑娘不在,老奴便代她往公中去领月例银子。往常咱们山房上下五个人,拢共领九两银子,今儿公中竟给了十一两。”   烟雨对这些庶务一窍不通,小口咬下糕团儿一角,大而化之道:“那发财了啊!明儿我要吃四只酱鸭头。”她吃的专心,“糕团儿好软糯啊。”   芳婆知道姑娘对这些不在意,只得把疑虑放在心里。   今儿早晨,见月例多了二两,芳婆便多嘴问了一句,那账房先生便道,言说瑾大奶奶吩咐了,打这个月开始,给表姑娘发月例,故而多了二两。   芳婆更加意外了。   这个月才给姑娘发月例,那从前月月的二两银子打哪儿来的?   斜月山房五个人,姑奶奶按着府里奶奶的规格,是五两银子,芳婆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了,一个月一两,云檀和青缇共分一两,若是没有姑娘的月例,该是七两才是,缘何这十年来,月月都有姑娘的月例?   芳婆接着又问了一句,那账房先生年纪大了,想了许久都没想起来,只说待他回忆回忆,想起来了再打发人往斜月山房里说一声儿。   芳婆把这些事儿按在心下不表,姑娘是个不管事的,还是等姑奶奶回来再说吧。   进了些甜点,青缇便侍候着姑娘进了卧房,烟雨午间睡了一时,这一会儿便不困,只同青缇在灯下坐了,一边儿裁料子,一边儿说着话。   “瑁瑁说,她在糖坊巷有一家肆铺,从前卖字画亏的一塌糊涂,如今闲在那里,若是咱们能行,就合着伙开一家制艺店,一面儿售卖首饰头面,一面捎带手卖我做的这些小玩意儿。”   青缇听着喜不自禁,“瑁姑娘可真有意思,糖坊巷周遭全是各色食肆,在那里卖糖画儿还差不离。”她想着说话,“咱们怎么不行,姑娘巧手天工,我打下手,一天总能做出一个有意思的来。既然是捎带着卖,咱们就往精致里做,横竖只要些料子钱,”   “是了,今岁在瑁瑁的铺子里攒着经验,等翌年去了广陵,咱们也能游刃有余了。”烟雨算着手头的钱,也不知道今儿娘亲去府衙问妥了没有……”   青缇就问起瑁姑娘的亲事来,“瑁姑娘就比您大一些些,如何还没定下亲事呢?”   烟雨闻言顿了一下,想了想道:“太主娘娘那么疼爱她,自然是看谁都不好。就像娘亲那时候说的,女儿家在家里千珍万爱的,遇上个良人倒还好,若是碰上个没道理的,就受苦了。”   青缇点头点的极为诚恳,似乎想到了什么,悄悄地凑在姑娘脸跟前儿说话:“您想嫁个什么样儿的?”   手里的纱料像是蛰了手,烟雨一下子就顿住了。   要身量高高的,身姿像修竹一般俊逸挺拔,眉毛眼睛要生的极为英俊,鼻梁也必定要高高的……烟雨的眼前逐渐勾勒出一个样子,慢慢儿从溶溶光里走出来,是小舅舅啊。   她想到了这儿,双手捂住了脸,趴在桌上偷笑了好一会儿,才脸红红地同青缇头并着头说话:“青缇,我以后也想生一个女儿,像娘亲疼我一样地疼爱她,给她取个乳名叫顾糕糕……”   青缇一下子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也趴在姑娘手边上闹她:“小名儿便是小名儿,如何还姓顾呢?”   烟雨趴在灯下,挑了挑眉头,“因为我娘亲姓顾呀,我的女儿自然随我娘亲姓!”   青缇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姑奶奶一定喜欢,可若是您以后的相公不喜欢顾糕糕这个名字呢?”   “我觉得他一定会喜欢的!”烟雨小小声说,趴在自己的臂弯偷偷笑。   青缇就闹她:“奴婢觉得呀,顾糕糕这个名儿一听就圆滚滚的,像个吃饱了肚的猫儿,不大像有才学之人起出来的名字。”   烟雨假装生气,哼了一声,扭过了脸不理青缇,青缇就戳了戳她,笑着说:“是了是了,指不定有才学的人就喜欢这般可爱的乳名呢!”   烟雨于是在臂弯里好一阵偷笑,过一时才缓过来,在灯下捧着腮自语道:“小舅舅今日在我的额头上,写了几个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青缇就轻笑,说来说去说的全是六公子,她好奇一问:“都是有迹可循的呀,六爷写的时候你不去记笔顺么?”   烟雨讶然地张了张口,懊恼地敲敲自己的脑门。   “都怪小舅舅生的太好看,我单盯着他的脸看了,忘记去记笔顺……”   青缇掩着口偷笑:“您呀,可真是……”   主仆两个说着话,手里商量着画图、做样子,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不提,这一厢积善巷街口的广济堂外,屠香茶将顾南音送出了门,在门前嘱托了几句。   “……湿气有些重,你瞧这回肩背上出了多少痧。”她是个高挑文静的女子,虽已三十出头,看上去却只如花信年纪,她拍了拍顾南音的手,“若是身上没银子了,尽管向我来拿,金陵府衙上上下下黑心的紧,没个百十两下不来。”   顾南音点了点头,抚了抚轻松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银钱,倒还能周全,关关难过关关过,当年和离那么难,不也捱过来了?”   她笑着同屠香茶道别,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你现在有身家有倚靠,何必找男人?官媒那个杜大婶是个孬货,别搭理她。”   屠香茶自是点头,将她送进了积善巷,才转身回了广济堂。   顾南音携着云檀慢慢走在积善巷,走没两步,却见巷子尽头抬过来一辆马车,马车前左右两边各栓了一只“气死风”,灯光随着马车行驶晃的厉害,两道死白的光直照过来,刺上眼睛。   顾南音以袖遮脸,同那马车擦身而过,那马车的帐帘忽地被风吹起一角,隐约瞧见一双熟悉的眼神,顾南音只觉得那人有些面熟,然而只有一瞬,全然想不到是谁。   她不是钻牛角尖之人,想不到就不去硬想,待那马车疾驰而过,便把衣袖放下来,向着顾家正门前走,问门房的顾安正关门,便温声问了一句,“方才马车是谁家的?”   近几日因了梁太主娘娘缘故,顾府的仆妇见到顾南音都多了几分尊敬,听见顾南音问,顾安便躬着身道:“回四姑奶奶的话,是太师府的马车,递的名帖是程,说是要拜见六爷。”他笑说,“想是从前未交际过,所以不知道拜见六爷,一向是从鸡笼山那边的府门递拜帖。”   顾南音知悉了,笑着应了,正想跨进门,云檀却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姑娘昨儿念念叨叨要吃巷子东口的鸭油烧饼,您这会儿买了,明儿早晨正好给姑娘做早点。”   顾南音闻言哎呀一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就在巷子口竟也给忘了。”   这下还得往积善巷的东口走,主仆二人相携着过去,那巷子口售卖鸭油烧饼的老头儿正要收摊儿,见顾南音来了,忙扬声唤了一句,“还有六个,您包圆了吧!”   顾南音笑着应了一声,却见那街口转角,忽然负手走过来一人。   巷子里只有鸭油烧饼的摊子点了一盏灯,那人由街角转过来,在惨淡灯色里抬起眼睫,那一双眸深不见底,像是蕴藏了沉沉的烟霭。   “娘子,这鸭油烧饼可好吃?”   顾南音怔住了,慢慢同云檀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脊背手臂上,都起了一层细栗。   那人生就了一张明秀的面庞,抛却那一日狼狈的装扮,今日只着一袭紫色锦袍,倒显出了卓绝的气度来。   他负手行至鸭油摊,步履不急不缓,慢慢等那鸭油烧饼包好,再拿在手中,唇畔始终挂着浅浅笑意。   顾南音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虚慢慢爬上心头,她向后看了看,跑是能跑,不过几十步,便能进顾家正门,可是若当真跑进了府,此人不就知晓她的来处?   那便往广济堂跑?顾南音主意打定,牵了云檀的手便往积善巷的西头跑去,主仆二人一路狂奔,敲开了广济堂的门,躲在门后喘着息藏好。   香茶不明就里,肆铺早已关门,冷不防地主仆二人又敲门,当真叫人吓一跳。   也不知躲了多久,顾南音估摸着也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这便瞧瞧将门栓打开,向外头看了一眼,只见巷子口青黑一片,一点儿人烟都没有。   没人才是好事,她放下心来,同香茶悄声道了别,静悄悄地踏出了广济堂的门槛,哪知下一刻手臂便被擎住,一股轻而缓的力量将她一瞬拽过去,旋即被人捉着手按在了墙壁上。   顾南音心知被那人逮了个当场,她是经过事的人,这会儿脖颈处被他的喘息灼烧着,她从慌乱中定下神来,睁开眼睛,正撞上他那一双深蔚的眼眸。   是宗衍。   他按着她的双手,将她抵在墙上,温腻的唇轻触着她的脖颈,再慢慢上移至脖颈,使她的脊背脖间起了一层的酥栗。   “娘子,我从北地来,没吃过鸭油烧饼。”他吸吮了一下她的耳垂,嗓音轻的像呢喃,“娘子给我尝一尝……”   他身上的气息犹如山间清溪,是好闻的,顾南音手被按住,这会儿在他的唇舌间躲避开来,劝他镇定。   “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何苦寻不止?”   梁东序在她的脖间深吸了一口,慢慢又将唇移上她的唇,轻轻吮了一下,“娘子那一日也是这么亲我的。”   他看着她,眼尾慢慢地,慢慢地耷拉下来,有些落寞,又有些伤心,“我的心交待在娘子手里,为何不能苦寻?”   顾南音只觉得震惊,她晃动双手,叫他放手,梁东序果然听话,颓然地将按住她双手的手垂下来。   “不过是亲了你几口罢了,不至于走心。”她只想快些打发他,见他还是个能讲道理的,这便软了几分心肠,“我对你不过是一时的见色起意,并没有要长久的打算,今日你既然找来了,我就同你说个明白。”   “你想要什么,这一时全说出来,倘或我能满足的,便满足你。只一宗,从今往后不能再寻我。”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这程子办事需要银钱打点,要钱是没有的。”   梁东序的眼神愈发有些伤心了,他寂然一时,忽地单膝跪地,拉住了顾南音的一只手,道:“我苦苦寻找娘子一月有余,不是用银钱能打发的。我想求娘子嫁给我。”   他无视顾南音震惊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北地,娘子便等同于夫人,我这辈子除了你没唤过谁娘子。”   顾南音斩钉截铁地拒绝,她放开他的手,道:“我此生不会再嫁,这一宗应不了你。”   梁东序也不接言,忽问道:“怎么样娘子才能应下?金山银山?权势滔天?”   顾南音忽然觉得这人诚心地有些可爱,可惜她绝没有同他长久的打算,只摇了摇头道:“怎么样都应不下。我至多,只能请你吃一块鸭油烧饼。”   这一厢顾南音忙着解决自己惹下来的债务,那一头烟雨沐浴之后,窝进了软被里,青缇也在床边榻上躺下,同姑娘说着方才未尽的话题。   忽听得外头遥遥的有叩门声,烟雨眼睛亮亮的,小声儿说,“是娘亲来了!”   说着就要跳下床。   青缇忙叫住她,“姑奶奶若是知道您这会儿不睡,又该唠叨您了。”   烟雨抬头看了看窗子里的那一弯月,是呀,夜很深了,娘亲若是知道她还没睡,一定要担心她心里是不是藏了事。   于是只悄悄地走到了窗下,托了腮望着窗外的月亮。   小舅舅说要背她去偷月亮,想想就觉得有意思,虽然知道偷月亮是不成的,可若是能被小舅舅背着,想想就觉得很开心。   初一的月亮弯的像一条细细的线,就挂在墙外的树梢上,烟雨披着发坐在窗前,望着望着,忽然就望见了小舅舅的脸。   “没做梦啊……”她揉了揉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小舅舅好看的面庞还是没消失,是真的。   烟雨喜的站起身,惊喜地说,“您怎么来了?是来背我去偷月亮么?”   顾以宁嗯了一声,将手里的一物递了进来。   烟雨接了过来,低头看,竟是一方檀木漆盒,缝隙处透着莹莹的一线光,烟雨顿生好奇之心,将漆盒的盖子慢慢打开。   溶溶的光晕一瞬将周遭点亮,然而却并不刺眼,透过温柔的光色去看那漆盒,一颗浑圆的珠子躺在其间,那颜色温润、眀亮,光明如烛。   是明月珠?   烟雨讶异极了,将夜明珠从漆盒中取出来,捧在手上,凑近在眼前看。   “小舅舅……”她被这颗奇异而美丽的珠子震撼到了,久久才喃喃轻问了一句,“这是书上的明月珠?”   顾以宁的眸中倒映着一轮明月,他嗯了一声,嗓音有如温柔的良夜。   “给你月亮。” 第47章 .温柔的梦给你换一样快活。   后来烟雨睡的很甜。   梦里挂上了一轮月亮,黑暗里便有了光。   醒过来时蟹壳青的窗外,已现出了一点茜红的晨曦,烟雨从软被里坐起来,第一眼先去看看枕边。   那枚明月珠,到了白日就显不出光亮了,瞧上去莹润如脂玉,质感细腻柔软。   烟雨把它抱在了怀里,舒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梦啊!   小舅舅昨夜真的来了,还送了一只明月珠来,所以她一夜好眠,梦魇退散。   青缇就来服侍姑娘起身,笑着说:“姑娘睡得好,今日的功课就能回得好。”   烟雨由着她给自己系绦带,问起娘亲来,“娘亲呢?”   “就在方才,二老爷那里派人将姑奶奶唤了过去,也不知是什么事。”青缇思忖着说,把姑娘扶在了镜前,轻轻为她梳发。   烟雨闻言,心里便忐忑起来。   “外祖父向来不管后宅,忽然寻娘亲是怎么一回事?”她担心着,眉间就蹙了一道浅溪。   青缇便劝她安心,“……那小厮很是客气,姑奶奶在门前探问了几句,只说是来了官场上的人,有些事闹不明白,叫姑奶奶过去问一问。”   烟雨勉强安下心去洗漱,咬了一口鸭油烧饼,眼睛就亮了起来。   “是今儿晓起去买的么?好酥。”   芳婆端来了一碗什锦豆腐捞,笑着回话:“是昨儿夜里姑奶奶买回来的,奴婢今早上又在锅里煎了一道。到底还是不如现烤的酥脆。”   烟雨说很美味,又问起娘亲来,“……是几时回来的?可来给我掖被子了?”   “自然是去瞧了您一眼。打落更的时候,云檀回来报信,只说姑奶奶在广济堂里歇上一歇,大约三更天的时候家来,在门房那里还闹了点动静。”   烟雨哦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吃豆腐捞。   “娘亲同香茶姨母在一道儿说说话,也能松泛松泛。我希望娘亲多多交际,和好友吃吃茶,逛一逛糖坊街,不要总憋闷在家里。”   “谁说不是呢?”芳婆随着姑娘的话也感慨了一下,“姑奶奶翻了年也才三十岁,正是好时候,也该出去交际交际。”   芳婆从前是跟着明姨娘进府的,后来嫁了人,同明姨娘差不多的时候生产,就做了姑奶奶的奶娘。   再后来姑奶奶八岁时,明姨娘故去了,她便服侍四姑奶奶,一直跟着四姑奶奶嫁人、和离,再回到顾家,俩人的感情堪比亲生母女,是以,时时刻刻牵挂着顾南音。   烟雨进了早点,青缇便给姑娘收拾去上学不提。   这一厢二房河清园的前厅里,顾家二老爷顾知明坐在明堂下,手中执了一盏茶,品了一口,若有所思。   坐下那人,名叫汪汝滨,乃是金陵府的父母官,虽不过是正四品,但其出身皖南望族,族人在朝中为官者不知凡几,凝聚之力不亚于湖阜一派。   顾知明如今在东宫任詹事府一职,却并不受重要,又因他能力不足,朝中并无什么交际往来,故而今日这金陵知府汪汝滨的到来,倒叫顾知明有几分不解。   汪汝滨年届四十,颇有几分文人的儒雅,笑着说道:“……籍账署的吏员办事拖沓,倒耽误了贵府姑奶奶的事,还请詹事老爷恕罪。”   他身后的小吏捧了托盘上前,汪汝滨将其上封缄好的一纸名帖奉上,又道:“晚生备了一些皖南特产,已送在了贵府后房,以示赔罪。”   顾知明不明就里,却很喜欢来人的谦卑。   他虽跟着太子办事,可不过是正五品的少詹事,一向没什么威望,此时这金陵知府对自己恭敬有加,倒让他心生了几分满意。   他接过帖子,同他寒暄:“……明府何必这般客气。”   汪汝滨笑着告辞:“衙门里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顾知明闻言不免有些愕然。   虽不知道他赔什么罪,但既然上门送礼了,却一个多余的字儿都不多说,直截了当地办了事告辞,可真是奇怪。   于是他命人将汪汝滨送出了前厅,将将坐下,刚想把这信给拆了,便听有脚步声进来,唤了一声父亲。   顾南音走至二老爷的跟前儿,心中不免忐忑。   顾知明生性风流,纳了四房姨娘,明姨娘起先被父亲喜爱,顾南音小的时候便常常见二老爷,可惜后来明姨娘过世了,她同这个父亲见面便很稀少了。   顾知明敲敲桌子,到底还是把信递给了她。   顾南音也不知内情,将信拆了一读,喜色便上了眉梢。   这是一张户籍迁移的核准签发令,上头盖了金陵府知府的章,后头还附了一张长效的路引。   她今岁前前后后跑了金陵府籍账署不下二十次,回回都被搪塞过去,昨儿又去,还是吃了个闭门羹,于是她便打算把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好去打点,岂料今日竟有这样的喜讯。   她感激地看向了二老爷,眼睛里就有点泪意。   “多谢爹爹。”她像幼年时一样唤了爹爹,嗓音里带了几分感激,“女儿当年和离,若不是爹爹援手,女儿是无论如何脱不了身的,那时候女儿便感念在心。今日女儿苦求金陵府的一纸迁移令不得,您又出手相助……”   她俯身下拜,诚心诚意,“爹爹的疼爱,女儿无以为报,往后定会时时惦念您的恩德。”   顾知明很尴尬。   汪汝滨来也没说清楚,自己这个女儿来又没说清楚,好在这二人都对他感恩戴德,倒叫他心中舒爽。   顾南音这个女儿他记得,生了一张和明晞一样明媚的面庞,当年她和离,他的确叫老二领着人去给她助威,他虽不管内宅,却自觉自己这个爹爹做的还行。   他叫她起身,问了一句:“这是要迁到哪儿去?顾家也不少你一口吃的。”   顾南音拭泪,对着父亲说了几句实话:“女儿十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她是广陵人氏,如今岁数大了,也想着回广陵为她寻一寻亲。再者说了,明姨娘当年为女儿置办的嫁妆,有一间肆铺,几亩田地都在广陵,如今也出着息,女儿便想着去广陵居住。”   顾知明哦了一声。   提到明姨娘,他便有些松动了,沉吟了一时道:“可同你母亲说过了?”   顾南音闻言,面色就暗淡下来:“上一回同母亲说了,母亲大约是不放心女儿另起门户,故而不甚高兴,让女儿跪在祖宗祠堂里自省……”   说起上回祠堂的事,顾知明就想起来了。   上一回,因杜氏叫顾南音跪祠堂,耽搁了西府顾六祭祖,惹得大哥将自己臭骂一顿,原来由头在这里。   杜氏说,不让顾南音领着孩子走,是因着那程阁老的亲外孙瞧中了顾南音的养女。   现下那程阁老的亲外孙程务青出了事,程阁老自顾不暇的,谁还敢同他沾边儿?   顾知明暗自思忖了一番,便道:“此事我同你母亲说,不必担心。我这里允了就允了。”   顾南音闻言不免动容,又郑重其事地给父亲磕了个头,泣道:“爹爹的疼爱,女儿铭记在心里,往后在广陵的家里请尊菩萨,日日为您祝祷。”   她说罢,见二老爷摆了摆手,这便拭了泪走了出去。   出了河清园,她同身边的云檀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直走倒山下,主仆两个人就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是满心的欢喜。   云檀笑着感叹:“今早晨我就听喜鹊叽叽喳喳,原是来报喜来了!”   顾南音更是难掩喜色,絮絮叨叨地,“这下可好了,过几日就可让窦筐往广陵去瞧宅子,如今兜里的银子保住了,宅子也能买大些,还能有余钱买几个仆役……”   “姑娘在府里还上着学,又新交了好友,该不舍得走了。”云檀笑着说。   顾南音不免想起一事来,迟疑着说:“这路引是长效的,倒也不急着走,怎么着都要赶到明年开春。”   主仆两个走着路,云檀就往姑奶奶的脖间瞧了一眼,为她拉了拉围着的棉巾。   “七月里围着条棉巾,瞧着倒也不奇怪。”云檀有点儿赧然,偷偷问姑奶奶,“好在昨夜去了广济堂,姑娘看到,也以为您去刮痧了……”   顾南音也不遮掩,“的确是去刮痧了,只不过后头又撞见了这个冤家。”   云檀想着自己昨夜看到的那一幕,脸颊就偷偷地红了。   “您说怎么这么巧,金陵这么大,那人怎么就摸到了积善巷?”   清晨的风不甚热,倒有几分温柔,顾南音一边顾着脚下的路,一边想到了昨夜那人说的话。   昨夜她被那人抵在墙壁上,又是亲又是吮的闹不明白,她问他怎生找来了这里,那人下垂着一双眼,眼睛里全是无辜。   “只要一入夜,我就在金陵城里的大街小巷里转,哪条街的早点最可口,我可是门儿清。这么转下来,我想着总该要遇见你一回,万没想到要走了,被我转到了。”   “我瞧着你也不诚心。金陵城再繁华,入了夜也没几个女子在街上闲逛。”顾南音冷嗤一声,便看见那梁东序的脸上露出了懊恼的神情。   “你以为白日里不转?”他沉沉地说了一声,指了指了来时的方向,“今夜我在狮子桥吃酒,一点儿心情都无,这便沿着湖岸转,万没料到竟在这里抓到了你。”   他这回不压她手了,只拿一双手去箍着她的纤腰,发了狠似地在她耳边逼问:“娘子总要告诉我姓甚名谁,好叫我的心有个去处。”   顾南音冷眼瞧过去,“不告诉你,总好过你说了个假名来的坦荡。”   梁东序立时便认错,咬着她的耳垂祈求:“我叫梁东序,二十七岁,生在金陵,长住在范阳,……”   顾南音被他在耳边的吸吮闹的心烦意乱,横竖云檀回去报了信,心也定了几分,这便倏地转向梁东序,纤柔的手抚上他的脸。   “我可不想知道你的来历。”她慢慢凑近他的耳垂,贝齿轻轻咬住了,“小相公,你既不爱吃鸭油烧饼,那便给你换一样。”   她在他的耳边轻吐兰香,眼见着红云由他的侧脸一直蔓延至耳朵尖儿。 第48章 .月出东斗别转了,再转该头晕了。……   她像云。   柔软、洁白,像是择时辰而限定的一场梦。   医馆特有的草药气味,混合着唇舌间一吸一吐的喘息香,在他的肩颈、脊背游走,那香气氤氲到的每一处,都惹起了微微的颤栗,于是每一处颤栗都去拥抱那香气,彼此相融而贴合。   她令他觉得抓不住。   即便她纤白的手臂环在他的脖颈,即便是那浑而圆的云朵窝在他的怀中,即便她的那一点儿香甜被噙在自己的唇舌间,她依旧微喘着、哑着喉咙在他的喘息里低声唤他小相公,要他来得再猛烈一些。   于是他微醉着,同那云朵一句一句说着话。她在香风软云里轻笑,每一句里都混杂着低低的声音,话也说不清晰了,却还记着要消遣他一句不如香茶。   天爷,这世上竟有她这般令人惦念的女子?   窗外悄悄的起了风,月亮也垂着首,静静看着世间,若有所思地降下一片温柔的光,这个时候只有安静,在安静的夜色里彼此视线恍惚……   若经络还不得疏解的话,那桑枝锤也可拿来一用。桑枝锤用艾灸熏了,还带着炙热的火,炙烤着室中一片热腾腾。   按理说他不该太过激动,二十八岁的年纪,经历的岁月如长河,可再细细想来,有一段漫长而旷久的岁月,他忙于政事,忙北地的百姓,忙于同边境的蛮军打仗,似乎从没有认真而热切的爱过一个人。   从哪里开始的呢?大约就是运河上的那一垂首,有一缕湿发在雪山上蜿蜒,一直绵延进他的心里。   于是他祈求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她却在旖旎里笑,笑得像个菩萨。   他不敢歇下,也不敢闭眼,可大约是在医馆的缘故,也或许药香使人入眠,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再醒来时,晨光和煦,自己衣物整齐,那医馆的坐馆大夫兼店主,一个叫屠香茶的姑娘过来唤醒他,笑着说道:“公子,您该走了。”   梁东序醒悟过来,懊恼地锤了捶床榻。   还有什么可问的,这香茶同娘子是一伙的,他爱她爱进了骨头缝里,就要爱屋及乌,绝不能让她伤心。   于是他站起身,身边长随祝东风小心翼翼地捧来了一个布兜,向他交底:“那娘子,给了您五两银子。”   梁东序面色微霁,甚至有些甜蜜,他接过了银子,仔细地装进了袖袋。   上回给了二两,这回却给了五两。她昨夜还说这程子需要银子,却还能匀出来五两给他,这是不是能说明,娘子对他稍微有了一些上心?   转瞬他又低落了: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娘子又有一次毫不犹豫地把他给甩了,末了还打发了他五两银子。   可惜他这两日就要启程,若是不能将她拐回范阳,那下回见面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梁东序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酸楚,只等着手下人来报她的消息,可没过一时,那屠香茶就来赶他:“公子,你这门前围的全是人,还叫我怎么做生意?快走吧。”   于是他只能讪讪地出了广济堂,在门口晃悠,香茶又来赶他:“公子,你离远些,瞧病的人还是不敢来。”   梁东序觉得很悲哀,只好往那巷子外的树下坐了,没过一时,长随祝东风便来报:“属下去问了昨儿值夜的侍卫,都没见着娘子的踪影。”   梁东序气恼地喝了半盏凉茶,阴沉着脸道:“一群废物。”   祝东风觉得很委屈。   昨夜王爷在广济堂里,门前只留了几个侍卫,暗卫蹲在树尖房顶,只盯着正门,可谁也没瞧见娘子从哪里出去的。   梁东序觉得要想得知娘子的下落,还是得着落在广济堂的大夫屠香茶那里,这便赔着笑脸又上门。   屠香茶正在给一位老妪瞧病,见他来了眼皮子都不抬,冷着脸说不知道,“公子可别问我,你们二人昨夜在我这儿鬼哭狼嚎的,吵得我搬去了后院儿,一宿没怎么睡,今儿瞧病都没精神。”   她撇得一干二净,一句话说的梁东序又是尴尬又是酥麻——说到底她昨夜该是满意的吧。他委委屈屈地坐着,脑子里千回百转的。   她不喜欢他什么呢?她昨夜说她对他只是见色起意,是不是说明他还是有那么一星儿相貌上的优势?到底是哪里有缺失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认栽。   眉间拢着来自范阳的愁,梁东序愁绪万千地唤来了长随,“派人在鸡笼山这里守着,一见着娘子就立即禀报我。”   见祝东风应了,他又不放心地嘱咐:“悄悄儿地,别惹得娘子反感,倘或办砸了,本王发配你去瀚海捉鸭子!”   梁东序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无力。   他该是这两日离京坐船往津门,在津门再换陆路去范阳,偏偏临行这一日,才将娘子寻见,这是什么样的阴差阳错?   他拿不定主意,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只能将心情收拾好,先乘马车往禁中去了。   齐王梁东序那里密布着失恋后的愁云,积善巷顾家东皋园外却兴高采烈地奔出了两个小姑娘。   顾瑁一向是有些才学在身的,烟雨又有了小舅舅捉刀,两个人在今日的回课中并没有被夫子刁难,尤其是烟雨,同夫子告了假,只说还有旁的功课要做,夫子便点了头准了。   也就是说,打明儿起,烟雨就不用去东皋园读书,还是照往常一般,隔三差五地去烟外月同芩夫子学制艺。   顾瑁还惦记着昨儿商定的事,同烟雨一边走一边说道:“今晨我就叫管事的去办了,先将塘坊巷的铺面改造起来,你这边拟定几个样式,要十分逗趣儿可爱的那种。”   烟雨嗯着声儿,想着说话:“金陵的女孩子们戴掼了金玉珠钗,倘或见了咱们的发饰,说不得会有一时新鲜,可也就是一时新鲜罢了。所以我想着总要在上头想些新意。”   她动着脑筋,也不知道说的行不行,“倘或去买些颜色各异的宝石,在上头做些文章,说不得会在新鲜感上增添一些长久。”   顾瑁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比如兔儿的眼睛可以用红宝石?金蝉的蝉翼可以用祖母绿?”   “那样未免太过奢侈了……”烟雨咋舌,想了想道,“而且一只小兔儿发饰才拇指大,上哪儿去弄米粒大的红宝石做眼睛呢?还有蝉翼,用祖母绿磨成薄片,又费功夫又费银子。”   顾瑁也没主意了,她拖起烟雨的手,邀她去西府:“去问问太婆婆吧?她见识广、懂得多,说不得会给咱们出些主意。”   “可是,我想回去同娘亲一道儿用午餐……”烟雨有点犹豫,又想去西府,可又想着晨起没见着娘亲,有些惦念。   “哎呀,你总是娘亲娘亲的,就不能让你娘亲自己待一会儿?”顾瑁抱住她的臂弯,“太婆婆每天还要打几圈麻将呢,我都不缠着她。”   烟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倒也是,我娘天天说我是她的小尾巴。”   她想着这些时日,因着太主娘娘的庇佑,斜月山房的日子过的很好,娘亲也有闲心出门子了,这样的日子很好。   于是叫青缇回去知会一声儿,她就同顾瑁在西府同东府的交界处的廊下坐着晃腿闲聊。   忽见那西府正门前似乎有人在叩门,接着便有门房去开了门,从那敞了一半的朱红大门里,遥遥地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骑着高头大马在府门前停驻。   因有些距离,烟雨和顾瑁并不能瞧得清楚那少年的面目,只能见到日光如金瀑,照在那一袭白衣之上,浮泛起耀眼的光芒。   顾瑁就起了好奇之心,戳了戳烟雨的臂弯,“你瞧那人,在咱们家门前还不下马,瞧着很是趾高气扬的样子。”   烟雨便往门前张望了一番,恰见那人转过脸,虽仍瞧不清晰五官,却能看到那人面庞白皙如玉,又有一双英气勃勃的眉眼。   “我倒瞧不出来他的趾高气扬,倒是十分英武的样子。”   顾瑁这会儿没事,扯了扯烟雨的衣袖,叫她一道儿去门前瞧瞧。   烟雨很是乖觉地跳下了廊,随着顾瑁往正门前走去了。   快要近前了,门房正接了那少年的名帖,转身回府,顾瑁便唤门房,“顾泉,是哪一家的拜帖?”   顾泉听着声音忙抬了头,见是西府瑁姑娘,忙恭敬地唤了一声,将帖子递给了顾瑁,笑说:“递进来的名帖是蓟辽总督府上的,说是带了北地姑太太的消息。”   顾瑁瞧那名帖上一个大大的“谷”字儿,哦了一声,“姑太太?莫不是我那表姨母要来了?”   她想到那一位表姨母就觉得心里不舒爽,轻声吩咐顾泉,“你拿去给管家瞧,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言将将落地,便见朱红大门被推开了一道,方才那白衣少年从马上一跃而下,立在门前。日色如溶溶金,晒在他的侧脸,显出极其英挺俊秀的五官来。   这少年站在那儿,就站成了英气勃发的模样,他拿下巴看人,显是听见了顾瑁方才的话,好看的眼睛里便带了几分矜傲。   “你唤节珂表姐做表姨母?”他看向顾瑁,嗓音带着几分戏谑,“那就该唤我一声表舅才是。”   顾瑁觉得很不爽,指着他的脚道,“出言不逊,不许踏入我家的府门。”   那少年抱着臂,一双英秀的眼眉望着顾瑁,一只脚抬起飞速地往门槛里一踩。   “嘿,我进来了。”见顾瑁眼眉倒竖,他立刻又将脚收回去,只笑一边儿,“嘿,我又出去了。”   这少年实在好玩儿,烟雨在一旁偷偷掩口笑,顾瑁却忍不了了,气得原地打转:“快别拦着我,我要找扫把把他扫出去。”   烟雨就扯她一把,轻声说:“你先别同他斗嘴,且问问来历再扫不迟。”   顾瑁气的两眼冒火,那少年却挑了挑眉,向着烟雨拱了拱手,道:“这位姑娘倒像是能说话的。”他不看顾瑁,笑着说,“小可名叫谷怀旗,是为贵府七姑奶奶带信儿来的。”   他话音儿刚落,顾瑁就在一旁冷言冷语起来:“谁稀罕你叫什么?你既有信,递过来便是,做什么还不走?”   谷怀旗一挑眉,笑的肆意,“你还没拿扫把扫我,我怎么能走?”   顾瑁又气得团团转,正在这时,那顾泉呼哧呼哧地跑回来,拱手向着那少年道:“原来是制台大人家的公子,我家三老爷请您入府。”   谷怀旗闻言一笑,视线在顾瑁的头顶打了个旋。   “别转了。再转该晕了。”   他说罢,视线旋即便掠过去了,随着顾泉的指引,大踏步地往府里进了。   顾瑁见这人负着手,趾高气扬地进去了,直气的在地上跺了一脚。   “你瞧他得意的样子!”   烟雨却想着方才谷怀旗的那一句节珂表姐,心里掀起了细微的波澜。 第49章 .载瞻星辰小心翼翼地爱她   谷怀旗在顾家西府的前厅坐了。嘉   果然是百年的簪缨世冑,正厅里的架几案后挂的画儿,都是云生沧海图。蓟州的家里,父亲也学人挂画,可终究还是挂了一副《九鲤戏莲》。   谷怀旗垂坐在太师椅里,此时收起了方才的少年恣意。   他是蓟辽总督谷秤平的独子,今年只得十七岁,打小就跟着父亲上战场,同蛮子打战,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这一回他只领了家仆从蓟州进京,一则是为了今秋的“武殿试”,二则是为了替舅父舅母,往金陵顾家捎带了信和节礼。   他的舅父乃是蓟州布政史司吕良温,乃是谷怀旗的亲娘舅,吕节珂则是谷怀旗的亲表姐。   因过了七夕一入秋,舅母齐氏便打算带着珂表姐回一趟金陵,这便请了谷怀旗打前站,往金陵顾府送个信。   正等的无聊,便见那门外进了一人,身量极高,蓄了一把美髯,甚是儒雅温良的样子。   谷怀旗虽不识得此人,但凭着此人的气度,便知道一定是金陵顾府的三老爷,如今的内阁辅臣顾知重。   连忙上前屈膝行军礼道:“晚辈见过侯爷。”   彭城大长公主出降顾池春之后,先帝封了顾池春为文安侯。顾池春过世后,因顾府三子顾知重乃是太主亲生,便袭了爵位,又因顾忌着东府两位兄长,故而西府的门楣一直没挂上文安侯府的牌匾。   顾知重是个儒雅之人,他近年来抱恙,一向不怎么见外人,只因他八年前出任兵部右侍郎总督军务时,征讨浑川,谷秤平作为他的部下,曾在战场上救他一命,从此结下过命的交情,故而谷怀旗来金陵,他是务必要见他一面的。   顾知重清雅一笑,唤他落座,寒暄几句便问道:“靶距八十步,骑射能中几箭?军事策略可有专长?”   谷怀旗闻言,立时便正色起来,点头一一回应,见顾知重的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谷怀旗才放下心来。   顾知重唤来仆从递上名帖,写上事由,向着谷怀旗道:“清凉山大营里有训练的场所,你拿着我的名帖,每日辰时便可去操练,以备秋试。”   他又问道,“在金陵可有住处?”   谷怀旗道有,“在大四福巷的蓟州会馆住下了。”   顾知重沉吟一时道:“大四福巷在武定门左近,距离清凉山大营有些距离。若贤侄不弃,可在我顾府住下,每日往清凉山大营去,不过十里路。”   长者的恩惠,推辞便有些不识抬举了。谷怀旗应的爽快,站起身拱手一拜:“多谢侯爷体恤。”   顾知重不是多言之人,见已将谷怀旗已然安置好,这便叫人领着他往前厅客居处去了。   顾知重在前厅里坐了一时,忽有些事想要交代,这便信步往书房而去了。   这一时日光正盛,顾知重缓步行至儿子的书房时,金芒正洒遍竹枝,顾以宁从书房里走出,一身燕居时的天青色道袍,佯佯而行时袍角微动,划出清雅的弧线,好一副清都山水郎的气度。   他见父亲来了,眉眼间便显出了温煦的神情,唤了一声父亲。   仆从为父子二人搬来竹椅,两人便在竹下坐了,顾知重近来虽告假休养,对朝中之事却不放松,只将这些时日的一些看法,以及方才蓟辽总督谷秤平之子来家中一事说了。   “蓟辽总督谷秤平在军事上堪称天才,他在北地同齐王交往颇深,若齐王有异心,恐怕储君之位有所动摇。”   这已不是秘密。   陛下前些时日抱恙,将分封各地的皇子召唤来京侍疾,唯有齐王在路上遇了袭,可见东宫心下有多忌惮齐王。   “迁都一事便是试金石。”顾以宁嗓音轻缓,他将仆从递来的毯子轻盖在父亲的腿上,慢慢道,“陛下从前获封燕北之地,即位二十年来一直心念北境,迁都便也提了有十五年之久,如今迁都一事提上日程,东宫与湖阜党便坐不住了。”   顾知重一双浸润了练达的老辣眼眸望向了儿子。   “阿虞,你是如何想的?”   顾以宁知道父亲之意,深秀的眼眉间显出几分深重。   “皓首穷经,知行合一,只为生民立命。谁坐江山,任之。”   顾知重知自家这儿子从不结党营私,一身清白磊落,心下虽有几分担忧,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便嗯了几声,闲话了时局政事,一直坐到夕阳西下,这便起身离去了。   顾以宁送了父亲出了书院,身边长随石中涧在侧旁低声道:“昨夜太师府的盛大人往东府递了名帖,要见您一面。后被告知要在西府递名帖,便走了。不知盛大人有何事要找您。”   顾以宁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戾色,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他说知道了,心下自有思量。   石中涧又说起晚间宴请一事,“齐王爷今日又来下帖,邀您小聚,您看……”   前几日魏王设宴,公子原本已在路上,却在去的路上临时改了主意,往皇城中的文渊阁攀梯苦寻,去找那一枚明月珠,今日齐王又来请,想来公子还是不会去的吧?   顾以宁自然是不会去,只问起罗映州同章明陶几时来。   “步帅与侯爷戌时三刻来,只说又领了位同僚一道赴宴。”   顾以宁颔首,石中涧见状却步欲退下,却听公子微顿,轻问道:“表姑娘,此刻在做什么?”   石中涧对表姑娘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便躬身回禀道:“表姑娘晌午回了功课,便回了斜月山房,午间的时候我向饮溪姑娘打听了,府里来了客人,太主娘娘在西山麓摆了酒席,招待那一位制台家的公子,届时表姑娘也会去。”   石中涧说罢,斗胆向上觑了一眼公子,但见他眉宇间并未有什么波澜,只安心地执起了一卷书,这便却步退下了。   午间时分,烟雨的确在家中小睡,再起来时,就听见外头天井下,娘亲正同芳婆说着话,她一阵儿高兴,趿着绣鞋就跳了出去,趴在了娘亲脊背上。   顾南音正同芳婆说着路引的事,见女儿扑在她背上,这便将她从自己肩背上拽下来,搂在怀里给她拿五指拢头发。   “娘的乖儿睡得可好?”   烟雨点了点头,抱着明月珠睡,怎么都能睡好啊,她趴在娘亲的膝头,任由她给自己拢头发。   “一时西府有酒席,瑁瑁邀我一道儿过去,您说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顾南音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你能多和朋友们交际,娘亲最是高兴不过了。”   她又向着芳婆继续方才的话题,“你接着说,是哪家铺子?”   芳婆就说起外头的见闻来,“就是三元巷口头那一家糕团铺子,奴婢常去买糕团儿的那一家,那掌柜的是个泼辣的女子,一个人撑着一家店,掼是个爽快人。可惜上个月识得了一个小相公,短短几个月,给他花了几百两银子。昨儿我过去一瞧,铺子关张大吉了。”   顾南音啧啧两声,感慨道:“你瞧瞧,给男人花钱,倒霉一辈子。”   她的话音刚落地,忽的脸色一变,心中道了一声糟糕,她出去这两回,可不是给男人花了七两银子?   烟雨听得津津有味,睁着大眼睛问:“那小相公生的一定很好看……”   芳婆说可不是,却见顾南音拍了拍女儿的头,叫她回屋拾掇拾掇头发去,“去去,小孩子听不得。”   见女儿回了屋子,顾南音又在心里计算了一下。   好在她只花了七两,应当不会太倒霉的吧。   烟雨回了屋子,青缇就为她梳妆打扮不提,捱到了夕阳西下,主仆二人就相携着,慢慢地下了山。   梁太主这回将宴席设在了西山麓下,那一处水榭上,烟雨到时,顾瑁正在水榭的月亮门前翘首引盼,见烟雨来了,这便围着她转了一圈,夸她好看。   “太婆婆做了个席,自己个儿回园子里打麻将去了。”她想起方才的事,就一阵气,“你怎生来的这么晚。今晚竟是为了招待他才设的宴,你没见方才他的样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时没动静,一回头,他就拿只知了猴吓我!”   烟雨觉得好笑,牵住她的手慢慢往里走,“你又不怕知了猴……”她从自己头上摘下了一只七星瓢虫,递在顾瑁的手里,“一时你再见了他,就拿这个吓他。”   顾瑁觉得很好,把七星瓢虫攥在手里,牵着烟雨的手,进了园子。   今晚的酒席倒很热闹,望过去,东府的几位姑娘、还有几位客居的表姑娘,今晚的主角谷怀旗在树下站着,正同一名身量很高的年轻人站在说话。   谷怀旗是个不见外的脾性,遥遥地见顾瑁和烟雨往里走,这便高声唤道:“这里,我来为你们引荐。”   顾瑁才不想搭理他,牵了烟雨的手就想走,烟雨就在她的耳边提醒:“拿七星瓢虫吓唬他呀……”   顾瑁呀了一声来了兴致,立时就转过身,拉着烟雨的手,云淡风轻地走了过去。   那一厢谷怀旗站在树下,身旁的年轻人闻声转过来,他穿一身碧青色的衣衫,树上悬着料丝灯,光色溶溶地照下来,将他的面庞映的白皙净白,他向着烟雨和顾瑁微微颔首,眉宇间有飞扬的笑意,显然是一位很得志的青年。   谷怀旗向她二人介绍道:“这一位是我从前在蓟辽的同窗,名字唤作明质初,前岁的武殿试第一人,授了正三品参将,如今在上元大营里任职。”   明质初如今只得十八岁,身上却已有正三品的品级,不可谓不春风得意,他向着顾瑁和烟雨拱手问礼,说话的嗓音也很是稳重文雅。   顾瑁却存了捣乱的心思,趁着明质初说话,谷怀旗没注意的情况下,将手里的七星瓢虫猛地往谷怀旗眼前一晃,哪知还没喊出声,谷怀旗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举起手在顾瑁的眼前虚晃一枪,倒把顾瑁吓的往后一撤,连连后退,差点将烟雨也带倒。   烟雨也被谷怀旗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忽然一只手虚扶了她的手肘一下,将她稳住。烟雨舒了一口气,看向明质初,轻轻道了一声谢。   明质初眉宇间似乎有些紧张之色,他摆手说不必客气,又像是为了缓解他的局促,指了指前方道,“他二人怎么跑远了。”   烟雨看过去,果见谷怀旗手里似乎拿了什么虫子一类的,跟在顾瑁后头吓唬她,直将顾瑁吓的抱着头,逃的飞快。   烟雨便提裙追了上去。   吃酒时,四人也坐在一道儿,那明质初起先还有些无措,后来便有些松泛下来,几个年轻人在一道儿谈天说地,倒也惬意。   快散席时,仆从们捧来了许多小灯,顾珑便提议一人手里提一盏去西山麓下走一走,年轻人们这便聚在一处儿,慢慢往西山麓下闲逛而去。   一路上有许多萤火虫,也打着灯笼飞的可爱,烟雨越往西山麓走,心里却记挂着小舅舅。 第一回 遇见小舅舅时,就在西山麓下的园子里,那里似乎是小舅舅同好友小聚的地方,不知道今夜小舅舅是在西府的院子,还是在这里,倘或能遇上就好了。   顾珑在前头笑说:“听说西府山麓下,有一道飞瀑,我从来没瞧过,顾瑁你领咱们去瞧瞧?”   顾瑁回她就回的迟疑,“那里……”她还没说完,一旁谷怀旗就闹她:“怎么着,不敢去了?怕黑?”   那里是宁舅舅的山居,顾瑁原是怕万一遇着宁舅舅在那里,岂不是惊扰了他,此时被谷怀旗一激,这便应了声好。   她心里抱了侥幸的心理——宁舅舅也不常在这儿,这会儿也不一定在。   于是一众人便往那飞瀑而去不提。   那一头的西山麓下飞瀑旁,木屋前悬了数盏灯,一团一团的光簇着,像是悬了好几轮月亮。   宽大的木桌前,有四人对坐饮酒。   今夜,罗映州将那刑部直隶清吏司郎中杨维舟,请来了这里,此时正说起行首案的进展,细细分析了案情之后,杨维舟端起了杯盏,向着顾以宁举杯,痛快饮下。   “不瞒阁臣大人,下官二十八岁点了殿试第十七,彼时已然是一众同科里年岁最轻之人。”他感慨道,“此番见过阁臣大人,方知何谓头角峥嵘、年轻有为。”   章明陶道了一声是,“以宁兄十八岁点了探花,如今入了阁拜了相,竟然才二十二岁。你们说可气不可气?”   此时远处遥遥地传过来一些欢笑声,慢慢近前了,罗映洲目力极好,瞧出来是一群年轻人,他指了那一众少年少女,分辨了一时,道:“可是贵府的公子小姐来了?我瞧着那拎着兔儿灯的身影,倒像是烟雨姑娘。”   顾以宁的视线缓缓看过去,但见那一群少年少女正往飞瀑这里来,其中有一道轻杳的身影,手里提着一盏溶溶灯,灯色照着她眼前的一方土,她轻轻慢慢地走,忽的微跄了一下,似乎踩到了石子。   她不过略一踉跄,身边便有个清瘦少年人手一霎地伸了过去,似乎是想扶却不敢唐突,于是在她站稳的下一刻,收回了手。   姑娘公子们越走越近前,顾以宁回转了身,垂眸望着手中的杯盏,神色瞧不出喜怒,月色冷清,似乎情有独钟地悉数落在他的肩头,于是月色的清冷漫卷上他的眉眼间。   他微仰,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在这里,我只恨我太年轻。”大约酒是冷的,使他的唇畔也沾染了细微的冷冽酒气,“在别处,我却觉得自己太老。” 第50章 .好风相从小舅舅待你总有几分温柔。……   顾以宁从来都不是直抒胸臆之人,罗映洲、章明陶同他相识多年,鲜少见过他语带情绪的时候。   他自律、克制,即便是同至交饮酒,也不过三两口浅尝辄止。   此时再看他,须臾之间已仰首饮下两盅。   杨维舟同顾以宁交往不深,并不知他秉性,罗映洲却和章明陶对视一眼,都觉察出来几分蹊跷。   于是章明陶拿手一挡,轻按在顾以宁的手臂上,笑着说道:“今日这太禧白尤为辣喉,少饮。”   顾以宁向他一笑,轻掸开好友的手,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下,再垂首时,眸色中便有了几分清浅的笑意。   “无妨,清酒三杯罢了。”   都是男儿,也觉察不出来旁人的心绪变化,听顾以宁这般一说,便也释然一笑,是了,不过几杯清酒,又在自己的家中,即便醉了又如何?   遥遥地,又传来少年少女们爽朗的笑和细声低语,她们站在飞瀑前,望着那由天而降的清流,或站或坐,手里各色的灯,在夏夜绵软的风里晃动成扶疏的光影。   罗映洲又说起近来送至刑部直隶府清吏司的案犯严复礼,因此案已移交过去,便来问杨维舟此案的细节。   “此人在我这里已吐露大半,不知杨兄那里可有进展?”   此案关系到十多年前的“接驾酬酢案”、“盐务贪垧案”,再向里深挖,已然能触及湖阜一派的根基,故而杨维舟前日接到此案后,极其用心。   “若不是前次在大朝会上的僭越之言,此时下官也许早已销声匿迹。”他深深地望了顾以宁一眼,那目色里有几分感激之情,“有了陛下的关切,尚书大人也不敢在此案上插手,倒叫下官查出了几分隐情。”   杯盏中倒映了一轮弯月,顾以宁原是垂眸看,听杨维舟言及此案细节,这便微微抬起了头,堪堪收回心神,望住了杨维舟。   杨维舟思忖着说道:“那严复礼说话六分真,三分假,一时又道那本账册在他手中,一时又说账册早就失窃。下官前几日派人往北地走了一遭查明,那严复礼同族人一道被流放北疆时,曾被人一路追杀,族人所剩无几。其后他带着严家几位妇孺逃至北蛮边境,在严恪的老妻口中,逼问得来有关严家家财的消息。”   “说是当年严恪自知即便将八十万两饷银补上,也难逃一死,故而将所有银钱深藏好,只留了一纸指引舆图以及开启的钥匙,被藏在了一个隐秘之处。此事未有人知,也不知是不是严恪老妻为了骗严复礼奉养,才编出来的谎话,还是真有此事。”   “那严复礼冒着凶险,重回京城,不过是回广陵寻严家家财未果,其后才冒险以身诱贼,妄图将‘接驾酬酢案’重启,借此引出当年那些与此案有关之人,在其间寻到严家家财的下落。”   罗映州倒吸了一口气,有些震惊:“朝廷一年税银不过三千万两,严家当年掏了一百万两军饷之后,还能有八十万两白银的家财?”他拿指节叩了叩桌案,发出几下闷声,“怪道当年说盐商总首严恪富可敌国,明面上的家财已有数百万两,暗地里怕是有金山银山。”   章明陶沉吟了几分道:“严复礼乃是严恪的亲侄儿,他在广陵翻遍了严家的老宅,却仍寻不到这金山银山所藏匿的地点,旁人来寻,能找到才怪。”   这些细枝末节并不能吸引顾以宁的注意了,他又自斟一杯,将杯盏捏在指尖,视线掠过那一团一团的光,往飞瀑那里望过去。   烟雨拎着那盏小兔儿灯,坐在飞瀑边上,同顾瑁偎在一道儿,听谷怀旗说着他从前在北疆打蛮子的事,少年意气风发,谈笑间颇有几分豪情,顾瑁虽讨厌他,却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   烟雨就悄悄地往小木屋那里看。   她们这里人人手里拎着小灯笼,亮光连成了一片,可小木屋那里虽然悬了灯,可却在略高的地势,又被一道竹篱挡着,倒瞧不清楚会不会有人在上头。   谷怀旗方才说,他从蓟州来,有一宗事就是为布政史家的小姐带信儿来的,说是一过七夕,吕姑娘就会来金陵小住了。   听说,从前吕姑娘同小舅舅一直有婚约,后来因父母不舍得将她嫁太远,这婚约便作罢了。直到今岁迁都的事儿提上日程,吕家又见小舅舅一直未娶,这便又动了结亲的念头。   所以小舅舅一直未娶亲的原因,是在等那位吕小姐么?所以才能筹谋那么久,在今岁极力赞成陛下迁都……   听说吕小姐今年刚满十八岁,这时候嫁给小舅舅,该是最当好的年纪。   哎,小舅舅那样深刻内敛的人,从来都不曾外露过自己的心意,却也能为着一个喜欢的人,筹谋那么久。   烟雨想着想着,就有点儿想哭,手里无意识地晃动着小兔儿灯,眼眉就深深地蹙了起来。   明质初坐在一块山石上,眸色在飞瀑倒映的光里,显得尤为清澈,他一直望着那个叫做烟雨的姑娘,她展眉时,他便笑,她认真听时,他便也看向谷怀旗。此时她低垂着眼眸,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接着便蹙起了一双柔婉的眉目,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便痛了起来。   这世上当真有一见钟情的事吧?   从前他不信,这世上的女孩子,各个都是美的,可又都美的差不多,个个又都是可爱灵动的,可又可爱灵动的差不多,唯有眼前这一位姑娘,她像是美进了自己的心坎里,每一次眼波的流转,都像在他的心上掀起了波澜。   谷怀旗也是初来乍到,只略略向他说她是顾家的表姑娘,明质初心里无比的忐忑,偷偷考量着自己,越考量越觉得自己低微到了尘埃里。   父亲是驻扎绥远的建威大将军,正二品的官衔,手下虽有几十万驻军,可到底是在边疆,烟雨姑娘是江南的女孩子,吹不得风、经不得雨,又怎能去边境吃苦?   好在他如今在金陵任职,可他是武官,万一今明两年被指派去了地方上,又有什么底气来向她求亲?   他发着愁,在心里将所有有关她的一切都过了一遍,只觉得越想越心凉,待重新打起精神望向她时,却见她眉眼向下,只盯着小兔儿灯照下的一方土,似乎心绪不佳的样子。   于是他盘算着要走过去,可又不敢,心里思量来去,正想动作时,却听有个好听的女声,在谷怀旗说话的间隙响起来:“我望着那一厢亮着灯,是不是宁叔父在?”   听到宁叔父三个字,烟雨的心立时就一颤,她悄悄抬起眼睛,看向了正在说话的顾珑,盼着她能多说些。   顾珑便去问顾瑁,“若是宁叔父在,咱们不去问个安,岂不是不成体统?”   顾瑁直吓得头上冒汗,往宁舅舅惯常在的木屋那里望过去,倒隐隐瞧见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正凭栏望过来,瞧着竟像是宁舅舅的好友一般。   “体统什么的不重要,宁舅舅最怕人打搅,咱们可别去了。”顾瑁怕的要死,连连摆手。   谷怀旗却登高望远,用手在额前支了个凉棚,望过去,有些兴奋地说道:“你们口中的宁叔父宁舅舅,可是如今的内阁大学士顾以宁?”   顾瑁抹了一把汗,搂紧了烟雨的手臂,怕的要死的说了一声是。   谷怀旗却兴奋起来,望着明质初道:“……前年靖远军打卫喇六城,久攻不下,兵部要撤兵,是不是这一位阁臣大人力排众议,写了千字军事谏言上书陛下,陛下驳回了兵部的奏疏,又将那千言策略书快马送到了你父亲的手里?”   明质初想起那一年攻打卫喇城艰苦卓绝的战斗,登时便心潮澎湃起来。   “是了。若不是有顾大人的力排众议,恐怕卫喇六城还在异族手中。听闻顾大人从未涉足过绥远之境,却能对境内舆图了如指掌,甚至连在哪里驻防都能言简意赅的说清楚……实在是当世第一大才。”   于是在场的女孩子们都惊呼起来,顾珑小声地说:“只知道宁叔父是金陵第一玉,却不知他在绥远还有这样的名声。”   烟雨悄悄地听着,心里头对小舅舅的思慕又猛涨了几分,她又叹了口气,听谷怀旗同顾瑁说话;“瑁瑁,你能不能为我和质初引荐一番?”   顾瑁愈发抱紧了烟雨的手臂,也不拿眼睛看谷怀旗,斩钉截铁地拒绝:“不成,宁舅舅这时候一定在会客,怎么能见你这种无名小卒。”   谷怀旗闻言坐到顾瑁的身边,双手合十求她:“你只要为咱们通禀一声,若是当真不见,咱们就乖乖回来。”   顾瑁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谷怀旗就把手里的七星瓢虫举在她的面前,继续恳求:“你若能为我引荐,我往后再也不吓你了,若是谁欺负你,我还能替你出头。”   这样的砝码好像有点儿吸引人,顾瑁想夺回七星瓢虫,谷怀旗却一下子别在了自己的头上,笑嘻嘻道:“再加一条,我明儿请你们在金陵最好的酒肆吃席。”   于是女孩子们都鼓动起顾瑁来,顾瑁不情不愿地指了谷怀旗和明质初,“你们俩随我来。”又挽住了烟雨的手,在她耳朵边儿小声说,“宁舅舅待你总是比我温柔几分,你同我一道去吧。”   烟雨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希冀,点了点头,同顾瑁慢慢地提着灯走了过去。   快要近前了,往前一探看,果见那木屋旁的竹篱下,有几人围桌而坐,正举杯笑谈。   有个云水蓝的身影同他们疏离着,低垂着眼眸望着手里的杯盏,杯盏在他修长青白的手指间微微晃动,偶一斜过来,月华倒映在其中,浮泛成亮而白的光色,投影在他的侧脸,那清绝的弧线,令人不过远观一眼,便丢魂失魄。   不知道为什么,烟雨的鼻头又有些酸酸的,说起来前夜才见过,他送来明月珠之后便没了声息,可为什么却觉得同他好久没见了?   顾瑁快近前了就有点儿害怕,戳了戳烟雨叫她上去,烟雨更不敢,往顾瑁的身后藏了藏。   后头的两个少年就有点急了,谷怀旗走到前面去,悄声说道:“瑁瑁,都到跟前儿了,赶紧去呀!”   顾瑁就瞪他一眼,烟雨忙嘘了一声,叫谷怀旗收声,“你别总催。”   顾瑁便双手合十,向天拜了拜,在心里祈求老天爷保佑,叫宁舅舅不要收拾她。   烟雨悄悄往上瞧了一眼,却在倏忽而来的夜风里,撞上了小舅舅的视线,他的眼眸里似有星河静静流淌着,生着流转璀错的光。   她的心头隆隆地跳起来,嗫嚅地唤了一句小舅舅。   周遭都静了下来,连聒噪的谷怀旗都不言声了,只听遥遥地一声唤,那嗓音带了几分依约的醉意。   “过来。”   顾瑁闻言像是得到了大赦,这便牵了烟雨的手,一路小跑跑过去,在顾以宁的身前站定,唤了一声宁舅舅。   少年们也跟了上去,从两位姑娘的身后站出来,规规矩矩地向顾以宁拱手问礼,那身姿躬下去的幅度带了一百万个虔诚。   他们自报家门,两个姑娘却未曾开言,顾以宁的视线微仰,落在了谷怀旗额发上随意一别的七星瓢虫发饰上。   他不开言,气氛便有几分冷却下来,罗映州素来活络,笑着打破了僵局,笑着问道:“二位瞧着倒像是习武之人,如何称呼?”   谷怀旗乍见了顾以宁,有些紧张,故而适才未曾自报家门,此时闻言方才醒悟过来,拱手道:“小可谷怀旗,乃是前岁蓟辽武会试的会元。”   意气风发的少年,只将自己的成就报上,倒是个堪用之人。   他又顿了一顿,为了拉近自己与顾以宁的距离,又追了一句,“蓟州布政史司吕温良是小可的亲舅父……”   明质初接在谷怀旗的语后报上家门,烟雨却在谷怀旗的话音下,黯然了眉眼。   是了,谷怀旗带来了吕家姑娘的消息,小舅舅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的。   顾以宁不置可否,章明陶隐约觉得气氛不对,他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之人,这便笑着看向了顾瑁和烟雨,又转向顾以宁,道:“这二位姑娘,想来是以宁兄的亲眷?不如你来介绍一下。”   烟雨奇怪地看了章明陶一眼。   这位章家叔父上回不是在小舅舅的书房见过一回么?还给她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如何这一时又叫小舅舅介绍?   顾以宁靠在椅上,闻言下巴微抬,手指轻指了指顾瑁,闲适一句:“这一位唤做顾瑁,是我的亲外甥女儿。”   顾瑁忙向各位叔伯问礼,于是众人便望向了烟雨。   烟雨觉得很局促,垂下来的衣袖那里却动了一动,有一个轻缓的力量攀上来,牵住了她的袖角。   顾以宁下巴微仰,眼眸里带了些微的笑意,那笑意却同往常的笑不一样,眉梢眼尾带了几分有迹可循的温柔缱绻。   “她是我的……”他似乎在想,顿了顿,“嗯,她是我的。” 第51章 .满天星斗一口一个谷家哥哥,是想气死……   周遭忽然很静,静的似乎连风都销声匿迹了。   杨维舟不明就里,依旧秉持着读书人的文雅。章明陶却心中咯噔一声,同罗映州二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均觉察了几分好友今日的异状。   顾以宁纤白修长的手指仍牵在那个女孩子的衣袖上,话音落地时,又晃了一晃,那女孩子美丽的眸子便轻轻垂了下来,无措而茫然地望住了他。   谷怀旗心思极其纯质,又是个棒子改蜡烛的粗心人,自然觉察不到此时奇怪的氛围,可明质初一颗心全牵在了烟雨身上,闻言一瞬便抬起了头。   烟雨忐忑不安地对上了小舅舅的眼神,他不言不动,只有眉梢眼角的那一抹细微的红,提醒着他今日的不寻常。   小舅舅,是吃酒吃醉了吗?这句话,是不是没有说完……   她到底是他的谁呢?   他旁若无人的看着她,章明陶扶住了他的肩头,笑着递过来一盅酒,打破了此间的冷清,“今日这太禧白果然辣喉啊。”   顾以宁闻言掀了掀眼皮,旋即放下了牵住了烟雨衣袖的手,另一只手执杯盏,同章明陶撞了杯,继而仰头又饮下一杯,   顾瑁在侧旁,很识时务地接过了杯盏,又撞了烟雨一下,示意烟雨也说些什么。   烟雨茫然地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灯笼向上提了提,提在诸位的眼前。   “我和瑁瑁,是外甥打灯笼——找舅舅来了……”   一句话倒把席上三人说的眼眉舒展开来,杨维舟笑着说,“两位姑娘颇有几分急智,金陵顾氏果然钟灵神秀啊。”   一切似乎归于平静,有仆从为顾瑁、烟雨以及两位少年加了席,谷怀旗只恭敬地坐了半边,向顾以宁请教关于边贸的政策。   顾以宁垂着眼睫,说话间又饮下一盅酒,将开边贸的利弊权衡说与他听。   谷怀旗初生牛犊,见这位名满天下的阁臣大人,在月下饮酒,一身骨重神寒的气魄,只觉得心向往之,愈发大着胆子,多问了几句。   “阁臣大人,听闻今岁武举有三场,涉猎广泛,第三场要考较天文地理等题,不知是为何?”   罗映洲等人不禁面面相觑。   今夜也不知托了谁的面子,这少年能同顾以宁共席已算新鲜事,他却还能接连请教三题,当真是机缘到了。   顾以宁并不是倨傲之人,他听完问话,不过略略沉吟,便望住了谷怀旗同明质初。   “高祖鄱阳湖一战,初时趁风击炮,毁敌二十余只,再战又借东北之风,片刻之间烧毁敌舰数百艘。”他言简意赅,“只靠武力策略,不过能领千人,倘或懂营阵、火药、战车,那便领万人。若是再能勘破天机,百万人也可领得。”   谷怀旗听之只觉得醍醐灌顶。   他武艺高超,一柄长/枪舞的虎虎生风,又擅骑射,百步可中敌首。在会试中他高中头名,本以为在京城的武殿试中能再中榜首,可惜前些时日才知要考较天文地理等这些他认为的闲杂,这几日正自想不通,今日听了顾以宁一言,竟是如此简单的道理,简直叫他觉得懊悔——自己也读过兵书,如何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呢?   仆从为他端上来一盅酒,他站起躬身,诚心诚意地向顾以宁道谢。   顾以宁不置可否,在他执杯盏过来时,竟在须臾之间,将他头上那只制艺精巧的七星瓢虫取下,捏在手中。   他的手法如闪电,谷怀旗只觉得耳畔一阵风拂过,再凝神后,才发现阁臣大人手中多了一枚精巧发饰。   他愕着双眸,一时才缓过心神,心有余悸:他能在倏忽之间拿走他的发饰,若是执了利器的话,怕是能顷刻之间取人性命。   章明陶从前是见过这枚七星瓢虫的发饰的,此时见顾以宁只将这枚发饰取走,再想着方才他那句未尽的话,似乎心中有了一些推论后的确定。   “阁臣大人好身手,晚辈自愧弗如。”谷怀旗只觉得头皮发麻,又躬了躬身,道,“今夜闻听阁臣雅音,十分顿悟,晚辈感念在心。”   他向他道别,明质初本静坐其侧,闻声立时便站了起身,一同向顾以宁以及三位大臣告别。   顾瑁便和烟雨也一道儿站了起来,顾瑁觉得宁舅舅今晚虽秉持着一贯的其温如玉,可却隐隐能感觉到一些低的气压,她捉着烟雨的手,小声同顾以宁道:“宁舅舅,我和烟雨也一道儿走了,您与各位叔伯吃好喝好啊。”   烟雨心里存了些念想,顾瑁牵着她的手奔出去,她匆匆回身一瞥,发丝在身后拂动,丝丝缕缕间她看见了小舅舅的眼睛,那似有若无的绯红依约藏在其间,令他显出了与往常不一般的况味。   于是回到飞瀑下,烟雨依旧闷闷不乐,后来少年少女们又只略聊了聊,便都相携着,往园子里慢慢回去了。   到了西府与东府的交界处,顾瑁同烟雨在门前竹林小亭说了一会子体己话,左不过是近来的功课、糖坊巷的肆铺这些事儿,后来顾瑁又想到了什么,叫饮溪回了卧房,拿了一包泰白象的糖送给了烟雨。   “这是谷怀旗从范阳捎过来的,府里的姐妹人人都有,你的这一份儿晚间同我的搁在了一处。”她交待烟雨,“一会儿可不许吃了,仔细坏了牙。”   甜香的糖抱在怀里,烟雨的心一瞬又高兴起来,她点着头,冲着顾瑁露出了八颗雪白的牙齿,笑的可爱。   顾瑁冲她吐了吐舌头,这便转身回了西府。   烟雨抱着糖盒子不撒手,连小兔儿灯都叫青缇给提着,走不过几步,前方便是西府的正门,遥遥看见谷怀旗正在送明质初。   她不惯同生人太过熟络,见谷怀旗极其热情地向她挥起了手,便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打过了招呼。   可惜将将要走的时候,那明质初便几步跑了过来,在她面前轻轻唤了一声烟雨姑娘。   烟雨觉得很讶然,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垂着眼睫应了一声。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明质初也觉得自己唐突了些,也往后退了一步,认真地看着她说话。   “烟雨姑娘,我家就住在三元巷,那里有一家售卖板栗饼的肆铺,顶顶香甜,若是你爱吃,明儿我带给你……”   他倒退的那一步,以及这一席话叫烟雨放下了心防,这位明公子形容清俊,举止拘礼,不是一个轻浮之人。   “这会儿才七月,怕是没有板栗饼吧……”她对一应吃食门儿清,浅笑着谢他,“倒是多谢你了。明儿的酒席我要问过家中大人,才能决定去还是不去。”   她向他告辞,抱着糖盒子径自往祠堂方向去了。   走了大约几十步,青缇悄悄向后看了一眼,偷偷地说:“那位明公子还站在那儿呢。”   烟雨觉得很古怪,“他不回家站在那里做什么?好生奇怪的一个人。”   “您看不出来他喜欢您吗?”青缇悄声儿说,“他一整个晚上都围着您转,不晓得偷偷看了您多少次。”   烟雨闻言吓了大跳,往前走了愈发快了。   “哪有见第一面就喜欢上别人的?”她不解,“我同他没说过几句话。”   青缇在旁边却不言声了,烟雨好奇地转头,身边却有一抹清影掠过去,在路过她的身侧时,一只手轻牵起了她的衣袖,慢慢地向前走。   是小舅舅!   他来的很突然,烟雨稍一愣神,脚下就踉跄了几步,顾以宁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   这时已打了二更,园子里隔几步便点了一盏一盏的灯,灯色一团团地映照在路旁的园圃花丛,偶有几声虫鸣,更显出了夜的安宁。   烟雨觉得很惊喜,眼睛亮亮地看他,“您吃完酒了么?”   他的身上很好闻,有清冽的酒气,淡淡地不甚浓烈。他的眉梢眼角依旧带了几分依约的绯红,显出了与平日里的温和知礼不同的气质。   顾以宁嗯了一声,抬手将一样物件儿别在了她的发髻上,烟雨仰着头看他,有点儿不解。   “是什么?”   “七星瓢虫。”顾以宁淡淡一句,转过了身,慢慢走在她的侧旁。   烟雨哦了一声,扶了扶头上的小发饰,这才捧着糖盒子跟在小舅舅的身边儿走。   “是了,您刚才从谷家哥哥头上取下来的,动作好快好快。”   见到小舅舅,连嗓音都轻快了一些,烟雨试图让气氛活跃一些,便由衷地夸赞小舅舅的身法,可惜好像适得其反,小舅舅的眼眉为什么愈发冷了下来?   她觉得得说些什么,于是绞尽脑汁地去想,终于又想到了。   “这是谷家哥哥给园子里的姐妹带的糖。这盒子好精巧,我数了下有三层小屉,也不晓得里头有什么机关,”她一边儿走,一边儿想着说话,“瑁瑁每回送我礼物,我都要回礼,也不知道谷家哥哥这边,要不要回礼……”   小舅舅的脚步好像走得越来越快了,她悄悄追着,歪着头去问:“您说我送他一个盛书的书袋好不好?我那一日要上学,就做了好几个书袋,样子倒也拿得出手……”   她说着话,两旁的灯色就渐渐暗了下来,到山下了。   正思量着行不行,身旁人却兀自停住了脚步,烟雨咦了一声,也停下来,仰头去看小舅舅。   他说我来拿,忽的将她怀里抱着的糖盒子接过去,拿在了手中。   烟雨蹙了蹙眉,怎么能让小舅舅代她拿呢?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要回糖盒子,“不沉,我可以拿的……”   顾以宁哦了一声,将一只手抬起,搁在了烟雨伸出去的手上,接着将自己的手指扣进了她的指间。   “你拿这个。”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没有一点儿的波动,只有眼角那一抹微红似乎更甚。他转身,握着她的手,慢慢往山上走。   烟雨的心隆隆地跳,他的手微微拢起来,将她的小手笼在其中,掌心的那一点温热便慢慢蔓延在烟雨的指尖,继而又慢慢地上浮到心头脸颊。   山路上的灯不甚明亮,烟雨的手被牵着,每向上走一级台阶,手便被轻轻牵动一下,她的手指浅浅地窝在他的指根,每一次牵动都震颤出若有似无的酥麻。   她的心跳的实在厉害,又夹杂着一些欢喜,慢慢地跟着小舅舅向上走,落他一个台阶看他,他的身量愈发地高,使得她要仰着头去看他。   “小舅舅,您方才是从哪条路来的?我怎么没瞧见您。”她稳住心跳,只小着声儿问了一句。   顾以宁并不回头,淡淡一声传回来,“我从西府来。大约是你同人用心谈天,不曾注意。”   烟雨哦了一声,认真回想了一下。   是了,方才同明质初说了几句,大约是那个时候,小舅舅出来的吧。   她有点儿懊恼,指尖在小舅舅的掌心蜷了蜷,再望向他时,只见他面庞如沉金冷玉,侧脸被月色照的冷清,眉眼似乎冒着凉气儿。   小舅舅这般生人勿近的脸,烟雨真的没见过几回。她有点儿忧虑,不知道小舅舅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事使他不开心?   于是沉默着,上到了半山腰的斜月山房前。   烟雨心里像是装了一只小鹿,没头没脑地在心腔里横冲直撞。到了门前站定,斜月山房的檐下没点灯,只有天井里微微透出来一点光,略微能看清眼前人的眉眼。   小舅舅还没有松开她的手,烟雨的手在其间偷偷动了一动,仰着脸问他,两道明净的眼波在他的眼眸盘旋。   “是不是有什么事,让您不开心了?”   小姑娘稚柔的面庞像朵半开的花,将全部的不解和担忧摆在眼睛里。眼前人却忽然靠近,好看的眼眸和面庞在烟雨的眼睛里渐渐放大近前,近到似乎快要碰到她的鼻尖了。   烟雨的心跳如雷,她在这一瞬屏息凝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却在她的眼前,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滑在了她的耳畔,轻缓的嗓音里似乎蕴藏了几分落寞。   “有些事若是说出来,似乎显得我不大度。”他在她的耳朵边轻轻说着,“但我的确是不开心。” 第52章 .蓬蓬远春您方才那样……我不会放在心……   烟雨听懂了,从他轻轻的呼吸里挣出来,转过脸望住了他。   斜月山房今夜的门廊未曾点灯,天井里透出来的一点光,青蓝着,从女孩子纤柔的肩头折过去,映在了他浅蹙的眉心,一点愁绪、一点怅惘。   他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温柔,像是望住了一个梦。   眼前的女孩子像只受惊的小鹿,圆睁着一双大眼睛,静黑的瞳仁里轻跃着细碎的亮光,晃动着,掠过他的眉梢眼角,一时便安静下来。   他垂着眼睫,那一份纤长浓密似乎快要触碰到她的,她紧张地不敢言声,他却不言不动,良久才将那只握着那份纤软的手轻轻抬起来,搁在他的唇边。   她的手同他交握,触在他的唇边。指尖细细微微的颤动着,一抹光色落下来,照出了纤细和柔软,一如温玉的质地。   她唤他一声小舅舅,嗓音和软有如呢喃,他不回应,微微垂首,轻轻吻上她的指尖。   一个短暂而柔软的轻吻,一份电光石火的酥麻,刹那攀上了烟雨的指尖。   她是不谙世情的女孩子,被这样的轻吻一息笼罩住,红晕一霎就染上了双颊和眉眼。   于是她颤抖着,纯质而无邪的眸子里浮泛浅浅一层水雾,也许在眨眼的那一刻就会滚落下泪珠。   “您吃醉了是么?”她带了些鼻音,那嗓音温软地也像醉了酒,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像朵雨夜里被轻触的花儿。   于是她看见眼前人静沉的双眸里,轻轻掠过一些痛楚,接着她便被他揽在了怀里,清冽而温热的气息一霎将她笼罩,她在他的怀里落了眼泪,鼻息咻咻像一只受惊了的小兽。   他将她抱在怀里,一只轻落在她纤弱的肩头,另一只轻拍着她的背,那力度轻软如云,哄孩子一般。   她在小舅舅的怀里啜泣了几声,又轻问了一句:“您是不开心,才去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么?”   顾以宁在她的头顶轻点了点头,烟雨的心不由地痛了,原本扶在他胸前的手伸出来,笨拙地环住了他的身腰。   “不开心就不开心,哪里又有那么多开心的事呢?”他的腰很细,烟雨使劲儿地环住,拿手轻拍了拍,面庞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胸前,“您若是想哭,也是可以的。”   耳朵和面庞一道贴在他的胸膛,隆隆的心跳声入耳,烟雨觉得心很痛。   小舅舅那样的大人,每日里忙着政事,每日里都要保持情绪稳定,即便受了委屈,也要默默地存在心里,无处宣泄。   所以才会一杯又一杯的吃酒,所以才会在只有她一人的时候,显露出脆弱的情绪来。   烟雨觉得心很痛,在他的怀里霎了霎眼睫,眼泪便涌了出来,她小声啜泣着,拿手反去拍他的背。   “您若是想哭,不要怕难为情。我不笑话您。”她吸了吸鼻子,又追加了一句,“我不看您。”   她小时候盲过,娘亲总耳提命面地让她不要哭,叮咛来叮咛去,可她总是会忘记,于是就在娘亲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掉眼泪,谁都看不见她的眼泪才好。   夜宇静深,纤柔的女孩子轻拍着他的背,一句一句地在他的怀里安慰他,那声音像是熟睡猫咪的呼吸,轻轻柔柔。   “我小的时候,曾经眼盲过。娘亲白日里要操持家事,就放我在山房门前疏阔的树林子里玩儿,那时候我虽然瞧不见、现在想来也记不大清了,可还是依约能想起那时候的快乐。草地是软软的,偶尔碰到脸上的叶子,也是软软的。草地里有各样的小虫,有一回我坐在那儿拿干草藤编戒指,不晓得是蛐蛐儿还是蚱蜢蹦在了我的手上,我也不怕……”   女孩子的声音和软而安宁,她听不到他的回应,在他的怀里蹭了蹭眼泪,仰起了脸,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您为什么不开心?可以同我说说么?”   顾以宁在这样无邪的眼波里微动了心神,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将她轻轻按进怀里。   “目下我还没想明白……”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反而更加好听了,“若是哪一日想明白了,我会同你说。”   烟雨不明所以。   不开心的事儿还可以去想吗?不应该全部都忘掉吗?若是一直记挂在心头,是不是就更加难以释怀了。   她在这一瞬忘记了他方才落在自己指尖的轻吻,只悄悄拧起了眉头望着他。   “我小时候,开心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去前面的小林子走一走,您愿意同我一道儿去走走么?”   那个林子不大,生长着疏阔的云杉和银杏,不过三五步便能转完,可却是眼盲的她小时候的一方天地。   她记得每一课树的位置,最顶前的那一棵云杉树,娘亲还曾为她量了身高,拿小刀刻了一道线,傻傻的娘亲,竟忘记了她会长高,云杉也会长高啊。   还有那树下,有高矮两个山石,她坐在矮的那一块,脊背就可以靠在高的那一块,她就拿它们当椅子,坐在上头拿草藤编各样的小玩意儿。   还有有一处有个小坟包,那是曾经她养的一只小兔儿——窦筐打外头买来给她的,养了半年多就因为了吃了带露水的草叶,过世了,她记得她哭了好久好久,将它埋在了这里,还叫娘亲为它立了块木头牌子,上面写了“玉兔之墓”。   说起来好久没去了,烟雨望着小舅舅,眼睛里就有了几分恳请,顾以宁点了点头,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往林子里去。   林子前的那一株云杉上,倒悬了一盏灯,也许是芳婆出门时挂在上头,忘记取下来,谁知道呢,月亮和绵密的星子向下俯视,将这一片小林子映的静谧安宁。   她近了那云杉前,站住了,想给小舅舅看那道已然高过她头顶的刻度线,可小舅舅却微微颔首,拿手在她的头顶比量了一下,轻道:“它比你长得快些。”   烟雨就有点儿诧异。   小舅舅为什么把话说在了她的前头?   她不解,歪着脑袋瞧他:“您怎么知道它上头刻了我的身长?”   顾以宁嗯了一声,“我还知道,这是你娘亲比量着你五岁时的身长刻的。”   烟雨面上的惊讶之色就再也掩饰不住了,她忐忑,又有点儿疑惑。   “单知道您明智,却不知道明智成这个样子……”她喃喃,“是了,大约在树上刻身长,许多人小时候都有过?”   小舅舅不置可否,烟雨的快乐就少了几分,她扁着嘴,把自己的手从小舅舅的手里抽回来。   “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她低着脑袋,拿脚在地上轻踩了踩草叶,“我的快乐没有了,你要赔哦。”   顾以宁眸色里便有几分歉意,他负着手俯下身去,去看她的眼睛,“好了,是我的不是。”   烟雨不过是同小舅舅开个玩笑,想叫他开心一些,见小舅舅反而因为自己的失落而抱歉起来,不免愧疚起来。   “不是不是,我同您说笑呢……”她摆了摆手,牵住了小舅舅的衣袖向前轻迈脚步,“我带您去瞧我的朋友。”   她轻杳的身影在顾以宁的身前转,也许是时日久了,她也好久没来了的缘故,又是在静夜里,她似乎分辨不出那只小兔儿的坟包了,于是在林子里转啊转,转啊转,大约转了三个来回,都没有找到。   顾以宁随着她的脚步转,见她挠着脑袋又要转第四个来回,于是清咳了一声,遥指了一个方向,“可是在那里?”   烟雨闻言,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见月色倾泻下的两棵云杉树之间,有一个小小凸起的坟包,上头覆满了落叶,前头立了个小小的木牌。   烟雨眼睛亮了起来,说了一声是了,这便牵了小舅舅的衣袖,向那小坟包走过去,蹲下来仰着头指给顾以宁看。   “您看,这是我小时候养的一只兔儿,可惜我那时候眼盲瞧不见,没有照料好它……”小姑娘的眼睫垂了下来,似乎有些懊恼和落寞,“它叫玉兔,说不得这会儿陪着嫦娥在月宫里捣药呢。”   她说着话,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得,眼睛里带了点儿疑惑地望住了小舅舅。   “我只说带您见我的朋友,可没说是什么……您怎么知道是这里呢?”   顾以宁的眉眼在月色下愈发深秀清俊,他不言声,烟雨愈发奇怪起来,“您从前来过这里么?”   良久,顾以宁才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见烟雨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顾以宁便牵着她的衣袖,慢慢往回走。   “你从前眼盲时的记忆,如今还记得多少?”   冷不防地问起这个,烟雨就陷入了思索,一边想着一边回答他。   “……我总是断断续续地会记起一些事情,可是又记不清晰,我娘亲说,问我五六岁之前的事,我全然不记得了。”   他在月下慢慢走着,认真地听她说完,好一会儿见她不说话了,才轻声道:“你记得杉树上的身长刻度,记得玉兔的墓,还记得编草藤时跳上手指的蛐蛐儿……”   他顿了顿,忽地停住了脚步,温柔地看着她,“为何不记得给过糖的哥哥?”   他的神情认真极富有耐心,眉眼像是氤氲了温柔的月色,静静地看着烟雨。   烟雨怔住了,认真地在脑海里搜寻着眼盲时的记忆,可是她思来想去,却仍旧没办法回忆起他说的那一位哥哥。   “我不记得了……”她嗫嚅,“您怎么知道的。”   她想着想着,仰头拧着眉头看他,“那个哥哥,莫非是您?”   顾以宁在她问出这一声后,微微颔首,烟雨啊了一声,双手掩住了口,眼睛里就盛满了疑惑和不解,再过一时,就变成了歉意。   “原来小时候您见过我……”她想着他说的话,忽然又惊喜起来,眼睛亮亮的,“您说小时候,有人给您一颗糖,是我吗?”   顾以宁嗯了一声,就见眼前的小姑娘整个面庞都明亮起来,她喜气洋洋地看着他,像一株可爱的花儿。   “我怎么能记不起来呢?”她拿两只手抵在太阳穴上头,使劲儿拧着眉头想,“我今晚一定要好好地想……一定能想起来的。”   她太高兴了,简直想要跳起来,“我娘亲说我小时候头上一边一个小啾啾,像是年画里抱鱼的娃娃,您能见到那个时候的我,我可太高兴了!我小时候多可爱啊!”   她又有点儿遗憾,盯着小舅舅的面庞使劲儿地看,“可惜我那时候眼盲,瞧不见您的样子……我五岁,那您就是十二岁,呀,给您糖的是我呀,我可不会将您哄骗了去!”   顾以宁看着她喜气洋洋地样子,眼梢眉角就带了一星儿笑意,“你还记得是什么糖么?”   烟雨闻言一下子就蔫儿了,耷拉着眼睛眉毛,想了半天。   “不记得了……小的时候我娘亲怕我坏牙,不给我吃糖,我能把糖给您,一定是一百万个喜欢您。”   一句一百万个喜欢您,倒使得顾以宁微怔了一下,他默然,似乎也在回想。   “其实不是糖。蜡做的糖球,瞧上去像是琥珀的样子。”他顿了顿,“鸽卵大小。”   烟雨更加高兴了,“您还留着吗?若是还留着,可以拿来给我瞧瞧么?”她竖起一根手指头跟他保证,“我保证不要回来。”   顾以宁微笑说好,牵着她慢慢往斜月山房去。   斜月山房的廊下这一时却悬起了灯,大约是娘亲瞧着她还没回来,有点儿担心了吧。   烟雨被小舅舅送到了门廊下,想着方才的对话,就有点儿兴奋。   “您这会儿开心了么?”她摇了摇他的袖子,仰着头瞧他,“您吃醉了酒,又有些心绪烦乱,所以方才那样……”   她说到这儿,脑海里便浮现出小舅舅方才轻吻她手指的画面,一霎酥麻又袭来,红晕也染上了面颊,说话就吞吞吐吐起来。   顾以宁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唇畔挂了细微的笑,“我方才哪样?”   他语声轻轻,却问的烟雨不敢抬头,她迟疑着,掩饰着自己的羞赧,“就那样,我是不会记在心上的……”   她羞的不敢抬头,一旋身背转了过去,“说不得明儿酒醒了,您也忘了……”   屋子里响起了人声,是芳婆在说话,“姑娘回来了?”   烟雨心里一跳,应了一声是,又悄悄转回了头,小声道:“您记得找糖给我瞧啊。”   顾以宁说是,目送着她进了门,这才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进了西府,顾以宁便往书房而去了,在顶南的书柜最上头,取下一只漆盒,轻轻拂去其上的尘土之后,他才打开盒子,取出了其中一枚琥珀凝脂般的蜡球。   望着这枚蜡做的糖球,尘封的记忆像是被打开,十年前那个失去母亲的少年,慢慢地浮现在眼前。   他端详着手心里的蜡球,手指轻轻按了一下,细微的动作却使得蜡的表面开始脱落。   大约是时日久了的缘故,又从来不曾取出来看过,糖球蜡做的表层忽而掉下来厚厚一块,露出了其间银白的材质,看上去,像是在蜡里藏匿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铁球。 第53章 .玉壶买醉你只管操心我。   书房外的夜暗着,许是哪一盏灯被吹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石中涧望着窗纸上的一道剪影,低声通禀了一句,里头便传出了一声进来。   公子坐在书案后,眼前一方漆盒,他的手指搁在上头,透白的颜色同古旧的漆盒摆在一处看,像是静沉的画。   石中涧觉得斜月山房像是一个神仙洞府,公子回回从那里回来,心绪总要好很多。   “……当年严家老幼妇孺一共二十余人往三万卫走,三万卫极地苦寒,离范阳七八千里地,离金陵更有三万里。流放的案犯里若有妇孺,怕是连范阳都过不得,就会病死冻死。好在严家命不该绝,在走至安丘时,遇上了山匪,流刑的官兵死伤大半,严家人也所剩无几,此事当年已上报朝廷。”   “那位老人家形容枯槁,在距安丘百里的登瀛隐姓埋名九年,若非严复礼此番冒险下金陵,怕是难寻她的下落。属下已派人将老人家接回来,算着时辰,大约五日后能到金陵。”   顾以宁嗯了一声,拿指节在漆盒上敲了敲,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明日一早,去将顾家祖宅里的金匠请过来。”   顾家祖宅位于雍睦里,如今只有一些做四时衣裳的裁缝、绣工、做首饰的金匠、年迈的花匠一类的老仆在其间,也是看家做活儿,捎带着算是给他们颐养天年。   石中涧领命,又问起明晨大朝会的事。   “陛下明日宣了大朝会,想来身子舒爽了许多。程太师近半个月未曾上朝,明日怕是要去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   陛下年过不惑之后,精神气便不如从前,机缘巧合之下,得一仙道蛊惑,以自己的丹药为陛下解除身体的疲累,获得了陛下的信任。   此道为陛下炼四时丹药,逢年节陛下都要供奉上天,程太师擅写青词,从此获得陛下的倚重,又以贪腐之名,联合朝中诸臣,将耕望先生拉下马,坐上了内阁首揆的座椅,一路青云直上。   前岁,顾以宁一篇有关于卫喇六城的千字策略,获得了陛下的青眼,亲往文渊阁同他详谈,之后日益器重。   那丹药服食久了,愈发要加大剂量,虽起先能暂时获得一些快乐,清醒后身子却益发受损,陛下本是清明之人,如今被丹药捆绑,也在试图挣脱,可惜见效甚微。   近年来,陛下常以太极剑法等锤炼自身,身子倒是强健了一些,可惜那丹药似能叫人上瘾,偶一松懈,陛下又会被重新控制心神,如此反反复复,当真是折磨人。   石中涧这里将今日之事一样一样地回禀,一直到深夜不提。   到了第二日大朝会,那告病半月的太子太师程寿增,果真一脸枯槁地站在了众朝臣列前。   他子息薄弱,膝下只有二女,次女招赘在家,唯有孙子程务青可承继衣钵,如今程务青却深陷刑部天牢,怎能不叫他心力交瘁。   依着他的能力,区区刑部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事发委实突然。   “行首案”初发时,他便将程务青拘在了府中,其后愈演愈烈,京中抓了七个有名的纨绔,那个为友伸冤的女子甘愿受杀威棒,状告程务青为首恶,他才慌了起来,请女婿盛实庭将程务青藏匿于青藜园,却未曾想半夜竟失踪了。   他派人多方巡查,都找不到孙儿的下落,再得知消息时,就是那个杀千刀的莽夫杨维舟,竟然当庭奏禀陛下,言称“行首案”全部案犯皆已抓获,又献上百页案宗,请陛下定夺。   “行首案”轰动金陵,那个以肉身生受杀威棒的女子名满金陵,便是连陛下都知晓此事,于是杨维舟冒着生死之危当朝面圣,打的湖阜一党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陛下已然端坐在金銮殿上,他原是个面容俊逸的中年人,这些年服食丹药倒使得面带灰败之相。   程寿增乃众臣之首,领着臣工躬拜天子之后,忽然转身向朝臣们长揖到底,又转身向着陛下垂泪,旋即动作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趴下,扬声一句:“臣有罪啊……”   这一声长嚎实在令人震颤,在深宏肃穆的殿宇里悠然回旋,龙椅上的天子本有些精神涣散,闻言立时便来了精神,努力汇聚了精神往殿下看去。   程太师一番陈词,涕泪直下,已知“行首案”已无任何转圜的余地,这便极力向陛下请罪,说到悲愤处,直要陛下将他的官爵除去,告老还乡去。   众臣工闻言都在面上显出感同身受的神情,陛下自然出言挽留,无非就是一些稚儿之事无关与你,最不至此的一些话罢了。   于是大朝会便在这样君臣相惜的场面里散去,程太师在盛实庭的搀扶下,迈着颤微的步子往外走,路过的朝臣微微向他们二人致礼,倒无一人停下来寒暄。   湖阜党之人为了避嫌,也不围簇在他们的身边,程寿增盛实庭岳婿两个一路走出了宫门,上了车轿,一路无言,直至成贤街时,程寿增才叹了一口气,向着女婿默然无言地看了一眼。   “从前我还记得阿青个子一把大,在我身前背千字文,怎生过了十多年,就成了这个样子?”他愈发觉得心痛起来,向着从前那孩子乖巧的模样,怎生后来就长成了这个样子?   擦去面上的眼泪,程寿增见垂坐眼前的女婿涕泪满面的样子,不由地说了一句,“此事先不必同珈儿提起,我另有计较。”   盛实庭哀恸地说不出话来,好一时才语带悲戚道:“儿子这便去打点,从天牢里寻出个形貌差不多的,只要给足了银钱,必能过关。”   程寿增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只是刑部如今横空出来一个杨维舟,将刑部牢狱看的密不透风,也不知能不能办成,   他在大朝会上的表演已然耗尽了精神劲儿,这会儿便挥了挥手,叫盛实庭自去操办不提。   那一头齐王粱东序推迟了回北地的时日,索性在积善巷口头买了间屋子,住了下来。   他是个面上跳脱,胸中自有沟壑之人,认准了目标那便一百万个不回头。   先叫人买屋,又叫人将白鹭洲上,名满金陵的一位行首请来了这里装样子,对外只说齐王为了这位女子,晚几日再走,这番操作倒叫众皇亲贵胄都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这一位白日里往禁中侍疾,晚上还要流连秦楼楚馆,名声在外啊。   粱东序这厢寻得痴情,那头斜月山房里,顾南音同芳婆算了一天的账本,只觉得头昏脑胀,便站了起身,往天井下站了一站,同芳婆闲聊着。   “昨儿濛濛回来的委实有些晚,青缇又是个嘴紧的,问来问去就是同瑁姑娘在玩儿……”顾南音思量着说,“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给瑁姑娘送书袋,真是有了朋友忘了娘啊。”   芳婆就拿扫把扫地,笑着叫姑奶奶安心。   “总说孩子离不开娘亲的,奴婢怎么瞧着是娘亲离不开孩子?如今日子好过起来,姑娘也有自己的交际,您就该忙些您自己的事儿,何必一颗心总牵系着她?横竖开了春就回广陵了,这一段时日你就出门子逛一逛,再不济同香茶姑娘闲聊也是好的。”   提起香茶,顾南音就有点儿心虚,脑海里一霎就浮起了那一晚的旖旎画面,为了掩饰便假咳了一声。   “回广陵也好……”她敷衍地接了一句,忽听的门外有人唤:“姑奶奶,公中刘阿公叫小人传话来了。”   芳婆便把门打开,认出来人是跟在刘账房身边的跑腿小厮。   他手里递过来一张纸条,恭敬地说道:“阿公想起来了,十年前是西府的六爷叫人送来了条子,只说斜月山房表姑娘的月钱银子,每个月从他的月钱里扣,同府里的姑娘们一般数目。”   小厮说完便走了,顾南音闻言怔在了当场,芳婆将条子递在了姑奶奶的手里,目色里有些显而易见的疑虑。   “十年前咱们也才回顾家,姑娘是怎么同六爷认得的啊?”   不管怎么说,六公子的恩情是要记得的。   顾南音脑子里将一些她的推断联系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些计较。   正思量着,外头打了落更,一声声地,顾南音捏了捏肩头,道:“理了一天的事,肩背有些酸痛,我去香茶那里去一趟。”   她回了屋子换了衣衫,临行前又叮嘱芳婆:“再过半个时辰,姑娘若是不回来,你就下山迎一迎她。”   见芳婆应了,这便下了山出了门。   夜色落了下来,静深地像井,这一带都是官邸私宅,积善巷更是一条街都是顾家的门庭,鲜少有人在此间逗留。   顾南音慢慢走,快要到巷子口,远远地瞧见广济堂门前点着灯,对过的一间大宅,朱红大门下也点了两盏大红灯笼。   顾南音就有点儿奇怪。   广济堂的对过,一向是无人居住,门前长年累月地积着灰和落叶,怎生今夜门庭前干干净净,甚至两边的石狮子也换了崭新的两座。   脚步比思绪快,她疑虑着就近前了,正凝神望了望,倏忽那宅门就拉开了,有一人手速极快地将她拽了进去。   顾南音吓得昏天暗地,再睁眼时,已被温热的气息所包裹,触目的是一张极其明秀的面庞,他将她笼罩在身下,手臂紧紧地箍紧她的身腰,将她一下子推倒在门后,将云檀的轻呼关在外头。   顾南音惊魂未定地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带着狡黠的笑,旋即一个轻吻就覆下来,先亲了亲了她的眼睛,顾南音一下子抬起手来要打,他一笑,迅疾地拿手按住,按在了她的脸侧,接着又是一个轻吻,落在了她的鼻尖,再一路向下,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气息轻软馨香,在她的唇上啄一口,她启唇想咬他,他却一下子嗪住了她的,大力地吮吸着,将她的香甜悉数吮入口中。   顾南音的身腰便一寸一寸地软了下来,她在他的耳畔呢喃,我的丫头……。   粱东序强而有力地再度吻住她,一把将她抱起,从她的唇一路吮吸上她的耳垂,吐着气儿说:“你只管操心我……”   于是他抱着她,一路吻住往卧房里去,里头只昏昏地点了一盏灯,云丝帐垂下一方旖旎的空间,他将她安放进云丝被,只管在各处点火。   床边一盏红蜡的火在灯罩上摇曳,摇曳成巨大的影子,天地日月都像是变了色。   一曲终了,他从云丝被里的末端拱出来,意犹未尽地趴在延绵的雪白上,唇边嗪了一抹樱红。   “好甜……”他紧紧地覆着她,像是怕又被丢弃,只拿小狗一般的眼睛望着,“娘子……我想……”   顾南音乜他一眼,“不,你别想。”   她凶巴巴地把他踢下去,“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我对你没有长久的念头。”   粱东序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一时才又重新爬上来,眼睛里就带了点儿委屈。   “娘子别恼。我就是问问,这回给银子,能不能涨到十两了。” 第54章 .春深似海你是我在人间的第一口糖。……   杨维舟神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内阁次辅大人,盛实庭。   按理说,他乃是“行首案”的主官,而盛实庭身为内阁大臣、又是此案主犯程务青的父亲,盛实庭不该、也不能同他见面。   尤其还是目下这种场面。   此时夜深如井,三更过了有些时候了,隐约有些哭嚎声在风里回荡,盛实庭面容晦暗,似乎刚刚经历过巨大的悲恸。   他看着杨维舟,眼神悲戚:“杨大人,犬子犯下此等重罪,害了无辜人等的性命,程家上下委实无颜,拙荆因此事,已缠绵病榻半月有余……”   提到自己的夫人,盛实庭面上的心痛之色益发显著。   “杨大人初来乍到,想来对这些事不甚清晰。”盛实庭语气沉痛,缓声道,“犬子并非盛某亲子。盛某对拙荆情根深种,不惜抛却旧俗入赘程家,那时候犬子已然是近八岁的儿童,对盛某尤为敌视,怕也是因这个缘故,他同盛某不甚亲近,一应课业学识都由他祖父娘亲过问,以致如今酿成大错……实在是盛某之大过啊!”   杨维舟实在闹不明白盛实庭的来意。   他前面一席话句句为自己开脱,句句都在意指程务青如今成此等局面,乃是他祖父娘亲所造成的,可最后一句结尾,却又揽在自己的身上,当真是令人迷惑。   他沉吟,开门见山:“辅相大人此时来,究竟有何意?只要无关律法,下官皆会酌情考量。”   盛实庭微顿了顿,语带沉重:“盛某想进去探望犬子一番,还请杨大人通融。”   杨维舟只觉哪里不对劲。   陛下画了圈儿的重刑犯,不日就要问斩,按常理来说,亲眷前来打点银钱,以求见上最后一句,情理之中。   可是这等事一般不会求到他杨维舟这里,如盛实庭这等高官,自有进出这刑部牢狱的法子,却开诚布公地同他一番请求,当真令人不解。   于是在盛实庭的身影慢慢走进去之后,杨维才向跟随在盛实庭之后的狱官递了个眼神,那狱官立即知意,恭敬地跟随盛实庭之后去了。   这里是一片阴森冷寂的地界,程务青身为重刑犯,被关在最尽头的牢房里,盛实庭一路走过去,脚边经过的,皆是惨痛的□□与哀嚎声。   那哀嚎声也是细碎的,像是濒死前的呓语。   盛实庭充耳不闻,面上的神色是忧心的,可眉眼之间却似有轻松之色。   狱官将牢房之门打开,蜡火摆在门前,黑影里一个颓唐的身影慢慢转回头,一张瘦到脱相的少年面庞显露在眼前,乱糟糟的发间,灰败的面庞上眼睛黑洞洞的,集满了惊惧和惶恐。   他见到来人,眼睛里似乎亮起了光,连扑带爬地过来,抱住了盛实庭的腿,一迭声地祈求着:“盛实庭,不,父亲大人,求您,求您快些带我回家……”他连声音都是哑的,颤抖地像遇鬼,“我害怕……”   盛实庭任他抱着,一动不动,面色毫无波动。   程务青久久得不来回应,惊惧地向上去瞧继父的脸,却只能看到他冷到冰点的神情,似乎连每一根胡须,都冰冻住了。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您一向疼我,我从前惹下那么多事,全是你为我打点,这一次一定也可以……”他哀求,“那两个妓子原就不干净……我不过是叫她们唱个曲儿,她们唱错了,我才发了脾气……”   “是,是,我吃醉了,我是强辱了她们,可她们不依还骂人,父亲大人,她们骂我没人教养,骂我绣花枕头……她们骂我啊,我心里该有多难受啊,我才叫人上手去打……”   盛实庭哦了声,在一旁的条凳上坐下,慢条斯理地看着他道。   “是了,你还叫七个人轮番欺辱那两位行首,之后又拿匕首割下了她们的腿肉,一片一片的,其后,又以烈酒泼洒在她们的伤口,继而以火炙烤……整整折磨了一日一夜,所以才会跃入秦淮河自尽。”   他在黑暗里笑了一声,“她们骂的对,你的确无人教养。”   “你祖父,眼高于顶,动辄对你打骂;你娘亲,只一味地将你托给你祖父。阿青啊,整个太师府,谁疼你?”   程务青爬过来,重新攀住了他的膝头,“是您,父亲大人,是您一直为我抗事,不叫祖父和娘亲知道,我知道我平日里对您不恭不敬,往后孩儿全会改……”   他呜咽起来,“您再救我一回……”   盛实庭不知可否,一双眼眸在黑暗里尤显阴恻。   “你十岁那年,叫人将在门前乞讨的两个小叫花抓起来,扔进了沟渠里,是我将此事按下来,给你悄悄处理了,十一岁,你差人将书院的老师给打的奄奄一息,从此没人再敢教你,也是我按下来,不叫你祖父知晓。其后无论你是放火烧民居,还是当街纵马掀摊贩,亦或是随意抓人来□□,全是我为你平息事端……”   他细数着,忽而停住了,笑了一声。   “阿青阿,太师府里,谁待你最好啊?”   这猛然的一声问,像是忽然提高了调门,阴恻恻而又带着狡黠,程务青像是醍醐灌顶,在黑暗里由头顶一路冷到了手脚,他从盛实庭的膝上慢慢滑下,倒退几步。   “你待我好。”他喃喃地说,忽然抬头问,“为什么?”   盛实庭倚在墙上,语音回复了和缓,“为什么带你这样好啊?”   他说让我好好想想,接着挺起了身,手肘撑在膝上,笑眯眯地说:“那一年,我和你娘亲成婚,当天夜里,你一把火烧了我的行囊,还记得么?”   程务青发起抖来,一声不吭。   盛实庭慢悠悠地说着话,那声音愈发的轻,像是在回忆。   “那行囊我从宣州一路背到金陵,两年的岁月全在里头。不值钱,不过是一些纸绸书籍,一枚长命锁,一只碧玉镯,还有一张地理舆图罢了。”   他忽地凑近了程务青,那声儿犹如鬼魅。   “那舆图啊,我还没琢磨明白呢,就被你给烧了,好在我还记得一些……可惜位置总是差了那么一些些。”他惋惜,“五百多万两的银子,无数珍稀,全叫你一把火给烧了。”   他往后仰靠了身子,半边脸在烛火的映照下,赤红着。   “你可狠啊,我那长命锁,一天一夜的火都烧不化它,倒被你给化得一干二净。”   他慢悠悠地说完,牢房里便十一阵死寂。   程务青隐匿在黑暗里,好一时,又慢慢地爬回到方才得位置,他抱着膝忽然哭了起来,那声音呜呜咽咽的,像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楚。   “我娘亲呢,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盛实庭良久才悠悠说道:“阿青啊,你懂为人父母心疼的感觉吗?你娘亲啊,病倒了,你家祖父啊,在朝堂上大哭一场,这几日精神也不济。你瞧,到最后还是我来送你。”   他站起身,站进了程务青那片黑暗里,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头。   “阿青啊,我问问你,你是怎么就被抓进了刑部大牢的啊?”   程务青的声音颤抖着,“我往公主别院去了,抓了那个小孤女,岂料有人来来了……”   他这些时日一直被囚禁在刑部牢狱里,将前前后后都想了个明白,他喃喃地说,“是那个姓顾的,一定是他,我听着是他的声音,怪道那一日,他在太师府里那样训斥我……”   他忽然在黑暗里哭出声来,“以前是我错了……父亲,父亲,我死了娘亲会伤心的,你同娘亲那么恩爱,一定不忍她伤心病倒,是不是?”   盛实庭哦了声,慢慢站起来,负手道:“是啊,我对你娘亲情根深种,自然是不忍见她伤心。至于旁的,你那时候还是小孩子,我又怎会同你计较呢?”   他慢慢走出去,留下一句话,“好了,你且安心吧。”   那黑暗角落里的孩子寂然无声,像是融进了无穷尽的黑暗里,再也瞧不出、听不见半点动静来。   盛实庭慢慢地走过幽深的大牢,再迈出刑部,与杨维舟会面时,面容上已是带了一片颓然,他默然无语地拱手同杨维舟告别,慢慢上了车轿,那颓唐的背影,显出几分寂寥来。   杨维舟唤来方才的狱官,狱官悄声道:“程务青隔壁的两面牢房,皆是属下安插的假人犯……”   他将方才盛实庭同程务青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回报,倒是有几段是听不清晰的,只能略过。   杨维舟闻言思忖了一时,叫人备轿,要往积善巷走一遭。   这一头,盛实庭在软轿里沉坐良久,才唤来亲信,慢慢地说道:“……也不必寻什么形貌差不多的案犯了,只管叫人给他毒哑了,再喂上些慢性毒药,确保在行刑前三日结果,人犯在牢里暴毙,杨维舟便可逃不过追责。”   亲信应了,小心道:“辅相,大爷这一回出事,固有咱们有心放出之故,可竟不知那顾以宁竟会出手,将大爷送进了牢狱。您看此事……”   盛实庭思忖着,“阿青言说,那顾以宁已经为了这小孤女训斥过他一回,再加上这次的事,益发确定了一件事,那顾以宁同那孤女,怕是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关系。”   “行首案结案,金陵泰半的纨绔都给填了进去,连阿青都为了见她一面,深陷牢狱,起因竟全在为这孤女,本相倒有些好奇了。”   亲信观其神情,乖觉地附耳过去,认真地将盛实庭的吩咐听进了耳。   这一头盛实庭收拾了情绪,回了太师府自去安歇不提。那一头斜月山房一大早就忙忙碌碌的。   姑奶奶要往七桥瓮去,那里有明姨娘从前为她置办下的一间小小肆铺,因为实在偏远的缘故,只有人一年十两银子地价格赁了,售卖香烛纸钱一类,姑奶奶便想将这间肆铺出手,回笼银钱,再给烟雨置办些田地。   烟雨昨儿给谷怀旗、顾瑁送了自己做的布袋子,那谷怀旗才往武举处报道,清凉山大营也要六日后才能进入,故而这几日都很空闲,便伙着要在糖坊巷的绿柳居宴请,就定在明儿午间。   烟雨今日不上学,急着往西府寻顾瑁,琢磨着如何给谷怀旗送礼,这便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地进了些早点,就下山去了。   青缇跟在她身边儿提着小竹篮子,里头装了几样芳婆做的糕团儿,一边儿走一边同姑娘递着话儿。   “昨儿姑奶奶问奴婢如何回的这般晚,奴婢糊弄过去了,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烟雨心里跳了跳,挠了挠鬓边,“即便说了,娘亲应当也不会怪罪的吧。”   手指尖没来由地酥麻了几分,她抬起手,把手指尖放在唇畔,想东想西。   小舅舅虽然是吃醉了,可应当是喜欢她的?不然为什么会牵着她的手、为什么会吻她的指尖?   长辈对晚辈,可以揉揉脑袋,可以捏捏脸颊,可是不该会牵她的手,吻她的指尖儿吧……   她昨儿辗转了一夜,一直想到窗外泛起了一线鱼肚白,才沉沉地睡着,梦里头,小舅舅的眼波温柔若月色,负手翩跹而来,只那样温柔地看着她,却一句话不说。   若是喜欢的话,为什么不说呢?   会不会是吃醉了酒,所以认错了人?   想到这儿,烟雨心里一霎就被失落填满了。   是了,说不得小舅舅是认错了人?   可是也不对啊,若是认错了人的话,为什么又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儿啊……   烟雨心里的失落又被赶了出去。   一路思量着,便进了西府的门,烟雨心里抱着偶遇的念头,一边儿走,一边悄悄儿地打量周围,可惜一直走到了顾瑁的小院子,都没见着那个清逸的身影。   顾瑁正在窗下写大字儿,一抬头瞧见烟雨走过来,兴奋地甩掉了笔,墨汁就甩到了脸上,洇了一个墨点子。   烟雨收拾了情绪,同她见了面拉了手,两个小姑娘又是跳又是转圈,搂搂抱抱地进了屋子。   顾瑁把烟雨安顿在窗边儿,同她头碰着头说糖坊巷制艺铺子的事儿。   “昨儿我去看过了,收拾的窗明几净的。楼下摆头面首饰,楼上摆你做的发饰,你做成几个了?”   烟雨听了很高兴,将小篮子里的几样发饰,一一摆在桌面上,展示给顾瑁看。   “有从前做的,也有这几日新做的。你瞧瞧,摆出去跌份不跌份?”   顾瑁趴在桌上,眼睛亮亮的。   桌上一顺溜摆了六样发饰。   第一样是个桃儿。   婴儿粉一般的颜色,不过指尖大小,饱满圆润,一个小尖儿俏皮地翘着,玲珑可爱。   第二个是荔枝,也是烟雨从前做的,鲜润的荔枝拆了半边儿,露出凝脂般玉白的果肉,栩栩如生。   第三个则是烟雨做惯了的猫儿爪,直将顾瑁喜欢的不行。   余下的,就是一对儿红樱桃,一个剥开了半边儿的小石榴,一只可爱的橘瓣儿。   顾瑁恨不得把这些小发饰全别在发上,烟雨笑着扶起了她的脑袋。   “……其实我爱做那些稀奇古怪的小虫儿,小瓢虫、小蛐蛐儿,可我想着咱们要在外头售卖,就不能做那些吓人的,这些都是我做惯了的,手熟,想来女孩子们会喜欢。”   顾瑁觉得烟雨想的很周到,“是了,哪有女孩子戴那些稀奇古怪的虫子?花儿果儿的戴着,也好搭衣裳。”   “先将这几样摆着,我倒是有些忐忑——那些用金子银子打的花儿鸟儿,她们还带不够呢,做什么要戴我做的这些?”   烟雨思量着说,“我想啊,若是有哪一位有牌面的夫人小姐先戴了,再去同人交际交际,说不得就能被旁的女孩子们瞧见,再寻个时机说在哪里买的,不就给咱们引来了生意?”   顾瑁眼睛又亮了,“走,我领你去见太婆婆。”   她拉起烟雨就往外走,又吩咐饮溪和青缇把发饰收起来带着去。   “太婆婆明儿要往宫里去吃酒,在席的都是些贵主儿,太婆婆戴着上回戴了你做的鱼儿,还被人夸了呢!”顾瑁走的脚步匆匆,往梁太主的院子里去。   烟雨也觉得太主戴着很好看,她被顾瑁拽着跑,脚下就踉踉跄跄的,“太主娘娘皮肤雪白,该戴些鲜亮的。”   两个女孩子一路牵拽着,进了太主的院子,太主娘娘正在院子里同芩夫子对坐着吃蜜瓜,瞧见两个小姑娘来了,就往两个女孩子嘴里,各填了一块蜜瓜。   顾瑁鼓着一边儿腮帮,同烟雨一道儿乖巧地站在太主面前儿,将青缇手里托盘里的各样儿发饰一一指给太主瞧。   “你明儿不是要去宫里吃酒么?烟雨做了些小发饰,您就挑一样吧!”   梁太主喜的眼睛眉毛都扬起来,瞧了瞧顾瑁,又瞧了瞧烟雨,毫不客气地挑了一只桃儿戴在了发上。   “瞧你这鬼机灵,也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顾瑁就叫烟雨说,烟雨腼腆一笑,道:“瑁瑁要在糖坊巷开一家制艺铺子,下头卖头面首饰,上头摆一些我做的小玩意儿,我们想着您明儿若是去吃酒,能不能戴着这只桃儿去,到时候若有人喜欢,您就说,是在糖坊巷‘哉生魄’买的……”   梁太主闻言,笑着拍起了手,向着芩夫子道:“你瞧瞧这俩孩子,竟还合起伙来开肆铺了。”   她逗顾瑁,“怎么着,府里的银钱不够你花?”   顾瑁扬了扬眉头:“自然是不够花呀!再者说了,近来我都要自己个儿打理我娘亲还有您送给我的铺子、庄子,总要把如何做买卖学起来。”   梁太主笑的眉眼弯弯,答应了她们,“成,我就帮你们一回。”   烟雨很开心,又小心翼翼地请求太主娘娘:“……我做的很慢很慢,所以若当真要有人要来,您就说瞧样子预定,要等。”   梁太主既然应了,就会应到底,高高兴兴地说好,末了要她们二人在这里用午点,顾瑁和烟雨想着回去自由些,这便手牵着手回去了。   进了顾瑁的院子,顾瑁就盘算起自己的花用来。   她将烟雨拉在窗下小桌案,碰了碰烟雨的脑袋问:“这肆铺是咱们俩合伙的,我出铺面,你出手艺,接下来还要请金匠和小二,还要买些金子……你再出点儿银钱。”   烟雨嗯了一声,脑子里盘算了一番。   顾瑁就戳戳她:“你出多少。”   烟雨竖起了两根手指头:“至多二两。”   顾瑁倒竖起了眉毛,“二两只够小二一个月的月钱!”   烟雨嘻嘻笑,就哄她:“我再出五十两成不成?”   “成是成,可也太少了。”顾瑁摇了摇手,趴在桌子上问她,“你大概同我一般,手头的银钱不多,平时出出门子就花用掉了。”   烟雨点点头,也同顾瑁趴在了一处,道:“我从小到大一共存了一百六十两银子,都存在日升昌呢。原想着若是去广陵,娘亲银钱不够的话,我就添给她,不过娘亲才同我说她有钱。所以我这回才能掏出来五十两。”   顾瑁扬起了一边儿眉毛:“那我比你有钱一些。月钱不算,太婆婆和外祖父常常赏我,我都存了一整袋金豆子了。”   她说着,就去将自己的嫁妆单子,还有一本每个月各处肆铺、农庄的出息账本,一并拿过来给烟雨瞧。   “你瞧,这都是我娘从前给我置办下来的。每个月都有账房往我这里报账,我都瞧不动,懒得瞧。”   烟雨说这哪儿行呢,她接过来顾瑁拿来的账册,只翻开第一页就蹙起了眉头,又拿了纸笔,在纸上算了一番。   “你瞧这一处高淳的茶园子,四十亩的土地,清明节前净产了两百斤雨花茶、两百斤碧螺春,出息总共一千两,这就不对了吧?我听芳婆说,外头的茶沫子都要二两一斤,这么好的明前茶,先不分雨花还是碧螺,四两一斤总要有的,四百斤的茶至少有一千六百两的出息,如果只得一千两?”   余下的支出有关人事,烟雨虽也不懂,却仍瞧出来许多一眼就能分辨的错漏,顾瑁直气得火冒三丈,立时就叫人去把这些庄头、地头、掌柜的全叫过来,傍黑的时候要审他们。   烟雨翻着账本子,就有些感慨:“你有这么多的田地庄子,总要自己学着点儿看账簿,不然总要被人哄骗的。”   “是了,不过我数术极差,看也看不明白……”顾瑁有点儿苦恼,“赶明儿叫太婆婆给我寻个能算的婆子来,为我管家。”   烟雨很是赞同她的想法,将账簿递给她,顾瑁就觉得烟雨很是厉害,由衷地感慨道:“濛濛,你可真行,连数术都能学的明白。”   烟雨倒没觉得什么,只笑了一笑,“自己有多少银钱,总要算明白的呀。”   两个女孩子头碰头趴了一会儿,顾瑁就同她说起谷怀旗来。   “今儿早晨,我去书院里给谷怀旗送你做的布袋,他又拿毛笔画了个偌大的虫子吓我,可真是稚气!”她气呼呼道,“我就指了他鼻子说,我太婆婆说,男孩子若是总欺负一个女孩子,就证明他喜欢她。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喜欢我?”   烟雨呀了一声,十分感兴趣地抬起了头,扒着顾瑁的手臂问然后呢。   顾瑁哼了一声,“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嘴里嘀嘀咕咕的,我就问他说什么!他竟然说,他才不喜欢我,他有未婚妻了!”   烟雨闻言就很是失望,倒是顾瑁的神情没什么波动。   “……就他那样撵鸡追狗的样子,也能有未婚妻?”顾瑁哼哼冷笑,“他的未婚妻,可真倒霉!”   烟雨听顾瑁这般说,心里头又想起小舅舅来,于是她戳了戳顾瑁的手臂。   “你说,倘或一个男子牵牵你的手,算不算喜欢你?”   顾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那要看什么样的男子。若是我爹爹、我外祖这样的长辈,牵一牵,虽然不合规矩,可也没关系啊。”   烟雨哦了一声,长辈啊。   她的眼睛眨眨,“那若是宁舅舅牵你呢?”   顾瑁也不稀奇,想了想说:“也牵过我的呀,正月十五打灯笼,我被人挤散了,宁舅舅到处去找我,找到了就牵着我的手回家的呀。”   烟雨又哦了一声,把脸埋在了手掌里,顾瑁就问她怎么了,烟雨抬起了头,小声道:“那时候你几岁呀?”   “九岁啊。”顾瑁漫不经心地说道。   烟雨就牵过了顾瑁的手,把自己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嵌进了顾瑁的手指头,顾瑁奇怪地握了握烟雨的手指头,感叹道:“你的手好细好软呀。”   烟雨说你的也很好摸,她趴在顾瑁的耳朵边儿问她,“若是有一个男子这样握着你的手,还……”   她犹豫了几分,又把顾瑁的手指牵在了自己的唇边,亲了一口,旋即飞红了双颊道,“还这样亲一亲……”   顾瑁怔在了当场,双目圆瞪地看着烟雨,过了一会儿一下子松开了烟雨的手,双臂抱起原地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叫起来,“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烟雨双手捂住了脸,顾瑁就过来闹她,在她的耳朵边儿小声问:“是不是有人这样待你了?”   烟雨羞的不敢言声,顾瑁就像个兔子在烟雨旁边跳来跳去,又把烟雨拉起来跳:“你快告诉我,是谁?”   她把这几日烟雨见过的人梳理了一番,“谷怀旗这般犯嫌,一定不是他!”   顾瑁的眼睛亮起来,“是不是明质初?”   烟雨站起来,抱着她叫她不要再跳了,再在她耳边说了一百五十个不是。   “你别嚷啊。”她叮嘱顾瑁。   顾瑁连连点头,把自己的嘴巴封住,“我不嚷我不嚷,你快告诉我是谁?”   烟雨摇头说没有,到底不敢把实话说出来。   “我偷瞧了一个话本子,里头就是这么画的……一个书生养了一只画眉鸟,画眉鸟成了仙,总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书生就教她写字,画眉仙拿不惯笔,书生就亲了亲她的手指……那个写书的人总不说明白,含含糊糊的,叫人怪生气!”   顾瑁十分好骗,闻言也来了兴趣:“你把那个话本子拿给我瞧……”   烟雨骗了顾瑁,就觉得心里头愧疚,摇了摇头,顾瑁以为烟雨不舍得,一下子就奔到卧房,偷偷地塞给烟雨一本花花绿绿的书。   “我这儿也有一本,叫做《挑货郎和鹦鹉仙》,同你换成不成?”她叮嘱烟雨,“可别叫人瞧见了……”   两个小姑娘正说着,侍女们就把午点送了进来,俩人一道儿吃罢了,顾瑁去泡药澡,叮嘱烟雨在卧房里睡一时,等她回来再玩儿。   烟雨在陌生的地方哪里睡得着,便叫青缇在窗下睡一会儿,自己则去了顾瑁的书房,趴在书案上瞧起了书。   凭空编出来一个画眉仙和小书生的故事,烟雨觉得自己的才华无处安放。   她存着从书里得到答案的念头,翻完了一整本,却被挑货郎和鹦鹉仙的故事打动了,抹着眼泪翻到了最后一页,却瞧见一副插画儿,画的两个人搂抱在一处,动作神态十分羞人。   烟雨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心惊肉跳,吓得一下子合上了书,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她心虚地望了望四周,只觉得害羞难当,捂住了脸,抱着书就往书案下的桌洞里躲了。   躲在桌洞里,四周便暗了一些,烟雨才觉得心跳得没方才那么快了,把脸埋在膝盖上好一会儿,又想看,于是偷偷地又把书拿出来,先把最后一页仔仔细细地看了,认真研究了每一个细节,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前头又翻开,逐字逐句地看起来。   这一看,又不知道看了多久,烟雨正看的入迷,忽听得门外有丫头的声音道:“问六爷安。”   于是小舅舅的声音响起来,不过是轻轻的一声嗯,他道:“表姑娘在?”   烟雨的心都提起来了。   是啊,她很想见小舅舅,可这会儿不是时候啊!   她低头看看自己膝上的话本子,只觉得脸红心跳之外又觉得惊惧:万万不能叫小舅舅瞧见她在看这种闲书!   思量间,书房的门已然被推开了,她吓得一个激灵,先将话本子藏进了背后,又觉得不妥,接着将话本子往书案下塞,可那书案紧压着地,哪里又能塞进去呢。   小舅舅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来,温和的一声烟雨,把烟雨头上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她一个激灵,只能将话本子藏进背后,接着抱住了膝,暗暗祈祷小舅舅在书房里找不见她,就出去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小舅舅的脚步轻轻地走过来了,在书案前顿住,似乎有一声轻笑响起,烟雨就看见那双云头靴慢慢地踱过来,在她的眼前停住了。   完了完了。   烟雨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见小舅舅拉开了桌洞前的椅子,清润的嗓音由上头落下来,落在了烟雨的头上。   “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烟雨扁着嘴,伸出手来牵了牵小舅舅的袍角。   她从桌洞里仰起了脸,眼巴巴地看着小舅舅,刚想就着这个力量起身,顾以宁却忽然慢慢俯下身,一双温柔的眼眸望住了她。   烟雨一下子就坐了回去——身后的话本子要露馅儿!   顾以宁看了看黑呼呼的桌洞里,一张小脸儿紧张地看着她,唇畔就牵了一丝笑。   “瞧什么书呢?”   瞧什么书呢?   烟雨紧张地头皮发麻,小舅舅怎么知道她在瞧书?天啊,万一知道她在看这等闲书,心里头该怎么想她?   她紧紧贴着桌洞的后壁,紧张地摇了摇头:“……没瞧什么,我就睡一会儿。”   顾以宁哦了一声,忽地俯身钻了进来,坐在她的身侧。   他身量委实太高,窝在桌洞里就有些局促,一双长腿伸出去,长的仿佛没有边际。   烟雨扭头看他,“小舅舅,您是特意来寻我的么?”   顾以宁嗯了一声,烟雨在一旁渐渐稳下心神,她想起午间同顾瑁的闺语,心念微动。   “您昨夜吃醉了酒,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么?”她有些忐忑,问话便问的小声,“会像做梦一样,醒来就忘了么?”   她对他总有无限的好奇,顾以宁转过头看她,眼神里浮泛起一些认真来。   他说不会,“我没有醉。”   烟雨怔住了。   他说没有醉酒,那便是记得所有。   包括牵她的手,包括吻她的手指……还包括那颗幼时的糖。   烟雨的心骤然狂跳起来,她茫然而无措地望着他,“您为什么……”   顾以宁认真地接过她的话,“因为喜欢。”   像是中了七星彩,巨大的喜悦笼罩住了她,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疑惑,她喃喃地问:“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么?”   顾以宁摇头,缓缓地低下头,从袖袋里拿出一只金手钏。   手钏细致圆润,足金打造,其上坠了一颗圆溜溜、鸽卵大小的的金球。   他牵过她的手,将金手钏一寸一寸地推上她的手,圈住她细致可爱的手腕上。   顾以宁将她的衣袖放下,将这只金手钏遮住,视线落在烟雨的眼眉上。   “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 第55章 .龙鳞凤羽(加更)您的心事太多,我也……   天光在变暗,女孩子原本亮亮的眼睛,也随之一寸一寸地黯淡下去。   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   眼前人眸色明澈,坦荡地像是天顶的两颗星子,烟雨开始疑心自己会错了意,若是哥哥待妹妹那样的喜欢,能亲亲手指尖儿、牵牵小手吗?   分明不是!   方才那个话本子的插页里明明白白地都画着呢!   走货郎牵着鹦鹉仙走路,走一会儿还要鹦鹉仙亲亲,他才有力气,鹦鹉仙就变回了原型,在空中扑棱着翠绿的翅膀,朝他叽叽喳喳:“欺负人,你欺负人!”   是了,哪怕是哥哥待妹妹,都不能牵手和亲亲,不然就是欺负人!   可是小舅舅是修身克己的温润公子,为什么也要对自己做出那样欺负人的事啊?   她这般想着,神色间难免露出些端倪,眼睫霎了霎,一层浅浅的水雾便浮泛起。   “若真是哥哥待妹妹……”泪珠儿滚落,她小声地说,“那您就是欺负人。”   把脑海里的左右思量说出口,心里就萌生了几分勇气,烟雨吸了吸鼻子,双手安静地交叠搭在膝盖上,“您怎么能欺负人啊……”   顾以宁微怔,她委屈的稚弱嗓音入耳,须臾之间便觉察出她又想左了。   他伸出手来,纤长的手指在快要触到她眼下那一方肌骨时,却又一霎停在了她的眼前,慢慢收回了手。   那一回星夜竹林下见她,她抱着布老虎,浑身都在发抖,眼神惊惧地像受伤的幼兽,他看出了她心底缺失的安全感,待她,也许需要一百万分的小心翼翼。   喜欢是什么,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①。   怕会吓到她,怕她会躲避,心中总存着一分惧意。   于是他说抱歉,眼眉之间氤氲了些微的烟水气,像静泊的一江水,生起了浩渺的烟波。   他轻轻叹了一息,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气氛便安静下来,夏日午后的日光一息明一息暗,是云彩在窗外作乱。   他不说话,烟雨不免觉得委屈,将浓密眼睫垂下去,有些伤心有些怅惘,眼神落在自己腕子上的那一圈金手钏。   起先的喜悦已然消失了泰半,只将自己的手从顾以宁的手里抬起来,在眼前晃荡了两下。   “这是什么?”她勉强问了一句,依旧低垂着眼眉,极力遮掩自己的失落。   顾以宁嗯了一声,他心里藏着未尽之言,可却不知如何开口,嗓音里便也带了几分怔忡。   “是从前你送我的那颗糖。”他斟酌着说,语气益发放慢了,“原是蜡丸包铁球,我寻金匠为它在外打了一个可开合的金球。”   不高兴啊不高兴,满满的全是不高兴。   烟雨把金手钏从腕子上褪下来,拿在手里以指腹摩挲了一下上头的纹路,犹豫来去。   “原就是小时候的我送给您的,您再还给我做什么呀?”没来由地,她的鼻子有点酸,向上吸了一吸,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要……”   她耷拉着脑袋,浓密的眼睫毛盖住了那双小鲸一般的灵动黑瞳,任谁都能瞧出来她身周笼着一团儿不高兴。   顾以宁微怔,却不知晓她的情绪起源,下一刻手心却多了温温一物,垂眼看,烟雨已将金手钏递送过来,两只纤白的小手在他的身边搁着。   “舅舅就是舅舅,才不是什么哥哥……”她吸了吸鼻子,眉梢眼角难免耷拉成垂耳的兔子,“还说我有很多宗心事,可我都将小猫儿爪子全数给了您……明明是您的心事更多。”   她抬起了眼眉,乌黑的瞳仁悄悄撞上他静沉的眼眸:“您的心事太多,我也不想说破。”   这是她头一次待小舅舅这般冷淡,心里头却觉得伤心无望起来,她心里生着气,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桌洞,一回首,小舅舅正拿手挡在桌洞的顶,像是怕她撞到头。   哎,小舅舅真好啊……   她的心忽地又软下来,眨了眨眼睛同他告别,犹豫着说,“我这会儿有点儿生气,大约两三日就好了……”   顾以宁微微颔首,手指间触到一本话本子,他不看,只拿起来递给烟雨,“你的书。”   烟雨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来,眼睛里冒起了金星,好一时都没缓过来,头昏脑胀之下一口咬住了小舅舅递来的书,把那本花花绿绿的话本子叼在嘴里,手脚并用地爬着跑了。   女孩子跑的飞快,脚步声咚咚渐渐远去。   轻细的尘在由桌洞缝隙露出来的天光里浮沉,顾以宁将金手钏握在手里,心间的愁绪也在浮沉。   他静静地坐了许久,久到天光西斜,他才起了身,慢慢往书院去了。   石中涧静候在书房中,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公子手中显露的一抹金,不由地惊诧。   公子被表姑娘拒绝了么?   石中涧努力将惊诧按下,他目视公子在书案前坐下,拱手轻声言道:“公子,属下依昨夜杨大人之言,在太师府周边又增设了四道暗线,若当真有异动,自然会有消息传来。”   顾以宁嗯了一声,回想起昨夜杨维舟来时的情形。   昨夜四更时分,杨维舟乘轿而来,由西府之门而进,将夜间盛实庭来时的言谈、以及在狱中的泰半交谈,悉数告于顾以宁。   他将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程太师从前便以严苛著称,在朝中虽拥趸众多,风评却不佳,但这位盛大人,却有绝佳的官声,待人和气、言谈有礼。若不是今夜窥其言行,下官当真信了他清高儒雅的名声。”   “他入赘程家八年,显然得到了程家上下的信任,程太师唯一承继家业的亲孙程务青,此时深陷在牢狱中,无论是程太师本人,还是他的母亲程夫人,竟无一人来探望。即便是程太师打着偷梁换柱的主意,可全权交予盛实庭来办,未免心胸太过宽阔。”   他回想着先前狱官同他说的每一句话,益发疑虑丛生。   “下官总觉得,此人深藏不露,细思之下,实在可怕。下官已布置了双倍人手,严加提防程家偷梁换柱。”   顾以宁在心中思量来去,一时才缓缓道:“依着他同程务青的交谈,此人必不会容程务青活命。”   杨维舟又想到程务青说的那几句,要娘亲来看他的话,没来由地觉出程务青几分可怜来。   他感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沉吟了一时,思索着说话:“可惜终究有一墙之隔,有些话听不清楚。不知那程务青到底哪里开罪过盛实庭,竟叫他八年来,生生惯坏了一个孩子。”   顾以宁的脑海里似乎有千头万绪缠绕着,可惜此时他心绪烦乱,被另一宗心事牵动着,无法凝聚心神。   他思忖着说:“杨大人,你是专司审案的能吏,是否觉察盛实庭有些蹊跷?”   杨维舟也有相同的想法,此时便慢慢地摇头,似是在复盘,喃喃自语:“……二十五岁由宣州进京,二十二岁时在南直隶乡试中第十名,彼年南北只录一百名举人,盛实庭在一百名中实为末等,可三年后的春闱中,此人却能艳惊四座,被程太师点为会元,两场考试为何会相差如此之大?”   他又摇头,“许是这三年,此人潜心苦读?”   杨维舟苦苦思索,顾以宁沉吟一时,提点道:“杨大人不若去调取两场试卷,以观差别。”   杨维舟闻言立时有了思路,应了一声好,“这盛实庭如此待继子,委实异常,倘或能查清盛实庭的底细,说不得有新的线索。”   他拱手告别,匆匆而去。   顾以宁静坐书案前,垂首静思。   从前盛实庭未曾进入他的视线。   不论是程太师牵扯进“接驾酬酢案”,还是程务青犯下的“行首案”,朝野上下,盯着的皆是程太师,盛实庭向来隐匿其间,官声极好。   而这一次往刑部探望程务青,却似有些什么不对劲。   石中涧静观公子,他思索间,指腹轻轻摩挲金手钏,眉眼间不免有些怅惘。   他瞅准了时机,悄声问了一句:“公子,表姑娘没收这支手钏么?”   顾以宁神思回还,闻言微怔,点了点头。   石中涧疑惑着说:“这金手钏样子也很好看,葛金匠说,如今外头正时兴这灯样子,姑娘为何不爱呢?   他想了想,忽然有了想法,“姑娘会做各式各样小玩意,说不得有独爱的样式……”   顾以宁虽不懂女儿心,却也知不是这个理由,他默然,垂眸时眼尾便带了几分愁绪。   石中涧小心翼翼向上觑着公子的神情,大着胆子说:“许是姑娘觉得太贵重,才不肯收的吧。怕弄丢了您的心意。”   顾以宁不置可否。   这枚金球有精巧的开合机关,其间的铁球他前日打开了,是一张羊皮所制的地理舆图和一把极小巧精致的钥匙。   顾以宁何其明锐,一瞬就将严复礼所招供出的严家私产联系起来,他只略看一眼,便原封不动地装回,请金匠制成了这样一个金球,悬在金手钏之上,物归原主。   石中涧话音落地,顾以宁沉吟一时,和缓道:“纵使贵如龙鳞凤羽,我也护得住她。” 第56章 .白日见鬼那姑娘还小,阿虞正等她长大……   梁太主今日一大早便进了宫。   陛下沉迷修道炼丹,后宫冷落了多少妃嫔,陈皇后虽是继后,但胜在有个深阔的心胸,待后宫的妃嫔们极为和善,又因宫中寒来暑往的,除了赏花看景互相走动走动,闲的简直要开出花儿来,于是陈皇后便隔三差五地做席宴请。   宫里的妃嫔不论品阶,谁过生辰都要摆一场酒不说,便是连嫁出去的公主的生辰,也能起个由头。   今儿徐贤妃宫里的梅花先开了第一春,摆一桌迎春宴;明儿董昭仪宫里头的猫儿下了一窝崽儿,各个雪白玲珑,得嘞,再摆一桌;后儿,陈皇后宫里头的菜园子大丰收,那正好,做一桌地三鲜,大家伙着吃席吧。   梁太主年轻的时候倒也爱热闹,近来年纪大了些,就爱看人热闹,宴会去的就少了些,不过瞧见些鲜鲜亮亮的小闺女们,她也开心。   今儿的宴席摆在春和殿花园,还是陈皇后起的由头。   这回倒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是陈皇后的外孙女晋康翁主做八岁的生辰,因乐亭公主同夫婿一道儿往滇地游玩儿,怕女儿奔波劳累,就把晋康翁主阿桃送入了宫。   梁太主原也在去或不去之间犹豫,因着顾瑁和烟雨的请求,便应了约,又依稀记得那翁主乳名叫做阿桃,这便挑了烟雨做的一只婴儿面颊一般的粉桃戴了。   两宫皇太后都薨的早,梁太主身为陛下的亲姑母,除了几位在藩地的老王爷,谁都没她资格老,陈皇后引着梁太主在海棠树下的罗汉床坐了,笑着引八岁的晋康翁主给太主见礼。   “这可该怎么称呼?”陈皇后笑着把个子一把大的小翁主搂在怀里头,“该叫一声太姑婆婆。”   晋康翁主阿桃倒是落落大方,笑眼弯弯地唤了一声“太姑婆婆”。   梁太主最是喜欢鲜亮可爱的女孩子,牵过了翁主的手,把手上的嵌宝石的金手钏褪下来,戴在她的手上,笑着说道,“我家里头啊,倒是有三五个孩子叫我太婆婆,你比她们小上几岁,可比她们听话乖巧多了。”   翁主摸了摸手上的金手钏,虽然样式精巧可爱,又镶嵌了价值不菲的宝石,可她到底是金窝里养出来的孩子,虽喜欢却也不稀奇,只道了一声谢之后,就瞧着梁太主头上的那一只颤颤巍巍的粉桃儿,挪不开眼珠儿了。   梁太主何其明锐,她就是冲着这孩子来的,这便顺着翁主的视线,摸了摸头上的桃儿,笑着问孩子,“喜欢啊?”   翁主倒也不拘泥,瞧了瞧外祖母的脸上挂着笑,便也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喜欢,又凑近了看,“我瞧瞧是用粉线团儿缠的,还是拿粉色的布包了棉花缝的?如何这粉色能这般柔软?就像是云朵上洇了一点儿红,慢慢化开了之后的颜色。”   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瞧在梁太主眼睛里实在可爱,这便伸手拿下来,放在她的手心儿,笑着说:“不过是前儿闲逛,在糖坊巷的一家肆铺里瞧见的,若不是我搬出了我这大长公主的名头,人家都不卖给我。”   翁主把桃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只觉得喜欢的不行,她拿细嫩的指腹抚了抚那桃尖儿,更加喜欢了。   “我从前也叫人去调制过颜色,可调出来的粉,要么就偏红,要么就偏紫,总是出不来这样一抹柔软的粉……太姑婆,您今儿可给我带礼了么?”   梁太主就逗她,“呀,好像真没带,就送你这只桃儿可好?”   翁主喜欢的不行,忽闪忽闪大眼睛,点头说那可太好了。“我乳名就叫阿桃,您能送我这样一份礼物,我可太谢谢您了。”   她不舍得把这只桃儿戴起来,只托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又道,“您方才说在哪里买的?”   梁太主哦了一声,作势想了想道:“糖坊巷的金饰铺子,叫什么哉生魄来着。那里头啊,这种小发饰数量可少的很,说是她们家大掌柜做的,半个月才能做出来一个,要去买啊,可得提前看样子预定。”   翁主牢牢地把肆铺的名字记住了,捧着小桃儿向陈皇后和梁太主行了一礼,弯着眼睛笑说:“我几个好友在那里喂鲤鱼,我要拿给她们瞧瞧,您二位好坐。”   翁主说罢转身就跑走了,大约是去向小姊妹展示新得的发饰去了,梁太主见完成了任务,心里头也高兴,同陈皇后说道,“……哪里能不给她带礼呢?都备着呢。”   陈皇后笑着拍拍太主老人家的手,笑道,“您老近来可好?如今我这年纪渐长,孙子外孙子一堆,应起了祖母外祖母,到哪里都成了老人家,也就是在您跟前儿,我还能当一当孩子。”   梁太主很喜欢这位陈皇后的豁达风趣,笑着同陈皇后附耳说:“都说男儿至死是少年,要我说凭什么?就凭他们懒?凭他们游手好闲?凭他们事事有女人家操心着?掼的!要我说啊,女儿家到八十岁才该是宝贝疙瘩。”   老姑奶奶活到这个岁数上,说什么都是对的,陈皇后哪里能不赞成?掩着口笑了半天。   “说起来,您家里那一位孙儿,如今也有二十二岁了。去岁我见过他,当得金陵第一玉的称呼,如何到今日了都不婚配?”   梁太主知道陈皇后什么意思,笑着又拒绝了她一次,“阿婉,你可是又要说起琅琊公主?”她抚抚陈皇后的手,道,“孩子是个好孩子,上回在狮子岭我还见过她。可是我那孙儿你也知晓,原是能承继爵位的,可楞是苦读数十年去应考,今岁又才入了阁,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尚主的。”   陈皇后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叹了一口气,“我那小女儿脾性有些执拗,上一回求她皇父赐婚,叫她皇父训斥了一番,气得回了狮子岭。本宫这不是瞧见了您,再打听打听,看看可还有斡旋的余地。”   梁太主就将吕节珂搬出来挡,摇了摇头道,“半分斡旋的余地可都没有。我上回不是说了么,阿虞早有了婚约,那姑娘还小,就等着十八岁嫁过来呢。我那孙儿虽然待谁都淡淡的,却喜欢那孩子的紧,倒也是一宗绝好的姻缘。”   陈皇后不是个强求的性子,再者说了,陛下也不舍得自己喜欢的臣子尚主,这便作罢了。   二人正说着老话儿,却见遥遥的,魏王梁帆悬走了过来,笑着向着二人行了礼,又道:“阿桃儿拿个布做的桃儿当宝贝,倒让我稀奇了,近来可是流行布做的发饰?”   陈皇后笑着点点头,“可不是,连你姑祖母都戴了个布做的桃儿来。”   梁帆悬一听就知道是那位烟雨姑娘做的,心里就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看来是他想左了,那烟雨姑娘在顾家过的莫非也不差?   他今日来吃席,倒是有一宗事宜要同母后谈,梁太主何其知趣,笑着站起身,由白嬷嬷搀扶着,道:“天气晴好也不热,我去园子里转一转,瞧瞧我小时候植的那棵海棠树。”   陈皇后目送着梁太主走远了,这才招呼梁帆悬来她这里坐下,蹙着眉望他:“今儿你外甥女做生辰,你可备了礼来?可别游手好闲地叫人瞧了笑话。”   陈皇后继位后就生了这一位皇子,东宫和齐王、宁王都不是出自她的肚皮,魏王一入秋成了婚就该往山西安邑城就藩去了,她一百万个不舍得,这一时待他就温和了几分。   “你瞧程太师,一世英名,老了老在孙子手里毁了名誉。”她不好将话说的太直白,只道,“虽说你是龙子凤孙,可到了藩地也要做出一番成就,好叫你皇父瞧瞧你的本事。”   既说起程太师,魏王就问起近来朝中的风向,“听说皇父有意擢升盛实庭为首辅,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皇后不怎么关切前朝之事,只摇了摇头,闲聊了一嘴,“……若是在程太师出事后升任了首揆,你瞧他们翁婿之间会不会有芥蒂?那盛实庭清风明月的,必会百般推辞。”   魏王冷嗤一声,“如何京城里的夫人们都说他好?看来生了一副好相貌可真讨巧。”   陈皇后就笑道,“我儿也不赖。今儿来又要什么?”   魏王收拾起心神,郑重其事地说:“过几日宗人府要为儿子宣旨成婚,母后可否一道儿为儿子宣个侧妃?”   陈皇后就有些不悦,“胡闹。虽说不是不成,东宫成婚时就是一妃二侧妃三良娣,可你不能同他比。你皇父常说你志向高远、为人稳重,不似老三那般二五郎当的,又迎娶的是宣大总督的女儿,倘或迎娶时多了个侧妃,惹得你那岳丈心里记恨,你到了山西可如何站得稳脚跟?”   魏王觉得很烦躁,沉着脸说:“不成,这位姑娘我是一定要带到山西去的,不然我绝不就藩。”   “真是胡闹!”陈皇后觉得匪夷所思,打小就有主意的孩子怎么今儿就执拗上了,“你说说是谁家的姑娘?倘或是什么平头百姓,你带在身边就是,何必一定要闹到台面上,打你那皇妃的脸?”   “母后您不懂,那位姑娘相貌人品,便是做皇妃也使得,就是出身差了点。”他试图说服娘亲,“虽然在金陵顾家住着,可只是他们府里,一位大归在家的姑奶奶领养的孤女。我想着若是能请顾家给她上了户籍,认下了,侧妃也能做得。”   陈皇后只觉得头疼,“怎么又是顾家?你那姐姐苦求顾以宁不得,气得回了狮子岭。你又闹着要纳那顾家的养女做侧妃,你们俩这是是同顾家磕上了?”   魏王耐着性子求她,“儿子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即便有了侧妃,也一定是会待皇妃好的,决计做不出独宠侧妃冷落皇妃这等荒唐事。”   陈皇后都有些无奈了,“你是龙子风孙,做什么都使得。你若是执意如此,母后这一时派人往顾家走一遭,瞧瞧那女子是个什么品貌。”   魏王知道母后最是疼她,如今有了这个话,心就定了下来,笑着同母后吃了几杯酒,哄了几句好话。   这一头宫里头吃着生辰宴,斜月山房的四姑奶奶顾南音也乘了车轿出了顾府,先是往广济堂里走了一遭,那堂中的掌柜垂着手笑着说:“……屠大夫往成贤街去了,说是有位贵妇人肩背脖颈酸痛,一站起就头晕的厉害,这便一早就去了,算着时辰该回来了。”   顾南音点了点头,隔着窗子望了望对面的朱红大门。   自前日同梁东序分别后,顾南音就没出过门子,想来今日该走了吧?   她虽有心同梁东序做个了断,可当真见不着了却还是有些怅然的。   出了门子上了车轿,她想了想就吩咐车夫道:“往糖坊巷去。我听说濛濛同瑁姑娘一道儿开了个肆铺,今儿我就去光顾光顾。”   云檀笑着说是,“那一条街上都售卖好吃好玩儿,还有好看的,姑娘又在隔一条街的绿柳居吃席,您一时逛完了,还能接上姑娘回家。”   顾南音今儿得闲,账也理完了,原就是听从濛濛的话,出来逛一逛的,闻听云檀这么说,笑着应声:“今儿你运气好,姑奶奶带你逛一逛。先去那一家仙缎楼转一圈,看看有什么时兴的好料子,扯几丈给濛濛做衣裳。你若是有相中的,姑奶奶也给你置办置办。”   云檀如今也有十九岁了,顾南音也琢磨着要给她说个亲事,可惜高不成低不就,她看谁都不满意,这才耽搁下来。   好在如今定下来回广陵,烟雨的亲事回广陵再说也不迟,她今岁就先给云檀操办操办着。   车轿一路驶进了糖坊巷,顾南音下了车携着云檀慢慢走,先是巡视了一番“哉生魄”,接着又去了仙缎楼,倒是相中几幅好料子,她狠了狠心,多扯了几丈,叫伙计拾掇拾掇送到马车山去了。   接着又四处走走逛逛,眼看着要过午了,顾南音想着一时还要去绿柳居接濛濛,索性往仙缎楼对过的一间酒楼去了,上了二楼挨着窗子坐下,点了几样小菜肉食,配了碗白米,慢悠悠地吃起来。   此时夏日正烈,云檀吃罢了,就在一旁站着为姑奶奶布菜,闲来往窗外一瞧,忽然笑着说:“姑奶奶您瞧那位夫人,像是十分好命的样子。”   顾南音便往窗外看去,但见那仙缎楼门前站了两列仆从,又有数十个护卫将左近的行路人隔开,显是为了护卫那门前一辆敞阔的马车,。   那马车上款款下来一位身形柔弱的夫人,其旁有一位身量很高的清雅男子拿手搀着她,口中似乎还在提醒着她注意脚下。   云檀不由自主地说:“您瞧那位大人气度也不凡,想来不是皇亲就是高官了。”   由顾南音的角度看过去,那男子身着一身碧青色常衫,搀扶夫人的手清瘦而修长,像是个清雅文人。   街上热闹,不免有些尘土飞杨,这男子搀这夫人甫一出现,那一身清风朗月的气度,就使得街市都安静了几分。   顾南音笑了笑,喝下一口茶水:“找个好相公就是好命?说不得是那男子好命呢!”   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这身份说这话,倒有几分酸味了,这便笑了笑,不说话了。   接着向下看,许是午间的日光太过强烈,那清瘦男子忽得一抬头,瞧了瞧天顶的一轮赤焰。   他抬头看天不过一瞬,旋即便低下头去为夫人遮挡日光,可顾南音却在他这一抬头间,瞧清楚了他的相貌,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像是七月天赤足落进了去岁储冰的洞穴,顾南音下意识地垂下头去,只盯着眼前的茶盏一动不动,那惊魂未定的样子,好似白日里撞见了鬼。 第57章 .恩逾慈母(加更)从此,我做你的妈妈……   顾南音如今回想起来,怪道老话儿总说宁宿荒坟,不睡古庙,总是有几分道理的。   十年前,她同谢家在广陵府衙里,结结实实地对阵了三天。期间顶着丈夫的凌虐,婆母的咒骂,公爹盛气凌人的关系网,她一步也不肯退让,唯有和离一条路走,否则只能一头撞死在衙门前的石狮子上。   可惜她前公爹同广陵知府蛇鼠一窝,眼看着自己就要落败,顾南音已然做好了以死明志的打算,好在最后一刻,二房的二哥带着府里的护卫赶来,递上了大伯父的名帖,才能将和离一事办妥。   娘家待她再苛刻,到底能在孤立无援时拉她一把,顾南音便决定回金陵。   出了广陵府衙,二哥有公务在身,即刻便走了,顾南音只怕事情有变,连夜带着芳婆出了城,往金陵走。   那时候水路常有匪患,便走陆路。   顾南音的银钱首饰私财全被谢家扣下,好在芳婆早将嫁妆里的地契房契都偷了出来,卖了几亩地凑够了路费,雇了一顶小轿慢慢走,走了四十里,到了真州左近的二亭山下,天色近晚,便投宿了一间古庙。   那间古庙叫做破云禅寺。   前头供的是菩萨,后头小院住了三五个僧人,寮房三五间,顾南音夜里犯了咳疾,一宿没睡好,到了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来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   小娃娃穿了一身儿粉,梳着两个毛团子,忽闪着乌亮大眼,起先先坐在门槛上同她说话。   “姨姨昨儿咳了一夜是不是?”她的胖小手在兜里翻腾了一圈儿,掏出一颗梨膏糖,蹬蹬蹬跑过来,放在她手心儿里,许是见顾南音笑的实在温柔可亲,就站在床前同她说话。   “您是不是贪凉偷吃冰饮子了?吃吃糖就好了哦……”她说话的时候有模有样,实在讨喜的紧。   回想起来,顾南音第一回 见到濛濛,就喜欢上了。   父母什么样儿,从孩子身上就能瞧出来。   小时候的濛濛长得委实好,听人说话时瞧着人的眼睛,不管听不听懂,那神情总是认真的。   她说话时也很知礼,一口一个姨姨叫着,那声音奶声奶气的,实在招人疼。   后来果然见了濛濛的亲娘。   如今再想起来,濛濛长成了的样子,倒是同她娘亲很像。   濛濛像雾,轻杳柔软,许是年幼时遭受到创伤,即便记忆丢失了,可眉眼间还是常拢着一团儿轻愁,叫人望之便会油然生出几分心疼。   可她亲娘不是。   那个一说话先笑的女子,一看便知是金窝福窝里养大的,唇边常带着浅浅的笑窝,顾盼间灵动可爱,令人见之便生了亲近之意。   只是那样灵动纯质的女子,却每每在同她的夫婿视线交汇时,现出几分惶惑来。   顾南音对濛濛的父亲记忆很深。   濛濛一家不知因何故在禅寺里逗留,顾南音夜里犯咳疾,发起了热,芳婆照料不过来,严漪漪便遣了身边丫头来帮忙。   到第二日,严漪漪过来探望她,二人闲谈时,濛濛就坐在小院儿里的青檀树下看蚂蚁搬家,倒是个乖巧的孩子。   严漪漪说话时的嗓音很轻悦,才二十三岁的年纪,若是笑起来,还有几分孩子气。   她问起顾南音的年纪,听说顾南音才十九岁,笑着说叫她唤自己姐姐。   “……我同夫君也往金陵去,在扇骨巷买了间三进的宅子,若是夫君这一回能高中,我同孩儿就在金陵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她眼中带着对往后时日的憧憬,又问顾南音的住处,“不知妹妹是往金陵哪里去?”   顾南音因着才从广陵谢家逃出来,虽然年纪小,却仍存着防人之心,她又是个谨慎的脾性,故而只笑了笑,含糊了过去,“我往金陵探亲……没几日就要回来了。”   严漪漪便有些遗憾地笑了笑说:“无碍,我老家儿就在广陵,再见面的时日一定有。”   她叹了一气儿,指了指外头正玩儿土的女儿,“夫君说二亭山有一个旧友,要邀着一道往金陵去,就在这儿等了两日来,也还不来,可真叫人好等。”   顾南音很羡慕严漪漪这种,甫一见面就能迅速和人熟络起来的本事,她便不行,虽然是个坚强的性子,可在生人面前总是会有些戒心。   “姐姐的女儿很可爱,可有五岁了?”   “翻了年就五岁,有个乳名叫濛濛,大名不忙起。”严漪漪说着话,就往窗外瞧,“因起名的事儿,我爹爹和我夫婿还闹了好些不愉快,说不得去了金陵,就好了……”   她说着,忽觉得似乎说多了,便笑笑地住了口。   顾南音不是爱听人闲话的人,见状也往窗外看去,但见濛濛身边多了个清雅的男子,长身玉立的,将濛濛抱起来,举在手里去够青檀树上的叶子。   似乎察觉到窗子里两人的眼光,濛濛的父亲便抱着濛濛转过身来,清雅一笑,那俊秀清朗的相貌倒使得天光都亮起来。   他在窗外向着顾南音微微颔首,又笑着望向严漪漪,语声温柔:“阿漪,我借用了寺院的小灶,为你熬煮了百合莲子粥,一时记得来喝一些。”   严漪漪闻言就霎了霎眼睫,眼睛里亮起来:“知晓了,你带濛濛等我一时。”   濛濛的父亲便笑了一笑,抱着濛濛往另一屋去了。   顾南音将将经历过一场糟糕的姻缘,此时便有些艳羡,“姐姐的夫婿待你可真好。”   严漪漪当时的神色,现下回想起来,面上是有一些甜蜜的神色,可细想起来,眼睛里却藏着惶惑。   她低低地说是啊,下意识地拿手指在桌案上画着圈儿。   “每日晨昏都要同我说上几句贴心的话儿,我要什么无有不应,怀濛濛的时候,有一回三更时我想吃红豆糕团儿,还非要真州董娘子家的那一种,他便驾了半宿的车,敲开了董娘子的店门,给我买了回来……”   顾南音闻言益发羡慕了,严漪漪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再会,便回去了。   那时顾南音将将和离,自己心里头还装着一兜子心事,并不能察觉旁人的细微心事,这便将她送出了房门。   当日的午后,顾南音归心似箭,带着芳婆离开了破云禅寺,走了二三十里地,在青山镇的客店宿下,第二日一早离店时,正撞上从广陵而来的旅人正打尖儿,七嘴八舌地说起破云禅寺的大火。   “就昨儿夜里,忽的就走了水,偌大一个禅寺烧的一干二净,我往那一瞧,嘿,人都烧焦了。”   “可不是,听说火势烧红了半边天,半夜烧的,任谁都反应不过来。”   “我怎么听说,起火的时候还有二亭山的强盗趁乱来抢劫?”   “没错儿,来了几十个山匪,各个凶神恶煞的。”   顾南音闻言,心就提了起来,不过纠结了一息,这便又狠心雇了辆马车往回走,一个晌午的功夫就赶到了破云禅寺。   这里本就是荒郊野岭,寺庙烧成了断壁残垣,偶有些村民路过,唏嘘哀叹几声。   顾南音扯了人来问,有个婆子就说,“三更的时候走的水,偏这天儿也邪性儿,往常十天能有九天雨,昨儿愣是一滴没下下来。寺里头的几个和尚并一家借住的香客全没了。”   顾南音脚下一软,又问起濛濛来,“可见着有一个小女孩儿……”   那婆子摇摇头说不知,便走开了。   这里烟气很大,顾南音就往严漪漪所居住的那间屋子的残破地界上找,倒是在地上瞧见个烧焦了个小尸体,瞧着体型该是濛濛才是。   她当时就掩了口失了声,晕眩了一时,在原地坐下了。   顾南音虽是个倔强刚烈的性子,可心地极其的善良。她因咳疾在古庙耽搁了两日,严夫人悉心照料,便是那小姑娘濛濛,也常来同她玩儿,虽是萍水相逢,到底是一场缘分,再见时却瞧见了孩子烧焦了瞧不出面目的尸体,任谁都受不了。   芳婆扶着顾南音坐下,自己则去了周遭仔细查看翻找,倒是千真万确地找见了濛濛爹娘的尸体,虽也是面目全非的样子,可二人紧抱在一起分不开,倒让人能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芳婆难免长吁短叹,哄着姑娘上了马车。   顾南音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里,一直到暮色降下来,她忽得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不对,那具小尸体在最里间儿的位置,严夫人和她相公却在门边上抱着在一块儿,芳婆若是你,在这样的时候,是抱着孩子还是抱着你相公?”   芳婆也一拍大腿,愕着双眼道,“当娘的,一定是抱着孩子……”   顾南音急匆匆叫马车调转了车头,再往破云禅寺时,已是寂夜来临,周遭呜呜咽咽的风声盘旋不断,哪里还有人烟!   顾南音顺着断壁残垣走,仔细回想着寺庙里的布局,一直走到后院儿灶房的位置,忽见那里有一口井,严严实实地盖着盖子。   既是走了水,一定要打水救火,虽然廊下都蓄有水缸,可火势大了一定还是要从井里运水,如何这井却盖的严严实实的?   莫非,压根没人去救火?   她心念一动,慢慢走到井旁,和芳婆一道使劲儿挪开了井盖,就在这井口重见天日的一霎那,其间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望住了她。   顾南音当时吓得跌坐在地上,倒是芳婆稳得住,一把把水桶里得孩子抱出来。   小人不言不动,面庞衣衫皆是是黑乎乎得污泥,芳婆把她搂在怀里,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就张开了双手,拿一双满是血痕的小手在空中乱摸着,口中喃喃喊着:“娘亲,娘亲……”   这孩子的眼睛,好像瞧不见了。   顾南音忙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把声音放的低低的、缓缓的,她说:“濛濛……”   孩子空洞着一双大眼睛,愣了愣神,忽地就一下子扑向了顾南音,紧搂着她的脖子,抱着她,喃喃地说:“娘亲你去哪儿了,我害怕,我在里头害怕……”   她在顾南音的怀抱里发着抖,似乎咬着牙关说话,声音里夹杂着哭腔,似乎经受了巨大的恐惧。   “娘亲,我听你的话,我一声儿都没吭,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小小的身体在她的怀里,像是一只受伤了的幼兽,顾南音的心里忽地涌起了巨大的悲恸,她忍着想哭的情绪,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濛濛听话,娘亲带你回家。” 第58章 .吃错飞醋明质初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   顾南音在七月天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姑奶奶垂眸迟迟不语,不言不动,云檀觉察出来几分不对劲,低头去看,但见自家姑奶奶面色白如纸,鼻息微弱,像是魇住了一般,连忙拿手扶了她肩膀一把。   顾南音一惊,愕着双眼看向云檀,自言自语道:“他还活着?”   云檀是姑奶奶回了金陵之后才买来的丫头,此时不明就里,只扶着姑奶奶的肩头,唤她的名字,“姑奶奶,您可别吓奴婢。”   顾南音这时候才慢慢地醒过神来,她望了望四周,好在二楼并无什么食客,无人往她这里看。她一向是个很有警觉心的,既然遇见了不寻常的事,这便立即和云檀一道,匆匆下楼会了账,也不再闲逛了,上了山房的马车,一路先往绿柳居去了。   楼上姑娘公子们在吃酒,丫头们都在下头候着,青缇认出了匆匆而来的姑奶奶,忙迎上前道唤了一声姑奶奶,“如何这时候来了?”   顾南音虽然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但仍要安排几句,“今儿叫姑娘不要闲逛,吃了酒便家来。”她叮嘱完了,又怕冷不防用这种语气说话,青缇起了什么惶恐之心,忙又笑了笑道,“快要到中元节了,早些回家是好的。今儿我买了几匹好料子,大幅的给姑娘做衣裳,边角料都留给你们做发饰。”   青缇笑着说七夕还没过呢,点点头应了,又说:“今儿家里的四位姑娘都出来了,琅三爷、瑞五爷也都来了,所以府里特意派了一队护卫护着来的,姑奶奶且放下心来。”   她说着,又道,“姑娘在上头吃酒,您可要上去瞧瞧?”   顾南音虽然心里牵记着,但年轻人们在外头吃酒聚会,她一个长辈上去,总是要破坏几分气氛,濛濛又是一个爱胡思乱想的,指不定瞎想什么呢。   于是她笑着摆了摆手,只觉得自己是有些忧心过度了,携着云檀一路上了车,往积善房回去了。   她见了芳婆,握着她的手就将芳婆拉进了卧房,仔仔细细地将今儿晌午见着的事同芳婆说了,芳婆也是一阵惊,起了一手臂的细栗。   “按理说,咱们当初千真万确地见着了那盛相公和严夫人的遗体,如何能再冒出来一个人?”芳婆喃喃。   “你还记得,当初我第一眼见着盛相公,同你悄悄说什么了?”顾南音看着芳婆的脸,问起来道,“……有些夫妻间互相珍重的话,原本可以关起门来说,可这人偏偏爱在人前说,像是故意要惹来旁人的艳羡似的。”   芳婆记得相当清楚,点了点头,“……那时候奴婢好生感慨,两相一比较,您嫁的谢家姑爷都不像个人。”   顾南音伸手作势锤了芳婆一把,又思量着说,“今儿这人也是,小心翼翼扶着他家夫人的样子,叫我好生熟悉,就多看了几眼,正好他抬头瞧日头,我一看那双眉眼,直将我吓得魂飞魄散。”   “虽然这人蓄了胡须,可那脸型,只比十年前消瘦几分,眉眼还益发英俊了,的确是盛怀信的样子……你说,这世上有如此相像的人么?”顾南音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想不明白,“莫不是他还有同胞兄弟?”   芳婆摇摇头,“您如何不跟上去看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看的那一眼就魂飞魄散,没敢看第二眼。哪里还敢追上去看?”顾南音喃喃,“我心里头莫名地害怕,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想着不要叫他发现才好。”   芳婆心里也有些毛毛的,抬起手摸了摸姑奶奶的手臂,叫她松弛下心神。   “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不得是撞鬼……”她越想越觉得稀奇,“您别慌,即便是真的人,也许是同胞兄弟,又或许当真是盛相公本人。那也好,说不得当时是有什么奇遇,才活了下来,这样的话,咱姑娘也有了父亲……”   顾南音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不言声了,好一时才低低地说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些时日还是叫濛濛少出门子的好。”   芳婆应了声,又道:“午间二房传话来,叫您回来往二房去一趟。”   顾南音听到二房就觉得很烦心,平淡的好日子没过几天,二房又叫她去,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说我睡一时,“我心里惊惶的紧,睡醒了再说。”   如今金陵府衙的路引在手,太主娘娘又护着濛濛,她现下没什么可顾忌二房的,再者说了,顾以宁……   顾南音想到西府的六从弟,便又思量着,要寻个时机同他郑重说一说濛濛的事才好。   她这厢满怀心事地睡下了,那一厢朝堂里却出了事。   晨起的大朝会上,正议着中原三县农民造反之事,陛下突发丹药之瘾,直叫大朝会继续,自己往后宫去歇了,朝堂上众臣工在皆面面相觑,竟不知接下来将如何继续。   程寿增虽担纲着内阁首揆一职,但近来一向寡言,此时他不出声,没人敢异动。   好在不过沉默一时,内阁次辅盛实庭率先打破了寂静,他朗声道:“今晨议了两宗事,一宗乃是黄河水患、一宗乃是中原三县暴民造反,依本官看,自然以固国本为重,先遣派军事镇压暴民为首要。”   “黄水泛滥千年,已不稀奇,许多修堤坝的民夫皆加入了造反军,此事应先搁下才是。”   众臣工默然。   不得不说,盛实庭的提议有几分道理。   更别说,次辅大人从前巡视南直隶时,曾大力推动剿山匪,将京城周遭的匪患彻底清除,倒算是他的政绩,如今黄河流域旁的暴民造反,首要先镇压,也有道理。   此时内阁首揆程寿增不言声,众臣工便纷纷赞同次辅大人之言,就在此时,忽有一清朗之言在极深宏的殿宇里响起。   “黄河流域三千民夫暴动,为何会摧古拉朽已雷霆之势碾平三县四地,发展为如今六万人之众?追根究底还是因为黄河入夏以来,洪荒泛滥的缘故。六月初,总理河道都御史的郑大人,以束水冲沙法治理河道,兴河道大工,初见成效时,却屡被叫停,停发民夫饷银,才导致如今的农民暴动。”   内阁阁臣顾以宁自臣工中越众而出,身形颀秀俊逸,端得一身清雅气度。   “依本官所见,应双管齐下,同时进行,不能忘此薄彼。”他逡巡众臣工,目色中的清朗之色渐沉,“首要一宗,河道大工民夫的饷银究竟去向何处?”   盛实庭免不了面色暗沉。   河道大工民夫饷银共计两万五千两,由国库拨发下去,倘或如以往,经过层层官员的盘剥,到了民夫手中没多少,但到底还能落上几厘,可今次,岳丈大人纵容门下的湖阜党人加大盘剥力度,竟将民夫的饷银盘剥一空。   今次民夫暴动,倒是各地官员乐见的,朝廷定会为了镇压造反而忽略贪饷一事。   盛实庭自然顺水推舟,岂料却被顾以宁看出了端倪。   朝中自有清流附议,一时间争端不下,忽后宫传来一道旨意,只道以顾以宁奏疏为准。   湖阜一党当场便有了异动,面上都露出了惊诧之色。   下了朝堂之后,顾以宁乘轿离开,路上不免若有所思。   陛下今日如此器重他,不过是对太子党羽的不满,借“行首案”打压程寿增一党罢了,若想彻底扳倒湖阜一派,为耕望先生洗清冤屈,怕是要由黄河民夫饷银一案入手了。   一路进了西府,先往烟外月走了一趟,芩夫子出来问礼,笑着说:“姑娘公子们往糖坊巷的绿柳居吃酒去了,今儿我也乐得清闲。”   顾以宁嗯了一声,面上仍是淡淡的,又往梁太主那里去了。   梁太主昨儿进宫吃酒,今日就懒怠出门,早晨在园子里转转,这一时正用着早膳,见孙儿来了,忙笑着唤他来坐。   “后儿就是七夕了,吕家那对儿娘两个已然在路上,没几日就到了,那个吕家姑娘,你从前小时候同她玩过了,可还记得了?”   顾以宁眉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只点了点头,并不接话,只问起祖母今日身子可还舒爽一类的话。   梁太主就瞧出来他的不上心,就说起昨儿在宫里头陈皇后为琅琊公主的事说合,她以吕节珂的名头给推了。   “你如今二十有二,总也不婚配就惹人惦记,昨儿我便想了个推辞的理由,只说你早有婚约,那姑娘还小,等她长成,便举行仪式。”   顾以宁闻言,嗯了一声,淡淡道:“祖母这一句说的极是。”   梁太主不明所以,她年纪大了听不出来孙儿的言外之意,皱了眉头看他。   于是顾以宁舒了一口气,问道:“……祖母,从前东西二府隔阂深重时,父亲曾想恢复文安侯府的匾额,同东府分隔开来,因何又搁置了?”   梁太主听他提起往事,难免有些唏嘘。   “东府你那两位伯父,虽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到底是你祖父亲生,他们那时本就对我心有怨怼,若当真挂了文安侯府的匾额,同金陵顾氏彻底分割开来,想想还是更伤他二人的心。”   她陷入到往事的回忆里,“再者说了,我同你祖父情深义重,倘或分府别居了,像是同他就没了牵扯似得……”   顾以宁嗯了一声,顾念了祖母的情绪,暂且按下不提,又说起前日礼部的提议来。   “前日礼部尚书上了奏疏,要表彰以您为首的节妇三十名,建议赐牌匾数牌坊赏赐金银等,奏疏在阁中便被我批驳。”他抬头看着祖母,眼神澹宁,“祖母可怪孙儿?”   梁太主一笑,说不怪他,“你倒说说为何批驳。”   顾以宁温声道:“世间女子本就艰难,倘或遇人不淑的话,尚有和离、协离的选择,倘或礼部表彰国中节妇,又赐牌匾树牌坊等,那么各地宗族都会为了这一个荣誉,而强迫女子为亡夫守节,岂不是令女儿家们,活的益发艰难?”   梁太主闻言只觉欣慰,笑着说道:“孙儿想的甚是。这世上有怀念亡夫的,也有死了丈夫摆三天酒席的,唱三天大戏的,倘或朝廷鼓励贞洁牌坊,那女儿家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从前丈夫不好没有勇气和离,还有个盼头,这下可全完了。”   她同孙儿说了一时话,又说起旁的闲事来,“说起来,上回我带着瑁瑁和烟雨往狮子岭去,原想着看能不能为这俩孩子,瞧瞧有没有什么得心意的儿郎,可瞧来看去,却无一个可心的人儿。倒是瑁瑁昨夜里同我说,谷家那少爷偷偷告诉她,说是明家那孩子,叫做明质初的,往家里去了信,要向烟雨提亲。”   她没注意瞧孙儿的脸色,只笑着盘算,“那孩子生的俊,家世也很好,父亲是正二品的建威将军,可惜就是在边境,这孩子呢,武殿试的第一人,是有几分真功夫在身上的……”   她说着话,间隙抬起头看了看孙儿,却见他眉头微蹙,眼睛里多了细微的情绪,瞧着竟是难以置信的样子。   “竟不是谷怀旗?” 第59章 .亲事心事我将心事告诉你,不要生气了……   绿柳居的四色蒸饺很好吃,烟雨一连吃了两个,便悄悄地搁下了筷箸。   其实她不曾在外头吃过席,这一次是头一回以自己的身份受到邀请。   昨儿瞧见那个请柬上头写着“盛姑娘台启”,叫烟雨觉得很是郑重其事,娘亲接过来的时候,笑着喊她:“盛姑娘,是请你去吃酒的。”   顾家的姑娘少爷们都很喜欢谷怀旗,不光是他言谈风趣,行事也很有章程,于是这一回在绿柳居宴请,以至于家里头的姑娘少爷几乎都来了。   顾瑁总是瞧谷怀旗不顺眼,见他又站起身在瑞从兄的桌席边侃侃而谈,于是翻了个白眼,扯着烟雨说悄悄话儿,“就数他爱出风头。”   烟雨夹了一块茄汁刀鱼放进了顾瑁的碗里头,小声说,“大家都喜欢他啊……”   她心里总装着些事,不由地又追问了一句,“你今儿见着小舅舅了么?”   顾瑁啊了一声,茫然地转过头,“没见着啊。听说近些时日陛下常不能视朝,阁臣们忙的跟六月里的扇子一样。你找宁舅舅有事么?”   烟雨心虚地低下头,胡乱地举着小汤匙吃了一口空。   “不不不,我只是问问。”   顾瑁没心没肺地又往谷怀旗那里看了,二房的顾珑却戳了戳烟雨的手,问她们,“我听说,琅琊公主寻死觅活地要嫁给宁叔父,这几日在宫里正闹着呢……”   烟雨脸色一白,手垂下来,小汤匙就搁在了瓷碗里,叮当一声响。   是了,先前在狮子岭参加飞英花会的时候,琅琊公主就说自己是她们俩的舅母,还因了她和顾瑁没有随声附和,而寻她俩的麻烦。   原来是真的喜欢极了小舅舅。   顾瑁说着是啊,搭腔道:“我知道。可宁舅舅才不会同意尚主呢。”   她瞧了瞧四周,又凑到烟雨和顾珑的眼跟前儿说,“皇后娘娘同太婆婆说几回,太婆婆就拒绝几回,可惜那位琅琊公主一直苦追不放的,太婆婆这才催着北地的吕家姑娘来咱们府上,好挡一挡公主这一头。”   顾珑托着腮啧啧,“前有那个远嫁了的程家小姐,后头又来一个琅琊公主,宁叔父若还不娶个夫人来,还得叫多少人心碎。若是从前和吕家小姐的婚事不解除,这会儿怕是早就成婚了吧?”   顾瑁撇撇嘴,“那位干姨母娇娇弱弱的,动不动就红眼眶掉金豆子,我可不喜欢她做我舅母。”她扯了一把烟雨,“是不是,烟雨。”   烟雨这一时只觉得失魂落魄的,脑袋都快要埋进眼前的一碗西瓜盅里了,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顾珑就问她,“一时吃了酒席,往你们那制艺铺子转一圈儿?”   顾瑁自然答应,“转一转可以,可要真金白银地去捧场,可千万别开口白讨。”   顾珑就笑着锤她一下,两人自有生意经要讨论,烟雨却在一旁心沉到了海底。   谷怀旗说,算着时辰,七夕一过,谷家的那位姑娘就能到金陵了。   后儿就是七夕,小舅舅这边儿给了她一个明月珠,送了一只小兔儿捣药,那一头却急着让吕家姑娘快些来,可真会气人啊。   她想到这儿,再也吃不下一口饭,怏怏地站了起身,想在槛窗外的连廊上站一站,青缇就过来嘱咐,“姑奶奶特意来叮嘱了,不能一个人走动。”   烟雨点点头,无精打采地走上连廊,望着金陵城连绵起伏的屋顶,遥遥地又看向那长长的城墙,分辨出那里是武定门。   要不就早些和娘亲回广陵吧。   若是这样一直耽搁着不动身,说不得能亲眼看见小舅舅同吕家小姐成婚,到时候她大约会心痛地死掉。   她脑海里浮现出小舅舅温和的笑,想着那样好看的笑容往后就要对着旁的姑娘了,烟雨的鼻子就有点儿酸。   悄悄拭了拭眼下的泪,烟雨趴在了栏杆上,正想着心事,忽然听见后头有一个文气的男声响起,唤了一声烟雨姑娘。   是明质初,他站在烟雨身后,笑着解释道:“屋子里太热,出来透透气。”   烟雨回身看他,闻言点了点头,并没什么想攀谈的心绪。   明质初其实是一名武将,可却生了一身的文弱气质,若是只见他文雅的模样,任谁都想象不到,他能将一百二十斤长/枪舞的虎虎生风。   明质初自打第一回 见了烟雨,回去苦思了两日,便往绥远的家里去了信。   他父母亲都是开明之人,既然在家乡时没给他定亲,他能在京城遇上一个好的,那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至于家世什么的,老话儿不是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嘛,只要有个温良的品质,那就不成问题。   他得了父母亲的首肯,此时的言谈举止就有了几分底气。   平日里不好相见,又不能成日价往人家姑娘府上跑,他也曾问过谷怀旗,知道烟雨姑娘年纪尚小,家里正在给她物色着夫婿,故而今日有这样的机会,明质初就攒了莫大的勇气,想来问一问她。   他走上前,站在了烟雨的侧旁,他是个知礼的,并不靠的很近,只微微侧身望着她。   烟雨不惯和生人这样站着,心里便有些局促,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打起精神道:“……透了一时气,这会儿舒坦了。”   她说先回去了,正想走,明质初却开了口,眼神紧张。   “盛姑娘,请恕我冒昧。我想问一问,你家大人可曾为你定了亲事?”他虽然早知她没有定亲,但到底还是要询问她一句。   烟雨觉得他的确很冒昧,面上就有些小小的愕然。   念着他是谷怀旗的好友,她便勉强摇了摇头道不曾。   明质初舒了一口气,垂着眼眸,一鼓作气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盛姑娘……我虽不是什么大才,到底有一颗上进的心,家世不算上等,可父母都是忠良之辈,”他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来,嗓音也有些微微地颤抖,“倘或姑娘没有可心的人选,可否考虑一下小可……”   他不敢抬头看烟雨的表情,“如若姑娘不弃,我便会遣官媒上门向令慈提亲,从今往后一定会待姑娘好,生生世世。”   烟雨怔在了原地。   一个人诚心不诚心,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来。   明质初此时垂着眼眸,鼻梁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肩头也在微微颤抖,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虽然唐突,可还是能感受他的诚心。   明质初说完,从袖袋里递出来一沓薄薄的簿子,递在了烟雨的手上,双颊一直红到了脖颈,垂着头匆匆说道,“姑娘若是有了答案,同谷怀旗知会一声,不管什么结果,小可都能坦然接受。”   他说罢,再也不敢看烟雨的神情,飞也似地回了席中。   烟雨将这沓小簿子攥在手中,只觉得烫手,忽见顾瑁站起身过来寻她,烟雨一时慌乱,将簿子装进了袖袋中,站在连廊上吹风。   顾瑁稀奇古怪地看着烟雨,指了指酒席上的明质初,“他怎么红着脸出去了?可是向你求娶了?”   烟雨呀了一声儿,“你怎么知道?”她将手里的簿子递在顾瑁手里,有些茫然,“加上这一回,我同他才见了两面……”   顾瑁连忙就要翻,烟雨一下子将她的手遮住,环着她背转了身看廊外,悄声儿说,“不要看呀,若是叫明家公子瞧见我把他的书信随意给旁人看,他该伤心了。”   顾瑁就听她话将书信放进了袖袋里,“这有什么呀,往后若是有旁人给我写情信,我也会给你看的。”   她问烟雨,“你是如何想的?我瞧着明质初很好,生的也很文雅,不似谷怀旗那般油腔滑调,即便他喜欢你,也不曾做出任何逾礼的行为……”   烟雨茫然地说:“他好不好的我不知道,我要回去问过我娘亲才是。”   顾瑁看了她一眼,“这么说你不反感他?那就有戏。”   烟雨就觉得她说的不对,“我只是觉得他很真诚,至于旁的,我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她在心里又想起小舅舅来,喃喃地说,“而且我的女儿,往后是要叫顾糕糕的呀……”   顾瑁在一旁听了个囫囵,瞪着眼睛看她,“顾糕糕?这么难听的名儿起给你家女儿,她长大之后要恨死你了。”   她没觉出来顾糕糕这个名字的异常,只随口嘲笑她,果然烟雨就碰了碰顾瑁的肩头,同她斗嘴,“顾糕糕很好听啊,你不觉得很软糯香甜?”   顾瑁就挑着眉毛想反驳,忽听得外头谷怀旗说散席,要同他的同窗们一道去校场操练去,顾瑁就和烟雨、顾珑顾玳等人,一道儿往楼下走去。   楼下自有顾家的马车停了三五辆,谷怀旗从楼下来,直唤顾瑁做小帽子,问她去不去瞧自己去骑马射箭,顾瑁就落在后头同谷怀旗说话。   烟雨站在台阶前找顾瑁的车子,却见最顶头那一辆深阔的黑榆木马车,明明是顾瑁的马车,车窗子上还悬着纱幔帘子,此时被掀起了一角,明澈的天光晒进去,显出一双静深如江海的眼眸,望住了阶上的烟雨。   她的视线撞上他的,心里一瞬有如江水奔腾,携风卷浪而来。   烟雨回身望了正同谷怀旗斗嘴气得直跺脚的瑁瑁,只能硬着头皮,提着裙子上了车。   她抓着帐帘一角,悄悄向里探头,向着小舅舅问了一句,“您怎么来了。”   顾以宁嗯了声,眸色温柔,“我来接你回家。”   烟雨挪着步子上去了,在窗下小舅舅的桌案对面坐下。   回想起上一回她和小舅舅一道去集市闲逛,她还同小舅舅在马车上说着话聊天,这一次却同他生着气,气氛很尴尬。   马车还在等瑁瑁,烟雨就望着窗外不做声,便听耳侧小舅舅的声音响起来。   “我将我的心事告诉你,你……”他顿了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的嗓音低低,依约呆了几分哄孩子一般的宠溺意味,烟雨闻言微怔,慢慢扭过脸去,却第一眼瞧见了小舅舅的襟领口,别了一只婴儿粉的猫儿爪。   她的心跳了一跳,眼神慢慢从那只猫儿爪,上移至顾以宁的面庞。   顾以宁坐在那儿,沉金冷玉的气度,使夏日午后的辰光都安宁下来。   小小的猫儿爪同他荼白的衣衫意外地合衬,他沉静、从容,连带着那只猫儿爪都多了几分严肃。   没来由地,烟雨又有些想哭,忽然又想到方才顾瑁说的那句话:干姨母娇娇弱弱,动不动就红眼眶掉眼泪……   想来,小舅舅也曾经这样哄过别人吧?   烟雨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努力收回去,小声说,“您做什么别着我的猫儿爪子?难道您也百爪挠心吗?”   顾以宁说是,烟雨知道百爪挠心的滋味,便软下了心肠,“那您将心事同我说说看……”   顾以宁缓缓地说:“明质初……”   他忽然不知从何说起,这便顿了顿,“你的亲事,不可草率……”   烟雨怔了怔,方才明质初将将向她陈了情,这头小舅舅就提起了他,她不懂他的意思,蹙着眉头问他:“我的亲事,是您的心事?”   顾以宁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烟雨登时有些心虚,不自然地看向窗外。   “那该是我娘亲的心事才对……”言多必有失,她不自觉地说道,“明质初,他也没同我说什么呀。”   不知道为什么,烟雨不愿意自己同旁的男子牵扯在一起,她又不喜欢他们,只欢喜小舅舅一个,可是小舅舅却要迎娶旁人了。   她趴在窗沿儿上,还未及等来小舅舅的回音,却听小鹿一般雀跃的脚步声想起来,旋即顾瑁噔噔噔上了车,看也不看地把方才明质初给烟雨的书信递给她。   “快些把明质初给你的信收好。”她说着,忽然见烟雨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恐,又依约觉察到旁边有两道冰凉的视线,顾瑁如芒在背,扭头看了看顾以宁,讪笑了几声。   “都说娘亲舅大。宁舅舅,方才明质初向濛濛求亲,您快些给她参详参详。” 第60章 .杳霭流玉娶你的话,不可以   瑁瑁不知晓轿中坐了神仙,贸贸然开了口,讪笑过去就自然地坐在了车中的椅上,拉了拉烟雨的手。   烟雨烟雨脸上热热的,一把接过顾瑁手里的那沓书信,藏在了背后。   方才才同小舅舅说,明质初没同她说过什么,这会儿打脸却来的这么快。   在顾瑁心里,宁舅舅是她的亲娘舅,在心里是至高的长辈,虽然平常待她严苛了些,到底是出于爱护之心,而烟雨虽然是隔房的女孩儿,可同她又有什么区别呢?是以自然而然地要宁舅舅也为烟雨参详参详。   可惜顾瑁刚把这句话说出口,就感觉车轿里的气场变得奇怪起来,烟雨把书信藏在身后,又把脑袋搁在了顾瑁的肩膀上。   而宁舅舅呢,面上倒是没什么神色波动,只是原本静深的眼眸似乎结了一层冰,视线从她的身上慢慢转走,所过之处挟冰带雪,委实令人忐忑。   顾瑁瞧了瞧宁舅舅,再瞧了瞧躲在她肩后的烟雨,于是想说些什么活跃气氛,忽的闻听宁舅舅淡淡说了一句,“行车。”   马车闻声而动,缓缓驶在了金陵的街市上,眼看着就要从糖坊巷穿过去了,车里的空气还在静默着,顾瑁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您要是不来,我和濛濛还能在糖坊巷里买糖芋苗……”她拿眼睛去乜宁舅舅,又戳了戳烟雨,“你说呀,你想不想吃。”   烟雨这会儿恨不得隐身,在顾瑁的身后蹭了蹭,闷闷地一声传出来。   “吃不吃都成……”大约是顾瑁拿肩头撞了她一下,烟雨闷闷的声音又响起来,“想吃……”   顾以宁抬起了眼睫,唤了声石中涧,石中涧的声音立时就应了一声,“公子请吩咐。”   顾瑁一回头,看着烟雨的眼神亮亮的。   “去给姑娘买糖芋苗。”顾以宁的声音淡淡响起,石中涧那一头应声而下,这一头顾瑁面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我不要他买的糖芋苗……”她撅着嘴,小声地抗议,大约是看顾以宁仍垂着眸似乎没有动怒的意思,这又得寸进尺起来,“濛濛你来说。”   冷不防地又将烟雨推出来了,烟雨无奈,从顾瑁的身后探出脑袋来,眼神迟疑,最后在顾瑁的催促下,才小声说道,“女孩子吃糖芋苗,不一定是为了吃,而是为了逛一逛……”   顾以宁闻言抬起眼眸,那两道眼波里带了几分思考,望住了烟雨。   “好。”   听了宁舅舅的话,顾瑁高兴地跳起来,又见马车停了,这便第一个开了车门,见下头石中涧并两个护卫站在那,忙跳了下去。   烟雨老鼠似地跟着走,不忘把手里的书信藏在袖袋里,还未迈出轿门,忽听身后传来澹宁一声,唤她的名字。   烟雨不自觉地应了一声,回身望去,小舅舅正认真看着她。   “明质初很好,”他的嗓音很温和,“但娶你的话,不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烟雨觉得有些生气,她的手在衣袖里悄悄握成了拳头,声音因为生气而微微有些颤抖。   “既然他很好,为什么不可以?”她觉得很不服气,吸了吸鼻子,“您做不了我的主……”   她显而易见地生了气,面庞一瞬就红红的,鼻端也咻咻地,真的像是被气着了。   顾以宁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措,旋即站起身来,想向她走过来。   烟雨头一次同小舅舅说这样重的话,说完了瞧见了他眼睛里的无措,心里登时有些懊悔,可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她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和难过,见小舅舅起身要走来了,她觉得很伤心,一转身就跳下了马车。   这样高大的马车,闺阁里的小姑娘贸然跳下去,还真是有些危险,好在烟雨从小就爱在山林里蹦蹦跳跳的,动作也很利索,只是在落地的那一刻,脚踝有细微的刺痛感,倒还能忍受。   青缇原就在车边同顾瑁一起候着她,见她下来忙搀扶了一把,在她耳边低低说着:“……姑奶奶说,叫您不要闲逛,早些回去。”   这时候正值午后,烈阳照着,行人寥寥几个,街市冷冷清清的,烟雨心里头很烦乱,嗯了一声说道:“买个糖芋苗就回来。”   青缇连连点头,顾瑁就在一旁挽了她的手,在她耳边吐槽道:“……宁舅舅好奇怪,虽然对我凶巴巴,可是待你却很温柔,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待你都冷冰冰的。”   听顾瑁这么说,烟雨觉得很难过。   也许这次就要渐行渐远了吧,小舅舅去娶他的小青梅,她也要快些去广陵,嫁不嫁人的都不重要,人生也不只是情情爱爱的是不是?   她重新打起精神,挽住了顾瑁的手,“你说好吃的那一家叫什么?”   顾瑁就抬头去瞧肆铺上的门头,一边儿小声说着话,“若是宁舅舅不来接的话,咱们就能慢腾腾地走着逛着,不光糖芋苗,还有冰酿青梅、蜜汁藕……都可以买回去分着吃,这会儿只能急匆匆地去买,怪不尽兴的。”   烟雨只有安慰她,“今日我娘亲特意来叮嘱我,吃了酒席早些回家。大约是中元节快到了吧。”   顾瑁就嘟嘟哝哝地,“后儿才是七夕,中元节还早着呢,又不能提前撞上鬼。”   即便是大白天的说这个,也是有些渗人的,烟雨打了个哆嗦,随着顾瑁迈进了一家肆铺。   这家肆铺原就是金陵最有名的汤团糕点店,名字叫做“四时记”,顾瑁身为金陵顾氏的姑娘,平日里吃糕点,都有仆妇去买了来,即便是烟雨,都有芳婆给她张罗着,哪里涉足过这等街市肆铺,此时就觉得很新鲜。   两个小姑娘仰头在肆铺里问小二来两碗糖芋苗,那掌柜的见是两个漂亮的没话说的姑娘,神情里就自带了几分谦卑,“得嘞,您是在这儿坐了吃,还是盛在小盅里带走?”   顾瑁叹了一口气,“还是带走吧。”   那小二正要应声,忽听得后头喊了一声:“糖芋苗售罄了,全叫程家的夫人订走了。”   此言一传出,顾瑁和烟雨就觉得很失望,面上不免有些遗憾。   那一旁的掌柜忙赔了小心,小声道:“您二位府上哪里?晚间小的差人给您送过去?”   即便是这样,也很不开心,顾瑁说罢了,那小二接口道,“今儿这位客人常来定,明明只能吃一碗,却回回都要定许多,说是不愿同旁人分一锅……”   顾瑁闻言就和烟雨对看一眼,都觉得这位夫人好生没道理。   两个小姑娘牵着手刚想往外走,却听外头青缇的声音响起来,接着又听她在赔不是,烟雨心一急,抢出了店外,但见青缇正弓着腰连连向一位柔弱的夫人赔不是,忙唤了一声青缇,到我这里来。   饮溪在一旁着急,见自家姑娘和表姑娘都来了,才安了心,拉着青缇就想走来。   那柔弱夫人眼皮子一掀,一双狭长的眼睛望住了青缇,玉唇轻启:“想走?”   随着她的话音一落,她身旁的忽然多了五六名护卫,一起上前围住了她,其中一人指着青缇道:“你是哪家的婢女,踩了我家夫人的鞋,还不给擦干净?”   烟雨和顾瑁忙走上前,低头看去,那夫人的一双绛紫绣鞋上瞧不出有什么脏污的痕迹。   但到底是踩了人,顾瑁瞧那夫人的样子不爽,刚要发作,烟雨便扯过一脸惊恐的青缇,掩在自己的背后,面带歉意道:“这位夫人,我家婢女不小心冒犯了您,我代她向您赔个不是……”   烟雨话音儿还没落地,那夫人淡淡的眼眉里显出了一丝不屑来,她身侧的婆子闻弦知意,大手推搡了烟雨一把,将青缇扯了出来。   “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我家夫人一向柔弱,若是踩坏了脚可如何是好?仔细我家老爷知道,剥了你们的皮。”   顾瑁一把打落了那婆子拽着青缇的手,冷笑道:“歉也道了,还想怎么样?你家夫人再柔弱,可有我妹子柔弱?你这碗碟般大的手推搡我妹子一把,我妹子的肩说不得就淤紫了!要不要赔?”   顾瑁说话间,烟雨就作势唉哟了一声,捂着肩头叫了一声痛。   那婆子勃然大怒,她随着她主人在外头横行惯了,所到之处那些平头百姓小官小吏,谁人敢给她脸色看,今日竟让这一个小姑娘指着鼻子讹诈,可真是让她下不来台。   顾瑁说话间,顾府的两名护卫便走了上前,挡在了几人的身前,警惕地看着眼前这几人。   程家夫人程珈玉觉得很烦躁,此时烈日下站着,同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什么好说的。   她本就因了独养儿子程务青的事忧心忡忡,害了几日的病,今日方才好了一些,便由相公陪着出来散散心,尝碗糖芋苗解一解近日的苦楚,谁料遇上了这样的糟心事。   眼前这两个小姑娘,倒是生了两张漂亮的脸蛋,尤其是那个扶着肩头的小姑娘,肌肤眉眼骨骼,每一处都美成了画儿,细看之下还有几分熟悉之感,这就让她很不爽了。   程珈玉将手在展秋的手臂上一搭,拦了一把,一双狭长的瑞凤眼露出一些不屑来。   “……这世道竟变了,未出阁的女孩子也能到处闲逛,还这般心眼儿坏——你也知道冒犯了我,一声抱歉未免太过轻飘飘了吧?”她轻轻将脚伸在了烟雨的面前,“我这双绣鞋,是我家相公亲自为我画的花样子,其中的深重情义,岂是你一句对不住就能揭过的?”   她指名道姓,望住了烟雨,“你的丫鬟,我嫌她身份低微。你来为我擦干净吧。”   烟雨涨红了脸,只觉得这位夫人实在令人生气,她稳了稳心神刚想说话,忽的一旁顾瑁扯开钱袋子,往地上一倒,呼啦啦几个金锭子落在这夫人的叫跟前儿。   “您这么大岁数了,指着我们两个小姑娘说心眼坏,到底是谁心肠坏掉了,大家伙儿都清楚的很呢。”她拿脚点了点地上的金锭子,冷笑着说,“你那狗屁相公的情意只有你一个人稀罕,说在外头给谁听呢?也不嫌丢人。”   顾瑁说了话,一把抓起了烟雨的手,转身就要走。   程珈玉登时就变了脸色,一把抓住了烟雨的手,使劲捏住了烟雨的手腕,咬着牙说,“不许走,同我见官去。”   一旁的护卫围簇上来,顾瑁和青缇、饮溪就往回拽烟雨,只是那程夫人看着瘦削,可一只手却着实有力,直掐住了烟雨的细腕子死不动弹,烟雨吃痛,使劲儿甩也甩不过去。   周遭的空气都紧绷起来了,两方正僵持不下,忽听得那夫人身后传来一声厉喝,“谁人对我家夫人无礼?”   程珈玉听出了自家相公的声音,手即刻便松开了,踉跄了几步,作势晕倒了自家相公的怀里。   顾瑁同青缇、饮溪正拽着烟雨的手,那程珈玉一松手,几人便呼啦啦地往后倒去,烟雨受力最大,脚下踉跄不稳,眼看着就要跌坐在地上,忽的一双手扶住了她的手臂,接着手一用力,将她拉进了怀中。   烟雨惊魂未定,便被按在了这张温热的胸膛上,她知道是小舅舅,可是刚想抬头看他,他却拿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   烟雨不明所以,可心里到底是放松了下来,从间隙里偷偷往旁边看,顾瑁也偎在小舅舅的身旁,一双手也紧紧地抱住了小舅舅的手臂。   烟雨放松下来,抬起手,悄悄从小舅舅的胸膛里握住了顾瑁的小拇指。   盛实庭将自家夫人揽在了自己的怀中,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同僚顾以宁。   方才他同夫人一道在仙缎楼选料子,夫人选好了料子嫌气闷,说是在一旁的糕团店定了百碗糖芋苗,先去瞧瞧去。   他在上头便坐着喝了一盏茶才下来,结果一下来就见着自家夫人同人起了争执。   只是对面同夫人拉扯的女孩子,匆匆一眼望过去,还没瞧清楚长相,就被这顾以宁揽在了怀中,他来不及细想方才心头一闪而过的奇怪之感,便面色一沉,看向顾以宁。   “顾大人何意?”他是有名的护妻之人,此时即便对上了顾以宁,他也不会退让,他阴沉着脸,问一旁的婆子,“展秋,怎么回事?”   展秋像是找到了靠山,抹着泪儿抚着自家夫人的虎口,为她搓揉。   “这二位姑娘好没道理,明明她的丫头踩着了夫人的脚,夫人痛的都落泪了,结果这二位姑娘不道歉就算了,还口出不逊,将夫人气晕过去不说,还要拿金子羞辱咱们!”   盛实庭慢慢抬起了眼皮,看向顾以宁,“顾大人,你可有什么话说?”   顾以宁哦了一声,慢悠悠地看向盛实庭,眼神里透出几分戾色来。   “此地可不是审案的衙门。”方才烟雨手腕上的那一圈儿淤紫,实实在在地痛进了他的心里,他冷笑一声,将烟雨的手腕抓起来,问道,“气晕过去,还能将手捏成这样?”   程珈玉在自家相公面前一向柔弱不堪,哪里能承认,一旁的展秋立时就站起来道,挺着胸脯道,“她想跑,奴婢便去追……”   顾以宁嗯了一声,道:“是否冲撞冒犯,若想分辨,明日公堂上见。”   他的嗓音益发地低沉起来,带了几分戾气,“石中涧,替姑娘还回去。”   众人皆不知他何意,盛实庭皱着眉头望过去,石中涧是武林中绝等的好手,此时闻言,一个飞身纵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展秋的手捉在手中,须臾之间运了内力,捏断了她的腕骨,偏从表面上还看不出来,展秋疼的杀猪一般的声音旋即响起来,直响彻整条街。   盛实庭勃然大怒,叫人将展秋拉下去,程珈玉已然从昏迷状态惊喜,直愕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家相公,哭道:“相公,此人好生无礼……”   盛实庭冷眼看着顾以宁,此人万事万物皆藏于心,从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为何今日竟敢当街惩治他府中的奴仆?   这便阴沉着脸道:“顾大人,你我同为阁臣,倘或有什么误会,说清楚便是,何至于当街用私刑,岂非是无法无天了?”   顾以宁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正要回转身时,烟雨和顾瑁却悄悄对看了一眼,烟雨受到了鼓舞,趴在小舅舅的怀里,突然大哭起来。   女孩子若是大哭起来很可怕,发了疯的女孩子哭起来更是可怕,尤其她还一边儿哭一边儿尖叫着,“骨头都断了啊,好疼啊,我要死了啊……”   顾瑁在一旁也哭出声,跳起来说:“你家夫人将我家妹子的手捏断了,竟然还敢倒打一耙!舅舅,咱们报官去!”   顾以宁微微点头,怀里女孩子的戏已经演到了晕厥这一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怀里。   顾以宁目色冷酷地看了盛实庭一眼,道:“她的手若无事还好,若有事……”   他的视线冷冷地落在程珈玉身上,仿佛焠了冰的利剑,冷冰冰地划过去,“辅相,再会。”   他说罢,垂眸再不看过去,只将烟雨扶在怀中,慢慢地往回走。   盛实庭望着顾以宁佯佯而行的颀秀背影,只觉胸间一团郁愤团成一处,他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只将夫人揽在了怀中,拂袖而去。   走了没几步,似乎是觉察到烟雨的脚步一瘸一拐的,顾以宁心念一动,将怀里演戏的小姑娘打横抱起来慢慢走,顾瑁见状就像个猴子一样左边跳跳,右边转转,顾以宁就唤石中涧,“把姑娘带上车。”   石总涧应了一声是,和饮溪一道儿搀着顾瑁往前走,一时就上了马车。   午后烈阳下的糖坊巷本就没几个人,又因了方才的风波,路两旁的肆铺更是关了门,冷冷清清的。   光天化日之下,被小舅舅抱在怀里,可真让人心跳的受不住啊,烟雨手搂着小舅舅的脖颈,一边睁开了半边眼睛,悄悄向上看,只看到日光下小舅舅清绝的下巴颏,和雪玉一般清透的肌肤。   她忽然呼吸有些急促,也许是怕太阳晒,又悄悄地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只拿眼睛偷偷向上打量着他。   顾以宁慢慢走着,觉察到怀里的两道目光,他的唇边忽然牵起了一线清笑。   “我的心,跳的很快。”   冷不防地听他说话,烟雨吓了一小跳,下意识地趴在他的胸膛又听了听。   “会不会是我太重了?”   顾以宁忽然停住了脚步,将她放了下来,后退了一步,双眸静静看着她。   烟雨的心忽的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局促地拿手支在额前,挡住了晒过来的日光。   “您怎么了?”   顾以宁颔首,深秀的眼眉在日光下微微蹙起,他认真而郑重地告诉她。   “我在想,心跳很快是因为你太重,”他顿了顿,“还是单单只是因为你。” 第61章 .目成心许(加更)从前往后,只有你。……   云朵在作乱,惹得地面一时亮一时暗。   过了雨季,那些藏匿在深处的湿漉漉的小女儿心事,会不会被人偷偷瞧出来?   眼前人有一双好看的眉眼,微微俯下身子看她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烟雨觉得心跳很快,小舅舅是什么意思呢?她的手在身背后扭在了一起,大着胆子抬眼看他。   “那……您想好了么?”   云朵挪过去,半遮了炽热的日光,他在暗下去的那一瞬,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有些苦涩。   “想好了。”他顿住,看她的眼神珍而重之,“是因为你。”   话音落地,天顶的云朵挪开来,璀错的日光倾泻而下,纤柔的女孩子眼神错愕,下意识地抬起手,又在额前支起了个凉棚,于是日光从五指的间隙里洒漏些金芒,落在她的眉梢眼睫,再跃进眸中,闪闪发亮。   顾以宁又叹了一息,然而那叹息却轻缓地有如细风过耳,倘或不仔细听,须臾便消逝了。   “我原想再等一等。”他看着她,像是怕唐突了她,“现下却发觉,似乎再等,就要错过了。”   烟雨慌了,眼前用手打的凉棚一下子耷拉下来,覆在了眼睛上。   她的心噗通噗通地乱跳,直慌的快要跳出来,巨大的喜悦由心底往上升,她拿另一只手覆在了挡着眼睛的手上,捂着眼睛不敢动。   顾以宁蹙着眉,瞧着眼前的女孩子双手捂在了眼睛,再慢慢往下落,最后将整张小脸都捂住了,他仰头看了看炽热的烈阳,再低头时,手指便抬了起来,指尖轻轻地落在她的手上。   “怕晒?”   小舅舅的指尖凉的似冰,在夏日里尤显清凉,烟雨面上的滚烫一霎就被解消,她悄悄从指缝里露出了一点儿乌黑的瞳仁,忽闪一下。   “您,在说什么呀……”她的嗓音和软着,依约能听出几分俏皮的意味,“我不读书,听不懂。”   她明明听得懂,却还要揶揄他一句读书人。   顾以宁失笑,将她的手指由眼睛上轻轻拉下来,握在手心里,“我是说,若是我向你求亲,你可会嫁给我。”   像是晴空劈下来一道雷,烟雨的手原本绵软地趴在小舅舅的手里,闻言吓得一霎缩了回去,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住了小舅舅。   小舅舅在说什么?他向她求亲?这么说小舅舅也喜欢她?   想到这儿,烟雨才从震惊中醒过来,没来由地就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觉得有点儿委屈。   “我打小信哄,您说了我就会信……”她在日光下微眯了眯眼睛,深浓的眼睫在金色的芒里益发纤密,“没来由地说这个,您一定是在把我当孩子哄。”   她的眼睛里攒着泪,想到了这些时日的所思所想,只觉得委屈之情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心头。   “您前儿还说,对我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呢,”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就落下来了,“哥哥喜欢妹妹,能求亲吗……”   原来她心里牵记得是这件事。   顾以宁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旋即又松开,他重新牵住了烟雨的手,将她一把拉过,旋身进了拐角的胡同。   风静悄悄的吹过来荡过去,这里是肆铺与肆铺之间的细窄胡同,午后冷冷清清的,辰光慢悠悠地,落在墙里探出来的一株海棠花上。   顾以宁将她环在自己的怀里,在她眼眉一寸处呼吸轻轻,继而在她的耳畔轻轻说话。   “我是西府最小的一个,没有妹妹。”他怕她害怕,一只手轻轻扣住了她的,“从前往后,只有你。”   烟雨怔住了,仰起头看他,眼睛里亮闪闪的,她忽然大起胆子来,轻轻踮起脚,在他的面颊上啄了一口,又迅疾地弹开了。   “哥哥待妹妹,能这样吗?”她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却悄悄把自己的手抬起来,搁进了小舅舅的手心里,继续趴窝,“能这样牵着手吗?”   她那温软的小手像个小猫儿一般地窝在他的手心,安安静静地,顾以宁垂眸,望住她手腕上一圈淤紫的捏痕。   许久许久,他忽然在她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他嗯了一声,道,“你只需等我。”   等什么呢?烟雨此刻一点儿也不觉得重要,她只觉得心里欢喜的紧,只拿欢欢喜喜的大眼睛望着他。   “我脚疼,您背我。”小女儿的气来得快走得快,她乖乖巧巧地绕到他的身后,两只小猫儿爪子就搭在了他的肩背上,还试图向上跳一跳,“方才我从车轿上跳下去,险些就像个豆子一样咕噜咕噜地滚走了。   顾以宁唇畔轻浅一笑。   从前山中木屋飞瀑下,可爱的小姑娘像烟水气一般轻杳而来,说要像豆子一样咕噜咕噜滚走时,他也曾如今日一般在轻笑。   他慢慢负起她向前走,肩背上的那个分量有如云一般轻柔,她的手攀在他的肩膀,乖巧地一动不动,可轻轻的呼吸声却在他的耳畔抚动。   “小舅舅,您喜欢顾糕糕这个名字吗?”她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头,想着要说些什么,自自然然地将同顾瑁讨论过的话题儿再问他一遍,“顾瑁说不好听,可我却觉得很香甜很软糯,我最喜欢吃糕团儿,蒸儿糕、梅花糕、四色糕团儿……每一样都很粘牙。”   顾以宁清澹的嗓音落在她的额前,“喜欢。是谁的名字?”   烟雨悄悄地把眼睛藏了藏,有点儿细微的羞怯:问问就好了,才不能告诉小舅舅,这是她打算给她与他的女儿,所起的名字。   肩上的女孩子,悄悄蹭了蹭脑袋,顾以宁步履深稳,“你觉得,盛团团的名字又如何?   烟雨像只小兔儿一样竖起了脑袋,盛团团?是她的姓?   “好听啊,听起来倒是同我女儿的名字一脉相承。”她高兴起来,话便多的收不住,“糕糕团团是不是,听起来就想抱一抱……”   她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竟然公然承认了,顾糕糕这个名字,是为她的女儿起的……   她羞得一下子垂下头,想把自己藏起来,可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儿淡淡的嗓音。   “自然是一脉相承,因为……”顾以宁的声音顿了顿,“盛团团是我儿子的姓名。” 第62章 .将李代桃您为什么只抱濛濛,不抱我呢……   顾瑁在马车上等的昏昏欲睡,后来干脆睡了一觉,再睁眼时,马车平稳地驶动着,宁舅舅倚窗而坐,如冠玉一般的面庞上眼眉不抬,还是一贯澹宁的气度。   烟雨坐在她的对面,托腮掀了一角帘向外看,闻听她醒了,纤柔的手指落下来,笑向她。   “到慈航桥了……”烟雨望着远处群山影中,那个显露出的小小宝塔尖儿,“没赶上三月的山樱,也许可以去莫愁湖看海棠花儿。”   顾瑁趴在窗下的小桌案睡的,此时睡眼朦胧的有点儿怔忡,“我方才在梦里也看花儿来着……”   她呆呆地,“我怀疑我上辈子是一只蜜蜂,总采蜜来着,这辈子见了花儿就想采一采——蜂蜜很好吃啊,吃到嘴巴里甜甜的。”   烟雨不看窗外了,双手捧着腮望着她,突发奇想。   “梦见总采花儿什么的,也说不得是采花大……”   她想起前些日子看过的话本子,脱口而出,接着又硬生生地住了嘴,对上了顾瑁心知肚明的眼神,她悄悄拍了拍心口,感慨自己还有些理智。   再偷偷瞧了一眼那边窗子下的小舅舅,他不言不动地,正执了一卷书在看,似乎并没有注意她们这边的动静。   小舅舅应当没有听到吧,烟雨吐了吐舌头,改了话题。   “那我上辈子,说不得是一只灌汤小笼包——我近来常梦见它……”她拿手在顾瑁的眼前比划,做了一只圆包子,“咦,这么说来,我可以做一只白包子和小蜜蜂呀。”   顾瑁本和烟雨一样,都想到了采花大盗,此时又听到烟雨有了新主意,立时两眼冒金光,“……包子和桃儿差不离,捏出十八个褶儿,在上头点一点红。”   她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带审视地看了看宁舅舅,又看了看烟雨。   “方才叫石中涧把我轰走,你和宁舅舅做什么去了?”   烟雨心头骤跳,这时候不敢看小舅舅了,努力保持着做贼不心虚的坦荡眼神,可以还未及说话已然被顾瑁看穿了。   她朝着烟雨斜了嘴角,故作邪魅地一笑,“可是偷偷买冰饮子去了?”她说完,苦恼地趴在了桌案上,“太婆婆不给我夏日吃冰,人生少了多少乐趣儿啊。”   烟雨又是松了一口气,也同瑁瑁一样,也趴在了桌案上,从顾瑁的肩头上方偷偷去瞧小舅舅。   方才小舅舅一路负着她,慢慢地往回走,也许是他的腿太长,也许是辰光变短了,一瞬就到了马车前,她还有好多话没问他,还有好多问题没问仔细。   小舅舅的肩背很宽,腰却紧窄又劲瘦,她起先只敢拿手搭在他的肩窝,再后来就胆子大了些,环上了他的脖颈,歪着头同他说话。   小舅舅侧脸的弧线很好看,像是刻画出来的,对了,小舅舅的皮肤也很白,清透地像是能瞧见肌肤下浅浅的一抹粉——也许是天儿太热的缘故,可为什么耳朵尖儿也是红红的呢?   烟雨左思右想的,又想到方才小舅舅说向她提亲的话,什么时候提亲呢?没有约定时间呢?会不会又是哄她的?   应该不是哄她吧,小舅舅还说,他的儿子还要叫做盛团团的……   甜蜜漫上心头,过了一时她又忽然像只小兔儿,一下子把脑袋竖了起来,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令她一瞬惊醒,小舅舅方才,没说喜欢她呀……   烟雨想啊想,心情就随着思绪一时起,一时落,最后怏怏地把脑袋搁在了手臂上,叹了一口气。   顾瑁却若有所思地回了头,问起顾以宁。   “宁舅舅,方才那位夫人的相公您认识么?”她觉得那夫人实在是不讲究,虽然方才宁舅舅为她们出了气,可到底心里还存了一些疑问,“她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啊,公主娘娘都没她气派大。”   顾以宁的视线从书卷上缓缓抬起,往顾瑁这里望过来,第一眼却落在了烟雨的身上,烟雨正看他,这一下就撞上了他静深的眼神,她忽的就绯红了脸,慌里慌张地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手臂。   顾以宁眼睛里就有了几分笑意。   “路要让一步,味需减三分。即便是天潢贵胄,也不该矜高倨傲,分寸不让。”他和缓道,“那位大人与我同为内阁大臣,算是同僚。”   顾瑁撅起了嘴巴,还在为方才的事愤愤不平。   “那位夫人好生野蛮,说青缇踩了她一脚,濛濛都道歉了,她还不依不饶,竟要濛濛为她跪地擦鞋。金陵顾氏出来的姑娘,怎么能任她折辱呢?”   烟雨此时心里正酿着蜜呢,方才的那些小龃龉全抛到脑后了,闻言只下意识地拿指腹轻轻摩挲了方才被捏的淤紫的手腕,眼睫垂着,像是在想着什么。   顾以宁的视线望过来,眸色沉沉,“我自有计较。”   有了宁舅舅的话,顾瑁便消了几分气,又想起方才的疑问来,“舅舅,那位大人凶神恶煞地一出现,您为什么只抱濛濛,不抱我呀?”   她想起方才自己只能紧紧地抱着宁舅舅的手臂,当下没什么感觉,到了马车一回味,就觉出来些小小的不平。   “我才是您的亲外甥女儿啊,您就只顾着濛濛不顾我,我都伤心了。”她抱怨着,又戳戳烟雨的手臂,向她使眼色,给她做了个口型:“我要敲诈他。”   烟雨知道瑁瑁是在闹小舅舅,可是无心人说有心话,让她的心里也益发甜蜜起来。   顾瑁又转向了宁舅舅,“您看您打算怎么补偿我吧,我的嫁妆单子里还少些充门面的古籍孤本,实实在在的金锭子也需要增补一些……”   她絮絮叨叨地罗列着自己嫁妆单子里还想要的,顾以宁却若有所思。   在杨维舟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他本能地觉出盛实庭的危险性来,也许是因为盛这个姓很少见的缘故,也许是人面对危险气息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将烟雨护在了他的羽翼下,不叫盛实庭瞧见她的面容。   过了慈航桥,其实离顾府西门就很近了,说话间已然进了大门。   青缇在下头将烟雨接过,顾瑁也在她的身后跳下来,同她牵着手说话。   “今儿没去成“哉生魄”,想来生意不会太好。不过咱们也不用太过悲伤,你的那五十两也不会亏得血本无归——宁舅舅方才答应给我一座金山,回头我分你一半儿。”   烟雨点点头,眼睛就望住了后头的小舅舅,他步履深稳地走下车轿,袍角翩跹的身姿委实好看。   顾瑁见她心不在焉,拿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你瞧什么呢?对我这么不上心,我要不高兴了呀……”   烟雨忙把视线收回来,握住顾瑁的手摇了摇,“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走神了。”   顾瑁就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对着我这样的无边美貌你都能走神,可真能耐。”   两个小姑娘握着手互相吹捧,忽的身后传来淡淡一声。   “将姑娘房里的闲书都收缴了。”他对着门前来接顾瑁的白嬷嬷说道,“免得有人看了无所不知。”   这句话随着他翩然而去的身影落地,顾瑁方才得到一座金山的欣喜一瞬就消散了,垂头丧气地对上了烟雨的眼神,“都怪你方才那一句采花大盗,在顾大人面前露了马脚……”   烟雨也被小舅舅方才那句话吓到了,哭丧着脸看了看顾瑁,“原来小舅舅听见了啊……”   两个小姑娘垂头丧气地分别了,说了好几个再见都没有分别成功,总要有说不完的话,白嬷嬷就在一旁提醒着,“今儿琅琊公主驾临了西府,这会子正同太主说话呢,姑娘早些回去,还能见着殿下。”   烟雨听到琅琊公主的名字,只觉得心里头酸酸的,顾瑁却很是反感,“她来做什么?太婆婆都把拒绝的话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不死心吗?”   于是气呼呼地提脚欲走,“我去听着去,可千万别像话本子里那样,演一出什么公主强抢臣下的戏码。”   她急匆匆地走了,烟雨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儿怅惘升起来。   小舅舅为什么会突然对她说要提亲的话啊,还叫她只管等他,可等什么呢?提亲为什么要等呢?   烟雨一边儿想着,一边儿慢慢地往东山麓走,心里装着事儿,脚下不免慢吞吞的。   方才分别的时候,小舅舅都不看她一眼,是不是一时兴起才哄她玩儿的啊?   她的心忽的就烦乱起来,只觉得七上八下地落不到底,青缇瞧出了姑娘的不安,面上就有点儿自责,“姑娘,您是不是为了方才那件事烦心?是奴婢的不好,给您惹了麻烦。”   烟雨闻言,醒过神来,忙反握住青缇的手,安慰她:“怎么能说是为我惹了麻烦?你我一道儿长了这么些年,我也常连累你被娘亲打手心,咱们俩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呀。”   青缇就觉得鼻子酸酸的,摸了摸姑娘的手,“其实方才奴婢同饮溪就站在门廊下,那位夫人大约是怕晒,一直沿着门廊走,到了奴婢那儿,许是挡了她的路,就让人推了奴婢一把,奴婢一时踉跄,才踩上了她的绣鞋。”   她觉得很委屈,“那个推我的人力气也很大……”   烟雨也摸了摸青缇的手,叫她别难过,“推你的人是不是方才那个壮实的嬷嬷?我听着小舅舅似乎叫人去教训她了,也算是给咱们出了气。”   青缇高兴起来,收回了眼泪,回想起方才六爷护着姑娘的神情,那眼神阴沉的吓人。   “方才那位大人一出来,六公子就将您揽进了怀里,奴婢怎么瞧着,六公子像是怕那位大人见着您的脸似得。”   烟雨也不知道方才为何小舅舅一直将她按在胸膛里,只想到他坚实的胸膛,面上就一红,低垂着眼睫不说话了。   青缇日日同姑娘吃住在一起,哪里不知道姑娘在想什么,也心知肚明地一笑,挽住了姑娘的手。   这一头烟雨揣了无尽的心事,回了斜月山房,那一厢成贤街的太师府里,却起了一场小纷乱。   程珈玉坐在卧房窗下,抹着泪儿同站在一旁的相公说话,语音温软,带了几分委屈,“我才不喝这劳什子三丝解暑汤,我也不上火,任旁人欺负便是。”   盛实庭蹙着眉,嗓音和软地哄着夫人,眼眸间却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不耐。   “夫人消消气,金陵上下谁不知道夫人温柔端方,何必同两个黄毛丫头置气?”他在她的身侧坐下,“至于顾以宁,黄口孺子罢了,不必父亲出手,我自会为夫人出气。”   程珈玉哪里能解气,今儿在外头被那两个小丫头一顿抢白不提,那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竟公然指使护卫,捏断了展秋的手腕,瞧那人狠戾的眼神,怕是相公若不来的话,能将她的手腕也一并捏断了去。   她越想越气,益发哭起来,“相公我不依。阿青到今日了都还出不来,我心里烦乱的紧,偏偏还被气了这一遭,我心里实在不舒坦。”   盛实庭耐着性子,将她的肩膀揽过来,抱在怀里柔声说,“这还没到日子,阿青自然出不来,你放心,替他的人为夫都已打点妥当,过不了几日就能见到孩子了。”   程珈玉被相公搂在怀里,气便消了一小半。   她一向姐儿爱俏,从前同前夫闹和离,还不是因为百般瞧不上前夫生的粗丑的缘故,后来父亲宴请门生,海棠树下遇上了相公,那时候他还未蓄胡须,面容英俊地好像谪仙,令她为之神魂颠倒。   如今八年过去了,相公年岁稍长,反而益发地英俊,又是个会温柔小意的,虽然偶尔会发些奇怪的脾气,可一见到他的脸,程珈玉就什么气都消了。   她偎在他的怀里,依旧在为着程务青啜泣,“那个害阿青落入陷阱的女子,相公你一定要抓到她,等阿青这回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叫她给阿青做洗脚婢,好生出一口恶气。”   盛实庭若有所思,似乎没有听见怀里夫人的话,程珈玉这便捉着他的衣襟摇了摇,撒着娇儿说话,“相公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盛实庭闻言,缓缓地低下头来,道了一声好,“夫人的话,为夫听到了。那女子害了阿青,也害父亲在大朝会上被陛下羞辱,被朝臣鄙夷,为夫一定会为他二人报此折辱之恨。”   程珈玉叹了一口气,话题发散开来,“父亲这一回有些沉寂了,若是没了他的庇护可怎么好?……相公往后的路,还是要仔细啊。”   明明是关切之语,盛实庭却在心里升腾起一阵火来,伸手往前有意地一推,桌案上的那碗三丝解暑汤应声而落,他肃着脸说道,“够了。”   语气严厉阴狠,令程珈玉为之一震。   相公虽时时刻刻待她温柔小意,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触到他的逆鳞,发起脾气来,她素来习惯了的,虽有些惊吓和委屈,心里倒也没多大波澜。   只是这一声够了,倒是把将将踏进父母亲卧房的小女儿程知幼给吓了一跳,她慌里慌张地看过来,小声说话:“爹爹,娘亲,你们怎么了?”   程珈玉忙唤仆妇来收拾,她倒没什么,只淡淡对着女儿说了一句没什么,身旁的盛实庭却一下子站起身,几步走到了程知幼身边,俯下身子哄她:“蒙蒙莫怕,爹爹不过是无心碰倒了碗碟……”   他扶着程知幼的肩,让她来窗下坐着,自己则在另一边儿坐了,仔细瞧了瞧女儿的脸色,见她眉头蹙着,他便关切地问起来。   “可好好地午睡了?瞧着倒像是不高兴的样子。”他耐心地哄着她,“还是天儿热不舒坦?爹爹叫人取了冰给你送去可好?”   程知幼就摇了摇头,“……我年年同您说,我打小体质弱,最是受不得凉的,夏日都要盖一床软被才好,可爹爹还是年年夏天,就叮嘱人往我房里多放冰。您还说最疼爱我,可见都是假的。”   盛实庭的眸色之间,略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复杂情绪,好一时才嗯了声,“是爹爹疏忽了。自己觉得热,就总觉得你也热。”   程知幼打三岁上就喊盛实庭做爹爹了,盛实庭又是最为疼爱她,所以相处起来同亲生父女没什么两样儿,这便弯弯眼睛笑了一下,“我同爹爹说笑呢,爹爹最为疼爱我,怎么能是假的呢?”   她看了看一旁指挥着仆妇拾掇碗碟的娘亲,问起哥哥来,“……我今儿午睡时候梦见哥哥了,好生担心,所以想来问问爹爹和娘亲,哥哥什么时候家来啊?”   盛实庭摸了摸她的头,叫她安下心来,“八月十五一定叫你同你哥哥在一处儿吃月饼,瞧月亮。”   程知幼闻言就放下心来了,同爹爹和娘亲说了几句话,这便就出去玩儿去了。   程珈玉在一旁瞧着,见女儿走了,这才上前来,坐在了盛实庭的对面儿,状似无意地说,“你瞧,吓着阿幼了吧……”   她这话一落地,眼前人却倏地看向了自家夫人,眉眼倒是平和,语气却冷了下来。   “她叫蒙蒙。”他和煦一笑,又是那个清雅的辅相大人,“夫人又叫错了。” 第63章 .烟霏露结(已大修)我早已有了意中人……   琅琊公主忽然驾临,倒打乱了粱太主今日的计划。   雍睦里顾家老宅的绣工送来了今岁的新样式,太主娘娘就命人叫仙缎楼的掌柜拿布料样布来,想着为府里头上下,选些布料好做夏日的衣裳,一时东西府的姑娘们还要来量尺寸,这不,正挑着呢,院外就有人来报,说琅琊公主即刻就来了。   芩夫子从前在宫里头掌管过礼仪的,这便对上粱太主的眼神,笑道:“您小的时候,甭管去哪一家做客,都还要提前派人去递帖子呢。如今这宫里头,可是没人教导了?”   粱太主就有些头疼。   原以为昨儿在晋康翁主的生辰宴上,都同陈皇后说明白了,怎么今日这琅琊公主还上门了呢?   她无奈地叫仙缎楼的掌柜的先退下,先往正厅坐了。   才品了一口茶,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凌乱的,没一时琅琊公主粱冰衔便提着裙子来了,一进来欠了欠身,唤了句老姑奶奶,这便往一旁坐了,抹着泪无声地哭了小半天。   她在捧着帕子哭,粱太主就在旁边端着茶瞧,瞧了一会儿见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才关切得问了一句:“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谁给了你委屈?”   她唤她过来,又寻思了一句,“谁敢委屈你啊。”   琅琊公主粱冰衔打小是个执拗的性子,三年前遭粱太主拒了之后,一气之下去了狮子岭小住,这些年也没寻到个可心的郎君。   那一日在狮子岭又见了顾以宁一面,她的心里又兴起了波澜,这便央着陈皇后去为她说合,可是又给拒了。   尤其是昨儿晋康翁主生辰会后,陈皇后把她唤过来,只将粱太主的话又转述了一番,之说顾以宁早有了婚约,正等着那孩子长大呢,这下真的将她给气着了。   她昨夜气了一夜,哭了一夜,今儿一大早就憋着一口气来,直往顾家西府来了。   此时听闻粱太主这般问,她便拿帕子拭了拭泪,哀怨地瞧住了粱太主:“姑奶奶,昨儿您同我母后说的,可是真的?”   粱太主知道她说的什么事,这便只当不知,疑惑地问了一句说了什么?   琅琊公主的眼睛立时就掉下眼泪来,只拿帕子抵着眼下一句,低低地说:“您说顾家表哥,早就定了婚约,正等着她长成呢,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啊。”粱太主的面容上显出一点疑惑来,给她擦了擦眼泪,“孩子,你就为这个哭来着?”   琅琊公主见粱太主待她温柔,立刻便委屈地哭出来,声音哽咽着:“我都叫人往北边去打听了,是不是那个蓟辽布政司使家里的姑娘,叫做吕节柯的?她家里嫌金陵在千里之外,早就退了顾表哥的亲,如何您昨儿又那样同母后说?可是瞧不上我,才编出来搪塞人的?”   粱太主见她哭的实在可怜,到底是公主之尊,便也耐着性子同她说话。   “孩子,我是你的亲姑奶奶,如何能瞧不上你?咱们俩是一条藤上长出来的,我嫌弃你,岂不是嫌弃我自己?”   虽说她的确觉得这琅琊公主不懂事,可归根结底,自家孙儿的确是不愿意尚主,她自然要为阿虞挡下来。   梁太主昨儿同陈皇后,其实并未将话说太绝对,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毕竟那吕家姑娘来归来,是要同阿虞培养感情,瞧瞧能不能再续前缘的,到底也没问过阿虞的意思,贸贸然同皇后将人家姑娘抬出来说,不太妥当。   只是她未料到,这琅琊公主梁冰衔竟直截了当地将此事说出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孩子啊,这婚事不婚事的,得大人们看着来。你这般问我,我该怎么和你说?是,家里的确为你表哥相中了门亲事,也的确在等着人家长成。至于是谁,你就不要打听了。”   琅琊公主闻言一听,只觉得气海里波涛翻涌的,眼泪滚珠一样地落下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家的情绪了。   说是天家的姑奶奶,可说话却这么遮遮掩掩,就是不说同表哥定亲的是谁,她再愚笨,也能瞧出来人家是在找借口搪塞她。   她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身,直截了当地问到粱太主脸上,语声调门都高了几分,像是要撒泼一样。   “既然这样,把那个你们瞧中的姑娘请过来,倘或真有,我掉头就走,我就不信有这么当巧的事儿!”   她身后的嬷嬷在后头拽她拽不住,直吓得跪在了地上。   粱太主听着这外甥孙女儿倒有几分无理取闹得样子了,面上没什么波动,心里头却在思忖。   琅琊公主是个执拗的样子,不然三年前也不会一气之下往狮子岭避世去了,这一时她在这里撒泼,恐怕不拿出个说法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这厢在思忖,琅琊公主就跌坐回椅子哭,倒是惹来来门前的一群姑娘们。   原来,午间太主叫人去传东西二府的姑娘们来量尺寸,难得老祖宗体恤,两府的姑娘们就挽着手全来了,结果撞上了琅琊公主来,便都在游廊上等,听到公主在里头,这便都悄悄伸了头,往正厅里头探看。   琅琊公主粱冰衔此时气血翻涌的,跌坐在圈椅里抹泪,眼见着粱太主静坐着不言声,更是笃定了他们顾家哄骗自己,心里益发的气恼。   正自心里头冷笑连连,忽听得外头有姑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琅琊公主更是怒火难耐,直骂了一句身侧的嬷嬷,“什么人在外头,给本公主轰出去。”   那皮嬷嬷这便在心里叫了苦,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宫娥,往门前一站,板着脸作势训了几句。   姑娘们便缩回了头。   粱太主这一时见自家这外甥孙儿耍横,倒是有些生气了。   今儿她难得叫东西二府的女孩子们来量尺寸,却叫她们瞧见了这样一场闹剧,当真是难堪了。   眼见着僵持不下,忽听得外头多了些声响,接着瞧那正厅门前,明明暗暗的天光下,有脚步声轻起,再一晃神间,有人自院外而来,身型清穆端方,眸色却沉沉,好似浸润了极地冰峰的霜雪。   琅琊公主粱冰衔正捧着帕子哭,见顾以宁踏进正厅来,面庞清俊的好似画中人,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不由地站起了身。   “表哥……”她喃喃地唤了一声,委屈之意在见到心上人的那一刻喷薄而出,泪珠儿雨落似的,益发凶猛了。   顾以宁面色沉沉,视线只在琅琊公主的面上停留一瞬,便迅疾地挪开了,向祖母行了个礼,这才微微转身,面向了琅琊公主,一双静深的眸子望住了琅琊公主粱冰衔。   “我早已有意中人,谢过公主厚爱。”   琅琊公主心痛的难以附加,一把扯住了顾以宁的衣袖,难以置信地说:“是那一位吕家小姐么?我不信,除非你把婚约拿出来。”   顾以宁轻抬手,衣袖将她的手拂落,面色依旧静沉从容。   “你该不信,因为不是她。”他将视线慢慢挪开,认真地望住了粱太主,目色坦荡,“我此生非她不娶的,的确另有其人。” 第64章 .玉兔向月老来得子,可不能溺爱孩子……   听到顾以宁亲口说出早已有意中人时,门外廊下传来轻轻的讶异声,是女孩子们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之后的惊呼。   琅琊公主也听到了,愕然地站在原地,只拿一双哀怨的眼睛望着他。   三年前她还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听到梁太主婉拒了母后,她羞愧难当,逃也似地往狮子岭住了三年。   前些时日再见,她再次心动,以为这次勇敢一些,却得到了他的亲口拒绝。   原来,他早有意中人,也早已非她不娶……   琅琊公主眼睛里的哀怨悄悄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伤心与失落,她觉得很尴尬,门外廊下女孩子们的每一声讶异,都像在狠狠地嘲笑她。   她低了头,再不看顾以宁,却在想转身飞速离开的那一刻,听见他在后头道了一声再会,还是那种清正平和的嗓音。   简单两个字使她破防,她不愿再逗留了,将背影留给了正厅的人,领着仆妇慢慢往外去了。   于是便有府中的侍女送她,梁太主叹了一口气,叫人唤女孩子们去一旁的厢房里量身长,这才看向顾以宁。   阿虞永远是那样一副清正模样,温煦时有如春风和气,即便愁烦时也不动声色,他克制、从容,从不向外显露自己的心意。   何曾如今日一般,当着外人的面,竟如此坦荡地说出早已意中人的事。   梁太主何其明锐,眼见着孙儿往椅上坐了,脑海里三回六转的,倏地就将几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早有意中人,非她不娶。”她顿了顿,目色倒还是温慈的,看着顾以宁,“可真?”   顾以宁道了一声真,只在椅上端坐,眸色澄明清澈。   梁太主哦了一声,挥手屏退了周遭随侍,细细思量着说话:“前儿你问我,文安侯府的牌子能不能立起来,可是为着你那位意中人考量?倘或我没推敲错的话,你那意中人,是不是斜月山房那孩子。”   细碎的尘在光里浮沉,益发显露出午后辰光的安宁,顾以宁的眼眸里,慢慢浮泛起细微的情绪来,他点头,到让老太太舒了一口气。   是了,除了那孩子还有谁?   自从那孩子跃入了西府人的眼帘里,好像自家这个孙儿便活泛了一些,也常在府里走动了,顾瑁随口同她的谈天里,也常常提到宁舅舅同烟雨,饱尝世事的老太太,略一考量,便能从细枝末节里,分辨出真相来。   只是到底是对不住远道而来的吕家母女了。梁太主有些歉疚,好在两下里都只是含含糊糊的,虽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但到底都是在猜,只有她们到府里时,再想辙补救吧。   她略过这件事,只细细地问了一些琐碎的,“你既说出来了,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说来听听。”   顾以宁嗯了一声,声音平缓地向着祖母说话。   “金陵府衙已然为顾南音开具了回广陵的路引,孙儿也已命人在广陵府衙为她二人入籍,这是其一,其二,倘或祖母应允,便将文安侯府的牌匾挂起来,父亲如今已不在内阁,再不涉朝堂,称一声侯爷也未尝不可。其三,修筑围墙,将东西二府分隔出来,西府同东府,分宗。”   梁太主并不觉得惊愕,只拿茶水润了润略干的口唇,思量着说道:“前两宗就够了,分宗是大事,还要再考量。”   她分析给他听,“濛濛只是东府老四记在名下的养女,叫你一声舅舅,不过是随着她娘亲叫的,若是不想叫人背后说闲话,从广陵出嫁便是。”   顾以宁一笑,望住祖母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这么说,祖母应允了这门亲事。”   梁太主温慈一笑,“你住在云宫里,难得爱重了一个人,一定是在心里千回百转定下来的,我岂能做棒打鸳鸯的那个人?只一宗,你要待她好,万莫负她才是。”   这样的叮嘱不过是随口一句,梁太主何尝不知道自家孙儿的脾性,这么些年来,读书、科考、入仕,按部就班地走着他的路,既不似京中士子一般娇妻美妾,也绝不涉足秦楼楚馆,只管克制自己的心,难得爱上了一个女孩,必定会千万珍重。   她叮嘱他,“那孩子识得我第一眼,就能跑去给我捉知了猴,张罗着给我炸民间小吃食,是个心地良善的孩子,再瞧她做发饰的制艺,针线毫厘之间就能瞧出她的玲珑心窍来。”   梁太主想起这几日的话来,可不就是一语成谶,“我为了搪塞陈皇后,随口一句等那孩子长成,现下想来,可不就是等她长成?可见人老了老了,说什么都是对的。”   顾以宁清浅一笑,回应着祖母的话,“……您可还记得,那一日,您带了条金鱼回来?”   “可不是,你叫顾虞,偏偏濛濛第一日见我,就送了我一只鱼,还叫我戴给我的孙儿看,你瞧这机缘……”   梁太主感慨了一句,忽的又想起来什么似得,“既然如此,那便要好好操办才是,虽她们娘儿俩就住在斜月山方,可也不能草率过去,总要请个媒人上门去,再有,是先定下亲事,还是今岁就娶回来?总要有个章程,我这多少年没娶媳妇嫁女儿了,还得叫芩娘子过来参谋着才是。”   她急急匆匆地说着,顾以宁便站起身,坐在了祖母的身边,轻笑了一声。   “先定下来。旁的不急。”他想到那双明丽可爱的眼睛,唇边的笑意愈发深浓,“孙儿原想着将立侯府分宗的事宜办妥,再等她母女二人在广陵安置下,再同她分说,只是近来时事迫人,倒由不得孙儿从容了。”   他说着话,脑海里便想起一事来,暗忖一时要寻石中涧询问进展,此时便分了一些心神,再回神时,就听祖母又在叮嘱他。   “是不能再从容了,你如今二十二岁,再等濛濛那孩子两年的话,也要到二十四岁,成了婚蜜里调油个三两年再生孩子,怎么着都要二十六七,这就比寻常人晚了十年,可真是老来得子,到时候你可万不能溺爱孩子。”   梁太主的话叫人无端想起了糕糕和团团,顾以宁以手握拳,虚咳一声,掩饰住了他唇畔的笑。   “祖母午间被打搅了,这一时还能再小睡一时。”他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着祖母躬身道谢,“谢谢您始终如一地爱护孙儿。”   他难得牙酸,梁太主仿佛又瞧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可爱的孩子,这便拍拍他的手,叫他去忙他的。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既要娶亲了,得有多少事要操办呢?你叫人请您父亲过来,我来交待他几句。”   顾以宁应了一声是,慢慢出了正厅,进了他的园子。   他更了衣出来,石中涧已在外间等候,拱手回禀:“回公子,那位老人家已接到,这会儿安置在顾家旧宅子里,属下听下头的人来汇报,老夫人虽形容枯槁,可精神劲儿很好,只是似乎有什么牵挂的事儿似得,总想着往外头跑。”   顾以宁思量一时,问道:“归途可有异况?”   石中涧摇了摇头,“属下这回没有亲往,随行的邓芳知是个老手,没遇上什么事,只说老夫人从登瀛临行前,去了一趟镖局,因实属临时起意,并未在镖局安插人手,故而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   顾以宁想着其中的联系,眉头轻蹙了起来,许久才道:“务必看护好老夫人,待这里一切安置好,再将她老人家接过来。”   石中涧领下成命,道:“大约是在山中海边吃苦太多,老夫人为人十分谨慎警觉,属下不敢擅专,还未同老夫人说上话。”   顾以宁知道石中涧办事熨帖,此时便命他下去,只在书房休憩了一会儿不提。   山月爬上树梢时,烟雨正坐在天井里看小鱼儿,她这个下午。心思万千地睡了个午觉,醒来手就支着手肘往窗外头看,也不知看什么,花儿鸟儿蝈蝈蟋蟀什么的,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这会儿她坐在天井里,就想等着娘亲来,同她说今日小舅舅对她说的好,心里又是期待又是羞涩。   芳婆就同她说着话,“姑奶奶往二房里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说不得是在二房里吃了——如今二房的几位奶奶,同姑奶奶面上倒还可以。”   烟雨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芳婆递着话儿,一时门被推开,是往山下送尺寸的青缇回来了。   下午时候,西府叫姑娘们去量尺寸,那时候烟雨还没回府,到了傍晚西府来人通禀,青缇便下去了一趟,是以这个时候才回来。   她托着几样料子,笑着同姑娘说:“刘裁缝说,您的尺寸是春季的时候量的,夏日衣衫薄,务必要合衬才是,叫您一时再去一趟。”   烟雨心里头牵记着小舅舅,眼见着这时候还没打落更,娘亲还没回来,也想要再去西府一遭。   青缇又道,“路过烟外月,芩夫子叫奴婢给您带了两块绫布,叫您染色染着玩儿。”   见姑娘应声,青缇就将布料搁在了一旁,坐在姑娘身边儿说起了方才的听闻。   “奴婢去的时候,西府的丫头们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奴婢多事问了一嘴,说是琅琊公主来府里讨要说法,六公子正巧回来,只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拒绝了琅琊公主,公主便捂着脸回了。”   烟雨闻听这话,只觉得脸一霎就烧红了,直欣喜地拿手捂住了脸,好一时才从膝上抬起头来,说:“谁知道他的意中人是谁啊……”   青缇就笑着戳了戳姑娘的肩头,闹她,“旁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   烟雨羞的眼睫都慌乱起来,悄悄地往青缇的肩头歪着了,有点儿惆怅,“那他为什么不来瞧他的意中人呀?”   青缇托着腮想,“六公子那样忙,说不得明儿就来了呢?”   烟雨就觉得一日都不能等,心里头猫儿抓似得,只想快些见到他。   “他只说是意中人,又没说名和姓,说不得是旁人呢?说不得是为了搪塞公主的呢?”她胡乱地猜测着,忽然心里头一跳,“是啊,他都没说过喜欢我……”   青缇不懂她这时候的小女儿心事,只听她在一旁喃喃地,便提议道:“吃一块糕团儿我陪您下山,就不想东想西了。”   于是便拿了两块糕团递在姑娘的手里,烟雨有心事,吃的便不是很专心,忽听得外头有人喊濛濛,听着是顾瑁。   青缇把门开了,把活蹦乱跳的顾瑁请进来,顾瑁一见到烟雨,这便抱着她肩膀,偷偷地同烟雨咬起了耳朵。   “……那个号称要做咱们舅母的,今儿被拒了一回,没精打采的走了,宁舅舅同她说,自己早有了意中人,还非她不娶,公主听了要伤心了。”   她分析来去,“那个吕家姑娘还没到,宁舅舅没法子要拒绝琅琊公主,只能胡编出一个人来了。”   烟雨听着前半段,心里甜蜜的紧,听着后半句,却觉得一瞬情绪就低落了。   小舅舅究竟要怎么样嘛,为什么不来瞧她?白日里她还有好多话要问他,还有好多没说完的话。   她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顾瑁便邀她,“我听说你要再下来量体,就亲自爬上来请你了,走着吧。”   烟雨嗯了一声,这便同芳婆言语了一声,同顾瑁一道儿往山下去了。   竹叶沙沙,山月依约。顾以宁这一时正在书房的窗下审阅政务,忽见那窗纸上由外头显露出一只小兔儿影子来,渐渐放大放大再放大,倒是个玉兔捣药的形状。   他不由地失笑,轻轻地支开了窗子,便见窗边一只纤细洁白的腕子伸着,手指间攥着一个木刻的小兔儿,那腕子的主人隐在了窗外,正细声细气地为小兔儿配着音。   “您瞧这只小兔儿可爱不可爱?”   顾以宁瞥见那细腕子上的一圈浅浅的淤紫,目色里便浮泛起一些复杂的情绪来,他叹了一息,轻声道:“可爱。”   他的话音将将落下,便见那窗沿儿侧边上,露出了半边儿雪白的面庞,上头一只大眼睛向他眨啊眨,纤密的眼睫随之忽闪。   “我这么可爱,您怎么不来找我玩儿呀……” 第65章 .为爱理账我也很可爱,我们以后一起玩……   其实分别不过须臾片刻,可在烟雨看来,却像是过了一整个四季。   好在落更才打过,又能见面了。   窗外起了一层浅雾,顾以宁微微躬了身,清润眸色显出一星歉意来,他递出手去,修长手指轻落在她搁在窗沿上的那只小玉兔上,女孩子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悄悄将细而圆润的指尖碰了碰他的。   “如何这时候来了?”顾以宁捉住了她的指尖儿,笑的清嘉,“进来说话。”   烟雨还只露了半张面庞,指尖儿在他的手心里动了动,还未及开口,由她的背后露出了一张灵动又狰狞的小脸,张牙舞爪地挥舞过来一只布老虎,“还有我这只下山猛虎,可爱不可爱啊!”   顾瑁猝不及防地跳出来,倒叫一贯泰山不动的顾以宁微微变了色,他无奈一笑,接过顾瑁手里的补丁布老虎,拍了拍顾瑁的脑袋,“调皮。”   他的视线慢慢掠过了顾瑁,再落在烟雨的眸上,微颔首:“进来。”   顾瑁在后头欢呼一声,拽住了烟雨的手,一道转进了书房里来。   顾以宁站在书架下的桌案前,瞧着两个小姑娘牵着手,欢快地在他眼前落了座,这才问道:“如何这一时来了?可有什么事?”   顾瑁叽叽喳喳地先开了口,“您怎么公事公办的啊?方才我还听您夸濛濛的捣药玉兔可爱呢。难道老虎不可爱嘛?”   近来顾瑁同宁舅舅见得多了,原本敬畏的心理便少了一些,也敢同宁舅舅抱怨几句了。   顾以宁将手中的布老虎往前送过去,递在了烟雨的手上,“很可爱。”   烟雨乖巧地将打了补丁的布老虎抱在怀里头,仰头瞧着小舅舅清透的面庞,心头微甜:小舅舅还记得这只做过人质的布老虎。   “方才我同瑁瑁一道下山量体,正碰上肆铺里的掌柜来送账本,遇着一个疑难问题弄不明白,想来请您给我们参详参详……”   顾瑁就在一旁乖觉地递上了账本子,“那许掌柜急着要回去,也没多说什么。”   她见宁舅舅接过了账目,慢慢往桌案后坐下,翻开来看,于是凑了过去说话。   “今儿是‘哉生魄’开张的第一日,许掌柜说,一大早,就有几个公府里的小姐乘了轿子来,将濛濛做的五只小发饰六十两一个全定下了,又瞧着画着花样的书上,点名要了十六个样式,许掌柜便开了个定金五百两,她们也毫不犹豫地叫人会了账……”   烟雨在一旁吐了吐舌头,抱着布老虎,有点忐忑不安,“不过是拿边角料染的颜色,手作的小发饰,我原想至多也就卖个四五两银子,哪知道划下来,先前那五只竟卖到了这样的天价,我就觉得有点儿……”   她说不好自己心里的感受,倒是瑁瑁在一旁接了话。   “你术数那么精,如何在这上头想不明白呢?我听青缇说,你这染色就要染几十遍,就如那只婴儿粉的桃儿,那个颜色没有几十回的试错,哪里能出来这么温柔的颜色?边角料是不值钱,可也是你熬了好几个日夜才做出来的,单单这份手作的辛苦,起码就值个五十两,再者说了……”   瑁瑁的眼睛里冒出一点精光,“许掌柜说,那几位公府小姐言语中提及了翁主什么的,那可不就是太婆婆给咱们揽来的生意?她们家里都富贵极了,愿意花钱就多花点,就当给咱们添嫁妆了。”   提到添嫁妆,烟雨的面上就显出了一点红,她垂眸,揪着布老虎的耳朵,好一时才抬头道:“既是太主娘娘的功劳,咱们总要去谢过才是。”   顾瑁嗯了一声道,“那是自然,只是这会儿她不正在同你娘亲,我四姨母正说话呢嘛,一时正好过去同她道谢。”   烟雨就有点儿疑惑,问向了小舅舅,“这么晚了,我娘亲如何到西府来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顾以宁的眼睛从账目上抬起来,眉眼间带了一星笑意,“你猜是什么事?”   被小舅舅那样好看的眼睛望着,烟雨的心霎时就狂跳起来,她挠了挠鬓边儿,有点儿慌张,“也许是……”   顾瑁在一边儿兴冲冲地说起来,“也许是明质初的事儿!午间递了信,下午是不是他就叫人提亲来了?果然是杀伐果断的武将……”她扭头看着烟雨道,“太婆婆总是牵记着你的亲事,四姨母许是来找太婆婆讨主意来了。”   她两眼冒光,“倘或真是明质初,往后咱们说不得能在一处……”   烟雨慌得瞪她,“你可别说了吧。”她捂住了顾瑁的嘴巴,一直冲她眨眼睛,“不是还有账目上的不明白要问么?就不要扯闲篇了……”   顾瑁哦了一声,果然闭了嘴,把头扭向了宁舅舅:“舅舅……”   刚说了一句舅舅,顾以宁便道了一声:“若是闲来无事,就去将《游春》练习一百遍。”   顾瑁立刻便闭了嘴,烟雨瞧瞧顾瑁再瞧瞧小舅舅,硬着头皮道:“今儿那些客人定了十六个发饰,掌柜便道价格便以实价之八分五来算,六十两来算的话,便是九百六十两,那实价的八分五是不是八百一十六两?”   因烟雨并未学过术数,也不曾学过打算盘,一切不过是凭心算而已,故而得出这个结果之后,有些不确定,于是顾瑁便提议来寻小舅舅问一问,也正好是烟雨所愿。   顾以宁道了一声是,肯定了烟雨算出来的结果,顾瑁立刻双眼冒光地看向了烟雨,“濛濛,你可真厉害啊……”   烟雨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垂了眸谦虚:“若是学了术数的,应当都会……”   “可是你没学过呀!”顾瑁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从前也学过几句术数的口诀,可惜早忘记了,遇上这些术数的问题就糊里糊涂的。   顾以宁若有所思,将手中的账目合上,望住了烟雨。   “倘或你这几日无事,可否帮我个忙?”   烟雨闻言就郑重了起来。嘉   自打识得小舅舅以来,从来都是他事事帮她,自己也为小舅舅增加了许多麻烦,今晚小舅舅竟难得开口,叫她帮忙?   她顿时支棱起了精神,认真地看着小舅舅,说道:“您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给您办的风风光光。”   顾以宁的眼睛里就含了一点的笑,顾瑁在一旁捧腹大笑:“瞧你,跟下军令状似的。”   烟雨就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边,顾以宁微微颔首,唤了一声石中涧,命他将账簿拿来。   石中涧闻言便去了,回来时,手上便捧了一册又大又厚重的牛皮账簿来,恭敬地向烟雨道:“表姑娘,公子近来案牍劳形,实在分不开身来打理庶务,就劳烦您了。”   烟雨感觉到了自己被重用,心情一阵儿激荡,她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接下了账簿,规规矩矩地抱在怀里。   “我拿去瞧,倘或哪里有不清楚的地方……”   她迟疑了一下,小舅舅却在桌案后道:“倘或哪里不清楚,莫不是还要上山下山的奔劳?”他拿指节轻叩了扣桌案,嗓音和缓,“从明日起,来我这里理账。”   小女儿藏不住事儿,闻言立刻就仰起了嘴角,眼梢也弯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应了是。   顾瑁就在一边儿拍手叫好,“我方才听说芩夫子近来也不上课,正愁着无法同你常常相见呢!这下可好了,你能日日来西府,咱们就能日日见面了。”   烟雨也觉得很开心,除了能够日日见到小舅舅,也能同顾瑁在一处谈天,她点着头说:“小舅舅在的时候,我就同他一道理账,倘或他出门子了,咱们就在一处玩儿。”   顾瑁高兴之余又觉出一些忧愁来,“若是能永远这样多好,可惜往后咱们都要出嫁,万一分隔在了两处……”   烟雨悄悄望了望桌案后的小舅舅,这一眼却撞上了两道温煦的视线,她心中一跳,唇角便带了几分藏不住的甜蜜,“你也寻一个家门前的夫君……”   顾瑁立刻就抓住了她话里的错漏,机警地说:“我也?这个也是怎么回事?你已经定下亲了么?”   她思维发散地很厉害,目下瞧自己和烟雨在宁舅舅的书房里待这么久了,都没被赶出去,于是胆子便大了,问起宁舅舅来:“宁舅舅,您是为了拒绝琅琊公主,才编出来的意中人么?还是说,您真的要成亲了?”   顾以宁闻言温煦一笑,视线掠过顾瑁,落在了烟雨身上:“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操心。”   顾瑁顺着宁舅舅的视线看向烟雨,瞬间撅起了嘴巴,“不问就不问,以后我同濛濛的事也不告诉您。”   她见烟雨手里又是账簿,又是布老虎,于是把布老虎接过来,同宁舅舅叫板:“府里头都在议论纷纷的,东府几个姐妹都来问我,我身为您最为疼爱的外甥女,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好没面子,”   她向着宁舅舅欠了欠身,旋即扯着烟雨的手往外走去,烟雨一手抱着账簿,便被拽了一个踉跄。   两个女孩子走到了院门前,顾瑁走在前面,头一个出了门,烟雨落在后头,正欲拐出去,身后却有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将她霎时拽进了怀里,烟雨来不及惊呼,一个温柔的分量落在了她的额角,亲了亲。   “你这么可爱,但往后……”顾以宁的嗓音微沉,在她的耳畔轻声说,“只许同我玩儿。” 第66章 .广陵旧人入了秋就回广陵。   落在额角的那个吻,轻缓而迅疾,烟雨的心头骤跳,抬头望住了小舅舅,正呼吸微喘,顾瑁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濛濛,你人呢?”   这一声喊,霎时烟雨吓得,一下子从小舅舅怀里弹出来,来不及去看他的眼睛,逃也似的奔出了院子,顾瑁正回头寻她,见她脸红红地跑出来,这便扶住了她,奇怪地问道:“我一回头,人不见了。”   烟雨无措地将手里的账簿拿出来遮掩,迟疑道:“太重了,掉在了地上……我找来着。”   顾瑁就挽着她的手走,笑着同她逗趣儿,“我还以为你被黑风老妖给抓走了呢!”   她一边儿走一边儿说道,“这一时四姨母该同太婆婆说完了吧?咱们去瞧瞧,顺便谢过太婆婆为咱们的肆铺赚钱。”   烟雨点了点头,心里头盘旋着一些念头,迟疑了好一时,这才顿住了脚步,认真地看着顾瑁说:“瑁瑁,明质初很好很好,但我不喜欢,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将他同我扯在一处啊?”   顾瑁啊了一声,回身望住了烟雨的神情,见她十分认真的样子,立时就觉察出来自己的大大咧咧来,她的面上就有了歉意,诚恳地握住了烟雨的手,连说了好几声对不住。   “以后我再也不那样说了……”   看着顾瑁满含歉意的眼神,烟雨就觉得很难过,对朋友直言不讳,可又害怕这样的直言不讳,会伤害到朋友的自尊心,她摸了摸顾瑁的小手,有点歉疚地说:“我这样说,你不会不高兴?”   顾瑁忙不迭地摇头,认真地对着烟雨说:“以后我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说的不好的,你要立刻告诉我,可千万不能在心里偷偷生我的气……”   顾瑁这样说,烟雨便高兴起来,两个女孩子就一路牵着手,走到了正厅廊下,丫头进去通传了,便听梁太主在里头唤她们进去,声音带了几分喜悦。   烟雨心头忐忑,忙把手里的账簿递给了青缇,这便郑重其事地进了正厅。   正厅里,娘亲正端坐着,见她进来,温柔的一笑,可烟雨却瞧见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登时就有些慌乱了,再往上看,梁太主正温慈地看着她,招手唤她过去。   烟雨依言走到了梁太主的面前,梁太主瞧了瞧她纤柔可爱的面庞,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将一圈金手钏,推到了她的腕子上。   金手钏很有几分份量,坠在腕子上沉沉的,烟雨低头仔细看,是那一日小舅舅想要送给她的那个,坠着精巧金球的金手钏。   她心里慌慌的,有些忐忑,只拿指腹摩挲了一下金手钏,不知道该说什么,梁太主却笑着拍拍她的手,将她的衣袖放下来,笑着说:“快收起来,可别叫顾瑁瞧见了,仔细她同你抢。”   一句话说的顾南音掩口笑了起来,顾瑁不服气,凑上来看,笑嘻嘻地说:“我不同你抢这个,可是明儿太婆婆得再送我一个更好的,要起码十斤重的金项链。”   梁太主笑的合不拢嘴,点着她的额头笑骂她:“十斤重的金项链?你也不怕戴不动?仔细背压弯了像个小乌龟。”   “您只管给,一百斤的我也戴得住!”顾瑁笑嘻嘻。   笑过闹过,梁太主就拍了拍烟雨的手,“翻了年该十六了吧?今年要在广陵过年了,明年再来我这里,就是个大姑娘了。”   突然说起回广陵的话,烟雨不明白什么意思,回身看了看娘亲,娘亲笑着说是:“入了秋就回广陵去,再有两个月,那边的宅子就拾掇好了,冬日里住着也舒服。”   烟雨就觉得很突然,心里就有些慌起来。   是,是说要回广陵去了,这是一直以来的心愿,可眼下走了,就见不到小舅舅了啊……   她正慌乱着,顾瑁就嚷起来,“入秋了回广陵?为什么?这里不就是濛濛的家?去哪儿啊?”说着说着,声音里就带了一点儿哭腔。   梁太主就看着她说道:“你四姨母在广陵立了户,可不得回广陵去?烟雨的家啊,在广陵吗,她如今在咱们家啊,是客居。”   烟雨闻言,鼻子就有些微酸,顾瑁更是难过了,蹙着眉头,道:“您怎么突然这样说话了啊,四姨母不是顾家的女儿吗?濛濛就是咱们家的姑娘……”   她回身冲着烟雨小声说,“濛濛,你别难过啊,太婆婆说这话一定是另有深意……”她也编不下去了,抹了抹眼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生气去了。   顾南音觉察到了女儿的委屈,这便笑着站起身,搂着女儿的肩头,向着梁太主欠了欠身,笑着说:“小孩子听不分明,往后就懂了。”   烟雨被娘亲搂在怀里,入秋了就不能见到小舅舅的感受在心头萦绕,她耷拉着眉眼,看了看顾瑁。   顾南音就向着顾瑁说道:“瑁儿,我们入秋了才走,我叫濛濛这一个多月里常来寻你玩儿成不成?”   顾瑁垂头丧气地,也不说话。   顾南音就向梁太主道了别,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向外走了。   娘两个一路走着,明亮亮的月光晒在脚下的一方土,烟雨垂头丧气地,娘亲却不慌不忙地走着,甚至脚步还有一些雀跃。   快到山下了,烟雨终于忍不住了,掉着眼泪问她:“不是说明儿过年时才回广陵的吗?如何入秋了就走?   顾南音心情很雀跃,眉眼都往上飞扬着,听见女儿问,愈发逗弄起她来了。   “过了年再回去,可就来不及了。广陵的房子才拾掇好,床铺被褥桌椅家具都要重新置办,再过半年积聚点儿人气,半年我都嫌短!”   她说着说着,就发起愁来了,“家里的拾掇好了,还要置办嫁妆,嫁给这样的好人家儿,少说都要四五十抬嫁妆,这……”   烟雨在一旁只觉得云里雾里的,似乎听懂了什么,心里咚咚乱跳,拭了拭眼泪,怔忡地望向娘亲,“您说什么呢?是给我置办嫁妆么?”   顾南音正愁着手头的银钱不够,猛听得女儿这样问,乜了她一眼:“我有几个女儿够这样折腾啊?回广陵做什么?回广陵待嫁啊?有住在人家家里待嫁的么?我的傻孩子啊。”   烟雨又惊又喜,托住了娘亲的手肘问起来:“太主娘娘叫您去,是说我的亲事么?”   她心里忐忑极了,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的那个人。   顾南音唏嘘起来,同身旁一样唏嘘的云檀对视了一眼:“你说我前阵子愁什么呢?就该直接同六从弟问明白才是。”   烟雨听到六从弟三个字,已然觉得头重脚轻的,欣喜打心底一点儿一点地冒出来。   顾南音唏嘘过了,握住了烟雨的手,叫她小心脚下的台阶:“今儿太主娘娘将我叫过去,正是同我说这个事,直说过些时日,叫咱们搬到顾家老宅去,遣人上门来提亲,天老爷啊,我就知道,我这样好的女儿,就该有这样的造化……”   娘亲后头的话,烟雨已然听不进去了,只头懵懵地往前走。   今日下午小舅舅才同她说要提亲,晚间就知会了太主娘娘和自家娘亲么?   她的鼻端酸酸的,原来小舅舅是真的要娶她啊,虽然到现在也没听他说一句喜欢她,可太主娘娘都这样同娘亲说定了,那还能出错吗?   她吸了吸鼻子,娘亲听见了,哄了哄她:“前些日子我听说,打咱们来府里起,你的月钱就是从他的账上走的,我便知晓了他对你的心意……”   烟雨闻言,更是心里起了涟漪,眼睛里就浮泛起一层水雾来,再也瞧不清楚前面的路了,顾南音挽着女儿的手向上走,慢慢走着,回到了斜月山房。   这一夜顾南音又同女儿说了一宿的话,到了第二日一大早,顾南音便往顾家老宅去了。   梁太主派来的人正将老宅的厢房收拾出来,顾南音便要瞧一瞧进度,将将踏进垂花门,忽见几个仆妇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差点儿将顾南音撞上。   云檀就扯了其中一位仆妇问道:“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一个婆子见顾南音气度不凡,这便稳了稳心神,恭敬道:“前几日老宅西厢房安置了一位老妇人,瞧着平时的样子是好的,可总有一两个时辰发癫,不管是什么尖的、利的,拿起来就挥,这几日将她手里的尖利物件儿都收起来了,她就做那儿一动不动,要咱们放她出去。奴婢哪儿敢啊……”   顾南音就想着也许是大房二房家宅里的阴私事,她也不便过问,这便想绕过去,哪知道正欲提脚走,忽见得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约莫六七十岁上下的老妇人飞也似的冲出来,后头跟了三五个仆妇再追。   眼看着就在顾南音面前捉到了,那老妇人忽然就跪倒在地了,向着后头几个仆妇求饶,口中凄凄地哭着,听着声音直叫人心疼。   “我女儿啊,身娇体弱哪里能吃那样的苦啊,她一个小匣子①,没吃没喝没人管要死掉的啊,你们放过我好不好啊,我得去找她……” 第67章 .沤珠槿艳(已修)爱一个人就不要把她……   一个母亲,最是听不得有关于孩子的事,顾南音瞧着她的样子,心里登时就起了怜惜之情,只叫退那几个仆妇,往前走,扶起了那老妇人。   周遭的仆妇虽不识得顾南音,可能来老宅的,又穿着打扮不俗,这便都默默地退在了一边。   顾南音扶起了老妇人,俯下身子为老妇人拂了拂膝上的尘土,这才温和地望着她,“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大约是感受到了顾南音的善意,那老妇人拿衣袖擦了擦眼泪,只将一双老迈的眼睛看向了她,有些茫然的样子。   “我要找我女儿去……”她喃喃,好一会儿似乎恢复了神智,目光渐渐清明起来,木然地指了指身后的小院儿。   她看着顾南音,顾南音便仔细看了她的样子。   一头白了大半的头发,却不凌乱,在后头挽了低低的圆髻,肤色黢黑,两腮的肉都挂了下来,很是老迈的样子,但实际上她的五官很秀美,能瞧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   顾南音搀着她往小院儿里走,嘴里说着劝慰她的话,“……这里的主家将你安置在这儿,必是待你好的,不叫你出去呢,也是怕你找不回来,你家女儿多大了,是往哪儿去了?”   老妇人似乎是渐渐恢复了神智,听见了顾南音这般问,忽地就噤声了,只由着她搀着自己往院里走,好一时才勉强道:“……老妇也是失心疯了,我那女儿死了快小十年了,我却还一发癫,就只记得她小匣子时候的样子,一有不满意的,就扑通往地上一趴,嚎的惊天动地的……”   顾南音听着,想着她方才的样子,倒也是能理解——人老了老了,常常只记着长远的事,而不记得眼前。   她言语上附和着,“过几日这里拾掇好了,我就同我女儿住过来,你若是长久地住在这儿,咱们可以在一处说说话。”   这老妇人瞧着顾南音说话温和,便点了点头,倒不是很抵触的样子,见前头是她所居的屋子里,只一味地进去了,倒也不言语一声。   顾南音望着她蹒跚的背影,没有六十也有七十了,一边想着一边往西院里去,旁边便有个一直跟随的仆妇道:“……是前日石大爷送过来的老夫人,待她很是恭敬的样子,只说要咱们好好地侍候她,老夫人平时倒还很安稳,只是总想着往外跑。尤其是一日之间,总有小半个时辰发噫症,方才整好叫您给撞见了。”   “石大爷?可是西府六爷手下的长随石中涧?”顾南音问道,见仆妇点头应是,这便留了个心眼。   说话间,她领着芳婆进了院子,虽常年没人居住,倒是维护的很好,只要稍稍拾掇一番,便可随时入住。   她在正厅里坐了坐,同芳婆说起话来。   “……说来可真是太顺利了,任谁都想不到,濛濛竟能同顾以宁有了这样的机缘。”她想到昨晚同梁太主的谈话,愈发觉出来造化的不可思议来。   “听说昨儿下午,琅琊公主来闹了这么一遭,到了晚间,梁太主就同您说了这个事。”芳婆思忖一时,“前些时日还听说,那北地的吕姑娘还在往金陵来的路上,如何忽然就同咱们家姑娘定下了婚约?”   顾南音闻言抬起了头,目色有些犹疑:“你是说,匆匆同咱们定下了婚约,说不得是为了推拒琅琊公主?”   她觉得应该不是,思量来去,“吕姑娘到不了,只能拿咱们濛濛当筏子?可倘或是这样的话,何至于将我叫过去,这么郑重其事地谈这一宗?”   “更不会为咱们把所有的事儿都考量到……”顾南音也有些不确定了,眉头紧紧地蹙起来,“且往后瞧吧,顾以宁那样光风霁月之人,若是自己不情愿的事,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芳婆点了点头。   这亲事定不下时着急,定下来了也上火,也许只有到姑娘平平安安八十岁的时候,姑奶奶才能真正放下心来吧。   顾南音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发愁的事还有很多。   “手头上的现银大约有个两千两,金陵的肆铺买了一间,广陵的农田算起来有个六亩,金银首饰存了两盒子,这能凑个两抬,斗橱衣柜这些家具凑个六抬……”   盘算来盘算去,手头就很拮据。   不得不说,自己家的姑娘的确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可当真嫁娶了,旁人也不会瞧女儿这个人,而是将眼睛盯住家世背景,瞧那一抬一抬的嫁妆了。   顾南音就觉得很对不起濛濛,拮据了十年,却也只攒下这么点家底,倒让她羞惭起来。   芳婆就安慰自家姑奶奶道,“这些现银,还是咱们娘几个每日里做针线活儿攒下来的——再不济,往广济堂香茶姑娘那里周转一下,往后抵了银钱还给她。”   “只能这样了。”顾南音叹了一口气,香茶同她是十数年的挚交,也知道她为着女儿攒嫁妆耗尽了心神,必是会出手相助的。   顾南音在雍睦里的顾家老宅里拾掇不提,这一头烟雨晓起了,坐在镜前,由着青缇为她梳妆。   昨儿瞧了一眼抱上来的账簿,就将烟雨看的咋舌。   如今是七月,这本账簿便是上半年的出息,翻开来去看,农庄、田地、肆铺、甚至还有镖局的生意,分门别类地十页一张记着,烟雨虽是个术数上有天赋的,仍看的是头晕眼花,只略翻了翻便搁下了。   昨儿小舅舅说,要她来他的书房理账,再加上昨夜娘亲同她说的那些,烟雨一大早便起来了,心比人先走了一步,往山下西府飞去了。   于是一切收拾停当,上午在家里将哉生魄的订单捋了一遍,便到了午间,用了午餐小睡了一时,便往山下去了。   经过烟外月的时候,就见着东府几位姑娘正从里头出来,见是烟雨,顾玳顾珑便同她见了个礼,寒暄了几句。   顾珑就问她的去处,烟雨笑着说,“去西府找顾瑁玩儿。”   顾珑同烟雨相熟一些,凑过来同她说话:“你同瑁姐姐要好,你去打听打听,昨儿宁叔父的事。”   烟雨的心在腔子里窜动了一下,迟疑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顾珑便讶异地看着她,“整个顾家都传开了,宁叔父为了推拒琅琊公主,编了个意中人出来,人人都想知道这意中人是谁。”   甜蜜漫上心头,烟雨只浅浅地笑了笑,顾玳在一旁道,“我怎么瞧着,是宁叔父为了保护吕家姑娘,才硬生生编出来的意中人?”   烟雨的心咯噔一声跳,望住了顾玳。   顾玳见两个人都认真在听,这边来了兴趣,唤她们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细细分析起来。   “昨儿公主一开始就兴师问罪的,问是不是吕家姑娘,看那个架势,大有□□母一说是,她就去寻吕家姑娘的麻烦去的意思,你们没看到,□□母一开始怎么都不承认是她来着”   顾珑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声是,“是了,爱一个人就不能为她树敌啊?方才西门那里传来的消息可听着了?吕家姑娘今晚就到金陵——倘或不同人家结亲,非亲非故的,千里迢迢地来咱们家做什么?”   烟雨的心一瞬沉入了谷底,又听顾玳继续分析,“我想着呀,也许是宁叔父为了保护吕家姑娘,这才编造了一个意中人出来,等琅琊公主这股子劲头过去,明年后年的,就把吕家姑娘娶进门——反正三年五年的,宁叔父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年。”   顾珑点着头赞同,“倘或真是这样,宁叔父可真是深情一人啊。”她拉拉烟雨,“你一时再去问问顾瑁,瞧瞧是不是这样?问到了,记得差人来叫咱们。”   自打上一回太主娘娘领着烟雨从东府走了一遭,东府的姑娘们原本瞧不上烟雨的,现下都试着同她结交起来,如今同她这般说一说府里的传闻,也算是同她结交的手段。   烟雨极力忍耐住心里的失落和伤心,匆匆地同顾玳和顾珑道了别,再往西府小舅舅的书房里去,只有那个叫种菱的侍女在院中扫洒,见烟雨来了,福了福身道了一声表姑娘安,“公子寅时二刻便往宫里去了,许是政务繁忙,这会儿还没回来。”   烟雨就很失落,抬头看了看鸦雀快要还巢的暮色,往小舅舅的书房里坐了一时。   等来等去,外头的天都快黑了,小舅舅还是没回来,烟雨心里生起了惴惴不安,泰半是因了顾玳和顾珑的话。   往那桌案上一看,倒有个写着“丙寅年顺安五年南直隶宣州府”的卷宗,烟雨瞧见字就头疼,将账簿放在了小舅舅的桌上,闷闷不乐地往外去了。   将将行至东西交界的地方,却见那西府的大门大开,有两辆朱漆红木的马车停在外头,门房迎上前去,恭敬地唤了一声姑太太、吕姑娘。   但见一位姿容秀美的女子,并一位仪态万方的贵妇人一道儿进来,由仆妇围簇着,往西府的方向款款而行。   烟雨远远地瞧着,心里猜测着那位姑娘的身份。   她的心里霎时就掀起了波澜,青缇挽上了姑娘的手,催着她走。   于是烟雨心有千结地收回了视线,却在余光里,见着了一位身形颀秀的清嘉男子正扬步而进,门房躬身向他问安,指了吕姑娘而去的身影,似乎在向顾以宁回禀着什么。   小舅舅为什么随在吕姑娘的后头回来?莫不是去接她们了?   想到这儿,烟雨就觉得浑身发凉,艰难地往门前再看一眼,却正见到小舅舅往这里望过来。   撞上那两道静深而温和的视线,烟雨心里别扭着,霎时就挪开了,脚下迈了开来,提着裙子往东府跑了。 第68章 .遥岑寸碧七两银子换一栋房。   一直进了斜月山房的门,身后都没有人追过来。   烟雨从小在山后的林子里跑掼了的,并不觉得累,只在门后抱着膝慢慢蹲了下来。   天井下晃晃的一盏灯,昏昏地照着烟雨脚下的一双鞋,浅藕色的鞋面上,沾染了星星泥斑。   她拿指腹在鞋面摩挲来去,想着昨儿娘亲说起的那一句话:打从咱们来府里起,自己每个月的月钱,都是从小舅舅的账上走的。   是恩惠吧。   眼盲的那两年,识得了小舅舅,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怜惜,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这一切。   也许他仅仅只是记得幼年时的那个孩子,随手施出去的恩惠,并不曾放在心上,可是长大后的她却追了上去,在他的眼跟前儿晃,晃啊晃的,小舅舅便又记起了她。   鞋面上的污泥被抹去,显出本真的颜色。   一介孤女,寄人篱下,幼时还眼盲过,这样的她自然被人怜惜。   小舅舅像是悬在天上的,高寒孤寂的星子,倘或伸手去摘,一定是难于登天,可若是那星子俯身来就你,看在旁人眼睛里,那便是极为难以置信的。   起先是因了小舅舅失约而郁郁,后来见到了吕家姑娘与他同进同出,她才有些莫名的情绪,是酸楚么?也许她与小舅舅之间,原就不是对等的,所以她才会患得患失,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牵动心神。   门外有人在轻轻叩门,烟雨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跳,扒在门缝里偷瞧了去,却是香茶姨母的面庞。   烟雨期待的心又落回到肚子里,她收拾了心神,打开了门,乖巧唤了一句香茶姨母。   屠香茶由东小门进来,她难得来,上山也走了好一阵儿,见是烟雨守在门边儿,笑着问了一句:“如何是你来开门?你家娘亲呢?”   烟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眸,方才青缇瞧她伤心,便独自个儿进屋里去了,大约也知会了娘亲,于是便没人出来。   “您请进。”烟雨引着香茶姨母往正厅里走,笑着说,“从来都是娘亲去,倒没见您来过。”   屠香茶这一回是来给顾南音送银子的,此时笑而不语,只说起白日里的见闻来。   “这两日,金陵倒是火了一间肆铺,引得城里的姑娘嫂子们都去瞧,门口挤的满满当当的——”她笑着问她,“拿布染色,做出来的小发饰,这不是咱们濛濛掼会做的么?前年,你不是还照着针灸图册,给我做了个肉桂色的小人嘛?若是依着那肆铺里的售价,姨母可是赚大发了。”   烟雨嗯一声,觉得有些欢欣鼓舞。   今儿顾瑁也同她说了买卖上的进展,又叫她将家里的存货全都翻腾出来,全挂到肆铺里去卖,还给她了慢慢一张预定单,可见晋康翁主同她那些好友很有几分号召力。   她一边儿引着姨母往正厅里走,一边道:“您若是有什么喜欢的样式,就告诉我,等我闲下来,就给您做。”   屠香茶点头应了应,进了正厅,便见顾南音迎了出来,眼睛带了一点儿的感激瞧着屠香茶,牵住了她的手,引进了卧房去做。   烟雨知道娘亲同香茶姨母素来是有几分体己话要说的,这便乖巧地坐在正厅里吃点心,卧房的门虚掩了,偶尔打里头飘出来一两句,听在烟雨的耳朵里,就愈发地坐立不安。   “我这些年倒是存下来一些银钱。前岁将广济堂盘了下来,使了一笔银子,其余地都存着呢。”   屠香茶取出了一张银票,轻轻地推在了顾南音的眼前,“这里是五百两的银票,日晟昌票号的。”   顾南音垂着眼眸,再抬起时,眼睛里就带了一些歉疚。   “我嫁个女儿,倒劳动你动了养老的钱儿——”她叹了一息,“原想着这些年存下的钱够濛濛的嫁妆了,却未曾想有这样的造化,只能尽我所能,别给姑娘跌份儿。”   “那可不,人人都盼着高嫁高嫁,高嫁了这嫁妆也要水涨船高,虽说咱姑娘配得上,可到底在这样的门第面前,少了几分底气。”   屠香茶将银票拍进了顾南音的手掌心,悄声问起来前几日同顾南音兜搭的男人来。   “对门的宅子这些时日空了下来,今晨我家抓药的郎中递过来一个檀木匣子,说是前些时日对门宅子的仆人送过来的,他随手搁在了药柜那里,今晨才想起来给我,整好,我给你送来了。”   顾南音想起那个化名宗衍的男子,到底没问他的真名姓,只是瞧着他那赁房子的气度,倒像是个出手阔绰的富商。   她一边儿摆弄檀木匣子上的锁,一边儿说,“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何至于追根究底的?最好他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从此以后不要再有牵扯的好。”   她的话音落地,匣子也打开了,倒露出了一张戳了金陵府衙门的地契和房契来。   顾南音有点儿诧异,捡起那地契一瞧,正是广济堂对门宅子的土地,二进的宅子,大大小小的房屋十八间,东西南北测量下来拢共有二亩地,还有一张衙门的买卖合同,经济、中人的名字挂在上头,买方那里空着,却戳了官衙的章。   也就是说,顾南音只要在上头签了字画了押,再去衙门备案,这房子土地便是她的了。   屠香茶啧啧两声:“这人倒很重情义,走了便走了,竟送了间宅子与你。你瞧这上头写着呢,值两千三百六十两银子。”   顾南音将地契房契放回了木匣子,又掂量了掂量那匣子里的一串钥匙。   “给了他七两,倒还了我一栋房子。”她可惜地盖上了木匣子的盖子,手指搭在上头敲了敲,“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万一他哪天找上门来,我还拿他没法子呢。这匣子还放你那,若是见着人了,依旧还给他。”   “还什么还呢?那人身边儿的护卫个个都是北方口音,说不得早就出城走了。这几日可有人找过你?”她拍拍顾南音的手,“你只当先存你这的,三五年之后无人领了,你再处置不迟。”   两个人在卧房里头说着话,烟雨多多少少听着了几句,只觉得心头又沉重十分。   香茶姨母果是来周济她们的,原来成婚不似两方口头上说一说这般简单,还要娘亲操这么多的心。   她由着青缇为她沐浴洗漱,更了衣之后便在床榻上窝着,去瞧今日顾瑁递来的订单。   上头一行一行地记得倒是清晰,预定的样式也不是很疑难,就是十分的琐碎,她想了想,叫青缇拿来木炭笔,在纸上仔仔细细地画了六个样式。   “不画好样子的话,客人总要天马行空,如今桃儿李儿的尚算容易,万一那一天叫我做个千手观音、五福捧寿,那我可有的烦心了。”   青缇就掩着口笑,“过来光顾的,全是十一二岁的女孩子,青春正好的年纪谁会想要戴一个五福捧寿在头上?”   烟雨这会儿看了肆铺这两日的账,心里正美着,晚间的事儿便暂时忘却了。   “我呀,我就会戴奇奇怪怪的小发饰,你还记得前年咱们做的那个蜘蛛?吓不吓人?”   青缇蹙着眉头说吓人,又瞧了瞧这两日的进账,只觉得心眼儿里都装满了银子。   “就冲着这一个六十两的定金,姑娘们要您做什么,您都得硬着头皮做呀。”   烟雨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心满意足地将纸笔搁下,靠在床头悄悄儿地想着心事。   就是这样一直仰望着小舅舅,才会将视线心神都牵系在他的身上,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让自己不好过。   如今她有了哉生魄的定单要赶,总要赚些银钱来减轻娘亲的负担,至于小舅舅那里,他失约便失约,同吕家姑娘如何都好,她都不想再关切了。   想是这般想,可到了后半夜,山月挂上了窗沿儿,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从西府门前走的时候,明明和小舅舅的视线在空中撞在了一处,为什么小舅舅不来找她呢?   她想着想着就渐渐入了睡,到了第二日晓起,天还不曾亮,只有清蒙蒙的一点儿微光,烟雨恍恍惚惚地醒了,听得外头依约有扣门声,又有芳婆打开门栓的声音。   烟雨半宿没睡,这一时正困得迷迷糊糊的,微微张了张眼睛,顷刻之间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青缇也不在,云檀也不在,她迷迷糊糊地把搁在软枕上的脑袋动了动,瞧见卧房门慢慢走过来一人,向着她清嘉一笑,像是幅极好看的画儿似得。   她认清了来人的模样,只觉得他从晨光里走出来,于是她向着他张开了手,仰着脸咕哝着说话:“小舅舅,抱……”   小舅舅走过来,将她环在了怀里,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背。   于是她环住了他的窄腰,在他的衣裳上蹭了蹭,“您吃了吗……”   他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烟雨就抬起头来,再看去时,哪里还有小舅舅的人,她依旧在软枕上醒过来,青缇在一旁焦急地看着她。   “方才石中涧送来了消息,昨夜打了落更,宫里忽然传召,只说陛下突然急症,病情危重,公子将将入家门便折返回去,一直到这会儿都没回来。又说吴王领了一万人,将金陵城围住了,现如今正在外头闹着,要进城入宫瞧陛下……” 第69章 .金枷玉锁父女初见   厚重的夜色像只吞噬万物的巨兽,盘旋在紫禁城的上方,爪牙牢牢地抓住下方贪婪的世人。   宏阔的文渊阁此时寂静无声,高悬的宫灯照下来,照出了桌案前垂坐五人的深穆面庞。   内阁首辅程寿增垂垂老矣,坐在正座面色萎黄,将手前一纸“票旨”推至众人眼前。   “……此为恳请储君登临帝位的票旨,老夫已画押,想来诸位皆无异议,都将自己的名字署了吧。”   陛下昨日晚间传来昏厥的消息,到了深夜,东宫亲卫已然同护卫禁中的亲军卫各分天下,大有取代亲军卫之意。   在场四人均静默无声,盛实庭唯丈人马首是瞻,不过上下掠过,便行云一般署上了名。   内阁原有七人,顾知重抱恙已久,只在内阁挂了名,另一人上月丁忧去职,如今内阁除去程氏翁婿,便是封长胥,高辅秦,以及顾以宁。   高辅秦乃是程氏翁婿的附庸,自是随在了二人之后,封长胥垂眸不言不动,良久才将目光投向顾以宁。   顾以宁将手搁在票旨之上,指节轻叩了几叩,良久才在昏昏的灯色下,抬起了眼睫。   “传位该有诏书,而不是内阁进言,此票旨,我不会签。”他站起身,颀秀的身影遮住了头顶一点光,使得他眉眼深秀如河谷。   “你我身为内阁大臣,此时该关心的,是陛下如今境况究竟,而不是假传圣意,置陛下之安危于不顾。”   他起身向外去,高辅秦唤他一声,似有相劝之意:“此时文渊阁外,皆是东宫之近卫,顾大人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顾以宁并不理会,在踏出门前的那一刻,两名东宫近卫已然拔剑相拦,意图逼退。   顾以宁面上不兴波澜,手下却迅疾,将两名近卫之剑推拒开来,旋即身形微动,已然出得正门,两名亲卫立惊讶过后,提剑追上,却忽的脚步声雷动,又有人领两队亲卫军持剑而来,将顾以宁护在了正中心。   来人正是亲军卫指挥使罗映洲的亲信,名唤迟存己,此时他将顾以宁护在中心,面向正厅诸人,高声道:“本将奉陛下旨意,请诸位臣工往寝殿一去,请诸位同我来。”   程寿增岿然不动。   陛下身中丹砂之毒,命只在旦夕之间,太子殿下已然接管朝政,外有吴王压城,这天下势必归在东宫之手,此时再去觐见陛下,有何意义?   即便顾以宁有亲军卫护送,也无回天之力。   迟存己的话音落下良久,阁中唯有封长胥起身,向身后几人拱手作别,随顾以宁往外而去。   一路匆匆往乾清宫而去,路边驻守的,亲军卫中夹杂着东宫护卫,衣着服色皆不相同,一看便知。   迟存己脚步匆匆,低声向顾以宁说着前情。   “陛下昨夜服用丹药过量,疑是东宫动了手脚,深夜时便咳血不止,今日便昏厥过去三次,太医束手无策,如今唯有厄芙片能解除此丹药之毒,延缓寿命,只是此时宫中被围的铁桶一般,末将曾派手下以及宫娥出宫,皆被拦在宫门前,不得出入。陛下眼看着……”   “今日一早,诸皇亲家眷、边境驻防将军之亲眷,皆被征召入宫。您的祖母梁太主也被质押在宫中。”   顾以宁脚下不停,袍角划出利落的弧线,他不置可否,只一时才道了一声知道了。   三人在殿前被拦下,罗映洲急走而来,高声向殿中呼号:“内阁大臣顾以宁、封长胥觐见。”   良久,才有内侍来请,顾以宁匆匆而至,但见正殿里,太子殿下梁甫深正襟危坐,面有哀色,见顾以宁并封长胥而来,急步上前,哀戚道:“皇父念二位爱卿已久,快些去。”   说罢,竟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顾以宁微微颔首,携封长胥入得寝殿。   那龙榻上正歪躺着一人,形容枯槁,双目无神,唇边血迹斑斑,像是将将呕过血。   顾以宁快步上前,屈膝扶住了陛下肩侧,在他的合谷穴、阳陵穴轻击数下止痛,这才低声道:“陛下疼痛可有缓解。”   此二穴专司苦痛,仁明帝缓缓睁开眼睛,疼痛似有缓解,他在顾以宁的耳边,低声道:“东宫心术不正,加害于朕,逼朕让位,齐王……朕属意齐王承继大统,”   他咳嗽起来,好一时才停下来,“他没走远,就在彭城,叫他来勤王。”他复又挨近顾以宁,低声将一些紧要之事,说与他记下。   顾以宁闻言并未有情绪波动,只蹙眉望去。   陛下印堂已然发青,显是毒入五脏六腑,东宫如此嚣张,显是笃定陛下活不过今夜。   如今亲卫军万人仍在陛下手中,当务之急,是要为陛下取来合芙片,陛下若能再挺三五日,等来齐王救驾,或许此事还有转圜。   他主意打定,只在陛下耳边道了一声是。   “臣,咄嗟立办。”   仁明帝自重用顾以宁以来,听从他之言以修心抵丹药之瘾,虽常常抵御失败,却深知丹药之苦,清明时深觉顾以宁之用心,此时见他应承,这便疲倦地阖上了双目。   顾以宁同封长胥大步流星出了乾清宫,罗映洲在外迎上了他。   前夜东宫异动,罗映洲第一时间便奉陛下之意派人知会彭城,此事顾以宁也早已知晓,却不知东宫昨夜便发难,速度可谓十分迅疾了。   那丹药里被做了手脚,御前到得一个时辰前才知晓毒因,对症之后便去配解合芙片,却发现宫中缺失许多味药材,如今东宫死守宫门,无法派人出去。”   顾以宁沉吟一时,低声道:“在宫门各处点火,趁乱送出人去,多多益善。”   罗映洲依言照做,顾以宁又向着封长胥道:“你我二人,往奉天殿那里走一遭。”   奉天殿乃是群臣聚居之地,此时在东宫眼皮底下往那里去,无异于火中取栗,倘或太子起了杀心,二人便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他二人由文渊阁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站在了东宫的对立,当下刀山火海的,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走。   待在奉天殿中安抚群臣后,顾以宁同封长胥依旧往乾清宫去,一路上果见四处有火光四起,途径坤宁宫时,忽见由殿中走来一人,正被殿外护卫拦着,那身形纤柔,火光一映,显出白似雪玉的清透面庞来。   顾以宁心念一动,急步上前,喝止了护卫,将她牵在手中下了玉阶。   烟雨同梁太主一道入宫,此时被困在坤宁宫中不得出,此时见了顾以宁,砰砰乱跳的心才安定下来。   她知道今夜事关重大,见小舅舅身边亦有人,便规规矩矩地欠了身,唤了一声大人。   封长胥见状,走至远处等待。   顾以宁眉眼微蹙,和缓道:“此时无人,可唤我名字。”   烟雨一怔,来不及去想旁的,只仰脸望住了他,眼睛里全是担心。   “今早我去向太主娘娘讨主意,正碰上宫里传召,我就跟着来了。”她有点儿怕小舅舅责怪她,垂了垂眼睫,旋即又抬起头来,“您没事就好。太主娘娘在这里坐了一个白日,好在她辈分高,旁人也不敢怠慢她,您别担心……”   顾以宁嗯了一声,问道:“那你呢?”   “我也很好,我带了几块蒸儿糕,肚子也不饿,您从昨夜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吧?”她把兜里的手帕拿出来,打开仔细捡了一块糕点拿出来,举在小舅舅的面前,“您尝一块?”   这一时哪里还有心境吃糕点,顾以宁将她手里的糕点接下,又放回来,重新为她包好放在了她的手上。   “你好好陪在祖母的身边,她会护你无虞。”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眉宇间虽平静如初,却仍能瞧出来一些烦的端倪。   “小舅舅,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迟疑,又不愿意为他添乱,“我心里有点怕。”   顾以宁嗯了一声,嗓音和缓,同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不过是一宗小事。需要一味名叫‘合芙片’的药来救命罢了。”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面,往坤宁宫里推了推,“去吧,我在。”   烟雨不愿给小舅舅添麻烦,心里虽然担心,却仍乖巧地回来坤宁宫,太主娘娘正在暖阁里躺着,见她来了,坐起身,拿指节抵了抵太阳穴,道:“殿门前可见着内侍宫娥的了?”   烟雨摇摇头,偎了过来,悄声在太主娘娘的耳边,将见着小舅舅的事说了。   梁太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一时才看着烟雨道:“你可有胆量走一遭?”   倘或她有胆量走一遭,能为小舅舅消解灾厄,她有何不敢的?   烟雨定了定心神,点头应是,接着不待梁太主言语,出主意道:“您就装心腔子疼,药在家中,若是不吃的话,就会……”   梁太主接口道,“若是不吃药,即刻就死给他们看。”   她定定地瞧着烟雨,说了一句罢了,烟雨却摇摇头说不能罢了,她眨眨眼睛,“就是开个口而已,说不得不给出宫呢!”   梁太主摇了摇头,烟雨却打定了主意,扑在了太主的身上,高声哭道:“太婆婆,您怎么了……快来人啊!”   这一声喊,果然惊动了陈皇后,她提着裙子过来,见梁太主捂着胸口歪倒在榻上,急促地喘息着,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   陈皇后今日一天对着这些内命妇们,也是气闷的紧,陛下那里也无法去,正是烦躁的时候,此时见梁太主犯了心疾,这便做起了筏子,大喊道:“赶紧来人,瞧瞧太主殿下怎么了?”   烟雨扑通一声跪在了陈皇后的身边儿,哭着说道:“皇后娘娘,太主殿下有心疾,府里头备了专药,今日出来的紧,没带出来,您能不能准臣女出宫,为殿下取药……”   陈皇后见太主殿下这副样子,也吓得六神无主,她本就是心肠软的妇人,此时气起来,也就不管不顾了,叫烟雨起来,她亲领着往坤宁宫外头去了。   她指着那护卫道:“瞧好了,这是大长公主殿下的人,你们尽管去报我那太子皇儿,今儿这孩子我放出去了。”   她将出入的令牌递给烟雨,叫她莫怕,“我叫我宫里的宫娥一时去宫门口等着你。”   烟雨见能出来,便不怕什么了,只一味地向前走,穿过后宫宫殿与宫殿的甬道时,便听到后头有人喊:“什么人?站住!”   她穿的不是宫娥的衣裳,走在宫里十分地显眼,到底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脚步登时便有些慌乱。   她不停步,身后人的脚步就迅疾了起来,烟雨心里愈发害怕,见前方拐过去便出了后六宫,忙疾步转过去,却正撞上一个人,她向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一双惊惶的眸子抬起来,望住了眼前人。   眼前人蓄了一把美髯,面容清瘦儒雅,视线同眼前惊惶的小姑娘撞在一起,忽然就凝住了,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烟雨怕的厉害,身后的护卫似乎快要追上来了,烟雨慌得立时躲在了一旁的夹道里,一双眸子紧紧望住侧旁这位大人。   护卫的脚步声响起来,烟雨紧张地冒了一身的的冷汗。   “辅臣大人,您可见到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跑过去?”   盛实庭哦了一声,慢悠悠地抬起了眼睫。   烟雨的心提在了嗓子眼,觉得这一瞬有如沧海变桑田,接着她听见这位清瘦儒雅的大人,慢悠悠说了一句。   “向御河那里去了。” 第70章 .荡为寒烟家住何地,有父母不曾?……   护卫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烟雨背靠在夹道里,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有落地,眼前这位儒雅的大人忽然开口,嗓音低沉。   “你是什么人?”   对上这人的眼睛,烟雨忽的觉出了几分压迫感。   他有一双深穆的双眸,被紧蹙着的眉压着,阴郁而森然。   烟雨定了定神,将手中的皇后令牌递上前,垂下眼眸欠身道:“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奉命往宫门前为诸位夫人取物。”   盛实庭的眼神在烟雨递过来的令牌上,扫过一眼,不置可否。   她说话时低垂着眼眸,分辨不出此时的情绪,盛实庭眼眸中闪过几分犹疑,在她的额角鬓边多看了几眼。   “既是宫娥,为何会怕护卫盘问?”   烟雨心中怕极了,只勉强按下狂跳的心,收起令牌,再度躬身,规规矩矩道:“奴婢在宫中,从没见过这么多拿刀拿枪的侍卫……”   她说罢,从夹道里走出了几步,欠身告辞:“多谢大人保全,奴婢退下了。”   烟雨的身形不过动了几分,盛实庭却挡在她的身前,深锁着眉头,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叫什么名字?”   烟雨想着方才皇后娘娘对她的交待,这便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乱了阵脚,低声道:“奴婢名叫浣月,在坤宁宫中掌灯。”   浣月,不过是普通的女子之名,盛实庭凝神再度看向她的额角鬓边,似乎想看出些端倪来。   可惜这女孩子的鬓边光洁如玉,似乎并没有那一点拇指大的红印。   他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惯了,侧身想要让过,却在她走过去时,捕捉到她略显惊惶的神情,同记忆深处那个人的面貌一霎重合。   盛室庭一把抓住烟雨的手,重重地拉回,将她拽至身前,目色里的惊惧一闪而过,旋即取而代之的是狠戾。   “你到底是什么人?”   烟雨从未被人如此粗暴拦截过,此时手腕杯锁住,她怕的气血上涌,直冲头顶,没来由地涌出了勇气来。   “大人!”她想把自己的手夺回来,却因被锁的太紧而动弹不得,她紧盯着盛实庭的眼睛,目色带了几分焦急,“奴婢名叫浣月,在坤宁宫里掌灯。您方才搭救了奴婢,奴婢感恩不尽,一定会将您的恩德禀报皇后娘娘的。”   盛实庭闭了闭眼,只觉得额前的筋脉一路拱起,疼痛爬上头顶,他的目色一息转红,显出了几分躁郁来。   “家住何地,有父母不曾?”   这样的问话是烟雨不曾想到的,这个奇怪而可怕的大人原以为是个好人,却不知竟如此难缠。   烟雨往周遭看了看,瞧见了远远走来几位宫娥,倒像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她急匆匆看向盛实庭。   “奴婢是棠邑南圩人,八岁就进了宫,父母已不在世,老家里还有哥嫂二人。”她急匆匆说完,诚恳地向着盛实庭道,“您问完了吗?”   盛实庭还欲再问,那几个宫娥已然近前,其中一个叫棠月的,冷然一眼看过来,“浣月,为何还不去?”   趁着盛实庭放松心神,烟雨一下子把自己的手腕夺过来,迅疾地跑在了棠月的身边。   棠月带着她便往宫门方向去,低声道:“太主娘娘不放心,叫咱们几个护您到宫门前。”   烟雨想着方才这个眼神吓人的大人,只觉得后怕,她低声说着:“方才我忘记了自己有娘娘的令牌,跑了起来,差点叫护卫捉住。”   棠月看这位顾家的姑娘面庞稚柔,说话间还是一团孩子气,这便软了几分心肠。   “这一时风声鹤唳的,娘娘的令牌也不知好使不好使,还是要见机行事才好。”   烟雨嗯了一声,说话间到了北安门,这里并非重地,却也有重重护卫。   她脚步迟疑,忽见角楼升腾起团团簇簇的火焰,接着巨大的火光冲上了天,门前的亲卫军立时跑动起来,叫人一起去救火,那东宫的数十名护卫立时被引开。   烟雨趁乱往门前去,门前的东宫护卫拦下了她,烟雨正心惊肉跳,忽有几个名亲卫军迅疾上前,将东宫护卫蒙住了脸,拖至一边处置。   烟雨吓得不敢动弹,一旁有人道:“是你?”   烟雨看过去,却是罗映洲,她惊喜地唤了一声罗家叔父。   罗映洲面色肃穆,吩咐手下兵士将门打开,送出几个黑衣人,烟雨想跟着溜出去,一把被罗映洲拽了回来。   “你去哪儿?”   烟雨不知该不该同他说实话,此时她出宫心切,急急道:“您派人去哪我就去哪儿!”   罗映洲回身一眼,见那些东宫护卫已有人察觉了此处的动静,一把将烟雨推了出去,低声道:“既出去了便不要回来。”   烟雨迈出去半个身子,急急道:“罗家叔父我必须要回来,一刻钟之后我还从这里入宫,您能接应我吗?”   罗映洲沉声说好,又向外打了个呼哨。   烟雨放下心来,一脚踏入了宫外的夜色里。   顾家的马车停在午朝门那里,这次进宫时破天荒地不给侍女进入,青缇和白嬷嬷便都在那里等候。   她咬着牙一路小跑起来,想去找白嬷嬷,忽的一匹白马扬蹄而来,一把将烟雨捞上了马。   烟雨惊魂未定,身后那人熟悉的嗓音响起,道了一声别怕,是我。   是明质初!   烟雨来不及问他什么,只急道:“往积善巷街口广济堂去!”   明质初扬鞭,一路疾驰。   疾风过耳,烟雨的声音在风里传过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质初道:“上元大营今夜被急召入皇城拱卫,我巡视此地,遇上了你的丫头,故而在此地多走了几遭。”   烟雨觉得很感激,这时候道谢的话也不多说,只一路疾驰,入了广济堂。   屠香茶由梦中被惊喜,急急开了门,见是烟雨,忙请了进来,听闻要配置合香片,屠香茶这便起了身,同堂中的老师傅一起配药碾制。   “白日的时候,京中所有药店里的蟾酥皆被买空,我瞧着有利可图,连夜叫人给我送了一盏。”香茶见烟雨等的焦急,这便宽慰了她几句,“我将合香片给你,外加一盒通犀地龙丸,此药可避毒续命。”   烟雨连连点头,香茶姨母乃是再世神医,妇科圣手,必定会有奇药。   不过一刻钟,烟雨便拿到了合香片,同明质初一路疾驰到了北安门。   罗映洲在北安门前踱步。   目下宫中一万亲卫军,东宫护卫只有五千,倘或动起手来,亲军卫必定占上风,可此事吴王反叛围城,东宫虎视眈眈只等陛下殡天,显是笃定了陛下药石无医。   亲军卫不能动手。   他派出去三十人,也不知能否找到合香片,只能赌。   北安门忽的响起了声音,罗映洲上前开启大门,一个纤细的身影钻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罗家叔父。   罗映洲眉头一挑,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办成了?”   烟雨不敢相信罗家叔父,只说没办成,躬着身子想逃走,却被罗家叔父拎起了后颈的衣领。   “没办成,你出去做什么?”   烟雨搪塞了一句去遛弯,罗家叔父哭笑不得,在她的耳旁低声道:“你是去找合香片?”   烟雨一惊,扭过头看罗家叔父,罗映洲立刻道:“我同你舅舅生死之交,你可以相信我。”   烟雨犹豫了一下,将合香片迟疑地交给了罗映洲,罗映洲从盒子里拣出了一粒药放进了嘴,这便吩咐护卫:“将姑娘安全送回府。”   这样危急的时刻,小舅舅在宫里,太主娘娘也在宫里,她怎么能独自回家,这便摇头说不。   罗映洲瞧见了她眼睛里的坚定,这便叫护卫护送她往坤宁宫去,自己则纵身去往乾清宫。   烟雨这一时才平息了心跳,慢慢走回了坤宁宫,见到太主娘娘的那一刻,她这才惊觉自己的腿沉重的无法动弹,发髻和身背后的衣衫皆已湿透。   梁太主眼睛里全是心疼,命人将她扶进了暖阁,待她梳洗过后,这才拍了拍她的手,只觉得这小孩子似乎同她小时候有些像。   “从前我小的时候,也出过一回这样的事,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把虎符藏进了小衣里,在宫门前发脾气,才出了宫……”   她在大梁做了六十多年的公主,岂不知内廷政变之凶险?此时亲军卫在罗映洲之手,又是陛下忠臣,必会护陛下无虞,东宫仰仗的不过就是吴王反叛的压城,以及陛下的性命。   陛下有心改立齐王为储,前些时日借病重一事召分封各地的皇子入京,不过就是同齐王通气罢了。   东宫眼见着陛下要改立皇储,这才起了杀心。   他在外素有温和仁善之名,他笃定了陛下药石无医,才会不急不忙地等陛下殡天,顺理成章登临帝位。   烟雨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只头朦朦的,再一吸鼻子,嗡嗡的,她说了一句糟糕,懊恼地说道:“出了汗再吹风,一定会伤风的。哎呀,娘亲又要骂我了。”   梁太主乐不可支,这傻孩子,这会儿还在担心她娘亲骂她呢。   她拍了拍烟雨的手,“我叫人给你熬药汤去,喝完之后睡一觉,出一身汗就好了。”   于是烟雨乖觉地等着,吃药发汗去睡了。   再醒来时,夜色也褪去了,日光炽热地洒在了她的被褥上,那上头繁复的花纹提醒着她,这里还是坤宁宫。   梁太主不在身边儿,青缇却由外头走了进来,忐忑不安地喊了一声姑娘。   烟雨迷迷噔噔地,嗓子也有些疼,哑哑地问了一句:“人都去哪儿了?”   青缇就凑过来,小声在姑娘身边儿说话。   “昨儿夜里简直像是大地动了一样,我进来时,亲军卫的护卫正在拖尸体……到处都是血,我吓得差点跌进了御河里头,好在一个侍卫大哥拉了我一把……”   “听说皇爷病了又好了,将太子殿下给抓起来了,”青缇有点害怕,声音愈发低下去,“吴王在金陵城外头攻城,足足有十万多大军,听说里头还混了好些西戎人,打起仗来特别不怕死,您听,是不是能听着外头的炮声。也不知道金陵城墙抵蹙抵挡的住……”   烟雨一下子就担心起娘亲来,她掀被就想下床,青缇连忙按住她,“您先歇着,太主娘娘还没走呢……”   “那小舅舅呢?”烟雨急急一问。   “听说朝廷里出了乱子,好些大臣被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子,想要开城门迎吴王登基,六公子命亲军卫当庭杖杀了十几人……”   青缇将今日听到的消息悉数说给烟雨听,“六公子总领了军务,同大老爷一道,正指挥着城中守军同反叛军打仗呢。” 第71章 .天长烟远小舅舅,您以后也是诰命夫人……   如小舅舅那般静如籽玉之人,也能领兵打仗么?   烟雨坐在镜前由着青缇为她梳发,青缇瞧着镜里眉眼和软的姑娘,问道:“您担心公子么?”   烟雨摇头说不,“起先在家中,我是担心的,可昨夜我自己惊心动魄地走了一遭,就不担心了。”   说到这儿,她忽的想起了昨夜那位奇怪的大人,心里便有些惴惴不安,相比于昨夜出宫取药,反而遇见那人更叫她后怕。   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自己嵌进他的眼珠子里去似的,说话时的嗓音也很吊诡,像是审问犯人,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烟雨的肩背上就起了一层细细的栗,她抿了抿唇,将后怕的情绪暂时放下,只站起身同青缇一道出了暖阁。   昨夜的动荡过后,坤宁宫里一片安宁,内命妇们大多被放回了家,梁太主同皇后正坐着,见烟雨出来了,都仰唇笑了笑,唤她过来。   烟雨规规矩矩地向陈皇后行了礼,这才站在了梁太主的身旁,静听着陈皇后说话。   陈皇后昨夜便知道烟雨是谁,只是事态那样紧急,她哪里又有心境同太主说这个?   这姑娘同梁太主演的一出戏,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陛下是她的亲亲夫君,东宫却不是她亲生。   昨夜陛下生死未卜,谁也不知道前程如何,这小姑娘能走一遭,成则皆大欢喜,败了,她陈皇后也不至于开罪东宫。   太子昨晚算是彻底垮台,就看这一回吴王反叛了,倘或吴王也被收拾了,这立储只能在余下的几个亲王里选,那么她的亲子魏王梁帆悬,是陛下唯一的成年嫡子,胜算很大。   她此一时的心情因着太子倒台而舒畅,虽说吴王反叛还在攻城,可到底畅快了几分,这便笑着看向烟雨。   “这孩子生就了一副招人疼的模样,胆识却过人,怪道魏王屡屡向本宫提起你。”   梁太主心里就咯噔一下。   烟雨也觉得不痛快,她如今极为不喜欢被人说可怜啊,招人疼这些话,偏偏皇后娘娘还要这么说,又提起魏王,就让人闹不明白了。   娘亲说若是不懂得如何回答的话,就笑笑不说话,于是烟雨就假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垂下了眼睫,梁太主便为她解了围,笑着看向皇后。   “这孩子不怕生,待谁都赤诚。”梁太主有意无意地提起来她的亲事,“好姑娘百家求,才定下了亲事……”   陈皇后挑了挑眉,就觉得心里郁塞起来。   琅琊公主再不懂事,到底是她陈皇后的亲女儿,前些日子去顾府闹了个没脸,若非琅琊公主心灰意冷又往狮子岭去了,她陈皇后势必要寻太主说道说道的。   今日她刚起了个话头,这梁太主就急忙说这孩子有亲事了,可真叫她气闷,合着就是瞧不上她陈皇后的儿女?   她笑着看梁太主,似笑非笑的,“什么亲事能比天家还要好?您姑母,您那孙子做不成我的女婿,干脆赔我一个媳妇得了!”   梁太主瞧她越说越离谱,这会儿也板起脸来了,岔开话题:“老身看你还是不着急,金陵城墙都快被反叛军的大炮打烂了,你还在这儿操心儿女亲事……”   陈皇后这才住了口,到底心里是有些不高兴的,正低落间,忽听见外头有传旨太监的声音响起来:“陛下传大长公主、盛烟雨觐见。”   白嬷嬷这便扶了梁太主,携着烟雨一道往乾清宫里去了。   烟雨知道要见皇爷,只紧张地手发抖,梁太主就问她:“可是害怕?”   烟雨紧张地嗯了一声,小声说:“我还没吃早点,这会儿有些饿。”   在外头不比家里,过了那个饭点儿谁能想着给你留口吃的?梁太主就叫白嬷嬷给烟雨递了一块蒸儿糕,烟雨一口吞下,噎得差点没闭过气去。   乾清宫的寝殿里,一室的药草气,仁明帝歪靠在龙榻上,昨夜灰暗萎黄的面容,今日有了几分红润,可仍能从蹙紧的眉头里,看出几分痛楚来。   他昨夜服下了合香片,吐尽了憋闷胸腔的毒血,缓了一个时辰才精神起来,直接下令亲军卫剿杀东宫护卫,活捉了太子及其党羽,这才结束了一场宫变,他熬了一夜,到了晨起才沉沉睡下,这一时才醒来。   虽说外头有十万反叛军,可到底比昨夜的险情缓上几分,他今日也脱离了危重,虽知时日无多,好在伤痛缓解,人又舒坦几分。   待见着自家姑母领着一个女孩子进来,仁明帝这才勉强笑了笑,叫太主坐过来。   烟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挪着步子站在了太主的身边儿。   仁明帝同姑母说着眼下的身子状况,“……即便撑过来了,也没多少时日,朕的身子朕最清楚,全叫那妖道给害了。”   梁太主叹了一口气,“老身记得陛下小的时候,是个扛鼎的力士,底子好,好生调理一段时日就好了。”   “从前姑母便是最心疼朕,如今朕卧在病榻上,您的儿子孙子又在外头为朕守江山……”仁明帝说着话,就看向了烟雨,眼神里蕴藏了感激和赞赏,“您的外孙女,还在千钧一发时,冒死为朕出宫寻药,真真是忠义之家。”   他回忆着昨夜的险局,益发觉出来几分这孩子的可贵来。   “罗映洲忠肝义胆,放了几百人为朕出宫寻药,却只有这孩子以最短的时间,给朕寻来了,可见真是天选之人啊。孩子,你同朕说说,你是怎么敢出宫的,又是怎么迅疾地寻到这合香片的?”   烟雨稳住了心神,斟酌着说话。   “……臣女心里虽然怕,可想到了天下万民需要陛下,自然就生出了无边的勇气。”她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益发镇定起来,“罗指挥使的兵士虽然豪勇,但要一家一家药铺医馆的去敲门,这便耽误了一些功夫,臣女却认准了一家相熟的医馆,径自去了。也该着天命眷顾陛下,那医馆主人瞧着这几日制成合香片所用的蟾酥被买空,就临时唤人送了一盏来,这才制成了能解毒的合香片。”   仁明帝听着就感慨万分,“这间医馆的主人倒是个有眼光之人,待一切尘埃落定,该罚的罚,该赏的朕必要重重的赏。”   他说着,眼睛里就露出了一些慈爱来,问烟雨道:“你目下可有什么想要的?”   烟雨咽了咽口水,自然是想要银子,毕竟娘亲最喜欢银子了,可这个实在说不出口,于是迟疑了一下。   梁太主就在一边儿笑:“陛下,这孩子过些时日就要成婚了……”   仁明帝就了然了,“这么着吧,眼下还在打仗,旁的赏赐什么的,押后再说。朕先给你添妆,再封你个县君。”   他想了想,“既然不日就要成婚,朕也为你那未来夫婿封个勋爵,你这个县君是正五品,就给你未来夫婿封个正五品中大夫吧。”   梁太主在一旁眉开眼笑。   仁明帝也不晓得孩子同谁成婚,就一顿封赏,只是眼下亲事还不曾定下来,倒不好直说了,这便笑而不语。   倒是烟雨,觉得十分高兴,她谢了恩,大着胆子问:“臣女这个县君是管哪个县的啊?”   她问的一团孩子气,仁明帝这下也笑了,原本这县君一类的,不过是个虚衔,也没什么赋税收入,既然她问了,仁明帝便笑着说,“金陵下头啊,有个棠邑县,朕就把棠邑县封给你,不过那里一年的赋税十分了得,可不能悉数给你。它下头呢,还有个冶山镇,就把这镇子上出产的矿产全给你了吧。”   烟雨万没料到能讨来这样一顿厚赏,直喜的眼睛眉毛都弯了起来,连连谢恩。   仁明帝说了这一时话,便觉得耗费了大量心神,精神就有些不济,梁太主这便领着烟雨告了退。   昨夜冒死那一趟,得了这样多好处,烟雨随在太主身旁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在宫里逗留了一天一夜,也该回府了,梁太主携着烟雨上了马车,听着外头轰隆隆的炮响,担心地蹙起了眉。   烟雨便安慰梁太主道:“您别担心,昨夜我听说上元大营也调入了城中拱卫,您不是说,还有由各地赶来的护国军都被调来了,一定不会有事的,再者说了,还有小舅舅呢……”   小姑娘说起小舅舅时,眼眉间就有几分羞涩,梁太主看在眼里,又喜欢了几分。   “阿虞也不是神仙……”她叹了一口气,指挥马车往聚宝门而去,“我看看阿虞去。”   金陵的街道已然空荡荡无一人,唯有士兵在城中各地驻防,金陵城内城十三门,吴王主攻正阳门与聚宝门,但由于驻防有力,吴王反叛两日两夜都未将此二门攻下,死伤无数。   此时外头的攻势将将停歇,士兵们正在城墙上加固防御,又有络绎不绝的士兵正向上补充滚油石块,城门下,还有连绵的民夫队伍正向城墙上运送着弹药武器。   太主的马车在城下停靠,烟雨跳下马车,往城墙上看,寻找小舅舅的身影。   但见漫天弥漫的硝烟里,那城墙无数的兵士或走动或原地休息,瞧不清他们的样貌,烟雨便往前走了几步,登上了城墙,却见那城门楼下,破损的墙砖下,有兵士围簇着两人,烟雨慢慢向前走,便听有清朗之声传来。   “石城门驻防空虚,这里久攻不下,反叛军极有可能绕至此门,清凉山大营立即要增补……”   众将领领命而去,弥漫的硝烟里显出了一个颀秀清逸的身影,顾以宁站在城墙上向城外看,河中遍布了死伤者,反叛军此番攻不下,后退五里,倘或齐王大军能够在日落前赶到,便能将反叛军收割殆尽。   他在城墙上良久站着,有如沉金冷玉一般的面庞上,沾染了血迹与烟尘,使他的温润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顾以宁正自沉思,忽觉衣袖被牵动,他回转了身,撞上了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他的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他,像是看不够似的,眼神和软。   “小舅舅,我为您挣来一个中大夫的诰命……”她心情很好,眼睛也弯了起来,突发奇想,“这么说来,您往后是不是也成诰命夫人了?” 第72章 .渴鹿奔泉我的事,你总要管一样…………   天色不好,烟霭沉沉。   新晋的五品诰命“夫人”心情却很好。   城墙外的城郭硝烟弥漫,将天空熏黑了半边,顾以宁在这样的天光下,肌骨清透的像是山涧一淙泉。   他微微俯身,望住了眼前的小姑娘,许是因为将将历经了炮火,他的眼底微微泛红,比往常多了几分温度。   “是诰命夫君。”他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喑哑的嗓音里有些依约的笑意,“我不过是正五品的文渊阁大学士,并无虚衔在身,如此多谢你了。”   这样认真而诚挚的道谢令烟雨欢欣鼓舞,扭捏了一下,立时就将这份感谢大方收下了。   “这算什么呀,往后我还能给您挣来更多呢!”她心情很好地弯起了眼睛,“说不得哪一日,我能再给您挣来一个超一品的诰命,到时候让您在一群诰命夫人里横着走。”   顾以宁面上的笑意更盛,回身看了看身后城墙外硝烟弥漫的城郭山野,牵住了她的手,慢慢向下行。   “好,我也很想知道横着走是何等的威风。”他将她小小的手窝在掌心,她的手指却不老实伸展开来,寻找他手指的间隙,一根一根的嵌了进去。   后颈生起了一些细微的栗。   顾以宁顿了顿,停了脚步看她,“昨夜情势委实凶险,往后……”   他心里从昨夜得知此事后,后怕便萦绕在心头,每每想起来,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可此时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又觉得不能将自己这份担心说出口。   他斟酌着,“……你做的很好,倘或我往后有了什么难题,你还要为我多拿主意才是。”   烟雨望着他珍而重之的神情,只觉得心里有一股豪情升起来,她点头,眼睫毛便随着轻颤了一下。   “您的脸上沾了些泥。”她踮起脚来,轻抬起手,拿衣袖为他拭了拭,放下来时,眼睛里就带了些许的忐忑,“政务国事上,我可能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她拧住了眉头发起愁来,“打仗什么的,我是完全不懂的,还有调兵遣将、断案谋略……这些可就太难了!我只能在很小很小的事上拿主意……”   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益发深浓了。   “我的事,你总要管一样……”他又牵住她的手下行,脚步轻缓,“你昨夜涉险,心里可怕?”   烟雨心里还在为着拿主意这件事犯愁,冷不丁地听见小舅舅这般问,愣了一愣。   “怕是自然怕的,可一想到能为您解忧,我就不怕了。”她回忆着昨夜的遭遇,兴奋起来,“陛下夸我是天选之人,仔细想来,可不是么?出了北安门,正好撞上明质初,是他一路将我送到了香茶姨母的医馆里……”   小姑娘唠唠叨叨地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通,倒没发觉身边人蹙起了眉,一直说到了通犀地龙丸,才仰头说道:“香茶姨母的祖上乃是齐云山上有名的神医,据说她的老外婆会龟息大法,活了一百六十岁……待赶明儿风平浪静了,我就去请香茶姨母带我上齐云山,也去学一学龟息大法。”   她奇思妙想够多的了,顾以宁淡淡地嗯了一声,烟雨就歪头问他,“龟灵而有寿,千年生绿毛,万年蔽天地……您说,这世上有千年万年寿命的神人么?”   将将说到了明质初,这会儿却又提起了千年的绿毛龟,这样的联想很让顾以宁无奈。可她又问的真诚,顾以宁不得不清咳一声,回身道:“若是知道活千万年背上就会生绿,估计无人愿做神仙。”   烟雨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联,脚步已然到了梁太主的车马前。   顾以宁掀帘入内,问了祖母安,便见梁太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金陵城,可守得住?”   顾以宁静默一时,抬头道:“守得住。”   这三个字简简单单,梁太主又哪里不知道其中的凶险,她只叫他保重,岔开话儿去,说起烟雨的事来。   “……出宫不难,难的是寻到那一味合香片。几百个亲卫兵发出去了,就烟雨找到了药,倒是救了陛下的命。”   烟雨低垂着眼眸,心里十分的高兴,顾以宁想到方才那一句诰命夫人,只觉得心头微甜。   “时也命也。”他感慨了一句。   烟雨便在一旁小声道:“陛下还封了一个县君给我,以后冶山上开采的矿产全是我的了——太主娘娘说,冶山那里自古就出产铜铁,大有可为。”   一句大有可为说的很是隐晦,左不过就是值钱的意思,顾以宁笑着看向她,“寻个掘金的工匠过去查探查探,说不得能开采出金矿。”   听到金矿两个字,烟雨的眼睛就亮了。   这一时吴王的大军还在金陵城外,梁太主便问起宫中的时局来。   “太子垮台,程寿增身为太子太师,必定受牵连,目下他人在何处?”   顾以宁想到昨夜的凶险,眉头紧锁。   东宫怕是做梦都料不到竟有这样的变故。他身为储君,只等着陛下咽气,便可顺理成章地登基,届时即便东宫护卫被亲卫军死死压制,也无力回天。   现如今,东宫垮台,身为太子派系的湖阜党皆被羁押在文渊阁中,程太师身为湖阜一派的第一人,理所应当地受到了陛下的追究,只是那盛实庭……   顾以宁想到昨夜,他代天子罢黜东宫,一切事宜处理完之后,却在乾清宫中,见到了痛哭流涕的盛实庭。   此人早将程太师拟定的票旨呈上,看似得到了陛下的信任。   他思绪收回,缓声道:“陛下如今身子孱弱,只将程寿增羁押在阁,以待后续。”   梁太主闻言便不再言语,只嘱咐了孙儿万莫要保全自己,这才叫他回去。   烟雨便跳下车送他,跟在顾以宁的身后亦步亦趋。   “小舅舅,昨夜我出宫时,遇上了一个人……”她方才听梁太主说起了政事,便想起了昨夜之事,“我说我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侍女,他还不依不饶地追着问我是谁,那一会儿我害怕极了……”   顾以宁闻言霎时转过了身,眸色渐深。   “此人可是身型清瘦,蓄了胡须?”   烟雨点了点头,有些心悸,“他的眼睛好生阴狠,像是要把我生吞了一番。”   这一时情势正紧,城外依约响起了车轮滚动之声,穿云破雾而来。   顾以宁心头掠过些许担忧,来不及同她说起一些前尘旧事,只回转了身,认真地看着她。   “此事说来话长,你等我回来。目下先随着祖母回去,万莫随意走动。”   烟雨乖巧地点了点头,见小舅舅眼睛里有些许担忧之色,这便仰头,对上他的眼眸。   “您别担心,昨夜只有我陪在太主娘娘的身边,还不是一切平安吗?”   昨夜办成的那件大事,使烟雨多了许多的自信,这一时反而宽慰起顾以宁来。   她踮起脚,凑上来顾以宁的耳朵,拿手在一旁遮着,小声道:“您方才不是说,我总要管您一样么?”她的声音渐小,像纤羽拂过,“往后您晓起上朝时,我为您系玉带。我就管这个,成不成?”   烟霭沉沉的天光下,年轻的阁臣耳尖微红,他看着小姑娘脚跟落地,眼睛弯弯的望着他。   他嗯了一声,眼尾那一处染着笑,温柔如星光挥洒。   “成。”   烟雨雀跃起来,牵住了他的衣袖,晃了一晃,“您要快些回来,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同您说……”   她的声音和软,有如云一般轻轻掠过他的心尖,顾以宁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面,送上了马车。   烟雨心里砰砰乱跳着,上了马车,一路同太主娘娘闲话不提,进了斜月山房之后,便见香茶姨母也在,娘亲正吩咐着芳婆的儿子窦筐往雍睦里跑一趟。   “去,瞧瞧那一位老夫人可有吃喝,倘或那里怠慢她,索性接到咱这里来。”   顾南音将将吩咐完窦筐,见女儿完好无缺地进了门,一把扑了上去,搂住了道:“我的乖,你可算回来了!”   她揽着烟雨进卧房,一路直管唠叨,“窦筐往午朝门前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今儿早晨才传回来消息!天使进了府,竟封了你一个县君!”   她高兴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女儿点头,又指着屠香茶道,“你姨母也说了你昨夜讨药的事,我就知道你这是做了了不得的大事。”   烟雨兴冲冲地坐在了娘亲的腿上,搂住了她的脖颈,好一阵儿撒娇,一时就被娘亲赶了下来,“如今我可是五品县君的娘亲,身娇肉贵的,你可别坐我大腿了。”   香茶在一旁笑,顾南音就同她逗闷子,“你可别笑,谁能有我造化大?女儿竟封了县君,往后我也要作威作福了。”   屠香茶递给她一盏茶,又拧了她一把,“瞧你这幅志得意满的样子,不知道的啊,还以为你当了多大的官儿!”   顾南音好看的眉眼愈发得意起来,“可不是,从前我上贡院街买糖炒栗子,那城门楼子下的老道士就说我有大造化,福气大着呢,现下可不是应验了?”   能让娘亲这般高兴,烟雨只觉得心里无比的高兴,又同香茶姨母、娘亲细细地说了昨夜的事,一直说到了天擦黑,便听着外头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的,西山麓外头,就有小童喊着的声音掠过去,响彻云霄。   “齐王爷领着大军打回来啦!”   平头百姓们不知道什么齐王爷吴王爷的,只知道吴王是反叛军,围了金陵两日两夜,十三个城门被打的千疮百孔的,现下反叛军被打跑了,那就皆大欢喜。   于是芳婆又被安排着往聚宝们瞧热闹去,到了二更的时候才回来,面上的神情却古里古怪的   于是斜月山房的女人们都围了过来,芳婆就蹙着眉头,向着自家姑奶奶说着话。   “奴婢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想不明白,有点儿困惑的样子,“那位齐王爷浩浩荡荡地进了城,后头的护卫队举了一面可威风的大旗,上头却吊着一个荷包,奴婢远远儿瞧过去,那荷包的颜色纹样款式,怎么同奴婢给您做的那一个,一模一样呢?”   芳婆没注意自家姑奶奶的脸色,只一心琢磨着。   “上头还坠了个布做的小元宝……姑奶奶,您把您那只荷包拿出来比对一下。” 第73章 .青松落色时来运转花开后,好运福气在……   齐王进城的旗子上悬的是谁的荷包,荷包里有什么,顾南音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有一样她却不明白,那个被她始乱终弃的小相公,同齐王到底有什么相干?   那一晚在广济堂对过的宅子里,他被顾南音踢下床,可怜巴巴地讨要五两银子,顾南音十分大方地连银子带荷包都赠给了他——反正往后是再也不见了,不如分别的时候体面一些。   那荷包不过成年男子手掌般大小,蓝缎底上绣了四时花,上头悬了烟雨手作的小元宝,是以芳婆一眼就能瞧出来。   顾南音不由得懊悔,早先那小相公在金陵城大肆寻人的时候,就使过这一招,自己怎么还能如此大意,再送他一个荷包呢?   眼见着芳婆问她荷包的去处,顾南音一时语塞,手上的动作就不自然起来,屠香茶何等的明锐,打了个岔,站起身要顾南音送她。   “这么晚了,你送我一程。”   于是顾南音顺势站了起身,挽了屠香茶的手就往外急匆匆的去了。   出了斜月山房,过了廊下的那一盏灯,屠香茶同顾南音一时无言,快步走了好一阵子,屠香茶才乜了她一眼,道:“贡院街那个老道士原话怎么说的?”   顾南音还忐忑着,听见屠香茶这般问,愣了一愣,脚步就慢了下来。   “那时候我还小,我姨娘领我上贡院街买糖画儿,瞧见那个老道士瘦成个秸秆,我姨娘就给了他二两银子,那老道士就指着我同娘亲说,这孩子岁大运红,拨云见日一般同,时来运转花开后,好运福气在后头。”   “我姨娘到底是跟着我那老外公念过几年书,明白其中的意思,欢喜极了,又给了那老道士二两银子。”   顾南音一边儿回忆着,一边说着,扭了头看屠香茶,眼神交错便明白了屠香茶的意思。   “你这么瞧我做什么?”她觉得不可能,心里直抖霍①,“不可能,荒谬。”   “我瞧你做什么?你同那小相公作天作地的,回头我问你他的来历,你半个字儿都说不上来,心可真大。你别不敢想,说不得你勾搭的那人就是齐王爷本人——这么说起来,前阵子我倒真听说,藩地的王爷进京的消息。”   屠香茶越分析越来劲儿,“藩王的队伍,谁敢往大旗上挂荷包?谁敢?”   顾南音沉默下来,开始回忆自己同那小相公相处时,自己有没有漏出破绽的地方。   想来想去,只能记得那两夜的旖旎,顾南音只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失心疯了,竟然能招惹来这样的麻烦。   “金陵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这几日我先去老宅子里躲起来,后面若是有什么动静的话,我就即刻带着濛濛回广陵。”   屠香茶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人若当真是齐王的话,身边一定带着一长串的护卫,说不得早就将你的身家底细查的是明明白白的,躲到天边都没用!”   顾南音只觉得棘手,只一味地垂着眼睫不说话,屠香茶见状便哄了她几句:“天底下的荷包千千万,不一定是你那一只,咱们谁也没亲眼见着不是?放宽心。”   话是这么说,可顾南音到底是心里存了个事,始终惴惴不安的,一路送屠香茶下山不提。   这一头斜月山房里,烟雨梳洗了之后,同青缇一道儿在卧房里赶前些时日哉生魄的订单,将将做好一只桃儿的托,就听外头门拴响了声儿,不知道是谁来了。   烟雨便叫青缇出去瞧瞧。   青缇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时端了碟糕团儿进来,同姑娘说着话。   “……窦筐从老宅子里回来,同他娘芳婆正说着话呢。”她方才听了一耳朵,“说是姑奶奶在老宅子那里认得一位老夫人,精神时好时坏的,姑奶奶就常叫窦筐去瞧她,送些吃食什么的。这两日时局紧张,窦筐去那里瞧了,说那老夫人安安稳稳的,早睡下了。”   烟雨正拿小剪子铰线头,闻言细声接了话,叹了一声:“娘亲就是心好。”   “谁说不是呢?我小时候又瘦又柴,几个主家都不要我,若不是姑奶奶把我领回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青缇感慨地接了一句,“姑娘,方才姑奶奶多高兴啊。”   烟雨搁下了手里的活计,托着腮望月亮,“以后要让她更高兴才是。”   她站起身,扑倒在床榻上,拥着被子深吸了一口,“皇后娘娘的宫殿多漂亮啊,可西暖阁的床褥依然不舒服,也没有芳婆和娘亲为我做的被褥暄软。”   青缇就过来为姑娘脱鞋,“外头千好万好,都没有自家好。不过话说回来,皇后娘娘同太主娘娘说,她宫里的西暖阁,公主、翁主都住过,可我瞧着那陈设挂画桌椅床榻,奢华是奢华,可到处都冷冰冰的。”   “若是我娘亲的话,住再华丽的宫殿,我娘亲都有本事给它打扮的热热闹闹的。”烟雨坐上了床榻,抱着膝笑。   两人说笑着,就吹了灯,烟雨床头的夜明珠便亮了起来,莹润的光色下,映得她的小脸莹白可爱。   子时的金陵城寂静如井,鸡笼山下益发静谧,西府的正厅中,梁太主坐在主位,其下坐了二人,一人双眉紧锁,似有疲意,正是顾家东府大老爷、也是现今的顾家家主顾知诚,在他身侧,正品茗的青年眉眼深秀,是顾以宁。   他二人一位身为兵部尚书,义不容辞领兵守卫金陵、抗击反叛军的攻城战,一位接手内阁,稳定时局,到底是受累了不少。   三更才过,顾知诚同顾以宁才一起出宫,回到顾府同梁太主禀报这几日的情势。   “陛下服用的丹药实在凶险,即便用了解毒的合香片,也不过撑住了这两日,今夜知道齐王剿灭了吴王反叛,精神便撑不住了。”顾知诚思忖着说,“儿子同阿虞回来休憩一时,恐怕还是要往宫里去。”   陛下到底是梁太主的亲侄子,闻言便有些唏嘘道:“这一回太子、吴王伤了陛下的心,他素来要强,就是硬撑着呢。”   顾以宁嗯了一声,看向祖母,“齐王即位便在今明,时局已定。”   梁太主叹气,想到那些宫闱的旧事,只觉得近在眼前。   齐王不过小太子五岁,乃是当年的徐淑妃所出,出生时正逢王师在东南大捷,收复珠蚌二岛,又在岛上见到了九色鹿的祥瑞,故而陛下尤为喜欢这个儿子。   可惜齐王六岁时,淑妃便因病而身故,各中恩怨倘或说起来,怕是能说上一日一夜。   顾知诚见母亲叹气,眉宇间似有烦乱,他虽同母亲亲缘不近,到底如今是重归于好,便劝慰了两句,向顾以宁问起了内阁之事。   “程寿增被陛下羁押,他那嫡亲的女婿如何能全身而退?”顾知诚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我听闻在那份恳请东宫即位的票旨上,他也是画了押的。”   顾以宁将手中茶盏搁下,仔细思虑了前夜宫变时的情景。   “目下回想起来,此人怕是早已察觉了东宫计划里的错漏,却不发一言暗中谋划。”他想到烟雨同他提起的,前夜曾遇见盛实庭一事,心中已有计较。   如盛实庭这般决定聪明敏锐之人,应当是嗅到了宫变当夜不寻常的气息。   亲卫军与东宫护卫人数之上的不对等,程寿增因为唯一的孙子程务青被处决而气血攻心,一意孤行地同东宫同流,将谋夺帝位的计划提前……   这些或许都在提醒着盛实庭,宫变极有可能会失败。   所以他才会在暗中留了一手,将自己保全。   顾知诚只觉得盛实庭其人十分的不堪,思忖道:“你可还记得东亭翁主那个案子?”   东亭翁主乃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外甥女儿,在画舫游湖时走了水,烧了个一干二净,此事在金陵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东亭翁主得父亲开国侯专为了此案从辽东来了金陵,住了两月有余,可惜三法司衙门查来查去,就是查不出个结果来,只能以走水结案。   见顾以宁点头,顾知诚这才说起前些时日金陵城中的风言风语,“那东亭翁主的夫婿杜从宜,前些时日叫崔御史撞见在白鹭洲寻欢作乐,席间的宾客,便有盛实庭。那崔御史撞见此事之后的第二日,便失足跌进了河中身亡。”   此事顾以宁知悉。   崔御史身故第二日,他的老妻便将杜从宜、盛实庭告上了衙门,后续却不知何故而不了了之。   顾知诚蹙眉道:“能同杜从宜这般私德有亏之人交好,盛实庭也决计不是个好人。听闻东亭翁主素来气性大,杜从宜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半分男儿雄风都无,那盛实庭入赘程太师府上,满金陵皆知,他同杜从宜,也许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顾以宁原是对此等坊间轶事不甚上心,此事忽然心念一动,有些细微却摸不着头绪的想法在心中浮泛,却一时千头万绪地理不清晰。   这一时夜色已深浓,梁太主年纪大了,要去歇息,顾知诚便告了退,自往东府而去。   顾以宁也从正厅走出来,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而去。   石中涧走在一边,向他说起了今日的一些事宜。   “表姑娘从宫里回来便上了斜月山房,一直没再出过宫,瞧着心情很好。倒是四姑奶奶,阴差阳错地同严家老夫人结识了,这两天金陵被围,她还叫人去瞧严老夫人,今晚还想要接那位老夫人过来。属下想着,表姑娘心地纯质,万一见着严老夫人,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岂不是会痛苦难当。故而没叫他把人接去。”   月色当空泻下,落在顾以宁的眉眼上,一片温柔。   “你做的好。有些痛苦她无需经历。”他的脚步快起来,“我去看看她。” 第74章 .缱绻羡爱此刻不想上朝,只想和你玩儿……   山中的夏夜远比山下凉爽,风吹进支摘窗,卷起了云丝帐一角,女孩子睡颜憨甜,像个不谙世情的娃娃。   梦里她是只幼鹿,茸茸的角在林中沾染了湿漉漉的雾,圆眼睛懵懂地看着世界。   忽而星垂四野,那最北方孤高的星子,向下俯瞰着一整个山林,她在树野间望住那颗遥不可及的星,四目相对间,世界幽蓝静谧。   烟雨在这样的梦里醒来,窗外仍陷落在暗夜里。   惆怅萦绕在她的心头:倘或你同一颗孤高而清冷的星相爱,又该如何与他在一起呢?   自从那一日小舅舅说要娶她以来,烟雨一直没有同他好好地说过话,这几日金陵时局动荡,更是没有相见的时刻。   烟雨忽然想到昨日在聚宝门的城墙下,她附在小舅舅的耳边轻声说要为他系玉带……   想到这儿,红晕便一点一点地攀爬上了她的脸颊。   怎么会那么说出那样羞人的话?   晓起的时候为他系玉带,那不就是想同他共眠吗?   小舅舅会不会觉得自己不矜持呢?   可是,是小舅舅先不矜持的呀?   他可是亲过自己的手指尖儿的啊!   自己说要为他系玉带,小舅舅也温柔地说成啊……   烟雨一下子把软被掀过头顶,在黑暗里憋闷了好一会儿,才把脑袋伸出来。   青缇就从小榻上醒转了,揉了揉眼睛,开始穿衣裳。   烟雨就在明月珠的荧润光晕唤了她一声,青缇懵懵地应道:“您怎么也醒了?”   她走过来,为姑娘倒了一杯水,“……今儿芳婆包松子烧麦,我起来帮忙去。”   烟雨抿了一口茶水,眨巴眨巴大眼睛。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青缇也闹不清楚,揉了揉眼睛自去洗漱,烟雨就听她在外头似乎和芳婆说了什么,刚要再睡个回笼觉,便见卧房的门猛地被推开,青缇兔儿一般地冲进来,语无伦次地说道:“芳婆说六公子来了……”   烟雨一颗心全部都牵系在小舅舅的身上,猛听得青缇这般说,心就噗通噗通地跳起来。   青缇就侍候着她穿上外衫,口中说着话:“芳婆说子时的时候六公子就来过一次,知道您睡了,就下山了,这一时还不到五更,他又来了。”   一夜来了两回,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么?烟雨心里慌慌的,衣衫将将罩上,便提着裙往外去了。   正厅没人,天井下昏昏的一盏灯,芳婆正在给烧麦攒边儿,见姑娘跳着脚出来了,来不及为她整理衣衫,姑娘就提着裙子拉开了门跑了出去。   云杉树顶是一片将明未明的天,快五更了,一轮月渐渐隐匿在天边,山雾四起,氤氲在门外人的身周,笼出了清逸的身形和绝佳的身腰。   小舅舅就是有那样的本事,他站在那儿就像是汇聚了一整个世间的美好,叫烟雨下意识地迟疑了脚步。   顾以宁见她来,眼睛就浮泛了一星笑意,笑着道了一声过来。   烟雨雀跃起来,提着裙子便泡在了他的身侧,仰着头看他:“芳婆说您找了我两回,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她的思维发散开来,原本是弯弯的笑眼蹙了蹙,“是不是同我有关?”   顾以宁说不是,视线落在她乱蓬蓬的发顶,再向下落,落在她唇畔皙白的肌肤上一星儿可疑的口水印,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抱歉。   “并没有什么比你紧要的事。”他的嗓音在山雾里显得尤为清润,轻轻抬手,在她的唇边轻轻拭了下,“可是没睡好?”   心腔里又开始隆隆地跳动,小舅舅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说这样情深的话呢?烟雨下意识地也拭了拭自己的唇边,登时便有些窘迫。   “这……这绝不是口水印。”她这样的解□□盖弥彰,反而惹得眼前人笑意益发的深,烟雨放弃了抵抗,眼尾耷拉了下来,“您知道小兔儿不能吃沾露水的菜叶么?我也是啊,”   顾以宁嗯了一声,“你也吃了带露水的菜叶?”   烟雨说是,拿手使劲儿在唇边又拭了拭,“您吃了么?芳婆一会儿蒸鸭油松子烧麦,您同我一道儿吃吧。”   顾以宁抬头望了望枝桠间渐渐消弭的弯月,摇摇头,“我一时就要上朝。”   今晨朝中有大变动,他是务必要到的,他将她停在唇边的小手捉住,轻轻地牵起来,“你陪我走一走。”   那只修长青白的手质感温润,起先是冰凉的,烟雨的小手蜷在其中,蜷着蜷着,温度便渐渐升高了,像温玉一般恰到好处。   她随着他往门前的山林里踱着步,脚下是软泥,其上是铺满的草叶,烟雨脚下就有些踉跄,顾以宁低头看过去,小姑娘裙下偶然露出的绣鞋似乎没穿好。   他笑了一下,扶着她的肩将她安置在一块山石上,轻轻将她的一只脚抬起一些,果见洁白的棉袜在纤细的脚踝堆在一处,穿的歪七扭八的,绣鞋也没穿好,趿拉在温软小脚上。   烟雨就无措起来。   方才急着出来,胡乱将棉袜往脚上一套,趿拉上绣鞋便出来了,谁知道叫小舅舅瞧了个正着。   顾以宁便在她的身前屈膝,为她仔细将棉袜整理好,又认真地套上绣鞋。   烟雨向下望着,见他低头垂目的样子实在动人,那纤长浓密的眼睫毛垂着,盖住了那双深秀的双眸。   烟雨望着那两片蝶翅,忽然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轻轻触了触他的眼睫。   小舅舅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一停,眼睫颤动了一下,又继续为她整理鞋袜,良久才仰起面庞,望住了烟雨的眼睛。   “怎么了。”他的眸中似有星子闪耀,温柔地洒下星光。   烟雨霎时无措起来,慌乱地移开视线,看了看快要消弭的夜色,她回应着他问的怎么了。   “您的眼睫好长……”小舅舅的眼神好温柔啊,她在他的视线里再度慌乱起来,语无伦次,“不知道亲亲的时候,会不会戳到我的眼睛……”   话音刚落地,烟雨便眼前一黑。   盛烟雨啊!你是丧心病狂了吗?竟然口不择言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她一时间方寸大乱,不敢看小舅舅的眼睛,也忘记了自己的脚丫还在他手里,一蹬腿,便踹了出去,她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双手捂着脸往山林子里跑了。   也许是跑的太急,再加上方才失心疯说出来的胡言乱语,烟雨的心跳的厉害,像是要跳出去一般。   她跑了一时就停了下来,还未及回身瞧后头的情形,忽的手腕就被捉住了,她吓了一小跳,整个人就被拽进了坚实温热的怀抱里。   烟雨在小舅舅的怀抱里双手捂住了脸,不敢抬头。   “我还没睡醒……”她甚至承认了唇上的口水印,“做梦说的话不算数,您就当没听到,成吗。”   梦里色胆包天的女孩子窝在顾以宁的怀里,乱蓬蓬的发顶像个可爱的禽鸟小窝,他的手扶在她纤柔小巧的肩头,轻轻推开。   烟雨从手指缝里偷偷瞧他,霎时撞上了他那双浮泛了温柔笑意的双眸,她慌得又将手指合拢了,不敢再看。   可就在她闭眼的那一刻,温暖而清冽的气息慢慢贴近她的面庞,旋即有一份轻而软的分量落在她的唇上,轻轻触了触。   烟雨的头顶轰的一声炸开来,酥麻的感觉自唇一路上浮到面颊、再至眼睫额头转而向下,使她浑身酥软下来,像是喝醉了一般站不住了。   可那吻却一瞬又收回了,将她轻轻地揽入了怀。   烟雨软在他的怀中,气息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紊乱着,似乎快要站不住了,她伸出手来,攀上了他的脖颈,紧紧地搂住了。   像是藤缠上了树,有了可靠的依托,顾以宁抱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小巧的肩窝里。   “你的眼睛,可还好?”他轻问起来,呼吸轻轻,在烟雨单薄的肩头打转,使她的肩背生了一层细细的栗。   许是夏日太过燥热,烟雨的心跳的很快,像是无法按捺。   “我不记得有没有戳到我的眼睛……”她的声音小急了,像是羽毛拂动在他的耳畔,“要不要——再亲一会儿。”   他的呼吸轻促起来,好一会儿才轻抚了抚她的背,嗓音和缓:“天亮了。”   烟雨在他的肩头悄悄抬起了眼睛,望向天际线的那一抹鱼肚白,遗憾地霎了霎眼睫,小声地问他,带了几分好奇:“天亮了就不能亲我了么?您又不是志怪里的狐狸精,天亮了就要回山洞,怕现出原形……”   她问的实在可爱,顾以宁抬起手来,揉了揉她蓬乱的发顶,在她的额上轻印下一吻。   “我送你回去。”   烟雨不甘心地往上跳了跳,嘟着嘴撒娇:“您抱我回去。”   顾以宁失笑,却在她的下一跳里抱住了她,烟雨吓的啊了一声,双手环住了小舅舅的脖颈,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我知道了,您是天上的星星,天一亮就要藏起来了。”她缓过来心神,偷偷在他的怀里仰起了脸,嗓音温软,“小舅舅,您是要去上朝了么?”   可爱的女孩子,脑子里的想法古里古怪的。   顾以宁抱着小巧温软的她,山雾氤氲的林中步履轻缓,   “此刻我不想上朝,”他叹了一息,嗓音清润,“只想和你在一起。” 第75章 .雪蛤海参山有木兮木有枝,雪蛤海参吃……   烟雨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进了天井。   芳婆将鸭油松子烧麦端上桌,回过头冲着自家姑娘笑的合不拢嘴。   “快侍候姑娘洗漱去。”她笑着吩咐了青缇一声儿,又向着姑娘眨了眨眼睛,指了指姑奶奶的卧房,小声儿念道,“姑奶奶还没起身。”   烟雨收到这个讯息,像个偷大米的小老鼠,悄悄摸摸地就进了卧房。   青缇就侍候着姑娘洗漱,悄悄地问她:“六公子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   烟雨坐在镜前,懊恼地揉了揉乱蓬蓬的发顶。   “我一见小舅舅,就将所有的事儿都忘到云天外了——明明还有好多不明白的想问他。”镜里的女孩子眉眼玲珑,唇边一道干掉的口水印清晰可见,她一下子趴在了桌上,懊恼极了,“我该洗个脸再出门的呀。”   陷入爱河里的女孩子,心思变幻莫测,青缇没打算闹明白,只拿牛角梳为姑娘一下一下地梳着发。   “今儿是不是和瑁姑娘约好要见面的?”青缇提起昨儿饮溪上来递的话儿,“正好将找出来的小发饰带给瑁姑娘瞧瞧。”   烟雨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由着青缇为她挽了两个小发髻,便出来用早点。   将将出了卧房的门,就见自家娘亲黑着两个眼圈在桌前坐着,正拿手撑着眉骨,像是十分烦心的样子。   晓起她偷偷溜出去一趟,这一时就有些心虚,坐在了娘亲的身边儿撒娇,“您怎么啦,昨夜没睡好吗?”   顾南音心里装着一筐子有关于齐王的心事,昨夜辗转反侧的,拢共加起来也就睡了一两个时辰,这会儿精神十分不济。   听见女儿问,她强撑起心劲儿来,摸了摸女儿的手:“起身的时候起猛了……”   她拿筷子为女儿夹了一个小烧麦,嘱咐女儿多吃些,“方才西府的人过来递话,太主娘娘明晚在萱棠园里摆家宴,你这几日去西府别总待在那儿,早早上山来。”   烟雨一听眼睛就亮亮的。   太主娘娘摆家宴,那小舅舅一定也会在的呀。   她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烧麦,唇边就沾了几粒米。   顾南音就伸手将女儿唇边的米拿下来,笑着说:“府里这两日喜事连连,想必梁太主心里高兴,便将两府的人汇聚起来庆祝庆祝。咱们过几日也要往老宅子里去了,后日也能同他们道个别。”   烟雨闻言心里又是不舍又是期待,只默默进着早点不提。   这一厢西府客居的院子里,晨光倾泻在廊下,照出了阑干花树的美妙剪影,由北地而来的吕氏母女对坐着,女儿执针线,正往素缎子上绣木槿花,淡雅的眉眼垂着,飞线扬针间,自有几分恬静的美好。   她便是蓟辽布政史司吕良温的幼女吕节珂,今年只得十八岁,生就了一副花容月貌,却因身子骨孱弱,一直千宠万爱地在家里娇养着,不曾许过人家。   这一回往金陵来,走走停停月余。   她自有一颗诗情画意的心,权当往金陵来是散心,路上便并不着紧,以至于险些同吴王反叛军撞上,好在有惊无险。   她外祖家就在金陵,只是近年来在无想山那里的别业养老,故而来了金陵,先往顾家歇了。   吕节珂的娘亲冯氏瞧着女儿不急不躁地绣着木槿花,眉眼间就带了几分夏日的燥郁。   “我这干娘年纪大了,说话就云里雾里的,把我急的险些直问出口。”   冯氏是个性子爽利的,想起这两日同干娘梁太主的交谈,总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到了三两日,竟连顾虞一面都没见着,倒真是让人焦急。”   吕节珂眼眉不抬,淡淡地应声道:“母亲又不是不知道,这几日又是宫变又是围城的,我听说宁表哥还指挥着守金陵,哪里能分出闲暇呢?”   她人生的文雅,说话时的嗓音也软糯娇嗲,却听起来自然不做作,很是动听。   冯氏益发愁绪上头,自语着:“说起来,当年是咱们悔了婚,干娘倒也不曾同我计较,这一回既然是咱们有心来重续亲事,总要上些心才是。”   回想起来,这样好的一份姻缘,若不是她丈夫吕良温不舍得女儿嫁的远,贸然将这婚事给退了,说不得她这一时外孙都抱上三五个了。   不过现下似乎也不迟,顾家这位六公子如今二十二岁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了女儿的缘故,迟迟不曾娶亲。   她琢磨着梁太主先前同她通信说的话,虽然只是邀请她们来金陵做客,并不曾有字句提到重续婚约,可她暗地里揣测,彼此应当都是有些意向的。   如今来都来了,迟迟不能将这事提上日程,冯氏就有些急躁了。   吕节珂却微微一笑,清雅的眼眉间蕴藏了些温柔,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母亲,该上心的是他们。”   很小的时候她曾同顾家这位六公子有过交集,可惜那时候她还太小,全然记不得了,如今家里要为她重新同这位表哥续上亲事,她仔细考量过之后,到底还是满意的。   不过二十二岁便跻身内阁,又听闻在金陵有个“金陵第一玉”的美称,相貌上大抵是过得去的,故而她对这门亲事并不抵触,但娘亲口中说上点心什么的,倒叫她有些反感。   对于吕节珂而言,父亲乃是蓟辽的主官,打小接触的蓟辽贵女圈子里,不论是相貌还是礼仪家教,她都是蓟辽贵女圈里最为出众的一位,说句僭越的,在蓟辽,她是堪比公主娘娘的存在。   故而,该上心的,不应该是顾家么?   她想到这儿,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母亲,听说顾表哥的父亲有个文安侯的爵位,如何咱们进门时,门上挂了金陵顾氏,不见侯府的牌匾?我也听府里头那小丫头提起宁表哥,都是称公子,不称世子。”   这一桩事冯氏隐隐约约地知道,她思忖着说道:“大约是金陵顾氏这个郡望太过知名的缘故吧。”   吕节珂将绣绷举起来,在日头下看样子,唇边噙了一丝轻笑:“我倒觉得文安侯府,听起来比什么金陵顾氏威风多了——”   她向自家母亲身边偎了偎,小声说道,“再者说了,是世子夫人的名头好听,还是顾夫人的名头好听啊?”   冯氏就笑着拍打了一下女儿的肩,“当真是女大不中留,一刻没注意,都要做世子夫人了。”   吕节珂面上就显出了几分羞赧,再抬眼间,便见梁太主身边儿的白嬷嬷走了近来,先是行了个礼,笑着说起来。   “姑太太好,珂姑娘好。太主娘娘明日在萱棠园摆家宴,您是太主娘娘的干女儿,最是亲近不过的,太主请您带着珂姑娘,晚上去吃酒呢!”   冯氏自是同意,应了下来,又随意地问了一句:“既是家宴,六公子应当也会来吧。”   她这话问的太过明显,白嬷嬷心里一咯噔,面上不显,只笑着说:“……公子必定在场。”   冯氏便满意了,送走了白嬷嬷,吕节珂就有些不高兴,拿肩背对着自家母亲,声音有些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母亲做什么问的这般直白,显得我多恨嫁似得?”她觉得很跌份儿,便埋怨起来,“我外祖如今虽致仕了,可好歹曾经是正一品的朝廷大员,爹爹又是镇守北地的正二品大臣,您这么上杆子,没得掉了咱们的价。”   冯氏见女儿不高兴了,也有些懊悔,忙哄了几句不提。   到了午间,朝廷里便有圣意传出来:“……封齐王梁东序为皇太子,①于八月上日即皇帝位,朕亲御太和殿,躬受宝玺,可称朕为太上皇帝。”①   如今距离八月上日还有半个月,但天下时局已定,诸事都要筹备起来。   因陛下龙体欠安,朝政之事便一应交给了皇太子,皇太子从前治理北地颇有政绩,如今接受天下朝政,并不匆忙。   今日朝堂皇太子监国,朝中已称皇太子为陛下,第一宗便是委任顾以宁为内阁首揆,加封正一品太傅,封长胥、盛实庭同为内阁次辅,其余在此次宫变中有功之人,皆有封赏。   皇太子之王妃早亡,一直不曾娶亲,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如今尚在北地,今日便派亲军卫将两位王子接回金陵。   又因如今皇太子虽还未举行即位典礼,但实际已坐龙椅,太上皇帝便做主,直封了二位王子一位为晋王,一位为皖王。   其余的一切封赏,便由皇太子一应做主不提。   到得第二日天色将将黑,西府的萱棠园中张灯结彩的,十分明丽热闹,烟雨今日被娘亲好生打扮了一番,一路走过来,倒叫过路的仆从丫鬟看迷了眼。   烟雨素来不爱涂脂粉,穿着上也一向简单,因今日是阖府家宴,便比往常多了几分隆重,戴了玉兔捣药的耳坠子,头上簪了小兔儿望月的发饰,又因淡淡扫了一层粉的缘故,整个人白的有如生了光,恍若从月宫里走来一般。   便是四姑奶奶顾南音,原就是个貌比天仙的样子,平日里不甚打扮,今日稍作装饰,便叫众人瞧了,都只觉光彩照人。   进了萱棠园,顾南音自去拜会二房的亲嫂子们,顾瑁这些时日神出鬼没的,今晚一见到烟雨,这便扑了过来,引着她在园子里瞧灯。   她在花树下同烟雨诉苦:“那个谷怀旗可真是坏透了,前几日金陵城被反叛军围住了,他偏要同清凉山大营的队伍一道儿去守城去,结果肩背受了伤,这下好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身……”   “他为国守京城,怎么能是坏透了呢?”烟雨就觉得顾瑁说的不对,蹙着眼眉道,“他伤的重不重,明儿咱们一道儿去看看他吧。”   顾瑁冷哼一声:“他不是有未婚妻么?叫他未婚妻看他去,我才不去。”   烟雨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得熙熙攘攘地人群霎时静了下来,东西二府的姑娘少爷们都往月洞门处望去。   月洞门将世界分隔成两边,门里灯火璀错,门外寂夜如行歌。   来人由静夜里走来,清逸颀秀的身姿行若流风,深秀的眼眉微抬,视线掠过园中各色的繁华靡丽,径自落在了烟雨的身上,旋即疾步走来。   吕节珂由侍女搀着,站在一树花下,待那双清俊的眼眸飞掠过去时,心跳便漏了一拍。   她怔忡了好一时,正待问起此人是谁时,便听旁边的女孩子们议论起来,她仔细听,心跳便益发快速了。   这人竟是宁表哥么?   她知他既有金陵第一玉的的美名,必生得英俊不凡,却未曾想到竟是这般世间鲜见的俊秀。   她懊恼地抓住了侍女临波的手,只觉得像是白白耽搁了三五年一般,痛心疾首。   怪只怪金陵同北地几千里的路程,相隔太远,教她不能得知他的惊为天人,错过了许多年。   她便再往那花树下望过去,但见那颀秀的身影侧对着她,侧脸的弧线清绝如雕刻一般,只是那方才进来时冷峻的眉眼,此刻却温柔着,望着他身前的一个纤柔的侧影。   吕节珂的心里没来由地升腾起了一股妒意,轻声问起了身边的女孩子,“可知同六公子说话的那一位姑娘是谁?”   她问起人正是东府客居的表姑娘冯莲动,应声看过去,笑着说:“那一位穿烟粉的,是东府的瑁姑娘,身旁那一位是斜月山房客居的表姑娘盛烟雨。”   冯莲动带了几分酸意,“同人不同命啊,同时客居的表姑娘,她还不是个亲生的,却能同瑁姐姐玩的这么好,便是连宁舅舅都对她青眼有加。”   吕节珂将这些话听入了耳,眼见着顾以宁说完了话,进了正厅,她才按捺住了心里的火气,慢慢地走至了顾瑁和烟雨的身边。   顾瑁就那一日吕家姑娘来匆匆见了一面,此时见她来了,这便同烟雨一道欠了欠身,唤了一声表姨母。   吕节珂笑着看向顾瑁,并不将眼色分给烟雨,“瑁儿这几日鲜少见到,忙些什么?”她不动声色地挽住了顾瑁的手臂,道,“我从北地带了些稀罕的玩意儿,正想着差人送给你……”   顾瑁虽然听到了北地的小玩意儿觉得很心动,但烟雨在这儿,她怎好将烟雨抛下,这便推拒道:“我同烟雨还有些事儿要说,一时我再去寻您?”   吕节珂哦了一声,这才将视线慢慢落在了烟雨的身上。   “这一位是?”   烟雨那一日在门前见过她,虽然心里极为不如意,可她知道小舅舅待她的心意,此时便将那份在意放下来,又见这位吕小姐说话温温柔柔、有一身淡雅的气度,这便欠身,规规矩矩地随着顾瑁的称呼,唤了一声表姨母。   吕节珂却眉心一动,深蹙了起来,一脸讶异地看着烟雨。   “她是顾府的千金小姐,叫我一声表姨母理所当然,你是谁?怎么这般不知尊卑礼仪,胡乱开口呢?”   她的嗓音温柔如水,可说出来的话着实叫人难堪。   这样直说到人脸上,烟雨登时便红了脸,直垂了眼眸道:“对不住……”   顾瑁登时不乐意了。   她本就打心里头不喜这位表姨母,此时听她这般说烟雨,直气的眼眉倒竖,一把扯起了烟雨的手臂,拽着就走了。   吕节珂虽说只是一时情绪上头,挖苦了烟雨一句,却未曾想这个表姑娘竟同顾瑁这样要好,真是得不偿失,登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   这一头烟雨虽被顾瑁拽走了,却仍是闷闷不乐,一直到了开席,眼眉都耷拉着。   因是家宴,虽满满当当坐了十几桌,却男女并未分隔开来坐席,烟雨虽是客居,却并没有被安排在冯莲动等表姑娘的坐席上,同顾瑁、顾玳、顾珑、吕节珂等人坐在了一桌。   这一时同吕节珂同席,烟雨只觉得心绪不佳,悄悄往主桌望了一眼,小舅舅正端坐着品茗,深秀的眉眼低垂,显出了沉金冷玉般的气度。   心不在焉地吃了些点心,宴席便开了,仆妇们鱼贯而来,人人眼前奉上一碗瓷白盅,梁太主在主桌上笑着说道:“这一道汤啊,叫做海参雪蛤,乃是我这干女儿啊,打北地带来的珍稀,孩子们都尝一尝,仔细烫。”   烟雨原是个爱吃的,此时闻见了盅里散发出来的香甜味道,心绪便好了许多。   青缇就侍候着将碗盅打开,滚烫的热气冒了出来,烟雨这一时正饿着,瞧着周遭姐妹们都举起了汤匙,这便也用小勺挖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放入了口中。   哪知这汤委实烫得厉害,甫一入口就将烟雨的口舌烫了一下,直将她眼泪都快烫了下来,她悄悄地将汤囫囵吞下了肚,低垂着眼睫轻轻吐了一口气。   应该没人发现她的窘迫吧,烟雨悄悄抬起了眼睛,却正撞上对坐的吕姑娘轻蔑的眼波,她乜了烟雨一眼,将手中的小勺优雅地举起在唇边,细细吹了吹,才抿了一些入口。   烟雨接收到了她眼神里的轻蔑之意,心绪微沉,忽听得身旁顾瑁斯哈一声,将小勺子扔在了桌上,“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可烫死我了。”   烟雨知道瑁瑁是在给她解围,只觉得心底一阵暖意涌上来。   吕节珂方才开罪了顾瑁,这一时便不好有什么动作,便假作不知,只笑了笑。   有了顾瑁对她的喜欢,烟雨登时觉得旁人对她的敌意也不算什么了,开心地同顾瑁眨了眨眼睛,两个小姑娘便相视着笑了。   烟雨正笑着,忽见主桌走来了一位侍女,手中托了一盏瓷白盅,她慢慢走到烟雨身旁,俯下身子,将瓷白盅的盅盖打开,放在了烟雨的身边,轻声同她说话。   “表姑娘,六公子叫您吃这一盏,他吹过了,不烫。” 第76章 .酒酽春浓他爱我如眼珠,一刻都不肯放……   饶是在热闹的宴席上,侍女轻细带着几分嘱托意味的声音,仍是传进了在座每一位姑娘的耳中。   吕节珂正执了一勺羹汤,垂眸细品,闻言手微颤,险些将羹汤泼洒出来。   她按捺住心下的惊讶,轻轻抬眼看向这位顾家的表姑娘。   阔大的花厅四处吊了灯,光色柔软地落在那个女孩子的眼眉,流转间光华万千。   当真是个绝色啊。   可是想想宁表哥那般谪仙般的样貌气度,倘或不是绝色,恐怕入不得他的眼睛。   可见天下乌鸦一般黑,纵是宁表哥那样望上去如寒星孤月一般清冷之人,都不□□俗。   到底是晚了啊……   吕节珂的手指在桌下交握住,随着呼吸的颤动渐渐握紧。   在北地时,她的好友妙婉出嫁前,才知晓那未来夫婿家里还有个两情相悦的远房表妹,妙婉不是个爽直的人,成婚后硬是隐忍了半年,才寻了个理由将那表妹打发了走。   那时候她还笑妙婉是个受气包,倘或换了她,一定是要在婚前处理掉的。   如今当真瞧见了顾家是这样的情形,她竟也按捺不住心里的酸意了。   罢了罢了,权当是历练吧。   这世上万没有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好事情,拥有一个万千瞩目的夫君,必定要承受他的些许不完美。   吕节珂深吸一口气,只将心头的郁塞和妒火用尽心力压制住,拿帕子拭了拭唇边,不落痕迹地望住了对面的顾瑁和盛烟雨。   自那盏雪蛤海参一放下,顾瑁就不满意了,扭头同那侍女轻声道:“宁舅舅是将我给忘记了么?我也嫌烫。”   那侍女微笑着听着,笑道:“奴婢这就去回禀六公子。”   顾瑁登时就怂了,摆了摆手,凑在了烟雨的手边,“我吃濛濛的就可以了。”   侍女笑着便回身走了。   小舅舅嘱人送来的这盏雪蛤海参汤,令烟雨心里熨帖甜蜜,只觉得心头眼眉那点子不如意,悉数消散了。   她拿小勺挖了一些,一只手虚虚托着送进了顾瑁的口中,顾瑁眉头展开,笑嘻嘻地说道:“果然一点都不烫。”   她二人兀自说着话,那一头顾珑顾玳等人却将视线望过来,相互对视了几眼,坐在顾瑁身边的顾珑便凑在了她耳边,悄声问道:“宁叔父为何对她这般好?”   顾瑁闻言蹙起了眉,“待她好不是应该的?宁舅舅待我更好,你可知道麒麟门外我那上千亩的农庄,都是宁舅舅送给我的。”   烟雨在一旁只听了顾瑁的回话,这便停了箸安静地听着,顾珑原还想再多问几句,被烟雨那双纯质的眼睛一望,没来由地有些讷讷:“她同你不一样啊。”   这句话说得不甚清晰,烟雨没听清楚,顾瑁也没闹明白,只扭了头同烟雨继续说话。   那头顾家的几个姐妹对视了几眼,顾玳便想追问一句,顾珑何等乖觉,暗暗瞧了瞧一旁静坐着的吕节珂,旋即凑上了顾玳的耳朵。   “玳姐姐,吕家姑娘在呢,还是不要多说了吧。”   到底是顾家自己关起门来的事,顾玳还是知道其中的利害的,这便都闭口不谈。   一顿饭吃的各怀心事,那一头的主桌上,梁太主并两个继子、儿媳妇、顾以宁、蓟辽布政使司吕良温的夫人冯柳笛共坐一桌,气氛倒也融洽。   长房的大老夫人闫氏自然而然地,问起冯柳迪北边的风土来。   “……听闻风沙极大,很是干燥。妹妹也是金陵人氏,过去可还习惯?”   冯柳笛嫁过去已有二十多年,生养了四个儿女,最大的如今也有二十五岁了,已然是习惯了北边的生活,此时便笑着应声。   “起先不行,那时候年纪小,总是想家,后来安定了下来,便也习惯了。”她说起那里的好处来,“夏季是不热的,比金陵舒爽些。米呢,也是那里的更好吃。”   她见席间几位都笑笑地看着她,又道,“……说起来,新皇也是久居北边的,怕是说话间,就要迁往北方了。”   梁太主笑道:“……迁都不是小事,去岁宫殿才开始扩建,总要个三五年的才能建成,还早还早。”   冯柳笛闻言,心里就咯噔一声。   她前月往干娘这里来信,起的由头便是迁都,待这都城迁往北边的话,自家小女儿便不算远嫁了。   夫君想同金陵顾氏重续婚约的一个最大动力,就是迁都一事,彼时梁太主还笑着说,若是迁都,就能常走动,如何今日又说不急不急了?   她心里既有了些不安,说话便谨慎起来,应声道:“是了,迁都乃是大事,务必要妥善才好。朝廷自有章法,也不是我等可操心的了。”   冯柳笛说着话,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顾以宁。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尤其是这样一位谪仙般的年轻人,冯柳笛心里满意地无以复加,只微笑着说,“打进了门儿,珂儿还未曾同阿虞见过,还记得小时候,我这好外甥最是照顾珂儿的。”   她有心想唤女儿过来,二老夫人杜氏瞧出来了,笑着说道:“都听说蓟辽明珠的,都还没正式见过,快将姑娘领来咱们瞧瞧。”   冯氏正有此意,便见丫鬟去叫,一时吕节珂便迤迤然而来,在众位长辈面前施了礼。   梁太主前几日她们来时都见过了,长房二房都没见过,这便握了她手,好生从相貌气度上夸赞了一番。   吕节珂便有些羞赧,偷偷看向顾以宁,见他手指间执了一盏茶,垂眸看着期间,那纤长浓密的眼睫,笔挺的鼻梁,不禁芳心可可,一颗心全牵系在了他的身上。   她低低唤了一声宁表哥,眼前人视线不动,只清澹应了一声,并未有待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吕节珂略有些失望,眼眉间却不显露,只在母亲的吩咐下回了席间,心中自有一番领悟不提。   待吕节珂走了,杜老夫人便啧啧赞道:“……这样的样貌气度,果然当得起蓟辽明珠的美誉,听说妹妹这回领女儿回金陵,是要为她相看夫婿的?”   冯柳笛心中又是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梁太主,没料到梁太主也在看她,视线撞在一处,梁太主笑的温慈,指了自家二儿媳道:“你这个二嫂子啊,最是个人脉通达的,金陵城里但凡有些门第的,全同她交好,珂儿这样的才貌,若有你二嫂子一张罗,恐怕来提亲的能踩破门槛。”   冯柳笛听着干娘的话,心就一寸一寸地向下沉,到最后若不是自己使劲儿崩住了,怕是要当场挂脸子了。   怪道第一日进府时,干娘宴请她娘两个,席间绝口不提续亲的事,今日又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要为珂儿说亲,听这个话音,到像是一分一毫的结亲意向都无了。   莫不是自己意会错了?   冯柳笛心里上上下下的去想,倘或真的意会错了,倒也好收场,毕竟彼此都没有说破,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姻缘。   她心里虽不甘,到底是个懂事的,面上依旧如常,倒是自家女儿在那一席,按捺不住了。   吕节珂方才被叫过去见了长辈,虽说宁表哥表现的很是冷淡,但到底算是过了明路了吧?不然何必特特唤她过去?   她心里雀跃着,看向对面那表姑娘的眼神,就有些意得之色了。   烟雨只捡了爱吃的吃了一些,衣衫却不小心弄脏了些,好在青缇随身带了可换的,这便伺候着姑娘去净室换了衣裙。   再出来时,却见吕节珂坐在廊下,见烟雨来了,微微一笑。   “表姑娘?”她的嗓音里带了几分大度,丁点儿方才的刻薄都没了,“我正好有闲暇,不妨同你聊一聊。”   烟雨有小小的愕然,顾忌着她是西府的客人,这便点了点头,在她的身侧坐下了。   吕节珂拿帕子抿了抿鬓角,眼神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不是个爱拐弯抹角的人,今儿我得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趁着闲暇,便提点你两句。”   烟雨还是闹不明白她的用意,只静静看着她,静听下文。   吕节珂便慢悠悠道:“你也知道,我从前就同宁表哥定了亲事,这一回来金陵,便是要重续亲事的。按理说,成婚前的事儿我不该管,可惜我是个眼睛容不得沙子的,你若存着攀附宁表哥的心思,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我不是个慈心仁爱的主母,断不会允你入门的。”   她的嗓音是温和的,字字句句却刻薄至极。   烟雨从未听过这般轻视人到极点的话语,只觉得气血上涌,有些灼烧之感。   这位北地来的表姨母,从方才便话里带刺,此时更是过分,烟雨将心中的不忿按下,渐渐镇定下来。   吕节珂唇边牵了一线笑,只看这女孩子如何应对,却见她渐渐挺直了身背,轻轻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吕节珂。”烟雨将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一遍,嗓音轻软和气,她望住了吕节珂一瞬由轻蔑转为不可思议的眸色,“我是陛下亲封的棠邑县君,我记得吕姑娘方才见我时,并不曾问礼与我,不仅如此,还对我良好的教养出言讽刺……”   吕节珂霎时便愣住了。   棠邑县君?陛下亲封的?   她着实不信,倏地站起身,冷嗤一声:“你不过是客居在顾家的一介孤女,竟然大言不惭地充起了县君,以为唬得住我?”   两个人吵嘴,谁恼了谁就输了,烟雨慢慢回想着小舅舅从前教给她的话,定下心神。   “我同你不一样,眼中容得下沙子。我的未婚夫婿,从前不成的婚事倘或找上门来,我不会介意。”她心绪放平,眉梢眼角便和缓下来,“只因我知他爱我如眼珠,一刻都不肯放手。”   吕节珂闻言只气了个绝倒,冷笑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烟雨一笑,眸色里也盛了清澈的笑,还未及说话时,便听一旁有一道清润之声响起。   “濛濛,过来。”   吕节珂闻声望去,但见那花树下站了清轩一人,正是顾以宁,心头不免怔忡。   烟雨展开了笑颜,提裙走过去,仰头望向小舅舅。   顾以宁垂目看她,笑着说:“如何一去不回?”   “衣裙沾了些水……”烟雨仰头看他,笑眼弯弯。   他二人兀自细语,看在吕节珂眼里实在郁塞,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将手里的帕子拧的紧紧。   “宁表哥,她是……”她低低唤了句,心里还存着一线希冀。   顾以宁抬起眼睫,嗯了一声。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静深的眼眸浮泛起一些柔软来,他向吕节珂介绍,“想必,吕姑娘已经见过了。” 第77章 .求爱索吻不给亲?小心小野狼发狂。……   不是什么语焉不详的表妹,也不是遮遮掩掩的外室通房,而是……未婚妻子?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灭了廊下尽头的灯,那光就剩了一半,照在吕节珂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手里的帕子捏的紧紧,再用力些,感受到尖利指甲的存在,方令吕节珂缓过一口气。   这位新晋的首辅大人,到底知道不知道未婚妻子意味着什么?   到底还是年轻自负啊,不知道娶对了妻室对自身仕途,有多大的助力么?   即便这顾家的养女是五品县君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没有身家傍身,没有背景可靠,究竟哪里来的底气,敢去攀附朝廷正一品大员?   眼前人神色清澹,眼神坦诚地望过来,而他身边那个状若天真的女孩子则站在他的身侧,眉梢眼角笑意清浅。   吕节珂努力平复了胸腔的怒意,拖长音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方才倒是见过了。”她唇边带了一点若有似无的讥嘲,嗓音却是微颤的,带着楚楚的意味。   她向着烟雨欠身,“县君娘娘欲向我问无礼之罪,我心中正惶恐不安,不知道哪里开罪了县君娘娘……这厢宁表哥既来了,还请县君看在他的面子上,宽恕则个。”   烟雨闻言不免错愕。   即便是超一品的公主殿下,民间都不敢擅称一声娘娘,更何况她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县君?   吕节珂当着小舅舅的面这样说,就是为了给她安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头吧。   吕节珂看了看那女孩子蹙起的眉眼,其间似乎闪过了一丝无措。   即便一时哄住了宁表哥,可倘或行事太过嚣张,宁表哥也会心中不悦的吧?   于是她做出了一副泫然的样子,垂下了眸。   烟雨正欲开口分辨,身边人却先她一步回应。   “吕姑娘既求宽恕,便要知错。”顾以宁的声音有如金玉之声,清冷克制,“无需作出泫然欲泣的样子。”   烟雨闻言讶异一眼望上去。   打识得小舅舅起,从不曾见他如此严厉过,即便再生气,语音都是克制的,何曾如今日这般不近人情?   他的眸色冷洌,不带分毫的温度,霎时让吕节珂的一颗心沉入了湖底,使她难堪上脸,错愕入眼,面上就青白一片。   万没料到顾以宁会这般偏袒与她,当面叫她下不来台。   她迟迟不语,烟雨就觉得很不自在,她不愿看女孩子为难的样子,只抓住了顾以宁的手臂,兔儿一般地晃了晃。   “……小舅舅,瑁瑁要吃蒸儿糕,您陪我去小灶房瞧瞧啊?”   顾以宁嗯了一声,向前行去了。   吕节珂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回身看,那女孩子走在前面,顾以宁随着着她的脚步而行,步履深稳。   一旁的丫头霏月上来搀住了吕节珂,见她面色白得吓人,双目紧盯着远处,直吓得急唤了姑娘一声。   吕节珂回了神,眼睛里便冒出了泪水来。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啊!”她喃喃,嘴唇微微孱动,“我在北地好好的,为何要被那劳什子干外祖叫来蹚这个浑水?”   她将身子靠在霏月的身上,全身无力。   “宁表哥如今势大,怕是谁也不敢管……就是这样,我那干外祖才把我叫过来的吧……可这叫我如何是好?”   方才宁表哥那般情深的眼神叫她心碎,原以为天成的姻缘,谁能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小的时候,宁表哥还教过我写大字,前些时日廷议迁都,他一力赞成,人人都传说,他是为了能同我重续姻缘……如何今日会这般待我?”   “不成。”她拭泪,从霏月的身上直起来,“一时去给孟春表哥送个信,让他代我查查这女孩子的底细。”   霏月在一旁目睹了全况,此时点了点头,又谨慎地说道:“姑娘,还是先将今日之事同夫人商议下,才好知道顾家的意思,没得落下一个倒贴的名声。”   霏月的话戳中了她的心事。   这回来金陵,她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没成想来到这儿,见到人她心甘情愿了,这一头又出了事。   她心碎着,连宴席都不去了,只回了卧房伤心。   没多会儿那冯氏冯柳笛便回来了,见女儿窝在被褥里一味地掉泪珠儿,忙坐过去问。   吕节珂本是没脸,见母亲问也不说全,只哭着埋怨:“……宁表哥同那女孩子亲密的紧,叫我撞了了正着。孬好是大梁的勋贵人家,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冯氏面色就有些灰败,好一时没说话,良久才道:“原是我会错了意思,倒闹了个笑话。”   吕节珂急了,“母亲在说什么?”   “端阳节那一回我叫人往金陵送节礼,干娘回信叫我回金陵小住些时日,那时候朝廷上下说着迁都的事,顾六又一力赞成,干娘这么一说,倒叫我生了误会……”   “母亲想左了。”吕节珂闻言也是一阵沉默,一时才道,“等闲不曾热络过,如何偏偏这时候热络起来?夫人太太们之间交际,都把话说的似是而非,云里雾里的,干外祖若没有这个意思,不会一而再再二三地同您通信往来,盛邀咱们过来……”   她冷静下来,思忖着说,“再者说了,宁表哥这样的样貌气度,如今又是朝臣第一人,怎么会拖到二十二岁都不成婚?传闻里人人都说他是个冷情的性子,掼不是个喜形于色之人,如何方才却在我面前那样严厉?母亲……”   吕节珂眼睛一亮,同母亲道,“那年父亲托人来金陵退亲时,是不是闹的不好看?”   冯氏是个没主见的,此时听见女儿问,便慢慢回忆着说:“那年你才七岁,在金陵你外祖家住了半年,哮喘的病症犯了三次,回北地后,那郎中就说了,金陵春季时满城飞毛絮絮,是你这病症的诱因,你父亲急坏了,当即就写了退婚书,叫你舅舅送到了顾家。”   “你舅舅那个人是个不会说话的,面孔又生的严肃,的确同顾家闹了些不愉快,后来你外祖母又亲自同干娘赔不是,才将此事平息。”   吕节珂听母亲说完,便叹了一口气。   “果真如我猜测一般。”她心里这会子舒坦了一些,幽幽地说,“他那样骄矜的一个人,平生头一次受挫,也许就是咱们家那一回的退亲,临时寻个姑娘来做戏给我看,也不是不可能。”   冯氏却觉得不然,“三岁小毛娃都不干这样的事——他年纪轻轻就能位列朝臣第一,必定有些手段的,一定不会计较退亲的小事。”   吕节珂摇了摇头,“母亲想一想,宁表哥如今是正一品的内阁首揆,人人都要称一声宰辅,怎么可能会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呢?即便朝廷封了那女子什么县君县主的,也改变不了她出身低微的事实。”   “……若是这般计较,咱们家配金陵顾氏也不算合衬,到底是低了点。”冯氏还算有些理智,低声说着。   吕节珂冷嗤一声,“都说抬头嫁女,低头娶亲,咱们家配顾家将将好。再者说了,顾家这样的门楣,再往上娶,是要尚主么?宁表哥这样的人,决计是不愿意做驸马的。”   冯氏见女儿这般分析,只觉得听在耳中说不出来的奇怪。   “昨儿还在同我说不要上杆子,今日就全变了。”她劝女儿,“我听着我那干娘也没有结亲的意思,不若过几日就回你外祖家,到了秋季就回蓟辽去。”   吕节珂不愿意,神情就有些落寞,“先前没见着宁表哥的模样,如今见着了,若是不成的话,日后怕是谁都入不得眼了……”   冯氏回想着顾以宁的面貌气质,也叹了一口气。   “再等几日吧,不成咱们就回你外祖家,没得叫人瞧了笑话。”   吕节珂将被子拉到了头顶,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叫孟春表哥代我好好查查那孤女的底细,总要知己知彼才是——且瞧着吧,顾家若没有婚讯传出来,就说明其中有鬼。”   这一厢吕家母女分析着,那一头散了席梁太主由白嬷嬷扶着往回走,眉宇间就带了几分愁绪。   “也是怪我,心中存了叫珂儿同阿虞再续婚约的心思,去信时言语就殷勤了些。方才瞧着柳笛失望的样子,我心里真是一万个对不住。”   白嬷嬷自然要开解太主,轻轻说着:“姑太太是个和软的性子,您从前又待她很好,必定不会同您生气的。再者说了,彼此也没有把这事摊开在台面上,谈不上对不住——姑太太就是金陵人氏,信里也说是回乡省亲的。”   她出主意,“吕姑娘那样的相貌人品,什么样的好人家寻不到?嫁皇亲也使得,到时候您添份大礼就是。”   听了白嬷嬷的话,梁太主稍稍有些释然,盘算了起来,“如今京里头的勋贵倒有不少正当年的,如今烟雨那孩子定下来了,瑁瑁还要操心,这回就把珂儿这孩子的事也惦记着。”   白嬷嬷应了一声是,梁太主又思忖着说道:“这娘儿俩还在这住着,总要顾及着人家的心情,阿虞的亲事过些时日再去定下来,也不抢在这一时。”   主仆两个慢慢说着话就往居所去了,时间往回溯,烟雨蹦跳着进了小灶房,问了问那厨子蒸儿糕有没有蒸好,待得了回音之后,又蹦跳着出去,仰着头同小舅舅汇报。   “还没上锅呢,可真慢……”她提议回去等着,“走一走好不好?”   顾以宁说好,烟雨便往他的身前挪了挪,眼睛眨眨,“牵牵手好不好?”   女孩子灵动的眼睛眨一眨,每一下都像在他的心上轻跃。   顾以宁眼睛里带了一星儿笑意,捉住了她的手,她的小手在他的指根不老实地动了几下,又踮起脚附在他的耳边:“抱抱好不好?”   灶房里虚掩着门,炉火照出来,赤红的颜色。   院里只悬了一盏昏昏的灯,只照亮了一方土,顾以宁失笑,将她轻轻拽入了深暗处,匆匆几步,拐进了屋与屋之间的甬道。   烟雨的心里装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儿,追在小舅舅的身后,又在深暗中,被揽入了怀。   小舅舅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啊,有着山泉一般静而清的气息,他不说话,只在她的耳边轻轻应了声好。   烟雨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脑袋窝在他的胸前,不免得寸进尺,“亲亲好不好?”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带了些无奈和宠溺,他揉了揉她的头顶,“不好。”   被拒绝了?   烟雨就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忽然突发奇想,低头咬住了他的衣襟,将衣襟咬在牙齿间,仰头看他,语带威胁。   “不好?您见过小野狼发狂吗?”她呲牙咧嘴,“我给您表演一个小野狼撕咬衣裳……”   甬道里只有月亮温柔的光色,落在女孩子故作凶狠的面庞上,可爱地有如一只小兽。   顾以宁着家常的霜色道袍,夏季衣薄,那衣襟被叼在了烟雨的口中,便露出了其间的洁白里衬,依约可见其凌厉的锁骨。   他垂首,拿额头撞了撞她的,眼睛里藏了一点笑。   “生气了?”   烟雨叼着他的衣襟眨了眨眼睛。   的确有一点点生气,没来由地被人恶意揣测。   该说出口么?她有些犹豫。   “我……”她迟疑着,语音含糊不清的,“吕姑娘说我问罪与她,其实是有前因……”   顾以宁嗯了一声,静静等着她的下文,烟雨在他眸中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我总觉得,在您面前,我就变得小小的,微不足道,就像一朵蒲公英,您轻轻吹一口气,我就四分五散了——”烟雨拧着眉头,不再去说吕小姐的事,转开了话题,“我说一百句话,您才说一句,我不知道您的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同我成婚……”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眸光闪烁着,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回应。   他在她的眸光里舒展开了眉眼,“许是爱你如眼珠的缘故,才想同你成婚。”   这是她方才同吕小姐说的话啊,小舅舅全听到了啊。   烟雨霎时像鸵鸟一般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好一时闷闷地声音才传出来。   “这可是您说的,”她又埋怨,声音轻轻,“为什么不早点说呀…”   夏日衣衫薄,她的鼻息在顾以宁的胸膛打转,像是羽毛轻轻拂动。   他也在小心翼翼地爱她。   不管心中的爱意有多汹涌,不管多少瞬间想拥她入怀,总归还是怕吓到她。   怕什么呢?   怕她太小,分不清对他的感情是爱意,还是孩子对长辈爱护的回应。   “令你多想,是我的不是。”他的嗓音里带着些许的歉意,烟雨听出来了,霎时抬起头,摇头说不是:“我就是太喜欢您了,所以才会想东想西,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耽误了好些事……”   听到她最初的那句话,顾以宁眼睛里便始终含着笑,可听到后来,眉眼就一寸一寸地蹙起来。   “哉生魄的订单,您的账目,往老宅子搬家的事,还有冶山的矿山——都在排着队等着我去,可却因为我太喜欢您的缘故,而耽搁下来了……”她拧紧了眉头,苦着脸,“怪道话本里总说相思误事,原来是真的。”   顾以宁垂目看她,见她似乎很是苦恼的样子。   “一样一样的来。”他轻缓声,“我可以排在最后。”   天啊,小舅舅竟然说这样熨帖的话?   烟雨眼睛里浮泛起一点泪意,在他的衣襟上蹭了一蹭,继而抬起头声音哽咽。   “亲亲好不好。”   她带着泪意的眼睛实在楚楚,微翘的唇饱满而鲜润,像娇嫩的荷。   悸动如过电,在他的面庞耳畔烫过,他低头,慢慢靠近她,鼻尖快要轻触的距离,呼吸相接,他的眼睛亮晶晶。   烟雨紧张地没了呼吸,他却笑了笑,嘴唇轻轻划过,落在了她的面颊,碰了一下。   烟雨倏地睁开眼睛。   什么啊,哪有这样亲亲的嘛!   她嗷呜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这里啊亲这里啊……”   气急败坏的小姑娘兀自喊着,却全然没注意到红云攀上了小舅舅的耳尖儿。   他低低一笑,牵起她的手,向甬道外走去。   “瑁瑁吃不到蒸儿糕,要嚷了。”   烟雨被他拽着走,反手抱住了小舅舅的手臂,仰头同他说话。   “我要变身了啊……”她甚至吊在了他的手臂上,拿下巴指了指月亮,“我要在月亮下变身成野狼,把您的衣裳全撕碎,害怕不害怕呀?”   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益发深浓,嗯了一声。   烟雨得不到想要的,委实郁闷,往他身前走了几步,挡住了他的去路,后退着走。   “今晚月亮躲进云朵里,我就提着灯笼来找您,倘或您害怕的话,也可以躲起来,我就喊着您的名字四处找您,书柜后呀,浴桶里呀,床底下呀……”   女孩子生气威胁人的样子实在可爱至极,顾以宁笑起来,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   “找到了呢?”   他的眸色在深暗夜色里亮亮的,像是发着光的星星。   烟雨看着这张好看到极点的面庞,忽然恶向胆边生,踮起脚来,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找到就吃掉!” 第78章 .贞节牌坊天下的女儿家还有没有活路?……   日子有如窗边过马,皇太子监国之后不过三五日,时局便已安定如常。   新元即将开启,皇太子初登帝位时,曾有旨意下达,朝野之内外广开言路,礼部有一位六品主事名唤印宣,上奏请求朝廷设立教部,与六部并立,专为宣教儒学。   顾以宁主内阁诸事,暂将此事搁置,到得第二日,今科状元常会芳撰写了一篇《褚烈女传》,因其文采之斐然,故事之曲折争议,一时间满金陵传阅,不过一个昼夜,大江南北西南东南,皆读此篇。   这篇文章说的是,前些时日在金陵拓塘,有一位姓褚的商户女,许配给了贫寒士子岳绅,还未成婚岳绅便病故了,褚女竟上吊殉节。   褚氏女之死震惊了拓塘,也令褚氏家族声名大噪,褚女的父兄甚至因此入了仕,在拓塘县衙谋取了小吏的官职。   常会芳此篇文章在国中传遍,那一头程太师却在府中勃然大怒。   一封推立太子即位的票旨,使他获罪于今上,好在女婿盛实庭做了第二手准备,程家不致于灭顶。   常会芳、印宣都是湖阜派顶年轻的新人,他们此一轮打得什么算盘,程寿增比谁都清楚。   他将那篇《褚烈女传》拍在桌上,纸张飞旋着落了一地。   “打量着老夫如今被冷落,湖阜这些小猴狲竟擅做主张!我朝虽尊儒,却并非食古不化,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盛实庭坐在岳丈下首,垂眼低头,神色莫测。   “金陵顾氏百年望族,这一辈却有两个与夫家决裂的女子,同这褚烈女简直天壤之别,世人若赞颂褚烈女,势必要杯葛顾氏。”   他语带讥嘲,抬起眼睛,“此篇文章不过是打个前哨,意指顾氏,父亲何必动怒?儿子虽暂获太上皇的信任,可如今在朝中已被拥立齐王之人边缘。倘或此事能打压金陵顾氏的声誉,何乐而不为呢?”   程寿增的面色阴晴不定,盛实庭却恍若不察,继续道:“听闻皇太子的奶母守节二十五年,看到这样的风气,皇太子殿下应当会心有所感。”   程寿增此时已然双目发红,使劲一拍桌子。   “胡闹!”他站起身,指着盛实庭气的浑身发抖,“老夫万不允许这等风气盛行!盛实庭你可别忘了,你的夫人,我的女儿,也是和离再嫁!倘或这把火烧到咱们身上,又当如何自处?”   盛实庭却面不改色,眼神里流露出一些不以为然。   “父亲乃是湖阜派第一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卷入其中。”他站起身,似不愿再听岳父教诲,拱手告辞。   出了正厅,一路往自家院落而去,哪知将将迈进院门,便见有两个小厮推了一小车纸钱纸人河灯,见是老爷,这便停住问礼。   盛实庭在府上一向待人宽厚,此时见这车上的物事很不吉利,这便蹙眉问道:“这是什么?”   小厮恭敬道:“过几日就是中元节,夫人惦念着老夫人,叫小的去买了这些物事,中元节祭祖时用。”   中元节祭祀亡魂自古有之,盛实庭闻言周身一凉,挥了挥手叫人下去,在原地站了一时,才进了内堂。   程珈玉正靠在迎枕上听婆子说话,见夫君来了,招手道:“夫君快来,我这里有一份誊抄的名册,要给蒙蒙选婿,你来瞧一瞧——”   盛实庭近来心绪不佳,此时哪有闲情看这个,耐着性子走过来道:“蒙蒙不过十三岁,会不会操之过急?”   程珈玉嗔了一句,“女子十五六便要筹备着嫁人了,十二三不寻个好婆家,几时寻?你瞧瞧,这打头的就是通政使杜家的长子杜允良,如今也是十三岁,虽说他母亲年初故去了,到底有太上皇后护着他,又是开国侯的外孙,自己又是个苦学的……”   她唠唠叨叨地说着,夫君却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语音十分严苛。   “不必说了,这一家不行。”   程珈玉乍听得夫君这般严厉,愣了一愣,推了他一把。   “你这么凶做什么?”她不高兴了,停了一会儿才把话继续说下去,“也是我今儿心情好,不同你计较——青儿该出来了吧?话说回来,蒙蒙若嫁进了这家,上头没有婆母,自己就能当家,可不是舒爽?”   盛实庭面上就显露出几分烦躁。   “此事先按下。”他又放低了声音,哄了一句,“中元节我要往青藜园走一遭,夫人陪着父亲吧。”   程珈玉益发不高兴起来。   “年年中元节清明节,夫君都要往青藜园去,只留我一个人——今年我陪着你去!”   盛实庭噌的一声站起身,语气里像是强压了火气。   “夫人,朝中还有事,我晚间再回。”   说罢,看也不看一眼,大步流星地出了正房。   程珈玉的双目登时就流下了眼泪,一脸的难以置信,捏着帕子喊展秋。   一旁的丫头冬雪慌忙扶住了夫人,低低道:“夫人,展秋的手腕断了在家里头躺着呢。奴婢来伺候您。”   程珈玉六神无主地坐下了。   是了,上一回路遇顾家那位六公子,展秋的腕骨被扭断了,自从那一日起,似乎夫君待她,就有几分不耐烦。   她虽是个一向两耳不闻外务的,可这几日家里的变故实在是多,她想到此,心头又软了下来。   “许是夫君近些时日仕途上有些艰难,才会这般待我……”   这一头程珈玉烦闷不堪,盛实庭在前厅书房里坐下,正听着属下回禀。   “坤宁宫里的确有一位名叫浣月的掌灯宫女,也的确是堂邑南圩人,只是样貌上却同您说的不一样——那浣月不过中人之姿,年纪也有二十四岁,明年就要放出宫去。”   盛实庭闻言,闭了闭眼睛。   果然有疑。   那一晚若不是遇见那个宫女,他便不会心生疑窦,思量前后,才去向陛下陈情,也算是间接救了他的性命。   说起来,莫不是上天给的提示?   小孩子的长相虽变化极大,可也会有迹可循,那女孩子分明就是……   他心中一痛,仰在了座椅上,良久才睁开眼。   “派人去查当夜进宫的贵妇人,一个都不能漏。”   程家生了间隙,金陵顾氏却也没有多安宁。   顾南音一大早便被二老夫人杜氏叫进了河清园,几番打量之后,便语带尖刺。   “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杜老夫人问道,语气里能听出来显而易见的阴沉。   她近来心绪十分烦苦。   二老爷顾知明身为东宫的官员,卷入了太子谋逆一案,这几日还羁押在牢狱里,虽说六侄儿和大伯哥已然在其中斡旋,过几日就会放回家,可往后的仕途也葬送了。   大伯哥如今红得发紫,六侄儿又坐上了内阁首揆的交椅,唯独他二房,倒被摁进了土里。   她心下郁愤,今日又听了那篇《褚烈女传》,益发的气不顺了。   顾南音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母亲。   今儿二老夫人叫她来,一定是要发作她的,只是不知道由头是什么。   “回母亲,女儿打算近些时日回老宅过度些时日,入秋时便往广陵去了。”   二老夫人哦了一声,开门见山地给她否决了。   “你就是从广陵回来的,又去那里讨什么没趣儿?我这里有一桩事交代你,你筹备着去做吧。”   见顾南音一言不发地坐着,二老夫人坦坦荡荡地说道:“近来朝廷变了天,你父亲牵扯进了东宫谋逆,惹来了牢狱之灾。你若是孝顺,效仿褚烈女那般,往衙门报一个节妇,也给咱们二房支应门庭,说不得对你父亲的仕途有所加成。”   顾南音心里的嘲讽快飞出天际了。   她知道这几日的风气,褚烈女的文章一出,拓塘衙门便为褚氏家族立了一座贞洁牌坊,父兄也得了许多好处,甚至有传言节妇家里的赋税徭役都可免,于是乎,金陵上下,但凡有丧夫未嫁的寡妇,都被父兄报上了衙门,似乎都想借这股东风。   她使劲按下心里的不耐,抬头笑道:“敢问母亲,女儿堂堂正正地和离大归,需要为谁守节?”   二老夫人一怔,旋即道:“和离原就是不对,当年若不是你大伯父大伯母坚持,我是决计不会同意的。”她缓了下语气,“事到如今我也不说什么。女子守节天经地义,即便和离了,也该守。”   顾南音唇边的冷笑再也按不下了,她冷冷看向二老夫人。   “恕女儿做不到。此事母亲还是莫要再提。”   二老夫人见她拒绝地如此干脆,登时便恼怒了。   “你莫不是还有改嫁的想头?”   顾南音不想再同她说车轱辘话,冷静下来道:“母亲,褚女不过一十三岁,懂什么为夫殉节?倒像是她父兄逼死了她,来为自家谋声名好处,这股子风气就是错的!母亲还是莫要再提了吧。”   她站起身,“做不做节妇,该当遵从女子本心,而不是由着父兄亲长胁迫,只为谋求私利。”   二老夫人勃然大怒,站起身,径自走到顾南音的身侧,一巴掌扇上去,用力之大,直将顾南音打了个踉跄。   “如今有了太主撑腰,就不将嫡母放在眼里了?”她气的浑身发抖,“打量着二房管不住你了?我告诉你,报不报节妇,由不得你!只要有我跟你父亲在一日,你就别想从二房里走!”   她叫人把顾南音拉去祠堂跪祖宗,顾南音虽性子坚韧,到底二老夫人是自己的嫡母,只得叫人把自己放开,慢慢往顾家祠堂而去。   云檀在她的身侧随着,眼睛里含了些泪水,小声问道:“奶奶,如今该怎么是好?”   顾南音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二老夫人实在是荒谬,她想了想,到底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如今濛濛才同六从弟定了亲,不好去麻烦他,没得给濛濛生事。跪一跪祠堂到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上报节妇这一宗叫人生气。她凭什么?”   云檀便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幽幽地说:“女儿家命好苦,到年龄了要出嫁,嫁的好生儿育女操劳一生,嫁不好颠沛流离,什么时候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顾南音也生出几分郁愤来,打量着眼前这座肃穆的顾家祠堂,忽然恶向胆边生。   到了傍黑,顾家祠堂门前的古树忽得起了火,引得东西二府都慌了,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才发现祠堂门上的匾额烧掉了一块。   这样大的事自然引来了顾家家主顾知诚,他看着众人从祠堂里背出了二房的四姑奶奶顾南音,这便肃着脸问起来。   “你怎么总跪祠堂?”   顾南音挣扎着下来,抢在二老夫人的话前跪了下来。   “回禀大伯父,二老夫人想将侄女上报衙门为节妇,为咱们顾氏立一块贞节牌坊,侄女儿想不通,问了问祖宗——侄女从前的夫家因贪饷判杀了,侄女儿要不要为那前夫婿守节?”   二老夫人脸色青白一片,赔着笑脸道:“她这是跪糊涂了——大伯哥误怪,弟媳这就叫她回去。”   顾知诚扬了扬手叫她走,心下只感荒谬。   经此一役,二房要将顾南音报上金陵府衙做节妇的事,传遍了整个顾家,到得第二日大朝会后,顾以宁将将回到文渊阁,忽听院外有声动,转回头去看,那院中前呼后拥的,正是从前的齐王,如今的皇太子梁东序。   顾以宁微微颔首,拜会殿下,梁东序缓缓走入阁中,一双飞扬的双眉藏了笑意,在主位坐下,同顾以宁将进来的政事细致询问,二人畅谈,再抬头时,阁外日上中天,已是午时了。   梁东序望着眼前年轻的内阁首辅,想到心底那一桩事,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温情。   “顾卿如何看待,近日来沸沸扬扬的褚烈女传?”   顾以宁嗯了一声,嗓音迟重和缓。   “……倘或男子要想有所作为,该当从自身刻苦,而不是打身边女子的主意。今日褚氏女被大肆宣扬,褚父褚兄得以入仕,家中赋税徭役一概免除,那么以后倘或人人效仿的话,天底下的女儿家怕是再无活路。”   “褚氏女不过一十三岁,怎会懂何为殉节,死因蹊跷,臣已令金陵府衙将此事立案,还褚氏女一个公道。”   梁东序眼睛里就有几分赞赏,笑道:“顾爱卿随我往拓塘走一遭。”   拓塘乃是那褚氏家族所居之地,皇太子亲去,实在兴师动众。   许是在北地打惯了仗,梁东序并不是文弱天子,身边也无人劝阻,只叫三千亲卫军开路,他携顾以宁纵马而去,出了午门,不出一刻钟便到了拓塘。   此时金陵城皇太子所经之处,仪仗罗列道路两旁,其后百姓们站的是人山人海,皇太子携顾以宁站在那拓塘新建起的牌坊下,锐利眼神,缓缓划过人群。   百姓山呼千岁,朝臣们面面相觑,却也都猜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来意。   今日褚烈女传传遍金陵,许多人家闻风而动,皇太子这一行怕是想要再度嘉奖褚氏?   人群里跪着的褚氏族人,人人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等待着未来的飞黄腾达。   众人期盼着,朝臣忐忑着,百姓们围簇着,但见那高大而沉重的贞洁牌坊下,皇太子眉宇生光,由上至下看过去,将褚氏女短短的一生读了一遍。   他负手,向着亲卫军首领下巴微扬。   立时便有扛着榔头、铁锹的亲军卫奔上来,又有亲卫军向外驱散百姓人群。   只见梁东序向着那座新立的牌坊,落地有声。   “将这牌坊,给孤砸了!” 第79章 .今宵好去(娘亲vs齐王)她拿桨敲孤……   新政伊始,由金陵向外刮起来的这股子“节妇”风,刚冒了个头,便被皇太子一榔头给砸了下去。   褚氏女的牌坊倒了,十三岁便被“殉节”的事,也在金陵府衙立了案,因着皇太子的关怀,内阁首辅的督促, 第二日傍晚便有了结果。   突破口便是褚氏女的姨娘。   褚氏女在家中行二,上有两个兄长,下有一个幼弟,乃是褚氏家主褚贤的贵妾所出。   金陵府衙的忤作启棺验尸,在褚氏女的脖间发现了数道勒痕,又在她的指甲缝隙检出了布帛的残余、血迹、细碎的皮肉屑。   褚贤意欲蒙混过去,好在金陵知府汪汝宾亲审此案,命衙役在褚家搜寻有用的证据,意外在藏冰的窖底救出了褚氏的姨娘年氏。   年氏形容憔悴,原本秀美的面庞瘦的不成人形,被解救出来时发着高热,浑身打摆子,一身鞭痕,却仍颤抖着向汪汝滨为女儿喊冤。   原来,褚氏在拓塘乃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家主褚贤一心入仕却不得其法,姑爷因病过世后,褚贤经高人指点,竟狠下心来,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活活勒死。   如此令人发指之事,一经查明立刻便引起了举国上下的震惊,皇太子亲签斩首令,将褚氏家主褚贤即刻处死,又因案件具有警示之意,将褚氏男丁十五岁以上者处以流刑发配远疆,五代不可入仕。   七月十四日的当晚,云层遮盖了月,禁中静深安宁,宫中四处都悬了灯,却因天地太过幽暗,而益发如井般静谧。   皇太子梁东序由乾清宫里行出,英朗的面庞上略略有些忧心忡忡。   太上皇帝中毒颇深,再加上那一场宫变耗尽了心力,这几日便有些精神不济,拿丸药吊着,尚能延续。   方才梁东序将近来的政事一样一样地说与皇父听,期间对于废太子的处置,梁东序并未曾有半分感情流露,并没有惺惺作态,说些不忍手足自残的假话,倒使太上皇帝心有赞赏。   在无上权力的巨大诱引下,什么父子兄弟情谊,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废太子出身高贵,然而脾性暴虐,又有窥伺诅咒之行径,最紧要的是,几回出京巡视,除了享受天下人的仰视之外,一事未成。   齐王梁东序则不同,他的母亲贤妃出身镇守北境的定北侯府,性情坚毅,太上皇帝待她的情份不过尔尔,贤妃便一心抚育齐王,后在齐王十二岁时故去。   齐王就藩北境时不过十六岁,随着定北侯府的舅舅们,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好本领。   而他治理北境的这十多年,苦寒的北境,人口由从前的几十万,增至如今的百万,北蛮不敢进犯,百姓安居乐业,俨然比江南还要繁华安定几分。   太上皇帝虽无法摆脱丹药之瘾,却深知百年基业绝不可交于废太子之手,于是近两年来一直以秘旨同齐王联系。   前些时日,就藩各地的王爷入京,齐王遭受磨难,险些命丧运河之上,好在有惊无险。   众王爷侍疾时,齐王以眠花宿柳为掩饰,极尽荒唐之事,叫废太子一派对他放松了警惕,才有今日之结果。   皇太子如今住在春和殿,一路往殿内去,两位小皇子晋王梁枫、皖王梁椿迎上来,规规矩矩地向皇太子行礼。   皇太子从小被母亲用心抚育,如今自然将关爱一并给予两位皇子,故而晋王和皖王同他很亲近。   皇太子问了几句功课,便叫二位亲王回了住所,自己沐浴更衣后,坐在桌案前,听着亲卫的回禀。   “……娘子这两日都不曾出门,暗卫不敢擅动,只在门前守着。”   皇太子嗯了一声,将手头的那只荷包把玩来去。   早在他启程去彭城前,便已将娘子的来处摸的一清二楚,近来时局动荡,他无暇分身,今日才稍有喘息之空。   不过他还是心有畏惧。   “她在后宅中,难免有我看顾不到的地方……”他叹了一口气,怅惘地站起身,慢慢地在床边坐下。   亲卫退了下去,殿头的内官阮庸近前侍候,见太子殿下又默默地将那方白绫布的小衣抓在了手里,心里比谁都清楚殿下的相思苦。   他打小服侍殿下,倒没来见过殿下如此思慕一个人,将那位娘子的贴身小衣当宝贝似的,走哪儿带哪儿。   话说回来,他曾经斗胆问过皇太子为何对那娘子念念不忘,太子则久久不说话,最后一抬眼羞涩地说起了初见。   “她在船上拿桨敲孤脑袋的样子,很吸引人。”   阮庸瞠目结舌,这一时他蹲下去为皇太子脱鞋,恭谨着说道:“殿下若是睡不好,奴婢还将香点上。”   皇太子说不必了,“那香气黏黏腻腻的,叫人闻了晕乎乎的。”   他看了看殿外黑乎乎的天,忽得一个念头冒出来,虚咳了一声,“你说这时候,我往顾家去,会不会叫娘子打出来?”   阮庸迟疑地说道:“您是千岁之身,娘子应当会有所顾忌。”   皇太子叹了一口气,“我就怕她有所顾忌,所以才不敢去——总得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同我好才是。”   他仰躺在床榻上,无可奈何,“到底哪里得不到她的欢心呢?”   他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他才二十八岁,长相不错,身材劲瘦,便是在云帐里同她一道儿攀登高峰,都使出了浑身解术,比打北蛮子还要卖力一百倍,如何就笼不住她的心呢。   皇太子回忆着那两回的灵肉交融,不由地心神荡漾,再也按耐不住,一下子跳起身,先叫人拿各样常服衣衫来,一件一件儿地试,最后选定了一件儿清爽的松绿道袍。   再往那镜前照了几照,那镜子里的人清俊洒脱,他满意了,心下却又忐忑起来,左怕娘子不见他,又怕娘子见了他冷淡他,最后到底是相思之苦战胜了胆怯,叫人护着,从北安门里悄悄登了车,一路由鸡笼山东麓上去,到了顾家后山的围墙。   里头一墙之隔地,就是顾家的斜月山房。   这一条路线他的亲卫勘察过许多次,平时也派了暗卫盯着,故而皇太子今夜来,十分地轻车熟路。   只是这到了墙下,怎么进去成了个大问题。   倘或大大方方地隔墙问询,娘子一定会客客气气地迎他进去,但也决计不会待他热情了。   他为难地看了看围墙,再看了看阮庸。   阮庸只能硬着头皮充当爱情顾问,轻声道:“据老奴仅有的经验来看,女儿家最喜欢的,就是要有男儿气概,您在这里仰着头想半天,天都亮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竟叫阮庸来教他如何展现男儿气概。   梁东序无奈地看了看高墙,一个纵身跃进了墙,良久从那头传来一声问:“你们就在这儿守着。”   未来的天子跳进了人家家的墙,真是平生未闻,阮庸在墙外又紧张又期待,仰头看了看鸦青色的夜幕,计算着时辰。   梁东序素来是个胆大妄为的,可惜一遇上那顾娘子,立时就变成了畏手畏脚的一个人,此时见前方山林后,有一幢房子,门前廊下悬了两盏气死风,显出了清幽的光亮。   他踩枝踏叶地向前走,将将走过了山林,眼见着那山房快要到了,忽听得山下遥遥地传来漏夜打更声,倒叫他吓了一跳,一脚踩进了一旁的水坑里。   这一头皇太子夜潜鸡笼山,那一头山房里顾南音正为女儿盖了软被,在她床前坐着陪了一时。   “……今晨我往老宅走了一趟,屋舍也拾掇的差不多了,过了中元节,找一日咱们就搬过去。”   烟雨这两日忙着赶“哉生魄”的订单,由早到晚的伏案,这一时眼睫眨眨,就有些犯困。   “昨日您脸上的五指印儿还没告诉我呢……”烟雨想到这儿,眼底就生了浅浅一些泪意。   顾南音摸摸女儿的脸颊,只将她的担心按下。   “……还是二房那些人。”她叫烟雨不要想太多,“咱们快些搬出去才是真的。”   烟雨牵牵娘亲的手,“二房是您的娘家,可却是待咱们最苛刻的……”   “有娘在的地方才叫娘家。”顾南音心里有所感,嗓音便闷闷的,“没了娘啊,娘家什么都不是。”   烟雨看出了娘亲的伤感,仰躺在枕上,伸出了双手求抱抱,顾南音笑着搂住了烟雨。   “老宅子那里客居了一位老夫人,我瞧着她的样子啊,总能想起我的娘亲来。”顾南音拍拍女儿的脑袋,“明晨我带你去看看她。”   烟雨乖巧地点点头,放开了娘亲,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顾南音安下心,轻轻关上了女儿的卧房门。   嘉   芳婆正在天井里洗衣裳,见姑奶奶出来了,小声说道:“……可是快要到中元节的缘故,外头静的可怕,我总听着外头有鸟儿怪声怪气地在唱歌。”   芳婆年纪大了,总爱说些神神叨叨的事儿,顾南音笑着叫她早睡,这便往门前检查了一番门闩,正要离去,忽听得门外那怪声坏气的调子益发的奇怪了,她仔细听,竟像是在唤娘子的声音。   顾南音这几日由那枚荷包带来的惊恐,再加上昨日那被砸掉的褚氏女的牌坊,她总没来由地脊背生冷汗,这一时乍听得有人唤娘子,只惊得头皮发麻。   她是个胆子大的,一把下了门闩,打开门,正见门前站了一人,身形是俊逸的,面庞也是英俊的,唯有一只手里提了一双鞋,略略有些狼狈的样子。   梁东序见梦里人骤然出现,眼睛里浮泛起一些委屈的意味,倒是顾南音,见到他的样子,没来由地气上心头。   “这是来还荷包来了?”   梁东序见娘子柳眉倒竖,立时便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略略弓了身,望着她。   “娘子别恼。我来,主要是想给娘子吟首诗。”   他镇定下来,把手里的鞋向上提了提,“……手提金镂鞋,铲袜步香阶,(1)娘子看看我,可怜不可怜?” 第80章 .云丝帐外(娘亲vs齐王)做一对欢天……   月向云层外探看,幽浮的廊下灯照在来人的面颊,眼神里带着几分祈求,像是生怕顾南音将门关上似的。   顾南音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头大。   早知他如此不洒脱,龙潭岸边守林人的屋子里,她就不该见色起意,狠狠地吻他一场。   天井里的洗衣声停了,芳婆的声音传过来:“姑奶奶,可是瞧见了那只怪声怪气的鸟儿?”   顾南音闻言,回了一声道:“瞧见了,不仅怪声怪气,还会吟诗呢!”她提裙迈出了门槛,反手将门带上,“姑奶奶我这就去敲晕他。”   梁东序见顾南音出了门,同他一道站在了夜色里,心里一喜,赔着小心道:“娘子打算怎么敲?仔细别伤了手。”   顾南音径自向外走了几步,听见身边脚步跟上了,才略带了几分无奈道:“你是怎么摸到顾家来的?那齐王爷的大旗上,是不是你挂的荷包?”   梁东序在一旁亦步亦趋,因光着脚的缘故,地上的草叶扎脚,走的便不是很稳健。   “除了第一面同娘子捏了个假名以外,后来没有分毫隐瞒——只是娘子见我两回,扑倒我两回,才没有闲暇同娘子说明白。”   顾南音闻言柳眉倒竖,停驻了脚步,扭过脸瞪他:“说什么胡话,我多少好人不扑,去扑你?图什么!”   她的一句为什么不过是给语气助威罢了,梁东序却正经八百地思考着,重复了一下图什么这三个字,旋即认真道,“图我腰腹有力,胸肌健硕,图我一夜不歇,不知疲倦……”   这么不知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谈家常一般自然,甚至还带了几分天真。   顾南音霎时无语,扭过身又向前走了几步,在大石旁坐下不语。   梁东序见状追上去,半蹲在顾南音的膝旁,虔诚地仰头看。   “话说回来,娘子多少好人不做,为何要做始乱终弃的那一个?”他苦口婆心,试图唤回她的良知,“我找娘子找的好辛苦,日思夜想的,都快魔怔了——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同我试一试…”   顾南音略显吃惊垂目看他。   “试什么?”   “试试我是不是一个,能同你好好过日子的人。”梁东序自然地接口。   他的眼神实在诚挚,顾南音躲开他的眼神,无语望天。   “可我不想同谁过日子。”她无奈,“你若是能乖一些,我往后还能时不时地同你见见面,至于旁的想了也是徒劳。”   梁东序的眼神几不可见的黯淡了一下,顾南音捕捉到了,岔开话题去。   “听说昨日皇太子殿下砸了拓塘的牌坊,那皇太子殿下可是你?”   梁东序立时便振奋起来,仰头望住了顾南音,那眼神活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小狼狗。   “娘子觉得我做的可好?”   顾南音心里登时五味杂陈。   这是什么样的狗屎运啊,原打算亲一亲过个嘴瘾,后来见了面许是气氛太过暧昧,他的身材又十分地诱人,才打着不吃白不吃的想头,同他攀登高山,几度登顶,如今才知晓,竟惹上了未来的大梁天子。   “这一宗我的确要感谢你——”顾南音实话实说,“但我对你,只有云丝帐里的情分,旁的感情分毫没有。”   许是顾南音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梁东序并没有半分意外,只点点头,好奇问道:“只是云丝帐?软绡纱帐里有没有?赤锦帐里有没有?”   他与她逗闷子,顾南音眉眼间浮现几分轻松,笑着乜他一眼:“别刨根问底的。”   梁东序起身,往石上坐下,紧紧挨着顾南音。   “这样也好,我愿意做娘子的帐中人。”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也请娘子多多了解我一下,说不得能多生出些旁的情分。”   顾南音很快地拒绝,“了解你什么?倘或是吟诗的话,今儿我已经了解过了,没有生出半分情分。”   梁东序哑口,一时才幽怨地说道,“也不止是吟诗,我在许多方面都有造诣,比方说同北蛮打仗,马上射箭,使长/枪可同时打翻三人……”   他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后看着娘子不感兴趣的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罢了,近来我石锁练的风生水起,娘子要不要看看我的公狗腰?”   顾南音失笑,眼睫垂下,看见他的一双秀白的脚在草丛里踩着,这便接口道:“走吧,跟我回山房。”   梁东序喜出望外,拿手搀了顾南音一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山房廊下去。   走路的时候,他悄悄地看了看顾南音的脸庞,精致的侧脸弧线秀美,只觉得心旷神怡,心中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好在临来之前,洗了把澡,用的澡豆是薄荷叶的味道,也不知娘子喜欢不喜欢,再有这斜月山房虽是她的寓所,但也不能太过放肆,免得惹来她家里人的侧目。   再有一点,阮庸也没跟着进来,他身上半分银子都没有,如何打点她房里的仆妇丫头呢?   还有她那个爱若至宝的女儿,若是碰上了,总是要发个红封包,起码得装个千儿八百的银票……   梁东序不免心有懊恼,好在一进门,那屋里天井下的婆子迎过来,见到他,先是愣了一愣,这才屈膝问礼。   顾南音面上风云不动的,只叫他随着自己往尽头的卧房去,梁东序做出了温和可亲的样子,向着芳婆笑了笑。   顾南音怕惊动了女儿,轻拽了他一把,拽进了卧房,点了灯后将他晾在原地,自己则转身去了衣柜斗橱边,蹲下来翻找了一番。   最下层的抽屉里装了她的棉袜,顾南音从里头翻找出一双新的棉袜,对着灯光抻一抻,比了比长短,这才站起身回头,见着了眼前人的样子,登时吓了个瞠目结舌。   夏日衣衫薄,梁东序外袍半褪,露出了白皙的一侧肩,还有紧实劲瘦的胸膛。   见她回身看他,梁东序邪魅一笑,“娘子,云丝帐里请。”   顾南音失笑,将手里的袜子扔过去,正砸在了梁东序脸上。   梁东序抓住了脸上掉落下来的袜子,一脸茫然,顾南音走过来,将他肩头落下的衣衫拽上去。   “想什么呢?”她没好气地把他拽到了床边,示意他把脚抬起来,“穿袜子。”   梁东序会错了意,倒也不觉得尴尬,只听话地把脚抬起来,搁在了顾南音的膝上。   灯色看美人,美人温柔如水。   她低垂着头,先拿帕子为他拭了拭脚底沾的草叶泥污,垂下的眼睫密密匝匝,偶然一抬眼,眸色温柔如静水。   这样柔软的夜色里,窗下一盏小灯,光色可亲,娘子也可亲。   梁东序的心沉静下来,只一心望着她。   顾南音仔细地为他拭尽了草叶泥污,这才将纯白的袜子为他套上去,嗓音轻缓细柔。   “这是芳婆才为我做的冬袜,比夏季大一些,也不知你能不能穿得上。”她将袜子为他套上,虽袜底的确短了,到底能穿得下,便拿系带系上了。   梁东序难得安静,由着她给自己穿袜子,只觉得岁月静好。   “娘子今日为我穿袜子,我明儿给娘子做一双袜子。”他突发奇想,“娘子喜欢什么料子?喜欢什么纹样?”   太子殿下亲做袜子?顾南音才不信,她不以为意,只为梁东序仔细系好最后一道带,轻声道:“先将就着穿,回去之后再换下。”   梁东序心里涌动着绵绵的情意。   袜子都给他穿上了,看样子娘子今夜不打算睡他了。这样也好,都说灵肉合一的,肉/身先结合了,契合的一塌糊涂,这会儿开启灵魂的沟通,恰到好处。   重点是,娘子似乎也挺爱同他说话的。   梁东序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袜子,笑着说:“除了我娘亲,娘子是第一个为我穿袜子的人。”   顾南音哦了一声,说谁不是呢?   “除了我女儿,我也只给你穿过袜子。”   梁东序的神情就变得欢喜起来,眉梢眼角都沾染了几分喜气。   “这样的缘分不可多得,娘子不若考虑考虑同我喜结连理,白头偕老。到老了的那一日,我给你穿穿袜子,你给我穿穿袜子,再去御花园里躺着晒太阳,你给我捉捉虱子,我给你顺顺毛儿,做一对欢天喜地的猴子夫妇。”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南音知道他在同自己逗闷子,将他的脚从自己的膝上扔下去。   “你在北地生活久了,来金陵可习惯?”   她刚问完,便见梁东序的眉头蹙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自然是不习惯的。北地夏夜凉风习习,这里却时有闷热,叫人喘不上来气。这些时日来,只有娘子搂着我的那两日,才真正叫我安心舒畅。”   一说话便要扯到这上头来,顾南音拽起他,“可别想叫我搂着你睡。”   梁东序眼巴巴地不肯走:“娘子,你可知道什么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顾南音说不知不知,就推他出门。   梁东序被她推着,声音低低又急急,“娘子若是不嫁给我,我便会日思夜想,若是没有理政的心情,岂不是对不起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娘子身为匹夫一员,总要为天下兴亡负责任的。”   顾南音推着他,走过天井,再推出了山房外,一把关上了门。   “可别拿这些吓唬我。”她隔着门,声音传出去,带了几分威吓,“你再将那袜子挂出去,我可饶不了你。” 第81章 .九泉荒野娘的孩子,你疼不疼啊…………   晨起围坐在桌案边喝小馄饨时,烟雨就同青缇嘀嘀咕咕,惹来芳婆在一旁笑。   “姑娘说什么呢?也带老奴听一个啊?”   烟雨就搁下手里的调羹,拿帕子拭了拭唇边。   “昨夜我听见门闩响——”她托腮,眼睫霎一霎,“我先以为是小舅舅……”   芳婆就知道姑娘留心到了昨夜的声响,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人的模样来。   平日里都是云檀随着姑奶奶出门,她在家里操持家事,姑奶奶冷不防地牵回来一个男子,着实把她给惊着了。   那男子倒是年轻的紧,穿着打扮贵气不说,眼眉五官都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委实英俊。   也是,只有这样出众的样貌,才能获得姑奶奶的青眼有加。   那男子生就了一张高高在上的脸,可待人却是可亲的,姑奶奶将他推出了门,转身回了房,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芳婆把衣裳都晾晒了起来,还听得外头有轻微的踱步声。   芳婆就隔着门遥问了一句,“可是公子还在?”   那男子的声音就沾着露水气响起来,“还是我,不必害怕。”   这人倒是痴情,芳婆便劝他走,只说姑奶奶已然睡下了,那男子一时才哦了一声,同她说道:“……公子唤起来怪生分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往后就随着你家姑奶奶的称呼,你只管叫我姑爷就是。”   回想起来,这人倒是有趣儿,既是能随意出入顾家的,姑奶奶也愿意同他独处,那自然是有接纳的意思了,唤一声姑爷也许使得?   芳婆从昨夜的事里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外头鸟儿叫的古怪,老奴就出去多瞧了几趟。”   她笑着转开了话题,“两家口头上都约定了,姑娘还叫六公子舅舅呢?”   只要提起小舅舅,烟雨便觉得在腔子里扑腾扑腾地乱跳,快要狂奔出喉咙了。   青缇在一旁接口,“旁人都管六公子唤宁叔父宁舅舅,只有姑娘唤他小舅舅,也算是独一份了啊。”   “娘亲去哪儿了啊?”烟雨不好意思再讨论这个话题,只问了一句娘亲的去处,“还说今儿要去雍睦里的老宅……”   芳婆便哄姑娘多等一时,“窦筐在外头备好了车,等姑奶奶打二房回来,就走。”   烟雨哦了一声,忽得站起身往廊下去了。   “我拿哉生魄的发饰,给瑁瑁送过去。”   芳婆拦不住她,横竖一时也要往西门坐车,这便由着青缇陪姑娘下去了。   烟雨这两日赶工将哉生魄的订单赶了出来,原想着昨儿给瑁瑁送过去的,可惜她似乎很忙,便也没见着。   这一时用过早食,送到西府去,说不得能见着下了朝的小舅舅……   到得西府竹林外,忽见西大门那里门房跑动,将厚重的大门打开,新晋的内阁首揆顾以宁着一身官服,由门外迈步而来,步态深稳,面庞冷隽。   时间赶的将将好啊,烟雨的心雀跃有如小兔儿,正待迎上去时,便见小舅舅的身后,随了一群人。   烟雨努力分辨了一下,倒是认出了罗映洲等几个熟面孔,她便不敢擅自上前了。   这个时辰正是刚下朝,小舅舅身后跟了许多同僚,一定是有要事相谈,万不能被自己打搅。   于是烟雨悄悄往竹林子里走了几步,想等着小舅舅一行人走过去,再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再等到脚步声飒踏着行过去,烟雨有些遗憾地从竹林子里探出了头,远远地看着前面一行人的背影,向一旁的青缇吹嘘。   “我觉得我的脑门子上呀,就刻着深明大义这四个字。”她大言不惭,感慨道,“小舅舅好几日不见我,若是方才遇上了,一定会欲罢不能,不舍得走,他身后还有那么多同僚呢,总不好叫旁人偷偷笑他……”   她说着话,青缇却不应她,烟雨就拧起了眉毛,一扭头,小舅舅正在她的侧旁站着,一双静深的眼眸蕴藏了几分笑意,正望着她呢。   烟雨霎时吓了一跳,交握在一起的手指就拧起来,麻花似的,于是眼前人笑着俯身望她。   “深明大义必定会受委屈,还是恣意些好。”。”他眸色如温玉,慢慢向前走,“抱歉,这两日施行新政,无暇顾及你……”   小舅舅这般温柔地向她道歉,烟雨心中隐约的那一点不快立时便烟消云散了。   “那您要补偿我吗?”烟雨随在小舅舅的身侧走,时不时手臂就撞上了他的,“一时不见就补一日,一日不见就补一月,要时时刻刻同我相对才好。”   顾以宁说好,烟雨就仰头侧望着他,顾以宁便道,“今日是中元节,傍晚我同你一起,去放河灯。”   原来小舅舅说好,还认真地去想了去处,烟雨觉得很安心,旋即又忧心忡忡地盘算起来。   “我一时要往雍睦里老宅里去,势必要在那里用饭,若是我回来晚了,您可要等我啊……”   顾以宁嗯了一声,将雍睦里三个字听进了心,他轻蹙了蹙眉,一抹忧色从眸中闪过。   他想说些什么,烟雨同他并着肩走,像有了新发现一般,扯住了小舅舅的衣袖。   “咱们一道儿走路,总是撞来撞去的……”   她说着,又撞过来,接着再把自己个儿撞出去,走路便走的歪歪斜斜的,像一只醉了酒的兔儿。   “其实我也在忙呀……”她把自己撞过来,脑袋停在小舅舅的肩头,悄声同他分享自己这几日的成果,“我去给瑁瑁送哉生魄的发饰,倘或这个月能分账的话,我请您去吃莲湖的糕团儿。”   她悄悄偎依上来的分量轻柔,顾以宁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炽热的夏阳。   炽热的光随着他们走,烟雨觉得自己的头顶烫烫的,一旋身便躲进了小舅舅的身背后,拿脑袋抵在上头。   “我的头顶好烫啊,您快些摸摸——”她的声音从他的身背后传过来,一团孩子气,“我现在就像一碗雪藕丝冰酪,走着走着就要化掉了。”   顾以宁停下脚步来,转过了身,将她围入了怀,衣袖抬起,遮在她的发顶。   烟雨被拥入了他的怀中,面颊贴在他硬挺的公服上,向下偷眼看,长颈的仙鹤正在碧海间展翅,一丸黑眼珠正瞅着她。   隆隆的心跳入了烟雨的耳,她匀了匀呼吸,向四侧望了望,这里是西府的院中,原来一心随着小舅舅的脚步走,竟来到了这里。   顾以宁一向爱静,丫鬟仆人等闲不敢来,烟雨赧然的心便放松了几分,益发往小舅舅的怀里拱着。   顾以宁的声音从她的头顶飘下来,他问她还晒不晒,嗓音温和。   烟雨仰起头,拧着眉毛说晒,“要快些吃掉才不会化……”   她皱着眉毛鼻子的样子实在可爱,顾以宁失笑,手指落在她的面颊,轻触一下。   “先冻起来,过些时日再吃。”   烟雨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双手扬起来,挂在小舅舅的脖颈上,顺势向上一蹿,整个人猴在了他的身上。   “您总爱搪塞我……”她在他的耳边抱怨,“过些时日太过笼统,总要定下来个日子才不算敷衍!”   眼前人失笑,眸底浮泛起温柔来,烟雨却还不依不饶,从他的耳边凑在了他的眼前。   “我很好吃啊,酥酥又滑滑,香香又甜甜——”她眨巴眨巴眼睛,黑密的眼睫便触上了他的,于是无法无天的小姑娘顺势把自己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   “呀,您比雪藕丝冰酪还要冰冰凉。”她惊呼,依旧把自己的面颊贴在了他的面上。   同喜欢的人说话,不知不觉地就开始胡说八道了,烟雨顺着雪藕丝冰酪会化要快些吃掉的话题向下发散,可倘或给不知情的人听了,说不得会诧异她的虎狼之词。   顾以宁心情很好,眼睛的笑意深浓,他将她放下来,搁在院中的石凳上,俯身望她。   “八月初九。”他的眸中倒映了一个小小的她,他认真地思忖同她说,“入秋时,宜吃甜。”   也不知道是哪里对上了暗号,烟雨得了这样的答案似乎很满意,还想同小舅舅再撒娇时,墙外石中涧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步帅同杨大人那里,有一题想不明白。”   烟雨闻言一下子跳了起来,向着小舅舅眨了眨眼睛。   “那到时候可不兴先吃脑袋——”纤细手指指上了自己的嘴唇,烟雨轻声落下一句话,便迅疾地跑开了,“要吃这里呀!”   无法无天的小丫头闹完了小舅舅,得了一个八月初九的日子,喜气洋洋地给瑁瑁房里送去了新做的发饰,果不其然,瑁瑁又不在院中,问了问院子里的丫头,只说姑娘又往清凉山大营去了。   见不着自己的好盆友,烟雨自然有些怅惘,好在一时便又高兴起来,在西门等着娘亲来,一路往雍睦里老宅里去了。   雍睦里老宅距离鸡笼山并不算太远,因是在闹市的缘故,故而不算清净。   烟雨头一回来这里,不免在门里各处多看了几眼,过了垂花门,边见那小花园一角,冒出滚滚的浓烟来,一个背影瘦小而羸弱的老妪蹲在那儿,该是在盆中焚烧纸钱。   烟雨顿住了脚步,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了一些哀恸来。   许是见女儿站住了,又呆呆地望着那缕子烟不转眼珠,顾南音生怕女儿撞了邪魇住了,这便牵住女儿的手,轻声唤了那老妪一声。   “夫人……”   那老妪这些时日同顾南音见过几次,知晓她是可亲之人,虽不曾交心,却对她放下了戒备,此时听见她的声音,这便慢慢地站起,转过身来,一双垂垂老矣的眼睛掠过了顾南音,似乎难以置信地落在了烟雨的面上。   那是一双浑浊而发黄的眼睛,光彩溺亡在其中,死气沉沉。   不知为何,烟雨的眼睛再也挪不开了,只呆呆地望着老妪的眼睛一动不动。   老妪那双沉寂的眼睛忽然就颤动了,眼泪涌了出来,顺着面庞上的沟壑一路向下,滴在了她伸出来的颤抖双手,霎时就滚落下去。   她喃喃,眼神茫然着。   “漪漪……娘的孩子……”颤颤巍巍得双手向前探出,她问,“你疼不疼啊……” 第82章 .亲缘再续濛濛,阿婆的乖乖啊…………   老妪枯瘦嶙峋的双手递出去,那眼神哀婉凄切,像是看到了至亲至爱之人。   顾南音捏着帕子怔住了。   若非此时是正午,日光正烈,顾南音都要疑心是撞了鬼。   这位老妪在顾家老宅住着,有三五名仆妇侍候,衣食无忧,可人却时而清醒时而茫然,常常又有癫狂之举,却也会在醒转之时,露出抱歉的神情——显是出身教养都很好。   近些时日,顾南音在老宅拾掇住处,常常同她会面,有时也会邀她一道用餐,言谈间,只知道她是从登瀛而来,姓裴,无亲无故无儿无女,从前在登瀛时艰难度日,忽然被接到江南之地,被人奉养,她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今日濛濛是头一回来老宅,原就是要为她引荐这位老妇人,谁知道骤然一见,这老妇人似乎又失了神智。   她抢了一步过去,搀住了老妪的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手臂,安抚道:“……她是我的独养女儿,有个乳名唤做濛濛……”   烟雨怔忡在原地不敢动,下意识地握住了老妪的手。   泪水不断地从老妪的眼睛里流出来,似乎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那生满茧子的枯手摩挲着烟雨的手,只向着她喃喃:“漪漪啊,娘亲把你抱起来的时候,怎么那么轻啊,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是不是听见娘亲哭你了,才来看娘……”   老妪说着,忽地便跪在了地上,对着天合掌哭,“天老爷啊你开了眼,叫我匣子①回来了……”她哭着,捶胸顿足,像是快要背过气一般,直惹得顾南音蹲下来扶,烟雨呆呆地站在一旁,怔怔地掉着眼泪。   这样痛心疾首的哭法,没一时便将自己哭晕过去了,顾南音将老妪搂在怀里,直喊来人,于是仆妇们都围簇过来,将老妪抬将着,往卧房里扶进去了。   老妪在榻上安置了,又命人去请郎中来,一直到郎中来了又走,顾南音才腾出手来去看女儿,只见小女儿正呆坐在卧房的椅上,怔怔忡忡地望着榻上的老妪,不言不动的,像是被吓到了一般。   顾南音的心头立时便涌上来些歉疚,疾步走过去,将女儿抱在了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濛濛不怕。这位阿婆失去了女儿,骤然见了年纪小的姑娘,犯了迷症……”   烟雨在娘亲的怀里不言不动,良久才闷闷地说:“娘亲,老宅子里也有许多年纪小的丫头,她为何只认错了我呢?”   这样的问话叫顾南音心头一惊,倏忽之间脊背生凉。   这位裴大娘清醒的时候,待她多有温柔,言语之间总令顾南音想起早逝的姨娘来,故而也知道了一些她的旧事。   十年前流落在登瀛,日常在海边捕捞些小鱼小虾,到集市上换些米面,艰难度日,从前膝下倒是有一个独养女儿,成婚了之后遭遇了不幸,倘或活到当下的话,也同顾南音差不多年纪。   顾南音思忖至此,又想到方才裴大娘的那一声漪漪,不禁胸口急促起来。   仔细回想起来,她平生似乎只识得一个名唤漪漪的女子。   因是烟雨的生母,困顿古庙的那两夜又赠药与她,故而顾南音将烟雨生母的名字记得清晰。   她叫严漪漪,那年遇难时,二十三岁正韶华。   顾南音心里擂起鼓来,再低头看,女儿似乎有些恍惚的样子,她心里似乎慢慢地升起了一个念头。   忙叫人去唤裴大娘随身侍候的丫头兰庭来,直问道:“是谁将裴大娘安置在这里的?”   兰庭规规矩矩地应声:“是西府六公子的贴身长随石大爷接来的,嘱咐咱们要好好伺候老夫人。”   石中涧?   烟雨在一旁听入了心,迟疑着说:“石中涧一定是听从小舅舅的吩咐……”   顾南音蹙起了眉。   明锐如顾以宁,绝不会贸然将一位来历不明的老妪接回府中,一定是觉察了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抚了抚烟雨的发顶,将她带到侧间坐下,望住了女儿忐忑的眼神。   “濛濛,从前的事,你能记得多少?”   烟雨垂下了眼睫,再抬起眼时,眼底浅浅一层水雾。   “我记得,我的生母叫做严漪漪……”她眨眨眼睛,泪水便掉落下来,“是您告诉我的。”   顾南音心情复杂。   也许是选在了中元节出门,才会贸然地重提旧事。   严格说来,自打从井里将濛濛抱出来时,她便不记得所有的前事,只一心一意地将顾南音当做了母亲,再后来眼睛好了,更是全然将那场大火前的记忆,都丢失了。   除了常常做噩梦外,烟雨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活得天真烂漫。   顾南音说是啊,嗓音柔缓,“人生有来处,总要记得自己的父母才好。”   她不敢贸然将那层封印了的记忆,在烟雨面前摊开来,此时只匀停了呼吸,温柔说道,“这位婆婆口中唤着你生母的闺名,又是六从弟命人千里迢迢接来的,说不得有些渊源隐情,一时待她醒转了,咱们同她说说话,可好?”   烟雨点头,想着那位婆婆方才跪地拜谢天老爷的模样,没来由地一阵心痛。   她呆坐在椅上,尝试着去回想小时候的事,霎时神思便跌落进黑暗,井壁滑腻的质感叫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神惊骇。   顾南音忙搂她入怀,像小时候那般哄着她,烟雨才平缓了呼吸,慢慢安宁下来。   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好久,忽听得里间哭声又起,唤着“漪漪”的老迈女声传过来,顾南音便同烟雨一道儿疾步走了过去。   裴氏歪坐在床前,一双无神的眼眸在看到烟雨时霎时多了光彩,烟雨看了看娘亲,这便坐了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婆婆,您的女儿是叫漪漪么?”   女孩子的声音细柔,温柔地拂过裴氏的耳畔,她此时已恢复了神智,只一味地盯着烟雨的眼睛,看不够似的。   “我总算知道,为何要把我接到金陵了。”裴氏的嗓音喑哑,眼泪往下落着,无穷无尽似的,“那天夜里,阿婆以为那个枯枝儿一样的是你,你公公不敢抱,哭的晕厥过去,我却敢,可我也抱不起来啊,一摸就成了灰……”   她喃喃,回忆汹涌而来,顾南音却一霎止住了她的话音,轻声提醒,“裴大娘,濛濛小时候害了病,没了记忆……”   她的话烟雨听不明白,裴氏到底是清醒了,知晓了顾南音的意思,惨痛的回忆便不再提。   “可怎么活下来的啊,阿婆的乖乖?”裴氏的情绪激烈起来,胸口起伏着,将枯瘦的手轻轻抬起,摸了摸烟雨的脸颊。   “你生下来的时候小老鼠似的,你那个嗲嗲(2)一心读书,你姆妈不耐烦哄小匣子,是阿婆抱你抱大的呀,奶妈子成群的,可没一个叫阿婆满意……”   她的手慢慢地向烟雨的额发触去,再往上,拨开了鬓边的发丝,显出了发底头皮上的一处浅浅的粉色胎记。   “当真是阿婆的乖乖……”她看清了那一处印记,霎时就把烟雨搂进了怀里,“濛濛,你听听是阿婆啊,小时候,你几个月大就在阿婆的胸膛上撅着屁股趴着睡,跟你嗲嗲和姆妈往金陵走的前一晚,你哭着要跟阿婆睡……还记不记得?”   思及最后一面,裴氏放开了烟雨,一手捶着心口说疼。   “人呢就是没有前后眼,倘或我知道会有这一难,拼了死的都要将你留下来……”她喘着气,像是耗尽了心力,“你姆妈急着往鬼门关去,我不留她!”   说是这么说,到底是痛彻心扉。   烟雨方才在裴氏的胸前静静听着,那心跳声急促,可莫名地叫她心安,她小声地啜泣着,虽不知道在哭什么,可心里的痛感却益发的真实。   “阿婆,我到底是谁,咱们家遇上了什么难处……”她啜泣着,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顾南音万万没料到今日来一趟老宅,竟会有这样的际遇,她不知道这样对女儿好不好,可到底是了却了心底的一桩心事。   她陪着祖孙两个哭着,为裴氏抚了抚心口,又唤人拿水来。   “裴姨母,濛濛是那年我在庙里头救下来的,一路带回了金陵养着,起先盲了两年,后来便好了。养到十二岁,依着那时候漪姐姐提过的,起了个大名叫盛烟雨。”   她含泪笑了笑,“这孩子乖巧,活得也很好。”   顾南音温柔的话语抚慰着裴氏,却没注意到她变了神色。   裴氏情绪平复下来,嗓音嘶哑着回忆道:“……如此这般倒遂了她嗲嗲的意——那年因名姓的事,濛濛她嗲嗲同她公公明里暗里的,较过多少劲儿,以至于孩子五岁了,还没取上个大名儿。”   顾南音一怔,心下便忐忑起来,问及缘由。   裴氏往那床榻边靠过去,有些疲累的样子,她瞧了瞧烟雨泪眼模糊的样子,便叫侍女扶她去净面。   待烟雨走了,裴氏才慢慢地同顾南音说了始末。   严家只得一个独养女儿严漪漪,严恪也是个钟情之人,不愿纳妾只同裴氏厮守,其后便为女儿招赘了一名家贫的秀才盛怀信上门。   盛怀信过门之后,便在岳父的资助下,在乡试中得了解元,之后便在广陵家中备试来年的会试。   盛怀信为人谦和有礼,待严漪漪无有不应,只是未曾想,在濛濛的名字上,同漪漪闹起了别扭。   严恪为濛濛取了个大名,叫做严雨,盛怀信明面上不说,却叫漪漪三番五次来同自己的父亲说,到底是惹恼了严恪。   翁婿两人就此生出了几分嫌隙。   顾南音听完了,不免有些歉疚之意。   “我听漪姐姐唤过一句严雨,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姓盛,倒是我疏忽了。”   裴氏摇头说不碍的,“不过是芝麻小事,那晚一把火烧过去,落得个干干净净。”   她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趴伏在地上,向着顾南音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孩子,你是菩萨一样的善心人,多谢你保全了老身的乖乖孙儿……”她长跪不起,老泪纵横,“老身只愿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你的恩情。” 第83章 .坠兔收光我想抱抱您……   老宅是旧的,由支摘窗晒进来的一缕午后的日光,也是旧旧的,烟雨在这样的光色里,纯质如孩童。   老阿婆倚靠在床头,眸色是疲倦的,可眼尾始终上仰着,笑的温慈又欣慰。   “真像啊,你娘亲也是圆圆的眼睛,小小的脸盘儿……”她始终握着烟雨的手,舍不得放松一刻,“天老爷怜惜,也叫老身寻到了至亲。”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气息略急,心却是安宁又熨帖。   方才濛濛出去净面时,孩子的养母简略地交待了她几句,故而裴氏不敢多说,只将一些过往闲话给孙女儿听。   “咱们家啊,是从徽州来的,打你曾祖父开始,便是盐商,你公公呢,做到了盐商总首……”   裴氏望着孙女儿认真倾听的模样,眼神落在了她头上戴的小兔儿发饰,立时就心痛起来,“你生出来的时候,连洗澡的桶,都是金子打得,我的乖乖,如今竟带了布做的发饰……”   烟雨见外祖母又落下了泪,立时便急急地同她解释:“……不是不是,我也有很多金首饰,您看……”   她将细嫩的腕子扬起来,金手钏滑下去,上头的小金球晃动不停。   “我如今同人合伙,在糖坊廊开了个制艺铺,近来的几笔订单做好了,也能有几百两的进账。”   她握住裴氏的手,认真地说道,“往后我奉养您,给您冬吃人参夏吃姜,春吃烤羊秋喝汤,总叫您永享仙福……”   小孙女儿眼神认真,哄孩子似的细声细气,裴氏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抚着烟雨的脸颊直说好。   烟雨心头也酸酸的。   明明才五十出头的年纪,却满头花发,皱纹爬满面庞,一双手更是枯瘦又粗糙,显是受了许多磨难。   也许是血脉相连,也许是记忆深处,外祖母养育自己的点滴一寸一寸地爬上心头,烟雨的心涌动着汹涌的泪意,她认真而又坚定地望着外祖母,轻软的话语抚慰着她。   “您这么些年过的好不好?我娘亲往广陵去了很多次,可总也寻不到我的亲人……”   小姑娘的泪水珍贵而诚挚,裴氏叹了一口气,回忆这么些年的经历,只觉得造化弄人。   那年贪饷案判定,朝廷押解严家老幼百余人,千里万里地往至北苦寒之地去。   走到下邑地界时,已然伤了病了许多人,裴氏苦熬着,一路到了山东的地界上,她们一行人却遭遇了山匪,族人死伤无数。   裴氏中了两刀,被埋在死尸堆里一日一夜,也是命不该绝,一路爬到左近的猎户屋中,好在那猎户家的女主人,有祖传的金创药,将她救活了。   后来她便隐姓埋名在登瀛海边过活,这九年来以泪洗面,吃尽了苦楚。   到底是熬出来了啊……   裴氏又想起那一日来接他的人,这便为烟雨拢了拢鬓发,温声问道:“……接我来的,可是你识得的人?”   烟雨心头微动,方才觉出来小舅舅的良苦用心。   “……是小舅舅。”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同外祖母和盘托出,“府上的六公子,也是娘亲的从弟,我称他叫做小舅舅,他待我极好……”   说起这些来,烟雨就有些赧然,裴氏阅尽了人生百态,第一眼就瞧出来了。   她便有点着急。   既是应人家舅舅的人,这么大的年纪,怎能诱引不谙世情的小姑娘?   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可是胁迫你的?若当真受了胁迫,婆婆拼了这条老命,也不答应。”   烟雨怔忡了一下,看外祖母双目通红,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霎时感受到了外祖母对自己的疼地,一下眼圈也红了,她坐到床边儿,拿手一下一下的抚着外祖母的心口。   “您别激动……”她鼻头微酸,吸了吸,“小舅舅才二十二岁,生的不老,还很好看,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他待我极好极好,帮过我许多许多……”   裴氏听到孙女儿说这应舅舅的人,也才二十二岁,心便放下了一半,情绪也没那么激动了。   “什么叫待你好?待你好这三个字,最是虚无缥缈!”裴氏眼神锐利起来,“可正式托人说亲了?三书六礼的可说定了。再有,成婚后住哪儿,生几个孩儿,他可尊重爱护你?”   似乎看出了孙女儿的赧然,裴氏放松下来,叹了一口气。   “是婆婆急了一些……”她哄着她,眼睛里显出一些哀伤来,“你娘亲在这上头吃了苦头……”   她念及了顾南音的话,及时顿住了口,只抚了抚烟雨的发顶。   烟雨闻言心里有点急,她想为小舅舅辩解,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鼻子一酸,眼底就有些微湿。   “婆婆……”小姑娘的嗓音和软,轻轻抚慰着裴氏的心,“我听您的话,您别急,我会带小舅舅来见您,您看看他好不好……”   裴氏的眼睛里现出来一点歉意,她抱了抱烟雨,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烟雨见外祖母有些疲累了,这便侍候着她躺下,轻声地说:“婆婆,这会儿正是午睡的时候,您睡一会儿,晚间我侍候您用晚饭。”   方才的一场相认耗尽了裴氏的心力,她又是高兴又是欣慰地点点头,听从了烟雨的话,闭上了眼睛。   烟雨见外祖母睡下了,这才轻掩了门,在卧房外,见到了娘亲。   娘亲正坐在那儿抹泪,看烟雨来了,忙招手唤她过来。   烟雨鼻尖眼尾都红红的,偎在娘亲身边儿,情绪低落。   顾南音知道女儿的心情,这便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今儿是中元节,一时天黑了便给你母亲烧些纸钱……”   烟雨点了点头。   每年的清明中元,娘亲都会领着她为亲娘烧纸,只是从前面对着那样小小一丛火,她除了茫然和心绪不宁,并没有太多的念想。   可今日却不同了。   同外祖母的相认,使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亲娘的存在,那个叫漪漪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她的心里忽然涌动着一些冲动,浪潮一般的回忆冲击着她的脑海,却似乎又撞上了无边的屏障,使她无法看清楚那浪潮里的每一朵浪花。   于是她开始头痛起来,顾南音最是了解女儿的情态,此时见她紧蹙着眉,于是忙唤她的名字。   “濛濛,今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烟雨回过神来,眼神茫然,好一时才喃喃道:“我想陪着外祖母——她的样子不大好……”   顾南音心有感触,轻轻点了点头:“横竖这里也拾掇好了,一时我叫芳婆整治些饭食,索性今儿就在这里住下了。”   她又嘱咐女儿,“可惜你的明月珠和布老虎都不在身边儿,娘亲这就回去一趟……”   顾南音的话音还未落地,烟雨忽然醒过神来,小声地说道:“小舅舅说要带我去看河灯……”她蹙起了眉,有些纠结,“我去还是不去呢?”   小女儿提到心上人,即便心绪不宁,可言语里到底还是带了几分柔软。   “去啊为何不去?”顾南音爽朗一笑,“你外祖母这里有娘亲照应着,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看着娘亲温柔的面庞,烟雨就有些泪目。   “娘亲,”她唤了一声,嗓音绵软,“我是担心您会太想我……”   顾南音看着女儿的眼睛,心头一软。   女儿打小就是招人疼的,从前刚到顾府时,她为了赚些花用,在屠香茶的铺子里帮工,夜深了一回来,眼盲的濛濛趴在小桌上等她,听见门闩响,那双黑亮的眼睛霎时便有了光彩,摸索着来抱她,那可爱的样子,让人心软如云。   “我叫窦筐送你回去,再来时,记得把你的布老虎明月珠带回来,不然仔细夜里睡不着。”   顾南音细心地叮嘱女儿,又摸了摸她的头,温声又道,“等晚上啊,我同你说说你的母亲……”   从前家里没人提及这件事,濛濛又是个乖巧不言的,顾南音也不敢贸然提起,生怕刺激了濛濛,十年间谈及严漪漪的机会少之又少,此时既同濛濛的外祖母相认了,瞧着濛濛的样子尚算安宁,顾南音便也打算同女儿说一说。   烟雨轻轻地点头,眼眸里浮泛起一些泪意。   顾南音便将女儿送出了老宅,将将开了门,便见石中涧正站在门前,身边停着一辆阔大的黑榆木马车,见顾南音同烟雨出来,便拱手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姑奶奶和表姑娘。   “六公子知道表姑娘来了老宅,便派小人来候着姑娘。”他的声音益发的恭敬,“公子这一时还在阁中集议,若姑奶奶应允,小人便接了姑娘去西府,边用餐边等着公子来。”   顾南音沉吟一时,笑道:“原就是叫人送姑娘回去拿行李,你既来了,我也能放下心来。”   烟雨心牵两处,神情便有些黯然,由青缇扶着上了马车。   石中涧便拜别姑奶奶,请她放心。   雍睦里老宅距离鸡笼山并不远,没一时功夫便驶入了西府。   石中涧陪着烟雨,往斜月山房取了明月珠布老虎等物,这便引着姑娘往西府里去了。   顾以宁果然还不曾归府,院里早整治了一桌饭菜,由院子里的丫鬟种菱侍候着用了餐。   这一时才打了落更,虽不算晚,可外头的天却也黑下来了。   烟雨今日同外祖母相认,耗尽了心神,用了饭之后困劲儿便上来了,在小舅舅的桌案前坐着,眼睛便眨啊眨,瞌睡虫爬上来了。   种菱见姑娘头一点一点的,小声道:“姑娘不若小睡一会儿,公子一时便回来了……”   烟雨揉揉眼睛,有点儿迷怔了,“万一我一睡不醒呢?”   小舅舅回来时,若是见她睡得香,会不会就不忍心喊醒她,将她悄悄送回老宅呢?   那可不好了,她很想去放河灯啊……   烟雨纠结着,到底是抵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了。   夜色温柔如水,西府的朱红大门开启,有人乘月而来,身形俊逸,袍角轻动,步履间划出清逸的弧线。   月下人匆匆往西府院中而去,往正厅里去,见那窗下桌案上,花儿一般恬静的女孩子趴伏在桌上,那侧过来的眼睫温柔可爱,月色洒下来,像是将世间一切的美好,都倾泻在她的身上。   顾以宁轻步近前,眉宇间有些歉意,他果然不忍叫醒烟雨,正思忖间,视线却落在了她手边的一张纸,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列字。   “小舅舅,您若回来了,一定要叫醒我,好让我抱抱您。” 第84章 .香香软软要不要我分您一点香?   倘或是真心爱一个人,连她写在纸上歪歪扭扭的字儿,都觉得可爱至极。   纤柔的女孩子枕着手臂,熟睡的面庞有如猫咪一般恬静,夜色静深,她的呼吸轻而软,仔细听,像是舒缓的夜曲。   歉意轻蹙在顾以宁的眉间。   太上皇帝久卧病榻,朝政一概落在新帝头上,如今虽还未正式举办登基大典,但皇太子已然稳坐龙椅了。   如今废太子一党要处置,与其有关的案件桩桩件件被拎出来重审,一些废太子经手的有关盐铁军务,都要从头一一审查,故而朝中事宜多如牛毛,分不出半分闲暇。   顾以宁俯下身来,视线落在她纤密的眼睫上,微微迟疑。   午间,她说她要往老宅去,彼时顾以宁便有些许担忧,只命石中涧不必随着自己,只去老宅门前守着烟雨。   他一向专心,从不为旁事分心,只是倘或事关烟雨的话,立时便失却了几分冷静。   在烟雨停留老宅的时辰里,他心绪难免不宁,好在他觉得烟雨虽稚弱,却是个有主意的,石中涧又时时刻刻命人传进她的消息来,让他的一颗心,渐渐地安定下来。   此时她如此困乏,大约也是经历了午间的一场心事动荡吧。   顾以宁轻舒气,手指轻轻触上她的发,揉了揉,轻唤了一声濛濛,话音落地,却见她的眉头渐渐轻蹙起,像是睡梦里遇上了什么难过的事,鼻子也皱了起来,接着抽泣声渐起,一声一声的,像是在哭又像是怕,那声响软而轻,不扰人,却像是哭在了他的心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顾以宁心念微动,在她的身侧坐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像将她唤起来。   烟雨在梦里跌跌撞撞,黑夜的尽头,一抹纤柔的影子向她跑过来,急而促的在她的面前蹲下,为她拍拍膝上的泥,捉着她的双手,急急的声音带着哭腔问她:“娘的乖乖不怕,娘亲来了……”   梦里的她渐渐小下去,赤火里的孩童闭着眼睛哭,听见娘亲的声音,她倏地睁开眼,却怎么也瞧不清晰母亲地样貌,只看见一双赤红赤红地眼睛,像是浸染了鲜血。   再后来她被人抱起来了,她挣扎着,却见眼前地黑暗里洞开了一圈光,由其间走出来一个瘦小的人,赤火照在她的周身,使烟雨霎时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是一个什么样形容可怖的人啊,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都皱在一起,便是面庞上,都是坑坑洼洼的烧痕,赤红着、扭曲着,那样瘦小的身姿,向着烟雨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梦里的烟雨却不骇怕,她向那形容可怖的人伸出手去,可那人却不知因何委顿在地,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   烟雨从梦里挣出来,目之所及处,是一双静深的双眸。   是小舅舅!   惊骇地心神霎时便放松下来,烟雨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望着他无声地哭。   顾以宁轻轻叹了一口气,长手揽过,将她抱进了怀中。   怀中的那个稚柔的肩膀轻轻颤动着,该是在哭吧,可却悄无声息,良久才有一双小手慢慢从他的怀中伸出来,悄悄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环抱是温柔的,带着几分的小心翼翼,可也是坚定的。   顾以宁轻轻抚了抚她的发,良久才在她的耳畔出声,嗓音和缓,轻轻拂过她的耳畔。   “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闷闷的声音打他的胸膛上传出来,“……将将好把我从梦里救出来,您来的正好。”   温软的话语轻叩在顾以宁的心上,心便一寸一寸地软下去。   “梦见什么了?”他迟疑着,轻问。   烟雨闻言,额头在小舅舅的怀里蹭了蹭,良久才仰起头,望住他。   “我总梦见大火。”她喃喃,眼神飘远,似乎在回忆着梦里的情景,“我在黑不见底的地洞里,周遭是滑溜溜的石壁,起先眼不视物,待得久了,便能看清地洞里的景象。岩石缝里有一株细细的绿芽,我看看它,它看看我……”   顾以宁安静地听着。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她的梦境。   怪道幼时的她会眼盲,五岁的幼童,在那样黑暗的地方待了那么久,又经受了不知怎样的精神刺激,乍见天光时暂时失明,也是有的。   烟雨的视线渐渐飘回来,她又想起了方才的梦,“我总是做同一个梦,再由梦里头惊醒……方才许是在您的屋子里做梦,却梦见了不一样的。”   她又骇又惊,嗓音发着颤,“我梦见了,我的母亲……”   烟雨从来没有梦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小时候的她,因为眼盲和失去记忆的缘故,自然而然地将顾南音当作了自己的娘亲,又因顾南音给予了她无尽的疼爱,才让小小的她,安稳度过了原本应该很痛的时期。   “可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烟雨怔怔地看着小舅舅,眼底浅浅地盛着一汪水,良久才滚落下来,“她该有多苦啊……”   想到外祖母午间跪地拜谢天老爷的样子,烟雨益发地承受不住,捂住了脸,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   像是万箭穿心一般的疼,顾以宁蹙起了眉,将她拥入了怀中。   手轻轻拍着烟雨的肩背,顾以宁心绪不免飘远,回忆起白日阁中之事。   内阁如今他为首揆,程寿增早已抱恙在府,盛实庭却十分从容,无论廷议还是呈奏,他都面色坦然,偶尔还同旁的阁臣闲话几句。   今日廷议间歇,封长胥说起他近日要为女儿摆百日宴的事宜,只说要依照他家乡的习俗,做一场洛阳水席。   于是那盛实庭也加入了闲谈,依旧笑得儒雅:“……洛阳水席天下闻名,不过我家乡宣州的水席也不遑多让。”   封长胥便接口道:“宣州水席?是下官孤陋寡闻了,还请辅相大人介绍一二。”   盛实庭依言便将宣州水席大谈特谈,他本是有才学之人,不仅将宣州水席介绍的绘声绘色,又附加了许多宣州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倒叫阁中诸人听得个津津有味。   顾以宁安静听之,不免觉出几分他的刻意来。   近些时日,石中涧同杨维舟一起,一直忙于调查九年前盐商总首严恪的“贪饷案”,又因确定了烟雨乃是严恪的外孙女儿,故而更多了几分用心。   九年前的贪饷案,其间的细节一一铺陈开,由那细枝末节仔细推敲,卷宗上渐渐浮现出烟雨的亲生父亲盛怀信的形迹。   可此人,却早已在十年前的古庙大火里丧生。   杨维舟擅断案,从贪饷案前夕发生的“接驾酒酢案”里,找到了程寿增与人勾结的蛛丝马迹,继而再行侦破,种种疑团却指向了程寿增的女婿半儿盛实庭那里。   只是几经查探,那盛实庭的确是由宣州进京应考,他的家乡长溪那里,还为他立了个生祠,当地众人提起盛实庭来,都是滔滔不绝,很为长溪出了一位正二品朝臣而与有荣焉。   查访中还得知,长溪当地的道路桥梁皆由盛实庭出资修建,他家旧址上也修建了宗祠,供奉了其父母的牌位。   今日盛实庭如此突兀地谈及家乡之事,倒有几分刻意了,似乎是在刻意强调自己的出身来历。   十分完满无缺,凭谁都查不出其中的错漏。   夜色悄悄地深浓了,烟雨终于停住了哭,在他的怀里仰起了脸,眸中还带着浅雾,嗓音略有几分沙哑地问他,“小舅舅,我哭好了……”   她哭久了的眼睛,像是一朵娇嫩的荷,眼尾染着浅浅的粉,烟水气氤氲在其间,眼神怔忡而又绵软。   顾以宁揉揉她的发顶,点点头应她:“眼睛疼不疼?”   烟雨晃晃脑袋,委委屈屈:“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顾以宁失笑,手指轻抚过她的眼眉,摇了摇头,旋即牵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到了面盆处,将洁白的棉帕取下来,在水中浸了水打湿,接着拧干,为烟雨细心净了面。   烟雨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小舅舅。   小舅舅的手好温柔啊,那么修长那么白皙,好像温玉一般的颜色。   或许是察觉到了烟雨的眼光,顾以宁唇畔笑一笑,将棉帕搭在了架上。   烟雨方才哭了一场,又想到找到了外祖母,这会儿心绪便好多了,见小舅舅放下了棉帕,便提醒他:“还要搽香香呢……”   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益发深浓了,抬手捏了捏烟雨的面颊,笑着唤了一声种菱。   种菱本在院外站着听唤,这一时早乖觉地捧来一盅面脂,笑着说道:“这是老君山上的道士们制的面脂,原是公子用的,姑娘且用着试试。”   呀,小舅舅平日里也搽香香啊,怪道他的肌肤这般白皙。   烟雨往椅上一坐,迫不及待地仰起了小脸,闭上了眼睛,“……您给我搽香香。”   顾以宁嗯了一声,自那面脂里蘸取了一些滑软的膏体,往烟雨的额、两颊、下巴处各点上一点,这才细细拿手指研磨开。   好香啊,烟雨觉得自己方才哭的干干的脸,霎时就柔润起来,眯着眼睛仰着下巴瞧小舅舅,“您闻闻我香不香。”   顾以宁依言近前,轻轻一嗅,笑说很香,烟雨却不满意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小手轻轻一拽,将他拽到眼前。   于是他与她的距离只剩半寸,眼睫快要触碰到眼睫,小姑娘望住了那双静深的眼眸,眨眨眼睛,“……要不要我分您一点香?”   顾以宁微怔,还未及反应过来,眼前人却一霎将自己柔软的面颊贴在了他的面颊上,肌肤轻轻触碰着他的,再小心翼翼地磨了一磨。   心跳像是骤停,那柔润湿润的质感令他心悸,还未及感受那份娇软,女孩子却弹开来,笑嘻嘻地脸庞路过他的眼睛,再将另一边脸,又贴上了他的另一边,又是轻轻的一磨。   将自己面上的柔润磨到了顾以宁的面上,烟雨觉得很满意,悄悄地挪开了面庞,正面直视小舅舅。   “您现在同我一样香香软软了。”她又眨眨眼睛,视线从小舅舅的眼睛向下移,路过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在他好看的唇上,“您的嘴巴要不要香一香……”   夜色深浓着,灯色柔和地落在她的面庞上,女孩子挨他挨得很近,气息温软而轻甜。   顾以宁叹了一息,眼神里浮泛起零星的笑意,带着几分宠溺看着她,还未及将她哄开,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已然闭上了眼睛,翘起了鲜焕柔软的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   那份柔软在他的唇上停留不过一瞬,旋即便离开了,他正怔忡间,忽见烟雨的面庞又凑上来,双手搂上了他的脖颈,唇覆上了他的,轻轻吮了吮,咬了咬,接着又舔了舔,直将他闹得气息疾乱,他叹了一口气,回应着她不得章法的乱吻。   香甜互相交换,温软轻轻触碰,也不知过了多久,清矜的年轻首辅忽地推开了膝上了她,只将她揽入了怀中。   烟雨心头骤跳,兵荒马乱似的,在他的肩头微喘,好一时才小小声得意地说:“托我的福,这下您的嘴巴可是又香又软了。” 第85章 .鬼门大开(上)父女二见   乘上马车时,烟雨的脸还红红的。   小舅舅在车下同石中涧说话,嗓音低低的,像是隔着云端。   方才她艺高人胆大,仗着小舅舅对她的喜欢无法无天,可是亲完了她就怂了,兔子似的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西府,乘车去了。   这一时夜色深蓝着,圆圆的一轮月挂在中天,还未过一更,早早地启程去放河灯,说不得回老宅后,外祖母还未睡。   她心牵两处,这会儿就开始记挂老宅的外祖母和娘亲了,青缇就在另一侧的窗下仰头唤她,“到了东水关,您记得给我买一碗儿桂花小元宵吃吃……”   烟雨笑着应下了,还许给她一块马蹄糕,“如今你家姑娘我挣了钱,头一个享福的就是你。”   她从前出门子的时候很少,近来大了些,又做了买卖,手头就宽裕不少,她手伸出小窗,“快将我的布老虎拿来……”   青缇忙从挎包里取出布老虎,递在了姑娘的手里,“您又背着明月珠,又抱着布老虎,不知情的,还以为您要和公子出远门呢!”   烟雨就向往起来,趴在小窗上畅想,“……若是出远门的话,我想去北方瞧瞧,听说那里有一种叫做糖火烧的糕团,可甜可甜,若是能往北地去,我一定要去尝尝……”   女孩子绵软的话语将将落地,便听近处听见一声“好”   烟雨扭头看过去,便见小舅舅颀秀的身姿站在车旁,正微笑看着她。   烟雨的心砰砰乱跳,抱着布老虎,霎时从窗子里缩回了脑袋,坐在车里的软榻上假寐。   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来了,慢慢地上了车。   小舅舅身上清洌而干净的气息近前了,烟雨忍不住偷眼看他,却正好同他的视线撞上了。   有点儿害羞呀,烟雨一下子垂下了头,趴在了窗下的桌案上。   顾以宁坐在了她的对面,只将手中的一盏带盖的小圆盅轻轻推过去,碰了碰她的手臂。   烟雨偷眼看,好漂亮的白瓷盒!上头画了娇艳的海棠花儿,她抬起头,把白瓷盒拿起来,好奇地揭开了盖,里头平平整整的,铺了柔润的口脂。   “呀,您还有这个。”她拿手指蘸了一些,想想觉得不对劲,抬起眼睫望住了小舅舅,“您给我口脂做什么呀?”   女孩子蹙着眉不满意的样子实在可爱,顾以宁眼睛里蕴藏了一些笑意,摇头说不是。   “还你的。”他忽然起身,坐在了烟雨的身侧,“拿人手软,吃人……”   他顿了顿,低头看她,视线落在她鲜润的唇上,“……嘴软。”   细细的指尖沾了柔润一点,红晕立时便飞上了女孩子的双颊。   烟雨起先有一些慌乱,后来就镇定下来了,拿手指点上了自己的唇,将那点柔润搽了上去。   “怎么借怎么还……”她偎过去,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小舅舅,“那是息钱,您还要还本金呢!”   顾以宁垂目看她,不免呼吸微急,偏她还把手爪子乖巧地搁在他的胸膛上,抓了抓,活像个小讨债鬼。   她威胁,“我讨起债来,可是心狠手辣……”   也许这世上,没人能抵挡得住这份灵动可爱,顾以宁扬手,轻抬起她的下巴,缓而轻地覆上她的唇色,将她的柔润轻轻吮入了口。   酥麻有如过电一般,钻进她的四肢百骸,烟雨软在他的怀里,笨拙地回应着他的吻。   马车平稳地驶动在金陵的夜色里,本是静蓝的夜,却有丛丛的火光在街角巷口烧着,烟雨先是偎在顾以宁的怀里像外看,看到后来,便趴在了窗边看。   “小舅舅,这里不是主街么?为何今日不点灯?”烟雨从前不曾在中元节出过门,此时有些便有些不解。   顾以宁何其明锐,觉察出一点她的不安,这便牵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亡魂凭火识家,官府便命中元节的夜里,四处灭灯,以免扰乱他们的神思。”   烟雨了然,默默地将挎兜里的明月珠拿出来,那柔弱的一点白玉光,照亮了马车窗下疾驰的路。   “小舅舅,您是早知道了我的身世么?所以才将我的外祖母接了过来。”她问,嗓音轻轻。   顾以宁嗯了一声,眉宇间有些歉意。   “……这些时日动荡颇多,我分身乏术,还未及好好同你说。”   烟雨摇了摇头,回身认真地望住了小舅舅,“倘或不是您费心,恐怕这辈子我都寻不亲人。虽然我嘴上不提,可我心里,都记着呢。”   顾以宁心有所感,眸色柔软下来,“其间还有许多查探不明的,待石中涧杨维舟查明,我会细细与你分说。”   他想说会还广陵严氏、她的生身母亲一个清白,可理智又制止住了他,于是他只揉了揉了她的发,叫她安心。   烟雨便絮絮叨叨地同他说着,午间同外祖母相认时的情景,一时哭一时笑,十足小女儿情态。   顾以宁便也认真地听着,看着她笑眼含泪的样子,忽觉出几分后悔——应当早些叫她同自己的亲人会面的。   马车驶过一丛一丛幽蓝的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东水关。   秦淮河东水关这一段浅岸设了阶梯,金陵城中百姓便都在此处下河缇,在岸边放下各色花灯,寄托对亲人的哀思。   此时已近二更,河岸边的人稀稀疏疏,顾以宁下了车,回身接了烟雨,慢慢往河堤行去。   到那河堤处,果有售卖桂花酒酿的摊子,烟雨便让青缇同种菱坐下来吃,自己则跟在小舅舅的身侧,在左近的河堤处坐下了。   身侧仆从奉上两盏荷花灯,烟雨把布老虎放在一边,将河灯捧在手里,只觉得这风制作的实在精致,便问小舅舅要了一只炭笔,仔仔细细地在上头写下了一些字。   她写完便拿给顾以宁看。   “娘亲爹爹,女儿过得很好。”   顾以宁嗯了一声,烟雨便凑过去看小舅舅手里的河灯,里面却只字未写。   “小舅舅,您……”烟雨欲言又止,她知道小舅舅也是生母早逝,这会儿想到了,连忙住了口,把自己的小手窝进了他的掌心,“我们一道儿放出去吧。”   顾以宁说好,二人便下了几步阶梯,在水边,将两盏河灯慢慢放在水面,静静地看那两道火光远去。   放罢了河灯,算是了了今夜的一桩心事,烟雨便要吃桂花小元宵,“再给娘亲和婆婆带一碗儿……”   顾以宁自然说好,同烟雨一道,在那摊贩的桌案前坐了。   烟雨爱甜,闻着桂花酒酿的问道嗅了嗅,只觉得清甜极了,正专心等吃的间,忽听得不远处河堤吵嚷声一片,众人便循声望去,但见河堤上呼啦啦跑来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正追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瘦高的身形,面容却还是孩子模样,他不过跑远了几步,便被家丁们捉住了,他便挣扎着叫嚷起来,声音还带着孩童的尖细。   “我娘亲就是在这里给人烧死的,如何我不能祭奠她?”他哭喊着,声音嘶哑起来,“都给我起开!不许拦着我,蠢材!”   可惜那些家丁口中喊着大爷可不敢,可没一个动作是停下来的,那少年益发的狂躁起来,左踢右打,可始终难敌众手。   烟雨看的紧张,手便抓住了小舅舅的手臂,顾以宁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向石中涧示意。   石中涧会意,领了几人上前干涉,那些家丁倒是不敢擅动,略略放松了对少年的钳制。   见有人为他出头,那少年来不及致谢,登时便跑出去了,往那河里放出去一盏灯,旋即跪在了河堤上,哭着喊了一声娘亲。   那声音带着失去至亲的痛苦,喊到后来已然嘶哑无声,令周遭听之动容。   烟雨听着那少年的嘶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剧痛起来,默默地拭了拭泪。   顾以宁见状,眉眼微蹙,拿勺子舀了一颗小元宵,碰在她的唇边。   “不必担心。”   烟雨食不知味地将小元宵吞下去,再抬眼望过去,便见石中涧已然领了人回来,隐在了一边。   而那少年跪过了,哭过了,便也不再挣扎,只深深向石中涧这一处看过来,那眼神里盛着感激之意。   只是他还未及说些什么,便已被家丁们擒住,那少年愤然甩开,傲然道:“小爷自己走!”   家丁们旋即不再上手,忽见一辆马车驶过来,其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形容清瘦,许是见周遭无什么人,见那少年近前唤了一声父亲,那中年男子横眉立目,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少年的面上,直将这少年打了一个踉跄,吐了一口血。   此人,顾以宁识得。   通政史司通政使杜从宜。   烟雨捉住了小舅舅的手臂,有些难过,顾以宁感受到了烟雨的无助,这便站起身,向杜从宜走过去。   烟雨即刻便跟了上去。   杜从宜正叫家丁将儿子杜允良抓回去,忽见眼前佯佯走来一人,形容万分俊逸,正是当今内阁首揆顾以宁,登时便有些惶恐,拱手唤了一声首辅大人。   顾以宁哦了一声,锐利两道视线落在杜从宜身上。   “杜使司何故当街教子?”   首辅大人的声音冰凉彻骨,即使杜从宜早就知晓其人温润如玉,又不过将将弱冠的年纪,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力。   他忙示意家丁将儿子钳制住,这便赔着小心道:“……下官教子无方,纵容犬子街头胡闹……今日中元节,家中已设了灵台,供他祭奠亡母,可他非要跑出来,惊扰了大人,下官该死。”   杜允良在一旁嘶吼起来:“骗子!是你害死了我娘!我要杀了你。”   杜从宜满面惊慌,立时便叫人去捂他的嘴,再看着顾以宁的脸色道:“犬子胡言乱语,下官即刻就将他带回去!”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父亲?烟雨气的浑身发抖,顾以宁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在身后。   “令郎想念亡母,天经地义,杜使司百般阻拦,倒有些欲盖弥彰了。”他冷冷,“刑部已然在复核东亭翁主之案,杜使司近来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杜从宜闻言浑身如堕冰窟,强忍着心底的惊惧,面上却显出了哀恸之色。   “如此甚好,下官期盼着爱妻能沉冤得雪,早去轮回。”   顾以宁不置可否,杜允良却在被押着往车轿去,哭着叫嚷:“我娘亲泉下有知,一定不会放过你!今夜鬼门开,我娘会回来找你的!”   杜从宜不敢再逗留,恭敬同顾以宁道别,匆匆领人离去了。   烟雨想着方才那少年哀恸的样子,不禁心有戚戚焉,再回到摊子那里,早已没了吃元宵的心情,只呆坐在桌前不言不动。   顾以宁叹了一息,轻声吩咐石中涧备车,准备将烟雨送回雍睦里的老宅。   烟雨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河里慢慢漂浮的河灯,忽的想到了一事,登时浑身冰凉,提裙向河堤跑去。   方才夜色如墨,她一心想着河灯,竟将布老虎忘记在了那一处!   那只布老虎,自打记事起,便一直陪着烟雨睡觉,原是锦缎制成的,十年间缝缝补补,便成了一只打补丁的布老虎。   烟雨满心的懊悔,只觉得自己愚笨至极,竟能将自己心爱之物遗忘。   好在离得不远,快要近前时,忽见那河堤处,站了清瘦一人,石中涧扬起灯照过去,那人蓄了胡须,面目英俊,手中正拿着烟雨的那只布老虎。   烟雨看到那人的长相,只觉得心头突突跳,未及多想,正待出声,身后却有一双手将她拽住,旋即将她掩在了身后。   而河堤那人,循声看过来,眸色沉沉。   在鬼门大开、亡魂四处游荡的中元日,他的眼神,比鬼魅还要阴森。 第86章 .鬼门大开(下)这……不是梦。……   烟雨霎时就认出了此人。   那一晚宫变,此人曾为她遮掩,也阴晴不定地质问她的来历,使烟雨手心生汗,头皮发麻。   她原以为是那晚的生死攸关的气氛使她胆战心惊,可目下再度对上他的眼神,仍令烟雨心提在了嗓子眼,望而生畏。   她被顾以宁掩在身后,一颗心牵系在了布老虎身上,从小舅舅的肩侧望过去,那人的视线撞上了她的,那其中的审视之意味,令烟雨不寒而栗。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眼神收回,躲在了小舅舅的身后。   顾以宁哪里不知烟雨的害怕,他看向盛实庭,眼神锐利。   “石中涧,拿回来。”   石中涧领命,脚下迅疾两步,已然走到了盛实庭的身前,不过一个晃眼,布老虎已易主。   石中涧旋身,将布老虎双手奉给了烟雨,烟雨的心这才安稳下来,在小舅舅的身后抱紧了布老虎。   盛实庭原本森冷的眼神一霎转为温煦,负手道:“下官夜游东水关,竟捡到了首辅大人的爱物,当真是有缘。”   身背后传来烟雨惊魂未定的细微喘息,顾以宁心头微动,只将视线落在盛实庭镇定自若的面庞上。   “盛公二更天夜游秦淮,好雅兴。”   盛实庭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下官心有牵念,以致夜不能寐,只有出来走一走,方能排解愁绪。”   他说着,眼眸里有水光微动,望在众人的眼中,似乎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一般。   盛实庭如此这般惺惺作态,顾以宁并不意外。   这几日,他常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家乡宣州,提起早亡的父母,像是察觉了周遭的动作一般。   能在宫变之事中全身而退,盛实庭决计不是个简单之人。   他的嗅觉敏锐,能知微见著,故而能在这十年间平步青云,不惹尘埃。   杨维舟等人调查广陵严氏的贪饷案,想必他早已闻风,故而才会在这几日动作频频。   倘或真如顾以宁所推理判断那般,他今夜对于这只布老虎的不执着,看似无视烟雨的洒脱,倒有些过于做作了。   顾以宁并不打算同他闲谈,闻言略点了点头,旋身举袖护在了烟雨身后,往马车前走去。   烟雨觉得浑身冰凉,僵硬着脚步上了马车,待小舅舅也上来了来,马车缓缓走动起来,她才瑟瑟发抖着同顾以宁说话。   “……前些时日在宫里遇见的,就是他!”烟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益发害怕,“我看他的眼神,像是认得我一般,一直在上下打量,刨根问底……”   顾以宁嗯了一声,将她揽在了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这只布老虎,是你的打小就带在身边的么?”   烟雨不知小舅舅何意,只在他的怀中点了点头。   “娘亲说,她见我第一面,我就抱着这只布老虎,那时候它还没有这么多补丁,只是我入睡必要抱着它,锦缎易破,每破一个,芳婆就给我打一个补丁,就成了现下这个样子,还挺可爱的……”   顾以宁低头望住了这只布老虎,只觉得心中温澜潮生。   “我从前小的时候,也爱摸着枕头一角睡……”他思忖着,嗓音舒缓,“那人是内阁次辅盛实庭,你不必怕,有我护着你。”   “如何他也姓盛?”烟雨闻言不免怔忡了几分,“金陵那么大,有这么多同姓的么?”   顾以宁知道她幼时的记忆丢失的七七八八,这一时也不愿多问,只揉了揉她的发,一路由着马车往雍睦里的老宅驶去。   这一头烟雨心绪万千地回了老宅,那一厢东水关河畔上,内阁次辅盛实庭却在顾以宁一行人离去后,面色一瞬转冷,在河岸边久立。   他今夜原是要往狮子岭青藜园去,在途径东水关时,恰巧目睹了杜从宜的儿子在秦淮河畔发狂,他生怕这父子二人闹大,悄悄去了另一边的河堤,暗中观察,岂料竟意外捡到了这只布老虎。   乍见这只浑身补丁的布老虎,盛实庭原本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拿在手中时,却感受了强烈的熟悉感。   他脑中气血涌上,只仔细翻查了这只布老虎身上补丁外的锦缎,一瞬便浑身冰凉。   只是还未及再看清楚,便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若仅仅是相貌相似,或仅仅是看见了这种布老虎,那还不过是巧合,可若是那女孩子和这只布老虎在一起,就绝不是巧合了。   盛实庭咬紧了牙关,一动不动,忽的想起了什么,叫来身边长随,吩咐道:“去这条河的下游浅滩处,把所有的河灯都捡回来!”   长随皱眉,正想细问,却见盛实庭又自言自语道:“不不不,即便将所有的河灯收集起来,又怎知哪一盏是她的?顾以宁的字迹我倒是认得!”   他开始焦虑了,在原地踱着步,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罢了,去命人暗中去查那女孩子的底细,事无巨细,一一回禀。”   长随这回领了命,旋身而去。   盛实庭却一时气血攻心,闭上眼睛站了好一时,才上了马车往青藜园而去。   已然二更了,夜色深穆如井,出了太平门,过了万岁山,到那往狮子岭的官道上,路边隔几十步,便有丛丛幽蓝的火,山与树巨大的影子倒退着,偶一风动,排山倒海地倾斜过来,恍若巨大而恐怖的兽,追着暗夜里的马车疾跑。   盛实庭心绪难安,几不能假寐,再从恐怖的梦中挣出来时,马车已然驶进了青藜园。   他下了车,疾步往山下的正堂而去,堂中点了昏暗的灯,他无暇四顾,只将脚步行的更快,步入了堂后的神龛。   灯影在那供奉的两块牌位之上张牙舞爪,盛实庭先考先妣得尊名赫然显现,一称盛公庭芳,一称盛门吴氏夫人。   盛实庭站在这两快牌位前良久不动,甚至不打算供香,夜越来越静了,他忽的去掰了一下先考得牌位,神龛侧旁忽的墙壁忽的缓缓移开,露出了一方逼厌的天地。   竟是另一个灵堂。   这个灵堂同外面的神龛不一般,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装饰,供奉着四季瓜果糕点,那深深的龛中,供奉了三方牌位,一方宝塔。盛实庭颤抖着手,抚过每一方牌位,其上的名姓显现。   显考盛公讳负图府君,生西之莲位。   立牌人:阳上子诚祀   显妣盛母恭人洛氏莲娘生西之莲位。   立牌人:阳上子诚祀。   先室盛母严氏生西之莲位   立牌人:阳上诚祀   盛实庭的手落在那一方宝塔上,旋即掀起,颤抖着手将其下覆着的一盅瓷盒拿起来,打开去看。   里头是绵细的骨灰。   盛实庭的眼前忽的一黑,旋即闪过方才见过的那女孩子的面容,继而又闪过一个娇美女子的面貌,他的头忽然剧痛起来,手一抖,已然将骨灰打翻在地。   他被这一声响吓回了神,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那骨灰撒在地上,白灰一片,他蹲下身去捡,却怎么也捡拾不起。   早夭的孩童不能立牌……盛实庭忽的自语起来,神情又慌又乱,他歪在地上,只觉得头痛欲裂。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神来,从先父母的灵牌后,取出来一个铁盒,打开去看,其中一块块羊皮地图摊在其中,可惜残缺不全,完全拼凑不成。   他气急败坏起来,便也不再管那散落的骨灰,只凑近了那地图趴伏着去看,却越看越昏头,无法分辨其上的地理脉络。   他颓然,静坐了许久,才从暗室里出去,见长随迎上来,他厉声喝问:“程务青如今在何处?”   长随恭敬作答:“人的确是换出来了,只是状如痴傻,不能言谈。”   盛实庭想到那残缺的地图,只觉得无法解恨,心中烦乱愈甚,信步往靠山的园子里去了。   长随欲阻止他,迟疑道:“中元日鬼门大开,四处阴森可怖,大人不若早些安置,免得沾染秽气。”   盛实庭心中烦乱,哪里能听得进长随的劝诫,只一挥手将他拂开,厉声道:“本相鬼神不怕!尽管来犯!”   说话间,便往山下的园子里坐了,仆妇奉上酒水,盛实庭心绪烦乱,自斟自饮,不免就饮多了,斜靠在椅上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深的看不见五指,只有零星的鬼火游荡,在天地间划出幽蓝可怖的弧线。   忽然阴风阵阵,吹进了盛实庭的脖颈耳后,令他的心狂跳不止,他似乎被什么压住了手脚,一动不能动,神志却清晰。   那园门处,缓缓走来一人,衣袂飘动,却瞧不见脚动,那人平移似的飘过来,近前了近前了,却是一张可怖的脸!   那张皱巴巴的皮肤上,没有眼睛!   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那人呜呜咽咽地喊着他的名字,叫他纳命来。   盛实庭浑身不能动弹,那人却伸着十指按住了他的喉咙,手掌一寸一寸地收紧,直将他掐住,无法喘息。   他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看,周遭仍是漆黑一片,他浑身如浸水一般湿透。   像是死里逃生,盛实庭拔腿边逃,一直跑到了正堂,才有逃出生天之感。   可脖颈却疼的厉害,拿手去摸,血迹满手。   于是他去寻铜镜,照在镜中的那一刻,他的手剧烈的抖动起来。   他的脖颈有十指掐伤的血迹,一道一道,可怖而又万分醒目。   这不是梦。 第87章 .前尘旧事我怀疑,盛怀信还活着。……   回到雍睦里老宅时,二更已过半。   烟雨先前小睡过一会儿,这一时困意全无,见马车停了,便依依不舍地望住了小舅舅。   “……您要不要进去见一见我的阿婆?”烟雨试探地问了一句,抬头看了看静深的夜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这便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道,“会不会太晚了。”   她低头,一缕发丝落了下来,顾以宁轻抬手,为她拢了拢鬓发,动作温柔和缓。   “我很想去。”他认真地看着烟雨的眼睛,“只是这一时,外祖母说不得已然安置,二则,未曾递上拜帖,贸然而来,实在有失礼数。”   他顿了顿,看见烟雨乌亮的大眼睛里,显出了一点惶恐,他立时觉出自己的不妥。   “明日我会叫人来递上拜帖,下了朝,我会即刻赶来。”   烟雨认真地点了点头,“……也不拘今日明日的,您哪一时得了空再来也成啊。”   顾以宁说好,起身下了车,在马车下伸出了手将她接下来。   “这里是新地方,也不知可能睡好……”他思忖着,语气里带了若有似无的忧虑,“倘或睡不好……”   他话音未落,烟雨已然拍了拍怀里的布老虎,“有它有娘亲在,我就能睡好。”   可爱的女孩子促狭一笑,向着顾以宁眨眨眼睛,“倒是您,辗转反侧可怎么办呀?”   顾以宁不由地一笑,好看的眉眼温和着,“为何?”   烟雨左右瞧了瞧,打量着周遭没人,踮起了脚,一手护在了小舅舅的耳侧,同他咬耳朵。   “我头一次跟您不在一个府上睡觉,您一定会不自在的。”   她的声音轻轻,打着旋儿地往顾以宁的耳朵里钻,他眼睛的笑意愈深,垂下眼睫应景似的叹了一口气。   烟雨就为他出主意,“您呀,不是可以摸枕头角角么?摸着摸着就能睡好了。”   这样孩子气的话由烟雨的口中说出来,又令他心软几分。   顾以宁失笑,点点头说好。   小姑娘依依不舍的,悄悄话说个不停,顾以宁笑着揉揉她的发,叮嘱了几句。   “老宅里的一切事宜皆由你娘亲做主,不必拘谨,只当自己的住所。”   烟雨乖巧地应了一声,抬腿迈进了台阶,回头一望,小舅舅正负手目送着她,那长身玉立的模样,真如谪仙一般出尘。   她又不舍起来,扒在门边向他招了招手,要顾以宁过来。   顾以宁会意近前,小姑娘可可爱爱地面庞只露了一半儿,极小声同他说道:“您瞧我,今日梳了元宝啾啾,像不像一只角?”   她见小舅舅嗯了一声,便把头低下来,拿元宝啾啾碰了碰顾以宁的手,“往后您若失眠了,我就将我的角借给您摸。”   夜色如缎,温柔地浮泛在顾以宁的眸底,他的手指轻抚了抚她可爱的元宝啾啾,深为她的明朗可爱而欣慰。   倘或她的身世真如他所推测的一般,经历过这样巨大创伤之后,还能保有赤子一般的纯善和明朗,当真令人心生喜爱。   烟雨说罢了,看着小舅舅温和又清冷的眉眼,立时又有些赧然,一旋身,飞也似地往老宅深处去了。   顾以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里,这才放下心来,吩咐石中涧。   “将老宅的守卫增至四十名,前后左右亦要有人把守,房顶暗卫也不可放松。”   石中涧最是可靠不过,只拱手领命:“回公子,属下已将一切安置妥当。”   顾以宁嗯了一声,上车前又似想起了一事,蹙眉道:“知会冯监造,云树的宅子要着紧。”   石中涧领命,送了顾以宁上车不提。   这一厢烟雨蹦蹦跳跳地回了卧房,果见娘亲正坐在桌案前同芳婆说话,忙过去搂住了娘亲一顿撒娇。   顾南音把女儿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笑着说:“方才就知道你回来,怕你和六从弟说话,才没去迎你。”   原来娘亲方才就知道她回来了啊,烟雨心虚地低垂眼睫,想着岔开话题,忽的想到了晚间之事,这便同娘亲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顾南音只听得浑身冒冷汗,同芳婆对视一眼,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那一日在糖坊廊遇见那人的情形。   她从前在破云禅寺借宿时,同严家姐姐的夫君交往不多,不过是偶然遇上,匆匆一眼罢了。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因他生的委实英俊,又有一番儒雅清澹的读书人气度,晨起在院中窗下读书的样子,也十分沉静,故而虽只是匆匆一眼,却也令顾南音印象深刻。   所以那一日在糖坊廊遇见那般长相的一个人,只叫顾南音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除了比十年前的盛怀信多了一把美髯以外,眉眼气度皆与盛怀信别无二致。   这世上有这般长相相似的人么?   身边儿小女儿还在唠唠叨叨,顾南音却陷入了沉思,芳婆似乎知道了自家姑奶奶在想什么,倏忽提醒了一句。   “姑奶奶,一个有了孩儿的女人家,最在乎的是什么呢?”   烟雨在一旁住了嘴,不知道芳婆这话什么意思。   可顾南音却在这一霎醍醐灌顶,手臂脊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栗。   是了,烟雨的母亲为什么将孩子藏在了井下,自己却同夫君相拥而死?   既能将孩子送出来藏好,那就没有再回去的必要……   除非……   除非是她知道有人欲杀害她娘两个,才会将女儿藏起来,自己孤身挡在前面。   结合那一日糖坊廊的偶遇,一个大胆而可怖的想法涌上了顾南音的心头,她倏地捂住了嘴,双眼瞪得极大。   烟雨见娘亲这般情状,也吓了一跳,碰了碰娘亲的手臂,忐忑地问了娘亲一句。   “娘亲,您怎么了?”   顾南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匆匆站起身,叫芳婆和青缇侍候烟雨睡觉,自己则跑到了隔壁的厢房候在了外头。   娘亲骤然跑走了,倒把烟雨下了一大跳,她想追上去,芳婆就唤住了她,笑着说:“老夫人的身子不舒坦,姑奶奶去看看去……您先睡。”   既是为了外祖母去忙,烟雨自然是答应的,只得抱着布老虎同青缇一道儿回卧房不提。   顾南音心里乱乱地,只在裴氏的卧房外坐立不安。   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浅,觉也少,裴氏傍黑用了餐点便歇下了,算着也有三个时辰了,应该没多久会起身。   果不其然,等了没一会儿,便听里头有几声咳,有丫头点了灯,亮了几分。   顾南音便在卧房门前唤了一句裴姨母,里头便应了一声,唤她进去。   裴氏今日同自己的孙女相认,只觉得浑身的病痛好了大半,又睡了这么长时间,此时的精神遍好多了。   见顾南音进来,忙把她唤在了床榻边坐下。   “孩子,你还不睡呢?濛濛呢?可回来了?”   顾南音点了点头,又斟酌着说道:“裴姨母,我午间的时候,同您说了十年前,在破云禅寺同漪漪姐姐相遇的情景,我听您濛濛的父亲颇有微词,不知这一时可否同我细说?”   裴氏冷不防被问起这个问题,一时面色便沉了下来,良久才缓缓地开口回忆。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可不知怎么的,濛濛她嗲嗲就是叫我看不顺眼。你说模样吧,十里八乡的满广陵,也找不出一个比他还俊的,可就是那个心高气傲,又放不下身段的那个劲儿,叫我瞧不惯。”   “姑爷是濛濛他外祖挑的,喜欢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就要将他领回家,好支棱门庭,谁知道竟出了这样的事。”   “我漪儿是个单纯的性子,最是爱笑不过,可同他成婚后,十天总有八天眼睛红红的,我问她,她就愁眉苦脸地问我,是不是自己这里不好,是不是那里不好。我就觉出来不对劲了。”   “我漪儿富贵窝里养大的娇娇儿,要什么有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能拿老玉给她做一个当饭碗,怎么成了婚倒委委屈屈的?我生了女儿可不是受气的!”   “后来我就问明白了,我那天杀的姑爷,待她好时也好,可说起话来有时候也刻薄,将她贬低的一无是处……”   裴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就叫我女儿同他和离,可漪儿她嗲嗲不同意,就这么拖了下来……那一日他们往金陵去,我就不该同漪儿闹别扭,该千方百计留下来她才是……”   顾南音听明白了。   十年前在破云禅寺,严漪漪谈及夫君时的神情,为何总是带着惶惑的意味,现下想来,应该是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夫君总是阴晴不定的吧。   她轻轻抚了抚裴氏的背,以示安抚。   “裴姨母,您午间时,曾说九年前严家家破人亡,因何而事发?”   裴氏止住了哭泣,慢慢回想着:“漪儿去了之后,我一直病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她茫然着,顾南音又问道:“除了濛濛姓氏的事儿,盛怀信同严老爷可曾有过争端?”   裴氏不明白顾南音一直追问是何意,却也配合着去回想,良久忽然眼睛亮了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的地方。   “盐务的事,盛怀信想接手,我家老爷不同意,只说要他安心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是,那时候我就瞧出来这人心术不正了,后来,朝廷屡屡向盐商开刀,今儿罚十万两,明儿征二十万两的,我家老爷未雨绸缪,将家里头的财宝寻了一处隐秘之地藏了起来,这事盛怀信许是得了什么风声,同我漪儿打探过许多次,这算是争端么?”   裴氏落下泪来,“为着这些找不见的财宝,我那侄儿也来讨要,如今生死未卜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顾南音将裴氏的话听入了耳,忽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些思路。   “裴姨母……”顾南音迟疑地唤了她一声,轻蹙起了眼眉,缓缓道,“我怀疑盛怀信,他还活着。” 第88章 .贤与不肖本相手上从未沾血   顾南音一向敢想敢做。   她并非严家人,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纵观全局,从已知的线索里大胆推测,得出了盛怀信还活着这个结论。   灯色昏昏,窗外的夜色幽深的像井,饱经风霜的严家老夫人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眼神直愣愣地看着顾南音。   “孩子,你在说什么?”   顾南音定定地望住了裴氏,眼神笃定。   “裴姨母,前些时日,我在金陵的糖坊廊,遇见了一个人。”她慢慢回忆着,语气谨慎而小心,“那人的气度、身量,除了多一把美须之外,眉眼样貌同十年前的严家姑爷盛怀信别无二致。姨母,这世上绝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人也是,即便是双生子,相貌一般,可气度眼神,待人接物的神态,是决计不同的。”   她的记忆向着十年前的破云禅寺飞去,“那年在破云禅寺,我同严家姑爷会面不多,但印象极为深刻,他在人前待漪姐姐亲善,还亲下厨为她熬煮粥食,漪姐姐同我闲谈时,他也能带着濛濛去玩儿,举止之间甚为爱妻爱女,同那一日在糖坊廊,见到的那男子行为举止十分相像。”   “那人由车上接下来一位文弱的夫人,那小心翼翼的神情态度,同当年待漪姐姐时地样子,如出一辙——我也是从这上头才认定那人就是盛怀信。”   裴氏听着听着,便歪倒在了身后地迎枕上,眼泪由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落在她枯瘦如干枝的手上。   “倘或真如这般,那这世上就苦了我漪儿一个人啊……”她捂着胸口,喘息急促,胸中聚着一团郁气,堵的她心头发苦,“我严家待他不薄,他父母无钱安葬,还是我严家为他选了墓地,大办了好几日的水陆道场,请了十日的流水席……他在我和老爷面前常说什么恩同再造,如何能这样害我的漪儿。”   顾南音坐在了裴氏的床榻边,握住了她的手,心中略有几分后悔,可这等事是回避不得的,这一时不同裴氏问清楚,濛濛的生母就没有昭雪的一天。   十年前的破云禅寺,谜团太多,恐怕只有青天在世,才能将其中的谜团一个一个解开了。   她安慰着裴氏,柔声说道:“裴姨母,这也只是我的推测,您先冷静一下,将后头的事儿理清楚才是。”   裴氏这十年来眼泪都哭干了,此时听了顾南音的话,闭了闭眼睛,强忍着痛楚平稳了自己的气息。   “孩子,那人你可知是谁?只要是能见着他,老身瞧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人是鬼!”   顾南音摇摇头,“当日我有些白日撞鬼的恐惧,快快地逃走了,后头再去回想,同十年前的事情慢慢对一对,才生出许多疑惑来。”   她想起一事,再去问裴氏,“姨母,咱们先做个假设,倘或盛怀信当真还在世,他有什么动机去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呢?您方才说他知晓了严家老爷藏匿了一笔财宝,可同这有关?”   裴氏舒了一口浊气,稳下心神去想,慢慢道:“那笔财宝是什么,有多少,我并不是很清楚,藏匿的地点在哪儿,我更是没问过我家老爷——我广陵严氏一年十万两的流水花销,已是天下第一富庶,再多的银钱,与我都都不过是些数字,无甚意义。”   她苦笑,“从前花钱不眨眼,家里遭了大难了,老身才知晓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吃没喝倒还不是最苦,最难挨的是心啊,好在这么些年啊,到底挨了过来,竟还能找到至亲的孙儿……”   裴氏说完,忽地振作起来,放低了嗓音道:“倘或真是盛怀信害了我漪儿,凭他多有权势,老身拼了这条老命,都要告倒他!金陵府告不赢,我就上宫门前,告御状去!”   顾南音随着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一阵乱麻,为了缓和老夫人的心神,便说起濛濛的亲事来。   “好在如今濛濛有了个好归宿,未来姑爷虽是我的从兄弟,可却是金陵城里顶顶矜贵的人,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是朝廷正一品的高官大员,心地又是极为良善的……”   裴氏听了也觉得老怀安慰,她点了点头,叹了一息,“倘或我严家不曾败落,我濛濛也该是金窝银窝里娇养的姑娘,出嫁时少说也有百万两的陪嫁,如今……”   顾南音温柔一笑,只劝慰她说道:“姨母,金窝银窝里娇养出来的孩子固然好,可说不得也能养出几分惰性来,濛濛跟着我虽说清苦些,可这些年会的东西可不少……”   说起女儿来,顾南音就滔滔不绝,眼睛里全是女儿的好处。   “别的不说,她可是有一手做小玩意儿的绝活儿,拿布头子做出来的小猫小狗小鱼小鸟的,栩栩如生。前些时日她同她那小姐妹的铺子里,一口气定出去十好几个订单,可算是赚了钱了……再说她的脾性,虽说瞧上去娇娇软软的,可也算是个有主意的,是个知进退的孩子。还有一样,这孩子知恩图报,这些年在我膝下,为我添了多少欢乐……”   裴氏安静地听着眼前这女子的话语,心里又是熨帖又是安慰。   “孩子啊,这些年可苦了你啊,你就没想着再找一个?”   顾南音一愣,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胆大妄为的天皇贵胄来。   “姨母,我一个人有些余钱花着,闲来同至交好友谈心逛街吃酒,岂不快活,何必找个男人来束缚我?”   碍着裴氏是长辈,有些话顾南音不好说明白。   往后濛濛出嫁了,她有大把的好日子过,倘或那人愿意,就彼此相好着,至于再嫁,才是失心疯了。   裴氏说好,只觉得心中对这女子的感激无以言表,只抚着她的手落着泪笑。   “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濛濛也被你养的很好。孩子,你若是不嫌弃,我给你做个干娘,可惜我如今老迈,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裴氏说着话,掀被想要下床,顾南音一惊,忙扶住了她,又将她安置在迎枕上,笑着说道:“打头一回见面,我就觉得您有几分亲切,倒像是我的亲娘似的,咱们有濛濛相连着,到哪里都脱不开干系,您就是我干娘。”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也有了点泪意,“从今往后,咱娘仨一道过日子,往后濛濛出嫁了,我奉养您。”   裴氏的眼睛里有些无措和感激,“我这般老了……”   顾南音笑着拍拍她的手,脆生生喊了一声干娘,倒叫裴氏落下泪来,顾南音便安慰她,“明日起身,我就去同未来姑爷将今日咱们推理的事儿说一说,看能不能找个善断案的大人,将十年前的事儿查一查……”   裴氏只觉得此生苦尽甘来,一时间百感交集,顾南音见夜深极了,这便唤着侍女侍候着老夫人,自己则回了卧房陪烟雨不提。   中元节过后的第二日晓起,朝廷照旧举行大朝会,歇了朝之后,内阁依例举行集议,顾以宁高坐文渊阁首席,一杯清茗在他的手边氤氲着烟水气,他俯瞰下首的内阁阁臣,眼神清冷而深穆,同平日的温润气质相比,多了几分当权者的威严。   盛实庭从容不迫地坐在桌案前,只垂首将今日的廷奏过目,只是不过一夜不见,他好似消瘦了几分,装束也有几分奇怪,明明是夏日,他的脖上却缚了一层纱布,像是受了什么伤势一般。   封长胥坐于他的对面,不免疑问出声:“盛公的脖颈受了伤么?”   盛实庭坦然作答,说了一声是,“昨夜祭奠父母时,出了些意外,令诸公见笑了。”   中元夜人人祭奠父母,盛实庭这般谨慎之人竟能出此意外,倒让内阁诸人均感讶异,不过此乃人家家里的私事,旁人也无从置喙,都只笑一笑不再多问。   内阁阁臣高辅秦从前是程寿增的附庸,此时顾以宁正当权,他便开始积极向顾首揆靠拢,此时捡起了桌上一封刑部呈上的奏议,道:“刑部请求复核九年前征西南的军饷贪墨案,请大人过目。”   顾以宁微颔首,接过奏议的同时,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盛实庭的眉宇间。   九年前,太上皇帝征讨西南,投兵六万,拜如今的辽东军都督为当年的征西大将军,岂料由江南盐务那里运送过来的百万两白银,到达前线后只余二十万两,也不知其中经过多少盘剥。   太上皇帝大怒,责令严查,最终却只将罪名定在了那广陵的盐商总首严恪的头上,又有一些证据,桩桩件件都剑指当时的内阁首辅耕望先生。   彼时太上皇帝沉迷丹药,耕望先生乃是当时的首辅,以程寿增为首的湖阜一派,借由此事兴风作浪,在第四年后将耕望先生拉下马,使其罢黜官职,举家流放,以致郁郁寡欢无疾而终。   盛实庭为人实在谨慎,即便是在听闻高辅秦此言后,不过略抬了抬眉头,同旁人的神色没什么两样。   顾以宁嗯了一声,道:“此案可与‘接驾酬酢案”合为一案,全数交予刑部杨维舟审理。”   新帝上任,顾以宁推荐杨维舟升任刑部的主官,正好全权接过两案的主审之权。   内阁有票拟权,如今新帝登位,顾以宁乃是新帝最为器重之人,他既首肯,那此案便是板上钉钉的要翻案了。   高辅秦在湖辅一派中也颇有几分威信,当年的贪饷案以及接驾酬酢案,他也脱不了几分干系,此时听闻顾以宁这般说,一颗心沉入了河底,不由自主地向盛实庭看去。   可惜此时的盛大人却低垂了眼眸,吹了吹手中的清茗,像是漠不关心一般。   高辅秦狠狠地在心里啐了一口。   这狗日的软饭王,从前程太师当权时,他身为太师的半儿,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太师下野,湖阜一派群龙无首,这盛实庭却不能支棱起来,为湖阜一派伸张正义,委实叫人瞧不起!   瞧他那一副文人清高的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尘埃不染的清官呢!   怪道从前金陵官场中,人人因着程太师都给他几分面子,却无人同他交好,大约也是瞧不惯他的自命清高吧。   高辅秦这般想着,收回了视线,只能等着集议过后,去同程太师商议对策。   内阁集议事务繁多,一直议至日上三竿,盛实庭由文渊阁出来,一路出了西定门,乘了马车,吩咐车夫往狮子岭赶。   马车中,他闭目养神,身边亲信名叫盛适的,听他令马车往狮子岭去,不免一愣。   “大人,昨夜您被人所伤,今日为何还要前去?”他迟疑,“属下已命人搜山,算着时辰,应当有结果了。”   盛实庭安然启言,“我鬼神不怕,何惧世人?”   盛适点头应声,小心翼翼地说,“昨夜当真是奇怪,如此森严的把守,竟能让人入园作乱,属下左思右想,实在不知哪里出了纰漏。”   亲信盛适的神情有些青青白白,显是有些神神鬼鬼的猜测,盛实庭启开双目,唇角噙了一点冷笑。   “不必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本相手上从未沾血,即便是阎罗王亲来,都无可奈何。”   盛适跟随盛实庭已有八年之久,虽不了解大人从前的事,但却知道自家大人运筹帷幄,实在是当世第一聪明绝顶之人,听他这般说,便也不再对昨夜之事有半分置疑。   也许是昨夜之事有些触动了盛实庭,他此时倒有几分谈兴,饶有兴致地看向了盛适。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在南直隶剿匪的事?”   盛适自然记得。   大人虽是文臣,却能在南直隶任职其间,将十几座山头的匪徒消灭殆尽,此也乃他的一桩政绩。   盛实庭唇畔慢慢地浮现起一线笑意,那笑意味深长,慢慢又转了几分遗憾。   “我此生最得意之事,就是杀光了广陵城外二亭山上的山匪,将那土匪头子剥皮割肉,凌虐致死,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说话间,面色神情一寸一寸地暗下去,眼神里充满了狠戾,像是在回味着当年剿杀土匪时的场景。 第89章 .十年生聚魂灵从地狱来,向恶鬼索命。……   在老宅里睡的第一夜,烟雨有些难以入眠。   同斜月山庄她的卧房相比,这里稍显古旧了些,不过娘亲还是花了很多的小心思。   比如床褥还是厚厚的三层,其上铺了素软缎,云丝被也是她从前用惯了的。   说起这床榻上的被褥香枕,倒还有一段心酸的往事。   烟雨刚来家时,肌肤嫩如剥了皮的鸡蛋,家里头的棉布被单她睡着,总是久久不能安眠。   她那时候不爱说话,娘亲以为她是受了井下的刺激,才睡不好。后来过了小半年,香茶姨母送了娘亲一套蚕丝做的被单被面,娘亲便给烟雨的床换上了,结果那一晚,小烟雨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   顾南音那一刻才觉出来满心的愧疚。   瞧着严漪漪的吃穿用度,就绝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再看小时候烟雨那小模样,更是十足蜜水里泡大的,却能跟着她过这等清苦的日子,每日里乖乖巧巧的。   孩子懂事,顾南音却不能委屈了孩子。   一尺蚕丝软缎少说要三五两银子,四季的被面被单做出来,起码也要费上近百两银子。   那时候家里还在停停走走的建屋子,拿不出来余钱,顾南音咬咬牙,往当铺里当了她姨娘留给她的一套金头面,索性给小烟雨备齐了。   从前烟雨小不懂,后来长大了,芳婆同她说了这些事,烟雨就去问娘亲,娘亲就指着她要债:“小孩子家家的,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心!你记着,长大了挣了钱,可得给娘亲打一副赤金的头面!”   烟雨想的出了神,迷迷糊糊的看见娘亲又来了,在床边儿拍拍烟雨,哄着她睡,烟雨就安定了心神,枕着娘亲的手睡着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坐在镜前梳头,烟雨就琢磨着去金铺去问问价,好用铺子里分她的银钱,给娘亲打一副赤金头面。   梳洗之后,烟雨便去向外祖母请安,一进去,就叫外祖母乌青的眼圈给吓了一跳。   “您这是一夜没睡么?”烟雨忙叫青缇去煮鸡蛋,要拿来给外祖母敷眼睛,裴氏却拦住了她,笑着说:“你娘亲去了,可别折腾了。来陪外祖母说说话。”   于是便一道儿用早点,烟雨同外祖母虽有十年未见,可年幼时外祖母疼爱她的感觉却做不得假,烟雨又是个最会知冷知热的孩子,偎在外祖母身边,只觉得安心无比。   顾南音乐见女儿开心,在一旁笑的温柔,“前些时日羡慕瑁姑娘有太婆婆疼,如今可好了,我濛濛也有阿婆疼了。”   烟雨就觉得娘亲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益发的殷勤起来。   裴氏望着烟雨的纯质笑靥,心里一时喜一时悲,只觉得泪意上涌。   “乖乖啊,你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   听见外祖母这般温慈的话语问来,烟雨的心里就有些歉意,低垂了眼睫,细声说道:“也不知道别的孩子什么样,我是一样都记不得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阿婆,对不住您……”   小姑娘一句和软的对不住,直叫裴氏掉了眼泪,她搁下筷箸,一把将烟雨搂进了怀。   “阿婆的乖乖,你有什么对不住的?是阿婆对不住你啊……”   裴氏掉着泪,烟雨也陪着哭,倒闹的顾南音抹着泪上来劝。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家团聚的时候,抱在一起哭可像什么?”   于是祖孙三个总算停了,重新拾起了碗筷,裴氏就说起从前的往事来。   “你母亲啊,闺名唤做漪漪,腊月里生的,小时候可胖可胖,后来长大了倒是个恬静的性子,最是心软不过的,家里头养了可多猫儿兔儿的,连摔伤的鸟儿都能拿回去养,人人都知道严家的独养女儿,是个活菩萨转世。”   裴氏陷入了回忆里,幽幽地说,“她身边儿那个叫簌簌的小丫头,也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自己捡来的——五六岁的小姑娘,被人牙子打了个半死,丢在山里等着野兽吃,正好叫你母亲瞧见了,带了回家。一边儿治伤一边儿养着……”   “我那姑娘太善了啊……”裴氏越回忆心口就越疼,双手哆嗦起来。   烟雨的脑海里依约有些记忆,可是却隔着云雾一般,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能在梦里去找记忆,可醒来却又忘的七七八八。   顾南音为裴氏抚了抚背,叹了一息。   “再穷的叫花子,手里都要有根打狗棒——为人在世,还是要有几分识人护己的能力。”   裴氏转回了心神,也叹了一口气赞同顾南音的话。   顾南音感慨了之后,见气氛凝重,这便开起了玩笑。   “干娘,您瞧我生的模样贤淑,实际上最是个自私的脾性,只将自己一亩三分地顾好,绝不去管旁人,旁人也别想管我。”   裴氏的脸上有了一些笑意,感慨道:“你可一点也不自私。”   烟雨却叼着筷子笑,顾南音翻了女儿一眼,板起了脸,“笑什么?娘亲怎么教的,筷子不能噙嘴巴里,仔细磕了牙!”   烟雨放下了筷子,吐吐舌头:“您的模样啊,一点儿也不贤淑,您换个形容成吗?”   顾南音作势要打,忽听的云檀走进来,笑着递上了帖子。   “是西府六公子的拜帖,说明日午间来拜会老夫人。”   呀,小舅舅果然说到做到啊,明日午间就要来了,可惜却不是今日……   尽管如此,烟雨听完还是心头一甜,埋头吃那碗儿甜豆花儿,顾南音有心捉弄女儿,拉长了音儿道:“明日的午间啊……老夫人不一定得空——”   裴氏掩口一笑,烟雨歪了头看自家娘亲,顾南音瞧着女儿撅嘴巴的样子,笑着敲敲她的脑袋。   “见未来姑爷啊?老夫人自然是得空的。”   于是饭桌上都笑起来,气氛十分地融洽。   用了早点,顾南音回去睡回笼觉,烟雨便同青缇一道儿,在老宅里走走停停,瞧一瞧这里的陈设。   老宅子里住的人不多,烟雨同外祖母、娘亲住了东跨院,西跨院便也空着,后头的倒座里,住着些该颐养天年的老匠人,烟雨逛过去时,倒见着一个老金匠,正坐在树下支了个炼金炉子,正冶金呢。   烟雨正想着为娘亲打一副赤金头面,这便十分感兴趣的坐在他旁边看起来。   老金匠老的很,没有七十岁也有八十岁了,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身边来了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老人家也开心,就同烟雨一句一句地递着话儿。   烟雨就问他金价,再问一副赤金头面需要的用料,听完直咋舌。   “要这么些银钱?”   老金匠就算给她听,“金耳坠打个莲花样的,少说也要三四钱,金项链金手钏金簪子,加起来怎么着都要七八两金子,夫人说贵不贵?”   一句夫人直把烟雨叫了个魂飞一天,她惊讶极了,指了指自己头上姑娘家才梳的双环,说道:“我还是小姑娘呢!”   老金匠就哈哈大笑起来,“夫人啊,您那金手钏就是老奴打的,六公子当时说了,是送给未来夫人的,您说我唤错您了吗?”   烟雨闻言心头吃了蜜一般,嘴上却笑嘻嘻地说道:“我如今头上有衔儿,你家公子才该是我的夫人才对。”   那老金匠是西府累世的老仆人,听了也只是哈哈一笑,继续忙着手头的活计。   到了晌午的时候,顾瑁就来了,两个小姑娘头并着头开心数钱不提。   这一头顾家雍睦里的老宅里,宁静祥和,那一厢狮子岭青藜园里却步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那鬼魂现身。   盛实庭依旧在花园子里坐了,桌案上摆了酒菜,他酒不斟多,只执了一盏在手里,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幕,神思渐渐飞远。   这么些年来,他位至人臣,距离那个众臣之首的位置,仅仅只差一步,却横空出来一个顾以宁,一场宫变将他推至内阁首揆的高位。   这么多年官场沉浮,到头来一场空,全然无趣。   人呢,年轻的时候要脸面、要尊严,再长些年岁就想着钱权在手,才天下我有。   可惜他总是差那么一步,不管是离人心,还是那个高位,还是那场泼天的富贵。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呢?   偶然午夜梦回,他大汗淋漓地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丝丝缕缕的不值得之感,萦绕在他的心头。   盛实庭想着,喝着,不知不觉已然到了三更天,他望着周遭静深如井的夜色,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没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阴风果然又吹起,往他的后脑勺后脖颈里灌,这风里似乎带了些香气,十分诡异,盛实庭疑心是迷香,立时便屏住了呼吸。   再过一时,山上似有狼嚎之声响起,一声声音的,在寂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迷香似乎散去了,他将眼睛闭上了,耳朵便更加敏锐,只听那地上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点地的声音,像是跳跃着而来。   盛实庭霎时毛骨悚然。   听说世上有一种僵鬼,浑身僵硬,只能直直跳着走,形状可怖。   他勉力将一只眼睛虚虚打开一线,眼前的景象令他心生惧意。   一形容粗鄙的男子佝偻着身子,身上负了一人,像是脚下有弹簧一般,十分迅疾地交错点地,悄无声息地跳跃而来。   而那被负载之人,形容瘦小,整个人裹在黑袍里,眼睛处更是黑洞洞的,似乎穿手能过。   不过须臾,此二人已然轻跃至盛实庭的身前,背上那人迅疾伸出五指,扣住了盛实庭的脖颈,将他死死地按压在椅上。   盛实庭在这样的重压之下,脑中忽的有些不清明,良久才觉出痛意,那女鬼尖利的指甲已然刺破他的皮肉,往更深里扎去。   昨夜的攻击还带有恐吓的意味,今夜却用尽了全力,似乎要取他性命。   周遭只余风声,以及女鬼咬牙的细微声响,盛实庭被掐的喘不上来气,窒息感甚至使他忘却了脖颈间的痛楚。   似乎在濒死的边缘,他又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个笑靥清浅的女孩子,轻声慢语地唤了他一声相公。   在快要失去知觉时,忽的有兵器撞击声响起,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盛实庭狼狈地大口喘息,再睁眼时,那两人正在护卫的擎制下挣扎。   盛实庭缓过气来,去端详那两人,佝偻着身子的男子形容粗鄙,那黑衣罩身,黑布罩头的人见他回魂,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放弃了挣扎。   盛实庭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把将那女鬼身上的黑袍扯开,那其中笼着一个浑身发抖的女子。   黑袍下的瘦小女子身着黑色劲装,露出来的手腕、脖颈乃至面颊双耳都满是烧伤的皱痕,形容可怖。   盛实庭认出了她,不由地倒退几步,双目紧盯着,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不可思议。   她毫无惧意地直视着盛实庭,那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火,使她恍若从九幽地狱里逃出生天的魂灵,来向恶鬼索命。 第90章 .恶气出口掼会利用女人的下三滥!   “姑爷。”   深浓的化不开的夜色里,女鬼出声,那嗓音冷冷,嘶哑而又严酷,像是浸润了九幽冥泉之水,寒彻肌骨。   千真万确,是人的嗓音,   在她出声后,盛实庭的面庞上,忽地显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挥手命周遭之人退下,园子里便只余被捆绑紧缚的两人。   一声姑爷,像是穿破岁月的烟云,令他有一刻的恍惚,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广陵。   岁月有如窗间过马,须臾一瞬。   在后来的某些闲暇时刻,偶一恍惚时,盛实庭都有些疑心从前那些个前尘旧事,会不会只是一个短暂而完满的梦。   满打满算,他同漪漪成婚不过六载,在那六载里,他从孤高的读书人,成为依附江南巨富严家而活的无能赘婿。   好在,漪漪很好。   说起来,漪漪该是世上最为心善的女孩子了吧?   濛濛生下来之后,本该唤严恪、裴氏为祖父祖母,他心中不忿,面上并不显露,可漪漪却能窥听到他的心声,一句轻描淡写挡了回去:“姑爷同我夫妻情深,就按着世俗来,旁的闲事少提。”   这世上哪里能再寻到第二个严漪漪呢?   盛实庭拿棉帕拭着脖间之血,动作缓而慢,似乎是很疼,也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簌簌。”倏地,他低低出声,视线落在女鬼的眼眉之上,唤出她的名字。   越是是熟悉的人面前,越无法假装,尤其这个人,他视她为草芥,压根不放在眼里。   簌簌死死地盯着他,良久才啐了一口,只是还未及说话,那一旁被捆的结结实实的佝偻男子却叫骂起来,直骂到盛实庭的脸上。   “你个青肚皮猢狲,老子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活啖了你!”   此人破口大骂,声音响亮粗野,惊起了后山上一片老鸦。   盛实庭冷冷地看过去,命人将此人捂了嘴带下去,那人挣扎不断,赤红着双目呜咽叫骂不停。   此人背负簌簌而来,可簌簌却对他被绑走混不在意,只讥笑一声,道:“盛大人想怎么处置我?放火烧?叫人拿刀捅?大人放心,只要弄不死我,我必定会弄死你。”   说着她冷冷地笑起来,那笑容令她耳后面颊的瘢痕皱起,瞧上去有些可怖,可又有几分可怜。   盛实庭哦了一声,望住簌簌的眸色暗而沉。   “簌簌,倘或漪儿知晓你还活着,应该很高兴。”   簌簌闻言上下齿紧咬,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仇恨,她向着地下啐了一口,声音尖利而急促地打断了盛实庭。   “不许提起姑娘!你不配!”她恨的双目赤红,像是燃了烈火,嘴唇颤抖着,再死死咬牙时,唇边的皮肉竟睁开来,洇出了鲜血。   此时盛实庭脖颈间的伤痕似乎凝固了些许,痛意渐消,他不紧不慢地换了只手捂棉帕,再将隐现几分戏谑的眼神投向簌簌。   “想必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刺激,头脑子不清爽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示意给簌簌看,“人活在世,谁能一辈子顺遂?那年的天灾人祸,使我痛失爱妻爱女,这十年来我有如行尸走肉,谁人又知?你既还活着,该理解我才是,如何要对我痛下杀手呢?”   簌簌的面容益发狰狞起来,像是被气到了极点,她尖利地叫出声,一连骂了好几声放屁!   “我恨只恨昨夜没将你掐死!”她低低地嘶吼,气血在胸中涌动,“盛老狗,你个软饭硬吃的上门女婿,勾结山匪放火杀妻杀女,这会子竟满嘴放屁胡言!”   盛实庭眉间显著的一蹙,像是软饭硬吃上门女婿几个字破了他的防,一向稳如老狗的他,竟径直站起身来,走到簌簌面前,俯下身狠狠地给了她一嘴巴,直将簌簌打的口唇挣出鲜血来。   簌簌却丝毫不惧,像是窥见了他的罩门,仰天长笑出声。   “十年前的盛怀新,身上哪怕一根儿布丝丝,都是严家赏给你的!供你吃穿用度,光为你买书,姑娘少说花了千八百两银子,你这种穷酸也配?严家拿你当儿子养,你回头就咬一口,骂你一声禽兽,都委屈了禽兽,你就是个蝼蚁!”   她越骂越恨,越恨越骂,直想起十年前姑娘遇害时的样子,她心口疼的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颗心。   “你如行尸走肉?我瞧你是狗屁倒灶!掼会利用女人的下三滥,又要脸皮又要钱,如今我瞧着混上了个高官,我问问,姑爷您这是又把屁股卖给了哪一家?”   簌簌只将心里头的一股子恶气全骂出来,直骂得盛实庭面色铁青,往日气定神闲的姿态全然不见,手也不捂着脖颈了,只拿手指紧紧地扣住椅圈,那劲道似要捏碎了一般。   他鼻端呼哧呼哧地喷出火来,再也维持不住儒雅的气质,只高声唤亲信盛适,厉声道:“给我往死里打!”   盛适闻言立是便执了鞭过来,不由分说按住簌簌便往她身上招呼,簌簌却浑然不怕,在鞭下依旧破口大骂,直到奄奄一息。   她趴伏在地上,口中啐了一口血,勉力抬起眼皮,依旧是讥笑着骂他。   “搭了台子唱大戏,你可真是会装样儿!你可知方才背我来那人是谁?你当年买通了二亭子山的土匪,来害我家姑娘小姐,转回头又把人家割肉凌迟,他啊,索命鬼来的。你可别慌下死手,人后头一串子兄弟等着呢!”   这丫头只剩一口气,盛实庭知道哄不住她了,这便缓缓坐下身,细思了一会儿,再问出来。   “你这般恨毒了我,为着什么?”   他这话问的蹊跷,簌簌啐了一口,“自是为着我家姑娘!”   盛实庭这会儿理智回还,又变得气定神闲起来,他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所以,濛濛还活着?”   冷不防从他嘴里听到濛濛两个字,簌簌打了一个冷颤,从血里抬起了双眸,冷冷地望住了盛实庭。   濛濛还活着吗?她不知道。   她从烧焦了的尸体堆里头,叫二亭子山给土匪做饭的婆子捡了回去,没知没觉的躺了三两年,后来稍稍能动弹了,脑子里又有血块,甚事都记不起来,好在后来在山林子里跌入了河谷,竟全然想起来了,这才发了狠心去找仇人报仇。   也是机缘巧合,倘或不是结识了那个二亭子山山匪头子的亲弟兄,她恐怕再找十年,都不能找到盛怀信的下落。   盛实庭冷不防这么一问,倒让簌簌心中警铃大作,她在一息之间将双目怒视盛实庭,再度开骂。   “虎毒尚不食子,小小姐丁点大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许是脖颈间的伤口迸裂,盛实庭胸中一痛,复而厌恶地望向簌簌。   “不过是讨饭的叫花子一个,为我爱妻报仇,你可配?”他站起身,冷冷道,“杀人放火的,是二亭山的山匪,同我有何相干?我访友归来,妻子已下九泉,该伤心欲绝的,是我。”   簌簌此时已全然没了力气,只咬了牙强撑了一口气。   “伤心欲绝,所以随便找了具焦尸冒充自己?伤心欲绝,所以在我家姑娘的坟墓上修了一道镇魂井?盛怀信,你莫以为自己没亲手放火杀人,就能逃得过罪罚,天道轮回,总有叫我替严家,看到你身败名裂、凌迟处死的那一日。”   她说到后来,已然气息微弱,盛实庭嫌恶一眼看过去,吩咐亲信:“抬到冰窖里去,莫要叫她死了,也莫要叫她痛快。我还有紧要的事要问她。”   亲信领命,吩咐了人将簌簌抬了下去,又叫人给她伤口上撒上金创药,命倒是留住了。   到了半夜,簌簌由极大的伤痛里醒转,只觉出周身刺骨的冷意来。   倒也好,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使她见火就怕,连熟食都不敢吃,这一时被关在冰窖里,倒是个静心的好地处。   她瑟瑟发抖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回味着方才自己放肆骂人的话语,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自打她身子能动弹,记忆也找回来以后,她往广陵城回了无数次,只知道严家被抄,族人押解三万里,她拖着病体一路乞讨,走到了山东地界,才知道严家人遇上了匪徒,全冲散了。   她在山东病了小半年,才打起精神回广陵,又遇上二亭山死里逃生出来的的十几个山匪,其中有一个汉子,是被一个叫盛实庭的高官剥皮割肉的山匪头子的亲弟兄。   此人叫做过山鹰,有一身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又怀有一腔为兄长报仇的血性,同簌簌不谋而合,整整查了半年,才将盛实庭的底细摸清。   过山鹰又蛰伏了一年之久,摸清了盛实庭的行踪,也将青藜园的地形勘察无数次,这才在中元夜出手。   原可当夜便要了盛实庭的性命,可左思右想太便宜他了,这才在第二夜再度出手,却未曾想,竟叫他算计了。   簌簌在冰窖里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同时,却也感到烧伤瘢痕处的清凉舒适,她想起盛怀信方才别有用心的问话,忽的升腾起了一线希望。   小小姐还活着吧?   彼时她和姑娘合力,匆匆把小小姐藏进了井里,旋即便被山匪追上了,一路逃至火场,她与姑娘生生受了好几刀……   倘或小小姐真的还活着,姑娘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   簌簌这般想着,便慢慢地陷入了昏迷。 第91章 .按迹循踪(上)老谋深算的六公子……   同身处鸡笼山下的积善巷的静谧清幽相比,地处热闹街巷的顾家老宅,熙攘人声从墙外依约传进来,令人有种浮生若梦的恍惚感。   这里原是顾家世居之地,顾家老太爷顾池春入仕之后,在鸡笼山下另修了新宅,雍睦里便空置了下来。   彭城大长公主梁度玉下嫁顾家后,因雍睦里距离宫门更近些,常常同顾池春在老宅小居,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日,故而对雍睦里的老宅感情很深,其后更是几度修缮,花费了大量的银钱。   又因大长公主的许多老仆都在此地颐养天年,久而久之,顾家上下都将这老宅视作大长公主的私产了。   所以,大长公主将顾南音一家安置在这里,也算是大有深意。   昨日顾瑁来看烟雨,顺便还带来了这一月的分红——按道理来说,都是年结,只因烟雨算是“哉生魄”的主要手艺人,还要发月钱才是。   今早上一睁眼,烟雨就将两百两的银票从枕头下拿出来,窝在被窝里盘算着。   娘亲这两日在老宅里,除了指挥着人从山房里搬家,就是同外祖母一道儿说话,昨儿晚上她去偷听了一耳朵,竟是在研究她的嫁妆单子。   烟雨又是喜悦又是忐忑,不好意思地溜回去之后,就盘算着如何能尽自己的一份力。   她将银票小心翼翼地收起来,青缇就进来了,侍候着姑娘起床。   烟雨就坐在镜前问青缇:“娘亲和外祖母在做什么呀。”   青缇面上带了喜气,笑着说:“老夫人今儿精神好得很,知道六公子午间要来,就同姑奶奶一道儿,正列菜单子,好叫厨房整治酒席呢。”   “小舅舅来还要在咱们这儿用饭么?”烟雨有点儿赧然,“非节非庆的,摆了宴席,别把小舅舅吓到才好。”   青缇为她梳好了发,虚扶着姑娘去洗漱,在一旁捧着棉帕侍候。   “昨夜姑奶奶不是说了嘛,太主娘娘定了九月初六,请了上柱国将军夫人来咱家提亲,今儿六公子一定是带着话儿来的,您说老夫人和姑奶奶该不该重视起来?”   烟雨觉得自己被珍而重之的对待,心寰里一片熨帖,她从青缇手里捧着的香膏盒子里,挖了一小块香,点在了自己脸上,忽的想起了前夜在西府,同小舅舅搽香香的情形,只觉得脸颊霎时滚烫起来。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可笑意却藏不住,直叫青缇在一旁看了掩口笑。   “……老夫人同姑奶奶在正厅里等您用早点呢,您可别笑了。”   烟雨说是,这便拾掇齐整往正厅里去了,将将走到正厅的院子里,远远见晴窗下,外祖母同娘亲正对坐着说话。   这融洽的景象叫烟雨看了心生安稳,刚想近前,忽的脑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使她一霎闭上了眼睛,有些晕眩之感。   青缇觉察出来了,连忙扶住了烟雨,紧张问了一句怎么了?   烟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眼前那片黑渐渐消散,晕眩之感便好些了,她摇摇头说无事,“许是饿了。”   青缇便搀着她小心翼翼往正厅走,因烟雨晕眩,二人都走的静悄悄,快到正厅前,裴氏和顾南音两人闲谈的话语轻轻传出来。   “……有些事瞒着就瞒着了,没得教孩子知道了,身子再不好了——”   青缇刚想出声唤人,烟雨却手一拦,若有所思地制止了青缇。   正厅里继续说着话,声音都轻轻的。   “眼下天下太平着,顾家那一头又是个安稳的人家,咱们就把濛濛的婚事顾顾好,她母亲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   “您说的是。老天眷顾,叫咱们孩子能顺顺遂遂的——”   正厅里俩人将话题转开来,去说做被子的事了。   烟雨心里就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了。   娘亲和外祖母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她呢?   烟雨慢慢想着,进了正厅,先向外祖母和娘亲问安,俩人高高兴兴地走过来,同烟雨一道儿坐了,先用早点。   早点是芳婆烧制,三丁包子虾籽面,大煮干丝蟹黄包,全是广陵有名的早点。   烟雨便吃的心不在焉的。   顾南音最是能瞧出来女儿的情绪,此时便注意到了,同裴氏对上一眼,这便柔声唤了一声濛濛。   “这是怎么了?娘亲瞧着倒有几分不高兴似的。”   裴氏这两日心情好精神好,常犯的病症都没发作了,这一时看见孙女儿食不知味,立刻也紧张起来。   烟雨见两人都关切着她,立是便有些自责,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娘亲,婆婆……”她搁下箸,犹豫了一下,“我一直想问您二位,我的父母亲,当年是出了什么事……”   裴氏心里一沉,再度看了看顾南音的眼睛,笑意渐渐收却了。   “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人要往前头看。”   顾南音摸摸烟雨的肩头,笑着说:“左不过就是进京赶考时,出了场意外……你只要知道你母亲在天之灵,看到你过的这般好,一定会高兴的。”   烟雨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梦里不见天日的阴湿天地、外头热呼呼的风,凄惨的哀嚎声,以及看不清面目的母亲,字字句句对她的叮嘱。   从前她闹不明白这些迷糊的记忆,索性不去想,近来许是年岁增长了些,又同外祖母相认了,益发有些探询的冲动。   她不想被娘亲敷衍,刚想抬眼问清楚,外祖母却捂了胸口直说心口疼,叫顾南音扶她进去歇下。   烟雨瞧出了外祖母不想同她细说,默默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将余下的一只蟹黄包慢慢吞下。   一时,顾南音便从卧房里走出来,瞧见女儿还有些怔忡,她便摸了摸烟雨的脑袋,小说劝慰着。   “……那时候,你父母亲在古庙客居,许是天干物燥的缘故,庙里头就走了水,你母亲将你藏在了井里头,这才保全了你。”   烟雨这是头一次听娘亲同她细说,听到她被母亲藏在了井下,登时了然了自己的梦。   她的眼睛渐渐地就湿了,泪水涌了出来,直望着顾南音眨也不眨眼。   “你外祖家呢,又卷入了贪饷的案子,举家被流放……家道才败落下来。”顾南音将这些陈年旧事几句话说完,不免唏嘘。   烟雨静静地听着,忽而想到了什么,不解地问:“娘亲,既然都能将我藏在院子里的井下,为何不带了我一起跑呢?庙里的围墙再高,也不至于跑不出去啊……”   顾南音也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即便她笃定盛怀信没死,了真相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娘亲不在其中,也是不知情……”她哄着烟雨,“快别哭了,一时顾以宁来了,瞧见你红着眼睛,该要问了。”   烟雨一时无法从伤心的情绪走出来,只呆坐在椅上掉眼泪。   顾南音见状,只觉得心疼,陪着女儿做了一时,将她哄好了些,才吩咐青缇带烟雨往园子里走一走。   这一时才过辰正,夏末的日头一寸一寸向上爬,落在园子里的花架上,显出白亮的光色。   烟雨就望着墙外湛蓝的天,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我没问过,这一时问出了口,却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桩事。古庙走水,母亲将我藏在了井下……”   烟雨试图去触碰脑中的记忆,果不其然地引发了头痛,她垂泪,“怪道我常常梦见黑洞洞一片湿滑,原来那是在井下。”   青缇看着姑娘这样的神情,心里实在心疼。   “横竖都过去了,您小时候不是盲过吗?姑奶奶也是怕提起来,再刺激了您的身子。”   烟雨又何尝不知娘亲的苦心,只是大约是血脉管着的原因,她一想到那个保全她的母亲,或许遭遇了多大的痛楚,心就不由自主地痛起来。   青缇就想说些什么岔开姑娘的神思,这便说起晓起她的见闻来。   “今早我去外院转一转,竟遇上了石中涧,才知道老宅外头,全是六公子布置的护卫,明的暗的不老少……”   烟雨的神思果然被岔开来,疑惑问道,“做什么要派人护卫着?”   “您到了一个新地方,公子应该是放心不下您。”青缇笑着应道。   烟雨便琢磨出几分蹊跷来。   中元节那一晚,她在东水关,又撞见了那个奇怪的大人。   彼时他拿着自己的布老虎时,那神情分明是错愕的,而灯照过去时,他才一霎变幻了神情。   时间再往回溯,那一晚在宫中,那位大人不停追问她时,眼神似乎不断地落在她的右侧鬓发间。   她忽然心神一震,抬头问青缇,“你这般瞧我,可能看出来我鬓发间的胎记?”   青缇瞧了瞧,摇了摇头,“姑娘的胎记长得好,藏在鬓发里,除非梳开了看,谁都看不出来。”   烟雨慢慢回想着那位大人的样貌,越想越觉出几分熟悉感,她试图再去想,脑中便开始剧痛起来。   青缇忙扶住她,烟雨不敢再多用脑,只将那一点疑惑按下,揉了揉了眼睛。   主仆二人慢慢回了卧房,小小休憩了一时,便见芳婆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笑着请烟雨过去。   “六公子来了。”她说罢,又改了口,喜笑颜开的,“太主娘娘昨儿在积善巷里分了府,西府现如今挂了文安侯府的牌匾,老奴该唤六公子为世子爷才是。”   芳婆开心极了。   姑奶奶和六公子都是积善巷顾家的人,倘或日后嫁娶,总会有些名分上的不妥当,说不得还会惹来闲话。   如今西府成了文安侯府,姑奶奶又领着姑娘分出去过,更会顺顺遂遂的,没什么阻碍了。   芳婆感慨地赞叹一句,“为了能迎娶咱们家姑娘,六公子可真是老谋深算啊!” 第92章 .按迹寻踪(下)原来您也有忐忑不安的……   芳婆掼爱乱用成语,只惹得烟雨和青缇一阵儿笑。   她知会完了姑娘,便掀了门帘出去,临走又回身笑着说,“姑奶奶叫您过一会儿再去,孬好拿一拿架儿。”   烟雨笑着应了,旋即坐在镜子前坐看右看,小声嘀咕着说着“同小舅舅拿什么架子呀……”可到底还是换了身装束,携着青缇往正厅里去了。   夏末的日头好似强弩之末,即便是近正午时分了,日光也不甚炽热,烟雨快走近正厅了,便瞧见廊下规规矩矩地站了两列护卫,见姑娘来了,只略略躬身行礼。   三两束日光洒在了正堂门槛下,小小绣鞋踩过,轻跃而柔软的身影走了进来,先向坐在正座的外祖母问安,再向顾南音问安,最后才慢慢旋身,向着座上人,微微欠身,福了一福。   该称小舅舅什么呢?烟雨一边儿欠身一边想着,不免神情就严肃了些,可惜到底没想到该唤什么,一抬眼,就撞进了小舅舅静深的眼眸里。   小舅舅的眼睛在笑呀,那笑意很不明显,依依约约地藏在眉梢眼角里。   烟雨的心跳就漏了一拍,神情严肃地退了下去,只乖巧地在娘亲身边坐了。   裴氏眼望着堂下这一对儿小儿女,再捕捉到顾以宁看向孙女儿的那两道温和眼波,不由地咂摸出一些岁月完满的甜意来。   她看着孙女儿落座,这才笑着看向顾以宁。   “……老身年过半百,原以为就要在登瀛海边凄苦度过余生,未曾想,竟能被首辅大人寻到,也让老身能同亲人团聚……老身当真是感激不尽。”   感谢的话,在烟雨来之前,已然说过无数次,这一次再提起,裴氏仍忍不住眼圈泛红。   顾以宁微微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笑意在唇边牵了一线。   “严顾将成一家,老夫人无需言谢。”   裴氏一怔,不禁看了看坐在下首的顾南音和烟雨,顾南音倒是不觉意外,只抱以微笑。   烟雨尚不能反应过来,只听懂了将成一家,心里就有些小小的赧然,只微抬眼睫,将视线落在顾以宁的身上。   该说的,其实在烟雨来之前说的差不多了,比如提亲的日子,定亲的打算,这一时顾以宁心里牵念着方才烟雨的严肃,这便轻抬手,命石中涧上前,向老夫人奉上了厚厚一叠落了官印的契约书。   裴氏不解其意,接过契约书,只略略翻看了第一页,神情便已大动,双手不由地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看了顾以宁一眼,接着向下翻,看到末了,已然情难自禁,落下泪来。   顾南音同烟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扶住了老夫人,再随着一看,也都有些怔忡。   这一沓厚厚的契约书,皆是房契与地契。   其上第一页的房契地址,正是顾南音每年都派人去跑一趟偷偷打听的地方——位于广陵东关街的严氏老宅。   东关街之旁便是东关渡口,比邻运河,乃是天下商埠汇聚之地,也是运河边最为繁华靡丽之所,而严家当年身为盐商总首,老宅占据了百余亩地,建筑之华美,可谓广陵第一。   烟雨倒没什么感触,顾南音轻拍了拍老夫人的背,替她问出了口。   “不知六从弟何意?”   顾以宁微微颔首,温和出言,嗓音清润   “刑部关于‘接驾酬酢案’以及西南贪饷案已近结案,待几样关键的人证物证确认,便能恢复严家之名誉。晚辈既知广陵严氏之清白,索性将当年被查抄官卖的部分恒产收回,还请老夫人一一比对。”   顾南音看向这未来姑爷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感谢和郑重。   收回恒产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如今刑部还未曾结案,朝廷也未有为严氏恢复名誉的旨意出来,收回恒产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新买回来。   知道西府有钱,却没想到这么有钱啊。   顾南音在心里感慨了一句,不禁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为她的前途感到由衷地高兴。   裴氏颤抖着双手,站起身来,向着顾以宁颤颤巍巍地想要躬身道谢,却被他一把扶住了。   “老夫人请坐。”他轻言,待顾南音将裴氏搀扶着坐下,又道,“梅庵有一处空置的府邸,乃是前朝开平王府,晚辈前些时日将此宅置下,修缮月余,如今已挂上了广陵严氏的匾牌。”   他顿了顿,许是怕对方婉拒,便又道,“倘或回广陵待嫁,晚辈担心濛濛舟车劳顿,老夫人和四姐姐若是不嫌弃,可在梅庵安居。”   顾以宁的嗓音有如春风过耳,徐徐而从容,令闻听者无不觉出悦耳来。   烟雨听到待嫁几个字,心里小兔儿乱跳,羞的脸都抬不起来,直躲在娘亲的肩背后不吭声。   顾南音却觉得咋舌。   梅庵那一处开平王府,建的可了不得,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园子,便是连当今的魏王府都及不上它的华美,倘或要将此处园子置办下来,岂不是要小十万两银子?   顾以宁说送就送了?   顾南音不禁又在心底感慨西府的财力雄厚,暗暗生出些担心:她给濛濛置办的嫁妆显然是不够看了。   裴氏这下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怔怔地坐着,好一时才道:“首辅大人有心了,只是如此巨数,老身实在不敢接受,还请收回。”   顾以宁安静地听她说完,只点了点头,温和道:“这一处金陵的花园,已然挂上了广陵严氏的匾牌,倘或老夫人不肯接受,可先住下,待日后严家家产追回后,再另行买下。”   不得不说,顾以宁不急不缓的话语,总是如此熨帖人心,从容不迫地便将裴氏说服了。   裴氏人生的前四十年,都住在金山银山里,哪怕如今落魄了,却也是个不看重银钱之人,此时听这位年轻的首辅大人这般令人熨帖的话,她便也不再推辞,只低低应了一声好,心里自有主意。   眼见着话已说的差不多了,顾南音便唤了一声烟雨,笑说,“领世子爷去花厅里坐。”   现如今在称呼上总有些尴尬,这时候若说“领你舅舅去……”就很奇怪,说“你哥哥”的话,又显得顾南音的位置很尴尬,她是个利落的人,略想了想,立时在众多称呼里选择了一个,唤出了口。   顾以宁温煦一笑,随在烟雨的身后出了门。   裴氏称呼他为首辅大人,顾南音称呼他为世子爷,奇奇怪怪的小姑娘今天却连声小舅舅都没唤。   她在前面走,浅藕荷色的裙裾离地面一寸,走动间偶尔显出淡黄色的绣鞋边,轻跃有如一只伏地走的小兔儿。   正午的日光倾斜而下,较之清晨多了几分炽辣,顾以宁负手而行,天光下他的肌骨清透,唇畔牵出一线笑,忽然一步轻追上烟雨,与她并肩而行。   接着,轻抬手虚放在她的头顶,为她遮住了中天的日光。   “方才如何不唤我?”   烟雨的眼前暗下几分,小舅舅的嗓音轻缓温和,叫烟雨听的心头一撞,转头仰看着小舅舅。   “我不知道该唤您什么……”她拧着眉头,“方才一时发了愁,就忘记唤您了。”   顾以宁清咳一声,眼睛里的笑意深浓。   “不拘唤什么。”他引着她走,在临近花厅的廊下顿住了,回身看她,“都可以。”   烟雨就想啊想,顺势坐在了廊下。   “叫您小舅舅的话,总觉得您把我当小孩子。”她愁眉苦脸,想到了方才小舅舅同娘亲和外祖母说话时,郑重其事的样子,“您为我家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我都不知道呢。”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地低下来,略略有些委屈的意味。   “娘亲和外祖母也是一样,总是说一半儿留一半儿,轻描淡写,我心里有好多好多疑问,也不知道该问谁……”   小姑娘的眉眼笼着轻愁,“我知道她们瞒着我,是有瞒着我的理由,左不过就是怕我多想再受到刺激——可却这样,我越好奇,到底是多大的隐情,才能刺激到我呢?”   顾以宁在她的身侧坐下,看着她苦闷的样子,心念微动。   “许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再度提起没有意义。”他的声音渐低,轻声抚慰,“你有何疑问,可以问我。”   烟雨抬起眼睫,像是想到了什么。   “您在查我家的案子,那一定知晓许多我家的旧事——”她大着胆子将自己心里最大的疑惑问出口,“我的父母亲,究竟遭遇了什么?中元节那一晚,东水关河堤遇见的那个人,像是认识我一样,宫变那一回,他分明是在看我鬓边的胎记……”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他会不会是,与我父母亲有仇?”   长眉几不可见的一动,顾以宁不动声色地垂眸,再抬起眼睫时,神色已如常。   “他的确同广陵严家的贪饷案有关,只是尚未查清之前,我无法与你透露实情。”   顾以宁的眸色里有几分歉意,他温言,“至于十年前的古庙里,无人知晓当晚的情状,所以你的外祖母和娘亲也无法同你说明白。”   小舅舅温和的嗓音有如清风,在烟雨的心上眉间轻轻拂过,他要她放宽心,“如若查清了事情真相,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烟雨心里好过了些,只悄悄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小舅舅的手臂,垂下了眼睫。   “您能这么认真地告诉我,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大人。”她有点高兴了,眉头舒展开来,“和您一样的大人。”   顾以宁反手捉住她的手指,嗯了一声,“你是大人。”   烟雨吸了吸鼻子,往顾以宁的身边凑了凑,好奇地问道,“小舅舅,您总是这么从容不迫么?”   顾以宁微怔,旋即摇了摇头,“并非时时刻刻。”   烟雨眨眨眼睛说不信,“我就没见您慌乱没自信过。”   顾以宁失笑,好看的眉眼在廊下错落的光色里益发使人心动。   “比如今日出发前,我便有些许的迟疑。”   烟雨就很好奇,歪过脑袋凑近他,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担心,今日的衣衫颜色太过厚重,不讨你和你的亲人喜欢。”   顾以宁的话音刚落地,烟雨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她像个小狼般嗷呜一声,扑倒在了他的怀里。   “小舅舅,原来您也有像我一样忐忑的时候啊。”她凑上了他的耳朵,悄悄地问他,“我就常常会担心,往后的岁月那么长,您会不会有不喜欢我的那一日。”   小姑娘温软的声音在他的耳畔轻送,顾以宁摇头说不会,认真地望住了烟雨的眼睛。   “在往后长而久的日子里,我会不断地、无数次地,重新爱上你。” 第93章 .蛊惑人心濛濛,嗲嗲挂念你   金陵日日有新鲜。   中元节才过去三日,位于鸡笼山左近的前朝开平王府,忽然修缮一新,挂上了陌生的匾额。   广陵严府。   金陵城中百姓见着了,都不由地啧啧称奇。   奇在哪儿?   第一奇,开平王府的府园子占地百亩,又是前朝王公的旧宅,早已收归官府,这么些年来一直空置,忽然有一日有了人气儿,岂非奇事?   第二奇,大梁只有有爵位的王公贵族,家里的府邸大门上,才可悬挂某某府的匾额,除此之外,即使清贵有如金陵顾氏、门前都只能挂“顾宅”二字,可这忽然冒出来的新人家,门前却能挂严府二字,不禁使人猜测这广陵严氏的开头。   这一处阔大华美的新宅子,成了这几日金陵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了内阁次辅盛实庭、以及湖阜一派的沉重心事。   今日是中元节后的第四日,他这几日但凡下了朝,便马不停蹄地往城外狮子岭而去,已然惹来了家中娇妻、岳丈程寿增的大大不满。   盛实庭此刻坐在椅上,眼眉不抬,徐徐吹开手中茶盏里的茶叶,旋即浅品一口,静听对面岳丈大人程寿增的质问。   “老夫下野不过半月,你竟无能至此!那顾以宁眼看着就要翻了天,你岿然不动也便罢了,竟还有闲心往狮子岭跑?祭奠父母哪一日不成?偏近来日日去,时时去!”   做了五年的内阁老二,盛实庭一向谨言慎行,尤在岳父面前,八年如一日的谦卑恭谨,可今日却有些不同了。   程寿增话音不过刚落地,盛实庭手里的茶盏,已然往高几上重重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   程寿增万料不到一向谨慎的女婿,竟会有如此大的动作,一时有些错愕。   盛实庭并没有如程寿增想象的那般,露出抱歉的神情,而是悠然地望住了程寿增。   “祭奠父母灵位,日日去方显至孝。父亲大人不该有异议。”他的话不再如往常一般有商有量,“接驾酬酢案案发时,儿子尚在宣州求学,盐务贪饷案案发时,儿子还未授官,顾以宁要翻的那个天,与我何干?”   盛实庭的一席话说完,程寿增登时眼前一黑,直气得差点没背过去。   “与你不相干?”程寿赠简直不认识眼前这个半儿了,难以置信地走到他面前,手指指着他,质问道,“且不说你如今是我程寿增的女婿半儿,未来要承继老夫的家业,只说当年严恪那本秘密账册,可是你小子给老夫指了方向!”   盛实庭却好整以暇,顿首道:“父亲大人此言差矣,其一,程家家业自有程务青承继,儿子当年是为支应您老人家门庭而来,时至今日,从未改变。其二,那账册儿子一未经手,二未翻看,三未参与,如何同我相干?”   他懒怠同程寿增这老头子废话,站起身来,面庞上依旧挂着儒雅的笑。   “父亲放心,即便此事同儿子无关,儿子也会竭尽全力为父亲、乃至湖阜的同仁们奔走出力的。”   他一旋身出了正厅,只余下浑身冰凉的程寿增,气的一下子瘫坐进圈椅。   八年前,也曾有人同他说过,这个叫做盛实庭的年轻人,说话行事滴水不漏,从不曾见他失态过,总觉得有一些不真实。   彼时他无比看好盛实庭,甚至还同旁人据理力争。   如今回头再去看,果然十年二十年的,暴露了真实面目。   前些时日的宫变,盛实庭能从细枝末节里,推测出计谋破产,从而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全身而退,稳稳地保住了内阁次辅的位置。   彼时,程寿增还在庆幸,起码程家还有人身居高位,此时再回头看,当真是滑稽可笑。   把人当枪使,自己手上干干净净,掼是此人的行事风格。   可见,上门女婿就是个养不熟的狗,一万个靠不住。   程寿增的心中五味杂陈,懊悔的不能自已,过了许久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匆匆起身,往女儿的房中去了。   盛实庭出了门子乘了马车,在轿中深闭双眸,好一时才吩咐下去。   “往梅庵左近转一转,无需停车。”   马车动起来了,盛实庭仰面躺在枕上,一股烦乱卷上眉头。   如今随着程寿增的下野,湖阜派已是群龙无首之势,原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抱团,贪墨、夺权、圈地、构陷……做的事无一样能让盛实庭瞧得上眼。   他如今以一份北地详尽规划图,博得了皇太子的赏识,又在前些时日大朝会上,头一个上奏恳请为皇太子之母追封皇后、皇太后,显然已在皇太子心目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再加之宫变当夜,他头一个倒戈,先是向陛下表忠心,接着开宫门迎皇太子入宫时,又是一番表现,故而即便程寿增被斥责罢黜,他却稳坐钓鱼台。   如今程家需倚靠与他,他又何必再做小伏低?   只是这广陵严府当真叫人恶心。   梅庵的这座王府,原已收归国库,寻常人即便富可敌国,都没有购置的途径。   他知道顾以宁那一帮人,已将接驾酬酢案和盐务贪饷案查的七七八八,却不知这顾以宁竟买下这座王府,还挂上了广陵严家的匾额,像是有心挑衅一般。   莫不是顾以宁知道了什么?   盛实庭百思不得其解,脑海里又多了一个疑问:如开平王府这般恒产,国库想要发卖出去,必定要一层层呈报,最终还要皇太子敲锤落定才作数。   那么问题来了,开平王府这座花园卖出去,还要改作广陵严家,皇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同意呢?   盛实庭实在没有办法理解,马车经过那座有着朱红大门的阔气大宅,上头硕大的广陵严家四个大字,刺进了盛实庭的眼,使他心中霎时一沉,手一松,便将车窗之帘放下了。   亲信盛适跳上了马车,拱手向盛实庭回禀这几日查访的结果。   “……顾家雍睦里,周围遍布护卫,约有二三十人之众,属下蹲守一日一夜,瞧出来还有不少暗哨。”   “您要打听的那位姑娘,乃是顾家二房的姑奶奶收养的女儿,有个大名叫做盛烟雨。”   盛适向上觑了一眼,自家大人仍闭着眼睛,看似早有心理准备,可额上青筋却暴起,脉络清晰,抱着臂的手指微微用力,似乎在强忍着情绪。   盛适继续禀道,“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大爷前几个月寻死觅活要纳为妾室的姑娘,便是她。”   似有两道锐利闪电划过,盛适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再抬眼看过去,辅相大人已然张开眼睛,狠戾之色溢于言表。   “他也配!”   盛适迟疑一时,又道,“这位姑娘年约十六,随着养母客居顾府,日子过的十分清苦,近来似是得了顾家老祖宗的赏识,日子好过了一些。”   盛实庭不再开言,盛适继续道:“如今姑娘被顾以宁安置在顾家老宅,只是守卫实在森严,小的实在无法接近。”   盛实庭仰面阖目,车轿里陷入死寂。   他这几日无论怎么拷打折磨簌簌,都无法从她口中得知濛濛的下落,她只咬死了濛濛早已在大火里丧生,令盛实庭无可奈何。   如今知道了那面貌同漪漪有七分神似得姑娘,名字叫做盛烟雨,他忽然笃定了几分。   只是不知,濛濛若还活着,如何会叫姓盛?不该叫做严雨么?   好一时他倏忽睁开了双眼,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喃喃,“顾以宁将她护的密不透风,莫不是为了……”   他吩咐盛适,语音低沉,“既然无法接近,何不要她自己来?”   盛实庭乜他一眼,示意他附耳过来,盛适凑过去,仔仔细细将辅相大人的话听入。   这一头盛实庭诡计萌生,那一头顾家老宅里,烟雨正同青缇在花园子里围坐着吃葡萄,烟雨这几日心里装着事儿,即便吃着清甜的葡萄,也吃的心不在焉。   青缇就同姑娘说起姑奶奶来,“晌午那会儿,姑奶奶叫了六七个木匠到家里来,说要打百来样家具,叫他们报价,谁报的价低,就叫谁打。”   烟雨觉得很迷惑,“光报价也不成啊,还要看木料啊……”   “老夫人啊,在金陵倒还有些人脉,有一个从前的老仆人,如今在珍珠泉那边看老林子,能给咱们弄一批上好的木料来——”青缇笑眯眯地说,“这会儿估计能定下来用哪个木匠了,一时我去看看瞧图纸去。”   烟雨点点头,提醒她,“你这会儿就去,告诉娘亲,寻常的书案我不要,做一个长条桌就成。”   青缇连忙应下来,拿帕子擦了擦手,这便去了。   烟雨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坐着,试着去回忆小时候的事,可惜没什么成果,正在昏昏欲睡时,忽听得外头有老人家叫卖的声音。   烟雨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人的声音由远至近,似乎就在花园子的围墙外。   “牛皮糖啊,正宗广陵府大麒麟阁的牛皮糖啊,只卖半个时辰,卖光收摊喽!”   这样的叫卖声听在烟雨的耳朵里,似有几分熟悉之感。   她从小就爱吃大麒麟阁的牛皮糖,娘亲但凡往广陵去,就会专们排队去给她买,只是今年都快要入秋了,烟雨还没吃上。   也不知怎的,烟雨心里跃跃欲试的,想着牛皮糖的滋味就很心动,她索性在花园子里,寻了一把半梯,踩在上头向外头去看,只见一个扛着糖把子的货郎正溜达着,听见她唤,连忙小跑着过来,问了一声姑娘安,递上了一袋牛皮糖。   烟雨接过,刚把铜板递给他,便见周遭迅疾围上来几个护卫,将货郎围住盘问。   烟雨吓了一大跳,忙缩回了脑袋,在围墙下听了一会儿,好像护卫们盘问不出什么,便放货郎走了。   烟雨这才放下了心。   这会儿花园也不想待了,烟雨从袋子里拿出一块牛皮糖,打开糖纸,取出牛皮糖放入嘴里。   甜蜜而熟悉的滋味漫上心头,烟雨觉得脚步都高兴起来,低头去看手里的糖纸,翻过油面儿,忽见上头有一行字,亮晶晶地闪入了烟雨的眼睛。   “万爱千恩百苦,疼女莫如父母。濛濛我儿,嗲嗲泣血十载,终于得见,此心将安。” 第94章 .与君周旋(上)他对你并不了解,不必……   傍黑的一点光色渐渐落下去,正厅里点起了灯,那一袋牛皮糖在桌上站着,没一会儿就慢慢地坍塌下去,像是被娘亲给骂歪了。   烟雨坐在桌边,觉得脸很疼。   方才她气喘吁吁地拿糖纸给娘亲看,嘴巴里还吃着糖,娘亲看完脸色大变,捏着她的脸,给糖拍了出来,又领着她足足漱了一刻钟的嘴巴,才算放过她。   这张字条来的很诡异,写在大麒麟阁的牛皮糖糖纸上,里头写着濛濛两个字,可嗲嗲是什么?   她没瞧懂。   顾南音出完了气,又坐下来,指着烟雨气道:“……什么样人家的姑娘,能趴在墙头上买挑货郎的糖?瞧上去生了个乖巧的模样,专做些出格的事!人家给你糖你就吃,里头搁了毒药你吃不吃啊?”   烟雨嘀咕了一句:“还不是您一直没给我买……”   顾南音被噎了一句,直气的一巴掌拍在烟雨的肩背上,搡了搡她。   “你别跟我强词夺理!这么不听娘亲的话,就该叫坏人捉了去才好!”   顾南音说是这么说,到底心疼起来,又道,“好在你乖觉,拿了这糖纸给娘亲瞧,要是当真偷偷溜出去见你那劳什子嗲嗲去,可就真要了我的亲命了!”   烟雨扁了扁嘴,委委屈屈的,“这不是也出不去嘛——小舅舅派来的护卫把这里围的跟铁桶似的……”   她说了一半,见娘亲又要上手抽她,吓得一缩脑袋,“我不出去不出去……这人是谁啊我也不认识,也不知道嗲嗲是什么。”   顾南音舒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起来。   “嗲嗲就是广陵话里的爹爹。”她拿眼睛盯住了女儿,“倘或真的是你爹爹写的,你出去不出去?”   烟雨拼命摇头,“我都被骗两回了,天仙来了也骗不走我——”   她觉得娘亲不信任她,眼泪吧嗒掉了下来,“您和外祖母同我说从前事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提过爹爹。梦里头我娘把我藏起来,小丫头把我从窗子接出去,我爹爹呢,我爹爹在哪里?”   她趴在桌上哭,“我才不出去呢!”   小女儿一向柔声细语的,难得这么大声凶巴巴地同她分辨,顾南音立时有些愧疚起来。   “好了好了,胡乱揣测你,是娘亲的不是。”   她再去看那糖纸,没有落款,没有署名,就是几句情深意重的话。   烟雨还在生气,顾南音揉揉她的发,哄哄她:“一时你那小舅舅知道了,听他怎么说。”   烟雨还在赌气,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嗡哝,“小舅舅才不会这么猜测我呢!”   顾南音自知理亏,只揉了揉女儿的发,陪着她坐了一时。   到没过一时,石中涧便进来了,拱手道:“姑奶奶,姑娘,公子说,此刻他不能来。”   顾南音有些错愕。   石中涧继续道,“既是有心人送来的手信,没有落款署名,一定还会有第二封第三封,用意应是欲同姑娘建立联系,周遭也会有人盯梢。倘或公子第一时间赶过来了,有心人自会察觉。”   顾南音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地赞同。   “这里守卫森严,姑奶奶不必担心,属下定会护姑娘周全。”石中涧恭敬道,“公子今夜子时会乔装过来,届时会有对策。”   半夜的时候,小舅舅才来啊,烟雨有些泄气,到了晚间的时候,她同娘亲一道儿睡,强撑着眼睛不让自己睡过去,可到底还是没等到小舅舅。   第二日的早晨她就有些闷闷不乐的,娘亲便告诉她了顾以宁的对策,烟雨便跃跃欲试起来。   到了午间,花园子外头又响起来挑货郎的叫卖声,烟雨假做鬼鬼祟祟的样子,偷偷爬上了墙头,将自己的回信交给了挑货郎。   她在墙头眼泪汪汪,“老爷爷,我嗲嗲究竟在哪里啊?”   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最招人疼,挑货郎看在眼里头,心下不免唏嘘,回去同指使自己的人细说不提。   到了第三日、第四日,烟雨倒是同写信人通了两封信,到了第五日,便没有信儿来,那挑货郎递上了一袋牛皮糖,只在墙头下同她悄悄说了句话。   “姑娘,您那嗲嗲啊,在邀笛步渡口那里等您。”   挑货郎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烟雨便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只说了地点,却没说时辰,是这会儿就在,还是过一时在?   顾南音就在梯下接她,烟雨下来之后,同娘亲一道儿回了正厅,将今日的结果同裴氏一说,裴氏第一个不答应。   “谁知道他是人是鬼,倘或要害我濛濛,谁能拦得住?”   顾南音也不赞成同此人见面,到了晚间,顾以宁便来了。   烟雨忐忑不安地迎上去,顾以宁轻轻揉了揉了她的发,这便往正厅里去了。   他坐下,向着顾南音同裴氏道:“邀笛步渡口在淮清桥左近,离雍睦里并不远。石中涧已遣暗卫前去查探,盛实庭的确正在渡口一处茶寮闲坐。”   顾南音先前已从顾以宁那里,得知了许多有关于内阁次辅盛实庭的事,此时也不意外,只思忖了一下。   “果然是他。”她顿了一顿,“今晚该如何行事?”   顾以宁看了看一旁略略有些紧张的烟雨,心下一软,向着裴氏同顾南音拱手道:“容我同濛濛说些话。”   两人应了,烟雨便乖乖随在顾以宁的身后,转到了院子里。   花下有石桌石椅,顾以宁坐下,唤了一声烟雨。   “这几日,可有何不如意之处?”   烟雨这几日的心里上上下下,从每一句话,每一个破碎的记忆里,试图拼凑出一些画面来,可惜总不能看到真相。   她拧着眉头,慢慢回想着说话。   “您记得我常做的几个梦么?梦里,有眼睛红红的娘亲,有抱着我的小丫头,但是从来没有梦见过爹爹。”   见顾以宁点头,烟雨叹了一口气,“倘或他待我母亲好的话,外祖母必定会同我提起,说些从前的旧事,而不是如今时这般闭口不提。”   “十年未见,倘或真如他心中所说的那样,无时无刻地牵挂着我,那就该大大方方地,过来雍睦里老宅来寻我,而不是拿哄小孩子的牛皮糖,妄图哄我出去同他见面。”   “他为何不敢见我的外祖母,见我的至亲?娘亲说了,但凡行事不光明正大的,一定有鬼。”   小姑娘不紧不慢地说着她自己的推理,顾以宁看着她认真的双眸,心便一寸一寸地软下去。   “你说的对。君子行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此人名叫盛实庭,宣州人氏。你家里牵涉的‘接驾酬酢案’以及‘盐务贪饷案’都同他的岳父程寿增有关,而他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有疑点。”   “此两案经过年余的搜证查访,已有确凿的证据为此翻案,只是盛实庭行事滴水不漏,将自己曾是盛怀信的过去,一干二净的抹去。”顾以宁缓缓道,“未曾想,在你这里露出了马脚。”   盛实庭为人谨慎,没有万分把握绝不涉险,在两案中,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盛怀信参与其中。   为何会在今次,贸然同烟雨联系,他所为何求?   顾以宁的视线向下,女孩子乖巧地坐着,双手交叠在膝上,衣袖柔软地覆在她的手背,依约可见腕子上那只悬了小金球的金手钏。   他顿了顿,道:“邀笛步是一处开阔的渡口,平日里坐船的人并不多,我已在周遭布防,倘或你不怕,可同他见上一面。”   烟雨抬起眼睫,有些难以置信。   “您相信我?”   顾以宁失笑,“为何不信?”   烟雨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我娘亲就不信我,生怕我被这个人哄出去……”   “从稚儿养至成人,你的娘亲耗费了无尽心血,自然是生怕你有有半分闪失。”他笑的清浅,“在娘亲的眼里,孩子永远稚弱,不必伤心。”   烟雨的心窍立时清明起来,觉得自己不该同娘亲怄气。   “那您呢,如何会信我可以?”   “与你相谈过后,便知你心悬明镜,自有思辩。”顾以宁看着她的眼神始终有深浓的笑,“所以,请你以后要多多同我说话,我很喜欢。”   一向深稳清澹的小舅舅,忽然嗓音里带了些许的柔软,听得烟雨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手指悄悄从衣袖里钻出来,勾住了小舅舅的手指。   “我可以一睁眼就同您说话,一直说到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   顾以宁说好,温柔地揉了揉了她的发,牵着她的手往正厅里去。   “记住,他对你并不了解。”他顿了顿,“不必怕他。”   烟雨将小舅舅的话尽数记在心里,到得夜色略深时,她便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衫,同青缇一道协作,假意从花园的墙上翻过去,蹑手蹑脚地往东南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屋脊、树冠上有暗影掠过,像是夜行的鸟儿,悄无声息地像暗夜振翅飞去。   邀笛步近处的亭台上,屋中有人,却未点灯,秦淮河的河水流淌,波光映上去,有些静谧的幽蓝。   有人在这片幽蓝里静等着,侧脸的弧线在静夜里清绝,正听着对面之人的话。   “大理寺少卿邓闻年、以及章台主正在邀笛步近处的船上静候,盛实庭倘或能亲口承认他是盛怀信,立时便可将他抓捕归案。” 第95章 .与君周旋(下)(结尾渣爹特征小修)……   青缇很紧张,走路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姑娘的手臂挽的紧紧的。   烟雨引着她挨着路沿儿走,有着巨大树冠的行道树遮住了半个月亮,整个街市就黑乎乎的。   偶尔有野猫从脚边飞纵过去,喵呜一声划破夜的静谧。   烟雨的心情却很平静。   这几日,她在心里仔细梳理了一遍,她所知道的那个人。 第一回 见那人,该是在狮子岭的飞英花会。   她看见他的第一眼,便觉胸口发闷,鼻尖无端地,嗅到了苦檚树的气味,使她记起了那间种了苦檚树的江南小庙。   而他的养女,与她撞了乳名。 第二回 见,该是在糖坊廊那一次吧,那人出现时,小舅舅霎时将她揽入了怀中,不叫他瞧见自己的面目。   说起来,小舅舅应该是早就觉察了那人的不妥之处,才会那般保护她。 第三回 ,便是在宫中,那一次她表现的极为冷静睿智,摆脱了他的擎制。 第四回 ,就是中元节当晚,他捡到了她的布老虎,所以才将她认了出来。   这四次的见面,唯有第三回 ,烟雨同他有过交谈,其余的皆无什么交锋,那么,在盛实庭眼中,自己该是宫变那夜的性格。   烟雨的心情轻松不少。   一个人最大的牵累,一定是感情,倘或娘亲在她的眼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是决计抵抗不住的。   但这个人,哪怕他泣血哭诉,她应该都不会动容。   毕竟不管是她的梦中还是潜意识里,都没有分毫此人的存在。   烟雨一路思忖着,不多时便到达了邀笛步左近。   透过深浓的夜幕向渡口边望去,河堤边亮着一盏灯,朝下了一间四面敞开的茶寮。   那萧索的灯影下,有个垂首的身影坐着,偶尔有河风吹过来,灯影晃动在他的肩背,显出几分清寥和颓废。   即便做了完全的心理准备,烟雨的心仍旧在这一刻郁塞住了,不自觉地抓住了青缇的手。   青缇比她还紧张,僵硬地吞了口口水。   “姑娘,现下该如何?直接走过去么?”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睫,默默地消化了一些方才的郁塞,提步往河堤边走去。   脚步渐近,那个垂坐的身影似乎是察觉了,倏地转过了头,一双因背了光而显得黯沉的眸,望住了她。   一群飞鸟扑棱着翅飞掠过了渡口的水面,说不上是被响声惊住了,还是被那双眼睛吓到了,烟雨心里一阵狂跳。   说实话她有一瞬的慌乱,可在须臾之间,她想到了,小舅舅那一句“他不了解你,不必怕他”的话,霎时又将心跳稳住了。   她鼓起勇气,慢慢向前走去。   盛实庭的目光一瞬不移地,在她的面上注视着,直到她近前,那双深黯的眼睛里,立时便有泪光闪动。   烟雨面上显出了几分错愕,迟疑出声:“怎么是你?”   盛实庭像是能料到她此刻的反应一般,搁在桌上的手微微颤着,闭了闭眼,眼泪便从他的眸中涌了出来。   “孩子,我也没料到竟然是你。”他苦笑,“八年了,我竟不知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在金陵。”   他站起身,面上显露出拘谨又激动的神情来,请她坐下。   “你一个女孩子,能越过家人出来,显是对我的信任。这里是开阔的地界,周遭也有巡城司之人巡逻,孩子你不必怕……”他艰难的开口,眼中的痛意更浓,“我是你的嗲嗲……”   烟雨安静地听着。   倘或她不知前事,也不知外祖母和娘亲对他的描述,怕是此刻会被他的眼神和语气骗过。   她摇摇头,眼睛里装着困惑。   “小时候的事,我能记住的有限。您说您是我的父亲,怎么能证明?”   盛实庭苦笑着叹了一口气,烟雨有些苦恼地低下了头,几分愁苦渐渐攀上了她的眉宇间。   “我打小就随着娘亲寄人篱下,常常被人视作野种孤女,全因我无父无母的缘故……大人突然间传递了这样的信给我,我实在无法相信。”   盛实庭在听到野种孤女时,右眉显而易见的一跳,他的神情似乎激动起来,低低地说道:“濛濛,你不是野种孤女,我是你的父亲,你出自广陵安宜兴盛庄,的确是我的骨肉不假。”   烟雨益发垂低了眉眼,耳中听着他低低的声音,听出了几分哀恸。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眼中泛着泪光,声音哽咽。   “濛濛,我竟不知你还活着……那年我进京应试,谁料出了那样的灾祸,我恨不得同你们一起去了——”他舒了口气,问她,“孩子,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又如何到了顾家?”   烟雨微征。   这么听起来,盛实庭似乎并不知晓是谁救了自己。   可只要一打听,便知晓顾南音是从广陵和离大归之人,应当能联想到当年借宿古庙之人吧?   除非是自己的生母,没告诉他实话。   想到这儿,烟雨益发觉得悚然,她摇头,抬起眼看过去,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小时候的事我都有些模糊了,只知道一睁眼便被现在的养母带回了金陵。”她流着眼泪问向盛实庭,“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母亲没了,您却成了朝廷的官员——宁舅父说你的名字明明是盛实庭,如何这几日又来认我的父亲?”   盛实庭长叹一声,他急迫地看着烟雨,声音低低。   “濛濛,嗲嗲这十年来忍辱负重,不过是想为你和你娘报仇——那年二亭山下古庙借宿,我出门访友,回来便见了一片废墟……”   他陈述着,语气愈发沉痛,“濛濛,我查访十年,才略有些眉目——十年前的灾祸,或许同顾家有关,如今我知晓是他们收养了你,益发笃定了此事。所以嗲嗲不敢露面现身,生怕打草惊蛇。”   烟雨眼睛里流着泪,心里却不由地想给盛实庭拍手叫绝。   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上门认亲?哦,是因同顾家有仇,绝好的理由,倘或她不辨是非的话,也许就要信了。   可是她是一个心悬明镜,自有思辩的姑娘啊,这样公然捏造事实,令烟雨原本对他几分依约的血脉之情,登时消弭了,愈发冷静起来。   “那……该怎么办?”烟雨犹豫了,迟疑了,向他投射去了惶恐的一眼,“他们想要什么?”   盛实庭拿棉帕擦拭了眼泪,只用温慈的眼神看着惶恐的女儿,他叹息。   “濛濛,嗲嗲正是那一晚看见了你那只布老虎,才认出了你。你此时的处境形同软禁,嗲嗲才用了这样的方法同你相认,为今之计,还是要早日离开顾家,同嗲嗲回去才好。”   烟雨心念微动,记着小舅舅的话,只掉着眼泪,小声喃喃。   “我害怕……”她垂首,眼泪滴落在桌上,那光洁的额头,显出几分孩子的模样,“可是我该怎么信您?……”   盛实庭由她哭泣的样子里,窥见了小时候的濛濛,他似乎有些动容,眼睛里泪光闪现。   “你耳朵的上头,有一个胎记,是不是长到头发里了?”他的声音哽咽着,“你打小爱吃大麒麟阁的牛皮糖,嗲嗲读书回来就牵着你的手去买……除此之外,你还叫嗲嗲怎么证明给你看?”   他苦笑,烟雨却抽泣着,摇头想着说话,“那我问您几句——”   见盛实庭点头,烟雨便欲诈他。   “小时候,常抱我的那个丫头叫什么?”   盛实庭微怔,旋即道:“叫迟簌簌。”   烟雨早已确信他是自己的父亲,此时不过是想骗他承认自己是盛怀信罢了,闻言又问,“她也被烧死了么?”   盛实庭的思绪,一下子飞至青藜园的地下冰窖,回答却略迟了几分,烟雨抬眼看他,他立时便道:“应该是。”   烟雨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时,盛实庭却是个多疑之人,缓缓问道,“你见过簌簌?”   这个问话很突然,烟雨有一霎的错愕,抬起头来,“她不是死了么?”   盛实庭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他道:“你贸然问起,我还以为你有了她的消息。”   烟雨心里存了疑,面上不显,只低低唤了一声父亲。   盛实庭闻声大喜,道,“濛濛,现下你该认得嗲嗲了。”   他高兴的不能自已,站起身来,在原地踱了几步,又坐下道:“今日你先回去,将你的随身之物收拾好,过几日找到时机,嗲嗲把你接走。”   烟雨低低应了一声,道:“我没什么好收拾的,现下就能跟你走。”   盛实庭却看了看随身无长物的烟雨,摇了摇头道:“你小时候身边带的物件儿,一桩一件的,可都是从前的念想,如何能丢弃?嗲嗲一时送你回去,你仔细捡拾一番……”   烟雨坐着不动,慢慢地抬起了眼睫。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的眼神一霎转冷,同往常的乖巧模样大相径庭。   她冷冷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盛怀信,当年你既出门访友不在现场,为何火场上的焦尸却是三具,以致当年的广陵县衙,认定你也在火中丧生,从而往严家发了讣告?”   盛实庭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向烟雨,似乎不理解她为何忽然转变,也似乎像被她的话而震惊。   烟雨心中积聚了无数的疑问和愤怒,此时索性一并发作出来。   “三具焦尸,必定有濛濛一具,为何你又说苦苦寻我数十年?盛怀信,当年广陵古庙大火一案的案宗便在我手中,敢问你做何解释?”   盛实庭眼睛里的那点子泪光倏地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抹狠戾之色。   “此事另有隐情,嗲嗲以后会告诉你的。”他的面色恢复如常,仍试图哄着烟雨,“这世上唯有父母才能相信,旁人都是哄骗与你。”   烟雨嗯了一声,索性同他摊牌。   “的确如此。我自然信我的母亲。”她的脑中嗡嗡乱响,眼前一片亮光交错闪动,“她临死前将我藏在井下,显是看清了你的真面目,盛怀信,别装了。”   她咬牙,去抵抗来自脑海里的汹涌潮流带给自己的痛楚。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盛实庭万没料到女儿竟是来诓他的,他甩袖,面色阴沉。   “父母爱子,从无所求。嗲嗲不过是想认回你罢了!”他清咳了一声,暗夜里果然跃出了几名黑衣人,迅疾上前扣住了烟雨。   青缇见状,连忙扑在了姑娘身上,拍打着黑衣人,狂骂着他们。   烟雨却因方才的情绪激动,脑中痛到了极致。   女儿的丫鬟骂声实在聒噪,盛实庭大踏步上前,扬起手来,就想往青缇得脸上招呼,烟雨哪里能容他打骂青缇,霎时抱住了青缇,于是盛实庭的手,重重地落在烟雨的后脑,力道之大,连带着青缇一起踉跄后退,抱着烟雨坐倒在地。   盛实庭失手,面上一霎显出了懊悔的神色,旋即却又恢复如常,吩咐道:“将她二人带走!”   说时迟那时快,水面上、亭台里、树林中,由四面八方跃出了数名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盛实庭,将他反剪了双手,扣押住。   与此同时,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疾步行来,其中有一人一身玄色朝服,身姿俊逸,几步抢到烟雨的身旁,将她揽在了怀里。   烟雨此时紧闭双目,牙关死死咬住,面色在灯下煞白如纸,蜷缩在顾以宁的怀里瑟瑟发抖。   顾以宁的神情如冰一般冷寂,冷冷地扫过盛实庭的面容,但见此人即便被人扣住,仍从容地与他对望,仿佛有恃无恐一般,令人望之生恨。   顾以宁转过眼,将烟雨搂在怀中,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烟雨的胸口起伏着,良久唇边渗出了血迹,幽幽醒转。   她睁开眼睛,触目可及的,是小舅舅心疼懊悔的眼神,烟雨安下心来,闭了闭眼再向外看去,望住了盛实庭。   “小舅舅,此人千真万确,乃是我的父亲盛怀信……”幼时被封存的记忆奔涌而来,细碎而纷乱地占据了她的脑海,“他的头顶有三个旋儿,同寻常人都不一样。” 第96章 .子为父天?黄口小儿乱认父母……   头顶三旋,贵则卿将之才,否则枭恶之徒。   五岁的濛濛背韵律背不上来,哭着说这么难背,便是嗲嗲背也背不下来。   嗲嗲彼时就在书案前笑,母亲把她脸跟前的书页阖上,笑着说:“你嗲嗲啊,头上三个聪明旋儿,将来可是要给母亲挣诰命的,他能背不下来?”   于是爹爹还在笑,同她眨了眨眼睛,摇头说:“是啊,嗲嗲就是背不下来啊。”   母亲就笑着瞪过去,将她抱出去,在太阳下头晒暖儿。   那是什么时候呢?有没有往金陵赶呢?也许是在庙里头,好像常常有和尚走来走去的,小小的濛濛记不得时间和地点,只记得一些零零星星的小碎片。   脾气古怪的丫头叫簌簌,常常板着脸不说话。   带她在院子里头看蚂蚁搬家时,寺庙里头的小沙弥瞧小濛濛可爱,过来过说了几句,簌簌就撵他走,语气凶巴巴,于是小沙弥只好慌慌张张地走了,后来寺庙里的人就说西寮房的那个丫头啊,比姑娘奶奶脾气还大。   那姑娘奶奶什么样啊?   一说话先露出两个小笑窝,说话的嗓音也温软,倘或不是身边儿总跟着濛濛这个小尾巴儿,总叫人误以为她还是个娇里娇气的小姑娘家家,   因是在金窝银窝里养出来的,性情里总是带着几分天真和纯质,偏又善良进了骨子里,旁人说什么她都信,总要叫簌簌在后头提点的。   说起来,簌簌那时候也就十四五岁吧,严肃板正的,活得像个老学究。   那一晚是什么情形呢?窗外的夜色压得很低,母亲给她讲了故事之后,哄着她睡觉,簌簌就时不时跑去窗子看一眼,母亲就问她想做什么,簌簌扇着风说热,“这时节不该是雨季么?雨落不下来,全攒在云里头,闷都闷死人了。”   母亲就叫她去沐发,簌簌听话地去了,母亲拍着她叫她快些睡,明儿说不得就往金陵赶了。   她记得她问母亲,金陵有什么啊?   母亲的嗓音像落在树梢屋檐的月色,温柔地拂动在小濛濛的眼睛上,她说金陵有个琉璃塔,日光照上去,会显出各样的颜色来,像天边的虹。   母亲还说啊,秦淮河上有画舫,坐在船上摇啊摇,可以看见两个月亮,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把水里的月亮舀进酒盅里,就算尝过月亮的味道了。   ①于是她看着母亲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眉毛,眼睛就眨啊眨,迷迷糊糊地同她说着孩子话,“我好爱姆妈啊……”   母亲就笑着摸摸她的额头,问她有多爱啊。   小濛濛伸开了双手,比了一个长度,“有这么多……”   母亲的眼睛里亮亮的,笑窝里盛着温慈,她也张开了双臂,比给小濛濛看,“那姆妈爱你有这么多……”   濛濛啊了一声,觉得真的很多。   小濛濛指着窗外依约的月影,“我爱姆妈,从这里一直到月亮,那么远…”   母亲就亲了亲她的额,“姆妈爱濛濛啊,从这里到月亮上,再绕回来。”①   还是姆妈爱她多又远啊,小濛濛的眼睛又眨啊眨,眨啊眨,终于睡着了……   再醒来时,就是在母亲的怀里,外头火光冲天,热的人全身是汗,母亲抱着她绕开四落的火花,横梁落下来,差点将她们砸在下头,小丫头簌簌破开了窗子,跳出去将她接过来。   院子里也在燃着火,木头建的佛塔倒塌了,往下砸着火星,濛濛在簌簌地怀里怕极了,她们往后院跑,耳朵里除了呼呼的火声风声,还有喊打喊杀的声音,像是要掀翻了天似的。   后院里有一口井,簌簌把悬着木桶摇上来,姆妈把小濛濛搁进去,赤红着眼睛告诉她:“濛濛乖儿,无论听见任何响动都不能吭声,姆妈一会儿就把你抱出来。”   她的眼睛被灰蒙住了,世界渐渐变得一片漆黑,她在最后的一线光亮里,努力去记住母亲的眼睛,摸了摸她的手。   “我听你的话,姆妈我想你……”   厚厚的石头板子盖上了去,她的世界一片死寂。   那便是同母亲的最后一面了吧,好在,她记得同母亲说,她爱她。   封存的记忆如开了闸的洪水,将她的心神冲的七零八落,再睁眼时,烟雨已是泪流满面,哭的不能自已。   渡口的夜有着孤寂的底色,漫长的记忆在世上不过一息的功夫,顾以宁将她轻轻摇醒,一贯清冷的眉宇间有着显著的焦急。   仿佛天地间的时间静止了一般,她终于平缓了下来,世界像是在等着她。   她缓缓地将视线落在那被扣住的盛怀信身上。   他此时面色铁青,神色却从容,波澜不兴地样子,似乎全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烟雨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盛怀信在破云禅寺的大火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彼时她不过五岁稚龄,尚不能从细枝末节里,窥见事情的真相。   可一个人明明还活着,却费尽心思抹去自己在世上的一切,必定是曾经犯下过滔天大罪,才会对那一个自己,避之如蛇蝎。   烟雨的视线同他的撞在了一处,她看见他眼睛里有恃无恐的恼怒。   像是知道在场的人,都奈何不了他。   刑部的甲士扣住了盛实庭的手,刑部尚书杨维舟从顾以宁那里收回了关切的一眼,看向盛实庭。   “辅相大人,跟下官走一趟吧。”   盛实庭不置可否,一双老辣的眼神往身边甲士的面庞上瞪过去,旋即强而有力地甩开甲士的手,状似从容地掸了掸灰尘。   “杨维舟,敢问本相犯的是私罪还是公罪?倘或是公罪,还轮不到你来审问我,若是私罪,桩桩件件的把证据拿出来,判本官一个心服口服。”   顾以宁此时已将烟雨扶起,站在一边,此时正关切着杨维舟同盛实庭交锋。   杨维舟还未曾开口,左都御史章明陶却朗声道:“不过是要辅相大人同咱们走一遭,配合配合两案调查,如何大人却先开始认罪了。”   盛实庭好整以暇地在茶桌上坐下了,冷眼看着章明陶与杨维舟。   “近日,二位已然向皇太子殿下呈上了,盐务贪饷案与接驾酬酢案的卷宗,敢问其中有哪一处涉及本官?”   杨维舟往首辅大人那里看一眼,见他正认真地听,心中便有了底气。   “大人若是皖南宣州的盛实庭,自是同两案毫无关系,倘或你是广陵安宜盛怀信,那可就是千丝万缕的牵扯了。”   “大人的女儿,亲口将大人指认了出来,盛大人还是卸下伪装,坦诚交代为好。”   盛实庭的眼睛转过去,冷冷地注视着烟雨,却在其间看到了满眼的恨意,在惊涛骇浪里起伏着。   “不过是黄口小儿乱认父母罢了,如何当得了真?本官身家清清白白,经得起千万推敲。断案岂能儿戏?”   他的话音刚落,烟雨听在耳中,登时耳鸣声不绝,吵的她心神大乱。   “盛怀信,你既清白,可敢当众叫刑部的大人查验头顶,又可敢同我滴血认亲?”   她说着话,身子不由地发起抖来,顾以宁轻轻把她扶靠在茶椅坐下,视线才冷冷地落在盛实庭的身上。   “方才刑部、御史台的官员,已然听到了你同盛家姑娘的交谈,字字句句已记录在案,盛公还要抵赖?”   盛实庭双眼闪过一丝狠戾,旋即又归于平静。   “本官俯仰无愧天地,何惧污蔑?”他并不直面顾以宁的问题,只将嗤笑一声,像是认准了在座诸位,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我一不曾涉案,二不曾犯案,本官为何要听从与你们,往刑狱里走一遭?”他认定了这些人拿不出证据来,语音里便带了几分讥嘲,“至于有人质疑本官的身份,还请上公堂鸣冤,未有逮捕的文书,恕难从命。”   他的视线再度落在了烟雨的身上,他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好似针扎一般,狠狠地扎进烟雨的心。   “小丫头,你说的当年不过五岁,尚是不晓事的时候,认错了父母也情有可原。只是记忆会迷惑人,说不得,是你无意间害死了你的父母也未可知。”   他这话委实恶毒,烟雨的面色一霎转白,顾以宁见状护住了烟雨,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石中涧立时上前,以迅雷之势反剪了盛实庭之手。   顾以宁眸色森冷,高声道:“没有逮捕文书?来啊,本相亲写一封。”   年轻的内阁首辅牵袖扬手,接过长随递来的笔,挥毫写就一封逮捕文书,再拿出元首之印,在其上盖了章,命杨维舟接过。   内阁首辅有票拟披红之权,必要时候可代天子下令,盛实庭的手被牢牢锁住,眼见着杨维舟带人上前抓他,一向从容的面庞,竟也显出几分气急败坏来。   “胆敢越天子之权,逮捕朝廷二品大员,顾以宁,你这是僭越!即便抓了我,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顾以宁不置可否,不过一挥手,杨维舟等人已然将盛实庭带了下去。   邀笛步一切归于静寂,烟雨怔忡着坐在桌旁,眼睛红肿着,几分力竭的样子。   顾以宁坐在她的身旁,轻抚了抚烟雨的肩背。   烟雨却倏地转过头,眼睛里闪着亮光。   “小舅舅,方才他问我……”烟雨慢慢地回想着说,“你见过簌簌了?”   “自己做贼,才会疑人偷斧——小舅舅,会不会簌簌没有死?”烟雨的心砰砰乱跳,大胆地猜测着,“他怕簌簌同我说什么呢?”   顾以宁何其明锐,已然在烟雨说话的间隙,吩咐他领人去盛实庭位于狮子岭的墓园搜寻。   烟雨的心跳的很快,她喃喃,“倘或能找到簌簌,说不得能知晓当年我母亲遇难的真相。我便要去敲登闻鼓,去告他!”   她有些激动地看向小舅舅,可小舅舅却缓缓摇了摇头,道了一声不可。   烟雨不解,顾以宁却微敛了眉眼,几分忧色。   大梁律法明明白白地写着,父为子天,有隐无犯。如有过失,理须争谏;起敬起孝,无令陷罪。(2)   反子孙告祖父母、父母,妻妾告夫及夫之祖父母、父母者,虽得实,杖一百,徒三年。(3)   也就是说,烟雨若要告父,必要先生受一百杖责,告成之后,还要流徙边境三年。   寻常人二十杖已然承受不住,五十杖已然是奄奄一息,更遑论百杖之痛? 第97章 .佳儿佳妇皇太子看他的眼神奇奇怪怪的……   顾南音看着烟雨被顾以宁从马车上抱下来,瘦小的身体蜷缩着,煞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双目紧闭,自己的心便疼的一抽一抽的。   她跟在顾以宁的身侧搭着手,一路将女儿送到了卧房,亲自照料着烟雨躺下,这才向顾以宁匆匆问起事情的始末。   厅堂里只点了一盏灯,顾以宁的眉眼在灯色深黯,只将晚间同盛实庭的交锋一一道来,末了温声启言。   “……我朝律例便是如此。父为子天,除非能忍受极刑,否则不准告父。”顾以宁道了一声荒谬,顿了顿,又道,“倘或烟雨醒来有这等打算,还请四姐姐务必劝阻。”   顾南音直跌坐回椅中,好看的眉眼蹙成一团,想要开骂却又碍着顾以宁在,只得忍着气道:“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律例?莫不是父母有罪,身为子女都不得上告?六从弟,你身为内阁首揆,该有删改修正律法条文的权利才是——”   顾以宁微微颔首,说了一句并无,“修正律法首要修正人心,非一日之功。盛实庭正是认准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毕竟……”他顿了顿,“你我都不允许,烟雨生受这百杖之痛。”   顾南音垂泪,“世上竟有这般蛇蝎心肠的父亲。这般看来,漪姐姐的身故必有蹊跷。烟雨即便恢复了记忆,却也不知父母之间的隐情……即便烟雨上告,诉状上也不知该写他什么罪名。”   顾南音的话提醒了顾以宁,他略一思忖,想到烟雨方才在邀笛步对他提起的话,这便站起身告辞。   一路乘车,赶至刑部,杨维舟同章明陶等人正在刑部大堂里对坐议事,见顾以宁疾行而来,忙拱手见礼,请他入座。   “此事尤为棘手。”杨维舟思忖着说,“如今皇太子殿下还未曾给两案裁定,程寿增等人虽已在家中被看守起来,但在殿下圣意下达之前,都不可行抓捕。如今先将盛实庭抓来,实在出师无名。”   章明陶在侧低低道:“此人目下仍在审刑院内收押,任凭谁来问,他只一句:以何罪名抓本官。刑部审刑,至多有十二个时辰的扣押权,倘或这十二个时辰里不能将他定罪,放出去之后,恐怕再难以旁的罪名抓获。”   顾以宁微微颔首,眉头浅蹙。   晚间贸然越权,亲手写下逮捕令,的确有违他一贯深稳的行事风格,此时杨维舟同章明陶忧心的,也正是他心中盘旋所想的。   盐务贪饷案与接驾酬酢案虽已近接案,其中并没有盛实庭出没的身影,查验十年前所有的证物、程寿增等人的口供,皆无盛实庭参与的迹象,至于盛怀信,倒是出现过数回。   例如,程寿增手中有一本严恪亲手誊写的账册,其中条条目目,十分详尽的记录了,何时何地,某某官员以何名义向其索贿多少银钱。   这本账册的来历,程寿增闭口不谈,只是在前几日忽然供述,此本账目,他虽不知具体是谁递送与他,但来处,他推测,是严恪的女婿盛怀信。   至于程寿增是如何得知递送此本账目之人是盛怀信,他便闭口不谈了。   顾以宁却已了然。   经由烟雨的指认,盛实庭正是改头换面的盛怀信,他以严恪手中的接驾酬酢的账目,博得了程寿增的信任,从而一步登天,获得了曾经的内阁次辅程寿增的赏识。   而程寿增也凭这本账目,成功掌握了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把柄,从而结党营私,在五年前,扳倒了曾经的内阁首辅耕望先生。   而程寿增有可能已察觉了自己这个女婿的身份,但有可能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女儿孙子,选择闭口不谈。   将这些细枝末节逐一分析,顾以宁感觉到了棘手。   如今两案中涉案的,只有盛怀信,且罪不致死,而盛实庭,则从头到尾,干干净净,清白无垢。   正如章明陶所说,倘或在十二个时辰里不能将盛实庭定罪,往后的事便不好说了。   顾以宁理清了思路,望向杨维舟,“我往宫中面圣。”   他起身,匆匆出了三法司,石中涧在门前等候,匆匆道:“公子,吴运水等人闯入了青藜园,搜遍山前山后,一无所获。属下先行赶来,向您回禀。”   顾以宁脚下不停,略顿了顿,道:“青藜园地处深山,暗穴遍布,不仅地面要搜,地下也要一一搜查。”   见石中涧领命,顾以宁翻身上马,一路疾行往禁中而去了。   簌簌其人在不在人世已不重要,即便找到了她,知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可由簌簌状告盛实庭——大粱律例写明了,奴婢不可告主,违者判绞刑。   如今之际,只有奏明陛下与皇太子殿下,能否即刻将两案裁定,抓捕所有涉案官员归案,届时,再由烟雨作证,指认盛实庭的身份作假。   仅仅是作证,应当不必生受百杖。   顾以宁不确定,打算同皇太子殿下如实告知烟雨同他的关系,看能否求来一道证人豁免刑罚的圣旨。   内阁首辅有出入宫闱之权,顾以宁不过在乾清宫门前略候一时,便被接引入内。   在寝殿之外,皇太子梁东序正负手而战,见他进来,道了一声爱卿,执住了顾以宁的手腕,目露温慈之色。   顾以宁一向深稳,并不习惯皇太子殿下的亲昵,不动声色地僵硬了一下,旋即向皇太子殿下问礼。   皇太子殿下近来每晚都会在乾清宫侍疾,闻听顾以宁来了,这便代天子出来见他。   “这般晚了,顾卿定有要事。”皇太子在正殿坐下,问道,“为公为私?”   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顾以宁道为私,起身离座,拱手道:“殿下神机,臣今夜进宫,的确为私。”   “臣之未婚妻子,要在盐务贪饷案中作证,指认内阁次辅盛实庭,乃是原广陵盐商总首严恪之女婿,盛怀庭。”   皇太子梁东序闻言看向顾以宁,眸色深肃。   顾以宁身为大梁立国以来,最为年轻的内阁首辅,以立身之正、不苟言笑而闻名,从未对外谈论私事,今日竟破天荒地说自己的未婚妻子,倒让梁东序有些意外。   他倒是知道顾以宁的未婚小妻子,乃是顾南音的养女,故而那一日顾以宁向官库购买梅庵开平王府时,梁东序得知此府将来的用途后,头一个便允准了,并特许此宅称府。   梁东序早知顾南音养女的身世,也知她是当年广陵严家的后人,却不知竟有这般离奇的遭遇。   他似乎思忖一时,见顾以宁并没有往下继续地意思,这便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再问起指认盛实庭的案宗来。   顾以宁心神回敛,将此事的始末,仔仔细细地向太子殿下陈述。   梁东序本就是政务上的天才,又有极其明锐的五感,听顾以宁说罢,眉头便深蹙了起来。   “孤只知这盛实庭两面三刀,心机深沉,竟不知还有这样可怖的一面。”他思忖,“此二宗要案,涉及者众,陛下正在慢慢审阅,又因龙体不济的缘故,一日里有许多时候都是在休养,故而裁定的很慢,也许还需三五个时日才有结果。”   顾以宁眉眼微黯,道了一声是,“臣恳请殿下,臣的未婚妻子倘或作证指认其父的话,可否免除杖责?”   “大梁律例并不曾对上公堂作证有何约束,孤允准了。”梁东序慢慢道,心中自有计较,忽又故作不知地笑问起来,“你那未婚妻子是何来历?”   “说起来,是臣隔房从姐的养女,名字唤做盛烟雨。”提起烟雨来,顾以宁的嗓音温和了几分。   太子殿下微抬了抬眉,“隔房从姐?养女?”   他的眼睛里显出了几分笑意,“既是爱卿看重之人,一定家学渊源,不知她的养父母亲名姓?”   一抹错愕之色不易察觉地从顾以宁眼中闪过,他迟疑,谨慎道:“……家姊闺名南音,大归于家,独自抚养女儿成人。”   皇太子殿下忽得就笑起来,望着顾以宁的眼神多了几分温慈。   “佳儿佳妇,甚好,甚好。”   太子殿下此刻突如其来的喜悦,倒叫顾以宁有些错愕,他垂首,微蹙了蹙眉。   梁东序的眼中却多了几分趣味,他再问道:“孤很好奇,爱卿从前为何会拒绝孤的皇妹?”   这样天马行空的谈话方式,倒不同于往常的公事公办,顾以宁长眉几不可见地一扬,淡淡道:“臣,学求有济于天下,不敢攀附公主。”   梁东序哦了一声,益发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做了皇家的女婿,得了一个驸马的虚职,仕途却已终结,如此年轻便已是正一品的高官,绝不可能自断前途。   顾以宁心系万千事,既得了太子殿下一句允准,这便起身告退。   梁东序满意地望着顾以宁清逸的身影,明明才二十八岁的年纪的他,却露出了慈父一般的温情。   阮庸从殿外侉肩弓腰的进来,侍候着皇太子殿下上御辇,一路随着殿下往寝殿里去。   路上,阮庸便回禀起殿下交待的事来。   “……那梅庵门前的路已在拓宽中,广陵严府的大门奴婢也量过了,够敞阔,容得下凤辇通行……”   “只是,严府大门时时紧闭,奴婢实在找不到去人家家里,量卧房尺寸的理由……” 第98章 .救出簌簌我要为姆妈,为严家讨个公道……   更深露重时分,烟雨从梦中醒来,听得外头有零星的动静,她竖起耳朵听,声响便没了。   她睡了半宿不踏实的觉,梦里纷繁杂乱,到处是喊叫到处是火光,索性掀被起身,开了卧房的门。   青缇在脚榻上醒来,见姑娘出了去,慌地追出去搀住了烟雨的手臂。   烟雨就站在外间,听外头轻微的人声儿。   “启禀姑奶奶,那人穷凶极恶的,将那位簌簌姑娘劫持在手,只说想救人可以,拿藏宝图来换。”说话的,应该是老宅的护卫。   “……哪里有什么藏宝图?现下人在哪儿?”顾南音的声音低低响起来,带了几分急促。   “在青藜园后山的一处山洞里,此人趁着守卫松散时,将簌簌姑娘抢了出去,地上有血迹,该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听闻咱们在搜寻,便带着人躲进了山洞,言说不交藏宝图,便一把火烧死在里头。”   “怎生多出来这样一个人?”顾南音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复而又压低了声音,“公子可是赶过去了?这一时姑娘还睡着,心神不宁的,万不能再受刺激——”   烟雨经过了晚间同盛实庭的一场交谈,直耗尽了心神,加之又恢复了幼年时的记忆,身子骨的确摇摇欲坠,可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冷静、心意坚定。   她推门而出,倒把顾南音骇了一跳,“乖你醒了?”   烟雨嗯了一声,过去先抱了抱娘亲的手臂,这一时来不及同娘亲倾诉,只低低地说道:“娘亲不必事事挡在我的前头。”   她抬起眼睫,望住了顾南音,眸中有温蓝的月色流淌,柔和而坚定。   “簌簌是姆妈贴身的婢女,打小就同我玩在一处,她能从当年的火场逃出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楚。此时她身陷危境,我要去。”   顾南音哪里能不知道女儿此时的心境,闻言不过微忖半刻,立市,便吩咐人备车,又亲自领着烟雨去换衣洗漱,这一切做下来之后母女三人便登了车,由西府的卫队护着,一路往狮子岭而去。   此时窗外夜色阴沉,像是要落雨的样子,烟雨倚在顾南音的怀里,不免心里温澜潮生。   “娘亲,谢谢您——”她在顾南音的怀里蹭了蹭,仰着头看她。   顾南音摸了摸烟雨的头,温声应她,“娘亲也要谢谢你。”她见烟雨懵然,这便笑着说,“我从广陵回来,九死一生,像是被扒了一层皮。倘或没有遇见你,也许要许多年才能缓过来气。”   “好在有了你,吃饭、睡觉、眼睛哪一样都叫我操心,光想着怎么把你的身子养好,自己的那些糟心事全忘了,多好。”   顾南音说着说着,语气就很轻快,可听在烟雨的耳朵里,只觉心里酸酸的,眼底也湿润起来。   她记得小时候她常生病,娘亲就一夜一夜的不睡觉,守在她身边儿,一会儿就来摸摸她的额头,还要唠叨几句。   再小的时候,姆妈也是这样,把她抱在怀里,一抱抱一宿,有时候还要流泪,摸着她的小脸哄她。   娘亲和姆妈,都给了她最好最好的疼爱。   烟雨思及此,不由地哭出声来,只将脸颊深深地埋在娘亲的怀里,娘亲就又摸摸她的头,声音里也带了些哽咽。   “我今儿穿的是云纹纱,你可别抹鼻涕眼泪在上头。”   烟雨在她吧怀里拱了拱,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您也别揉我的头发了,揉成了鸟窝,您面上也不好看。”   母女两个笑里还带着泪,情绪都平复了下来。   气氛在进入青藜园后山时一霎紧张起来,去往山上的路两旁,站满了护卫,见顾南音和烟雨相携着走过来,便有人接引着,一路上了后山。   天际线隐现出亮白,碣峨的山石如野兽,张出可怖的爪牙。   石运水指了指眼前深幽的山洞,道:“回禀姑奶奶、姑娘,案犯挟持了人质,就在此处的山洞里。卑职派人勘测过了,山洞一直连接狮子岭,至于有多长多深,不得而知。”   他又指着地上的血迹道,“此二人都受了伤,应当在洞里行不远,为了保全簌簌姑娘的性命,卑职等人不敢擅动。”   顾南音往山洞前走近了几步,察看了一时,问道:“六公子可有计策?”   吴运水回禀道:“三法司集议,公子还要一时才能赶来,叫咱们先行守着。”   其余的话,吴运水没敢说:公子不叫姑娘知晓此事,可眼下姑娘还跟着来了,他还不知该如何交待。   烟雨望着那黑洞洞的洞口,只觉幽深可怖,她咽了咽口水,先在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进去,听着那石头发出碰撞的声音,回声传过来,遥远而飘渺。   地上的血迹触痛了烟雨的心,她趴在洞口,试探着往里头喊过去。   “簌簌,是我,我是濛濛——”   她稚柔的嗓音传过去,再慢悠悠地传回来,好似落入了沉静的湖面,波澜不兴。   顾南音思忖一时,向吴运水道:“可有人进去过?”   吴运水低声道:“有一列护卫进去了,中间有一道极为狭窄的地处,护卫个个人高马大,无一可通行。”   顾南音立时便推断出了里面的情形,“这么说来,劫持簌簌之人必定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   吴运水点头:“此人声音虚弱,显是也受了重伤,倘或不是怕他伤害簌簌姑娘,卑职可用炸药炸开洞口——”   顾南音打定了主意,叫人拿来匕首,吩咐道:“你们派一队人随着我,我进去探看。”   吴运水大惊失色,摇头拒绝:“姑奶奶万万不可涉险。”   烟雨却在一边默默地走过来,像是生怕娘亲拒绝似的,低低说:“簌簌见了我才会安心,我进去,我不走近,只劝劝他——他不是要藏宝图么?我骗骗他。”   顾南音不假思索,立时便要拒绝,忽听得里头传来喊声:“濛濛小儿,拿藏宝图来换,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烟雨闻声,看看顾南音,眼睛里便湿润了。   “娘亲让我去吧,我看看簌簌……”   顾南音一时犯了难。   簌簌是濛濛生母最为亲密之人,又曾寸步不离地照看濛濛,这一行若无事还好,倘或出了事,便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她主意打定,也不多言,做主命吴运水为她娘两个腰上系了绳索,一人袖袋里藏了一把匕首,自己举了火把打头阵,领着濛濛弯身进了山洞。   身后的护卫只有几名,不能放太多人,不然在山洞里不好回转身。   一路往山洞里走,不多时便到了那一个极为狭窄之处,众人被阻隔在了这里。   在那狭窄处视线看不见的地方,里头的人看到了火光,立刻便叫嚣起来,“可是拿藏宝图来了?”   顾南音低低说了一声是,里头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唤,像是大梦初醒后的呓语,“姑娘?”   烟雨听着这一声又陌生又熟悉的唤,只觉得心底最深处的念想似乎被唤起了,她急急应了一声是,“簌簌,我来接你回家!”   簌簌的声音像是醒了过来,虚弱的声音高起来,带了哭腔,“姑娘奴婢在这儿,你别怕,这人就是个夯货,不敢伤害我!”   “这一时我全身无力,待我起了身,杀他爹的!”   顾南音闻言看了女儿一眼,见她泪流满面,握紧了拳头,这便扶住了女儿的肩。   簌簌的声音刚落下,便有一纪拳头捶肉的闷声,顾南音比谁都清楚这样的声音,她心一凛,想从狭窄处挤过去,却因不得法,一时卡住。   烟雨这一时牙关紧咬,直觉全身的气血充在头顶,使她全身发抖。   她一霎将娘亲从狭窄处拉回来,接着动作敏捷地挤过狭窄处,霎时消失在拐角处。   顾南音直吓得魂飞魄散,慌地捂住了嘴。   烟雨踏进了黑暗里,眼前的情景令她恐惧。   那人身形矮小,像是个侏儒一般,他凶恶的面庞丑陋不堪,带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烟雨。   而他的怀里被挟持的那个瘦小的女子,浑身都是血,半边瘢痕的面庞上双目微张,看着烟雨流下了眼泪。   她却在笑,“小小姐长这么大了,姑娘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   烟雨看着她熟悉而亲切的眼眸,视线落在她瘢痕累累的脖颈面庞,剜心的疼痛袭来,她颤抖地走近了一些。   “求你别伤害她,我带了藏宝图……”   那人却将手里的刀向簌簌压了几分,簌簌的脖颈上立时便渗出血来。   簌簌见了烟雨,整个人都像是精神抖擞起来,淬了一口,狠道:“不要求他!姑娘就是被他哥哥一刀一刀给捅死的!”   烟雨闻言,头皮发麻,直觉得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闭了闭眼,慢慢近前,从袖袋里拿出一张羊皮图,只抽出一半。   “你放开她,我给你图……”   她脚下颤抖着,那人似乎心动了,手上松了几分,烟雨慢慢靠近,“我是广陵严家的孙女,家里趁亿万财宝,只要你放了她,这藏宝图就是你的……”   簌簌觉察到脖颈处的松动,手肘不动声色地一抬,撞在了那人的胸口,再一个翻身将那人压在身下,两人缠斗在一起。   烟雨见状发了狠,一个箭步冲过去,抽出匕首瞅准了那人的肩背,死命地扎进去,那人吃痛,停止了同簌簌的厮打。   簌簌却咬着牙,一把将此人肩上的匕首□□,再扎一刀,旋即又□□,照着他的心口,想再扎下去。   就在这当口,双手带血的烟雨抱住了簌簌,颤抖着说:“簌簌,不要杀他。”   簌簌已然杀红了眼,意图挣扎出烟雨的擎制,“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烟雨哭着要她冷静,指着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山匪,哭道:“留着他作证,我要去为姆妈,为我严家讨个公道!”   簌簌的理智一寸一寸回还,她的眼前闪过姑娘临死前的挣扎和痛苦,手里的匕首一瞬掉落。   烟雨一把将簌簌搂住了,两个浑身是血的姑娘,抱头痛哭起来。 第99章 .七月飞雪我长大了,背你出去。……   耳边响起敲击山石之声,烟雨将簌簌扶起,看着她瘢痕遍布的面颊上,血和泪糊成一片。   她疲累的眼眸里闪着喜悦,只摸着烟雨的面颊喃喃说着话。   “……您长大了,和姑娘生的一模一样——”她落着泪,眸色闪动着,模糊着视线,“手疼吗,奴婢背您出去,奴婢有劲儿……”   烟雨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抓住了簌簌的手,使劲儿地摇着头。   “不要你背,我长大了,我背你出去。”   她站起身,用尽力气将簌簌扶起来,俯下身,将簌簌负在身上。   簌簌很轻,像是一片羽毛,好瘦弱啊,这些年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   烟雨负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一步一步地走到方才狭窄处,娘亲正奋力去砸两边的山壁,见烟雨负着簌簌而来,一把砸开旁边摇摇欲坠的山石,将两人扶了出来。   顾南音想接过簌簌,可烟雨却摇摇头,先是吩咐护卫道,“去将里头那人抬去治伤。务必看好他。”她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娘亲,让我来背背簌簌吧,她太苦了……”   顾南音对女儿的话无有不应,一路在侧旁扶着往外走。   外头的天亮了,可却落起雨来。乍见光明,簌簌的眼睛本就有疾,一时便被刺的睁不开来,顾南音见状,忙用手为她遮住了脸。   烟雨负着她,雨水落下来,将娘三个笼在雨雾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无比的舒爽,顿足。   “姆妈,下雨了啊……”   顾南音知道她想生身母亲了,这便轻轻叹了一口气,护着烟雨和簌簌,一路奔上了马车。   回程的路上,簌簌便陷入了昏迷。   她这几日关在冰窖里,身上不仅旧疾发作,新的鞭伤更是引起了高热,方才更是因被过山鹰劫持,耗尽了心神,此时在烟雨身边,卸了一口气,便昏迷不醒了。   她昏迷时,像是不停地做着噩梦,时不时把自己蜷缩成婴儿一般,哭着喊着姑娘。   烟雨在旁边握着她的手,心疼地直抹眼泪,顾南音心急如焚,吩咐车把式将马车来快些。   进了老宅,裴老夫人在门前焦急地等着,看到簌簌的样子,直抹着泪哭,陪着送到了卧房。   顾南音最为忙碌,忙叫人去请屠香茶,又叫人为簌簌准备热水等物。   烟雨便一直陪着簌簌,屠香茶没过一时便赶来了,为簌簌检查了伤势,只将她的衣物除下,在场的顾南音、裴氏还有烟雨,都不由地落下了泪。   簌簌这些年是吃了多少苦啊……   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是烧伤后的瘢痕,胸前更是有五道触目惊心的旧刀痕,屠香茶叹着气说道:“生受了这么多刀伤,竟能活下来,当真是命大。”   裴氏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直哭的晕厥过去,顾南音忙叫人把老夫人扶下去歇息,只和烟雨一道儿守着她。   屠香茶为簌簌治了伤,又命人去为她熬煮药汤,这才道:“……不必担心,这些鞭伤同她从前的伤相比,不算什么。”   烟雨这才放下心来,只在簌簌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到了晚间,簌簌终于醒了过来。   她是个性情万分坚毅之人,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向顾南音磕了头,跪谢道:“夫人,是您救了我家小小姐么?奴婢替我家姑娘给您磕头了。”   她咚咚地磕头,烟雨拦都拦不住,顾南音忙去扶她,裴老夫人却又进来了,簌簌见到了裴老夫人,登时双眼瞪大,良久才哇的哭出声来,扑向了裴老夫人,跪在地上抱住了她。   “夫人,夫人,您还活着,我找了您两年啊……山东,河南,我一直在找您……”她哭的快要昏厥过去了,直将裴老夫人心疼的泪流满面。   “孩子,好孩子……你能想着为姑娘报仇,可苦了你了……”裴老夫人这九年来,独自一人在山东的海边过活,今日终于见到了从前女儿身边最为亲密的丫头,又是从前在家里长起来的,只觉得老怀甚慰。   俩人抱着哭,谁也没有主动提起严漪漪,像是怕触碰到那道伤疤。   夜雨沙沙,屋子里的情绪都平缓起来了,簌簌同烟雨坐在了一起,同裴氏、顾南音说起了当年之事。   盛怀信同严漪漪成婚时,簌簌那时候十三岁,因对姑娘忠心耿耿,做事又一丝不苟,一直都是漪漪身边一等的婢女,故而对那盛怀信极为熟悉。   盛怀信生的极为英俊儒雅,气质更是清逸出尘,当年严老爷选中她,第一回 到家里来,严漪漪便芳心可可,爱上了他。   成婚后,盛怀信一向待漪漪小意温柔,小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只是在烟雨生下来之后,盛怀信便因了冠姓一事,头一次同严漪漪起了争执。   自此之后,虽然烟雨的起名一事暂时延缓,可簌簌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了。   人前盛怀信依旧待漪漪温柔体贴,人后却冷冷清清,言谈举止虽有礼,却透着几分疏离。   在某些事上,更是句句否定漪漪。   濛濛五岁时,盛怀信在私下,对严家老爷严恪的反感登峰造极,这便提前一年,往京城备试。   一家人在破云禅寺里足足待了半月有余,久到姑娘都觉得奇怪起来。   那时节正是七月,该是雨季的时候,却不下雨,出事那一晚,盛怀信出门访友,严漪漪哄着濛濛安睡后,自己也睡下了,簌簌在小榻上也睡的呼呼。   火是从隔壁厢房烧起来的,因是深更半夜时分,一直烧到了整间屋子,她们才被烟雾呛醒。   簌簌破了窗,将濛濛接出去,主仆三人到了廊下,四处已然是火光冲天,庙里的和尚们都纷纷冲出来打水灭火,原是可以逃出生天的,可忽然就有人喊,山匪来了,山匪来了。   于是果见有持刀之人涌进来,见人就杀,见人就砍,严漪漪见势不好,同簌簌一道儿抱着烟雨到了后院,刚到那井边,便听一墙之隔的隔壁传来刀剑砍人之声,以及阵阵惨叫之声。   严漪漪只觉不好,将井盖搬来,把濛濛放进了吊桶里,将将盖好盖子,山匪便来了。   那山匪的样貌,簌簌至今都记得。   凶神恶煞、丑陋不堪,持一把长刀,见了严漪漪之后,摇着头狞笑着说了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倒是可惜了。   他嘴里说着可惜,可手里的刀却一下子捅了过来,第一刀便刺进了姑娘的心口。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姑娘痛地跌坐回地上,身子死死地压在了井上,簌簌扑过去,替姑娘挨了五刀,那山匪踢开刀,再一刀一刀地捅在了姑娘的脊背上。   两人都昏死过去了,也许昏死的只是簌簌,姑娘早已死了。   簌簌的心同旁人生的不一样,她不痛,只在迷迷糊糊间,看见姑爷慢慢地走过来,在姑娘的身边哭的不能自已,接着将姑娘抱在了怀里,走了出去。   簌簌想喊姑爷救命,可却说不出话,以手代脚,血肉模糊地爬了几十步,却看见那厢房里,姑爷在断壁残垣里,仔细地将姑娘同一具烧焦的男尸摆在一起,接着,点起了火……   她不敢再出声,牙齿咬的快要碎了,也许她也快要死掉了吧,她艰难地爬回井边,依旧死在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姑爷又来了。   同他一起来的,是方才捅杀姑娘的山匪,姑爷喊他秃鹰,语气是不善的,甚至是狂怒的。   姑爷对他拳打脚踢,秃鹰任他打,却笑的猖狂,“状元公,咱们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事儿,你叫咱们来抢那劳什子藏宝图,可没说不能杀人。再者说了,是你叫老子放火抢图,莫非你是不知放火会死人?抢图会死人状元公,你可别惺惺作态了,得了藏宝图,你再娶一个,岂不快活。”   后来怎么样了呢,盛怀信该是同土匪们在尸体堆里翻来翻去,翻什么呢,该是找小小姐吧?   簌簌一声也不敢出,可是那些人临走前,仍是一刀又砍在她的左臂,再将一只火把丢在了她的身上,火灼烧着她的脊背,令她痛的昏死过去,再也不知后事。   再醒来时,她已在看林人屋子里,浑身一动也不能动,看林子的老妪照料着她,告诉她,那间禅寺叫官府给封了,而簌簌已然昏迷了整整九天。   那九天里会发生了什么啊,簌簌不敢想,哀求着看林老妪去禅寺里去瞧那口井,老妪去了,回来后说井下空无一人,也没有什么小孩子。   簌簌再度昏迷过去,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躺了一年多,老妪给她一口吃的就吃,三五日没吃饭也是常有的,终于有一日能动弹了,她便去四处去找严家,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叫花子。   第六年上,她又回到了二亭山,遇见了那一帮山匪,他们的人所剩无几,簌簌假意迷惑其中的二头领过山鹰,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盛怀信当年在破云禅寺逗留如此之久,皆是在与二亭山的山匪联络,只说他的妻子手中有一个藏宝图,不知藏在哪一处,出两千两买通山匪,让他们前去放火杀人,趁乱时,抢夺严漪漪手里的藏宝图。   可惜山匪杀红了眼,一发不可收拾。   而二亭山的土匪,在事发的第三年,便被朝廷剿灭了。   秃鹰的亲弟兄过山鹰查了几年,才知那剿匪之人正是盛怀信,才和簌簌结成了同盟,一同报仇。   而簌簌也骗他,事成之后会告诉他,藏宝图的下落。   簌簌将整件事说完,几度哭的不能自已,裴老夫人更是无法接受,脑疾发作。   烟雨心痛的难以复加,再问她那过山鹰的脾性,簌簌止住了哭,点头道,“那过山鹰是个夯货,只要给他点好处,便可为我们所用。”   烟雨忍住心痛,只叫青缇递来纸笔,一边流着泪一边写下了诉状,顾南音抹着泪劝女儿莫要冲动,却实在无法拦下,只叫人快去请顾以宁来。   顾以宁在三法司同诸位集议一日一夜,最终却因陛下体弱的缘故,无法获取两案的裁定,只能将盛实庭先行释放回成贤街,虽皇太子殿下下令软禁此人,到底还是叫他暂时逃过一劫。   接到老宅之信时,顾以宁将将踏出刑部大门,眼前空中飘着细碎的白色的飞絮,他心中一惊,伸出手去接时,那飞絮落入他的手心,顷刻间便化成了水。   下雪了。   七月末刚入秋的时候,金陵竟下起了雪。   顾以宁匆匆赶回了老宅,甫一进门,便见茫茫飞雪里,烟雨披着头篷慢慢走来,双目红肿着,她手里握着一卷诉状,在门前等他。   见顾以宁来了,她的眸里显出几分水光,红红的鼻尖儿吸了一吸,令人心碎。   顾以宁迎上去,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她在他的怀里不言不动,   “小舅舅,我要去敲登闻鼓。”她嗓音温柔却坚定,“我要为我的姆妈,讨还一个公道。”   登闻鼓乃是告御状的唯一途径。   此时已临五更,天地一片寂静,顾以宁知道她心里的苦,只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一路乘了马车,前往宫门前那个巨大的登闻鼓而去。   先将诉状提交,其余的事由他去斡旋,万不可令烟雨受那一百杖责。   到那巨大的登闻鼓前,天色已然微微发亮,早起的肆铺里蒸上了吃食,去上朝的官员或乘轿或骑马,他们看见那个雪里的绝美少女,站在登闻鼓下,细弱的腕子扬起,坚定而有力地,一下一下地敲响了那通天的鼓。   敢敲登闻鼓之人数十年未曾有过,那声响惊动了朝野,惊动了禁宫,也惊动整个大梁。   而那诉状的内容更是令天下人震惊。   当年富甲天下的广陵盐商总首严家的孙女,状告自己的生身父亲,如今的内阁次辅盛实庭杀妻害女。   诉状递呈了,五日后便会开堂审理,全天下人都在等着看这场官司,却也在唏嘘,该有多大的仇恨,才能无惧开堂之日的杖责之痛,状告亲父。   烟雨不怕,只等着这一天,却在递呈诉状的第四日,等来了内阁次辅盛实庭的现任妻子,程珈玉。 第100章 .蝉不知雪女孩子的成就不是从婚姻里获……   程珈玉临出门前,往舌下含了一片天麻,在车上坐了一时才缓过来气。   这几日诸事不顺,连此刻马车行起来,轮子都咯吱咯吱直作响,她看了一眼展秋,展秋立时便会了意,掀帘子骂出去:“仔细些,没得颠坏了夫人。”   车把式陪着小心的声音传过来,“……路上全是雪水,真是奇了怪了,七月里还能飞雪……”   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程珈玉额上的那根筋又突突跳起来,她使劲儿把舌下的天麻压了压,只觉得心烦意乱。   顾家那个小孤女状告自家夫君,这件事一传出来,程珈玉先以为是这小孤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臆想自己是夫君的女儿,可待她亲口去问时,夫君一言不发的态度,直叫她当场便起了疑心。   于是她百般去问,可夫君只一句话,叫她不要参与此事,一切都是诬告罢了。   她半信半疑,可闹也闹了哭也哭了,硬是从夫君的嘴里抠不出一句话,直气的她险些晕厥过去。   她再去缠磨父亲,可父亲只看了她一眼,便挥了挥手一言不发。   她的直觉告诉她,顾家的那个小孤女,那一日同顾以宁举止亲密,显然是个狐媚子做派,指不定是受了顾以宁的指派,陷害夫君。   她知道政治上的倾轧与明争暗斗,也知道父亲与夫君深陷其中,却不知竟有人敢冒着先被责打一百杖的惩罚,去敲登闻鼓。   顾以宁是下了什么蛊,竟叫那小孤女如此为他卖命?   程珈玉转着脑筋,心中鄙夷着小孤女来。   客居顾家,身世凄惨,所以既然攀附上了顾以宁那样的人物,才要抓的紧紧的吧……   她这般想着,路程已过半,回过神思叫展秋拿出银票来。   展秋手断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时还打着架子,道:“上回给大爷打点,花了不少银钱,这一时又拿出一万两来,当真是要了亲命了。”   程珈玉并不将这些黄白之物放在眼里,只蹙着眉头道:“那顾以宁生了一副好相貌,小孤女迷他迷得甘愿去送死,倘或咱们拿少了钱,她一定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她加重了语气,“忠诚,不过是因出的价码不够高罢了。”   展秋自从那一日被石中涧扭断了手腕之后,老实了不少,闻言便只是点头。   到了雍睦里顾家老宅,通传了姓名,竟有侍女引着她进去了,这倒让程珈玉有些吃惊。   一路穿过垂花门,再过抄手游廊,程珈玉被引在花厅里坐了,没一时,忽听的门前细篾软帘微动,她一抬眼,一个柔软的身影闯了进来。   不过数月不见,顾家的这个小孤女较之先前的娇态,竟又多了几分沉静,那双眸慢慢地望过来,像是娇嫩的兰,有着临风而立的脆弱感,令人望之不禁屏息凝神。   程珈玉不自然地垂了垂眼睛,再抬眼时,又是那个高傲的太师女儿、阁臣夫人。   “盛姑娘……”她不过刚刚起了个称呼,忽的门帘又一动,一个满面瘢痕的瘦弱丫头进来,那一双眼睛倒是美丽,却透着些阴狠,站在了盛烟雨的身边,提醒着她:“夫人唤错了,我家姑娘姓严。”   程珈玉被她的样貌吃了一惊,慌了慌也不改口了,直接顺着话说下去了。   “……哦,既是姓严,为何又要来认我家夫君为父亲?还要状告他杀妻害女?严姑娘,你可是认错了人,记错了事?”   对面的女孩子始终看着她,不言不笑,倒让程珈玉有些不自然了,她清咳了一声,又道,“我家夫君乃是宣州人氏,人生轨迹清晰,入仕的履历更是干净——姑娘莫要被人利用了才好……”   烟雨点了点头,双手交握在膝上,沉静的眼眸里仿佛盛了一泊静水。   “程夫人,你的夫婿是否常常会阴晴不定?在人前温存,人后冷酷?尤其是近些时日,你的父亲被圈禁在府,你的夫君是不是像变了一个人?”   程珈玉闻言心里一惊,显是戳中了她的心事。   夫君的确如此,从前刚成婚时还好些,在人前待她温柔小意,人后也能说些熨帖的话,近些年却渐渐没了笑容,人前依旧温柔体贴,可人后半句温存都没了。   至于近来父亲的事,她向来不关心,却的确听到父亲同夫君争吵过无数次……   她虽然被戳中了心事,面上却强撑着,冷笑一声,道:“并非如此。我夫君待我情深意重,对父亲更是尊敬有加,并不似你凭空臆测的那般。”   烟雨微微颔首,淡然道:“既是如此,那便恭喜夫人,还能再多活些时日。”   她的话音刚落,程珈玉已然拍桌道,“当真是没教养的孤女,如此说话,不怕旁人撕了你的嘴?”   烟雨并不着恼,只浅浅一笑,有几分苦涩。   “我的母亲便是遭遇了这些,才会被盛怀信,也就是你的夫君盛实庭生生害死。”   程珈玉一征,烟雨已慢慢地说道:“从前入赘我严家,是为了钱财,如今入赘你程家,是为了权势。严家如今家破人亡,我母亲不能瞑目。程夫人,倘或你还有些孝心,该当未雨绸缪才是。”   程珈玉闻言心中已凉薄一片,她转了无数个念头,想着夫君待她的那些独一无二的好,忽然来了许多自信。   “退一万步说,他当真是你口中的那个人,那也只能证明你严家待他刻薄,你母亲不得他欢心。”   “我程家可是累世的望族,岂是你地方小门小户可比?我的出身与修养,又岂是你母亲能比?”   程珈玉陷入了自己的思维里,竟生出几分得意来,“我夫君视我如珠如宝,即便有过从前,想必也是被胁迫的吧。一个女人竟被自己的夫君嫌恶,也要从自身找找问题。”   程珈玉说完,便见那女孩子的眼睛里显出了一些不明的意味,像是可怜,又像是同情。   她坐了下来,冷静了一时,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她想不到如何反驳女孩子的言语,只能顺着她的话向下说,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   “孩子,倘或你真是我夫君的骨肉,事情既已过去了,你又何必追究?你如今在顾家,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若是放下仇恨,认祖归宗,那便多了一位辅相父亲,太师祖父,即便是我,也会抛却前嫌,视你为己出……”   她哄骗着烟雨,试图叫她放下心防,“又何必去公堂上,生受那一百杀威棒?届时小命丢了大半条,你还怎么告状?”   她见烟雨坐着不说话,以为自己动摇了她,于是又趁热打铁道:“即便告赢了又如何?你就没了娘,到时候又没了爹,你在这世上还要倚靠谁?是那个顾以宁吗?别傻了,孩子,他一定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而你则被丢的远远的……”   烟雨听完她的话,只微微一笑,叫人奉茶与她。   “程夫人,多说无益,你今日造访,我原想提醒你几句,不想你泥足深陷,自己不想出来,谁拉你也无用。”她垂首,“簌簌,送客。”   端了茶便是送客,可这个道理程珈玉不懂,她仍不甘愿,只觉得自己今日低下头来上门,竟叫这孤女打发了,无功而返,实在无颜,便叫展秋银票上来。   “这里有万两银票,出了门往日晟昌去,即刻就能取出银子来。姑娘如今被人利用,我看了实在不落忍,倘或你真是我夫君的骨肉,快快收下银票撤诉吧。”   烟雨并不应她,只在椅中坐着,良久才抬起眼睫道:“程夫人,你的儿子程务青,是如何变成眼下这幅样子的,你有没有想过原因?”   冷不防地提起程务青来,程珈玉立时便动了怒,像是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   “你还为了这一宗事报复是不是?我儿不过是顽劣了些,你竟狠心将他送到官府去,险些送了他的命,你可太狠毒了。”她想起了儿子,眼睛便红了,“你那时倘或答应了我儿的求娶,何至于如今要依附顾家,说不得早已是太师府上的大奶奶了……”   在秦淮河上凌/辱,虐杀行首,半夜诱拐女子,这些在程珈玉的口中,竟只是顽劣而已?   这位程夫人头脑子已经坏掉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烟雨摇了摇头,正欲叫人送客,忽见帘开,外头明亮的日光涌进,顾以宁负着金芒走进来,眉眼静沉如海。   他走到烟雨身边站定,浅笑着同她问询了几句,这才面向程珈玉,眸色沉沉。   “她叫严雨,读过些书,会些制艺,有自己能挣钱的法门,也有开宗立户的本领。她无需是谁府上的贵夫人,也无需是哪位高官的千金女儿。”   烟雨在小舅舅的身边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永远是不疾不徐的,像是山间淙淙的流水,和缓而清润。   “无论有无成就,她都该是她自己,无需倚靠任何人,所以无所畏惧。”   “此言,与程夫人共勉。” 第101章 .登闻鼓下(上)盛大人,你认不认我是……   程珈玉从顾家碰了一鼻子灰,上了马车后便胸口气的直喘。   “我就看看她把自己亲爹告倒了,自己能得什么好!本来就是个没娘的了,再没了爹,我看她往后怎么在世上立足!”   她又冷冷地嗤笑一声,“放着好好的辅相亲爹不要,竟还反告上公堂,我且看着,这一百大杖打下去,命没了半条,她还怎么告!当真是反了天了!”   她说着说着,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住了口。   她似乎已经下意识地认定了,夫君就是那小孤女的亲生父亲。   她为自己忽然而来的认知感到愤怒,继而是茫然,呆坐在车中,再也一言不发了。   七月的飞雪、烟雨的诉状像是捅开了天,朝野间、街巷里,人人都在议论着此案,世俗的眼光,也毫不遮掩地审视着烟雨。   十年前的旧事被一桩一件的翻出来,有广陵来的老人儿,回忆起当年广陵严家的富庶,仍啧啧感叹。   “我那远亲曾赁过严家的肆铺,倒是知道些。有一年地动,死了不少人,严家就开粥棚,那粥熬的浓稠,还配了小菜肉包子,足足开了两年,足足周济了穷苦流民两年……这一笔开销寻常富商哪里承担的起,更别说,后头广陵城倒塌的房屋,全是严家出资重建的……”   “听说老皇爷要严家犒军,一掏就是七八年,年年出资百万,这是趁巨万家产啊,才能这么豪奢……”   也有人被严家方面的巨富闪了眼,转而对烟雨议论纷纷。   “这姑娘也不知在想什么,横竖娘都没了,还要去告爹,到时候自己再受一百大板,一家三口全下黄泉——”   “是了,她那爹听闻还是个一品高官,告不告得倒另说,何不开开心心地认了亲爹享福去,当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权衡利弊。”   “不过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好端端的读书人,入赘庸俗不堪的商贾之家,不知道受了多少欺凌,没了多少自尊,才会怒而杀妻——”   说这些话的都是些男子,女人们却都听不下去了,一声声斥责起来。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有这般好事?可没人拿刀抵着他的脖子逼他入赘!杀妻就是杀妻,就是坏,就是恶毒,可别给他找什么理由!”   “说得好,自己的娘被害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都要讨还公道,你们这些男子啊,全是一群软脚虾,我呸!”   “亲爹即便是高官又如何,在杀母之仇面前权衡利弊的,都是畜生!”   在世人的议论纷纷中,七月二十五那一日终于到了。   那西安门前的登闻鼓,原是有冤不能自伸者,直达天听的一条路,却因近年苛刻的先决条件而二十年未曾敲响过。   因五日前烟雨已递交过诉状,今日只需随鼓院之衙役,至阙门内的登闻鼓院受刑、陈案。   金陵前几日飞了雪,天气便像是在一瞬之间入了秋,秋风拂面,竟有几分萧瑟之感了。饶是如此,在西安门大街的两边,还是挤满了瞧热闹的百姓,人数之众,甚至出动了兵马司的守卫,十步一人的维持起了秩序。   待三声钟声过后,阙门缓缓打开,经久未曾升堂断案的鼓院现出了真容,两列衙役分列两边,将门前看热闹的人驱散至三丈之外,人群的脚步纷乱着,往鼓院正门里探看去。   但见那正堂上端坐了一人,惊堂木拍下,一张正气凛然的端方面容,一身肃穆深重的气度,正是刑部主官杨维舟。   因鼓院长久未开,登闻鼓诉冤后,朝廷一道命令下来,任命刑部主官杨维舟为钦差大臣,坐镇鼓院,专审“盛烟雨诉亲父杀妻案“   鼓院的大门高阔,杨维舟看到那外头的人头攒动,高声道:”传原告人盛烟雨、被告盛实庭登堂。”   此言一出,门外的百姓们都纷纷躁动着,向那后堂处看去,先登场的却是一名儒雅男子,身着绛紫色官服,缓缓而行的姿态有如闲庭漫步,倒叫外头的百姓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长相气度,怪道能三番两次地叫富贵人家看中,若是不留胡子的话,恐怕更英俊几分。”   “你瞧他还向着官老爷拱手,都是同朝为官的,自是要给他几分面子了。”   “可不是,今日那原告要想先状告他,先要生受一百大板,还不知道活得成活不成,他自然不怕。”   “你们瞧瞧他那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就是来走个过场的吧。”   门外百姓议论纷纷,盛实庭却似充耳不闻,甚至闲适地坐在了椅上——他乃一品大员,上公堂自有不跪的特权。   濛濛今日倘或要告他,必要受一百杖责,届时性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盛实庭面上显出几分愁容,瞧在旁人眼里,倒有几分有苦说不出的意味。   他在心里思忖着,濛濛到底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倘或她能当堂撤诉,他绝不会再追究此事,若真执意要弃父女情谊于不顾,那便只能眼看着她气绝杖下。   届时,心中不免又要痛上几分。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堂门上看去。   有铁链的声音响起,不过一眨眼,那后堂门被推开,一道清婉的身影走进来,眉眼垂下,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   门外原本吵嚷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人人望着那一道身影,都觉出几分美好来。   金陵的百姓见过天子,见过公主,见过每年二月二花朝节的花神娘娘,甚至也见过番邦明艳而热切的美貌女子,可还是被这样一道纤柔的身影吸引住了。   那位姑娘微抬起眼睫,匆匆掠过人群的那双眼睛,倒映着烟波的静深,她看过来,那黑瞳温柔而安静。   人群里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惋惜着什么,“这样柔弱的姑娘,也要挨上一百大板吗?”   “是啊,那般纤细的身子骨,恐怕两三杖便能将她打死。”   “若我是她的亲人,拼死也要拦下她……”   “看来一定是申冤无门,才会甘愿舍弃性命,来状告亲父,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   百姓们的心都揪了起来,烟雨却浑然不觉门外堂下的眼光,只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站着。   这些时日的遭遇,使她的性情沉静了许多,姆妈在天上看着她,簌簌带着一身伤寻仇寻了十年,外祖母在海边九年的艰难,严家家破人亡的现状,无一不提醒着她要坚强起来。   她并没有去看盛实庭,正等着杨大人启言时,忽听得门外有一声清脆的少年声响起,堂上众人都望过去,却是故去的东亭翁主的儿子,杜允良。   他也许是跨坐在仆人的肩头,挥着手喊道:”盛家姐姐!今儿你打头阵,明儿我也来敲登闻鼓!给我的娘亲也讨还一个公道。“   少年说着话,泪便涌了出来,瞧上去甚是可怜。   烟雨只在中元节那一晚见过他,此时认了出来,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她微微向着门外点了点头,再度转向了杨维舟。   杨维舟知今日的案件事关重大,顾以宁尚在后堂整理证物,必要打起精神,只是这一百杀威棒,倒叫他作了难。   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盛烟雨,你的诉状本官已看过,今日再问一次,可是要状告亲父。“   在场诸人都将目光落在了烟雨的面上,或关切,或唏嘘,或冷眼旁观。   盛实庭眉间笼了愁,心下却气定神闲。   一百杀威棒,便可叫你开不了口,一句状词都说不出来。   烟雨道了一声是,忽得将视线落在了椅中得盛实庭,唤了一句盛大人。   盛实庭缓缓抬起了眼睛,似有不解。   杨维舟并不喝止,只冷眼看过去。   烟雨看向盛实庭,嗓音冷静而温和,“盛大人,你可认我是你的亲生骨肉?”   这一句问话实在离奇,盛实庭猝不及防,心头千回百转的,到底是定下心神,缓缓地摇了摇头。   “本官膝下只有三个继子,不曾有亲生的骨肉血脉。”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都屏住了呼吸,天地间一片静寂。   烟雨点了点头,旋即转过身子,面向杨维舟,道:“大人明鉴,盛实庭不认小女为他的骨肉,子告父的一百杖便可免了吧。”   烟雨的话甫一落地,门外堂下的百姓们一霎就沸腾起来,便是盛实庭都惊诧地险些从椅上站起身来,面色为之一变。   杨维舟心念微动,不禁被烟雨的急智而心生赞叹,他拍下手中惊堂木,命在场诸人肃穆,再高声道:“既是如此,百杖可免。但民告官,尚有五十大板要领。”   烟雨点了点头,旋即道:“大人明鉴,我乃朝廷亲封五品县君,有诰命在身,故而今日,并非民告官。“   女儿家清清亮亮的嗓音在鼓院里响起,温和而静缓,直叫门外堂下诸人都暗自心中叫好。   盛实庭的面色此时已然青白一片,他垂下眼去,心中慌乱丛生。   这些时日以来,面对烟雨敲登闻鼓,朝野上下纷乱传言,他并不慌乱,概因他笃定烟雨上了堂,必要挨百杖之痛,届时或身死或身残,有口难言,此事便会不了了之。   可今日这小丫头当头一句质问,竟叫他落入了陷阱,这一时再反口承认自己是她的父亲盛怀信,舆论便会急转而下,下了鼓院的衙门,便会被三法司衙门带走。   他紧咬牙关,脑中闪过千百个对策,只觉此时的情状令他棘手。   盛实庭陷入了困境,烟雨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冷静道:”小女代母伸冤,状告今文渊阁大臣盛实庭杀害小女的母亲、损毁她的遗体,此事有人证、物证,皆已呈上,还请大人即刻升堂审案。“   杨维舟手中的惊堂木落下,发出铿锵之声,烟雨缓缓地将视线落在盛实庭的身上,眼底的那层水雾渐渐成了冰,冷冷地望住了他。   “盛大人,待一切真相大白,你敢不敢同我滴血认亲。” 第102章 .登闻鼓下(下)痛失了母亲,又有了一……   盛实庭此时虽落入进了两难的境地,却也很快意识到,濛濛或许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若是直接指认他为广陵严家的女婿盛怀信,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么案件会变得容易许多,但如今她只状告“文渊阁大臣”盛实庭,十年前在广陵二亭山下破云禅寺杀害自己的母亲,那么难度要大很多。   首先,她要先证明“盛实庭”这个人,十年前去过广陵二亭山,如何证明?   其次,她还要拿出“盛实庭”这个人,十年前杀害其母亲的证据,她可有?   盛实庭素来沉稳,不过在一瞬之间恢复了面色,眸色沉沉地看向眼前的女儿。   他在脑中极其快速地过了一遍当年案发时的细枝末节,心中有了几分胜算。   当年的破云禅寺,上至方丈、下至三五岁的小沙弥、门房、柴头,满打满算一十二人,除却有一人充作他的尸体以外,其余的尸体皆已死透,一共十一具,悉数在大火与山匪砍杀中殒命。   接着再说当晚借宿破云禅寺的客人,也只余一位同上金陵赶考的年轻公子,并一个随行的小厮,当晚他的尸体也已找到。   现如今唯一当晚的见证,便是簌簌。   盛实庭的眉头蹙了起来,前几日,他被顾以宁一纸逮捕文书,抓至刑部大牢一日一夜,放出去之后,他便第一时间赶往青藜园,不仅发现簌簌与那侏儒消失地无影无踪,连正厅里作为遮掩的牌位都被破坏一空。   好在暗室里私藏的小灵堂并未被发现,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此时最大的隐患,便是簌簌其人了。   盛实庭并不将簌簌放在眼里,大梁律法明文规定,仆役奴婢状告主人,非但不受理,还要当场判绞刑。   即便簌簌如濛濛这般,说自己指认的是盛实庭,他也毫不畏惧——想要指认他,就得拿出证据证明,他盛实庭十年前去过那间破云禅寺。   他脑中千回百转,终于放下心来,回神仔细听那新任的铁面无私的刑部主官杨维舟说话。   “本官仔细查阅了你的诉状,你有四位人证?”   烟雨点了点头,道:“此四位人证,皆已由取证处查明身份,还请大人宣第一人上前。”   杨维舟一拍惊堂木,看向盛实庭:“辅相大人,对于原告的人证,你可有疑义?”   盛实庭实在不知烟雨这四名人证从何而来,心头虽有一丝慌乱,面上却维持着深稳。   “胡闹。”他冷笑,“本相倒要看看,谁敢当庭诬告陷害与我。”   杨维舟并不多言,宣第一人上堂来。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勾着头去看,但见后堂里被带上来一名头顶烫了戒疤的年轻僧人,他步履沉重,面庞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眉间贯穿至下巴,虽形容可怖,却仍能瞧出他原本清秀的面容。   盛实庭心头滚过惊疑,当年破云禅寺十二人的尸体皆在,如何今日竟有一位僧人前来作证,一时叫他有些惊惧,不过他向来对自己的记忆笃定,略思考了片刻,便又神色如常了。   若是做假证,便是踏上了不归路,总会露出几分破绽来,盛实庭冷笑不语,静听杨维周审问与他。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僧人双手合十,平静地念了一声佛号,这才缓缓开言。   “贫僧法名常藏,乃是金陵大报恩寺的一名行者,十年前贫僧九岁,是破云禅寺了悟方丈身边的侍者,火灾当晚,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   升堂前,所有人证的身份早已核查完毕,杨维舟颔首,开口审问道:“将你所看到的,一字一句如实说出。”   常藏念了一声佛号,声音寂寂。   “当晚贫僧被二亭山的山匪一刀砍中面目,因贫僧人小,倒下时便被当成了死尸,贫僧昏迷在寮房的灶屋里,再醒来时,看到了一人拖了具女人尸体,与死在院外的,贫僧的师兄沉藏摆在一起,接着用火把将两人点燃。”   “贫僧生怕被此人发觉,在他去查验尸体时,藏进了灶房的地锅下,侥幸逃过一劫。”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闻言哗然,烟雨听到遗体被焚烧时,已然紧咬牙关,强撑着让自己不要落泪。   盛实庭心中的惊惧扩大万分,当夜明明数着有十一具尸体,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倘或是作假,如何又知晓当晚的细节?   他铁青着脸道了一声荒谬,杨维舟高声道:“常藏,你看的那人,姓甚名谁。”   常藏缓缓转身,看向了盛实庭,目光锐利:“回禀大人,贫僧并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只是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样貌。正是此人。”   门外堂下又是一阵哗然,盛实庭拍几而起,怒斥了一句荒谬,“光天化日之下,竟胡乱指认,本官乃是宣州人氏,十年前尚在宣州读书,如何能跑到广陵去放火杀人?一派胡言!”   常藏并不怕他,只向着杨维舟道:“这位大人的履历贫僧一概不知,只记住这个样貌,纵是过千年万年,都不能忘。”   盛实庭勃然大怒,刚想呵斥,却被烟雨的一声冷冷的大人喝止住了。   “我知道大人为何如此嚣张。”她心中想着顾以宁同她交待无数遍的细节,冷静地看盛实庭,“破云禅寺一共十二人,你以沉藏师父的遗体充作自己的遗体,假作同我母亲一道在火灾里丧生,你数了现场十一具尸体正正好好,故而才如此笃定。”   她的眸色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嗓音沉静,“大人仔细想一想,当晚你是不是将自己女儿的尸体,数了进去,才以为是十一具?”   恍若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盛实庭的脑子一下子炸开来,像是醍醐灌顶。   这十年来,他一直都以为濛濛也在火灾里丧生,现下想来,当晚他以为那寮房门边上那一具小小的,被烧焦了的尸体是濛濛,却在数僧人们的尸体时,又将濛濛的尸体算了进去,才误以为十二名僧人悉数殒命。   烟雨冷冷地看着他,看他的面上显露出阴晴不定来,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常,拍桌道:“一派胡言,随便找个僧人来诬陷本官,本官绝不能容忍。”   杨维舟颔首,朗声道:“此人的证词皆在鼓院正言处备案查验,传下一位证人来。”   盛实庭此时心中已有几分慌乱,还未及平复下情绪,便见那山匪过山鹰被抬着上堂来了。   盛实庭早知此人被顾以宁等人带走,此时并不惊慌,果听那过山鹰看着杨维舟,将当年自己与二亭山山匪秃鹰之间的交易和盘托出,甚至拿出了当年画押的契约。   他嘶哑着嗓音说;“当年我大哥便是信了他的鬼话,才去此人娘子那里抢夺那劳什子藏宝图,结果啥都没抢到不说,这老小子第五年改头换面竟带人来端了二亭山的老窝,还将我大哥悬在寨子前的柱子上,用渔网勒着,一道一道地割我大哥的肉!”   “我大哥受了此人的指使,杀害了他的妻子,可余下来的事全是他自己干得!最毒不过盛怀信啊!”   盛实庭冷笑数声,道:“本官时任南直隶的主官,剿灭山匪乃是陛下的旨意,你因我杀了你大哥而怀恨在心,今日竟来污蔑我,当真是可笑!”   杨维舟命人将过山鹰带下去,盛实庭缓缓在椅中坐下,恢复了冷静。   “杨大人,此女言称不状告亲父,呈上来的证人,却个个都指认本官为其父,敢问,这是不是状告亲父。”   杨维舟一拍惊堂木,双目倒竖:“证人指认你为他人,同原告有何干系?”   盛实庭早知这杨维舟铁面,却不知他还有这样酷严的一面,登时恨得牙痒,阴恻恻道:“杨大人如此回护此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她的亲生父亲。”   杨维舟并不打算同他计较,再度将惊堂木拍下,便又传唤下一名人证上堂。   只是再上来的人证,竟有数二十人之众,瞧着这些人的面貌,盛实庭倒有几分面熟了,他心中隐隐觉出不安来,将将想到了些眉目,这些人便都望着他端详打量,纷纷开言。   “启禀大人,此人的的确确是当年广陵盐商总首严恪的女婿盛怀信不假。”说话的是广陵当年的知府隆定宣,“当年地动,广陵民居重建,皆是由严家出资,其时出面与我衙交际的,便是盛怀信,小老儿同他整整打过两年的交道,最是熟悉不过。”   另一名老者长须长眉,从人群里走出来,不过上下看了盛实庭一眼,便令他的心为之一凛,浑身如堕冰窟。   “老夫乃是广陵维扬书院的院长,盛怀信素有神通美名,老夫免了他六年束脩,亲自教授,竟未料到他放弃了维扬书院的学籍,改头换面去宣州应考,如今坐到正一品的位置,却绝口不提与他有恩的维扬书院,当真是令老夫齿寒!”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指认盛实庭,有的是当年维扬书院的同窗,有的是广陵府衙的小吏,被这么多人当面指认,饶是面皮厚如他,都心虚起来,只一言不发地跌坐回椅中,面色暗沉。   烟雨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心中十分的痛快。   最后一名人证,是簌簌,而陪着她来的,正是严家的老妇人裴氏。   簌簌的出现,盛实庭不意外,可裴氏的出现,直叫盛实庭头皮发紧,口唇发麻,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她。   裴氏将他恨进了骨子里,不过走到堂前片刻,还未及开言,便一巴掌扇在了盛实庭的脸上。   “无耻牲畜!我严家待你不薄,事事以你为先,竟养出一个杀妻害女的混账来!”她往他面上啐了一口,“我匣子被你的计谋活活害死,我严家因你的告发家破人亡,这些账老婆子现下一样一样同你算!”   烟雨上前扶住了外祖母,生怕她脑疾又发作,杨维舟却一拍惊堂木,判了裴氏一个咆哮公堂,命人将她拉了下去。   簌簌面向门外堂下的万万百姓,将自己肩背上的衣衫拉开,露出触目惊心的瘢痕给众人看,她不开言,可那些伤痕仍是刺入了每个人的眼睛里。   烟雨此时早已泪流满面,高声道:“她是我母亲身边贴身的婢女,事发当晚为我母亲挡了五刀,其后眼睁睁看着此人将我母亲的遗体烧毁,伪造火中丧生的假象。”   “我当年被母亲藏于井下,侥幸逃过一劫,可我母亲却再也不能开口喊冤!”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无一不被震撼了,都纷纷叫嚷起来,将愤恨的眼光投向盛实庭。   盛实庭头一次感受到了坐立难安,他咬牙。   濛濛小儿当真恶毒,以不状告亲父的理由躲过了一百大板,却在其后的指控、呈上去的人证里,字字句句都是在状告亲父,直叫他落入了这般难堪的处境。   他拍几而起,负手看了一圈愤怒的百姓,高声道:“杨大人,此女认定了我是他的亲生父亲盛怀信,既是如此,还请大人用刑,昭示律法之公正。”   杨维舟感到了棘手。   烟雨却毫不畏惧,转身跪倒在堂下,高声道:“此人杀妻害女,恳请大人查验证词,还我母亲一个公道!”   盛实庭连连冷笑,“本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宣州人氏盛实庭——”   他死不松口,杨维舟正思忖,忽听得外头有一老迈之声响起,唤了一声杨大人,老夫有证。   盛实庭对此声音相当熟悉,骤然一听,险些晕厥过去。   人群散开来,下野被软禁在府中的前内阁首辅程寿增缓缓而进,一双老辣的双眸望住了盛实庭,厉声道:“此人的的确确,是当年广陵盐商总首严恪的女婿,盛怀信。”   烟雨闻言,方觉出几分欣慰来。   这些人证皆是小舅舅半年来命人搜寻而来,只是竟没想到最为重量级的证人,竟是程寿增。   程寿增死死地盯着盛实庭,看着他阴狠的双眼,忽的恨意上浮。   前日,顾以宁将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的孙子程务青送到了他的眼前,他方明白这入赘姑爷的用心歹毒。   “当年,此人入赘我程家时,户籍学籍皆是宣州盛实庭,同老夫的女儿成婚后,某一日老夫的孙儿不小心烧毁了他的行囊,从此被他记恨上,将我孙儿折磨成活死人……”   他命身边长随递上一个焦黑的包裹,在盛实庭难以置信的眼光里,呈送给杨维舟。   “此行囊中,有小儿的长命锁,也有女子的婚书,还有一封烧了半边的藏宝图,那婚书上的名字,正是盛怀信。”   他老迈的声音微顿,“老夫的孙儿当年顽劣,故意作弄他,骗他行囊已在大火里烧的一干二净,实际却将这包裹藏了起来,老夫也是近日才知晓,此人改头换面蛰伏在老夫的家中,原始来是犯下了滔天的罪孽。”   有了程寿增的证词,盛实庭只觉大势已去,心中尚存了几分顽固,高声道:“本官对这等诬告绝不承认,杨大人,还请依子告父的律法,将此女杖责一百。”   烟雨站起身,以手背将泪水拭去,笑道:“只要能将你绳之以法,我又生受这一百杖又如何?”   她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慢慢近前,冷冷地盯住了他,低声道,“盛怀信,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严家数百万两金银财宝,皆在我的手上,你听。”   她在他的惊诧眼神里轻轻抬起了手腕,将金手钏举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其上的小金球。   “如你这般低贱之人,还不配得到我严家的财宝。”她忽然又高声道,“盛怀信,你杀害我母亲,一为宝藏,二为你那可怜的自尊心,我盛烟雨从即日起,重新冠回母姓。”   盛实庭平生最计较的便是当年入赘后,在严家得不到半分尊严,便是连女儿的姓氏都不能做主,此时听烟雨要改回母姓,又怀揣了万万宝藏,更是难以按捺怒意,一扬手,妄想打上烟雨的脸,却见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女子,冷不防地将他一脚踹翻在地,护在了烟雨的身前。   正是顾南音,她一直在后堂看着,几度想冲上去揍他一顿,这一回算是逮住了机会。   盛实庭从地上站起身,只觉得此时自己已然是身败名裂,浑身冰凉,堕入了无边的地狱去,。   他愤恨交加,高声怒道:“杨大人,此女状告亲父,你竟要罔顾法律,不闻不问么?”   此时周遭百姓都沸腾起来,无一不在叱骂盛实庭这般禽兽之为,杨维舟迟疑片刻,忽听得有一声清朗之音响起,恍若穿云破雾,直达烟雨的身边。   “我是原告的夫婿,此一百杖我来代她领过。”   人群静下来,那鼓院后堂里,缓缓走来一人,身形清逸,面庞清俊无比,正是当今内阁首辅顾以宁。   他走到烟雨身边,牵住了她的手,再度开言:“杨大人,此案可以宣判了。”   杨维舟颔首,高声唤甲士捉住了盛实庭,再敲惊堂木,道:“严家烟雨状告亲父,判……”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听得外头有山呼千岁之声,在场诸人都闻之心一凛,但见外头的百姓们纷纷矮身下拜,再定睛看过去,前有护卫队开道,护着皇帝龙辇缓缓驶进院中,皇太子殿下由龙辇之上走下。   众人高呼陛下万年——皇太子殿下如今虽未举行即位大殿,太上皇的禅位圣旨却早已下达,故而早该称陛下了。   阮雍叫起,梁东序的视线慢慢看过去,悄无声息地望住了烟雨身后那个露了半边肩头的人,唇畔便牵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笑。   “烟雨姑娘状告亲生父亲,的确该罚。朕既亲临,索性罚个大的。”他的视线又落在顾以宁的面庞上,眼中就多了几分促狭,“烟雨姑娘,听罚吧。”   烟雨尚在扳倒盛怀信的喜悦里涕泪交加,猛一听这位素不相识的皇帝陛下要罚她,只懵懵懂懂地看了小舅舅一眼,乖觉地听旨。   “朕听坊间议论你的事,只说你既没了娘,何必要告爹,朕听了很不痛快。你虽痛失了亲生母亲,到底上天又为你送来一个疼爱你的娘亲,朕觉得很好,也很值得效仿。”   他顿首,眼含慈爱,“从今往后,朕就给你做爹爹吧。” 第103章 .各论各的你管朕叫爹,朕管你叫小舅子……   烟雨闻言有点懵。   因为痛失了亲生母亲,上天就送来了疼爱她的娘亲,所以这位气宇轩昂的新帝陛下要效仿,把他自己送给烟雨当爹?   天子给人做爹爹,这当然是至高无上的荣光,可是为什么?   烟雨觉得稀奇古怪,不由地悄悄看了一眼身侧的小舅舅,小舅舅静缓的眉眼似乎也僵硬了几分。   再想回头看娘亲,娘亲却手动把她的脑袋转回去,烟雨挠了挠鬓边,再对上皇帝殷切切的眼光,她下意识地咽一口口水。   “……您是要做小女的干爹吗?”烟雨试探地问道,“小女何德何能……”   门外堂下,乃至鼓院外的万万百姓都寂寂无声着,尤显得气氛凝重。   这位一向恣意的新帝摇了摇头,唇畔勾起了一点笑,眼神依旧蕴含着慈爱。   “朕要做就做最亲的爹。”他大有深意地看向堂后被缚住的盛实庭,此人肩背被按下去,面色铁青,发丝微乱,再不复平日的温雅从容,显出了几分狼狈来。   梁东序虽是个恣意洒脱的性情,却比谁都知分寸,此时眉眼垂下,以慈父的温慈口吻,同烟雨说话。   “律法冷冰冰,断案需酌情。倘或告父、告夫、告官都要先挨上一百大板,那这登闻鼓的存在,还有何意义?朕觉此条律法甚为不妥。”   他慢悠悠地将视线挪在顾以宁的面庞上,年轻的内阁首揆蹙眉,眼眸静深,那从容不迫的模样,总使皇帝好奇,此人究竟有没有慌乱的时候。   “爱婿啊,你怎么看?”   一声爱婿砸在了顾以宁的面上,他面色一僵,消化一时才启言。   “回禀陛下,律法陈旧,的确需要增改。例如妻杀夫,无论原因,皆判绞刑,然丈夫打杀妻子却可酌情,极为荒谬。”   皇帝将顾以宁的话听入了心,深以为是,又拖长音唤了一声爱婿啊。   只是还未及说话,就被站在烟雨身后的顾南音冷冷一声打断。   “差不多得了。”   娘亲的声音冷不防响起来,还是直怼上陛下,烟雨吓了一大跳,惴惴不安地把娘亲往自己身后掩了掩,旋即战战兢兢地看向陛下。   岂料陛下闻言却即刻收了声,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接着大踏步地走上正堂,坐了主审的位置,一拍惊堂木,斥向盛实庭。   “……悠悠古国,公序良俗绝不可破坏。盛怀信,约定入赘后却妄图冠姓,此其罪一;勾结山匪杀妻害女,此其罪二;勾结山匪杀害破云禅寺一十一名僧侣,以及过路之旅人,此其罪三;损毁妻子遗体,此其罪四。”   他的一双厉目投向押跪在堂下的盛实庭,怒问一声,“盛怀信,朕问你,你可知罪?”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看向盛实庭,也许是存着侥幸心理,也许是负隅顽抗,盛实庭咬牙抬头,高声道:“臣并非杀妻害女之人声怀信,还请陛下明鉴。”   门外堂下闻声一片哗然。   此一时证据确凿,任谁都看清楚了此案的真相,这人竟还能咬死口不认。   皇帝将惊堂木往堂下一把砸过去,正中盛实庭的肩头,将他砸的险些仰倒过去。   顾以宁举步上前,拱手道:“臣还有证物。”   皇帝展眉,挥手道:“爱婿快将证物呈上来。”   一声爱婿将顾以宁又唤的僵硬了几分,他顿了顿,命人将证物抬了上来。   一间剖开了半边的屋子,里头供奉着灵位,灵位前还有四时糕点,时令瓜果。   这间灵堂,众人看个稀奇,盛实庭却看的心神一凛。   这顾以宁手眼通天,竟将他在青藜园暗室里的灵堂复刻了来?   他的面色阴晴不定,一时口唇麻痹说不出话来。   顾以宁朗声道:“此间灵堂,乃是从盛实庭狮子岭墓园里复刻而来,此间灵堂隐在暗室,机关重重,臣已命刑部证物司取证留存。”   “这三方牌位,一方宝塔,上头写着的字,分别是先考盛负图,先妣洛莲娘,先室严氏——据臣所知,盛实庭的户籍上,明明白白记录着,你的父母亲名字为盛庭芳、吴氏。”   “而盛怀信其人的户籍里,清楚写明了父母乃是盛负图与洛莲娘。敢问你盛实庭的墓园里,为何会诡秘供奉盛怀信的父母?”   一番话不疾不徐地陈述,令在场诸人更是了然,齐刷刷将目光投射向盛实庭,可惜盛实庭却仍一言不发,似乎仍在想着什么对策。   烟雨悄悄走到了小舅舅的身边,踮脚与他悄声说了几句,顾以宁会意。   “另有宣州盛氏族亲等在后堂。盛实庭其人二十一岁由宣州进进京赶考,族亲凑了百两盘缠与他,相信他们见了你,便可知你是何人。”   他的话音落下,便有几人缓步上了堂,视线只扫过盛实庭的脸,旋即便大惊失色,向着陛下连连磕头。   “此人并非小人的侄子盛实庭,我那侄儿身材微圆,身长不过五寸,小眼厚唇,同此人无一处相似——”   他乃是宣州盛氏的族长盛维时,又何曾见过这等天子升堂的场面,一时间慌了神。   “你是谁,竟冒用了我那侄儿的名头入仕——我那侄儿哪里去了?”   随着宣州盛维时的一声声质询,显然这盛实庭身上,又犯了一宗案。   皇帝摸不到惊堂木,拍桌斥道:“好你个盛怀信,此时还有何话说?”   盛实庭闭了闭眼,只觉出几分凄凉来,他慢慢扭回了头,看向顾以宁身后的女儿,却撞上了她饱含切齿的恨意。   “臣无话可说。”他缓缓转回身,面无表情。   好啊,竟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皇帝正想开言,忽见廊下院中狂风大作,天气一瞬阴沉了下来,须臾降下雨来。   这样奇异的天气使人联想到五日前的飞雪,众人都瑟瑟发抖起来,只听也许是后堂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唤。   “相公,我近来嗜酸的厉害,你回来时要买酸笋与我吃——”   这声音飘飘渺渺,像是从幽冥里升上来,直听得众人心生凉意,烟雨霎时看向簌簌,眼泪旋即涌了出来,同簌簌紧紧牵住了手。   盛实庭一时脸色大变,趴伏在了地上,久久不敢起身,像是遇鬼了一般,口中念念叨叨。   皇帝就命人将他拉起来,他却忽然狂笑起来,声音森冷:“休想骗本官,本官在她的坟茔上修了镇魂井,永生永世不能来寻我,纵是三清四御前来消解,都不得其法!”   “禽兽!”众人的骂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烟雨的心痛的无法自已,哭倒在娘亲的身上。   盛实庭站起身,目光森冷:“不过是商贾之家,为了面子上好瞧,将女儿嫁与我,竟还当真把本官当成了上门女婿!本官的女儿,就该姓盛,承继我盛家的门庭!往后再生儿子,也都该是我盛家人!”   他承认了。   也像是疯了。   皇帝在堂上,面色肃穆,坐成了一尊宝相庄严的佛。   “哦,听起来你这姓氏很是珍贵似的。盛怀信,听判!”   甲士近前,将盛怀信扣住,押着他跪在地上。   “盛怀信戕害发妻,杀害无辜僧侣,犯杀人罪,判秋后问斩,褫夺名姓,往上三代皆改姓无耻,坟茔墓园碾平植树。”   “另有其余罪行,即日起一并审理。”   平祖坟改名姓,应是对如此看重冠姓之人的最大羞辱了吧。   盛怀信此时入堕冰窟,只觉浑身冰凉刺骨。   他数二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站在巅峰,光耀盛氏门楣,时至今日,又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他觉得世事不公,严家当年趾高气扬,诸生意都不允他插手,即便是重建民居这等事,都不信任他,另派了帮手随在他的左右。   不过就是怕自己贪墨,贪他们严家的钱财吧!   那年他父亲想要修缮盛氏祠堂,未同他商量,便向严恪开了口,结果,严恪给钱给的爽快,可不过也才给了一万两银子。   家产巨富的盐商总首,重建广陵地动后损毁的民居,都花了数百万两,可给女婿的父亲,却像打发要饭子一般,给了一万两两纹银。   当真是瞧不起人!   后来妻子诞下女儿,取了盛烟雨这个名字,却叫严恪那老东西一句话噎了回来。   “入赘我严家时便说好了,无论生男生女,皆随我严家之姓,姑爷可别叫错了。”   彼时他才瞧出严家的恶毒。   再后来他的父母亲都过世了,他在世上再无牵挂之人,于是在知晓严恪隐匿家产,将藏宝图给了他女儿之后,他便打定了主意,将这藏宝图窃走,同山匪勾结,抢走藏宝图,以及则金蝉脱壳,假死脱身。   哪知这计谋里,竟活了一个盛烟雨。   盛怀信趴伏在地上,久久不动身,门外堂下众人的唾弃声不绝于耳,他终于崩溃了,被甲士拖拽着,像一条死狗一般地,拉出了鼓院。   此时众百姓们在亲军卫的驱赶下渐渐散去,公堂上之人也都各司其职而去,这里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烟雨还躺在娘亲的怀里哭,皇帝坐在堂上,看着那一抹清丽动人的身影,想要接近,却近乡情怯,手心里竟冒出了一层汗。   他将目光又落在了一边清轩而立的内阁首辅,立时有了主意。   他下了堂,踱步过去,又唤了顾以宁一声:“爱婿啊……”   顾以宁闭了闭眼,一向深稳的面色上显出了几分忍无可忍,回身道:“陛下,臣同您,能否各论各的?”   “各论各的?”皇帝哦了一声,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顾南音的面庞,不小心大实话就脱口而出,“……你随你夫人管朕叫爹,朕管你叫小舅子?” 第104章 .摆酒庆贺女孩子可真奇怪啊   烟雨在一旁听得入神,都忘记了哭——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占小舅舅的便宜吧。   她把自己从娘亲的怀里把自己撑起来,看了看想做自己爹爹的皇帝陛下,再看了看顾以宁,试图理清楚这两个称谓之间的关系。   陛下要给自己做爹爹,所以顾以宁要随自己唤陛下为爹爹。   这一条是理清楚了,可小舅子是什么意思呢?   小舅子对应的称呼是姐夫,陛下要做顾以宁的姐夫,那就要娶顾以宁的姐姐。   那么问题来了,顾以宁的姐姐是谁?   烟雨心绪不是很佳,这一时脑筋就不大灵光,将将想到这儿,身后的娘亲却抚了抚她的脑袋,温声道:“今日你也累了,还要快些回去才是。”   烟雨木怔怔地点了点头,这便向着陛下躬身,再抬头时,又在称谓上犯了难——到底要叫什么啊?   她犯难,陛下却从善如流地为她解围:“……叫爹爹就行了。”他像个慈父一般叮嘱她,“回去睡一觉,再醒来时又是开心的一天。”   这话倒是大实话,烟雨顿首,迟疑地唤出了一声爹爹,皇帝的面上立时便显出了几分温慈,烟雨再扯了扯一言不发的娘亲,悄声道:“娘亲,咱们回去吧。”   女孩子先唤了陛下一声爹爹,再唤了顾南音一声娘亲,看在旁人眼里,可太像一家三口了。   皇帝要的正是这种生米煮成熟饭的感觉,他正满意,却见眼前人一把拽住了女儿的手,半分眼神都不分给他,转身向门外走去了。   皇帝心一乱,立时就想提步追上去,转念又怕是不是哪里惹顾南音不高兴了,迟疑着顿住了脚步。   顾以宁何其明锐,看出了陛下眼中对顾南音的念想,他展眉,温煦一笑。   “陛下,臣告退。”   皇帝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好戏落幕的悲凉感,唤住了顾以宁。   “爱婿啊,朕心里恨烦乱,陪朕走一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走一走,顾以宁心中再牵系着烟雨,也只能陪陛下回宫不提。   这一头,烟雨同外祖母、娘亲一道儿回了老宅,一家人坐在正厅里说话时,都觉出了几分唏嘘,对坐着抹泪不止。   屠香茶没一时也来了,说起白日里的那一位仿声者:“……也不知像不像,簌簌却说有七分,含着泪听那人又多说了许多句。”   裴氏就抹着泪叫人去唤簌簌,又将烟雨搂在了怀里,老泪纵横:“……老天总算开了眼,还了我儿一个公道,可惜你阿公却瞧不见了。到底老身的福气在后头,着落在你身上。”   烟雨偎依在外祖母的怀里,望着身边是娘亲、香茶姨母,再瞧簌簌和青缇一道儿掀了帘子进来,面上虽带着泪痕,可神情都是喜悦的,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安宁喜乐。   “婆婆,如今盛怀信入了大狱,待他牵涉的案件判下来,就能问斩了,届时咱们家得好好地放上几圈鞭炮,摆上几天几夜的流水席才是。”她宽慰着外祖母,“娘亲在梅庵的宅子那里,叫人建了小佛堂,往后供奉着姆妈的灵位,您也能有个寄托。”   裴夫人眼睛里的泪水像是流不尽似得,簌簌就在一边儿拿绵帕子给裴夫人拭泪,板着脸说话:“这么高兴的日子,您可别哭了——”   簌簌向来说话犀利,裴老夫人如今视她为亲生,将她给自己拭泪的手握在手里头抚了抚,望着她半边瘢痕的面庞,打心里头心疼她。   “可不是,这么高兴的日子,只我这个老婆子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今晚上摆酒席,放鞭炮,咱们好好庆祝一番。”   这一宗提议得到了顾南音的肯定,她望了望外头晴亮的天,这一时才过晌午,离着天黑还早着呢。   “今日漪姐姐沉冤得雪,大仇得报,就该庆祝起来。那梅庵广陵严府的匾牌都挂了起来,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儿就搬过去,晚上在那里摆酒席。”   她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见裴老夫人点头无异议,这便指使起来,“云檀、芳婆,你们两个拿着西府六公子的名帖,去绿柳居定六桌酒席——自家姑爷的特权不用白不用,我今儿也大方一回,酒席钱我全出了。”   提起小舅舅,烟雨的眼睛里就浮泛起笑意,“那就叫窦筐去买炮仗,这一笔我出。”   裴老夫人自然也不能落后,眼睛笑的眯了起来,“既是喜日子,那也要撒糖,谁去糖铺子称糖去?老婆子虽不富裕,买糖的银子还是有的。”   屠香茶最是不见外的,自告奋勇地领下来这一宗,“老夫人,糖铺子我熟,包在我身上。”   这一时,屋子里就热热闹闹的,各人就领了各人的任务去了,烟雨想到了前些时日小舅舅同她说的那些事儿,这便同外祖母、娘亲一道儿入了卧房,说起事来。   “婆婆、娘亲,你们瞧我手上的金手钏,虽是小舅舅从前送我的,可上头悬着的金球,小舅舅却说,是我小的时候送给他的。”她将手上的金手钏褪下来递在裴老夫人的手里,“这里头装了个铁球,再打开便是一张藏宝图。”   白日里,有关于藏宝图一事,烟雨是放低了声音同盛怀信说的,故而裴老夫人和顾南音并不知道这一宗,此时听了烟雨这么说,两人都有些愣住了。   严恪当年的确藏匿了泰半家产,裴老夫人并不关心,其后他又秘密交给了漪漪,竟给女儿惹来了杀身之祸,此时看顾南音打开了那金球,露出铁球来,只觉得一阵唏嘘。   “竟当真有这么一副藏宝图啊……”裴老夫人叹了一息,只觉得世事如烟云,变化莫测,“这十年来,竟阴差阳错的没教人发现。”   烟雨嗯了一声,“这铁球从前是缝在布老虎里,我眼盲时,从布老虎背上的棉花里抠出来的。那时候以为是糖,好好藏在了兜兜里,晚间的时候在后山林子里,遇上了小时候的小舅舅,就送给了他——”   顾南音便有些唏嘘,“说起来都是缘分,盛怀信做梦也想不到,他求而不得的这方藏宝图,竟在顾家西府藏了□□年。”   一时,三人都有些唏嘘。   一切都是天意啊,古庙里萍水相逢的姑娘,救下了被母亲藏好的小女孩,其后带到了金陵,好好地养大了,最终为自己的母亲报了仇。   那铁球需要以特质的工具打开,娘三个只对坐着说了半晌话,便又各忙各的去了。   到了傍晚,娘三个便乘了车往梅庵严府去了,这间宅子被收拾的妥妥当当,娘三个将将安顿下来,门口的门房便一趟一趟地来通传。   先是顾家长房、二房的夫人携着姑娘们来了,接着是广济堂的屠香茶,后头来的人名头竟一个比一个大,连宫里头的郡主翁主都来了,最后,彭城大长公主梁度玉也领着顾瑁同芩夫子一道儿都来赴宴了。   绿柳居置办过来的六桌酒席压根就不够,窦筐急的直跳脚,顾南音忙也忙不过来,芩夫子、屠香茶便都过来帮忙招待,最后到底在临水的花园子里,将客人们都安置了下来。   门前放着鞭炮,梅庵左近的人家都跑出来听响,府里头的仆人们就出来撒糖,到处热闹一片,因今晚上那吕节珂也随着她母亲赴宴来了,顾瑁就不愿意同她待在一处,牵着烟雨的手在园子里散步。   顾瑁近些时日逢上了感情上的疑难,情绪总是畅快不起来,得知烟雨这些时日的遭遇,她觉得心疼的同时,同时又有许多的不满。   “……现在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我却什么都不知晓——宁舅舅在鼓院当着满京城的人说,他是你的夫婿,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噘着嘴,“方才来的路上,太婆婆也说,过些时日太平了,就来你们家提亲了,你将我瞒的好苦啊。”   烟雨立刻便心虚起来,垂着头不敢搭腔,顾瑁就唠唠叨叨地埋怨,“我拿你当姐妹,你却什么事儿都不告诉我,我左思右想,前些时日你同宁舅舅在一处的时候,我也在啊,怎么就一点儿也没察觉呢?”   她转过身,作势掐住了烟雨的脖子,凶巴巴地质问她:“快说,你和宁舅舅是怎么背着我亲亲我我的?”   烟雨觉得十分对不住顾瑁,见她掐住自己的脖颈,于是也趁势拿手搂住了顾瑁的脖子,同她抱了抱,带了几分内疚的意味,老老实实地说说:“就亲过一回……”   顾瑁啊的大叫起来,觉得十分的不高兴,一双大眼睛瞪的圆圆的,“你们可真行,把我当什么了?”   她不依,“不成,你快些亲我一下,我心里才畅快些。”   烟雨见她大眼睛里全是戏谑,知道瑁瑁不同她生气了,这便同她玩闹起来,捧着顾瑁的面颊,使劲儿地亲上去,啪叽一口。   顾瑁才高兴起来,“好吧,我原谅你了!”   她又捧着烟雨的面颊,也亲了一大口,“我也亲你一口,咱们两清啦!”   忽听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两个高高兴兴搂在一起的小姑娘闻声看过去,但见一团一团柔软的光色下,蓟辽来的英俊少年谷怀旗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她们,那眼神仿佛在说:女孩子可真奇怪啊! 第105章 .衣帽鞋袜平时斯斯文文,半夜上山打狼……   谷怀旗像个受了惊的兔子,惊恐着跳走了,顾瑁往他的背影狠狠剜了一眼,拉着烟雨在树下的石桌坐了。   “这间宅子可真好啊,听说从前是王爵的府邸,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诡秘的传说——”顾瑁眨眨搭眼睛,四下看了一圈,“说起来,这段时日我被太婆婆拘在家里头写大字,竟不知道你干成了这样的大事。”   “濛濛,你可真能!有这样离奇的身世不说,还能鼓起勇气去告父。今日你在公堂上的表现,太婆婆全程找人学回来说给我们听,我听了一会儿哭一会笑,好生心疼你。”顾瑁一向不是个爱哭的,此时眼睛里也蓄了泪水,眨一眨,泪水就流了下来,“我好害怕那位杨大人打你板子——该有多疼啊。”   烟雨想到白日里自己紧绷的那颗心,还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后怕,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纵是打板子我也不怕,哪怕腿断了只剩一口气,我都要替我姆妈讨个公道。”   烟雨拿帕子为顾瑁轻轻拭泪,小小地叹了一息,“这十年,我姆妈在九泉下该有多害怕啊……簌簌说,我姆妈爱说爱笑,最最讨人喜欢。这一回沉冤得雪,往后每一日我都要去小灵堂陪她说说话,她在天上看我被养的白白胖胖的,一定很开心。”   顾瑁点了点头,只觉得眼前柔软乖巧的濛濛,似乎比前阵子沉稳多了。   “宁舅舅近些时日忙的脚不沾地,是为着你的事儿忙活么?还有堂上那么多的人证物证,都是怎么找到的啊?”   提起这个,烟雨也觉得很兴奋,一样一样地说给她听:“这么多的人证物证,全赖小舅舅和罗家叔父、还有刑部杨大人出力,四处奔波,将这些人和事悉数查探清楚,悄悄地带到了金陵,不然光凭我自己,盛怀信绝不肯认罪——到末了,倘或不是皇帝老爷来了,他还嘴硬呢!”   顾瑁听到皇帝老爷就想插嘴,烟雨却说的正来劲叫她先听自己说,“小舅舅说,如今程太师牵涉进了两宗大案,正自身难保的时候,盛怀信却一身清白,岂不是令湖阜一派怨恨?再加上盛怀信又是程太师府里头的上门女婿,同对我严家一样的套路,难保不心有戚戚焉,故而他能出来指认,也帮上了大忙。”   烟雨想到这儿,不由地打心眼里觉得小舅舅的厉害,“小舅舅算无遗策,就连一百大板都能想到规避的法门,真的好厉害啊。”   顾瑁的神思就被烟雨拉走了,捏了捏烟雨的脸,表示不满:“一口一个小舅舅,全把我抛到了脑后,这下可好了,我该叫你什么?”   她嘟着嘴,很是作难,“偏宁舅舅是我嫡亲的舅父,又不能同他断绝了关系去,往后难不成要叫你舅母,哎呀,没得都把你叫老了!”   烟雨却想到了那一日皇帝老爷的话,扑哧一声笑出来,“瑁瑁,咱们可以各论各的啊!你管我叫濛濛,我还管你叫瑁瑁,你只要在心里尊敬我是你的长辈就成。”   听到前半句还像个人话,后头就不做人了,瑁瑁一抬手,捏住了烟雨得腮帮子,好一阵儿教训,“好啊你个盛烟雨,竟敢这么调笑我,我偏不在心里头尊敬你!”   烟雨笑得肚子痛,努力把自己的脸从顾瑁的手里头夺回来,告诉她说:“明儿我就上金陵府改名姓去啦!我外祖母要重新立户,我、我娘亲、还有簌簌,往后就都在这间宅子里自立门户啦!”   她停下了笑,面庞却还是开心着的,“叫严雨有些怪怪的,小舅舅说就叫严烟雨也很好听。”   顾瑁也为她高兴,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慢慢在园子里走,“我听说,新皇认你做了女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烟雨其实也是五迷三道的,茫然地摇摇头道:“许是因着小舅舅的关系?若不然我同皇帝老爷从没有见过面,缘何要认我做女儿?他自己家里头没有女娃娃么,要抢人家家里的孩子。”   “也说不得是听了你的事,感天动地的……”顾瑁陪着她推理着,“我听说新皇陛下膝下就两个儿子,似乎真没有女儿。”   烟雨也闹不明白,横竖这时候还没有什么旨意下来,说不得是陛下一时的玩笑呢。   不过说起来,新皇陛下生的好生英武,虽自带睥睨天下的气质,可言谈之间能听出来是个性情恣意之人。   “新皇陛下很是平易近人,我娘亲心绪不佳,说错了话,他都没放在心上……”   烟雨同顾瑁说着闲话,却引来了顾瑁一声惊呼:“怎么会平易近人,太婆婆说,新皇陛下从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去滇南查案,因当地毒草肆虐,从上到下杀了一串儿人,最是个手段狠辣的。还有他在北地手边十年,把北蛮人打到了捕鱼儿海喂鸭子去,再也不敢来犯,你说他平易近人?”   烟雨瞠目结舌,怎么都不能将白日里对她露出慈爱笑容的皇帝老爷,和顾瑁口中的这个人对上号。   “也许人都有两面啊,就比如我,瞧上去斯斯文文的,谁知道我敢上山打狼呢?”   顾瑁难以置信地转过了头,“你上山打狼?”   烟雨很是笃定地点点头:“从前小时候的事儿我全想起来了,那年在古庙,二亭子山上常有狼嚎,我和簌簌就捞起棍子想去打狼,后来被我姆妈给拦了下来。”   顾瑁翻了她一个白眼,“那时候你也就四五岁,吹什么牛。”   烟雨本就是同她玩闹,闻言笑嘻嘻地不否认,两个小姑娘便搂搂抱抱地往宴席那里去了。   今晚来的夫人姑娘实在是多,太主娘娘并晋康翁主、顾家长房、二房的老夫人坐了主桌,余下的姑娘们自成两桌,另有旁的桌席安置了同顾家交好的夫人姑娘。   裴老夫人在外头同太主娘娘坐着说了好一时话,倒很投机,你将年轻时候的事儿说一说,我将家里头当年的往事叙一叙,到后来都有些上头,两个差了一辈儿的老姊妹便往内厅里坐了,好生说道说道。   顾南音便陪着长房闫老夫人、二房老夫人坐,长房老夫人虽是个强势的性子,到底家宅安宁的,如今见顾南音趁了个大宅子,又因女儿告亲父的案子,得到了新皇陛下的庇护,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待。   二老夫人却意难平了。   她素来最瞧不上的庶女,结果如今时来运转,成了连长房老夫人都要来巴结的人,到底令她打心里头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如今二老爷顾知明受了废太子的牵连,命虽在大老爷和顾以宁的斡旋下保住了,到底官儿也丢了,在家里头赋闲不说,脾气也见涨。   长房大老爷因守了金陵城,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连顾南音这等庶女养的女儿,都要嫁给如今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当真是世道不公。   二老夫人素来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人,此时见顾南音素着一张精致的面容,瞧上去纤白明媚的,到嘴边上的好话就拐了个弯儿,怎么听都不对劲。   “……这女儿家啊,嫁人是道坎,你瞧今儿这震惊金陵的大案子,这严家的娇娇小姐遇人不淑,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倒是老身这乖乖四姑娘,瞧着广陵谢家不是个好窝,立时便能抽身而出,如今到成就了今日的富贵,可见——”   她笑着下了定论,“女儿家还是要擦亮了双眼,仔细分辨身边人才是。”   顾南音不是个任人揉圆捏扁的性子,她从前面对二老夫人的责难一步不退让,今日更是不惯着她的阴阳怪气。   “话是对的,可母亲不该这么说。”她一双明净的眼眸望过去,嗓音不急不慢地说着,“拿严家姐姐的惨痛经历说嘴,到底不是善良人该行的事儿。遇上喜欢的人想同他相守一生,有什么错儿?错的该是那些阴狠毒辣的男人。”   顾南音的几句话不留情面,直将二老夫人抢白了个面红耳赤,她板着脸看着周遭无一人打算为她打个圆场,不禁有些难堪起来。   “你这孩子倒是听不出好赖话,老身这是在夸你呢。”她说着,就有点来气,“莫不是母亲方才提了一嘴你是和离的,才教你不高兴的?”   她假作恍然大悟起来,道,“和离便和离,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横竖家里头接纳你,也不怕什么。往后若是再瞧上什么好人,还可再嫁,说起来,这金陵城的鳏夫里,做了官的可不少。”   二老夫人的话甫一落地,满桌子的人都不说话了,都觉出这老婆子的几分阴毒来。   二老夫人却因自己成功怼了回去,暗自得意:从前在自己膝下讨口饭吃的小小庶女,如今想凭借着女儿高嫁,就想给嫡母甩脸子,那是万万不能如她意的。   顾南音哦了一声,不打算同她一较高下,站起身正想去旁的桌子转转,忽见云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身后,匀了好几口气道:“姑奶奶,宫里头来人了,外头列了仪仗,说是为陛下送信儿来了。”   陛下来这里送信儿?桌上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长房的老夫人头一个站起了身,问道:“可是要人往门前接驾去?”   云檀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捧了一个紫檀木的箱子,身后跟了一长串小内侍,笑模笑样的走了过来。   顾南音正疑惑,那内侍却恭恭敬敬地将紫檀木箱子,递在了顾南音的手上,躬身唤了一声娘子。   “这是陛下亲手给您做的鞋袜衣帽,您看一看,这针法可还能入您眼?” 第106章 .天子夜会(皇帝vs娘亲)皇上身边儿……   一石惊起千层浪,这内侍阮雍的一句话,倒叫整个桌上的人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长房闫老夫人难以置信同自家儿媳瑾大奶奶对视一脸,瑾大奶奶出身名门,面色倒是如常,长房老夫人便也暂且将惊诧之心搁下了。   二老夫人却憋不住了,往那紫檀木小箱探看了一眼,只觉得匪夷所思,不信的话脱口而出:“陛下亲自给她做衣裳?不能吧?”   长房老夫人暗自觉得自家弟妹的蠢笨来,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二老夫人却不察,神色间有明显的不相信。   顾南音懒怠同她解释,只微微颔首,想把紫檀木箱子接过,阮雍却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他最是知道陛下对顾家娘子的心意,也见识过陛下为着这位娘子思之若狂却又怕打扰到她的辗转反侧,使得他尤为看重顾家娘子,此时见这位没眼色的老妇人抢白顾家娘子,他面对顾家娘子的神态便益发谦卑起来。   “好叫娘子知道,陛下做这一套衣帽鞋袜,可费了老鼻子劲儿,十个手指头扎的跟筛子似得,可一句痛没喊过。”   阮雍在北地待过近十年,学了一口北地的爽朗口音,说起话来绘声绘色,“陛下说,娘子一向爱素,便选了竹月色的上衫,荼白色的裙裳,鞋子难做些,走线也不规整,到底能穿,娘子万莫要嫌弃的好。”   顾南音听了倒是有所触动。   她最是知道那梁东序的本事,早前他寻不到她人的时候,就能将她的小衣摆在柜子里,叫满金陵的妇人们去认,再后来就把她的荷包挂在进金陵的旗帜上,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心里有她。   行事这般恣意妄为的人,又贵为天子,却没有以雷霆万钧的权利逼迫她,倒让她有些细微的感动。   她知道二房老夫人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在听,到底还是接过了紫檀木小箱,道了一声谢。   “有劳中贵转达,民女谢过陛下美意,从前待陛下不过是举手之劳,陛下不必这般客气。”   到底没有长久的心,如今又知道梁东序贵为九五之尊,她更不愿意蹚后宫里的那一池水,早些说清,对两人都好。   阮雍就有些急了。   今儿出门前,陛下就千叮咛万嘱咐的同他说道:“你同娘子说话说,且瞧瞧她的面色是阴是晴,倘或高兴,朕今晚就走一遭,若是不高兴,朕就再等等,不敢惹她生气。”   如今听着娘子的话音,竟不是高兴与否的问题了,而好像是要撇清关系?   阮雍急急道:“娘子千万不要这样说,奴婢实在惶恐……”   他望了望周遭桌上的几位夫人,似乎意识到了活血有些话顾家娘子不好说,这便躬身请娘子移步花厅,同老奴多说几句。”   顾南音正有此意,随着阮雍的脚步去了。   桌席上便陷入了沉默。   长房老夫人何等的机敏,瞧出了新皇陛下对顾南音的不一般,虽不知顾南音是怎么一步登天的,到底能为家族助力,心里自是又高兴了几分。   二房老夫人却嫉妒的难以自已,如今二老爷赋闲在家,长房和西府都春风得意,叫她如何意难平?   如今这要攀高枝的竟是自己瞧不上的顾南音,她的心益发嫉妒的扭曲起来,咬着牙低声道:“老身竟不知自己家里头,何时出了个魅惑圣主的狐媚子?顾家女儿哪怕被碾进了泥里头,都不该与人为妾,当年她三哥将她从泥沼里把她拉出来,可不是叫她行这等丑事的。”   话越说越不像样,长房老夫人闻言斥了一句:“弟妹慎言!自家的孩子,旁人还没置喙什么,到自己作践起来了。虽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骨肉,到底是二弟亲生,当上了宫妃,届时享福的还是你二房!再者说了,与人为妾是要看谁,那可是九五之尊,多少人家削破了脑袋尖往宫里头送姑娘,这新陛下都不要呢,难得瞧中了四姑娘,你这应母亲的,倒先骂上了。”   理是那个理,可二老夫人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强压了一时,还是不平道:“方才大嫂没听么?她都要随着那裴老夫人往梅庵去住了,哪里还能记得起咱们?”   长房老夫人便冷冷一笑,嘲她道:“往常不对人家好些,这当口还要阴阳怪气,换了老身,都不愿回来。”   二老夫人心里五味杂陈,一面安慰着自己,老四再风光,顶了天也就是给陛下当个宫妃,如今也不算青春年少,说不得陛下尝个新鲜,没些时候就将她抛诸脑后了。   这一头,顾南音随着阮雍走到了花厅,见阮雍一脸惶恐的,顾南音匀了匀气儿,请他坐下。   “劳中贵回复陛下,民女不过是个普通人,从前没有攀附的心,到今日也一样,这几日民女的女儿经历了难事,陛下暗中襄助,民女感激不尽,但旁的心思一样没有。”   阮雍的心一下子就低沉了。   回去该怎么交差呢?陛下满心期待地把他送出宫,结果迎来这样绝断的话,该有多伤心啊?   顾南音也瞧出来他的为难来,心里也有几分歉疚,忙又安慰道:“非是陛下不好,只是民女习惯了当下的日子,不愿意再同旁人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免得以后伤心。”   阮雍皱着眉,总是要回去回话的啊,还是得多问一问。   “那您说,陛下有哪里好?”   顾南音一愣。   这主仆二人怎么都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呢?   她想了想,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陛下长得好,身材好,性情也很可爱。”   这还不喜欢?阮雍的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到底是得了娘子的三句好话,回去陛下应当不会拿蘸了墨的笔甩他了吧?   他谦卑地躬了身,却步往宅子外去了。   顾南音打开了那紫檀木小箱的盖子,衣裳也便罢了,那顶上头是一双洁白的棉布袜子,针线走的歪歪扭扭,却也能瞧出来他的用心。   上一回见面,他踩了一脚的泥水,那露出来的一截小腿白而紧实,顾南音为他寻了双自己的新袜子,为他仔细穿上,那时候梁东序说要为她做袜子,她那时还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万没料到他竟当真做成了。   想着这些日子,她搬到了雍睦里老宅,那里人烟阜盛的,他不好爬墙,便叫人递了几回信来,顾南音正为着女儿、严家的事儿操心,哪里有同他来往的心,这便将他抛诸了脑后。   今日见这衣帽鞋袜,倒令顾南音有几分意动了。   可惜她从来都是个理智冷静之人,倘或梁东序只是个富贵闲人,她倒是可以同他维持着露水的情缘,可如今知晓了他是站在那至高云端的天子,这便不能等闲对待了。   她爱闲逛,在外头同女儿、姊妹吃吃喝喝的日子何等的痛快,倘或真鬼迷了心窍,跟着他往宫里头去了,这一辈子十成十就交待在里头了。   她这般想着,便依旧回了酒席待客,到得曲终人散时,她见濛濛还落席,便问起芳婆来。   芳婆笑着说:“……晚间的时候,六公子来接她出去闲逛了,顾瑁同谷怀旗也在一道儿,您别操心。”   女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主见,又是随着顾以宁出去,最是稳妥不过,顾南音便放下了心,先陪着裴老夫人说了一会子话,再盯着仆妇们将新宅子里,她们娘几个的住处院落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遍,这才进了卧房沐浴更衣,将将洗浴完毕,便听得外头有异动,她忙奔出去看,临街的墙头上跳下来一个人,月色照过去,不是梁东序是谁?   顾南音的一双妙目里就带了几分无奈,她拢了拢衣襟,乜他一眼,转身回了房。   梁东序见娘子没呲打他,临转身的那一眼似乎还带了几分可怜他的意味,立时兴奋起来,叫人在外头把梯子撤下来。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顾南音进了屋门,见里头只点了一盏暗暗的灯,娘子往椅上坐了,外衫宽松,稍稍露了半边儿锁骨,那肌肤如雪似玉的,令他的心为之一跳。   “娘子的这一处地界好,前挨着山后依附着河,纵是爬墙都没人能瞧见。”他找了个话题,凑到了顾南音的身边儿,“娘子别总拿眼睛瞪着我,我都不敢说话了。”   顾南音将衣裳拢了拢,再乜他一眼:“你还不敢说话?”见梁东序忙不迭地点头,那眼神巴巴的,像只找不见家的狗,顾南音的心到底软了三分,嘴上却仍不留情面,“总是爬墙算怎么一回事?说起来,这可是擅闯民居。”   梁东序拿一双满含了幽怨的眼神去瞧她,“我在宫里头遥感娘子有些想我了,总不好叫你空想,这便爬着墙就过来了,这一时月高风黑的,路也不好走,娘子收留我一晚?”   他站起身往床榻边上走过去,往上头把自己一搁,摆成个大字型,有几分满意:“要我说,这床够用了,我就喜欢挨娘子紧紧的,马上入冬了,我给娘子暖脚。”   这人实在赖皮,顾南音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怀疑那阮中贵,没同你说清楚。”   梁东序立时便警觉起来,拿手撑着自己的脸颊,摆出了一副绝世美人的姿态,“娘子不是夸我长得好,身材好,性情又可爱?阮雍那老小子可不敢哄骗我。”   顾南音啧啧,“果然只说了好听的。”   相貌生的英俊的皇帝陛下抛来了两道眼波,那里头盛了挑逗的碧波,“娘子几日不摸,一定手生了,快来感受一下。”   顾南音失笑,站起身把梁东序由床上拉起来,只是那人却赖皮的紧,一个反手将她拉下来,把她牢牢地锁在了怀里。   “娘子,人生不过百年,一定要和好看的人过才不枉此生,我长得可爱身材健美,娘子还快些将我收房,往后日日年年的,我一定将娘子伺候的好好的。”   这人若是认真起来,那气势倒是迫人的紧,此时他压在她的上头,鼻息相接,顾南音一眨眼,眼睫就能触到他的,偏他又顽皮,拿挺翘的鼻尖左碰一碰她,右碰一碰她,那眼睛里流露的喜欢毫不作伪。   顾南音有点儿难以呼吸了,她拿额头撞了撞他的,语带威胁:“打从一开始,我就说了不能长久,你偏日日来缠磨,到底要个什么结果你才满意?”   梁东序像个赖皮的孩子,在她的耳边细声说话,语带了几分委屈,“皇上身边儿得有个皇后……”   顾南音心头一跳,呼吸便急促起来。   竟不是宫妃?她忽然意识到了此人对她的真心,到底心里生出几分歉疚来。   “不成。”她默然,到底还是拒绝了他,“往后这个话别说了,伤感情。”   梁东序在她身边躺下来,像是怕她生气似得,好一会儿才说话,声音里就带了些失落,“娘子前些时日说过,若我乖些,就能时不时地同我见面,这话可作数?”   顾南音心里正歉疚着,闻言便点了点头。   梁东序听了她的话,立时就凑了上来,吮了吮顾南音的唇边。   “那我就在梅庵对过买个宅子,时不时来住上几晚。”   顾南音顺口一问:“住在那里做什么?”   梁东序就巴巴地看着她,“给娘子做外室。” 第107章 .金屋藏娇世间美好唯独倾慕我一人,我……   玩闹归玩闹,梁东序知微见著,倒从其中觉出几分窃喜来——上一回还不给他上床,这一次他都能在床上同她卖小可怜儿了。   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娘子的心也不是铁打的,经年累月地去磨,总会有金石为开的那一日。   这一头,梁东序将顾南音缠磨的够呛,滴漏往回溯,花园子里的酒席热热闹闹,烟雨同顾瑁坐在花园子里闲谈,时哭时笑的,直到青缇悄声过来同她说,外头来了祝酒的客人。   家里头摆酒,出来酬宾接待的该是娘亲才是,如何要禀告她?烟雨觉得很奇怪,问了一句:“是谁来了?”   青缇便笑着说道:“是今岁武殿试的状元,明参将来了。”   烟雨和顾瑁对看一眼,只觉得这个人的名字猛地一提起,倒令她有些许的歉疚。   那一日接了明质初的书信后,小舅舅便同她确定了心意,再接着又忙着家里的事,到底是将明质初抛诸脑后了,现下猛一听到他来人,烟雨的心就惴惴不安起来。   她叫顾瑁陪着她去,顾瑁却有心事,只道:“明质初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同他说明白就好。”   烟雨何尝不知,只是心里到底存了几分曾怠慢他的歉疚,慢慢地往花厅而去。   将将走到门前,便见那花厅下,灯色明亮,一位劲瘦的少年正负手站在其间,听闻了有响动,这便微微转过了身子,见是烟雨,白皙明净的面庞上,便露出了笑容。   他唤了一声烟雨妹妹,这便迎了上来,烟雨颔首应了一声明家哥哥,请他落座。   “……近来我忙着家里的事务,倒是将你怠慢了,”烟雨斟酌着用词,她不是一个善于说场面话的人,此时眉眼间就有些踟蹰,“你的信我看了……”   她说不下去了,对坐的少年却像是明了了她的为难,这便接过话来,澄澈的眼眸里有几分若有似无的失落。   “是我的不是,叫妹妹为难了。其实,不是每一封信都要回复,也不是每一份心意都要接受。”   他是个心思澄澈明净的少年,这些时日想了许多,也做了许多,益发懂得烟雨的珍贵,“叛逆围城,金陵危在旦夕时,妹妹能冒险出宫寻药,已然令为兄心生敬重;今日鼓院升堂,妹妹又为母伸冤,不畏强权,为兄闻之只觉心中激荡,恨不得能到场为妹妹叫好助威。”   他的眼睛里有释然的笑,“妹妹纤弱可爱,眉眼无邪,心中却有万丈澜海,令人心生仰慕。首辅大人之胸襟、品质、才学,都乃是大粱万万学子之楷模,配妹妹,使得。”   明质初说话时的神情诚挚,眼中的真诚全然没有半分作伪,烟雨的眼睛里就浮泛出泪意,深为他所说的话而感动。   “明家哥哥,我不像你说的那么好……”也许是明质初的话戳中了她的心事,烟雨的声音哽咽起来,“你一定会寻到一位兰心蕙质的姑娘,相伴一生。”   明质初点头,笑容真挚:“多谢妹妹祝愿,为兄一定会的。”   多好的少年啊,坦坦荡荡、诚心正意,拥有最为美好的品质,他站起身,笑着说:“我原不知你家中宴请,今日来得有些唐突,只是明日我要去往海州历练,妹妹的喜酒我是吃不上了,今日特意送来辽东的一些特产,权当为妹妹提前贺喜了。”   烟雨真心诚意地谢他,约定三年后同谷怀旗、顾瑁一道相聚,明质初应下了,便也不再逗留,拱手道别。   烟雨望着他少年意气的背影,心下有几分释然,也依约有几分怅惘,转过身来,却见那院外廊下,料丝灯悬在檐角,扶疏的光落在顾以宁的侧脸肩颈,勾勒出柔软清绝的弧线。   他清浅一笑向她,眉梢眼角晕染着一点红,像是方才饮过酒的样子。   今日事务杂乱,烟雨还未曾同小舅舅有促膝长谈的时候,心中心心念念地满是他,此时见他玉山将倾、忽然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柔软,一颗心雀跃起来,跳了跳脚,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小兔儿一般的身影跳脱而来,有如一朵云一团棉,就那样扑入了他的怀中,他素来身姿稳健,今日却因心情舒畅的缘故,同章明陶、杨维舟等人多饮了几杯,烟雨这般一扑,倒使他后退了两步,踉跄着抱住了她。   他垂眼看着她笑,眉梢眼角皆是温柔,“明参将将要往海州领兵围剿倭寇,他有顶顶出色的武艺,也有□□定国的远大志向,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烟雨在他的怀里仰头看,笑眼弯弯:“是了,他还是今岁武殿试的状元呢!”   顾以宁拿额头轻轻撞了下她的,应了一声是,“惊世之子,当予以重任。”   他依旧在笑,烟雨却不依了,歪着脑袋不解的问他:“小舅舅,我同明家哥哥这般惊才绝艳之人说笑,您不吃味么?”   顾以宁牵过她的手,慢慢往花园子里走,“青葱少年同我一般,倾慕世间美好,为何吃味?再者说了……”   他慢慢走,清绝的侧脸弧线一路向下,延申至脖颈上微微的一点凸起,随着说话一阵滚动,无端令烟雨面红起来,“他所追寻的世间美好,却只倾慕我,我该庆幸又欢喜才是。”   小舅舅说话总是要左思右想才能听明白,烟雨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意识到他在夸自己,心头一阵高兴,行路间就同他撞来撞去的。   “小舅舅,您方才饮酒了么?”她想起晚间同娘亲、外祖母说的事,扭着头瞧他,“顾瑁去寻谷怀旗去了,横竖无事,您跟我回房去?”   身旁的脚步似乎顿了顿,顾以宁转过头望她,眉眼间依旧带笑,“这么迫不及待?”   烟雨一怔,转了转眼珠,的确觉得自己很着急,于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呀,快要等不及了。”   顾以宁便望着她笑,静深的眉眼里几分宠溺,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微动,脚步便也快了几分。   穿过花园和熙攘的酒席,跨过几个院落,便到了烟雨所居的小院子。   这里才被顾南音着人拾掇了出来,干净而整齐,只是因着女儿家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儿还没又搬过来的缘故,略出了几分冷清。   这一时,烟雨牵着顾以宁的手走进来,蹦蹦跳跳的,倒是给小院子带来了些许热闹气息。   她放开顾以宁的手,先跑去点了灯,再小心翼翼地护着灯的火焰往书案边走,搁了了之后,见小舅舅正负手站在门前,她笑嘻嘻地将小舅舅拉进来,反手将门关上,再拉着小舅舅的衣袖,牵着在书案前坐下。   她也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金手钏,从自己的腕子上褪下来,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这才扭过头望着小舅舅,跃跃欲试。   “这里头的小铁球,我怎么样都打不开,又不敢生拿剪子剪……小舅舅,您快些教我怎么打开。”   小小的火焰生在烟雨的眼睛里吗,那两团金像是两个发着光的金元宝,她兴奋,“也不知道我家里头趁多少钱,好激动啊。”   顾以宁展眉,一双柔和而温暖的眼眸里晃着一点笑,那笑慢慢扩大,眼下清透的肌肤上,依约显出了几分红晕。   “原来是要问这个。”顾以宁失笑,以手撑住了额头,挡住了因会错意而自嘲的笑。   小舅舅说什么呢?怎么不说话光在那里笑?烟雨就将脑袋凑过来,低头去寻小舅舅的眼睛。   “您以为我要问什么?”她趴过去,拱开了他撑着额头的手,在他的眼睛下笑容大大的,“您别光笑啊,赶紧忙活起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里头有多少财宝了。”   顾以宁笑着颔首,张开了双臂,慢慢地将趴在桌子上的她抱住了,在财迷心窍的女孩子耳畔轻笑着说:“先让我抱一抱。”   面对巨大财宝的诱惑,小舅舅在好抱,烟雨都有些迫不及待,她在他的怀里探出头来,扒拉着托盘里的金手钏,心不在焉。   顾以宁失笑,在她的耳畔轻问:“如若里头有万亿财宝,你第一宗事想要做什么?”   烟雨听到万亿财宝四个字,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有无数金元宝转啊转,她向下按了按激动的心,撑了撑小舅舅的肩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第一宗紧要的,是先打个纯金的屋子给您住,这就叫……”她矜持地说道,“金屋藏娇。” 第108章 .宝藏之谜(上)思及当年,悔之晚矣……   说起来,今日的小舅舅,似乎的确显得比往常要恣意一些。   平日里的他,看人时的眉眼是清澹的,说话的嗓音沉金冷玉似的,好听而温和。   可今日他的一双静深眼眸里,似有星子陷落,光在江底摇晃,一点一点的柔软在其间浮游。   金屋藏娇啊,就该把小舅舅好好地收藏起来,每日只瞧着他的脸啊,都能多吃两碗饭。   于是烟雨停止了对金手钏的念想,专心致志地捧住了顾以宁的脸,从他深敛的眉一直打量到了他微翘的唇。   “小舅舅,您吃酒了?”她捧着顾以宁的脸,小心翼翼地嗅了他一口,“像是有酒的气味。”   顾以宁嗯了一声,眼眸里就有了几分歉疚,“抱歉,晚间恣意了些。”他将身体向后掠仰了仰,像是怕冲撞了她,“可是闻不惯酒气?”   烟雨摇摇头,将自己也向前倾去,“闻得掼闻得掼,我喜欢您的偶尔恣意,总板着脸像个老学究,多没意思啊。”   顾以宁失笑,“原来我平日里在你的眼中,竟是个老学究?”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老学究呀,烟雨弯起眉眼来,说了一声不,“您还是这个样子可爱啊,怪道今日我突然想到金屋藏娇,只因您今日也有几分娇里娇气。”   生的好看之人连蹙眉都美不胜收,顾以宁捏了捏她的面颊,笑着略过了关于他今日很娇气的讨论。   “白日在公堂上可害怕?”他问,眉眼随之深穆几分,“我牵你手时,你在发抖。”   烟雨转过身子,趴在了书案上,手里下意识地玩着那枚金手钏。   “坏事做尽的人才该害怕。”她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有娘亲、外祖母在后面托着我,还有您字字句句地同我讨论案情,我一点儿也不怕。”   她仰头看顾以宁,几分疑虑,“杨大人会怎么判他呢?”   顾以宁嗯了一声,道,“致人身亡判斩刑。也许盛怀信会以参与谋划却未动手为辩驳理由,改判杖刑及流徙。”   他见烟雨眼神错愕,又缓缓道,“晚间,我同阁部及刑部官员集议,只问一宗:历朝历代谋杀亲夫,犯案者无论缘由,皆判凌迟,为何杀妻者,却要遍寻理由,为其开脱?我已向陛下呈上奏章,改律法、务必将盛怀信绳之以法。”   烟雨随着顾以宁的声音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定要绳之以法啊……”   顾以宁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只温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   “必会叫你的母亲瞑目。”他顿了顿,看到烟雨一瞬低落的眼神,他只觉心疼,指节便扣了扣桌案,“来,我为你拆解铁球。”   烟雨怔怔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到了桌案上的铁球,这才有了几分高兴,她将铁球推在了小舅舅的眼前,看他拿起来,便趴在了桌案上,静静地看着他拆解。   铁球的铸造十分精巧,边沿以卡扣相连,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到连接的脉络。   顾以宁只拿细刃轻轻划了一道,再轻轻一压,铁球便打开了,滚出来一粒蜡包着的丸子。   烟雨将那丸子捡起来,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只将丸子轻轻一捏,那蜡便细细碎碎的散开了,露出块小小的羊皮纸。   烟雨慢慢将团起来的羊皮纸一点一点地展开,但见那上头果是一张精细的山川舆图,有墨线在上头勾连着,一直到了羊皮纸的边缘,也都没瞧出来藏宝的地点在何处。   烟雨大失所望,只觉得不仅金屋藏娇的愿望要落空,偿还小舅舅这间宅子的银钱也没了。   正失落,顾以宁却望着地图某一处,陷入了沉思。   烟雨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瞧不出来门道,疑惑地看向顾以宁。   顾以宁拿手沿着墨线走了几笔,忽然道:“这其实是一幅盐运路线舆图。起始点在串场河,连接盐运河,在广陵东关码头设仓转运,接着由真州入江,向东运抵江南六省,向西运抵扬子四岸。”(1)   烟雨瞧不懂,却听到了东关码头四个字,她思忖:“我家从前就在东关街上。”   顾以宁似乎有所顿悟。   这幅舆图的中心点便是东关码头,由泰州、通州的二十余个盐场汇聚而来的淮盐,悉数储存在东关码头。   严家,就是居住在东关街。   倘或盐商总首严恪想要隐匿大量财宝,最稳妥的藏匿方式或许是就近掩埋。   那么,会不会是在昔日东关码头的盐场之下?   他心念既至,立时便命人传了石中涧,吩咐道:“……立即出发,赶往广陵东关转运盐仓,查探情形后,与我分说。”   石中涧领命而去,一路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往广陵去,半夜时分到达那转运盐仓时,才发现,这里早成了废弃之地。   往外寻了五里地,才寻到一处早开的粥铺,石中涧给了店家十两银子,才将此地之事打听清晰。   原来,东关码头的盐仓早在十年前便已弃用,当年这里堆砌了大量掺了泥土沙石的盐,后被就地掩埋了。   借着夜色,石中涧领着人将那掩埋的沙石盐土推开,显出巨大的凹陷地洞,再将其旁的泥土深挖十丈,一个巨大的铁箱便由地底显露出来。   那深埋地下的巨大铁箱焊的坚牢无比,又有巨大的铁链绕着铁箱足足十几圈,将它捆的有如天牢。   铁链头与铁箱的锁紧密锁在一起,需要钥匙方能打开。   趁着月色,石中涧仔细查验,待看到其上的一行字,立时便有些惊讶,再复看去,牢牢地将上头的字记下,又命人在此处盐场连夜盖起高墙,自己则打马回了金陵回禀公子姑娘不提。   鼓院升堂的第四日,太平门外的三法司牢狱里暗无天日。   有女子提灯,路过一间一间的牢房,直到最后一间阴森恐惧的暗室,她的脚步才停下。   灯色细弱,照亮了其中那个孱弱之人。   不过入狱四日,盛怀信的面貌自然发生了剧变,原本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胡须白的更甚,一双眼眸深深地凹陷下去,他转过身,看到来人,眼睛里却半分波澜都无。   来人乃是程家小女儿程知幼,她不过十三岁稚龄,正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此时却满面泪痕,向牢中的继父递上了一篮糕点,旋即才在牢门前低声同他说着话。   “……祖父禁了娘亲的足,一步都不许她出门,娘亲对您思之若狂,悬梁了好几回,都是我将她救下来的。”   “爹爹,我二哥也找回来了,他被割了舌头和手指,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出口,后来脚蘸了墨写出来给祖父看,祖父勃然大怒……”   “这几日街巷里到处都是在议论着您的事,我不敢出门,只在家里待着……爹爹,那位客居在顾家的姐姐,她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么?您真的杀害了她的母亲吗……”   程知幼到底问出了她想问的话,泪水在面上汹涌着,牢狱里的继父一言不发,待她有着和从前截然不同的冷漠。   她拿手背擦着眼泪,像是擦不尽似的,越来越多。   “您同娘亲成婚时,大姐十二岁,二哥十岁,只有我年纪小,最是与您亲近,您也疼爱我……爹爹,我从前的乳名叫做阿幼,娘亲说,是您将我的乳名改成了蒙蒙。”   “爹爹,是因为顾家那位姐姐的乳名,也叫做濛濛么?”   她的声音颤抖着,终于将这个冰凉的问题问出了口,等待着盛怀信的回答。   盛怀信一言不发,面庞在暗室里隐匿了半边,眼睛里有不明意味的闪动,良久才道了一声是。   “我走时,我的女儿正五岁,同我初见你时一般的岁数。你虽不如她爱哭爱笑,到底缓解了我几分思念之情。”   程知幼浑身颤抖起来,手里的帕子紧紧地咬在了齿间,努力止住了哭泣。   良久,她才站起身,俯身下跪,在地上向盛怀信轻轻磕了三个头,声音里带了几分克制的哀伤,小声同他说道:“不管如何,您还是疼爱了女儿八年,女儿拜别爹爹。”   坐在黑暗里的盛怀信眼中似有几分意动,可终究无言地看着程知幼起身离去了。   他在黑暗里困顿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似乎又响起来,轻轻的,和缓地在他的牢门前停下来。   黑暗里他支起了耳朵,转身回望,但见竖立的铁栏杆外,一个清丽的身影婷婷立着,灯色昏昏,她似乎莞尔一笑,令盛怀信恍若回到十多年前。   他头一次颤栗起来,定睛再看去,栏外人却再不是猗猗的样貌,那和婉的眉眼,恍若四时烟水气氤氲在其间,正是他的女儿盛烟雨。   大约是骨血管着的缘故,他在某一刻甚至忘记了是她将自己打入深渊,落入如今的境地。   他骤然开口,唤了一声濛濛。   烟雨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端详一个濒死之人,那眼神带有几分轻视。   “宝藏在东关码头的废弃盐场下,以铁箱铁链紧锁,其上刻着一行字:此乃‘鹊桥锁’,我儿怀信、猗猗各持一把钥匙,合在一处,方可开锁。”   烟雨冷冷地看向盛怀信,语声冰凉。   “祖父早就将宝藏之钥匙赠予了你,你却人心不足,犯下了滔天的罪孽,无可挽回。”   这几句话,有如惊雷一般,砸在盛怀信的心腔,直将他砸的魂飞魄散。   他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飘回当年,忽的想到了什么,霎时浑身冰凉,悔之晚矣。 第109章 .宝藏之谜(下)生我养我者母亲……   幽暗阴湿的监牢,蛇虫鼠蚁肆虐,这里没关几个人,终日寂寥着,盛怀信便一日一日地枯坐着,冥想着,这些年的过往细细碎碎地往他的神思里钻,直将他折磨成了一尊枯朽的雕像。   眼前的女儿手提青灯,那火焰的芯子是赤色的,外层却是一圈幽蓝,那光色上浮着,映照在濛濛静沉的面庞上,眸色清冷。   恍惚间,他穿过岁月的烟云,在烟水气氤氲的江南岸,在清润浓郁的苦檚树下,看到小小的女儿梳着双丫髻,憨态可掬地唤他嗲嗲,“蚂蚁们困在油里头啦,嗲嗲快来救它们啊——”   于是他走过去,拿了一片苦檚叶,叶梗搭过去,那沾了油的小蚂蚁,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树叶,走出了油坑。   小小的女儿就满眼全是自责:“都怪我,喂千层油糕给它们……”   彼时他抱着女儿在院子里走,娘子坐在窗子里头理绣线,听到外头的欢声笑语,便抬头看,同他对上的那一眼,像是雨季的风,和软的吹过来。   有那么一刻,他是想同她天长地久的。   可惜一切都叫那二亭山的山匪给毁了。   神思回转,盛怀信隔着铁栏缓缓地看向女儿,沉默良久,忽而开言,那嗓音喑哑如沙沙落雨的夜。   “不管你信不信……”他顿了顿,“我并无杀人之心,双手,也不曾沾血。”   空寂的监牢里响起了一声冷嗤,烟雨的视线冷冷地落在他显露一半的面庞上,几分嘲弄。   “明知山匪穷凶极恶,却与之合谋抢夺藏宝图,而被抢夺的对象,则是爱你敬你的妻子。这比杀人还要歹毒万倍。”   “簌簌说,从广陵启程往金陵时,祖父将两把鹊桥锁的钥匙赠与你和姆妈,虽只说这是家中库房的钥匙,但假以时日,一定会将藏宝之铁箱告于你知。可你做了什么?”   盛怀信记起那把鹊桥锁的钥匙来,因是岳丈所赠,他在妻子葬身火海后,便将它抛到了火里,随着漪漪一同灰飞烟灭了。   遗憾吗?这十年来每一次午夜梦回,他想到那不知所踪的藏宝图,心中便一阵绞痛: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以至于要隐姓埋名,却找不到宝藏,白白浪费了十年的光阴。   后悔吗?后悔。   他这些时日来,悔的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有前后眼,将那时候的错漏一一补全。   比如,为什么没有仔细检查火场,以至于错认那具小沙弥的尸体为懵懵。   比如,为什么不在簌簌的尸体上再扎上几道,以绝后患。   又比如,为何当年在南直隶剿匪时,为何没有将二亭山的山匪屠杀殆尽,以至于如今竟被一介山匪出来指认。   他的心在听到宝藏的那一刻活络起来,慢慢地提脚走了过来,抓住了铁栏,望住了濛濛。   “濛濛,嗲嗲错了,为了一个藏宝图,误信了山匪,才酿成大祸——孩子,你原谅嗲嗲吧……嗲嗲真的知错了……”   盛怀信无声地哭着,眼睛里饱含着热泪,眉头紧锁,像是真心诚意地在忏悔。   “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每一日每一夜都在向天老爷祈求原谅。”他嘴唇颤动着,像是在极力向她陈情,“那青藜园的灵堂里,我日日供奉着你姆妈,三五日便要跪在她的灵前忏悔,还有那程家的小子,他当年烧了你和你姆妈的遗物,我便故意放纵他、养坏了他……二亭山那个杀害你姆妈的山匪头子,也是嗲嗲将他捉住,一刀一刀割下来他的肉,为你姆妈报了仇……”   他在泪水滂沱里观察着女儿的神情,见她森冷的面庞上似乎不见一丝松动,他的眼神闪躲着,哭出声来,“方才,程家的小女儿来看嗲嗲,她的小名儿唤做蒙蒙,嗲嗲这半年来,将对你的思念尽数倾注与她……孩子啊,嗲嗲一直疼爱你……”   盛怀信的声音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急促着,烟雨漠然地看过去,视线冷冷。   “说这些,你想要什么?”   冷不防地一句问话,使盛怀信怔住了,他还未及继续流泪陈情,便听眼前的女儿开口,嗓音像浸润了冰霜。   “幼年无心犯错的程务青何辜?不谙世事的程知幼又何辜?将这些事情拿出来说嘴,益发显出你的丧心病狂。”   “外祖父的宝藏里,藏有万斤黄金,六十万两白银,金器两千七百余两。为了这些金银,你杀妻害女。但凡有一点点悔过之心,都不会再将簌簌幽禁在冰窖,又企图在邀笛步将我骗了来,想要套取藏宝图的信息。”   盛怀信面上的泪水渐渐不再下落,他收住了泪水,不再装模作样。   “你姆妈是个娇弱柔软的女子,为何你却如此咄咄逼人?那一晚在禁中,你敢在乱军从中行走,我就该瞧出你的果敢狠辣来。”他企图拿父亲的威严恫吓她,“你不像你姆妈半分。听说你同那顾家的小子定了亲事,许是他教坏了你。”   烟雨不言不动,反生出几分好笑来。   “你自然是百般希望,我如姆妈那般善良可欺,随便被你恫吓几句便会怀疑自己,陷入沮丧的情绪,以致于不能早早发现你灭绝人性的真实一面。”   “至于首辅大人,他寒窗苦读,堂堂正正考取功名,的确不如你心思歹毒,能把自尊放下,攀附钱权,踩着岳丈家的尸体向上爬——可惜机关算尽,到底是要偿还罪孽。”   “我要看着你押上法场,被一刀一刀地凌迟处死,方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姆妈、外祖父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   盛怀信的心底,最不堪的便是两番入赘的经历,此时被烟雨揭开心事,又被顾以宁比进了泥里去,面目便狰狞起来。   “顾以宁出身名门望族,他即便不努力也能锦衣玉食,坐拥富贵。而我呢?如果不努力向上,恐怕一辈子都会在泥里!何错之有!”   烟雨缓缓地摇头,“你错了。你曾是广陵神童,乡试头名,但凡心思摆正,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受万人唾骂。”   盛怀信的面庞重新隐匿在了黑暗里,语声有些颓然。   “濛濛,你的父亲被凌迟处死,还是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告倒,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好声名?你的一辈子,也将背负着告父的耻辱。”   烟雨展眉,眸色平静。   “生我养我者母亲,倘或不能为她伸冤,使她饮恨九泉,才是莫大的耻辱。” 第110章 .开启宝藏(上)您想我了吗?   鼓院升堂之后的好几日,位于梅庵的严家门前都热热闹闹的,有旧识上门道贺,也有新朋拜会结交——有许多都是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弯儿的严家远亲,倒累的裴老夫人日日应酬交际,头风时不时发作,天一黑就要进屋子歇下。   顾南音知晓裴老夫人的旧疾,到了第六日上就闭门谢客了,只叫门房在门口恭敬着请客人改日再来。   从前广陵严家势大,满广陵都是想攀附的人,后来获了罪家散了,三族之外的亲戚都跑的无影无踪,这一时,听说朝廷有意为广陵严家翻案,严家的小孙女儿又在东关码头的废弃盐场发现了泼天的富贵,便都想着能分一杯羹,故而全都冒了出来。   顾南音是个极为稳妥的性子,在廊下听了仆妇们有关这几日的管家事宜,又同账房里对了账,这才消消停停地往裴老夫人的卧房里探望去了。   小丫头给顾南音打了帘,笑着唤了一声奶奶,小声道:“老妇人正惦记着您呢。”于是将顾南音引进了卧房,正见裴老夫人倚在床头,招手唤她来。   “将将饮了一碗天麻汤,倒把老身给苦着了。”裴老夫人将顾南音拽在了床边上,抚着她的手说道,“儿啊,这几日可忙坏了吧?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你操持,人情往来样样都要费心。”   顾南音抿唇一笑,只说无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干娘家从前失散的亲朋,倘或能借此时机来往起来,倒不失为一宗好事。”   她说着话,声音就渐渐凝重了几分,“……只是我瞧这几日来的客人,倒有不少虚情假意的,三句话不离从前的富贵,没几句就要扯到东关码头的宝藏去。”   裴老夫人点着头,显是十分赞同顾南音的看法,“巨万的财宝搁在那儿,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同我严家沾亲带故的,谁不眼热?当年犯案,也只株连了三族,那远房亲戚啊,还多着呢……”   提到亲戚,顾南音就想起一事来,道:“有一个叫严复礼的人,如今在刑部大牢里关押着,这几日托人来了信儿,说是您的侄儿,想要见一见您。”   裴老夫人的面庞上倏地就起了一层霜,“他的确是老身的亲侄儿,不过却是个居心叵测之辈。从前见老身没有儿子,便存着继承家业的事,其后老身家里招赘,他扔不死心——严家的案子里头,他没少吃里扒外。”   顾南音心里明了了,宽慰裴老夫人:“既是如此,干娘且放心,诸事有我打点着。”   裴老夫人这些时日同顾南音相处下来,只觉得她为人爽利,又是个心眼极善的,打心里疼她,这一时见她的眉梢眼角都挂了几分疲惫,这便从枕头下拿出来两个红封包,给顾南音看。   “儿啊,这几日倒来了两个从前亲近的老姐妹,从广陵赶过来,知道我没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竟还送了暖居钱给我,既是打小一道儿长起来的姊妹,老身也不同她们客气,便也收下了。方才老身瞧了瞧,竟是两个六百两!”   她显是欣喜极了,将红封包拍在了顾南音的手上,“这宅子的钱先搁着,上上下下操持可费不少钱,老身从前身无分文,帮衬不了你们,今日有钱了,也抖霍起来了,全拿去。”   顾南音就弯着眼睛笑。   “您既有钱,那我自然要讨要几个。”她笑着说下了一个红封包,“横竖是自己娘赏的,我也不客气。”   裴老夫人高兴得皱纹都舒展开来了,道了一句成,“赶明儿濛濛来了,老身赏给她买花儿戴。”   顾南音笑着说好,拿着红封包出了正房,往女儿住的地方去了。   濛濛前几日往刑部大牢走了一趟,回来虽神清气爽,到底心里还是难过,夜里头生了一场高热,到了白日里倒好了,性情也益发沉静下来。   顾南音思忖着,叩了扣门,女儿的声音就响起来,“娘亲进来。”   青缇给顾南音开了门,引着进去了,烟雨正在灯下做发饰,头也不抬,十分聚精会神。   顾南音走过去瞧了,但见女儿白皙纤长的指尖,正滚着一个小小的网纹蜜瓜,那颜色鲜亮真如田地里将将摘下来的。   烟雨收好最后一跟线,得意地拿给娘亲看:“好看不好看!”   得到娘亲肯定的回应之后,烟雨拿蜜瓜往发上比量,说道:“这些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答应瑁瑁的网纹蜜瓜一直搁着没做,眼看着天一天比一天冷,要赶紧做出来才成。”   顾南音道了一声是,便问起“哉生魄”的生意来。   “那间肆铺开着,虽不要成本,到底消耗着租金呢,你们一个不管两个不管的,仔细到头来什么都落不上。”   烟雨闻言也发起了愁,“明日咱们要去广陵启宝箱,算着时间,也只能后日才能同瑁瑁见上一面。”   顾南音知道明日要去广陵的事,登时也有些担心:“几万斤的物件儿,怎生能抬出来?再者说青天白日的,倘或有人哄抢,可怎么好?”   烟雨并不发愁这个,想着说:“那一处是码头,小舅舅调用了一艘万吨宝船,以三脚架车将宝箱吊起来,再用滚木载重车运到船上去,一路运到金陵来。”   顾南音自是知道顾以宁的能耐,只是她担心的不是这个,想了想,到底还是将自己的思虑说出了口。   “当年严家的案子只诛连了三族,余下的严氏族人可不少,娘亲担心会有人从中作梗。”   烟雨最是听娘亲的话,闻言也有点儿担忧,可是想了想小舅舅同她说过的话,这便也稍稍放下心,转而安慰娘亲道:“太主娘娘将她公主府的护卫尽数拨了过来,再加上小舅舅身边的护卫,总共有两百多人,您且放下心来。”   顾南音点了点头,想着方才在裴老夫人那里的谈话,不禁一笑,“方才我叫你祖母放下心,这会子你又叫娘亲放下心来,可见天底下,女儿总是疼娘。”   烟雨滚到了娘亲的怀里撒了撒娇,顾南音就为她拢了拢发道,“这一笔泼天的富贵,你可有什么打算和用途。”   烟雨眨了眨眼,直起了身子,面色凝重了几分:“我打算好了,可还没有仔细的章程出来,到时候跟您说?”   顾南音哪里有不答应的,只摸了摸烟雨的头,笑着说不早了,“明日还要启程往广陵去,这是你头一回出远门,可要休息好,省的第二日晕车。”   烟雨乖巧地点点头,顾南音便关了门出去,心里却仍担忧着明日运送宝箱的事。   云檀猜到了姑奶奶的担忧,这便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宝箱藏有万万财宝,倘或被人当场抢夺,可不是小玩儿。姑奶奶,不若去请陛下派人相护……”   顾南音其实隐隐约约有这个念头,可惜立时便给自己否决了,这一时听到了,这便缓缓地摇头。   “我同他,是互不牵扯的干系,倘或我先开了口求他,那往后千丝万缕的,就说不清楚了。”   云檀觉得有道理,只是小声应了一句:“奴婢觉得,陛下巴不得能同您千丝万缕密密麻麻地缠在一起呢。”   梅庵严府一夜静谧,到得第二日的晓起时分,门前便列了一排车马。   这几日已然入了秋,烟雨跟在娘亲的后头出了门,遥见鸦青色的天际低垂着,像是将要落雨的样子。   车盖下悬着一盏灯,静缓的灯色下帐帘半开,烟雨出了府门,站在廊下不过须臾,一个清逸的身影从车中起身,从容地走下马车。   晓色微茫,他在天幕下抬起一双静深的眸,笑着问候顾南音:“四姐姐安好。”   顾南音素来诙谐,闻言一笑:“有劳六弟奔忙。”   大人之间寒暄,烟雨就在一旁眼神雀跃,等着小舅舅问她,可惜等来等去,等到小舅舅将她和娘亲一道儿送上了车,他都不唤她一声。   烟雨拧着小眉头,临上车前转回了头,向着小舅舅探询地看过去,见他眉眼染了几分笑,烟雨就往他身前儿凑了凑,小声问:“您想我了吗?”   顾以宁还未回应,娘亲就在车上唤:“濛濛,快上车。”   烟雨无线遗憾地上了车,帐帘放下,马车动起来了,深阔的车厢里容得下好几人,可惜却不能同小舅舅同车,她便无趣地躺在娘亲腿上睡的呼呼。   今儿起的委实早,烟雨没一时就睡过去了,睡梦里马蹄声哒哒,令她馋起了马蹄糕,再睁眼时,窗子外仍是一片青蓝,像是晓起的清晨还没过去。   密密长长的眼睫眨一眨,赶车实在是无聊极了,于是烟雨又闭上了眼睛。   可惜脑袋下面的肩膀却有些硌人,娘亲从来都是香香软软的,何时也多了几分棱角?   于是烟雨挪了挪脑袋,企图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挪啊挪,才寻到了一处凹陷,将脑袋安心枕下,却忽听得安静只余沙沙雨声的空气里,忽然有一声轻笑响起。   烟雨霎时就从馋马蹄糕的梦里醒了神,兔子一般地竖起了脑袋,却因动作太大,撞上了身边人的下巴。   她捂着脑袋嗷嗷了一声,眼神撞上去一双静深的眼眸,其间盛着清浅的笑。   顾以宁抬起手,揉上了她的额头,轻轻揉了揉,眼神温柔。   “想你了。” 第111章 .开启宝藏(中)又是亲了却似没亲的一……   雨色在窗外浮沉,风偶尔掀动帘角,雨气就扑进来,迅疾而又飘忽,一如她湿漉漉的可爱眼眸。   “您方才怎么不说啊……”她仰着额头给他揉,眼睛里盛着四时的烟水气,“您的肩膀好硌啊,我的脑袋都枕疼了。”   轻揉着她额头的手慢慢止住了,顾以宁笑了笑,手指划落在她的眉间,抚开了那一点埋怨。   “抱歉,是我骨头长得不好。”   他难得说笑,倒惹来烟雨一阵惊讶,她垂目,视线落在他衣襟里依约露出的一点雪白,心中狂跳:“您的骨头长得很好,是我的脑袋长得不好……”   眼前人笑出了声,眼睛里带了几分宠溺揉上了她的发。   “睡的可好?”他问,语声轻轻。   烟雨不好意思地说道:“睡得倒很好,就是梦见马蹄糕了。”   她左右看了看,奇道,“娘亲呢?”   顾以宁的视线落在窗外氤氲的烟水气,“方才路过真州,四姐下车走一走,便同我换了车——”   烟雨觉得娘亲好贴心啊,知道她想同小舅舅同车,于是又往小舅舅的身边挤了挤,“您怎么还唤我娘亲做四姐姐呢?”   女孩子天真的神情上带了一些小促狭,顾以宁哦了一声,问起她今日的日期。   烟雨摇了摇头,顾以宁说是八月初六,“十日后,我再改称呼。”   啊小舅舅还记得八月十六呢,也许是来下聘的日子?烟雨仰头看他,眼睛眨巴眨巴。   顾以宁便说起今日的行程来,“到东关码头时,该是傍晚时分,趁着夜色运至船上,一路开到金陵。倘或你愿意,我们就在广陵逗留一日,去看一看你从前的家,再去买些糕团点心。”   见烟雨点头,他又耐心地问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烟雨正专心致志地望着小舅舅雨色里清透的面庞,以及说话时尤显清润惑人的唇,这一时闻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除了想亲您以外,什么主意都没有。”   女儿家的嗓音温软,看他的眼神小可怜儿似的,可仔细瞧,里头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顾以宁失笑,面色还是一贯的从容澹宁,可若是偷偷往侧后看,耳朵尖那一处却悄悄地红了。   “慢慢想……”他将视线挪在窗下的桌案,帘角微动的一点光,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上,“总会想到的。”   烟雨往他肩头挨了挨,嘴巴凑上了他的耳朵,语声轻轻,“您真的喜欢我么?话本子里头,小货郎好喜欢鹦鹉仙,就总想同她亲亲我我——可是您嘴上说喜欢我,却总不来亲我。”   温软的气息扑在顾以宁的耳上,于是他的耳朵尖儿更红了,他垂下眼睫笑,拿手掩在了唇边,虚虚咳了一声。   “又是顾瑁那里得来的话本子?”他不看她,生怕眼睛里的笑意漏了馅儿,“回去该要罚她写大字。”   烟雨惶恐起来,刚战战兢兢了一下,忽然觉出不对劲起来,转了转眼珠,拿两只手爪子扒住了小舅舅的肩。   “您掼爱转移话题……”她语带威胁,视线落在了他红透了的耳朵尖儿,恍然大悟,“您是不是害羞了?”   一句话问的顾以宁眼中笑意愈浓,他不语,忽听得马车行进渐止,停下来之后,云檀便在门外恭敬道:“姑娘,姑奶奶叫您过去陪她。”   云檀说了便转身在车下等候,烟雨闻言失望了几分,站起身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小舅舅,顾以宁却清浅一笑,扬了扬下巴叫她去。   哎,又是索吻失败的一天,烟雨不无遗憾地向车门走了几步,忽听得后头顾以宁的声音响起,清润而温和。   “回来。”   烟雨微怔,心里雀跃着,只是还未及转身,一股轻稳的力量便将她拽进了怀里,再抬眼睫时,顾以宁静深的眼眸盛着笑意,轻轻低下头来,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冷不防被拽入怀里,应承了这一吻,烟雨一霎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只是还未及品味这一吻,顾以宁却已然双手扶着她的肩,将她旋了个身,送下马车。   烟雨怔怔地下了车,又随着云檀上了前头的车,才反应过来,气呼呼地握紧了拳头。   啊,又是亲了却好像没亲的一天!   顾南音叫烟雨过来,不过还是想和女儿说些体己话,烟雨最是贴心,将气呼呼的小女儿心事抛开,偎在娘亲的身边絮絮叨叨。   到了傍晚时分,才入了广陵城,因顾以宁早有安排,广陵知府便领着人在城门前候着,见首辅大人的车驾先入内,忙上前拱手,面有急色,“下官无能,实在无力阻拦严氏宗族……”   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顾以宁思忖片刻,吩咐马车径自往东关码头驶去。   广陵乃是天下第一富庶之地,此时入了秋天,天黑的早,可满城街道两边都点了灯,一片灯火通明。   东关码头在城北,不过一时,车队已然驶近了,眼前的情景直教众人大吃一惊。   那码头边人山人海,人人手里举了火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马车再往里进,便能看见石中涧领着数百名护卫围在临时修筑的高墙门前,阻止着意图涌进的人流。   那人群领头的几人,大多是须发花白的老者,后头跟着青壮小子们,正喊叫着什么。   “严家的宝藏便要留在严家,怎可轻易开挖走?”   “你们说是广陵严家的护卫,开什么玩笑!严家九年前犯案,判了流徙罪,甭管是严老爷还是严家那几个侄儿全都死干净,又从哪里冒出来什么后人?”   “就是,严恪只得一个女儿,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是绝后了啊!”   “老夫乃是广陵严氏宗族的族长,这些财宝一样不少地,必须要留在严家,你们都给我闪开。”   石中涧拔剑出鞘,拦在众人之前,厉声高喝:“胡闹!严恪的妻子孙女均在人世,带回自己家的财产有何问题?快快让开,否则别怪咱们不客气!”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扬起了手,示意身后众人停止吵嚷,他正是广陵严氏宗族的族长严方谨,当年盐商总首严恪犯案,只诛了父族、母族、子族,他身为严恪父亲的隔房堂哥,并未在流徙名单之上,故而严恪一案,并没有牵累严氏宗族。   他高声道:“即便侄儿媳妇在世,也至多将这财产分她一份,其余的皆该归宗族所有!只因严恪只得一女,香火已短,宗法约定,无男丁承继家产,悉归宗族!”   石中涧双目迸出怒火来,将剑尖儿对准了严方谨,怒斥:“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胡言!你这老不休想钱想疯了吧!”   他的话音一落,严方谨身后的人群立时便吵嚷起来。   “这可是咱们严家的财产!严恪无子,岂能财产旁落?”   “没错儿!女儿承继什么家业,迟早教外姓人哄了去!”   烟雨同娘亲站在车下,只觉得齿冷,抬头看顾以宁,他的眼神森冷,让烟雨莫怕,旋即看向广陵知府。   那广陵知府正战战兢兢地躬身而站,此时对上了顾以宁的眼神,忙命人鸣锣清道。   “严家姑娘到——”   几十只锣,鸣得震天响,霎时将吵嚷的人群震慑住了,他们都转过头来看,正见到人群尽处,广陵知府等官吏躬身而站,一位眉眼森冷的年轻男子清轩而立,他五官俊秀如斯,可身周却似有凉气转旋,令人望之生畏。   而在他的身后,有娇美少女静立,眉眼沉静不发一言。   顾以宁提步,领着烟雨等人穿过人群,站在了高墙之外,眸色沉沉地掠过这一群贪婪的严氏族人。   “此一处财宝乃是严恪私有,遗嘱之上已写明全数留给孙女严烟雨,诸位有何疑义?”   顾以宁将临行时裴老妇人给他的,严恪的遗嘱拿出,扬在了诸人的眼前,广陵知府忙接了过去,飞速由头看到尾,旋即道:“此一份的确为严恪遗嘱,其私印、官府为证的官印、严恪指印皆在。”   万万财富悬在眼前,唾手便可得,那严方谨哪里还能顾忌眼前人的身份,只冷哼一声:“随便拿出张废纸来,便说是严恪的遗嘱?严恪过身已久,余下财产皆收归宗族所有,凭谁的遗嘱都不成!”   烟雨在侧,只觉气血上涌,顾以宁温和一眼看过去,已眼神告诉她冷静。   “既是如此,为何九年间,这一处私藏都不曾被你们发现?”顾以宁朗声道,“你们既与严恪同宗,有着血亲的干系,为何当初严恪获罪时不一同流徙,今日却来抢夺家产?”   严方谨怒道:“严恪犯案,只诛连三族,咱们自然不会硬凑上去!”   顾以宁哦了一声,从容道:“三族之外的同宗,也敢明抢?”   严方谨被一句话怼的面色青白一片,恼羞成怒,指着顾以宁身旁的烟雨怒道:“即便她姓严,也不过是严恪的女儿所出,身上流着外姓人的血!想要拿走属于咱们严氏的财产,那是万万不能的!”   顾以宁冷冷一眼望过去,挟冰带霜的砸在了严方谨的面上。   “女儿同男儿一样,都乃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如何女儿家就流着外姓人的血,男儿不是?倘或以姓氏而分,严家姑娘早已上过金陵户籍,更是严恪在这世上唯一的后人,如何不能承继?更遑论,当年严家姑娘的父亲乃是招赘在家,承继家业,你乃三族之外的远亲,前来置喙,当真可笑。”   他言罢,眼神微动,人群之外的公主护卫,以及罗映州旗下的甲士皆应声而动,拔剑出鞘。   顾以宁冷道:“启箱!”   人群吵嚷起来,领头的青壮年开始在人群里冲撞,竟似要强闯进高墙之内,眼见着护卫甲士将要同人群起冲突,酿成大祸,忽听得再有锣鼓震天之响,再有鸣火炮的声音,数千身着禁军护甲之人疾步跑来,列队相迎。   “陛下亲临,尔等速速跪迎!”   这一声高唱激越,再看这仪仗的架势,只将在场诸人都震慑住,互相观望着,纷纷下跪,在不敢乱动,山呼万岁。 第112章 .开启宝藏(下)(小修语气词)身怀宝……   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顾南音无奈扶额。   严家的家产,她不好开口,方才一直咬着牙在隐忍。   这帮子趁火打劫的严氏族人,九年前严家陷入危难时,不见他们出手为严恪一家伸冤,流徙路上遭遇山匪的消息传回去,更不见他们派人去寻访流落山东的严家孤寡幼弱,现如今闻见了金子味儿,却一窝蜂的全涌上来了。   她先前也隐隐动过去寻梁东序帮忙的念头,可到底心虚着,生怕叫他帮了忙往后他拿这个来拿捏自己,这便将念头打消了。   冷不防听见内侍官高唱“陛下亲临”,看着这棘手的场景,他来了,顾南音竟没来由地安了心,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她往灯火喧嚣处望去,伏跪在地的人头黑黑密密,尽处天子的仪仗煊赫,护卫或执刀、或秉枪,肃然林立在侧,那其中簇着一辆明黄色的六驾马车,高大深阔,堂哉皇哉,威仪委实气派。   烟雨心下忐忑地看看看顾以宁,再看看自家娘亲,那眼神里有未知的惶恐,顾南音接收到女儿的眼神,心下不免五味杂陈。   从前见梁东序,都是轻简装扮,一席素袍满身洒脱,即便是鼓院升堂那一日,他来,也不过是从步辇上下来,身后跟了两列护卫罢了。   而今日,正儿八经的天家仪仗摆出来,他从龙车上缓缓而出,那深穆的眉眼在灿然灯色的映照下,竟宛若天神降临,显出同往日截然不同的威威赫赫来。   梁东序并不叫万民起,只在高高的龙车上站定,凛冽如寒冬的视线往下方诸百姓缓缓扫去,最终将眼神落在了高墙下正肃立而站的几人身上。   爱婿顾以宁依旧是那一副清冷的孤高模样,爱女烟雨身子半藏着,露了一边的眼神无措,倒是顾南音,垂目低头不语,看都不看他一眼,身周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梁东序心里一咯噔,几分惶恐爬上心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那一晚阮庸送了鞋袜之后,他跑去梅庵严家顾南音的床上卖小可怜儿,都说到当外室了,娘子还是没松口。   他前几日果真自掏腰包,在梅庵对过买了间宅子,想趁着政务不忙的时候便来伺候娘子。   谁知今日大朝会,顾以宁告了假,他着人打听,才知道他们往广陵去了,可把梁东序委屈坏了:这显然不拿他当一家人。   索性今儿没什么政务,他便直接领着人往广陵赶,午饭晚饭都搁下了,才勉勉强赶到,似乎还赶上了个棘手的时候。   罢了,先不管娘子高兴不高兴,先将事儿解决了再说。   梁东序转开视线,往车下跳去,自有人围簇上来,他冷冷道:“请裴老夫人下车。”   跪伏在地的百姓们依约有些骚动,便是顾南音都生了几分疑惑:晨起,干娘犯了头疾,直晕的站不住脚,这才没请她一道来,梁东序倒是能耐,将干娘带到了广陵。   这样也好,说千到万,都不如严恪的遗孀说一句来的直接。   裴老夫人今晨的确是犯了头疾,好在吃了汤药缓了过来,恰逢陛下驾临,说了没几句话就要往广陵去,裴老夫人左思右想,还是随着一道来了。   她从后面的一辆车驾上下来,由侍婢们扶着,手里拄着一柄鸠杖,面上沟壑万千,眉眼却肃穆,往下方那些严氏宗族之人偷偷抬起的面庞上,一一扫过去,眼风凛冽。   说起来唏嘘,裴氏不过五十有三的年纪,却瞧上去有如七十许人,全因这九年在海边艰难度日,海风如刀、岁月如剑,生生将她折磨成了如今的老态。   好在除了脑疾以外,她身子骨尚算强健,此时早知下方的状态,心中这九年的冤屈益发难耐,听见陛下唤,这便缓缓而出,向着人群里拄着杖慢慢走过去。   人群自发地为她挪开一条通道,身子在地上跪着,可却都不由自主地向走过去的裴老夫人看过去。   这就是当年广陵首屈一指的贵夫人啊,今日却老态龙钟、甚是苍老的模样。   当年裴夫人虽出门交际并不多,可广陵年年的元日、春日、花朝节,她都是要露面的。另有一年广陵地动,也是裴夫人亲领着众多严氏的女眷,在东莞码头的粥棚施舟,几乎老一辈儿的百姓们,都见过她温温柔柔的气度形貌。   今日再见,人人心头都涌过一些不明的遗憾惋惜意味来。   裴老夫人却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她的鸠杖在地上点出沉稳的闷声,直走到了孙女干女儿的身旁,才缓缓停住。   顾南音低低唤了一声干娘,同烟雨一左一右的扶住了她,再听得内侍的一声高唱,众人才都站了起身。   梁东序随后走了过来,自有人递上宝椅,他说不坐,倒问了一句顾南音,叫她坐下。   顾南音无声地白了他一眼,梁东序这便消停了,坐在了椅上,静听裴老夫人开言。   “严方谨,倘或老身没记错的话,你乃是我家老太爷隔房堂兄的二子,当年我严家犯案当晚,我家老爷恳请你陪同他进金陵鸣冤,严方谨,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做的么?   严方谨垂手站在前列,只觉得后颈湿了一片。   若只是这严家祖孙来,他怎生都要带着族人将这财宝留下一半来,宗法大于国法,他严氏人多势大,纵是广陵知府都奈何不了他们。   可万万没料到,这严家九年前明明是犯下了滔天的贪墨巨案,为何九年后的今日,竟有天子保驾护航,亲临小小广陵。   此时此事到底是难办了几分,严方谨垂着手,声音里隐约有几分战栗:“嫂夫人骤然问起九年前之事,弟弟一时想不起来了……”   裴老夫人眉眼倒竖,一把鸠杖拿起又落地,显是回忆往事,气愤到了极点。   “那晚,你以姨娘要生产的理由,拒绝了我家老爷的恳请,其后更是躲到宝应去,可当真是同宗同族的好弟兄!”   “八年前,老身领着二弟的一双遗腹子,流落在山东,来来回回往你这里寄了数二十封信,了无音讯啊!严方谨,你敢说你一封没收到?”   严方谨一时无言,倒是一旁的广陵知府尤清全战战兢兢地说道:“裴老妇人,当年严方谨的确收到了您的来信,悉数送到了本官这里……”   在场的百姓闻言,都有些骚动起来:此人当真卑鄙!   尤清全看着一旁稳坐宝椅的陛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告罪道:“严老爷当年虽获罪,却曾为修缮广陵数千民居,臣于心不忍,便将这些信件隐匿了下来,只命人送去了六十两纹银……陛下恕罪啊。”   梁东序摆了摆手,叫他起身:“有情有义,朕赦你无罪。”   尤清全大喜,也由陛下的这一句话里瞧出了风向,这便厉声喝问严方谨,“严方谨,严家的家产该由严家人处置,这两日,本官数次责令你收手,你都置若罔闻,当真令本官痛心疾首。”   严方谨以及身后数人都只觉大势已去,纷纷跪地颤抖。   裴老夫人长叹一声,怒斥严方谨:“当年老身向你去信求助,万没料到你非但不伸出援手,竟还向官府告发,卑鄙。”   她顿了顿,又向尤清全躬身致谢:“尤明府的六十两纹银,当年老身便收到了,这些银子悉数用在了一双小儿女身上,可惜终究回天无力……还是多谢明府大人了。”   事到如此,倒没什么可说可辨的了。梁东序的视线缓缓掠过这些贪婪无厌之人的脸,缓缓道:“严恪之女严漪漪,招赘女婿在家,承继家业,无可厚非,你这老儿当真可笑,何为外姓人?何为外姓人的血脉?爹爹的血脉亲近,母亲的血脉就不亲?歪门邪道!”   他冷冷出声:“将这个严家宗族的族长以及他的附庸全拉下去,痛打五十大板!”   御前护卫持刀上前,将这几人纷纷拖拽而下,这几人在陛下面前连冤都不敢喊,面如土色地被押了下去。   严家的领头人被拉了下去,哪些随之而来的严家族人个个都不敢吭声了,梁东序站起身,看了看高墙内那个硕大的宝箱,又看了下方站的密密麻麻的广陵百姓,最后才将视线落在烟雨的面上。   烟雨安静地站在娘亲和顾以宁两人的中间,稚柔的面庞上有几分委屈。   身怀宝藏,难免招来恶狼狼,总要想个过明路的稳妥法子才是。   梁东序心中有了主意,高声道:“裴老夫人、严烟雨听旨。”   裴老妇人和烟雨对看一眼,这便都安静接旨。   广陵的数万百姓也都安静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听得陛下嗓音清朗,将此宝藏的归属说的明白。   “九年前的盐务贪饷案尚未分明,严恪的家产按例充公,收归国库所有。钦此。”   广陵的数万百姓骚动起来,都只觉得唏嘘:这一场闹剧闹下来,竟然两方都落了个空,最亏的,还是严家这一对老少。   陛下的旨意下达,广陵知府尤清全立时叫人将百姓驱散了开,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整个东关码头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严家几位了。   烟雨和裴老妇人倒还能经受住这个结果,顾南音却委实按耐不住可,看了看梁东序,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陛下,敢问为何要将严家的家产充公?退一万步讲,严恪有罪,可九年前已然罚没了所有家产,诛连了三族,如何连今日的宝箱都要收归国有?严家族人妄想侵占严家的家产,莫非您……”   她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可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在场四人都是自家人,烟雨和裴老夫人虽知顾南音素来是个爽直的性子,可万没料到她竟然能直言问出质疑。   因此,除了顾以宁站在一旁,清穆眉眼间略有笑意以外,烟雨和裴老夫人的面上便都显出了诧然之色。   梁东序感觉到了被揣测的委屈,俊秀的面庞上破天荒地笼上了一层薄怒,薄唇抿了一线,眼睛紧盯着顾南音,似乎动了气。   顾南音没觉得自己问错了,只平静地与他对视。   就在现场情势冷到极点,都在等待天子之怒时,忽听得梁东序缓声道:“严烟雨听旨。”   烟雨茫然而无措地看着梁东序,他冷冷道:“此宝藏运抵金陵龙潭宝库,由亲卫军看护,待严烟雨出降时,悉数以嫁妆之名义归于她的名下。”   烟雨和裴老夫人都吃了一惊,顾南音张了张口,眉眼间显出了几分歉疚之色。   梁东序紧紧望住了顾南音,眼底渐渐浮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水意,他强撑着,冷冷看向烟雨和顾以宁,道:“我同你们娘亲生了气,眼下是呆不住了,谁跟我走?”   裴老夫人在一旁看明了情势,一时失笑。   烟雨这一时还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顾以宁,顾以宁的眉梢眼角却染了几分清浅的笑意,笑而不语。   顾南音乜了他一眼,虽有歉疚,但却不愿轻易服软,道:“两个都是我的孩子,跟你走算是怎么回事?”   梁东序顿感十分的没面子,有点恼羞成怒,看向顾以宁,向他施压:“天子出行六驾,朕的副车还少个驸马,顾以宁,跟朕走!” 第113章 .自我攻略娘子一定对我心有亏欠吧!……   废弃盐场的高墙里,开挖宝箱的声音不绝,石中涧同亲卫军指挥使罗映州正在其间指挥开挖。这一时夜色苍茫,雨夜的烟水气氤氲着,码头边的一驾马车在水雾里依约露出些富丽堂皇的轮廓。   车中人靠在龙椅中,垂目低眉,整个人散发着沉郁的气息。   顾以宁坐在他的下首,因是临窗,温柔而混沌的一团莹莹光在他的肩背后被风吹着,那光色错落地打在他的侧脸,如玉刻一般精致。   他不说话,只由窗外向高墙那一处望去,在心底关切着同娘亲、祖母一起的烟雨。   于是阮庸的声音在马车阶下小心探问着:“陛下,一切准备停当,即刻启行回宫?”   梁东序眼睫不抬,语声冷冷:“准备停当?为何朕还觉车身微晃?”   阮雍为难地垂下了头。   距离方才与顾娘子怄气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陛下说带着顾首辅走,走到这会儿,帝辇就只从盐场挪到了运河边,还没动窝呢。   陛下一会儿说车轱辘太过艰涩,将他颠的不舒坦,一时又说六匹马里头的老二看上去不高兴的样子,是在给天子甩脸子;一时又说帐帘漏风,隐隐约约地吹着他的膝盖头,使他在北地落下的寒腿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会子过去半个时辰了,好容易将一切都准备停当,陛下又说车身微晃   阮庸一时作了难,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偶尔一眼看见了坐在窗下的首辅大人,心念微动,求助的眼神就递了过去。   顾以宁陪着陛下在车中沉默坐着,帝辇上的书册也读了泰半,这会儿接收到了阮庸的求助眼神,这便微微颔首,令他安心。   顾以宁看向陛下,温和道:“陛下,这里地处江岸,倘或待久了,恐会寒气入体。”他意有所指,“陛下还是要尽早决断才是。”   梁东序闻言慢慢抬起了眼,那其中蕴藏了几分沉郁。   “朕不敢走。”他的语声带了几分颓然,转而吩咐了一句阮庸,“给娘子她们,送几条羊毛毯过去。”   心里生着气,可一听说江岸湿冷,还是叫人给心爱之人送上毛毯。   顾以宁心下明了,只微微倾身,道:“陛下是因了娘子那番质询的话动气?”   梁东序闻言却霎时蹙起了眉,低声道:“你们都以为朕是生气了?”   顾以宁几不可见地挑眉,嗯了一声。   梁东序立时便道了一声不好,“朕怎么能是生气了呢?朕怎么能是生气了呢?”   他倏忽站起身来,急急地在车中踱了一圈,又在顾以宁的身前停下,指了指自己的脸,不可思议道:“爱婿啊,你瞧朕的脸色,多么显然是受委屈了啊!”   他说着,眼底又浮泛了一点水汽,委屈之色头一次在臣子的面前显露无遗。   “朕说将严家的宝藏充公,不过是怕他们严家母女三个,家藏巨富,难免会再招来灾祸,朕才决定在数万广陵百姓面前,金口玉言地将这宝藏充公,由天家护卫着运抵金陵,其后再赐予烟雨那孩子,这笔宝藏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仍归于烟雨的手中。”他顿了顿,语声颓然,“娘子同我相识那么久,旁人不信朕,朕不耐烦解释,也毫不在意,可娘子为什么不信我?”   他沮丧地坐下来,只觉得心都碎了。   “爱婿啊,换做你,你委屈不委屈?”   顾以宁闻言微颔首,方才明了这一切的始末。   陛下同顾南音相识相知,这才有了那一日鼓院升堂时,陛下来为严家撑腰一事。   他既了然陛下对顾南音的情深,不免有些疑惑,问道:“倘或陛下同四姐真心相爱,为何不迎娶她为中宫,从此白头偕□□守一生。”   梁东序苦笑,喃喃地重复着白头共老的话,好一时才颓然道,“她不愿。许是因为对我的喜爱不够深。”   顾以宁通过这些时日同顾南音的接触,已知她是一位十分自省谨慎之人,不能轻易答应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他顿首,温声道:“陛下在此枯坐,倒不如放手一搏。”   梁东序眼睛一亮,站起身往顾以宁身边疾步过来,急急道:“爱婿啊,你打理着朕的江山,将政务安排的井井有条,朕的感情,你也一定有法子。”   这一声声的爱婿,直唤得顾以宁眉头微蹙,一时才道:“陛下,臣之四姐并非草木,您方才有关于烟雨出降时的旨意一出,臣注意到四姐面上有几分歉疚之色,你这一时的委屈倘或能再扩大几分,说不得能得到四姐几分真心。”   顾以宁的声音刚落地,梁东序喜上眉梢,在原地踱着步子直搓手。   “是了是了,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怜爱的感情,那就再也割舍不下了。”他喜得一转头,在顾以宁的肩头使劲一拍,道,“爱婿当真是朕之肱骨,国之英才,若是朕能将这一宗难事办妥,定要大大的封赏你。说吧,想要什么!”   顾以宁从未参与干涉旁人之间的感情,此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适,闻听陛下这般问,他沉默一时,艰难道:“臣所求不多,只求陛下,勿再一声声地以爱婿称呼臣……”   梁东序此时心中有了章程,心里正跃跃欲试,闻言唇边牵了一线狡黠的笑。   “爱婿啊,从前你说不尚公主,只因心怀远大前程。这一时,烟雨封公主是迟早的事儿,朕且瞧瞧你该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这般过河拆桥的嘴脸真是绝了。   顾以宁失笑,还未开言,陛下已然捂住了胸口,后退几步,倒在了车中的龙榻上,虚弱地唤起了阮庸,“朕委屈的心口疼,疼的厉害,快去请娘子来。”   阮庸领了命,刚想去,梁东序却又叫住了他,又对着顾以宁道,“爱婿,你去,你生就了一张令人信服的脸,还是你去。假意去坐坐,再将朕委屈又心痛的样子说与她听,自然一点……”   顾以宁以手握拳,清咳一声,应了一声是,缓缓出了马车。   时间往回溯,太主娘娘的马车里一片安宁,烟雨挨着娘亲坐,裴老夫人盘腿坐在了软榻上,温和地望住了顾南音。   “孩子,咱们娘三个生死在一块儿,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这才叫生分。”她接着方才顾南音自责的话语,安慰道。   裴老夫人不问,烟雨也不问,倒让顾南音有些歉疚起来,她迟疑了一时,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干娘,濛濛,我有一宗事瞒着你们,这一时再不说,当真是我的不是了。”她蹙眉,显而易见的释然,“我同陛下,数月前相识,那一时还不知他的身份,故而生出了感情——不瞒你们说,我也在矛盾挣扎中……”   裴老夫人同烟雨对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瞧出了几分笑意。   “从你方才敢同陛下叫板,陛下还不动怒,为娘就瞧出了几分不一般。”她笑着说,“那可是天子啊,老身从前趁亿万家财,都没见过天子。这一回能随着陛下的龙车过来,可当真是开了眼界。值了!至于旁的,嫁娶由心,只看你愿意不愿意。”   顾南音低低应了一声,又看向烟雨。   烟雨却是满眼堪破天机的欣喜,她凑到娘亲的眼前,笑的眼眉弯弯,“我说陛下怎么冷不丁的认我做女儿……原来是因着您啊!”   她正起色来,直起身子,眼神真挚,“娘亲若喜欢,嫁到哪里去都使得,倘或不喜欢,再好的人咱也不嫁。娘亲从前从广陵回来不过花信年纪,生生为了抚育我辛劳了十年,现如今遇上了可心人,娘亲自己想如何就如何。”   她说罢,也不知为什么眼睛里就浮了一点儿泪光,“娘亲,您有什么可自责的啊!若是陛下因为您不嫁给他就要砍了您的头,那我陪着您一道儿上刑场……”   顾南音闻言哭笑不得,“哪里就能到了这样的境地,可别瞎想了。”   她垂目,拍拍女儿的背,叫她去喝些水,自己则同裴老夫人言语了一声,下了车信步而行,往河堤岸走一走散散心。   这一时,顾以宁将将下了帝辇,他目力极佳,远远看见有一人自茫茫烟水气里走过来,心下微动,回身上车,低声同梁东序说了一声。   梁东序闻言,霎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趴在车门边向外眺望,看清楚了顾南音的行踪后,一颗心登时七上八下,直跳的他坐立难安。   “她往朕的方向走了,莫不是来同朕说和的?”他在车中一圈一圈地踱步,左右思忖着,“方才你说她眼睛里有细微的歉疚之色,莫不是来哄朕的?”   他说罢又自己否决了自己,“不不不,不可能,娘子若是能来哄我,怕是日头要打西北角出来了。”   他又往外探头看去,但见娘子一袭单薄的素杉子,遥遥地站在堤岸边,江风骤起,吹起了她的裙裾,令人观之,只觉她有如谪仙,欲往九天飞去。   她那寂寥的姿态看的梁东序的心都碎了。娘子哪里不好散步,却偏偏往他帝辇所在的地方来散步,一定是觉得对自己有所亏欠吧,才会在这里踟蹰……   他这般一想,顿时什么委屈难过全都抛在了脑后,一个箭步跳下了车,往顾南音站立的地方奔过去了…… 第114章 .升级内室您这么高大,怎能让我娘亲背……   江风微冷,梁东序的心却暖暖的。   无它,不过就是娘子见他奔来了,竟然扬了扬手,同他一道儿坐在了岸堤上。   台阶错落,江水浸没最下的两级,风一吹,清浅的江水便晃动着,拍打了几下岸堤,也像拍打在他的心上。   看着娘子微黯的眼睛,梁东序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爱婿方才同他说的:……不妨将这份委屈扩大几分,说不得能得到她的几分真心。   于是他往娘子旁边挨了挨,语气拿捏了几分深黯。   “娘子,你也是心口疼才出来散心的?”   他将心口疼这三个字,极有心机的夹在了语句中间,可惜娘子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只嗯了一声。   “近来的事一宗接着一宗,叫人时刻绷着心弦,今日……”她顿了顿,视线投向江面,“这一时也不知怎的,忽的放松下来了。”   “这是该欢喜的时候啊,为何娘子还会如我一般心口疼?”他接了一句,万变不离其宗。   顾南音道了一声是啊,旋即侧过了头,掀了眼皮瞧他。   “如何会心口疼?”她猜到了几分原因,语声便柔软下来,“可是方才……”   “嗯……”梁东序一颗心咚咚跳,眼尾耷拉着,只将一双黑亮的瞳仁望住她,小可怜儿似的,“我委屈的心口疼——娘子你给我揉揉……”   顾南音自知方才恶意揣测了梁东序,心里正理亏,这便转过了身子,面向梁东序,再拿一只手扶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口,慢慢为他揉了起来。   娘子的手好轻软啊,像是云一般抚慰着他的心。梁东序心头的一切委屈和埋怨一扫而空。   “娘子,我知道你一颗心为着女儿,方才才会那般误会我。也怪我事先未同你通气。”他说着,眼睛里就有些小小亮光,“往后咱们夫妻一体,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来。”   顾南音将梁东序眼底的小期待尽收眼底,她何尝不知他话里的小心思?   “梁东序,你从前贵为皇子,如今又是九五至尊,为何偏偏对我契而不舍?”   “你我与运河中相识,又在看林人的屋中相互慰藉。娘子嘴上说着不管我,可却管我到底。”梁东序静静地回忆着,“这样的经历天下无二,此生不再。那一晚我便立誓,要将娘子娶回家中。”   顾南音手上的动作略略放缓了一些。   这是自同他相识以来,头一次这样正经八百地同她这样诉说心声。   “方才,也是我的不是。”顾南音声音低低,破天荒地同他赔了一句不是,“的确如你所说,我只想着濛濛,却不曾考虑到你。”   能得到娘子的一句道歉,梁东序简直欣喜若狂,他强忍着欢喜,可声音却不由地哽咽了。   “娘子万莫自责,也是我太过鲁莽,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没顾忌到娘子的感受……”   “你就是这样。”顾南音接过了话,“一言不合便将我的小衣展览出来,再就是将我的荷包挂在你进城的大旗上,你这般招摇,我起初真是不高兴,觉得你太过轻浮。”   梁东序眼睛亮了起来,一把捉住了顾南音的手,语声激动:“莫不是这样,娘子才不愿意嫁给我?”   顾南音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也不全是。”   梁东序急急地解释道:“我那时的确是搭了个寻物的台子,将你的小衣放在其间,可一则只有女子才能入内,二则只有答对了几个问题,方能看见小衣……娘子觉得我轻浮,但有没有觉出几分我的机智来?”   顾南音唇边露出了一点笑意,梁东序又道,“至于那荷包,的确是我太过嚣张,想昭告天下,这荷包的主人才是我的此生最爱。”   “说什么此生最爱,莫非我不嫁给你,你就此生不娶了?”顾南音沉默一时,道。   梁东序叹了一声,低低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十六岁就藩,那时候北境千疮百孔,胡人肆虐压境,我一颗心全在踏平北蛮,开疆辟土上,王府之事皆赖从前的王妃打点,从没有二旁心去想儿女情长之事,唯有在遇见你之后,才知岁月漫长,要同你一起,方才能活得有意思。”   既然说起从前的王妃,顾南音不免多问了几句。   “你待她如何?可有遗憾?”   梁东序轻声道:“她是很好很好的一位姑娘,温柔可亲,操持家业,抚育孩儿,我待她也许没有多热切浓烈,但该顾惜她的,应当都做到了吧,只可惜天不假年……”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回忆从前的事,“她临走时,握了握我的手,叫我一切保重。”   顾南音不免唏嘘起来,“世上的女子大多是善良的,可惜男子们就各有各的坏。因我十二年前遇人不淑,故而不想再与男子有纠葛,而你,从前的夫人待你温柔可亲,所以你才能继续保有对感情的期待。”   梁东序追踪娘子的一切,哪里又不知她从前的遭遇,不由地心疼起来。   “不过是因为遇上了你……”他喃喃,剖白着自己,“或许,娘子能告诉我,你顾忌、在意的是什么?才不愿意嫁与我?”   顾南音摇了摇头,温声道:“从前,我是顾家不受重视的女儿,成了人,草草被嫁去了广陵,后来九死一生的逃回来,就绝了再嫁的念头……”   “倘或你只是普通人家的男儿,我知道你待我的万般好,应当会义无反顾地嫁与你。可你如今贵为天子,我不知该如何同你相处。”   她叹了一息,好看的眼睛慢慢望住了他,“你瞧,今日这样不给你面子的事,往后肯定还会发生,你如今能忍,三年五年之后呢?朝臣们若是见到了,敢保他们不会进言?”   “更别说周天子尚有一百二十个妃嫔,我若同你成婚,必不会允你后宫三千,你当下同意,往后谁能保证?梁东序,如今咱们这样,情浓时见面,情淡时便不见,总好过日后成一对怨侣。”   她说着说着,便见眼前人的眼眸里慢慢浮泛起了一层水雾,梁东序一抬袖,掩住了眼眸,也将泪水掩藏了去。   “娘子原来这般不信任我。”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在发抖,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哽咽,“我将你视作的,是我的妻子,爱而敬之,珍而重之。寻常夫妻也会争执分歧,如何咱们不能?三千后宫的皇帝有之,可一生一世只爱一人的皇帝也有之,为何娘子不肯相信我一回?”   顾南音看着他强撑着不落泪的样子,头一次觉出心疼来,她抬起手,抚上他的面颊。   梁东序从她抚上来的温柔里得到了勇气,继续道:“娘子,我在北地时,向百姓子民许诺五年赶走北蛮,七年开辟万亩农田,十二年来百姓安居乐业,我全部做到了。”   “倘或娘子信我,我会在朝臣万民面前立下盟誓,此生不负娘子,绝不会移爱她人,更不会封妃纳嫔。我与你,做一对紫禁城里的寻常夫妻。”   他说话时,眼神诚挚地有如赤子,顾南音被他说的话震慑住了,好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风微微吹动顾南音的鬓发,夜风愈来愈冷了。   原处高墙里的开挖之声还在继续,对岸的人间灯火早已深眠,漆黑一片。   顾南音叹了一息,反握住他的手,头一次主动偎依上梁东序的肩膀。   “此事不急,先做一阵子外室……”   梁东序心下激荡,只觉得眼前光明一片,娘子此时显而易见地已有几分松口,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得就能将娘子迎娶进门了。   他渐渐收敛了眼泪,凑上了顾南音的耳朵。   “梅庵对面的宅子不好买,娘子不若允我做内室。你那卧房的布局我都摸清楚了,正合适再给我打个小床,晚上省的叫云檀守夜了,我侍候娘子。”   说起来,梅庵离皇宫还有老远的距离,即便是从北定门骑马走,也要走上小一刻钟,这往后上朝可要早起了。   他盘算的好好的,顾南音却叫江风吹进了脖子,打了一个小喷嚏,梁东序骇了一跳,一把把娘子搀起来。   “回车上说,这儿太冷了。”   他这般说着,许是起来的急了,脚却麻起来,顾南音反扶住他,笑他孱弱。   “气血这般不顺,要去香茶那里开些汤药吃吃补补才成。”她架住他,“走吧,我送你回去。”   梁东序很享受地把脑袋搁在了顾南音的肩头,一步一步随着她走,心头熨帖无比。   爱婿果然有一套,不过提点了他一句,娘子态度便软乎下来了,大业可成啊!   顾南音架着他慢慢走,梁东序哪里能错过在娘子面前卖小可怜儿的机会,在她的肩头哼哼唧唧地撒着娇。   快到跟前儿了,便见烟雨正站在龙车下,见娘亲和陛下搂搂抱抱地走过来,再看仔细了,还是娘亲架着他——他这般高瘦的个子,全压在娘亲的肩头了。   烟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神情几分尴尬,这便见娘亲和陛下走近了。   顾南音看见了女儿,推开了梁东序,正欲唤濛濛,忽觉的胸口一阵烦闷,眼前霎时一黑,已然俯下身子干呕了起来。   梁东序大惊,烟雨也吓了一跳,奔过去扶住了娘亲,见她面色发白,形容虚弱,烟雨霎时担心起来,眼睛里蓄了泪水,埋怨的眼神看向陛下,声音微弱。   “您这么高大,怎么能叫我娘亲背您呢……” 第115章 .猫爪心事我也觉得我做的很好   烟雨搀过了娘亲,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了龙车,梁东序便在后头跟着,命人传随行的太医过来。   顾南音干咳了一阵儿,饮了一盏清茶,胸口那阵烦闷方才好了一些,抬头望了望满眼关切的女儿,心头歉疚顿起。   她虽从未生养过,到底还是知道一些妇人家的常识,算着日子,上一回也就是在一个多月前。   她既没有同梁东序长久的打算,故而每一回都是叫云檀往香茶那里去,讨一包避子汤的药材,回去消消停停地煎服下,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时的感受真真切切地,倒像真是有了一般。   她呆愣着不说话,只将女儿的手握在手里摩挲了一时,才看了一眼梁东序。   梁东序正满脸焦虑地看着她,见顾南音看过来,忙凑了过来,坐在顾南音的身边儿。   “濛濛,方才是爹爹的错儿,叫你娘亲负我来着……”他向着烟雨急切切地说道,“你别担心,朕这就叫人给你娘亲把脉问诊。”   陛下自称爹爹委实自然,却叫烟雨僵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娘亲,再看了看陛下,点点头。   “在车上的时候,娘亲就总打盹,许是没休息好……”   她见陛下闻言神情放松了几分,便又小声道,“您以后可别这样了……”   梁东序哪里又有不依的,只一味地点头,“是是,总是爹爹的不小心,以后定当一万个仔细。”   顾南音在一旁有些烦闷。   既去叫太医了,倘或有孕,那必是瞒不过濛濛——她也不想瞒,倒不如自己先同女儿说个清楚。   想到这儿,顾南音便舒了一口气,抬眼看梁东序:“我同女儿说几句话,你去车外站一站。”   娘子的吩咐,对梁东序而言那便是金科玉律,他应了一声,一提脚便跳下了龙车,临下去前,看见那小女儿濛濛把脑袋钻进了娘子的怀里拱来拱去,娘子就满眼慈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梁东序若有所思:学到了学到了,下一回他也要拱进娘子的怀里撒娇。   顾南音见梁东序下了车,这便抚了抚烟雨的发,柔声道:“濛濛,若是娘亲有了身孕,你会怎么想?”   烟雨闻言,像个兔子一样从娘亲的怀里竖了起来,眼睛亮晶晶。   “当真?那我做的那些小发饰可有人戴了!”她数着手指头,“除了给哉生魄供货的几样,我又新做了一只小小的梅子,正好给妹妹戴……”   她满眼憧憬,“娘亲,等妹妹来了,我给她缝小衣裳小鞋子,发饰一日一换,总叫她每一日都换新的。”   小女儿的声音稚柔而轻缓,其间的兴奋却掩藏不住,顾南音听着听着就湿了眼眶。   “好濛濛,娘亲就知道你最贴心。”她拭泪,转而笑了起来,“你哪会做什么小衣裳小鞋子,还是得芳婆来。”   烟雨还兀自开心着,“娘亲的眼睛一笑弯弯的,月牙一样,可惜我不是,倘或妹妹也是这样爱笑的眼睛,该有多漂亮啊。”   顾南音就笑,梁东序倒是个十足英俊的样貌,当初她也是冲着他的面孔才走错一步,倘或生了女儿,应当是很漂亮,就是不知像不像她的弯弯眼了。   她想到这儿,忽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不问妹妹的爹爹是谁?”   虽说方才同烟雨说了梁东序的事,这一时她再问就有些多此一举,烟雨却满不在乎:“谁是妹妹的爹爹有什么重要的。”   顾南音原本有些许忐忑的心便也落下了,娘俩儿正笑着,外头就想起来太医觐见的声音,未几,梁东序在车外就问了一声:“娘子,太医来了。”   烟雨就替娘亲应了一声,梁东序就领着太医上来了。   那太医是素日里随行的,姓江,他规规矩矩地向顾南音行了礼物,这才把起脉来。   烟雨有些担心地陪在娘亲身边,梁东序坐在椅上,双手撑着膝头,身子前倾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良久,这江太医才蹙着眉沉吟了一时,方才沉声道:“依臣把脉可见,娘娘脉象往来流利,少阴脉脉动如滚珠,臣判断为喜脉。只是许是时日尚短的缘故,脉象并不清晰,还要继续诊脉才是。”   一时间室中空寂无语,梁东序呆住了,缓缓将视线落在顾南音的身上。   太医却步下车,烟雨还未及笑,陛下却一下子扑在了顾南音的身前,眼眶红了一圈。   “娘子,对不住……”他扶着顾南音的膝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他无比开心顾南音能有他的孩子,可他又担心娘子并不想要他的孩子,甚至担心娘子会不会因孩子从而生出自己被绑住的念头……   他哽咽了,这个样子烟雨哪里见过,在一旁怔忡着,顾南音哪里瞧不出梁东序的所思所想,叹了一口气。   “你别怕。我是高兴的。”   梁东序眼眸里的担忧霎时便被欣喜若狂掩盖,他半跪在地上,一下子就抱住了顾南音的腰,在她的身前无声地哭了起来。   烟雨觉得很尴尬,偷偷同娘亲对了个眼神,娘亲便无奈一笑,示意她下去。   烟雨又是高兴又是如释重负,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台阶旁,再一回头看,脚下便踩了个空,可下一瞬便被一人接住了,稳稳地扶她落了地。   江风转冷,雨色朦胧里一人清肃而站,偶有细风挟雨吹过,为他清绝的侧脸晕染了几分柔润。   烟雨从踩空的后怕里回过神来,见是顾以宁,直开心地原地跳了跳。   “您是专程在这里等我的么?”她高兴极了,仰头笑向他,“我还以为您去看宝箱了呢?不对,您来陛下的龙车这里,一定是觐见陛下的吧?”   小女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顾以宁一笑,撑起了一把伞,将她遮住。   “我是专程来等你的。”他既有耐心地解答她的问题,“方才陛下有一宗事吩咐我,岂料陛下自己解决了。宝箱那里,我正要去看,同去?”   能同小舅舅一道儿,做什么事儿都有趣儿,烟雨忙不迭地点了头,随着小舅舅的脚步,慢慢往高墙那里走去。   雨夜的土地湿软泥泞,烟雨一边走一边不免低头看,自己的绣鞋头已经是一片泥污,再去看小舅舅的袍角和偶尔露出来的靴尖,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   “您怎么走路悄无声息的,一点儿泥污都不沾……您是小猫儿嘛?轻手轻脚的。”她仰着头瞧他,问话问的有趣儿。   顾以宁撑伞缓行,闻言轻笑一声。   “也许是。猫儿爪子里有肉垫,防滑消声,你该是最了解的。”他同她递着话,忽的轻顿住了脚步,侧身看向烟雨。   “你还记得吗,你的小猫儿爪?”   烟雨停住脚步,仰头看他,眼睛里有一些不解,说记得。   于是顾以宁从袖袋里,取出了五枚粉嫩可爱的小猫儿爪子,摊在手心里给烟雨看。   “你百爪挠头的心事,还在吗?”   烟雨呀了一声,踮起脚去数小舅舅手里的小猫儿爪子,只觉得甜蜜记忆浮上心头。   她想着,取走了第一枚猫儿爪子。   “娘亲能平平安安的,这是第一宗。”她将第一枚猫儿爪戴在了发间,眼睛亮亮地望住了顾以宁。   “同芩夫子学完一整本《草木制染》,这个还没有……”她自语着,纤细的手指尖点上了第二枚猫儿爪,“同娘亲自立门户,这个算是做到了吧……”   她思忖着,又将手指尖点上了第三枚猫儿爪,赧色便浮上了面颊,她踮踮脚,笑着对上了小舅舅温和的眼神。   “时时刻刻惦念着您,想同您长长久久地在一处……这个还没做到。”   顾以宁失笑,“我是要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处,也时时刻刻地惦念着你……”   小女儿眨巴眨巴大眼睛,顾以宁清咳一声,了然,笑道:“的确,还差一步。”   烟雨点头,赞同道:“对啊,还差洞房花烛夜那一步。”   她说的及其认真,顾以宁手里的伞晃了晃,眼睛里浮泛了浅浅一层宠溺的笑。   “你呀……”   烟雨点点最后一枚小猫儿爪,若有所思。   “最后一宗心事,我从哪里来,我遭遇了什么……”她的声音静下去,方才还俏皮灵动的眉眼安静了几分,她仰头,认真地看向顾以宁,“小舅舅,我做的好吗?”   顾以宁知道她在说什么,认真地望住了她,点头。   “你做的很好。”   烟雨想到这些时日以来的纷繁思绪,只觉得鼻头微酸。   诚然,她五岁后不曾经历过岁月的折磨,也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阴暗,被娘亲好好地护在了羽翼之下,不谙世情,天真无邪。   可当记忆觉醒,五岁前姆妈疼爱她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脑海,想到那一晚母亲所遭受的痛苦,她怎能原谅那个所谓的生身之父。   她对他,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只有满心的仇恨与恨之入骨的切齿之仇。   她仰头,认真地看着顾以宁。   “我也觉得我做的很好。” 第116章 .生意进度我同你说个事儿,你千万要稳……   巨大货船安静地停泊在江岸边,在无边的黑夜笼罩下,恍若巨兽。   巨兽怀抱着铁箱,那重量委实可观,直将船身压的没入了江中大半。   船下守卫森严,船上只有寥寥数人。   烟雨搀着裴老夫人,陛下扶着顾南音,那宝箱之侧,顾以宁眉眼静深,低声道:“熄灭灯火。”   于是船上的灯火鳞次熄灭,世界陷入了黑寂中,随着顾以宁的一声启箱,石中涧领着数十护卫用尽力气抬起了巨大铁箱的盖子。   就在那铁箱之盖开启的一瞬间,金灿灿的光倏忽而起,直将周遭照亮如白昼。   整整齐齐的金条垒了满箱,每一条与每一条之间严丝合缝,压的夯实,饶是坐拥天下的梁东序都深吸了一口气。   翻阅方面的卷宗,江南首富严家家产巨万,抄家时一共抄得五百万两白银、两百万两黄金,两千间房屋,九千公顷的田地,以及62处肆铺等,已然震惊天下,万没料到严恪隐匿起来的,竟还有如此之多。   此船乃是御船,可载重七千石,依着船身没水的程度,这铁箱里的金子少说也有万钧。   此时就地清点不太现实,倘或铺陈开来,估计算到清晨都清点不出来。   顾以宁命人将铁箱盖放下,待四周点起灯来,向陛下启言。   “……不若在宝箱运抵龙潭之后,再行清点。”   梁东序颔首,看向站在一边的烟雨,“听濛濛的。”   烟雨闻言便点了点头,看了看祖母,道:“婆婆觉得如何?”   裴老夫人哪里有不同意的,拭泪道:“如此巨富,凭咱们娘几个是决然护不住的,有陛下这般关切着,咱们怎么都好。”   既是如此,顾以宁也不多言,只安排船只启航,一路顺风顺水地往金陵龙潭港驶去。   因是御船,前后都有船只开道护卫,到了第二日的清早便到了龙潭港。   因户部尚书总管着银库,故而这一次清点严家这份财产,便交与了户部尚书尉守成,他虽不知这笔巨富的来历,但想着终归要归入国库,这便又上心几分,亲领着十二名度支令,耐下了性子清点,一直点了两昼夜,才将这笔钱财理清。   黄金的数目惊人,每一根金条重约十两,共计三万根,总数便是三十万两。   箱底的盒中,又有存与广陵日晟昌银楼的六十余万两银票,虽已掩埋了十年,但因是由桑皮纸制作的缘故,又被严密封存,故而完好如新。   户部尚书尉守成心满意足地将数目上报,却又得知这些钱财都要归于陛下的内库,登时就有些失望。   这一日烟雨正在梅庵的宅子里,临着窗子给未出世的妹妹做发饰,忽听得青缇在外头唤姑娘,忙搁下手里的活计,往屋外走去。   阮庸垂着手进来,见烟雨出来,忙跪地请安,高呼了一声千岁万安。   因陛下的登基大典还未举行,故而也不曾开始封赏故旧,虽陛下身边人都知烟雨将被封公主,但因还未有正式的诏书下来,所以阮庸便唤烟雨做千岁。   烟雨不惯这样的称呼,只清浅一笑,问起阮庸的来意。   阮庸便不急不慢的向着烟雨,传达了陛下的意思。   “千岁的银钱清点出来了,共计三十万两黄金,六十万两的白银。说起来倒好笑,那广陵日晟昌票号乍听要取出来六十万两银子,哪里肯依,百般刁难,后来罗步帅出马,那掌柜听说是天家存入的,便乖觉了,调了六家票号,才将六十万两的白银取出来。”   对于烟雨来说,三十万两的黄金已然是天文数字,更别提还有六十万两的白银,她闻听之后便有几分不安。   “这些银钱,陛下是如何安排的?”   阮庸一脸诧异,旋即又笑道:“这是千岁您的财产,陛下只替您保护了一程,如今就要物归原主了。”   “陛下,选定了慈航桥左近的地方,正着人给您建造府邸呢,那里圈出了一块地做库房,现下正在开挖,这几日就会陆陆续续地将这些金银运过去——”   烟雨倒是听娘亲说了,陛下为她选址建造府邸的事,此时却觉得十分的不真实,蹙着眉一时不吭声了。   阮庸很是关切千岁殿下,此时瞧她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您瞧着不大高兴啊,可有什么心事,奴婢给您带回去,呈奏给陛下?”   烟雨闻言益发有些发愁,思忖着说道:“……我在想,如今我家财万贯,今儿晚上是叫绿柳居的席面好,还是水云楼的席面好?”   这两间酒楼在金陵颇有名气,阮庸知道千岁是在同她逗闷子,笑着应声。   “这个您愁不着。陛下说了,今晚的席面由宫里送过来,老夫人那里另赏了一道松茸海参,您这里是蟹粉花胶,娘娘那里是一道瑶柱鲍仔,总叫您府上吃的舒心。”   他说着话,又从手里袖袋取出了一只宝盒,递在了烟雨的手里。   “陛下说了,您的金银都存进慈航桥宅子里,手头一定没什么用的,这里头是五千两的银票,是陛下给您的零用钱,您也别推辞,自家爹爹的钱不用客气的。”   这话倒是陛下的原话,阮庸一边儿说着,一边感慨陛下的慈心仁爱。   烟雨闻言略略有几分迟疑,后又听阮庸这般说了,便将宝盒收了起来。   阮庸见千岁收下来了,这便说着要去瞧一瞧顾南音,烟雨忙叫青缇给阮庸递了个封包,这才领着他去了。   自打前几日在广陵江边诊出了身孕以来,顾南音便在府上养胎,宫里头派了太医轮值,又拨了十数人来侍候顾南音,烟雨每日里除了陪娘亲用用餐饭,散散步以外,也插不上什么手。   此时她引着阮庸去了,陪着坐了一时,到了傍黑用了餐,烟雨便拿了前几日做的发饰,乘了轿子一路往积善巷顾家去了。   这些时日的事儿太多,桩桩件件地都要费心,烟雨难得消停,便想着去拜见太主娘娘,再同顾瑁玩会儿。   车轿到达那顾家的西门,府门上挂了新的匾额,上头书着“文安侯府”四个擘窠大字,风神澹泊雍容大度。   烟雨知道顾家西府经年不改门庭,此番改换成文安侯府,有几分是为着自己,不由地心中一暖。   门房将门开启,顾瑁轻窈美丽的身影便由门槛里跳了出来,喜得眉飞色舞地抱住了烟雨。   “太婆婆甫一接到你要来的帖子,就叫厨房准备了好几样糕点,我不耐烦坐着等,跑到门口来迎你。”   烟雨笑着嗯了一声,同她搂着抱着地往里头走。   “……倒是叫你好等了。梅庵离这里不远,不过几步路就到了。我才从广陵回来,家里许多事要忙,今日方才消停。原想着明早再来拜见太主娘娘,可我实在是想你们……”   “要是来看我和太婆婆还要择日来,那就外道了。”顾瑁就着园子里的灯色瞧了瞧烟雨的眼睛,感叹着说,“我怎么瞧着你沉稳了许多,可见宝剑锋从磨砺出。”   “你也沉稳了许多啊,都会吟诗了。”烟雨眨了眨眼,笑着揶揄她,“我今日又带了几样新做的发饰来,不若咱们约个日子,往哉生魄去瞧一瞧,往后认认真真将生意做起来。”   说话间,二人便走到了太主娘娘所住的正院,顾瑁便随意道:“哉生魄的事一时再说,先进去同太婆婆说话。”   烟雨应了,进了正院再进正堂,太主娘娘正笑坐堂上,见烟雨来了,喜的眉头都扬起来,招手唤她过去。   “好孩子,你今儿可来了,教我好一顿牵挂。”   自那一日梅庵酒席之后,烟雨就去了广陵,到今日也不过七八日,可再见太主娘娘,烟雨仍觉得亲切安心。   她笑着同梁太主说起这几日的事,捡了紧要的说,末了一句感慨。   “……这宝藏惹出了这么多事,想起来真是唏嘘。”   梁太主拍了拍烟雨的手,也随之叹了一息。   “谁说不是呢。可见人还是要知足常乐才好。”   这些时日,梁太主都在府里筹备着往梅庵提亲下定的事,八月十六就在眼跟前儿,总要认真筹备才好。   东府大老爷顾知诚因守金陵城有功,如今正春风得意,两府又破了冰,东府的两个老夫人就领着婆子们也在太主娘娘这里帮忙。   此时闻听烟雨来了,东府的长房大老夫人闫氏,二老夫人杜氏便都相携着来了。   大老夫人倒还好,是个知道进退的,二老夫人杜氏上一回在梅庵的酒席上,还想挖苦讽刺顾南音,最后闹了个没脸,回去后被二老爷好一顿说,如今也收敛了几分,今日见了烟雨,倒也能装出几分和善了。   烟雨依礼问安,同两位老夫人寒暄了几句,太主娘娘瞧出了顾瑁和烟雨的真心,这便笑着说道:“两个小姊妹几日不见的,定有些话要说,快去吧,仔细着时辰,别叫烟雨晚归。”   顾瑁和烟雨一笑,忙告了退,拉着手往顾瑁的院子里去,路上烟雨不免就问起哉生魄的经营来。   “我娘亲说,咱们一个不管两个不管的,就不像是个正经的生意人。咱们一时商量商量,怎么将生意做的更大些。”   顾瑁张了张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眨。   “烟雨,我同你说个事儿,你千万稳住。”   烟雨不以为意,眼睛里有小小的得意。   “可是要再追加些银子投进去?”   顾瑁摇了摇头,语声沉痛。   “哉生魄……”她的声音不自然地低下去,“倒闭了。” 第117章 .夫子指路 第一要强身健体,第二要学会……   倒闭了?   从自己压箱底的银子里头抠出来的五十两,就这么没了?   烟雨愕然,顾瑁挠挠脑袋,“准确来说,是关门罢业,毕竟肆铺是咱们自己的,就是卖不出去货……”   烟雨想了想自己库房里的那上百万两金银,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拉着顾瑁坐下,仔细地问起来。   “糖坊廊那么长的一条街,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总能卖出去几件饰物吧,怎么会倒闭呢?”烟雨越说越心虚,“即便是咱们一个不管两个不问的,那顾店的冯转春也该过问起来啊,怎么能关门呢……”   看着糖坊巷的掌柜叫做冯转春,是个经年做买卖的老把式,即便是这样资深的掌柜,也阻止不了“哉生魄”关门罢业的颓势吗?   顾瑁闻言便有些语塞,好一时才垂头丧气道:“也就刚开业那会儿,晋康翁主的几位朋友来定过一批货,一楼的那些金银首饰从来就无人问津的,如今更是门可罗雀。冯掌柜说,他成天在门口望呆,索性关门了事。”   烟雨想了一会儿,倒也明白了,又想了想自己库房的那些钱,就心平气和起来。   “咱们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将我做的这些小发饰当宝贝似的放在二楼,过路的人谁也看不到,就指着翁主啊那些千金小姐来买,不倒闭才怪。”她思忖着,“可惜我做一只小发饰太费功夫了,是决计不能批量去售卖的……”   顾瑁安慰她,“横竖肆铺是自己的,先头卖出去的钱也收回了,往后这铺子怎么干好,咱们再慢慢商量也不费什么。”   烟雨点点头,想起来一事,小声问她:“我的事儿你全知道了,可你这些时日忙些什么,我还不知道呢?快些同我说说。”   顾瑁闻言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气鼓鼓地说道:“谷怀旗成日里作弄我,先头我烦他烦得要命,后来我上心了他却躲着我不见,还说自己在北境有个心上人,我气的要死,往后都不打算搭理他了。”   烟雨就很生气,握住了顾瑁的手,“上回还说是未婚妻,这次又说什么心上人,可见是个惯会胡说八道的,咱别搭理他了。”   顾瑁嗯了一声,显然有几分留恋,烟雨见状想在安慰她几句,却见青缇掀了门帘进来,笑吟吟地请进了一位清丽妇人,竟是芩夫子。   烟雨自从搬到积善巷老宅那里,就没再去“烟外月”上过课,也就没再见过芩夫子,今晚有些迟了,打算另择时间去拜见夫子,万没料到芩夫人竟然亲来看她了。   烟雨霎时站起了身,将夫子迎到了正座,瞧着她笑吟吟的眼睛,心里有些歉疚。   “学生问夫子安。这些时日忙于私事,无暇向夫子请安……”   她的语声渐弱,听在芩夫子的耳中倒有几分心疼。   芩夫子道了声无妨,温慈的眼睛里露出了笑意。   “你的事我从头到晚都知晓,那是该忙的大事,不必向我告罪。”   芩夫子眼神温柔地看着烟雨,从前在后山上遇见她时的情形浮上心头。   七八岁的小姑娘生的纤柔,看人的眼神纯质而天真,又喜欢研究花儿虫儿的,是个秉性灵巧的孩子,于是她教烟雨制染、手工,半为知音,半为师徒,也为她的寂寥生涯增添了分毫光亮。   她知这孩子身世可怜,却竟不知这般惊天动地,瞧着她这些时日应对时的游刃有余,倒让芩夫子生出了几分敬意。   她唤烟雨坐下,笑着从书袋里拿出一本书,递在了烟雨的手上。   “你往后静下心来,去钻研制染,这本书必不可少。”   烟雨看着手里这本教授制染的书册,心里砰砰直跳。   这本书册,里头每一页都贴了风干了的花草枝叶,详详细细地写明了什么颜色如何制染,光颜色便分了百多种,每一种颜色都是芩夫子亲手试验得出来的,何其珍贵。   “夫子,这是您费劲了心血做出来的书册,学生实在不敢收。”烟雨忐忑极了,虽然心里很想收下,可左思右想,还是不能拿走老师的心血之作。   芩夫子笑着拍拍书册,道:“先不说这些制染的方子我早已烂熟与心,只说我已然请人为我重新拓印了许多本,这一本是原本,便送给你翻阅学习了。”   烟雨一听登时喜笑颜开,抱宝贝似地将书本抱在了胸前。   “夫子,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她想了想,将自己这些时日的疑问问出口,再得到夫子鼓励的眼神后,烟雨轻声问道,“您觉得女儿家若要学习的话,最应该学习什么?”   芩夫子微怔。   女儿家要学什么呢?   穷苦女孩学持家,寻常女孩子学织绣,富贵姑娘学琴棋书画,还能学什么呢?   芩夫子一向有不同的答案,此时笑了笑,道:“我觉得呢,最该学两样。”   见烟雨同顾瑁认真地听,芩夫子便正了色,道,“一样学强身健体,一样学赚钱的法门。”   “不管出身穷富,身子骨都要健壮起来,要多跑多跳,凭谁都不能欺负你。第二样,钱是人底气,有钱了就要守住钱,没钱了就要学会赚钱,万万不能两眼一抹黑,从旁人的手里头讨钱过活。”   芩夫子说的直接,烟雨却甚有感触,定定道:“夫子说的甚是。”   “我娘亲从前嫁在广陵谢家,那前夫动辄打骂她,我娘亲也不发憷就同他对打,虽说吃了不少亏,可到底是从那家里逃了出来,还不是因为她身子骨强健,意志力又比寻常人坚定?”   芩夫子从前同烟雨授课时颇为闲散,常常闲聊,故而此时也很随意,同两个小姑娘闲聊起来。   “我家里头从前就是制绒花的,这门手艺就是传男不传女,我不服气,哥哥们学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偷学,比他们用功、比他们勤练,到如今,家里的绒花铺子还是要交给我,为什么?还不是我比他们都强?”   烟雨和顾瑁佩服地看着芩夫子,芩夫子笑着收回了话头,道,“会赚钱,有了钱,嫁不嫁人成不成婚,都不成问题。不嫁人也能过得快活,嫁了人倘或不痛快了,也又底气和离。”   烟雨不由自主地赞同起来,“没错儿,哉生魄倒闭了,换做从前我一定心疼坏了,可如今我兜里有了银子,心痛的感觉就少了许多。”   借着这个话头,烟雨便说起她同顾瑁两个人经营的问题,芩夫子思忖了一时,道:“绒花绒球从前专供皇家,如今也渐渐对民间售卖了,首要一点,价格上就要做变动,不要想着我这绒花绒球是给宫里头的娘娘们用的,放下架子,才能有销路——这世上千金小姐多,还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多?”   “你这发饰也是,光靠着金陵的那些个翁主县主来买,能有多少销路?”   “不过专凭烟雨一个人做,十分的费功夫,自然价高,倘或多几个人会做……”   烟雨同顾瑁对看了一言,只觉得醍醐灌顶。   “夫子,倘或我在金陵、在广陵、在冶山、在方塘等等地方,开办教女孩子们的学堂,教她们读书、制染、织绣、防身的武艺、甚至如何做买卖……可不可行?”   芩夫子闻言眼睛亮了起来,身子微微向前倾,迟疑道:“我从前就有这样的想法,男儿们到了年龄,家里头不管穷富,都要将他们送进学堂,而女儿家即便送去读书,也不过略学几个字罢了,倒不如开个女学,就学些实用得、能挣钱的技艺,叫她们往后不必依靠任何人……”   烟雨点点头,轻问道:“那您后来的顾虑是什么?”   “我从宫里头出来啊,的确在冶山那里开办了一间女子学堂,拢共就收了几个女学生,倒是什么都教,浆染啊、织布啊,可惜后头都被她们家里头给叫回去了,说是没什么闲钱供她们学这些。”   “还不是舍不得给她们交束脩。”顾瑁一针见血,“那些女孩子即便学出来,还不是被家里头压榨?”   “若是不收束脩呢?”烟雨一边想着一边说,“顾瑁开铺子,我开学堂,比如制染,学生们做出来的饰物,可放在肆铺里售卖,卖出来的银钱四六开……”   她说着,就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打个比方,织绣、武艺、制茶……都可以依着这个法子。”   芩夫子只觉得眼前缓缓铺陈开一个新世界,“烟雨好孩子,开办一间学堂可不是容易事儿,要选址、选老师,还要有人专门去管着,倘或不收束脩,学生自然会来的多,可投入的成本就越大。”   顾瑁也觉得跃跃欲试,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可若是学会了这些技艺,挣到了钱,说不得又被她们的爹娘兄弟给剥削了去……”   “可学到的就是自己的啊。倘或自己有能力又坚定,总有一天会脱离泥沼。”   烟雨看着芩夫子,眼睛里又浮泛了一层小小的得意,她矜持地说道,“钱不是问题,我有的是。” 第118章 .花晨月夕动一动怕什么呢!   芩夫子走后,烟雨就同顾瑁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的——夫子说要强身健体,那便不能老是坐着,要动起来才好。   眼见着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深沉,即便是梅庵离积善巷不远,这时候也该回去了。   烟雨就去了正厅同太主娘娘磕头道别,说话间不免神思乱飞,这都什么时辰了啊,小舅舅如何还不家来啊?   出了西府的竹林子,烟雨走两步跳一步,见那树枝上悬着莹莹的铜灯,便起了顽皮之心,小小地向上跃了一下,妄图伸手触碰到那灯的底部。   毫无意外的失败了,烟雨落了地,慢慢往前走,走了没几步,脚前的一方土忽然亮了起来,烟雨惊喜地转头,停住了脚步。   是小舅舅!   他怎么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啊,这回手里还提了方才树枝上的那盏铜灯,那柔光向上映去,顾以宁深秀的眉眼望住她,其间藏了一抹笑。   “您怎么又跟猫儿一般轻手轻脚的啊!我都没察觉是您!”烟雨惊喜地跳起来,双手扶住了他的手臂,“您方才去哪儿了,我竖着耳朵一直听您的动静,就是听不着。”   “我往禁中去了。”顾以宁轻笑,向上提了提手中的那盏小铜灯,“方才我看你跳着够这盏灯,喜欢?”   烟雨正惊讶那盏灯如何跑到了小舅舅的手里,低头看去,摇头说不喜欢,“夫子说女孩子顶顶重要的就是要强身健体,方才想到了,我就跳一跳……”   顾以宁失笑,眼睛里的笑意扩大几分。   “竟是我误会了。”他将铜灯递给了一旁的长随,笑着向前走,“我送你。”   烟雨跟住了小舅舅的脚步,仰着头看他。   “我够了下铜灯,您就以为我喜欢,所以摘下来送给我……”她笑眯眯地盘算,手指牵住了他的衣袖,“您就那么喜欢我啊?”   顾以宁在她的侧旁轻轻笑,烟雨拽着他的袖子,一边走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您这样可不成。今儿我要个铜灯,明儿我要个玉屏风,后儿我再要个罗汉床,您这样无有不应的,我就被惯的贪得无厌——该跟您要星星要月亮了。”   她狡黠一笑,仰头替他叹了一口气,“到时候,您该怎么办啊……”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顾以宁慢慢走,牵住了她的手,“我对你,一定是无有不应,无有不依。”   烟雨闻言心中一跳,拿脑袋蹭了蹭小舅舅的手臂,“不成不成,以后娃儿可不能给你管,一准惯成个娇娇女。”   说话间,已然到了西府门前,顾以宁同门房交待了一声,这便随着烟雨上了马车。   “方才你说女儿家要强身健体,我很是赞同。”顾以宁坐在窗下,认真地看着她,“活动有方,五脏自和。以后我们的女儿,除却读书以外,还要学些强身健体的本事才好。”   烟雨闻言眼睛就亮亮的。   小舅舅竟然说“我们的女儿”这五个字,这么坦然自若,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学些什么好呢?”烟雨不自然地接口,思维发散开来。   “不如……冬练石锁,夏练箭,秋日里练角力,春天练扛鼎——这么用功个三五十个春秋,说不得十几岁的年纪就能考回来一个武状元!”   顾以宁扶额,直笑的垂下眼眸去,“倒也不必这般用功……”   烟雨本就是同顾以宁逗闷子,此时见小舅舅笑的眉眼舒展开,面庞好看的如画一般,愈发挪不开眼睛。   “您可真好看呀,我女儿糕糕若是生了和您一样的眼睛眉毛,那得多美呀……”烟雨说着说着,思维又发散起来,“十八年后,一准是全大梁最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顾以宁失笑,“如何要做将军?”   烟雨一本正经:“既然要学这么多本事了,不去做个将军岂不可惜?”   她托腮,忽的想起来一事,站起身去拿自己的小布袋,从里头翻找出一张银票来,递在了顾以宁的眼前。   “我娘亲说,梅庵的宅子少说也要七八万两银子,这几日我时时带在身上,就想着还给您……”   小舅舅方才还笑着的眼睛,此时稍稍敛了几分,烟雨见状心里有些忐忑,将这张十万两的银票双手轻轻推了过去。   “这可是您当初说好的……”她蹙着眉,生怕小舅舅拒绝。   顾以宁垂眸,手边的银票瞩目,拿到日晟昌票号便能现兑出来银子,修长的手指在上头轻叩了叩,他并没有收起来,只抬头问了一句。   “芩夫子同你,除了强身健体,还聊了些什么?”   烟雨闻言,心神便又落在方才同芩夫子和顾瑁的议题上面了。   她想了想,将想要在几处选址建女学堂的想法,字字句句同顾以宁说了,末了眼睛亮亮地望住了小舅舅。   “我知道这个想法还很稚嫩,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是不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办起来,再请几位厉害的老师,总能教出来几个厉害的女孩子……”   她的眼神充满期待,顾以宁的心神微震,只觉得心中温澜潮生。   “谁说稚嫩了……”他伸出手,覆在了她的手上,语声益发的温和,“这样很好。”   “棠邑那里,有矿山有市镇有农田,女儿家常有十三四便被换嫁的,也有迫于生计自卖自身,倘或第一间学堂办在那里,也许能帮助一些女儿家脱离困境。”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嗓音清润若夜雨触花,“我对你无有不应,你也该对我无有不要,这十万两银票,只当我入股在你那第一间学堂了。”   顾以宁说完,只将银票推过去,又重新搁在了烟雨的面前。   烟雨正因小舅舅的肯定而心生欢喜,此时见他将银票还了回来,又说要入股,这倒是合情合理,她一时也想不出拒绝的说辞,只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是亏钱的买卖……您这十万两银票入进去,没个三五年是分不了红,回不了本的……”   顾以宁轻笑,“辛金百两是外人,身股一厘自己人。我在你这里入了永生永世的顶身股,何愁没有分红的那一天。”   烟雨知道顶身股。   票号里的伙计先要干三年学徒,只管饭不开工钱,学徒期满再勤勤恳恳地干上十年,便能获得顶身股的资格,一两厘的往上涨,帐期到了怎么说都能有百十两银子的分红。   小舅舅这般说,烟雨便有些感动,她也不客气了,只将银票又原封不动地收入了布袋。   “您还有旁的主意么?”她趴在桌上,脸颊挨着顾以宁的手,蹭了蹭。   顾以宁抬起手来,揉了揉她的发。   “我今日往禁中去,除了私事以外,陛下也提到了我朝律法中有关于和离的细则。”   因娘亲便是和离大归顾家的,烟雨一听到这一宗,脑袋便竖了起来,认真地听他说。   “有许多妇人家成婚后,即便遭遇了暴力,受到了伤害,也不敢轻易同夫家决裂,归根究底,还是和离之后的生活得不到保障,娘家倘或不接纳的话,便没有容身之所……”   他说着,眉眼舒展开,“若是女学堂办起来的话,倒是能为这些欲和离的妇人家暂时提供住处、从而学些谋生的技能。明日我便奏禀圣上,将这两宗归在一处,请圣上定个章程。”   烟雨听了不禁有些动容,收留和离的妇人家,娘亲知道了一定第一个赞成,可是她办学堂的话,若要惊动陛下的话,会不会又要曲折几分?   烟雨这般想着,不由地问出了口:“您晚间去禁中,是同陛下说这个的?”   顾以宁摇了摇头。   烟雨好奇起来,挪啊挪,最后跳起来坐在了顾以宁的身边,仰着头问:“那您是去做什么了?”   顾以宁侧身看着她,眼前人眼眸澄澈,那静水中倒映了他。   思绪回到傍晚的乾清宫,他同陛下的那一番君臣促膝长谈。   文渊阁中几轮集议,到了晚间,圣上传召,顾以宁便同陛下多谈了几句。   陛下如今已然即位,礼部选定十一月初十为即位大典,这几日的大朝会上,不免有些朝臣提议立后一事,陛下虽当场驳回,但心中不免郁郁。   “也不知太上皇帝从前是如何应对这一班朝臣,管天管地,竟管起来朕的家事,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后,还是早些选妃封后才是正宗,朕早晚要被他们给气死。”   顾以宁自是知晓陛下心中所念,闻言只微颔首,“臣听闻陛下从前在北境杀敌,所向披靡,令北蛮闻风丧胆,如何在感情这一宗上,总是拿不定主意?”   梁东序何尝不想如打仗那般,将娘子扛回家,可他爱她敬她,一看到她,便什么主意都没了。   “朕一看见你那四姐姐,便全然没了主意。”他正烦心,却又不好在未来女婿眼前表露出来,只定了定神道,“总之朕的皇后只有顾南音一人,她一日不松口,我便一日不立后。”   他将手边一本奏折推给顾以宁,道:“这里是礼部拟来的大典礼仪,你瞧一瞧。”见顾以宁执起,他又道,“一切封赏皆由朕拟定。”   顾以宁细看,除去有关太上皇帝、皇后、诸后妃以外,头一个便是封赏皇子公主,看到他心念的那个名字,顾以宁心下了然,合上了奏折。   “陛下,臣也有一事奏禀。”他顿了顿,缓声道,“如今河清海晏,陛下仁明,天下人才辈出,臣欲请辞内阁首揆之职,恳请陛下恩准。”   梁东序嗯了一声,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你是决意要尚主了。”他笑,不怀好意,“没这么容易。朕还没皇后呢,你的事儿先搁下。”   此事虽搁下了,到底先向陛下表露了心意。   若要尚公主,那么仕途便再无可进益。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又是仁明贤良的帝王,耕望先生的大仇也已得报,他这首辅不做了,也没什么紧要的。   烟雨开学堂,他便去做一名授课的先生,岂不快哉。   他这般想着,却并不说出口,只在思绪回还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叫她安心。   “不过是些国是机务罢了。”   烟雨并不关切这些国是,闻言也只哦了一声,再往他身前倾了倾,纤手揽住了他的腰,小声说道:“我的窗子外头,栽了一株娃娃树……您要不要去瞧瞧稀奇?”   娃娃树?   顾以宁蹙了蹙眉,不明就里。   “何为娃娃树?”   “一人高的树,上头生了七根枝桠,发了一树浅藕荷色的花儿,仔细一瞧,每一朵花都像个小娃娃,眯着眼笑呢……”   烟雨详详细细地描述,那眼神真挚极了,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在极力地骗人。   腰间的那一分柔软像云,又像春日的和风,轻而软地吹过来,使顾以宁的心微动。   马车停了下来,当是到梅庵了。   顾以宁垂眸望住她:“我很想看娃娃树,可是——”他在她的头顶轻轻笑,“你要回家了。”   烟雨扭头向窗外看去,夜色静深,只有门前的两盏灯,发着安静温柔的光。   她才不理,脑筋转了转,继续哄他,“那您可知道,我的小院子里,新扎了一架木马,还有一只秋千架,您不想看看去吗?”   这可不是骗人。这些日子,娘亲有了身孕还不闲着,专辟了一处小院给工匠们住,成日里看他们打家具,烟雨闲来无事,要了一只木马,一只秋千架,将自己的小院布置的十分逗趣儿。   顾以宁无奈一笑,“这般晚了上门叨扰,于礼不合。”   烟雨就摇他的手臂,“不叨扰别人,只叨扰我院子里的小木马、秋千架。你的女儿需要强身健体,我也要呀,您就陪我荡一荡、动一动,决计惊动不了祖母和娘亲。”   顾以宁牵住她的手,将她送下马车,“夜晚该以静生慧,少动为好。”   烟雨哪里肯依,眨眨眼睛:“方才在太主娘娘那儿吃了好几块桂花糕团儿,这会儿需要动一动……”   小舅舅眼睛里的笑意愈发浓了几分,可还是没有答应的意思,烟雨歪着头,奇怪地问道:“您在怕什么?”   不待顾以宁有回音,烟雨又眨了眨大眼睛,真诚地向他保证,“别怕,您跟我进来,我保证只动木马和秋千,绝对不动您。” 第119章 .两心相合连大动脉都长的很漂亮。……   圆月高悬中天,俯视世间这一对儿小儿女,女孩子笑闹着,男子负手而站,月华倾泻而下,照出他深稳眼眸里不动声色的宠溺。   荡一荡秋千,摇一摇木马,绝对不动他。   烟雨指天对地的,眼神真挚极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意图哄他进门的小心思。   顾以宁失笑,微微呵下腰,两指捏起了她腮上的肉,“你可知,自己此时活像个纨绔衙内?”   嗯,还是强抢民女的那种。   烟雨使劲儿把自己脸颊上的肉肉,从小舅舅的指间夺回来,踮起脚仰起头,眼神里理直气壮。   “我是救了太上皇帝的有功之臣,又趁着万贯家财,做一个强抢民夫的纨绔不为过吧?再者说了,我只抢您一个嘛!”她嘀嘀咕咕,“陪我在小花园子里摇一摇木马、荡一荡秋千都不答应,还说对我无有不应呢……”   她的可爱抱怨换来顾以宁的宠溺一笑,牵住了她的手,在夜色静深时踏入了梅庵严家的大门。   这间宅子由他买入并改建装饰,虽没有亲力亲为,却也知格局分布,以致于轻车熟路的便走到了烟雨的小院儿。   烟雨在一旁随着小舅舅的脚步走,末了惊讶地仰头看他:“您怎么比我路还熟啊?”   顾以宁踏进了月洞门,视线落在可爱逗趣的小院子上。   “改建时,我曾仔细看过图纸。”他沿着石子小径向前缓步而行,“夜深时上门叨扰,也不去拜会裴老夫人与四姐姐,委实不妥。”   小舅舅总是这般克己复礼、知礼知节的,烟雨追上他,生怕他一个转身跑去同祖母和娘亲问礼去了,这便指了木头马儿给他看:“您瞧,这木头马儿的头上,我给它做了一朵绸花儿戴,瞧着喜气不喜气。”   木头小马刷了清漆,样子童趣可爱,两只刻出来的眼睛大而圆,额前顶了朵儿绸花儿,更添了几分可爱。   顾以宁说可爱,笑着看烟雨坐了上去,抱着木头小马的脖子,盛情邀请他上来,“一起摇呀……”   她的面颊贴在木头小马的脑袋上,仰头瞧他时,一双黑亮大眼里倒映着一轮弯月一个他。   顾以宁清咳一声,眉梢眼角满是笑意。   柔软的月光照下来,小路上的石子光亮亮,虫鸣一会儿叫一会儿歇,使得夜色愈发静了。   心情极好。   他摇头,笑着拒绝她,“我看着你摇。”   烟雨趴在了木头小马上,眨眨眼睛,“斜月山房的小院儿就是后山,后山有山石有溪水,山墙外头长了桃树李树杏子树,有时候会伸进墙里来——后来我娘亲觉得不妥当,叫窦筐偷偷把沿墙的树全砍了……”   “这里虽然是生地方,可我一见就喜欢上了。小舅舅,您选的地界可真好啊,石中涧说改建的图纸也是您画的,园子里的树啊草啊花儿啊,也全是您叫人去老山那里移来的,您的眼光可真好啊——”   木头小马轻轻摇,烟雨的声音也随着有几分飘忽,她趴在小马脑袋上,同他介绍着。   “我头一次拥有一整个小院子啊,这么大这么宽,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摆什么就摆什么——您看那个角,我要用红砖垒出来一圈地,在里头种茜草栀子花还有蓼蓝……这些都是可以染色的花草。到时候,说不得我都可以给您染做衣裳的料子了。”   顾以宁笑着说好,烟雨就伸出手,晃在他的身前,“您坐下呀,我仰着头同您说话好累呀。”   他闻言坐在了木头马儿旁的石凳上,将烟雨的手捉住,轻笑一声,“我听你的声音,像是犯了困。”   烟雨的视线落在顾以宁的手上,“木头小马摇着摇着,自然会瞌睡虫上头……”   小舅舅的手可真好看啊,修长又白皙,微微抚在她手上的动作,使得他手背上的青色筋脉轻动,青白交错间,几分清瘦可亲。   “您也会做木工对不对,您送我的小兔儿捣药还在多宝格里摆着呢,您的手也同我一样巧啊……”她歪着头看他,热情洋溢地盛赞,“您的脖子也很好看,尤其是边上那一道青色的,那叫什么啊。”   她松开顾以宁的手,摸了摸自己脖子边儿,“呀我也有。”   “这是……”顾以宁微怔,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动脉。”   动脉?烟雨大惊失色,“动脉我知道,咬上一口,血就如喷泉一般涌出来……您怎么连这么危险的地方都这么漂亮。”   她叹气,转而热情洋溢地夸赞自己,“人人都说您克己复礼、君子端方,可现如今我怎么觉得克己复礼、君子端方的人是我啊?”   “您一个连大动脉都这般英俊的人,日日站在我的眼前,我都坐怀不乱纹丝不动,才该封我个圣人才是……”   二更锣鼓之声隔着市井街巷依约响起,夜深了,小姑娘困了就该胡说八道了,顾以宁揉揉她的发,哄她去睡。   “秋夜露重,在这趴着该受凉了。”他揉揉她的发,抬头看了看青缇的方向。   烟雨却拽了拽他的衣袖:“您跟我进去瞧我的多宝格啊,上头摆了您送给我的捣药小兔儿,还有我上回做的小蝉,依着您教我的法子,给它做了挺翘纤薄的蝉翼——”   狡猾的小姑娘反过来哄他了,“您看,您进了我的院子我都没动您,您进去瞧了多宝格就走……”   她又保证,“我绝对不动您,保全您的君子端方。”   顾以宁笑着说好,把她从木头小马上提溜起来。   于是烟雨兴高采烈地在他手里落了地,引着他踏上了台阶,进了门,正指了卧房想说话,手臂却被轻轻一拽,将她卷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我并非端方君子,不信你咬一口。”他在她的头顶语声轻轻。   烟雨呼吸停滞,好一时才缓过来,仰头去看他,顾以宁略略偏了偏头,将修长白皙的脖颈一侧朝向她,其上青白动脉微显,直叫烟雨看的心跳愈快。   怎么一进门,小舅舅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烟雨半信半疑地看了看顾以宁身后的门,怎么都觉得小舅舅是在诓骗她。   “您一定是在哄我……”她偷偷磨牙,“我咬了您的脖子,您就趁机喊痛,然后踉踉跄跄地离去,这样就不必看我的多宝格,也不必陪着我说话了。”   顾以宁下巴微扬着,眉梢眼角皆是笑,闻言刚想说话,却见烟雨小野狼似的一霎踮起了脚,双手向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顾以宁的脖颈,偏过脑袋在他的脖子侧边咬了一口。   是真咬啊,小小的尖利的牙齿触及到那块白皙的肌肤,微微合齿,脉络就咬在了齿间,她轻轻磨了磨,却放过了他,转而换了唇,吮了上去。   酥麻由指尖攀爬而上,一路游走进四肢百骸,她的唇有着无法抵御的柔软和轻甜,他抬起手臂,箍住了她轻薄的肩背,而她却在他的脖间轻吮,唇舌之间的甜软在那一线微显的脉搏上游动,酥麻周而复始的打转着。   年轻鲜焕而又热烈的女孩子,像一只真正的月下小野狼,一点儿清润的甜都让她兴奋,她抱着他,吮吸着他的脖颈,攻势如火的将他一步步倒退在门后,她越性儿吮的上头,仰起了唇去寻他的,他箍着她的脊背,轻叹了一声,垂眸吻住了她。   他温柔、唇齿间轻呵出来的气息如清溪,在她的唇上打着璇儿地摩挲,该不该狂风骤雨一般地掠夺她的香甜呢,他喘息,捉住她的手,旋身将她压在了门上。   四目相接,她又往他的怀里偎了偎,睁着大眼睛,稚柔如小兽一般鼻息咻咻,一仰头就够上了他的唇,轻碰了碰。   他俯身就她,柔软回触着柔软,怀里的女孩子一如往昔的热烈而大胆。   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时光往回溯,那一年烟雨濛濛,他的母亲故去,为了寻一个可以让他安静伤心的地方,他去了西山麓,在那里遇见了来人间的第一颗糖。   彼时他不过十二岁,总角儿童的年纪,只知眼盲的女娃娃自己淋着雨,还能为他撑伞,于是年少的他尽自己的力,偷偷去帮助山房上的一家人。   后来他读书、科考、渐渐将这些不需要他经手的小事淡忘,可十年后的那个夜晚,她像只迷途的幼鹿,带着一块东坡肉,就那样长驱直入闯进了他的心。   她稚柔、天真,十年间被养母护佑在西山麓,一声小舅舅却将他的心禁锢住,可她却能如烟似雾,氤氲在他心的每一个角落。   思及此,他吻她更深,只觉有泪意上发浮,使他没来由地抱紧了她。   烟雨在他的耳侧轻呼气,小小声地问他,“小舅舅……我以后不想叫您小舅舅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益发将她抱紧,怀里的女孩子却顽皮唤他虞儿,“我想叫您这个,显得我有几分成熟稳重。”   分明是玩笑话,他却说好,在她的耳边轻言,又像是许下诺言,“四方无虞,只护你一人以宁。” 第120章 .天外飞仙一片妄想全落了空   出了聚宝门,过了长干桥,向南驱车百里,便到了无想山下。   这一日,裴老夫人同烟雨一起,在无想山禅寂禅寺为严漪漪做了超拔法事,又择一洞天福地为她立了衣冠冢,烟雨跪与冢前,念及幼时姆妈待自己的万般慈爱温情,不禁泪盈于睫,潸然泪下。   “好教姆妈知道,盛怀信那厮已然伏法,秋后便会问斩。祖父贪饷一案也发还重审,目下已然将一切查清,祖父虽不至于全然无错,但绝非诛三族的大过,不日便能还我严家的清白。女儿当年被您藏与井下,逃过一劫,这些年有娘亲的悉心呵护,没吃过一分苦头……”   “祖母身子骨健壮,这些时日不间歇地吃着汤药将养着,脑疾也渐渐好转了,今儿晨起,还吃了一笼包子,一碟烫干丝,嘴里说着不吃了,到末了还又喝了一碗腰花茶……”   小女儿嗓音稚柔,在空寂的山谷里有如雨后清兰,她是个灵动可爱的姑娘,起先还掉着泪儿,说到祖母喝腰花茶时,到底还是泪中带了些笑意,惹得裴老夫人也抹了泪笑起来。   “儿啊,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十月怀胎,生养哺育,你上对父母无不是,下对女儿尽心力,今日同你顶顶亲的两个人都好好地活着,您便安心去吧,找个好人家托生去……”   裴老夫人说着说着还是哭了起来,一旁的簌簌拭了泪,托住了裴老夫人的手,低低地说道:“姑娘平生最挂牵的便是小小姐,如今大仇得报,您和小小姐都好好的,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托生去了。”   烟雨心念微动,看着姆妈的墓碑,双手合十,闭目虔心道:“姆妈来做我的女儿吧,我给你梳头发,给你扎耳洞,带你上街看花灯,给你做漂亮发饰戴……总要好好地疼爱你。”   她声音虽小,可听在每个人的耳中,都无限感慨。   顾南音在后头的椅上坐着,她身子虽然不爽,可满心都牵系着濛濛,又想着祭拜严漪漪,这便由人侍候着,一同过来了。   此时听见女儿这般惹人心疼的话,她的心头一片难以言喻的疼惜,站起身来,由云檀扶着,慢慢走上前,抚了抚女儿的背。   “濛濛,你的姆妈心地善良,说不得去菩萨身边做仙女儿去了呢?”她劝慰着裴老夫人和烟雨这一老一少,“快同你姆妈说说,前两日积善巷来提亲的喜事,叫她也高兴高兴。”   提到这事儿,裴老夫人就高兴起来,也不待烟雨说,自己便坐在了严漪漪的墓前,絮絮叨叨地同女儿说话来。   “……那太主娘娘委实是个慈心人儿,先前我听南音说她那般庇佑濛濛时,便感动地直落泪,她那嫡亲的孙儿也真真是世间难寻的真心人,生的英俊不说,性情也是一等一的高洁,濛濛能同他成婚,我的心里是再熨帖不过的。”   “原是八月初九他们家上门来提亲,中间儿又教杂事给耽搁了,便改在了八月二十七,就是前日。我想着该是媒人便是,未曾想太主娘娘竟亲自邀了两位金陵城德高望重的夫人一道,上咱们府上提亲,倒让我觉得咱们家有些怠慢几分——不过太主娘娘却满心欢喜的,我瞧着她眉头眼睛全是喜气,叫人看了就高兴。”   “濛濛她娘亲不舍得孩子这么早成婚,这便同太主娘娘说定,先将亲事定下,三年后再成婚,我听着不妥,可太主娘娘只顿了那么一小顿,便一口答应下来,姆妈的宝啊,你听听,这是不是个忠厚的人家,纵趁着万贯的家财、又是个权势滔天的门第,却能这般待人和善……”   裴老夫人在墓碑前坐着陪女儿说话,烟雨便轻轻叹了一息,搀着顾南音往马车上去,叫她安坐一时。   “山间路崎岖不平的,娘亲非要来,我那皇帝爹爹若是知道了,又要哭鼻子了。”烟雨陪着娘亲坐,说话时多了几分沉稳,“娘亲同皇帝爹爹的事儿是怎么打算的?”   顾南音靠在身后的迎枕上,眉眼之间有几分倦意。   “你是娘的心肝肉肉,原本娘亲怕你知道了心里不高兴,如今你能欢欢喜喜的,娘亲心里的石头就落下了,也没什么可顾虑的。”她蹙着眉道,“你那皇帝爹爹十一月初十要即位,倘或我点头,礼部就来议亲……你觉得好不好?”   娘亲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烟雨自是满心的支持,此时听了便为娘亲打算起来,道:“从前我去太后娘娘的宫殿里做客,那么大的一间金屋子里,布置豪奢可却冷冷清清的,那时候我就同青缇说,倘或我娘是皇后的话,宫殿里头一定布置的热热闹闹、软软乎乎的,不曾想竟然成了真。娘亲,您做了皇后,岂不是要住在宫里了?”   顾南音笑了一笑,抚了抚女儿的面颊。   “你那皇帝爹爹说了,只要我愿意,住哪儿都成。你如今才十五,等三年后你成婚,从梅庵发嫁也成,从宫里头发嫁也成,总之娘亲在哪儿住,你就在哪儿住。”   烟雨闻言鼓起了腮,“三年后再成婚,我正青春正好的时候,小舅舅都二十五了!”   顾南音闻言笑出了声,食指尖儿点上了女儿的额头,轻推了一下:“瞧你不害臊的样儿,二十五怕什么,二十五也是正当好的年纪,且叫他当三年的首辅吧。”   烟雨奇道:“为何当三年的首辅?”   顾南音微怔,想到了前几日顾以宁同她见面长谈,说了自己要辞官一事,眉宇间倒是几分闲适,彼时顾南音想着女儿年纪尚幼,倘或十一月初十梁东序在即位大殿上封后的话,烟雨的身份势必不同,到不若延后三年成婚,顾以宁也能再为社稷奔波三年。   她并不将话言明,只将话题岔开到了别处,“……去陪你姆妈、祖母说说话,过几日咱们府里头的香堂设好了,你便每一日都给你姆妈上个香,说说话,尽一尽孝心。”   烟雨应了是,自去陪祖母不提,那一厢无想山深处也驶出了一辆富丽堂皇的车,车窗的小帘一掀,露出一张清丽婉约的面庞,正是蓟辽布政史吕良温之幼女吕节珂。   前些时日在积善巷顾家府上闹了个不痛快,好在面子上都还过得去,没几日冯氏便领着她回到了无想山的冯家别业,一连住了小一个月,山中静谧幽静,与尘世隔壁,消息便有几分闭塞,倒让吕节珂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这一日,金陵城里舅舅府上的季夏表妹邀她进城小住,她想了想倒也应了,只是晌午因收拾衣裳的时候耽搁了些时日,这个时候才出发。   她掀了车帘向外望,细风便吹过来,她母亲冯氏便叫她放下车帘,“入了秋,一日凉一日的,可别吹了风。”   吕节珂便有几分无精打采,放下了车帘不作声。   冯氏瞧见了只觉几分内疚,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你舅母家小住几日,咱们就回蓟辽去,虽说金陵是我的老家儿,可总没北地住着舒坦——再者说了,你家大嫂嫂也要生产了,我总要回去看顾几分。”   吕节珂顿了顿,到底是开了口,“母亲,我听孟春表哥说,顾家的那位养女,状告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将他送进了大牢,秋日便要问斩,如此一来,她自己不也成了有罪人之后么?她那县君的封号还在不在?朝廷就没叫她连坐?”   冯氏闻言脸色一变,知道自己女儿还想着那顾以宁,这便低低说道:“好孩子,这些时日咱们住在山里头,你消息闭塞也是有的,母亲同你细说几句。”   “那姑娘的确告倒了自己的生身父亲,可邢审那一日,陛下可是亲自来了鼓院为她撑腰——母亲瞧着,她非但不能连坐,还能高升呢。”   吕节珂一听面上就青红一片,恨得两手捏在了一处。   前些时日孟春表哥将那严烟雨的事儿倒是打听的明明白白,她也知道了那严烟雨乃是商贾出身,一身的铜臭气,又状告亲爹,闹的满金陵都沸沸扬扬的,全在议论这一宗案子,杀人犯的女儿,这一重身份以后谁敢要?   于是她今日进城,倒有几分想探问探问积善巷顾家的意味,谁料娘亲竟说天子为她撑腰,直叫吕节珂一颗心坠入了河底。   “宁表哥竟待她这般热忱?将天子也请了过去?”   她万念俱灰,泪意上浮,“不过一介商贾之女,满身的铜臭,机缘巧合封了个县君,竟能得到宁表哥这般的照拂……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冯氏这便劝慰女儿,“顾以宁再好,到底也是南方的男儿,比不得咱们北境的男子健壮,等咱们回了蓟辽,多少好男儿供你挑——你爹爹是陛下在北境的老臣子了,到底也有几分交情,再不成,叫你爹爹去求陛下给你赐个婚,万里挑一选一个好的来。”   吕节珂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着说道:“我听闻陛下如今不过而立之年,迟迟未封后——舅舅是不是说近来忙着为陛下选后封妃?”   吕节珂的亲娘舅在礼部为官,前些时日便说过这个事儿,彼时吕节珂一颗心全在顾以宁身上,全然没在意,此时倒想起来了。   冯氏的脸色立时一变,挥手道:“你甭想这些,为娘可舍不得送你入宫为后……”   吕节珂便不言声了,心里倒有几分计较:不过凭借顾以宁的权势,得到了陛下的撑腰,倘或自己凭外祖父、父亲的家世、舅舅的斡旋,说不得能进宫为妃为后,届时那严烟雨是县君也好,是首辅夫人也好,都要给自己行大礼。   她想到这里,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出了无想山,便见自家马车停了下来,临波下了车探看,但见出山的山路两侧,站满了执枪的高大护卫,由无想山北山腹地驶出了两辆深阔的马车,慢慢地出了山。   这样浩大的声势,吕节珂倒没见过,不由地心生几分好奇,临波下去瞧了瞧,上车道:“我瞧着那护卫穿的衣裳倒像是禁军的模样,许是宫里的某位老太妃来山里礼佛罢。”   吕节珂同冯氏倒也不放在心上,待那些护卫护着马车离去,她们的车驾才慢慢驶行,一路往金陵城去了。   在金陵舅舅家住了三五日,吕节珂倒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倒也知道了积善巷顾府已然向梅庵严家提了亲,她心里自有一番绞痛不提。   到了第七日上,她舅舅到了后半夜才回家,第二日一早,吕节珂的舅母蒋氏同冯氏、外甥女在花厅里叙话,冯氏不免就问起了缘由。   蒋氏想了想昨夜夫君同她说的话,这便笑着说道:“你说这事儿闹的。你们那北境来的新皇上,行事那叫一个雷厉风行,昨儿大朝会上,直接叫礼部拟旨,说是要封后,那皇后娘娘啊,出身金陵顾氏,可却住在梅庵严家,名字叫做顾南音,我听这名儿耳熟,再一想,竟是前些日子告倒内阁次辅那女孩子的养母。”   吕节珂闻言眼前一黑,心里就砰砰乱跳起来,舅母的话还在耳边荡。   “说起来,昨儿大朝会上,陛下不仅要封后,还封了那个叫严烟雨的女孩子为超一品的仙都公主,又要为她在慈航桥造一座公主府——”   吕节珂只觉得心口烦闷目眩耳鸣,心中又是羞又是恼,这几日的妄想全然成了空。 第121章 .顾氏一家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南音既有了回应梁东序的心,那一切便都能操持起来了。   礼部拟了封后制,请了六位大媒来梅庵议亲,一番诚心诚意之后,钦天监便择一吉日,要往梅庵严家送聘礼。   这一日秋风起,满街巷桂花落,那香气莹莹轻入鼻端,馥郁而香甜。   自打朝廷出了封后的旨意,金陵由上至下,不管是世家望族、还是市井百姓之间,都惹起了满城的喧嚣议论。   梅庵严家的门前,这些时日便常常有百姓过来,远远地围着观望,显然是对这户人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可惜亲军卫有一支护卫,在梅庵巷中,隔三丈驻守一人,使得百姓们也不敢上前,只在巷口街角轻声议论着。   “听说明儿宫中就来送聘礼了,上一回娶皇后咱们没见着,这一次说不得能见着皇后娘娘的真容。”   “……我倒像是见过似的,个儿高高的,生的像个菩萨,是个端丽的模样,也不知道明儿能不能再见上一回。”   “听说皇后娘娘原是金陵顾氏家的姑奶奶,如何当起了这一户人家的主母,当真叫人好奇……”   “我倒是知道一些内情,这一时也不好讲,过会子你往我家里去,咱们吃个酒好生叙一叙。”   众百姓轻声议论不绝,到了午间还仍有不少人远远围观,正好奇着,忽听得有马蹄声起,有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到了梅庵巷口,便叫亲军卫护卫拦下了。   从那马车上下来一位面容温睦的婆子,笑着同那护卫打点道:“好教军爷知道,这里是金陵顾氏的车轿,皇后娘娘乃是咱们府上的姑奶奶。今儿咱们家大老夫人、二老夫人来为姑奶奶送添箱礼,还请通融。”   那护卫听了,叫亲兵进去通报了,只是等一时不来,这两驾马车便晾在了巷口。   那第一辆车轿里坐的自然是顾家长房大老夫人闫氏,她在轿中等的不耐烦,眉眼间便有几分烦乱。   “老二媳妇眼皮子竟能浅薄至此,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横竖一个和离大归的女儿,顾家都已然辟了一处地界养她,每个月的月钱也发了十年,如何就能叫人这要紧的当口搬了出去?”   大老夫人身前的婆子叫芬致,此时在一旁轻声道:“起先是那太师府上的亲事,惹了皇后娘娘,到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叫皇后娘娘去做什么节妇……这不是变着法儿地折磨人么?说起来,那一晚这梅庵府上宴请,宫里的天使过来送衣裳鞋袜,咱们就该看出些苗头来,早早将皇后娘娘哄回家才是。”   大老夫人面上就有几分不自然了。   “太主娘娘都由着老四在外头住严家的宅子,我逞什么能?”   “倘或咱们有前后眼,该能省去多少麻烦。”芬致应合着大老夫人的话,“太主娘娘虽是咱们顾府的老祖宗不假,可如今顾家东西分了府,那边成了文安侯府,太主娘娘随着三老爷住,咱们府上的事儿太主娘娘自然不好插手,故而不好发话也是有的。”   这个时候再说这些管什么用呢,大老夫人心里一阵儿烦躁。   自打出了封后的旨意,原是他顾府好端端的的姑奶奶,却住进了梅庵严家,大老爷顾知诚这些时日,在家里就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先是恨恨地痛骂了二老爷顾知明一顿,接着就责令她与二弟妹一道,无论如何都将顾南音接回顾家,好让皇后娘娘从积善巷发嫁。   大老夫人虽同顾南音交往不多,也胜在交往不多,没什么龃龉,倘或温言软语地好生劝说一番,也许能将顾南音劝回家也说不得。   她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一事来,惊起了一身冷汗,捉住了芬致的手腕问道:“几个月前,四姑奶奶是不是来找我的?”   芬致霎时就想起来了,面如土色,“……说是顾珙领着太师府的那个程务青,强要见她女儿,同您要个说法。那个时候您推说不在,也没见。”   大老夫人冷静了一下,道:“前几日宴请上,我瞧着她待我倒还好,似乎同我没什么芥蒂。”   芬致也道:“说起来,该是瑾大奶奶办事办的好,听说了这事,将顾珙狠狠地打了一顿,送回如皋老家去了。说不得皇后娘娘能念您这一份好。”   大老夫人立时就放下心来,打心底感谢起自己这位儿媳妇来,“到底是出身如皋的名门,眼界就是比老二家的媳妇高一些。”   这一厢长房大老夫人在车轿里忐忑不安,后头的马车里,二老妇人杜氏却满脸的不情愿,心里窝了一口气。   “天老爷不开眼,一个姨娘生的破落户,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勾搭上了陛下。原以为当个皇妃顶天儿了,没成想竟成了皇后?当真是太可笑了。”   一旁随侍的衡二奶奶却满心的后悔,听见婆母这般说,不由地投去了一个怨恨的眼神。   “当初太师府上出了事,儿媳就说要去同四姑奶奶缓和缓和关系,您又不让。上回在严家的宴席上,您又那么说话……这下好了,还不晓得四姑奶奶愿不愿意见咱们。”   二老夫人心里发虚,面上却不显,一个眼风扫过去,厉声道:“你自己为太师府保媒拉纤的,如何还怪到老身头上了?至于上一回,我一个应她嫡母的,在自己女儿面前,爱说什么说什么,如何还有错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从广陵被休回家,无依无靠的,是顾家给了她容身之所,怎么,如今还落不下好来了?”   “一点小事就离了家不回来,传出去她的名声好听?都说母仪天下母仪天下的,她本就是个和离大归的破落户,再传出去一个不孝父母的名声,我瞧她如何母仪天下!”   衡二奶奶听见婆母这般说,万念俱灰。   这个时候还这般振振有词,一时进了严家门,说不得会被撵出来,门外围着这么多百姓,怕是晚间就能传遍整个金陵,丢死人了。   “儿媳劝母亲一句,如今四妹妹眼看着就要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您若不放下身段来,今日怕是积善巷的大门都回不去。”   二老夫人哪里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不过是逞一时嘴快罢了,闻言不说话了。   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护卫才通传他们进去,二位老夫人将下了轿,便闻听身后有动静,一回身,顾家大老爷顾知诚、二老爷顾知明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顾知诚如今乃是兵部尚书,又因守诚之功封了少师,他今日下了朝,便喊上二弟顾知明,急急往梅庵严家来,此时见老妻与弟媳也在,这便板着脸负手进去了。   一行人被迎进了正厅,分坐在椅上各怀心事,没过一时,便见那门厅处,那如今归于严家的女孩子烟雨,同顾南音手挽着手进来了。   众人不免有些尴尬,倒是大老夫人乖觉,先行下拜,口中唤了一声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万安。   其余人不管情愿不情愿,到底是随着大老夫人一起,跪拜顾南音与烟雨。   烟雨有些惶恐,从前这些顾府上的长辈们在自己面前,都是严肃不苟言笑的存在,此时跪在自己的面前高呼,倒叫她有几分无所适从了。   顾南音忙叫芳婆与云檀将诸人扶了起来,分扶上了座,这才笑着说:“诸位都是我的至亲,倘或也要行此大礼,倒叫我的心不安了,往后可使不得了。”   大老夫人口中说着是,再往顾南音身上望,只觉得顾南音坐在那上首,一双弯弯的眉眼含笑,明明还是从前那般端丽不俗的容貌,可今日看起来,她却周身发着依约的光,像是坐在云里雾里一般。   是啊,即便顾南音说着这般大礼使不得,可从今往后再见,她便是大梁的皇后,还要同在陛下的即位大典上一起走向至尊的宝座,她们只能仰望,再不可随心所欲。   二老妇人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不敢再发一言,来时马车上的狂妄念头被压在内心嘴深处,再不敢向外探头。   这正厅外,亲军卫的卫兵五步一站,站成了肃杀的石像,曾经被她视作蝼蚁一般的庶女,如今端坐上首,那不可亵渎的高洁模样,令二老夫人胆战心惊。   她一言不敢发,只默默缩坐在椅中,听大伯同顾南音开言。   “皇后娘娘,臣有一事相请。”顾知诚蹙着眉,艰难开口,“可否在积善巷发嫁。”   顾南音不动声色,依旧笑看大伯父。   “臣忙于公务,平日里不曾过问府上的庶务,只知皇后娘娘一向在西山麓斜月山房居住,如何如今竟在梅庵这里……”   顾南音生出几分好笑来。   其实她对这位大伯父并无几分恶意,包括长房一家,都与她无什么恩怨往来,退一步说,即便是二老夫人对她、对烟雨的那些小手段,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她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大伯父的提议,笑看向自己的父亲二老爷顾知明。   “父亲,当初金陵府送来户籍迁移的文书,您看过也一力赞成,如今我的户籍早已迁出积善巷,同烟雨一道儿,上在了梅庵严家。”她语声温和道,“不好再从积善巷发嫁了。”   顾知诚哪里能知晓还有户籍迁移这等事,闻言眼前一黑,停了良久才看向顾知明。   二老爷顾知明原就是个不管事的,前些时日因为太子谋逆一事被牵连,好容易才被保了下来,这些时日在家里养花喂鸟的倒也自在,乍听得自己的女儿要当皇后了,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却没成想被自家大哥给押了过来。   他点点头,到底有几分没底气,“大哥,皇后娘娘的户籍迁出一事,我的确知道,也是我极力赞成的……”   顾知诚的眼风扫过来,他的气势又弱了几分,“那时候程太师府上逼的紧,教皇后娘娘为难了,便想带着女儿回广陵去,我虽是个庸才,平日里不能护着几分儿女,却也不能拦着她护自己的女儿……”   顾南音闻言一怔,有几分触动。   顾知诚却是眼前黑了又黑,万没料到自家这二弟是来拆台的,他刚想说话,便听老二媳妇在后面开了口,也不似从前那般刻薄了。   “皇后娘娘,从前都是母亲的不是,为着一些小事刁难于您,心眼比针鼻还小,也是母亲耳根子软的缘故……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原谅母亲罢……”   二老夫人说着,涕泪直下,往前跪倒在顾南音的身前。   她家老爷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这个时候竟然过来充好人了,说不得就要将所有的错处都赖在她头上,这个时候她还是要赶紧认错为好。   顾知诚眼前又是一黑,却见二房的侄儿媳妇周蘅也是扑通一个跪地,哭道:“皇后娘娘,好妹子,从前也都是嫂子的不是,您母仪天下,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就宽恕嫂子罢。”   蘅二奶奶哭着说话,心里也有几分计较:公爹和婆母两人一个极尽慈爱,一个认错认得快,就剩她一个了,还不跪地认错等着背锅吗?   顾南音长舒了一口气,教芳婆来扶人,芳婆看不过去了,冷着脸说道:“二老夫人、二奶奶,大喜的日子,您二位来这里哭算怎么一回事?”   顾知诚眼前再一黑,别过头不再往这里看。   顾南音虽还未显怀,但此时却感觉到了肚皮一紧,烟雨注意到了,忙为她轻轻揉了揉虎口。   “这些事都过去了,外祖母、舅母无需再提了。”她嗓音清雅,仔仔细细同他们说话,“在哪里发嫁,一凭我娘亲的意愿,二凭官府户籍。这里虽名为严府,实则是我娘亲自立门户的所在,诸位还是莫要混淆为好。”   小女儿声音柔润,不急不徐的语调,可却掷地有声,无人敢反驳。   二老夫人、衡二奶奶不敢再哭,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在了椅上,再听烟雨说话时,便有几分羞惭了。   当初她们视为草芥的小孤女,似乎从来都没有屈服过。   那一日顾南音困与广陵与金陵之间的河上,二房上下将她审了个地朝天,无论如何威逼,她纵使怕的浑身发抖,都不曾屈服过。   倘或从那个时候起,她们能将轻视之心收起来,说不得此时便是和和美美的场面。   顾知诚勉强开言,又问了一句:“皇后娘娘,不知您……”   他顿住了,不敢问下去,顾南音舒了一口气,微笑着看向诸位顾家的亲人,并无半分的不耐。   “我女儿说的对,如今我已自立门户,该当由自己的家中发嫁,大伯父无需再问。”她语音缓缓,像是释怀了一切,“世人皆知我出身金陵顾府,从哪里发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大伯父还是不要在意了。” 第122章 .雪衣豆沙我想和你,在焰火下亲吻   金陵顾氏出了位皇后娘娘,倒火了贡院街的一间小道观。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当年这里有个老道士,为皇后娘娘看了个面相,只说她造化在后头,故而这些时日里,道观门前人满为患,人人都想找活神仙算一算命数。   顾南音从来都是个主意大的人,即便同积善巷理清了芥蒂,到底还是不愿回去,定下来由梅庵发嫁。   聘金则是在十月初六那一日送过来的,除却两万金以外,还有各色束帛、玉璧等等,送聘礼的队伍绵延不尽,在金陵百姓的沿途围簇观望下,一直送进了梅庵严家。   在围观的百姓里,有一个头包布巾的老妪,佝偻着身子缩在人群里,她从拥挤的人缝里看出去,看到连绵不断的马车,干涸的眼睛里就有几分不明的意味,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嫉妒。   她扯了扯一旁的年轻姑娘,哑着嗓子轻问道:“劳您驾,敢问皇后娘娘的闺名,可当真叫做顾南音?”   老妪敢问,年轻姑娘却一脸惶恐地甩开了她,不敢回答,那沿街巡视的金陵府衙役却听见了,斥了一句老妪:“胆子倒是不小,皇后娘娘的名讳也是你能提的?”   虽得了一句斥骂,又被撵走了,可这老妪到底是知晓了皇后娘娘的名和姓,登时面色一片惨白,回头看了看那奢华的聘礼队伍,跌跌撞撞地往背人的偏僻后街去了。   后街有个着棉布衣裳的年轻姑娘迎客上来,见老妪面色惨白的,忙扶住了她,埋怨道:“……费了十两银子来金陵,就为打听这一句,您心里头可舒爽了?”   那老妪捂着胸口不言声,那年轻姑娘也许是越说越气,声音都带了几分愤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嫂嫂从前在咱们家时,您是怎么揉磨她的?您吃饭的时候她站着,没事就叫过去骂几句,大哥哥打她时,您在一旁不劝着也便罢了,还叫婆子上去拽嫂嫂的头发,让哥哥狠命地打……”   “如今打听明白了,痛快了吧?眼下嫂嫂做了皇后,可算是活出头了,我替她高兴!”   老妪一言不发,咬着牙走不动了,坐在路沿上就抹眼泪,也不敢大声咒骂,只恨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这是什么世道!你爹爹哥哥死了,咱们娘两个艰难度日的,那贱蹄子竟成了皇后!”   年轻姑娘闻言,气的一跺脚,回嘴骂道:“这是什么世道?爹爹为什么贪墨,还不是您在后头贪得无厌?哥哥为什么死?也是您放纵太过!家里明明不是什么权贵之家,却将哥哥宠的无法无天的!您若是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女儿也走,犯不着带着您这个拖累!”   老妪如今体弱,全仰仗着这个女儿养老,闻言只气的胸口疼,却是一言不敢发了。   那年轻姑娘气了一会儿,到底是自己亲娘,也只能蒙着眼睛管下去,只连拖带拽地将自己老娘领走了。   这老妪是谁,正是顾南音从前的婆母,当年这恶婆娘纵着自家儿子打骂妻子,直将顾南音逼得没了活路,拼死拼活地才逃了出来。   广陵谢家七年前犯了事,男丁全发配到了苦寒之地,家中一应值钱的物事全充了公,老妪只得带了十来岁的小女儿,回了乡下老家艰难度日,这七年来,常常是上顿不接下顿的。   好在小女儿如今长大了,也能支应一二,否则照着这恶婆婆的脾性,早饿死了。   这小女儿名唤谢滢,顾南音刚来的时候才七八岁,一向同嫂嫂亲近,这些年又长大了些,越发觉得自家母亲的荒唐恶毒来。   封后的旨意下达全国,这恶婆婆乍听得顾南音的名字,险些没吓死过去,缓过来之后便非要往金陵来确认一番,如今千真万确地知道了,自有难言的嫉妒怨恨不提。   下了聘礼之后,时日过的飞快。   到得十一月初十那一日,新帝的即位大典举行,陛下亲领文臣武官祭祀天地、宗社,以示受命于天地祖宗,与此同时,皇后由大梁门抬进,同陛下携手走上御殿,接受群臣万民的拜贺。   其后改元永初,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到得晚间,便在宫中宴请文武百官,最是圆满不过。   虽说大赦天下不假,可太平门外,刑部的牢狱里,那盛实庭还关押着。   他行刑的日子乃是十一月十九,眼看着便要大限将至。   今日是陛下的登极大典,普天同庆的日子,盛实庭坐在黑寂的狱中,须发长至胸前,那蓬乱的头发里露出的眼窝深陷,哪里半分还有往昔清雅文气的样子。   这些时日以来,他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死去的冤魂,直将他折磨成了人干儿。   铁栏杆外立着个姑娘,正是程知幼。   她弯腰将漆盒里的饭食拿出来,一样一样地放进了栏杆里,看着里头隐在黑暗里的盛实庭,到底还是落下泪来。   “爹爹,今日是女儿最后一次看您了。广陵严家的案子翻案了,从前那位首辅傅耕望的案子也翻了天……祖父投了大狱,那些湖阜派的叔伯们没一个肯伸手,我娘没了希望,打算带着我回湖熟老家去——”   “不是娘亲不来看您,她原本还拼了命的要救您出去,可是那一日,我哥哥叫人送了回来,没了舌头残了四肢,意识也不清晰,养了许久,陆陆续续地同娘亲比划了好多,娘亲便死了心……”   “爹爹,我也恨您,可我有时候一想到您要死了,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也难受。”   “严家的那位姐姐,如今封了公主,今日陛下的登极大典上,她随在皇后娘娘的身边,真真是绝世的风采,爹爹从前对她不住,如今赔一条性命,洗掉罪孽,干干净净地托生去。”   程知幼絮絮叨叨地说着,那黑暗里的继父始终一言不发,程知幼这些时日成长了许多,拭去了眼泪,笑着同继父道别。   她转身提脚,那黑寂里却传出一个沙哑到极致的嗓音道,“到头来,还是你为我送行。”他道了声谢,“去知会杨维舟,我有话同他说。”   程知幼闻言点头,将话带到,杨维舟本不在牢狱,到了夜间,匆匆赶来,站在铁栏杆之外,肃杀一眼投过去。   “你还有何事?”   盛实庭沙哑着嗓音道:“东亭翁主的画舫走水并非意外,而是杜从宜一手策划。”   “东亭翁主上船前已服下致使神思迷乱之药,纵火之人乃是杜从宜的亲信杜鳔,如今他已被灭口。东亭翁主的贴身丫头逃了出去,如今不知下落,杜从宜也在四处搜寻此人。”   杨维舟了然,即刻便派人将此案重启,又秘密知会东亭翁主的父母双亲,竭尽全力去搜寻东亭翁主的贴身丫鬟,以及杜鳔的尸体。   这样搜寻了半月不得其法,转机却在东亭翁主的儿子杜允良那里,是他找到了翁主的贴身丫头蕙蕊。   一切真相大白,又因仙都公主督促此案,终在年末时,将杜从宜的案子断下来,还了东亭翁主一个公道。   这一年的岁末,人人皆有所得,人人皆有所获。   第二年的岁首,新正第一晚,陛下在前朝宴请文武百官,皇后娘娘在后宫摆下桃花席,宴请内外命妇,故而整个禁中热热闹闹,欢天喜地。   这是皇后娘娘第二回 摆宴,她如今也有七个月身孕了,身子虽笨重了些,可精神倒好的很,烟雨却牵系着娘亲的身子,少不得替她应酬来宾,一直到了月上中天,诸位夫人都喝的渐入佳境了,她才得出几分空闲来,由青缇陪着,信步往御桥上走去。   她如今随着母亲搬进了宫中,半个月在梅庵住着,半个月在宫里住着,后来顾南音实在不放心她,索性将裴老夫人同烟雨一道儿接近了宫,方才安下心来。   烟雨不好好走路,脚就在地上拖着走,走的有气无力的。青缇在一旁笑她:“公主可是累着了?脚步都抬不起来。”   烟雨不高兴,嘀嘀咕咕的,“这都小半年过去了,还不叫我成婚,又叫我搬进宫里来——那时候我还担心娘亲不自由,眼下看来,倒是我最不自由。”   青缇便笑着哄她,“说好了三年便三年,驸马爷都等得起,您可别这么猴急猴急的。”   烟雨被这一声驸马爷唤得好生高兴,美滋滋地说,“哪儿是我猴急,明明我是为着他着想,三年后,小舅舅都二十五岁了啊!”   “二十五岁就二十五岁了嘛,驸马爷即便是三十岁,也是帝京第一好看之人。”青缇笑着应合。   两人逛了一时,再往回返,便见顾瑁在水榭旁探头探脑,见烟雨来了,忙迎了上来,哪知后头又跟上来一个,竟是谷怀旗。   烟雨讶然,谷怀旗倒是换了副模样,老老实实地向烟雨行了礼,顾瑁翻了一眼他,抱怨道:“这样的场合,他非要跟着来,近日也不知怎么缠上了太婆婆,就把他带进来了。”   且不提先前谷怀旗还同顾瑁闹着别扭,只说全是夫人小姐们吃酒的后宫,谷怀旗怎么能来呢?   “你这么高的个子,如何还能在后宫里乱窜?”烟雨质疑他。   谷怀旗近来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醒过了神,一门心思地追着顾瑁跑,闻言看了看顾瑁的脸色,开始装小扮嫩。   “我个子虽高,但年纪却不大,太主娘娘说了,我今日是瑁瑁的表弟,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才是。”   烟雨愕然,顾瑁也乜他一眼,显是不想搭理他。   “表妹跟表姐,表弟跟表哥,你想跟着我,要做表妹才行!”   谷怀旗从善如流,英俊的眉眼立时做了妩媚的眼神,假做羞涩地喊了一声表姐,“我就是你的小表妹啊……”   顾瑁和烟雨对视一眼,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她连连后退,飞也似地逃走了。   烟雨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往水榭里坐了。   这一时水榭的灯色昏昏的,远处的喧嚣热闹隔着水岸传来,有几分飘渺。   坐着望景,远处的湖光山色在安静的夜里朦朦胧胧,起伏的小山像碗,盛着碧绿的湖水,里头该装着酒酿圆子才对,烟雨看饿了,便叫青缇为她去席上偷个桃花酿饼来吃,自己则裹了裹雪白的软裘,倚靠在了栏杆上。   没过一时,身后响起轻而缓的脚步声,烟雨知道是青缇,向后伸手,哪知桃花酿饼没来,手上却多了一双清冷冰凉的手,纤长手指轻轻嵌入进她的手指间。   烟雨心中一跳,回过头去看,顾以宁着一身朝服,正笑向她。   湖面上吹起了风,一阵凉寒吹过,眼前人眸色温柔,其中倒映了一个毛茸茸的她。   烟雨惊喜极了,跳起来往他身前挨了,仰头问他:“您不是在前面吃酒,怎么来了?”   顾以宁放开了她的手,垂眸仔仔细细地为她拢好了软裘的衣领,这才笑着说:“殿外飘起了雪,便想来看看你。”   听到下雪,烟雨立时扬起了头,目光在天上搜寻,却寻不到雪的迹象。   “我在这坐了有一时了,却没瞧见雪……”她遗憾,“上一回下大雪,还是大前年,我在斜月山房门前堆了个雪兔子,用棉线给它做了红鼻头,黑眼珠。”   顾以宁安静地听着,他扶着烟雨的肩,将她转向水榭廊下悬着的那盏宫灯。   烟雨好奇望过去,那柔软的光色将湖面照亮了一方,细细的雪沫在其间飞旋着,可不是下雪了!   “真的是下雪了!若是一直不停歇的下,到明儿晨起,就能堆雪兔子了!”烟雨眼睛里亮亮的,回转身仰头看顾以宁,“您就穿了件朝服,冷不冷啊。”   朝服虽夹了棉,到底薄薄一层,顾以宁身姿颀秀,朝服被玉带紧束,笼出了一把劲瘦紧窄的身腰,在雪夜里尤显出几分清瘦单薄来。   朝服外自是要穿锦裘的,只是他牵系烟雨,想带她看雪,索性不待长随去拿,径自来了。   他说不冷,烟雨却眼睛一亮,双手捧住了顾以宁的手,搓了搓,直凉得倒吸了一口气。   “您的手真冷啊。”她打着哆嗦为他搓手,又唤身边的宫娥,“去给驸马拿个手炉来。”   宫娥去了,顾以宁却将手收回,眼眸里闪过歉疚,他说抱歉,面上的肌肤之色如瑶玉,烟雨心念微动,只将手抬起来,捏住身上软裘敞开向他,热情邀约。   “您快到我怀里来,我给您暖暖。”   小女儿动作敏捷,说完眨了眨大眼睛,顾以宁在那一息之间抬起了眼眸,将视线挪在了别处,手却落在烟雨的软裘上,为她合上又掖好。   那为她掖衣裳的手依旧冰凉凉,烟雨蹙着眉,捉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软裘里一放,仰头看顾以宁。   “您想什么呢?我只是为您暖暖手。”她在这一瞬力大无穷,按住了顾以宁想挣出来的手,笑眯眯,“您看,我里头穿着裙衫呢,这里还绣了好几朵绣球花呢。”   顾以宁失笑。   手下温热渐渐升高,他却担心将冷气传给了她,只轻笑一声:“去水榭里坐,隔着窗子看雪。”   烟雨自然是答允的,一个猫身进了湖边的水榭,木制的屋子,临湖的一面开了大大的拱窗,镶嵌了琉璃,外头的湖光山色尽在眼前。   宫娥端来了香笼,热火火的银炭燃起来,屋子里便渐渐地暖和了。   烟雨同顾以宁对坐着,中间隔了一方矮几,她对矮几不满,对窗子也不满,小声抱怨:“这里窗子这么大,我要做些什么,都能叫人看见。”   顾以宁眼眸里笑意清浅,“窗子大,才好看雪。”   烟雨趴在矮几上,托着腮看他:“这一时雪还没落下,我要看您。”   只是青缇还没来,桃花酿饼就耽搁下来了,烟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顾以宁的侧脸,说饿了。   顾以宁朝向她的那一边面庞被她看温热,这一时听见她说饿,转而看她道:“我去为你拿些糕点。”   烟雨闻言捉住了他的衣袖,眼神温软,“我想吃雪衣豆沙。”   顾以宁嗯了一声,“何为雪衣豆沙?”   “雪白雪白的皮儿……”她的视线落在他如温玉一般白皙的肌肤,“鲜红鲜红的豆沙儿馅……”   烟雨的视线向下移,落在顾以宁的唇上,那因室中温热而显出血色的唇,唇型好看,颜色惑人。   小女儿的嗓音也温软,在湖水拍岸的声音里动人心魄,顾以宁唇边勾勒浅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   于是烟雨趁势而上,起身欢快地越过了矮几,偎在了顾以宁的身侧坐坐好。   正待同他在说话时,窗外一道儿焰火蹿上了天,天色忽得亮了半边,接着便有接二连三的焰火升腾而起,在空中绽放出绝美的姿态。   烟雨吓了一大跳,借机拱进了顾以宁的怀抱,仰头在焰火声中问他:“今日是元日,您还没给我发压岁红包呢!”   顾以宁失笑,捏了捏她的脸,“发。”   “新年我还有心愿呢!”烟雨说着,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念起了愿望。   “第一个,皇后娘娘能快些打发我出宫成婚。”她一本正经,“我不是着急啊。”   顾以宁在一旁笑的宠溺,听她又许愿:“我想钻进小舅舅的袖袋里,时时刻刻地跟着他……”   她的嗓音轻跃,在窗外不绝的焰火声里显得尤为动听,顾以宁说好,却见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第三个心愿……”   顾以宁垂眸,她与他之间距离不过一寸,近到可以听见她轻缓的呼吸,可以看见她清澈的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我想在焰火下,偷偷亲您。”   她的话音儿还未落地,下一束焰火便应声而起,顾以宁的心悸动不已,微微怔忡过后,他垂首覆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