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小青梅》 作者:久久久犀 【钓系娇软青梅V.S.白切黑疯批主公】 第001章 (修)   林曦知时常会做一个梦。   她大抵回到了五六岁的光阴,无忧无虑。   杏黄袄子双螺髻,小团子生得娇糯可爱,又开朗明媚,自然特别招人稀罕,村头村尾的伯伯大娘们都关照她。   她从小无父无母,由哥哥林翊一人拉扯大,虽活泼爱闹却身子骨孱弱,缘是幼时吃苦落下了病根。梦里曦知仍是不愿喝药,偷偷溜出了家。   记忆时断时续,场景轮转,她似乎捡了一个少年回来,素白的袍子被血迹浸染,他还吊着一口气,倔强地抓着手里的剑。   像一只受伤的刺猬,紧紧地蜷缩,目里流露的是破碎和不甘,他不相信任何人。   曦知努力回想他的样貌,每一次都是淡淡的一圈光影,独独对他的眼神记忆深刻。   披着高傲和嗜血的外表,灵魂却是脆弱又渴望被爱。   她决定照顾他,行善积德也好。   那段时间,曦知把他藏在后院,后来,少年的伤渐渐痊愈,她就偷偷带着他出去玩。   他呀,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无奈救命恩人太闹腾,并且恩人还摸到了他的死穴。   脸皮薄。   每每梦见,曦知都会忍不住笑。   她记得他不爱玩女孩子的挑花绳游戏,结果还是被她软磨硬泡地捉去。也记得他嘴里嚷着不和她上山,最后还是别扭地跟在她后面。   尤其是,若不小心撩拨了他,还可以欣赏到他无措结巴的时候,那时小曦知便以此为乐。   人说金屋藏娇,她也小小年纪就藏了个。   不晓得姓,不晓得名的小竹马。   “笃笃——”敲门声扰醒了她的梦。   紧接着,那洪亮的女声响起:“林小娘子在家否?”   访者便是村长媳妇,林曦知闻言立马将人迎了进来。   钟大娘面上笑得似朵花儿,眉梢嘴角都是浓浓的喜意,握着曦知的手道:“咱们村来贵人了!”   女孩不明其意,村里来了贵人与她何干。   莫不是那皇亲国戚落难,无路可走下榻于此,才引得钟大娘这般欢喜?   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天下分崩,皇权旁落,四主公分地各占势力,名曰天下共主,皇不是皇,又何以贵人相称。   当今只有主公可谓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而钟大娘口中的贵人估摸着仅仅是市镇街里最籍籍无名的小公子,比村里的人稍富裕一些,倒叫她自认是捡着宝了。   “小公子瞧着不凡,那词怎的说的……”大娘喋喋不休,“噢,芝子大树!”   林曦知默默纠正:“是,芝兰玉树。”   幸好她无聊时会随手翻翻哥哥捡回来的书卷。   钟大娘干笑:“没错没错!他啊自称是梧州来的落榜书生,林小娘你不是对字啊诗啊的感兴趣嘛,同他取取经呗,往后若成了有名的才女也算给咱们村挣面子。”   此番,换曦知傻了眼。   大娘前后张望了一通,“喏,隔壁不是还余一间空房嘛,庭有大树,院子也宽敞,想公子必会中意。”   “他从西边来,巳时即到,模样俏得很,只是性格古怪,不善与人攀谈。”她压低了声音,“生人免近,神秘得紧,小娘子若要和他打好关系,可得费工夫。”   她交代完,悠悠地转走。   林翊经常外出,曦知独自守家难免孤单寂寞,哪管来的到底是什么个主儿,起码日后多了个人听她碎碎念,不禁心有悸动,早早地扒着门缝等候。   时辰临近,天空渺渺飘落雪子,女孩冻得手疼,眼睛仍明闪闪地望着西边。   不多时,隐约出现了人影。   曦知看不真切,只觉那人披着墨绒斗篷,身量高挑。   翩翩自飞雪而来,如遗世独立的羽化仙。   她狠狠地揉了揉眼。   墨色悄然拉近,竟是位少年公子,年岁大致与林翊相仿,但周身却无乘风扶摇的青葱灵气,反是诡谲深沉。   行至邻边,他果真停下了脚步,下颌微扬,似在细细观察屋院陈设。   隔着矮墙,林曦知也在偷摸打量着他。   可惜,兜帽遮盖,她窥探得并不尽兴,默默向外挪了步子。   谁料少年像是早发现她般,微微侧头。   女孩冻得鼻头绯红,顿被捉住,半分惊诧半分惶恐,连忙不知所措地背手,眸子水漉漉地望着他。   “哥…哥。”她期期艾艾地同他问好。   少年神情寡淡,不冷不热地瞥她一遭,转身走进屋内。   好凶。曦知吸了吸鼻子。   她望着禁闭的木门,匆匆移开了视线。   诶?那是……   风雪交加,茫雾中曦知分明看见了有两道瘦长的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在少年屋边察看。   他们乌色披风,金丝滚边官袍,腰佩长剑,警惕地蹲守在外。   曦知不认得官袍,但认得出剑,当下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劫匪!抢钱杀人的大坏蛋!   一个放风,一个伺机闯入,天衣无缝的配合,曦知越推越觉得有道理,再结合那两人凶神恶煞,看家护卫狗的表情。   她紧张地攀着墙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歹人的动向。   去叫人吗?可是等那时候他的新邻居恐怕黄花菜都凉了吧。   女孩急得冒汗,她眼瞧着其中一个歹人把耳朵都贴到门上去了。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而且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还冷冰冰的,但林曦知不是个喜欢坐视不管的人。   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他还是个书生,一定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欺负他!   曦知跑回院子,选了跟最粗最长的扫帚,一咬牙冲了出去。   那两人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猝不及防背上一疼。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使出了全部力气,毫无章法地乱挥乱打,他们一时招架不住:“喂…吾乃梧州……銮卫,奉命…保护主公,休得放肆……”   曦知哪听得见,闭着眼睛一通瞎打,动静之大引得木门很快被敞开。   少年面若寒霜,立在女孩身后,她挥扫帚挥得累绝,喘着气丝毫不知他正略带探究地凝视着自己的头顶。   两个銮卫迅速噤声,她才反应慢半拍地仰头。   “那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徘徊,我…我帮你赶跑他们。”女孩抱着扫帚,仍是气息不匀。   雪子落满了肩和发,她的脸都被冻红了,少年皱了皱眉,装作不经意地将她拉至自己的狐裘边。   狐裘暖烘烘的,曦知觑了觑他,悄摸地捏着一撮毛,乖乖立好。   銮卫欲言又止。   “滚。”   “可是您的身体……”   他二人对视一眼。   大雪将歇,銮卫紧了紧侧刀。   “遵命。”   曦知看着他们离开,嘴巴张成了“O”型:“你们,认识吗?”   “嗯。”他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为避免她怀疑便多加解释道:“旧地的故友,劝我回去罢了。”   女孩哈了哈手,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少年垂眸望着她亮晶晶的眼和圆鼓鼓的双环髻,觉得她真像一只活泼的小雀儿。   陌生又熟悉,令他迷惑。   想到方才她拿着扫帚硬逞强地赶走銮卫。   说不能欺负他。   他起了兴致,凤眼愉悦地看着曦知。   好奇怪,一会儿冷漠一会儿开心的。   “你觉得,”少年歪了歪头:“我很弱么。”   半是风流半是戏谑。   曦知不自然地避开目光,声如蚊蚋:“没有。”   他罕见地笑了笑。   “在下书生沈序。”少年道,“因家道中落,身体欠安遂来此地休养,还请姑娘多多关照。”   他谦谦朝她行了一礼,颇有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气质,曦知也依葫芦画瓢,笨拙地回礼。   她估摸了下时辰,“该吃饭了。”   “一……一起吗?”   “初次见面,便请在下去家中做客。”他明知故问:“君子有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少年俯身,“所以,你算哪种?”   什么君子,什么非奸即盗,她听不懂。   不过她之前新学了个词,应该意思差不多。   曦知骄傲地挺起胸:“我这是在贿赂你啊。”   沈序哂笑,踱着步子回他的院中去。   她误以为是拒绝,不免心焦,谁知追了几步就左脚绊右脚,正正好栽向他后背,一时兵荒马乱,她抱着他的腰,顺着纹理袍子骨碌碌地滑下。   他僵硬成了柱子,慢吞吞地扭身,想把她拨拉开又不知从何处动手,只得和她干瞪眼,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袖子打了个圈又无助地背到身后。   曦知笑意陡然加深。   “对不起。”她识相地松手,“我脚滑了,不是故意的。”   沈序不语,埋头往前走。   女孩打着小算盘,又跟到他身边。   “哥哥,”她试探地问:“你真的只是书生吗?” 第002章   “嗯。”他没有犹豫地答。   林翊端了张小桌子摆在院中,清酒两盅,烧鹅一盘,蒸鱼一道,菜汤一碗。   他拱手:“还请沈公子莫要嫌弃。”   三人落座,沈序话少且惜字如金,林翊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结果都收效甚微。   他动筷子的时候也极少,兴许是饭菜不合胃口。   瞧着气质定不是乡下的粗野人,林翊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若说是城里来的书生也有点不合适。   世道大乱,他必是深受其害,才落魄下乡,从前锦衣玉食的现下吃不惯也属正常。林翊不禁心生同情。   后来他发现沈序并不是吃不惯。   林曦知自上桌筷子便没停过,夹完自己的忙不迭又给沈序夹。   烧鹅腿鱼肉堆的他的碗里满满都是,像座小山丘。   “够了够了,”林翊悄悄压声,吃醋道:“给我也夹点。”   女孩点点头,往他碗里丢了片菜叶子。   林翊:“……”   他冲沈序抱歉一笑:“沈公子,知知她不懂事,你要是不对胃口,吃不完也无妨。”   少年戳了戳菜山。   接着,在林翊的注视下,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很快碗便见了底,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   林翊笑不出来。   “哥哥饱了吗?”小姑娘的眼睛乌溜溜的,歪着头笑:“还喝的下酒吗?”   沈序摇了摇头。   曦知“噢”了声,小手不老实地伸向酒盏,却被亲哥哥截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才几岁喝什么酒,缩回去!”   她伤心地往沈序身边靠了靠。   “今日多谢款待。”沈序道:“往后若有需要,沈某定当竭力相助,先行告辞。”   人都走远了,他的好妹妹还撑着脑袋望,林翊边收拾桌子边抽空拿筷尾轻轻敲了她一下。   “哎哟~”   “甭看了,我见沈公子是个靠谱人,以后我不在有他照拂你,哥哥更大可安心。不过没事少去人家跟前晃悠,省得惹公子厌烦,知道没?”   “知道了。”她嘴上是答应下来,第二天便抛到九霄云外。   沈序的院子里栽了一株桂花树,郁郁葱葱,亭亭如盖。前段日子接连几场大雪后,枝叶通体皎白,犹绽银花。   林曦知绣了一只香囊,里头压了兰草和七月送的平安符,本想着挂在那树枝上祈求来年顺遂多福,然沈序搬了进来,她又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   思索须臾,曦知同伯伯借来了梯子搭在自家的矮墙边,顺着梯子爬到顶,应该堪堪能够到最底的树枝。   她趴在围墙边沿,起初还并未发现树下的案几和案几旁专心作书注的人。   小胳膊够呀够,总算让她拽住一根旁枝。   都说挂的越高心愿越容易实现,不过条件有限,天神伯伯们也一定要看见我的愿望噢。   曦知虔诚地将香囊挂到树枝上。   诶?她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往腰间摸去。   她的坠石呢,那个也很重要,一齐放进去。   坠石滑溜溜的,她攥牢了,手伸向香囊。   旁枝这时故意和她作对,女孩抓来抓去怎么也抓不到,攥着的力道逐渐松懈。   “扑通—”   石头掉了下去,不偏不倚砸进了案几上的茶杯,溅出的水渍零星几点滴在了书页上。   少年倏地停笔。   林曦知呼吸一滞。   重重叠叠的雪影,她看见他抬头。   她不知所措,僵立在原处。   云波不翻,山鸟不啼,时间仿佛凝滞,独留桂花树落银纷纷。   沈序久未说话,只一昧地仰望着她,风止时停,眼眸里倒影里都是对方,再无其他。   墨汁氤氲在洁白的扉页上,它是一簇妖冶的黑梅。   他真好看,一尘不染的。时下,那是林曦知心里唯一冒出的想法。   种子偷偷生了根。   “下来。”沈序收回了视线,盯着茶杯里那块从天而降的普通石头。   不久,小姑娘便扭扭捏捏地站到了他的跟前。   他不去瞧她,继续认真地誊抄注记:“为何爬那么高。”   曦知一一交代。   “哥哥我下次不会了,”她同沈序保证,“你把石头还给我吧。”   他瞟了曦知一眼:“石头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没有花纹,未经打凿,路边随手一捡都比它漂亮,沈序从茶里取出她的坠石,下一刻便要归还于她。   “是别人给我求的姻缘石。”女孩正经地解释道。   少年掌心一拢,还到一半又不还了。   “姻缘石?”他话语间有了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你尚未及笄,谈何姻缘。”   “未…未雨绸缪。”曦知的脸色羞赧:“我要放到香囊里求愿的,哥哥你快给我吧。”   黢黑的石头被沈序翻来覆去地捏转,“谁给你求的。”   哥哥今日的话好多噢,曦知吐了吐舌:“裁缝铺的薛哥哥和七月姐姐。”   沈序依旧没有还她的意思。   女孩黏上去,抱着他的手臂晃。   没用,沈序直接把她的姻缘石收进了腰带,冷声道:“代为保管。”   心思落空,曦知气呼呼地扭腰,两眼一闭趴在他的案几上当咸鱼。   她还坏心眼地往那些书卷上拱,企图干扰他。   沈序自然是不吃这套的,拎了笔墨纸端坐一旁,看着小姑娘霸占整张案桌,还得意洋洋地冲他哼哼。   “不给。”他提衣走进屋内。   林曦知追上去,撵在后面当小尾巴。   沈序的房子不大,鲜有摆设,大多是古卷书籍,各式各样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简朴却如登雅室,沐浴清风。   曦知跟进来的时候还有些胆怯,毕竟未经允许擅入他人家里不好,前脚跨过门槛犹犹豫豫地悬在半空。   少年束了发,扫了她一眼:“还要我抱你进来?”   “才没有!”曦知这才放心入内,好奇地左顾右盼。   沈序由着她去,自顾自地斟茶。   香气清高,又吸引了她来。   林曦知捧着脸问:“哥哥,你就干喝茶吗?”   “我喝水的时候都要吃大饼,不然一点味道也没有。”她道:“我家有馒头,我去拿!”   不容沈序拒绝,女孩一溜烟奔出了门。   她的宝贝馒头,一定要送给哥哥尝尝。   望着女孩的星星眼,沈序没法推脱。   只是……   他捏了捏她的宝贝馒头。   捏不动。   “我珍藏了好久的呢,要把好东西都给哥哥。”林曦知自豪地拍着胸脯,“七月姐姐还嫌弃它,哼,等你吃完我这就同她理论去。”   好东西都给他。   不知为何,少年的心里莫名泛起涟漪。   馒头很硬,他咬了几次才咬下一口。   从前这样的吃食他是根本不会看的,他的嘴很挑,宅邸里的人都伺候不好。   女孩眸底的光亮如同昼火,在他的心上烧出一个洞,“好吃嘛?”   “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吞咽下去。   曦知嘴馋道:“那给我也尝尝。”   沈序把馒头藏在身后,指尖点了点女孩的额头:“你别吃了。”   “小气鬼。”她这般嘀咕着,脸上的笑容似蜜似糖。   袅袅炊烟升腾,人们陆续回家吃饭。   沈序从腰带里取出石头,放在阳光下仔仔细细地看。   丑,太丑了。   没有宝石玲珑,没有翠玉通透,谁带谁掉价。   少年从匣子里抽出一根细长的红绳,对折打结,然后耐心地包好这块丑陋的石头。   许久后,他重新将它封进了腰带,取了笠帽出门。   院背不远的山脚,着石青暗纹袍的男子羽扇掩面,同身旁人说话:“早说了瞎操心个什么劲,咱们主公是何许人也,用得着让我来相护吗。”   “暨先生谨慎,毕竟天下四分,其他三位主公都在虎视眈眈,意欲吞并。”另一人说道:“近年沈叔公权势渐起,可谓内忧外患,暨先生也是担心主公。”   男子烦躁地扇着扇子:“你说沈序是不是脑子抽风,居然还有闲情下乡来隐居?他那性格,劝又劝不动。”   “主公若无本事,也不会年纪轻轻十四岁便掌权梧州城,您请放心,想主公必是有自己的深谋远虑。”   “但愿如此。”   ——   梁七月父亲的大寿临近,曦知每天都在为送什么而发愁。   馒头不要腊肉不要,梁七月如是说道。   送什么呢……她敲了敲脑袋。   “我听说梁伯酷爱文画,”林翊建议:“要不哥哥改日到镇上去买副像样的画儿来。”   曦知摇摇头。   他知她是心疼钱,“那要不然,手写副对联?礼轻情意重。”   言罢,林翊才回神:“不对,哥哥忘了你没上过书院。”   有了!林曦知跳了起来,兴冲冲地往外跑。   她是不会写字,但有人一定会。   沈序垂首看着女孩,她的眼里溢满了星光。   永远活泼,永远生动。   “哥哥,教我写字吧。” 第003章   沈序倏地笑了。   “可以教你,”语气里罕见地糅了几分戏谑,“先人拜师尚送六礼,你给我什么?”   林曦知挠了挠头。   “我不知道……家里只有馒头和腊肉了。”她沮丧说。   他当然不要这些物质东西。   少年蹲下身,眼尾稍稍弯起:“唤我先生便可。”   好容易噢,曦知站直了身子。   “先生。”她糯糯地喊。   只是少年很快避开她的视线,清嗓道:“好了,你去树下坐着吧,我取纸笔来。”   二人并排而坐,女孩兴奋地握着毛笔写写画画。   “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沈序写了一遍给她看。   曦知凑上去,都说字如其人,沈序的字同他的人一样,一样的清隽风骨。   横竖撇捺皆有力道,犹苍柏劲松,惊涛拍岸,恣意又骄傲。   她尝试了好几遍,写的字都是软趴趴地匍匐在白纸上。   “不用急,”沈序抿了一口茶,“描着我的写。”   “笔不听使唤,它老动。阿嚏——”   曦知揉了揉鼻子:“哥哥,我有点冷。”   女孩杏眼狡黠,悄悄觑了觑他。   “我给你披件衣服。”他说着起身。   “不穿不穿,”曦知拽住他的袖口,无赖道:“我有一个更快更好的取暖方法。”   沈序不明就里:“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小姑娘跟猫儿似的钻到他怀里,心满意足地仰头望着他。   真聪明,曦知喜滋滋地继续练字,浑然不知身后人的耳根烧得透红。   半晌,他才慢慢低了低腰,圈住了调皮的小猫:“不会冷就好。”   一个时辰过去,曦知依旧参不透其中奥秘,求助的目光望向他。   “先生~”眸子亮晶晶的,好不可怜。   沈序叹气,慢慢附上她的手:“我带着你写。”   然而曦知的注意力完全跑偏,少年在认认真真地带着她写,她却一直盯着沈序攥着毛笔的手。   他的手好大,能严严实实地包住自己,她感觉新奇。   下一刻,耳朵骨便被人轻轻地捏了一下。   “再走神,丢你出去。”沈序写完了曦知的名字。   她看去时,白纸上除了歪歪扭扭松筋散骨的“林曦知”,还有他写的。   乖乖地躺在角落里。   她趁着他进屋倒茶,临摹着旁边的书卷,一笔一画地在下面写——   “沈序”   两个名字亲亲密密地靠在一起,她越看越喜欢。   虽然一个漂漂亮亮,一个像狗爬。   真的很喜欢。   曦知把纸对折,塞进了衣服里。   沈序回来自然是问了的。   “被风吹走了。”她这般告诉他。   当然,沈序也没有揭穿她。   沈序重新蘸了墨:“所以,你想写寿词?”   他略一思索。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1)”他朗朗念道:“你便写这个。”   字多但难写的少,林曦知便听他的,一个字一个字单拎出来练。   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她都窝在桂花树下,沈序边看书边陪着她。   日子过得很快,寿宴前一天,曦知总算能写出一副像样的寿词。   她的好先生还特别为此作了一处小画,使得整幅寿词增彩不少。   梁伯大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牧云村,近来他的药材铺生意不错,家境自然也殷实不少,人人都赶着去同他交好关系。   沈序向来不喜去人多嘴杂的地方,奈何架不住钟大娘三顾茅庐的热情邀请和曦知软磨硬泡的撒娇功夫。   梁七月早早便候在门口了,冲着曦知招手:“娇气包,这儿!”   女孩提着小裙子屁颠屁颠地跑到她跟前。   “爹爹让我上街去买只烧鸡回来,你陪我去。喏,这个给你玩。”她递给曦知竹子编的小蝴蝶。   ——   牧云长街,商贩高声吆喝着,百姓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烧鸡店前排了长长的队伍,梁七月一身红裙端着个汤婆子排在队伍中央。   “别乱跑啊。”她踮起脚估了估人数,扭头对着手边的曦知道。   女孩拨弄着竹蝴蝶,嘟囔:“我都多大啦,不是小孩子了。”   好不容易排到了队,梁七月付好了银子,一手牵着热腾腾的烧鸡,一手牵着曦知,经过那酒楼廊下。   忽闻头顶传来欢快的哨响,二人循声望去。   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明朗嫩黄的衣衫,横着身子倚坐台柱,单腿悬空,自上而下地睨着她们。   浑身透露着不可一世的张扬。   再一愣神,梁七月直觉左手一松,竟是这小厮趁她不备用竹竿挑走了她的烧鸡!   “谢了。”少年朝她响舌一下。   梁七月仍愣在原地。   “姐姐,”曦知天真地摇了摇她的袖口:“抓贼诶。”   她适才如梦初醒,大吼:“狗贼别跑!!”   梁七月的性子风风火火,小时候经常跟着小伙伴绕河边狂跑,区区追人不在话下。   林曦知也跟着跑,但到底年纪小个子矮,没几步就气喘吁吁。   那两人你追我赶,一眨眼便没了影。   曦知算着他俩跑的方向,转身闪进了附近不起眼的胡同。   平素她最擅长抄近道,七拐八弯,果真叫她给撞着了。   少年提着烧鸡跑得飞也似的,梁七月也是毫不逊色,紧紧跟在他身后:“莫大娘!前面那个拿烧鸡的,给他一棒子啊!”   “得嘞!”大娘掏出了擀面杖,没成想手一滑,“噗通”掉了。   少年躲闪不及,狠狠地被绊倒在地。   七月大喜,冲上去捉住了他。   “七月姐姐好棒。”曦知拨开人群,想要上前去,但小丫头身娇体软的,眼瞅着就要被撞倒——   后背一股拉力,女孩堪堪站稳,回身想同那人说一句谢谢。   “唔。”曦知被他抱起,转头见沈序一脸阴霾。   他手里是刚买的红薯,问她:“谁让你一个人来这儿的。”   “我跟七月姐姐一起的,她去抓小偷了,我没跟上她。”   沈序往回走,依旧是不大高兴。   女孩搂着他的脖子,手上抓着的竹蝴蝶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后颈,冰冰凉凉。   奇怪,他怎么就抱得如此顺手了。   “下次别同大人们挤,也别一个人乱跑,我……”他顿了顿,“我和你哥哥都会担心。”   曦知脆生生地答应下来。   ——   梁伯的家说到底只是普通百姓的民房,塞不下前来贺寿的邻里街坊,索性便在村口摆了席,几张大圆桌几道家常菜,最重要的还是大家伙聚在一起的氛围。   林翊帮着去酒肆买酒,还未回来,沈序带着曦知随意找了一处位子坐下。   “红薯驱寒。”他剥好皮,露出甜腻的红薯肉:“吃吧。”   那东西烫,曦知指定捧不牢,他便单手拿着喂给她,女孩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时不时抬眼看看他。   “好烫。”她边吃边给嘴巴扇风,小碎步跺呀跺的。   沈序面不改色:“吹冷些再吃。”   她听话地鼓起腮帮子,呼呼地吹。   沈序又借了小勺,剜了一口给她吹凉:“张嘴。”   还是这个办法好,不多时,曦知便看见了红薯心。   最甜最好吃的就是红薯心了。   “哥哥吃。”她也学他的样子吹凉,殷切的小眼神望着他。   沈序淡淡:“我不爱吃。”   似曾相识的说辞,曦知的脑筋转了个弯,立马泫然欲泣。   这不,少年立刻缴械投降:“好,我吃。”   实话讲,沈序从没吃过红薯。   很甜很甜,他从小到大从没有吃过这般甜味的食物。   苦、酸、涩,这是陪伴他迄今为数不长的人生所有的调剂品。   红薯非常甜,但更甜的已经在他身边。   他不敢再看曦知的眼睛。   吵闹声由远及近,曦知探头:“七月姐姐!你回来啦。”   梁七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她的几个跟班押着那鹅黄色衣服的少年,结果他走得比七月还神气,仿佛被捉住的人不是他。   “小贼,胆儿很肥嘛,敢偷到你姑奶□□上来!说!哪儿来的,什么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冷嗤一声,“霍宵是也。”   “我笑?确实挺让人发笑的,哈哈哈哈。”   “你!”   霍宵懒得和她费口舌:“快放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谁呀,莫不是天帝老爷的儿子?”人群中有女子吃吃地打趣起来。   “我乃梧州城主公麾下悍将,得罪我就是得罪主公。”少年挺直了腰杆。   此言一出,大家更是哄笑。   钟大娘:“梧州城主公会来咱这儿?还派你这么个吊儿郎当的人当将军,甭做梦了小伙子,我还说我是王母娘娘呢。”   曦知跑到人群前,沈序跟在她后面,霍宵气急了,恰巧看见了这二人。   顿时雀跃不已:“诶?这不是主……”   对方冷冷地瞪他一眼,吓得他急转话锋:“这不是猪圈吗,哇,你们还养猪啊。”   众人:“……”   这边霍宵的闹剧尚未处理好,梁七月被他吵得头都快炸了,那边又不知跑出个什么甲乙丙丁,被人推上来一脸羞涩地瞄她。   “有话快说。”   男子支吾:“梁小娘子,那个,其实我心悦你许久了,今日趁着梁伯大寿,想…想向你提亲,不知你意下如何……”   噢哟~其他人开始眉来眼去地起哄。   “不如何。”梁七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身后的狐朋狗友又朝他使了个眼色,男子扭捏道:“那林小娘子……”   话音未落,就有人高声打断:“喂!咱们林小娘子还未及笄,你这厮要不要脸啊,还有人那小哪儿懂得什么喜不喜欢爱不爱的。”   “我懂得。”林曦知不服气地叉腰:“我喜欢沈序哥哥的。” 第004章   童言无忌,虽说曦知已是幼学之年,情窦初开的年纪,但没有人把她说的话当回事,说说笑笑便扯去了下个话题。   女孩不认输,转眼却见人群里沈序背过身往外走,她追上去抱住少年的大腿:“哥哥,你信不信我嘛。”   孰料,他向来清冷自持,竟一时慌了仪态,抬头不是低头不是,小声斥她:“先松开。”   他拖着她不好走路,恰巧这会儿,沈序瞧见了钟大娘向二人急急奔来,眼神如同饿狼觅着一块大肥肉。   那钟大娘对沈序可谓是青睐有加,有空没空都逮他说话,明里暗里地撮合他和自己的女儿,被人缠住少不了又要罚站和嘘寒问暖几句,实在头疼。   没有办法,沈序只好把缠大腿精抱起来,飞速遁走。   曦知扶着他的肩,恶作剧地拉长音:“喜欢……”   “下次…下次不许说了。”   “哥哥你结巴啦~”   沈序不说话。   “不能随便说喜欢一个人,”他一本正经地讲大道理:“喜欢是一件很郑重的事,你以后才会懂的。”   曦知对了对手指,“噢,那哥哥懂吗?”   他语塞。   “哥哥也不懂,”女孩凑近他耳边,芳兰的气息温热地挠痒,她压慢了语调,像只噬人心魂的小狐狸:“我就是喜欢哥哥。”   少年的耳朵霎时红得滴血。   曦知决定不逗他了,乖乖地枕着他的肩假寐。   有人却心如擂鼓,久久难以平息。   ——   林翊等人可算扛回来酒,寿宴热热闹闹地开摆,至于那霍宵,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拉下去胖揍了。林翊嚼了几颗花生米,乐呵呵地望着沈序:“沈公子,辛苦你了,知知她还听话吧。”   沈序坐在他身边,轻轻点了点头。   “别担心,”林翊看出他的眼睛是在找曦知,道:“丫头跑去和七月玩了,七月待她甚好,定不会饿着她。”   闻言,沈序立刻垂下头吃饭,嘴硬道:“我是在找钟大娘……”   另一边曦知神神秘秘地拉着梁七月,“姐姐,你猜我准备了什么贺礼给梁伯伯?”   她显摆似的抽出寿词:“噔噔,我亲手写的哟。”   七月自是不信,毕竟牧云村穷乡僻壤的,能上镇里念书的孩子少之又少,除了村长女儿和几个稍微有点家底的孩子,其余孩子几乎都是大字不识,更别提写字了。   结果林曦知不仅亲口将那文绉绉的寿词念了一遍,还给她写了自己的名字,虽然略显稚嫩,倒还挺有模有样的。   梁七月赞不绝口:“你这番有心,爹爹必会喜欢的,说不定还要找人给裱起来呢。”   曦知心里甜蜜蜜的。   她蹭吃蹭喝了大半场才回林翊旁边,餍足地跳上凳子晃起小腿。   林翊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大着舌头说:“知知,明日起我要出门一个月,嗝~我拜托你沈哥哥多照顾你了。”   一个月?女孩有些不愿意,问:“哥哥,你要去哪里呀?”   他双眼迷蒙,在唇边竖了食指,“嘘,秘密,反正等哥哥回来,咱们就有好多好多钱了。”   曦知还是不放心,“哥哥,我不要那么多的钱,我们现在这样生活就很好了,你别太累,我也可以赚钱,也可以少吃点的。”   他像是想起什么往事,突然严肃了表情:“知知你听话,哥哥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你要吃饱穿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可是……她欲言又止。   我过得不苦,已经很快乐了,有爱我的哥哥,有关心我的姐姐,还有疼我宠我的伯伯大娘。   我囤了许多喜欢吃的馒头,哥哥送了我漂亮暖和的斗篷,我很乖,没有人欺负我。   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有了很多很多的钱,还会岁岁如今朝,知足常乐吗。   林翊喝完了这顿酒,道完了寿,午后便离开了村庄。   曦知握着小树杈,闷闷不乐地蹲在土地上画圈。   她托着脑袋漫无目的地涂鸦,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另一根小树杈。   它扬起尘土盖过了她鬼哭神嚎的杰作,一笔一笔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荷叶和荷花。   花朵娇弱,荷叶便撑起大伞为它遮风挡雨,留出一湾静谧的港湾容它酣睡。   “不必忧虑。”沈序同曦知一起静静地欣赏着画,“林公子胆识过人,不会吃亏的。”   “从小到大他没有离开过我这么久,”女孩把头埋进了臂弯里,“我不要他这么拼命,我就想他能多陪陪我,我一个人在家里从白天等到黑夜,我知道哥哥很疼我……”   后来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那样的小小一只,哭得肩膀轻轻颤抖。鬼使神差的,沈序想去摸摸她的头。   手悬在半空停顿片刻,蜻蜓点水地掠过女孩。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抚慰。   遇见曦知前,沈序觉得自己在哄人这块大抵是一窍不通的。   “你要学会长大,不可能一辈子都跟着林公子。”他安慰人的话术稍显青涩,“及笄后会嫁人,会…会有孩子,林公子也会有。所以,你要学着去适应他不在的日子。”   哭声渐止。   沈序清了清嗓子:“别…别哭了,我买了糖葫芦。”   好吃的。小脸蛋还挂着眼泪,曦知懵懵地仰头:“给我吃吗?”   “不然呢,”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又不爱吃甜的。”   沈序给她做了几道小菜,曦知吃完晚饭,恋恋不舍地被他送回家。   是夜,沈序读完最后一本书,困倦地揉了揉眼。   他起身走到窗边,打算收了撑窗杆,熄了烛火睡觉。   “哥哥。”   他被吓得清醒了大半。   林曦知扒着窗,一双杏眼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我睡不着,好黑哦,哥哥又不在。”她说明来意,“而且家里有鬼,我不敢睡。”   沈序知她又是在诌胡话了,偏偏盯着她犯可怜撒娇的样子,就是挪不动脚。   “所以,”他抿了抿嘴,“你想让我陪你睡?”   曦知捣蒜似的点头。   “男女授受不亲。”他眼神躲闪一瞬:“我在外面守着你睡觉。”   “好!”   像是预料到他会答应,曦知喜滋滋地抱着棉被进屋。   沈序给她铺好床,捂热被褥,担心她怕黑便留了一盏灯烛给她。   女孩乖巧地躺在床上,只伸出脑袋。   “哥哥,”她笑:“明天见。”   众多的告别语里,这是我最喜欢最希望的。   因为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再见,那不是一个未知的时段,正因如此,有所期待,每天的生活才有意义和动力。   一夜好梦。   翌日,沈序带曦知去了城里。   听他说这里可以送信。   曦知是第一次来,她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繁华的地儿,即便如此,女孩还是听话地一直牵着沈序的手。   二人来到某不知名的店铺前,沈序叮嘱她在门口等他,切记不要乱走动,他很快便会出来。   店里昏沉沉一片,无人掌灯,少年轻车熟路地拐进后室。   “参见主公。”是一道浑厚的男声。   沈序周身肃杀,递给他一封信:“想办法传去暨先生府邸。对了,霍宵是怎么回事。”   那人收了信:“回主公,霍小将军忠心于您,说是什么不远万里,生死相随……”   沈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急忙咳了声:“主公您见到他了吗,许是歪打正着,若小将军妨碍到了您,属下即刻便叫人将他带走。”   “不必。”少年沉声,“切莫打草惊蛇,细作也尚未现身,沈叔公那边动向如何?”   ……   曦知坐在店前的台阶晒太阳,正惬意呢,面前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妇人。   她体态臃肿,一下子挡了所有的光,一脸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曦知有些奇怪:“大娘,有什么事吗?”   谁知,这大娘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还上前拉扯她,曦知云里雾里属实被吓了一跳。   “乖女儿,跟娘回去呀。”妇人边哭边嚎,拽着她就往街对面的小胡同去。   什么女儿?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你别拉我。”   “女儿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娘找你找的好辛苦啊,别赌气了咱们回家好不好。”她力气大,曦知怎么也挣不开。   “我不认识你啊,放开我,我娘早过世了。”   妇人喊得大声,很快就吸引了人来围观。那挑着扁担的老汉道:“小姑娘啊,别同你娘置气了,快些回家去吧,娘拉扯你长大也不容易。”   是啊是啊,周围人附和,让出一条道来。   那妇人喜出望外,曦知又气又急,趁她不备狠狠在女人的虎口上咬了一口,侥幸脱开。   “我不认识她,她是坏人。”女孩解释道。   “姑娘大了就是叛逆。”妇人干笑两声。   提着竹篮的婶婶帮腔:“是了,我家那个也倔得很,小孩子嘛就是要多管教。”   众人纷纷理解,再次堵住了曦知的去路,她进退两难:“你说我是你的女儿,那你可知我名字?”   妇人胸有成竹地一笑:“知知。”   什么!?她怎会知晓,难道……   难道她一直跟在她身后,听到了自己和沈序的对话?   曦知开始手脚发凉,死死地盯着妇人得逞的笑。   身后传来几声闷哼,女孩再睁眼时。   一把剑裹挟无穷杀气,架在了妇人的脖子上。 第005章   寻常百姓如何见过此等恐掉脑袋的场面,剑身寒气逼人,只消微微侧头便能嵌进肌肤几分,妇人登时大气都不敢多喘,两股战战,惊栗不已。   沈序长身孑立,伸手将曦知拉至背后。他衣着素雅,骨子里却天生熏出不亚于世族公子的骄矜桀骜,尤其是他拔剑时,动作翻云成花,睥睨苍生,居高临下的气场如狂浪覆压。   灿若朗星,熠熠在人海生辉。   “小公子……不不,大侠!”妇人脸上的肉因惊惧而骤缩成一团:“求您放下剑,咱们有话好好说。”   少年的指尖轻叩着剑柄,“我问你,为何强拉她。”   她腆着脸:“女儿不懂事,当娘的教训教训她怎么了,小公子啊我劝你可别私自管起别人的家事啊。”   曦知牵着沈序的袖侧堪堪露出半张巴掌大的小脸,长睫翕动,杏目凝了一汪珠泪,“哥哥,我不认识她,她不是我的娘亲。”   剑立刻向深处摁下几分,妇人的脖子隐隐渗出血珠,她哀叫一声:“小公子莫信她的一面之词呀。”   沈序微眯了眼眸。   “她说什么我便信什么,难道……”他懒懒地扯出一丝讽笑,漆眸晦涩不明。   琥珀色的光打落,沉淀进阴郁的深瞳,再无折射溢彩:“让我相信你的片面之词么。”   黄毛小子有什么可害怕的,妇人暗说。   但此刻自己的头有如千钧重,对方的目光半是淡漠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矛盾重重地盯着她。   自头皮而下的悚然感刺得她发毛。   围观百姓窃语:“非我贬低,若说你是小姑娘的母亲,你二人未免也太不相像。”   “在理,小姑娘可是明眸皓齿妥妥的美人胚子,你和她的眉眼简直八竿子打不着边,何谈亲生。”   眼瞅谎言即将败露,妇人干脆破罐破摔,竟冲上前当街抢人。   剑柄一转,擦出劲厉霜风,她晃了眼,脚上踉跄地跌倒在地。   “唔。”曦知受了惊,头埋进他的大袖子里。   眼底的杀意转瞬即逝,沈序低头抚了抚女孩的双丫髻,将剑背在身后暂时藏下。   尔后他矮身低语了几句,长袖掩住了娇小人儿的大半个身形,像极了拥她在怀。   半晌曦知才扬起头,面色羞红地拢住他的脖颈,沈序便顺势将人抱了起来。   妇人瘫倒在地,浑身都软绵绵的,唯独那张嘴还硬着叫唤:“你英雄救美,救的了一时救的了一世吗!她是我留给我儿子的,我一定不会罢休!”   沈序抱着曦知往外走,闻言云淡风轻地挑眉。   “好啊,”他弯了眼尾,给人一种温和而笑的错觉,目中却无甚感情:“千万别罢休。”   ——   夜阑雨深,长街人影茕茕。打更梆子三声响,窗牖几豆烛火明灭曳跃,顷刻将息。   巷尾,野猫慵懒地勾腰,荧绿色的眼巡过交织重叠的雨幕。   布鞋急速踏过坑洼,它无端被浇了溅起的水花,不愉地甩甩尾,消失在夜色之中。   妇人匆匆地赶回家,不顾脱下被淋湿的衣裳,而是径直去向后屋的床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且腥臭的味道。   她取来湿布,跪坐在床侧,慢慢地向厚被里摸索,直到一条惨白的手臂毫无生气地垂落。   女人如视珍宝地捧起,轻柔擦拭。   “儿啊,娘不中用。”眼睫滴落的雨珠和泪水混杂,斑驳了面庞,她的儿子为何这般的冷,怎么捂都捂不热。   躺着的孩儿眉宇青涩稚气,大不过十三岁。   他的唇青灰干裂,向下耷拉,离开时应是万分痛苦的。   “娘给你觅了个俏媳妇呢,那丫头生得水灵,有她陪你,黄泉路上便不会孤单了,下了地府人人都艳羡你哩……我可怜的儿,还没讨着媳妇,娘还没抱上孙子就……”   她掩面啜泣。   不过没有关系,那丫头早晚都逃不过。   妇人目露凶光,慢慢将孩儿的手塞回去,掖实了被褥。   待她起身扭头——   昏沉的月夜,淅沥的雨声,使她浑然不觉。   那双掐金黑纹的乌靴。   沈序立在明与暗的交界,流光悄然拉长了他的影。   “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妇人喝斥,猛地回想起他白日里说过的话。   千万别罢休。   血液逆流倒转,酥麻的感觉有如针扎,从尾椎骨一路漫延至天灵盖。   想她活了几十余年,牛鬼蛇神各路货色的什么人没见过,今日竟被一少年给唬怕了,真是白活那么大岁数了。   妇人自嘲地笑笑,企图压制不安。   “走进来的。”   他施以颔首:“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兴许,兴许只是叨扰。她强迫自己放松警惕,下意识地挡住床上之人。   乌靴不紧不慢地掷砸在地,她眼睁睁看着沈序一步步靠近,状似关心地说着那些客套话:“贵子命途多舛,既已福薄早逝还请您节哀。”   言辞同情恳切,瞳仁却麻木空无。   疯子!疯子!   “滚出去!滚出去!离我儿远些!”妇人歇斯底里地吼叫。   他面露失望:“此非待客之道。”   她来不及辩驳,手掌忽地传来钻心疼痛。   少年不知何时近身,锃亮的匕首穿过她的手掌被钉在了床板上。   尚未发出一句哀鸣,布团便堵住了嘴,她疼得抽搐。   “嘘。”他噤声,“夜深了,我们不能吵醒睡觉的人。”   沈序平静地望着鲜血汩汩的手掌。   “所以,是这只手抓的知知吗?”   时雨渐止,星稀。   妇人余着最后一口气,仰躺在床上。   沈序拭净了匕首。   “贵子不会再孤单了。”他大发善心地拿走妇人口中的布团,“对于将死之人,我向来有个规矩,听听他们弥留之际的忏悔或者,心愿。”   忏悔?我没有后悔的。   怪只怪老天无眼,让我儿害了大病,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运气不好,招惹到一个硬主儿,否则我的儿早就快快活活成亲去了。   她吐出一口浊气。   “时间到了。”沈序遗憾地摇头,“下回再来拜访吧。”   “我…我有心愿。”妇人用最后的力气爬向她的幼子,“我求你安葬他。”   他原本早就可以入土为安的。   “可以。”   沈序倾身,为她阖上了眼。   亦善亦疯。   所有的一切都在快速殆尽,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么,”少年笑了笑:“小小梧州城主公罢了。”   ——   清晨,曦知随着沈序回去牧云村。   她摆弄着他买给自己的糖人,行至村头时,沈序低头一看。   那糖人早已被女孩摆弄进了肚子里。   村头聚集了好些人,围堵得水泄不通的。   那人群中央的女子粉藕绣桃花长裙,梅花月牙缎鞋,发髻上挽着珍珠八宝簪,同绵裙布鞋的村民格格不入。   曦知认得她,夏莺。   毕竟梁七月不只一次耳提面命地要她离此女远点,免得沾染上人那股小家子气。   “井底之蛙还心高气傲的,谁都瞧不起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七月嗤道:“每日就想着怎么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凡尝了甜头便使劲耀武扬威。呿,我还头回见山鸡都能开屏的。”   对此,曦知也是有所领教。   今日夏莺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必是逢了喜事。果不其然,梁七月一脸菜色地从人堆中挤出:“小人得志,真叫她捡着便宜了!”   “姐姐,夏姐姐她是碰到什么好事了?”   “县城老爷家的公子娶妻,挑着她了。”七月撇嘴:“虽说只是个外室吧,但对咱们村而言已是风头无两了,今儿来的彩礼也不俗,她乐得很呢。”   夏莺矫揉造作地扭着腰肢,听着村民对她的夸奖和羡慕,尾巴飘飘然都翘到了天上去。   “哎呀,我和公子是一见钟情。”她羞红了脸。   梁七月最是厌恶她,“少来!指不定是你故意在那儿守株待兔,凹了多久的姿态才换得他终于肯施舍一眼,好意思说一见钟情?”   心思被说穿,夏莺顿时气急败坏:“梁七月!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是又如何。”   “你!”   ……   互呛了一通,七月才消气:“罢了不跟她争,以后也眼不见心静。说起来,其实对我们来说另一件才算是大喜事。”   “你薛哥哥要娶妻啦!”   真的?曦知雀跃。   她点头:“有冰人说媒,娶的是临近村的女子,据说她女红了得,又擅做菜呢。”   婚期定的是三月初八,薛稷有意让曦知来做那出轿小娘。   本该是五六岁的女童来当最好,但薛稷最疼爱的妹妹到底只有曦知一个,旁人他是都不愿的。   话还没完,梁七月嚅了嚅唇又看向那一脸“不干我事”的沈序,讪讪开口:“沈公子,不知你对迎宾有无兴趣呢……”   那薛稷的成亲礼办的是真气派,若干年后也不晓得他会不会知道堂堂主公曾经站在他门前给他当过迎宾使。   见沈序久未发言,七月不由心虚:“不愿意的话我去跟薛稷说,让他再找个模样周正的。”   “我……”他垂眸,彼时曦知挠着他的手心,半娇半嗔地望着他。   “我没说不去。” 第006章   梁七月讶异,沈序这般避世的性格会答应抛头露面。   她俗,只知道光风霁月的人单是站在那儿,都能让她们倍有面儿。   是你攀高枝也比不了的。   夏莺离村前,又假惺惺地凑过来:“听说薛稷要娶媳妇了,恭喜啊,不知彩礼可送了?”   七月啐:“关你什么事!”   女子接着挖苦:“想来是没送的,欸,你还有曦知妹妹,不是和薛稷情同亲兄妹嘛~每人捐助点,不怕补不上吧。”   “可是,那位姐姐是哥哥的正妻。”曦知用最纯真的表情说最扎心最一针见血的话,“忠贞不二的感情比财宝珍贵多了。”   正妻二字无疑是夏莺内心的刺,她气得发抖。   “咱们的成亲礼可是有这对……金童玉女!撑场面的。”梁七月朝曦知挤眉弄眼,她顿时心领神会,骄傲地挽起哥哥。   夏莺被她们回击得一败涂地,忿忿踩着缎鞋离去。   ——   三月初始,红泥绿窗。杏雨濯春尘,拂手闲撷花信风。   远岫浮岚,曦知背着小箩筐早早便敲响了沈序家的门。   这段日子是上山采茶的大好时间,父母在世时曾在牧云村后留有小片的茶山,她思忖着取一半给自己、沈序还有其他乡民们煎茶,剩余的可以上街去卖。   当然她一人那么小力气,估不准采上三天三夜都下不了山,遂来抓个壮丁。   曦知眨巴着亮晶晶的杏眼,像碎揉星河的春水,多情荡漾。   沈序阖了门,顺带捞起了她的小箩筐。   女孩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地唱着歌谣,轻柔婉转,岁月静好。   然乱世动荡,海晏河清的愿想终究是大梦一场。   沈序十二岁便承父命上阵杀敌,他天资出众,三战成名,由大靖皇帝亲封冠军侯,举国上下无人可比,无人能及。   身居高位,自然更深知权力对所有人的诱惑。   四主共事的天下,永远不得太平。   黄沙蔽日的战场,尸横旷野,他满身血污。   没有声音,没有一点声音,四围是死寂的阒静。   结束了,少年想,所有人都死了,这便是他寻求的和平。   有幸,起码当下,沈序舍弃了病态的和平,找到了想要守护的一方安宁。   茶山点缀着青葱的绿意,惠风送来清香。   曦知拉着少年的手,一步跳两个台阶,她不怕站不稳。   因为她的身后一直都会有哥哥。   她家的茶树田并不大,日落前或许可以采完。   沈序包揽了大部分,因此曦知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她抓完蝴蝶,欣赏完蚂蚁搬家,便来祸祸他。   有时她会突然从前一排的茶树里冒出来,顶着片树叶帽,假正经地神神叨叨:“我是守护茶田的茶神,你不曾给我上贡就来摘我的茶叶,我很生气,要给你惩罚。”   沈序已习惯了她的幼稚,乖乖地认错:“茶神大人,小的知错,您要如何惩罚我?”   曦知故作深沉地思考:“茶饼一枚,本神即刻就忘。”   “好。”他笑。   几趟下来,沈序欠了女孩很多很多的茶饼糕点。   黄昏时,茶叶皆采撷完全,沈序拭了拭额角的细汗,抬头。   余晖倾泼,每一株树都开出了金色的花。   他的目光渐渐停留。   纯白蝴蝶振翅,撒下粼粼橘色的波光,绿叶随风摇动,金色的花连成了一片。   粉衫圆髻的姑娘穿行其中,蹦跃着追她的蝴蝶。   暖风拂额发,轻衣吹扬,玲珑的脸庞晕浮绯云,他一唤便应声望来。   眼眸灵动,若溶溶春溪,皎皎明月。女孩弯了月牙眼,笑容明艳甚春晓:“回家咯~”   定格于心,私藏山灵。   转眼到了三月初八,天蒙蒙亮,牧云村便开始热热闹闹地操办喜事。   曦知更是觉都没睡饱,被七月抓来摁进了侧屋,那里围了一圈的妙娘子,你握着胭脂丹寇,她抱着红裙小袄,吵吵嚷嚷地要给曦知梳妆。   据说,出轿小娘也需盛妆打扮才行,妙娘子们画不着新娘,一身技艺无处施展,幸好曦知来了。   她鲜少描眉涂唇,娘子们端摩着女孩的容貌,个个赞叹她是天生丽质的小美人。   待捣鼓完,铜镜前的人蛾眉青黛,双瞳剪水,骨相的柔弱因膏脂粉饰淡淡生出一股别样的妖冶,身旁人俱是看呆。   该是美的吧。曦知胡乱披上了出轿小娘的喜衣。   她想给沈序瞧瞧。   屋门外,沈序似个木头桩子杵立,面无表情地盯着村口繁杂的人群。   经过的人见他,纷纷避之不及。   大娘拽着自家的小女儿绕得远远的,嘴上嘀咕:“谁选了个活阎王迎客。”   他耳朵好,听到了。   霍宵自从那日寿宴,便赖在了牧云村,毕竟他千山万水寻的主公就在此地。今日村里办喜事,那厮当然要来凑热闹。   结果,他的主公跟尊看家护院的石狮子似的镇在门口,霍宵没忍住,“噗嗤”一笑。   不,比石狮子还威严。   等回去了,他一定要告诉军营里的弟兄们,然后让大家口口相传。   他远远地边看边偷笑,忽的耳朵一疼。   “哟,来蹭饭来了。”梁七月拧着他的耳朵往回走,“小贼胆儿挺大,还敢在我眼前晃呢,来我家,我家的牢饭更香。”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放手!小悍妇不准对本将军无礼!”   七月眯眯笑:“这么爱称呼自己为将军噢,看来是想下棋了,等着你的将军子被我狠狠吃了吧你。”   “本将军出身名门,下棋还从来没怕过谁!来啊!”   她拖着他走远。   曦知奔到门口时,村头正在放炮竹。   每个人都在欢欢喜喜地鼓掌大笑,而门旁那道影子却是嫌恶,抬手捂住了耳朵。   曦知立在满堂的红下,在喧闹声里静静地望着他。   她知道,沈序和大家不是一路的人。   云泥之别。   他孤僻,难亲近,对人和物都漠不关心。他不属于这里,天生的贵气使他无论在何处都不会被忽视埋没。   却来到了这样一个平凡的村落,也许是出于什么目的。   当然,曦知并没有想那么多。   她很高兴自己能够遇见沈序。   怎样的未来,怎样的结局也好,我们都已经产生了羁绊。   她跑到少年身边。   沈序依旧是冷着脸,漠然地看着红轿施施而来。   此起彼伏的庆贺声中,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怎么能听见女孩说话的。   这般吵闹,唯独可以捕捉到你的声音。   “哥哥,你要笑呀。”   她沐浴着漫天的红絮飘带,是最灿烂的春光。 第007章   唢呐和锣鼓吹吹打打,大家伙都一股脑地涌出去,翘首以盼新人的到来。   一眼万年,惊艳了时间,留住了岁月。   沈序依旧是愣愣地望着笑靥如花的女孩。   曦知歪了歪头。   喔~他不会,我要教教他。   可是少年比她高多了,她蹦跳了几下都够不着他的脸,偏偏人还在神游,腰杆挺得笔直,压根不开窍。   女孩瘪嘴,又不想白白浪费这个当他“先生”的大好机会,索性抱住了少年的腰,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此番,沈序如遭雷殛,愕然地瞪着她。曦知不明所以,连口脂蹭到了他的衣服都茫然不知,抹抹嘴继续乐此不疲地拱啊爬。   “林曦知!”是窘迫还是生气,沈序面色微红,愠然将她抱起架至眼前。   她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地就往他脸上摸,轻轻扯起他的嘴角手动做了个笑脸。   沈序放她下地,别扭地揉了揉脸颊。   曦知惯会装乖,立马规规矩矩地左手压右手作揖礼姿势。   “新娘子到了!!”   爆竹再响一遍,曦知快要去迎轿了。如此重要的时刻,她难免紧张,小心地整理衣冠:“哥哥,好看嘛好看嘛?”   沈序鲜少接触同龄女子,对此并没有评判基准。只是从前他在侯府时,曾受邀参加过其他世家公子的宴会,那些纨绔子弟推杯交盏,色迷迷地对着舞池里摇曳生姿的风尘女,一个劲地说着美美美。   不过尔尔,如此便称得上美的话,在他眼里,她们不及曦知万分之一。   “不美。”沈序认认真真地说。   女孩垮了表情,落寞地揪着红裙:“啊?妙娘子们都夸我好看呢……”   我说错了吗,她为何听后不高兴?   他不想她不高兴:“古书有云: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1)”   听不懂。   曦知眼泪就要落下来。   “反正,”他越急嘴越笨,“反正你同别人都不一样。你,你于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听着不错哎。   曦知破涕为笑:“呆瓜哥哥。”   ——   新人拜完堂,便是同宾客们吃酒。曦知前院大堂走了一遭,迟迟没发现七月的身影。   方才薛哥哥代娘子送了她两支喜鹊簪子,曦知想把另一只送给七月。   既然不在席上,兴许是回家了,去药材铺看看。   转角便碰上了沈序。   门前宾客稀稀,他闲来无事,抱手倚着台柱闭目养神。   她一走近就醒了来,恹恹地掀起眼皮。似几分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模样,又坏又俊。   曦知便跟着他走,少年行几步路打一次哈欠。日头暖暖的催人睡,女孩提着裙子跟了几步,身上出了细细一层香汗,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他扭头抱她,仍是懒懒不爱开口,春困秋乏,曦知也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右手抓着少年的高马尾玩。   他由着她去。   七月果真在药材铺里,曦知没想到霍宵也在,更没想到他俩竟然在斗棋。   她那姐姐从小野惯了,哪会什么下棋,要她对着棋盘枯坐个小半时辰,简直比打断了腿还难受。   也不知七月夸下了什么海口,霍宵早已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地饮茶,留她一人两眼空空,愁得抓耳挠腮。   “死局,你输定了。”霍宵讥笑。   “狂什么狂,”七月不甘心地咬手指:“我下这儿!将军!”   下哪儿都是死。霍宵打眼一瞧,险些气得吐血:“姑奶奶你会不会下棋,谁家炮还可以拐弯的?”   “我的炮它忠心护主不行?”   “……”   霍宵两眼一翻:“我吃席去,跟你下棋那都是在侮辱我棋圣的名誉。”   “不可以,我一定要赢你一局。”   “嘿!你这人性子忒刁,当心日后嫁不出去。”   “不劳你费心!”   俩人又是一副要干架的姿势,曦知赶紧站出来充当和事佬。   “愚子不可教,下棋不适合你。”他摇摇头,“这样,你拜我为师,我看你泼辣任性,是个习武的好料子,正好我是主公麾下最年轻有为的副将……”   沈序在一旁默默听他吹牛。   嗯,你没升职的机会了。   梁七月确实很早就动过这个念头,只是她爹娘打死不同意,只得作罢,经他一说隐隐有点松动:“呵,说的比唱的好听,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你给我比试比试呗。”   她随手丢给霍宵一根扫帚。   刀法起势,霍宵一改往常吊儿郎当的样儿,眼神凌厉,落手生风,激得尘土飞扬,飞叶簌簌。   是有几把刷子。七月不情不愿地夸了几句。   霍宵得意极了,他不仅仅是为了在梁七月这儿炫功夫,还是为了一身技艺能被主公认可。   然,沈序只扫了两眼,便没什么兴趣地低头踩树叶。   他有些不服。   实话讲,一年前他投奔梧州城时,根本没料到日后的掌权者会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   自己年纪比他大,阅历比他丰富,他何德何能。   可是沈序上位后竟然能将所有人治服,偌大梧州,无人不服,无人不替他卖命。   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间,他已将忤逆者统统杀光了。   倏忽一道劲风,沈序眼前白光闪过,而他反应极快,稍一侧身。   袖风猎猎,他单手握住了霍宵劈来的扫帚。   速度之快令人望尘莫及。   “喂!你干嘛!”七月已骂骂咧咧地上去质问他。   待曦知反应过来,她吓得围着沈序转:“哥哥,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沈序睨了霍宵一眼,俯身拍着她的肩道:“无妨。”   她舒了一口气,抱着他的腰星星眼:“哥哥你方才好厉害呀,那个扫帚唰唰,你就哼哈地接住了,哥哥才是最棒的……”   女孩像只小蜜蜂绕着他嗡嗡嗡地转个不停。   七月:“知知,女孩子要矜持一点,再几年你就及笄了。”   “我知道啦。”她继续嗡嗡嗡。   七月决定向霍宵拜师三月,三个月后验收成果。   回家的路上,沈序思来想去:“往后你不可以在众人面前抱…抱我。”   他一害羞就结巴,曦知问:“为什么呀?”   “你尚未及笄,这对你影响…影响不好。”   “及笄后也是嫁给你。”她小声嘀咕。   沈序没听见:“你说什么?”   “没什么!”女孩粲然一笑:“那我以后偷偷抱行不行嘛。”   沈序不回答,闷着头脚步渐渐加快。   唔,不说话就是答应。   夕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   月末,估摸着时间,林翊应该快回村了。   曦知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每日都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把卖茶叶换得的钱塞进小布袋里,藏到哥哥枕头下,要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这几天村头村尾的大伯大娘们都很少来她家串门了,甚至她走在路上时也经常看到有村民故意避着她走,朝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什么。   似乎有一个秘密大家都知道,唯独瞒着她。   月底的最后一天,曦知坐在院子里,等来的却不是林翊。   是夏莺。   她说自己嫁进了县老爷府里,过上了富裕人的生活。   曦知没心情听她炫耀。   “你以为我单纯来同你显摆的呀,”她嗤了一声:“村里的人都瞒着你吧,我好心,我不瞒着你。”   “我的夫君有一个妹妹,是府里最金贵娇纵的大小姐。”夏莺的神情里充满了戏谑,嬉笑道:“你的哥哥林翊为了钱同她签了卖身契,做牛做马地被使唤,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算不算也是我的半条狗呢?” 第008章   骗子。   面前的一切都在发花,交替重影。她闭上眼,尽是夏莺讽刺夸张的大笑。   “我不信,”曦知声音颤抖,“世上有那么多来钱的法子,哥哥他怎么甘愿……”   夏莺掸了掸指尖:“不信?随我去县陈府瞧瞧不就成了,人啊可不能总活在谎言里。”   艳丽的花裙扬长而去。   ——   县陈府。   宅子碧瓦飞甍,回折走廊连结大小不一的各式屋院。庭中清池游鳞,伫立喷水石像,后院栽有樱花大树,逢春落英纷纷,甚是美轮美奂。   陈敏尤爱在树下戏舞,沐浴漫天花瓣,足点粉毯。   疲累时,便唤那人为自己敲肩松背。   女子望向石桌边跪坐的少年,面露不屑:“喂,本小姐渴了。”   林翊始终垂着头,他很少说话,像个哑巴死人一样。不过在陈敏看来,只是卑奴死要面子装清高罢了。   “奴煮了什锦蜜汤和六安茶。”他道。   “不要,本小姐要喝凉的,去换冰水银耳来。”陈敏有意刁难。   林翊皱了皱眉:“蜜汤煮了很久……”   不成想,陈敏踩着鞋快步到他面前,尖甲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本小姐再说一遍,你是奴!”她高声斥道:“我高兴就多赏你点银子,不高兴你一个子都拿不到,我说什么你就必须做什么,摆清你的位置!”   屈辱,不堪,愤怒,慢慢冲上了少年的眼,却在最后化消成妥协。   他敛目,答:“是。”   陈敏哼了一声。   家仆此时匆匆:“大小姐,夏莺姑娘来了,还带着……”   夏莺?哥哥新娶的外室吗?   陈敏拂手:“请她们进来吧。”   林翊知道夏莺已嫁入陈府的事,也知晓她和七月曦知素来水火不容,他不想被她看见,忙收拾着起身。   没来得及,夏莺朗声笑道:“我早说没骗你了。”   他心一惊,下意识地回头。   有时,她宁愿自己是瞎子,或者有一眼就忘的本领。   想装作不曾看到他,可心还是指使着眼睛不受控制地去看向他。   曦知轻轻咬住了薄唇。   陈敏瞥了女孩一眼,轻描淡写问:“你妹妹?怎么还找上门来了。”   曦知深吸一口气。   陈敏的长相极具攻击性,蛇眼淬着寒光,跋扈嚣张地俯视她。   而曦知身段娇软,那双杏目瞪人时也总不自觉地生出无骨的脆弱感,仍旧不惧地质问她:“你是谁?”   “陈敏,陈家大小姐。”   曦知未及笄,说话时的语调依稀存着孩提时的稚糯:“大小姐,我要带我哥哥回家。”   陈敏被她逗笑了。   “带他回家?”女子摇了摇头,“我还没玩够呢,况且,咱们是公平买卖,他为了钱,我为了快乐,我怎么侮辱他都行。”   曦知转而朝向林翊,固执地拉起他的手:“哥哥,她是坏人,我们走吧。”   林翊迟疑了半刻,不知觉动了脚步。   陈敏顿时勃然大怒:“站住!他是我的东西!”   女子手掌劈下一道劲风,竟是想甩给曦知一巴掌。   林翊反应迅速地回神,将女孩拢在怀下,反手甩了她一个耳光。   陈敏始料不及,错愕地捂着半边面颊,见林翊表情阴翳,吐出字句:“我警告你,不许碰我妹妹。”   一旁看戏的夏莺也在这时改了幸灾乐祸的表情,“陈敏,你这是做什么!”   林翊抱着曦知往府外走,陈敏留在原地气急败坏地吼叫:“林翊!你有胆子就别回来!”   一直往外走,走到附近的小巷子里,他让曦知回家。   小姑娘揉着红通通的兔子眼,说什么都不肯。   林翊没办法,他让人把沈序喊过来,先带走她,自己再回陈府去,毕竟他的钱还没有拿到。   曦知不听他的话,应该会听沈序的话。   二人僵持一会儿,沈序便到了。   他方更衣过,身上是曦知从未闻过但特别好闻的清香。   她伏在他的肩头,慢慢安稳了心绪。   “麻烦,麻烦沈公子。”林翊嗓音略嘶哑。   沈序听到肩上的女孩在轻轻地呜咽,声音柔柔地在他耳边说不要。   他背对着林翊,沉默地听完曦知所诉。   她眼睛哭得好红,全身都在发抖,缩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可怜的小猫,爪子挠得他心里好疼。   那是他第一次有那样疯狂的念头,他好想舔掉她的眼泪。   他知道自己的经历已经让他变得和常人不同,即便在外人眼中,他是天之骄子冠军侯,最年少的主公。   无人采撷的高岭之花,生于白昼,在黑夜里扭曲,枯萎,腐烂。   林翊奇怪,沈序并没有抱曦知离开,也没有向平素一样客气地说上一句“无妨”。   相反,他突然起身,狠狠揪住了自己的衣领,林翊讶于他的力气,下一瞬他的后背重重砸上了墙面。   少年疼得□□一声。   他的年岁比沈序大,但个子与他相差无多,不过沈序还会长高。即便如此,当沈序和他对视时,林翊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天生的压制。   两人靠的很近,沈序冷冷地逼视着他,林翊的衣领被他绞在手心,传来的力道甚至还有了令他窒息的错觉。   这和年轻气盛的男孩子们要打架前的阵势没什么不同,只是沈序更成熟,更冷静,更有寒意。   他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威严和贵姿。   到底是谁。   “你是她的亲哥哥,”他近乎危险地审视着林翊:“如果当不好,就把她给我。”   林翊的瞳孔逐渐放大。   沈序松了手,神色恢复如常。曦知立在原地耐心地擦脸擦眼泪,兴许是没有注意到。他去牵她的手,女孩无知地抬头问:“哥哥呢?”   他不回答,牵着她回家。   曦知没什么力气了,走路都是虚飘飘的,沈序抱她坐在床上。   她脸色很差,手一直是冷的,添了几件衣服都没用,沈序烘好了炭盆,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她的眼睛也熠熠闪着光。   “我想……”曦知的声音细如蚊蚋,“我想赚钱,去赎哥哥。”   “好,”沈序朝她笑了笑:“我陪你。”   你真好。   曦知来不及说,眼里的火光逐渐熄灭。   一切天旋地转,昏迷前的最后感觉是被他几乎失态地摁进怀里。   “什么时候发的高烧。” 第009章   陈敏猜到他会回来,女子翘着腿好整以暇地坐在小桌边呷茶。   另一只手掂量着锦绣纹案的钱囊,斜眼瞟他。   林翊跨过槛子,立定,毫无波澜地直视前方。   她哂笑:“你还真有胆子。”   说罢,林翊胸口一疼,茶杯重重砸向了他的左胸,滚烫的茶水四溅,渗进布料。   陈敏仍不解气,小桌上的瓜果碗盆悉数朝他劈头盖脸地砸去。林翊不躲,任凭汁液顺着线条轮廓滑下滴落,狼狈不堪。   “你不就是为了它么,”钱袋里的银子哗啦啦散在桌面:“我还没结你一个月的工钱呢,累死累活苦一年都没有在我这儿一月赚的多,没拿到钱你根本不会走的,对吧。”   “有时候我也挺好奇,你真的那么缺钱么?”   少年的眉角略微松动。   “是。”他淡淡答。   林翊六岁时,母亲生下了妹妹。那时他年纪小又未经启蒙,对亲情的概念尚且模糊,只知道摇篮里的小娃娃总爱勾他的手,朝着他笑,很可爱。   母亲常常抱她坐在台阶下,哼着曲子哄她入睡。夜里清冷,总好过满屋的酒气和谩骂,母子三人相互依偎着等待来日的天光。   印象里母亲长发及腰,性情温和,是村里一等一的大美人。从前父亲也很爱她,直到他贪上了酒和赌。   母亲的衣服愈发老旧,嫩白的柔荑愈发粗糙,明珠蒙上了灰尘,被淡忘在无名的角落。   她引以为傲的长发变成了父亲毒打她的利器,即便是在母亲刚生下妹妹不久。   “又多了张嘴吃饭。”他的语气满是厌恶和鄙夷,“老子可养不起,掐死算了。”   “养不起就别生啊!”那是小林翊第一次同他顶嘴:“还不是你强迫母亲……”   他没说完,父亲便抡圆了手扇他一掌,他下的手可真重啊,霎时两耳发鸣。   妹妹在哭,母亲也在哭,而他拿着钱赌,挥霍,逛青楼,博红颜一笑。   他最后见到母亲的一天,村里的嬷嬷在苦口婆心地劝她。   “走吧,就算做烟花女子也比留这儿强。凭你的样貌,这辈子不该是这个命。”   “罢了,”她笑道:“我还有一双儿女,我认命。”   我见过他爱我的模样。   小林翊下山回村时,天阴沉沉的,家门口围满了人。   他们看着自己,叹息同情悲哀。   父亲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还敢去做烟花女…烟花女…我砍死你…”   他被官府押走了,而母亲永远盖上了白布。   唯一的妹妹被村民塞进了小林翊的怀里,她不哭也不闹,勾着他的手。   父亲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林翊就站在人群里。   刀落,从此他只剩曦知一个亲人,曦知也只有他。   两人住在原先的老房子里,可是那里的血腥味好像怎么也去不尽,曦知每晚都哭,他唱的蹩脚的摇篮曲却总不及母亲的十分之一。   曦知四岁时,村里的小孩笑她穷,风一吹就倒,肯定天天在垃圾里找吃的。   林翊气得挨个揍了一遍,换来更多的嘲讽和奚落。   他买不起曦知心心念念的手环,每每经过,看到妹妹羡慕的目光,口是心非地说着“我不要”,他就无比地难受。   后来,他带着她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村庄,用自己所有的钱买了牧云村一所偏僻的房子,重新开始生活。   那不是父母留下的遗产,是哥哥骗你的。   知知是我的公主,我一定要给她最好的,他忘不了她看向手环时遗憾不舍的目光。   他缺的从来不是钱,而是给妹妹的承诺。   就像母亲一样,她这辈子不该是这个命。   ——   村里的大夫沈序能请的都请了,七月也跑过几趟送来几副药。   “不必担心,知知身子弱。”她道:“换季着凉的话很容易发烧,多调理休息便可,你不用…过分紧张。”   沈序压根看都没看她一眼,眸光锁着床上熟睡的女孩,疏离地颔首:“多谢梁姑娘。”   曦知睡得不踏实,老是要蹬踹被褥,沈序拧好了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又弯腰掖实被角。   “热。”她打滚。   “大夫说出了汗好退烧。”她翻来翻去的,沈序只能倾身先轻轻压住她两肩,防止毛巾滑落。   这样的姿势属实会让人浮想联翩,他不敢低头看她,待她安分了些,才堪堪松开。   少年坐在床沿,又不自觉地去偷偷瞥她。   桃腮丹唇,眼睫扑簌簌地像小扇子微颤。   他走了会神,曦知茫茫然地半睁了眼。   她热一阵冷一阵,头还晕乎乎地就爬起来,“哥哥,难受。”   沈序去碰了碰她的额头,热度退了点,“再睡会儿,我去给你煎药。”   “药苦死了,”因着发烧,眼尾似有似无染上一层旖旎的薄粉,女孩声音又柔又媚:“哥哥我们去吃冰碗好不好,凉凉的……”   曦知肖想着口感,身体又轻飘飘地乱晃,沈序扶住女孩的双臂,她倒顺势栽进了他的怀抱。   沈序僵在原地,收手不是不收手也不是,虚虚地圈住她。   她热极,会抓着他的衣服不舒服地哼唧几声。   明明压得很低,但在他的耳朵里被放大了数倍,尤其还是她现在这副可爱易欺的样子。   沈序感觉自己的脸也开始发烫。   曦知歪了歪头,迷糊地眨了眨眼:“哥哥,你也发烧了吗?”   他脑子一片空白,急着想出去吹吹风。   “没有。”少年唰地把她摁回床上,语无伦次地说胡话:“你,别那么可爱。”   曦知揪着被子,单纯无害地望他:“啊?”   撩人于无形。   沈序一张笨嘴,“没什么,我去煎药。”   他赶紧逃了。   沈序吹着风,心绪逐渐安定平稳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向来清冷自持的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态,栽在她手上。   妹妹,只是妹妹,很乖很可爱的妹妹。   等事情处理好,他带她回梧州,带她去府里住,给她天底下最好吃的好玩的,穿最好看的衣服,把她当做自己最疼爱的妹妹来养。   是这样的。   他闭眼。   “主公,冒昧前来。”院里,手执羽扇的男子躬身:“请您速速回梧州一趟,大靖皇帝宣您入都相商要事。” 第010章   国都皇宫,岁华殿。   魏阙峻宇雕墙,分立石青长褂侍卫若干,目炯色厉。殿上吻兽栖息,四方檐角麒麟巍然,似衔金乌以登苍穹,与日月同辉。   靖帝正坐龙椅,面前的奏章他早已批阅完一遍,却迟迟等不得那人来。实在无法,念着温故而知新,又嚼蜡般地再过一回。   大公公重新沏上一盅热茶,觑着皇帝的脸色:“陛下,这都几时了,沈侯未免太不晓得礼数。”   靖帝不语,他纵使有气也得憋着,只因那家伙执掌梧州,是当今天下权势最大,最不可撼动之人,就连晋阳的老狐狸也怕他三分。   尊卑颠倒,他这皇帝当得实在委屈,想自己不惑之年竟被后生摆布,对其谄媚逢迎,曲意讨好。靖帝一时怒火攻心,茶盅向着殿门狠狠掷去。   一声脆响,它碎成几片,茶渍溅到了来人的云纹黑靴,他脚步骤顿,轻啧一声。   “陛下,何事惹您如此动怒。”少年信步而来,凤眸弯如月钩。   此刻他倒宁愿沈序勃然大怒,靖帝盯着少年坦然自若的笑脸,心里隐约发毛。   “老样子。”沈序扫视了一遭岁华殿,最后的眼神只稍稍在大公公那儿短暂逗留,他立马殷勤地搬来交椅,伺候上了茶水糕点。   沈序没功夫也没心情在这里久坐,开门见山问:“陛下宣臣所为何事。”   “小事。”靖帝道,“朕瞧你如今一表人才,应该不乏女子追求吧。”   沈序依旧是面无表情,身后跟着的羽扇男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一鼓作气,靖帝慢慢地倒豆子:“这世岀无双,群芳难逐的弄月美人,许爱卿想必有所耳闻吧。”   羽扇男子笑答:“臣略有耳闻,昭琼公主是也。”   靖帝点头,“故朕的意思是……”   “没兴趣。”沈序低头把玩着翠玉扳指,寒声打断。   皇帝的笑容僵了僵,还是好脾气地问道:“沈侯啊,再过几年你肯定也得成家,想你声名赫赫,若是普通女子根本入不了眼……”   手上动作一停,他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人什么事,嘴角隐隐噙了笑。   有戏!大公公也跟着哈腰吹捧:“侯爷您仪表堂堂,天神下凡,只有昭琼公主那样天仙似的美人才能与您相配,郎才女貌,岂不叫世人艳羡?”   一个两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沈序不是不知道,既然他们爱奉承,他索性就再听几句好话。   大公公讲的是口干舌燥,喉咙冒烟,一辈子的文采都折这儿了,结果沈序慢悠悠的,丝毫不表态。   他邀功心切,急道:“和昭琼公主定亲的事,沈侯您的意思是……”   折磨得人家身心俱疲了,沈序才掀了眼皮,谑笑:“陛下,这公公好大的官威,竟越俎代庖以您的身份来质问臣了。”   公公大骇跪地:“奴才绝无此心啊!”   “和公主定亲?”沈序的眸子转向靖帝,森然幽邃,“是陛下的想法么。”   他的手指悠悠叩着扶椅,在空旷的大殿,如倒计时的通牒,愈发瘆人。   他太急了,即便昭琼真的仙姿佚貌,沈序压根没有见过她,怎么会轻易为她折腰?   英雄难过美人关,昭琼是他最后的杀器,他和贵妃谋划数年,绝不能白白搭进。   倘若沈序不要,没有关系,还有晋阳的那位,天下四主,只有这二人威胁最大。   “不…”靖帝干笑,“爱卿误会了。”   沈序温和地勾唇:“既然如此,陛下的身边岂能容此等僭越小人。”   公公浑身颤抖。   “那爱卿是打算?”   “古有帝王轻信太监谗言而致祸国殃民。”他状似恳切地建议。   靖帝再愚笨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公公抖如筛糠:“求您…侯爷求您。”   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给曦知熬粥了。沈序掐着点,不耐地挥袖。   那公公确是个没眼力见的,鬼哭狼嚎地拖着少年的袍摆,鼻涕眼泪全蹭了上去。   嘶——羽扇男子倒吸一口凉气。   他忘了透露,沈序有洁癖。   果然,沈序在御前本装得好好的,现在平白被人浪费了回去熬粥的时间,还弄脏了衣服,表情顷刻阴沉。   “滚。”他吐字。   趁事态还未严重,靖帝连忙下令:“曹公公殿前失仪,惊扰冠军侯,即刻拖下去杖毙!”   没事,走了一个亲信,还可以培养千千万万个侍奉他的御前公公。   “陛下,您怕是误会臣的意见了。”沈序侧着身子,强压怒气地扬笑,“ 有一个还会有第二个。”   他能猜出后话。   “不如,全杀了吧。”   ——   曦知是在第二日的午时才醒来。   和煦的阳光透过窗牗,映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房间被收拾得格外干净,飘浮着一股药香,台边摆了一个花瓶和几株娇俏的桃花,主人该是精心修剪过,花旁还有冒着热气的白粥。   她动了动手指,莫名触碰到一个冰凉柔软的物体。   沈序贴着她的手,呼吸平匀,应该是睡着了。   印象里,曦知从未见过他睡觉的模样,但也不是没想象过,醒着都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睡着了一定也是死犟着眉头,一不小心吵醒了还会凶巴巴地瞪你那种。   曦知回想起初见他时。   思绪有些跑远,少年趴在她的床边还贴着她的手,曦知动弹不得,又特别好奇,只好拼命地收腰缩腹,弯成个毛毛虫看。   他贴得也忒紧。   沈序睡姿很乖,甚至可以用人畜无害来形容。他睡得深,俨然剥离了生人勿近的气质。曦知有些看呆。   他逆着光,女孩盯得越久心就越发悸动不已。   鬼使神差,曦知扭着身子更靠近了些,她想去触碰他。   因为这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咫尺之近,她却犹豫地停住,缓慢地缩回指尖。   会吵醒哥哥的。   不对,她不是在害怕这个。   女孩蹙眉,毫不知觉少年已悠悠地睁开眼,笑意明灭地望着悬在半空的青葱指尖。   他没有给曦知再犹豫的机会。   纤指点额,是他主动靠近。女孩一时惊怔,瞳孔慢慢扩大。   半晌,他退回:“醒了?”   曦知匆惶收手,胡乱嗯了声。   “哥哥,谢谢你照顾我。”她急着转扯别的话题,“我不难受了。噢我想…我说,我要赚钱赎回哥哥来着。”   沈序吹凉了粥。   曦知观察着他的眼色,“我做梦的时候想了一个绝佳的法子,就是要你帮忙。”   “说说看?”   “代写文书!”她颇为骄傲,毕竟自己力气小,粗活重活都干不了,“我可以给哥哥发工钱的。”   沈序扑哧一声笑了:“多少工钱?正好我也有意开个学堂。”   曦知比了好几个数字他都不满意,难道是想狮子大开口?她急了:“那你要什么嘛。”   少年托腮。   银子他多的是,梧州地大物博,什么没有。   除了……   他头脑一热,“我什么都不要。”   免费的劳动力。曦知还来不及感动。   少年慢腾腾地拉近,目光炯炯:“我只要你。” 第011章   我只要你。   要我?要我的什么?   曦知还真板正地琢磨起来,难不成……   她忽地局促。   落在沈序眼里,理解成了因他的莽撞而为难。   眸光稍黯。   “好。”   “我只要你听话。”   几乎同时,两人都给出了回答,他看见曦知一怔,似有失落地抿嘴,手指绞着衣料。   沉默片刻,沈序偏过头,佯装咳嗽:“身子如何了?”   不是说过一遍了嘛。女孩瘪嘴,然春风拂过,仍夹杂丝丝料峭寒意。   “阿嚏——”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好多了!我才不是药罐子。”   曦知无端闹起了脾气,就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由,只觉得心口闷闷的不痛快。她一扭腰钻进被子,后背朝他,气鼓鼓地掰指头。   沈序茫然立在原地,望着那毛茸茸的后脑勺,张了张嘴。   他到底年轻,又从未和女子打过交道,岂晓得这也是小娘子惯用的撒娇术子。   “我,我没说你是药罐子。”   曦知不理。   少年走近了床前,装作无意地往里探了探头,她还挺聪明,有意跟他杠到底,立马埋进了枕巾。   什么都没瞧到,他难捱地背手。   实话讲,曦知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爱耍小性子的人。   也许是恃宠生娇,她忍不住想沈序哄她。   床面凹下一块,隔着被衾,曦知感觉有人在戳她的尾骨,轻轻的酥酥的,幼稚得很。   “这是寺里求来的玉佩。”他低声:“你身体柔弱,易受病气,它可以避秽消灾。”   曦知露出半个脑袋瞧他,眉眼黠慧灵动,活像只好奇的小猫。   那玉佩莹润剔透,温碧无瑕,纵是曦知这种不懂行的,也能打眼即知其珍贵。   一等一的绝世佳品,非王公贵族所不可得,沈序是如何拥有的?   女孩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   三日后,曦知无恙,她选了身素雅的绿梅绫裙,抓了两支笔几张纸,辰时便敲响了沈序家的门。   今天是她向沈先生练写文书的日子,也是他开办学堂的日子。   为何要办,其实是曦知次次去找他,他都跟榆木桩子似的,只会闷着低头看书写批注,偶尔在树下练练剑法。   少年的剑法委实不错,不过他极少使,像是在故意隐藏,点到即止。   未来的日子长得很,曦知想让他的生活总是欢声笑语的。   有乐子才会有盼头。   学堂收的人不多,约莫十个,都是年纪相仿,十二三岁。沈序没比他们大多少,少年戴了冠,一袭月牙白袍,眉如墨画,目若朗星,真有教书先生的样子。   一柱香后,院子里学生都来齐了,还未开始授课便都叽叽喳喳地吵闹不停。   沈序是嫌烦的,这次竟罕见的没说什么,默默誊抄着手上的书卷。   曦知特意抢了第一排的位子,离得近,虽然前一晚沈序告诉她,自己会一视同仁,叫她别犯糊涂卖乖。   有的人那是越看越好看,女孩痴迷迷地撑着脑袋凝视少年的侧颜。   突然面前笼下一层黑影,她呆呆地同那人对视,梁七月横在曦知和沈序之间,眨眼道:“沈公子很好笑嘛?”   “没有!”她慌里慌张地拉七月坐下,微窘:“七月姐姐,你惯会取笑我。”   七月嘻嘻一笑,随意抽了张纸涂鸦,“哎呀,你不信?我画下来给你瞧。”   小姑娘的脸颊更是羞恼。   画到一半,被人抽了去。   谁!谁敢抢我的画!   梁七月气势汹汹地抬头,片刻后又讪讪地缩回当小鹌鹑。   沈序提着画,淡声:“没收了。”   言罢,他似有似无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曦知,无奈,曦知见他就心虚地垂着头,面容嫣红。   七月画工奇烂,沈序布置好描字的字帖,便开始一人潜心地参透起来。   这四不像,顶多能看出是个人形,少年蹙着眉翻了又翻,简直像在看无字天书,还看不出个所以然。   曦知边临摹字帖,边偷偷观察他的神情,总觉得大事不妙。   难道,七月画完了?他看出画的人是她了!   女孩下意识地加快了写字速度。   她底子不错,之前又跟沈序单独练过一阵,所以即便写得快了,那字也不算螃蟹爬式儿,姑且能称得上娟秀。   曦知第一个起身,心焦地快走到沈序案几前,将纸张递给他。   而后,眼睛开始不老实地四处乱瞟。   沈序何等精明,不动声色地用紫檀书镇压住了画,她什么都偷看不着。   “心有旁骛,”他道,“重写。”   跟在后面排队的小男孩伸头瞄了一眼,表情顿时愁苦:“啊?曦知的字那样好都要重写,我这狗刨儿的是不是要去充厕纸了。”   引得大家哄笑。   曦知认命地回去,执笔仔仔细细地写。   可到最后,连七月的都通过了,她的还是被打了回来。   “明明很好啊。”七月瞅两眼自己的,对比。   曦知趴在书桌上,哀怨地写完最后一笔,忿忿地磨了磨牙:“我看出来啦!他针对我!”   说什么一视同仁,就是变相找茬。   他欺负她好玩,为了报前几天她故意躲被子里不理他之仇。   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还让她留堂!   也许是感受到了曦知灼热的目光,沈序从书卷中抬首,不自在地捏了下后颈:“写好了吗?”   “嗯。”女孩假笑,殷勤地献上她的佳作。   下笔有了力道,字体饱满,算有进步。   不过……   白纸的背后是什么。   他翻面,赫然映着女孩手绘的乌龟。   四条腿短尾巴,甲壳上还大大地写个“沈”字,落款曦知外加个吐舌的表情。   他不由失笑。   再想抓人兴师问罪,曦知早已拉着七月逃之夭夭,沈序把乌龟画折好塞进衣袖,妥贴地拍了拍。   再抬眼,蕴满了难有的缱绻温情。   甫出门,七月同曦知告别,一转角便撞上了讨厌鬼。   霍宵踢着石头玩,余光瞥见了她的嫌弃,“诶,别多想,你爹喊我来接你的。”   “谁稀罕。”   “寄人篱下,”他摸了摸鼻子,“你以为我想?”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   七月冷不丁地问:“喂,你觉得沈公子人怎么样。”   主公?霍宵挠了挠头:“玉树临风,高大伟岸,英明神武……我要是女子我一定爱上他。”   对,沈序模样气质的确不凡,梁七月沉吟,怪不得啊。   她一敲手心,“霍兄,我呢有个大事业需你同我一起谋划啊。”   少年眉心一跳。   “我觉得沈公子和曦知有猫腻,”她神神秘秘地说,“不如咱们去试试他俩,顺水推舟还是水到渠成,就看你和我了。”   霍宵没听出最后半句的意思,大咧咧地憨笑:“你说主公喜欢……”   他脚步猛滞。   七月躲避不及,一头撞在他后背。 第012章   霍宵走路可能是不长眼睛,而且他的背是铁做的吗。   梁七月揉着额头,疼得龇牙咧嘴,在他身后跳脚。   少年对此置若罔闻。   梧州城主公,天子亲封的冠军侯,父辈皆是声名远扬的大将军,开国功臣的嫡传孙,种种头衔累积,他沈序是神坛之上,众生仰慕的存在。   能够与之相配的起码也得是名门贵女,娇生惯养长大的倾世之花。   “你搞错了。”霍宵理清思路,长舒一口气,不在意地摆摆手。   “你个大老爷们懂什么,要相信我们女孩子的直觉。”她骄傲地扬起头:“我可是立志成为远近最炙手可热的小红娘的。”   霍宵忍不住损她:“穿件红衣就能当小红娘?乱点鸳鸯谱,小心以后被人打成猪头。”   七月踹了少年膝盖窝一脚,“赌吗,试试就知道,牧云村有个习俗,四月初九互送香囊给自己最重要的人,如果曦知做了香囊送给沈公子,这一局就算我赢,反之我输我给你买烧鸡。”   烧鸡?霍宵垂涎欲滴,同她拉勾:“成交!”   ——   四月初九前夕,戚清倾的布料店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   伙计给她搬来了订好的衣料,女人寒暄几句打发走他们,低眼瞧了瞧那装饰不菲的箱子,面露难色。   同村的大娘挑好布匹要她结账,见戚清倾心事重重,多嘴一句:“戚娘子,出什么事了?”   她叹气,指了指箱子,“春夏之交,县公府又要我去送料子哩。”   陈敏素爱买衣裳,几乎每天都不重样儿,打扮得簪星曳月,滴粉搓酥,那是牧云村人尽皆知的,不稀奇。大娘拍拍她的肩:“没的事儿,你就当个跑腿而已,愁啥。”   戚清倾将箱子打开,露出一角,内里布匹色泽灿烂,宛如云霞,大娘是个不懂货的,“哟,这匹子比我手上的好看一点。”   岂止是一点,戚清倾做了那么多年的买卖,什么布料好坏她拎得门儿清,这分明是云锦,有价无市,寸绵寸金,皇宫里的娘娘才稀罕用。   可是最近几年,云锦统统往县公家送,他们这穷乡僻壤的,即便是县公,又怎么用得起这样好的布料。   她倒宁愿相信是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出了差池。   戚清倾不回答,“反正这次我是不送了。”   “不送什么?”   门外梁七月搂着曦知奔进,后面不紧不慢地还跟着沈序和霍宵。   女孩子最喜欢逛的便是衣料店,旁有小丫头引着七月去看绣娘新绣的裙子,霍宵也像个哈巴狗似的过去凑热闹。曦知问:“戚姐姐,你要送什么呀?”   女孩探头朝箱子里一瞧,“哇,好漂亮的料子。”   戚清倾手快地盖牢,她不愿别人也搅进这趟浑水。   动作迅速,却还是被沈序捕捉,他只瞥了一眼,眉头微皱。   大娘:“戚娘子,既然你不愿送,就交给旁人好了,给点银子没人会不去的吧。”   戚清倾迟疑。   “我来送吧。”沈序道,平静的语气无波无澜,“请问是给谁?”   少年温良恭谦,应是个不会办砸事的。大娘力荐:“哎哟沈公子,沈公子送好啊!门面儿!戚娘子你瞅瞅,俊小哥儿送的布料,我要是货主,那得乐呵死……”   她口若悬河,夸奖不停,曦知禁不住抽了抽嘴角,偷笑。   沈序作为当事人,并不好意思打断,垂眸见女孩笑得快背气去,抿嘴按了按她的后颈,将人提溜到身侧。   “不许笑了。”他像只炸毛的猫,连凶都不知道怎么凶,脸皮忒薄,伸手去捏她的脸,或许是企图把曦知上翘的嘴角向下拉一点吧。   她还是很听话的,听话地揪着少年宽大的衣摆,埋在里面继续笑。   他无法。   “停停停,我答应我答应。”戚清倾向沈序颔首,“有劳公子送到县公府了。”   陈敏么?沈序笑意扩大。   梁七月兜兜转转返回,“四月初九就快到了,戚娘子能否给我们选几个好看的布料做做香囊?”   切入正题,她和霍宵两人各怀鬼胎,暗暗较劲。   戚娘子应下,和小丫头一同去翻找。   七月趁势问:“知知,你做嘛,做了想送给谁呀?”   霍宵帮腔,“重要的人重要的人!是林翊吧。”   “林翊不在,怎么送,你一边去别模糊重点,知知啊,我觉得沈……哎呀!霍宵你撞我干嘛!”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听得头都大了。   沈序始终目光定定,要么在发呆要么就是不感兴趣。   重要的人……曦知歪头想了想。她偷偷瞟沈序,他却故意偏脸。   阳光吻着少年的下颌线,另一半边隐没在阴影,无人见他眼底的慌乱和期待。   七月吵累了,“知知,送谁?”   “才不告诉你们,”女孩嘻嘻地吐舌:“反正,不送给哥哥。”   她拉着七月跑远了。   又没说是哪个哥哥,霍宵默认赌注继续,“主公,她一直这么叛逆吗?”   “没有。”他很快回答:“许是最近罚得狠了,回去哄哄她便好。”   他的好主公抛下他扬长而去。   嘶—怎么。   霍宵捂住了腮帮子。   有点甜得牙疼。   ——   城内小店。   绿釉九桃香炉袅袅腾起烟雾,朦胧了光影。少年隐在其中,漫不经心地转着扳指。   “主公是觉得牧云县公府有异?”浑厚的男声问。   翠玉扳指磨过桌面发出细响,“寻常百姓用不起云锦,他的府邸也有蹊跷。你向梧州主公府发信,让许珏以私访名义速来此地。”   “那主公您……”   放线钓鱼,沈序拨弄着香炉烟雾:“我会便装潜入私访队伍。”   即便他不是自己要找的大鱼,少年目光沉沉。   没有时间了,如果晋阳主公和他的叔公联手。   沉香如屑,他将再没有亲人,孤独此生,零落成泥。   一日后,许珏执着羽扇准时出现在城郊外。   压力很大啊,他小心地觑了觑身旁的黑衣侍卫。头戴纱帽,浑身遮得严严实实。   “主公……”许珏咽了口口水:“属下该怎么做呐?” 第013章   夭寿,真是夭寿,主子成了自己的侍卫。   许珏一面波澜不惊地入城,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县公府外。   县公陈建元早早收到了消息,领着一众家仆恭候。   “许大人。”他今年五十有五,皮肤黢黑,苍髯如戟,凭相貌似是个不好相与的。   许珏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府邸外观中规中矩,沉闷老实,奢华不显。   他羽扇半掩,冲陈建元微微一笑:“本官奉梧州沈公之命,前来巡视慰问,陈县公不必紧张。”   男子作揖:“有失远迎,鄙舍寒陋,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他余光瞥向那黑衣人,“敢问大人,这是……”   许珏道:“侍卫而已。”   陈建元干笑两声,目光不再多余停留,迎他们入府。   许珏同他在会客厅谈笑风生,伺机寻找时机。毕竟身后还站着一尊大佛,他如坐针毡。   “此茶香气浓郁甘鲜,想是永春佛手吧。”许珏没话找话地赞叹。   陈建元斟了一盖,抚须称是。   “正巧,此行我也带了点好茶赠予陈兄。”他清咳,脖子僵硬地扭了半圈,“那个……”   叫沈序什么,主公吗?   不行。   他飞速头脑风暴:“小序子啊,你去外头把茶拿进来。”   气氛罕见地冻结,许珏后知后觉地咂了咂嘴。   完了,最近老和宫里的厂卫聊天,被带偏了。   “许大人的侍卫,”陈建元呵呵一笑,“名字取得挺妙。”   事到如今,许珏云淡风轻地饮茶,其实心早已碎成了渣,只能硬着头皮一字一句:“见笑了,随手一取的哈哈,小序子你还不快去。”   ——   县公府外。   七月刚把曦知拽上墙,两个女孩子累得气喘吁吁,靠在一块。   听说梧州城派人造访县公府,一干人等忙着招待,守卫必会不那么森严,故曦知趁这个时间来寻林翊。   七月先下,“知知,你跳吧我接着你。”   女孩伸头比划了一眼高度,颤巍巍地迈出脚。   瓦片发出窸窣窣的声响,她深吸一口气。   出师不利,踩着了裙摆。   她足下一滑,还来不及呼叫,身体便朝前倾去,失了重心眼瞅着要摔下墙。   “知知!”   劲风卷尘,七月习惯性地眯眼,缝隙里只瞥见一道黑影。   乘彼之风,犹如在半空中绽开一朵黑色的花,再一眨眼,那人抱着曦知稳稳当当地落地。   女孩受了惊吓,心口起伏不已,堪堪抓着他肩上的衣料。   沈序蒙着面,低眸浅查了一下她的身体,并无大碍。   怀里若隐若现的梨花香味,是她身上独有,幽幽飘进他的鼻腔,牵动他的神经。   曦知足尖点地,有些好奇地往他身上凑了凑,应该是想看看面纱后的样子。   “谢谢……”她歪头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梨涡浅笑:“谢谢你,大黑!”   大黑,小序子。短短功夫两个绰号。   少年脸黑。   曦知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柳眉蹙起:“但是,你好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噢。”   她遥想:“你抱我的感觉和沈……”   黑衣人提腿就走。   “别走别走。”曦知拽住他。   七月:“他都不怎么说话,不会是个哑巴吧。”   曦知正要开口,打远处盈盈走来一云髻紫兰花衣女子。   七月定睛一瞧,表情立马变得阴阳怪气:“夏莺?几日不见还真人模狗样了。”   夏莺如今也算是半个少爷夫人,府上的嬷嬷适才教导过她礼数,学了半月好不容易矜持端庄一点,遇上梁七月悉数破防。   她噔噔地踩着小鞋逼近:“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   完了,她不会去告状吧。   七月脸上闪过一丝惊恐。   “夏莺姐姐,”曦知甜甜地唤她:“我来找我哥哥的,你不要告诉县公他们好不好?”   夏莺面色稍霁,“林翊?他和陈敏出城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不过,他在书房留了信,你可以去看看。”   “谢谢姐姐。”曦知冲她俏皮地单眨眼,夏莺显然很受这套,装作没看见地悠悠离开。   她拉着欲大战三百回合的七月走,但没想到那黑衣人也屁颠屁颠地跟上来。   县公的书房没上锁,他们蹑手蹑脚地进去阖好门。曦知和七月往案桌边走,沈序立在门边,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   “什么信,哪有信?”七月随便瞄了眼,上面摆满了纸墨砚笔和看不懂的书册,偏偏没有信的影子,气恼道:“夏莺骗你呢!”   曦知嚅了嚅嘴唇,空荡的房间只回响着那个黑衣人的踏靴声,他跟逛自家一样,偶尔走走停停,吸引去了她们的注意。   七月叹气:“算了,找找,兴许是放在什么角落了。”   三人分头寻,陈建元的书房很大,放着数个红木柜子,曦知走去了最角落,打算从这里一排排地看下去。   “咦?这是……”她捡起地上的纸。   纸张很新,她摩挲,是最近写的。   “晋阳主公亲启。”廖廖六字。   晋阳主公是谁。女孩转头,想喊他们过来一同讨论,忽地瞟到七月快步走来,嘴里打着口型:“有人来了!躲起来!”   她赶紧把信塞进袖口,七月拉住她的手往后门跑:“外面有个池子,你会憋气吗?”   “我……”   她水性不好啊,女孩欲哭无泪。   临到后门,牵着的姑娘被人夺了去。   前门已然大开,沈序反应很快,带着曦知闪身猫进最近的柜中。   她平稳好呼吸,才发现这柜子的空间实在逼仄。   而且,她坐的位子也太尴尬了吧。   进来的急,沈序唯有微微分开双腿才能勉强容纳二人,曦知正是坐在分开之处。   少年靠着柜壁,气息不匀。   她只好悄悄地挪,然多么细小的动作都会在此刻被放大数倍。   沈序莫名觉得有些心热急躁。   他摁住了曦知的手。   温度陡然上升,暧昧交缠。咫尺之近,她水眸潋滟,略慌张地望着他。   柜子外的声音渐息,来的人大概离开了。   手被他摁着动不了,力气好大,曦知几番挣脱不开,不由软了调子:“疼。”   他惊得放手,女孩垂眼吹手上的红印。他明明没有使多大力,沈序懊悔,想帮她吹吹又碍于现在的身份,顿时无措。   杏目轻抬,瞥见他这副样子,曦知唇角微勾,笑得羞怯,到底没有揭穿他。   屋外的水池,七月猛地钻出,仰天长出一大口气。   她湿淋淋地爬出来,瞪着沈序和曦知哀嚎:“你俩甜甜蜜蜜,让我一个人当水鬼?”   曦知扑哧一笑,沈序却是做了手势,他指指柜子,又指指七月,摊手。   聪明如她,七月读懂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柜子容不下第三个人。   傍晚,曦知回家。   她从袖子里掏出那张古怪的信,放在小桌上冥思苦想许久。   脑壳疼,女孩决意下次再想,从枕头底下捣鼓出了一个绣品和针线。   还是想想四月的香囊吧。   曦知的绣工不大好,年幼丧母,这些东西也没有人教。她把它们揣进小包袱,打算再去向村里的绣娘们取取经。   香囊已经绣成了半个花样,即使瞧着有点蹩脚,曦知欣赏了番,又看了看指尖的细小针孔。   不过这个时候绣娘们都去吃饭了,还是自己再琢磨琢磨吧。   借着烛火,曦知盯着密密麻麻的针线,一本正经地刺绣起来。   她做得认真,倾注了十分的真心和精力。   直到门传来“嘎吱”一响,她惊了一惊,下意识地将香囊藏在背后。   “哥哥。”女孩的眼睫扑簌簌。   沈序嗯了声,提着饭筐走到她面前:“你,最近是不是在和我闹别扭……”   这么开门见山,曦知反倒不适应,“没有…”   少年坐到她对侧,手已放到饭筐上即将打开,却目光一凝。   曦知心虚地往后藏了藏。   “伸手,”他道:“上面的针孔是怎么回事?” 第014章   曦知捏着香囊布袋,咬了咬嘴唇。   许久,她才慢腾腾地递手。   女红比她想象的难,但是勤加练习几天后已显有成效,如果能忽略掉某些伤口的话。   素荑被攥在手心里,犹如通体温润的美玉,她感受到沈序的拇指往小伤口摩挲过,流连又心疼。   酥酥麻麻的质感漫过全身,她说不清那是因为痒还是别的什么。   “没事的,哥哥。”她笨口拙舌地辩解:“我…是因为……”   女孩绞尽脑汁地想理由。   沈序仍是低头,她听见他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嗯,编个合适的借口骗我。”   曦知:“……”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   “是被山上的荆棘划伤的!”她信口胡诌,转而可怜巴巴地撒娇,“痛死了,哥哥吹吹嘛。”   沈序胸口发出一阵闷笑,她正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而沾沾自喜,他一句话毫不留情拆穿。   “背后藏的东西。”   “没有!”她矢口否认。   什么宝贝捂这么牢,沈序莫名吃醋。   “小骗子。”他倾身,干脆自己去拿。   少年半个身体越过,面前投下的阴翳让曦知一激灵。   情急,曦知双臂环住他的腰,沈序果真如遭雷殛般僵硬了动作。   像是没有骨头,软软地缠着他,他不可控地胡思乱想。   许是再用力便能揉进怀里的。   “我不看了……”他艰涩地开口,“先松手。”   察觉到腰腹处的衣料渐渐濡湿,沈序慌忙抚着曦知的后脑。   她抬手揉着右眼,睫毛湿漉漉的,阳光下女孩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更加清晰生动。   他明明是来哄她别跟自己闹别扭的,怎么哄着哄着反倒把人哄哭了。   年轻主公头一次有了挫败感。   他打开饭筐,里面除了几道可口的饭菜,还有东街卖得最好的糖葫芦,他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   糖衣晶莹,红色的山楂上挂着厚厚的糖霜,很快曦知就被吸引了去。   她单纯好哄不记事,才掉了几滴眼泪又乐呵呵地咧嘴笑。   蛾眉粉靥,娇艳不可方物。   贝齿咬碎糖衣,沈序抱她去木榻坐好,看见了台几的书信。   他顺手让女孩坐在自己腿上。   曦知凑前:“我在县公书房发现的,哥哥知道晋阳主公是谁吗?”   沈序寥寥落眼。   “不知。”他淡淡移开视线,笑:“我们跟他无非是两个世界的人罢了。”   对噢,他可是主公。   虽然林曦知对此一知半解,但潜意识里她觉得主公应该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所有人都要听他的话。   她咬下一整颗糖葫芦含在嘴巴,朱唇与山楂相映,曦知便这样含着抬头仰望他。   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勾人。   沈序双指蹭着衣带,轻轻揉搓。   “哥哥也很厉害,哥哥也是主公。”糖葫芦在檀口里清脆地爆裂,酸甜味沁入舌腔,曦知含糊不清地咀嚼说话。   他知道,她不过是在玩笑。   “好。”愿景落地生根。   曦知满足地晃腿,眨眼糖葫芦串还剩下一颗。   沈序有意逗弄她:“不给我留个吗?”   她大方地举起木签,“喏,你吃。”   只是,眸光闪黠,估计蕴藏了鬼点子。   沈序半信半疑,木签横在两人中间,曦知笑眯眯地望着他。   甫接近,女孩也托着腮,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糖葫芦。   影子倒映在窗纱,好像亲昵地依偎缠绵,细看才可分辨。   她盯着糖葫芦,他盯着她。   半晌,眼帘垂下。曦知歪着脑袋望他将咬上糖葫芦的那一刻。   鼻尖绒绒触感掠过,额头蜻蜓点水地相抵,沈序呼吸一滞,调皮小猫趁他失神明目张胆地叼走了糖葫芦。   吞吃入腹,还趾高气扬地地冲他哼笑。   “哥哥傻乎乎的。”她向他吐舌。   心如擂鼓,沈序勉强闭眼稳了清明,再开口声音微带了哑意:“不可以,戏弄我。”   为什么,他会像鱼池里的鱼,一钓就上钩。   南征北战这么久,奇门遁甲的兵术他早已精通,任何敌人的战术都能化解,却唯独轻而易举地着了曦知的道。   为什么……沈序摁着心口,一遍遍地叩问。   ——   四月初九,沈序从城内议事回来,老远就望见梁七月和霍宵躲在他家门口鬼鬼祟祟。   “梁姑娘。”他循礼颔首:“有何事找在下吗?”   七月显然没料到他的出现,惊了一惊拽着霍宵的袖口:“没有没有,我们……”   她拼命朝他使眼色。   霍宵两眼一翻,赔笑:“我们,我们来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十分蹩脚的理由,比林小骗子还不会骗人,沈序绕过他俩径直走向屋内。   “等等!”七月拦住他,眼睛不停地在少年身上逡巡,嘴里嘀咕:“奇怪……香囊呢。”   沈序一哂。   “我说没有啦,曦知早讲了。”霍宵一脸小人得志,“请客,我要八只烧鸡!”   临走前,七月仍不死心地瞧。   至于自己被两人打赌注,沈序默默记了一笔,决心日后回梧州好好找霍宵算账。   他抬腿迈进屋子。   小桌边是一抹靓丽的身影。   他故意放轻了脚步,待走近,才发现女孩正埋头仔细地做着什么。   时而蹙眉,时而抿嘴,小动作那么多,沈序饶有兴趣地驻足欣赏。   忽然,他看见曦知皱眉嘶了一声,似是吃痛。   “还是手生哎。”女孩凝视着指尖冒出的殷红血珠,正欲略过。   脚步速至,沈序不满地瞥了一眼她的针线,旋即他看见了曦知渗血的伤口。   没有犹豫,他下意识地牵过她的手放到唇边,吮去了血珠。   “唔。”她瞪圆了杏眼,脸颊霎时红得热烫。   他他他!他吮就吮了,干嘛还凶巴巴地抬眼瞪她!   曦知慌忙别过视线,沈序强势地占着她的手,直到无事。   他的表情很不愉快,女孩徐徐地喘气,不敢对视。   目光落在头顶,极具压迫。   “荆棘扎手,嗯?在绣什么。”   “衣服,”曦知小声地认错:“我已经学会了……”   是衣服吗,沈序居然有些遗憾。   她终于敢觑他一眼,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我要回去了。”   沈序挑眉:“今晚不宿在这儿?”   “嗯,”曦知回:“你枕头太高啦。”   入夜,沈序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棉枕。   高么?他摸了摸脖颈。   四月初九的深夜,他没有收到香囊。   少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盯着黑漆漆的承尘,总能闻到一股隐隐的梨花香。   明明她不在。   沈序忽地起身,翻开了枕头。 第015章   月色如水,素纹海棠的香囊似沉睡星河,静静地躺在他的枕头下。   针脚粗糙,密密地缝了好几遍,沈序握在手中捻,背面的角落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个“序”字。   还有半个“日”字,猜她可能是想绣“曦”,不过笔画太难只得作罢。   小姑娘瘪着嘴心有不甘的样子,沈序忍不住轻笑。   香囊里鼓鼓当当地塞满了梨花。   瑞雪兆意,延香满堂。   从一开始我想送的人便只有你。   至于梁七月,是不晓得两人暗戳戳的小秘密的,冤大头地请了霍宵一顿烧鸡,悲戚地数着鸡骨头。   半月后,学堂休沐放春假,林曦知的书法也有了出神入化的进步,她迫不及待地想去一展身手。   靠替人代笔写文书,小县城开化得晚,必然有许多人因不识字而困扰,虽然一次收入微薄,但日积月累下来总会可观。   她写好了大字板,哼哧哼哧地扛到东街榕树下。一张桌子,两支毛笔,女孩正了正衣冠翘首以待。   一个时辰过去了,人来人往,她坐得屁股发麻,压根一桩生意都没上门。   “丫头,莫白费功了。”卖四喜丸子的婆婆高高兴兴地数着银两钱,“你这赚不了几个子的。”   “我可以的。”曦知反驳,转手给婆婆写了一副大字,“我先生都夸我写得不错呢,他平常可严厉了,他说我行我就一定行的!”   钻牛角尖,拉不回来咯。婆婆摇摇头。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曦知蔫蔫地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请问,可以代写信吗?”羞怯的女声传来,曦知立马有了精神。   面前的少女昙花挽发,眼波温柔漾漾。   曦知庄重地执笔,内心不仅雀跃激动还紧张。   少女不过花季,会写什么样的信呢,应该是思念父母亲人的家书吧。   娟秀的笔迹晕染开,那位少女凝着白纸,倏地笑了一笑:“小娘子的字真好看,与我是不同的。”   曦知怔愣:“您会写字?”   她没有回答,悄悄敛目,眸里盛着难以名说的苦楚和哀伤。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结缘不合,两心难归……(1)”少女开始说话,曦知便顺着记录。   如泣如诉,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一封和离书,放夫书。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2)”少女吟完了最后一句,泪湿衣襟。   曦知结笔,望着昭示心死的文字。   她明明极具文采,绝对不是不会写字的人,却为何找人代笔。   又缘何因她笔迹不似自己而欣慰。   少女放下银子接过信,道了一句谢。   “麻烦你了,”她莞尔,“我下不去手,幸好找到了你。”   曦知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出身书香门第。”少女自言自语,亦或是说给远方的那人听:“他那样的纨绔公子,自是厌恶我的。”   白裙翩翩离去。   金乌西坠,橘黄的光为榕树镀上一层温和耀眼的金粉,粼粼闪动。   从早到晚,曦知拨弄着碎银,发愁地叹气。   她宏图远志,可是这点钱根本赎不回哥哥。   好没用,如果自己能力气大一点,就可以去干粗活累活,赚得更多了。   不想,不想回去吃饭,沈序教了她这么久,女孩把纸角揉得皱巴巴。   他会失望。   东街的商贩陆续收摊,热闹和繁华终归于阒静。   她愣愣地盯着白纸出神,风吹叶摇曳,撒下斑驳的金光。   修长的手指出现在视野,骨节分明宛若凌空蝴蝶,骄傲地攫住了她的眼球。   恣意如他,流利的乌发扎起垂至腰侧,沈序背对夕阳半睨着她:“你打算晚饭吃西北风吗。”   她倔强地顶嘴:“我不饿。”   眼眶湿了一圈,曦知不想被他发现,低着脑袋收拾东西。   沈序默不作声地观察她,见她抱着笔和纸一声不吭地走到他前面。   一高一矮的背影一前一后,被无限拉长。   “赚得不多吗?”他问。   女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跟你说,你会取笑我。”   他从不取笑别人。沈序扪心自问。   “那为什么不肯回来吃饭。”   曦知揪着袖口:“我不要做一个没用的人。”   他失笑:“谁说你没用?”   “你很厉害,”皂靴走过桥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沈序懒洋洋地枕手眺望着远方:“我见过许多人,你学写字比他们都要快。”   “也比我快。”   曦知抬眼看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可大可小,但如果自己都不承认,自己先投降,譬如行军打仗,你临到阵前,开始否定说我好没用,会怎样。”   女孩认真:“会死掉。”   “所以,”沈序推开门,一室饭香四溢,“以后都不许说这种话,也不许有这样的想法。”   他勾了勾她的鼻子:“不论如何,你,永远是为师的骄傲。”   ——   翌日,卖丸子的婆婆惊奇地发现榕树下的女孩竟然还在。   “丫头,还没放弃呐。”她嗑瓜子。   曦知坐得端正,一丝不苟地在描字帖,头不抬。   婆婆讨了个没趣。   墙角,沈序负手,许珏胆战心惊地窝在后面。   少年冷冷横了一眼,他拿羽扇的手微微颤抖。   曦知描完了一副字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小妹妹。”她盯着春天也扇扇子的奇怪大人,许珏亲切问:“我这儿有个代笔的差事,价钱你定,有没有兴趣呀?”   “骗子最爱拐小孩。”女孩脆生生地拒绝。   我不是……许珏擦汗,朝她比了个数字:“梧州安府的大小姐发了赏帖,我岂会骗你。”   说着,他把印有徽章的帖子给她瞧。   曦知哪懂这些,她又分辨不出真假赏榜,但是他比的数字确实叫人心动。   “梧州?”女孩托腮:“我们牧云村也归梧州管吧,那里一定很好玩很有意思吧。”   许珏忙不迭点头。   “好!”她收下赏帖,不如去赌一赌,“我得去问问沈序哥哥让不让我去。”   许珏尴尬一笑。   嗯,你哥哥可是梧州的主子。   “去梧州?”沈序停下斟茶的手:“可以去,有个条件。”   曦知咬唇。   “我陪你去。” 第016章   梧州距牧云村的车程大概一日,沈序特意租了辆马车。   第一次出远门,曦知表现得格外新奇兴奋,扒着小窗子往外瞧风景,若是生了尾巴,怕是晃着晃着都要晃到天边去。   但她时刻谨记,自己有任务在身,对方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   即便她一直觉得这样的好事怎会天降到她头上,似乎自从遇见沈序,她的人生轨迹就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   路途颠簸,曦知支着手臂望着身侧闭目养神的少年。   她单纯却不是个傻的,沈序为何要来村子隐居,种种疑点都难以解释,冥冥中她能感觉——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适用于他们和晋阳主公,也适用于她和他。   但,她不想问。曦知重新攀着窗沿,树木、房子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后倒退。   现在的相处很好,她乐观地想,沈序也一定不是坏人。   她相信。   或者等他自己说出身份的那天。   马车笃笃走了一个时辰,风景曦知终于是看倦了,她瞄了瞄端坐的沈序,悄悄向他左侧伸手,去够柜子里的笔和纸。   结果半途就被假寐之人攥住了皓腕,沈序半睁眼:“做什么。”   “我无聊,”她抿嘴:“手痒可以练练字吗?”   “不可以。”他打了回去,“对眼睛不好。”   太没意思了,曦知只好玩弄起他散在坐席上的半截袖子,又大又滑。   白白的,比雪还白,她盯着盯着渐感觉视觉疲劳,沉沉地打了个哈欠。   困。   马蹄有节奏地踢踏,车轱辘转啊转,声音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首美妙的催眠曲,曦知的眼皮愈来愈重,人也坐得越来越斜。   第一次,沈序感觉自己的肩被撞了一下。   曦知还算清醒,揉了揉眼睛。   她也学他坐着睡觉,只是马车稍慢了速度便原形毕露,平衡不足。女孩做着甜甜的美梦就往他身体倒。   少年猝地睁开眼。   好巧不巧,她没知觉地往自己地方倒,头朝下直接埋进了……   “曦知!”他压着声音,全身肌肉紧绷,几乎愤窘。   “吁——”偏这时,马夫勒了缰绳,车子急停。他和睡梦中的女孩因惯性又向外滑。   沈序来不及扶住曦知,只能箍着她护住她的后脑,两人一齐摔在地上。   这点小疼就跟挠痒痒,他赶紧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唔。”她乖巧缩着,懵懵地睁眼:“怎么掉地上了……嘶!不会是我把哥哥踹下来了吧!”   彼时,马夫笑眯眯地拉开帘子:“小郎君小娘子,咱们先歇歇脚。”   呃,他看到里面的情景,笑容僵了一瞬,“唰”地合上:“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你们,你们继续。”   沈序:“……”   待二人爬起,曦知瞧着少年的脸色,奇怪:“很热嘛?”   她把窗帘子都拉开,让风灌进来驱驱热,可是哥哥一直不肯看她,老是盯着外面。   “呼~呼~”曦知突然凑到他的旁边,鼓着腮帮子模拟吹风。   温软的风里有她的气息和香味,绵绵地拂在他的脸上。   他真是栽她手上了!   撩人不自知。   马车再度启程。   穿过一片林子,参天的巨树成荫如浓云蔽日,光线昏暗入缝,竹影张牙舞爪形同鬼魅。   曦知靠着软枕打盹,风疾疾呼啸,叶动沙沙。   沈序慢慢地捏着指骨节。   马夫再一次勒绳。   林子是诡异的寂静。   沈序取出了一个香炉,往里研磨了几颗药粉。香烟一圈圈地扩开,他起身走出了马车。   车外赫然是一队蒙面的剑士。   马夫吓得发抖,他弯腰搭在他肩上,轻声:“劳烦帮我照顾一下里面的娘子。”   “诶好好好!”他求之不得,连滚带爬地进去。   剑气刺裂劲风,生生撕裂出一道口子,衣摆翻云成花,霜剑执在手中利落地旋转几圈,少年目似炯星。   纯雪绽放在漆黑的人群,他们都花了眼,甚至未明见剑法。   再是华丽割破苍穹,了无声息。   剑锋滴血成莲,沈序居高临下地睨着最后一个苟延残喘的剑士:“他派你们来的?”   他“嚇嚇”地喘气。   “我不喜欢磨蹭的人,”沈序擦干了剑,“尤其是连死都要磨蹭的。”   他毫不犹豫地送他上了路。   可能会有血气味,沈序颇为嫌恶地皱着眉头闻了闻。   他踩过尸体,特意在竹林里转了几圈,直到竹叶清香盖住了血腥味,才小心翼翼地掀开马车帘。   曦知正酣睡,马夫也靠在门口昏睡。   他倒掉了仅剩的香烬。   傍晚时分,马车才赶到梧州城下。   曦知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眯着眼睛看他:“哥哥,我睡了那么久吗?”   “嗯,”他答:“也许太累了。”   梧州城极大,雄伟巍峨的城墙引得曦知啧啧赞叹,进到里面更是为它的繁荣所折服。   沿街大小铺子林立,巷弄四通八达,人人衣着光鲜,言笑晏晏。   来接他们入城的正是许珏,男人领着众人七拐八弯来到一所气势不凡的宅子前,鎏金匾额飞扬地书写着“安府”二字。   许珏向家仆展示了赏帖,他们迎三人进府。   “所以,”安蓉蓉扫了这几人一眼,目光掠过沈序稍有停顿:“你可以替本小姐抄写佛经?”   曦知点头。   “那活儿可累人,本小姐可不愿第二天腰酸背痛手疼的。”她道:“若是决定了,你随我来佛堂,报酬亏待不了你的。”   曦知正欲答应,府外突然传来一声雄浑的喊叫。   来人膀大腰圆,安蓉蓉见着他眉心狠狠一跳。   “哟,安大小姐。”他绕到沈序曦知前面,“迎客呢。”   男人的目光落在了曦知身后,不禁脸色大变。   “喂,你们看到主公怎么不行礼啊!” 第017章   此壮士便是梧州骁骑将军,蔡启是也。   他为人豪放粗犷,从不拐弯抹角。说好听些那是直来直往,难听些那就是上下一根筋的死心眼。   安蓉蓉气得快厥过去,偏又捂不了这厮的嘴。恰巧,回廊有人经过。   她病急乱投医,赶紧给许珏使了个眼色。   安府小少爷安煦全然不知他马上要被拉作当挡箭牌,此刻正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逛花园。   哟,好多人,好生热闹,去打个招呼。   他兴致勃勃,结果许珏朝着少年的屁股就是一脚,把他踹到了曦知后面。   安蓉蓉率先喊:“参见主公。”   他一脸茫然,身旁的许珏也笑眯眯地跟着附和,顺带狠狠掐了他的手。   “嗷嗷嗷啊~平身!”   曦知很早就听闻梧州城的少年主公,意气风发,是天下无双的郎君。虽然安煦跟她心中的主公有些出入,他好像更浮浪,女孩也学他们惴惴不安地行礼:“参加主公。”   奇怪,传闻还说梧州主公性子孤僻冷傲,杀伐果断,她悄悄打量安煦,见他疼得眼泪汪汪地挤眉弄眼,活像戏剧里的逗趣小角,应该挺和善挺平易近人的啊。   传闻有误。   安煦在真主公面前充当假主公,心里把一圈的人都骂了个遍,他只是路过而已啊。   我的屁股……下次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避免露馅,许珏找了个借口火速送安煦和反应迟缓的蔡将军离开。   安蓉蓉:“姑娘,想好便随本小姐来吧,佛经总共六册,约莫要誊抄三天。”   “你既揭了赏帖,我安府便不会讹你,姑娘大可放心。”   曦知犹豫片刻,转头望向沈序。   “两个时辰后我回来接你。”他揉了揉女孩的蝉发:“夜里我们去看灯会。”   国都脚下,不敢有贼人猖狂,尤其是梧州主公直辖的领地。   她也相信沈序。   女孩抱紧了自己的小布包。   “嗯。”   沈序目送她走进佛堂,安蓉蓉回头向他施以颔首,表示会帮忙照顾曦知。   直到女孩背影消失,少年脸上的温柔顷刻如潮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锋芒的锐气和冷寒。   他离开了安府,朝着城中心最巍峨的府邸走去。   水滨台榭,嫩柳抽出新芽随风曳绿,游池里各色锦鲤甩尾竞相争夺糕屑。   沈云山着素袍,执流澜杯,悠闲自在地撒食喂鱼。   脖颈触及冰凉,自剑身传来的肃杀迅速流窜于五脏六腑,强势地冰冻。   他斜眸望一眼,笑了一笑:“主公大人贵安。”   “叔公。”身后少年不冷不热地唤他。   他是沈序的叔公,沈云山似乎习以为常地摇摇头:“阿序便是这样对待多日不见的叔公吗?”   抵在脖子上的剑没有放开的意思,沈序抚摩着食指,此间唯余呼吸,风声和袖摆摩擦的沙沙声。   沈云山叹了口气,“阿序,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叔公只听说皇宫召见过你一次,为了赐婚吧。”   “叔公,”沈序打断他的话,“世上最可怜的就是装傻之人。”   沈云山笑而不语。   “辛苦培养一队的死士很累吧。”少年附在他耳边低语,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他们好没用啊,您何苦养着他们,叔公放心,以后都不用养那些废物了。”   沈云山脸色稍变。   “还有那个万里挑一的走鸦,您说他是梧州情报处最出色的孩子。”沈序勾起嘴角,颇有邀功意味地说道:“他刺探情报的本事确实过人,就是藏身本领不大好,我每天都盯着他送信,可惜他从未发现过我。”   “也是废物,所以我杀了他,您可以再挑一个了。”   攥拳的手逐渐变凉发白,沈云山努力维持平静,可身体还是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一切听阿序的……下属不中用,再培养就是了。”   他早知道!他早就知道!   他才是瓮中之鳖!沈序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阴险!疯子!   沈云山勉强撤出一个温和的笑脸:“那阿序此次回来是不走了吧。”   沈序摇头:“烦请叔公继续暂理政务,好好为我梧州培养人才。”   不久住?沈云山验证了自己最后的猜想。   少年收了剑,又恢复成那个温文尔雅的模样,谦逊地作揖:“叔公保重身体。”   沈云山盯着他含笑的凤目,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   后来,他走了。   “沈公。”他的亲信上前拜了一拜,道:“起码您猜想的不错,沈序迟迟不回主公府,确实因为身体有恙,必须静养。”   沈云山叩着桌板,未置可否。   “苦寒散不消,始终是沈序的一块心病。”他忽然嗬嗬地大笑,“他的父母还真是圣人,舍小为大,不要亲生儿子要天下。”   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沈云山去侯爷府做客,沈氏夫妻的小儿子才刚刚出生。   也是在那天,他第一次见到沈序,那时他便有了为将为侯的气质。   一经多年,沈云山也总会喟叹,他背剑望向自己的样子,明明还很小,就独具天之骄子的傲骨和睥睨八方的贵气。   日日夜夜,他都能看到他在练剑,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却从未有别人来过。   那个时候,沈云山也觉得沈氏夫妻对他寄予厚望,所以才严加对待。   之后他去的次数不多,只是偶尔能听同僚说起沈侯家又出了一个良将。   “急功近利。”同僚却这样评价,甚至惋惜地叹道:“那人又不是铁打的。”   沈云山不明原因,直到沈序三战成名,被亲封冠军侯,功高盖主。   年少时骄傲和睥睨的眼神中多了空旷和漠然,犹如一潭死水。   更多时候,他远离了人群,更愿意一个人秉承父志,永远地练剑。   沈云山知道他中了苦寒散,也知道是他的亲生父母亲手为他种下,至于为何,恐怕要去问问沈序自己。   聪明如他,不可能不知道。   “沈公。”亲信说:“其实咱们根本不用怕他,沈序的弟弟……”   所有人都沉醉权力,沈云山想。   但得到权力的路注定是痛苦的。   “也许,我们的结局,”他喃喃,“真的和阿序说的一样吧。”   “无边孤寂,亲人永隔。”   从这时,他便下定了决心。   兔死狗烹。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筹码。   夜悄然而至,梧州城里却是千灯幻昼。   曦知捶了捶酸痛的手,望向窗外。   “你哥哥要带你去灯会啊。”安蓉蓉收好佛经,“好好玩噢,对了,你要不要做一个兔子灯。”   曦知殷切地点头。   “我给你准备材料,不过呢本小姐有个要求。”她勾勾手指,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小册子:“你哥哥啊太古板了,你把这个给他看,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感觉不是好事呢,曦知看着安蓉蓉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什么册子可以让哥哥不古板? 第018章   册子呢,曦知是揣好了。安蓉蓉信守承诺,陪她一起做兔子灯,最后描上红点,竖耳朵短尾巴的小兔子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曦知左右欣赏了会儿,沈序便来了。   安蓉蓉收敛笑容,端起那副大小姐的样子严肃正经地同曦知挥手告别。   待人离去,她功成身退,懒懒地踱步到安煦房前。   少年如霜打茄子,萎靡不振地趴在细牙桌上。   “姐,不带这么坑弟的。”   “许大人的意思,”她摆出一副无辜表情,“放心,主公不会怪罪你的。”   他适才松了口气。   “对了,你搁在柜头高处的那个青玉盒子,里面有个小册子,我拿走了。”   什么!?安煦失声:“哪一个?”   少女嗤笑,“你少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买个顶漂亮的盒子里面却装着各式各样的画本美女,搜罗起来不容易吧。”   “我挑了个最花的,你猜猜本小姐送给谁了?”   最花的……   安煦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给…给谁…”   “我让曦知给主公了。”她一把扒拉过牙桌上的瓜果,边嚼边说:“我好歹算是主公的表姐,他年纪也不小了,结果呢对女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那是启蒙得晚,纯情不上道,我呢就让他看几个美女开开窍。”   安煦都快崩溃了,“姐姐!活生生的女子在沈序面前晃,他都当看纸片人了,还有那个册子根本不是……”   女孩打断他的话,煞有介事地支额:“有道理,不过他这次还带了个姑娘回来,那丫头生得也水灵,就是听说出身乡下,叔伯他们恐怕不会赞同。反正我给都给了!”   “但是,”安煦轻飘飘地插了一嘴,生无可恋地望向安蓉蓉,“我私藏的十本美女画本,你拿的那本恰好不是。”   “是么?不会是美男图吧~”   “是春/宫图。”   “……”   ——   护城河边人流如织,流光绸缎自城墙垂泻而下,蜿蜒数里,映得夜幕斑斓缤纷。   大红鸳灯笼高高挂起,宛若旭日初升。   长街舞狮,引得一群人围观,锣鼓轰隆隆打得热闹,孩子们追来逐去,喝彩声嬉闹声混杂交汇。   河上泛小舟,粼粼水面漂浮着一盏又一盏的花灯,荡起五彩的涟漪。   曦知跟着沈序在街上走,他不知为何出门穿了件斗篷,五官掩藏在了帽檐下。   梧州真热闹,跟牧云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她驻足停留在一百货小摊前。   老板娘顺着她的目光:“小娘子,喜欢这个呀?”   她将那玛瑙镇纸端起来给曦知看。   “别家娘子都爱瞧珠钗胭脂,”老板娘捂嘴调侃,“小娘子日后啊定是个才女。”   “没有没有。”她连忙摆手否认,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我想送人的。”   曦知感觉沈序和爱扇扇子的许珏应该是旧相识,他在来到牧云村前想必就是梧州的书生,此次安府赏帖他也少不了牵线搭桥。   她身上银子不多,也不晓得沈序喜欢什么,他既然写的一手好字,送书房之宝作为答谢未尝不可吧。   女孩小心翼翼地从布包里掏出几枚银锭,“劳烦您替我包好。”   “好嘞。”   她收好玛瑙镇纸转身:“哥……”   人呢?   女孩眨了眨眼睛。   “方才陪着你的斗篷男子吗,”老板娘指了个方向:“他好像往护城河去了。”   河畔的路人更多了,有青衫诗人对月吟诗,还有浓情蜜意的小夫妻相互依偎,曦知目光四下搜寻无果,只好先等在附近树下。   干嘛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女孩捏了捏兔子耳朵。   突然,飘在城楼的大红鸳灯发出一声绵长的轰鸣。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了去。   曦知仰高了脑袋,但是灯笼被大树遮住了,她仰啊仰,身子不自觉地慢慢向后倾。   月辉洒在她的脸上,清澈的瞳眸里倒映出漫天的繁星和绚丽变幻的彩灯光。   此间盛世,烟火烂漫。   在明亮的人间,她撞到了身后的少年。   就像未来他也一直会站在她的后路一样。   灯光焰火描摹他的轮廓,沉沉溺进她的眼睛。   曦知保持着后仰的姿势呆呆望着沈序,他自无边盛大而来,低头俯视着她。   眼尾含笑,姿色动人。   “唔。”女孩仓惶回神。   “不去放灯吗,”他说,“我找了一个好位子。”   什么,她还在回忆刚才场景,手忙脚乱地答:“放的放的。”   她埋头,紧紧抱着兔子灯迅速奔去。   点燃了烛芯,温暖的光照得曦知面颊微红。   沈序立在她身侧,望着兔子灯顺水漂远:“不许愿吗?”   啊?她意识回笼,“我…我好像没有什么愿望。”   少年静静地凝着她。   “硬要有的话,”女孩道:“我希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沈序笑:“好大的志向。”   他望着曦知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那么,谁能替你完成这个心愿呢。   他负手看向河面千千万万的花灯,千千万万个愿望。   “我会实现。”   几不可闻的话语,附着兔子花灯远去,消失在天际。   我会亲手献上你要的和平。   女孩许完愿,颇为满足地拍拍手:“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她取出那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   沈序接过,毫无防备地翻了一页。   瞬间他脸色大变,避如蛇蝎地将册子摔在地上。   少年眼神飘忽,胸膛急促起伏,耳垂慢慢爬上一抹红晕。   曦知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是很好玩的东西吗?”她说着就去捡。   “不许!不许捡!”他厉声喝止,恨不得将它踩碎,“你不可以看。”   赤/条条的人形在他脑海挥之不去,沈序一脚把册子踢回河里,恼羞地拉着曦知走:“谁给你的。”   她眼睛咕噜噜地转:“地上捡的。”   “安蓉蓉还教你撒谎?”沈序捏了一下她的耳朵。曦知哎哟吃痛一声,委委屈屈地贴着他腰。“尽跟她学坏是不是?”   “没有~”女孩尾音拉长,“是什么呀哥哥告诉我呗。”   “嗯。”沈序看她走得累了,顺便单手抱起她:“不告诉小骗子。”   可恶。   在客栈歇息后的第二天,曦知出门去买东西。   普通的清晨,她揉了揉眼,再度仔细地望向右前方。   道边有一女子亲昵地挽着身旁男子。   那分明是陈敏和林翊。 第019章   一别数天,曦知远远地望着那个人形。   林翊变得更加瘦削,高凸的颧骨支着空洞的眼,他没什么力气地任由身边女子挽着他。   陈敏似蛇的美目矫揉做作地暗送秋波,曦知清楚她不该独自一人在这时上前对峙。   但火气冲上天灵盖,拦都拦不住。   她甚至都不知道当时自己哪儿来的勇气,能对着陈敏的臀就是一脚,差点把人踹得前翻去。   陈敏目瞪口呆,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曦知才近距离看清林翊。   他好像病了,转头望着自己时,整张脸都是煞白的,嘴唇皲裂得如同风化的白纸,轻轻一触就会碎落,他的眼里无甚光彩,直愣愣地盯着她。   “知知……”   她无法想象陈敏都做了什么,强迫自己不去看林翊:“陈敏,你对我哥哥做了什么。”   “是他先忤逆我,为了你敢对我大呼小叫。”陈敏无所谓地耸肩,“林曦知,要怪就怪你,是你把他送回我身边,送回地狱去的。”   “胡说八道!”   “本小姐挺喜欢他的。”她完全不放开挽着他的手,亲密道:“虽然不听话,还妄想逃走,但服侍人很周到呢。”   林翊用尽力气甩开她。   “他需要钱我是他的雇主,正当关系。看上了青楼女子还要花钱赎她的卖身契呢,老样子,你也赎呗。”陈敏清楚她做不到,挑衅地乜她。   曦知攥紧了布包,那里躺着她卖茶叶和替人代笔所赚来的全部银两。   包括安蓉蓉预先支付给她的赏金。   加起来已经够多。   林翊开始确实是自愿供她驱策,曦知不占理,陈敏提出赎人的要求也不是故意为难。   可是即便是服侍,她陈敏是吸人精血的妖精吗,林翊又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变得这么憔悴。   曦知箭步冲上去,小姑娘气得发抖,陈敏还维持着猖狂的大笑,下一瞬面上便铺天盖地砸下了银锭子。   曦知一股脑地全倒下去,陈敏猝不及防被砸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她瘫坐在地上,曦知将零碎的银子一个一个地朝她扔。   颇有羞辱意味。   “够了吗?”她居高临下地瞪着陈敏,“多余的就当我赏你的路钱。”   她……陈敏震惊地望着一地白银,她哪来这么多钱!?   “言而有信。”曦知拉过林翊,小脸是青涩的不服输的倔强:“哥哥我带回家了。”   陈敏蓦然回神,“等等!林翊已经是我的狗了,没有我的药他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曦知古怪地看着她。   对!我还没失败!陈敏兴奋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白瓷瓶,耀武扬威地冲他们炫耀:“略施手段罢了,本小姐最喜欢驯服不听话的野兽。”   这便解释通了,陈敏趁其不备偷偷给林翊下药,才导致他现在的憔悴以及宁愿留在她身边的不得已原因。   曦知气恼。   很好!很好!陈敏高傲地扬起了眼尾,只可惜她还没得意够——   瓷瓶骤然脱手,一股强有劲的外力将她纤嫩的柔荑狠狠踩在了皂靴之下,陈敏如最卑贱的小奴趴在地上,瓶子骨碌碌转到了曦知的脚边。   她一扭头,对上了沈序冷潭的双眼。   何时这么狼狈过!都是林曦知!陈敏的目光淬了毒。   她看见沈序弯下腰,朝她和善地一笑。   “还不滚么。”   艳阳高照的朗朗晴天,她却如坠冰窖。   ——   陈敏最后拖着身子疲惫地走回客栈。   丫鬟行鸢急忙迎出来。   “小姐……”她看着陈敏面容灰白,担忧道。   只是甫一开口,就被她结结实实赏了个耳刮子。   “林曦知!”陈敏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像是逮着了出气筒,扬手用力地掌着行鸢的嘴,仿佛这样便可解一时之恨。   足足打了三十下,行鸢捂着肿成馒头的脸,嘴角渗出血迹,垂着头跪在地上。   陈敏打得手也酸疼,气喘吁吁地扶着椅子坐下。行鸢不敢瞧她,泪花只能憋在眼眶里打转。   “小姐。”她的声音已然嘶哑,“奴婢熬了汤给您。”   陈敏望着自己被踩过的手,使劲揉搓,表情狰狞。   “本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被两个乡下人骑在头上欺负!”她怒吼:“我是牧云县府的女儿,未来晋阳主公封了我爹爹做王侯,我就是侯府大小姐!那几个狗男女算什么!我能看上林翊都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谁都不可以从我身边抢走他!”   她好害怕,行鸢几近把头埋进地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过肿处,火辣辣得疼。   陈敏嘶吼了一段时间,突然诡异地冷静下来。   “对,晋阳主公。”她嘴里喃喃,“他不是给我们家拨了几个卫兵吗。”   陈敏起身来回踱步,眼中大放异彩:“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就好了。”   “行鸢!让他们过来!”   片刻,三个吊儿郎当的卫兵大摇大摆地进屋,打头之人嗤鼻:“陈敏,你是有何事拜托我们。”   他们是负责牧云县公府和晋阳的联络人,晋阳主公曾说这三人供县公驱遣。陈敏咬唇:“我要你们帮本小姐去杀个人。”   杀人?   “安心,并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只要你们悄无声息地做掉她,随便扔到乱葬岗去就好,不会有人怀疑的。”   打头之人紧张道:“莫不是你要杀的人知晓了我们主公的计划?”   “自然没有,私人恩怨罢了。”   “私人恩怨?”另一人阴阳怪气说:“那我们可不奉陪。”   陈敏比了个数字,淡淡:“我懂天下没有免费的买卖,事成之后你们每人都能分到一笔不菲的银子。噢对,还有另一种可能,你们也不过就是绣花枕头,连个普普通通的乡村野丫头都不敢杀。”   这话激怒了他们,头头一拍桌案:“成交!”   ——   抄完佛经的最后一天,沈序临时有事没有来接她,曦知同安蓉蓉告别,独自一人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天空密密织起小雨,女孩撑了把油纸伞慢步过桥。   “陈敏说的人就是她?”卫兵头头“切”了声,“什么深仇大恨,我瞧那姑娘长得还挺可爱的。”   “算了,拿钱办事,对不住她了。”   三人抽出长刀,虎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曦知。   这里人烟稀少,卫兵迅速包抄,猫着腰向她靠近。   离女孩两步距离时,曦知听到了动静下意识地回头。   偏生这三人里真有个愣头青,关键时刻掉链子,暗杀都杀不明白,若陈敏在场,怕是恨不能五雷轰顶,一梭子刺死算了。   他行动着急,竟脚底一滑,刀直接脱手了不说,人也向前冲去,曦知眼睁睁地瞧他胡乱抓空气,最后还一脚绊倒了她。   两人应声倒地,曦知屁股都快摔成了两瓣,纸伞犹如蝴蝶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   另两人赶紧去扶他,事到如今干脆破罐子破摔,头头搀着疼得嗷嗷叫地老三,气势先泄了一半,举着刀对向曦知。   烟雨朦胧,头头想起陈敏挑衅他的那番话,咽了口唾沫。   他的刀可不长眼!   “老大!等等!”老二忽然叫住他,声音发着颤:“你看看那丫头带的玉佩。”   他们和曦知同时低头去看。   腰带上悬挂着的美玉因曦知跌倒而显露无遗,雨点打在上面,滑下丝丝水痕,更是幽碧翠绿。   那是沈序在她生病时送给她的,说是辟邪消灾。   难道……他们要劫财?   女孩立马护犊子地搂住了玉佩。   三人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   老二:“老大,你也看到了吧,玄鸟图腾。”   曦知听到卫兵头头啐了声。   “他娘的,陈敏,诓骗老子说只是普通的野丫头,差点着了她的道!老子要是真动手了骨灰都没了!”   “她是梧州主公的人,老子有几条命够他梧州主公砍。”   曦知听得云里雾里,结果那三人迅速遁走,她迷茫地爬起身。   “梧州主公?”女孩抚着玉佩,柳眉蹙起,“我什么时候是梧州主公的人了。”   奇怪的人,奇怪的话。   她无所谓地哂笑一声,继续往客栈走。   道旁的柳树,黑影一闪不见。   ——   陈敏迟迟没有等到消息,夜色将深,她收拾好自己翻身上榻。   今晚倒是安静,守夜的行鸢也没有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怔怔地望着承尘。   丝毫没有注意到轩窗外闪过的影子。   门被轻轻推开,她以为是行鸢:“本小姐有些饿了。”   来者没有应答,寂静的房间响起低低的冷笑。   陈敏迅速抓着被子坐起来,警惕地望向那里。   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看到!   那人站在阴影里,半分光笼罩不到,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像极了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陈敏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你…你是谁?”   那人走近了些,却是答非所问:“你想杀她?”   除了行鸢,除了那三个卫兵,陈敏冷汗直冒,仍是硬着舌头:“杀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耳熟,又很陌生,陈敏被回忆撕扯得头疼欲裂。   “为何,”他说,“世人都爱装傻呢。”   陈敏的牙关止不住地碰撞,她能感受到自己正被压制于一股极强的戾气之下,让她害怕,“行鸢……行鸢!”   下一刻,女人面部一疼,她被人捂住了嘴狠狠箍在榻上。   “好聒噪。”他遗憾地摇头,望着陈敏惊恐的眼神,“哑了就好了。” 第020章   红日冉冉升起,细碎的光斑透过窗牗洒向帷帐,陈敏皱了皱眼,渐渐苏醒过来。   是梦吧,她还好好地躺在这儿。   印象里黑衣人的轮廓模模糊糊,她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自己不仅没死还毫发无伤。   陈敏摸遍全身,松了一口气。   噩梦而已。   不过这都什么时辰了,行鸢怎么还不伺候她盥洗。女子气恼,怒气冲冲地张大了嘴巴。   所有的词句都转换成了“啊啊…嗯啊啊…”,她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全身的血液一瞬间逆流,从头到脚地发凉发冰,她试着说话。   什么都说不出来。   “聒噪,哑了就好了。”   那不是梦!   她说不了话了!她被毒哑了!   紧扣着的双手恨不能将喉咙捏碎,陈敏开始歇斯底里地砸东西。   “小姐,小姐。”行鸢听到动静,哭着上前抱住她:“您怎么了,您别砸了。”   都是这个贱奴,不好好守夜,让那个黑衣人趁虚而入。陈敏恶狠狠地盯着她,突然伸手掐住了行鸢的脖子。   她下手之毒辣,用力之重,行鸢几乎一霎那飙出了眼泪,女孩的手脚疯狂挣扎,“小姐……饶命小姐。”   她置若罔闻,下决心要杀了她泄愤。   行鸢的眼前白一阵黑一阵,出于人求生的本能,她爆发出一股力量终于挣脱开了她。   “咳咳——”她不敢逗留,连滚带爬地逃出屋子。   夏日伊始,沈序在梧州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也许跟他的家世有关,常常不见人影。反正林翊也回来了,曦知索性就在这里多待几天。   林翊的状况不好,即便服下了陈敏的解药,头三天还是发起了高烧,前半夜曦知照顾他,后半夜她扛不住,沈序就会来替她的班。   他可真精神,白天忙,晚上也不怎么睡,女孩攀着门沿,望沈序坐在矮凳上煎药,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摇着扇子,腾出的烟气围绕在他身边,跟仙境下凡的神人似的,格外好看。   七月说,男子若精力旺盛不嫌累,就是在那方面也不会差的。   那方面……   咦!她在想什么。   曦知连忙将那些个坏臆想晃出脑袋。   宽肩窄腰,龙精虎猛。七月变成了小人,一直在她耳边叽里呱啦地念紧箍咒,女孩的脸愈来愈红,在沈序瞟向她时,曦知逃回了房间。   她摸了摸脸颊,颓丧地坐在铜镜前。   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   连沈序何时端着药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   铜镜里倒映出少年俊俏的容颜,她托着下巴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哥哥。”女孩慌慌张张地站起面对他,“我,我没有在想你,我在练习画眉。”   所谓不打自招。   沈序嘴角弯起一个细小的幅度,动作依旧是波澜不惊:“是吗?练得怎么样。”   她被迫坐在铜镜前,颤颤巍巍地提起眉笔,在他面前大展身手。   然而,曦知压根没接触过这些女子饰品,她画的眉磕磕绊绊,像一条蠕动的毛毛虫。   就连自己都看不下去,她伤心地遮住额头。   “扑哧。”沈序笑得很好看,他慢慢拉着曦知的小手下移,女孩垂着眸子,睫毛一颤一颤的不敢看他。   少年重新执起眉笔,认真仔细地描摹,他靠的近,呼出的气挠得她痒痒的。   “想我就说想我,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他的手掌抵着曦知的太阳穴,半晌又懒洋洋地笑道:“当然,你只能想我,不能想别人。”   曦知斜眼瞥了瞥铜镜里二人的影子,总感觉男子给女子画眉隐喻着什么呢。   七月好像也说过,但她记不起来了。   回去问问。   过程里她都是心猿意马,沈序描好眉,满意地欣赏了会儿自己的拙作:“去给林翊哥哥送药吧。”   显然他也是第一次画,还打肿脸充胖子,曦知摸了摸鬓角,忍着笑没有拆穿他。   林翊高烧已退,疲惫地撑着身子坐起,他尝了一口药汁:“好像凉了点……”   曦知深感抱歉:“对不起哥哥,眉毛画着画着忘记了。”   林翊抬眸瞅了一眼,嘴角牵强地抽了抽,“挺好看的,没事,哥哥我就喜欢喝冷的,冷的药见效快。”   他又啜了一勺,随口问:“自己画的吗?”   哎呀这问题不是白问嘛,林翊惬意地呷了一口药汤,嘎嘣嚼碎方糖。   “不是,”好妹妹一本正经地回答,“沈序哥哥画的。”   林翊手一抖,端着的碗啪地摔在地上。   “沈序?!”他哗啦掀开棉被就要找人干架,“你说沈序给你描的眉?”   曦知不明所以,先拉住他,然后点点头。   “嚯,这小子,王八蛋!”林翊觉得自己的额头又开始滚烫了,他虚弱地坐回床上摆手:“算了算了我改天找他算账。”   “描眉,”曦知小心翼翼,“怎么了吗?”   林翊恨铁不成钢,刚要给她解释,有人敲门,是客栈的老板:“林娘子,有人找你。”   ——   林曦知前去赴约时,客栈二楼靠窗的小桌边,行鸢痛苦纠结地揉着手。   “是曦知姑娘吗?”曦知落座,她仿佛看见了来解救她的天神,眼睛里都闪着光:“我叫行鸢,是陈敏的奴婢,我求你救救我。”   陈敏?曦知蹙了蹙眉,问:“发生了何事?”   “你不知道?”她讶道:“我家小姐她要杀了我。”   “她被人毒哑了。”   曦知震惊:“哑了?!”   行鸢默认:“她认为是我守夜不力,才导致她被人暗害,可那天我也被迷晕过去了,醒来就已经日上三竿,她要掐死我,我说什么也不能再回去了。”   “跟在她身边的几年,我活得连猪狗都不如,陈敏动辄便打骂我。”行鸢想起了悲惨的往事,身体因极度的不安和恐惧发抖,“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曦知姑娘我求求你救救我,行鸢当牛做马也愿意。”   她跪在地上朝女孩磕头。   曦知急忙扶起她,“你,你别回去了,这样的主子不配你去伺候她,你离了她,越远越好。只是,你说陈敏被人暗害……”   行鸢眼睛倏地一亮,“对,对,那个人奴婢记得,全身都是黑的,但他身上有味道!”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奴婢从小就嗅觉过人,闻过的味道断然不会轻易忘记,只要他再出现,我就能闻出来。”   曦知心说这本事好,但看她欲言又止。   “就是,那人身上有两种味道,其中一种……”   行鸢盯着曦知。   “和你身上的一模一样,是梨花的味道。”   女孩怔愣。   “奴婢知道姑娘你肯定不是那幕后之人,他身形高大,必定是个男人。”   行鸢小声嘀咕:“那男人真是娘们唧唧的,还爱用梨花香。”   “所以,你打算去哪儿躲避?”曦知岔开话题,“牧云毗邻晋阳,你不妨去那里谋生。”   晋阳……行鸢尴尬一笑:“奴婢哪有本事入晋阳之境,奴婢想着借疯癫之名从此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她怯怯觑了女孩一眼:“不知姑娘可否收留奴婢,奴婢定衔环结草,报答恩情。”   收留算不上,“那你便跟我们回去,问问钟大娘村里还有没有多余的空房。”   行鸢自是大喜过望。   ——   夏末,沈序曦知四人回到了牧云村。同时,陈敏也回到了县公府。   陈建元唯有一个女儿,谁料想出门一趟竟变成了个哑巴,当即火冒三丈,誓要找出暗害之人,碎尸万段。   可到底事发梧州境内,他就是天王老子手也伸不到那儿去管,况且陈敏支支吾吾根本忘记了那人的长相。   父女二人决咽不下这口气,陈建元随即发了通密函。   “晋阳主公神通广大,咱们为他办事等于攀上了高枝。”他如是安慰女儿,“天下神医无数,定能治好你的哑疾。”   陈敏含泪应下。   白露将至,大概明年的这个时候便是曦知及笄之际。   过几日是她的生辰,七月说自己要去佛寺祈福,顺道带她一起求个平安签,姻缘签,让小僧人说说命,她颇信这个。   “生辰之日祈的福最灵验了。”七月憧憬地说:“对了,沈公子知道吗?”   霍宵在一边啃玉米:“肯定不知道了,曦知妹妹又没提起过。”   忘记有没有提起了。女孩挠挠脑袋。   “赌不赌!”   “十只烧鸡还没长记性呢,这次赌什么,就赌你叫我声爹!”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爹,一头撞死算了。”   “嘿,你什么意思呢……”   这对冤家。曦知裹了裹身上的衣裳,换季寒风萧瑟,她担心着风寒,幸好沈序有许多件暖和的狐皮大氅,尽管她穿上像是曳地长裙。   她走进屋内,炭盆里火烧得正旺。   沈序只穿了一件单衣,背对着她盘腿坐在床上,歪头盯着手里的帕子。   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甚至还透露一股稚气的迷惘。   火光映照着他薄如蝉翼的苍白皮肤,破碎和病态的美缠绕。   快十年了吧,他想。   曦知走过去,望见了那张帕子。   她瞳孔骤缩。   上面是殷红的血迹。 第021章   红得刺目,然当事人却无所谓的态度,默默合上了手帕。   “你!”曦知惊诧:“你吐血了。”   怎么会,近段日子他根本没有一点大病征兆,曦知努力回想,手发慌地颤捏着衣角。   除了入秋后偶尔间歇的咳嗽,沈序说那只是普通的着凉,她并没有在意。   竟然变得如此严重。   认知里,吐血都代表命不久矣,是很凶险很凶险的恶症,曦知想着想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胡乱地擦,可是越抹袖子越湿。   “死不了。”这个时候了,他沈序竟还无奈地发笑,拇指揩掉她的泪,平静道:“十年才毒发一次,捱捱就过去了。”   捱?都吐血了还捱,她今天若没发现是不是打算永远瞒着她。   尽管那是人家沈序的私事,告不告诉别人都是他自己的自由,但曦知自问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   树下姻缘石的邂逅,茶山的万顷天光,织进希冀和祝福的香囊,烂漫烟火的灯会……他们的人生里都互相揉进了对方的痕迹,对曦知而言,沈序已同亲人无异。   忍忍就过去了,说的倒是云淡风轻。   “沈序,”她实在不会放狠话,气极时便直呼他大名:“你到底生什么病了!”   她的眼里还有晶莹的水珠,气呼呼地瞪着他。   沈序张了张嘴,略微无措地望着她。   他认错地去拽她的袖子,像摇尾巴的大狗狗,可怜又可爱。   念头只闪过一瞬,曦知马上硬气地弹开他的手,叉腰表示不吃这套。   很奏效,沈序备受打击地低下头。   “苦寒散。”他的声线寡淡,“每次毒发都如寒气侵体,冰冻肺腑,造成内伤。”   苦寒散,曦知莫名觉得有点耳熟。   “所以,你会感到很冷?”她看了一眼烧得炽烈的炭盆。   他点头。   那还穿一件单衣坐在床上打坐?不得不承认,沈序有时候的行径跟三岁小孩没什么不同。   “知知,”他期期艾艾地开口,“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曦知嘟嘟囔囔地坐到床沿,披着的狐皮大氅松松软软地摊在被褥上,她哼了一声:“沈序才不值得我生气。”   “你要叫哥哥。”他认真纠正。   “我没有才三岁的哥哥。”   “……”   女孩抿了抿唇:“你,你闭眼。”   祖宗在上,他今天非常听话。   曦知拢了拢大氅。   不多时,沈序猛地睁开眼。   他僵硬地俯首,望着绒毛堆里的小脑袋,隔着单薄的寝衣,曦知抱着他的腰身,以此来传递温暖。   她的脸贴着他的腹部,触及是柔软,从没有感受过的,像羽毛轻轻抚弄。一刹那,少年的整个身子都快烧了起来。   可能是觉着有用,曦知又往里拱了拱。   在事态严重前,沈序把她从大氅里捞了出来。   女孩跨坐在他的腿上,揉了揉眼。   “不冷了吧。”她星星眼地问他。   沈序快速调整了呼吸,低低应了声。   “那就好。”她蹦下床:“我去问七月开些驱寒的药方。”   他很想告诉她,那些对苦寒散没用。   “好。”但嘴上依旧没有拆穿。   清风吹起她的鬓发,女孩站在门边,朝他望了一眼,笑靥如花地挥挥手。   秋瞳剪水,隐隐浮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   曦知没有去七月的药材铺,她回了家。   林翊外出,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思索少顷她拐向了自己的房间,伏身从床下抽出一个木箱。   木箱积灰数层,累年未开,她掸干净里面只放了一张画卷和一个琉璃瓶。   琉璃瓶折射着光辉,一如十多年前最初的样子。   女孩牢牢地将它攥在手里,之后渐渐松开。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副画。   山林飞鸟幽啼,腾飞惊落一地残叶。曦知凝眸望着画里自己幼时的笔迹。   歪歪扭扭,稍显生硬,却还是能依稀辨认出——   她摘下了腰间的玉佩。   玄鸟图腾。   她盯了许久,才直身走向炭盆。   画在噼啪的火里逐渐变黑,从边缘开始灰飞烟灭。   她庆幸缘分的奇妙。   十年前,曦知见到过一个小少年,他浑身是血,即便身受重伤,目光也依然锐利,如鹰隼般地盯着她。   他周身煞气,警惕得谁都不能靠近,小曦知躲在围栏后远远地打量他。   那时候她特别爱画画,而小少年的衣袍上绣了玄鸟,很漂亮,她就学着描。   夜里,他躺在床上卸去了白日里的防卫,忍着苦痛,双眼紧闭,她悄悄凑上去。   听到他的梦呓。   “母亲,我好冷。”   “你别怕,”小曦知托着头,奶声奶气地说话:“哥哥说生了病吃药就好了。”   她跑回家,她知道哥哥保存了母亲的一个梳妆匣子。   哥哥曾经自豪地炫耀,他们的母亲过去也算赫赫有名的医女。   一层二层……   三层是一只精巧的琉璃瓶,其他所有的药的标签曦知都不认得字,好巧不巧,单单只认得琉璃瓶上的。   “寒”   事实结果,小少年的病被她救好了。   十年后,曦知将琉璃瓶重新拿出。   冥冥之中上天已恩赐了命运的红绳,即使琉璃瓶里的解药只有十年的期效,但来日方长,总有解决的办法。   更幸运的是久别重逢,她温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房间。   过后的几天,沈序一直纳闷,七月的药材铺卖的到底是什么神药。   “您说您吃了梁氏药材铺的祛寒药,苦寒散就没有发作?”许珏难以置信,“不应该啊,苦寒散是难得的西域毒药,梧州那么多神医都束手无策。”   沈序立在山石边,目光晦沉没有说话。   他遥遥地注视着雪青长裙的姑娘背着篮筐蹦蹦跳跳地行走在小路上。   “要不咱们把梁氏挖过来,做主公府的医师?”许珏并不知道沈序已经自动过滤掉他说的话,继续侃侃而谈:“不行不行,太草率了,属下先去试探一番,主公?您在听我说话吗?”   “没有。”   好吧,林曦知那丫头重要,他默默闭了嘴。   曦知并不晓得有一道视线正追随着自己,她数点着篮筐里的果子,忽然听到路边的草丛有人在呼叫。   女孩扒开长而密的草丛,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蜷身抱腿表情痛苦,旁边是翻倒的木质轮椅。   曦知一惊,赶紧去扶他起来。   “多谢多谢。”那人五官端正,含笑望着她,只是曦知总感觉被他盯着很不舒服,浑身毛毛的。   她扶他坐上轮椅,听男子道:“在下身患腿疾,行动不便,幸亏遇见了姑娘出手相助,在下多谢姑娘。”   “没事没事。”曦知摆手,“我瞧公子面生,敢问您是何处的人?”   “外乡人。”他指向不明地回答,眼神逡巡过她,在腰间缓慢停留,笑意扩大,“在下不识归途,可否去姑娘那儿歇歇脚?”   他忽地按住了曦知的手。   小石子飞速袭来,男子笑容一凝。   他看了看虎口处被它击打的红痕,悠悠然放开。   曦知立即挣脱,后退被沈序揽住了肩。   他缓慢地拍了拍安慰她不要害怕。   找到了港湾,女孩埋头缩进他的怀里。   沈序和男子对视。   那人从容不迫,上挑的狐狸眼闪烁着欣悦的光。   “晋阳主公,”沈序走到他身边,俯身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别来无恙。” 第022章   玄色阔袖蟒袍几近挡住了轮椅上男子的大半个身形,薄眠摩挲着木质把手:“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   沈序阴鸷地盯着他。   “姑娘,”薄眠从蟒袍后歪身,嬉皮笑脸道:“他是你什么人呀?在下磕破了皮,可否去姑娘那儿坐坐。”   曦知动了动嘴唇。   她觉得哥哥十分十分不喜欢他,甚至对他怀有敌意。   女孩思忖着找个借口含糊过,大不了带他去七月的药材铺。   “好啊。”出乎意料,沈序亲自走到薄眠身后,帮他推轮椅。   曦知在前面心事重重地带路,大概十步距离后薄眠和沈序相跟。   他们的说话声音压得极轻。   “沈序,”薄眠主动拉起了家常,“上回见面是在皇帝的宫宴上吧。”   少年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眼光落在他曾摁过曦知的手上。   薄眠瞥了眼,大笑:“占有欲很强?要不要我把手砍下来送你?”   “她在我不想对你发作。”沈序故意带着他驶过一陡峭路面,凹凸不平的地形让薄眠坐得很不舒服,上上下下震动得厉害,“滚回你的晋阳。”   “好歹我年岁比你大,算是你半个长辈。”薄眠哀怨地喟叹:“沈序啊,我还真想求求你对我发作,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发疯的样子。”   沈序对他这种犯贱的要求见怪不怪。   “四分天下之时,我见识过你的能力,放眼天下,无人能与我们匹敌。”他将袖口用红线绣的衔尾蛇亮给他看,“我们是一路的人。”   薄眠微笑着望向年轻可爱的女孩:“注定下地狱的人竟还渴望救赎,太可笑了。”   “你有感情了吗沈序,你渴望被她爱了是吗。”   蛊惑人心的招数很有一套,“你以为你能动她?”   “我当然动不了她。”薄眠夸张地抚额:“谁人不识你堂堂梧州主公的家传玉佩,她不知情吧。”   沈序淡淡:“没有必要。”   狐狸眼弯得愈发狭长上翘。   “大喜之日我也要来讨杯喜酒。”薄眠道,“我虽非正义君子,但也绝不会无耻到在女人身上做文章。沈序,我们的斗争公平公正。”   沈序闻言,立刻回转轮椅,迫不及待地要送他走。   “哎哎哎,喝杯茶喝杯茶。”   曦知扭头,却见二人飞也似的同她背道而驰。   薄眠艰难地转身,朝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脸。笑到一半便被沈序一大袖子拍了回去。   “回见!”   沈序丢他到边界河,夜幕降临,他顺路去买了一只烧鸡,远远地望见家门下一抹纯白的身影。   飞蝇绕着归路灯,曦知站在微弱幽黄的光下,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玩。   她在等他回家。   热气腾腾的烧鸡摆上桌,沈序问:“林翊呢?”   “他被七月姐姐扣下了。”曦知小口扒着饭,“七月姐姐说她不允许自己的病人身体没好就到处乱晃。”   虽然不合时宜,但沈序感觉自己变得很高兴。   “晚上在这儿睡吗?”他假装平静地询问。   女孩咬了咬筷子:“我一个人不敢睡……”   嗯,太好了。   他给她夹了一块鸡腿,曦知问:“哥哥,白天那个坐轮椅的公子是什么人呀?”   “一个大坏蛋。”他答,“下次见到他别理他。”   ——   薄眠自然没有乖乖回晋阳,他可不是失足入的梧州境内。   男人披着斗篷悠哉悠哉地逛到陈县公府前。   “参见晋阳主公。”陈建元伏身大拜。   薄眠想起他没有来得及在沈序那儿讨到的茶,不快地皱眉:“上茶。”   陈建元哈腰,毕恭毕敬地递上茶盅,立在他身边:“大人漏夜造访,草民有失待客礼数,大人见谅。”   薄眠的侍卫上前,“尔等无关之人速速退下。”   陈建元心头一凛,呵斥家仆们道:“都退下!”   “密道修缮如何?”   “回大人,进展顺利。”陈建元呵呵地憨笑,侧身迎他入后院:“大人不放心可以亲自去瞧瞧。”   联通晋阳和梧州的密道,预计一年后便可竣工。薄眠神色莫测地转着茶盖,“办的好不过又办的不好。”   他如临大敌地跪下:“主公,草民不知何处办事不力。”   薄眠扬眉:“你不知道梧州主公就在你们牧云吗。”   梧州…梧州主公!两尊大佛都来了!?   陈建元心说他今年真是命格犯冲,“草民,草民不知啊。”   “他姓沈,暗中监视他。”   沈公子,陈敏似乎提过,陈建元脑子发涨,应道:“是,草民遵命。”   薄眠满意地靠向椅背,“沈云山同我说,他在主公府豢养了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如果大计不成,他没法夺位,还有玉石俱焚之策略。”   陈建元云里雾里地听。   “我呢,也就抱着玩玩的态度,但当听到他的打算时,我可太有兴趣了。”薄眠兴奋地蹬腿。   他的一只腿已经完全废了,另一只也瘦骨嶙峋,陈建元望着有些后怕。   “他得不到,谁都得不到救赎。”男子喃喃自语:“回归本心吧沈序,世界是冰冷的,你和我双足鼎立,无休止地鏖战下去。”   “那一天很快就会到了。”   风雨如晦,鬼泣神嚎。   林曦知生辰的前一天,七月拉着她去寺庙。   “敬香的人有很多,祈求风调雨顺啦,家庭和睦啦。”曦知认真地听,认真地做笔记,七月瞟了沈序一眼,陡然提高了音量:“知知啊,我听说你生……”   她想说生日,结果被霍宵捂住了嘴拉到一边:“喂,不能耍赖。”   沈序走在曦知旁边,低着头手里像是在捣鼓什么东西。   “哥哥,你在做什么?”她好奇地探头。   “秘密。”他不给她看。   佛寺曲径通幽,梵钟沉鸣,七月仰头望着毫无边际的台阶,“这,这要走到什么时候!”   “阿弥陀佛。”霍宵双手合十,嘲笑她:“小生先行一步,女施主可别到了大半夜还没爬上来。”   你!这话激起了七月的胜负欲,她捋起袖子,三步并作两步地一马当先,霍宵紧随其后。   曦知转了转脚踝,方才踏出一步便被人悬空抱了起来。   “我,我可以的。”   沈序干脆撩起她的裙摆,露出脚踝处新鲜的伤口:“以为我不知道?”   就是上山的时候滑了一跤,她心虚地放下裙摆。   台阶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单是沈序出色的样貌就已是人群的焦点,现在焦点还抱着她。   有妙龄少女路过,纷纷害羞地侧目。   沈序自然目不斜视,曦知倒是备受煎熬,在他怀里乱动。   “不舒服吗?”   “啊?”她怔怔的,“没有,就是……”   曦知抓着他肩膀的衣料:“太显眼了。”   有吗,沈序环顾四周,他的袖摆倒是宽阔。   少年思索一会儿,自以为聪明地盖在了曦知的头上,包着她往里带了带。   这样就看不见了。   “唔。”她满身都是他的味道,光线透过衣袖变得昏昏暗暗,她坐在他的臂弯里,头枕着少年的胸膛。   近乎幽闭的空间多么细微的声音都会无限放大。   好有智慧,简直就是转世版掩耳盗铃哎。   曦知认命,开始无聊地数起他的心跳。   不得不说沈序体力不错,那么长的台阶走完脸不红大气也不喘,甚至心跳都没有很大的变化,一直平稳。   七月和霍宵瘫坐在地上,默默望着曦知从沈序的袖子里探出脑袋,脸颊粉扑扑的。   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霍宵一脸菜色,而七月差点喜极而泣,拼命地朝曦知竖大拇指。   曦知看不懂。   “这儿我认识一个朋友,我们今晚在禅房住一夜。”七月道,领着他们走进佛堂:“静和寺的求签算卦特别灵验,我们都来算一个吧。”   “我不信这个。”沈序退到一边。   没关系,你不信我帮你算,我信。七月先向算命小僧合十行礼。   “施主请坐。”小僧递给她一筒签子,“请。”   她摇摇摇,另外两个人也凑上去旁观。   “我想算财运和……”七月扭捏:“和姻缘。”   霍宵鄙夷地乜了她一眼。   “有关施主的姻缘,小僧建议是多留意身边……”他一通解析,七月总结归纳了一下,得出他未来的夫婿并非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反倒是。   她复杂地看了一眼正摇头晃脑盯指甲的霍宵。   和他挺像。   错觉错觉。   “到我了到我了。”霍宵一屁股坐下,他吧啦吧啦说了一堆要算的,最后郑重道:“最主要还是姻缘。”   呵!七月抱手冷笑。   “如果是温柔可人的良家淑女就再好不过了。”他期待地搓搓手。   然而,小僧同样一通解析,霍宵越听脸越黑。   他偷偷瞄了一眼正挤眉弄眼做鬼脸的梁七月。   和她挺像。   罪过罪过。   两人都怀着各自的小九九,心说算签也忒不准。   “我嘛。”曦知捧起签子筒,虔诚地摇了摇。   小僧含笑接过,却是蹙起了眉。   他说:“女施主莫怪,我去请我的师傅来看一看。”   半晌,袈裟僧人颔首:“阿弥陀佛。”   他落座,细细观察起女孩的样貌。   小僧贴耳言语几句。   “女施主。”他道:“贫僧算卦看相数十载,若没有看错。”   他顿了顿。   “您乃凤命无疑。” 第023章   您乃凤命无疑。   老方丈面容慈祥,不疾不徐地陈述既在事实,声线镇定平稳,却还是在不大的佛堂里炸开了锅。   霍宵一时头皮发麻,眼睛瞪得将掉:“凤命?她!?”   不知情的曦知被他当个布娃娃似的翻来翻去地瞧,“她能当皇后?”   女孩迷茫地眨巴眼睛,下一瞬霍宵的手就被人打落,漂亮的布娃娃给抢了去。   沈序搂着她的肩,面色不虞地盯着他。   嘶,感觉脖子凉飕飕的。霍宵识趣地缩头缩尾充乌龟。   “皇后……”七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当今的皇帝可是个中年男人啊,不过后位好像确实空悬,由吴贵妃掌六宫事。”   难道不久的将来,曦知会入宫参加选秀,然后被皇帝一眼相中扶为皇后吗!   不行不行,她们家知知豆蔻年华,怎么能委身个一个大自己那么多岁还妻妾成群的男人,从此魂锁深宫,青灯古佛了此余生?   “我不同意!”七月大喊。   老方丈合十:“占相卜运不过管中窥豹,算测天机,信则有,不信则无。人生无常,且行且看即好。”   众人一知半解地还礼。   白日里沐了香火气,还在蒲垫上跪了小半个时辰,用完素斋后七月便嚷嚷着要洗浴更衣,早些歇下。   长空澄碧,秋雁北飞,寺里腾出了两间空余禅房供游人小住,七月和曦知,沈序和霍宵。   女孩踏过林中石路。   过了今夜便是她的生辰,私心来说她很想收到沈序的礼物。   但其实没有也没关系,往常每逢生日林翊都会带她去吃好吃的,物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陪伴。   他到底知不知道呢?她心不在焉地走着路。   子时,七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睡得正香。   曦知披了件外衣,打着烛坐到窗前的小桌。   她睡不着,兴许看会儿书就有困意了。   女孩支着头,意兴阑珊地翻着书页。   “咚咚——”   响声不轻不重,她惊了一惊,秉烛察探,发现声音是从窗户后传来。   曦知启窗支棒。   “出来吗,”沈序捧着一个小罐子,罐子里亮莹莹的闪着点点黄色的光,映得他眉目生动:“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一座不高的小丘,晚风吹拂长草,犹如波浪一圈一圈地浮动,沙沙碰触。   仰头便是绸缎夜空,星河点缀闪耀其间,空灵静谧。   天地间,一双人。   “哇,好美。”曦知边绕着他转圈圈边仰头望着星空。   沈序浅浅估计了下时间。   女孩仰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快乐地滑动着小手小脚,她觉得自己离天空好近,就好像。   她伸手张开五指,漫天的繁星被拢入掌心。   沈序慢慢弯腰坐在她身边,微翘的发尾随风摇动。   “哥哥,送给你。”女孩笑眼弯弯,晃了晃握紧的拳头。   她抓住了星星,也抓住了他的心。   沈序缓缓地覆手,包住了她的拳。   女孩鬼灵精地歪了歪头,在他包拳的刹那张开手,和他十指相扣。   沈序有些愣怔。   掌心亲昵相抵,指间的温度互换,他留恋这份温存,不舍得放开。   许久,润玉才像是惩罚他似的从指缝一点点抽离,撩拨得他心弦微颤。   少年突兀地咳了一声,装作无事。   “我捉了几只萤火虫。”他说,“别人说女孩子喜欢会发光的东西。”   那个别人自然是许珏,他敲着扇子,高深地眯眼:“府内的库房有五十匣的夜明珠和玛瑙珍珠,主公您一声令下,属下全给您端来。”   太俗了,沈序想象曦知满身挂着明晃晃的珍珠宝石,璀璨地闪瞎人眼,否决。   许珏小声狡辩:“您不懂,那皇帝不都是一箱箱金银珠宝地赏赐给妃嫔们,她们呀就喜欢。”   思来想去,他从傍晚蹲到深夜,滚了一身的草,才捉来这一罐的萤火虫。   他把它们当宝贝地揣在怀里,只为给她一个惊喜。   他对她的爱不是赏赐,是等价的付出。   所以,当微弱的萤光在曦知眼瞳里绽亮,他捕捉到她的欢欣和惊喜,很值得很满足。   沈序打开了罐盖,芳草连成了天,萤火虫扑扇着翅膀绕着女孩飞过一周,三三两两的光随着草的波浪遥遥远去。   风吹起袍摆和裙摆,热烈地交缠碰触。   沈序取出一只小巧的花环。   “这是你今天一直在偷偷编的吗?”花环上满满地簇着粉白的小花,边缘毛毛糙糙的,他编的本领稍显生硬。   沈序为她戴上。   “生辰快乐,知知。”   她像花仙子,仰头望他的时候眼里的惊讶和羞怯和感动都要溢了出来。   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我以为你忘了。”她说着说着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不过是边笑边哭。   眼泪像是流不完一样,沈序在遇见她之后才相信女孩子都是水做的。   难道花环编的不好看?沈序懊恼,手忙脚乱地提袖子擦她的眼泪:“别哭别哭,你不喜欢吗。”   花环被她哭得歪斜,沈序伸手却教她躲开。   “你送给我了,不能再收回去。”她占有欲十足。   沈序放下手,背在背后无所适从地摩搓几下。   “谢谢哥哥。”曦知吸了吸鼻子,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如果能和哥哥一直在一起就好了,每一天每一次生辰。”   他的心狠狠地颤动,因她的泪眼,她的话。   前所未有的不知名情感席卷而来,骨子里隐藏的疯妄叫嚣着复苏,他再也按捺不住。   女孩垂着头在捻泪珠,清凉的风吹起她的鬓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沈序靠近了一些,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又甜又腻,让人忍不住想吞吃入腹。   他飞快地在额上落下一吻,浅尝辄止,餍足不已。   曦知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那块温热之地。   跳得太快了。沈序把着自己的脉搏,故意偏头望向远方。   曦知应该是偷偷瞟了他一眼,又回头疑惑地嘀咕。   “你亲我了吗?”她乖巧地问。   “没有。”他敛目,“回,回去睡觉。”   “噢~”曦知笑眯眯地绞着手帕,拍了拍少年示意他蹲下。   女孩作说悄悄话的姿态,在他耳边轻声:   “哥哥也是骗子呀。”   ——   总而言之,曦知今年的这个生辰过得相当开心。林翊终于被七月放了出来,带着她去东街一路边咳边买好吃的,曦知怎么劝他休息也不听。   大家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晚饭,她记得每个人的笑脸,每个片段的温馨。   她和沈序在氤氲的饭菜香气中对视,少年的眸子温润如水,灿若星辰,含笑望着她。   而林翊咬着筷子,忿忿磨牙,怨恨地瞪着沈序,未来势必要同他打上一架。   七月和霍宵好像又打了什么赌,不过霍宵输了,七月在旁边得意地叉腰大笑。   行鸢提着一个菜篮子在门后犹豫地缩首,被他们眼尖发现迎了进来,她不好意思地送出礼物,曦知又去添了一把椅子。   不大的村庄,不大的院子,汇聚着五湖四海的人们。   人生无常,且行且看。   老方丈的话语回响在脑海,曦知仔仔细细地看着所有人,仔仔细细地把他们都刻在记忆里。   “知知。”林翊喝醉了酒,大着舌头道:“你要快点长大啊。”   七月也醉醺醺地趴倒在桌上,“嘿嘿…知知皇后……嘿嘿嘿。”   曦知想起,她告诉沈序方丈说她是凤命。   “我以后会嫁给皇帝吗?”她说,“可是七月姐姐说皇帝年纪很大了,而且他有好几个妻子。”   “他没有妻子。”沈序说:“称得上妻子的只有正宫皇后,一个人只有一个妻子。”   “你不会嫁给他的。”   如若命数已定。   少年望着她的眼睛:“我会做大靖未来的皇帝。”   为了不可知的天命,你是我唯一会娶的皇后。   又是一年早秋。   七月带着几个小娘,浩浩荡荡地来到曦知门前。   不久,门敞开。   女孩明显拔高了个子,云鬟雾鬓,细腰雪肤,她脱了稚气,出落得丰盈窈窕。   七月大咧咧地进屋:“明日及笄,准备得如何了?” 第024章   她们不比皇城里的贵族小姐,及笄礼办得颇为隆重。曦知抿唇而笑:“不用准备的,一切从简即好。”   是这么个道理,七月说:“行,便听你的。对了,听说明日钟大娘也来。”   曦知微微睁圆了双目。   七月知晓她心中疑问,故意酸溜溜地说道:“钟大娘呀最爱替人说亲了,现在何人不知我们牧云村出了个大美人,女子及笄就意味着可出嫁,知知你不会不清楚吧。”   女孩杏面薄红,磕磕绊绊地答:“清…清楚的,可我暂时不想嫁人。”   书里讲嫁人是大事,若觅得如意郎君,长相厮守白头偕老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遇人不淑,后半辈子颠沛流离无所依靠,甚至被害了性命,此等例子也比比皆是,并不鲜闻。   她怔忡的功夫,七月带来的小娘子们忽然躁动了起来,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盼望着门外。   沈序一身石青色的刻丝长袍,玉冠飘长带,面色冷峻地走进。   他身量愈发高大,有了男人的初模,背直肩宽,站在曦知面前时,足足高了她一个头。浓密的阴影遮落,将柔弱无骨的女孩包裹得严丝合缝,既有压迫又莫名心安。   她微低着头,隐隐露出一截雪白的天鹅颈,几缕乌发闲闲地散乱,黑白相衬,他盯了一会儿:“喝药了吗?”   过去的一年,林翊需调理身体,无暇顾及曦知,反正妹妹年纪也不小了,他得适时放手。白天里她要么去采茶采果子,要么摆摊去做代笔,更多的时候还是会黏着沈序。   美其名曰她是学堂的优秀学生,沈先生最器重她。   “沈公子性子冷淡,你就不怕他嫌你烦?”林翊这般数落她。   曦知委委屈屈地瘪着嘴:“可是我但凡一天没有去找哥哥,他就会不高兴,罚我留堂。”   林翊才不相信沈序是这样傲娇的性子。   然而,她几乎每天都泡在他身边,沈序依旧是那副矜贵清傲的模样,从早到晚地带着他的小尾巴。春日带她去踏青,夏日带她采莲,秋日给她做桂花糕,冬日陪她玩雪,护着她养着她。   她出落得精致,身子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弱,换季必受寒。   “喝了。”曦知嗫喏道。   沈序没有说话。   前几日,她闹着不肯喝药,惹了他生气,其余事情他都可以娇惯她,唯独有关她身子的不行。曦知自知有错,他像是要让她长个记性,连着两日的不见她。   女孩抬眼,落入他深邃的瞳眸,沈序稍稍欠身,听她绵长了尾调地唤,“哥哥~”   “撒娇也没用。”他同她咫尺之近,轻声说:“我就是太纵着你。”   软的不吃,曦知气鼓鼓地别过头。   “怎么,”他哑笑:“要来硬的?”   七月离得不远,假装在踢石头玩,实际耳朵竖得老高。   小娘子们你拥我挤地团成团,脖子伸得老长,脚踮得老高地偷听。   沈序余光往后瞟了一眼,他取出一只紫鸯花珍珠簪子,亲手为她簪上,是乃他给她的及笄礼。   七月的嘴角都快翘上了天,偏沈序一记眼光扫来,她要翘不翘,一抽一抽的,看上去好笑得很。   及笄这日,钟大娘果真喜气洋洋地到了。   “林小娘子,恭喜呀。”她先动用了毕生词汇说曦知有闭月羞花之貌,可比月神仙姿,直把人夸得脸红。再说林翊有多么好的福气,得了这么一个漂亮聪慧的妹妹。   最后引入主题:“西村有个王姓公子,老实忠厚,模样也是不赖的,林翊啊你也该为咱家妹妹早日考量起来了。”   “瞧瞧又不打紧。”李嫂也劝,“他呀是会疼人的,知知嫁过去铁定不吃亏。”   一口难敌多张嘴,村民们盛情难却,再者钟大娘是村长媳妇,泼人凉水也不好。   左不过见面说句话,成不成都不一定,林翊和曦知只好无奈答应。   权当走个过场。   “钟大娘牵曦知和王六的红线?”霍宵嗤了声。   七月急得跺脚,“不行!她怎么能抢我的生意,我牵曦知和沈公子的红线还没成呢!”   霍宵翻了个白眼。   “笃笃—”有人敲门,七月想也不想地拉开门,倒吸一口凉气:“沈,沈公子。”   他的表情比腊月的冰碴子还要冷。   霍宵哆嗦了下,赶紧正襟危坐。   “我找人去喝茶。”他温和地环视一圈两人,“有一起的吗?”   七月僵硬地扭头望着霍宵。   后者擦了擦汗。   “去,都去。”两人哈哈地干笑。   沈序颔首:“风韵茶馆,恭候。”   风韵茶馆?那不就是……   曦知和王六约定见面的茶馆吗。   ——   王六特意选了个靠边角落的位子,掏出钱买了两盅淡茶,一盘花生米。   早听闻林氏娘子美名,他半是砸钱半是死乞白赖地恳求,钟大娘到底是拗不过他,让他白捡了个便宜。   直到曦知出现,男人眼睛都看直了,险些留下哈喇子。   值!这钱花得值!   女孩御香,拘谨地坐到他对面。   若是能娶此等尤物回家,王六不禁想入非非,那脸上多长光啊,走路都横着走。   他嘿嘿地傻笑。   另一边不起眼的角落,七月和霍宵全程低着头,当小鹌鹑。   沈序半托着脸,无甚情感地盯着窗边的男人。   霍宵可太认得这种眼神了,主公平常看尸体就是这么个样子。   他紧张地吞咽口水。   “林,林姑娘。”王六殷勤地给她倒茶,“你真美,我都不敢看你。”   曦知出于礼数敷衍地笑了笑。   “有点热。”王六推开窗户,冷风呼啸灌入。   曦知吸了吸鼻子:“我们见过面了,我可以走了吗?”   这算什么道理?王六霎时变得凶狠,“不行,我可付了大价钱给钟大娘。”   从王六开窗的那一刻,沈序的脸色就变得异常糟糕。   霍宵太阳穴突突直跳,“喝茶,我们喝茶。”   他提起茶壶,却见沈序紧紧握着的茶杯已然出现几道碎痕。   没救了,安葬吧。   沈序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暴戾的一面。   他垂下鸦羽。   曦知不愿意跟王六纠缠,“我得走了。”   王六凶神恶煞地按住了她的手。   七月和霍宵只感到桌子一震,再回神就是人被重重扣压在墙上的巨大响动。   王六感觉自己的右手似乎是被一瞬间折断了,可他疼得说不出话,脸被挤压变形地贴在墙上,力道狠辣。   沈序静静地询问他:“是这只手吗。”   人和人的气场不一,王六被他摁得胸口发闷,背对着他又看不清楚脸。   “你,你在说什么!”   他不恼,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每一遍都伴随着锥心的疼痛。   王六受不了了。   少年的声音很低很沉,透过耳膜让他全身的骨头战栗。   他在确保只有王六一个人能听到,只有他一个人。   “她是我的人。”   “大爷,我错了大爷。”他哭得涕泗横流。   沈序松开了禁锢,笑眼望着他。   “抱歉,在下下手不知轻重。”   王六再不敢久留,连滚带爬地狼狈逃窜。   曦知打了个喷嚏。   偏执和狠虐顷刻消退,他担忧地绕到她的身侧,解下了外衣为她披上:“冷不冷?”   “冷。”她揉着鼻子,眼巴巴地望着他,“哥哥我一定乖乖喝药。”   嗯,他揉了揉她的发,温声:“知知不喜欢的人被我赶走了。”   他牵着她的手回家。   七月和霍宵却是害怕得脚趾抓地。   “走,走了吧?”女孩往后觑了一眼。   霍宵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下次打死也不会和沈序出来喝茶。   二人头回罕见地达成共识。   事后,钟大娘登门道歉,保证短期内绝不会再给曦知介绍歪瓜裂枣。   “短期……”她无意瞟了眼正在一边漫不经心削竹子的沈序。   “嚓—嚓—”像在削仇人一样。   钟大娘隐约觉得也许,大概,那根竹子就是她。   她陡转话锋:“不!我永远也不会给曦知说亲了。”   曦知不解其中关窍,啜着药汁傻乎乎地笑。   秋风扫堂,庭前月如明镜。   林翊拿着两壶小酒,往院下的台阶走去。   寒辉漫延在少年的衣袂,他的背影寂寥落寞。   “沈公子。”林翊递给他酒,“有兴趣小酌吗?”   酒壶泠泠地相撞。   “沈公子,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个问题,困在心里挺久了。”他撑着双臂后仰望天。   沈序侧过头看他。   林翊大口饮酒,涩味辛味滑过喉咙,真是舒爽。   他抹了抹嘴角的酒渍。   “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曦知。” 第025章   沈序没有急着回答,他在思考何谓喜欢。   朝廷的同僚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某天他带来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狗:“沈兄,你喜欢吗?”   小狗哈哈吐着舌头,涎水顺着滴到地上,沈序觉得它脏极了:“不喜欢。”   迄今为止短暂的人生,他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就像他无法区分女子的美丑,同样也无法界定喜欢的定义。   兵书,经书,古籍十六卷,从未记载。   多年的习惯,他的头脑下意识地将为他作出回答,不,是你误会了。   可是,另一个回答也在叩问内心最深处。   是他从未说过的那两个字。   “我……”少年攥紧了拳头,他的答案呼之欲出。   林翊缓缓开口:“我不急着要你的答案,是也好,否也罢,只不过曦知是我唯一的妹妹。”   “沈公子想必也有亲人,能体会到血浓于水的感情。我从前太急着给她一个锦衣玉食的生活,结果反倒需要妹妹来救。”   沈序静静地听着。   “幸好,她不像我这么窝囊。”林翊低下头,落寞地笑:“她能把钱砸在陈敏脸上,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不如她太多,是我能力有限。”   沈序张了张嘴,他不大会安慰人,“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问你这个问题是我唐突。”林翊道:“她才及笄我担心个什么,不过——”   他突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序。   “恕我失礼,我希望未来能长久陪伴在知知身边的人是你。”   沈序微微睁大了眼。   趁着酒劲,反正明日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林翊索性全兜了个底:“改天一定要找你打一架,以报夺妹之仇。”   说着,拳头往沈序左肩砸了一下,而后醉醉躺倒。   刚才还煽情呢,沈序无奈地摇头笑笑。   不多时,身旁响起鼾声。   沈序回忆起八岁的时候,将门之后的小公子羡慕地对他说:“你武功厉害又从小习剑,一定很喜欢打仗吧。”   “父亲说,喜欢打仗的都是冷血的家伙。”   现在,他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谢谢你。”沈序轻声对林翊说,“让我遇见她。”   活泼且生动,唯一且独特的,属于他的女孩。   ——   曦知的病已好了大半,这几日她呆在屋子里长草,实在闷得厉害。   “我朋友送了我两匹骏马。”霍宵说这话时不自然地瞟了眼沈序,“不如咱们去试试?”   他这提议莫名突兀,连向来直脑筋的七月都忍不住提问:“朋友?什么朋友送你两匹马?”   霍宵暗道主公给的这差事也忒难办,“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将军嘛。”   “又烧糊涂了。”七月伸手覆在他的额头,被他打了下去。   主公说这几月形势风声鹤唳,他必须要教曦知学会马术,让霍宵顺路过来陪跑。   陪跑?霍宵也不知哪来的胆子,脖子一哽道:“两个人你侬我侬地骑一匹马不是挺浪漫的吗!我去讨什么嫌。”   结果,被主公凉凉地剜了一眼。   不过没事,还有个冤大头。   梁七月新奇地上下摸着马鬃。   沈序牵着一匹骏马向曦知走来,霍宵摸了摸鼻子,识趣地拉着七月去另一边。   “你干嘛!”她面露愠色。   霍宵不由分说将她扔上马,“你不是要习武吗,师傅今天就来检验你的马术如何,那边宽广,去那边。”   曦知没有专门的马装,她望着少年渐近,窘迫地抓着裙子半退一步。   一双明眸欲哭无泪。   沈序勒了马缰下来。   “害怕吗?”他牵过女孩的纤手,“它很温顺的。”   柔荑由他带着轻轻抚摩过马身,别样的触感让女孩慢慢忘却了羞窘。   “踩着这里上去。”他温柔地指导。   无奈,她力气始终差一个火候,几番努力过后,爬了一层细密的香汗。   “你先上来吧。”女孩攀着马背喘气,殊不知鬓云藕臂,雪肤红晕,娇态诱人采撷。   沈序落眼,顺她的话顷刻翻身上马,动作利落飒爽,曦知看呆一瞬。   他俯下身,冠上的玉带因势斜斜地滑到胸前,嘴角噙了一抹笑,错觉里竟有几分像极了那玩世不恭的风流公子,少年长臂一揽,单手就圈着她的腰将她抱至身前。   “坐稳。”他的气息喷在耳后。   少年一夹马腹,惯性使然,吓得曦知弯腰抱紧了马脖子。   沈序似有些不大乐意,一手攥着缰绳,另一手穿过她的腹下又将人带了起来。   小臂箍着她的腰倒是收得紧,曦知不用担心会摔下去,悄悄地伸了两根手指抓住他飞扬的的袖口。   第一圈,第二圈,慢慢地速度加快,他仍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毫无一点纰漏和慌乱,边娓娓讲骑马的要义。   她听得认真,可后来大腿传来的酸疼使她不得不分心。   曦知难耐地嘶了声,细小轻微仍被他捕捉。   “怎么了。”沈序皱眉。   明明隔着一层布料,腿内侧还是被磨得发红发痛,可是那个地方有些隐蔽,她羞于开口,便道:“腿,腿疼。”   沈序抱着她下马,路旁停了一辆马车,他掀开帘子放她坐于软垫,开始找柜子里的药瓶。   “我自己找吧。”曦知慌忙去拉他的胳膊。   “是我疏忽。”沈序的眼里翻涌着自责和懊悔,他找到了一个白净的小瓶,用于治疗擦伤和疼痛最好不过,“哪里疼?”   瞒不住,曦知指了指,她看见沈序动作一僵。   是他粗心,自己是男子,体质肤底自然有异于女子,何况曦知年岁小,可比含苞欲放的花朵,是个娇嫩不省心的主儿,稍微磕了碰了都会泛红印子。   这回定是疼极了,他看着她轻咬着泛白的嘴唇,模样楚楚,心像刀子一片片地剐。   他不好受,曦知自然也不好受,梨香淡近,沈序鸦羽微颤,望向握着药瓶的手。   他的手已生得极为漂亮,修长匀称,骨节处隐约漫着薄粉,却还是不如她养的,更加白皙柔软,若能添了鲜艳的蔻丹,想会愈发活色生香。   曦知一点一点地扒开他的指,像小狗挖洞一样,可惜面前的是尊大山。   她的力气真的很小,沈序故意松了劲让她轻而易举地扒开他的手,再待她捧起药瓶,大掌连着她的手和药瓶一起包裹住。   果不其然,曦知气得瞪他:“你戏弄我!”   沈序稍稍一拽,那人和瓶都滚进了怀里。“我没有,”他嗓音略干涩,“听话,哥哥给你上药。”   她揪着少年胸膛的衣服,听着他平稳的呼吸,顿觉心热。   女孩没有说话,只将脸埋进了他的衣服。   沈序慢慢拧开瓶盖,取出一点冰凉的药膏,曦知仍是埋着脸,哼哼唧唧地撩出伤口。   膏体触碰到肌肤,激得她瑟缩一下,沈序只敢瞟一眼,便错开了视线。   指腹均匀地涂抹开,柔柔的,没有那么痛了,她渐渐放松下来。   “短期内走路或许不便。”沈序低头整理好药柜。   曦知理理裙子,嗯了声。   二人相顾无话,少见地沉默。   “知知!沈公子!你们在哪儿呀!”七月的喊声由远及近。   曦知震了一震,忙探出窗户喊:“我在这儿!”   她试探地伸出了一只脚,发力。   而后又恹恹地缩回。   沈序将马车收拾得整洁如新,“背还是抱?”   霍宵趿拉着步子疲惫地跟在七月后头,他跑了一整天的马了,人都要散架了。   因此当他看到沈序抱着曦知出来时,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尊重,祝福。   ——   晋阳主公府。   雨夜,雷电乍起,惊扰了一屏风的湖光山色。廊下雨水沥沥,小婢战兢兢地缩着肩,同那忽明忽暗的云纹宫灯遥相对望。   青绿紫檀木香案上放着黑白子的棋盘,棋局胶着,胜负难分。   薄眠转着手里的黑子,饶有兴趣地望着对方抓耳挠腮的样子。   看似胶着,实际早成定局。   他被薄眠引诱着一步步走入他的圈套,沾沾自喜同他打成平手的同时,正好中了他的下怀。   他深谙人性的弱点。   “主公。”进来的士兵躬身行礼:“牧云那边已万事俱备,沈云山传信来问您何时准备行动。”   一年了,密道已修缮完工。   薄眠却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激动,“老时间。”   “是,属下去给沈云山回信。”   下棋的对方好奇问:“阿眠,攻下梧州,大业将成之际,你怎么还如此无动于衷?”   “攻下梧州?”他觉得好笑,“玩玩而已。”   对方不知所云。   薄眠将最后一颗黑棋置于他整盘局的核心,属于既认为胜者的一切分崩。   他说:“我早就讲过,我参与沈云山的计划,从来都不是为了入主梧州,更不是为了扶持沈云山成为新任主公,我告诉你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对方附耳,却越听越心惊:“这……未免太过残忍。”   薄眠无所谓地耸耸肩,“沈云山是个蠢货,你以为他做的事沈序会不知道吗。”   一道惊雷划破夜空。   两名暗鸦犹如黑夜鬼魅,立在树枝上,雨水顺着黑色的兜帽滑落。   “主公。”   枝条一颤,来人稳稳立定。   伞下沈序幽幽望着那条所谓的连结陈府和梧州的密道。 第026章   启和二十一年,秋末初冬。   夏莺屏退了惠青堂的侍女,兀自一人走进了房门。   滕花流苏莹莹剥落细闪日光,屋内倚着拔步床的女人恹恹朝她看来。   门沉沉合拢,黑暗吞噬了亮光,夏莺缓步走到小几前。   陈敏轻哂,目不屑地撇开,她取出置于床头的纸板和笔:“夏妾。”   夏莺的眼神在妾字上短暂停留几许,曾经即便是嫁作大公子的外室她也引以为豪,如今那字刺得她眼疼心酸,只觉得好笑。   “你不必来挖苦我。”她道:“妾?我不过是你和陈家大公子的玩物罢了。”   陈敏眼中精光一轮,“你知道了?是你夫君告诉你的吗。”   “他不是我的夫君。”   陈敏又慢悠悠地写:“实话讲,你还挺能熬,换旁的女子遇到这事想必早投河自尽了吧。”   “我劝你也快些以死明志,否则哪日传得牧云人尽皆知,别说是你,你的老父老母也无脸再苟活于世。”   亮丽的流苏簪子渐渐沾染上灰尘,夏莺依旧空洞地望着她,屋子昏昏沉沉,多么明媚的光都渗不进去,陈敏卧在床上犹如巢穴里匍匐的毒蛇,阴险狡诈地朝她吐出蛇信子。   “我才不会死。”她平静地说:“我不会死在你的前面,陈敏。”   她轻松地勾起嘴角:“也是,我和一个哑巴废什么话。”   哑巴无疑是她的死穴,陈敏倏地从床上蹦起,凶神恶煞地怒视着她。   夏莺起身走出房外。   她今日穿得艳丽,沐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年轻朝气,就像未出嫁前的她一样。   其实安安分分一辈子呆在牧云村,和梁七月她们针锋相对地拌嘴吵架也没什么不好,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夏莺绕过花廊,离得那大公子的住所越近了。   她十分想念,想念许多人,她的阿爹阿娘,七月,曦知……可爱的人,可爱的事。   “夫君。”那是她最后一次叫他。   锃亮的匕首插进胸膛,男人甚至来不及反抗,头便慢慢垂了下去。   鲜血洇湿了鸳鸯床铺,夏莺坐在他的身边发呆。   那是嫁进陈府的第三个月,即便出身卑劣,夏莺也永远昂着头,意气焕发地走在宅邸的路上。   老嬷嬷夸她真是个机灵的姑娘。   陈府远比她想象的富裕,陈公子也待她极好,夏莺志向不大,成亲生子终老,能平安顺遂地度过此生便知足了。   可是有一天,她从陌生的床上醒来,咸腥的气味熏得她作呕。   浑身软绵绵的,夏莺就这样无力地偏头,透过帷帐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夫君和粗膀横肉的粗鄙男人。   “自己管不好婆娘,让她爬上了我的床,还敢来捉奸质问本将军。”男人朝夫君的肚子上踹了一脚,他拔出剑,陈大公子吓得跪趴在地上。   不是的,我没有……可夏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跌下床。   “救救我。”她的夫君流着泪乞求她。   她不可能对他毫无感情。   后来,夏莺穿过府邸的花园,老嬷嬷对她说:“您最近太疲惫了吗?”   “是么。”夏莺摸了摸自己的脸。   “似乎没有从前的影子了。”老嬷嬷自言自语了一句,便告退了。   启和二十一年秋中,夏莺对着镜子描好妆容,胭脂碾过眼下的青黑,她点了绛唇,乘车来到玉酥轩。   比约定时间早了些许,她略过老鸨鄙夷轻蔑的目光,径自上楼。   年年月月,那个自称晋阳将军的男人都在这里等她,欢好一夜。   但,今日屋内似有他人,夏莺附耳,无比熟悉的男声不真切地传来。   是她的夫君。   “将军,我那外室服侍您还周到吧。”他卑微地搓着手问。   “嗯。”男人餍足地喟叹一口气:“还是陈公子戏演得出色,不然她又怎会屈从。”   “那婆娘傻,真以为是她自己不检点红杏出墙,我和姐姐不过是利用她的愧疚和那自以为是的夫妻之爱。”陈大公子嬉笑,“将军看上的草民无论如何也得给您献上不是,略施手段罢了。”   男人大笑:“算你识相,你放心,待我晋阳铁骑入主梧州之际,我一定向主公美言,让他给你升官加爵。”   “谢将军!”   ……   谈话声逐渐模糊不清,夏莺悄悄地转到楼梯的角落,再抬手脸上爬满了泪珠。   原来她已经学会了无声的哭泣。   待陈大公子离开,夏莺拼命扯出笑靥,神色自然地迈进屋内。   这一次,男人惊讶于她的乖巧和顺从,令他舒适享受不已。   她就像只妖精,轻揉慢捻地让他沉醉,喂他喝下佳酿,让他吐话。   上头之后所言皆实,她这才明白,陈家的人惯会欺骗和背叛。   记忆里男人回答的最后一句话和惠青堂前的陈敏重叠在一起,陈敏以夏莺为筹码,曾私底下和他有个交易。   “主公的命令是直取密道。”他皱眉。   “横竖都是生灵涂炭。”陈敏不在意地做着刺绣,她将尖针举到自己的眼前,倒映出女人凌厉的眉眼,“多屠一个村又何妨。”   就让牧云村的数百人命来作为自己治哑的药引。   夏莺背上了包袱,转身离开。   ——   连绵阴雨不断,使得山路泥泞又湿滑,曦知从成衣店回家,临近酉时。   她打着伞遥遥望见雨中有个人影朝她奔来。   那是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公子,圆圆的小鹿眼添了几分稚气可爱。   他见着曦知,眼里霎时亮起光采:“姑娘姑娘,能否借伞躲雨?”   曦知见他浑身湿透,便好心地让出半边伞,少年躲至伞下才长舒一口气,“多谢姑娘,小生险些淋成落汤鸡了。”   曦知心道最近怎么老是碰着陌生人,问:“公子去往哪儿?我捎您一段吧。”   他说了个地名,并不远。   两人无言地走,曦知却频频蹙眉瞧他。   “怎么了?”少年亲切地笑。   女孩恍然回神,不好意思道:“没,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少年笑意扩大,“是么?”   雨点噼啪地打在伞面上,曦知右手磨了磨伞柄,正欲说话。   “我叫沈晚星。”少年颔首,瞳眸明灭点点,“我想我应该是你口中之人,沈序的亲弟弟。”   曦知瞪大了双眼。 第027章   “你是……弟弟?”   “是啊,”沈晚星俏皮地眨眨眼,“难道不像吗。”   曦知摇摇头,指了指自己:“诶?那你如何得知我认识沈序哥哥的。”   “玉佩咯。”沈晚星迟疑一瞬,复用下巴点了点女孩的腰带方向。   她低下头,把玉佩藏了进去。   “我劝你还是露出来的好。”他高深莫测地微笑。   曦知问:“你是来寻哥哥的吗,他在梧州的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家里一切安好,我是偷跑出来见他的,没成想忽逢大雨。”沈晚星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呀。”   什么关系,曦知怔愣,“我和他……我们是邻居。”   沈晚星掩嘴而笑:“恐怕不止呢,罢了,小妹妹我们下次见。”   不知不觉,她送他走到了终点,雨势渐止。   “你不去和你哥哥说说话吗?”曦知的眼睛大大的,扑闪扑闪。   “不了。”沈晚星深深望了她一眼,“再会。”   修竹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   曦知立在原地出神片刻,才返回家去。   正好,行鸢在她家跟林翊学做青饼,行鸢捋起袖子朝她招手:“知知。”   女孩兴冲冲地跑到灶台边。   行鸢本是笑着在和面团,突然眉头一皱,她耸了耸鼻子:“知知,你去哪儿了?”   “成衣店啊。”她答,小手撕了一块面团来捏。   行鸢面露疑色,又靠近她些许,鼻尖在她身上游走,“梨花香里掺了别的味道,成衣店没有这种味道。”   “你狗鼻子啊。”林翊笑斥她,“我怎么没闻到。”   行鸢不服地乜了他一眼,“我对我的鼻子很自信,若是连你都能闻出来又怎能体现我的独特呢。”   曦知还是信她的,道:“那我先去沐澡,看能不能消除。”   半个时辰后,行鸢摇头:“没有,那个味道还在。”   曦知自己也抬起袖子闻了闻,并没有发现新的味道沾染。   “小题大做了,味道而已。”林翊摆好饭菜。   行鸢还想辩解,但转念一想兴许真的是自己杞人忧天。   这年冬天的初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遭,山地积了厚厚一层的皑白,曦知拿着小树枝正在院前的雪地上画圆圈,背上落下了暖暖的狐氅。   沈序负手立在她的旁边,少年今日未束冠,乌发扎成了干净的高马尾,他一身荼白,比雪纯净,比月皎洁。   “哥哥。”她期期艾艾地开口,“你能不能陪我去堆雪人呀。”   沈序咳了几声,茫茫雪映衬下他的脸色比平常显得稍微苍白,淡淡:“披好狐氅,别着凉。”   山脚下地形凹凸不平,雪积得不深,故两人往山顶爬去。   行至山腰,曦知寻了好大一片空地,兴致勃勃地拱雪球,深黑色的狐裘像花一样绽铺在雪地。   “沙—沙—”   沈序有些痛苦地闭目靠着树,手慢慢地放在了腰间的剑鞘上。   再睁眼,他往树后闪去,没了踪影。   雪人圆脑袋圆肚子,憨态可掬。曦知满意地欣赏了会儿,扭身不见沈序。   “哥哥?”她试探地喊,无人应答。   女孩提着裙摆,绣鞋踩过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四围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她的心哐哐地跳,手掌也沁出了虚汗,曦知几乎将附近的树丛都走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她再反身回去,看见了自己堆的雪人,同时也看见了树后的一摊血迹。   她强迫自己冷静,俯身随意捡了一根枯树枝,牢牢地握在手中。   曦知给自己加油鼓劲,有血迹说明有打斗,她期望那不是沈序的,如果是和他交手的人,有危险她就一棍子把他抡晕。   她放慢了脚步靠近,最后呼吸一滞。   “哥哥!”   沈序的眼里还残余着搏杀后的暴戾,在看到她后顷刻消退,他想同她说话,唇角却渗出血丝。   曦知扑到他身上,女孩软软的却在发抖,他抬手抚着她的背:“我没事。”   眼泪因这话决堤,沈序感到自己的衣衫濡湿一片,无可奈何地笑笑。   “是苦寒散吗?”她伏在他的胸口,泪眼凝他。   沈序没有回答。   “明明,明明都好了,怎么会又复发了。”   “不说这个了,”他道:“有死士追杀我们,我带着你先走。”   脚步声纷至沓来,曦知心内一紧,也不管诸多疑问,只是现下沈序苦寒散发作,是最虚弱之际,她搀扶着他跑必定也逃不远。   女孩迅速张望周围,最好的办法是先选一处藏身。   她扶起沈序,少年呼吸粗重,她让他勾着自己的肩,自己再揽着他的腰,两人走得歪歪斜斜。   所幸,不远处隐藏着一个小山洞,曦知大喜。   她躲在山石后,看着蒙面的黑衣人疾步匆匆经过。   “好多人。”女孩跑回去看沈序,她拿出手帕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哥哥我们和谁结仇了吗?”   “没有,”他顿了顿,“过去我曾举报过同乡科举舞弊,可能他因此怀恨在心,雇了死士来取我性命,和你无关。”   曦知解下狐氅盖在他的身上,她抱着腿蹲在他身边,像个小团子一样。   沈序又咳了几声,他拉开绒裘,声线带了沙哑道:“过来。”   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大雪,伶仃的雪沫子飘进,落在女孩的鸦发上。   她往里挪了挪,又挪了挪,挪到了他的臂下。   沈序掖了掖狐氅好裹住她,女孩从绒毛里探出半个小脑袋,他低眸望着,嘴角渐渐起了笑意。   落雪无声,二人都有了睡意,曦知的头一点一点,往他歪,她动了动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苦寒散还在发作,但沈序并不感觉冷了,他望着曦知恬静的睡颜,半晌,他动作小心地移开身体。   手掌托着她的头慢慢地放于狐氅之上,女孩似有察觉,像某种小动物似的留恋地蹭蹭他的手,才继续安睡。   沈序注目一会儿,迎着风雪走出山洞。   十几个死士蹲立在雪土层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拇指随意揩过嘴角的血迹,唇上余着几点妖艳的红,他恣意痞气,是从猩红地狱而来的审判者。   面若冠玉,谦谦有礼,他有着最温润的眉眼,就像平静无波的闲池春水,而水底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漩涡,危险地将万物吞噬。   飞刀乍起,少年旋身扫腿的同时,剑以迅雷之势拔出,锋芒成花,簌簌雪块腾扬。   滚烫的热血速溅,红白相间斑驳,犹如冬日俏丽的红梅盛放在云雪之间。   他的眼里闪烁着嗜血的兴奋,荼白的衣袍清傲的脸,被晕染,被玷污。   纵使功力诡谲的死士也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为什么,沈公不是说已催发他体内的苦寒散了吗。”   山洞里,曦知迷糊地张开眼。   她扶着石壁往外面走去。   最后一个死士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剑锋上汩汩的血滴落渗进雪里,他贪婪地享受着所谓的和平。   背后传来踩雪的声音,沈序歪了歪头,侧目。   他的脸上还残存着杀戮后的快感和疯妄,仿佛另一个人格的苏醒。   “哥哥。”曦知望着他,说道。 第028章   渺渺的雪雾中,两人无言对望。   剑身凝聚的血珠嘀嗒掷地,空旷的平野落针可闻。   沈序几乎半身是血,脚边横七竖八地躺倒着尸体,十几个厉害的死士全部被他一人解决。   他可怖,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变得慌乱无措。   解释什么呢,他并不是光风霁月的温柔书生,遥不可及神坛之上的清冷公子。   他从八岁就开始在死人堆里滚打,在昏黄的夕日踩过万千尸体捧起冠军侯的冠冕。   脏极了,真是脏极了。少年胡乱地抹干脸上的血迹,他在深深地喘息着,无辜地抬起头。   说点什么吧。   “我,我也许还在做梦吧。”曦知懵懂地揉揉眼睛。   所有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他看见女孩慢慢地转身,权当无事发生过地回到山洞,却看不见背后她紧攥着领口的手。   沈序换掉了衣物,他擦洗了好几遍才把血腥气味彻底冲刷干净。   他回到了山洞,彼时曦知仍闭着眼睛睡觉。   少年跪坐在她身侧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额头时犹豫地缩回。   曦知的眼睫颤了颤。   鹅毛雪将歇,他们回到了家,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再提遇袭之事,沈序立在檐下,眺望着漫漫无垠的天际。   像画一样,曦知想起初次的相遇,不由梨涡浅笑。   纯白无暇的神明从此降临人间,于高坛下凡,热烈又真挚地拥抱。   她跑过去同他并立,素钗蹦跳,小姑娘的脸颊粉嫩嫩的,犹如可采撷的蜜桃。   年轻朝气蓬勃,小太阳般的发散着光和热,拨开永夜,拉他出深渊。   沈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岁月静止在廊下,构成一副温馨的冬日物语诗。   风云暗涌。   沈序吹熄了屋里的灯光,孤身一人来到山脚下。   许珏面容严肃:“主公,时机已到,沈云山已按您所预料正秘密往密道运兵。”   “探子来报,晋阳近日也蠢蠢欲动似有所为,属下推测或有里应外合之嫌,请主公即日回都。”   沈序捻磨着中指的厚茧,沉吟。   “速战速决。”他道:“明日我便回梧州。”   “是,属下即刻按您计划布兵。”   只需几日,他目光沉沉,他只需离开她几日。   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回来,如果她愿意,就带她回梧州,不愿意也会尊重她的意见,他只管夺取天下,最后风风光光地迎她为后。   少年的眼神变得柔和。   “你要走?”曦知盈了一汪泪。   沈序矮身,哄她:“很快就回来,你乖。”   曦知并非无理取闹的人,闻言只是抽抽噎噎地拽着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沈序到底是有洁癖的人,对着她反而是不攻自破,缴械投降了。   “是因为要去处理那个雇凶杀你的人吗。”她难过地抿嘴。   沈序没有点头,“知知,等我回来。”   “再见时我不会再隐瞒你。”他的声音压得轻柔,羽毛似的挠着心。   曦知暗暗捏紧了玉佩,再抬首是和煦的微笑:“哥哥我一定等你。”   少年的掌侧留恋地滑过她的脸颊,欲起身的一瞬间,被梨花香缠绕。   曦知倾身勾住他的脖子,他因力被稍稍拽下去些许,鼻尖交换呼吸,离得极近,他能清晰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重密的睫羽。   他对美丑的概念不明,却在这一刻被她摄魂夺魄,被她眼里的流光溢彩所折服。   曦知微扬起脖颈,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落下一吻。   软软的,他后知后觉指腹覆上那片湿润。   少女依旧环着他的脖子,姿势像是坐在他的腿上,冰凉的指尖酥酥麻麻地点着他的后颈,她在这场暧昧游戏里占据着绝对的主导权。   沈序堪堪虚扶着她,肉眼可见地不安起来。与其说是不安,更多的是迷茫和青涩。   他清楚自己的心意,但害怕点破,他应该纠正曦知撩拨自己的行为,却又沉溺于此无法抽身。   只能偷偷地喜欢着她,可是这不像他。   沈家嫡子是天之骄子,大靖百年难遇的战神,他志气桀骜,半生鲜衣怒马,是随性恣意的少年儿郎。   灿烂的繁星也有贪恋抱明月而长终的愿望,他隐藏在黑夜里,将最原始唯一的爱缄默于口,窥不见天光。   很好笑吧,他这样的人也会自卑到不敢触碰近在咫尺的光芒。   沈序垂眼,掩饰着对她秘密的爱意,然而耳廓的红无言出卖了他。   曦知无辜地点了点他的耳骨,捧着脸笑,如蜜糖甜美。   “哥哥,”她娇嗔,“你的面子好薄噢。”   ——   翌日,沈序启程告别。   她朝他挥手,望着那一抹石青的衣袂消失在夕阳下,她搬出椅子重新坐在了院子里。   心,空落落的,即便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牧云村还是原来的样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曦知总会想,她是不是在做梦。   可玉佩冰凉的触感带她返回了现实,告诉她,沈序真真正正地存在过她的身边。   琉璃瓶里苦寒散的解药也在告诉她,他就是六岁那年自己捡到的小男孩,藏在后院的小竹马。   他可能忘记了,曦知也并不打算再告诉他,这段记忆美好而珍贵,她不想和任何人说。   有了遗憾,它才会在时间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两天后,曦知照例在院前清扫场地,今日的牧云村异常的宁静,仿佛在昭示什么大风雨的来临。   七月坐在小椅子上剥瓜子,她碎碎叨叨的,念着霍宵那个混蛋。   “王八蛋卷了老娘的烧鸡跑路了,还留张小纸条说自己去浪荡江湖,呸!我看就是又去找哪个冤大头家蹭吃蹭喝了!”   曦知瞧得出来,她嘴上骂他,心里还是不舍。   霍宵,沈序……   女孩摇了摇头,继续执着扫帚扫地。   “对了知知,你应该听说陈府的那档子事了吧。”七月说,“官府下了通缉令,全城搜捕夏莺,你说她哪来的胆子杀……”   话被急促的拍门声打断。   曦知打开门,瞳孔一震。   门外赫然是她们方才所谈论之人,通缉犯夏莺。   她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条眼睛的缝隙,看见曦知立马抓住了她的手。   “你还呆在这儿!”她语气急速:“赶紧跑啊,晋阳和梧州要开战了!” 第029章   什么意思, 曦知还没回过神来,夏莺已经急不可耐地捉着她的手腕走。   “夏莺!”七月大喝,“你疯了吗, 你知不知道县公府现在全城悬赏捉拿你,你还回来干嘛,自投罗网吗!”   夏莺凉凉瞥了她一眼, 目光中早已泯灭了从前同她斗嘴的气性,冷静道:“我不回来,看着陈敏和陈建元两个叛敌畜牲把你们统统杀了吗?”   “什么……”   忽地,远方传来一阵轰炮响, 动静之大仿佛让大地都为之抖了三抖。   宁静的牧云村终于在此刻开始慌乱起来, 曦知望见林翊朝她奔来。   他跑的急,险些连鞋都掉一只, 远远地喊:“收拾东西!逃!”   “糟了,爹!”七月一拍大腿, 连忙跑回家。   “夏莺姐姐,一起走吧。”曦知握紧了她的手。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趁晋阳军队尚未进村,快些跑吧, 往都城跑, 梧州会庇佑我们。”   很奇怪, 但后来想想也实属正常, 毕竟战争从来都是突然爆发, 打人措手不及的。   只是她没料到,沈序还没有回来, 她答应了他会在这里等他。   隔壁的桂花树亭亭如盖, 一同她掉落姻缘石的那天, 和他一眼万年。   她是个爱哭的姑娘, 可到了真正关头,眼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了。   不能哭,不能在这个时候哭。   她及笄了,已经长大了。   又是一道惊炮,天空被灰霾沉沉覆盖,曦知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她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   这里筑满了欢声笑语,温馨回忆。   还有那个颀长清瘦的影子。   “别看了。”林翊残忍地强迫她扭头,“我们去和钟大娘汇合。”   如果是做梦就好了,她边跑边想。   桂花树纷纷飘落琼玉,在战火的歌声中走向它生命的终点。   美好如斯,易逝难留。   就在他们离开不久,晋阳军队便从后山攻入了村庄,为首的正是让夏莺委身的男人。   “将军,”士兵抱拳,“主公那急缺人手,我们不去加入主力军反而来这里,会不会有些不妥。”   “尽快完事就好。”他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全部杀光,一个不留,再一把火全烧了,根本花费不了多少时间,结束再去同主公汇合。”   “是!”   军队兵分三路,开始血腥的屠杀。   陈敏跟在他身后,望着这人间炼狱,满意地笑出了声。   可惜,笑声在喉咙里只发出难听刺耳的咕噜声,男人转头看她:“夏莺呢。”   陈敏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猖狂不到半会儿,她被男人狠戾地攫住脖子,女人瞪大眼睛死命挣扎,听他说道:“别忘了我和你的交易,找不到夏莺献给本将军,本将军杀了你们陈家全族陪葬!”   他弃之如敝履,女人被随意地丢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牧云村陷入了一片火海,人们四散而逃,约莫还有几百人聚在村口,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根本斗不过手持刀枪的士兵。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逃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只好在原地干着急。   男女老少全都乱成了一锅粥,有人跪地祈祷,有人听天由命,安心赴死。   唯独没有人反抗。   “钟大娘哎,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哟。”王婆哭喊连天,“我才刚抱了孙子哩,我还不想死啊。”   剩下的人也附和着她哭嚎。   晋阳士兵的包围圈将近,快没有时间了。   七月搀着她的老爹,怒吼醒了众人。   “不想死就找机会生!谁说没地方可以逃了,去梧州不可以吗!”   梧州……几百人面面相觑,“就是梧州和晋阳在开战啊,你让我们去梧州,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你就那么确定梧州一定会沦陷?”曦知突然道,女孩声音软软糯糯的却如有千钧,足够掷地有声。   他们沉默片刻,王婆的儿子道:“梧州的主公只是一个黄毛小儿,他有什么能耐,对上那老奸巨猾的晋阳主公还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才不是。”平日性子温吞的姑娘一时来了气,杏眼圆瞪着他:“梧州主公是很厉害的人,他一定能赢。”   行鸢也颤巍巍发声:“我听说梧州主公年纪轻轻就被亲封冠军侯,如果没有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小就执掌梧州吧。”   “我们牧云划分在梧州境内。”林翊道,“王兄你的意思,难道是要投奔晋阳去了吗?”   王德景憋红了脸,一时无言以对。   钟大娘沉吟:“也好,大家各有各的选择,想同林翊他们投奔梧州的就去左边,愿意跟着王德景投奔晋阳的就去右边。”   人群窃窃交流过后,还真就自觉地分出两波。   曦知很意外,因为愿意跟着他们去梧州的仅仅只有寥寥一百人。   大多数村民都选择了眼前的苟且偷生,王德景挺直了腰背,得意道:“看来大家都是有眼睛能分辨是非的,知道谁可靠谁不可靠。”   “你!”曦知气得不行。   “算了。”林翊拉住她,“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王德景领着浩浩荡荡的人群离开,王婆抱着正酣睡的小孙儿,嘴里哼唱着童谣,期冀着奔向无知的未来。   剩下一百个愚笨的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苟延残喘,正值妙龄的少女摇摇头,跟着大流走。   她回头望了一眼立在风中的林曦知。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女子,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   那一百人沉默着,七月扶着她爹爹,成衣店的戚娘子带着她的小女儿,钟大娘挽着丈夫村长的手臂……   曦知深吸一口气,“村口应该被晋军包围了,我们要突围出去,才能顺利抵达梧州。”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他们赤手空拳去闯,怕是只能当当炮灰。   “我,我有办法!”行鸢举手,“陈府!县公府私藏了火弹还有刀枪,全在兵器库里。”   “放手一搏吧。”林翊咬牙,牢牢牵住曦知的手。   一百个村民先去山里躲避,林翊曦知,七月行鸢四人潜入了县公府。   林翊此前在这里当差过一阵,虽然是段十分不好的回忆,不过因祸得福,他对于县公府的地形相对熟稔。   “陈敏曾经去过那里一回,我留意过她从书房拿的钥匙。”四人闪身进入,“但具体在哪儿我没有印象了。”   七月:“那就全搜一遍,我不信她藏在什么暗阁里。”   “答对了。”夏莺翻窗进来,面无表情道:“梁七月你的脑袋还没我想象的那么蠢笨。”   “夏莺你!?”   “行了行了,这个时候就别吵了。”林翊望了一眼便服的姑娘,“夏姑娘,你知道暗阁在哪里吗?”   她自嘲地笑笑:“当然,我好歹也是陈府大公子的外室,下人们多少也得称我一声二太太。”   她走到书柜前,摸索一阵启动了机关。   隔层升起一个暗色的小木匣子,夏莺从中取出钥匙,“走。”   众人飞奔至兵器库。   林翊跟大扫荡似的,有什么塞什么,火弹拿了一捆又一捆,曦知和七月她们拿了几把防身的匕首。林翊哼哧把满当当的包袱扛到肩上,问:“都拿齐了吧。”   “加上猎户的□□,应该顶事。”曦知答。   兵器库大门敞开,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夏莺瞳孔骤缩。   是陈敏和那个晋阳将军。   陈敏见到几人,笑容放大,比划道:“将军,我早说他们会来这儿,守株待兔得来全不费功夫。”   男人望着夏莺,向她伸出手:“还不过来。”   “你!”七月指着他们二人,怒火攻心,幸好有曦知扶着,“夏莺你这个叛徒!”   “七月姐姐,别早下论断。”曦知抚着女孩的后背为她舒气,“我们不要误会了夏莺姐姐。”   夏莺眸光冷漠,朗声拒绝:“不。”   男人皱眉。   “将军,那贱蹄子忒不懂事,不如这样让我来好好□□□□他们。”陈敏殷勤道。   不想,却被男人重重甩了一个耳光。   “贱蹄子?”他嗤道,“你也配叫她贱蹄子?”   女人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将军,莫不是您动了真感情。   这时,有下属急匆匆来报,附耳密说几句,令他脸色大变。   “可恶!”他愤然,揪着陈敏的衣口:“夏莺这个人我必须要你保证她能安然无恙地送到本将军手上,主力军突生异变,本将军不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了。”   他说罢,焦急地出府。   陈敏抚着脸上的红痕,慢悠悠地站起身。   林翊暗暗握紧了腰侧的匕首。   这几人落到她手里,陈敏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作妖,腹部猛地一疼。   对方显然不给她说话的时间,一脚就把她踹倒,陈敏惊讶地望着绣鞋的主人,满心悲愤。   曦知踩着她,对身后人说:“我们快走。”   ——   陈建元站在密道的起点,风雪漂白了他的双鬓,一夜之间苍老不少。   远方骏马疾驰,稳当地停在他的面前,陈建元仰头,觉得白光刺眼,他看不清马上之人的身形,只听见他无比冷漠的声音。   “晋阳主公有令,即刻撤军!”   密道传来呜咽的风声,如泣如诉,惊悚难听,陈建元缓缓跪了下来。   后侧不断有士兵来报,黑靴踏过的泥水溅在他的脸上。   “主力击溃”“大败”等词眼飘进他的耳朵,男人疲惫地闭上眼睛。   半晌,他才问:“晋阳主公是否,早就知晓。”   马上的人转了马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这只卑贱到尘土里的蝼蚁。   可怜人,死的明白点吧。   “是,”他道:“主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通过你修的这个破密道直取梧州。”   “他早就告知过你,沈序就在你的地界活动,陈建元,是你自己没本事,到头来被别人反将一军。”   “还妄想飞上枝头作凤凰?你和沈云山不过都是两个可笑的戏子罢了。”   陈建元终于颓唐地瘫软。   男人道:“行了,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咱们可是要撤军了,主公愿望已了,你要是落到现在的梧州主公手里,啧啧,估计全尸都没了。”   他心情大好地驾马离开。   败了,败了,他失魂落魄地注视着晋阳撤军,天空浓烟滚滚。   什么封官加爵,春秋大梦,全都散了。   就像雪子一样永远都留不住的。   曦知他们对此全然不知,几人爬上山寻到躲藏的百人,猎户执□□开道,男人们能拿火炮的拿火炮,能扛刀枪的扛刀枪,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等等。”林翊躲在树丛后,看见了村口的那位晋阳将军。   他被从马上翻身下来的陌生女子狠狠扇了一个耳光,那女人长相英气,身着黑红宝石的长袍,耳上挂着一串银制的耳链。   被一个女人当众甩了一巴掌,他非但没恼,反而恭敬地低下头。   曦知也凑过来看,喃喃:“不会晋阳主公是个女子吧。”   “想必不是,瞧那女子的打扮颇有异域风格。”林翊道。   管她是谁呢,赶紧把晋阳的人都支走。   黑袍女子低声斥责了几句,晋阳将军俯首哈腰地恭送她上马,转脸表情阴冷道:“你说有几百个牧云村民前来投靠晋阳?”   “是的。”士兵答,“将军作何处置。”   他本就心里烦闷,“全杀了,看着就烦,若不是因为他们本将军怎么会被那个老巫女训斥!”   “是,属下明白。”   离得太远,曦知没听清他的决定,但看那些人的反应应该是要撤军。   “曦知!”七月突然冲上前拍她的肩,“夏莺,夏莺跑回去了。”   留守牧云的士兵在同一时刻得到消息,为首的官兵瞟了眼那忙着百般讨好,阿谀奉承的王德景,招招手:“你过来。”   “欸官爷有何吩咐呀?”他谄媚逢迎的笑脸展到一半,僵硬地弓腰望着没入腹部的长剑。   官兵毫不犹豫地拔出,瞬间血流不止,他向后退了几步,歪歪扭扭地栽倒在地上,了无气息。   人群中爆发出凄厉的吼叫,王婆崩溃地拨开人群要冲上来——   所有的士兵将村民们围成了一个圈,惨叫声,哭啼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大官兵只觉得吵闹,背过身掏了掏耳朵,不再看这屠戮。   “埋了埋了。”他嫌恶地挥挥手。   夏莺半路返回,她走过茂密的竹林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陈敏笑,作着手语:“你和林曦知一样讨厌,因为你我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我当然要找你讨回来了。”   “斤斤计较可不是好性格。”夏莺看到她从兜里摸出了匕首,“怎么,要报我杀你弟弟之仇?”   陈敏眼色狠厉:“先杀了你我再去杀了林曦知,抢我东西的人一个都不准好过!”   “看不出。”夏莺道,“你喜欢林翊?那可真是畸形的爱。”   风沙沙吹过竹叶,陈敏一个暴起飞扑,她抱臂抵挡,和她双双翻滚在竹叶地里厮打。   陈敏出招凶狠,又有匕首傍身,夏莺很快不敌,被她用脚死死踩着手腕。   女子痛呼。   陈敏的眼中闪过一丝爽快,她嗬嗬地笑,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手腕逐渐脱力发麻,感受不到痛觉。   曦知和七月循声追来时,正看到此画面,七月大喝一声就朝陈敏扑去,陈敏猝不及防被撞到树上,背部火辣辣地疼,下一刻,曦知攥着匕首抵到她脖子前。   女孩虽生得娇软,但凶起来也有股惊心动魄的美,像小虎气势汹汹地张开爪子,尽管残留未成年的奶气,也具有一定的威慑。   陈敏含笑望着她。   曦知不敢松懈:“你别耍花招,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她看到她作出口型:“你,不,敢。”   掌心沁出了汗,女孩重新握了握刀柄。   “激将法。”她以前从沈序的兵书上看到过,“我,我不上你的当!”   百密一疏,曦知低估了陈敏的阴险,她从袖口滑出第二把匕首,要往女孩腰部刺去。   “小心!!”   她反应很快地躲开,并未伤到,然而陈敏也脱开了她的束缚,匕首朝着最近的七月刺去。   电光火石间,七月直愣愣地望着刀袭来,身体仿佛冰冻住。   “噗——”   夏莺挡在她身前,吐出一口鲜血。   “夏…莺…”她呆呆地喊着她的名字。   夏莺不回应她,因为她的右手在剧烈地发抖着,看着陈敏也和她一样,吐出血。   “咳咳——”陈敏干咳几声,低头看着插进肚子的匕首狂笑。   “喂,你的手腕都被我踩着那个样子了,能有什么力气。”她嘲讽道:“你杀不了我的。”   夏莺也看着她笑,女孩的眉眼弯弯的,分外好看,“我说过的陈敏,我绝不会死在你前面。”   手腕传来无比剧烈的疼痛,使得她的笑扭曲狰狞,整条手臂都在发颤,陈敏依旧勾着眼尾,轻蔑地盯着她。   杀不了我的,我不会罪有应得的,是我和你夫君一起密谋把你送上别的男人的床,害你声名尽毁,害你被通缉悬赏,害你的老父老母含恨而终。   多么灿烂的人生,都被她一脚踩碎了,属于她的人生,她才二十几岁,还没有孩子,还没有给父母养老送终。   夏莺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怒喝一声,插进肚子的匕首又深入许多,猛然暴起的力量再次将她撞到树上。   血沿着嘴角滴滴答答地流下,陈敏直到最后还在可悲地发笑。   “做得好,没想到啊你这么恨我。”她的喉咙居然在弥留之刻发出了声音,“黄泉路上有你作伴也挺不错,二太太。”   那双怨毒的蛇眼缓缓滑过曦知,再垂头望着红白的匕首。   “你说有的人为什么就那么幸运,”她轻声:“那么多人爱着她,而我,连强迫来的爱都得不到。”   “你先问问,你自己配不配。”夏莺的声音已接近缥缈,“恶事做尽,伦理泯灭,你生在牧云,长在牧云,怎么可以伙同他人亲手摧毁你自己的故乡!杀了那么多的百姓!你有心吗,你懂得善良吗!”   眼泪混合着血液滴到刀面上,陈敏又哭又笑:“我恨死了,这里的一切我都恨死了!大家一起下地狱,什么亲情友情爱情,我不需要,我天生就是个恶人!”   孩提时代,母亲最爱抱她坐在那株樱花树下,母亲是个非常温柔的女人,从长相到心灵。   曾经她也想像母亲一样,但是她的眉眼她的脸,都透露着一股凶相,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们都不愿意和她玩。   她那时就猜到,她应该不是母亲的女儿,后来也印证了这个猜测。   母亲病死,葬在了那颗缤纷的樱花树下,包括她的温柔回忆。   小陈敏在阴暗的柴房里见到了自己真正的母亲,和她如出一辙的样貌。   “我的女儿,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她张开双臂,恐怖的脸陶醉的表情,吓得她拔腿就跑。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云泥之别,尤其在得知生母毒害了养母之后。   无人再教她温柔。   陈敏慢慢阖上了双眼。   夏莺会心地笑了,身体的力气仿佛一瞬抽空,她任凭自己倒地,倒进了七月的怀里。   “夏莺,夏莺,别死。”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梁七月哭,哭得真没形象。   曦知也跪在她身边哭,这小丫头哭得好看,赏心悦目的,临死前她得多看看。   “你说,我俩从小斗嘴到大,你是不是特讨厌我啊,”夏莺笑,“我记得出嫁那天,你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什么乌鸡变凤凰,哎呀忘记了。”   七月哭着摇头:“不是的,夏莺,夏莺你看着我你别睡。”   “夏莺姐姐,”曦知哭得快喘不上气来,“我们都很喜欢你的。”   哎,她没什么力气了,否则肯定要去擦擦这小团子的眼泪的。   曦知也算是她从小看着长大,每次她跟七月拌嘴,小丫头都充当和事佬笑眯眯地过来拉架。   记忆逐渐模糊远去,她费力地掀起眼皮。   阎王爷要来抓人了。   “下辈子,我们再做姐妹。”少女气若游丝,“下辈子,我不要再做别人的外室了,我要当正妻,风风光光地嫁给…嫁给我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好,好,都依你。”   “七月,知知。”夏莺最后绽出一个笑颜,如年少时光采焕发,“珍重。”   和黄莺灵动的少女飞往了天堂。   她们带不走她,让夏莺葬在这片竹林下,永远地守护着她深爱的故乡。   偌大的牧云村,只剩下了一百口人,而这一百口人还要同村外退守的士兵做最后一次交锋。   身后便是火光冲天,已无退路。   不知道有多少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但毫不怀疑,每个人都怀着向死而生的勇气。   曦知颤抖着拉开□□,利箭蓄势待发,沈序教过她一点射箭的皮毛。   少女身后,如雨后春笋冒起的村民,眼神坚定,代表着新生。   乘风呼啸而出。   他们是最普通的百姓,却是作为人这个平凡个体最伟大的存在。   官兵难敌火炮之势,无数支穿云箭腾飞翱翔,令他们疲于抵抗。   “大人,主力大军都撤了,这儿横竖是个乡下野村庄,要不……撤吧。”   领头的咬了咬牙,“再放一波箭雨,能死几个死几个,就当完成将军的任务了,我们撤!”   混杂的人群里,七月焦急地寻找着身影:“知知,看到我爹了吗?”   “梁伯伯。”曦知收弓,看见晋军放出了箭雨后撤退,大喊:“所有人快找地方掩蔽!”   箭雨密密麻麻,曦知拉着七月的手跑。   “等一下等一下!”她喊,朝不远处挥手,“爹,这边啊。”   梁伯伯茫茫然地转身,反应稍显迟钝地点点头,冲她笑了笑。   七月目光一凝。   “爹?”她不大相信地唤。   从大寿之后起,梁伯伯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反应越来越迟缓,行动也越来越痴呆。   方才人群将他们冲散,年迈的老人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傻傻地等在了原地。   七月甩开曦知的手朝他跑去,她的父亲在等她。   “七月。”父亲憨憨地向她走来,随之共往的还有飞箭。   直到他们成功行进在了前往梧州的路上,七月都在失魂落魄地想。   反应迟缓的父亲为什么会在那一个瞬间替她挡下箭。   它飞得那么快,可是平时她连自己叫他的名字都要迟疑半拍。   夏莺和父亲,她这样安慰自己,起码他们都是幸福地死去的。   女孩大仇得报,没有遗憾地去往了下一世,寻到了她的俏郎君,而爹挽救了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让她带着意志好好地活下去。   她不该难过的,死去的人都会寻得归宿,   队列三三两两,互相依偎着熬过大暴雪。   七月说:“我想去参军。”   曦知惊讶地看着她。   “我爹是被晋阳军害死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道:“反正我们总归要投奔梧州的,我加入梧州麾下,杀尽那帮狗贼。”   女孩的眼里冒着熊熊燃烧的火光。   “你们看!”行鸢指着前方说。   白雾里有人策马而来,曦知揪着乱跳的心,等那道身影趋近。   不是他。   但同样是个男子。   来人作揖:“在下乃梧州使者,诸位是从何处而来?”   林翊报了个地名,交代了前因后果。   “是吗,那在下领你们入城。”   这里离梧州都城地界已经很近了,确实需要使者的开城文书,曦知暗说他们运气不错。   大家都行路许久,目的地就在眼前,于是林翊先招呼各位休息调整一下。   曦知望着篝火发呆,不知使者的目光在她身上探究逡巡。   她劳累奔波几日,发髻略微散乱,气色也不佳,可能已染入了寒气。   使者话到嘴边,忍了忍。   “喂,你们快瞧,来了辆好尊贵的马车喔。”   交谈声吸引曦知抬头,使者顺着目光望去。   “玄鸟图腾?”他故作讶异道:“那是主公的御驾。”   曦知闻言愣怔。   “糟了,”使者摸过全身,一拍脑袋道:“入都文书我给落家里了,没有入都文书大罗神仙也进不去啊。”   这……使者暗暗瞄了一眼曦知,“如果谁能让主公答应,别说领你们进去了,在梧州安家落户都没问题。”   “我去吧。”女孩道。   马车仍在轱辘行驶,曦知冒雪才行至前侧,马夫“吁”地勒了马绳:“大胆!你可知你拦的是何人。”   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来,“我想,我想面见主公。”   马夫正欲斥责,忽地听到车厢里的声响,面色一凛。   “进去吧。”他挑开车帘。   鎏金博山炉里缓缓盛出香气,她从没见过此等豪华宽敞的马车,地面铺着暖和的锦织珊瑚毯,两侧立着小型书柜,正中摆着一方黑漆小几,犹如四月春天。   曦知进到这里便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一冷一热,她难受得紧。   太失态了,视线上移,她难以忽视内里男人的存在感。   隔着珠帘,曦知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瞥见男人玄袍胸口张牙舞爪的金丝蟒。   她跪身:“民女参见主公。”   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曦知低着头,余光中似能察觉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强势又带有侵略性。   她瑟缩了下肩膀。   “过来。”他终于收回了视线,右手随意地翻过书页。   他的声音很熟悉,几乎在听到的一瞬间曦知便热泪盈眶。   可是,又有些陌生。   散漫戏谑,不沉稳,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女孩拨开珠帘,乖乖地坐到他身边,拘谨地保持着两拳的距离。   她这才发现,梧州主公还带了面罩。   他的身上没有沈序的味道,女孩使劲闻了闻。   让坐过来又不说话,曦知觑了眼他正在翻阅的书籍,是一册佛经。   “主公。”她小声地开口。   他手上翻书动作不停,“嗯?”   “我和我的乡民们想来投靠梧州,主公能…准许我们入城吗?”   他翻着佛经,没有搭理她,曦知倒也识趣,乖乖地等。   翻了没一会儿,他似乎看烦了,厌恶地将书丢到一边。   “主公,”曦知提醒他,“佛经不可以乱丢的。”   男人支着头,又将册子捞回来,不翻不看,捏着它金灿灿的书脊。   曦知觉得他的性格真是有点毛病,好难琢磨。   他把佛经翻开,随便挑了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我看不懂。”   曦知狐疑地凑过去,下巴抵着桌几:“这个吗?”   “嗯。”他根本没看书,两指捏着她露出的雪白后颈。   他太会找人的软肋了,曦知扶着小几,被迫承受着他揉搓的力度,就像小猫在他面前露出肚皮,弱点一览无遗。   梵文跳跃着,化成了一滩春水。   “坐那么远,”他俯身在她耳骨边说话,“我是吃人的怪物吗。”   长臂一揽,他捞着她的腰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民女僭越。”她吓坏了,推他的胸膛。   男人摸到了曦知腰间的玉佩,抱着她开始漫不经心地把玩起来。   “你说让本侯答应带你的乡民入都,”他道:“可以,但我喜欢等价的交易。”   难道是钱吗,曦知紧张起来,她穷,没钱。   男人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难处,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不要钱。”他说。   曦知的小脑瓜罕见地转对了一次,她温吞道:“要,要我么?”   “对。”他眼尾上勾。   曦知张了张嘴,檀口轻启的一瞬,男人用手攫住了她的下巴。   她合不拢,又去推他的臂。   他稍微用了点力捏,将人带过来,她的眼角就生理反应地沁出了泪。   指腹下移,捏过的地方已泛起了红印。   他象征性地磨了磨,以示抚慰。   曦知眨了眨眼,那两滴泪就迅速顺着鬓角下滑消失不见。   他不再屈居于下巴的一点白嫩,指肚上移,擦过她湿凉的唇瓣。   轻轻地摁了摁。   下巴的力道渐松,曦知条件反射地闭唇,抿过他的手指。   他望着指尖的一点晶莹,眸色暗沉。   “我要走了,”她在他怀里挣扎,“我要走了,你欺负我。”   “让他们跟着入都。”男人嗓音喑哑。   车轱辘开始转,曦知坐在他的腿上,望着男人闭目养神。   他身上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侵占她,她被他圈在怀里,总觉得有股压迫感。   不是强者对弱者,而是有关两性的征服。   她为这个想法感到胆颤。   “觉得无聊就睡觉。”他突然睁开眼看她。   说的容易,女孩环顾四周,她难道直着腰背睡吗,还是把头枕在……   她看向了他肩上的金丝纹理。   “我不困。”她斩钉截铁道。   男人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   “你动来动去的我不舒服,”他道,“安分点。”   曦知有些委屈,她不知道自己动惹他哪里不舒服了。   男人复闭眼。   曦知扫了两眼两侧的书柜,闲着也是闲着,她觉得梧州主公阅读的书籍应该很有涵养,比如那本。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屁股,去够。   腰间力道一紧,曦知低头,却觉背上一股力施下。   呜咽声还没来得及发出,她被人摁进了怀里,枕着那华贵的金丝线。   同时,手也不经意碰触到了男人悬在腰带的一个东西。   她摸了摸那个东西的轮廓,稍稍垂头。   通体灰黑,却挂着红色小绳,分明是她的姻缘石。 第030章   天底下奇形怪状的石头有很多, 但丑的有特色的。   曦知下巴搁在男人肩上,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姻缘石又塞了回去。   很简单,试一试他就知道了, 女孩在心中粗粗勾画出大致方案,心情甚好地笑出了声。   也许是马车里过于温暖,令人放松身心, 曦知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梦里她感觉有人在捏自己的脸。   动作轻柔缱绻,多有溺爱意味,并不是恶作剧使然, 曦知半梦半醒地去捉他的手, 扑了个空。   仅是快速地擦过,她疑惑地揉着眼睛, 见始作俑者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只差脑门刻上四个大字“与我无关”。   “醒了。”他低下眼,“下车吧。”   “下车?去哪儿?”   她说完,才发现这个问题有够愚蠢。   主公并没有流露出看傻子的目光, 他将她打腰抱起, 视线掠过小几, 捞了那本佛经塞她怀里。   “卖了你。”他说:“我方才捏了捏, 肉质细腻肥美, 应当能卖个好价钱。”   曦知:“……”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宏大奢华的府邸,曦知匆匆瞥了眼朱漆鎏金匾额, 上书飞扬大气的“主公府”三字。   其实她特别想从他身上跳下去, 去摸一摸镇门石兽, 那两只石麒麟的嘴里叼着绿莹莹的玉珠, 稀罕得很。   但门前聚着的人实在太多了,山呼“参见主公”。   他就明晃晃地抱着她站在众人面前受礼,她羞闷地想躲起来。   不过,她在人群中似乎看到了面熟的人,许珏跪在最右侧,手里拿着他的标志性羽扇,头埋得低低的。   曦知扭了扭身子,偷偷从男人的喉结处瞧他,欲看得更仔细些。   毛茸茸的发蹭着他发痒,他顺着女孩的目光淡然一瞥,抬手捂住了她的眼。   “唔。”曦知在他怀里坐直了身子。   没有人敢抬头看主公带回来的女子,沈序大步迈进府中,蟒袍袖摆猎猎作响。   他直接带着她来到了议事堂,曦知的背抵住了太师椅的扶手,他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左臂重新圈住了她。   案几上摆放着公文,堂下几位谋士面面相觑,尤以一位老者最甚。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主公,我等商议政务大事,岂能容妇人旁听?”   沈序姿态闲散地翻着公文,没理。   “主公,暨某斗胆,敢问此女身份,主公从未沾引女色,今日却贸然带一神秘女子回都,还堂而皇之地许其听事,若她是那敌国奸细……”   沈序闻言抬眸,“奸细?”   “你是吗。”他侧头问她。   “不是。”曦知老实答。   他重新低头整理公文。   暨先生被他俩这一唱一和弄得哑口无言。   曦知看得出老者的为难,况且她又听不懂什么政事,肯定无聊,还不如放她去和林翊七月他们见面,于是央求道:“主公,我不听,要不…你让我走吧。”   箍着腰上的力道加重,他目光不移,掐着那盈盈一握又将人往自己这边压近了些。   “走?”他嗓音晦涩低沉,“我不会让你走的。”   大掌覆在她的腰窝炽热滚烫,他不悦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生生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合二为一。   这个人有着病态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曦知就像只单纯无害的小白羊,只要大灰狼乐意,随时可以将她吞吃入腹。   她不去迎他的眼神,睫羽簌簌地颤抖。   男人终于收了周身的戾气,望着她轻声:“陪我一会儿好吗,商量完事情就好了。”   “嗯。”她低着头,手抓紧了他胸口的蟒纹。   他被哄得心情好了许多,起码愿意理理堂下的可怜谋士了。   “主公。”一人拱手道:“天子下诏,今有蛮奴猖獗边境,扰我大靖民生,天子的意思是让您带兵前去平反。”   他说这话时,后怕地觑了一眼暨先生,老人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面有动容。   人人皆知,梧州才和晋阳交过战,在内才绞杀叛徒沈氏,正是气血空虚之际。   抽不出精兵倒不是个问题,晋阳的进攻不过隔靴搔痒,主要是……   暨先生望向太师椅上的沈序。   “主公,天子的命令我们不是非得……”   “好啊。”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沈序漫不经心地应下,“去回陛下旨意,三日后我便领兵剿灭蛮奴。”   他边说边拨弄着小姑娘衣裙上的穗子。   怎么形容呢,曦知想,他好像对她有点……爱不释手。   她问他:“你又要去打仗吗?”   “嗯。”他玩完穗子,用手指去绕她的头发,“你会担心我吗。”   女孩稍稍怔愣。   他笑了笑:“走吧,带你去见见你的乡民。”   牧云村剩余的男女老少都被安排在了附近的驿馆休息,林翊担心曦知,试图闯了好几次看守,皆被打了回来。   “哥哥!”女孩提着裙子远远朝他跑来。   兄妹二人相拥。   “知知,没事吧,那个梧州主公有没有为难你?”   曦知的眼眶被寒风吹得发红,“没有,他…他是个好人,他答应我会让大家在梧州城内立户。”   “真的吗!太好了!”乡民们高兴地欢呼。   行鸢探头:“他这么好说话吗,果然少年人就是不死板。”   曦知莞尔。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七月问:“知知,梧州主公有跟你提条件吗?”   曦知正要回答,驿馆外来了一队士兵和四个模样娇俏的侍女,福身:“夫人,该回府了。”   霎那间,风停了,女孩眉心狠狠一跳。   “夫人!?”林翊率先暴起,“什么意思,亏我还敬重他梧州主公年少有为,没想到也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不是的不是的。”曦知赶忙拉住他,“一定是弄错了,她叫的是妇人妇人。”   林翊还想说话,打头的侍女笑盈盈的:“主公为诸位安排好了住所,请各位移步歇下。”   “哥哥,我没事的。”曦知安抚他,“主公他,他缺个给他讲解佛经的人,你不放心让行鸢跟我一起去就好了。”   讲解佛经……林翊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这蹩脚理由也就他的傻妹妹能编出来了。   曦知快步追上侍女们,“我,我不是夫人。”   “是主公下的命令。”侍女笑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曦知觉得脸上热热的,她捧着双颊,嘟囔:“我得回去问问他。”   路上,她和出府的暨先生打了个照面。对方扫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先生好。”她乖巧地行礼。   “免了,老夫可受不起,也不知你使了什么狐媚法子,明明前几日他还跟个疯子似的……”   曦知猛地抬起头。   “先生,前几日?前几日主公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她的猜想不错,梧州主公就是沈序,但她认识的沈序和现在这个人未免太过于大相径庭。   一个清冷如月,沉稳庄重,另一个却偏执,玩世不恭,心思阴晴不定。   暨先生犹豫片刻,张口。   “知知。”身后陡然响起他的声音,沈序恰巧出现打断了他。   暨老先生瞅着他将女孩拉走,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议事亲热,他都要走了还在冒出来跑到他面前亲热,暨某人气得袖一甩,大步离开。   “哎哎~”曦知被男人扣在怀里,遗憾地望着老人背影远去,嘀咕:“我还没问完呢。”   罢了,以后也有机会。   夜幕降临,曦知有些困了,但不知道今晚该在哪儿睡。   她窸窸窣窣地在书房前徘徊一阵,沈序忙完公务就见她鬼鬼祟祟地往里偷看。   “吓。”她看到他,往后一跳。   “主公……”她支吾道:“我困了,晚上睡哪儿呀。”   “噢还有,侍女们都叫我夫人,我不是夫人。”   沈序往前面走,她在后面亦步亦趋。   “那你想她们唤你什么。”   “林姑娘,曦知,知知,都可以的。”   “于礼不合。”他转过回廊。   她还想再争取一下,就听他道:“以后你跟我睡。”   什么!?女孩慌慌张张地摇头:“睡觉,我没有跟男人睡过觉,哥哥说只有成亲了的男女才可以一起睡觉。”   沈序古怪地盯了她一眼。   “就算,就算你说你要我……”她脸红得厉害。   然而,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曦知被侍女们带着去沐浴,路上她灵光一闪,想起她宏伟的规划。   沈序正欲离开,被小姑娘揪住了袖子,“主公,我一个人不敢。”   他静静望着她。   “好,”他缓声,“我在屏风后等你。”   这么好说话?   雾气氤氲的木桶,水光潋滟,曦知半身都没入热水里,留出个脑袋浮在水面吐泡泡。   湖光山色屏风后,沈序装模作样地拿着本书在看,手指轻叩着桌板。   可惜,他看不进去。   透过屏风,曦知使劲眨了眨眼,只能瞥见他模糊的身影线条。   她开始抓水上的花瓣,闹出哗啦啦的动静。   “沐浴不是戏水。”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他的声音稳稳地传来。   曦知撇嘴,又望向木架上挂着的浴巾。   他听到出水的声响,下意识地抬头。   灵动的山水画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形,他呼吸一顿,逃避似的垂下眼,又看见屏风支脚的缝隙,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和玲珑的足。   水珠顺着腿线淌过,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水痕。   他再次狼狈地别过眼。   “主公?”女孩从屏风后露出脑袋,纯白的棉巾包裹住躯体,却拢不住锁骨和若隐若现的雪峰。发尾微湿,垂在身侧。   八岁,十八岁,她印象里的沈序是个面子特别薄,不经撩的人。   “能帮我拿一下我落在外边的小衣吗?” 第031章   沈序将目光投向置物凳上薄粉色的小衣。   戴着面具, 曦知自然不会发觉他脸红得热烫,她看着他起身,步履僵硬地往凳子走去。   两指拈住小衣的带子, 轻薄凉滑,隐隐散着她的梨花香露,他就只敢拎着边缘, 走到屏风前递给她。   女子及腰的乌发湿漉漉的,半边搭在胸前,像海藻似的地蜿蜒开,水痕没入素白玉肌, 留下令人遐想的纹路。   她紧了紧裹着的浴巾, 不想更凸显了身材。   他强装镇定,声线却染上了旖旎:“换好就出来。”   曦知接过他递来的小衣, 心情复杂,他好像对她的小手段无动于衷。   男人捏过的带子传来属于他的余温, 炽热滚烫。   她换好小衣亵裤,外罩一件宽松的寝衣,走到了木桶前。   倒映出女孩的娇靥。   屏风后沈序总算稳住了心跳, 他深吐出一口气, 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惊呼。   伴随着“扑通”的划水声, 还有磕到内壁的声响, 乱糟糟地混杂在一起。   他立马奔了进去。   “主公。”   曦知穿戴整洁, 却半身都跌进了水里,衣裳浸水贴住她的曲线, 悬浮的花瓣聚拢簇拥。寝衣上摆若即若离, 两条纤腿不着遮掩地暴露在外, 悬在木桶边沿, 她一双含情目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太阳穴狠狠一跳,沈序克制地闭了闭眼。   曦知有些心虚地抿唇。   他缓缓睁开了眼,眸底汹涌的情爱和欲望在逐渐消退。   高大的身影走到木桶边,她仰头见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倾身。   一圈的花瓣因出水的水波而上下沉浮,三两片不听话地黏住了女孩的细腰,他十指在她脊骨后合拢,抱她出水。   滴滴答答的水声暧昧,他的玄袍被濡湿大片,颜色深沉,他却毫不在意。   温水迅速在空气中蒸发,和着轩窗渡来的寒风化作凉意渗入。   他抱着她走进另一扇屏风后的浴房,木架上置着玉冠和一件他的寝衣。   “放我下来。”她这样湿透地被他抱在怀里,所有的触感都更加明显。   沈序瞥了一眼女孩未着绒袜的白足,隐约还能看见腾腾的蒸气。   靴尖轻勾出低矮的置物凳,他放她站在上面,她才勉强能和他视线平齐。   “没有你的寝衣了。”他道:“自己选,要么穿我的,要么别穿了。”   别穿?曦知瞪眼。   “主公府没有,没有别的女子寝衣了吗。”   “有啊。”他懒洋洋道。   “那主公帮我去拿一件吧。”她勾他的手。   “我忘记放哪儿了。”他无赖答。   好烦,明明她的办法那么天衣无缝,曦知瘪嘴揪着贴合的衣裳,他怎么就是不上钩呢。   不上钩也就算了,按照现在的趋势,更像是他要开始反客为主了。   她弱弱:“那我穿主公的好了……”   凤目弯起,曦知低头去解衣带,“你不回避吗?”   “你觉得呢,”他毫无征兆地靠近,曦知手一抖被他撑壁锁在后面的墙上,犹如形成了一个气场强大的包围圈,阴影投落,“你不是,在试探我吗。”   曦知的心猛地一跳。   “给你机会。”他的嗓音磁性又蛊惑,歪头打量着她的表情。   他怎么那么神通广大,还有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曦知捧着发红的脸。   他靠的近,目光落在她身上,扫过的每一寸都变得火热。   曦知用了点力气推开他,拿了寝衣就躲去了屏风后。   到底是男人的衣服,曦知骨架小,压根就撑不起来,袍子松松垮垮地耷拉,衣摆也跟长裙一样曳地,活像个唱剧的水袖戏伶。   寝衣熏过香,和他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清冷幽缈。   想起这是他的贴身物件,等同于两人间接有了肌肤之亲,曦知更加羞赧。   她别扭地走出来。   “栀禾。”   门外的侍女应了声:“主公有何吩咐?”   沈序边宽衣,“先带夫人回房。”   “是。”   曦知急:“我都说不要叫我夫人啦,换一个。”   “嗯。”他动作不停,“驳回。”   ——   明月当空。   曦知躺在拔步床上,盯着承尘发呆。   从牧云村大火到他们投奔梧州,再到她住进梧州主公府,一切都像幻境一样,分不清何处是现实。   身旁男人的存在感不容忽视,曦知攥着被衾小幅度地往里挪了一点。   她郁闷地盖住半张脸。   月辉漫过银条纱帐,爬上紫檀缠枝的立柱,晚风习习,暖炉里炭火噼啪作响。   曦知又翻了个身,盯着帷幔外影影绰绰闪着波光的珍珠珊瑚树。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沈序。   怪人,睡觉还带面罩。   既然试不出你,干脆用最简单的方法,女孩从被子里伸出手,壮着胆子去碰他的面具。   摘下来看看就知道了。   她极轻极轻地接近,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暖炉里“啪”地炸开一束小火苗。   女孩支起了身体,距离成功仅剩一步之遥,她的指尖碰触到了冰凉的金色表面。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弯腰借着月光开始寻找揭开的缝隙。   “唔。”她似乎听到了谁的梦呓声,但沈序还是老老实实地在交手睡觉,便没当回事。   暖炉再次传来火苗噼啪的声音,曦知惊了一惊,眨眼的功夫——   “啊。”她被人双手反剪摁在墙壁上,沈序目光幽深地盯着她下滑的衣口。   月光照耀,半边酥肩浑圆玲珑,锁骨愈发莹白。   “主公?”倾散的乌发遮盖住了,她像只受惊的小鹿望着他。   “提醒过你了。”他淡淡。   曦知回忆起那声梦呓。   “我……”她嘴唇翕合。   “那么想看?”他盘腿坐下,松开箍着她的手:“如果我真的是你心中所念之人呢。”   曦知垂下头。   半晌,她用几乎不可闻的话语说给自己听。   “那就太好了。”   但沈序只捕捉到了她难以启齿的犹豫,心里不禁聚起一团火。   是啊,她一直渴望见到的从来都不是现在这个阴郁的自己。   可是这才是真正的他,一个喜怒不定的恶人,什么天之骄子冠军侯都是他可笑可悲的伪装!   那个谦谦有礼的温润君子早就被他杀死在冬天里了。   他的胸口闷得厉害,酸酸的,他好像在吃那个曾经的自己的醋。   “不说话?”表面仍是云淡风轻,男人挑起她的下巴,“看来你很喜欢他。”   黑暗里,女孩看不大清楚他眼底的神色,听到他的语气渐渐变得散漫戏谑起来。   “你和他接过吻吗。”他突然问。   她惊讶于他思维的跳脱,呜呜地打他的手:“主公。”   他蒙住了她的眼睛。   世界漆黑一片,她听到他单手解下面具,落地后清脆的声响。   “主公……”她最后一次软软地呜咽,顷刻被对方欺身堵住了唇。   妒意和不甘转化为强有力的攻掠,惩罚地碾压,掌心睫毛快速颤动的感觉挠得他发痒,她咽下了喉咙里细碎的声音,仰头推着他打着他。   后来,力气慢慢弱了下去,他便开始温柔地抚慰,甚至讨好。   再抽身之际,她一下子软倒在床上,沈序伸手去扶她,不料小猫凶巴巴地咬了他一口。   他望着虎口浅浅的牙印,勾了勾嘴角。   曦知踩着他的长腿,躲进了被子,她把被子撑得大大的包住自己,像一颗圆滚滚的球一样。   沈序知道一时半会儿她不会出来了。   他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唇齿间都是她的气息,又甜又香,他心情大好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咕噜噜一饮而尽。   喝了四五碗,大球也丝毫没有原谅自己的意思,固执地一动不动。   男人抿唇。   可是被子里真的好热,曦知实在难耐,探出手臂散热。   房间里静悄悄的,也没有了喝水的声音,她猜他应该是走了。   女孩抱着腿转了一圈,从被子里钻出来。   “舍得出来了?”沈序已戴好面具,言语里带了笑意。   曦知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赤着足跑下床。   她蛮横地夺过男人手里的茶壶,背过他倒水。   “啧。”他揽着她坐在腿上,“不冷么。”   她扒他的手,乱动,茶水倾翻在两人身上。   “知知,不生气了。”沈序抱着她转了个向,让女孩正面坐在自己腿上,他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大手抚着她如锦缎的长发。   被他这样抱着哄着,再大的气都消了一半,曦知嘴上硬着正要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胸腔振动,他颇为自豪地轻笑出声:“反正你和我吻过了。”   曦知:?   她反手把他推出了门外。   这一夜,曦知睡得并不安稳,鸡鸣之时,沈序理整好衣冠顺路来看她。   他要回靖都领旨,准备出征边境。   暨先生劝过他:“主公,如今天下四分,我等拥您为主公,掌一方之势,完全可以不用听那劳什子皇帝的命令。”   他知道靖帝于沈序的父母有恩。   是非爱憎分明,沈序也不过是卖他一个人情罢了。   曦知迷迷糊糊地眯眼,见着是他,夹着被子翻了个身,屁股朝他。   “困。”她道。   沈序笑:“睡饱点,等我回来。”   曦知对等我回来这四个字非常敏感,唰地坐起来看他。   “至多半月,你好生休息。”他说,“我不在你便是府里的主人,栀禾她们会照顾你。”   府外传来一声马嘶。   “走了。”他蹭了蹭她的鬓角。   待他阖门,曦知才回过神,她胡乱地套好棉袜,披了件薄薄的外衣就追了出去。   沈序坐在马上,漫天的飞雪落满了肩头,少年公子如画。   他看着她皱眉,“栀禾。”   圆脸的侍女匆匆为她披上大氅,女孩呼气,热气遇冷成雾顷刻被风吹散。   “你……”她想了想,“你平安回来。”   他望着她,为她说的这句话而感到欣喜。   “我知道。”   她目送着他们离去。   “夫人,当心受凉。”栀禾递给她一只手炉,“回去吧。”   曦知回到房间,有些浑浑噩噩地脱下外衣。   栀禾去传唤了早膳,一水儿的婢女们端着红漆海棠花的小托盘,琳琅满目的食品放满了一桌。   “主公说您爱吃甜食,奴婢让厨房熬了一碗甜枣羹,配上牛乳菱粉香糕,夫人尝尝?”   曦知胃口不大,这一桌扔掉也是浪费,就喊她们一起吃。   “奴婢不敢。”   她掐了一片松瓤卷酥放入口中,“没关系,你们主公不在,我不会告诉他的。”   行鸢先带头吃起来。   “什么?她让婢子一起同桌用膳?”卷疏瞪目。   “对呐,也不知这夫人是什么来头,我进了府里这样久都从未见主公带回一个女人过。”   卷疏冷笑:“何止是你,我可是老夫人钦定下来照顾主公的,都从未见过。”   “卷疏姐姐您有老夫人撑腰,我估摸着她可能会成为未来主母呢,听说就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   “昭琼公主他都看不上。”卷疏一嗤,“仗着有几分姿色而已,绣花枕头一个。”   “走,去给她个下马威。”   曦知用完早膳,坐在亭子里看雪,行鸢递给她一个掐丝暖炉暖手。   “卷疏姑娘。”栀禾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福了一福。   “夫人。”她略过她,望向亭中女子:“奴婢卷疏,夫人初来乍到,奴婢担心您对咱们主公府规矩不熟,特来向您说叨说叨。”   她说这话时,趾高气扬的,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栀禾。”曦知蹙起柳眉,问:“她……一直都这么盛气凌人吗?”   “夫人习惯就好。”   “但是主公说他不在我是这里最大的。”女孩绞着帕子,“她说话的态度真差,我不喜欢。行鸢。”   行鸢可是个脾气冲的主儿,得了她的眼色噔噔下了台阶就将人摁倒。   卷疏有些状况外:“喂!你做什么,我可是老夫人的人,你算哪个东西!”   “老夫人?”曦知问栀禾,“是谁呀。”   栀禾有些畏惧地低头,落在卷疏眼里让她更加猖狂起来,栀禾附耳低语了几句,曦知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卷疏就等着人给她赔罪道歉,已端起了架子。   “愣着干嘛呀。”女孩脆生生地开口,眼神人畜无害地望着大家,说下去的话却和这腊月飘雪一样冷,“掌嘴呀。” 第032章   不只是卷疏,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不可思议。   主公府的一干丫鬟,虽无明面上称谁为总掌事的,大家都各司其职互不干预, 没必要再低人一等。   但人卷疏的背景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背地里暗暗分了级别,她属于不可招惹的类型。   因她这层关系, 趋炎附势的人自然少不了,更有甚者吹嘘溜马说她是老夫人培养的未来主母人选,卷疏的尾巴翘得更高了。   沈序鲜少管这档子事,所以卷疏在奴婢圈里可谓是呼风唤雨, 从未受过委屈。   除了行鸢, 其他人都不敢动手。   一个是老夫人面前的红人,另一个是主公亲自带回来的姑娘, 这选择忒要命。   “掌嘴!?自打我进主公府以来就从没有人敢……”她话音未落,左半边脸颊一疼。   你!她瞪着行鸢, 气得眼睛冒火:“你们,你们俩算个什么东西,乡下来的没教养的丫头, 大字都不识的几个。仗着有主公撑腰能耐是吧, 狐媚子!我看你能勾引他到几时!”   脾气很爆, 人很蠢。   曦知只能想到这七个字来形容她, 尽管她早就有预料主公走后府上一定会对她非议四起, 但直冲冲往上撞的她还是头一个。   出于好心,有必要帮帮主公大人清理一下家务事了。   因此, 当她把主公给自己的某个金印按在桌上的时候, 卷疏的脸彻底扭曲了。   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东西, 曦知想。   只有曦知不认得, 其余奴婢都认得,那是主母金印。   栀禾正声:“婢子卷疏以下犯上,目无尊卑,对夫人言语大不敬,着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她早就看不惯卷疏做派,终于来了人能治她。   卷疏还想辩解,行鸢已抡圆了手。   “教规矩,就你还来教规矩。”她边说边打,“你的老夫人有没有教过你,面对主人怎么说话啊,那么狂真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屈辱!太屈辱了!卷疏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掌嘴,令她颜面尽失,她恨恨地盯着曦知。   后者朝她明媚地笑了笑。   是她低估她,原以为是个可供欺负的绣花枕头,没想到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行,她是被她压一头,但总有人能替自己作主,叫她难堪。   当日夜,栀禾便来请了曦知,说老夫人想见见她,同她一道用个晚膳。   彼时,曦知正坐在书房练字,她抖了抖宣纸,“卷疏去告状了吗?”   “想必是的。”   女孩点点头,像是早有所准备,她卷好了纸随栀禾去了明棠院。   高老夫人深居简出,即便地方住的僻静,倒也不妨碍人消息灵通,她早有意插手有关沈序娶妻之事,如今听闻他带了一女子回来,震惊之余更多是好奇的。   结果,卷疏肿着大半张脸哭哭啼啼地来找她告状,说是那新来的姑娘欺负她,求老夫人作主。   她便借着这个由头请曦知来用膳。   女孩身着蜜合色的对襟袄,云鬟雾鬓,明眸流盼,朝她盈盈行礼:“参见老夫人。”   举手投足滴水不漏,仪态比那世家千金有过之而无不及,高老夫人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不免怀疑她出身农村的可信度。   “快入座。”面上是和蔼可亲的笑容,高老夫人执著笑眯眯地将那孩子拉到身边,“尝尝这道酱香鸭子,皮酥肉嫩,我是觉得太油腻了,你们年纪小的一定喜欢。”   皮薄汁多的菜肴散发着热气,混合着调料的香味令人食欲大动。味道确实不错,曦知动了两下筷子便不再多用。   老夫人的眸光闪了闪,恰此时卷疏忽地抽泣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正正好让两人听见。   “丫头,怎么哭起来了。”老夫人明知故问。   卷疏假惺惺地抹着眼泪,道:“老夫人恕罪,奴婢,奴婢实在是疼痛难忍。”   她摸着脸上的掌印,演得那叫个梨花带雨。   “主公府内禁私刑,何人如此大胆?”   “就是……”卷疏吞吞吐吐,假装害怕地不敢看曦知,“是这位新入府的林姑娘。”   高老夫人面色不虞地望向她。   被倒打一耙,曦知非但没有因此暴跳如雷,失了分寸,反而波澜不惊道:“老夫人,是卷疏出言不逊在先,曦知以为仆应有仆的自觉,倒不是说为奴为仆必是低人一等,要看人眼色行事,只是卷疏姑娘待人处事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曾有,这样的婢子带出去只会抹黑我们主公府的颜面。”   她说的一番话漂亮得体,高老夫人心里隐隐对她添了好感,只是面上不显,转头问卷疏:“是这样吗?”   “姑娘新入府,对府内诸事不甚了解,又因是偏远村庄来的,跟我们这儿格格不入,奴婢是好心,好心来为姑娘说说规矩。”   只是,卷疏从未想过……   曦知眼尾泛红,杏目迅速凝起一汪泉,生生地挤出两滴泪。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美人楚楚地垂睫,泪珠滴落在手背,她拾帕拭去,模样比自己要讨怜得多。   你会装可怜,我也会。   曦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哀伤幽怨:“老夫人,人的出身无法更改,曦知自认生于乡野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不知为何卷疏姑娘会如此看不起曦知,抓着这一点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也罢,既然梧州是个伤心地,曦知便等主公回来向他自请离府。”   老夫人一听,连忙道:“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   到底是沈序亲自抱进府的,在场的人都有目共睹。趁他不在,半月不到就把人逼走了,她可担不起责任。   曦知又说:“卷疏一直为老夫人所器重,您为她鸣不平是乃常情,曦知献丑,为您写了一副大字,如果老夫人不嫌弃,就收下权当曦知送给您的拜见礼物。”   高老夫人笑脸应下,心里却早做好了见到螃蟹爬字的准备。   曦知展开宣纸。   卷疏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夫人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眼睛直愣愣的,“这…这是你写的?”   “是啊。”女孩笑容灿烂。   笔走龙蛇,豪放大气,下书小字端庄娟秀,动静结合,其中造诣令人叹为观止。   是她见识短浅,一叶障目,误以为她定是粗鄙没文化不懂规矩之人,早早有了偏见。   高老夫人打心底里赞赏这个孩子,问:“可有人教过你?我瞧这笔风很是眼熟啊,同…同主公有些许相像。”   她后知后觉地干笑两声。   曦知抿唇不语,也跟着浅笑。   卷疏哪哪都受了不待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股子气憋在肚里,早早告退回了房,众人幸灾乐祸的神情和掌嘴后留下的剧痛合在一起,让她又羞又恨,敷着伤处的冰块因此往下重重一按——   “嗷!!”吃痛声响彻云霄。   ——   “将军。”大帐的帘门被掀开,进来的士兵抱拳,“有人在武技场上闹事。”   霍宵从重重叠叠的书山中抬首,疲惫地摁了摁眉心。   他随人出去,远远便瞥见武技场上一抹亮红的身影。   疾风卷起她的抹额,长长的腰带,女子左手执刀,英姿飒爽地立在台柱上。   她花刀一甩,挑起瘫坐着战败士兵的下巴,肆意道:“喂,让你们主子来跟我比划比划啊。”   “休得放肆!”手下败将啐了一口,“我们将军日理万机,才没空和你过招。”   “谁啊。”霍宵朗声。   女子闻言转身,惊鸿一瞥。   他想象过许多种和她再见面的方式,比如再偷一次烧鸡,再和她斗嘴一回。   少年看着她的表情从震惊到欣喜再到喜极而泣,记忆里的红绫罗如期而至,飞还回到他的身边。   霍宵的左肩被重重挨了一拳,他看见女孩神采奕奕的眼,“霍宵!你真的是王八蛋霍宵!?”   她激动地跳到他身上。   这么多人看着呢,他扯了扯女孩挂在自己身上的腿,“喂,你矜持一点,还有,王八蛋三个字可以去了,我的名字是两个字的。”   七月不听,她下巴磕到了冰冷的盔甲,“等等,你怎么穿着这个,你不会真的是……”   身边士兵怒斥:“无礼!快从我们将军身上下来!”   将军?七月呆滞,戳了戳他的脸:“你真是,梧州主公麾下的将军?”   当然,霍宵骄傲地抬头挺胸,“我早说过我是了,不过有人有眼不识泰山,打死都不相信。怎么,要来攀亲戚啊,我……”   “我要和你比试!”   霍宵话出到一半,惊讶地看着她。   七月扫了一眼武技场的士兵,不屑道:“那些人,全都被我打趴下了,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只要我打赢了你,我就可以参军。”   “参军!?”他破音,“梁七月,你一个女子,你跟我说要参军?你知不知道行军打仗有多辛苦,保不好小命都要没,上了战场见了血你可别指望有人会救你。”   “连你也看不起我!”她气愤地叉腰,“女子怎么了,我能打过他们说明我有本事,一句话,你招不招我!”   “招个鬼!”霍宵直接扔给她一柄剑,“行,你看我不把你打服,别忘了你的功夫都是谁教的。”   七月摆出了架势,勾唇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长剑相接,发出泠泠碰撞的清脆,表面泛泛银光能清晰反照出两人的容貌,一个剑眉英气,一个星目凌厉,针锋相对,纠缠不休。   几个回合下来打得酣畅淋漓,难分胜负。   “有长进。”霍宵夸道:“看来不能让你了。”   “吹牛自大狂。”   再次交锋,七月明显感觉到对方动用了真正实力,出招干净流畅,她逐渐难以应对,节节败退,最后一记,女孩手中的剑“当啷”掉地。   “我教过你,无论何时,都不能放下手中的武器。”他难得严肃地看着她。   七月捏紧了拳头,“再来。”   “你的体力有限,再来也是白费时间。”霍宵收剑入鞘,睨着她,“为什么非要参军?”   “我爹他死了,牧云村被晋阳军一把火烧了,村里一大半的百姓都作了陪葬。”她平静道。   “所以,你为了报仇?”   “我不否认,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七月答,“另一个原因,我想也是你参军的原因。”   霍宵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另一个原因我们两个会一样呢?”   女孩望着他,红绫飘纚。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她轻声说。   霍宵没接话,他往回走。   三步之后少年背对着她向她招了招手。   “登记参军了,还不跟上?”   七月笑着奔向他。   朝阳初升,行路光明灿烂。   边境,蛮奴界。   天地昏黄,愁云惨淡,风过山谷犹如厉鬼哭啸。昼夜颠倒的世界,飞扬的尘砾混杂着血星,迷迷蒙住了视线。   漫山遍野的尸体,血流成河,土地腥臭黏稠,几乎无处下脚。无边寂静之中,是皂靴悠闲地踩踏过发出怵人的“嘎吱”声响。   剑锋被他拖着“滋拉”地擦过地面,男人眉眼轻松地越过一个个肮脏的泥坑,不慎溅在脸上的血迹显得他的皮肤愈发病态怖白。   这里刚结束了一场酣战,排排列列的蛮奴尸体昭示着以少胜多的结局。旌旗从中部断裂,无力地软倒在地上,澄黄的龙纹旗面早已污秽不堪,他毫不犹豫地踩了上去。   副将望着沈序步步临近。   “主公。”他道。   浅薄的光影投在男人身上,暗红与黑金交织,冰凉毫无生气。   沈序冷冷地睇着他。   浓重的血腥味熏得让人作呕,他无法忘记主公那时的眼神。   兴奋愉悦地溢着光,在面对杀戮的时候。   “所以,靖都给了我们错误的情报。”沈序的表情分不清喜怒,但说话的语气又给人以他高兴的错觉,“并且,他们的援军也迟迟未到对么。”   靖帝告诉他,边境只有小拨蛮奴作祟,一千余人足以应付,可是并非如此,他隐瞒了蛮奴倾巢而出的事实,导致他们差距悬殊。   十分老套的把戏,十分老套地想置他于死地。   沈序眯了眯眼。   许珏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主公,好像是靖都的援军到了。”   不远传来马蹄的奔腾声,震耳欲聋。   他连时间都掐得这么准,急着来为他收尸。   收尸?收谁的横竖都一样。   日光拨开惨云照耀在援军前进的路前,分割开两个世界。   暨先生说得对,没必要再心怀怜悯,上一辈要偿还的恩情关他什么事呢,所有人都想他死,觉得他太耀眼,太出众,无人可见,无人能敌。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渺若沙土,可怜地无处容身。   孤傲的笑意被无限扩大,狂风之间援军的主将看到他抬手——   千百梧州士兵听令,蓄势待发。   “进攻。” 第033章   靖都, 皇宫。   天阴沉沉地覆压,暴雨将倾。桃红垂绦宫裙的婢女行路匆忙,萧瑟阒静的巷道, 朱红漆宫门重重落了锁。   老嬷嬷执着二十四骨油纸伞来到堇瑶宫,团簇牡丹花圈边,珠围翠绕的女人拿着金剪子修剪花朵。   “贵妃娘娘。”她福礼:“陛下请您去一趟岁华殿。”   女人放下剪子, 目光瞟了一眼内殿的轩窗,那儿朦胧勾勒出少女纤弱的影子,慵懒答:“知道了。”   她起身上辇。   岁华殿一派肃穆,锦缎鞋入槛, 后跟掷在玉石地板上发出“咚咚”的撞击声, 一下又一下,如承天问, 心也随之沉到谷底。   使者埋头跪在大殿中央,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贵妃望向座椅上的靖帝, 他目眦欲裂地攥着一封加急送来的军报。   “放肆!!”他怒极咆哮,军报被攥得发皱破碎,同落叶似的扔出, 飘飘荡荡地落到地上, 男人瘫坐下来, 大口地喘着气。   贵妃拾起那字字泣血的军报。   “全歼。”她摸着落款最后触目惊心的二字, 喃喃。   “沈序, 沈序不仅击退了蛮奴,还……”靖帝痛苦地闭上双眼, “还杀光了朕派去的援军, 他是要做什么!跟朕宣战吗!”   贵妃:“您已经告诉了他错误的情报, 让他的梧州军受困丹城, 连援军都迟迟不发,就为了拖延时间好给他收尸,没想到沈序居然还能大获全胜,确实很有本事。”   “疯子!”他骂道,“不是说梧州内战令他元气大伤吗。”   “臣妾安插在梧州府的细作传回来的消息,绝不会有错。”她问,“那陛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靖都,晋阳,梧州,宣化。各地虽表面未同他宣战,假心假意地尽臣子之仪,但天下的版图已划分为四个区域,四主共事,只待一方率先打破薄冰。   宣化相较晋阳梧州,势力甚微,可忽略不计,不足为惧,另两个相互掣肘,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和平。   而现在,他推翻了天平。   靖帝自登基以来,第二回 感受到了无以比拟的慌张,第一回是在那三人自立主公,拥兵自重的时候。   他想到了最差的结局。   “沈序好歹也是陛下您亲封的冠军侯,天下人尽皆知,受了冠冕一日都是您的臣子。”贵妃安慰他,“等他班师回朝吧。”   靖帝点点头,“对了,昭琼……”   女人打断:“昭琼对于沈序而言,已是一枚无用的棋子。”   “陛下,权宜之计,臣妾的意思是……”   霞帔缓缓走上前,金制的护甲指向了地图上的晋阳。   “便从春日宴开始,”女人目露野心,“重新定义属于我们的天下。”   ——   消息很快传回了梧州。   那传信的小厮话听了一半,被主公府一圈婢子围着 ,正义愤填膺地转述。   “什么狗屁皇帝,早就想置我们主公于死地了!喂,你也不瞧瞧咱们派去多少人,他蛮奴多少人,能打的过?就算打过了,咱们主公半条命也去咯。”   旁听的小丫鬟着急:“那你的意思,咱们主公凶多吉少了?”   小厮叹了口气,“吉人自有天相,不过这回,主公就算有命回来,重伤肯定免不了。”   “啊?”底下哀叫一片。   栀禾陪着曦知在花园散心,正巧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栀禾动了动嘴唇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曦知已箭步上去,急问小厮:“你说什么?主公怎么了?”   他又复述了一遍。   曦知这段日子处于月信,本就身子不大爽利,闻言脑子有些昏昏沉沉,一道一道白光地闪。   栀禾赶紧去扶住她,斥那帮人:“都在瞎传什么!主公还未归来,仅凭一条情报你们就如此消极悲观,搞得像我们府马上要挂白灯笼似的,通通下去,不许再散布谣言!”   “是。”   “夫人,”栀禾担忧道,“您没事吧,快先回去歇下,奴婢让厨房熬一碗姜汤来。”   她的脸色非常不好,苍白毫无血色,行鸢喂了一碗姜汤下去暖身才有所好转。   可是女孩心慌得厉害,罗汉床上她根本坐不住,隔个一时半会就催下人们去门口张望张望。   午觉也不睡就坐在那儿,谁劝都不听,固执得很。   栀禾守在府门前,望穿秋水地眺着北面方向。   约莫申时,形状酷似马头的东西跃上地平线,她认出那是许珏。   “许大人!许大人!”栀禾高兴地招手。   男人下马,沾沾自喜道:“哟,栀禾姑娘,这么想念我呀,早早就来迎接了?”   “不是不是。”女孩扒开他,“咦?主公呢。”   许珏面子有点挂不住,干咳一声:“主公没事,我们大胜归来,他应该很快就会回府。”   栀禾点头,就要去告诉曦知这个好消息,许珏背后升起一道黑影。   很快?这也太快了。   她望着沈序走近,侧首问她:“夫人呢。”   “夫人,夫人在房里。”栀禾手忙脚乱,沈序嗯了声,提步头也不回地走去。   她又随口一句地追加道:“主公,夫人可担心你了,她以为你受伤了。”   男人脚步一停,饶有兴致地回头,言语间带了丝丝喜悦的调子,“是么?”   “是啊。”栀禾小鸡啄米地点头,“不过主公您安然无恙,没有受伤,夫人肯定就不担心了。”   沈序若有所思。   曦知蔫蔫地趴在桌上,眼皮沉重地打架,月信第一天她又累小腹又涨涨得难受。   她饮了一口热汤,身体舒服些许,少女换了个姿势趴,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鼻尖似乎被人捏住,檀口半张半合,水眸惺忪地望着他。   “主公!”她欣喜地拍落他的手。   沈序捻了捻指间她鼻息尚留的温存。   曦知不敢相信地在他周围走走绕绕,“你没死,我就说他们骗人!主公,你有没有受伤?”   他没有回答,拉着她到罗汉床上坐下,曦知不明所以,乖乖被他圈在怀里坐在腿上。   “受伤了。”他盯着她的薄唇,厚颜无耻地懒声。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柔荑搭在他的胸前,沈序嗅着那股沁人心脾的梨花香,战后的狠戾冷血都被一瞬间洗涤一空。   他幻想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将所有的味道收入囊中。   沈序将右手掌伸给她瞧,掌心凶煞地布着一条横向的刀痕,血迹未凝,看伤口深浅便知下手不轻,触目惊心地倒映在女孩瞳孔里,她吓得心被一抽。   “这?”曦知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眼里顿觉酸涩。   虽然这伤看起来像是新伤,但她并未在意太多。   “知知,”男人在她耳边吹气,打量着她的表情,“好疼。”   “他们说你被蛮奴围攻。”曦知的眼眶里蒙上了泪花。   “对啊,”他收了手掌,借此机会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闷闷地装可怜:“蛮奴一个个凶悍无比,下手毫不心软,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杀光了也算逃,他可没说谎。   曦知由着他,薄凉的嘴唇擦过雪肌,“我,我给你包扎。”   “嗯。”男人扬了扬嘴角。   曦知取来药瓶和纱布,认真地为他包扎,只是触过那可怕的伤口,她的心就被猛地揪起,想到他如困兽杀出重围,身处绝境也要安然回家,凉凉的泪不自觉地滴落在他掌心。   男人手掌微蜷,泪落的地方痒痒的,他眼里的愉悦放大,“你在担心我吗?”   曦知不说话,掉落的眼泪越来越多。   他想,他应该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于是将女孩拢进怀里,在她背后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受伤的右掌。   泪痕将干,他闭眸轻轻吻上。   一柱香前,他思索着栀禾的话,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掌。   他望着鲜血如注,耳边是许珏疯了的痛斥。   “指定是脑子有点问题。”许珏边走边骂骂咧咧。   沈序今天心情好,不跟他计较。   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曦知缩在他的臂弯里,拽过他的手来,她的眼睛像兔子一样,红润润的,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不疼了。”她捧着轻轻地吹气,洒在柔软的纱布上。   沈序发觉自己好坏。   不过他并不打算改正。   他在她的耳边絮叨,说蛮奴如何嚣张,交战如何危险,说自己如何抵挡。   “我念着你让我平安回来。”他揉着她的藕臂,温柔又邪气地唤,“夫人,我听不听话。”   她软软地靠着他,得以缠绵。   可惜,主公大人的小算盘并没有打多久,就被无情拆穿了。   曦知经过前院,偶然听见栀禾和另一个婢子聊天。   “都说是那小厮胡说八道了,平白惹府里人心惶惶。”栀禾得意道:“咱们主公何许人也,还凶多吉少,没命回来,呸,人新伤都不添一道。”   婢子好奇:“可是我亲眼瞧见主公手上绑了纱布的呀。”   她切了一嘴:“那个呀,主公自己砍的……”   自己?曦知非常生气,害她担心那么久,她踏着步子走到栀禾面前,愠道:“栀禾,你说的是真的吗?”   丫头吓了一跳,“夫,夫人……”   “太过分啦。”她像一只炸毛的小猫,“我要质问他,找他算账!”   曦知气势汹汹地回头,“哎哟”了一声。   沈序立在她的背后,看着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莫名有些紧张。 第034章   曦知瞪了他一眼, 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剩下栀禾和另一个丫鬟肩膀碰肩膀,缩头缩脑地像两只小鹌鹑,忙不迭跟着自家夫人跑。   毕竟谁都不愿意留在那儿, 被主公用眼神折磨。   曦知前脚回到房里,牛皮糖后脚就黏着她一块进来,她在气头上, 扔了绣花枕头过去。   沈序稳稳接住,夹在臂下朝她走来。   男人身形高挑平日又爱着墨色袍子,内饰掐金云纹的滚边,骨子里油然而生的矜贵之气沉沉压迫下来。   这样的人曦知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他低头认错服软的样子。   不过这回她占理, 女孩才不惧他周身裹挟的气场, 强硬地同他对视。   落在他眼里,只教人觉得可爱。   “大骗子, 你手上的伤明明是自己划的,你还我眼泪!”   眼泪我已经吻掉了, 沈序无辜地想,趁她不注意小小往前挪了一步。   “栀禾说你全身而退,活蹦乱跳的一点伤都没落下, 你还跟我说蛮奴有多难打。”   他忍不住狡辩:“蛮奴真的不好打。”   “不许说话。”   好吧, 他悻悻然地闭上嘴, 乖乖挨训。   曦知跳下榻, 自投罗网地蹦到他的面前, 兴许是鲜少见到他吃瘪的模样,觉得骄傲。   她念说了一通, 才稍稍解气, 见他耷拉着脑袋似乎真的诚心悔过的样子, 大发慈悲道:“我罚你, 罚你三个晚上不可以,唔,不可以来我房间睡觉。”   这样她连续三天都可以没有睡相地呼呼大睡,曦知美滋滋地想。   沈序总算掀了眼皮。   那女孩还在傻乐,忽觉两只手手腕一紧,被人用掌并着举过头顶,压在墙上,她犹如暴露在野外的猎物,呼吸不匀地望着沈序。   那一股象征野性的侵略是突然涌上来的,他从曦知的话语和表情中推测出她并不想待在自己的身边,找着法子地躲避。   他很伤心,也很不甘。   “夫人,”男人眸子里涌着暗流,“罚得太狠了。”   她占上风的!怎么又主次颠倒,曦知睁大了眼睛,开始不高兴地扭动身体,孰料手上禁锢更紧。   沈序盯着她,暗流逐渐转化为更深层次情/欲的叫嚣。   她意识到后终于来了气,吴侬软语的哭腔:“你会不会哄人呀。”   沈序倏地松开,偏执占有的阴暗欲望消失殆尽,他无措地背过手,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偏这时,曦知的小腹无来由地疼痛起来,她弓着腰缩进角落里,不让沈序碰,不让沈序抱。   当然,只能是嘴上说说,下人马不停蹄地去找大夫,他强抱着她坐到床上。   栀禾递来了姜汤,沈序要喂,她头一别,不喝,只喝栀禾喂的。   栀禾觑着主公下颌线紧绷的样子,胆战心惊地退了下去。   姜汤下肚,曦知稍微好受了些,头抵着男人的肩膀不说话。   沈序隐约猜到可能是月信的缘故,他凝着她的小腹,伸出了手。   将至时,五指却蜷了蜷,他想为她揉一揉捂一捂,散散寒气,可以不这么难受,但自己才刚惹了她生气,还被说不会哄人。   “我真的不会哄人。”沈序落寞地垂眼。   曦知愣了愣。   她看着男人的手自卑地缩了回去。   从出生时起,沈序在许多方面都天赋异禀,他会写一手漂亮的字,会复杂的剑法,有精于谋略的头脑。   但也在很多方面一窍不通,无论是牧云村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对待感情始终笨拙,他不会花言巧语,更不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曦知第一次瞧见他那样的眼神,颓唐不振,难过自责。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他的声音很低,“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担心我。”   曦知轻笑:“幼稚死了。”   他没有听见,手勾着女孩的青丝,“知知,不要生气了,我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我会学着哄人的。”   顿了一顿,鸦睫掩住了眸光,他抚着她的背酸涩地开口:“你不要讨厌我。”   唯此一份,唯独对她,毫不保留的偏爱和服软。   骄矜在外他是风头无两的少年主公,比一般人更早成熟,更早的独当一面。   褪下那一层坚硬外壳,他有时比黄毛小孩还幼稚,缺乏安全感。   曦知牵过他藏起来的手,在他犹豫不决的目光中慢慢地带着放到自己的小腹上。   她在无言地告诉他,不用担心和害怕。   温热透过布料传至肌底,顺着血液酥酥地淌过全身,他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原谅你了。”女孩轻快道,不忘奚落他:“自己砍自己不疼吗,你真的好笨噢。”   平白让她担忧,让她惊惧。   沈序低下头,良久笑了笑。   “是,我真的好笨。”   反正最后,曦知改了惩罚条款,剥削他陪自己出门逛逛,将近半个月她都被闷在主公府里,无聊得发霉。   正好,沈序说自己要去一趟安府商量公事,曦知怎么说也要一起去。   她和安大小姐可是旧相识。   两人来到府前,安蓉蓉和她弟弟安煦早早就在门口等待,两人见着曦知俱是一愣。   惊讶的神色很快就被盖了过去,安蓉蓉笑道:“知知,好久不见啊。”   “蓉蓉姐。”她瞥着一边站立不安的安煦,脑中冒出了个坏点子,指着他明知故问道:“咦?蓉蓉姐姐,你上次不是说他是主公吗。”   自己挖的坑含泪都要埋上,安蓉蓉尬笑着打算解释,曦知头一扭,对着沈序天真问:“主公,你篡位了吗?”   沈序:“……”   未免事态恶化,安蓉蓉半催半赶地将人迎进府,擦了擦冷汗。   沈序和安煦去了前厅和安老爷等人议事,安蓉蓉带着曦知在后花园里闲逛聊天。   “近来如何?那个,主公的事情……”她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曦知融融一笑:“都好,安姐姐你不用费心再编理由了,我心里大概有数。”   女孩窘迫,“噢这样~是我多心了,那时不是有意瞒你,他主公的身份实在不宜在太多人面前暴露。”   “我明白的。”   安蓉蓉点头问:“那主公知道你知道吗?”   “不知晓。”她诚实答。   两人沉默少顷,安蓉蓉张了张嘴,想跟她讲讲那件事,毕竟这两位瞒来瞒去的都有苦衷,万一日后生了嫌隙不好。   但她还是没说,忍住了。   “知知,你们不会因为此事日后心有间隙吧。”   女孩讶异地看着她:“怎么会?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呢。”   可能是挺有意思,一个以为她不知道,一个早就知道还在配合他装不知道。   反正安蓉蓉是不懂俩人的情趣。   既然话匣子敞开,曦知也就不掩饰了:“安姐姐,我总觉得哥哥和之前不大一样了,自从牧云被晋军攻陷,我阴差阳错被接回主公府,他好像变了个人。”   无法用语言形容,她疑惑了许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们说梧州内战,哥哥难道受重伤了吗?”   “我不好说。”安蓉蓉摇头,“如果以后他愿意,你让主公自己同你说罢,我们外人说出来的总归是不痛不痒的。”   一个两个似乎都在刻意隐瞒,闭口不提,这让曦知更加好奇,但她没有继续逼问。   “好吧。”   花园走了一圈,两人沿着原路返回,曦知问:“那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他的苦寒散有再发作吗,我记得跟哥哥分别的那段日子,他身体很虚弱。”   “你知道苦寒散?主公跟你讲的?”   “对。”   “我不大清楚,许珏也许知道,应该是没再发作了。”   曦知从袖里取出一个琉璃瓶,“安姐姐,你有认识的有名的医者吗?”   “有几个,怎么了。”   “这里的药快用完了,”曦知把瓶子递给她,“如果有厉害的医者可以从剩余的药里分析配方再制作就好了。”   安蓉蓉拧开盖子闻了闻,“这是什么?”   “苦寒散的解药。”曦知答。   她吓得一抖,险些一失手酿千古恨,“苦寒散,解药!?你怎么会有?”   “说不清楚。”她遗憾道,“但我试过,是解药无疑,曦知人脉不广,还要劳烦姐姐了。”   安蓉蓉将那宝贝揣好,“好,我帮你问问,谢谢你信任我。”   曦知甜甜一笑。   她们又扯了些家常,日落时沈序来接她回去。   路边白发苍苍的爷爷抱着一长条的糖葫芦串,边走边吆喝。   最后一场雪,昭示着这个动荡的冬天即将结束。   沈序沐着漫天的鹅毛大雪,跑到她的身边。   两人立在檐下,女孩搓着手哈着热气,小脸藏在围成一圈的白绒毛里。   沈序弯腰,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把糖葫芦给她。   恍然回到了在牧云村的那个冬天。   她和他共吃一根糖葫芦,最后一颗还被女孩调皮地卷走。   有幸,她还在。   曦知小口地咬着。   安蓉蓉告诉她,牧云村被大火焚烧完全的消息传回梧州时,沈序一整晚都没有阖眼,那天是他刚刚结束内乱不久的日子。   纵使疲惫,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去废墟里寻找,寻找到了桂花树的残枝,寻找到了还未烧尽的字帖。   他每日每日地去,每日每日地在梧州和牧云的必经之地徘徊,所以你能遇到他从来都不是偶然。   其实安蓉蓉还想告诉她,沈序对你的情愫早已超出了普通的感情,凌驾之上。   吃掉最后一颗糖葫芦,大雪即停。   沈序去牵她的手。   “谢谢你,哥哥。”她突然说出的这句话令他反应一顿。   “你叫我,什么?” 第035章   “哥哥呀。”曦知眨巴眨巴眼睛。   原本她是有这个想法, 在摸到姻缘石后就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不过她是个玩心重还稍微记点小仇的人,总觉得就这么随随便便挑明了倒让他捡了个便宜。   虽然不知为何他不愿意摘下面具对她,曦知也曾问过府里的人, 得到的答案都有些扑朔迷离。   他也许还没有准备好,假以时日,她会慢慢解开他的心结, 脸上的面具易摘,心上的却不易。   她抱住了沈序稍显僵硬的手臂,俏皮道:“因为主公待我好,就像邻家大哥哥一样, 主公是不喜欢我叫你哥哥吗?”   他面上表情舒缓, 却仍假模假样地严肃道:“外人面前不可胡叫。”   曦知心说哪有外人,都是你嘴硬。   夜色寂寂, 女孩从净室入房,金丝薄烟翠绿纱逶迤, 勾出她腰线的弧度,长发用一簪盘起,露出一掌可覆的后颈和两管翅膀锁骨。   香漏余着灰烬, 沈序的卧房素雅宽敞, 内置黄花梨雕螭龙绿石插屏, 黑漆彭牙四方桌上散着他日常会看的书卷。   曦知无所事事地晃了一圈, 缠枝床边的架子挂着他明日要穿的常服, 另一边置着扳指和几个腰带挂饰。   她绕去衣服后,从里面挑出一只香囊, 握在手里把看。   解了软绳, 女孩笑意扩大, 香囊中铺满了洁白的梨花。   那是她从前亲手绣的, 送给沈序的香囊。   曦知斜趴在榻上,捉了只毛笔抵着下颚思索一番,她平摊了张四四方方的小纸片,挥墨写下几个字。   大概意思就是我呀,早就戳穿主公你了。   她可给他机会了,曦知将纸片塞进香囊,看不看的见那可是上天注定的事了。   曦知拿着香囊正要放回原位,门“嘎吱”一声响,沈序擦着湿发从耳室进来。   做坏事被当场逮住的心情曦知是头一回体验,她愣在原地,看着他眼光扫来,立马做贼心虚地背过手。   “藏了什么?”他身体热气游走,发上未干的水渍顺着喉结缓缓滑进中衣内。   “没什么。”她望着他似是嫌热地扯了扯衣领,羞红了脸连忙别过头。   沈序皱眉,手捏上女孩的下巴迫使她转过头来,“为何不敢看我。”   葱指攥紧了香囊,她仰着首和他对视。   水眸浅浅染上一层薄红,黑曜的眼畏他躲他,藏在罗扇的睫下,藕臂却迟迟未有动作,不去嗔怪地推他打他。   分明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逡巡的目光转向弱骨背后。   曦知扭着身子不给他瞧,越躲他越步步紧逼,势必要查个究竟。   她一急绊了脚,跌坐在床上。   珠绫帘子“叮叮当当”地打着转儿,柔柔地铺到了男人的背上,撒下一层莹白的光。   他俯身将她拢在影子下。   少女心如擂鼓,还是执拗地护着背后的香囊。   他就这样,单手支着床面,另一只手握着她小巧玲珑的下巴缱绻地摩挲。   一句话都不说,更让人难熬。   男人稍稍垂头抵着她的额,眼里光亮明灭。   鼻尖触着山根,亲昵地一点,激得她忍不住颤栗,软了尾音:“主公……”   撑在她腰侧的手移向背后。   曦知眨落了泛上的水光,她微微低头,唇瓣故意擦过他的手指。   滑向后背的手一停,沈序闷笑一声,不轻不重地摁了摁她的唇珠。   贝齿细细地嗫咬,青丝挠着他的手背,酥酥麻麻的两种痒交织在一起,带给他奇妙的感官体验。   再深入,压实了更多窸窣的响音,发梢的水滴落在娇靥,淌过唇,汇流隐匿。   他目光深寒。   跳跃的烛光摇曳生姿,镀上漪丽的色彩。   “主公,有人求见。”   不合时宜地打破了满室的活色生香。   指腹留恋地揩过湿红唇角,沈序面色不善,直身往外走去。   得一功夫喘息,曦知总算能把那该死的香囊放了回去,她拢了拢散乱的乌发,跑到窗边吹风。   沈序推门言语几句,很快又回来取了件雪絮团绒的披风裹住曦知,抱着她坐在榻上。   纱衣轻薄,得了披风生暖,她蜷缩成小小一只,“谁啊?”   沈序瞥她一眼,道:“你哥哥。”   女孩一惊,她面上酡红未褪,若是给哥哥察觉必会生疑。   然而,她挣不过沈序的力气,被他牢牢掐着腰箍在怀里。   林翊进来时,她压根不敢看他,倒是沈序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知……”林翊略失态地冲上前几步,复而又退回,“参见主公。”   “嗯。”他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披风下,曦知揪着他的寝衣。   林翊看不见,他掐着她腰的手便堂而皇之地改成了揉搓。   她瞪大了眼睛,轻声嗔怒:“不可以,不可以在外人面前。”   沈序同她咬耳朵,“你哥哥是外人吗?”   他享受于暗度陈仓的暧昧。   林翊对他们的小动作浑然不觉,只管说着自己的话。   “你想做我的谋士?”沈序笑,“可以,但我从不养饭桶。”   “半月后梧州科考,若你能从中脱颖而出,一举拿下状元,我可以看在知知的面上给你留出谋士的一席之位。”   “好,草民多谢主公。”林翊叩首。   他自知无法从权势滔天的梧州主公手里换回妹妹,但哪怕只能靠近一些。   大丈夫之志,绝不在浑浑噩噩,碌碌无为地了此残生,他也要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出来。   “请主公勿苛待我的妹妹。”   苛待?沈序凉凉掀眼:“你担心我对她不好?”   “是。”他毫不避讳地答,两人目光一瞬交汇,危险的气息漫延。   林翊接着道:“草民见过太多人,太多人只是见色起意。”   “见色起意。”沈序话音磁哑,狠狠地碾过这四个字。   “哥哥,别说了。”   林翊陡然提高了音量:“我所信赖的,甘愿将知知的幸福托付给他的人,世间仅此一个——”   “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曦知的眼睫颤了颤。   出乎林翊意料,座上年轻主公闻言并没有动怒,披风下他包住了曦知的手。   “哦?”他颇有兴趣地转头望向女孩,笑问她:“你哥哥说的人是不是就是你心里一直念着的人。”   曦知没说话,盯着男人的肩忿忿一咬表示不满,他看着那圈淡淡的牙印,一哂。   “你就不怕我因你的话吃醋,迁怒于她?”他睨着林翊。   林翊一哽,无言以对。   “下去吧。”沈序道,揉了揉困倦的眉眼。   卧房重归阒静。   紫金浮雕熏炉漾出安神香,曦知伏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念叨:“你要迁怒我。”   “怎会。”沈序抚过她的眼,他抬手摘了面具,清浚谪仙的面容,吻过她的鬓角。   她嫌痒,咂了咂嘴后脑勺对他。   晚风习习,沈序抱着她在榻上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向缠枝床。   曦知睡得沉,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放。   没办法,男人喟叹一声也随之躺下。   第二日,栀禾进来侍奉她洗漱。   行至门前又悄悄退了回去。   珠绫帘子里,沈序伸开手臂立在床边,玄袍加身,睡眼惺忪的美人胡乱地在给他系着衣带。   系着系着,头一歪,抵着他的小腹又睡着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   以至于沈序出门唤栀禾进去服侍她,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   丫头痴迷迷地望着天空,嘴角咧得老大,嘿嘿地傻笑。   午时,行鸢递来了一封信函。   “主公说要带您一起去。”她凑头过来,跟着曦知一齐打开信封,上头赫然映着“春日宴”三字。   “夫人带我去吧,我从来都没去过靖都呢。”   春日宴?曦知疑惑地问:“是干什么的?”   行鸢眯眼想了想。   “也许……”她故作深沉地下了结论:“是为适龄贵女挑夫婿的宴会吧。”   曦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   “皇宫要举办春日宴?”卷疏道,“主公还要带夫人同去?”   “是啊。”同屋的小丫鬟郁闷地支着头。   卷疏气得砸了一下桌面,“春日宴什么档次,她是什么身份,配去那种场合!”   小丫鬟慌慌张张地捂住她的嘴:“喂,你仔细别叫主公听见了,否则可没好果子吃。”   卷疏甩开她的手。   “不行,春日宴都带去了,等同在贵族面前给她抬了主母的位子,主公真是被她祸害得鬼迷心窍。”   “就是啊。”小丫鬟也说:“会不会回来咱们府就要办喜事了呀。”   “绝无可能!”卷疏厉喝。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颜面尽失,无法在众人面前立足。   她忽然抬眼,炯炯地盯着柜子。   是了,主公最恨背叛。   卷疏翻箱倒柜,从匣子里取出一个红瓶。   小丫鬟狐疑:“卷疏姐姐,这是何物?”   她的心砰砰直跳,半晌才答:“你不用管,我只需买通人在春日宴上下到酒里。”   另一边,天高云阔,堇瑶宫。   铜镜前的女子丽雪红妆,玉瓒螺髻,便是那闻名天下的弄月美人,昭琼公主。   滟滟如出水芙蓉,袅袅似轻云出岫,多情的桃花眼却洇着一股子淡淡的忧郁和哀伤。   “公主殿下,”老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贵妃娘娘让老奴来问问您,那药可按时服下了?” 第036章   时维春分, 万象更新。   青草抽出了嫩芽,倚岸蒲柳垂绦,芊芊细枝裁剪东风, 城中爱美的小娘子们早早就换上了一水轻薄的纱衣,瑰姿艳逸,平添一道风景。   为着宫廷的春日宴, 曦知去了长平街的西口,戚娘子在那儿租了间不大的店铺,重新拾起了老本行。   曦知挑了竹帘,在掌柜台前打算盘的女人听声抬头, 见着是她先欢天喜地拉起了家常。   少女今日素衣淡雅, 仍掩不住倾城之姿,玉容挽鬓, 眼波流动,涟涟漾起笑意, 使得店内打下手的姑娘们不禁侧目艳羡。   曦知说明来意,戚娘子环顾四周,沉吟:“若是赴宴, 绥州的绣娘才送来了几件不错的成衣, 不妨随我登楼去看看。”   姑娘们呈出来三四件款式不一的长裙, 戚娘子摸着绣样, “布料用的皆是绥州最好的贡纱, 针脚细密,贴肤也不硌身。”   曦知的视线落在了那件最低调内敛的银白烟笼软缎罗裙上, 戚娘子笑:“知知啊你还是十年如一日地偏爱此种素式的, 不过我觉得既是赴宴, 打扮隆重些的好。”   “就是。”行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双手搭上她肩,将那懵懵懂懂的女孩转过来:“纯而不憨,媚而不妖,素色的衣裙反倒凸显不出了。”   曦知备感为难,毕竟她从未有机会试过那些雍贵的裙子,不知道效果如何。她犹豫不决,戚娘子了然,唤来姑娘们:“团花芍药纹的蹙金琵琶朱裙是不是搁在我屋内呢。”   姑娘瞪大眼睛:“那可算是咱们的镇店之宝呢。”   “顺道再把金饰一并拿来。”   两名姑娘分立裙袖两侧,将它举到众人眼前,朱色热烈耀眼,团花锦簇栩栩如生,勾勒的金线粼粼闪光,与覆肩的银粉争辉,行鸢看呆了眼。   “去试试?喏,这些首饰你们帮林姑娘戴上。”   一炷香的功夫,曦知提着裙子惴惴不安地出现。   在场诸人皆是眼前一亮。   胸前的芍药花紧拥若隐若现的丰腴,琵琶裙掐出盈盈一握的腰线,雪肤映出若腻粉光,她因害羞垂下头,耳上双珥煜煜生晖。   行鸢说什么也不让她脱下,迫不及待地问戚娘子价钱。   她含笑。   “肯定很贵的。”曦知拉她,小声说:“还是算了。”   行鸢“啪”地将钱袋放到柜台上,豪横道:“主公说了,他的钱夫人你随便花!”   戚娘子抖着嘴角险些没接住那金灿灿的元宝。   曦知立马拽着行鸢飞也似的逃了。   她二人在街上走走藏藏,过路人无不斜目而视,小孩儿被妈妈抱在怀里,吮着手咿咿呀呀地叫:“漂酿…漂酿姐姐。”   她嚷着要姐姐抱。   曦知微窘,还是从母亲的手里接过娃娃,她抱孩子的姿势并不娴熟,僵硬地环着她的腿。小妹妹嘎吱嘎吱地挪好屁股,好奇地玩着姐姐的耳坠。   “香…香…”她拍着手,吧唧往曦知脸蛋亲了一口。   “知知!”   不远处,七月瞧见了女孩,也看到了她怀里抱着的小妹妹,同霍宵傻傻愣在了原地。   “不是吧!”霍宵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他使劲晃着七月,“我…你…主公那么神速!?这才几天,孩子都抱上了?”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用来形容他真是正正好。七月白眼:“你当是下蛋呐。”   她穿过人群,跑到曦知身边,眼底的惊艳掩盖不住:“哇,知知,你这一身太漂亮啦。”   曦知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等到娃娃的母亲要抱着孩子回家吃饭,她松了松肩背,长出一口气。   “咦,霍宵?”女孩看着他俩一脸茫然。   七月便把前因后果跟她解释了一番。   四人来到沁斋楼用午饭,行鸢揣着钱袋,好像那钱全是自个儿的,趾高气扬地同小二去点菜。   “所以七月姐姐你决定了要去参军,”曦知望向霍宵,颔首:“那麻烦霍将军多多照顾提点了。”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叫我霍宵就好。”茶水一饮而尽,他舒服地喟叹一声。   曦知眸光流眄,“好,霍宵,当年你从牧云村留下书信而别,并不是去闯荡江湖吧,应该是梧州发生战事,召你回去吧。”   霍宵头皮一紧,提了精神,“啊对对。”   “梧州到底发生了何事,主公……”她指骨摩擦着桌面。   霍宵忽地站起。   “那个,内急。”他讪笑。   曦知叹了一口气。   果酒先到,七月给二人都斟了一盅,“知知,我听说梧州主公将你养在了府邸,他没为难你吧。”   耳坠轻晃,她摇了摇头道:“没有。”   “这种达官贵人就爱豢养什么金丝雀。”七月愤愤不平地捶了一下桌子,“知知,他若是轻薄你,你别怕,给他点颜色瞧瞧,一巴掌呼过去。”   曦知哑然失笑。   小二摆上了菜,水晶虾,拌莴苣,燕窝冬笋烩糟鸭,螃蟹酿橙,糯米凉糕,各式各样小桌都放不下,曦知肉疼:“行鸢,点太多了。”   “主公说出门在外必须给您吃好的。”她现在惯会拿沈序出来说事,“有失才有得,夜里管家又会把钱袋装的满满的。”   曦知闷闷地舀螃蟹酿橙。   “主公宠爱您,再说了这又不是肮脏手段贪污来的,主公在外辛苦打拼不就是为了赚很多很多钱给您嘛。”她眨眨眼。   霍宵如厕回来,看见这一大桌子好吃的,眼睛都发光,二话不说狼吞虎咽起来。   曦知本来还想再问问他,但食不言寝不语只好作罢。   ——   宫廷春樱纷飞,三山园齐聚了莺莺燕燕,皆是有头有脸人物的世家千金,摇着团扇嬉笑戏语。   贵妃卷了珠帘,冷冷地望着花绿裙的少女们,“媚/药准备好了么?”   老嬷嬷答是。   “那就下到她的酒里,本宫会想办法骗薄眠进房。”   ……   梧州主公的轿子临场,卷疏从背后偷摸下来,和一尖嘴猴腮的丫鬟碰面。   “这个是蒙汗药,你下到梧州主公带来的那个女人酒里,保证她昏迷不醒。”她吩咐道:“之后我们抬她去野男人的房里,毁了她的清白。”   双方都潜进了膳房。   曦知自下轿便一刻不离地捉着沈序的袖子,躲在他的身后。   她今日扮得华艳,栀禾行鸢美其名曰不能丢咱们主公府的脸,迫着她化了妆。   眉画远山黛,眼尾淡勾饰以浮光粼粼的金钿,妖冶魅蛊,樱唇一点,巴掌大的小脸半隐半现地藏在男人宽大肩后,叫人怜爱得紧。   “三小姐,那女子莫非就是梧州主公讨来的新欢?”许家女掩嘴一笑。   金家三小姐摇着扇子,冷嗤:“说什么讨啊新欢的,白叫人误会咱们主公是什么浪荡子。”   “妹妹嘴笨。”许家女吐舌,“主公向来清冷矜傲,定是那狐妖勾心。”   三小姐不置可否。   春风还夹着冬末的余寒,沈序给曦知披上了云肩,往自己怀中搂了搂,温声:“别着凉。”   少女吸了吸鼻子。   “沈序。”熟悉又令他厌恶的声音传来,他皱着眉转身。   薄眠坐在轮椅上,笑容和蔼可亲:“呀,你把小娘子也带来了?”   曦知感到沈序扣着她肩的力道忽然加重。   “何事。”他侧着身子正好能挡住曦知,颇有一副护食的样子。   “太久没见面,不让我跟她说说话么,好歹也有过一面之缘。”他仍旧是温和地微笑,“沈序,你怎么戴上面具了?难道是他的血溅到了你的脸上你嫌……”   “薄眠!”   沈序知道他在激自己,故意引导他在春日宴上失态。   薄眠即将得逞的笑容到一半,却慢慢冰冷地压下嘴角。   “主公。”曦知双手搭在他的胸膛,轻轻抚着上绣的丝线,糯声:“别生气。”   火被瞬间浇灭,怀里的软玉温香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包住了她的手。   “晋阳主公自重。”他抛下这句话,同曦知离开。   湖心几芥小舟泛泛,婢子们支起红泥小火炉,卫家大小姐绾发坐于那海棠花树下,煮雪煎茶,清淡的香气薄出,具有意境。   她身边围着一圈贵女,说说笑笑讲着闺中秘事,后来还斗起了诗。   日头渐渐毒辣,栀禾撑起了花伞给曦知遮阳,沈序示意她先退下,自己接过了伞。   “不去和她们聊聊天吗。”他问。   “我不认识她们,”曦知小声嘟囔,“我只和主公熟。”   沈序心情愉快地转着伞,伞下坠着的水晶银线随着转动碰撞在一起,发出轻快的交响音。   两人走了一段路,他发觉曦知行步愈来愈慢:“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琵琶裙太重了,我穿不惯,脚痛。”   沈序蹲身撩起她的一点裙摆,露出光洁的踝,似有红肿。   他责怪似的勾了勾她的鼻尖。   “这鞋太紧。”曦知半坐在他的肩上,他弯腰将鞋脱了去拿在手里。莲足只着薄袜,暴露在他眼下,曦知羞愧地轻推。   他就势站起,曦知惊呼一声,眨眼离地数寸。沈序抱着她往前走。   “别,别抱了。”她嗫喏:“被人看见了不好,我都多大了。”   沈序顺着坡道向上走,映入眼帘的是一架木质秋千。   杆柱上缠绕着郁郁葱葱的紫藤萝,两周栽着雪白的木绣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满地,犹如织了一条紫白色的软毯,宛若仙境。   “想玩吗?”   曦知从来都没有荡过秋千,期待地点点头。   “抓紧。”他走到她的身后。   朱红的裙乘风高高地扬起,像展翅的蝴蝶,绽放的凤凰花,她从未体验过这种刺激,随着秋千的前后摆动揪着心。   但她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能飞到天上去,自由自在的,伸手就能抓住云彩。   沈序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欢欣的容颜和眼里宛如星河的璀璨光芒。   秋千再一次往前摆,她松了抓着粗绳的手。   漫天旋舞的花瓣落在发上,她笑着的眼儿像月牙儿,扑进了他的怀抱。   而他,接住了绚丽春光,也接住了他的小小世界。   午宴将至,筵席即开。贵妃笑迎诸人,转头眼神阴冷:“事办得还妥贴吧。”   “娘娘放心。”   “宫宴上皇帝会先为几家千金指婚,你捏准时机,一定要等昭琼和薄眠成了事再进大殿禀报,薄眠他不敢不收。”   杯中佳酿,昭琼公主定定地望着透明液体中的倒影。   “昭琼国色天香……陛下有此爱女……”   丞相慷慨激昂的声音不真切地传进她的耳朵,她听到父皇唤她:“昭琼,丞相在同你敬酒。”   “是。”她端起酒杯。   曦知的面前也摆了一只白玉杯,里头盛着馥郁的琼浆玉液,她咽了咽口水,趁着沈序不注意,偷偷尝了一口。   老嬷嬷观察着昭琼的神情,见她借故离宴,不禁心上一喜。   她并不觉得热。   昭琼跌跌撞撞地走在林子里,她脚步发软,眼前发黑。   昏昏沉沉的很想睡觉。   远处的景色都开始模糊起来,颠倒翻转,扭成一片。   她跪倒在地上。   有轮子轧过草地的声音,她的耳朵一瞬清明,最后的视线里是一角牙白的衣袂。   “姑娘。”薄眠温温和和地叫她。   她昏死过去。   春日宴上,沈序同人疏离地敬完酒,回到位子便见曦知懒懒地支着头,手不住地扯着衣领。   “不舒服?”他探了探女孩额头。   像是在梦呓,沈序贴近了才听清她一直在念叨着热。   沈序发现白玉杯里的残液,猜测应该是喝多了,“去偏殿醒醒酒。”   可她面色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呼出的气息都是炽热,又不像是醉酒的样子。   偏殿阴冷,合上门,拦住了大半的阳光。   他放曦知坐在罗汉床,自己去寻冰巾给她降热,等他再回来,人已经不听话地滚下了床,背对着他歪在角落。   “起来了。”他弯下身,却猝然被她勾住了脖子。   眼里不甚清明,似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如胶似漆地勾引着他,因光折射而细闪的金钿更为这杏目描了几分靡丽的色彩。   她媚眼如丝,空气凝结静谧无声。   “主公,好热。”她的声音依旧甜腻,但已有了哑意,不住地往怀里拱。   沈序把她拉开,她却像滩水一样靠着墙壁站也站不直。   脸很红,她难耐地咬着嘴唇,眼眶里慢慢爬起一层水雾。   芍药花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   沈序不能看她的眼睛,遂用冰巾覆着她的额头,手蒙住了她的眼。   什么都看不见,就像带了一层眼罩,红唇翕动,他不知此场景变得更加蛊惑诱人。   沈序半强迫地压她在墙上,不敢让她近身。   梨花香如妖孽纠缠,浮于四围不散,她仰着颈,一滴香汗顺着颈线滑落。   “主公,不要蒙眼。”她的声音好可怜,企图去掰开他的手,逐渐式微:“不要戴面具……”   明珠耳铛跟着她的动作小幅度地摆动,他鬼使神差地靠近,捻着珍珠,再慢慢磨过她的耳骨。   这个时候,她发出的声音总是许多。   “不想我戴面具?”   她还是呜呜咽咽的。   “叫我什么?”   摩搓耳骨的力量加重,她彻底投降,“哥…哥哥。”   男人再度贴近了些许,她的口就在他的耳边,吹风似的又换了两个字说。   “啪嗒—”是绳结解开的声音,他一手托着面具,另一手缓缓从她的眼睛下移。   两边速度一致,当曦知重见光亮的一瞬,面具也随之落在了地上。   嘴唇狠狠一痛,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貌和敛下的凤目。   受不住诱惑。   浅尝辄止,他不舍地分开,五指摩挲着她的脸,侧目沉沉地凝望着曦知。   犹如岸上将亡的鱼儿入水,她换了气:“主公?”   “嘘。”他食指置于她唇,柔声:“我是以沈序的身份吻你。” 第037章   沈序……   “喂, 这儿那么冷清,人都没有。”   偏殿外传来侍卫的交谈,由远及近。   “梧州主公肯定不会来这里的。”   曦知蓦地颤了一下肩膀, 两名侍卫已推开了窗张望殿内。   “唔!”眼前投下一大片阴影,他姿态慵散地半倚着墙,手肘撑在她的脸侧, 歪头再度吻上了她的唇。   黑红发绳扎起的高马尾青丝垂落,侍卫们伸长了脖子,却什么都辨认不出。曦知被他圈在怀里藏得严严实实,紧张地攥皱了面前人的衣料。   潺潺水流空谷, 其中一个侍卫率先反应过来, 面红耳赤地拉着人走。   “去去去,咱们别搅了人美事。”   脚步声逐渐走远。   沈序放开她, 药效未散,那两枚吻倒是有点起到了安抚的作用, 曦知缠缠绵绵地去蹭他的脖子。   就像守城,他第一次担心会被破关。   “在这儿坐着。”他狠心和女孩分开来,曦知委委屈屈地拽着他的腰带, 黑暗下桃唇被他吻得滴血红润。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 “不许乱跑, 我让人给你准备洗澡水, 会有些冷, 清醒了就好了。”   还是准备两桶吧,或许自己也需要。   她仰起头,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不愿让他走。   沈序心弦颤动, 对着这样的眼神他没法不无动于衷, 脚上灌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出一步。   他妥协地在她颊边浅浅印下一吻。   “嗯。”女孩高兴地点点头,交手坐直了身体听话地望着他:“我不乱跑。”   单纯无害,和求夸的小孩子一样。   沈序摸着她的头发,柔软得像绸缎,哄她:“真乖。”   木质屏风上搭了一件朱红长裙,尾摆条条银线珍珠缀落。   瀑发齐腰,曦知只着了小衣亵裤,肌体莹白透粉,吊带勒出细长的红痕,她抱着肩小步踏进浴桶。   刺骨的寒水激得她一瞬间眼尾绯红。   “栀禾~太冷了。”天下谁人能抵得住美人泪汪汪的可怜样儿,栀禾心有不忍:“夫人,一会儿就好啊,您中了媚/药,只有这个办法了,您忍忍。”   她咬着唇,身子一直在发颤,脸上的潮红相较之前消退不少。   可到底坚持不了太久,她泫然欲泣地望着栀禾。   认栽。栀禾也没办法:“夫人,奴婢去问问主公?”   “不行,”她说,“主公,主公肯定不纵我,他,他最爱迫着我喝药。”   栀禾心说自进府夫人您好像也没病过,何来迫使喝药一言。   “好吧,奴婢去拿您的换洗衣物。”   她前脚刚出,抱了衣服回来恰巧撞见沈序。   “主公?”   男人目光落至她手上的衣服。   栀禾心虚:“夫人说太冷,不想泡了……”   “给我吧。”他转向屏风后。   是,栀禾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栀禾——”曦知期待地扭头,结果见着是沈序,缩着脑袋闷闷地沉了下去。   他觉得好笑,将衣服随手一放,疏懒地睨着她。   眼睛滴溜溜地转,曦知觑着他的神色。   “还冷么。”   办法确实奏效,她的燥热被凉水浇去了一大半,但嘴上仍答:“冷~”   杏目水漉漉的,巴巴地望着他,尚余旖旎。两人对视半晌,曦知等着他大发慈悲让自己出来。   “药没解干净。”他收回视线。   “可是真的冷。”她耍无赖。   他的手指搭在腰带上轻叩几下,似是思索,曦知从桶的这一边游到另一边,水面下腰窝若隐若现,“主公,求求你了。”   曾经他必会对她这招束手就擒,缴械投降。   但若她时下捱不过媚/药这关,定会难受数几个时辰,即便他自诩自制力优秀,受她撩拨恐怕也会行非君子之事。   “主公……”曦知趴在桶沿边,望着他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衣带。   他只脱了外袍,内有中衣,从容地跨进了浴桶。   波纹随着入水一圈圈地荡开,他身上的热和暖传导,寒水像是霎时沸腾,源源不断地输送热气。   方才有多大胆地招惹他,现在就有多怯弱地向后退。   后背抵住了桶壁,行走过来的水波向前推进,如卷浪拍岸,小衣顺着水流起起伏伏,狭长的带子浸水又干,以此往复。   女孩警惕地望着他,小手慢慢从水中举起——   交叠捂住了嘴巴。   沈序失笑:“想什么呢。”   睫毛扇呀扇,曦知半信半疑,只见他长臂一揽,她跌坐在他怀里。   丝丝滚烫的热气包裹住她,男人血气方刚,怀抱温暖,驱散了寒气。   “还冷吗。”他话语里含了调戏不明的笑。   故意的!虽说不是赤/条条地相拥,却也足够叫她羞窘,曦知用力一挣,他险些摔进水里,扶着边沿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流氓。”女孩哼了一声,踩着他的腿出浴。   ——   卷疏迟迟等不到消息,焦急地在房门前打转。   同样,贵妃那边不仅没骗来薄眠,甚至连昭琼也没有找到。   “中了媚/药,她能去哪儿!”贵妃勃然大怒。   “娘娘。”蒋太医道,“公主的酒杯里并没有媚/药的痕迹,只有蒙汗药。”   她一愣:“什么意思?”   “难道下错药了。”老嬷嬷自言自语。   “没用的东西!”   公公急惶惶进殿:“娘娘,陛下请您去大殿。”   “不去!”她还在气头上。   “陛下说,”公公颤巍巍道:“陛下说,晋阳主公求娶……”   大殿。   贵妃姗姗来迟,薄眠在殿中央对她报以一笑。   “本宫听说主公求娶昭琼。”她挂着云开雨霁的微笑。   “是,”他颔首,“还望陛下娘娘成全。”   苦心经营这么久,都是白用功,然贵妃一点儿也不气恼,她巴不得。   “春日宴陛下赐了几桩婚了?”女人打趣道:“可还留了圣旨再写一道?”   靖帝抚须:“自然是有的。”   丞相道:“薄主公年少有为,昭琼公主蕙质兰心,二人相配真是天作之合,难得的佳缘。”   天作之合,薄眠笑意不变。   “不过主公和昭琼素未谋面,”丞相问,“主公怎起了心思求娶呢?”   是啊,都说他城府极深,贵妃猜忌的目光看向薄眠,怎么会这么巧正中她的下怀。   莫非……女人心一紧,他看穿了两人的把戏。   不可能的,那件事只有皇帝和她自己知晓。   “仰慕公主许久,”他云淡风轻地吐字,“一见钟情。”   丞相一怔,随即附掌大笑起来:“一见钟情好啊,恭喜恭喜。”   靖帝和贵妃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朕允了。”   薄眠拿着圣旨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卧房。   “主公,”看守侍卫抱拳,“公主还未醒来。”   “知道了。”他应,推开门。   轮椅吱嘎地前进,帘幕后是女子沉睡的容颜。   绝色难求。   他静静观赏。   一见钟情,并不是撒谎。   那时他大概是七岁吧,晋阳举办四年一度的花火游街,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哎哎,听说今日有皇亲临巡,你去看了吗那个花车,又气派又漂亮。”   “不知道是谁呢,太子还是三皇子?”   提着小灯的少女言笑晏晏,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耳边锣鼓齐喧,薄眠拖着残腿,远望着天际绚烂的烟花。   他不屑地嗤了声,扶着阴暗潮湿的墙角一瘸一拐地行走。   隔绝开两个世界。   “哟,小瘸子来了?”一脸凶样的青年混混叼着草,大声地嘲笑:“游花街这么喜庆的日子还敢出门,你也不怕给人添晦气。”   薄眠目光阴冷,他没有反驳,支着腿转身。   “走什么呀。”小混混们一左一右勾住他的肩,流里流气地你推我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是个残废都要出来一睹天仙芳姿呢。”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装什么啊。”青年混混一脚踹在他毫无知觉的残腿上,薄眠闷哼一声痛苦跌倒,“昭琼公主亲巡,人人都欲一睹尊容,你半年才出门一回,今日出来不就为了她么,装什么清高。”   怀里护着的馒头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混混眼神一定,“哦?误会你了难道,废物原来是出来买包子的哈哈哈。”   他的腿被人踩着动弹不得,薄眠瞪着他:“还给我。”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琼楼玉顶之上腾空飞起一只孔雀灯,尾摆拖出五色的翎。   少年惨白的面孔被照亮。   混混们一喜:“公主巡街了!”   青年将手上的馒头随手一丢,大家都欢欢喜喜地去凑热闹,无人在意的街重回幽静。   馒头漂浮在臭水塘的污水坑里,又脏又黑,吃不了了。   薄眠踉跄着起身,往街外走。   外面真好啊,花纸纷纷扬扬地像七彩蝴蝶飘落,他跟一条可怜虫一样,藏在阴湿的角落窥探着不属于他的盛世。   那辆豪华的花车在打扮鲜艳的婢女们的簇拥下,缓缓向他驶来。   人群在欢呼,在翘首以盼,而他连挤进当中的机会也没有,永远地匍匐在井里,一直到死都只能看见那一小方天空。   可是,好不甘心,那时候的他从来不敢肖想能与日月争辉,能和普通人一样沐浴在它的光下就是此生唯一的夙愿。   于是,薄眠奋力地挤进了人群。   也让他看一看,他的日月。   我不比别人差的,他想,我只是废了一条腿,我不比别人差的。   愤恨,不平,不甘,化为了勇气,他拖着腿终于挤到了人群前。   月影纱后,他依稀能看见头戴金冠的少女,高高在上,雍贵无双。   他心满意足地微笑。   不是因为一睹芳容那般庸俗的目的,而是他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和凡人无异。   人流一股股地往前涌,薄眠本身就因瘸腿平衡不足,再是一道力,使得他在混沌间被撞翻倒地,扑在了花车旁。   没有人抽的出空去扶他,他们在为花车上的公主高呼,那是他们集中的焦点。   薄眠努力了几次,他没有力气,可怜虫趴在地上,能听见身后孩子的讥讽嘲笑。   丢脸极了,他无助地颤抖,残腿使劲地向上抬,却更像是哗众取宠的小丑。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没事吧。”仙乐般的声音响在头顶,他难以置信地仰望。   耳畔的奏乐逐渐变得空灵飘渺,光环晕在女孩的四周,温柔如皎月,笑容明媚。   她向他伸出手。   昭琼。   很美好的名字,美好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以至于从那时起,他不想再只平凡地做一个普通人,平凡地沐浴着月辉。   薄眠抚摸着晋阳主公印上的衔尾蛇。   不与日月争辉。   便做那炙手可热的太阳吧。   ——   直至深夜,曦知才从梦中转醒,中药之后的记忆模模糊糊,她一睁眼便看见了悠闲坐于榻上喝茶的沈序。   没有戴面具,毫无隐藏和保留地在她面前。   但女孩暂时没心思问原因,她摸了摸自己红肿的嘴唇。   “主公,我嘴巴怎么肿了?” 第038章   安坐于榻上喝茶的男人动作一顿, 表面的慌乱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如常。嫩匀的叶瓣沉沉浮浮,他盖上茶盖, 说瞎话不打草稿地诓她:“不知,兴许是你不当心撞了墙,撞肿的吧。”   是吗?无奈曦知对喝完酒后发生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 似乎有人蒙了她的眼,摘下了面具,然后……   模糊的场景快速闪回,她想起什么, 问:“主公, 你不戴面具了吗?”   “不方便。”他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一句话。   其实是不愿意再瞒她,他并非胆小懦弱之人, 只因经历了内战的那件事后,他心觉污浊, 终日藏于面具之下来麻痹自己。   薄眠的话是威胁,更是挑衅,他深谙人心, 想以此为筹码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自己定不会叫他如愿。   无论曦知想见的人是沈序也好, 还是顶着这张脸的梧州主公沈序也罢, 他都不在乎, 但要他永永远远地在她面前当个懦夫, 担惊受怕地被人捏着阴暗面还忍气吞声。   他做不到。   意乱情迷之时,少女软软地唤着他的名字, 夜里无数次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乞求似的说“不要戴面具好不好”, 他的心都会蓦然紧缩。   接受不了亦或是厌恶, 路走到了这里就再不可能回头。   反正, 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曦知“噔噔”地跑下床,像一阵风,茶叶打着旋儿,三两滴水渍溅在了梨花桌,她扑到了他的身上。   红袖衔香,沈序双臂虚虚圈在她的腰侧,低眉望她。   “哥哥……”她贴他极紧,却唤了这两个字再无后话,两人无言拥抱,似诉尽了千言万语。   风铃悦耳地碰撞,犹如叮咚泉水敲击山石,于一室静谧间回响。   许久,曦知才直起身,双腿跨坐在他身上,轻薄的袖面铺开,宽大平整似蝴蝶翅膀。   “你说让我在村里等你的,”她盈泪的速度总是很快,“我一直都守着归家灯。”   他的计划缜密,精心布局引陈氏和沈云山的多年辛苦付之东流,但小拨晋阳军会因陈敏的一番话改道进攻牧云村,确是他所始料未及,百密一疏的。   如果他能预料,安排霍宵从中保护,或许牧云村并不会葬于火海。   可惜谁知道呢,恩怨纠葛纷纷扰扰,如若真能做到诸事皆宜,万无一失,天底下又何来如此多繁冗延绵的遗憾呢。   “对不起,知知。”他涩声:“对不起,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曦知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午夜梦回,她再次经历,从林翊让她收拾东西,最后再看一眼他们的家,到村民变成两拨各自分道扬镳,到夏莺陈敏双双赴死,恩怨了断。   她看着沈序,“桂花树,桂花树也没有了。”   一眼万年的风动心动,相互依偎的名字,琅琅的读书声通通都锁进了树干里,在大火中焚烧,走向了永恒。   “不怕,不怕,”沈序将她拢在怀里,柔声地抚着鬓云:“我们再种,回主公府你想种多少就种多少好不好。”   其实他知道,即使再种满满的一园,她要的那一株桂花树也再也回不来了。   原先,沈序还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会让曦知一时难以适从。   不过,她的反应没有他想象中的大,就像早就有所知情,可能是他的错觉。   让他隐隐感觉失望。   她的伤心并不持续太久,女孩问东问西,你有没有去找过我呀,你怕不怕我被晋阳军抓走……   凡此种种,却始终没有提问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像是洞悉了他的难处一般,女孩默契地遗忘了这个话题。   安蓉蓉曾说:“如果以后他愿意,让主公自己同你说罢,我们外人说出来的总归是不痛不痒的。”   她等他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春日宴结束了吗?”曦知眨着眼睛问。   “没有,之后还有春狩。”他道,“春狩结束,我们就回梧州。”   所谓春狩,就是开放三山围猎,参与者大多是皇子王侯还有朝官的少爷公子。   左不过是瞧瞧谁马术箭术好的消遣比赛,拔得头筹者可饮鹿血酒一盏,沈序对那玩意没兴趣,他也不需要。   “好啊!”他望着曦知亮晶晶的杏眼,活力满满地说:“我也可以给大家看看我的马术嘛!”   ——   春狩当日,惠风和畅。   曦知穿着罗裙,垂头丧气地来到观赏台,那儿四五成群地坐着好几个千金小姐,望着猎场上英姿勃发的少年们聊得火热。   她恐于社交,选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怨念地扎小人:“坏哥哥,臭哥哥……”   “夫人,围猎大多是男子参加,”栀禾端上一小碟豌豆酥,“主公也是担心您会有危险,咱们回梧州再骑马啊。”   一声令下,马儿们似离弦的箭冲出,曦知目送着位列第一的沈序消失在密林。   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小憩。   有人坐到了她的身边,流苏和玉珏泠泠相碰,递来婉香。   “可以坐在这里吗?”昭琼友善地冲她微笑。   美色动人心魄,饶是曦知也呆呆地点了点头。二人并排而坐,雪肤透亮白得发光,各有各的大气端庄和清媚依人,自成一道养眼的风景。   围观小姐嫉妒地咬牙。   “本宫是公主昭琼,”她主动介绍,“想必妹妹就是梧州主公带来的人吧。”   “嗯,我叫林曦知!”   昭琼被女孩纯粹的眼神逗笑:“你真好看。”   美人姐姐都是这样直白夸人的吗,曦知也学她道:“殿下您也很好看。”   “殿下,”曦知问:“您也是来看他们狩猎的吗?”   昭琼摇头,“不是,本宫来见夫君的。”   夫…夫君!?这样天仙的人儿到底便宜了哪家儿郎。   “曦知,待请期过,本宫请你来参加婚宴可好?”她交给少女一方红色小帕,“莫忘了,本宫在晋阳等你。”   末了,她轻轻加上一句:“本宫很喜欢你。”   曦知显得受宠若惊,磕巴道:“谢…谢殿下,我一定来。”   “跟梧州主公一起。”昭琼俏皮地眨眨眼。   “嗯。”   但是在晋阳的话……曦知睁大了眼,难道。   “您的夫君是?”她舌头打结,不可思议地说:“晋阳主公薄眠!”   “对。”昭琼的脸上无忧无喜。   曦知对他印象不好,并且觉得他真是修了八辈子福气才娶到公主这样的漂亮媳妇,忍不住撇嘴嘀咕:“怎么是他呀。”   密林惊起一束鸟,马嘶彻空,二人皆循声望去,一前一后的骏马驰骋,春光描摹出马上公子的身形。   沈序靛蓝绫段袍,花纹薄底靴,冠上青玉带子随风飞舞。   杏花纷纷,少年恣意桀骜,扶摇青云上。   马首高高扬起,沈序提着马缰,目光中皆是胜者的狂傲,另一只手提着硕大的苍天鹰。   观看的千金们都躁动起来,他微抬下颌,凌厉的视线顺着声音望来。   就该是这样的,嚣张不羁,唯我独尊,沈序就该是这样的人。   他邀功似的远远和曦知对望。   击鼓沉闷,在马前空旷的场地,薄眠背对着阳光温文尔雅地鼓掌。   浮金勾勒出男人流畅的下颌线,他神色沉稳平静,隐含笑意,似一座可依靠的大山。   在所有人都聚焦于沈序之时,薄眠未曾发现。   唯有一束默默注视着他。   “还不赖。”昭琼轻笑。   头筹者可由娇奴侍奉饮鹿血酒一盅,那可是个好东西,有活血壮阳之效。沈序嗤鼻,丢了那苍天鹰欲走,生生被众人给拉了回来。   猩红粘稠的液体散着野香,他皱了皱眉。   “主公,滋补壮阳的好东西哩。”大公公嘿嘿地笑:“喝了也不吃亏,您如此英猛,喝了不得更上一层楼噻。”   “是啊,瞧这成色,红如鸽子血,喝下之后身热情动,”粗膀腰圆的将军暧昧不明地笑,“战场骁勇,行云雨之事也得骁勇不是。”   沈序凉凉乜了他一眼。   大公公也跟着兴致勃勃地附和:“对呐,小娘子们最吃这套了,虽说咱家是个阉人哈,但有了这鹿血酒,保管您和小娘子大战个三天三夜都不嫌累,直把人伺候得媚语连连哈哈哈……诶说多了说多了。”   曦知全然不知,她凑到昭琼身边好奇地闻了一闻另一杯鹿血酒,结果熏得冒眼泪。   沈序从大公公手上接过琉璃杯,轻晃了晃,尔后塞给了一旁看热闹的霍宵,摆手往回走:   “不用它,我也可以大战三天三夜。”   十分狂妄。   众人面面相觑。   他缓步踱回了偏院。   曦知和栀禾盘腿坐在榻上,两个小姑娘头抵着头在兴冲冲地玩着什么东西。   他走近看了,是挑花绳。   手指灵活翻飞,曦知很擅长这个,随意地变化着花样。   赤红的绳和女孩银铃的笑声融在一起。   沈序有些出神。   “你陪我玩嘛。”   “女孩子才玩的游戏我不玩。”   “我教你编花样。”   破碎的记忆里有女孩奶气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叩响。   他抓住了曦知的手腕。   “这个花样,你有教别人编过吗?” 第039章   挑红绳的花样……曦知一头雾水, 下意识嘴快道:“没有呀。”   沈序定定地盯着网状的花绳。   栀禾举手将它递到主公眼前,小心翼翼地询问:“您,也要玩吗?”   “不玩。”他收回目光, 栀禾诶了声,心说自己就别在这儿碍眼,赶紧随意扯了个理由先行告退。   曦知折好花绳, 拈了块核桃酥嚼,因她有时爱吃甜食甚至连正餐都不去吃,在主公府沈序严令禁止下人们,只准一天做一道甜点给夫人。   她小口咬着酥皮, 这回他倒是不说什么, 就着牛乳茶,小碟很快就见了底。   “哥哥, 昭琼公主请我去参加她的大婚。”女孩道。   他也略有耳闻,薄眠向陛下请旨求娶昭琼。   坐到像他们这种位置的人, 不可能不知道,和皇室联姻等同于为大业铸上一把枷锁。   而薄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冠了一顶驸马的铁帽, 出于纲常短期内必不能对大靖有所行动, 他渴望权势却下了这么一招, 让人实在摸不透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春日宴毕, 二人定亲消息传出, 天下流言蜚语势必迭起,薄眠虽有权势傍身, 但他身有残疾乃是不争的事实。   到底不般配。   沈序制住了她蠢蠢欲动想再倒一杯牛乳茶的手, “让我一起去?”   曦知不舍地将目光从牛乳茶滑过, “嗯。”   “晋阳和梧州势同水火, ”他挑眉,“你就不怕我砸了薄眠的成亲宴,何况他也未邀我去。”   “主公。”说曹操曹操到,来人恭敬行礼,递上了两封请柬。   去也不是不可以,正好让他探探薄眠对昭琼到底是一片真心还是虚情假意,另有图谋。   沈序收好请柬:“便备一份薄礼贺他新婚之喜。”   如此,主公大人在库房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个白玉瓷送子观音。   春日宴后半月,他们便敲定了婚期,离吉日三天前,沈序曦知动身前往晋阳。   春狩上曦知没过骑马之瘾,沈序拗不过她,退而求其次让她跟自己骑同一匹,谁料一退再退,她狮子大开口硬要自己一个人骑。   兴致颇高,沈序不愿意扫她兴,随行的婢子们单单仅有卷疏一人浅通马术,便由她随行。   他在后头远远地跟着,曦知时走时停,瞧样子是特别兴奋开心。   就够了,七月、兄长都在催她快快长大,而他只想在如斯乱世中守护她的纯真无邪和无忧无虑。   “夫人,小心些。”卷疏在后边惺惺作态道,其实恨不得那马儿受惊狠狠甩她下去。   大部分人都在原地歇息,沈序嘱咐她只可驾着马在附近游玩。   曦知欣然应允,然走着走着就不自觉脱离了范围。   卷疏并不打算提醒她。   马走到了一处悬崖边弯下头吃草,曦知蹲在旁边采花。   人烟罕至,卷疏抱手立在一旁,不如趁此良机推她下去算了。   她是不大聪明,但还没蠢到这个地步,曦知若是摔下悬崖,她自然难逃其咎,依沈序的性子让她一人陪葬都算祖上积德,坟冒青烟。   寂静山林,风中时断时续地夹杂着隐隐哭声。   曦知蹙眉:“卷疏,你有听到什么吗?”   她竖起耳朵倾听:“夫人,好像有女子在哭。”   声音缥缈,从悬崖下传来。   曦知趴在边沿往下探头,原来悬崖下并非万丈深渊,岩壁上凸出一块石板,连结着隐蔽的山洞。   石板上的女子仰着头,一脸焦急,显然是不小心失足被困在了这里,白净的脸上抹了灰,衣服也被树枝划破几道,但是瞧打扮非寻常百姓人家。   “拜佛有用!终于有人来了!”她欣喜若狂地合十还愿,“回去我就信佛,阿弥陀佛。”   曦知大概估量了距离,“我去找绳子拉你上来吧。”   卷疏登时生出一个主意,她找来一根粗壮的枯树枝,“夫人,靠我们两人的力气应该是能将姑娘拉上来的。”   “试试,试试!”被困女孩眼里有光,“谢谢两位活菩萨呜呜。”   曦知尽管心中迟疑,但救人要紧,她让女孩抱住树枝的另一端,自己和卷疏会合力拉她上来。   “夫人您放心,”卷疏笑眯眯道:“奴婢力气可大着呢。”   悬崖下的女孩抱牢了树干,叫:“我好了!”   曦知和卷疏对视一眼,曦知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卷疏自然也在使力,不过她分神看向了曦知脚下的泥土地。   因拉拽,尘土沙粒簌簌地往悬崖下去,她脑筋一转,稍稍松了力气。   她感觉曦知敌不过惯性,逐渐往外走,猛地松了全部力道。   “哎——”   两道尖叫重叠,下面的女孩屁股重重地着地,曦知失足也摔了下去,所幸高度不高,她摔得并不严重。   “夫人!”卷疏立马装得心急火燎,伏在崖边哭:“夫人,我去叫人来帮忙,您等等。”   女孩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臀肉,搀扶起曦知:“快点快点。”   卷疏诶了声,转头慢悠悠地走了。   悬崖下山风瑟瑟,两人躲进洞里相互依靠着取暖。那名女孩朝她伸出手:“我是晋阳姬氏之女,姬妙,谢谢你来救我,等出去了你想要什么,我都让爹爹送给你,我爹爹可是晋阳主公身边最风光的谋士。”   曦知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不用不用,举手之劳罢了,而且我也掉下来了。”她苦笑:“不过别担心,我的婢子去叫人了,等哥哥来我们就能得救了。”   姬妙郁闷地撑着头,肚子咕噜响:“饿死我了,早知道不偷跑出来玩了,欸,我瞧你眼生,你是晋阳人吗?”   “不是,我是梧州人。”   梧州……姬妙若有所思地低头,“我们和你们不久前才开过战吧。”   曦知以为她对此心有芥蒂,姬妙道:“嗐,最讨厌打仗了,打来打去弄得人心惶惶,如果我有能力可以当主公,一定和邻州讲信修睦,联姻啊互通贸易的,和和美美不好嘛。”   曦知很赞同她的观点。   她们等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人来,姬妙肚子都饿瘪了:“你的婢子怎么还不回来呀。”   她可能根本没回去搬救兵。   求人不如求己,曦知仰长了脖子,姬妙听到她忽地吹了个马哨。   “这法子好。”她道:“马能识途,若运气好它能回去,你的人就会发现端倪,顺着原路就会找到我们了。”   马蹄嗒嗒地跑远,曦知叹气:“但愿吧,但我又不想他来找我。”   他?姬妙敏锐地探查到一丝暧昧气息,“为何?”   “因为……”曦知苦恼地蹲在地上画圈圈,“我不听他的话,回去又要罚我不许吃甜的。”   苦恼她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姬妙意味深长地勾唇。   聊天的功夫,崖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曦知听到栀禾的声音,连忙喊:“栀禾!我在这儿!”   栀禾从悬崖边探出半个小脑袋,瞧见她喜极而泣:“快来!夫人在这儿!”   侍卫们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两人很快被拉了上来,曦知还来不及说什么,见栀禾心有余悸:“夫人,您可吓死我们了,您不知道,主公方才发了好大的火。”   曦知心一咯噔,恰好士兵自觉分开两列,沈序一脸不快地朝她走来。   倒不是害怕,女孩条件反射地藏到姬妙背后,偷偷瞟他。   沈序气笑,“现在知道躲了?”   姬妙打量着眼前之人,悄悄问曦知:“他是谁,会罚你不许吃甜的人吗?”   曦知点头。   气质超凡脱俗,还有亲兵,肯定是梧州的达官贵族,姬妙摸了摸下巴,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只是在装怒,曦知还躲她后面。   噢~新婚燕尔的小夫妻闹脾气呀,姬妙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一眼看穿。   她赶紧识趣地推曦知出去,安慰她:“没事没事,男人生气的时候最吃撒娇这套了,你跟你夫君撒个娇顺个毛。”   夫君?曦知茫然地被推到沈序面前,他就想看小鹌鹑一样,“是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乱跑,嗯?”   “答应过。”她低头拉他的袖子,晃啊晃。   女孩的头上落了几片枯叶子,摔下去的时候裙子也被轻微勾破,手肘关节处都有擦伤,狼狈地乖顺地朝他笑。   “疼不疼?”他垂着眼点了点她的伤口。   其实不疼,不过她偏得说疼,还要用最可怜最委屈的语调:“疼,哥哥你一数落我我就更疼了。”   沈序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尽扯歪理,回去给你上药。”   她吐了吐舌头。   浓情蜜意,姬妙啧啧感叹。   “曦知~”她跑上去撞了撞女孩的肩,“左右我也不想回家,可以搭你们的马车吗,对了你们去哪儿?带上我在晋阳境内保管你们通行无忧。”   “是朋友。”曦知向沈序解释。   他不说话算是同意,沈序从不妨碍她交朋友,除非是男性朋友,那他得把关。   两个小姑娘登上马车,行鸢坐在门口昏昏欲睡,车夫马鞭一扬继续赶路。   姬妙就是个话唠,曦知和沈序的相处模式彻底钓起了她的兴趣,问问题也是滔滔不绝,曦知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和她解释清她还没有成亲。   “这样啊。”姬妙失落,忽地又兴奋:“那你喜欢他吗?”   曦知一愣,她想和沈序一直一直在一起,但是。   “什么是喜欢呢?”她问。   “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嫁给他。”姬妙一本正经道。   “嫁给他就可以一直在他身边。”但是她又不知道沈序想不想。   薄眠和昭琼都犹跨鸿沟,她和他只怕会更难。   姬妙摇了摇头,老练说:“哎,你不懂,哪是这么简单。”   她朝她勾勾手,两个少女头挨着头,姬妙跟她说悄悄话。   “嫁人后是要行房事的,你和他……行吗?” 第040章   你和他, 行吗?   话已出口,姬妙才后知后觉地自语:“噢,不能说男人不行。”   什么房事, 行不行的。曦知脸一红,反应极大地摆手结巴道:“我我我,我不行的……哥哥, 哥哥肯定行!”   太可爱了,姬妙笑得眼泪汪汪,“一看你就是纯的跟白纸似的,你姬姐姐我可是出入风花雪月之地的一把老手, 今日我来给你开开窍。”   她变戏法地从衣服里掏出一本避火图。   封面那赤条条的人形吓得曦知猛地捂上眼, 偷留出来一道缝隙,嗔她:“谁没事出门还随身携带这个呀。”   “我呀。”姬妙脸不红心不跳地承认, 笑嘻嘻地翻开页,“喏, 我告诉你啊,成亲的洞房花烛夜之后,第二天清早是要呈上喜帕的, 帕上有血……”   她讪讪闭了嘴:“现在说好像有点太早, 毕竟你俩八字还没一撇。”她把避火图囫囵塞到曦知手里, 歪着头又在袖子里摸索。   曦知眼睛一烫, 避无可避地总能幻想将那本子上的人代入成她和沈序, 急忙给丢到一旁。   “找到了!”姬妙喜滋滋地摊开一本小书,上面密密麻麻摘抄了许多笔记。   看不出她还是个好学的人, 曦知肃然起敬:“姬妙姐姐, 你要教我学东西吗?”   “是啊, ”姬妙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我立志当晋阳远近闻名的红娘,学我这份笔记被我撮合成功的痴男怨女们少说不下十对,尤其是你们这种郎才女貌,横看竖看都登对的,还要饱受相思之苦,我必须倾囊相授啊。”   想当小红娘?台词有点熟悉,好像有人也说过有这个志向。   “我们……”曦知扑簌簌地眨眼,指着自己,“我们看起来很登对吗?”   “当然啦。”姬妙自豪地叉腰,“我这双眼阅鸳鸯无数,你和你的好哥哥相貌那都是一等一的出类拔萃,他亲兵开道,白玉冠冕,非王侯将相不能,而你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富贵花,肯定也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家世样貌这还不登对?”   嘶,细皮嫩肉用来形容她好像有点怪,姬妙抓了抓头。   “唔,我不是千金大小姐。”   “哎哟管它呢,相爱还分什么高低贵贱的,来来来,我来教你怎么拿捏郎君的心。”   相爱不分高低贵贱,曦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首先第一步呀,你得试探,试探是郎有情妾有意还是郎无情。”姬妙重点在试探二字上画了个圈,“怎么试探呢,当然绝非大大咧咧地直接上去问他你心不心悦我。”   她好有经验的样子,曦知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思想走。   “女孩子要矜持,但矜持也得有个度。”姬妙少年老成地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以退为进,以进为退,欲擒故纵,谓我姬氏有情诀的无上法则。”   她被她连诓带骗,还真想去傻乎乎地试试,“姬妙姐姐,你好有经验啊,书上的词怎么说的来着——噢,驭夫有道!”   姬妙脸皮厚,照单全收,“过奖过奖,小女目前待字闺中,书本知识来日有幸再转化成实践啊。”   授课到一半,马车停步,沈序在轿外问:“可以进来上药吗?”   “验收成果了喔。”姬妙急惶惶地为曦知整理好衣裳。   她有些担心:“这样真的可以么。”   姬妙朝女孩比了个手势,弯腰打帘出去。   曦知听她和沈序攀谈两句,手紧张地攥着裙料。   “多谢。”是沈序清冷疏离的答话,门帘被掀开透进光亮,曦知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   起帘的手一顿。   沈序默不作声地盯着莲花软垫上少女慵懒地倚着靠背,香肩半露。一络青丝垂下,风情万种,春光无限好。   视线下移,他定在了她正翻看着的书上。   一本避火图。   沈序:“……”   曦知翻着书页的手都在轻微颤抖,即便低着头,她也能强烈地感受到沈序灼热的目光正寸步不离地审视着她手上的东西。   呸,她抽了什么风信这个糟糕点子,女孩在心里叫苦不迭,可惜时光无法倒流,沈序也不会失忆。   余光之中她看见靴尖停在她的面前,掐金流云纹的花式分外好看,曦知强迫自己分神,假装没有注意到他进来。   沈序转着药瓶,驻足一刻。   然后伸手帮她拉上了衣服。   “在看什么。”他明知故问。   算了,馊主意也是主意,曦知默念那十二字口诀。   以退为进,以进为退,欲擒故纵。   她扬起头,眼神大胆挑逗地望着他:“主公要看嘛。”   犹记得之前给他看小册子,他避之如蛇蝎,直接扔到了河里去。   沈序看了眼避火图,又看了看她,淡淡:“好啊。”   他欲去拿。   曦知眼疾手快地藏在背后。   落了空,他勾唇,“你为何看这个。”   “学习。”少女将垂下的青丝挽至耳后。   沈序眸光一沉,但并未说话,坐到她旁边旋开了药瓶的盖子。   “手。”   她乖乖把手腕伸过去,药粉倒在了手掌上,沈序双掌并拢摩擦几下,覆上了她冰凉的腕。   摔伤肿起时都没有什么感觉,一上药就疼得厉害,所以她最讨厌上药,一边小力地往回抽。   沈序抬眼,只消一点力就将她拉回怀里,服服气气地靠着他的臂弯。   “说说你的学习心得。”他始终都在专心上药,曦知知他意有所指,支吾道:“没有心得。”   他揉她的脚踝,只是不知是有意无意,修长的手指总会慢条斯理地滑过痒心,激得她浑身颤栗。   “你,你好好揉。”   他挑眉:“有在好好揉。”   后来变本加厉,不再是单纯的上药,他自是岿然不动,一派正人君子模样,而曦知缩肩不住地嘤/咛。   他捞起她藏着的避火图随意地丢到案几上,曦知跨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扶着腰背按放在桌面。   他倾身,支着左臂,两人的胸膛紧密相贴,她受不住这种压迫关系,偏头便能看见避火图和一册扉页金灿灿的经书重叠在一起,犹如欲望和清心的交织,矛盾对立。   “学会了吗?”他眼尾上翘。   “没有……”她稍稍扬了扬脖子,不自觉地挺胸。   其实根本不用刻意引诱他,于他而言,她的一举一动都可以令他臣服拜倒,沉沦进她的□□漩涡。   “一个人当然学不会了。”他轻咬着少女的耳朵,目光饧涩。   “主公……”曦知不知道他今日为何如此难以自持,耳垂上薄薄水腻的感觉令她软了力气,男人鼻尖碰了碰她的脸侧,似是抚慰,更让她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他的呼吸声时重时轻,另一只手不去看的翻开了避火图,不知道翻到了第几页,他瞟了一眼:“教你这个?”   羊入虎口,她知他是有心惩罚,连同她不听话掉下悬崖的事情一起。   曦知胡乱地思索,她以此来试探他的目的何在。   脑子里留着一根筋仍在牵扯着沈序,身下柔软的触感却在缓慢地磨断这根筋。   逐渐不清明。   他想,一定要等到成亲的时候。   “夫人,你瞧我采到了什么。”行鸢转着一束亮白小花,兴高采烈地掀开帘子。   或许是行鸢的突然闯入,沈序短暂恢复了理智,慢悠悠地抬头,疏冷地看着她。   “奴婢什么也没看见!”行鸢大叫一声,丢了花,恨不得长四个脚,飞快地溜了。   呜,曦知含羞带怯地捂脸,怎么哄都不肯放下来,捂得牢牢的。   露出来的一点泛着薄粉,他颇为怜爱地捻了捻,曦知反应很快地别过头。   “没脸见人了。”她瓮声瓮气地哭诉。   他啄了啄她的手背,总算略有松动。   “日常而已。”   语气十分骄傲。   胡说八道,曦知闷气捶了他一下:“我要去找行鸢了。”   “嗯,”他点了点桌上的避火图,女孩的脸又开始烧,“这个,没收了。”   ——   之后,姬妙钻进了她的车轿,抱手得意:“如何?”   她不好意思说,只能含糊过去。   “看来没成,不过没关系。”姬妙的笔记还罗列了很多条,有的是时候用,“对了,你们入晋阳做什么,游山玩水么?”   “不是,我们去参加晋阳主公的成婚宴。”曦知诚实。   姬妙一口水喷出:“什么!?主公,婚宴,请你们去!?”   她拍了拍胸脯,“可能,可能你哥哥官位比较大吧哈哈。”   “他是梧州主公。”曦知可可爱爱地歪头。   梧州,主公。   姬妙嘴角一抽,端起的水杯悻悻地重新放了回去。   “失礼失礼,”她原地踱步,无地自容,迫切地希望能找个地洞钻钻,“我听说梧州主公高洁清傲,避火图这等污秽的东西怎么能损他圣眼呢,东西呢?”   曦知叠手:“被他没收了。”   姬妙扶额。   “罢了罢了,他也不知道是我给你的。”她道,“反正我爹也受邀去赴宴,就算搭个顺风车,咱们一起进。”   烟火三月,城内为庆贺成亲,处处都是喜庆的红色一片。   车夫勒绳,对着轿内说:“夫人,晋阳主公府到了。” 第041章   曦知只参加过一次别人的成亲宴, 还是在牧云村的时候,薛哥哥的成亲宴。但薄眠和昭琼的,是前所未有的豪华和隆重, 显然薄眠对此煞费苦心,下了不少功夫。   毕竟一边是雄踞一方的晋阳主公,另一边是众星捧月的皇族公主。   甫一进门, 就有头戴红珠花的丫鬟朝曦知福身:“姑娘,我们公主请您去听雨阁一叙。”   曦知有些许纳闷,照例新娘哪有这么快就入了夫家的门,吉时未到难道就已经拜过堂了?   丫鬟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 表面仍是温和地笑, 说出的话却带了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他嫁女心切。”   曦知点头, “好,烦请您带路了。”   听雨阁内女子凤冠霞帔, 坐在铜镜前。室内昏暗,唯有镜面折射出荧荧的光,昭琼听到动静偏了头:“曦知, 你来了。”   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却不如丽妆明艳, 让人觉着有股凄清的错觉。   也许是她天生眉眼含愁, 平常看不大出, 相处久了仔细看了才会发觉。   “殿下,外面来了好多人, 都来庆贺您成亲之喜。”曦知坐在她的蒲团边。   昭琼微微扬了扬唇角, 勾了一支笔描眉, 她对着镜子描得认真, 忽然道:“举案齐眉,曦知你可知丈夫为妻子描眉是何意思?”   她这样一说,倒叫她想起,曾经沈序也给她画过眉,她还将此事告诉给了林翊,林翊发了好大的火,气得从病榻上跳下来要找沈序干架。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1)”昭琼吟了一句诗,“借指夫妻恩爱。”   怪,怪不得。   “怎么,有人给你描过?”她瞟了一眼曦知羞怯的表情。   她低着头不说话,算是默认。   昭琼放下眉笔,“挺好的,也不知我还能不能见着你嫁人,参加你的成亲宴。”   这话云里雾里,说得意味深长,曦知驳道:“当然能了,殿下,您和晋阳主公以后一定会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的,我觉得他很重视您,珍惜您,也是真正的爱慕您,否则怎会甘愿受朝廷桎梏也要求娶您呢。”   昭琼望向她。   好像说漏了嘴,曦知:“是主公觉得的。”   “梧州主公沈序吗,”昭琼问,“他是一个能成大器之人,你跟着他不会吃亏。”   礼炮再鸣,屋外彩纸如下雪,缤纷了她的眼幕,昭琼抿了抿口脂,起身:“走吧。”   她盖上了红盖头。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无一不称赞她的美丽,有人羡慕,有人妒忌,还有人恨之入骨。   昭琼坐在镜子前,倒映出女子绝色的容颜,她怔怔地望了片刻,然后摸向了桌面上的剪子。   举起,停在了面颊旁。   冰凉锋利的刀尖刺着她的肌肤,只要再稍稍用力,就能留下一道深长的疤痕和猩红的血珠。   “你不是挺会勾引人的吗,就用你的美貌牢牢掌握他。”   “蛊毒的解药一日在我们手里,他就永远都会沦为我们的走狗。”   “昭琼,你生来就是红颜祸水的命,他们只爱你的美貌。”   女孩放下了剪子。   她和曦知立在檐下,昭琼轻轻掀起了红盖头的一角,春风暖洋洋地拂面,昭告万物生机。   她看到了薄眠穿着红艳艳的吉服,用力地摇着轮椅向前走,他的身边是一群欢笑的谋士,抱拳问他讨着彩头。   鲜少能见到他真正发自内心笑的一天。   驰骋天际的雄鹰,不该被折断翅膀关在牢笼。   “殿下……”曦知看见女子脸庞滑下一道清泪。   她抬手拂去,“无妨,初次结亲,喜极而泣。”   谁是谁的棋子,谁是谁的走狗,前路未可知,昭琼望向手腕上的青青玉镯。   那是薄眠送给她的定亲礼物,他说在许多许多年前他就见过她,许多许多年前就想将玉镯套在她的手上。   薄眠进屋时见到了沈序,他背对他站在方黑桌前端详着自己在外搜罗来的奇珍异宝,诸如笔筒,小夜明珠。   “阿序,”他亲切地叫,“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公主邀请知知赴宴,我只是陪同。”他捏了捏夜明珠,“成色不错。”   “过奖,我看到你送的观音像了。”薄眠表情平静,“可惜,无法遂愿。”   沈序看了看他的腿,没有说话。   薄眠为自己倒了一盏酒,感叹:“你知道吗,十多前的某一天,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娶到她。”   “因为身体残疾,我的童年很阴暗,毫不夸张地讲,就和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过街人人喊打。我憎恨所有人,也不相信有谁能解救我。”   “我和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格格不入,不管老少男女,他们欺侮我,踩着我的伤腿,咒骂我就是个废物。”大力握着轮椅扶手的手臂青筋暴起,男人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是啊我就是个废物,废物都能执掌晋阳,废物都能把他们全部杀光,他们连废物都不如。”   “其实只要一点点的好,只要他们把我当普通人看待,我一路一路地爬,杀了多少人,陷害了多少人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沈序,你能懂我的感受吧,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是一样的。”薄眠的眼里闪着病态的光,近乎偏执疯狂地张开手臂,“我之前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八岁到十四岁你的父母和弟弟对你做的那些事,沈序你应该恨的吧。”   “说起弟弟,”他嗬嗬地笑,“说起弟弟,你是不是猜到了我也在那个计划之中……”   他话没有说完,沈序已暴戾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俯身仅和薄眠一息之距:“薄眠,我劝你即刻闭上你的嘴,今日是你大婚,我答应过知知,别逼我动手。”   对视之间火花四溅,薄眠沙哑着声音:“怎么,打算瞒一辈子?你杀的人不比我少,病不比我轻 ,我可不相信从小在死人堆里长大的孩子会是个正常人。”   他按住了他脖子上的动脉,随便再用点力就能令他暴毙。   薄眠不害怕,他从沈序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是,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只会威胁别人,从中取得快感。   “我这辈子最恨别人侮辱我,瞧不起我。”他说,“沈序你呢,晚星在那一刻应该将真相和盘托出了吧,背叛的滋味如何,我早就提醒过你,人性本恶,没有人会无条件地站在你的身侧,包括那个什么,林曦知?你以为她会永远喜欢你么。”   “你是第一个说她喜欢我的人,就连我自己都不敢保证。”沈序突然讽笑,松开了掐着他的手,薄眠眼中滑过一瞬失落,“薄眠,我现在觉得其实你一点也不可恨,只有可怜,迫切地寻求着同类,看到他们的不幸就好像能够减轻你一时的痛苦,真是可怜又可笑。”   “你根本配不上昭琼,你不会对她好,你只会向她施加负面的情绪和你对人性最丑陋的理解,她活在你的阴霾里永远都不会快乐。”   配不上配不上……   薄眠捶着自己的双腿,这样的话他听了无数遍,有人说他这样的人求娶昭琼就是利益所驱,一个天下艳羡的女人,怎么会下嫁给他。   表面上假惺惺地说着天作之合,神仙眷侣,背地里戳着他的脊梁骨。   当了主公又怎样,大权在握又怎样,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甚至无法和自己的妻子并肩。   他被人诟病不要紧,昭琼不行。   “我是天下唯一和她相配之人!”他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娶她,从来都没有存什么肮脏的心思,也不是为了她什么天下第一,弄月美人的头衔,他们怎么说都可以,独独不能曲解我对她的感情!”   说到最后,竟隐隐带了哭腔。   还要怎么做,让他当皇帝吗,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说他配不上她了吗。   没有用的,历史上怎么会存在一个瘸腿皇帝呢,可怜又可笑,他说的真没错。   “沈序,”他收敛了失态,“我们不说这个了。”   好歹今天是他大喜之日,总不能叫昭琼也牵连进闹剧,平白害她丢了面子。   今日也是她最重要的日子。   想到这里,薄眠的笑容明朗起来:“沈序,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两大主公的会面,天下共主之二。   “说。”沈序隐藏在阴影里,斜睨着他。   “有兴趣和我同盟,攻下宣州吗?”他微微笑。   宣州,天下四分势力中最薄弱的一方,但它地理位置独特,易守难攻,沈序转着扳指:“同盟?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岂敢,你我都深知,宣州一日不破,大靖局势便会同死水一般僵持,难有变革。你出兵,我出宣州布防图,攻下之后我也不要城池。”   沈序古怪地打量他。   “岳父是皇帝,我不好明目张胆地威胁,反正你对靖帝新仇旧恨积怨已深,又全歼了他的援军,此时不造反更待何时。”薄眠道:“宣州我拱手相让,你觉得如何?”   沈序冷笑:“我不信你对帝位毫无心思,还有宣州的布防图你要怎么拿,命根子似的东西会轻易给你么。”   “我是觊觎帝位。”他大大方方承认,“但我更希望最后的硝烟战场上只有你我二人,所以有些绊脚石该除还得除。”   “至于布防图,你不必费心,我自有办法,正好我欠某个下属一个人情,答应帮她从宣州救人。”   薄眠知道沈序的本事,他精通兵术,只要给他布防图,攻下宣州犹如探囊取物。   “我决不骗你。”他递给他一只衔尾蛇花样的匣子,沈序脸色微变。   “此物为证。”   匣子里放着晋阳的主公印。   沈序思索片刻。   “行,取到布防图的三日内我会攻破宣州。”   得占此州,三足鼎立,大靖统治才会岌岌可危。   个人恩怨也好,实现凤命也罢,没有人会不爱权力,也没有人会自甘堕落不去追求更好的。   他既然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那就再上一层,天下共主不够。   天下一主才是最完美。   ——   宣州,主公府。   “军师。”守卫弓膝行礼。   身着黑红斗篷,耳骨项上脚踝皆饰以银链的女子颔首,走进书房。   里头静悄悄的,宣州主公正和妻妾在大厅声色犬马,满室散开着糜烂和酒臭的气味,女子冷眼旁观那一幅幅纵情的活春宫图,心中作呕,借故离开了筵席。   她来自异域,因聪慧过人,胆识出众而受到宣州主公的青睐赏识,带她从异域贫民窟中出来,封她做了谋士,再到军师。   她野心勃勃多次怂恿他和另三位抗争,拔高宣州地位,甚至日后去争夺皇位,无奈宣州主公沉溺酒色,是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草包。   一身本领野心无处施展,最好的办法就是寻个新主。   很快,女子从书房后闪身出来。   府外不远的小巷,有一打扮和她如出一辙的女子在等着她。   兜帽抬起,赫然是那曾出现在牧云村,掌掴过晋阳将军的黑斗篷女子——荼蘼。   “姐姐。”女子将一卷竹筒递给她,“布防图我带来了。”   荼蘼望着她:“三日内梧州便会来犯,你随我回晋阳吧,黑玫瑰。”   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姐妹,多年前在异域失散,一个去到了晋阳,另一个来到了宣州。   黑玫瑰是异域赫赫有名的巫女。   “让我为晋阳主公做事吗?”   “我向主公点名要你,宣州只会埋没你的天赋,我知道你志向远大。”荼蘼道:“辅佐他定能完成你的心愿,未来的女丞相。”   黑玫瑰笑了笑。   “借姐姐吉言。”   ——   新人拜堂过后便是敬酒,曦知犹记得上回贪杯闹下的苦果,这次她吸取了教训,早早就逃了出来。   女孩漫步在樱花园里,轻松地吐气。   “姑娘。”   她吓了一跳,回头。   花树下是一位俊俏的小公子,腰带上系着极好的玉佩,淡黄鹤纹袍,凭打扮不像是凡人。   “在下三皇子昭昱。”他道,眼睛直勾勾盯着曦知打转:“姑娘是晋阳人吗?”   “不是,我是梧州人。参见三皇子。”   昭昱一笑:“不必多礼,叫我昭昱便好,敢问姑娘芳名?”   他朝前走近了几步。   曦知后退几步,拘谨答:“林曦知。”   “曦知,很好听的名字,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她不接话,因为敏锐的感觉告诉她对方也许不怀好意。   昭昱收了笑容:“你别怕,我只是想同你交个朋友,一个人来这里怪无聊的。”   他是皇子,应该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而且自己对他太过疏远反而会令人不愉快。曦知想。   “一起散散步吧,这儿的樱花开得极好。对了,不知姑娘可否婚配?”他又挨近了些许。   曦知往后缩,余光远远瞥见沈序出来寻她的身影。   “婚配了!”她喊。   趁昭昱失神,曦知立马往沈序的方向跑去。   昭昱的眼神逐渐阴冷下来。   “殿下,奴才早说了,那姑娘和梧州主公走得颇近。”树下跳出一个小仆,哈腰道:“殿下您若是对小娘子有意,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   小仆:“奴才听说梧州主公有一件秘事,殿下您不是有失魂药嘛,咱们不如去找人套个话,霍宵霍将军您觉得如何?”   “你确定那件事可以让她二人一刀两断,形同陌路?”   “是,据说令主公性情大变,事情应该不小。”   “好,那就故意让曦知听见。”   客人渐渐散去,小院里寂静空荡,曦知和栀禾二人有说有笑地经过往客栈方向走,忽地听到树下有人说话。   她立在墙角。   是昭昱。   “你说,沈序有个弟弟叫沈晚星?”他对着小仆说话。   “梧州内战,他亲手杀了他弟弟,还……”他顿了顿,“剥了皮。” 第042章   沈晚星, 很熟悉的名字。   是那个在雨天被淋成落汤鸡,向她借伞,对她说再会的少年。   他有一双干净的鹿眼, 是沈序的弟弟。   “是弑亲吧,”昭昱故作害怕地缩了缩肩,得逞的余光瞥向檐下, “他可真冷血残忍。”   寒风吹起她的鬓发,曦知一言不发地转身。   “夫人!”栀禾赶紧去追她。   昭昱勾起一抹阴险的笑,目送着雪青的衣裙消失。   小仆道:“殿下,奴才的点子还不错吧, 小娘子正是伤心欲绝之际, 殿下这时趁虚而入,展示您温柔体贴的一面, 日久生情,她必定沦陷。”   “做得好, 去领赏吧。”   “谢殿下,祝殿下早日抱得美人归。”   栀禾总算追上了她,气喘吁吁:“夫人, 您别听他们乱说。”   女孩停步, 抿唇, 大风呼啸使她说话的声音趋近缥缈, 似要随风而散。   “栀禾, 我记得曾经我问过你,你告诉我府里没有沈晚星这个人。”   栀禾咬紧了后槽牙。   “我见过他, 他和主公长得很像, 很年轻, 总不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是, 他是我们的二公子,”栀禾闭了闭眼,艰涩地开口:“他……死了。”   “主公不许我们提起,但一定是有苦衷,夫人,主公待您很好,我们都认定了您就是未来的主母,您不要误会他,虽说小夫妻小吵小闹是日常,但……”   曦知转过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谁说我要去找他吵架了?”   许多难以解释的表现都有了原因交代,曦知向着马车走去。   栀禾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局促地在原地转圈。   车轿浸漫开淡淡的梨花香,沈序执笔批阅着梧州呈折,抬眼看见她。   和以前一样,蹦蹦跳跳地坐到他身边,晃着脑袋对他说:“哥哥陪我玩个游戏吧。”   “蒙上眼,我在你手心写字,猜出来我写的是什么就算你赢。”   澄亮的瞳眸,如一汪清澈的湖泊,倒映出他。   “好。”   相处久了之后或许真的会产生奇妙的心灵感应,他藏手去摸了摸腰带上的姻缘石,才伸出手掌。   掌心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水葱指一笔一划缓慢地刻下笔画。   他睁开眼。   谁都没有说出答案,曦知笑眯眯地看着他:“哥哥聪明。”   他想过很多种结局,失望或恐惧,逃离或一刀两断。   离开牧云村的那个冬天,沈序返回了主公府,大战一触打响。   他十分有把握,因为他的对手和他根本不处于一个水平线,沈陈二人自作聪明,漏洞百出。   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对阴谋的洞察和排兵布阵的严谨。   从八岁开始上战场,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声誉之后付出的血汗泪。   晋阳如愿退军,密道之役全线崩溃,那个冬天下了十年以来最大的雪,沈序来到沈云山的湖心亭。   水面氤氲着难散的雾气,他的叔公悠闲地坐在台阶上,在垂钓。   他搞不懂,大厦将颓,他哪里来的心情。   水下什么也看不清,沈云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钉在那儿,他穿得单薄,飞雪覆白了肩头,即便被冻得嘴唇发青,依旧是心情甚好地哼着小曲。   “阿序,”他目视着湖面,笑道:“名不虚传的冠军侯,恭喜你赢了。”   “附庸于你的乱党我已命人悉数绞杀,”沈序冰冷地转述结果,“晋阳撤军,你所耗费心机打造的密道也被霍宵掌握了控制权,还有什么招数吗,叔公。”   “没了,”他叹:“我是个俗人,统共也就会这几个招式,哪像你厉害,扮猪吃老虎蛰伏许久,架空了我的权力,找到了乱党也密而不发,亏我还真信你下乡只是去单纯地体验生活。”   二人一立一坐,遥望着远处的皑皑雪山。   “阿序,还记得小时候吗,晚星生辰那天,你在练剑我来看过你。”   想打感情牌吗,沈序想。   “弟弟生辰这么高兴的日子,你怎么不进去一起庆祝呢,我记得你挺宝贝他的。”沈云山阴阳怪气,“毕竟爹不疼娘不爱,只把你当做给皇帝报恩的工具,沈序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么小啊,同样都是含着金勺子出生,以后都是子承父位享乐的命,结果一个被捧在手心里一点风吹雨打都不给受,另一个连生辰糕点都吃不上。”沈云山看向他逐渐不再平静的神色,“太不公平了,八岁就送你上战场,还险些丢了半条命,小儿子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了吗。”   “别说了。”沈序内心翻江倒海,用最镇定的声音命令他。   不是我也会是他,没有什么公不公平的,他有能力,他被寄予厚望,他应该感到自豪。   沈晚星样貌文弱,他不是打仗的料,也不该出身将门。   小时候他喜欢黏着自己睡觉,坐在树下看自己练剑,鼓掌说哥哥好棒。   所以那时的沈序也很知足,即便童年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疼爱,但是起码弟弟让他尝到了一丝亲情的温存。   自从父母过世,他的直系亲人便只剩下了晚星和沈云山。   体会过战场的冷血,谁都不知道,他其实矛盾地极重感情。   晚星拿不起他的剑,一屁股坐在地上,憨笑:“我好没用,还好不是我。”   他是个单纯的孩子,和家仆们玩耍嬉戏,跟着父母去宫里参加宴会。   一滴汗倏忽滑过小沈序的脸庞,他仰望着烈日。   “别练了,进去休息吧。”   “谢谢哥哥!”他欢呼雀跃地跑远了。   所以,他更加努力,吊着一口气也要从死人堆里爬回来。   他要做大靖最厉害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守卫大靖,实现父母的愿望,让他的弟弟永远都无忧无虑地长大。   男孩子小时候多少都有些英雄主义,他以此来麻痹自己。   “你的心理战术很滑稽。”沈序淡淡,“怎么,垂死挣扎吗?”   沈云山意味深长地浅笑:“主公自然不会被我这小伎俩打倒,您不是早就知道老侯爷培养您的目的了吗。”   “是,”沈序毫不避违地答,“所以我才会自立为主公,我替靖帝打的胜仗够多了,他却想置我于死地,我不想再当臣子了。”   “功高盖主,皇帝懂,您的父母也懂。”   沈序皱眉:“你什么意思。”   鱼竿晃动,鱼儿上钩,沈云山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主公,您知道苦寒散么,异域的奇药,中毒者将受万蚁噬心之痛,犹坠千层冰窖,一生发作三次,第四次就是亡命之时。”   “解药早在异域动乱那年便不知所踪,这么珍贵狠毒的药方你说该是什么样的人不辞辛苦都要下到你的身上呢,该恨你入骨吧。”   “啪——”鱼竿重重地打在水面,沉入水底,鱼儿四散而逃,沈云山被压倒在台阶上,望着对方狠戾的目光。   “说清楚。”   背叛,背叛,他的软肋是背叛,在得知效忠的皇帝派人暗杀他后,他独掌梧州,自立为王。   薄眠曾兴奋地告诉他,自己有个建议。   “狠毒了点。”他柔柔弱弱地敛目,抽泣几声髓放声大笑道:“杀了沈晚星吧,一片一片地,展示给他看。”   “那是他的亲弟弟,而且……”沈云山有些犹豫,“晚星很依恋我,我……”   薄眠鄙夷的目光看向他,“依恋?你可说的真好听,要让沈序知道其中勾当,你会死的比我说的还难看。”   “那是沈晚星他自己有病!”沈云山忍不住粗脖子地狡辩,“他心理畸形,怪不得我。”   他利用了这份依恋,当刀架在少年脖子上的时候,沈晚星没有贪生怕死地哭嚎,他说“叔公,求您怜惜我”。   “苦寒散是你的父母亲手给你下的,绝无虚言,反正我命不久矣,没必要再骗你。只是我想不通啊,你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个什么,是亲生儿子吗。”   他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火光。   “住嘴……”   “无药可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沈序你如此高傲的人竟然被他们当狗使唤哈哈哈哈。”他放肆大笑。   他又想起来什么,恶魔低语般附在他耳边,“对了,来之前是不是又发作了一次,我呀让晚星身上涂了加快苦寒散发作的香料,让他去见了一面那个…林曦知?她没告诉你吧。”   “差点就能杀了你了,谁知道你这么顽强,十多年了你到底在为谁而活,这条命又到底在为谁苟延残喘。”   沈序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他的话就像魔咒围绕在他的脑内,怎么也挥不走。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云山知晓,他原本应该是想留他一命的,与其关在牢狱里暗无天日。   算了,他也不想活了。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在我的书房。”   那个木匣子里的东西足够让他崩溃,建立了十多年的信仰,一朝被摧毁,饶是他,也唏嘘薄眠的手段。   躺在台阶上,沈云山最后仰望着亮白的天空,雪花纷纷扬扬织成了一张大网,将所有人都笼在其中。   他看见他跌跌撞撞地跪在雪地里,又哭又笑。   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大人,所有沈府的人都对不起他。   剑抵上喉咙,他对上沈序阴寒的眼光。   从未受到过亲人的关爱,如今每一个亲人都要离他而去。   “杀了你只会脏了我的手。”   电光火石间,沈云山含笑撞上了他的剑,飙出的他的肮脏的血液溅到了沈序的脸上。   “阿序,再见。”   真残忍啊,可是他又何尝不知。   在主公府的每一天,晚星时常会来找他,和他聊天说话,他早就闻到了那慢性催化的香料。   一天又一天,身体越来越差,可是直到去牧云村的那一天,他还在麻痹自己。   同样,遇袭的那一天,他也闻到了曦知身上的味道。   愚蠢,善良。   他自认为,是造就一切苦难的来源。   因此信仰崩塌的一瞬,他甘愿沉入地狱。   宁愿所遭受的一切都被尘封,他不愿意博得什么同情。   悲惨也好,愚笨也罢,在这个世间,已无人能救赎他。   可是那一天,车轿里的姑娘知晓了他的过往,没有流露同情亦或是害怕。   她抱住了他的腰,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哥哥,为自己活一次吧。” 第043章   梧州主公府一切如常。   鎏金的牌匾在日光下煜煜生辉, 而另一块象征曾经侯府地位的匾额堆弃在库房,剥落了红漆,结上了蛛网, 被岁月遗忘。   庭院中栽种了一株高大茂盛的槐树,挺立二十余年,沈序经廊绕过, 似乎隐约能从树下光影看见自己练剑的过去。   什么都没变,什么都变了。   他鲜少同别人吐露自己的心声亦或是回忆,它们就像一块块大石头沉沉地压住他的心口,沈序往祠堂走。   可是有一天, 他忽然发现, 石头落地的感觉也很好,或许这就是倾诉的意义。   月有阴晴圆缺, 没有十分的强大也没有十分的弱小,可能这就是人生来的闪光点。   他为此骄傲。   祠堂摆放着几座灵牌, 沈氏不是个大家族,甚至在开国时往上追溯至多不会超过四代。得让它跻身大靖名门之列的原因,除了沈序父母费心挣来的侯爷之位外, 还有他们养育了一个好儿子的功劳。   族谱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 颠倒的是, 沈氏沾了沈序的光, 而非沈序依附沈氏。   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以你之名,启全族千古。   沈序转回了卧房, 父亲母亲以及弟弟的牌位幽幽地矗立在祠堂, 他看的久了心就愈发绞痛。   帷帐后是女孩沉静的睡颜, 他走过去。   曦知她累极了, 在马车上听完了他的话,还没多说几句,眼睛就黏巴黏巴地歪倒在他怀里打瞌睡,沈序不由得轻笑。   可这一笑便牵得心脏如同针扎,寒意自脚底飞快上升,他弓下身。   沈云山告诉他,你的苦寒散已经发作了两次,第三次毒药就会要你的命,他们算准了时间,让你死在最风华正茂的那一年。   两次……除了大雪遇袭的那一次,沈序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第一回 的毒发。   那段记忆模模糊糊,犹如蒙上了一层灰白的布,闪烁过的几个片段他唯一能抓住的是一小只鹅黄色的背影。   盘着双环髻,走在他的前面。   对了,他记得在牧云村的那一次毒发,曦知告诉他是七月配出了苦寒散的解药。   “苦什么散?苦寒散?”梁七月一撩额发,斜倚着红缨□□,“谁要它的解药?”   霍宵焦急:“姑奶奶,你管谁要呢,先给我,我急用。”   “我都没听说过这个什么散。”她摊手,撅嘴道。   霍宵以为她在卖关子,直跺脚,“牧云村,那个沈公子,他上回受伤不是你拿什么琉璃瓶给治好的嘛。”   有点印象,七月眯眼,忽地拽住他的袖子高声:“沈序!?他在哪儿呢,曦知知不知道,你等等我先告诉她去!”   霍宵一把将她拉回来,她咚地撞在他胸膛,听他缓缓说:“沈公子就是梧州主公。”   ……   七月腿一软,连忙抓牢了他的衣服。   “没时间惊讶了,下次再惊讶。”他呼呼地给她扇风,使劲晃她,好不容易将人从迷茫之中拉回来,“解药,人命关天。”   七月欲哭无泪。   “真不是我配的,”她仰头嚎啕,“那是知知的药,她让我骗你们说是我配的呀。”   ——   雷雨夜,闪电交加。   栀禾和行鸢跪在门前,对着夜色里身形颀长的男人哭泣。   卧房灯火幽微,沈序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大床。   “主公,这么大的雨夫人会去哪儿呀。”行鸢抽泣,“都怪我们,我们没有看好她。”   府里家仆行路匆匆,又是一道闪电,顷刻划过亮如白昼,小仆连滚带爬:“主公!找到了……在……”   他话音未落,只指了个方向,沈序连伞都不拿,转身冲进雨幕之中。   狂风吹得祠堂前幡条乱舞,灯笼和雨点噼啪地撞击着墙面屋檐,声势巨大。堂前风呜咽,似鬼哭神嚎,曦知立在那祠堂中央。   她的前方正对着一座座的沈家灵位。   一声惊雷,大风肆虐冲撞着户牗,烛火时亮时灭,映照着一排肃穆,它们不会说话,冷冷地盯着曦知。   说不害怕是假的,曦知咬了咬唇,又往前走了几步。   沈序淋着雨跑到门口,恰巧听到了里面的人说话。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女孩的声音温婉美好,像极了黄鹂鸟的轻言诉语,“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打仗,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被迫接受。”   虽然她现在闯进人家的祠堂看起来有些于礼不合,但是如果这些人都还健在,她肯定会生气得挨个揪出来骂一顿。   和白眼狼有什么区别,呸,说他们是白眼狼都抬举。   不过,她鲜少骂人,性子也不似七月那般风风火火,否则早就把这儿给砸咯。   斯人已逝,再怎么说他们也算沈序的长辈,从小受良好教育熏陶,他不能违背纲常,没关系,她来替他出出气。   曦知挺直了腰板,“你们也太拎不清了,我要是作为父母,有这么厉害的孩子,嘴巴都笑合不拢了,你们还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怕什么功高盖主。喂!亲儿子重要还是那个什么破烂皇帝重要啊,替他收复国土安稳朝政已经仁至义尽了,说句不好听的,我巴不得我自己儿子做皇帝,还能颐养天年。虎毒还不食子呢,下那种下三滥的毒药,你们真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真是阴险小人!”   “虽然我的爹娘很早就去世了,”曦知渐渐低了声音,目露哀伤,“但是我有一个很快乐的童年,有哥哥姐姐,伯伯婶婶,主公他应该比我幸福的,即便你们真的望子成龙,加以严待,起码也不能把一个人当作工具,溺爱小儿子的同时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六岁的时候我捡到他,满身都是血,一只脚都踏进棺材板了还警惕地不让人靠近。待养好伤,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放开了一点心门。”女孩回想起曾经,“明明他也会对我们土孩子玩的玩具露出新奇羡慕的眼光,他也向往和村里的男童们凫水捉虾,会同我怄气,会口是心非地和我分道扬镳又拐了一大圈故意和我撞面,会和我躲在被窝里因为听鬼故事而害怕。”   “哥哥有血有肉,不是冰凉冷血的杀戮工具,虽然他好像忘记了八岁左右发生的事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是也算弥补了他有遗憾的孩提时光,所以,我绝对有资格站在这里,为他的不平和不甘说——”   曦知越说越有底气,腰杆越挺越直,目光坚定地扫过无声的灵位。   “你们根本不配做他的父母。”   原本,他应该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纵情驰骋在草原之上,无忧无虑地引吭高歌。   三两功名,一两清酒,碰碎日和月。   她记得和她一起长大的沈序,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他会是最恣意轻狂的少年儿郎,目盛吹又生的野火,衔草与日并肩,永远明朗,永远张扬,永远上挑着嘴角。   而不是落坐于空寂的沙场,漫漫黄日,杀尽了所有人才得到所谓的他所希冀的和平。   穿堂风过,曦知被人扳过了肩相拥。   他裹挟着雨露湿气,微凉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那是一刹那,女孩倏地红了眼眶。   沈序努力地想了又想,八岁时的记忆仿佛被从中掐断,那也许是他第一次苦寒散发作的时候,但不懂为何会失去记忆。   可是曦知说的那一切陌生又熟悉,条条种种,他该是和她一起做过的。   他们很早之前就认识,她救过他的命。   为父母活,为大靖活,为沈氏的千秋活,他背负的责任太沉重。   如今,他找到了余生。   列祖列宗的眼睛都在看,寒风呼啸,沈序稍稍偏头,落吻在她的唇上。   女孩仰着脖子,他的吻具有宣示主权的意思,攫取侵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牌位。   在沈氏前辈面前接吻,离经叛道,忤逆纲常,却十分刺激。   那只是聘礼之一。   喘息交织,她使劲眨掉了眼里的水雾,话音带了上翘的尾调,“哥哥,这样不好……”   她嘴唇水润,被他啃得稍显红肿,饱满似樱桃,指腹捻了捻,他道:“怎么来这儿?”   “跟你的长辈说说话,”曦知低下脑袋玩手,声势减弱,“友好的聊天,顺便撑撑腰~”   撑腰?沈序弯了嘴角,“知知为我撑腰吗,真厉害。”   她摸了摸鼻子,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岔开话题问:“哥哥你下午去哪里了呀?”   沈序看着她,毫不隐瞒地低声:“去问七月要苦寒散的解药。”   七月?曦知心一咯噔。   “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安蓉蓉。”他望着女孩隐隐慌张的表情,“她给了我一只琉璃瓶,说是有人托她帮忙按原药多配几副出来。”   被揪了个底朝天。   沈序抚摩着她的耳垂,借此令她放松。   “我不想骗你的,只是……”她嗫喏,“解药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原先我也没把握。”   手转向柔软的后颈,沈序道:“安蓉蓉告诉我,苦寒散是异域的奇毒,解药难寻,非本族人不可得。”   曦知瞪大了眼睛。   “除非,你的母亲是异域颇具声望的贵族,或是……”他顿了顿:“单脉相承,比贵族有过之而无不及,独一无二的巫医。” 第044章   卷疏在一阵女人的低泣声中醒来。   黑, 乌压压的黑,她惊恐地打量四周,凭着依稀的光分辨出自己身处的应该是一个封闭的四方体内, 地上黏腻污秽,有菜叶子、衣服碎料,甚至还混合着汤水屎尿。   每个角落都蹲坐着三四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状似疯鬼,卷疏过去好歹是生活在大宅里的丫鬟,又深得老夫人宠信,没有大小姐命却有大小姐病, 见此失声尖叫起来。   “这是哪儿!你们是何人!快放我出去!”她拍打着墙面, 里头的气味熏得她作呕。   动静之大,女人们慢慢止了哭泣, 无神的眼珠望向她。   她明明在去晋阳的路上,帮着林曦知救人, 后来设计让林曦知也掉下了悬崖。   卷疏的头作痛。   然后呢……然后她假惺惺地说去找人,实际根本没存这个心思,慢腾腾地在森林晃了几圈。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还有刺痛的感觉, 像是被人从背后当头一棒。   卷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冥冥中像是有了预感, 发了疯地撞击墙壁:“放我出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要和这些贱蹄子关在一起!快放我出去!”   她喊得聒噪,其中一个女人掏了掏耳朵, 晃悠悠地站起身朝她走去, 卷疏被她一把薅住了头发狠狠地往地上砸。   女人表情嫌恶, 咂嘴, “吵死了,闭上你的嘴。”   在林曦知那儿吃了瘪,她认也就认了,谁让她运气好阴差阳错傍上主公,高自己一头。卷疏气得牙痒,但自己何时受过这种委屈,被一个连平民都不如的疯女人侮辱!   “我可是梧州主公府的大丫鬟,”她目眦欲裂,“你敢这么对我,你竟敢这么对我!待我回去向老夫人告上一状,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其余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苦涩的脸僵硬地牵起嘴角,对她施暴的女人嗤了一声:“我当是什么厉害角色,区区一个丫鬟,在这儿颐气指使给谁看呢,管你是什么主公的大丫鬟还是皇帝的大丫鬟呢,进来了这儿没命活着出去咯。”   “你什么意思。”   女人朝她施舍地递上一眼,“怪你运气不好,上了去往异域的贼船,模样出挑的兴许还能捞个苦力奴做做,像你这样的……呵,要么当士兵的泄欲婢,被折磨得生不如死,要么当试毒的活靶子咯,虽然过程难受点,但眼睛一睁一闭,死得还是很爽利的。”   不会的,不会的,她不过是在森林里闲逛,怎么可能那么点儿背。   如果自己当时真的去找人,去找主公,卷疏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是不是就不会被抓来。   像梦一样,她用力揉着双眼,企图再次睁眼时看到的不是现在这样的场面,她回到了主公府,底下一群小婢女前呼后拥地围着她。   “世间每一刻都有悲剧在发生,厄运一直都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你可以怨天尤人。”女人乜着她,即便容装糟乱,扔掩不住一股英气,“不过,我始终相信,报应不爽这个道理。”   她走回了角落,其余女子也纷纷低下了脑袋,窸窸窣窣的响声消失,卷疏瘫软在地上。   很快,所处的方体震动了一下,有人开启了门,突然而进的强光让她们避之不及,退回到依赖的黑暗之中。   来人戴着一顶小圆帽,指挥道:“这几个带去王宫,这几个带去胡市,这几个嘛……老婆子那儿是不是缺几个打下手的,给她塞过去。”   领头走出去的正是那个英气的女子,她一脸平静,目不斜视,其他人仿佛受她号召,也跟着挪动了脚步。   “我是去王宫哎,是不是不用死了。”年轻女子对着同伴激动说,“也没她说的那么惨嘛,没人当什么泄欲婢,只是做做苦力而已。”   “是啊是啊。”   圆帽男人冷眼看着她们往前走,卷疏也被人推搡着呆滞地跟在后面。   待人都被打发走了,他摘下帽子闪身到一株大树后,恭敬地行礼:“公主。”   对方俨然就是领头的英气女子。   “这次的游戏人员都太没有意思了。”她道,“没有一个人反抗,除了一个爱嚷嚷的婢女,她吵得我头疼。”   “公主,您何必屈尊,热衷于如此无聊的游戏。”   她摇头:“我十分享受人在面临绝望之际,那种空洞的眼神,声嘶力竭的哭喊,而我扮演着她们的同类,给她们灌注压抑负面的焦虑,潜移默化地给她们打下被害者有罪论的印记,逐步摧毁击溃防线。”   女子作出一个陶醉的表情。   “待宰羔羊一样,我先用言语让她们沉入地狱,再让你带她们感受到虚假的步入天堂的错觉,最后再推入地狱,不觉得很有意思么,被我欺骗,被我玩弄于鼓掌,大靖人都是一群可笑的蠢猪。”   圆帽男子颔首,“是的公主,那还是老样子集合坑杀,对了,在您外出的这几天,大靖的梧州?梧州主公前来拜访,现在老婆子的药居里。”   梧州主公,名字真耳熟,好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就自称来自梧州,她冷笑:“与我何干,清楚他来的目的吗?”   “各州摩擦加剧,宣州附近多次传出战争谣言,兴许梧州是来寻求同盟的吧,我们本就和他们毫无干系,还是不淌这趟浑水的好。”   打仗的事情她可听不懂,“父王自有办法,先送我回宫吧。”   “是。”   ——   沈序此行的目的倒并非是为寻求同盟。   独眼老妪拄着一根巫杖,颤巍巍地坐在他和曦知二人面前,精明的目光不断逡巡。   她是异域赫赫有名的巫医,精通奇毒蛊术,全天下一脉单承。   药居里饲养着各种各样的毒虫爬蛇,她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喝茶。   曦知看着面前淡绿色的不明液体,犹豫地咽了口口水。   老妪笑了笑,缓缓端起茶杯小啜,“异乡人,听说你们是来寻苦寒散的解药?”   “那东西的解药数年前就遗失了,就算是我也无法复刻,可惜,”她耸耸肩,讥笑:“还不如早早开始料理后事,准备准备舒服的棺材板呢。”   曦知在袖子里捣鼓捣鼓,掏出一只琉璃瓶,一脸天真地交给她:“婆婆,解药我有的。”   “噗——”一口热茶喷出,她被呛得直咳嗽,夺过瓶子闻了闻。   是,没错。   老妪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反问,“哪儿来的?”   曦知和沈序对视一眼。   “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   老妪如遭雷劈,声音发着颤,“什么,你的母亲?”   曦知注视着她的表情,心下已大致有了个答案,“所以我的母亲和您,和巫医真的有关系?”   巫杖敲击着地板,浑浊的独眼牢牢地盯着女孩,嘴里喃喃:“是,是有点像……”   “丫头,你可还保留着你母亲的东西?”   “自我记事,娘亲就去世了。”曦知从包袱里取出几副字画,“这些都是我哥哥林翊保留的,母亲的遗物。”   枯老的手在画卷上摩挲而过,老妪内心五味杂陈,一滴滚烫的热泪落下,“是,是她,我的徒弟,巫医的下一代继承人,受王上尊敬的无上神女。”   “当年她私自出逃,没想到竟然成了亲还生了孩子,天意弄人啊。”   老婆婆感叹完,忽然神情又紧张起来:“孩子,你来问苦寒散的解药,莫非是你中了此毒?”   “不是不是。”曦知慌忙摆手,看向沈序。   婆婆经历过多少人情世故,当即心领神会,“噢,是你的小夫君啊,那没事。”   那没事?沈序黑线。   曦知又着急慌忙地想解释,结结巴巴的,“不是,还不是夫君……”   “嗯。”沈序礼貌颔首,无形之中像是对婆婆此话的认同,“烦请您指教。”   老妪沉吟:“有了解药便不成大事,不过此毒有一个并发症……”   话语被进来的异族少女打断。   “奶奶,”少女以手附胸,“有事请您定夺。”   “失陪。”   老太拄着巫杖出去,少女低声:“公主抓来的几个女人,其中一个逃到我们这里来了。”   “她的事情我懒得掺和。”老太皱眉,“逃来的人呢?”   “被扣在后院,疯疯癫癫的,一直嚷着要见梧州主公,说自己是梧州主公府的……主母?”少女迟疑,“奶奶,万一她说的是真的……”   “哧,主母?真会打诳语,正儿八经的主子还坐在里头呢,她可是你大师姐的女儿。”老人面露慈祥,“我与爱徒之间可只有她这个念想能联系了。”   “那奶奶是要她回来继承衣钵吗?”   “不必,就像数十年前一样,我不逼迫她,也不会逼迫她的女儿,我尊重她的决定。”老人道:“至于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正巧,水蜘蛊缺一副药引。”   少女心下明了,“是,奶奶。”   她回到屋子,发现曦知正焦急地踱步,见着她便拉住手:“奶奶,您说的并发症是什么?”   瞎了聋了瘸了疯了,曦知把种种可能都设想了一遍,操心得快哭了,尽管沈序极力同她解释自己目前一点事情都没有。   “不是什么严重的症状,”老太道:“仅仅失去一段记忆罢了。” 第045章   失忆?沈序蹙眉。   老太点头道:“并不是什么十分骇人的并发症, 小姑娘你不必为他担心,失去的那段记忆大概是在第一次病发时。”   “有的时候遗忘总比记住好。”她饶有深意地眺望远方,“人生百味, 痛苦几何,若不是弥足珍贵的回忆,孰去孰留其实也无多大意义, 忘记就忘记了罢。”   不是的,曦知默默攥紧了衣角,欲言又止。   几乎同一时间,她和沈序两人异口同声地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失去的记忆吗?”   老太有些意外地挑眉:“哦?”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从何处说起, 越急迫脑海里的记忆便越发杂乱无章。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次毒发的时候,是在下第一回 随父出征之时。”沈序淡淡:“将近两年的空白, 不管是痛苦也好,开心也好, 我都希望能有重新拥有过去的机会。”   他忽然看向了林曦知,对上男人深沉的目光,他倏忽一笑, 令她感觉仿佛身处梦境般的不真实。沈序单手置于左胸, “况且心里的声音告诉我, 那一定是一段尤为重要的快意时光。”   曦知的心因他的话重重一震。   “既如此, 也算上天眷顾, 我的徒弟积德还保留着解药,最重要的还是……”老太伸手握住曦知, “还是主公大人您走了好运气, 正正巧和她有了交际。”   “是, ”沈序颔首, “是我毕生最大的幸运。”   “丫头,你先出去候着吧,”她对着曦知道:“老身不才,耗费了半辈子的心血在研究巫药上,只要有一粒苦寒散的解药,我必能为他彻彻底底化解残毒。”   “我信婆婆的,可是!”曦知可怜样儿地半垂眼,“我也想在旁边……”   “丫头,老身有一个不情之请。”形如枯槁的手掌缓缓将少女的柔荑包裹住,象征两个年代的奇妙交汇,“生前没能见着你母亲一面,死了进了棺材也想留个纪念,哪日入了黄泉碰见她,好歹还能同她聊聊你,不至于相顾无话。”   曦知听懂了老太话后的意思,由另一名少女领着去了母亲曾经住过的小屋。   老太回过头:“梧州主公,烦请你躺于此张小床上。”   她拿出一只小熏炉,里头焚着一股甜腻奇特的异香,拄着杖又在小桌前捣鼓了一阵。   沈序望着头顶的水晶吊灯,眼神渐渐涣散。   ——   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短手短腿的小小一只,八岁的小少年眉眼稚气,却身受重伤,因突然不明原因的心脏绞痛而被敌军追杀。   彼时,沈序并不知道自己是中了苦寒散的缘故,他在山下的冷泉躲了整整一天,踉踉跄跄地顺着溪水方向走到了路边。   不远处袅袅升起炊烟,是一处朴实的村庄,他终于体力不支倒在路边,手按着腰间的佩剑。   父亲告诫他,男人不许哭,可是他的身体好痛,心也很凉,他想回家,不想打仗。   鼻头隐隐泛起一股酸意。   谁会救他呢,是父亲的援军还是……   少年从怀里摸出一只玄鸟图腾的玉佩握在手心,他闭上了眼。   清风送来一股梨花的香味,背着箩筐的双环髻姑娘蹲下身,鹅黄色的小袄衬得她生气勃勃的,戳了戳他的脸:“好大一只白馒头。”   沈序无语地别过头,浑身开始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女孩低下头,望见了他袍子上一大片红,瞬间变得语无伦次:“血,是血吗!你,你没事吧,不行我得带你回去。”   “不要碰我。”他冷冷地瞪着她,年少的教导让他对每个陌生人都保持戒心。   “再嘴硬就不救你了。”   女孩充耳不闻,干脆连背上的箩筐都扔了,使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扛在肩上,她又瘦又小,还矮矮的,沈序比了比她同自己的身高。   控制着没有把自己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她还乐呵呵地朝他呲牙:“你好轻噢。”   因此,她扛着沈序回到家还十分轻松,反观后者骨头都散架了,伤似乎更重了一些,他躺在草床上,盯着女孩煞有介事地拿着一叠绵布走向他受伤的左腿。   “不许……”他沙哑着声音,看着她熟练地涂药包扎,默默闭上了嘴。   后来她还偷摸找来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姑娘。   七月有模有样地把脉:“内伤。”   躺着的沈序磨了磨牙。   “内伤怎么治呀?”救他回来的傻小妮子还真问她。   “不知道。”七月坦诚,“喝大补药就可以好的吧。”   沈序甚至有些后悔了,自己的命可能要被交代在这儿了。   七月走了,小女孩愁眉苦脸地坐到他身边,“大补药?”   沈序没力气听后面的话了,他眼皮打架,直到深夜再次被熟悉的心绞痛醒。   这一次伴随而来的还有彻骨的寒意,一波接着一波,折磨着他的身心,他蜷缩起身子,难耐地发出呻/吟。   身上的冷汗足以把衣服浸湿,他转向墙壁,双目赤红地咬着虎口。   汩汩鲜血顺着掌沿滴落。   月明如水。   他想,那个小姑娘兴许是不会管他了,谁会为一个陌生人买药,悉心照顾呢。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耳畔的声音逐渐模糊又慢慢变得空灵,口齿间残余的铁锈味,痛感一阵阵地麻痹。   会死吗,是阎王爷来了吗,可是阎王爷为何……哭得稀里哗啦的。   一滴两滴三滴眼泪啪嗒打在他的眼睑上,那个小姑娘边哭边拽他的手,“你不要咬自己了。”   “但是太疼了。”他不懂自己那时为何要同她解释。   “不会疼了,我给你唱歌。”她的眼睛真漂亮,哭起来红红的水润润的,就是这眼泪怎么也掉不完,“你一定要撑过去,哥哥,你一定要撑过去。”   哥哥——沈序目中的猩红渐渐散去。   那个夜晚很难捱,可是她的歌声也真好听,糯糯的甜甜的,有的时候还咬字不清,笨手笨脚地拍拍嘴巴重新唱。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他不那么难受了,平躺在床上稍稍弯头就能看见她趴在自己的胸膛上,咂巴着嘴呼呼大睡。   沈序盯了一会儿。   正午,女孩给他送来一副药,那时他不知这就是她歪打正着得来的琉璃瓶里苦寒散的解药。   “大补药。”女孩扑闪着眼睛。   喝下药后没几天,他的毒便没再发作,那时沈序没什么心眼,没把那药想到多余的几层上去。   他能下地了,也知道了那女孩的名字。   林曦知。   默默记在了心里。   据说人是金屋藏“娇”,沈序现在休养的地方是曦知的秘密小屋,他就是被她藏在金屋里的“雀”。沈序坐在庭中出神,不经意一瞥,那围墙后有一道身影。   曦知把什么东西背手藏在身后,乖巧地看着他,他伸头去拿她就躲,一躲一追,绕着不大的院子跑。   落花簌簌飞扬,飘到了二人的发顶,沈序腿长追上她轻而易举,他拨掉了她发上的残花,颇为骄傲地扬起下巴。   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曦知扭扭捏捏地将东西递给他。   是一幅画,画的是他。   显然画技并不精湛,除了他袍上的玄鸟还算有个形状,其余都勉勉强强算人形,沈序抽了抽嘴角,将画还给她,自己抽了纸和笔。   “我给你画一幅。”他名门出身,画工自是名家教导,当属一流。曦知目瞪口呆地举着他的作品,“哥哥你好厉害呀。”   “送你了。”他道,“留个纪念。”   曦知兴冲冲的点头:“嗯!有这幅画在我就不会忘记你啦。”   八岁的沈序作了一个当时他最叛逆的决定,他不想回去,不想回去打仗。   为什么呢,为什么之前都不敢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立在门前,远远地望见小小只女孩跑来。   似乎这一刻便有了答案。   后来的事实证明,起码两年内他的侯爷父亲都没有想过来找他,任由他自生自灭。   挺矛盾的,父亲那么用心培养他,可就在不久前举行的一次擂台会上,他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天赋,令世人哗然,在此之前还指挥了一场出色的对外作战。   父亲的眼神就变了。   他懒得去思考,费脑子。   曦知噔噔跑到他的身边,一阵风吹起少年衣服,她眼尖指着那只玄鸟玉佩问:“这个跟你衣服上的一模一样哎。”   那是家徽,沈序低下头,将那枚玉佩捏在手里,“是传家玉佩。”   听起来很重要,曦知思索着传家二字的意思,“那以后你要把它给你的儿子吗?”   少年的脸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红,迅速收起玉佩,咳了两声,“差不多,它…我以后要将它送给,送给我的夫人的。”   “噢。”曦知应了声,拉着他的袖子,“哥哥,你的病才刚好,不能老憋在这里不出去的。”   “我带你出去玩,”她活力满满,“我们要一起做好多好多事情,开开心心地就不会再生病了。”   他有些犹豫。   可是她抱着他的手憧憬地说:“或许你有一天就会回到自己的地方去,我只不过是你生命里最普通的过客。”   “过客也是客,我不要你记住我,我只要你想起我,就能想到自己快乐放松,不再防备别人的那段时光。”她的眼睛干净纯洁,宛如天边的云彩,“就足够了,我们一起长大。”   阳光下,她伸出食指同他轻轻一碰,好像缔结了誓约,七彩的光粼粼散落。   “一起做彼此独一无二的,青梅,竹马。” 第046章   晋阳主公府。   寒风萧瑟, 庭前梧桐叶落满地。昭琼晃着藤椅,数着那飘洋而下的明黄。她软若无骨地倚躺在那儿,表情始终是恹恹的, 像是慵懒又像是没了力气。   她的居所都是薄眠命人精心修整,楼宇雍容华贵,冬暖夏凉, 毫不夸张地讲,超过了她在皇宫住所的奢华程度,摆设的奇珍异宝尽是薄眠从各地求来,给她解闷。   她的陪嫁丫鬟锁月也笑说, 驸马爷待我们公主那是极好, 人过来瞧着我们公主,眼睛都泛着光哩。   昭琼笑而不语。   从成亲, 薄眠是待她不错,她也奇怪, 明明两人不过萍水之交,这桩婚姻可以说是受父母之命。薄眠被冠上了圣上女婿的帽子,实说对他大业无益, 他又缘何对自己百般上心, 情有独钟。   但他却不曾告诉过她, 此番情愫早在数年前就萌芽。   薄眠很忙, 常常出门不见人影, 昭琼一个人顾着偌大的府邸,底下的人都敬她, 管家办事也伶俐。作为主母, 她更像是个甩手掌柜, 什么也不用操心。   薄眠怕她无聊, 回回都给她带好玩的东西,调皮学舌的鹦鹉,拍手叫绝的皮影戏,院子里整日都热热闹闹的,明明薄眠他最喜清净,厌恶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   不过她开心就好。   不论忙到多晚,夜里薄眠还是会不辞疲倦地回到府里,和她卧榻而眠。有时昭琼没睡着,半眯着眼,望见男人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慢吞吞又笨拙地抬起残腿。   梧州沈序,晋阳薄眠,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冷面杀神,但是……   昭琼凝视着他安静的睡颜。   她的夫君,睡觉的样子很可爱。   他敬她,爱她,外人风言风语说成亲那么许久都不曾听闻行周公之礼,甚至皇宫那边都几次三番催促,让她的肚子早点传来消息。   昭琼并不在意。   锁月在兴趣盎然地端详着新送来的好玩意儿,府里的婢子都围在那儿,小麻雀似的欢笑个不停。   她记得,锁月说过,公主,要不就这么同薄眠过下去好了。   落叶堆积成了小丘。   她很喜欢,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如果能早到来十几年的话。   薄眠是一个好丈夫,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但可惜,生不逢时。   她是一个坏女人。   喉咙上泛的甜腥味再也压制不住,芙蓉花样的手帕上,昭琼呕出一口鲜血。   “公主!”锁月大声嚷叫着奔跑过来,那些婢子们也慌里慌张的,她看到带血的手帕,瞪着昭琼平静的表情:“公主……”   婢子们都跑去请大夫,去请薄眠,昭琼没有拦她们。   锁月慢慢地跪在她的膝边。   “他会去皇宫求解药吗?”昭琼自问自答道,“也许会的吧。”   大夫会来把脉,会告诉他没有解药,她连半个月都活不了。   “你确实有个优点。”贵妃的话响在耳边,讽刺地笑:“没有人会不爱你。”   孝娴纯皇后,昭琼是她的嫡女,是大靖最尊贵的嫡长公主。   但是,她的母后并不得宠,不仅如此,还没有什么心机。   一同入宫的皇后的亲妹妹,也就是昭琼的小姨,从妃做到贵妃,一路平步青云,恩宠不断。   而且,她十分有手段,所有与她为敌的人都被她一一肃清。   有野心有计谋,注定了她会是最后的赢家。   小昭琼年幼时听到嬷嬷和她的母后对话:“娘娘,您要小心贵妃,她对您的后位虎视眈眈……”   “不会的。”母后织着毛衣,“她是我的亲妹妹。”   姐妹二人同出自贵门,母家实力雄厚,早在靖帝登基之前就意属好了后位人选,孝娴纯皇后作为嫡长女,又深受父母疼爱,自然非她莫属,另一个虽也是嫡出,却不比她性格温和,精通女艺。   后来的某一日,昭琼被领去了小姨的宫里,那女人笑得甜蜜,却在大太监走后冷冷地弃她于偏殿,擦着护甲道:“小拖油瓶,以后在外人面前须喊本宫一句母妃。”   “母后呢?”她眨着大眼睛。   “冷宫。嘁,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你一辈子也见不着她了。”   昭琼顿时号啕大哭。   小时候,她对她不算好,也不算差,毕竟在外人面前总装出一幅亲热的样子,回到宫里,对着她扔杯子骂:“就因为她是嫡长女!父亲母亲如此偏爱她,进了冷宫都不愿把皇后之位让出来!本宫永远都只能协理六宫,永远都只能当贵妃!?”   真正出现转机,是昭琼出落成举世闻名的弄月美人,天下四分,梧州晋阳势力渐起的那一年。   雷雨夜,她偶然发现了贵妃的秘辛,昏黄的香榻发出一阵阵身热情动的低吟,殿外闪电交加,榻上翻云覆雨。   她看见贵妃伏在那男人的胸膛上媚眼如丝地乞欢。   可是,三两天后,昭琼又碰见了那个男人,人模狗样地执着一把蒲扇走近她。   那时,殿里空空,她一个人坐在铜镜前梳妆,冷眼瞥着他的目光从上到下,仿佛想把她生吞活剥般地逡视了一遍。   “贵妃娘娘还真是大胆,光天化日敢把面首养在自己的殿里。”昭琼面不改色地说话。   “百闻不如一见,公主殿下当真国色天香。”他答非所问。   昭琼低头瞟了一眼藏在袖口里的短刃,余光见他毫不避讳地靠近。   “不怕她将你碎尸万段?”   “她迷恋我,巴不得日日承欢,岂敢狠心杀我,殿下放心,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肮脏的双手搭上她的肩,慢慢地往她的脖子上蹭,昭琼看着镜中的倒影,也偏头。   男人大喜过望,以为这是迎合。   匕首已滑出大半。   “贱人!”凤冠步摇碰撞得叮咚响,男人被一把推开狠狠甩了一个耳光,贵妃眼中喷着妒火,恶狠狠地盯着昭琼。   听说之后他就被秘密处死了,贵妃找上她也同样给了她一个耳光。   “自诩美貌,弄月美人。”她嗤笑,“昭琼,你勾引人的本事有一手啊,谁都喜欢你,谁都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养面首,娘娘,我看你是活够了,不怕我去告诉陛下吗。”   她大笑:“去啊,废后之女,看他是信你还是信自己的宠妃,本宫告诉你,本宫一只手就可以电辅整个前朝后宫,你跟本宫斗?你的母亲也是本宫的手下败将!”   真相既出,昭琼的表情无多变化。   不过,她好像确实很喜欢那个男人,爱而不得遭受背叛,她也不管事实如何,固执地将错都归结到了昭琼的头上。   开始虐待她,讽刺她,她的生活暗无天日。   直到靖帝来找她,她的亲生父亲给了她一瓶药。   “为了大业。”   “本宫的建议咯。”贵妃猖狂地上挑眼尾,“昭琼,和本宫和你的父皇做个交易吧。喝下这瓶药,解药每个月本宫都会给你服下,直到你嫁给梧州主公的那一天。”   “你可是天生的狐狸精,狐狸精就该有狐狸精的用处,勾引男人不是你的专长吗,别让你父皇和本宫失望。控制住了你就等于控制住了你未来的夫君,只要你让他死心塌地,我大靖的基业就稳定了一半,他们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   昭琼的眼中划过一丝轻蔑,“堂堂大朝还要用女人来稳固政权么?”   “这叫借刀杀人,况且本宫最爱看你生不如死的样子,命都掌握在本宫手里,当然这也不是亏本的买卖,本宫答应你,事成之后,本宫就放你和你的母后出宫,你们母女二人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以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   母后……   昭琼心有触动。   “此话当真?”   “天子之言,驷马难追。”贵妃扔给她那瓶药,“你母后的命和你母后的下半辈子,统统都掌握在你手里了。”   当然,虽有所偏差,她嫁给了薄眠,而且她并没有行勾引之事便叫他死心塌地地对自己好。   薄眠也没有辜负期望,当日启程去往了皇宫。   昭琼一个人坐在梧桐树下发呆。   “公主,您马上就能解脱了。”锁月抹着眼泪,“您,孝娴纯皇后,薄眠主公,以后一起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半个月……”她听到自家主子喃喃。   “不会有事的,主公已经去求药了。”锁月欣慰地说。   昭琼摇了摇头:“我唯一遗憾的,是还没能参加她的成亲。”   锁月有些疑惑。   “我对不起薄眠,但我必须这么做。”她轻声,“爱也可以是一把剑,我不得不利用他。”   烟雨天幕,她曾跪在那无名冢前痛哭。   墓碑没有姓名,她没法写上孝娴纯皇后的名字。   哭她的母后,哭她被非人对待的曾经,哭本就没有结局的未来。   但最后,这些都转换成了滔天的仇恨。   寂静的深夜,薄眠熟睡着,她挽上了他的手臂,只有月亮知晓她的情话。   “我爱你。”   薄眠离开晋阳的第二日,锁月欣喜地挥舞着一方请柬向昭琼奔来。   “公主!公主!”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梧州,梧州主公送来了婚柬。” 第047章   几日前, 昭琼听说沈序和曦知前往了异域寻求苦寒散的解药,但她并不知沈序曾因此毒失去过一段记忆,更不晓得他和曦知年少时的渊源。   既送来了婚柬, 想来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薄眠不在,底下的人也拦不住公主, 昭琼即日启程前往梧州。   殊不知,天下风云变幻。   荼蘼和黑玫瑰作为晋阳的军师,率先取得了消息。后者背叛了宣州偷出来的布防图此时此刻成了一张废纸,而她也成了一个笑话, 气得黑玫瑰大骂。   沈序也收到了风声, 因同盟晋阳的关系,出兵宣州的计划被无限期搁置。   “主公, ”暨先生抚须,“想不到晋阳那老狐狸竟是个软骨头, 如今他向大靖皇帝俯首称臣,局势对我等不利。”   下人们呈上来流水似的大婚吉服,沈序按了按太阳穴, “暂且静观其变。”   许珏道:“眼下是主公大喜要紧, 昭琼公主已启程前往梧州, 顾及她, 各方都不会有大动作。”   “不过我实在想不通, 他野心大能吞天,怎么会突然心甘情愿地放手争夺天下, 莫非还藏了其他坏心眼?”   沈序也捉摸不透。   吉日降临, 曦知早早便被拉起梳妆, 行鸢和栀禾守着门口, 张望着里头的姑娘戴上了红凤明珠冠,双珰照夜,煜煜垂晖。薄粉的花钿,鳞金的眼尾,朱红小唇一点,这般看着望着竟都红了眼。   行鸢咬着手呜呜咽咽,气得栀禾也忍着汹涌上泛的眼泪打她嗔她:“哭什么,大喜的日子……”   “这叫喜极而泣!”行鸢嘴硬,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酸了眼眶。   曦知穿着霞帔婚服,宽大的裙摆如凤凰花热烈地盛开,她执着金团扇,既兴奋又紧张地微微掩面。   七月是和昭琼一同进来的,原先她还拘谨着身旁可是堂堂公主殿下,一见到曦知那可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拥着女孩嘴里叨叨叨地说个不停。   “太漂亮了知知,”她由衷地赞叹,“一晃眼你都出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二人是闺中密友,自有许多话要讲,昭琼便先识趣地退了出去。   “外面有个叫姬……姬妙!”七月挠了挠头,悄悄往她袖子里塞了个东西,“说是让我把这个带给你,我跟她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欸,现在别看噢,洞房了再看。”   “好。”曦知乖乖地应。   “噢对了,你哥哥呀这都还没开席呢就喝得烂醉了,嚷着炫耀自己是梧州主公的小舅子呢。”   两个女孩笑作一团。   曦知握着七月的手,“姐姐,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我吗?她迟疑一瞬:“志不在此,我呀可是要做女将军的人!还有……”   “还没给我爹报仇呢,我得杀光晋阳那群狗贼,提着那将军的头去我爹墓前敬酒,据说晋阳已归顺了大靖,我们势必同他们有一场大战。”七月说着说着表情严肃起来,许久才揉了揉脸笑:“抱歉,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该说这些的。”   曦知起身去倒了一杯酒,清澈的液体随着小盏轻晃,“那祝我们都早日得偿所愿。”   七月微怔。   “我所向往的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天下四分动荡之局面已久,不论是晋阳当家还是大靖皇帝执掌皇权,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和平。”曦知目光炯炯,“再无鼎立,再无共主,天下唯有一主,能且只能是我的夫君。”   七月震惊。   酒盏相撞发出碰杯清脆的声响,女孩笑靥绽放:“七月姐姐,大国小家,两者皆不能舍去,成全大义的同时也不要忘了成全自己的幸福。”   是啊,我的幸福。   七月欣慰一笑。   “愿君乘胜,恣意而归。”   火树银花的洞房夜,喜烛映照得满堂亮晃晃,曦知忐忑地攥着吉服,她盖着红盖头,眼前都是红彤彤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仅能凭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到了深夜,她打了个哈欠。   忽地,她激灵了一下,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送进来一阵风,拢着好闻的香味。   沈序被那帮子人轮流灌了好几轮的酒,这下微醺地立在她身前。   他弯下腰,手撑着膝盖,歪头打量着他的新娘。   透过红盖头,曦知看见了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她眨了眨眼睛,脑子登时一片空白,嬷嬷教她的一些礼节又倏地忘了个精光。   喝合卺酒,掀盖头,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接着该做些什么呢,她乱糟糟地想。   视野红糊糊的,大概能描出眼前人的轮廓,却不知他此刻的眼神盯着她有多么溺爱炽热。沈序盯了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曦知下意识地张嘴。   隔着红盖头,眼前的一块影子愈靠愈近,女孩微微睁圆了眼睛,下一刻沈序落吻。   双唇中间隔着薄纱传来他的温度,画面旖旎动人。   半晌他才心满意足地直起腰,曦知还未反应过来他便挑了红盖头。   绝色佳人丽雪红妆,半嗔半讶,露出水盈盈的美目,令他呼吸一滞。   “哥哥……”她期期艾艾的,害羞不敢看他。   沈序眯了眯眼睛。   后知后觉女孩意识到什么,默默抓紧了被褥,“夫君。”   夜阑更深,剪了红烛,新人共饮下合卺酒后,曦知便想不起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趁着沈序醒酒小憩,她掏出了袖子里七月塞给她的东西。   果不其然如她所料,就是某启蒙之物,姬妙也就这东西多。   里头一页还专门夹了一张小纸条,姬妙的字龙飞凤舞:这个姿势简单。   曦知:“……”   她将目光投向了小火炉,思忖着赶紧地毁尸灭迹。   翻了两三页,实在羞燥,她刚想把书一合悄摸烧了,两根葱指便钳住了书角。   曦知大惊失色,抬头正对上沈序探究的目光,也顾不得别的,只想着快点把书夺回来。   “挺好学,”他非常地不满,自己的新婚妻子竟热爱读书大过于同自己成亲,实在是太看扁他了,无地自容,“我瞧瞧,什么书勾得你这么大兴致。”   曦知眼泪汪汪,死活不松手:“我不看了我不看了!”   你拽我也拽,可怜的书本夹在中间承受着撕心裂肺之痛,门外守夜的人估计也没想到,里头的主公和夫人会小孩子气似的抢起东西。   “嘶拉——”书光荣地断成两截,沈序捏着那一半,迎着曦知痛哭流涕的目光,好奇地翻开看。   烛火摇曳,她分明看见了男人扯出一丝暧昧不清的笑:“哦?”   “叮铃——”脚上的银环发出脆响,曦知一骨碌埋进被子里。   守夜的人望着洞房灯光熄灭,安心地打起了盹。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后来雨势渐大。   昏暗的房间,香炉荡出一片清幽的梨香,凝露混着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地,在空旷的房间回响。   雨滴汇聚成水流,潺潺顺着斜骨蜿蜒。   纯白的银环圈着莲足,不断发出撞击声,直至喑哑。   屋外梨花花瓣飘落,细细密密如亲吻大地。   手腕系着漂亮的玉石链子,被箍在了头顶,他望着绿莹的微光,俯身止住了细碎。   每一次的间隔,链子和银环都会同时地响动,叮叮当当地混合在一起,盖住了妙音。   夜漫长又难捱。   薄眠从都城回到了晋阳,翌日昭琼也和新婚夫妇告别,曦知腰酸背痛地被沈序搂在怀里,又困但还是装作活力十足地同她挥手告别:“有空常来。”   “下次一定。”昭琼微笑着颔首。   一切看似井然有序地向前发展。   薄眠求来了药,亲自看着昭琼每日服下,他期待着他的高岭之花重新焕发生机。   又是一年冬天,百花枯灭。   沈序立在檐下,冷面听着许珏焦急地讲话,堂下所有的将军齐聚,听候发令。   曦知披着鹤氅站在他身后不远,男人回头,沉沉地同她对视。   她笑了一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   “主公,此乃大好时机。”暨先生激动不已:“晋阳自乱阵脚,薄眠毫无计划地突然进攻大靖都城,鹬蚌相争,我们正好渔翁得利!”   “晋阳所有主力军全攻,薄眠是发了疯要和皇帝斗个你死我活吗,他向来小心谨慎,主公当心有诈。”   “有诈个屁!咱们的探子都来报了,他就是一点后路都没留,存心要掀了那狗皇帝的极乐宫,东面城池一座不要,就要进皇城,我等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沈序慢慢转弄着扳指。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带来硝烟和烽火的味道。   “众将听令,即刻发兵靖都!”   靖帝坐在那冰凉的龙椅上,几次三番都险些掉下来,贵妃跪在另一边手里攥着条佛珠念念叨叨诵着佛经。   “求神佛不如求己!”他的声音已然因害怕变了调。   贵妃扭头,怒瞪着他咆哮:“事到如今,求你求本宫还有用吗!薄眠是发了什么失心疯,不是把药都给他了吗,不是说愿意不再来犯吗,为什么!他就不怕没了本宫,昭琼死了吗!”   “朕早就说过,妄想用一个女人成就大业,实属无稽之谈!朕当时怎么就昏了头,听了你这妖妇所言!”   “妖妇?若无本宫,十年前你这老不死就该上西天了,这法子是险,不还是保留了你几年狗命吗!若薄眠不真心爱她,又岂会来求药!说到底都是昭琼那贱蹄子不中用!”   “陛下!”大公公一脚滑跪在地,“晋阳…晋阳军攻进来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双方都损失惨重,靖帝的屁股再也坐不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另一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陛下,梧州反了!”   他眼一黑。   “到头来,不还是什么盟友都没讨着嘛。”贵妃冷笑。   皇帝颓败地仰倒在椅子上。   大殿外传来士兵的刀枪声脚步声,薄眠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进来。   他像是老了许多,脸上麻木地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瞳孔紧紧锁着皇帝贵妃两人。   靖帝扯出一丝牵强的笑:“薄爱卿,不是说永不来犯吗,这…这是闹得哪一出呀?”   下属将一个空药瓶远远地扔给他,他一看,眉头舒展:“原来是解药吃完了,这,薄爱卿你知会一声来取,或是朕派人送去都可以的啊,何必兴师动众,举兵进攻呢,要不撤军?”   薄眠摇了摇头。   彼时,沈序一路长驱直入,也入了大殿。   靖帝的表情像是瞧见了瘟神,“沈…沈爱卿,两位爱卿今日倒是凑了巧。”   薄眠微微偏头,发现他还带了曦知一道前来,目光在女孩身上短暂停留一瞬。   “薄眠,”沈序道:“这可不像你。”   殿外是重重叠叠的梧州军队,将所有人包围。   薄眠没有回答,他又转过了头,“药是假的。”   “不可能!”贵妃吼道,“本宫给你的药就是真的,她吃了这么多年了一点事情都没有,薄眠你这个白眼狼,拿了药又想反咬一口……”   “什么药?”曦知听得云里雾里。   “不可能的,本宫保证!”她惊慌失措地低下脑袋,“不可能的,除非她没吃……难道,她已经……”   贵妃不可思议地瞪着薄眠。   “休要诓骗我,我亲自看着她咽下。”薄眠道,“就是药本身有问题,正好,我送你二位为自己的谎言和罪孽陪葬。”   大势已去,成王败寇,两人如待宰羔羊般被押到阶下。   “本来,这就是我同沈序的格斗场。”他轻声。   “没有排兵布阵,没有经营策略,你全靠一股蛮力闯进来,精兵所剩无多,你确定还会有机会同我搏斗?”沈序眯眼,“薄眠,你自诩精明,却走错了人生中最大最重要的一步棋。”   “杀了他们。”   “主公……”殿外传来一句哀戚的女声,是锁月,昭琼的陪嫁丫鬟。   薄眠闭了闭眼,声音开始颤抖:“滚回去。”   她跪在地上,朝他磕头:“主公,求您看看信吧。”   曦知垂眼,清楚地望见她双手呈上的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她一眼认出出自昭琼。   “沈序,沈序……”靖帝涕泗横流地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你父母,朕对他们有恩,他们承诺过沈家会世代保护皇族的,沈序。”   他懒得再旧事重提,一脚踢开他:“下去亲自让他们向你报恩吧。”   “叛贼!逆臣!你们没一个好东西!”他发疯地吼叫,“沈序你爹培养你上战场,可不是让你与朕与大靖为敌,你的命生来就是要给朕奉献的!”   “他的命就是他的,从来不存在附庸。”曦知高声:“从前不是未来也不会是。”   “哎呀培养了那么多条狗。”贵妃哈哈大笑着扯乱了自己的发髻,“一个都不听话,你真是失败。”   两柄剑如闪电击出,薄眠冷眼看着贵妃挣扎了两下最后倒在血泊之中,而沈序也亲手杀了那个所谓的恩人。   “弑帝,似乎你的罪要大些。”他笑着擦了擦手。   沈序扔了剑,“只是杀了一个阴影罢了。你真的不看那封信吗?”   “不看了,”他道:“小时候我便一直在追逐月亮,那时我的梦很大,希望能和她并肩,希望我做天空的主宰。”   “这样月亮就不会下山,群星都为我们闪耀。可是慢慢的,我的梦又变得小了起来,我想就做一颗最平凡的小星星,这样就能和月亮一起下山,一起休息,一起陪伴。”   “日和月永远都不会有交集,我也永远不可能在她身边,现在想想可能是造的杀孽太多,老天也不愿给我太平。”   薄眠将那封信撕成了碎片。   “我只是不想面对,不想承认,不过我还是庆幸,她相信了我对她的感情。”他自嘲地勾起嘴角。   “一见钟情听着很玄幻不是么,可有些蠢人就是会往里头栽啊,我的前半生都为她而活。”他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可是有一天信仰枯萎,我所期待的未来都成了泡影,沈序,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活。”   赢得了天下也没什么意思,她说她当这个公主早就厌烦,再也再也不想回到熟悉的宫殿了。   她知道,薄眠一定会许给她皇后之位,可是那里也曾是她母后居住过的地方,你让她怎么能面对恸哭的一砖一瓦。   “所以,我不要了。”薄眠淡淡:“世人皆说我野心勃勃,但我的野心只为她一人而存,信仰枯萎,便没有必要再留了。”   男人转着轮椅往殿外去。   殿外呼喊声震天。   是年,曦和元年,沈序继位,改国号为启,天下归一。   后宫仅中宫皇后一人,乃其结发妻子,年号便取自其名一字。   帝后恩爱,为世间传颂的一段佳话。   在小村庄的桂花树下,树神曾听过一段虔诚的心愿祷告。   小女孩扎着双髻,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   那是它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