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芳》 作者:小小椰   文案   晋王妃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身为小叔的皇帝怜悯,深夜入了王府言语慰问。   太后派舆辇接了晋王妃入宫,说是怜她丧夫无依,要亲自放在身边照应。   “皇嫂这般年轻,以后该多有打算才是。”皇帝对相雪露这般说道。   相雪露却是只想守着亡夫的灵位了此残生。   可惜,事与愿违,她腰身裁衣的尺码,渐渐地变大了。   **   在相雪露眼里,慕容曜虽为帝王,对兄嫂却是谦和有礼。她大婚那天,他还含笑敬酒祝福。   怎么也没想到,害死丈夫的凶手竟然是他。   “皇嫂这样吃惊作甚。若是不这般,朕如何昭告天下,名正言顺地得到你。”   帝王年轻俊美的面容上带着温柔笑意,语气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仿佛杀害兄长不过如踩死蝼蚁一般。   **   当今皇帝登基几年,六宫空置,世人感叹帝王薄情寡性之时。   却是不知道那禁宫深处,天子在她耳边呢喃:“你若是不乖,朕就带你到他的墓前……”   “让他看看,他曾经的妻子,如今又是谁的女人。”   (不虐)   1V1,sc   (男主没有mj女主,本文进行到中后部分后会逐渐揭露前面的伏笔和真相,(我不得不简单剧透一下,女主白日和夜晚的记忆有偏差,她白日里回想起来的夜晚的记忆不是完整的。并且她白日里对过去n年的记忆也不是完整的,她夜晚其实是知道男主身份的,因为男女主过去有前缘两情相悦,所以她是自愿的,后面会揭晓,并在番外具体写男女主当年相爱的故事)并且会昭告天下男女主的关系。男女主开文就都是单身状态,男配未死之前,两人也并无越轨行为,没有违反道德,女主所处的时代,允许寡妇再嫁,并且女主周边的人也有不少鼓励她再嫁的。只是女主刚开始因为自身的思想约束有些顾忌(思想约束的来源涉及一个伏笔)女主和男配并没有发生实质关系,更类似于协约婚姻。两人婚后甚至都没在一个府里住过。男配开局前就死了,死后女主在那个朝代其实就是自由身了,男配也无子嗣,女主连名义上下任晋王的母亲都算不上。只是男主暂时不想泄露自己的情感(这里也有原因,男女主的情缘其实时间上也先于女主和男配),就还是口头称她皇嫂而已。其实两者男未婚女未嫁,并没有违反道德)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兄死后,他和皇嫂的故事   立意:坚持一个目标,永远不放弃 第1章 1 苦了皇嫂了   六月时节,正是酷暑之时,屋檐外下起了小雨,也还是难消闷热。   相较外面,晋王府的仁德堂从上到下都弥漫着冷气,若是穿着单薄的夏衫,恐怕会牙齿直打哆嗦。   晋王妃相雪露跪在堂中,她的面前是一口巨大的乌木沉棺,里面躺着的人正是她昨日薨逝的亡夫——晋王慕容昀。   天气炎热,棺椁的内侧,四周乃至室内的角落里都摆满了冰鉴,以保尸身不腐。   按大嘉朝习俗,逝者故去的第一夜里,家人需为他守夜。以让逝者安心走好,再无牵挂。   相雪露自入夜以来已经跪在这两个时辰了,地板被寒气侵袭,寒凉得紧,就算隔了一层软垫,丝丝冷意仍是渗入她的膝盖。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僵冷麻木的腿和膝盖,想起片刻前听到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敲三更梆子的声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知道,夜还长。   旁侧的徐嬷嬷看到了相雪露的动作,心疼地道:“王妃受累了,要不您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徐嬷嬷是抚育相雪露长大的乳母,将她看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相雪露摇了摇头:“守夜乃是习俗,还是不要坏了规矩。”   “那些个高门世家里,又有几个是一板一眼地守着这规矩的呢?”徐嬷嬷苦口婆心劝道。   “王妃您已结结实实跪了两个时辰没歇过,这屋内又冷,若是跪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见相雪露有几分动摇,徐嬷嬷换了角度又说:“不如您先去歇两个时辰,天明前老身再唤您。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想想王爷会不会心疼。”   晋王生前,和晋王妃是京城有名的举案齐眉的夫妻,对她颇为关心爱护。   “您若是累坏了身子,王爷更是不能安心走好了。”   相雪露终于被说动,她撑着垫子站起来,腿还有些发抖,徐嬷嬷扶了她一把,她方才站稳。   “东耳房的床榻老身已命人收拾好了,王妃您现在就可以去歇息。”   相雪露点了点头,为徐嬷嬷的周到道了声谢,便携侍女青柠绿檬二人往东侧而去。   到了东耳房,稍作整顿,相雪露让青柠绿檬自行去休息,自己也准备歇下了。   适才在正堂吹久了冷气,相雪露此时并不热,耳房里也有冰鉴,以是临睡前打开了轩窗,通风透气,平衡温度。   窗外的雨势比方才更大了些,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远处成了朦朦胧胧的雨幕,看不清庭院里的景物。   相雪露伸手摸了摸外面的雨水,想着,破晓后若是继续这么下去,来王府的宾客怕是不好行路了。   还好夜里无什么人出门。   上塌以后,本以为会短暂失眠,却未想到,睡意来得又快又沉,相雪露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相雪露的记忆还停留在晋王薨逝之前,场景正是仁德堂东耳房,梦开始的时候她正刚刚入寝。   虽然她一度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宿在这里,但是梦中的思维究竟还是不明晰,再加上她忽然发现房里还有别人,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   有人侧躺在床沿,正撑着头看她,一只手臂还搭在她的腰上。   只是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   相雪露试探地叫了一声:“王爷?”   那人“嗯”了一声。   相雪露微有些吃惊。虽成婚快两年,但慕容昀从未深夜来过她房里。   她正想问,王爷此时找我何事。一阵天翻地覆,身侧之人便翻身压在了她身上。   剩下的话被堵在口中。   衣衫临褪去之前,她本来想推拒,但转念一想,他们本就是夫妻,行此事天经地义,便改为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身体一僵,然后粗.鲁了几分。   相雪露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角泌出泪花时,她后悔极了。   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平素里常年带恙的人,竟然蕴含着如此恐怖的精力。   再后来,她昏睡了过去,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   醒来时,天色已亮,身侧空无一人。   相雪露神智回笼,想起做的那个梦,只觉得无比荒唐。   夫君尸骨未寒,正躺在棺材里,而她却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幻想与他春.风一.夜。   她这是想男人想疯了吧,一定是疯了!   羞愧,懊恼,不敢置信,各种情绪包绕着相雪露,让她一时忽略了身上的感觉。   直到下床时,两腿一软,差点摔倒,才终于觉察到身体的异样。   全身上下就好像被车轮碾过了一番,尤其是双腿和腰,又酸又麻,还有僵硬的痛感,仿佛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难道是昨日跪久了,伤了筋骨?歇息以后就全部发作了?   相雪露按着腰,时不时吸一口凉气,后悔没有早听嬷嬷的话。   她走到窗前,窗子还是如她睡前那般开着,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晨光从紫萼花纹的窗格透入,唯一与昨日不同的,便是窗沿处的少许积水。   她没有记在心上,只当是夜里没有关窗,外面雨下大了溅进来的。   昨夜没有关窗,冰鉴化了以后,热气就充斥了房间。   外加相雪露因梦睡得多不安分,醒了以后,身上黏腻着一层汗,贴身的小衣被汗水浸过,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起来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沐浴,但出门却不见两个侍女的影子。   她有些疑惑,来到她们的住处,发现这两个女孩蒙头睡得正香。   青柠绿檬平日里稳妥细心,尽心侍主,很得她欢心。现下这样,多半是昨夜守灵累着了。   相雪露向来宽待下人,没有叫醒她们,自己一个人往浴房走去,不期然在路上碰到了徐嬷嬷。   徐嬷嬷脚步急切,气喘吁吁,见到了相雪露,连忙告罪:“老奴一时疏忽,睡觉误了时辰,怠慢了王妃。”   相雪露惊讶于徐嬷嬷也睡过了,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她摆了摆手:“您年纪大了,昨日辛劳,是该好好休息,眼下刚到辰时,宾客们还没来,也不影响什么。”   徐嬷嬷惭愧道:“昨夜也不知是怎么了,睡得特别熟,连打更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一睁眼就已经辰时了。”   她这个年纪的人,一向眠少睡不久,寻常日始之时就醒了。   相雪露脚步微顿。   她昨晚也睡得很是不同以往,不过与睡得沉的徐嬷嬷不同,她陷入了一整晚的荒诞梦境。   现在想起来,还是让人面红耳赤。   浴身过后又用了早膳,相雪露重新来到正堂,不过这次她只是坐在角落里,如何也不敢抬眼看那口沉棺,和棺内长眠的人。   以免脑子里又窜起那些秽.乱的景象出来。   -------------------------------------   辰时过了半,府中还是没有一个来吊唁的人。   相雪露心里正奇怪时,王府侍卫进来报信:“王妃娘娘,王府前的路都被封了,听提前来开道驻跸的锦衣卫说,陛下将要驾临王府。”   陛下要来?相雪露没有提前准备,有些始料不及,但仔细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当今陛下,是先帝的嫡长子,故晋王的异母弟,两人虽不算亲密无间的兄弟,但到底骨肉亲情在那,如今,哥哥走了,做弟弟的,多少也会来凭吊一下。   相雪露最近几年入宫时常碰见他,不过彼此交流不多,称不上熟识。   但对这位陛下的印象,在其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十分深刻。   昳丽光艳,日月之曜汇集其身。如此描述,仍尚觉难述其神之十一。   相雪露出神期间,外面传来内侍的尖声传报:“陛下驾到!”   她忙起身前去恭迎。   远处走来一人,身穿玄色龙袍,身形俊挺,脚步不疾不徐。   待他走近,相雪露欲上前下拜,只是身子才动了一半,便被那人扶住了。   “皇嫂免礼。”他的音质有如冷冬冰河冻层下淌过的寒流,但此时只存清冽,不留冷肃。   相雪露抬眸看他。   慕容曜似乎比上次相见时,更加的光彩照人了。   他的眼眸幽黑,狭长优美,斜飞入鬓,不动时,上面有无数光影蹁跹而过,泛起点点波光。   睫毛浓密纤长,末端微翘。发色鸦青,以银冠束于一集。   鼻若悬胆,精致挺拔。面容冷白如雪,微抿的唇却色如流丹,形似花瓣。   此时慕容曜半背光站着,仁德堂门外的阳光折射到了他的右半边脸,留下无数细小的金色碎片,显得更加神圣高贵。   另半张脸则掩映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难以捉摸。   “陛下请进来吧。”相雪露喉头发涩,垂首低声道。   两人走进来仁德堂,来到了慕容昀的棺木前。   慕容曜顺着相雪露的目光一齐朝棺内的人身上看去。   他轻轻叹息,颇带有几分怜意地说:“皇嫂节哀。”   他朝她走近了些,右臂撑在了棺木之上,似是想更近地看清棺中的故人。   “皇兄英年早逝,无儿无女,倒是没什么牵挂,只是苦了皇嫂了。”   相雪露没有马上回应他。她的身子僵硬了起来。   慕容曜方才往棺边靠了靠,使他现在,几乎再往前一步,就要贴到相雪露了。   他说话的时候,呼出来的热气有一部分飘到了她的颊侧。   若是往常,这也算不得什么,但此时她盯着棺中夫君的面容,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了昨夜的场景。   那时,也是这样炽热的呼吸……   她扶着棺沿的手一抖,两腿忽然失力般地一软。   下一刻,腰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眼帘映入慕容曜微蹙着眉的神情:“皇嫂可是有哪里不适?”   相雪露站稳了身子,然后赶紧地从他臂弯间出来,她再次唾骂了一句自己心思不正,才歉意道:“臣妇昨日未休息好,今日不慎在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慕容曜看上去并不介意,并在说话的间隙里,他冰凉的指尖搭上了她的手腕。   “朕学过浅显的医术,若是皇嫂信得过,朕可为皇嫂诊断一二。”   相雪露自然不能拒绝。   “皇嫂可有腰酸之症?”慕容曜搭脉片刻,启唇问道。   相雪露一怔,未想到这都能被诊出来。   她踟蹰了片刻,有些羞怯地咬唇“嗯”了一声。   “那皇嫂除了腰肢,还有哪处不适?”   相雪露怎么好意思详细说出来,她只是含糊地回道:“没了。”   “皇嫂可不能欺君。”慕容曜的语气严肃了不少。   “明明朕观脉象,皇嫂应还有腿疼之症。”他转首看她。   “皇嫂?”   他的眼睛如黑曜石一样,泛着难觅情绪的光泽,又黑又沉地盯着相雪露时,她完全说不出假话。   “是……”   “嗯。”   “臣妇肩膀也疼。”相雪露吞吞吐吐地说道。   “还有呢?”   慕容曜一副问到底的架势让相雪露避无可避。   她咬牙说道:“还有……胸。”   说完这句,她感觉面上如火烧一般,怕是已经在她看不到的情况下,脖颈和面颊染上了红霞。   偏偏慕容曜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叫侍从送来了纸笔,仔细记下她的症状,然后又提笔写下对症的药方,让人拿下去煎。   他的神情认真坦然,倒显得相雪露心思龌.龊了。 第2章 2 宁寿宫西偏殿   宫中朝务繁多,慕容曜没有久留。   他临走前,相雪露方想起一件要事。   “皇嫂觉得皇兄死因有疑?”慕容曜挑眉问道。   相雪露轻点了点头。   慕容昀虽然这几年来身子算不得康健,时常染风寒抱病,咳嗽不止,但也不至于到如斯田地。   令他昨日竟在府中吐血而亡。   仔细想想,当真是奇怪。   若他当真是因病而亡倒没什么,相雪露怕的就是他死得不明不白。   但她对谁与慕容昀有怨仇这个问题,一时又毫无头绪。   成婚两年,慕容昀虽对她温柔体贴,但在有些事情上,却总是保持着疏离。   譬如从不与她亲近,也未与她谈及过自己的公事。   所以,虽然当了他不少时日的王妃,妻子,但若要她说出与慕容昀有利害关系的人出来,她还真是一无所知。   “皇兄已逝,御医既诊不了脉象,也问不了情况。若想查明真相,当今唯有一法,只是……怕皇嫂有些为难。”   慕容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十分纠结说与不说。   “陛下不妨一说。”   “方法就是,令大理寺仵作连同御医一起剖解尸体,查清症结。”   相雪露果然犹豫了。   在嘉朝,大多人的思想还是比较传统,认为对尸体行剖解之事是为大不敬。   尤其对晋王这等身份尊贵之人,更是大忌。   但若是不查,因而放过了他猝亡的真相,乃至于放过了可能存在的凶手,相雪露更不能原谅自己。   她捏了捏拳,下定了决心:“就按陛下说的办吧。”   慕容曜面上闪过一瞬的微讶,但很快收敛了神色,微笑着对她说:“好,过几日宾客吊唁完毕后,朕会派人来王府协助。”   相雪露福身谢过。   -------------------------------------   慕容曜离开后,附近驻守的锦衣卫开始撤离,王府门前的永安巷才解封。   道上重新有了人,王府的大门亦纷纷迎来前来吊唁的宾客。   其中既有与晋王府交好的世家,也有沾亲带故的府邸,更多的则是不算密切,但为了礼节前来悼念的。   相雪露忙着一个个招待问礼,才过了没多久便已有些疲乏。   此时又出现了一个“熟人。”   “长姐。”来人声音和悦,“好久不见。”   说话的人是个少女,她面容姣好,气质外扬,满头珠翠,虽身穿素衣,但看上去却不像是来吊唁的样子。   此人乃是相雪露同父异母的妹妹,乔芊语。   至于她为何与相雪露不同姓,则与上一代的瓜葛有关。   相雪露的外祖父是如今的内阁大学士,卫国公相和颂相大人。   相和颂无子,膝下只有二女,长女是相雪露的母亲,次女为先帝继后,当今太后。   当年,相和颂没有兄弟,亦与远方亲戚关系恶劣,便起了择婿生子,继承门楣的念头。   被选中的正是相雪露的生父,乔成文。   乔成文是子爵府的嫡次子,注定继承不了爵位,子爵府又中落多年,外强中干,乔成文便想着另辟蹊径,寻得前路。   恰好这时卫国公招婿,他便起了这份心思。   若是对于寻常男子来说,入赘必然是一件有辱门楣,羞耻的事,但乔成文心态很好,他相貌英俊,又懂得钻研相大小姐和卫国公的喜好,再加上他出身尚可,很快就被选作了人选。   婚后不久,他就与相大小姐生下一女,依照先前的约定,孩子都跟相家姓,这便有了相雪露这个名字。   在相家做女婿的几年里,乔成文安分守己,对妻子体贴,对岳父孝敬,相府上下都对他很满意,只等小夫妻俩生下男孩,就上禀朝廷,立为世子。   不过,好景不长,相雪露七岁那年,母亲因难产而死,只留下年幼的她和刚出生的妹妹。   乔成文眼见继承相家家业无望,开始暴露出真面目。   相大小姐去世后不到两个月,乔成文就回到了安康子府,同时,还接回了他养在外面多年的外室。   外室带回来了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就是乔芊语,只比相雪露小一个月。   一切都是那么的显而易见,乔成文从一开始便欺骗了卫国公府满门,欺骗了整整八年。   相和颂一气之下与安康子府断绝了所有关系,并对外宣称,相大小姐的两个女儿永远都只是相家的人,和乔成文再无干系。   相雪露也谨遵外祖父教诲,不与乔家人接触联络,如今,哪怕在街上遇见了,也只怕如路人一般陌生。   是以,今日遇到乔芊语一上来便叫长姐,相雪露并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上次见到长姐,依稀还是在长姐的婚宴上。”乔芊语唏嘘道,“妹妹犹还记得,晋王一身红袍,丰神俊朗,整个京城的人都在羡慕长姐得觅佳婿。”   “可如今,不过区区数载,长姐已是成了未亡人。以后,长夜孤寂更与谁人说?”乔芊语说着,似乎情到深处,拿起帕子在眼角拭泪。   “昨日妹妹惊闻噩耗,担心长姐难过,今日一早便赶过来想安慰一二。”   乔芊语说得动人,相雪露却听得面无表情。   她甚至觉得再听她说下去都是浪费时间。   这时闻到远处飘来的药香,她忍不住走神,慕容曜临走前留下的药方煎好了?   她的身子站了这么会儿以后更加酸痛,此时只想赶紧应付完眼前这帮人,然后回去喝药休息。   乔芊语不知道相雪露正心不在此,神游天外。   她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说到了想说的重点。   “正巧妹妹最近有件喜事,说出来也让长姐高兴一二。”乔芊语嘴角微翘,“妹妹前几日与江夏郡王定亲了。”   说完这句,她抬眼看相雪露的反应,见她面色沉郁,心里更觉快意。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便不再多留。   乔芊语柔声道:“长姐好好休息,以后的日子还长,不要累坏了身子,妹妹日后大婚,还想着姐姐去观礼呢。”   相雪露随意地一点头,没有说什么。   她此时满脑子都想着乔芊语快点走,她好偷溜回去休息,压根没太注意听她说了什么。   面色不好也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   **   乔芊语脚步轻快地走到了王府的庭院里。一路上不少人见到了她都和她互相问礼。   一切,都是因为她成了郡王的未婚妻。   她出生后,一直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而相雪露,则被所有人捧在掌心宠爱。   后来她恢复了身份,但依然活在相雪露的阴影中。   相雪露嫁给晋王后,更是成了京城无数人艳羡的对象。娘家强势,夫族尊荣。   而她,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子爵府旁支小姐,只能卑微地仰视相雪露,和其他人一起行礼,称她为“王妃娘娘”。   就在乔芊语痛苦地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要被相雪露踩在脚下时,变故突发,晋王死了。   与此同时,她将成为高贵的郡王妃。   相雪露没有儿女,这辈子都注定要困在王府,在那一亩三寸地里守着活寡,人生已是看到头了。   就连卫国公府,以后也会落到旁人的手里,与她再无干系。   而她,乔芊语,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等着呢。   想到这里,乔芊语还有点遗憾,为何陛下刚巧修改了大嘉律呢。   原本,依照皇帝制定的大嘉律,本朝后妃及宗室妻妾,在夫主死后,一律要活殉陪葬,以示贞烈,唯一不在此律范围内的,只有正宫皇后。   若是依照原来的律法,相雪露恐怕现在已是三尺白绫梁上人了。   但今上在登基以后,便废除了这条律法,称其有违天伦,不宜再用,并在同时赦免了先帝的一众妃嫔。   乔芊语可惜的同时,安慰自己,相雪露活着,才更有意思,不是吗?   **   相雪露今早起来身子就不太舒服,又坚持着接待了半晌的宾客,本来还忧心下午怎么熬,未想到,喝了慕容曜派人煎的药后,身上的不适疲乏竟消了大半。   她暗忖着,下次再见到陛下,一定要寻他讨要方子。   日暮时分,宾客都散了,宫里有人来传话,太后召晋王妃入宫小聚。   太后是相雪露的亲姨母,十几年前入宫为妃。   三年前,主理六宫的容贵妃幽居于缬芳殿,从此自闭宫门而不出,同列贵妃之位的相氏女则开始执掌宫权,并在同年被立为皇后。   相双弦性格温和融通,纯善淡泊,加之资历深厚,出身名门,被立为皇后也无人反对。   左右,皇帝的元后元贞皇后已故去多年了。   相雪露知道自己的姨母是个不争不抢的安静性子,是以,被朝臣们畏惧不已的慕容曜倒也和太后相处和谐。   至少,在相雪露这里,就没听说他们起过什么龃龉。   太后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今夜,突召她入宫,应也是怕她丧夫悲怆,无人可依。   马车到宫门口时,天色已完全黑了,相雪露换乘轿辇又行了段路,才到了宁寿宫。   太后身边的大姑姑李嬷嬷已候在宫门口,身后跟着几个执灯的宫女。   “王妃来了。”李嬷嬷温笑着迎上来,福身行礼。   太后入宫前,李嬷嬷就是卫国公府的老人,相雪露向来尊重她,待她一动作便伸手扶住了。   “李嬷嬷不必多礼。”   “姨母呢?本妃要去何处拜见?”相雪露问。   “太后娘娘之前吩咐老奴,转告王妃娘娘,今日就不必去了,时辰已晚,王妃又累了一天,宜趁早休息,诸事明日亦不迟。”李嬷嬷道。   “洗漱居住的一应用具已备好,这次还是您以前常住的西偏殿。”   近一年半年来,相雪露进宫,都是住在宁寿宫西偏殿,她对路很熟,就此和李嬷嬷道别,往西偏殿而去。   今夜不像昨夜那样下着雨,但依然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路旁的宫灯全亮着,发出暖黄色的光芒,但道路以外的地方,全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有传说中夜里会吞噬人心的猛兽蛰伏其中。   临睡前,相雪露泡了一个舒缓筋骨的澡。   西偏殿的环境相雪露很熟悉,不少陈设都是她的爱物,床榻铺的亦是她最喜欢的天山雪绒。   这种出自伊犁的极品绒棉绵软轻暖,睡再久也不会脖僵腰酸。   相雪露很快就入眠了。   但是,没过多久便开始不安稳起来。   昨夜的梦境再次缠身,梦的场景这次亦成了宁寿宫西偏殿。   恼人的手臂缠上她的腰身。   ……   少女低泣的声音隐隐约约:“这……这可是在宁寿宫……”   无人应答。   声音渐弱,最终消失在绣榻前飘飖的缠枝牡丹纱幔中。 第3章 3 皇兄皇嫂   全身酸软无力,头脑昏沉。   相雪露一醒来,这些感觉就排山倒海般地涌了上来。   随后浮现的是夜里那个梦。   她再次梦到了死去的丈夫,发生了一些事。   虽然,那只是个梦,但梦中的呼吸,温度,触感都是那么的真切。   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尾椎骨都情不自禁地升起一阵战栗。   相雪露忍不住把头埋在被子里,羞耻如火焰般地烧遍了她的全身。   梦里,她竟然在太后的宫殿里做这种事情……   她哀求着对方不要如此,对方反而还更得了趣儿。   既然“他”是她幻想出来的,那岂不是说明,其实她骨子里才是一个荒.淫的人,只是平日外表做出一副端正的样子。   相雪露不敢深想了。   她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连侍女都没叫进来。   生怕心里隐秘的羞耻被人窥见。   -------------------------------------   太后坐在膳厅里,正捏起茶盖,轻抿一口温茶,却忽听到了外面传报的声音。   她放下茶盖,眸中闪过一丝意外,望向踩着晨光而来的轩昂男子,讶道:“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把皇帝给吹来了?”   太后意外也是情理之中。   慕容曜平日里忙于政务,加之与太后并非亲生,根本不存在什么日日晨昏定省,只是每隔数日前来依礼拜见一下,也多半是在政务处理了个七七八八以后。   今日,却一大早地跑来宁寿宫,着实不寻常。   “近日朝中宣扬孝亲敬老之道,传以天下,教化万民,朕自当作表率。”慕容曜道。“朕今日无朝会,便想借机陪太后用膳。”   皇帝都如此说了,太后自当没有不允的道理,只是,她心里暗忖,待会雪露也要来……   正想着的时候,李嬷嬷走过来,俯身在太后身旁说道:“娘娘,晋王妃来了。”   不多时,相雪露的身影出现在了膳厅门口。   因着晋王新丧,这几天她皆是一身素衣。   她穿着素白软缎的衣裙,上面织着燕雀离巢,泣啼寒天的暗纹,哀婉庄重。   走进来的时候,她柳眉轻锁,烟眸含愁,一只细白的腕儿扶着腰肢,走几步微微停顿一下,看上去颇为柔弱。   旁边的宫女上前欲扶,却被她婉拒。   夫君没了,深受打击,还要故作坚强,周围人看着相雪露纤弱的背影,不由得都带上了几分同情怜惜。   如此绝丽佳人,往后却得独守空闺,似乎更令人欲扼腕叹息了。   -------------------------------------   相雪露在路上的时候,身上一直不太舒服。   尤其迈步时,身上的许多地方都会被牵扯到,十分难熬。   看来还是昨日接待宾客,忙前忙后累坏了,再加上那个梦,又使她精神上多了疲乏之意。   这份不适,令她在看到慕容曜之后,由里而外地感到高兴。   他昨日的方子,她始终惦记着。   这份在意使她多看了慕容曜几眼,就是这几眼,她由衷体会到,上天对某些人是格外优待的。   慕容曜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常服,金线织就的龙纹顺着他宽阔轩宇的肩颈线,蜿蜒至前胸,气势凌人。   薄唇微启,微微侧脸,似是在和太后说着什么话。   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面上带着清淡的笑意,但配上他那张魅惑出色的脸,便觉得笑容摄人。   慕容曜闻声同太后一齐望过来,见到相雪露的刹那,笑意深浓了几分。   加上暗紫衣袍的衬托,硬是多了几分狂狷邪气。   相雪露低头不再敢看他。   她走到了膳桌前,被太后招揽着坐下,太后一下子便发现了她眼下的乌青之色,皱眉问道:“昨夜可是没有休息好。”   相雪露微微点了点头。   太后眸中涌起心疼之意,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半晌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孩子,你不容易。”   “皇嫂今日可还是不甚舒服?”慕容曜的声音忽然响起。   相雪露迟疑了片刻,回道:“回陛下,是的。”   慕容曜好看的眉微微蹙起来几分:“朕昨日留下来的方子,皇嫂可要坚持服用,才能见效。”   相雪露昨日原以为慕容曜给她诊脉只是一时兴起,也并没有对这位九五至尊的医术抱有多大期待,只当他是自己玩玩。   是以,事后并没有专程留下他的方子,直到喝了药以后,才惊觉是她慧眼不识珠。   见相雪露不语,慕容曜多半也猜到了因果,他并没有戳穿她,只是顺着说道:“朕回头再写一张,这回皇嫂可要保管好。”   他微微侧过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眸道:“以后,用着的地方也许还多。”   慕容曜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常,听起来只是一句普通的医嘱。   但相雪露听在耳里,却觉着不是很对味,甚至从内心深处,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以至于原本很是合她口味的莲子桂花汤,都喝得没有滋味。   不过,半碗下肚,到底还是暖了暖她晨起后倍感酸.软的小腹。   慕容曜和太后在一边低声交谈,似乎是在谈先帝留下的小皇子的教养问题。   这与相雪露关系不大,她约莫听了几耳便没有仔细听了。   谁知,膳用到一半,宫外忽然传来内侍通报:“燕王到!”   很快,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的惊呼:“殿下,您慢些!不要惊扰了陛下和太后、王妃娘娘。”   相雪露放下食具,侧目望去,只见一个六七岁左右,衣着华贵的小郎君,噔噔噔地从外间跑来,一旁的人拦都拦不住。   他头戴着一个小小的银冠,面庞白嫩,还带着婴儿肥,一看就是被娇贵养着长大的孩子。   相雪露很快便将他与印象中见过几次的先帝第九子——小燕王联系在一起。   一路小跑来,燕王慕容澈气喘吁吁。   太后见了,嗔怪道:“有什么事儿慢慢来,不必这样急着跑来,小心磕碰了。”   慕容澈摇了摇头:“来晚了便见不到皇兄了。”   慕容澈人虽小,但自小便十分崇拜慕容曜,将他当做自己各方面学习的榜样,平日里只要抓住了机会定是要凑到他面前去的。   慕容澈乖巧地一一拜见太后和慕容曜以后,将视线移到了相雪露身上。   怔愣了片刻之后,他清澈乌黑的眸子中溢出明显的欢喜。   “皇嫂!”慕容澈甜甜地唤着,“阿澈见过皇嫂。”   相雪露呼吸一滞,握住茶盏的手骤然僵硬。   皇嫂……   往常她入宫,见到燕王之时,也不是未曾被他叫过皇嫂。   只不过,那时慕容昀亦在身侧。   而现下,慕容澈方唤过陛下皇兄,便转眼来唤她皇嫂……   很难不让人多想。   还未等相雪露做出反应,慕容澈的声音便紧接着传来。   “皇兄,怎么皇嫂来了您也不派人告诉阿澈,阿澈好久都没有见过她了。”   慕容澈很喜欢这个皇嫂,印象中,她不仅漂亮极了,还一直对他很是温柔可亲,每次见到他都会带一些好吃的零嘴给他。   他生母早逝,与太后亦不算很亲切,心里最亲近的女性角色便是相雪露了。   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总是要热切地上前唤她皇嫂。   也顾不上在前面加上用以区分的序齿。   小孩子的眼睛干净纯澈,话语纯稚自然,在旁人听起来亦没有什么问题。   但相雪露的全身仿佛被烧着了一般,不敢抬头看慕容曜和其他人的脸,甚至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她在心里嘀咕道,燕王虽然年纪小,但怎么能这样说呢,若是被不明内里的人听了,还以为她与慕容曜是夫妻。   夫妻……   相雪露吓得赶紧拉回自己跑远的思绪,收回脑海里冒犯的想法。   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一抬眸,竟对上慕容曜深如寒潭的目光。   只不过这目光深处,竟可以看出来明显的笑意?   相雪露手一抖,差点将茶水溅出来。   “皇嫂。”慕容曜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刚才九弟说话,你也听到了吧。”   “九弟甚是仰慕皇嫂的丹青,不知皇嫂可愿以后时常进宫,指点他一二?”   慕容曜声音轻快,不似往常那般的威势逼人,但相雪露依旧听出了帝王不容拒绝的意味。   太后也在旁插话道:“雪露丹青自幼得名师真传,闺中便冠绝京城,由她来教导燕王,哀家也觉得甚好。”   太后这话,半是替相雪露应下了。   相雪露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如何不知,姨母这是担心她丧夫新寡,郁郁寡欢,一个人在府中越发寂寞孤寂,就想着让她进宫多接触人事。   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姨母担心自己不在后,她一人独支王府,没了依靠,处境艰难。   恰好皇帝宠爱的弟弟——燕王,颇为喜爱她,便想着让他们打好关系,以后多少有个靠山。   道理她都懂,只是……   “皇嫂,您就答应我吧。以后进宫还可以时常见到皇兄和太后娘娘呢。”慕容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他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看上去水汪汪的,十分真诚。   只是——   谁要见你皇兄。   相雪露脸颊燥热,心里暗啐道。 第4章 4 癔症   早膳过后,慕容曜前去上朝,慕容澈也去了上书房习课。   一时间,偌大的宁寿宫,只剩下太后和相雪露两个主子。   太后拉着相雪露在身旁坐下,用手抚过她清瘦的脸颊,目露几分担忧之色。   “昨夜在宁寿宫也未休息好,人是越发地消瘦了,回去了王府,可要好好注意身体,不可过分操劳。”   “也不要过分伤怀。”   说到这里,太后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她口上说得好听,却也知道,相雪露又如何能若无其事,一切如常地继续生活呢。   晋王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小便聪敏俊秀,虽不及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却也是世间一等一的男儿。   两人成婚才一年多,合该还是新婚燕尔,夫妻情正浓的时候,却出了这等事,怎不叫人感慨叹息。   “嗯…这两天是睡得不太安稳,时常被梦魇困扰,服些安神汤大概便会好上不少。”相雪露抚慰太后。   “可是梦到故晋王?”太后面上带上了一丝怜意,“生前夫妻情深,身后入梦也是常事。故晋王该也是不忍你哀伤太甚,才特来劝慰。”   相雪露的面色一下子白了很多,又不时泛过一丝青色。   劝慰……如果那也算作是劝慰的话。   太后的话语勾起了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回忆,那荒唐,引人沉沦而又可怕的梦境再度丝丝缕缕地飘回她的脑海。   灼热的男子气息,不像是梦境,喷吐在她的耳侧,缭绕在她的颈项间。   相雪露的脊背忍不住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如果这当真是魂灵有感,入梦而来,他又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扰得她日夜不能安宁。   她自问做王妃的这一年半安分守己,操持府务,尽职守责,从无半分越矩。   他没有理由如此折磨她。   除非……相雪露咬唇,慕容昀觉得成婚以后,还未碰过她,便英年早逝,心有不甘,才化作鬼魂纠缠自己。   可这又不是她的错,分明是他自己不要的。   相雪露回想起当年新婚之夜,丰神俊朗的夫君一身红袍,四爪盘龙盘踞在他的喜服之上。   晃动的红烛映衬之下,越发显得他贵气逼人。   就连她,原本一个对慕容昀没有什么感情,也对成婚并无太大期待的人,亦忍不住在那一刻羞红了脸颊。   相雪露本来对与他行周公之礼之事有些抗拒,但为了规矩,也不得不从。   却未想到,慕容昀用喜秤挑开她的红盖头,与她交臂相绕喝完合卺酒后,便合衣躺下了。   甚至礼貌地让出了一大段空处,还温声对她说,为了她的名誉,他不便去书房睡,但若是她觉得挤或者不习惯,他可以去软塌入眠。   相雪露至今还记得当时的震惊,毕竟慕容昀求娶她的时候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热切之至。   想不到成婚以后反而要如此保持距离。   她一度怀疑,慕容昀是不是因为身子病弱,以至于男女之事方面多有不便……   此时重新翻出旧时的记忆,倒是注意到了一些那时未关注到的细微枝末。   譬如,新婚之夜,花烛摇红之际,慕容昀一身正红喜服,脸庞上也映上了红光。   他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底却透出一股似有似无的哀愁。   那时相雪露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心事,就算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也没空细想。   现下想来,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有些与寻常不一般……   “雪露,雪露,你怎么了?”太后的声音传来,相雪露猛地回神。   太后见相雪露面上微沁出汗意,以为她是疲劳过度,身体不适,便也不再多话,只是吩咐太医为她诊治,令她早些回去歇息。   -------------------------------------   和太后一同用过午膳后,未时刚过,相雪露便告退出宫了。   太后想多留她一晚,她以府中尚有事务需处理婉拒了。   出了宫门,换下轿辇。   马车嵌金丝的乌木滚轮咕噜噜地滚过街道上的青条石,相雪露的心亦是砰砰砰的不平静。   她没有直接回府,而是令车夫驱车去了一处医馆。   方才在宫中,有些话不好问御医,只能隐藏身份来这寻常医馆探个究竟。   到了医馆,她让青柠绿檬等在外面,独自一人进去寻了一位老郎中。   “这位夫人,有何病痛,还请说来,好为您诊治一番。”   老郎中今年五六十的岁数,两眼却很亮堂,一下便看出来眼前的女子身份不一般,打起了十分的精神。   相雪露犹豫了一下,掩唇低声道:“不知道郎中先生可解一癔症?”   思来想去,鬼神之说太过缥缈,许是她生了什么癔症,这几日才会心绪不宁。   老郎中铺开宣纸,提笔粘墨,悬于上方,准备记下相雪露叙述的症状:“癔症倒是少见,夫人许是弄错了也不定,不如先详细描述一番,也好为夫人对症下药。”   详细,如何详细……   相雪露贝齿把舌尖磨到微痛之时,才辗转吐露出话语。   “前些日子,先夫故去之后,便时常梦见,不乏……亲密之态。”   相雪露说得很含蓄,但仍升起羞怯之意,两只素手攥紧了衣裳,面上如火烧。   如此这般说出去,也不知道先生会怎样看她,以为她是何水性杨花之人,梦中都不忘玷污亡夫。   老郎中听了几耳,已经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过来,他露出了然的神色,不过并无任何对相雪露的鄙夷。   “夫人不必担忧,这算不上什么癔症,顶多称得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此乃人之常情。”老郎中温和地说。   相雪露指甲都快要掐进肉里,她倒宁愿是自己得了癔症,也好过承认缘由是自己春.心泛滥。   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难以泰然处之。   “可有法子能解呢?”相雪露的声音艰涩得不像话。   老郎中沉吟片刻,缓声道:“若要一劳永逸,还需从根源上解决。”   “老夫斗胆问夫人一句,夫人丈夫新丧,日后可有再醮之意。”   “斯人已逝,当应放眼未来,旧人之结,还应新人来解。”   相雪露的脑子一下子轰隆隆地炸开了,再醮……新人,岂不是让她另寻新欢之意。   这是她从未考虑过的想法,她至今也不敢相信,自己是那种缺了男人便活不成的女人。   她不敢想象,自己在老郎中眼里,成了怎样的饥.渴难耐之人。   偏偏这时候老郎中还补充了一句:“现实中欲.求得到了满足,梦境就会平息安稳,夫人自可安枕无忧。”   相雪露再不敢听下去,匆匆付了银钱,道完谢后便提裙离开。   跨进马车的时候,绿檬关切地问道:“王妃的脸怎得这样红,不会是发热了吧,方才去见了医馆的郎中,俟后可还要宣府医问脉?”   相雪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立马像触电一样地缩回来。   她清了清嗓子,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平静:“不用。”   -------------------------------------   在府中的平静时日没过多久,第二日夜里,便有大理寺的人造访了王府。   一排带着特制工具,穿着便服的人鱼贯而入,看上去十分低调,只有腰间的铜牌能证明他们的身份。   虽然只是戌时中,夜色却已深沉,王府前的影壁上明明暗暗,树影摇曳,沙沙地印在上面。   一位玄衣男子从暗处走出,面上带着温淡的笑,朝相雪露微微颔首:“皇嫂。”   纵使夜色也难掩他容色的光华,只是相雪露现在心里乱糟糟的,无心欣赏这些。   “臣妇拜见陛下。”相雪露屈身行礼。   “不知如何劳动了陛下,让您莅临敝府。”她捏着裙角,低声问道。   “皇嫂不必多礼。”慕容曜将她扶起,指尖滑过她如玉的手腕,泛起一丝凉意。   就像那日为她探指把脉一样,留下不容忽视的触感。   相雪露下意识地缩了缩手腕。   她站起身,收回手,将袖口掩好,恭敬地站在原地。   “前几日,皇嫂提到,要查清皇兄死因,此事涉及剖解尸身,皇兄身份非同一般,若贸然泄露,恐引起轩然大波,故朕令大理寺及御医夜间密行此事,掩盖风声。”   “还望皇嫂谅解。”   “陛下语重了。”相雪露说:“只是陛下日理万机,此事实在不用劳烦陛下亲临,臣妇惶恐。”   慕容曜的玄衣龙袍几乎要与暗夜中黑色的背景融为了一体。   偏偏他那双黑曜石一般的暗眸泛着某种意味不明的光泽,在夜里也看得格外清晰。   他轻笑一声:“怎会。”   “皇嫂之事就是朕之事。”   慕容曜的目光缓慢地从相雪露的脸上滑过:“皇兄薨逝后,皇嫂定是伤心孤寂。入夜以后,寂寥越发深邃。”   “待会若对皇兄行剖解之事,皇嫂难免于心不忍。皇嫂心哀,朕怎能置之不理。”   “于是特此入府抚慰。”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却与夜色缠绕出一股朦朦胧胧的暧昧。 第5章 5 慕容曜——是不是你   夜色昏沉,月影黯淡,前几日断续地有雨水,蝉鸣都歇了大半。   夜里便格外寂静,只偶听到有风吹过的沙沙声。   晋王的遗体被挪到了仁德堂后厅,那里地方较大,相对远离道路,容得下许多人,又足以隐蔽风声。   相雪露则低眉顺目,招待慕容曜在仁德堂的书房饮茶。   慕容曜坐在花梨木松竹漆背椅上,一手转动着茶盖,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四周的陈设。   此处是慕容昀生前最常待的地方之一,归置整洁,摆满了他的手稿和喜爱的书籍。   虽然斯人已逝,但此地仍维持旧貌。   “听说皇兄生前对医理颇有研究?朕观这书房之貌,确有不少医书孤籍。”慕容曜忽然问。   “回陛下,是的。先夫近年体弱,越发对俗务失了兴致,倒是对医术有了些钻研。”相雪露答道。   慕容曜听罢,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从一旁的书匣中抽出了一本泛黄的古籍。   他抖了抖书封,翻开几页,唇角的笑意加深:“想不到这本记载着世间奇毒的孤本竟在皇兄的书房里。”   相雪露投过去目光,看了两眼:“这本书,臣妇从前好似也看到,先夫拿出来看过,旁的就不太清楚了。”   慕容曜将书本合上,重新放了回去:“医毒相通,根源乃是一家,皇兄对毒理想必也有涉猎。”   “只是,医人者难自医,着实令人叹惋。”慕容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似颇为惋惜。   “皇兄英年早逝,于逝者,死去元知万事空(1),一了百了,虽然可惜,往后反而无什么苦痛。”   “对于生者,往后余生漫漫,才是无边孤寂。”   “皇兄似乎太无情了。”他垂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留下阴影。   “抛下妻子,徒留下不到二九之龄的您。”   他的声音很淡,也听不出来太多对慕容昀的指责之意。   但相雪露不知怎的,陡然就一阵轻微的心悸。   沉默了半晌后,她鬼使神差地抬头问了一句:“陛下,您相信鬼神之说吗?”   “不信。”他眼眸深邃,眉目英挺,正襟危坐,格外端正。   领口严丝密缝地系着,虽穿着黑色龙纹常服,却依旧沉淀着不容忽视的帝王气息。   强势地横踞在这一方书房之内,宣示着存在感。   “朕只信,事在人为。”   -------------------------------------   大理寺的人来上报剖解结果时,面色很是有几分古怪。   跟在其身后的太医不时地往相雪露的方向瞅两眼,更让人心生疑窦。   “晋王的死因可探查明晰?”慕容曜问。   为首的大理寺官员躬身回答:“臣领数位下属,一同探查,并未发现晋王有中毒迹象,也未发现有外伤痕迹。”   “晋王死因,该是病亡。至于是何种病症……”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然后微抬起头,窥探了一眼慕容曜的神色,又瞟了一眼相雪露。   才颤巍巍地接着说道:“请恕微臣大胆,故晋王患有肺痨之症。”   话音刚落,慕容曜和相雪露皆是一怔。   原因无他,肺痨之症,在今朝仍属于恶性的传染病,不仅具有较高的传染性,也具有较强的病害性。   严重时,甚至会因为一例肺痨而封锁整个村庄。   此症极难治好,感染上后,身体会很快虚弱下去,并伴有长期的咳嗽,风寒,乃至咳血。   慕容昀如果真的得了肺痨,那他这些年的病况倒也十分合理,只是,为何从未听说……   眼前都是整个大嘉朝最权威的验尸专家与医者,相雪露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   慕容昀没有中毒,亦没有外伤,除了肺痨,还有什么疾病能让他咳嗽风寒几年,最后在年轻力壮之时便吐血身亡。   他得了肺痨,因为皇子王爷的身份,不方便与外人道,想秘密治疗,完全可以理解。   但为何,他要从始至终瞒着自己,甚至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与她接触也亳不设防。   相雪露的指尖微微颤抖,内心被惊涛骇浪席卷着,以至于后面头脑昏昏沉沉,都没仔细听慕容曜与太医他们所说的话。   直到被青柠扶到案边,喝了一口热茶,咽入喉中,才勉强压下胸间的翻涌。   这时,有一名太医上前来,向她躬身行礼,然后隔着一层丝帕,搭在她手腕上为她问脉。   “臣是受陛下所托,前来为王妃诊脉,所幸王妃平安无事。”太医恭敬地说。   “王妃好生歇息,臣这就回去复命了。”   望着太医转身离开的背影,相雪露有些出神。   忽然派太医给她诊脉,显然是因为方才晋王之事。   相雪露心绪一时有些复杂。   关于慕容曜的印象,前些年是如金玉一般,清贵高华的皇太子殿下,光辉耀目如当空烈阳,不可逼视。   登基以后,张扬的气质不再外显,随之而来的是,越发深沉不可揣摩的帝王心思。   如寒冰之剑被插入剑鞘,骄阳普照万物,不刺眼却温沉霸道,包揽一切。   又如清质萃精的璞玉被打磨成莹润内敛的玉扳指,从前是资质惊人,惊才绝艳的少年,如今代表着滔天的皇权,无上的责任。   唯有俊美得过分的面容一如当年,不像男子所应有的容貌一般,世间最美的女子怕也要为之生妒。   相雪露所有关乎慕容曜的记忆无非以上这些,更深的了解几乎没有。   毕竟,她连自己的夫君——晋王,也是一知半解。   这些年,与这位陛下最多是点头之交,感情也是敬畏居多。   倒是有一点令她印象很深刻。   她和慕容昀大婚那天,慕容曜亲临府邸,含笑敬酒祝福。   众人山呼万岁,他一身深紫镶金龙袍,光华万丈,犹如天人。   那天四处都是红绸,红灯笼,红烛,喜气洋洋一片,映衬得慕容曜那张绝艳的脸越发醉人。   只不过畏于帝王威势,许多人不敢直面而视。   相雪露那时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慕容曜眼里波光晃动,潋滟动人,一手端着酒杯,一边朝她虚敬一把。   “新婚大喜。”他的声音醇厚如美酒,她隐约听出了醉意。   他那时还不曾唤她皇嫂,也没有像其他人说那些祝愿新婚夫妇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话来。   只是简简单单地一句,新婚愉快。   那时候,相雪露觉得,或许陛下,也不是旁人眼里那般难以接近。   现下,他又派太医过来专程为自己诊脉,对于一个日理万机的帝王来说,有些太过于关切了。   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晋王妃,是他的皇嫂,又是因为晋王缘由才使她有罹患肺痨的风险,他才对她特别一些。   相雪露思索旧事的时候,窗外却忽然飘进来一股糊味。   像是有东西被烧焦了一般。   她眼皮一跳,推门出去,只见仁德堂外的空地上摆放了许多火盆,一群宫人正在往里面投掷着东西。   相雪露走进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晋王的衣物和其他随身用品。   上好丝绸织就的衣物,乍一投入火盆,便被跳跃的火舌吞噬,很快化为了灰烬。   “你们这是在做何?”相雪露十分吃惊,“这可是王爷生前旧物。”   “回……回王妃娘娘。”那宫人结结巴巴地说:“这是陛下口谕。”   相雪露问到陛下所在的位置后,就直奔而去。   未曾想到,方走进仁德堂后厅,摆放晋王棺椁的地方,就看到了不下于方才震惊程度的一幕。   几个工匠,正拿着一根根粗壮的铁钉,将棺木盖钉得死死的。   慕容曜则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幕。   相雪露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顾不上行礼,就出声愕然问道:“请问陛下,这是做何?”   慕容曜侧首看向她,面对她的到来,他并不吃惊,反而微笑着对她解释。   “太医说了,肺痨患者所接触过的物品,都具有传染性,需要倍加小心。”   “贴身物品,最好处以销毁,才能杜绝隐患。”   “痨病患者故去后,其尸身亦要密封处理,外加石灰填埋,才能防止其污染水源土地,造成疫病扩散。”   慕容曜的话有理有据,相雪露也不得不信服。   可是信服是一回事,这种超出心理常规认知的事能不能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相雪露朝棺木那边看了一眼,越看心里堵得越慌。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只有那种穷凶极恶之人的棺木四周,才会钉上九十九颗粗铁钉,以镇压其灵魂,令其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在民间,此钉也被称作“镇魂钉”。   虽然晋王痨病这块对她有所欺瞒,但真的罪不至此。   若她此时出去阻拦,就会显得不明事理,于是她便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工匠钉完所有钉子,将棺材密封得一点风都透不进去。   “方才太医诊治过后,皇嫂身体康健,朕才放心了。”   “也是,皇兄通晓医理,如何敢任何措施都不做,就放任皇嫂接近呢。”   慕容曜面上带着薄笑,一幅为晋王开脱的语气。   相雪露却听得心里堵得更慌了。   慕容曜见她望着被钉死的棺木,也一同望去。   “原先大理寺丞给朕的建议并不是此法,不过朕认为原法太过野蛮霸道,故采取了折中之计。”   他低声道。   “原法是何?”相雪露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然后她便再次看到他用那种熟悉的,微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怜悯的色彩下或许还藏着别的什么情愫,不过再向下探寻就看得不真切了。   “将皇兄浇以桐油,予以火葬。”   “置于旷野之外,缚以木柴,烧之三天三夜,直至灰烬。”   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相雪露脑中里窜出这几个大字。   大嘉百年来的风俗都是土葬,人们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前不可轻易损毁,身后也不得随意处置。   同样会予以数量繁多,贵重精美的陪葬品,结构复杂,占地广阔的阴宅,以求侍死者如生人。   将逝者化为灰烬,通常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所为之事。   比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同时流传着一种说法,此行可让逝者神魂皆灭,无法转世投胎。   焚烧尸体的火就如业火一般,一寸寸灼烧着亡者的灵魂,直至焚烧殆尽。   虽没有确切根据,当不得真,但仍可见此事的严重性。   “皇嫂不必忧心。”见她面上露出短暂的空白表情,慕容曜慢悠悠地开口。   “虽朕不信鬼神,但也得顾及皇嫂心情。”他的声音在此刻温和得不像话,相雪露后背却陡然爬起一股寒颤。   她没再抬眼看他,福身行礼:“臣妇身子有些不适,恳请陛下允许臣妇先行告退。”   “准了。”   相雪露僵硬地挪动脚步,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飘来慕容曜的声音:“皇嫂既然身子不适,今晚便早些休息。”   “也可让太医开些安神方,以免夜长梦多。”   他的尾音缭绕在空中,半晌才散开。   相雪露脚步微一顿,随后更快地向前走去。   -------------------------------------   晋王还未过头七之日,故以相雪露这几天都是安寝在仁德堂中。   上次在东耳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境,她害怕故地重游会唤醒回忆,于是这几日都改睡在后偏厅的一个厢房中。   确实也未出现不对劲的东西,一夜安睡。   临睡前,她寻思着慕容曜应当已经摆驾回宫了,便不再想旁杂事余,安心闭眼入睡。   今夜入睡得很快,起初还算安稳,但没过多久,身上就传来了熟悉的感觉。   身前是一片滚烫与炽热,身后却是又冷又硬的冰凉触感。   她用手撑在四周,摸索了半天,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光滑的木板上。   直到她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瞥见自己身旁的场景和那黑得发沉的乌黑木质。   浑身刹那惊起了一层冷汗。   她,竟然在她夫君,晋王慕容昀的棺木上。   她想从棺盖板上下去,但很快又软了身子。   “别……别在这儿……”   “夫君……”她费力想推拒,奈何她的声音支离破碎,无法将一句吐露完整。   但未想到,“夫君”一词刚道出口,却仿佛激到了他的哪处一般,以至于她的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她的指甲嵌进了掌心,心中又恨又恼,恨他为何这般不顾体面,在此种地方。他纵是要报复,也不该来找自己,不是她烧了他的衣裳,也不是她钉了他的棺材。他怎么不去缠着慕容曜?似乎感觉到她的分神,他咬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一词一句地数落起慕容昀的不是来。   “一个病秧子,注定天不假年的人,竟然还娶妻,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留下一堆烂摊子,让你一人独木难支,这也算是好夫君,可笑。”   “若不是朕修改了皇嘉祖训,废除了大嘉律中的皇族宗亲殉葬制,皇嫂就要下去陪他了吧。”   “其用心险恶,实在不敢深思。”   相雪露没空细想这些话的内容,因为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条关键信息。   这条信息让她全身血液加速,心脏似要炸开。内心闪过一次念头就不敢再想第二次。   她极力地想睁开眼睛,可惜此时的身体却完全无法控制。   只有身上的感觉倍加清晰。   “慕容……曜——”她咬牙说道,“是不是你……”   (1)陆游《示儿》 第6章 6 隐忧   窗外的微光透着菱窗格进来,洒在相雪露闭着的眼皮上,染上淡金的色泽。   她的羽睫尖轻轻动了动,略有些迟钝地慢慢睁开双眼,重新看到熟悉的勾金彩云帐顶时,才渐渐地清醒过来。   昨夜有点太过,大脑一度全然放空,一片空白,思维只剩一根单线。   直到重新睁眼,发现自己依旧置身于柔软舒适的锦衾上,身上舒适干净,要置换的衣物规规矩矩地叠放在一旁的紫檀小方桌上。   才意识到,昨夜的荒唐越界,不过是又一场梦境。   不过这梦境,真实到可怕,比之前经历的还要更加不可思议。   慕容曜……一想到这个名字,现在还会传来一阵阵心悸。   梦到夫君也就算了,可是竟然梦到了他,还是在那种地方,实在是……不可饶恕。(重点,女主是自愿的,白日里她其实忘了一些夜里的记忆,就算不提这一点,单看已经写出来的情节,她也并没有很不情愿地反抗)   整个上午,她哪也没去,放空了思绪躺在床上,偶尔思绪回笼,自慕容昀死后有关的事便一齐冒出来,搅得她烦闷不已。   用午膳时,徐嬷嬷问相雪露膳后可要去晋王棺前上香,她当场面色微变,手里的碗差点抖出来。   “嬷嬷。”相雪露笑得有几分苍白,勉强,“今天就不去了,下午我要回一趟卫国公府。”   自晋王故世以后,她还未回过家,算下来,也有月余未见过祖父与雪滢了。   祖父年岁已高,行动做事越发没有从前有精力,致仕应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晋王的薨逝,让相雪露再一次感受到,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易逝,这让她倍加珍惜起与亲人的相处时光。   午膳过后,相雪露小作休憩,便乘着马车,一番行程,来到了卫国公府。   进了府邸,本来欲让下人前去通禀,半晌回来时,却说卫国公现今不在府内。   “今日不是休沐么,祖父去了哪里?”相雪露很是奇怪。   卫国公自年过花甲之后,休沐日多半是在家休养生息,养精蓄锐,或者招待来客老友,很少出去游玩会人。   “回禀王妃娘娘,国公爷今日一早便入了宫,据说是太后娘娘传召,进宫叙事。”   原来是这样,姨母和祖父向来是一月一见,这次还未过月半,就进宫相见,恐怕真有何要事吧。   相雪露有点可惜,不过来一趟,能见到雪滢也是不错的。   相雪滢是相雪露的嫡亲妹妹,生性活泼,虽然十岁半了,但有时候还是像皮猴子一样,每次她回来,雪滢定是第一个冲出来迎接的。   甚至太过热情,从远处跑过来就往她身上扑,时常令她招架不住。   不过今日走入府中大半晌,甚至走到了国公府中心的修文馆附近,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相雪露心生疑惑,路过修文馆时,她听到里面传来几个人的交谈声,便转首问管事:“今日是有何人来府中作访吗?”   管家欲言又止,最后犹豫了一下,说:“是,也不是。”   “是河东相氏那一家来了,他们来的时候,拿着老太爷的手信,刚好国公爷不在,又不好将他们拒之门外,便安置在了修文馆等候。”   相雪露听罢,眉头蹙出来一道“川”字,“他们来做什么?”   管事摇头:“属下也不知道,他们说是要等国公爷回来。”   河东相氏如今的当家人是相才良,他的祖父与已逝的老国公——相和颂的父亲是兄弟,算下来,他是卫国公相和颂的堂侄。   当年,相才良的祖父觊觎国公之位,竟想谋害哥哥。   后来事情败露,老国公念骨肉亲情,没有将此事报送官府,只是按族规减轻一等处罚,将其逐出京城相氏。   于是,相才良的祖父便在河东自立门户,才有了如今的河东相氏。   老国公当年被弟弟下毒,虽然没有危及生命,但也留下了病根和排解未尽的毒素,以至于后来四十有六便早早去世。   虽然他老人家宽宏大量,但并不代表相和颂可以轻易原谅,这在他心头始终是一颗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怨恨着相才良一家,拒绝与其来往。   不过听说,二十多年前,相才良来过国公府,找过相和颂,只不过那一次相见爆发了极为激烈的冲突,甚至闹到了族老那里。   两人不欢而散,再无后话,就连相雪露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毕竟,这些年祖父对河东相氏绝口不提,讳莫如深,仿佛说出来都似是脏了口一般。   相雪露知道的一些旧事,还是幼年时母亲隐约提到时知晓的。   相雪露对这群人亦没有什么好感,从过往的事也可以看出来,他们不是好相与的。   她打起十万分的警惕,走进了修文馆。   一进去,便看见一个油头肥耳,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大喇喇地坐在松木靠椅上。   他的左右两边还有两女一男,看上去应该是他的妻子和儿女。   这四人在那里热烈地交谈着,红光满溢,忘我之至,仿佛根本不是在别人的家中。   相雪露老远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那老不死的年纪这么大了还占着这国公的位置,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自己生不出儿子也不知道退位让贤,想着招婿入门,结果又是两个丫头哈哈哈哈,女婿还跑了。”   相才良得意的笑声回响在空气中。   “放肆!”相雪露大步走来,“是谁给你的胆子,以下犯上,妄议国公,辱骂皇亲。”   相才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朝她的方向望去,眼中还带着吃惊。   相雪露方才是真的气极了,叱责的声音很大,又冷又硬,一下子就把相才良震住了。   他自然不可能认下这口锅,眼珠子一转,含糊过去:“王妃娘娘,您听错了,您表舅我怎么敢呢。”   相雪露冷笑一声:“少说这些废话,你们一家是来干什么的?没事就别赖在这。”   “诶诶诶,王妃娘娘,这话就不对了,”相才良的妻子马氏从一旁凑过来。   她是一个打扮得很夸张的女人,过多的粉底使她的脸有些贴近于惨白,两眼都泛着精光,看上去倒和相才良很“般配”。   “我们说到底,不都是一家人吗,家人之间来探探亲,怎么了,活络活络感情,多好。”她媚俗地笑着。   “再者听闻晋王薨逝,王妃娘娘丧夫,所以这才顺便来探望您。”   “母亲,您就别提晋王的事了,表姐指不定多伤心呢,年纪轻轻没了丈夫,本来就很可怜了。”一个少女拉了拉马氏的袖子,声音不高不低。   说话的少女一身素白绢丝裙,脸蛋又小又尖,尽是楚楚可怜之态。   她是相才良的小女儿,相雪凝。   相雪凝一边和马氏说着话,一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瞟着相雪露的表情。   被她发现目光,又慌乱地移开,面上流露出胆怯可怜的神色,越发让人升起一股保护欲。   就像相雪露在欺负她一样。   相雪露对这一家人毫无好感,眼见他们半天都不肯说出此行目的,知道再纠缠下去也得不出什么结果。   便决定等祖父回来以后再处理这边的事,于是将这家人搁在了原地,径直离开了。   走了一段路以后,终于到了雪滢的院落,进去以后,才发现小丫头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连平素喜欢的各种玩意儿也被丢在一边,坐在桌前,撑着脑袋呆呆地看着窗外。   看到相雪露过来后,她唤了一声“阿姐”,然后靠到她的身边,闷闷不乐地说:“阿姐,我好不开心。”   “怎么啦?”相雪露轻柔地抚过她的头发,从发根抚到发尖。   “今天来的那群人,蛮横无理地进来,还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   “他们说,这国公府迟早是他们的,到时候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他们还说,祖父一个男嗣都没有,合该早就把位置让出来,当时招婿进来,引了个白眼狼,就是个错误。”   “就算招赘生了男嗣,也不是相家的血脉,他们才是正统,我是野山鸡变金凤凰。”   说到这里,相雪滢已经说不下去了,她扑到了相雪露的怀里,紧紧依偎着她。   “阿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相雪露一边轻拍相雪滢的后背,一边内心已经充斥了极大的怒火。   光是听到这些转述之语,都可以感受到这些人的嚣张。   更别说内心,不定狂到了什么地步。   她努力压抑着语气中的怒意,安抚妹妹道:“这群无知小儿口出狂言,胡言乱语怎可当真,不过是被逐出家门的奸恶之辈罢了。”   “嗯嗯,我信阿姐。”相雪滢乖巧地在她身上蹭了蹭。   “雪滢,别担心,有阿姐在一日,便不可能有任何人欺辱了你。”她紧紧地将相雪滢搂在怀里。   语气是那般的不容置疑。   -------------------------------------   相雪露安抚了一番雪滢以后,决定还是入宫去找祖父。   河东相氏那一家现在赖在外面,也不知道意欲为何,有些事她不好出面处理,更不能放任他们不管。   于是,简单的梳理过后,相雪露让下人去准备马车。   她本来是想一个人去的,但是雪滢今日对她很是依赖,临走前非要缠着她一同入宫。   她便将雪滢一同带上了。   进宫的路上,雪滢小声问相雪露:“阿姐,这次进宫不会遇见燕王吧。”   “怎么啦?”相雪露笑了笑,“何故提起他?”   小姑娘的眉头皱出了川字:“我和他八字不合,不想看见他。”   “上次进宫遇见他时,姨母正在考校我诗词,我答不出来,他就故意从我旁边走过,装模作样地说出了答案。”   “姨母为此赏赐了他一盘桂花水晶糕,还让我回去刻苦学习,不要偷懒。”   “都怪他,都怪他,害我出丑。”相雪滢越想越气,拍了下自己的腿。   “不过在上书房上了几天的课,就学到了文人的酸腐气,然后来里外膈应我。”   “本姑娘需要学那么多经史子集吗,瞧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我一个挑他十个。”   相雪滢的语气中颇有怨念。   她自幼便比别的姑娘活泼好动许多,别的姑娘在房里习刺绣书画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外面上房揭瓦了。   最近几年又对舞刀弄枪产生了兴趣,天天嚷嚷着要带她去骑马。   卫国公曾笑着点她的鼻子:“你若是个男儿,该是个将帅之才。”   相雪滢那时梗着脖子道:“我是个女儿也不耽误!”   卫国公只是笑笑,笑意深处微有些无奈。   相雪露现在回忆起来,多少有点明白祖父笑容中的无奈。   若雪滢是个男儿,他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为承嗣焦头烂额之际还得被外人觊觎家业。   -------------------------------------   相雪露有太后赏赐她的玉牌,很顺利地就入了宫。   一路来到宁寿宫后,宫人说太后与国公爷正在书房闭门商谈。   相雪露便先在一旁等候了下来。   过了两刻钟,书房门打开,卫国公相和颂紧锁着眉头,从里面踏步而出。   相和颂年过花甲,却看上去精神矍铄,两鬓挂着一些白霜,五官挺正,威武堂堂。   配着他此时严肃的表情,更显得气势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看到相雪露的身影后,相和颂眉目微微松软了一分:“雪露,你怎么突然入宫了。今日我与你姨母入宫一聚,故不在府中。”   相雪露和相和颂在一旁坐下后,她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府中发生的事都如实转述给了他。   果不其然,相和颂听完后,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这群人目无尊长,狼子野心,麻雀竟也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不成?”   他气得灰白的胡子末端都在颤抖。   “祖父,别气坏了身子。”相雪露给相和颂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他们此行必然目的不纯,接下来还要做什么,也是无法预料。”   “不如祖父先回府探个究竟,先明确我们的态度,也好提前预防他们作妖。”   相和颂轻抿了一口茶,沉吟片刻:“你说的有理。”   说罢,起身甩袖:“那本公这就回府。”   相雪露本也欲与祖父一同回去,却被太后拉住了手腕。   “雪露,今晚便留在宫中,陪陪哀家吧。”   太后的眼神中流露出久未见过的清苦之色,虽然很淡,但还是被相雪露捕捉到了。   不像以往一样,眸中平淡,只有祥和安宁。   “好……”相雪露没有理由拒绝。   原本不想让祖父一个应对那一家子,又想在旁监视他们的意图行径。   但转念一想,姑母年少入宫,多年来都独自一人困在这深宫里,不知道有多寂寥苦涩。   就应了下来。   相雪露与太后一同相携回宫的路上,两人走过竹林枝梢下的阴影。   相雪露看着前面的太后,竹叶的黑色细枝映在她的华服上,越发显得她的背影有些清瘦。   她抿了抿唇,正想试探性地问一下今日姨母与祖父谈了些什么,怎地突然传召入宫。   便听得前方的太后出声了:“雪露啊。”   “哀家总是担心,哪日,你祖父不在了,哀家也不在了,便无人护着你们了。”   太后的轻叹声扩散在这空寂的夜里,略透出几分疲惫与苍老。   相雪露上前两步,握上了太后的手,此时才惊觉怎么如此冰凉。   “姨母怎么说这种话,您和祖父都会长命百岁的,我会保护好雪滢的,也无需你们费心。”   “雪露,你祖父之所以年逾花甲仍未致仕,就是怕释权以后,这卫国公府,他便不能乾坤独断了。”   “也怕你妹妹的婚事不好说,更怕你以后受了委屈也无人撑腰。”   “毕竟,你们姐妹二人,一无兄弟,二无内侄,外人看来,卫国公府后继无人,下一任国公哪里来的都不知道,难免会有几分轻慢。”   太后娓娓道来。   相雪露贝齿轻咬上唇,姨母说的这些话,确实一直是压在她心上的巨石。   只是不想说出来给长辈徒增烦恼,便一直没有提过罢了。   “尤其……是前些日子,晋王薨逝后,一些人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   有想看到卫国公府被无嗣除爵的,有想来分一杯羹的。   这些人,一直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相雪露从前也知道些许。   只是没有想到,这次因为晋王没了,造成的影响这么深远。   让太后和卫国公都如此严阵以待。   “雪露,今日姨母也不瞒着你。”   “哀家与当今皇帝,关系只能说是平平,毕竟哀家不是他生母,也未抚养过他,最多不过点头之交,明面上尊养,问问礼罢了。”   “若是卫国公府有什么事,皇帝他多半是不会插手的。”   “哀家无甚实权,有些宫外之事,也是鞭长莫及。”   “以前晋王在世时,还可以盼着他在卫国公府危急时帮衬几把。”   “现在……唉,只求你能保全好自身,哀家已是心满意足了。”   太后回头望去,看见相雪露面上的凝重之意,突然有些后悔说了这么多。   “罢了,这些事有哀家和你祖父操心就好,将这些说给了你,也是徒增烦恼。”   “不,姨母。”相雪露握紧了太后的手,“国公府的事,就是我的事,总有办法的,不是吗?”   “您且安心,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在此之前,莫要愁坏了身子。”   -------------------------------------   深夜,躺在床上,相雪露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久久未能入眠。   被太多心事烦扰,以至于,上次在宁寿宫西偏殿做的梦都被她忘在了脑后。 第7章 7 温柔   不知是何时入了睡,也不知是何时做了一个梦。   不过这次的梦倒和前几次不一样,但是依旧让相雪露难受。   心口就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梦境很真实,梦中,卫国公不在了,太后也长居宫中佛堂,吃斋念经,闭门不出。   相才良那一大家子,堂而皇之地将各种行李,物品往里国公府里搬,还带着一堆仆从。   相雪凝看中了雪滢的院子,嚷着要住进去,雪滢拦在门口不让,他们就强硬地拖走她,然后砸门进去。   府中原先的仆从四奔五逃,府内一片混乱,全然不似原先庄严肃穆的国公府。   相雪露看得心里揪起来一大片,又疑惑自己为何不在。   立马,只听雪滢睁着眼睛,怒视道:“你们凭什么这样放肆,就不怕我姐姐知道了。”   “你姐姐?”相雪凝嗤笑一声,“今日是相氏族老做主,我等入主卫国公府,来的都是族内尊长,你姐姐来了也没用。”   她的面上的笑容越发虚伪,甜蜜的笑容下是掩不住的恶意:“再者,相小姐应该不知道吧,晋王妃可是不安心守节,与不知哪里的贼人珠胎暗结……”   “现在被陛下令在瑶璋行宫闭门自省,任何人都不得探视呢。”   后面的画面渐渐模糊,隐约听到雪滢的怒斥声和相雪凝得意至极的笑声。   相雪露心里又惊又怒,又怒又痛,到底是谁要这么污蔑她,她怎么会与人通奸。   若是假的,陛下为何又要放任那群人玷污她的名声。   她还没有想明白,此时,画面切到了国公府的主堂,相才良换上一身国公品阶的朝服,高坐主位。   他的夫人马氏坐在下首,两人看着仆从从外搬来一箱又一箱的名贵字画,珠宝,古董,均是喜不自胜。   “相公,这国公府的好东西可真多啊。”马氏掩唇笑道,都遮不住她唇角扬起的弧度。   “可不是,这些东西早该就是我们的了。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相才良神采奕奕,说得是理直气壮。   马氏志满意得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陛下那边,会不会有什么不好……毕竟太后……”   “这点你放心,陛下向来不插手与自己无关之事。太后不过是他名义上的继母罢了,又能有多少情分在。”相才良十分笃定,亳不担心。   “更何况——”他胡子翘了翘,“咱家的雪凝,可是颇得紫衣卫指挥使蔺玚的青眼,多少在陛下那里,也好过去一些。”   蔺玚,是天子的心腹之一,堪称是陛下手中藏在暗处最利的一把匕首,其所领的紫衣卫专刺探、逮捕、审问,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   包括皇亲国戚在内,紫衣卫可不经官府许可,逮捕任意人,并带回拱卫司进行秘密审讯。   蔺玚此人,向来以手段果决冷酷,行事狠厉出名,对于他而言,似乎只忠诚于天子,其他人都是可以成为刀下亡魂的东西。   传说中拱卫司里各种毛骨悚然的酷刑,和蔺玚一起,组成了这个京城最恐怖的故事。   不懂事的人饭席间谈起,其他人都是面色立变。   也难怪相才良会这么志在必得,原来是找到了靠山,相雪露苦笑。   不过蔺玚其人,向来不近人情,像千年玄铁铸就的人一般,也不知道相雪凝怎就搭上了他。   相雪露看着府中熟悉的地方,被相才良一家人以及他们带的人逐渐占据,看到喜好的旧物,被他们随意捯饬,看到妹妹躲在墙后的哭泣,看到他们得意的笑容。   只觉心都在滴血。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过分,这么无耻。   难受的情感如潮水一般一层层袭来,在她的心上溅起阵阵浪花。   化为了眼泪,从眼眶溢出,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下。   正被这种难受的情绪充斥其间时,脖颈处却忽然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人的手在她那里。   相雪露几乎是从尾椎骨泛起了一种慌张,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想起来前些日子深夜里的梦境。   她想伸手去拨开那双手,却感觉仿佛被困在了梦中,浑身动弹不得。   只能任它无所欲为,方才积聚的眼泪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流下。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一切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发展。   那双手停顿在她胸口,很耐心细致地帮她将领口系好。   随后拉来衾被,将她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一一盖好,掩好被角。   动作轻柔,小心,仿佛生怕扰了她的好眠。   片刻后,她感觉又一个又吻又软的物体,贴着她的眼皮,眼角,眼睫,将其上的泪水、湿意,一一带走。   温柔到了极致。   相雪露的眼睫都随着他的动作在轻颤,但她却不敢睁开双眼。   也不敢猜测到底触碰她眼皮的物体是什么。   ……   后半夜,相雪露一夜好眠,再无之前噩梦的惊扰,奇怪的是,那人也一并消失了。   她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   第二日起床,相雪露发现自己眼睛有些肿,上了一层厚妆才勉强遮盖了一下。   去向太后问安的时候,她微低着头,很担心被看出来。   所幸今日太后似乎也心事重重,倒没有注意到。   用过早膳后,她想起之前答应过教导慕容澈丹青的事。   便朝着他居住的兴安宫而去。   走进兴安宫,看见慕容澈正在庭院里描摹采景。   他令人在外放置了一张长案,一张雪白宣纸铺陈在上,他用小小的手握着笔,一眨不眨地认真描绘着。   相雪露浅笑着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评判道:“燕王用笔均匀,线条流畅,画技相比上次,又有了进步。”   慕容澈方才太聚精会神,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此时闻声转头,发现是相雪露,很是惊喜。   “皇嫂,您来啦!”   “您是来看我的吗?”   他抓住相雪露的袖子,忍不住摇了摇。   相雪露看见他脸上掩不住的开心,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   “是的。”   不过,他方才的称呼……让她想起了上次的事。   她弯下腰,与他目光齐平,温和地说:“燕王殿下,以后可不可以不要直接叫我皇嫂,或许您可以叫我’大皇嫂’。”   慕容澈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可是,为什么不能叫您皇嫂呢,您就是我的皇嫂呀。”   “我想这样叫您,是因为最亲切,别的三皇嫂五皇嫂,我都是尊称他们王妃娘娘的。”   “就像皇兄,是我心中唯一的皇兄,所以我也只愿叫他皇兄,而不是二皇兄。”   “皇嫂……”他可怜巴巴地望着相雪露,“您就让我这样叫吧。”   方才慕容澈又提到了慕容曜,让相雪露脑海中立马重现了一遍上次的情景。   顿时太阳穴突突地跳。   但一低头,又看到慕容澈这副可怜企求的样子,想到他幼时便没了娘,霎时间又有些心软。   或许是从小缺乏女性长辈的陪伴与关怀,才会对她如此依赖。   既然这孩子喜欢这么叫,那便让他这么叫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左右,慕容曜应也不会经常与她同时出现在慕容澈的面前。   他政务繁多,没那么闲。   想定了这一切,她不再纠结于那些心事,沉下心来教导慕容澈笔墨。   指导一番后,相雪露让他描绘面前的静物假山石,她则撑着头坐在一旁看着他画。   只是,这个过程太过漫长无聊,今日又惠风和畅,十分舒适。   以至于她,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醒来已不知道何时。   记忆方回笼,还来不及泛起丝丝尴尬,身体上的感觉便传来。   并没有想象中的僵冷,反而被柔软的东西包绕着。   她看过去,发现身上披了一件深青绀蓝色的缂丝披风。   相雪露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朝前看去。   慕容曜正微微俯身,用手握住慕容澈的手,教他一笔一划地落笔作画。   他狭长的眼眸无比深邃,此时因为神色认真,里面越发闪动着耀眼的光。   眼角微微上挑,带出一股风月惑人的余调出来。   临近午间的金色阳光,透过竹叶,打在他挺拔宽阔的肩颈线上,染上斑驳的碎影。   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相雪露微垂下视线,盯着他们的落笔处,缓缓开口:“实在抱歉,方才不小心睡着了。”   她看到他手下一顿,随后耳边传来:“无事,皇嫂若是乏累,可以继续休息。”   他的声音不像往常那般沉冷,而像缓缓流淌的江流,从她的心尖上淌过。   相雪露猜不透他的情绪,只是欲将身上的披风解下。   慕容曜今日穿着同色的衣袍。   “多谢陛下关切,这件披风……就先还给陛下了。”   她本以为他会心领神会地接过,然后将此事默契地揭过去,当作没有发生。   未想到,他忽地搁下笔,伸手向她颊边探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躲。   “别动。”他的声音很平和,没有命令的语气在里面,但相雪露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慕容曜轻轻地拢过她颊边一缕散乱的发丝,将之别到她的耳后。   全程只花了短短一瞬,却又仿佛无限拉长。   他很快收回了手,唇角弯起一丝轻浅的笑意:“皇嫂的面上,还有未消的痕迹。”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多言,朝他们微微颔首,提步离去了。   只留下呆若木鸡的相雪露。   她让宫人拿来万春芙蓉铜镜,才看到了脸上因方才压在桌案上,产生的仍未消去的印痕。   ------------------------------------------------   慕容曜乘着御辇离开兴安宫不久后,将手微微抬起,对着天光,映出了缠在他指间的一根纤细发丝。   发丝看上去,纤细,易折,像极了某个人,也像极了她的细腰。   但他知道,事实分明不是表面上这样。   他收回手,用指尖慢慢捻动着发丝,面上一时有些神情难辨。   良久后,他温温一笑。 第8章 8 得罪   慕容曜走后,相雪露微微回过神。   但还是有些恍惚的样子。   她揉了揉眼睛,转首看向慕容澈,问:“陛下何时来的,怎未叫醒我?”   “唔,皇兄两刻钟前就来了,”慕容澈转动着笔杆,黑眼珠滴溜溜地跟着转:“他让我不要叫醒您。”   说到这里,他兴奋了起来,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不过皇兄今天真的好温和,好容易说话,以往对我也都是温温淡淡的,今日却教了我两刻钟丹青!”   “看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担心您着凉,取下自己的披风,就给您盖上了。”   慕容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相雪露心脏微有些不正常的跳动。   她鬼使神差地出口:“他说了担心我?”   话刚出口,相雪露就自觉失言,不过慕容澈只是一个小孩子,倒也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   “这倒没有。”慕容澈用手摸着自己的小下巴,“不过我敢打赌,一定是。只不过皇兄向来比较不露神色。”   看着他笃定的神情,相雪露才平静下去的心湖再度荡出了涟漪。   她用手攥着披风的边,都微感到有些发烫,披风上似乎还带着他的温度。   沉郁而又包容。   慕容澈看着皇嫂微微失神的样子,欲言又止。   其实他没有说的是,在很久以前,他就感觉到了,每次见到皇嫂后的一段时间,皇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虽然面上没有多大变化,但是却会多赏赐他吃一块芙蓉糕,或者满足带他去看武士比斗的愿望。   就连皇兄身边的曹公公那几天也是心情舒畅,格外宽和好说话。   所以,当时的他,几乎是天天盼着皇嫂入宫。   甚至在睡觉前想,要是皇嫂嫁给了皇兄,是不是以后皇兄就会天天心情都很好了。   他曾这样暗暗期待,幻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那时,皇嫂还没有和大皇兄成亲。   -----------------------------------------------   心绪一旦被搅乱了,就再也无法轻易平复下来。   后半程,相雪露都有些心不在焉地在指导慕容澈作画。   再往后,相雪滢寻她而来,看到了慕容澈,两人又是一番打嘴仗来回。   这时候,她坐在一旁,看着雪滢气得直跺脚,而慕容澈在一旁掩唇偷笑。   也忍不住唇角带上了一丝微笑。   电光石火间,觉得这样的场景莫名有些熟悉,像是勾出了埋藏的久远记忆一样。   但偏偏又如何都想不起来。   用过了晚膳后,相雪露向太后辞别。   毕竟晋王出殡不远,有些事情也要开始准备了。   临行前,太后深深地看着她:“雪露,晋王下葬以后,就多进宫陪陪哀家吧。”   她用手抚过相雪露略显清瘦却莹白如玉的脸颊,低叹道:“你如今孀居,一个人在外面 ,姨母也甚不放心。”   相雪露知道姨母是用心良苦,担心她一个人孤寂,情绪低落。亦担心外面那些不怀好意之人影响到她。   她不忍拒绝,只是——   “陛下那边不会说什么吧?”   到底她只是晋王的孀妇,嫁过人的女子,若是频繁入宫小住,陛下那边,怕是不合规矩。   “陛下已经同意了。”太后道。   “啊……”相雪露惊讶的声音冒出了个头。   “昨日哀家让人过去询问陛下的意见,陛下没有多问什么,就同意了。是曹公公亲自过来回的话。”   “眼下陛下未有妃嫔,又不太过问后宫之事,此事,哀家还是做得了主的。”   太后的语气平稳,仿佛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但在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上的相雪露一直在想。   他怎么就同意了呢?   怎么那么轻易就一口答应了。   明明是那般严谨政务之人。   -------------------------------------------------   出宫后,相雪露先将雪滢送至卫国公府。   进府以后,烦人的那一家子倒是不见了。   她去见了祖父,祖父绷着面说:“这伙人真是妄想上天,本公一回来,相才良就直言要本公上禀宗族,立他为世子。”   “还说要是早日立了他,他才好早日入府孝敬本公,给本公养老送终,也省得以后无人祭祀供奉,传递香火。”   说到这里,相和颂的声音已经不乏愤怒:“真是痴心妄想,先别说本公有女有孙,哪里轮得到他来异想天开。”   “就算真的无人承嗣,也轮不到此等无情无义、寡廉鲜耻的蛇鼠之后!”   相和颂口气极重,似乎这样才能一解心中积聚的憋闷之气。   相雪露走上前,站在祖父的身后,为他轻拍后背,缓解怒火:“祖父无需太过动肝火伤身,为那群人实在不值。”   “眼下他们也被赶出了府,短期内是不会再在眼前晃着烦心了。”她轻声安抚道。   相和颂眉头微拧:“听派出去监视的人报信说,他们一出府就去找了相氏宗族,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相雪露心中一凝,动作一顿:“估计是想获得相氏族老的支持……”   相才良这家,虽然心眼不好,但也不是真的傻,自知在相和颂这里讨不到什么便宜,便想另寻支持。   说不定到时候会有些棘手。   但是——   “祖父,此事我们要小心应对,时刻监督他们动向,但是也无需太过杯弓蛇影,您毕竟还是内阁大学士,当今卫国公,相氏平日,向来都是依仗您的。”   “再不济,还有姨母坐镇后宫,便是族老,也要多少给几分薄面。”   相和颂回头看向她:“嗯,祖父知道了。”   说罢,他用带着浓浓歉意的目光看了她半晌:“雪露,此事本不该让你费心……”   “祖父从来都亏欠你太多,从前,便让你孤身嫁入晋王府,才害得你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如今你夫君新丧,正是需要家人支持的时候,却还让这些破事来扰乱你。”   相雪露微低下头,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祖父以为晋王薨逝,她必定是伤心欲绝,其实不然。   她对晋王的情分并没有家人想象的那样深,说到底,他们之所以会产生这种误解,亦有她之前的有意为之。   晋王逝后,知道了一些秘事后的她,更是对他生出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但现在显然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   如果他们知道了,只会越发自责让她嫁给了慕容昀。   斯人已逝,就让往事如烟,随风散去罢。   -------------------------------------------------   嘉朝人向来十分重视生死之事,对于死后葬仪甚是看重。   像晋王这种身份尊贵之人,更是重中之重。   所用物品,仪制,繁多复杂。   故此时虽离出殡还有十余天,但许多东西,已经开始紧急地准备安排了起来。   相雪露回到府中,立刻脚不沾地地忙了起来,不少事项都需要她亲自过目,确认。   一连好几天,都是累得一粘了床榻就马上睡着。   所幸的是,之前那些纠缠她的古怪梦境,这些天倒没有再出现过。   这让她疲累之余不由得轻出了一口气。   晋王出殡的前一个晚上,相雪露最后一次看过名帖,合上。   吹灭琉璃灯后,将床侧的帘幕也一并拉上,这才安心合上眼来。   寂静的室内归于黑暗,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样,沉寂无声。   黑暗中,一只冰凉的手指搭在她的脖颈上。   力道不重,更像是轻轻的触碰,但寒意却顺着脖颈传递到了全身。   让相雪露联想到了阴暗中某种毒物吐出来的信子,又让她联想到了——死人的手。   压在她身上的人似乎感觉到了她轻微的颤抖,低低地笑了起来。   声音低悦而又寒凉:“雪露,便这般怕我么?”   “多少天,未来看过你了,为夫甚是想你。”   相雪露身体颤抖的幅度忽然变大了,她的胳膊上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甚至忘记了对方话中的纰漏。   慕容昀平时并没有叫过她雪露。   内心涌出的恐惧,令相雪露一动不敢动,只能任由着他举动。   冰凉彻骨的手指描绘着她的眉眼,又慢慢顺着眉眼滑到她的脸颊,她的唇上。   仿佛在抚摸什么珍爱之物。   若是相雪露此时睁开眼,一定能看到那人看着她,眷恋而又痴迷的目光。   他贴近她,轻嗅她脖间的芬芳,又用同样冰凉的薄唇轻贴上去,慢慢地摩挲。   “雪露——”他的语气很随意,并不像是质问,“为何要将我剖解,让我死无全尸。”   他轻薄的气息喷吐在她的后颈窝,悠悠扩散开来,少许逸散到她的鼻端。   这句话在相雪露的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她的手指紧紧抓紧了身下的床垫,抠起,指尖都有些泛白。   “不是的……不是的……”她喃喃道。   “不是什么,嗯?”他凑到她的耳边,轻笑着问,“夫人好狠的心,划开了我的胸膛,摆弄我的肺腑,还——”   “切掉了我的头颅。”   “让我至死不得安眠……”   他的每一句话都似冰镐,凿在了她的胸腔上,令她全身发震,冷汗涔涔。   “不是的——”相雪露用尽全身气力,打断他的话,“这都是……都是慕容曜干的,你去找他吧。”   “是他派的人手,也是他下的决定,与我无关……”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祈求慕容昀快点放过她。   “夫人的意思是,要我去找慕容曜算帐,不再纠缠于你?”他的声音虽然仍带着散漫,却忽然变沉了一些,不过她却迟钝地没有感觉出来。   “是……”她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口字,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   却见他突然一口咬在她的耳垂上,齿尖用力,毫不怜惜。   声音似远似近地飘过来,带着一丝嘲弄:“可要是我,偏偏要缠着夫人呢。”   他的牙齿碾磨着,既痛又带着难言的暧.昧,她的身心亦跟着饱受煎熬。   这天晚上,她如何也没有想明白,是哪句话得罪了他。 第9章 9 柔弱   次日晨起,徐嬷嬷看到相雪露略有些肿胀的眼睛,惊讶了一瞬。   随即涌起的是无限的疼惜:“王爷已经走了这些时日,以后的日子还得过下去,王妃娘娘快去吃点早膳,莫要伤怀过甚。”   相雪露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身素衣之下,面容依旧难掩的清丽出尘,眼尾上挑出微带有妩媚气韵的别致,只有眼睛,纵使脂粉厚盖,也还是掩盖不住明显的肿胀。   她知道徐嬷嬷定是误解了些什么,有些头痛地解释道:“嬷嬷多虑了,只是昨晚没睡好,到了夜里应就好了。”   谁知,徐嬷嬷看她的眼神更是伤痛和怜爱,好像她在故作坚强一般。   “老身懂得,无论如何,老身都会永远做您坚实的后盾。”   ……   相雪露觉得,徐嬷嬷好像误解得更深了,但她没法让她彻底打消疑虑。   毕竟她那些难以启齿的梦境,终归只能成为心中的秘密。   她决心,回来以后,若是还常常这样,她就去尝试别的法子来解决。   ------------------------------------------------------   本朝皇族墓葬,多在祁连山脉东南麓,那里依水靠山,是皇亲国戚们的安魂之所。   从京城前去那里,约有三百余里,快马疾行,两日便可到,可此次送葬人群中,多有女眷或者不善骑射之人,便只能马车出行,如此一来,约莫需四日。   嘉朝并没有规定,要求夫死,妻必须送至墓地,在此之前的王妃,若非特赦,也多半在夫君死后被赐死殉葬。   因此并无找到先例可循。   太后便派人遣话给相雪露,建议她送出十里外便回来。   毕竟她身子单薄。   相雪露却坚持要送完全程,太后只以为她是与晋王夫妻情深,倒也没有再多话。   其实,相雪露这样决定,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着,换一个地方过几天,远离京城,是否就可以摆脱那个梦境。   虽然此事并无根据,但她还是想试试。   回想起今日晨间出发前昔,来访的宾客看到她肿胀的眼睛,都纷纷露出的怜惜遗憾的神情,以及止不住的窃窃私语,她就尴尬地想立马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还有女眷走上前来,对她好生一番抚慰,再感叹一番她与晋王的情深意重,她都不知道面上作何表情,感觉当时整张脸都是麻木的。   一切都是那个怪梦害的。   ----------------------------------------------------   此次随同送葬的人员,除了有晋王府的人,礼部官员及派出的仪仗,朝廷的卫兵,还有一些其他府邸上来的人。   晋王已逝,晋王府也没有什么需要拉拢的必要,来的人多半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在皇帝及太后面前露一下名。   乔芊语也在随行的人员中,打的是安康子府的名头。   安康子府子嗣众多,乔成文也只是次子,挂着一个正六品的太学博士官位,论代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乔芊语。   估计是因为和她的关系,还有……   相雪露的目光停留在了名单上的某一处——江夏郡王,乔芊语的未婚夫。   皇室宗亲只会比安康子府的人更多,对于江夏郡王慕容越,相雪露印象不深,也不确定是否见过。   她对他们这一对未婚夫妻并没有什么兴趣,只希望不要给她搞出一些事来。   离府前,乔芊语专程来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封信件,说是乔成文写给她的。   乔芊语见她接过,面容上露出明显的笑意:“多谢长姐赏脸,还望下月的时候,长姐也能来屈尊参加小妹婚礼。”   见相雪露投来目光,她娇羞地垂首,以帕掩唇:“前些日子托钦天监算过了,下月初九乃是良辰吉日,小妹与江夏郡王将成百年之喜。”   “小妹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能得到长姐的祝福。毕竟日后,小妹嫁入宗室,多少也是和长姐成了妯娌。”   乔芊语这些话是很失礼的,纵然晋王青年早逝,又无子嗣,已经依例削减了葬礼规模,减少了守孝丧期,但也没有妹妹紧随着姐夫葬礼就接着办婚事的道理。   虽然相雪露并没有将乔芊语当作是姐妹,但在外人看来,就是如此。   退一万步讲,到一个丧夫不久的人的面前,去说自己婚事将近,还邀她前往,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好意。   至于乔芊语的妯娌一说,若是被旁人听去了,只会贻笑大方。   江夏郡王的父王吴王是先帝的七弟,在他幼时便薨逝了。   他算是当今陛下和晋王的堂弟,只是,堂弟终归只是堂弟,尤其是皇室宗族这种地方,郡王不知道有多少,堂弟更是不知凡几。   乔芊语纵然成了郡王妃,也没有亲近到能和相雪露攀亲称妯娌的道理。   “王妃,这乔小姐还是如从前一般不知礼数。”乔芊语走后,徐嬷嬷不满道。   “以后若是嫁给了江夏郡王,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她会这样,再正常不过,有个那样的爹和那样的娘教导长大,不长歪都不太可能。”相雪露语声淡淡,看上去并不是很生气。   “至于江夏郡王,如今我们晋王府虽然势微,但也不能他们能欺压的,她如果敢做什么,定会让她颜面扫地。”   相雪露之所以不对乔芊语的话生气,正是因为从来没有将她放到眼里。   无论是从家世还是才干还是德行。   她将先前放在一旁的信随手拆开,抽出一张信笺。   果然是乔成文写的,里面长篇大论,相雪露懒得细看,只看了一个头尾。   大概就是希望她能摒弃前嫌,和乔芊语好好相处,下月去出席一下她的婚宴,给她做个脸。   信笺里还夹着乔芊语的婚帖。   相雪露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明明一开始就是自己不要脸,到头来却要求别人给他脸。   这不是犯那什么吗。   于是只当乔成文说了一通废话,将信笺连同婚帖一通交给了徐嬷嬷:“让人拿出去烧了。”   这种东西,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   乔芊语轻快地走到慕容越的马车前,看他正在指挥着仆从放置东西,便愉悦地直接说:“阿越,晋王妃收下了我们的婚帖。”   “有她来,说不定别人也会对我高看几分。”   她说完这句话,本以为慕容越会感到高兴。   毕竟她的出身算不上好,有个曾当过外室的母亲,在子爵府里也排不上号,配给宗室郡王还差了些。   虽然不喜欢相雪露,不想让她抢了风头,但不得不承认,有相雪露给她做脸,对她来说更有利。   自己未来妻子的地位因此水涨船高,无论如何,对慕容越来说也是给好事。   但话音落下去好久,都没有听到慕容越的回话。   乔芊语抬头望去,这才发现,慕容越正冷冷望着她。   “郡王爷……”她有些心惊胆战,试探性地问。   “不是跟你说了吗,此事不用你擅作主张,婚帖的事自有本郡王做主。”   “你以为发了婚帖,她就会来吗?上赶着把脸送给别人打,以后少做这种蠢事,别忘了本郡王娶你的原因。”   慕容越语气十分冷漠,甚至有些严厉,仿佛不是在与自己的未婚妻说话,而是在一个不得力的下属面前训话。   他说完这句话,就径直跨步进了马车,不再看乔芊语一眼,只余马车的珠帘落下发出的噼啪声。   乔芊语待在原地,望着他马车的方向,半晌没动,手指上被捏出了血痕。   ------------------------------------------------   从京城到祁连山东南麓的路程都是宽敞的官道,马车行驶在上面,平稳又好走,十分舒适。   相雪露头一日过的非常惬意,平素无事就掀开马车帘幕看看外面变化的优美风景,再吃些可口的水果点心,让青柠帮忙揉揉腿,日子很是惬意。   傍晚,送葬的队伍停靠在一所行道旁的官驿里,这里早有人提前来布置好一切,预留下足够的位置。   相雪露一行人十分省心地住了进去。   相雪露的房间,是这间官驿最好的一间,十分宽敞,摆设精致,关键是,有一个人非常大的浴室。   于是,用完晚膳后,她便打算待会舒舒服服地泡一个热水澡。   绿檬帮她在浴桶中放上热水,撒上花瓣,将换洗的衣物也一并准备好。   便礼身邀请相雪露进去。   她在浴室门口的翠鸟衔枝屏风后褪下衣物,仅用浴巾裹住身子,缓步来到浴桶前,用脚尖轻探,试了一下水温,正正将好。   这才抬步踏入桶中。   从白嫩的足尖到纤细的腰肢,再到饱满的胸.脯,细长的脖颈,随着她的慢慢躺下而逐渐消失在水面上。   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将一切美景遮挡,再也不能让人窥探分毫。   相雪露拿起浴桶旁放置的浴球,将之放在水面上。   浴球用花朵和牛奶制成,粘水过后,发出好闻的花香和奶香味。   她将浴球顺着自己纤长的胳膊往下滚动,所到之处留下香甜的气息,令她身上细腻的皮肤更加白皙柔嫩。   深嗅一口空气中的气息,令人想起清甜的玫瑰奶冻的香味,忍不住想吃一口。   热气氤氲到了窗户的玻璃上,将其熏上了一层白雾,看起来朦胧又模糊。   隔绝了室内,却也隔绝了室外的光景。   ------------------------------------------------   乔芊语白日在慕容越那里受了冷落,夜里越想越委屈,便有些睡不着。   故而半夜在客房外的走廊上散心。   整个官驿是一个巨大的“口”字型,一共建有三层,她的房间本来和相雪露一南一北,距离的有些远,但是漫无目的的散步使她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附近。   远远地看过去,周围的客房灯光已熄,唯有相雪露的那一扇透出昏黄的光芒。   她向那边走去,从窗子旁经过时,本来是随意地望里一扫,也没打算看到什么。   一道声音却使她顿住了脚步。   那道声音从窗子里传来,是一声极微弱的嘤咛声,就像柔弱的小猫在喵叫一样,伸出的小爪子勾得人掏心抓肺。   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第10章 10 羔羊   或许是泡得太舒服了,相雪露在氤氲的雾气中,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在揉搓她的一头秀发,细细地为她打上皂角,用清水浇灌,至上而下,滴落在她纤细的脖颈,顺着雪背流淌到腰窝。   “青柠?”相雪露试探性地问一声,见半晌都没有回答,就默认了是自己的侍女青柠,“帮我捏捏肩膀。”在滴答哗啦的水声中,青柠无声地拿起浴帕从她的肩颈部,顺着她纤瘦后背优美的弧度,动作轻柔地替她搓着背,仿佛生怕伤了她娇嫩的肌肤,又将水轻轻地泼洒上去,留下暖融融又舒适的触感。一手替她清洗,另一只手,则握在了她的右肩上,顺着她经络的走向,不轻不重,力道均匀地揉捏着。   青柠从前为她捏肩也未这样舒服过,不知道是从哪里学到了新手法。   ---------------------------------------------------   乔芊语放轻了脚步,朝窗子边走进,她总感觉这道微弱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   不像是寻常情况下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   她的血突然急速流淌起来,心脏也开始剧烈的跳动,她踮起脚尖,慢慢,慢慢地接近。   窗子里的烛火跳动着,光线透窗而出,映到她的眸中,显得她的眸子里也跳动着某种奇异的,迫切的火光。   她微弯下腰,想尽力贴近窗前,想透过那被白色雾气裹挟的乳白玻璃,听清里面的声音。   心跳快跳到极致的时候,突然,一道猛力顺着她的右手,将她往后一拽,乔芊语猝不及防,险些被拽倒在地上。   她的心脏几乎在一瞬间停跳,刚想惊叫,立刻就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嘴。   “闭嘴。”男人低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随后,她便被他连拖带拽地带离了此地。   直到到达了走廊的转角处,男人才放开了对她的挟制,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往旁边一甩。   乔芊语身子不稳,慌忙中抓住了一旁的栏杆才避免了跌坐在地的命运。   “你!”回神过来后,她愤而转头,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无礼地对待自己。   直到看清黑暗中男人阴冷的面容,她才惊觉这是她的未婚夫婿——慕容越。   她想质问,但看到慕容越阴翳的表情,立马将舌间的话语咽回了嗓子。   “郡……郡王爷为何要这么对阿语。”她娇柔可怜地放低了姿态,声音仿佛带上了微微的哭腔,看上去不像是问句,更像是引诱和撒娇。   依她对慕容越不多的了解,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以往每次他不悦,她就会做出这副楚楚可怜求怜惜的姿态,很快就能换取他的展眉。   但这次,出乎意料地是,他依旧那样冷冷地望着她,不发一言。   直到乔芊语在他这样冷漠的目光下崩不住了,眼眶周边泛着红色儿,泪水将落未落,他才出声。   “乔芊语,最后一次警告你,若是还想做郡王妃,以后便不要再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   他从她的身侧径直离去,衣袖袍角带起的罡风划疼了她的脸颊。   只留下一句冷酷无情的话。   “免得以后进了江夏郡王府,还以为你是想暗害本郡王。”   ---------------------------------------------------   当相雪露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置身温暖舒适的床上。   昨夜某些情景与记忆如今已经残存不多,大多消失在了脑海中,只能隐约有个模糊的印象。   她轻声唤青柠过来,却发现嗓音已经近乎于沙哑。   “昨晚最后我记得自己是在浴室,是你把我带过来的吗?”她问道。   “是奴婢和绿檬合力把您抱过来的,您昨日应该是太过疲累,不小心在浴桶中睡着了。”青柠答道。   “所幸您没有因此发热,实在是万幸。”   相雪露有些尴尬,昨日一天,她都在马车上坐着躺着,除了吃喝就是睡,哪里会累着,若是被外人知晓了,还以为是她懒惰成性呢。   这厢,青柠有些担心地说:“奴婢听您的嗓子,好似有些嘶哑,奴婢这就去给您去泡一个蜂蜜柚子水来润润喉。”   提到嗓子,相雪露更不自在了起来,她轻咳了一下:“先别急,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问一下你。”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定了定神,问道:“昨夜,你有没有在我的浴室附近,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青柠一脸迷茫:“王妃是指什么声音,奴婢昨晚,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她抬头看了看相雪露的表情,挠了挠头,有些不自信地说:“要不,奴婢待会再去问问绿檬和徐嬷嬷她们,确认一下?”   “不用了。”相雪露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得到青柠肯定的答复,她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将心暂且放回肚子里。   昨晚的梦境甚至比以往还要真实,具体的某些细节已经记不清,但是水波的声音仿佛还响在她的耳侧,久久挥之不去。   此时不同以往,不在府中或者太后宫中,四周并非全部是自己的人。   人多眼杂,若是被旁人听了去,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眼下相家正处在要紧的时候,她不希望这时候因为自己的事而横生枝节。   这也是她苏醒以来第一关心的事。   过了会儿,青柠将倒好的蜂蜜柚子水端给她,热腾腾的蜂蜜水顺着她的喉管流入了胃里,暖了半个身子,喉间的沙哑似乎也改善了不少。   暖意沿着胸腔顺着四肢弥漫到身体的每一处,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重新唤醒,恢复活力。   胸口那里也是暖融融的。   她摇了摇头,与其想那些虚妄之事,还不如多喝些茶水润嗓子。   -------------------------------------   万幸的是,虽然昨夜又做了那样光怪陆离的梦,但用完早膳,也不过才辰时过半。   没有耽误今日的行程。   相雪露不敢想象,若是大家都已整装待发,她却仍睡意朦胧,沉眠梦乡,旁人会怎么想她。   只是,在出发之前,她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臣奉陛下谕旨,领紫衣卫东司精锐,特来护卫晋王妃。”来人声音沉冷似寒铁,仿若金戈击石。   相雪露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人:“陛下怎么会派您来?”   其实,不单单是蔺玚出现在这里非常不可思议,就连紫衣卫东司精锐会来特地保护一个只是去送葬的王妃都很离谱了。   本朝紫衣卫,作为天子的耳目,本就是精英中的精英,平日除了监视臣民,无孔不入,缉捕细作,审讯罪犯,就多是出现刺探军情,暗杀敌将等场合。   所行之事,皆为帝王的头等要事,非紧急重大情况,都轮不到他们去处理。   “臣只是奉陛下之命行事。”蔺玚的话语十分简洁,不多说一句废话,就像他的外表以及气质一样。   眼前的男人面容沉静,眼角微敛,眸中隐有寒光射出,却又被很好地收敛其中,不轻易外放。   他的长相并不像寻常武夫般粗犷,反而很是俊朗,肤色白净,偏偏右眼角尾,生了一颗红痣,让人无端地想起,鲜血溅落,雪地红梅的情景。   方才与相雪露说话的时候,他右手始终握着腰间的剑柄,虽然剑未出鞘,却始终有一股闻不到的,浓重的血腥气笼罩在他身侧。   相雪露坐上马车的时候,都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慕容曜,会将这般关键厉害的人物派给她。 第11章 11 没见过小叔子喜欢嫂子的   蔺玚此次前来,共带上了紫衣卫东司精锐四十二人,人数虽不是很多,但个个都面沉似水,眼中带煞。   护卫在她马车周围,形成了极大的威慑力。   紫衣卫的凶名在京城流传得太广,早已衍生出无数故事,每个人幼年之际,恐怕都会被家里的长辈恐吓过:“再不听话,紫衣卫就要来抓你。”   止啼效果十分明显。   相雪露看到自己马车外围空荡荡的三丈地,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态度,不由得有些头疼。   慕容曜这样做的也太夸张了。   她曾问过蔺玚,能否分出些人手去保护其他人,她一个人真的不需要这么多护卫。   得到的答复是,不行。   蔺玚说,陛下的旨意中只要他们保护她一个人,那么其他人是死是活,都与他们毫无干系。   相雪露一时失言,半晌才问道:“若是遇到危险,众人有难呢。”   “那就是朝廷卫兵的事了。”蔺玚淡淡地说,“寻常危险,他们都解决不了的话,那养着他们,也无什么用处。”   “真出现他们无法解决的危险,必定极为重大,我等自当是全力保护王妃,更加没有闲暇理会他人安危。”   “是死是活,就当听天由命罢。”   蔺玚说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相雪露知道,对于他们这种在刀锋上行走,于黑暗中行事的人来说,别人的性命,真的无关紧要。   他们是陛下的私军,亦没有义务救人性命。   与她说了这么多话,已是难得。   人活在这世上,终归要各凭本事。   虽然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保护她,给她带来了不少困扰,但也不得不承认,令她安心了许多。   乔芊语也不敢在她附近晃荡,没事找事地凑过来说几句话了。   -------------------------------------------------------   通往祁连山东南麓的道路虽然是官道,宽敞平稳,但却要穿过丘陵地带,不乏有重山或者峡谷。   此时是夏末,正属雨水繁多的时节,偶有暴雨如注,山洪暴发,十分危险。   从第二日夜间开始,空气就变得逐渐潮湿起来,天光黯淡了许多,天边堆积着几朵厚重的黑云。   前方是一个较长的峡谷,穿过这个峡谷,就到了平原地带,峡谷两岸都是巍峨的高山,险峻不可攀,无人居住,偶尔只有猿猴在其上鸣啼。   钦天监跟来的人觉得,有一定可能会降雨,建议先暂且驻扎在原地,等天气好转再过峡谷。   礼部的官员却认为,两日后,是这一个月以来唯一适合祭祀,下葬,开棺的日子,机不可失,一旦错过就要耽搁很多时间。   再则,只要他们加快脚步,大可以很快通过峡谷,无需顾虑太多。   两方一番讨论,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前行。   云看上去还不是很多,很厚,短时间内确实不太会像是降雨的模样。   于是一行人进入了峡谷。   走了半日后,天上的云却像是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一样,一窝蜂地积聚在了一起,乌压压地悬在众人的头顶,极有威慑力。   风也开始从峡谷的风口吹过来,由小到大,仿佛是在为接下来面临的风雨造势。   几个见识广泛的人不由得面色微变。   又过了半晌,风速越来越快,开始从四面八方各种方向狂野地飘过来。   乌云浓稠得已经快要滴出墨来。   队伍无声地加快了行进的步伐,但还是阻挡不了耳边的呼啸声进入耳中。   一炷香后,就像是天幕被倏然撕开一样,没有任何铺垫的,没有由小变大的过程,暴雨一瞬间倾盆而落。   密集而又粗壮的雨珠刷刷地,轰隆隆地降下来,铺天盖地,几乎快与天空连成了一片线。   前方的道路湿陡难行,更加的险峻。   队伍经过商议,决定暂且原地停留,等雨势降下来后再行进。   相雪露想下马车看看具体状况,却被告知路况危险,最好待在马车里不动。   于是只好作罢。   -------------------------------------------------------   慕容越掀开马车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眉头不禁微蹙。   外面的雨势极大,好像要在今天将天下所有江河湖海的水都要降下来一样,几乎要吞噬了整个天地。   未想到会这么严重。   他的目光向前方望去,在相雪露的马车外停留了一瞬,定了定,又很快地收了回来。   关上车帘,他凝眉思索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情况以及对策。   却没有想到,平静的思绪很快便被对面女人的出声打断了。   “阿越,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还要看相雪露。待会出现了险情,我们也别管她,好么。”乔芊语哀求着他,语气里透着隐隐的混乱与癫狂。   乔芊语本来有自己的马车,今日她来找慕容越,恰好突然起了暴雨,便留在了这里暂时没有走。   “你在说什么?”慕容越抬眸看向她,“这种话也是你该说的吗?”   “还有,不要叫本郡王的名字,叫我郡王爷。”   慕容越的相貌其实很是英俊,只不过平日面上的阴沉色调掩盖了出众的外表。   让人看到他的第一眼,总是先注意到他阴鸷孤僻的气质。   此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乔芊语,在这样近的距离里,越发能显出他容色的出色。   于是,乔芊语既绝望又恋慕地发现,她的未婚夫君,是如此的俊美,也是如此的无情。   他看向她的目光,被阴冷的雾气缠绕着,眸子仿佛黑暗中某种夺命不详的生物的眼睛,迷人又危险,只有浓浓的警告和不耐。   她知道他对她毫无感情,与她定下婚约,不过是因为她是晋王妃的妹妹,娶了她,或许可以和晋王府以及太后攀扯上关系。   在皇室宗族里,也对他更有利。   但她后来渐渐发现,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   “郡王爷……”乔芊语身体在抖动着,声音也是颤抖的,仿佛在极力忍耐某种情绪,“我知道您喜欢她,但……”   话还未说完,一只冰冷的手就扼住了她的脖子,像毒蛇冰凉的表皮一样,贴在她温热的皮肤上,让她抖动得更为厉害。   “乔芊语,别忘了你现在几乎毫无价值,解除婚约虽然麻烦,但也不是不行,还有更简单的方法……”慕容越的声音阴冷得仿佛透入了骨髓,回荡在她的耳边。   晋王薨逝以后,乔芊语其实已经失去了最大的价值——让慕容越和慕容昀成为连襟。   慕容越也懒得再在她的面前伪装,对她越发不耐烦起来。   乔芊语听到慕容越的威胁,反而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想杀了我,是么?你来啊!”   她抬起头,格外大胆,挑衅般地看向他:“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我!陛下本来就想消减诸王权力,我若是在大婚前死了,你说陛下会不会借题发挥?”   “再说,我若是死了,你从哪里再去找一张这么像的脸来?”   乔芊语神态和举止与相雪露多有不同,但是不动的时候,单看面部,却可以找出三分影子出来。   她的话显然激怒了慕容越,他的手掐着她的脖子,逐渐收紧。   乔芊语的脸渐渐变红,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不过她见慕容越被戳中了痛点,还是畅快之极,憋着嗓子也要继续说:“从来……没有见过,有小……叔子喜欢嫂子的……”   慕容越眸中一沉,手指骤然用力,几乎快要将她整个人按进马车壁里。   刚说完方才那句话,乔芊语就感觉自己到了窒息的前夕,她试图扒开慕容越的手指,但只是徒劳无功。   就在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有山石滚落,砸到地面,然后是众人的惊呼:“王妃娘娘——”   慕容越瞳孔蓦然一缩,猛地一松手,便掀帘向外而去。   徒留下乔芊语重重地落在马车车板上,捂着脖子,咳嗽不已。   -------------------------------------------------------   这雨很是奇怪,初来的时候非常迅猛,马车顶部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微微摇晃,像是有无数冰雹落下,要令马车散架一般。   下方峡谷里的水几乎是顷刻之间就涨了许多,汹涌地流淌着。   但是下了一会儿后,雨势却有减小,不再那么密集,颗颗硕大。相雪露与侍女说话,总算能听见对方的声音,不至于被雨声掩盖了。   外面已经有人出来,在勘测天气和路况,相雪露坐了许久不动,腿脚已是酸麻,见外面似乎不太要紧,便撑伞下了马车。   雨水有规律地落在伞面上,从四方滴落。倒不像先前那样汩汩而流。   她看向上方的群山,葱茏的草木生长其上,雨水浇淋以后更显绿意生机。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一旁植物的叶片,剔透的水珠滑落手心,留下沁凉的触感。   紫衣卫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监视着周围的一切,呼吸仿佛都是无声的。   正当她徜徉在雨后清爽的空气中,尽情呼吸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美景里蕴藏着极大的危险。   先是咔擦的一声响动,然后几乎是顷刻之间,一块巨大的山石与山体剥落,向下滚落而来。   相雪露只记得自己的瞳孔里映着山石越来越近的倒映,却仿佛僵住了一般,身体浑身动弹不得。   直到最后几刻,才反应过来,但此时为时已晚,只是以求生之下的下意识反应朝旁边跑去。   却没有注意到,脚前方就是万仞悬崖。   众人惊慌而又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眼看着相雪露避开了山石,却转瞬就要跌下悬崖,均忍不住再次惊呼出声。   胆小心软的已经用手捂住了眼睛。   一瞬间,柔弱的女子无助地向下倒去,衣带翻飞出弧度,裙角荡出波纹,美丽无比,却也脆弱无比,仿佛展示着一个即将碎裂的生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剑从后面破空而来,它携着厉风,剑身上闪烁着银光,光辉灿烂,夺目逼人。   直直地向前疾射而去,“叮”地一声清脆铮鸣,入石三分。   剑的末端钉住了裙裾,牢牢地,让相雪露立即就摆脱了下落的趋势。   同时,上方伸出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拽了上来。   她惊魂未定,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身银白色劲装,面容英挺,俊美无俦。   他的眼眸微眯,好像是在打量相雪露的身上是否有受伤。   眸中的情绪不明,只是化作流转的暗光在她周边徘徊。   周围的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纷纷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相雪露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血液复苏过来,因劫后余生,飞速地流动。   她后怕地用手捂住了胸口。   只是,救她的怎是慕容曜。 第12章 12 欣慰   “通州以东前几日发了洪灾,流民无数,奏折每日都像雪花一般送到朕的案上。”   “虽已命当地官府着重安置施救,但仍忧其力有不逮,故朕亲自下来,慰问灾民,以示监督。”   慕容曜的语气平淡,有理有据地说明了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相雪露回想起方才慕容曜说的话,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他本来就是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只是没有想到,途经此地,会遇见皇嫂。才遇到,皇嫂就发生了那样的险情。”他好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忧色,仿佛很是关切相雪露的安危。   “是紫衣卫的不力,回头朕就去处罚他们。”   “不用不用,陛下。”相雪露连忙阻拦,“是臣妇自己不小心,才会失足跌落,他们保护臣妇一直尽心尽力,无可指摘。”   方才,若不是慕容曜相救,大概也会有人将她奋力推开,自己替她挡下巨石,甚至和她一起跌下去,甘当她的肉垫。   但她不愿这样。   慕容曜深深地看了她一样,深邃暗沉的眼眸简直要将她吸进去,就在她被看得头皮发麻的时候。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罢,日后,看来皇嫂还是应少出远门。”   “以免太后担心。”   相雪露在脑子里回味慕容曜的每句话,虽然听起来都似十分合理,但凭直觉感觉,却都好像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   于是她当时只是微微点头表示知道。   后来,她发现他衣冠整洁,银白衣袍仿若清辉月光,皎皎月色,而自己却钗发散乱,衣衫不.整,瞬时面上如火烧,逃也似地问礼后,离开了原地,回到了自己的马车。   才有了她现在靠在马车边上回想方才情形的事情。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重重往事,其他人忙着在外面处理暴雨后造成的损失,一时倒也安静。   直到一道清脆的叩门声响在她的耳边。   相雪露微微地直起身,却还是软着骨头不愿意坐起来,只是随意地往外问了一句:“谁呀?”   方才懒散在软榻上久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声音有多慵懒,多娇媚,带着点拖长般的沙哑的尾调,像小猫咪在哼唧。   门外的人好像僵住了一瞬,片刻后,才听他道:“皇嫂?”   熟悉的声音入耳,吓得相雪露一下就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皇帝也如此讲究礼貌了吗?   她赶忙丢掉自己手中的抱枕,迅速地调整出一个端庄的姿势,将头发理了理,然后拉开帘幕。   果不其然,慕容曜站在外面,微垂着眸子,看着她。   相雪露欲起身行礼,被他拦下。   只见他一手撑着马车门,一边微弯下身子,将马车外面的光尽数遮住,让相雪露全身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一边用那种似曾相识的,怜惜又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皇嫂。”他缓缓启唇,“有个不好的消息。”   相雪露一头雾水地跟着慕容曜走出了马车,直到看到不远处的情景时,才明白了他方才的眼神曾在哪里见过。   那是晋王刚刚薨逝时,他入王府慰问她,说“皇嫂节哀”那几个字时的神情。   ---------------------------------------------   --------   暴雨过后,有许多树枝断裂,连同叶片一起,掉落了一地,看上去十分凌乱。   众人纷纷在搬运杂物,清理道路。方才紫衣卫已经将周围都探查了一边,暂时没有新的山石掉落的危险。   前方有十余个人,围着晋王的棺椁,低声交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相雪露走近了,瞧清楚眼前的景象,才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   眼睛也睁到最大,写满了不可置信。   最近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不断地洗刷她的认知,譬如眼前的这一幕。   晋王的棺椁原本沉重高大,乌木色底,上面以红漆绘以精致繁复的花纹图腾。古朴内敛,低奢庄重。   此刻却从棺椁的最底部,到最头上,裂出了一条巨大的缝隙。   那缝隙看上去很深,也不知道有没有触及到内棺。   裂口的边沿,有着焦糊的痕迹,棺椁上部的板材上也纵横着各种凌乱焦黑轨迹。   “皇嫂,约莫是方才雷雨时,电闪雷鸣之下,雷公不慎触犯了皇兄的灵柩,惊扰了故人安眠。”他自然而然地安慰着她,用右手虚掩在她后背,仿佛担心她随时会支撑不住,倒下来一般。   相雪露望了望面前的沉棺,原本典雅美丽的花纹被破坏殆尽,黑黢黢一片,棺椁更是面目全非,从中间裂开的巨大豁口更是深得可怕。   也许,棺中的晋王,也随着那缝隙一同……   虽然他们只是表面夫妻,但相雪露此时心里,也忍不住泛起一股深深的悲凉和同情。   因为内在心情的显露,她的面上看起来有几分不豫,却不知这样子落在了旁人眼里,又是一番寻味。   她沉默了好半晌,才道:“眼下已在送葬路上,临时换棺椁也来不及了,只能继续前行,到了祁连山再说。”   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不过,望着那个几乎被雷电劈穿的棺椁,她还是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样上路,成何体统,实在有损皇家尊严,但也没有更好的解决之法了。   她举目看向前方的道路,卫兵在清理横踞在道路中间的巨大树干,还有滚落的碎石。   不由得心道慕容昀真是时运不齐,命途多舛。(1)   活着的时候就多病多灾,便是连死了也不得安生。   “今日情景,倒使朕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个民间谚语……”慕容曜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过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相雪露被他的话从原本的思绪中扯出来,好半晌才回味过来他的意思。   嘉朝确实有一个流传已久的谚语,大约是负心人,遭天谴,雷公打,电母劈这样的句式。   联想到慕容昀被雷电劈得一团焦糊的棺椁,相雪露的心情不可避免地复杂起来。   -----------------------------------------------------   相雪露本欲在原地休整一会儿,等前方道路被清理通畅以后,就继续上路。   却不料遭到了慕容曜的反对。   “山雨未歇,此路危险重重,这次没有什么人员受伤,已是侥幸,皇嫂继续前行,难免有些不妥。”   慕容曜坐在矮案前,一边翻动着手中的奏折,一边说道。   他的马车十分宽敞奢丽,中间摆着一张用于批阅奏折的矮案,矮案桌腿下置一小书匣,装着各地的信报。   两侧摆着紫檀木描金的小柜,马车后壁上贴着一排书架,齐整地摆放着各式书籍。   窗边的香炉点着淡淡的檀香,氤氲在空气中,十分好闻。   他此刻坐姿随意,单手批阅着奏折,说话的语气,也似乎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朕不是意图要阻拦皇嫂,也不会下旨强硬拦着你,只是,听闻太后这几日头疾犯了,卫国公昨日似也告病未朝。”   “皇嫂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两位长辈必定心碎欲绝。所以,还请皇嫂多为他们想想。”   一旦提到家人,相雪露原本坚固的心,就会开始动摇。   “太后是朕母后,朕也不愿意让她,劳心费力。”慕容曜最后四个字,咬的稍微重一下,不敏感的人或许都完全感觉不到。   相雪露仿佛身上某处的慧穴瞬间被点醒一样,她激灵一下,垂首道:“陛下说的有理,臣妇收拾下,就启程回程。”   “至于王爷的事情,交给礼部的人,臣妇自当放心。”她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说完了这句话,过后,面上还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如此甚好。”慕容曜也笑了起来,“皇兄该是欣慰才是。”   ------------------------------------------------------   乔芊语没想到,陛下来了一趟,相雪露就要打道回京了。   说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   相雪露的安危算安危,那他们这些人的安危又算什么?   方才见证了那场雷暴雨的威力,她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但显然她也走不了。   总不能去求陛下吧,方才陛下出现,所有人都一齐跪了下去,她也不例外。   脑袋压得低低的,几乎都叩到了泥地,再加上站得远,连陛下的模样都看不清。   更别说后来一直被紫衣卫重重保护,非寻常人等,更是难窥天颜。   “你说你想回去?”慕容越听到乔芊语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忍俊不禁。   “你以为你是谁啊,乔芊语,你是太后的亲外甥女,还是卫国公的亲孙女,还是陛下的亲嫂嫂呀?”   “参加一个亲王的葬礼,是说半路离开就能半路走的?”他满含嘲意地看着她。   乔芊语经过今日慕容越的死亡威胁,已经冷静了许多,虽然慕容越理智之下不可能杀了她,但是冲动下会做出什么也不一定。   于是她并没有露出愠色,只是带着点诱惑意图的语气引导道:“阿语不是这个意思,阿语只是想说,难道郡王爷您比那晋王哪里差了吗,除了天生的王爵以外。”   “凭什么还得在他的葬礼上老老实实地遵守规矩,他的王妃就可以随性所为,反而是您的未婚妻要处处受着拘束。”   话音一出,慕容越的脸色沉了沉,此话说到了他的心结上,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是皇室乃至宗室子弟中的俊杰,若不是因为出身,决计不会比晋王那个病秧子差到哪去。   凭什么,他总是能得到最好的一切,得到……所爱女子的眷顾。 第13章 13 清白   慕容曜此次出行,并未大张旗鼓,但仍带有数量众多的紫衣卫,金吾卫随驾护卫。   相雪露与他一同回京,也沾了这份“光”。   最前面有人先行开道,左右两翼护卫得密不透风,一路上,别说有人影了,连鸟影都未曾见到。   她内心有些轻微的郁闷,来的路上,尚且可以看到道路两旁的人间烟火,乡土风情,偶还可见一二百姓在田间劳作,河湖捕捞,以此来打发漫长旅途中的无聊时光。   回去的路上,却什么都见不着了,只因为被保护得太过严实,就像娇贵的金丝雀一般。   她含蓄地向慕容曜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他沉吟片刻后,竟邀她一同弈棋。   他颔首向她浅笑:“未能顾及到皇嫂心情,是朕不周,可否与皇嫂对弈一局,聊以赔罪,消遣时光。”   相雪露骑虎难下,只好应了下来。   她虽然按照大家闺秀的培养标准,学过一整套琴棋书画,但实则对于棋之一技,并不算精通。   本以为很快就会在慕容曜手里溃败下来,却未曾想,他们竟有来有回地下了两个时辰。   从最开始的不太情愿到后来渐入佳境,相雪露逐渐就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她全身心投入,眼睛里都焕发着光彩,甚至在某些时候忘记了君臣之别,将自己的沮丧或者兴奋之情表现出来。   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有多迷人,低头细细思索棋局的时候,也就未曾看见,她的对手并未望着棋盘,而是捻着一枚棋子,眼神幽深地看着她。   仿佛她比世间最复杂的棋局还要难解。   “我赢啦!”她锁眉苦恼地思索好久,在一瞬间豁然开解,笑容溢出脸颊,丢下最后一颗棋子,抬头向他明媚地笑道:“我赢了。”   慕容曜也朝她笑了一下,他因姿容绝世,随便笑一下都仿佛乌云初散,天光乍泄,让她看呆了一瞬。   反应过来后的相雪露瞬间羞红了面颊,暗恼自己轻易就被勾了心神,对象还是自己的小叔子,简直罪不可恕。   慕容曜伸手,只是在棋盘的几个位置轻点了一下,然后便不再动作。   相雪露却骤然脸蛋爆红。   方才她顺着他所指的位置看了一下,霎那就明白了过来。   原来他早在开局之初,便布下了这一场惊天大局,以身为诱,一步步引她上钩。   每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棋位点,都是他精心算计后的谋划,悄声无息地接近,为她布下天罗地网。甚至在某些时候,还适当性地放纵她,让她为此得意不已。   正因为他早已胜券在握,所以才一次次地与她玩着这种精巧的把戏,让她产生优势的错觉。   每次轻巧地放过她,下一次却又猛烈地扑上来,再故意露出某个破绽,偌大的棋局被他玩转在掌心,让她一次次失落,又一次次欢喜,然后逐渐深陷其中。   但是,这种可怕的掌控力,深沉的城府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捕猎,更像是一种挑逗?   不像是老虎对着猎物突然露出凶狠的爪牙,血盆大口要将它撕咬成碎片,而更像是对它兴趣中的雌性展示自己的力量,玩一种增进感情的游戏。   相雪露不知道自己最近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时,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讪讪地放下棋子,再也不敢嚷嚷自己赢了。   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在对弈时做过的许多无礼的举动,连忙赔罪:“恳请陛下恕罪,臣妇之前多有无礼之处。”   “无事。”慕容曜轻笑,“皇嫂日后就要像方才那样,活泼些才好,不要太过压抑自己。”   “你以往可不是这样的。”   以往,那是多久的以往,慕容曜忽然提起,倒让相雪露发现自己已不太记得太久远的回忆。   “陛下说笑了。”她说,“为皇家王妃,不敢有丝毫怠慢,恐引人耻笑家门,败坏皇室风气。”   “无需如此。”慕容曜好看的眉微微蹙起,又很快展开,他转动着棋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便是皇后,也无须如此。”   “皇后是皇后,臣妇是臣妇,不一样的……”说到一半,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马车里一下寂静无声。   似乎觉得继续说这个话题有点奇怪,相雪露绕开了它。   “陛下棋艺精湛,臣妇自知不及,献拙了。”她低声道。   “皇嫂不必过谦。”慕容曜说,“若是路上感到空寂,随时可找朕陪皇嫂弈棋。”   他的态度过于谦恭,不像是皇帝对一个王妃的态度,倒更像是寻常人家小叔子对嫂子应有的礼数。   相雪露找不到理由来拒绝,只好应下。   -------------------------------------------------------   是夜,青柠吹熄了灯烛,服侍相雪露睡下后,悄声退出了马车。   回程路上,因慕容曜要赶路回京,故而一行人并未在驿站过夜。   他专门派人给她换了一辆更加宽敞舒适的马车,躺在上面,完全感受不到行路的颠簸,柔软温暖,就像是在王府的床上一样。   临睡前,相雪露朝马车窗外望了一眼,路边的村庄纷纷已经进入梦乡,见不到一盏灯火,外面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马车四周都有紫衣卫和金吾卫严密守候,轮班值岗,因此相雪露并不担忧什么,很是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黑甜无声,马车隔音效果极好,几乎听不到外面兵士的铠甲叩击声和马蹄踢踏声。   马车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女子有规律的呼吸。   直到有一刻,某些情况在悄声无息中发生了改变,她的呼吸声忽然变得不平稳起来。   “王……爷,您怎么……来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绵软的衾被遮盖了一切,只能看到她沾染着一层薄汗的桃面粉腮。   黑暗中传来男子低幽的笑声,诱惑中充满着极度的危险:“怎么,王妃不希望我来么?”   “王妃是做了什么负心事么?”他轻薄的话语中染笑,似是随心地调笑,却让她的后背上寒毛耸立。   每次他说过这种话后,都会向她加倍讨要些补偿,凭她单薄的身子,几乎偿还不来。   “王妃问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嗯?”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股不易被察觉的阴森,“我的棺椁,就那么从中裂开了,曝尸荒野,王妃却不闻不问,就这么离开了。”   “如此这般,王妃该给我什么补偿。”   相雪露浑身都在轻颤,她艰难地说:“你别乱来,外面全是紫衣卫,会被他们听到。”   这句话并没有让上面的人停止动作:“哦,是慕容曜派来保护你的?他好像对你非同一般呢,我的王妃。”   他别有深意地说道。   早在来时路上,发现慕容曜派蔺玚来时,相雪露的心里就闪过这种感觉,他好像对她关心过甚了。   但是当初的她不敢深想。   此时又被人提起,一下子心脏就开始轻微地颤栗起来。   但她嘴上还是不愿承认:“王爷想多了,我与陛下清清白白。”   未想到,此话一出,却令他骤然俯低了身子,极近地贴着她,近乎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清清白白?”   “王妃就未曾在梦中,与他有什么苟且?”   此话一出,一下子就唤醒了相雪露在慕容昀棺椁上那日的记忆。   绝艳的脸颊,狭长的眼眸,还有那比女子还要鲜艳,不点而朱的薄唇,一缕墨发垂在她的眼前,沾染上她的汗意。   相雪露一下子就觉得全身失力,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了。   毕竟是如此的刻骨铭心,随意的一句话都可以勾起那夜犹在眼前的感受。   她半响没有回应,仿佛听到他在她耳边似讽似嘲地说:“原来王妃如此享受。”   “嫂子竟然也会对小叔子生出这份心来……”   相雪露捂住脸颊,失神地闭上眼睛,原来她真的是这样的吗。   这个夜注定不会平静,相雪露只要一想到,马车的两旁,都是严谨防守,银甲铁剑的卫兵,而她却在马车中如此放.肆地沉入极.乐,便觉得身子越发紧绷起来。   直接地让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次日,澄亮的阳光透过窗帘,撒入略有些昏暗的马车车厢内。   绿檬在车门外唤了几声,也未听到王妃的回应。   于是轻轻地推门进来。   才发现相雪露仍紧闭双眸,昏昏沉沉地睡着,衾被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风声,只留一颗小小的脑袋露在外面。   似是昨晚睡得不太安稳,乱动了一番,发丝被勾乱,贴到了脸颊上。   “王妃?”绿檬又轻唤了一声,“您要吃早膳吗?”   见相雪露还是不应,绿檬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王妃昨日定是太过劳顿了,便先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未想到,当日升至中天,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相雪露还是处在沉眠之中。   青柠绿檬等人不由得担心起来,便去寻了陛下身边的曹公公,想求陛下派一位太医来看看。   “是晋王妃有恙?”曹秉德问道,他很快就应了下来,将此上报给了皇帝。   “皇嫂身体不适么?”慕容曜轻轻蹙眉,“速派裴太医去一趟。”   “朕随后就来。”   说完这句话,他便在奏折上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圈。 第14章 14 以后的事,说不准的   相雪露躺在榻上,伸出皓腕,接受裴太医的诊治。   “王妃娘娘身体并无大碍,应只是因为晋王之事,这几日过度操劳,身心俱疲,才会嗜睡,多休息便可解乏。”   裴太医悬丝吊脉一晌,捻了捻胡须,道。   绿檬松了一口气,上前为相雪露加了一层薄被,“既然无事,那王妃就好好休息,奴婢不来打扰您了。”   相雪露早就在方才裴太医说话的时候,面上便染上了一层羞意,此时,自然不肯再睡。   她比谁都清楚疲累的原因。   “无妨,既然太医都说了本王妃并没有染上病症,那就起身吧,睡得太多,头脑也容易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相雪露正要绿檬扶她起身,为她拿来外裳,就听到马车外有人通报道:“陛下来了。”   这里不是宫中,又在路上,故而通报也不是很隆重正式。   却让相雪露惊得一瞬间又滑回了床褥。   旁有卫兵为慕容曜掀开车帘,他弯身坐了进来。   如有人现在处于他的位置,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面颊绯红的少女躲在被褥里,两手紧抓着褥边,拉到了自己尖尖的下巴下面,身材过于纤瘦,此时钻在衾被里,看起来像极小的一只。   颊侧,额头的发丝有些乱,但是丝毫不掩其精致美丽的面容,虽然朦胧初醒,大眼睛看起来都没有完全睁开,光华却照亮了整个马车昏暗的空间。   更多的乌发,逶迤到脑后,蜿蜒蔓延至枕头,床榻边上,像一幅铺开的泼墨画卷,丽色动人。   若是换作旁的男人,不说是别的,至少也该移不开目光。   但慕容曜偏偏目不斜视地跨步进来,眼神只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就很快地移开。   坐在了离她有三尺距离远的地方,看上去君子端方极了。   相雪露里面还穿着寝衣,不便起身为他问礼,一时间面色很是羞窘。   幸好慕容曜很是体贴,看出了她的难处,微微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用起身。   “朕听闻皇嫂身体不适,特来看望。”他的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忧色,仿佛颇为关心她的身体。   “太医诊治过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都无事,臣妇谢过陛下,也谢过陛下派来太医,让陛下为此忧劳,反而就是臣妇的过错了。”   “如此便好。”慕容曜似乎因为微松了一口气,“皇兄去世第二日,朕见皇嫂当时似乎遍身都有疼痛之症。”   “不仅腰痛,腿也甚是酸乏无力,还有肩膀,还有……”   相雪露吊着一口气,生怕慕容曜把剩下一个词说出来,还好,他及时打住了。   只是转眼说道:“上次朕留下的药方,皇嫂可有好好保存。”   “嗯。”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说来也是神奇,慕容曜先前给她留下的那个药方,对补精益气很有作用,裨益脾胃肝肾都有良效,她日常服用,精力都感觉旺盛了许多,就连频做怪梦,醒来以后也没有感觉有很多的不适。   昨晚是持续的时间太久了些,所以今日才会觉得身心疲累,但也并未腰酸背痛。   慕容曜似乎对这个回答极为满意,潋滟的眸里越发波光动人,他唇角勾起:“以后或许大有益处,皇嫂有必要多加坚持。”   她点了点头。   相雪露方才回答的时候,手腕娇柔无力地垂在床边,莹白如玉的腕儿上斜斜挂着一只镶石榴石金镯。   这只手镯做工很是精巧,用无数细缕的金线编织而成,许多地方有着复杂美丽的缕空纹路,依次镶嵌着十颗红石榴石,石头饱满圆润,色泽鲜红,如鸽血一般浓郁。   看上去,真就如一颗颗鲜艳欲滴的红色石榴籽垂在腕间,显得相雪露的肌肤愈加白皙动人。   在灿金色的镯体映衬下,整个镯子越发耀眼逼人,光辉煌煌。   这是晋王生前送她的首饰,她第一眼见到时便觉得甚通她的心意,十分喜爱。   虽然与慕容昀关系寻常,却也日常把它带在腕间。   她见慕容曜的目光落在镯子上,逡巡了许久,有些不自在,缩了缩手,正准备解释。   却听得慕容曜说:“未想到,朕当年贺皇嫂新婚的礼物,还被皇嫂带在腕间。”   “能被皇嫂如此喜爱,是朕之幸事。”   “啊……”相雪露瞬间怔愣住了,“这是……陛下送我的?”她卡壳了一会儿,才问出来。   或许是因为这信息来得太过突然,说话的时候,她第一次忘了自称臣妇。   好在慕容曜并未介意,他挑眉道:“当年皇嫂与皇兄大婚,朕想着一边是朕的皇兄,一边是朕之旧友,太后甥女,便精选了一批礼物,命人送至了晋王府。”   “贺二位新婚大喜。”   相雪露觉得慕容曜这句话味道有些怪怪的,但抬首见他笑容浅淡,又直言自己多心。   “所幸,朕的眼光恰合皇嫂心意,看来未曾送错。”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看着虚空,难得地带上了一些感怀过去的温柔。   没想到,旁人眼中尊贵漠冷,杀伐果断,难以接近的陛下是一个如此念旧的人,她在心里如此感叹道,连她一个曾在宫中见面不多的人都能被称为他的旧友,得他如此相待。   慕容曜没有漏过相雪露方才脸上出现的空茫之色:“怎么,皇兄未与你说过?”   相雪露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想必陛下已经看出她的异常,便是她隐瞒事实,也会被洞悉。   “王爷只是有一天将它给了我,并未多说其他的话。”   回想起来从前的细节,慕容昀确实没有明确说过这是他送的,不过她当时并未注意。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颇为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这句话会触怒了帝王。   毕竟,将天子所赠之物刻意隐瞒,多少有些不敬。   但慕容曜面上并未露出明显的不豫,只是淡淡说道:“皇兄想必也是有所考虑。”   他这句话说的太过难辨喜怒,相雪露猜不透他的心思,未敢贸然接话。   只听他接着道:“不过它显然,很衬皇嫂,丽质佳人,当配以丽饰,容光滟滟,若清水之芙蕖。”   慕容曜说这句话的时候,带上了相雪露所熟悉的浅淡笑意,仿佛只是纯粹的赞叹,最简单的欣赏。   她甚至不好因此做出扭捏之态,只能将被角不动声色地往上拉了拉,掩住了耳后偷偷升起的薄红。   -------------------------------------------------   或许是在被窝里躺久了便会惫懒成性,这一日,相雪露都没下过马车,最多在躺疼了背的时候,半坐起来,靠在马车背上,看看窗外的风景,吃吃小食。   时光似乎就这样容易地消遣过去了。   因着日夜兼程,当日晚上便入了京城,相雪露本欲先回王府,慕容曜却说太后思她过甚,十分想见她一面。   于是就随着入了宫。   直到身侧映出正红色的宫墙,舆辇下方是绵延到尽头的青灰宫砖,她才回味过来,只觉得这几天的经历真是恍然如梦。   一路畅通,到了宁寿宫中,太后似乎在前殿等待了她许久,她初一踏入,太后便快步走上来,握住了她的双手。   “路上听闻你遇到了险事,哀家那日差点睡不着觉,还好你平安回来了。”几日不见,太后似乎又苍老了几分,保养得宜的鬓边竟也生起了一丝白发。   见太后如此担忧,相雪露本因半路中断行程而升起的不安也尽数散去。   “以后雪露不会轻易离开京城,离开您了,所幸日后也无需操持过多府务,自夫君离开后,便想着遣散些人员,也省得闲置在那,平白浪费开支。”   “今生大概便是如此过了,不过一人倒也颇好自得其乐,反而可以更好地侍奉您和祖父,这大概是雪露毕生之愿了。”   她平静地讲述着这些话,偶还露出几分真心的欢喜出来。   太后却看得颇不是滋味。   她沉顿了片刻,缓缓开口:“雪露,人生还长,你也还年轻……”   “往后会发生什么,会过怎样的人生,现在下定语,还为时尚早。”   “就算你是皇室孀妇,也并不意味就没有可以重新选择的未来。”   相雪露听清太后的话后,怔了须臾,才摇头道:“姨母,怎么会呢?雪露若是寻常孀妇,或许可以有别的人生。”   “但是嫁入了皇家,许多许多事,就变为了不得已。皇帝的祖训里原本有让皇族外媳殉葬之制,今上仁慈,废除了此律,雪露得以苟命,已属大幸,实不敢奢求过多。”   @攻众号@糖糖爱推文   “至于其他的,更是从未想过,再者,经了一次姻缘,已是尝过世间甘苦,对寻常夫妇之情,再无期盼,余生侍奉姨母,祖父左右,已是幸之所甚。”   见她如此情态,太后低叹了一口气:“雪露,你的人生还长啊……许多事情,说不准的。”   “正如你所说的一样,许多事情,往往是我们现在无法预料的,但是又不得已去做的。”   说到这里,太后便不再多说,只是和她随意闲谈了几句别的话,问候了她一番身体,便慢步回了寝宫休息。   相雪露看着太后逐渐远去,略有些疲惫的身体,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回过头想想太后今天说的话,她觉得她好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好直说,只能这样欲言又止,模模糊糊,蒙上一层看不清的薄雾。   ------------------------------------------------   深夜,相雪露躺在宁寿宫西偏殿中专为她布置的房间里,周围的一切都合乎她心意,连熏香也是她喜爱的白兰香调,却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心中总是无厘头地弥漫着一种不安,那个久久缠绕她的怪梦也一直未得到解决,化为心结存在心里。   总觉得,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有暗流在悄然涌动,平静的湖面下潜藏着太多的算计与危机,是她未曾知晓的。   而她,好似正处在漩涡中心,无法决定自己未来的去向,化为了他人手中被操控的棋子,木偶,只能无助地随波逐流。   这种无处不在,似有似无,却又找不到根据的直觉让她几乎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觉,迷迷糊糊中闭了眼也只是浅眠,好不容易才捱到第二日清晨。   相雪露用早膳的时候,头脑还有些发晕,她甚至撑额胡乱想,那个怪梦虽然折磨人,但过后总能睡得很沉,第二日也不至于如此精力不济。   早膳过后,有例行来问脉的太医,太医简单地一摸脉象,就告诉相雪露,她只是夜里心神不宁,才会睡眠不佳,只要能调整好心绪,就算是安神汤,也用不上。   “安神汤此物,说白只是协助镇定心神,安抚头脑的汤剂,并不能起到治愈病症的良效,具体根源还是得您自己从心解决。”太医说。   “嗯,本王妃知道了,多谢孙太医。”相雪露也知道,昨晚的难眠全是自己的心绪所致,其实,此番她想诊的不是此症。   而是……那个怪梦。   早在第二次出现梦境后,她便在街上的医馆寻过老郎中问过,只是当时得到的答复太难以为她所接受,便从不把那当作一个可行之法。   本准备静待不动,却未想到,近些天,怪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失,反而有一种愈演愈烈的趋势。   频率不减,梦的内容却越发的光怪陆离,荒诞无边,几乎要突破了她能承受的底线。   她不敢想象,再这么下去,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第15章 15 敢问菩萨,可愿度我   故而,纵使有着再多的难为情,她也不得不向太医倾吐秘密,只望能解此之困。   于是她短暂性地抛开羞耻,将自己的梦境简略讲述给了太医,当然必不可少地掩盖了一些无关轻重,难以启齿的内容,譬如梦到慕容曜的那次。   此次能豁出去,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誓要一次解决此事,毕竟宫中太医不同医馆郎中,识得她的身份。   “王妃是说,这种病症是从晋王殿下薨逝以后才出现的?”孙太医捻须问道,他的脸上并未异色,只是在凝眉深思,仿佛对梦的内容并不惊奇,只是将之当作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是的……”相雪露吞吞吐吐地答道。   “其实王妃这种症状,并不算什么离奇之症,民间或许因为忌讳谈论甚少,但臣之前对各种精神病症都有一番探究。”   “某本医书中的一章,就记载了十余个事例,例中病患所得之症,与王妃相差无几,皆是丧夫未久的青年女子。”孙太医娓娓道来。   “新寡妇人,骤然生活剧变,情之所系,夜之所梦,倒也再正常不过。医书所载之病例,大多不过半年,病症自然消解。”   孙太医安抚相雪露道:“故王妃亦无需太过忧心,此不是癔症,也无需用药,只用安心静待半年,自是时到病除。”   太医院的医术自是比外面的医官精湛太多,相雪露也更愿意相信太医的话。   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孙太医并没有像那日的老郎中那样,劝她另寻新欢,以解饥.渴,要不然,她怕是里子面子都要丢尽了。   不过一想也是,太医院的太医又怎会对堂堂王妃说出此等无礼之语。   现在看来,此事的眉目清晰了许多,解决之法倒也简单,甚至都不需要吃什么药,只用静待它自然消失。   只是,半年之期……也太久了。   现在,才不过一月,梦境就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程度,里面的许多景象,是她从前不敢想,也想不到的。   若是继续这么任它度过,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坚持到那时。   太医离去以后,相雪露让宫人上了一杯热茶,她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没过多久,手心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微颤着手将茶杯放下,望着杯沿上方蒸腾的乳白色雾气,忽然在迷蒙的脑海中冒起了一个想法。   终归是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不想等到半年,便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有些法子,不管看上去是否靠谱,都可以尝试用一用。   她从前就听说,大护国寺的佛法甚好,香火繁盛,香客如织,有求姻缘的,有求功名的,只要心诚,往往尤其灵验。   就连皇帝替国朝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要去此地。   妙贤法师是寺中的住持,佛法深厚,修行精深,太后每年斋月,都会去寺中小住,听解经法,对大师甚是欣赏。   直言妙贤法师是德高望重的出家人,有佛祖之相,慈悲众生,每逢被他点拨一番,总会豁然开解,如听仙乐。   相雪露觉着,自己此时似乎也到了心神不宁,被不干净的东西缠身,需要佛光普渡的时候。   她打算这几日就寻个由头,入寺静修几日,吃斋念佛,净化身躯和心灵,再接受法师的指点,驱除心魔。   于是,见到太后的时候,她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意图,言道是仰慕妙贤法师已久,一直渴望听他讲解经坛,从前被王府事务所困,如今得了空暇,想去聆听一番,修行佛法。   太后很是支持,立刻就给相雪露安排好了出行所需的一切,还对她说,让她安心做自己的事,不用太挂念她。   住到想回来的时候再回来。只希望她能得大师开解以后,不再为前事所拘束。   虽然两人心思不同,但这一刻倒是有着同样的希求。   ---------------------------------------------   大护国寺坐镇于京郊的圣境山上,圣境山山腰以上,常年云雾缭绕,仿若佛家的无量之天。   每日巳时,东升之阳将天幕染上万丈霞光,此时,悠悠钟声敲响,仿佛佛从西天而来,光辉现世。   相雪露来到大护国寺时,甫一进入,就被周围神圣静谧的气氛所感染,由身到心的感觉被洗涤了一番。   内心变得极为空旷宁静,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好似从此魑魅魍魉不得近身。   事前太后曾去信告知了妙贤法师,她今日会来拜访的事,故刚进佛寺,便有小沙弥引她去往居所,将行李一应放下。   居处也是一个清幽之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众僧诵经声。   相雪露越发安心了不少,佛门森严之地,想来也不是什么鬼魅都敢过来的。   妙贤法师午时之前都会在佛殿诵经,教导弟子,小憩片刻后,会去经房抄写一二经书,尔后才有时间与她相见。   她时间宽裕,并不急迫,收拾安置好一切后,一个人便慢慢地出门,顺着佛寺幽静的小道,走到与妙贤法师约定的经殿。   这个佛殿的位置很是隐蔽,寻常游人都找不着这里,因此隔绝了大多人烟,可以供他们不被打扰地交谈。   佛殿正中,坐落着一座巨大的释迦摩尼佛像,佛陀闭目含笑,双手交叠,放置于膝上,不怒而威,相雪露一踏入殿内,就油然而生一股敬畏,心中再不敢有其他杂念。   她寻了一张蒲团,跪坐其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面对佛像,虔诚地默念经文。   佛经似乎真有清心的效果,几番循环之后,她心中越发清明,身体也仿佛舒畅起来。   直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呼唤:“施主。”   她睁开眼睫,向上望去,只见慈眉善目的妙贤法师正静立于她的面前,妙贤法师一手竖掌,立于胸前,朝她微微一礼,相雪露也连忙予以还礼。   “贫僧为弟子讲解经坛,耽搁了时间,让施主久等,实在愧意。”妙贤法师歉道。   相雪露自然不会怪罪,直言无事,反而是自己在方才的时间里,独自参透领悟到了一些东西。   妙贤法师见此,微微一笑,拿出一本经书,开始为她讲经释意。   他的话语像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是能将复杂的经义讲得通透易懂。   让原本枯燥的佛法,变得有趣起来。相雪露听得很是入迷,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妙贤法师的声音十分清悦,看起来与外表并不是一个年纪。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自动在心中归于,这是法师修佛已久后的功力外显。   于是越发恭敬起来。   只是,讲着讲着,佛经的内容好像和初始有些不一样了,逐渐偏离了原来的主旨,内容也变得不对劲起来。   “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故有空乐双运,达之以欲制欲。”(1)   “先以欲勾之,后令入佛智。”(1)   妙贤大师讲述的是佛教典籍中的一个故事,残暴的明王被妩媚的明妃所感化,以爱.欲引至正途,抚平他的内心,从此,天下长生不再为之所苦,间接得到了拯救。   纵使是在讲述这样的经典,妙贤法师的声音仍旧是宁静出尘的,这让心思有些浮躁的相雪露不由得暗中唾弃自己不能净心,满脑子歪心思。   她满怀着这样羞愧的心情反思自己,又听了半晌,竭力压下身体里产生的躁动。   直到脖子微酸,不经意地抬目,视线从妙贤法师的脸上一扫而过。   一时间,胸腔中惊涛骇浪,她差点尖叫出声。   让她震惊的,不是别的,而是妙贤法师本人。   同样的唇边含着一丝淡笑,但面容却不再是那个悲悯的长者,而是变成了——   慕容曜的脸。   相雪露惊得从蒲团上跌落,几乎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想逃离此地。   但还没逃出几步,脚踝处便传来一股巨力,将她整个人都拽住了,再向前不得。   她僵着身子,慢慢回头,看到面色温柔的禅师正缓缓弯下身子。   他一身僧袍,垂至脚底,一尘不染,面容上仿佛也蒙着一层清辉,看起来和平素给人的感觉颇为不同。   明明是一副包容万物,普度众生的表情,却让相雪露从内至外地生出一股寒意。   方才听见的经义也被裹挟上了一层森冷的外壳。   “施主,为何要逃?”禅师面上带着清浅超然的笑,柔和地问着她。   话语是温和无比,手下却依然捏着她的脚踝,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仿佛捏着某种小动物的后脖颈,只想听见它们柔弱无助的低泣,来满足上位者心中的某种趣味。   “你……你,我……”相雪露牙关大颤,上下直哆嗦,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施主,如此这般不安分,怎能悟得佛理?”他慢悠悠地说着,仿佛神明对着自己的造物,一切尽在掌控,一点也不着急。   他手指轻捏了一下她脚踝的关节处,引得她一声惊呼,他面上的笑意越发扩大,改为一下下顺着她的脚踝到小腿用拇指摩挲。   “昔有婆罗门国王毗那夜迦杀戮成性,得观世音菩萨化为女身度之,毗那夜迦见之,欲.心炽盛,求与相交,后为菩萨度化,皈依佛门。”(2)   他的声音带有佛音的余韵,一声声荡响在大殿之中,话的内容,却与那圣洁的表面截然相反。   “敢问菩萨,可愿度我?”   心怀众生悲苦的佛,在此刻面对一个凡人女子,却虔诚到了极致。 第16章 16 跪坐了足足一个半时辰   毗那夜迦在佛教典籍中也被称为欢喜王,后被称为欢喜佛,这是相雪露所不知道的。   他以欲动心,因欲成佛,修道之路上,菩萨化作的明妃作为他的伴侣,化解了他的凶恶,抚平了他的残暴。   观世音菩萨真是大德大量,非常人所能及也,不怪乎能被苍生一直虔诚供奉,相雪露想着。   她艰难地度化她的信徒,只觉得此次事了,似乎就可以修得佛法大圆满。   湿漓漓的汗水浸透了她的单衣,努力参悟的人总是倍多苦楚,才能悟得真谛。   空茫之中,她仰首看向正上方的佛像,想借此从中找来一丝慰藉,但不知何时,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佛已经变成了一尊张牙舞爪的欢喜佛。   佛像的面上挂着奇异的笑容,其中的男身眉目低垂,正好与她对上了目光。   这一刻,她觉得这尊佛像是活的,他的目光诡艳又妖异,直勾勾地盯着她,让相雪露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不再看向那尊佛,微侧过脸颊,贴着地面,闭上眼,念着诸如清心咒等各种能想起来的佛偈,试图平缓心境。   但当她重新睁眼,见到的便是垂曳到面前的长长佛衣,上面还刻印着古老庄严的金色卍字形符时,用经文巩固起来的屏障就在瞬间坍塌。   ……   乔芊语今日替母亲冯氏来大护国寺上香,冯氏自从成为乔成文的夫人后,越发笃信佛教,常去寺庙抄写经书,回家供奉。   圣境山算是京畿范围内的第一高山,乔芊语这种没有品级在身的庶人,只能亲自徒步走上去。   她爬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攀至山顶。   未想到,刚至大护国寺的山门口,便遭到了拦截。   “阿弥陀佛,今日施主来的不是时候,有贵人在此,不便接客,还请施主改日再来。”一位寺院典座礼貌地对乔芊语说。   “什么?”乔芊语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爬了这么久的山,却吃了个闭门羹,但这里是大护国寺,不同于别地,她敢怒不敢言,强行地压制住了自己的气愤,问道。   “敢问这位师父,是哪位贵人?”   典座想起方才驾临的那位贵人,抿紧了唇,不敢开口。   乔芊语见他如此反应,更是想问个究竟,她换了个说法问:“是一位女贵客?还是……”   典座脑子转了转,似乎说是女贵客也说的过去,在那位来之前,晋王妃前脚方来。彼时他心里还纳闷,今日是什么风,把这几位贵人都给吹来了。   于是他一时没有否认。   这让乔芊语认定了此时在寺院里的贵客是一位女子。除非特定日子,太后平素很少出宫,除她之外,还有哪位尊贵女眷能让大护国寺如此大动干戈,几乎不作他想。   就是晋王妃,相雪露。   她一边转首下山,一边将袖子里的帕子捏得发皱,竭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外显。   就凭她是晋王妃,就算是如今丧了夫,一样可以随意封闭堂堂护国寺的山门。   而她费劲了心机成为准郡王妃,却还是不得未来夫君欢喜,于他也不过是用于利益交换的棋子,眼下还因相雪露已是废了一半。   就算她将来成功嫁入郡王府,又如何能压过相雪露一头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让慕容越不再厌弃她。   她脑子里拼命思索着这两个问题,努力之下,隐隐的头绪已经展露头角。   --------------------------------------------------   当相雪露再度恢复意识时,她的脑中还弥漫着一片如鸿蒙初开的混沌。   记忆中经历的景象仿佛是飘浮在西天彩云之上的,那里是万佛终归之所,无上极乐之地。   梵音缭耳,不绝如缕。   她慢慢地睁开眼皮,才发现,自己仍跪于蒲团之上,只是整个上半身,都趴倒在了地面上。   她用指尖扣紧地面,勉力撑着让自己起来,她的衣衫发饰依旧整洁如常,只是有缕缕的汗意从肌肤里沁出,将小衣浸透,让乌丝染湿,粘连成一绺。   佛殿里仍旧是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只有明亮的烛火跃动在各处的佛灯里,将偌大的庙宇照映得灯火煌煌,明明如日。   远方传来有规律的木鱼敲击声,静心静气,证明她仍在大护国寺中。   相雪露抬头望向上首的释迦摩尼佛像,它依旧静坐在那里,仿佛亘古不变,面容安详,满身慈态,与邪.秽丝毫沾不上边。   反而自带一身佛光正气,要将世间的一切黑暗驱逐。   这越发证实了方才的一切又只是一场梦。   即便如此,她还是看了一眼便极快地收回了目光,虽然佛像正气浩荡,但她的内心却并非如此坦荡,反而有不能显于光亮之下的龌龊心思。   她怕多看一眼,那尊邪佞的欢喜佛便又会出现在那里,勾走她的心神。   相雪露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其实她心中还有个未解的疑惑,就是妙贤法师为何迟迟未来,明明按照她的估测,应该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   她推门出了佛殿,便看见了驻守在这里,三步一岗的紫衣卫。   他们看见她,目不斜视,也未阻拦,任她继续向前走。   相雪露沿着小路走了一段距离,发现原本有几分热闹的佛寺,此时格外的寂静空幽,走了半刻钟,都听不到人声,也未见到一个香客的影子。   再加上四处严防死守的紫衣卫,脑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慕容曜。   也只有他本人前来,才能有如此大的阵仗,让这所千年古刹关闭山门,谢绝香客。   想到这里,她停住了脚步,有些不愿再继续向前踏去。   慕容曜前来,妙贤法师必定亲自相迎,也许眼下,他们便在一起交谈佛法。   而她再走不远,就到了妙贤法师平素用来冥想的禅室。   此时她还未完全整理好心情,不确定再次看到慕容曜那张脸的时候,会不会勾起一些情绪。   但若是往回走,又能去哪呢,此时里外都是慕容曜的卫兵,恐怕不会放人下山,说不定,到时候还是要得传到他那里。   反而会被认为处事不恭,明知君王在此,不加以拜见,便擅自离开。   她叹了一口气,迈动不情不愿的步伐,挪步一般前行。   果不其然,越往前走,守卫越发严密,但是见她过来,却没有任何动作,像是被提前吩咐好的一般。   到了禅室门口,不期然间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蔺玚披坚执锐,立于门口,目光如冰,冷寒的气息外溢,铺面而来。   见到相雪露,他将气息往里收了收。   她本欲询问他此时方不方便进去,却见他打了一个手势,径直让开门口的通道。   这是让她直接进去的意思。   相雪露提起精神,走了一小段距离,拐过一个弯后,来到了禅室门口,犹豫片刻,她还是轻轻推门。   禅室内弥漫着茶香,一老一少两人正一边饮着清茶,一边对弈。   听到声响后,同时侧首看她。   这两张脸,都是相雪露难以忘怀的,此时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前,简直如同噩梦重临,令她额角几乎须臾之间便生了层冷汗。   但她还得坚持着行完礼。   慕容曜放下茶盏,抬首觑她:“皇嫂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似乎有些发虚寒。”   他的目光随即下落,在她身上转了个圈:“此时夏末近秋,天气转凉,皇嫂还是须多穿些衣裳,以免受寒。”   相雪露原本紧闭着唇,此时听到慕容曜的关切之语,不得不扯出一点弧度,笑了笑:“陛下原本应费心于国事,却劳得您为臣妇费心了。”   妙贤法师此时笑言:“陛下泽被四方,对长嫂亦如此关心,定能教化万民,是大嘉之福也。”   慕容曜不置可否:“法师言重了,本分而已。”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关心几句相雪露,真是他作为小叔子的本分一样。   随即转首对相雪露说:“朕与大师还要手弈一局,皇嫂不如先坐。”   他都发话了,相雪露只能硬着头皮,坐到了棋桌旁的矮凳上。   左侧是妙贤大师,右侧是慕容曜,相雪露只要稍一侧首,就会看到他们二人的脸,简直就是令人窒息。   于是她只好做出一副对棋局非常感兴趣的样子,聚精会神看着眼前的黑白棋子变换。   未想到,她如此情态,再次引起了他们的话题。   “晋王妃看起来好似也对棋艺造诣颇深,不知可否浅谈一二。”妙贤法师忽道。   “呃……嗯……”相雪露没有预料到会被突然叫到,其实她根本没有看出什么,只能隐隐感觉妙贤法师占据上风。   但有了上次和慕容曜对弈的经验,她不敢妄下论断。   于是呃呃唔唔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就在她倍感煎熬之际,慕容曜出声了:“皇嫂先前在佛殿诵经过久,已是耗费了不少精力,想必此时也没有那个精神来观瞻棋局了,还望大师见谅。”   妙贤法师回道:“王妃喜爱佛法,乃是善事,贫僧欣喜尚且不及,又怎会因此怪罪呢,只是如今世道,青年之人很少有能沉心佛法问道的,王妃倒是慧根独居。”   “是了。”慕容曜浅抿了一口茶,眸光如茶水一般荡漾出涟漪,似笑非笑道:“皇嫂念经之诚,上感于天,下动于神佛,方才,紫衣卫来报,皇嫂一人在佛殿内,跪坐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实在令人感佩。”   他怜惜地望向她:“不知皇嫂的膝盖,可有淤紫。” 第17章 17 已是容易遭人非议   女子的膝盖本是极为私密的地方,不轻易裸露于人前。若是单问后一句,未免有些失礼。   但有了前面几句的铺垫,仿佛这最后一句只是出于纯粹的关心,顺理成章地问出来的一样。   他面带轻愁,眼含怜惜地对她说出这句话,却使她差点消受不了。   尤其是,只要一想起,先前她在佛殿中做过的事,与他话中描述的截然相反的时候,她就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   在他眼中,她或许皎白如明月,洁净若雪,温柔善良,虔诚信仰佛陀,是端庄又守礼的皇嫂。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完全是一个虚拟的假象,真实的她,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浪.荡。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一个个梦境,似乎如铁证一样,全部摆在了她的面前。   相雪露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目光,慕容曜如果知道他的皇嫂,在他眼中高洁无暇的嫂嫂,竟然肖想过他,会是什么感受。   她不敢想象,只能猜测,彼时他或许会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相雪露,你太令朕失望了。”   “不仅不配当皇兄的妻子,更不配当王妃,当皇家妇。”   “太后和国公是如何教导你的,这便是卫国公府的家风吗?”   这些难听的话语回荡在她的耳边,令她愈发害怕会在不久之后变成现实。   这让她更加提醒自己时刻注意谨言慎行,维护好卫国府的脸面,维护好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毕竟,他此时是如日中天的帝王,万民敬仰,光彩耀目,手执江山,言出九鼎。   而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死了丈夫以后,便什么也不是,还得仰仗他的余光,以后日子的好坏,可能不过取决于他随口的一句话。   这样的她,如何敢和他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本就一无所有,不想再因为别的事被他轻看了。   于是相雪露咬紧下唇又松开,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回答他:“多谢陛下,臣妇一切皆好。”   她端起茶盏,遥遥敬他一杯,杯盏隔空相碰,两人目光交接的一瞬,她感觉自己又重新找回了自信。   做回了那个处变不惊,端庄得体的晋王妃。   却莫名感觉到他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只是顺着喝下了她的茶,不再多说话。   ------------------------------------------------------   当相雪露回到宫中的时候,连太后都很惊讶,问她怎么才待了一日不到,便回来了。   她笑着解释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心中所求,无需神佛再予以助益。   此次之后,她意识到,有些心魔梦魇,求佛无用,求道无门,只能靠自己来解。   若是内心一直困守其中,恐怕谁也不能帮她走出来。   终归,半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只要她能在这个期间守住本心,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与此同时,嘉朝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花朝节,也即将拉开序幕。   花朝节起源于建朝之初,因元显皇后喜爱鲜花,皇帝故在每年八月之始,初秋季节,于宫中及京城以百花装饰,举行盛大节庆。   整个节庆要持续三天三夜,在此期间,不设宵禁,传闻在此时若登上皇宫中的高台,便可看见星河霄汉,万家灯火。   全天下各地运过来的美丽花朵汇聚京城一地,争奇斗艳,繁花似锦,其热闹繁盛甚至不下于年节。   今年,太后大感精力不如从前,又因相雪露此时陪伴在身侧,便直言让她多参与宫务,适时搭把手。   花朝节期间,要在宫中设宴,彼时宴请群臣,还要利用各地的珍稀花朵,对宫廷各处加之以布置装饰,事项繁多,耗费精力甚大。   纵使有女官加以协助,相雪露还是觉着,颇有些忙不过来。   连带着这几日,也没有去教过燕王。   慕容曜好似也被什么事务牵绊住了,最近一些时日,都未来过太后宫中请安。   直到花朝节前一日的下午,慕容澈一个人跑来了宁寿宫。   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蹿个子极快,相雪露半月不见,就感觉他好像快齐自己胸前。   远远地看见她,慕容澈就奔了过来,到了近前才刹住,尔后用一种幽怨又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她:“皇嫂说好了教我丹青的,却好久都没来看我。”   相雪露也颇觉歉意,半蹲下身,想摸摸他的头,但转念一想,慕容澈已经大了,便又收回了手,说道:“不是皇嫂不想来看你,是被诸多事务缠身,实在无暇。”   “以后日子还长,总有机会教你的。”   “皇嫂以后会都住在宫里吗?”慕容澈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忽然道,“我前几日听太后娘娘说,皇嫂以后会长伴她身侧,那是不是我以后也可以时常见到皇嫂了。”   “这……皇嫂只是暂时住在宫中,陪伴太后,太久远的未来,现在是说不准的。”她思索了一下,只能这么回答。   “为什么呢,住在宫里多好啊,不但可以经常看见太后娘娘和阿澈,还有吃不完的好吃的,为什么要离开呢?”慕容澈眼里满是困惑不解,他望着相雪露,一副一定要她给出一个答案的架势。   见他用一副这种神情望着自己,就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非要从主人那里寻求到结果。   相雪露也不忍心糊弄或者欺骗这个真诚的孩子。   “因为,皇宫归根结底只是陛下的家呀,里面住着陛下的母后,妻妾和子女,其他人不过是里面的暂居者而已,迟早都是要离开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向这个在皇宫里仍显得有些过于单纯稚嫩的孩子。   “陛下登基不久,后宫空置,成年的皇子公主已经出宫见府,如今宫里不过只有寥寥几位贵人而已,所以总给人一种宫中无人的感觉。”   “但今年年末便是三年一次的大选,彼时后宫必定充盈不少新人,待到明年,或许就会有皇子皇女诞生,待到那时,宫中便不是现在这般安宁了。”   “皇嫂一介亲王孀妇,平白住在宫中,已是容易遭人非议,届时若是陛下大婚,娶了皇后,我就更不好住在宫里了。如今也只是中宫空悬,我才能帮太后协理宫务。”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太后说过的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雪露,如今让你帮哀家处理宫务,以后也会更加得心应手些。”   当时她没有多想,只觉太后的意思是以后再协助她的时候,会更加地容易上手。   但现在想来,未免有些不太合理。毕竟这六宫之中,可能最迟一年,便要迎来新的主人了。   她心中暗忖,应只是太后一时说错了话吧。   思绪回到现在,相雪露看到有些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慕容澈,不由得涌上些心疼,她安慰他道:“虽说燕王殿下,日后也要出宫开府,但如此一般,我们反倒能寻常相见了,福祸所依,大概便是如此。”   这句话让原本怏怏的慕容澈重新焕发了活力,他在相雪露的身边转了好几圈,然后停下来摸着自己的小下巴,故作老成地说:“那我一定得住得离皇嫂近一些。”   说完,便自己先笑了起来,相雪露的心情也被他所感染,跟着微笑。   慕容澈这次来,除了缠着相雪露,说了好多天的话,再就是和她约在晚上于宫门口相见,说是要带她一同游览花朝节京城盛景。   相雪露原本不同意带他一个孩子出宫,但慕容澈却说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后和皇帝的许可,出宫有人保护,毋须她担心。   她这才答应了下来。   ------------------------------------------------------   晚膳过后,她换上便服,提着一盏小宫灯,来到了两人相约的地方。   因着慕容澈说自己带了人,所以她并没有叫上什么护卫,只是一个人前来的。   慕容澈提前来了,原本就站在原地张望,望到了她,便开始急切地挥手,示意她赶紧过来。   他今晚虽然穿得也是便装,但装扮得很是规矩,看起来像王母座下的蟠桃童子一般可爱讨喜。   只是,他身边空空荡荡的,看似不像是带了护卫的样子。   相雪露小跑着过去,到了近前,微微蹙眉:“就我们两个人吗?”   花朝节上人员繁杂,尤其到了晚上,更是人山人海,他们一对妇孺,很容易在人潮中被冲散。   若是因此出了事,便得不偿失了。   因着刚刚小跑了一段距离,说这话的时候,相雪露的额上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晶莹剔透的薄汗。   如同雨后花枝上的嫩叶,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闪烁着碎光的露珠。   她正欲从袖中抽帕拭汗,旁侧便有人递过来一张干净雪白的帕子。   相雪露下意识地接过,在额上轻沾细拭,擦到一半,才猛地顿住,想起这里除了她和慕容澈,并没有什么宫人。   她半僵着脖子慢慢转首回去,不期然看到一个在此时最不愿意见到的身影。   慕容曜一身深紫窄袖直裾锦袍,端的是极为修身,宽肩窄臀,挺拔如松,墨发仅以一银冠简单束之,少了些帝王的王霸之气,更多了些世家公子的贵气风流。   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相雪露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静静地凝视着她,这令她越发局促起来。   所幸有慕容澈来活跃气氛,他笑嘻嘻地跳过来:“皇兄平日事务繁忙,这次他好不容易才应了我。皇嫂,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吧。”   相雪露无奈地想,这可真是安心,惊动天子本人陪他们出门,能不安心么。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国朝发生了什么大事。   难怪太后能那么轻易放心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出宫。   慕容澈贴在相雪露身侧,和她一同往前走着,悄悄地说:“若是我们二人出门,带上些护卫,必定张扬,恐怕玩乐都不能尽兴。”   “若是皇兄在,那就不一般了,紫衣卫都会跟在暗处,经过的地方皆经过严密排查,有暗哨紧盯,既安然又没有危险。”   看他还未长开的小脸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相雪露:……感情您老还挺会算。   三人坐上一辆马车,马车的外形经过修饰,去掉了一切能表明身份的纹饰,看起来甚是低调,路人见了,肯定以为至多是一户富贵人家出行。   决计不会想到坐在里面之人的身份。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辆马车算不上宽敞。   相雪露挨着慕容澈坐,慕容曜最后上来,便只能坐在她的正对面。   她只要一抬头,就会对上他的视线,于是甫一上车,她便半侧着身子,隔着珠帘,看着马车窗外的风景。   装得是若无其事,只有微红的耳珠泄露了她真实的心情。   “皇嫂?”一道低醇的声音响起,显然不是慕容澈。   声音在马车壁内回弹了几个周期,相雪露才温吞地扭过头:“……陛下您请说。”   她以为慕容曜多半是要与她闲聊一些事情,路途无聊,十分正常,她也做好了准备,想好了一万种回复的话术,力求做到处变不惊。   却听他只是幽幽地将目光移到她的袖口,道:“皇嫂用完以后,可方便将帕子还给朕。”   相雪露呆怔了片刻,待到反应过来,脸颊在一瞬间染上了天边渲染千里的红霞。 第18章 18 难怪能生出这样俊俏的小公子……   若不是熟知慕容曜的秉性,相雪露简直以为他是在故意为难自己。   但即便不是如此,她还是甚感羞窘。   方才那方帕子,她没注意便接过,已经被她擦了又擦,沾上了自己的汗珠。   后来随手塞回了袖子里,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还会被慕容曜要回去。   她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有些忸怩地说:“方才那方帕子已被臣妇弄脏了,陛下若是紧着用,臣妇可以先将自己的帕子给您用。”   “朕不急着用,只是那方帕子,是朕母后为朕所绣,所余只有几件,故而才格外上心。”他耐心地为她解释着原因。   相雪露抽出帕子,看到帕子下方的角落里,果然以簪花小楷,绣着一个“曜”字,一时间,脸红得更加厉害,手拿着帕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慕容曜的生母,元贞皇后,在他幼年时便已去世,这张帕子,或许真是她留给他少许的念想之一,意义非凡。   但……   靠近那个字周围的一片布料,被少许的汗水洇湿,留下了明显不同于周边的色泽。   这要她如何将之还给他。   她脑中空白了片刻,才勉力找出一句话来:“陛下,不如臣妇先将您的帕子带回去,洗净晾干以后再送还给您,您看这样可好?”   慕容曜今日很好说话,他略一点头,朝她温温一笑:“就按皇嫂说的来罢。”   相雪露这才舒出一口气,将帕子塞回了袖子。   只是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坦然处之,只觉袖子那里很是有些发烫,整个人坐在铺了软绵绒垫的马车上,却如坐针毡。   --------------------------------------------------   到了快靠近京城主街的地方,三人下了马车。   这里的人已经是来往如织,马车再往里走,便是寸步难行。   华灯初上,路边的商铺纷纷摆起,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罗列其中。游人与亲朋们一同畅游街上,不时驻足停留。   相比其他年节,花朝节的京城更加美丽,虽然还未到正日子里,但是各地已经预备好了节庆的气氛。   放眼之处,无论是商铺酒楼还是路边小摊,都会以鲜花作饰,装点门面,讲究点的,一走进店内,便仿佛置身繁花盛景。   路边更是花团锦簇,摆放着礼部从各地搜罗来的花植,将整个街道都铺陈成了一条花之路,浸润在淡淡的香气中。   在这样的日子里,身边无论站着什么人,似乎面庞都柔和了许多。   有幼童头上带着一个花环,蹦蹦跳跳,不时有花瓣飘落。慕容澈见了,兴致冲冲地说自己要买。   他一马当先,先跑到了路边一个卖花的摊位上,相雪露只好也紧跟了上去。   小孩子最是喜欢各种小玩意儿,慕容澈很快便被路边摊子上的琳琅满目的花迷了眼睛。   大呼小叫这个好看,那个好香。   他看到了很好看的一支花,便要拿起来往相雪露头上插,只可惜身高不够,踮脚够了半天也够不上。   卖花的摊主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年纪大了,很喜欢像慕容澈这样的活泼的小孩子。   她见相雪露头上盘着妇人的发髻,又见她与慕容曜两人俊男美女,十分合眼,笑着开口道:“夫人和公子这般容貌,难怪能生出这样俊俏的小公子。”   话音刚落,四下寂静。   周围的人声,车马喧哗声仿佛被屏蔽了一般,三人同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就连慕容澈也松开了手中的花。   相雪露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如果可以,她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也根本不敢去看慕容曜,慕容澈现在是什么神色。   此地沉寂了半晌,连老奶奶都发现了气氛的不对劲,慕容澈率先反应过来:“老奶奶,您弄错了,我哪是他们的孩子……”   相雪露紧绷的心弦松了松,只听慕容澈接着说:“他们是我哥哥嫂嫂。”   他说完后,面上神采飞扬,还不乏得意炫耀之意。   又转首对他们道:“哥哥,嫂嫂,你们说是吧?”   相雪露才提起来的一口气差点断了过去,如果不是正在大街上,她可能干脆两眼一闭,晕过去算了,也比留下来面对这样尴尬的局面要好。   但她不能晕,还得接受摊主老奶奶打量的目光,努力挤出微笑。   慕容澈是一颗纯纯稚童之心,此事也怪不得他,估计多半是在宫里皇兄皇嫂叫惯了,此次出来,便顺理成章地改用民间的叫法继续叫。   她有些头疼,打算以后再纠正他,现在显然不是去解释的时机,说不定在外人那里,越解释越黑,最后不定会歪到哪里去。   毕竟正常人家,哪有寡嫂和一个成年小叔子,带着一个幼年小叔子出去玩的。   除非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在里面。   相雪露还没想好怎么回话,慕容曜经过良久的沉默之后总算是开了金口。   “嗯。”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但却几乎等于是默认了慕容澈的那句话。   随后,他调转目光,看向摊子上的花朵,微微俯身,拿起了一支紫色的小花。   不过分艳丽,但是异常美丽精致,幽香扑鼻,远远就可以闻见。   这是开国皇后元显皇后最爱的花朵——弥兰花,也是花朝节的象征,处处可见。   他将那朵花,在指尖转了转,眸光凝在上面片刻,尔后,浅浅一笑,一瞬间,绽放出比花朵更惑人的光彩。   慕容曜上略往前倾,伸手将之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相雪露一惊,猛然后退几步,说话都变得结巴:“陛……”差点就将对他的称呼脱口而出,还好及时止住了口。   相比相雪露的反应,慕容曜神态自若,他望着她的发髻,仿佛欣赏艺术品一样,眸中露出满意之色。   “很美。”他说,“不愧是,弥兰之花。”   早在替她簪完花之后,他便微微地后退了两步,离在她不近不远的地方驻足欣赏。   举止甚是守礼,翩翩君子之态,仿佛只是欣赏这朵花的丽色。   “每逢殿试之日,三甲放榜,天子总是要为进士及第者,亲手簪花,以示重视,愿嘉朝人才如香草美人的典故一般,世代流传。”(1)   “以往进士大多觉弥兰娇柔,不为甚喜,朕颇觉可惜,今日簪之,此花分明甚好。”   慕容曜似乎今日颇有兴致,和相雪露说起了这些朝堂之事,倒很是消解了她的一大部分尴尬。   头上也似乎没有那么沉甸甸了。   她似乎总喜欢给自己自寻烦恼以及不自在,慕容曜原本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却总是大惊小怪。   相雪露有些暗恼自己如此情态,在心中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镇定些,锤炼出刀劈火烧也撼动不了的心态。   慕容澈也买了一只花环,付过钱后,三人沿着喧闹的街边,一路慢慢地走着,参与到这百姓的喜乐中。   路过一家酒楼,里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慕容澈眼睛放了光,不住地往里面瞅着。   恰好被酒楼前负责揽客的小二看见,热烈地向他们介绍:“几位来吗,好酒好菜都有,还有空余的包厢,一刻钟以后,就有傀儡戏上演了。”   这让相雪露也起了几分兴致:“傀儡戏,好看么?”   小二直拍胸口打包票:“自然精彩,这可是我们酒楼的镇楼之宝,里面挤满了的人都是来看傀儡戏的。”   于是三人便定了一间包厢。包厢在二楼的位置,相比一楼熙熙攘攘的人群,清净了很多。傀儡戏上演的戏台就在酒楼中间的空地上,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点了一些点心,才上了一两盘,底下的人越积越多,很快就将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傀儡戏也在此时上演了。   戏台的帷幕缓缓拉开,还未看清里面的光景,便传来一道凄婉的女声:“妾今岁丧夫,孤苦无依,家门败落,惨遭人欺,天可怜见,谁来救妾于水火——噫——”   戏台的正中出现了一只女子装扮的木偶,她一声素服,正跪于地上,掩面痛哭。   声音凄凄哀哀,不绝如缕,尽显绝望。   戏台周围的人声一瞬便小了下去,纷纷被带入了傀儡戏中的情绪里。   相雪露隐约从他们的话中听到,这个女木偶正是元显皇后。不知因何事,哭得如此凄凉,相雪露有些不明白,于是便屏气继续往下看。   随着剧情的进展,她渐渐地明白过来了故事中的背景。   兴朝末年,天下大乱,兵祸四起,百姓流离,许多普通人家的男子都被抓去做了壮丁,一去就是数年,能或者回来的少之又少。   元显皇后的丈夫正是其一,被当地盘踞的叛军带走后,一度音讯全无,再次有消息的时候,带来的是他尸骨无存的讯息。   周边族人本就觊觎她家的财产,见她死了丈夫,更是连丑恶的嘴脸都懒得遮掩,直接上门来抢东西,还有甚者,甚至垂涎于她的美色,想将她占为己有。   这才有了戏剧刚开头的那一幕。   观戏的百姓看到这里,均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想一个个上去收拾那些恶霸,相雪露的心也是揪了起来。   她只知道元显皇后在和成婚之前,曾嫁过人,不过对于所嫁的是何人,她并不了解。   亦不知道皇帝会何时出现,以什么身份。   剧情继续进展,元显皇后所在的雍城遭敌对势力的攻打,她为了避祸,收拾好盘缠,离家去了一处僻静的位置躲着。   对方粮草充足,兵马精锐,没用几日,雍城便被攻打了下来。   进城的军队严守军纪,并没有鱼肉百姓,整顿好之后,就开始处置欺男霸女的恶事来。   元显皇后躲藏了几日,终于敢出来,回到家中,却发现原本欺凌她的族人纷纷已被下狱。   听说,这是军队的统领亲自下的决定。   统领年轻有为,年仅二十几岁,便已统领了八十万兵马。   元显皇后正感佩于统领对她的恩德,便见家门被兵士团团围住,一名英武男子阔步而来。   他走到她的面前,一下子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嫂嫂!”   原来这位统领,正是元显皇后亡夫的幼弟,她嫁来他们家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瘦弱的少年,多亏了元显皇后的尽心尽力,他才能读上书,养好身体。   后来,他同兄长一齐被抓了壮丁,但他却凭借自己过人的天赋以及运气,活了下来,多年奋斗,历经苦楚,到了如今,已是成了威震天下的兵马大元帅。   人心并没有随着功名利禄而变动,他的心中,始终记挂着在故乡的嫂嫂,他发誓,一旦回去,就要扛起家门,报答嫂嫂的恩情。   看到这里,不少观客都感动于元帅对寡嫂的拳拳之心,连慕容澈都忍不住说道:“这大元帅,可真是好男儿,我若是身处此境,也会尽力报答嫂嫂。”   此话一出,惹得慕容曜都多看了他两眼,但他却犹自不觉,依旧在那里品评。   相雪露恰好与慕容曜的目光对上,发现他的眸子此时黑沉沉的,像要将人的所有欲.望吞噬的深渊。   她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   戏台上的傀儡戏继续进行着,相雪露却觉着,剧情的发展好像越来越脱离自己起初的想象了。   元帅对嫂嫂越来越关切,嫂嫂似乎也对元帅逐渐目露秋波,元帅南征北战,却无论在哪里,都要将嫂嫂带上。   对外他宣称,是不放心嫂嫂一个人,对内,他对嫂嫂晨昏定省,恨不得亲尝寒暑。   相雪露心中的某个猜想即将要破土而出。   终有某一日,天下大定的前昔,元帅对嫂嫂表明了心意。   他说,自少时,便是嫂嫂给他所有的支持与温暖,从此以后,他想得到她余生所有的温暖。他不放心将她交给任何人,便决心亲自用性命来守护她。   自此,两人双宿双飞,携手一生,一同创下了煌煌盛世,这便是大嘉王朝的开端。   看到这里,所有人都显然明白了,这出傀儡戏讲述的便是嘉朝开国帝后的故事,戏中的大元帅,就是皇帝本人。   叔嫂之情,原本为大多数人所难容,但经过故事中漫长的铺垫,却又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在一起,乃是天经地义。   经历了那么多曲折,多年的相互扶持,情愫渐长,一同面对艰险,打下江山,创立不世伟业,让人看得心里熨烫发热,除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   相雪露亦是心中震震,未想到,开国帝后的故事,是这般的非同一般。   她亦是十分感佩。   但当情绪从戏剧中抽离,重新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后知后觉的尴尬涌上心头。   这个故事,男女主人公的身份关系,与她和慕容曜,是如此的相似。   同样的是寡嫂,同样的是年轻英俊的小叔子,一个丧夫未久,伤心泣涕,一个亲自上门,加以抚慰。   很难让人不多想。   纵使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但暗地里……   至少对于她来说,并非问心无愧。   她偷偷用眼角去看慕容曜,却发现他面色如常,倒显得她一个人做贼心虚。   偏偏这时,慕容澈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带着一副求知的表情,偏头向慕容曜问道:“皇兄,太.祖皇帝与元显皇后的故事,是真的吗?”   慕容曜温和地答道:“正史并未记载得如此详实,戏剧内容,多由野史改编而成,不过倒也有五六分的可性度,广为民间流传。”   慕容澈闻此感叹道:“虽是惊世骇俗的禁.忌之恋,但也颇为打动人心。”   说罢,他似仍意犹未尽,转了个话头,对相雪露说道:“皇嫂,您以为呢?”   慕容澈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慕容曜恐怕也在旁边盯着自己,相雪露一时颇觉口干舌燥,端起茶杯,第一次不顾仪态地猛灌了一口,抿了抿唇角,很是不自在地说道。   “我也觉得……甚好。”   旁的话语,她实在说不出,往日里学进去的墨水,此刻全部化作了云烟,一个词也吐不出。   话音未落,便听慕容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若是皇嫂喜欢,朕回头命宫里的戏班将这出戏多加排演,上演给皇嫂看。”   “便是想日日观戏,也不在话下。”   “别,别……咳咳!”相雪露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到,她一边拿帕子拭着唇角,一边仍不忘赶紧婉拒:“不用陛下如此费心,此戏观之一遍便已足够,多看反而会坏了第一遍时的惊艳与兴致。”   说完,便见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一笑:“确实,久闻不如一见,光听这些缥缈虚无的戏剧,也甚是乏味。”   “有些东西,除非是亲眼所见,世人才会接受。”   慕容曜举杯向她遥敬:“得皇嫂点拨,豁然开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眸如一双黑曜石,黑不见底,透不过一丝光线来,暗沉沉的,仿佛有新生的暗潮在其下浮沉。   相雪露莫名地有了种不妙的预感。 第19章 19 可爱极了   花朝节于八月初二这日正式拉开了帷幕。   当天早朝,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会来上朝拜会,乌压压的人一直排到了太和殿外,顺着丹陛,站在了金砖铺就的广场上。(1)   慕容曜身着明黄色织九龙山河海水纹龙袍,头戴冕旒,高坐明堂,臣属们依次进退,慑于帝王之威,均不敢抬目。   想到这位少年天子是如何在短短不到两年就肃清朝堂,坐稳皇位,所有人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肃穆之情。   上午的大朝会,只是今日节庆的开端,从下午开始,慕容曜便广泛接待各国来使,嘉朝重要的臣子。   而太后这边,也没有闲着,皇室宗亲女眷,以及重臣诰命夫人,亦纷纷齐聚一堂,于宁寿宫参见太后。   相雪露跟在太后的身边,来往说话,脸都快要笑僵了。   所幸她身份甚高,除了太后之外,这些女眷皆在她之下,也就用不着去奉迎旁人,只是人多甚众,只是简单地来回,就已极其耗费精力。   有些不怎么长眼的还喜欢凑到她的身边,“嘘寒问暖”:“哎呀,晋王妃您也是苦命人呐,晋王怎么年纪轻轻就去了呢,唉,王妃娘娘您以后有什么打算?”   相雪露对此,都是冷淡地回复道:“侍奉太后左右,不作他想。”   于是这些人又只好悻悻地退下去。   老吴王妃这时候慢慢走过来,来到她的身旁,露出笑容:“晋王妃好久不见,不知可记得老身。”   她正是江夏郡王慕容越的生母。   她故作亲近地道:“这再过几日,往后呀,我们可就成了亲家。”   说完后,老吴王妃耐心地等待相雪露的客套回话,却未想到,相雪露说:“小辈怎么未曾记得,国公府与贵府有过姻亲。”   老吴王妃老脸一僵,此时她已感觉到,事情朝她未曾预料过的地方发展了。   于是她及时地打住话头,向太后告退。   离去的时候,她心里愤懑异常,尽是对乔芊语的不满。   她们家当时不是说,虽然明面上顾着卫国公的面子,与相雪露等人并未来往,但私底下却如亲生的姐妹并无二致。   她之所以会那么容易相信,是因为她们拿出了不少卫国公府的物品,当时见她时,乔芊语耳朵上的坠子,还与相雪露带过的一套是同等的形制。   那时她还想着,亲姊妹到底是亲姊妹,就算表面上有再多的龃龉,也是给外人看的,内里还是一家人。   但此次进宫,显然推翻了她之前的诸多猜想,让她热脸贴了冷屁股,如此,只能是乔芊语那边有所欺瞒。   等她回去,定饶不了乔芊语!   ----------------------------------------------------   金乌西沉,日光渐隐于地平线之下,舞乐齐备,美味佳肴已被盛放于案上,酒水在夜光杯中泠泠作响。   宫宴来客,均是位高权重之人,齐聚一堂,只为一年一度的花朝盛宴。   人们之间,本来偶有交谈,但随着慕容曜的到来,一下子,喧闹的油仿佛被泼进了寂静的海,霎时间无声。   “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此时,除了太后以外,无论是何等身份,均是起身离座,于旁跪地山呼万岁。   “平身。”帝王清濯微冷的声音传来,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相雪露起身时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口里说的是众人平身,但目光却是朝着她这边的。   平静的心湖突然有些被搅乱了。   众人重新落座,戏曲,舞乐依次而上,在一片片觥筹交错中,大家的脸庞渐渐红润,说话也不像起初那样拘束。   太后坐在首位,慕容曜坐在她的右下首,相雪露则坐在左下首。   慕容曜今晚很是寡言,除了与几位重臣聊几句以外,多半是在和太后说话。   连风姿绰约的舞女都没有看过一眼,剩下的时间,几乎是在低头慢吞吞吃菜,偶而举杯饮酒,目光却盯着远处的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让眼波横如春水的乐伎和舞伎暗自咬碎了银牙,对着剩下的一群老态龙钟的重臣毫无心思。   有臣属见了此景,思及陛下登极以来,不近女色,六宫空置,不由得愁掉了头发。   此时借着酒劲,刚好热血上涌,便不加思考,脱口而出:“陛下,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便不讲,活了这么久的年头,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慕容曜将饮尽了的琉璃杯放在了桌案上,淡淡地说道。   琉璃杯发出了清脆的“咣当”声响。   老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哽了一下后,道:“臣还是觉得理应说。”   “陛下明年便是弱冠之年,先帝在这个年岁,已经娶妻生子,陛下如今身为帝王,更是要将此事,看为重中之重。”   “是啊,陛下,这关乎我国朝之延续啊,不可轻慢。”另一位老臣同样苦口婆心地劝说。   “还望陛下广开后宫,择良女为妃,更是要早日确立皇后人选,以免中宫空悬,坤位不宁。”   席间坐着的,也不乏重臣勋贵世家的小姐,此时均是面色羞红,眼波流转,脸上写满了说不出的小女儿心思。   相雪露坐在这里,将众人表现尽收眼底,感慨万千——难怪那么多人喜爱催婚,只因被催的不是自己。   正如她此时一样,隔岸观火,看热闹不嫌事大。   众臣纷纷谏言,慕容曜听了,却不置可否,只是提起酒壶,慢慢地给自己续上一杯,又微微前倾身躯展臂,给相雪露也续了半杯。   他给她倒酒的时候,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皇嫂以为如何?”   相雪露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她的意见,不过她显然也不信他会真的听取,就随口顺着官方的客套话说:“陛下可以多听取臣子们的意见。”   完全把自己给摘了出去。   “皇嫂如此关心朕的后宫之事,想劝着朕娶后纳妃,怎么不多多关心自己?”他语气不明地说,相雪露听起来,就很是有一些阴阳怪气在里面。   闻言,她有些微微的恼怒,她哪里关心他的后宫了,不是他逼着她说想法的吗?   难道让她说,陛下您开心就好,一辈子孤寡我也支持您,若真这样说,那群老臣还不撕了她。   看到她面上掩饰不住的不忿表情,慕容曜拖长了声线,慢条斯理地在她耳边说:“皇嫂近日身体可好,可还需传唤孙太医前去看看。”   话音刚落,相雪露手中的琉璃杯差点失手掉下来。   她骤然抬眸望向他,带着几分的惊慌,几分的不可置信。   “陛……”她张了张口,欲唤他,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她的脑子在短暂的空白后开始急速运转,反复地想,慕容曜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更何况这宫里,完完全全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就算他从太医那里知道了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   甚至都不是刻意针对她,只是碰巧知道了。   相雪露内心正兵荒马乱之际,那厢,慕容曜已经坐了回去,他环视众臣,举杯啜饮了一小口,漫不经心地开口:“众卿不必着急,此事最迟明年,便会有个结果。”   此话一出,满座惊然,纷纷被慕容曜抛出来的这个极其突然的消息给震了下。   他们原本也只是顺势劝劝,没指望能在这位向来强势有主见的帝王这里有什么结果。   却没想到,他不仅没有拒绝,反而还抛出了个重磅消息。   什么叫“有个结果”,是指册立皇后,正位中宫,还是诞育皇子皇女。   无论是哪一种,都非常耐人寻味。毕竟之前几年,甚至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都未尝听说他对哪家的姑娘另眼相待。   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要孤家寡人到底。   从前,是淡洁漠然,矜贵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皇太子殿下,如今,是不可逼视,天威仪仪,越发不近人情的皇帝陛下。   如今这是又有什么算计打量在里面。一时间,宫宴上的众人心思浮动,互相看着对方,心中各有筹谋。   或许,陛下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与哪一家的女儿有了什么交易。   与臣子们满脑子深沉的算计不同,相雪露想的不是什么复杂难解的事,而只是担心慕容曜知道了多少关于她的怪梦的事。   一想到他或许知道了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的内容,她就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纵使他不知道她甚至肖想过他的身体,她还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堵在肺腑,眼前的美味饭菜都全数失了味道,一拿起筷子就是头晕目眩的感觉。   他会怎么看她?这是她不敢深思的可怕问题。   那些荒.淫的可怕的梦境,连她自己回想,都觉得倍感羞耻,晕眩,常常深深地检讨自己是不是一个水性杨花之人。   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又该如何作想?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亲眷,似亲近又似疏远的小叔子,这个令人尴尬的关系。   太医和老郎中只是医者,她尚且可以等闲视之,但慕容曜却是严守规矩法度,身边看上去冷清禁欲到了极致的清贵帝王。   会不会认为她是一个表面装得比谁都清纯守礼,内里却比谁都放.荡不堪的,表里不一的女人。   认为她德不配位,玷污了他高贵的皇兄。   相雪露饱受了一番内心的折磨,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手心的颤抖幅度变小。   她握着琉璃杯,小心翼翼地觑他的表情,却发现他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内心的纠结和猜疑还在反复翻搅着,她急需知道一个真相,不管是好是坏。   她再不敢像之前那样半带着调笑的语气与他说话,附和着大臣劝他纳妃,隔岸观火看热闹不嫌事大。   而是谨慎地举杯向他致意:“陛下,臣妇敬您一杯。”   慕容曜闻声朝她看过来,见是她敬酒,也抬袖举杯,与她隔空相碰:“谢皇嫂厚爱。”   他的语调平常,是官方式的客气,与之前并无什么差别,目光自然,唇角隐着笑意。   饮酒时,微微抬首,流露出弧度好看的下颚线,晶莹的酒液顺着瑰丽的琉璃杯壁,缓缓流进他的唇中,喉结轻轻一动,一口酒液便饮了下去。   他将她敬的酒尽数饮了下去,连相雪露都未曾想到。   她看了看自己杯中还剩一半的酒,顿觉窘迫,犹豫片刻,一咬牙也喝了进去。   最后一滴酒液隐没,全数进了她的咽喉,放下酒杯时,她已经感觉到了隐隐的醉意。   喝之前,就听说这是西域进贡的塞上雪,酒虽不烈,后劲却极大,但也未曾想到,这么快便起了反应。   眼前的景象像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包括慕容曜的那张脸,也模糊了边缘轮廓,变得似远似近。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强制让自己清醒一些,拖着已经有些迷醉的身躯,没话找话地试探慕容曜。   只是,每试探一句话,慕容曜这个坏心眼的家伙,就要往她杯中倒一杯酒,还美曰其名是敬皇嫂美意。   她无法,只有接过饮下,腹诽的同时,后槽牙轻轻地磨着,仿佛在磨他的肉。   最后一杯时,她已经快要抬不起头了,却还是要努力地睁大双眼,端着摇晃的酒杯,去敬他。   “祝……陛下,金玉满堂,子孙绵……延。”她说话都已不太清楚,断断续续的,却还是要执著地敬他。   因已将所有的祝祷词都给说了个遍,以至于到这时,这剩这方面没有祝过了。   相雪露不知道的是,从慕容曜的方向看她,是怎样的一副情景。   少女的大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半晌也不移开,楚楚可怜极了。   她的两颊是被美酒晕染上的酡红之色,比六月间的蜜桃还要醉人。   粉嫩小巧的樱唇,将张未张,似乎在嘟囔着什么听不清的可爱言语,眉毛有些不满地皱起,不知有什么烦恼。   雪白脖颈上的皮肤细腻的要命,肉眼都能感觉到,此时,却也被染上了一层淡粉色。   她明明自己都快醉得不省人事,却还是要倔强地拿着酒杯,非要他也喝下。 第20章 20 衣服   慕容曜凝视着她, 不置一言,手指轻轻摩挲着夜光杯耳,眼眸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加深, 就如今夜深沉不透月色的夜空一样。   相雪露已经费尽了所有的精力。   令她失望的是, 无论她再怎么试探, 都无法确切地知晓慕容曜是否了解她的怪梦。   只能怪他太过滴水不漏, 不像有着正常人的情感。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胃口继续宴饮了,刚好醉意已是深浓,于是向太后打过招呼后,便预备悄然退下,打道回宫。   慕容曜看着她被青柠绿檬扶着, 仍有些不稳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侧首对太后说道:“太后,不如朕再派人, 暗中护送一下晋王妃。”   太后知道慕容曜手中有一批甚是精锐的隐卫, 手段高超隐秘, 专为他打探事情,执行重要任务。   他主动提起,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有他的人看着,雪露那边她也能放心些。   --------------------------   此地离宁寿宫尚有一段距离, 相雪露不想这么早便乘辇回宫, 预备慢慢走回去, 顺便散一散酒气。   喝多了酒,身上燥热难忍,她脱下外衫, 递给青柠,尔后顺着宫中的玉明湖边散步,吹着湖面上飘过来的风,倍感舒适。   身上的酒香醉人,夜色更加醉人,湖面上倒映着夜空与一侧的山峰,亦是十分美丽。   果真是醉后消百愁,现在,她感觉从身到心的放松,是这么多天从未有过的心境。   好像将积压已久的压力一下子全都释放了出来,内心无比空旷自然。   有一种想尽情徜徉再其中的冲动。   于是她让青柠以及绿檬都不要跟着她,让她一个人享受独处的空间,慢慢散步。   若是平时,她们可能就应了,但今日,王妃明显醉得不轻,她们是怎么也不敢放任她一个人在湖边的。   于是,便远远的跟着,不过分接近,却也保证相雪露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相雪露吹了约莫一刻钟的湖风,酒意散了些许,夜色逐渐转深,天气更凉了些,她都感觉到了一点冷意。   本欲回首让侍女将之前脱下来的衣裳递给她,转身到了一半,才想起来,她们早已被她打发到了别处。   于是只好环着双臂,继续往前走着,顺便左右打量,看看哪里有落脚的地方。   又走了一会,左前方的茂密绿植后面,隐现一座台阁,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只见台阁上大书“瑶台殿”二字。   这是平素供玩客在湖旁停留歇脚的地方,今夜好像无人驻守,但里面应也是置备齐全,可供休憩。   酒意扩散发酵,相雪露头脑越发昏沉,她扶着栏杆,拾步而上,很快登到了台阁之上。   台阁不大,但是五脏俱全,就像一座小小的宫殿,有寝房,亦有浴房。   相雪露进来的时候,空气中漂浮着一层弥兰花的香味,也不知道是谁这么讲究。   她先是费力地为自己解下衣衫,然后又扶着墙壁,慢慢地跨入了浴桶。   浴桶上的龙头接着活水,她轻轻地一扭,便有热水源源而出,无需宫人抬水服侍。   疲乏了一天的身子,急需热汤来缓解乏累,疏散筋骨,她将整个身子沉浸在其中,发出轻轻的,舒适的喟叹声。   除了热水的咕嘟声以外,远处还似传来什么声音,不过她并没有在意。   泡完了一个舒适的澡,她扶着桶壁,懒洋洋地站起身,随意从旁边拿来一条浴巾裹上,缓步走了出去。   浴房与寝房之间有一道描金孔雀羽黑檀木屏风阻隔,相雪露站在屏风前擦拭着头发,抬眸间,却突然好像看到了屏风后浮动的阴影。   她心中轻微地一颤,带着几分疑窦,几分探究地放下擦头的浴巾,慢慢绕着屏风走了过去。   十分惊讶地看见了一个白衣男子。   他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身材十分挺拔,白色的外袍给他染上了一种俊秀的气息,莫名与记忆中的一个人接近。   她将脚步放到最轻,悄悄地接近,到了近前,才发现他穿着一件白色纹云宽袖袍。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晋王慕容昀的一件旧衣……   “你……”话未出口,便已迟疑。   先前几次的梦境中,都是在榻上或者旁的地方,根本未有机会看清他的全貌,脸亦是如此。   这次,他穿着生前的衣服,在瑶台上,以这种方式与她相会,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就好像,慕容昀还未亡,仍存活在这世间,一瞬间面前的人与那个棺椁中躺着的人的景象来回交错,令她越发的迷乱。   “雪露,我还有个心愿未了。”他低哑的声音传来。   相雪露轻轻咽了咽口水,才克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殿下,您,是人是鬼?”   话一出口,便有几分后悔。   传说中,亡灵以生前的模样归来,都是有未了之心愿,若是此时贸然戳破,恐会在瞬间暴露原型,化作厉鬼。   相雪露心里升起了一股害怕,与慕容昀的魂魄纠缠了那些时日,就已经到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若是与他的鬼身发生些什么,她恐怕会当场晕厥过去。   “夫君……”相雪露艰难地说,“您有什么心愿,还请说出来,如在妾身能力范围之内,都会尽力实现。”   “王妃啊,这个心愿十分简单……”他幽幽地叹气,与此同时,慢慢转身过来。   转身的同时,室内的灯火应声而灭,月亮不知何时从天幕中露出了身影,此时只余少许清辉从窗轩外撒入。   相雪露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顺着轻轻的力道一带,她就不受控制地向他的怀里倒去,   另外一只同样冰凉的手,搭在了她的后脖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就像抚摸着一只爱宠的猫儿。   她靠在他的身前,却一动不敢动,全身上下,都在颤栗着。   他却好似毫不在意,反而以一种饱含思念与爱抚的语气,微微低头,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说道:“雪露,思你之甚……”   相雪露贴着他,分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但又同时可以感觉到他全身冰凉的温度,这让她越发害怕起来。   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极力克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言不由衷地说:“我亦甚思王爷。”   她踟蹰了片刻,抖着手环抱住了他,没有想象中的病弱,反而充满了力量感的劲健。   相雪露轻轻地闭上双眼,睫毛如蝶翼一般颤动:“妾身……有什么能为夫君做的吗?”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宛如叶底莺啼,甚是娇媚动人。   她抱着的男子,身躯动了动。   窗子没有关紧,夜晚的清凉的风将纱帘吹得高高飘起,带走了身上蒸腾出的汗意,皎白的月光泻进了室内,将地板铺陈成月白之色,也让女人的肤色显得越发的白皙。   最后的意识便是,这回她该,了却了他的心愿吧。   ------------------------------------------------   意识回笼,缓缓转醒之际,相雪露明显感到了与以前的不同。   她感觉到腰上很重,好像搭着一条臂膀,脸侧的枕头微陷,不知道还压着什么。   难道还在梦中?但裸.露在衾被外的一小块后背,感觉到的凉意,又在提醒她,这一切不是梦。   相雪露像是想逃避现实一般,久久没有睁眼,直到心中的疑问快要冲破天际。   她缓缓睁开了眼睫,一透入光线,眼帘中恍然映入的是一张做梦也梦不到的俊颜。   相雪露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只是像傻了一般,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做不出任何反应。   眼前的男子鼻梁高挺,睫毛乌黑纤长,唇薄而朱,就像得尽了造物主所有的偏爱一样,集齐日月光华才造出了这么一张脸。   他此时还在沉睡之中,虽然眼睛闭着,但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双眼眸睁开之际,里面溢出的无双风华,惊世风景。   他的头与她共枕在同一个枕头之上,离得如此之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喷吐出的轻浅呼吸。   相雪露闭了闭眼。   这张脸,她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   慕容曜,为什么偏偏是慕容曜,她不知道此时是崩溃与别的男子有了首尾,还是更崩溃于这个男子是慕容曜。   此时的情况无需多做分析,便已明晰,昨夜的一切都不是一场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眼前之人,元朔帝慕容曜。   相雪露脑子里突突跳动着,几乎要让她头痛欲裂。   她张皇无助地望着他,脑子里拼命思索,等他醒来以后,她要说些什么,解释什么,但是她颓然地发现,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有一瞬间,她望着窗口,甚至起了从那里跳下去的冲动,一了百了,也好过留在这里,面对待会的难堪局面。   沉顿了片刻后,她多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无助地哭泣起来,她捂着面,泪水从指缝中溢出。   这么多日来最害怕出现的情况,还是出现在了现实中,梦便已经是极其的可怕,谁能想到,均比不过现实的一角。   泪珠儿从掌心滑下,无声地滴落在了男人的眉心。   慕容曜的睫毛动了动,终于缓缓睁开。   初睁眼的刹那,他似也有几分迷蒙,眼眸不复清醒时的幽黑难辨,反倒如一颗未被打磨过的黑曜石,泛着微微的柔和光泽。   他伸手轻轻摸过眉心处的泪水,还是温热的,将他的指尖浸湿。   仰首便看到了相雪露那张哭成了花猫的小脸。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相雪露发现慕容曜醒来的那一刻,骤然停住了哭泣,只是一个人缩到了床的角落,小声地抽噎。   余光看见了床上的一幕,她便又想哭了。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世界已是天崩地裂,此时已经不想管所谓的君臣之道,尊卑之别,连句话都不想与慕容曜说。   没想到,在他们之间气氛暂时的僵滞之后,倒是慕容曜先开了口。   他观察着相雪露的神色,试探性地道:“皇嫂?”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仿佛反复提醒她他们的关系,不断鞭尸着这个已经既成的事实。   她第一次没有回复他的话,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慕容曜望着她犹带泪痕的脸,满是歉意地说:“皇嫂,十分抱歉,是朕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满含浓浓的愧疚,歉疚之情溢于言表。   换来的是她久久的沉默。   其实,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能在什么事情都没有明晰之前,就率先承认自己的错误,已经非常可贵,非常难得了。   他没有提到她一句,而是将所有的错处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但她还是心里堵得慌,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这么轻易接受这一切。   相雪露将头埋在膝前,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陛下昨夜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穿着晋王的衣服。”   一开口,她便被自己沙哑的嗓音给惊住了,很难想象,昨夜是经历了怎样的事情,嗓子才变成了这样。   她越发觉得难堪,心里便越发想弄清这两个谜团。   如果不是这两个问题,她昨日也不会与陛下如此这般。   慕容曜扶额轻声道:“朕昨日酒醉,夜行至此,入户更衣,随后,酒意渐浓,便不太记得了。”   “至于身上所着之衣,是随手与此地衣阁中所拿,也未细辨。”   相雪露昨晚酒后醉的太厉害,如今也是忘记了大半,对于他所说的话,也辨不出真假。   仔细回想,慕容昀生前确实来过瑶台小住,也许放置了几件衣衫在此,也不是不可能。   客观来讲,慕容曜完全没有理由来骗她,他一直把她当长嫂来尊敬,无论是她的婚礼,还是晋王的葬礼,他都表现出了应有的礼节,甚至还格外宽待。   这一切,或许只能称作是阴错阳差,虽然衍生出了一个谁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那陛下预计……以后如何?”   这句话她问的没有什么底气,因为——关于昨夜唯一遗留下来的印象,便是她紧抱着他的腰,不肯放手。   说不定,还是她轻薄了他。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顿感头皮发麻。   “此事责任全在朕,皇嫂想如何,朕就如何做,除此之外,朕还将尽力补偿皇嫂,皇嫂若是有什么要求,不用顾虑。”慕容曜扫过相雪露,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沉声道。   见他的态度放得如此之低,相雪露不知是心里放松了一些还是如何,她轻吐出一口浊气:“那——此时就当从未发生过,过了今天便权当忘了此事,以后陛下与我,还是从前的关系。”   她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回去从前,但眼下,只能如此说。   慕容曜沉吟道:“好。”   相雪露接着道:“今日之事,不要声张,太后那边,还请陛下帮我掩盖过去。”   慕容曜未加思索地很快再次答道:“好。”   见他应允得如此爽快,倒让相雪露生起了一丝不好意思,说起来,这次的责任她或许占了一大半,不该全怪他的。   于是她低声道:“多谢陛下。”   “皇嫂的这些要求朕都可以答应,不过也请皇嫂答应朕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忽然对她如此说,甚至用上了恳请的语气。   相雪露一怔:“陛下请说。”   “此事过后,朕深感愧疚,过意不去,还请皇嫂日后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以解朕之心结。”他态度诚恳,神色认真,“这是朕深思熟虑之后下的决定。”   相雪露见他如此坚持,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了同意。   总归,答应了这么一件小事也没有什么。   慕容曜见她终于答应,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先前两人之间都是极为紧绷严肃的气氛,现下,相雪露才发觉,他们还是处在一个很尴尬的环境里。   先不说旁的,就连她自己,虽说是躲在了床角,也只是暂且地用衾被遮掩住了。   至于她的衣服,昨夜她便好像是披着浴巾进来的。   方才光顾着与他商议事情去了,她也是此时才发现,慕容曜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赶紧收回了眼睛。   而且,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为了裹住自己,将衾被扯去了大半。   相雪露莫名有点心虚。   这个间隙里,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床榻之上只有一条薄被。   “陛下,您若有事,便可以先行离开。”她委婉地说道,其实是想让他尽快离开床榻,穿好衣服,免得徒增尴尬,继续僵持。   说罢,她便被子挡住了眼睛,不再看他。   床榻微微一动,耳朵边很快出现了细微的衣物悉窣声,她听见他的脚底落在地面的声音,听到他系带折襟的声音。   视觉的消失反而让听觉更加灵敏,时间过的格外漫长。   终于,听到他淡冷的声音传来:“好了。”   相雪露向他看去,一番整饬过后,他玉带银冠,美服华裘,看上去就好似天宫走下来的俊美仙君化作的人间顶顶豪奢人家的贵公子。   衣衫严丝合缝地扣着,袖摆间自带清风,矜贵得不可亵渎。   倒显得此时仪态不整地半躺在床上的相雪露像是那个理亏的人一样。   不过,确实,在那一瞬间,看到他的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相雪露仍然升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梦幻感以及罪恶感。   如此一个年轻的美男子,竟就这么……   她强行打住往下想的心思,就见他对她颔首:“皇嫂可先继续休息,余事交给朕处理便好。”   虽然相信他处事的魄力,但她怎又可能继续睡得下去。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找一身可以穿的衣服,离开这是非之地。   还未等她开口,他就好似勘破了她的心意一般:“瑶台中并未存放女子衣物,朕这就命人取一些过来供皇嫂取用。”   说罢,他歉然一笑:“便权当是给皇嫂的赔罪之一。”   相雪露摇头道:“不用,一套就可。”此时什么衣物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只要是能穿出去的就好。   她也并不觉得慕容曜那里会有什么女子的衣物。毕竟他可是这么多年,权贵中不近女色的少见怪人,要不是昨夜,她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短时间内要取到衣物,多半是派人从宫人那里借用一些。   想到这里,她抬首对他道:“陛下,可需我报一下大致的尺码?若是实在麻烦,那就算了。”   此时,已走到门口的慕容曜顿住了脚步,回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用。”   “皇嫂且安心。一切有朕。”   说完这就话,他就走了,只留下相雪露坐在床上,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就明白过了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扑回床上,将脸埋进厚厚的枕头里,羞愤不已,都不敢露出脸来。   直到鼻端传来一股浅淡的龙涎香的气息,她才意识到,这床铺上已经遍地都染上了他的味道。   如此强烈,不可忽视。   他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气息却还要留在这里,强势霸道地入侵属于她的领地。   ---------------------------------------------------   青柠绿檬一睁眼,便发现自己睡在了凉亭之内,而相雪露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眼见晨光已熹,显然是到了第二日早上。昨夜最后的记忆便是相雪露让她们不要跟着,说自己想一个人在湖边散步。   她们就与她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在后面走,再往后,好似就是一股浓重的困意骤然袭来,然后不知怎得就来了这凉亭睡着了。   此时苏醒过来,心里陡然涌上来一股惊慌,昨夜相雪露醉得不浅,又在湖边漫步,玉明湖水深几丈,若是因此出了什么意外,她们如何担待得起。   于是急忙起身招呼宫人寻找了起来,一并命人通知了太后那边。   只可惜遍寻无果,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有其他宫人来报,陛下那边,来人了。   -----------------------------   慕容曜走后,室内的空间尽数留给了相雪露一人,房间内骤然出现的空寂,让她复杂的心绪微微平静了一些。   随之而来的,是方才身上被忽略的异样感觉。   此时清晰地显现出来,她只觉着从脚尖到发丝,都充满着疲乏与酸麻,也不知道昨晚的境况是到了何种程度。   理智再次提醒着她,与她这般的是她丈夫的弟弟,前小叔子,一个素来恭谦称她皇嫂的人。   白日里,他们恪守礼法,嫂友弟恭,深夜里,却是如此。   世人见了,都要夸他们一句模范叔嫂,可内里的机锋暗涌,只有他们心知肚明。   相雪露忽地想起,与她成婚一年半的夫君,慕容昀直到死前,都尚且未与她有肌肤之亲。   未曾想到,第一次竟是交付到了这里。   有些人,行了大婚之礼,顶着夫君的名头,却不过是表面夫妻。有些人,不是夫君,却胜似夫君。   脑海中忆起方才慕容曜对她的承诺,虽然信他天子一言,九鼎之重,但心中难免还是忍不住升起或多或少的疑虑。   他当真能等闲待之,如寻常一样,波澜不惊么?难道心里就未曾留下一丝意动。   相雪露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是纯粹出于探究的严谨思维,但是回过头一细思,又发现自己方才的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暧.昧。   就仿佛她在期待他有什么想法,在肖想他一样。   一股难言的羞耻瞬间袭遍了她的全身,令她在这空旷无人的室内,亦是被粉霞悄悄爬上了脸。   ----------------------------------   相雪露未曾想到,在瑶台殿中率先等到的不是慕容曜,而是太后。   听到门外的通传声时,相雪露短暂地呆滞了一瞬。   随即想起自己此时身无寸缕的情形,惊得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躺回了锦被下。   身子甫一躺下,太后便走了进来。   太后的面上,带着些微微的焦急之色,见到相雪露的那一刻,才淡了不少。   她一边向床榻边上走来,一边略有些责怪地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让长辈不省心。”   “玉明湖湖水甚深,夜里湖边更是昏暗,你又是宴饮酒醉,若是出了什么事,让哀家和你祖父如何自处。”   相雪露低下头,小声道:“姨母,是我不好。”   “还请姨母谅解雪露不能下床行礼,昨夜好似染了风寒,今日浑身酸乏,几乎动弹不得。”   她的声音很低弱,微有些沙哑,看上去确实是染病的样子。   见她这副模样,太后还能有什么气:“你安心躺着,不必行那些虚礼。”   随即伸手握住她的手,欲将她的胳膊半拉出来轻拍抚慰。   相雪露却像是触电了一般,将胳膊猛地往回缩了几分。   太后朝她看去,眸中透出少许的疑惑不解,却见她的外甥女,额头不知何时已布上一层细汗:“雪露怕过了病气与姨母。”   她说这话的时候,桃腮粉面,脸颊上透着不太正常的红,配上那层浸润出来的薄汗,倒是十分符合生病的状态。   太后见此,也就作罢,没有继续拉着她的手。   相雪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旁的地方,她还没有仔细探查过,但是那胳膊上的青紫痕迹,她却是知道的。   斑斑点点,映在肌肤上,就像雪后红梅,格外显目。   若是方才反应慢了几分,真叫太后瞧见了,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正在这时,又有内侍通传,陛下驾到。   平静的室内骤然被丢进了一颗石头,荡起了几层涟漪,相雪露和太后面上一瞬间神色各异。   相雪露有些担心待会会露出什么异常神情,被太后发觉,便垂首下来,看着被角。   直到耳边传来他低悦好听的声音:“今日朕的人找见了皇嫂,便立刻叫了紫衣卫殿外守卫,情势较急,未及时禀报太后,是朕的疏忽。”   太后摆了摆手:“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费心了,哀家进来时,看见门口有很多守卫,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哀家知道皇帝素讲孝悌之道,尊敬长嫂,但也毋需如此大张旗鼓。”   慕容曜笑了笑:“份内之事罢了。”   语罢,他转首看向相雪露:“关心皇嫂是朕的义务,你说是吗,皇嫂?”   相雪露不期然想到他会突然将话头转向她,霎时哑了片刻,却见他的眸子神情认真,不含丝毫杂质,干净剔透,仿佛真的只是在阐明关心皇嫂的简单事实。   她不得不接下这句话,模模糊糊地回了句:“多谢陛下。”   太后其实方才只是客气之语,她是很乐于见到慕容曜对相雪露重视尊敬的,终归对雪露有利无害。   她复将目光投在相雪露的脸上,见她还是一副娇不胜怜,微有些虚弱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微叹了一句:“也不知道这孩子昨夜是受了什么,如今竟是病了。”   受了什么,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听在相雪露的耳里,却好似戳破她伪装的一根针,直刺她的薄弱心房。   昨夜发生了什么,天知地知,她知,慕容曜也知。   所幸慕容曜的心理防线,看上去比她稳定不少,听了太后这话,也是神色未变,泰然自若地说:“近来近秋,天气转凉,皇嫂还是体弱了些。”   “这段日子,还是留在宫中不动,多加修养为妙。”   相雪露原本还想着,过几日出宫回晋王府和卫国公府看看,却没想到,被慕容曜一句定在了宫里。   可眼下她心里的窘迫不已,明面上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   “皇嫂以后在太后身边,难免多有操劳,如此这般体弱,只怕会力有不逮。”他的话中隐隐带上了几分忧虑,好像十分关心她的身体。   “长久以往,可如何是好。”   “于是朕命太医院为皇嫂熬制了补汤,一可祛除风寒,二可增精畜锐,裨补脾胃。”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端着一小碗汤蛊上来,放置在相雪露床头,看上去十分妥帖。   “皇帝费心了。”连太后也忍不住多看了慕容曜几眼,似是也很惊讶日理万机的帝王也会对这种小事事必躬亲。   慕容曜闻言,温温一笑:“份内之事罢了。”   语罢,他微微垂眸,看向相雪露:“皇嫂还是趁热喝了罢。”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色平静,语调缓和,微带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鸦黑的长睫毛映在他的眼睑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掩盖了他眸中的波澜。   相雪露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微微侧身,靠在床边,让绿檬服侍着自己小口喝下。   与想象中汤药的苦涩不同,入口只觉清浅的甘甜,和让人回味已久的醇香。   喝了几口入腹后,只觉整个小腹乃至身体都暖和了起来,身上的疲乏瞬间消解了许多。   她稍稍一顿,喝药的速度倒是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许多。   汤药既尽,她抬眸朝慕容曜的方向看去,尽量压下心中的躁动,以恭敬感激的语气说:“臣妇谢陛下隆恩。”   说完这句话后,她心里多少有几分怪异,明明让她变成这样的是他,她却偏偏还要在太后面前粉饰太平,感谢他的厚爱。   真有一种现实错位的荒诞感。   太后倒是对他们叔嫂和睦的样子很是满意,慈和地开口:“自晋王故去后,哀家这一直忧虑的心,如今终于放下了。”   她来回打量着慕容曜和相雪露,连面上的细纹都舒展了不少。   “太后先前是多虑了。”慕容曜似笑非笑,“无论如何,皇嫂这辈子都会是皇家妇,不是么?”   相雪露有时候很佩服慕容曜,无论他之前经历过怎样的大事,总能很快地调整情绪,回归到风淡云清的状态来。   换做是她,现在早已不敢多看太后一眼,被莫名的心虚与羞耻环绕,哪还能像他那般处变不惊,与太后谈笑风生。   扪心自问,她做不到,所以越发有感于慕容曜的心机深沉,令人难以捉摸。   她不由得在心里历数着,自己从前有无得罪过慕容曜,是否还有什么补救的方法。   以免被这样可怕的人盯上,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思来想去,记忆中以前也与他无什么太大的瓜葛,更别说有负于他。   依他的秉性,日后也应该不会因着今日之事对她纠缠不清,有何斩不断的干系。   他保证权当此事从未发生的时候,面上的神情是那般的肃穆庄重,不似作假。   金口玉言,天子圣听,莫过于此。   何况,他是高高在上,手握权柄,说一不二的帝王,日后,有数不清的如花美眷,看不尽的繁花盛景。   无数少女怀春的对象,又岂会多看她一眼,当真因这夜上了心。   想想亦不太可能。   终归以后,他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他做他英明神武,成就不世之伟业的千古帝王,她则安安分分做一个守寡的亲王妃,侍奉好姨母和祖父,照顾好妹妹,便已此生足矣   他日青史留名,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第21章 21 避子汤   太后来了一趟, 见相雪露无什么大碍,便也放心下来,与他们闲聊几句后,先提前离开了。   姨母走了, 相雪露的心弦还没来得及微微松弛一下, 转眼就意识到慕容曜还在此处。   她耐心地等待了片刻, 见他还没有挪步走的意思, 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温温吞吞地开口问道:“陛下今日可有政务要忙?”   慕容曜将视线缓缓移过来,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笑道:“是有些。”   “那——陛下不如先去处理朝政,臣妇一介后宅妇人,实在不敢继续劳您费心。”   话外之意就是, 您就不用在这里多留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来,昨夜的事没过去多久, 现在这个时候, 她实在是不想与他有多的接触, 甚至是视线碰撞。   她等着他说“好”,可等了许久,只听闻头顶上方传来一句微讶的声音:“皇嫂确定如此?”   相雪露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不明白他为何发出此言, 却见他的面上也带着同样的困惑。   慕容曜微微侧脸, 看向她, 不解地问:“皇嫂,莫非不准备离开此处了?”   相雪露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糊涂了,他走又与她离开这里有什么关系?   却见他将目光挪到她的肩膀处, 轻轻地极快地顺着她的身体扫下来,垂下眼眸:“我以为皇嫂,是需要一些衣物的。”   他一副错怪了她的语气,将责任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就好像,权当是他会错了意。   相雪露仿佛浑身被泼上了一盆凉水,陡然意识过来,此时她身无寸缕,只是暂且以锦被遮羞。   原本身着的衣裳,早已不知被抛到了何处,或者,那轻薄的丝质已变成了碎片。   回想起慕容曜离去前,曾说要帮她带一些衣衫来,彼时她还在想,他怎么知道她的尺码。   现下人家好心替她寻来了,她却还要赶人家走,说不定还被误解成想继续光着身子赖在床上。   尴尬一瞬间涌上心头,她支支吾吾地开口:“谢……谢过陛下。”   多的话她也不知道如何说,去解释好像也有些不对劲。   想着言多必失,说完这句话后,她就闭紧了嘴巴,不置一言。   所幸慕容曜并没有在此事上多做计较,微微抬手,门外守着的曹秉德便去传了宫人。   相雪露没有等待太久,只感到一阵香风吹来,门口鱼贯而入一群宫人。   她们皆低眉顺眼,脚步安静得听不到声音,每人的手里都端着一个沉香木的托盘,托盘上叠放着各种精致奢丽的衣裙。   有素白皎洁,若流风回雪,质地似月华般的锦缎裙裾,也有灿金耀目,金丝纹绣出凤羽,以鸽血红缀以凤目的华美之裳。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一时间,室内仿佛有流光四溢。   宫人们端着衣裙,围绕着相雪露陈列了一圈,只垂首等待着她挑选。   相雪露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只是远远一看,便知那些衣裙非等闲之物,无一不是耗时耗财才能制成的,制衣之人,也必定是奇技在手的匠人。   每件衣裙,都仿佛极尽世间想象,像一场最瑰丽的梦一般。   她突然产生了深深的疑惑,慕容曜是如何有这么多女子的衣物,还件件不凡。   她素来只知道他身边清白如玉,干净得就好像一张白纸一样,与他某些诸侯王以及郡王的堂兄弟,可谓是天壤之别。   甚至看起来都不太像是慕容皇室的男人。   先帝姬妾甚多就不用说了,在他这个岁数时,已经有了早夭的长女。   后来后宫也是锦绣满屋。   慕容曜却像是要追随先贤圣人,复古之道,克己复礼一样。   实在不怪她多想。   可惜还没等相雪露思绪转深,慕容曜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皇嫂可有中意的衣裳?”   语罢,他微微一顿,似乎怕她拘束似的,慢慢地说:“皇嫂可以随意挑选,剩下的,也可一并带回去。”   相雪露看向他的脸庞,见他面上微带着歉意:“皇嫂的衣裙之事,责任多在朕,这便权当是为皇嫂赔罪了。”   他的语气之诚恳,举动之真诚,让相雪露一点不相信的理由都没有。   他隐晦地提起昨夜之事,倒让她又有些面红心跳。   但她知道,他并无别的意图,只是想解释一番他此行的理由。   “这,未免太过贵重了,臣妇担待不起,只取一件应急便可。”她将声音压得很小。   慕容曜闻言,声音里的愧疚更浓了:“皇嫂若是不收,朕心中有愧难安。”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就像是一只受伤了的大型类猫猛兽。   让相雪露找不到话来拒绝。   她如何敢让当今天子寝食难安,于是便硬着头皮应下了。   眼角的余光里,见慕容曜见此,面容都舒展开来,也只能在内心里哀叹一句:昨晚之事,有一半责任在她,对他这种平常的请求,根本没有不应的道理。   她只能以极快的速度扫过那堆衣服,选了一件看似最低调的鹅黄色衣裙,试探性地问:“陛下,我选好了?”   幸好慕容曜很容易地领会到她的意思,对她微微颔首,便提步离开了房门。   本来他欲留几个宫人服侍她穿衣,却被相雪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或许他忘了,但她却还深深地记得,那些烙印在她皮肤上的痕迹。   或轻或重的异样感反复提醒着她,昨晚的那一切,都不是梦。   她想,或许要等她的身体彻底恢复,她才能像往日一样,继续与慕容曜以君臣,叔嫂之道相处。   **   相雪露换完衣服出来后,面上多了几分怪异。   方才那件鹅黄色的衣裙虽然看似低调,但是穿的时候,才发现,其中不乏一些精巧繁琐的设计,让她穿的时候很费了一番功夫。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件衣裙无比地衬和妥帖她的身材,多一分不多,少一寸不少,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番。   甚至,制衣者本人都看起来像是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尺码。   太过合适了,以至于看上去如此的不正常。   回想起慕容曜先前的话语,就算他当真因为昨夜之事,对她的尺寸掌控自如,也不至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找到如此华裳美服。   更何况那衣裙精巧无比,做工繁复。短时间内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即便她身为亲王妃,从前的制式也没有到这种程度的。   因而,也不太可能是向宗室皇室的女眷借用的。   慕容曜似乎没有看到她面上的异样,从她身上轻扫而过,露出了久违的绝艳笑容。   不像是方才那些浅笑,微笑或者不达眼底的笑意。   这次,连相雪露这个外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心情之愉悦。   仿佛云雾初散,霞光铺开,在微微起伏的海面上留下细碎的金片,有着迷雾之中乍见月照花林之景的一眼惊艳。   相雪露不懂他为何这么开心,甚至抛下了帝王寻常的喜怒难辨,丝毫没有在她面前掩饰。   只听他开口道:“见到此裳的第一眼,便觉得一定须有一位佳人来配。”   他的目光流转在她的面上,微微收敛了一下笑意:“如今算是寻得了。”   “终究不负如此华裳。”   相雪露未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没有丝毫保留地夸赞于她。   这让她欲出口的疑问又重新卡回了嗓子眼。   相雪露颇有些面薄,虽自小就被称之为美人胚子,但也很少遇到如此直白的当面夸赞。   一时有些轻微的欣喜,但更多的是随之而来的窘然。   毕竟,这般美言她的,是她丈夫的亲弟弟,她的小叔子。   再加上昨夜的意外,只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偏偏他又是如此地大方夸赞,处事坦然,似乎,也挑不出错来。   相雪露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她总感觉和慕容曜相处间,经常会有一种吃了亏但是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陛下为臣妇如此费心,臣妇实在惶恐。”她以退为进,率先放低了姿态,“只是没想到,陛下送给臣妇的衣裳,尺寸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慕容曜听了她的话,面色如常,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如此言语一般。   “让皇嫂见笑了。”他的睫毛微颤,眸光渐暗:“朕其实这些年来,一直有个未尝被人知晓的爱好。”   “便是收集各类美裳华服,予以欣赏,各种尺寸的都有,今日皇嫂趁巧有需,便顺手叫人拿过来了。”   他悠悠开口:“皇嫂无需过于惊异。”   “正巧,再精美的衣衫,不为世人所见,束之高阁,掩其华光丽采,也是可惜。”   “这次倒也是个机会。”慕容曜侧首看她,唇角轻轻地勾了勾。   相雪露的疑虑终于打消,她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就像她先前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一样。   虽然堂堂帝王,有这种爱好,看上去有些不太寻常,但也并非不能理解。   他似乎也没有屈尊骗她的必要。   虽然穿着他送的如此显眼的衣裙,有些奇怪以及不自在,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衣裳之美丽,让她这个物欲不多的人都很是动心喜爱。   “陛下送臣妇如此珍贵之礼,何不以后留着赏赐您的妃嫔。”她问道。   这些衣裳,简直就是全天下女子梦幻终点的美裳,仿佛由仙人亲手缝制的裙裾,美得令人心折。   没有哪个少女可以在心里拒绝它们。   慕容曜若是留着赏赐给他的妻妾,她们必然欢喜不已。   谁知慕容曜只是道:“以后的事,还未成定数。”   “何况,皇嫂之貌,冠绝京城,旁的人来,倒是浪费了这些衣裳。”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游移在她的裙摆的褶皱,腰间的织绣,领口的明珠上,并没有多看一眼她的脸,仿佛只是单纯地在欣赏这件华裳上身的效果。   相雪露再次信了几分。   只不过,此事刚过,她本欲告退离去的时候,微动时双腿传来的酸痛又令她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昨夜的情状已是不必再说,虽是一夜风.流,但也不是事了就能拂袖而去的。   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亟待去解决。   “陛下,有件事,臣妇……还请您帮忙。”她吞吞吐吐,声音越说越低。   慕容曜看见她这副难为情的样子,倒是颇为温和地开口:“皇嫂请言。”   相雪露犹豫了一会,还是咬牙,用细若蚊蝇的声音磕磕绊绊地说:“不知陛下,能否叫人秘密为臣妇熬制一碗……避子汤。”   这是她方才突然意识到的问题,昨日痴.缠过后,必定留下了隐患,若是忽视其,放任它可能的后果。   那样的结果不堪设想,也是她无法承担的。   若是她当真因此有孕了,那该如何自处,未来又会是怎样失控的发展?   到了那时,一切计划可能就要被完全打乱,先前与慕容曜的约法三章恐怕也要通通不作数。   只能将可能的隐忧都掐断在摇篮里。   只不过,她一介丧夫的亲王妃,若是突然要喝什么避子汤,不知会引发多少风波,有脑子的人都会想象出一堆皇家丑闻。   宫里人多眼杂,要是因此走漏了风声,还不知道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就算宫外的人不知道,被太后知晓了,也是非常可怖的一种情形。   唯今之计,只有请求慕容曜帮忙,这六宫尽是他的掌中之物,有他安排,无论如何都很安心。   本来她是和慕容曜约好,昨夜之后,不再提及的,但眼下的境况,逼得她不得不违背了原本的想法。   她出声片刻后,仍未听到他的回复,只得硬着头皮再度出声:“恳请陛下相助,臣妇实在无力承担此事的后果。”   “皇嫂的心情,朕很能理解。”慕容曜幽幽地出了声,“也完全能设身处地地想到皇嫂的难处,很愿意全力相助。”   听到他这么说,相雪露心中的包袱掉了一大半,长舒一口气:“谢陛下,那……”   话还未说完,便听他也开了口:“只是——”   相雪露也一下子顿住了,浑身紧绷起来,只是什么。   “只是皇嫂已经喝过了。”   “方才那碗补身子的汤药,其实就是避子之汤,朕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又怎敢再让皇嫂为此费心。”   慕容曜说这句话时,眉心带着淡淡的忧愁和怜惜,眉宇轻拢着,仿佛真切地站在她的角度上忧思。   “朕思及皇嫂不喜欢苦涩之物,便自行改造了一下药方,使之饮起来甘甜润喉,还望皇嫂不多加嫌弃。”   “避子汤最好的时效便是在两个时辰之内,方才太后亦在,朕不方便告知皇嫂,就最好擅作主张,让皇嫂先行服下了。”   他娓娓道来,声音清濯好听,哪怕是说一个简单的事情,也能吸引人不由自主地认真听完。   “朕擅作主张,皇嫂不会怪罪吧。”他满怀着歉意地说道。   相雪露怎会去怪罪他,此事本就符合她的意图,慕容曜也是事出情急,才未与她商量。   此事早早解决了,总比遗留下来,担惊受怕地要好。   事罢还颇有些感慨,九阙之上的至尊,竟也会因这种小事而觉得对她不住。   细思起来,昨夜的事,不仅是对于她来说是天降横祸,对他亦然。   连一点冒犯都不敢有的他,却平白背上了与皇嫂有染的名头,对于这样自幼便是天子骄子的人来说,属实是憋屈极了。   “怎会怪罪于您,臣妇应该是感谢才是。”相雪露说的这句话是真心的。   方才那碗药说来也是奇怪,喝了以后,到现在都似有一团火聚在小腹处,暖融融的,消解了原先那处的酸麻,几乎剩下不了多少。   以至于留到现在的身体上的异样,多是四肢上传来的。   想起当初慕容曜入王府给她的那个药方,相雪露只觉着,当皇帝真是耽误了他做一个神医。   ***   昨日从宫中回去后,老吴王妃气得肺都快要炸了。   枉她信了乔芊语的话,在宫里上演了一出热脸贴冷屁股,不知让多少人看到了笑话。   她又不能对太后,相雪露不满,便把所有的错处归咎到了乔芊语的身上。   一路上越想越气,只觉得乔芊语就是一个只会攀龙附凤之人,心机深沉,骗了他们家的婚。   到了安康子府,她毫不客气地直接闯了进去,门口的家丁拦不住她,只好慌忙跑去禀报安康子。   安康子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今日花朝节,整个府邸上都在忙前忙后,未想到在这种时候,老吴王妃会不告而来。   但对方的身份让他也不敢出声质问,只能换上一副笑容:“吴王妃,您是有何事吗?”   老吴王妃直接摆上一副臭脸,懒得搭理他:“让你们府上的二老爷和五姑娘出来。”   她要当面与乔成文与乔芊语对质,看看他们是不是还准备继续欺瞒下去。   安康子无奈,只得叫人喊来了他们。   乔成文远远地就看见了老吴王妃,立马热切地疾步走过来:“这是哪阵风今日把亲家吹来了?”   今日正是花朝节正日,老吴王妃此时前来拜访,无疑是给他这个未来亲家做脸,不仅京城人会高看他们一眼,就连在子爵府里,日后说话也更有分量。   想到此处,乔成文面上的笑容更是真切了几分。   只是对于老吴王妃来说,这一句不说还好,一说简直就是在她心火旺盛的胸口再度添了一把烈油。   她不再忍耐,直接气势汹汹地开口:“你们不是说和卫国公府的关系不错么,怎么,人家可不认你们这个穷亲戚呢。”   “也不知是哪来的脸,拿着人家府邸里的东西说是自己的,真的是山鸡做久了想当凤凰了。”   她一通毫不留情的话劈里啪啦下来,把乔成文父女二人都镇住了。   乔成文嗫嚅着问:“吴王妃,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许……”   老吴王妃冷笑一声:“能有什么误会,晋王妃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今日本王妃话就说到了这里,你们做这种不要脸的欺瞒行为,还想继续与王府联姻吗?”   “不如就此解除婚约,从此一拍两散各走各路!”   老吴王妃今天是真的气坏了,说话也一分迂回的余地都不留。   想着她侯府出身,少女时就嫁给皇子,此后生下慕容越,一路顺遂,现在更是成了宗室老一辈里地位最高的女眷之一,哪受过这种气。   乔芊语闻言,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乔成文更是冷汗涔涔:“不至于啊吴王妃,有什么误会咱们可以慢慢解释。”   “今日已是初二,初九便是大婚之日了,六礼已过,婚帖已送,此时取消,两府的尊严于何处放啊。”   “亲朋好友又该如何解释,吴王妃还请您稍微冷静一下。”   乔成文不敢想象,如果这场婚礼当真取消,会给他带来多大的负面后果。   于是他朝身边的小厮打了给眼色,让他去将乔老夫人和冯氏一同喊过来。   女人间说话,总比他一个男人好办,再者,乔老夫人年轻时与老吴王妃有几分交情,她来了或许会好说话一些。   两人被喊的时候,只知道前面出了事,而且事情还不小,等到了,看到面色不善的老吴王妃时,心里均是咯噔一下。   老吴王妃看到乔老夫人后,面色果然缓和了不少,乔成文见此,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阿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年轻时那般风风火火的性子。”乔老夫人唤了老吴王妃少女时的闺名。   “今日之事,是我们子爵府理亏在先,千错万错均不辩解,只是,还请你为两个孩子的声誉考量一下,不要将此事声张得过大了。”   “雪露那个孩子幼时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向来嘴硬心软,多半是心里对父亲有了几分怨怼,才会那样说,其实她心里还是对我们有一些感情的。”   乔老夫人语气温软,将姿态放得很低。   “赶明儿有空的时候,我会亲自上门与雪露那孩子谈一谈心,也好解开一些误会。”   “我的薄面,她还是卖几分的。”   过了这么长时间,老吴王妃冲动之下的火气已经消了不少,逐渐冷静下来。   “好,我同意,婚礼照常进行。”她也不想因此影响了自己儿子。   “只是,贵府五姑娘,实在让人怀疑是否能够主持中馈,理清一府事务,且质虑纯善,为夫君分忧。”   “日后入主江夏郡王府后,两年之内,还是由本王妃掌管府中庶务,两年之后,视情况决定是否交还管家之权。”   “除此之外,本王妃还有一个要求。” 第22章 22 皇兄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   老吴王妃轻瞥了乔芊语一眼, 眼神略有些轻蔑:“我儿大婚之日,本王妃还要做主抬入两个贵妾,如此,乔家可否有意见。”   现场一时间寂静了一瞬, 过了半晌, 反应过来的乔成文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僵着脸赔笑道:“一切均由贵府做主, 自然没有问题。”   倒是乔芊语反应过来,一下子慌了神,连忙伸手就要扯乔成文的袖子:“爹……”   大婚当日,夫君就要同时娶两个别的女人,这要让她面子往哪搁。   更何况,慕容越本就不喜她, 如此一般有了其他的莺莺燕燕,那她岂不是日后都要夜夜独守空房了。   乔成文却抖袖甩开了她的手,与其他人一起与老吴王妃继续说着些场面话。   老吴王妃走后, 乔芊语颇有些怨怼地对乔成文说:“爹, 您怎么就这样答应了, 她本就不喜欢我了,如此一来,要是郡王的心也被别的狐狸精勾走了,女儿日后该如何在府中立足自处。”   乔成文擦净了脸上的最后一丝薄汗, 转首微叹了一口气:“你该庆幸, 今日算是有惊无险, 不然,以吴王妃那个性子,你的郡王妃之位能不能保住还得两说。”   “之前是我们大意了, 没想到此事这么快就被戳穿,不过事已至此,只能尽力挽回,就只好多委屈你几分了。”   乔芊语不甘地咬住了唇:“可是——”   “为父很清楚男人的心思,好色者不少,真的上心的却寥寥无几,那些个贵妾,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入府以后,只管安安心心做你的郡王妃,侍奉好夫君婆母。”   “她们纵是得了郡王的一时宠爱,也未必长久,没有家世支撑,如何也威胁不到你的位置,且放心。”   乔成文一副十分笃定的样子,看上去仿佛并不担心。   乔芊语听了,却并没有安心多少,只因她忽然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曾是父亲的私养的外室,见不得光,连妾室都不如。   如今却还是成了正室夫人。   眼皮突然狠狠地跳动,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父女俩说话间,冯氏过来了,见女儿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既心疼又无奈。   她走到了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道:“阿语,进了郡王府以后,戒骄戒躁,旁的事都不重要,可以暂且放在一边,但是有一件事却是顶顶要紧的。”   冯氏压低了下声音:“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想办法怀上郡王的子嗣,若是能一举得男,郡王妃的位置就再也无人能够动摇。”   “男人或许别的不在乎,但是对自己的后嗣,却是极为看重的,娘亲也不瞒你,当年,娘亲之所以能在相大小姐去世后入主子爵府,就是因为生了你弟弟。”   “你父亲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给他正名,就算为娘出身卑贱,一样当了续弦。”   “绝大多数男人,无论爵俸多高,建功立业以后不就指望有个儿子传承香火吗,否则,偌大的基业,给谁继承?”   冯氏是一个思想很传统的女人,但是却绝对不傻,相比起来,她更像是对这个时代与世界看得很透彻。   否则,她也不能从一个外室的身份,爬到了如今的位置,获得乔家的接纳。   “何况这宗室与寻常人家不同,有嫡长子的情况下,只能上书立其为世子,否则朝廷会予以驳回。”   “你就这般……”冯氏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贴到乔芊语耳边细声说道。   语罢,冯氏重新站直了身体,乔芊语回首望向自己的母亲,眸子中还带着几分未全消散完的震惊。   方才母亲说的话,是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向。   ***   花朝节的第二日晨间,本应是六宫众人都来宁寿宫拜会太后,但由于相雪露的失踪,太后无心接受朝拜,便将此事往后推迟了一日。   第三日倒是一切顺遂,清晨,日晓之后,宫中诸人就正装在身,齐齐来到了宁寿宫。   这次倒是整个宫里的贵人一下子全来齐了,不过由于慕容曜至今孤寡的原因,来的人多是先帝的妃嫔子女。   相雪露昨日修养了一日,今日倒是恢复了大半,虽不复平日,不能健步如飞,至少行走时外人看不出什么。   此次来者甚众,不少都是相雪露不太熟稔的,因此,她只是乖顺地立在太后身侧,不太怎么说话。   一一拜会后,太后留了大家一起吃早膳,只是,甫一动筷,外间就传来了皇帝驾到的通报声。   一时间座上众人神色各异,倒是有不谙世事的年幼皇子皇女们面上露出了兴奋的神采。   很快,阔步而来的慕容曜映入众人的眼帘。   他今日穿着一件鸦青色潜龙暗纹缂丝直裰,很是低调内敛,却又将整个人的气质蕴藉其中,显得越发深沉莫辨。   暗色的衣袍衬得他肤色如玉,如午夜竹林幽篁上吹过的泠泠之风。   气质这一块,慕容曜仿佛就有着天生的优势,就算是相雪露,也不得不承认。   “皇帝不是有紧急的军务要处理么,怎么来了?”太后颇有几分惊奇。   慕容曜从前是忙起来便可没日没夜的那种,不仅自己勤政到了一种极端,也拉着周边的臣子一起苦行。   曾让不少朝臣叫苦不迭,就连卫国公,从前也在相雪露面前吐槽过。   方才得知了陛下要来的时候,立马有人主动空出了太后身边的位置,此时,慕容曜径直走到了自己的位置,落座后才缓缓开口。   “是西域那边的捷报传来,有关事务很快就处理完了。”他轻描淡写,将此事一笔带过,太后也就没有继续多问。   慕容曜来了以后,一度让气氛冷凝了不少,不过后来大家发现,他只是专心低头吃饭,不置一言,若不是那周边强大的气场,还以为没有这个人一般。   太后拉着几位太妃闲聊,很快,气氛就重新活跃了起来。   聊到了各自膝下的孩子,太妃们脸上露出几分真实的笑意出来。   “太后娘娘,您别看这孩子看上去讨喜,其实顽皮得很,每日里不是想着出宫,就是想着上房揭瓦捣乱。”   太后笑了笑:“小孩子嘛,有这股活泼劲是好的,证明身体健康无虞,哀家记得,陛下幼时反倒是有些病弱,时常生一些不大不小的病,先皇后可为此费了好多心思,差点愁白了头。”   相雪露闻言,心里倒是生起了几分好奇,她完全想象不出来,现在这个高高在上,令人难以接近的帝王,年幼时是什么样子。   她正准备继续听太后说下去。   太后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止住了话头。   太妃们倒没有感觉到什么,她们见慕容曜自来后便一直沉默,看上去气息也并不凌然,微微一绕,将话头扯到了他的身上。   “前日宫宴,听说陛下好事将近,约莫在一年之内,便要有结果了。在此先提前恭贺陛下一声。”   若是旁的时候,她们定是不敢与慕容曜提这种话题,但见他前夜时的态度,心里估摸着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才会主动言明自己的终生大事。   如此一来,这样说非但不会惹怒慕容曜,反而可能误打误撞讨了他的喜头。   果然,如她们所想的一般,慕容曜慢慢抬首,朝她们的方向轻扫一眼,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浅淡的笑意:“多谢几位太妃了。”   他又将目光移到几个弟弟妹妹的脸上:“太妃们确实将弟妹养育得很不错,想必颇有心得。”   “日后若是朕有需要,希望太妃们不吝赐教。”   太妃们没想到,她们随口的一句话,竟能得了慕容曜金口玉言这么长的回复。   而且看上去他似乎心情不错。   看来是说对了点子,顿时都不甚欢喜,满口答应了下来。   相雪露旁听着她们的谈话,心里隐隐有些纳闷,慕容曜不像是那种随便选个秀女就会将其立为皇后的人,要不然也不会独身到现在。   能让他上心的,必定是他心悦的姑娘,可是如今一点风声也未听到,也不知是不是慕容曜的保密手段太厉害。   相雪露在心里默默地念道,只望这新皇后,日后与太后婆媳和睦,与她妯娌和谐,好让她继续过这顺遂无忧的日子。   方才慕容曜与太妃们说话的时候,太妃们身侧的皇子皇女们都睁大了眼睛,不放过一丝机会,瞧着他们这个地位尊贵的皇兄。   平日里慕容曜忙于政务,连太后都见得少,更别说这些皇子皇女们了,也只有在年节时有机会一睹天颜。   但是早已听过无数关于这个皇兄的传说,心里均是孺慕不已,此时更是大胆地瞧着他,几乎要将他看出花来。   “咦,如此炎热初秋,皇兄怎么穿着高领的衣衫……”一个三四岁的小公主偷偷地嘀咕道。   她的声音本来极小,只想说给身边的母妃听,但正巧慕容曜方才将将说完话,席间的其余人都停住了谈论,很是寂静无声。   于是她这句悄悄话,便被听入了众人的耳内。   小公主的母妃有些慌张,低头阻止了女儿继续说下去,又连忙向慕容曜请罪。   虽说稚子无辜,小孩子也是童言无忌,但她仍是担心因此触怒了陛下,毕竟,陛下不喜他人过问自身之事,已是宫人人人皆知的禁忌。   所幸,慕容曜看上去并未愠怒,只是微抬眼皮,说了一句:“你见你皇嫂,不也是如此么?”   这席间能被称作小公主皇嫂的人,只有相雪露一人,一瞬间,齐刷刷的目光都射了过来。 第23章 23 着了他的道   本来大家都没注意, 此时被慕容曜一说,倒是发觉,相雪露今日也穿着一件领口很高的衣裳。   在这样的时节里,确实颇有些奇怪。   此时虽已入秋, 但气热仍旧不减, 时人多着轻薄服装, 相雪露的衣裙, 亦是由轻纱以及薄凉的丝绸制成。   唯有脖颈那处,突兀地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丝毫肌肤,看上去就很是闷热。   相雪露未曾想到慕容曜会突然将皮球踢给了她,以至于她现在不用抬头,都可以感觉到四方投来的炽热视线。   她忍不住轻轻地磨起了后槽牙。   她硬着头皮抬首, 轻轻柔柔地道:“让诸位见笑了,前夜在湖边散步,不知遭了哪里的蚊虫, 眼下, 只好做了这般的遮掩。”   相雪露含蓄地说道, 众人皆是意会。   夏日蚊虫多毒辣,稍有不慎被叮咬了,往往肿胀长至数日仍不能消除,若裸露出来, 确实会很显目。   “正巧, 朕也是。”慕容曜挑眉, “朕夜行至玉明湖畔,不慎也着了蚊虫之道。”   他平铺直叙地说着这句话,能将此事说得正气凛然, 严肃认真的,听起来好似一件大事的,也就只有慕容曜。   “原来是这样,我是说陛下怎么也……”相雪露假笑道。   “未想到玉明湖畔虫害如此严重。”一位太妃轻轻蹙了蹙眉,“竟接连害得二位如此。”   “既如此,我提议,不如派人前去湖畔消杀,灭除虫害。以免日后再遭此难。”   这位太妃的孩子甚小,很喜欢到处玩耍,她亦担心,小孩子细皮嫩肉的,若是去了湖边,被什么毒虫咬了,可如何是好。   “太妃所言甚是。”慕容曜微微笑道,“那蚊虫害朕与皇嫂不浅,初之瘙痒难耐,后又红肿疼痛,便是夜间入睡前,亦是异感难消。”   “朕回头着曹秉德传宫中六局及内务府,妥善处理此事。”   慕容曜说“不浅”那个词的时候,声音稍稍加重了几许,被相雪露敏锐地感觉到。   她突然想到,她脖子上的红.痕是他所留,那他脖子上的呢……   她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心中吓了一跳,难道,她亦如慕容曜一般放肆沉浸,下手没个轻重。   像猛兽一般吞噬他的身体?   她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瞄了一眼慕容曜,却因他的脖颈被包裹得密不透风,什么也没有瞧见。   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心痒难耐地想知道。   却因耽搁太久,目光一下子就被慕容曜逮了个正着。   相雪露赶紧挪走了视线,轻咳一声:“陛下所言甚是,从前那湖边,到了夜里便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危险。”   “臣妇去了一次,便遭了此难,日后再也不敢去了。”   她为了掩饰自己方才内心的波动,说话的时候,故意将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真诚认真的神色。   却不知道在有心人眼里看来,显得无辜又好欺负极了。   ***   众人方才早膳谈话间,提到了晚上要放的花朝节烟花。   花朝节的第三日夜里,于宫门处,城门处以及长安街的中心处,放节日烟花,是建朝以来就有的传统。   数千烟花齐绽,五彩缤纷炫目不已,染亮了半个京城的夜空,将节日的气氛推至最高潮。   此时游人如织,京城百姓纷纷出来看烟火,有条件的,会登高而望之,将京城盛景尽收眼底。   太后及几位太妃年纪大了,早已对此不太新鲜,这几日事务繁多,有些疲累,只想着早早休憩。   小皇子小公主们倒是十分向往,双目之间都是熠熠生辉的渴望。   “今日正巧政务不多,弟妹们若是有兴趣,太妃们不如将他们交给朕,彼时朕令人开放揽月台,携诸位登高赏景。”   慕容曜破天荒地主动提起这种看似很像照顾弟弟妹妹们的事。   太妃们正头疼怎么应付自己孩子的痴缠,此时,慕容曜如此一说,她们瞬间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皇帝去赏景,自然不止他自己一个人去,还有随行护卫的众多紫衣卫,甚至是暗处的隐卫。   让孩子跟着他,完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皇嫂也一同去吧。”他侧首看向相雪露,温淡地说道,“朕与幼童接触不多,他们应该比较喜欢你。”   相雪露仔细寻思着他后一句话的意思,她总感觉,其中的潜在意思是,万一这些孩子到时候吵吵闹闹不听话,他说不定太阳穴一跳,无情地……   这让相雪露顿时都不好拒绝了。   “皇嫂应从未登过揽月台吧。”慕容曜问道,“那里是整个京城最佳的赏景之地。”   相雪露自然没有去过,揽月台是一处地处皇宫边际处,极为高耸的石台。   因月轮上升过程中,会恰好升至石台顶部,隔远看有揽月入怀之意,故得此名。   但前朝因不时有宫人甚至嫔妃登之而坠,血溅于地,故而被封锁起来,非帝王口谕不能进。   能得此机会,相雪露还是颇为意动的,看慕容曜的口风,好像也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   于是她只好说道:“是的。从前未曾有过机会。陛下的意思,臣妇自然不会拒绝。”   若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肯定是不愿意去的,但此行还跟随了为数不少的弟妹们,人一多,似乎也就缓解了尴尬。   “那就如此说定了,亥时一刻,于揽月台相见。”慕容曜微弯唇角。   ***   当相雪露裹着披风,于亥时到达揽月台下面时,还觉得很是有些疯狂。   往常这个时辰,就算没有睡觉,也多半浴过身了,在房中休憩看书或者做一些别的事了。   还几乎从未这么晚出来在外面晃,来到皇宫的偏僻处,只为看看烟花。   相雪露笑着揉揉自己的脸,笑自己是越活越过去了。   揽月台这里向来流传着很多诡异甚至有几分惊悚的传说故事,多半与宫里那些坠台而死的有关。   放在平日里,相雪露肯定是不敢来的,只觉着这里阴风阵阵,但今日,四周都伫立着紫衣卫,让她的神经放松下来。   守在登台处的卫兵认出了她的身份,让出入口让她顺利进入。   揽月台很是有一些高,她拾阶走了不知多久,才登到了顶端。   转角的过程中,偶往身侧一瞥,便看到距离格外遥远的地面,让人望之目眩。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行走的过程中,或许是因为抬步的动作幅度太大,她才发觉,本以为修养好的身体其实仍会有感觉。   上去以后,相雪露才看到,慕容曜和其他人已经到了。   他凭阑而立,远方吹来的罡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深夜的他并未如白日一样一丝不苟地束冠,而是仅以一根玉簪从头顶松松垮垮挽起的发髻中穿插而过,余下青丝,则散落至背间。   被风翻卷着与鸦青色的衣袍交缠缭绕在一起,又时而随风飘至半空。   与昼日中冷峻深沉的帝王相比,此时的慕容曜多了几分洒脱落拓,有一番魏晋风流的味道在身上。   皇子皇女们虽然仰慕他,但是又不敢离他太近,只是不近不远地站在附近,四处张望着。   听到了响动,他转身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看远处的寂寥苍广之景看久了,相雪露看到了他面上还未收起来的,一转即逝的落寞。   “皇嫂来了。”慕容曜不紧不慢地对她道:“今夜还有两场烟花,一场是亥时过半,一场是子时正。”   相雪露来了以后,现场的气氛似乎都活跃了不少。皇子皇女们都眼巴巴地朝她方向而来,缠着她说话。   眼见慕容曜仍在一旁闲散地立着,相雪露在心中暗暗吐槽,慕容曜不会带小孩子,就不要带。   不过,后来发现,他也并非她想象的一无是处。   她来了以后,慕容曜开始不同寻常地为他们讲起了花朝节的一些典故和传说故事,同时以手势指向远方,告诉他们那里是什么地方。   他讲的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妙趣横生,还很有耐心地解答他们的疑问,让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这其中亦包括相雪露。   完全地沉浸在他言语中构造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直到慕容曜微微一顿,忽然看向远方,说:“烟花要放了。”   话音刚落没多久,一簇簇热烈的,闪耀的炫目的烟花就顺着京城的中轴线一路炸开。   从最远处的城门口,到长安街上欢庆的人群中,再到皇宫正门丹凤门入口,从小小的一个点,释放出绚烂的火光,迷人的色彩,巨大的花火图案,铺遍了京城的天幕。   一瞬间,站在近处的人甚至有一种亮如白昼的感觉。   真可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1)   绽放到最极致,又化为无数繁星般的亮点骤然降落,如同无数星星的碎片,在消逝之前也要在空中划过明亮炽烈的轨迹。   相雪露和身侧之人均陶醉其中,小孩子们惊异睁大眼的同时,也将嘴张成了圆形。   漫天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眸中,和其中的惊叹喜悦的神情结合在一起,仿佛她的眸子都在发光,迷人得要紧。   全然不知道自己撑脸拂发的模样,颊边晕染的浅醺,又落入了谁的眼底。   这一场烟花罢了,众人都尚未平复完激动的心情。   听说后面还有一场烟花,自然是要留下来继续看的。   不过这中间还有半个时辰的间隔。   揽月台之上,有今日临时放置的供人休憩的软椅,年幼的皇子皇女们不太能熬,时间久了,就泛起了困意,渐渐地,都趴在上面睡着了,   慕容曜转首对紫衣卫和宫人说道:“将他们安全送回去。” 第24章 24 渴望她发现   宫人们应声将熟睡的孩子们抱起来, 悄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揽月台上很快归于一片寂静,慕容曜回首看着同样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了的相雪露,面上一时有些晦暗不明。   夜空中的月光化作清辉洒落下来,映在了她的脸上, 显得她面容的肌肤越发皎白如雪, 睫毛又长又弯, 像小扇子一般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唇微微地嘟着,略有些娇憨的意味,再加上带着浅淡印痕的眉心,不知是不是在梦里遇到了什么,正在不满撒娇。   慕容曜注视着她,只是单纯地看着, 便看了很久。   其间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梦中的少女在软椅上一蹭一蹭地翻了个身,扯得肩膀上的衣衫有些滑落,露出了肩膀。   独将后背留给他, 只是这样, 便显得那纱衣下的腰肢格外纤细了。   让人觉着, 似乎不盈一握。   慕容曜的神色微微一动。   **   那天借走了慕容曜的帕子以后,相雪露将其带回去仔细地清洗了一边,复又晾晒干透。   原先隐隐留下的泪痕早已消失不见,独留下白净整洁的帕面。   她看着上面细细绣好的那个“曜”字, 针脚细密, 纹路优美, 显然绣这颇费了一番心思。   忆起先皇后,那个在她记忆里早已模糊的人,相雪露想, 这方帕子一定对慕容曜意义深重。   于是便越发不敢怠慢。   晾晒过后的帕子散发着日光的气息和特殊的清香,相雪露将它仔细叠好,放置在袖口,准备夜里去揽月台时将其还给慕容曜。   后来去了以后,反倒因为与众人言语,忙着看烟花,而一时忘了这件事。   ***   “皇嫂将这方手帕保管得很好。”慕容曜用指尖捏着手帕的角,将之轻轻展开。   银白色的月光映照在他的面上,于他发顶上的白玉簪上折射出凌凌的光辉,让他周身显露出一股更加莫测的气息。   他的指尖轻轻碾磨着手帕的布面,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感受着上面的细微纹路和还未消散的热意。   “朕,该如何报答皇嫂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俯低了身子,语气轻慢又随意,末尾却又有一丝笑意浸润在其中,透着点冰凉的余韵。   他耐心地等待了半晌,却没有得到眼前人的半句回复。   少女如沉眠的鲜花一样,正裹紧着自己的花瓣,陷在童话里的梦乡。   慕容曜微微地笑了起来。   月色忽然黯淡了几分,不知何处来了乌云。   它只好偷偷地,勉为其难地,用另一半的光芒,为人间投递清光。   ***   她的小嘴微撅着,仿佛受了什么不能言明的委屈。   惹得他在她的樱唇上浅点了一口:“这便还委屈上了。”   只听他隐隐约约地笑道:“当真是娇气。”   “别这样。”他附耳对她说道,“她是如此的纯洁天真,压根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带来的后果。   便像是一场风暴本可以早些结束,纤细美丽的蝴蝶,却偏要扇动翅膀,扰动了空气,引发了新的风暴。   “记住了,错的是你。”他说道。   ***   子时的烟花准确地按时绽放,将深远的天幕再一次染上金白色的光亮,若是耳朵灵敏的,还可以听到远方京城百姓传来的欢呼之声。   这是花朝节的最后一日,以子夜彻底的狂欢和无边的绚烂作为节日的终点。   按照嘉朝惯例,此时都要与枕边之人一同度过,享受盛大烟火的同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夫妇和顺。   烟花的亮光照亮夜幕,照亮揽月台的时候,他正将他的轻吻落在她的颊侧。   火光亦同时照亮了他们的半张面庞。   他用不知道谁能听到的声音,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与白日里朝堂之上冷肃发寒的帝王威压不同,此时,尽是虔诚与温柔。   他望着她皎白的脸颊,微微用指腹摩挲了她的脸。   “真是,如水做的人儿。”他微微地叹道,“只是不知道,心,又是什么做的呢。”   此时的高台,无边的空旷,只有沙沙的风声伴随着细微的树叶声,辽远地带吹来的风自高台之上畅通无阻,吹得衣摆长长地飘飞。   此时,整个皇宫都陷入了沉睡,正处于无边的静谧之中。   显得慕容曜的身影越发的孤寂。   只是,哪怕是在这种时候,他也不轻易透露自己的所思所想,最多,在偶尔的话语中露出几分端倪。   帝王之位,是无数人心向往之的,大多数人,却不愿去想那其中踏过的鲜血,经历过的算计机关,步步惊心。   曾经再怎么柔软的心,也在这个过程中变得坚硬无比,笼罩了一层寒冰外罩。   九五至尊,亦是如此的寂寥,似有无边的孤独永远伴随,再不敢轻易向旁人透露自己的心思。   其实他,有时候,也是多么渴望相雪露能发现他真实的内心,以及那些最阴暗的角落。   ****   花朝节日里,雪滢也入宫参加了宫宴。宫宴散后,本来预备着乘坐马车回府,却被人叫住了。   “你来找我做什?”她皱起鼻子,有些不善地看向慕容澈,“上次的事情便以为我忘了么?”   她话里说的事情,是上次太后在考校她功课,恰好问到的点,她前夜刚好没有复习到。当时支支吾吾了半晌,好是难堪。   太后见她这般,本都打算跳过这个问题,放过她了。却不知慕容澈突然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答了这个问题。   太后瞬间对他和颜悦色,还对着她说,让她多学学别人。   雪滢回去气得睡不着觉,越想越觉得慕容澈就是故意的,想让她掉面子。从此在心里又为他记上了一笔。   她恶狠狠地说道:“走开,我不需要假好心的人。”   慕容澈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原来那日以后你对我总是不悦是因为这个。”   那段时间,他也是辗转反侧,因为想不通为什么小伙伴突然对他冷脸了,爱搭不理的,可是思索了一圈,也没有想到有什么得罪她的。   明白原因以后,他很是有些委屈:“我哪里是假好心了,那日我见你急得掉汗,便想用手势偷偷地暗示你,谁知你并没有领会到,便最好低声提醒你,你倒好,自己没听清楚还反问复述了一句我在说的话。”   雪滢听了,有些明白过来了当时的事情。她就没有怎么看过尚书,以至于他给她提示答案她都没有意识到,还以为是他在胡言。   虽然恍神过来了,仍是死要面子地嘴硬:“那也用不上你来。”   然后转身就要走。   “等等。”慕容澈在背后唤道。“今日花朝节里有个地方很有趣,你便不想去看看吗。”   雪滢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很是不争气地心动了。她的性子,最是无法抵挡一切好玩的事物。   ----------------   慕容澈拉着她在街边逛着,因为是花朝节的缘故,路上到处都是人。两个孩子仗着身形小,在人群之中来回穿梭着。   “你要带我去哪,我可是为了你,连晚膳都没吃。”雪滢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嘴,“要是让我知晓那个地方无什么趣,叫你好看。”   “不急。现下还没到时间呢。”慕容澈年龄虽小,却在这时有些老成,“你若是饿了我们便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吗,你有哪里值得我骗的。”他很是诚实地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雪滢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他,最后气急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惹得他捂着自己的痛处,抱怨道:“明明总是你欺负我,你却还说我欺负你。”   雪滢不理他,直接往路边的摊贩走过去,看到一处扎着糖画和糖葫芦的摊位,有些意动。   “给我一串糖葫芦。”她对商贩说。   话音落后,才想起自己没有带钱,转首就盯着慕容澈看。   “提现你价值的时候到了。”她故作嫌弃地道,“可别告诉我,约了本姑娘出来玩,连钱都没有带。”   慕容澈自然带了,他掏出钱袋,递给雪滢:“给。”   见他如此爽快,雪滢对他的态度也改善了不少,她这时候难得起了良心,转首问他:“你要不要也来根?”   “不用了。”他摇了摇头,“我三岁以后就不吃了,太医说吃甜食太多不好。”   雪滢听了他的这句话,回过味来,敢情,他这是在说她还不如三岁小孩?   雪滢发现,她最讨厌的就是慕容澈总是一副理所当然或者无心之举的样子,却偏偏说着些她听了烦躁的话。   她从老板那里接过先前要的糖葫芦,咬了一半,然后突然趁他不注意,将另外一半塞进了他嘴里。   见他面上瞬间显现的错愕之色,她忽然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还不是吃了。”她得意地翘起了嘴角,“味道如何呀?”   雪滢问了半晌,都没有看到慕容澈有回应,偏头去看他,却发现他掩在阴影下的脸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红了起来。   “喂。”她说“吃个糖葫芦,不至于吧,便这般怕被人当做是小孩。”   她用一种“可是你本来就是小孩啊的目光看着他”。   慕容澈抬眼,看了一下雪滢,一脸无畏无知的样子,他有时候觉着,他们的年龄可能是倒换了。   他将头转到一边,闷闷地说:“不是这个。”   他的手里仍捏着她给他的半串糖葫芦,她不记得,他却是知道,这是方才被她咬过的。   太傅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七岁不同席。有些事情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做。   他有些生气,因为他记挂在心里的事,她却明摆着没放在心上,不当回事儿。 第25章 25 “养病,躺好”   次日巳时, 相雪露前往太后殿内问安。   眼见她慢悠悠走过来的姿态,太后问道:“怎么了,可是昨夜累着了?”   相雪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怎的, 昨晚只是去揽月台赏了会景, 没费什么气力, 今儿却起晚了, 还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来。”   太后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不适。”   相雪露道:“那倒没有了,除了刚刚所言之外,别的皆一切如常。”   太后松了一口气:“那便好,此时正是初秋时间, 天气时热时凉,最易因此染上风寒,平日里还是得多注意自己一些。”   “既然无事, 那昨夜玩乐得可曾尽兴?”太后转而问道, “听说那几个孩子昨夜都玩疯了, 到今早还依然很兴奋,拉着宫里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相雪露思索了片刻,答道:“几位皇子公主都很懂事,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陛下亦是极有耐心, 为我们讲解了不少。”   “烟花亦是甚美, 昨夜登台一望,才知京城夜里是怎样的繁华盛景。”她回想了一下,发现还是忘不了昨夜脑海中留下的惊艳景象。   “可惜您没有同去。”   太后笑道:“哀家这个年纪的人了, 该看的东西也都看得差不多了,不差那么一点。”   “况且,昨夜怕是熬夜熬的不浅吧,哀家一把老骨头了,熬不动了。”   “您还不到四十呢,怎这样说自己。”相雪露忙劝慰道:“昨夜我们也并未流连到太晚,看了亥时半的那场烟花后,不知怎的,便睡着了,靠在软椅上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何时回的宫。”   “这便对了。”太后说,“难怪今晨,太妃们都与哀家说,昨日夜里,是皇帝身边的紫衣卫将皇子女们护送回去的。”   “说是送到的时候,几个孩子睡得正熟,无论如何也叫不醒,看来是真的累极了。”   “小孩子精力旺盛,也累的快,是这样的。”相雪露笑言道。   话语间,她摸上自己的脸,内心里其实颇有几分古怪,怎她一个成年人,也如孩子一般,不经累呢。   记忆中最后的印象确实是与他们一起笑言谈论,后来在等子时那场烟花的过程中,不知是不是无聊还是别的,睡意渐渐弥漫上了身,意识逐渐消沉,就连夜间高台处微凉的风也没有能吹醒她。   所幸,一夜安眠,今晨重新醒来时,发现正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头顶是熟悉的帐顶,身上盖着柔软的被衾。   除了身子有些沉重外,其余的一切皆好。   应是慕容曜体贴地也派了一队紫衣卫送她回来。   现在想起来,还有几分尴尬,自己为什么老是在他面前失了分寸。   她正陷入自己思绪中的时候,太后忽然道:“听说再过几日,乔家的那个要成婚了?还是和江夏郡王。”   原先乔成文,在卫国公府做赘婿的时候,太后便不是很喜欢他,只觉得他此人颇不安分,内里藏着心思,总喜欢耍些小聪明。   除了一张皮囊以外,毫无是处,还惯是喜欢装模做样。   只是当时长姐喜欢他,卫国公也对他观感不错,她便不好多说什么了。   直到后来乔成文的丑事败露,她才再也懒得掩饰,平时直接称他为,那个姓乔的。   “是的,姨母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相雪露微讶,没想到太后还去关注这种事。   “嗯,本来哀家也是懒得去关注的,只是,乔家联姻的,是江夏郡王府,这才格外引起了几分注意。”太后缓缓说道。   “乔家的那群人,自是翻不起什么风浪,只是这江夏郡王,你却需格外注意几分。”   “此人性子阴翳,不好相处,他年幼失怙,得先帝怜惜,曾召进宫里与众皇子一起学习,以前有段日子,还与当今陛下,先晋王是同座,走得比较近。”   “当时,那个孩子虽小,却很懂得观察人心,心思敏感得很,小小年纪就懂得了讨好别人,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   “本来如此,也没什么,皇宫里的,哪个不是人精,就算是孩子,太过天真单纯也活不下来。但让哀家不喜欢他的,还是他将先皇后做给当时的太子,也是如今的陛下的糕点给拿了,反而误导众人说是你拿的。”   “还有此事?”相雪露十分惊讶,太后说的这些,在她久远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她费力思索了好久,才从记忆的碎片中勉强寻觅出慕容越这个名字,但是,连同慕容昀一起,都是极其浅淡的痕迹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相雪露不解。   太后失笑道:“谁知道呢,此事也是匪夷所思,还多亏了太子当时为你作证,又说糕点是送给你吃的,才将此事揭了过去。”   其实,当年这件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被先皇后训斥一顿,在她那里失了几分好感而已,慕容越如此费尽心机,只为达成一个这样的结果,属实是奇怪。   这让相雪露对慕容越多了几分警惕,如此行事毫无章法,令人摸不清目的的,才是最危险的。   尤其现在,他还专程去求娶乔芊语,她可不信是因为什么一见钟情,整件事里都透着一份可疑。   “江夏郡王的母妃,老吴王妃,倒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出身咸阳秦氏,是出了名的将门虎女。黄、淮二河统编的水军,都尽在秦氏麾下。也是如今朝中一股不小的力量。”   相雪露知道,当今陛下登基以来,相比前朝,除了维持陆军的日常训练以外,还额外增训水兵,新设了不少官职。   看上去很是重视,此方面的官员将领自然亦是水涨船高。   “总之,江夏郡王府,不可小觑,你也要小心一下那个乔芊语,免得他们夫妇合起来搞什么幺蛾子。”太后有一些轻微的担忧。   “知道了,姨母,过几日他们大婚时,雪露随便派个人去探听一下情况。”   相雪露应了下来,同时想到了另一件事:“姨母,这些天,河东相氏那群人可有什么动静?”   太后微微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一直住在京城相氏的族亲那里,闭门不出,很是低调,也不知道计划着什么。”   “国公府之前派出去的探子也没查出什么异样,只说,就连一向张狂的相才良,这几日也不怎么露面。”   “这就怪了。”相雪露嘀咕道,“这也不太像他的性格呀。”   见外甥女面上一脸忧虑,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你也莫要因此思虑过甚。”   “只需记住,保重身体,只要你好好的,旁的都不重要,只要我们都好好的,任他们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不过如同苍蝇拍水罢了。”   太后的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什么叫做,只要她好好的,他们便没有办法,她一介弱女子,又能有什么能量呢。   后来细思了一下,或许是她领悟错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应该是指,只要她和祖父在一日,有他们二人坐镇,那些妖魔鬼怪,便别想爬到头上去。   ***   相雪露从太后这里回去后,在附近的宫苑里散了一下步,回去寝殿以后,正欲看会书,却开始面颊发烫起来。   她拿来屉子里的海棠缠枝铜镜,微微一照,便映出脸上醉人的红霞出来。   好似涂上去的浓重胭脂,让她吓了一跳。   “怎会如此……”她喃喃道,让宫人倒来了一杯热茶,慢慢喝了几口,却并没有缓解症状,只觉得头也发热起来,带着一些晕晕乎乎的感觉。   她大叫不好,难怪今晨起来以后,便浑身无力,原是昨晚凉风吹多了,又在迷糊间睡着,受了冻。   相雪露担心病势加重,便寻了床榻,躺了下去,严密地掩好被角,同时吩咐宫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来问诊。   然后便是不知道何时昏沉地半晕半睡了过去。   重新对外界有感觉时,是有一双冰凉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相雪露浑身发烫,更是对温度敏感,她被凉得手腕下意识一缩,却在下一刻被拽住了袖口。   “别动。”他温沉的声音传来,“正在为你诊脉。”   相雪露听话地停下了动作。   此时她难受得紧,也管不了那么多三七二十一,只要有人能救她脱离苦海,她都愿意试一试法子。   听到声音,她勉力地睁开了眼皮,便在模糊间看到了慕容曜那张绝艳的面容,还有他身侧的太医。   若是因此事,惊动了通宵达旦处理帝国政务的皇帝,还真是她的罪过。   他真是孝悌之道的典范,再繁忙的政务中,也要抽出时间,来看看她这个可怜病弱的皇嫂。   也是那么地守礼,方才,只是因为诊脉才碰触了她的手腕,过后,就算是为了阻止她缩回胳膊,也只是轻轻拉扯了她的袖口。   进退自如,谦和有度,克制守礼。抛弃他对政局的掌控之力,以及其他令人生敬生畏的能力与品质不谈,单是这一点,便能明白为何那些老臣称赞他是嘉朝中兴的希望,不世出的明君。   慕容曜与太医在室内交谈的时候,压低了声音,相雪露听得并不是太清楚。   只感觉,在额头烧灼一片,热烫得快不省人事之际,一个冰凉湿润的物体搭在了她的额头上。   感觉到这股凉意,她更加想去拥有更多,便在迷蒙中伸长了脖颈,努力朝那个方向探去。   不知是不是太过迫切,以至于碰触到了一块属于人的肌肤。   “皇嫂。”慕容曜放下冰帕,不着痕迹地缩回了手,“躺好。” 第26章 26 再忍忍   “嗯呢。”相雪露在迷蒙中无意识地哼唧着, 因为冰帕带来的凉爽让她忍不住舒适地发出声音,睫毛颤了颤。   好不容易额头上清凉了一些,短暂的满足过后,却是更大的空.虚。   她开始不满地在床上轻微地扭动着, 甚至要掀开胸前的锦被, 获取更多的凉意。   持续的高热令她的脑子已经有些不太清醒了, 意识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做出的事情也就不再顾忌那么多。   “给我。”她近乎哀求地从喉间发出呢喃,宛若受到抛弃的可怜小猫咪,垂着眼角,眼泪汪汪地祈求着她无情的主人。   “皇嫂,药还没到,你再忍忍。”慕容曜微蹙了一下眉, 又极快地松开。   他朝床榻上的相雪露看去,见她面色潮.红,微微地睁眼, 露出同样湿润的眼眶, 当真是, 可怜极了。   在他的印象中,便是从前她极致妩媚之时,也未这样求过他,求他给她, 虽然这里面的意思大相径庭。   慕容曜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凑到了她的面前, 极近地,细致地看着她,观察着她, 打量着她,似乎在探究她面容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丝细小的绒毛。   若他能看到自己此时的眼神,当知道有多么的怜惜,以及一种执著般的迷恋。   如同她对凉意是渴求不够的一样,他对她,亦是如此,甚至更甚些,他虽然此时体温正常,但是却不比沙漠中的迷路人的渴求少。   她于他,不过是引鸩止渴,触之便越陷越深的女儿香,无尽的贪恋与温柔,红尘万丈。   或许他早该参透这一切,参透自己的心,在她嫁予他皇兄之前,便将她毫不留情地抢过来,强势地宣告,她只能是他的。   从前那个矜贵冷冽,杀伐独断的太子慕容曜,或许也没有想到,平生所有的犹豫与迟疑,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至于,如今,只能在她这般天真单纯的时候,才能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他似乎是离相雪露太近了,令她微有所感,知晓眼前的人就是方才给予她凉爽的人,便以为他那里还有更多。   胡乱地伸手乱挥,机缘巧合地抓到了他的手。   慕容曜的手如玉骨一般,修长好看,冰冰凉凉的,常年都比寻常人的体温要低。   她碰触到以后,便好像遇到了什么珍宝一样,死死地抓住,不肯再松开。   “头痛……好热……”她嘤嘤地低泣着,仿佛真是难受极了。   她将他的手拉下来,虽在病中,此时的气力却极大,毫不犹豫地,仿佛那只手是属于她的一般。   相雪露将慕容曜的手拉到自己的枕边,以面颊贴过去,贴得紧紧地,嗓子眼发出小猫般舒适地轻哼声,不时地用脸蛋顺着他的手心慢慢地蹭。   慕容曜垂眸看着她如此的情态,此时当真是无比的乖顺,柔弱,仿佛只有他能依赖,他就是她世间唯一的依靠,大海上救命的木桨,只能随他一起浮浮沉沉,任他予取予求。   他爱极了她这样的模样,一度想让她以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都是此时这样,只能乖觉呆在他身边的。   但转而又忆起,最初他喜欢上她时,她那时的模样,如今仍旧鲜活地跳跃在他心中,令他每每想起,都心折不已,以至于方才的想法,很快又烟消云散了。   相雪露觉得这块冰块真是舒服,带走了她脸颊上多余的热量,让她昏沉头脑上的温度降低了不少,她越发不舍得放开它,干脆抱紧了贴着,就这么晕晕乎乎地又睡了过去。   慕容曜这次没有收回手,他干脆就靠着床榻,坐了下来。   有了冰意的降温,相雪露这才安稳了许多,但转而没过多久,又开始头痛起来,直直地被痛醒,眼角都沁出泪花来。   她似是想寻找某种安慰,闭着眼仅凭意识地便伸手攥住他的袖子,往他怀里拱。   用脸蛋贴上他衣袍上柔软的布料,鼻端充斥淡淡好闻的龙涎香,最后,干脆整个人靠在了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满足地眯上了眼睛。   被风寒折磨的小人儿似乎又重新找到了某种慰藉,乖顺地在慕容曜怀里趴了下来,复又安稳地沉眠下来。   他凝视了她半晌,才将另一只手,轻轻地覆在她的背上,顺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怀里的少女立马发出了像小猫一样舒适的哼唧声。   她嗓音里模糊地咕囔的什么,他听不清,只是微微笑了笑,将她颊侧微乱的发丝一丝不苟地,耐心地整理好。   正如他对待她一样,永远都是这样的不紧不慢,充满耐心。高明的捕猎者并不急于一时的求成,而是谨慎而又深谋远虑地设置好陷阱,一层层地将她引入最深处的圈套。   羊羔身上最鲜嫩的肉,总是要经过细致炙烤,才能在鲜香的同时不失了原汁原味。   “陛下,晋王妃的药好了。”门外传来宫人低声的通报。   “拿进来吧。”慕容曜淡淡道。   宫人端着药碗,目不斜视,脚步声低不可闻,又稳又快地走到到床榻边,将药碗放在了旁侧的紫檀方木杌上,尔后轻轻福身,复又原路退了出去。   全程中,她一直微低着头,不发一言,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景象,或是对帝王怀抱寡嫂之事并不觉惊异。   室内重新又只有他们二人。   慕容曜捏起勺子,用它在药汤上来回搅动,直到那药碗上蒸腾氤氲的热气少了不少以后,他才舀起一勺,轻轻地置在唇边吹了吹,将之靠近相雪露的唇角。   “皇嫂,张口。”他的声音很是温和,对她这种病中之人,更是收敛起来平日里所有的锋芒。   相雪露却不知又是犯了什么别扭,如何也不肯张嘴了。   不但如此,还在他又唤她的时候,翻身将脸朝下,彻底地埋在了他的怀里。   将头朝下扎下,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拉也拉不动。   慕容曜伸手向她额间探去,发现还是热烫不已,显然,没有汤药,很难降下温来。   他对着她的后脑勺,耐心地再度唤了一句:“皇嫂,该喝药了。”   “不喝药,你的病又怎能好。”   他等待了片刻,见她还是毫无所动,只得轻轻地叹了一声。   面对不听话的病人,总是有很多方法。   ***   慕容曜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不再理会她乱扯乱动的那嘤咛般的声音。   幽黑的墨瞳盯着药碗看了片刻,缓缓拿起汤勺,舀了一口,喝到口中。   尔后俯下身子,将轻薄的唇贴到她的唇上,轻轻地辗转了一下,慢慢地将温热的药汤度入她的口中。   她似有些不满意这样被迫喝入药汤,用舌头朝外面抵了抵,做着轻微却又无用的抵抗。   却恰好碰到了他薄凉的唇,引得他微微一顿。   慕容曜纤长的睫毛动了动,尔后他毫不留情地抵开她的牙口,用指尖捏住她的下巴,微一用力,药汤就自她的口腔乃至于喉间一路流淌了下去。   只见她纤长脆弱的脖颈伴随吞咽的动作,微微一动,越发显得其上跳动的脉搏明显起来。   他用大手抚上她的脖颈,包握上去,几乎可以握住她三分之二以上的颈项,感受着她的血管在自己的手心里跳动,一种莫名的愉悦涌上心头。   他又给她度过去第二口,第三口药,直到汤碗既尽,她才终于安分下来。   慕容曜看着她沉睡中的安静面容,病中的她越发显得柔弱。   他希望她尽快好的同时,也越发想将这朵娇嫩不禁雨打的花骨朵儿,完全变成他自己的。   ***   相雪露醒来的时候,大脑里还是迷蒙一片,一时间是一片空白,全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直到片刻过后,意识缓缓回笼,才想起,她是因为先前身体不适,才躺在了床榻上,又让人帮忙叫来了太医。   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虽然仍有些发热,但并不是很烫了,想来病亦不是很严重了。   但她侧首望向室内的时候,却不期然地看到了一个人。   “陛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她很是惊讶。   慕容曜缓缓地站起来身,从远处的靠椅边上走了过来。   他站在离相雪露床榻边上不近不远的地方,微微低头:“听闻皇嫂染了风寒,高热不退。”   “思及昨夜朕带皇嫂上了揽月台,恐怕就是那时候害皇嫂着了凉。”   “朕实在是良心不安,今日听闻皇嫂病情,就立即赶来过来。”   “皇嫂一日病势不减,朕一日无心朝政。”他的眸中似凝着极致的担忧,连常年不变的眉梢间都带上了一股忧色。   “本上次一事就亏欠了皇嫂,还未弥补,便又对皇嫂不起。朕闻古人以亲尝汤药,侍奉枕前作为偿恩以及孝悌之道的典范。”   “朕虽不及古圣人,却唯愿守在皇嫂床前,待皇嫂安好。”   “不必,咳咳。”相雪露差点一口水呛出来,“此事与陛下无关,是臣妇自己体质柔弱,又未多加注意,才致了如此后果。”   “有宫人照顾,臣妇无事的。”   “皇嫂又在说笑了。”慕容曜幽幽地说,“方才宫人要喂皇嫂喝药,皇嫂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张口,后来还是朕捏住了皇嫂的下巴,才将药汤喂了进去。”   “皇嫂如此令人不省心,朕怎能放心将您交给宫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面上听起来像是轻微的责备,但细察似又感觉到话里藏着一股淡淡的宠溺。   相雪露一瞬间僵硬,她用手摸上自己的下巴,似乎在寻找他残留在上面的痕迹和触觉。   她甚是赧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嗫嚅着道:“那便麻烦陛下了,还望不耽误陛下处理国事。”   慕容曜微笑道:“自不耽误。”   后来,相雪露才明白了什么叫不耽误的意思,他竟然叫人搬来了一张紫檀嵌楠木心的长案,放置在她的房间里,还让内侍将今日的奏折拿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在那里批阅着。   她本想视而不见,闭上眼睛,继续休养,却无法忽视耳侧传来的,他翻动奏折的轻微纸张声,以及朱笔落下时,洇墨入纸的声音。   这让她即使闭上了眼睛,也觉得他离她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她的耳侧,身旁,处处彰显着强烈存在感。   后来,好像是有臣子寻他而来,他这才走出了寝宫,站在门外与人低声交谈着。   似乎是在谈西北战线的问题。   她第一次恨自己的听觉如此的灵敏,以至于明明隔了一道墙,她竟然还能觉得他的声音清冽好听。 第27章 27 惫懒   八月初九这日, 乔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送府里的五姑娘出阁。   虽说这桩婚事的过程中闹了诸多的不快,结果也没有最初预想的那般满意。   但终归还是结了一门好亲,和宗室攀扯上了关系。   于是乔府上下, 众人均面带喜色, 其中以乔成文为甚。   今日过后, 他的女儿便要是郡王妃了, 以后乔府之人乃至同僚,都会因此对他高看一眼。   若是他以后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也多了个帮衬和当靠山的亲戚。   想到这里,他面上的笑意更是深切了几分。   虽说他还有个女儿是亲王妃,但那个丫头,素来与他不亲近, 自然也就对他用处不大。   想到相雪露,乔成文原本甚好的心情带上了几分阴翳。   思及上次老吴王妃来府里质问闹腾的事,就是她搞的鬼。   就这般见不得他们过得好么, 亏得他白养了她那么多年。   想到这里, 他面上原本的喜色淡了几分, 凭添了几分阴郁,直到前方有人唤他,他才重新挂上笑容:“来了。”   乔芊语一身嫁衣,头上覆着红盖头, 正趴在子爵府世子的背上, 由他背出大门, 将将要上轿之际,乔成文叫住了她。   他走上前来,到她的面前, 用几乎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道:“到了郡王府以后,切记住之前与你说的那些,一切以我乔家二房的利益为重,知道了吗?”   乔芊语红帕下的眼睫颤了颤:“女儿知道了。”   随着礼乐声,乔成文注视着载着乔芊语的那顶红轿愈行愈远,露出了对某些东西势在必得的目光。   ***   夜里,烛影摇红,乔芊语端坐在婚房内好久,却还是没有看到自己夫婿的影子。   她又耐心地等待了两刻钟,此时,前面的宴席应当也结束了,慕容越理应在来洞房的路上。   可还是未见到他的人。   她想起父母嘱咐自己的任务,心里越发焦急,便唤了身侧的陪嫁丫鬟凝珠前去探听消息。   凝珠领命而去,未过多久复又返回来,怯怯地道:“郡王妃,郡王爷他……”   “郡王如何了?”乔芊语催促道。   “他去了夏贵妾的院子里,身边的人说他今夜不过来了。”凝珠说完,害怕地低下了头,生怕乔芊语发怒。   乔芊语听到以后,攥着手帕的手都在颤抖,她早就知晓慕容越不喜欢她,现在连老吴王妃也看她不顺,嫁来郡王府后,怕是日子不是很好过。   只是,如何也没想到,新婚的第一夜,就被给了这样的难堪。   若是等到明日白日里,阖府上下的人都知道了郡王爷抛下新婚妻子,去了贵妾院里下榻,恐怕从此以后所有人都会低看她一眼。   这让她日后如何有威严去管理郡王府。   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于是也不管脸面问题了,亲自起身去了夏贵妾的院门口。   院子里灯火半歇,乔芊语心里咯噔一声,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歇下了,只是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她直接走了进去,不顾门口丫鬟的阻拦。   直到走到寝房门口,她叩门道:“郡王,妾有事找您。”   语罢,里面并没有回应,她加大了力度,连叩了几声的门,房内才传出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有何事?”   乔芊语蜷了蜷手:“有要事与您相商。”   半晌后,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一阵脚步声,面前的房门被砰地一声打开了。   慕容越衣衫半解,斜倚在门框上,面色不善地看向乔芊语:“若是你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本郡王有你好看。”   乔芊语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低头隐忍道:“郡王随妾到这边来,妾再详细与您说。”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只有暂且忍耐,服软,不激怒慕容越。   半刻钟后。   慕容越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所以,郡王妃的意思,直白点说,就是让本郡王今晚陪你,日后也多多宠幸你?”   乔芊语的面色一下子如被煮熟了的虾,红遍了,尴尬又难堪。   慕容越复又将目光逡巡在她的身上,来回打量:“郡王妃今晚,身上似有一种很浓的香味,该不会是……”   他的这句话未说完,话里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待再见乔芊语一副难堪至极到说不出来话的样子,慕容越忽然觉得无趣。   他略有些嘲讽地看向她:“不得不说,郡王妃话里的有些提议,还是颇令本郡王心动。”   “那便按你说的,从今夜开始吧。”语罢,他也不管她什么反应,径直将她打横抱起,有些粗鲁地向外走去。   徒留下夜幕里微微晃动的珠帘。   ***   相雪露在宫中修养了几天后,出宫回了一趟卫国公府。   乍一见到久未相见的雪滢,两人就热切地拉起手来交谈起来。   其中不乏一些生活趣事,姐妹二人自小就亲密,就算是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亦说得极上劲头。   “阿姐,前几日,我随祖父到南大营去玩,寻了那儿的演武场,找了处箭靶试射的几箭,可是百发百中哩。”   “消息传到了南大营的魏伯伯那里,他可是亲自过来看我,又叫我射了几箭给他看,看完以后直夸我骨骼清奇,是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   小丫头说起这个的时候眉飞色舞,面上尽是骄傲。   她从身后拿出一张小巧精致的弓,弓以北地特有的寒铁木而制,弦则是极为罕见的小黑牛皮,一看便知珍贵非凡。   “这是魏伯伯赠我的,他说这是他幼时曾用过的弓,正适合我这个年纪使用,见我有缘,便给了我。”   相雪露有些惊异,魏将军出至威远侯府,乃武将世家,这种兵器不说是传家之物,但一看也知道甚是贵重,竟这般就随随便便地给了雪滢。   她第一次正视起妹妹的天赋起来,正色问她:“雪滢,你的骑射之术,相比同龄人来说,是何水平。”   雪滢撑着下巴想了想:“同龄的男孩,至今没有遇到一个比我强的。便是大我两三岁的,也没有。”   “这还是我无什么机会去练呢。”   “其实阿姐,我远不止对骑射感兴趣,我还想去学习剑术兵法。”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熠熠生辉,满是不可忽视的光亮。   相雪露看到了,不知是喜还是忧,喜的是自家的妹妹如此优秀,巾帼不让须眉,忧的是,再怎么样,她也终究还是个女子。   再过几年,便要定亲了,若是她舞刀弄枪过甚,恐怕找不到很好的夫家。   她也并不是觉得雪滢就该如此,只是这世上留给女子的路本就不多,若是她不能及时地找到后半生的庇护之所,相雪露害怕姨母以及祖父不在以后,无人护着她。   虽说他们现在对相才良那一家觊觎国公府的行为表示强烈的反感和厌恶,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日后若是国公府无嗣继承,终究还是要落到外人手里。   届时雪滢出嫁,便只能寄人篱下,甚至被驱赶出来。   相雪露看着妹妹尚且天真稚嫩的笑颜,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现实很残酷。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被雪滢突然叫住,只见眼前的小姑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震声道:“阿姐放心,等我学成归来,定好好保护你,谁都不敢来欺负。”   相雪露眼眶有些微湿,没想到,以前总是喜欢抱住她腿不放的小妹妹,有一天也说可以保护她了,她突然觉得,或许不该小瞧她,应该多给她几分信任。   如今虽然她的面容尚未长开,还是小女孩的模样,但是眼中的坚定却已不再能忽略。   她柔声道:“嗯,阿姐相信你,也谢谢你。”   “对啦,阿姐,你知道吗,顾哥哥要回来了。”雪滢忽然说道,眸中满是兴奋,“等他回来以后,我要让他教我剑术!”   “顾哥哥……”相雪露愣了一下,“你说的是……”   “顾南亭顾哥哥呀,阿姐你忘了吗,从前他便是祖父的门生,前些年去了边疆历练,如今带领着军队班师回朝了。”   “小时候,他还在我们府邸住过一段时间,只比阿姐你小半岁呢。”   “听说他现在已经是西域都护府府军的副将了,真的是好厉害!”   雪滢的话语让相雪露勾起了尘封的回忆,也想起了近几年偶而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   顾南亭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远房叔父,十来岁的时候被卫国公接到府中住了几年,后来边疆烽火骤起,便远赴投军。   这几年,虽远在京城,但也听闻过他的不少传说,譬如率领百人突出敌军重围,绕后直切,冲破对面阵营,获取大胜,再如潜伏敌阵多日,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又如在沙漠中隐匿行踪,行军多日,兵行险招,出其不意,直捣黄龙。   其用兵之老道诡谲,身法之矫健灵敏,勇猛若此,着实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亦正是因为这两年屡立奇功,才在如此英年,得以拜将。   只是,记忆中,他还是那个略有些害羞的俊朗少年,也不知道现在又是什么模样。   相雪露想起前些天在宫中听到的消息,以及慕容曜忙的事情,西域一战大捷,将士不日就要回朝,说的便是这件事吧。   “听说这次战后,西域友邦的人也要进京,他们应该会先来,顾哥哥他们应该是随后整顿好军务以后再出发。这些都是我听祖父说的。”   难怪这几日都很少见到慕容曜,原来是有这些事需要忙,相雪露若有所思。   ***   嘉朝与西域各国这些年多有战伐,时战时和,时互相结盟抵御另一方。   最近数十年以来,羌族人异军突起,不断侵袭周边小国的土地,令其苦不堪言。   小国为了自保,不得不互相结盟,其中以大月氏为首,成了名义上的盟主。   先帝朝末期,大月氏率诸国与嘉朝在经济,军事上达成合作,此次对羌族之战的大捷,就是合作的结果。   八月中旬,大月氏使团抵达京城,此时一同前来的有大月氏的王子与公主。   慕容曜于清宁殿设宴款待,所来之人,除了使团众人,亦有朝廷中人。   相雪露身为王妃,自然在礼部拟定的名单里面,只是在晚宴前梳妆,青柠为她熏香的时候,她忽然有些犯恶心。   “王妃这是哪里不适吗?”绿檬担忧地问道,“要不奴婢去叫太医过来?您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如先休息会,再不行,就和太后娘娘说一声,今夜就别去了。”   相雪露摆了摆手:“不用了。只是忽然有一瞬间的恶心,现在已然好多了,应当是白日里吃错了东西。”   “今日的宫宴十分重要,怎能因这点小事说不去便不去,丢了我朝脸面,成何体统。”   “如此便好。”绿檬轻舒了一口气,“或许是这熏香的问题。这是前几日从西域送来的贡品,陛下让分给各宫的,才新换上,也许是王妃您有些不适应。”   “或许是吧。”相雪露有些倦懒地耷拉着眼皮,似闭非闭,这几日来,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秋困,人是越发的惫懒了。   以往,还想着出去散步赏景,如今却是连宫门口都不愿意踏出。   前几日宫里漪碧湖的荷花开了,芙蕖清纯,出水不染,引得宫中诸人驻足旁观,她也没有去。   就连有时候在殿内作作画,题题诗,也总是不太提得起劲,昨日给一副采莲图上色的时候,不知怎得,竟伏案睡着了,画笔搁在了纸面上,污了好大一片痕迹。   惹得只好全部作废,相雪露直叹可惜,又有些懊恼自己。   就连年纪尚小的燕王也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头,问嫂嫂是不是最近比较累,她当时羞赧极了,只道是自己昨晚想着心事,没有睡好。   相雪露将手往下,摸到了自己腰间的软肉,说起来,也很是奇怪,平日里也没见吃什么东西,却不知怎的,就长胖了一圈。   她有些懊恼,对青柠说道:“以后一段时日,你帮我做个监督,也好让我不要吃那么多,如今进宫没多少日子,反倒是长胖了不少。”   青柠一边替相雪露往发髻上插上一根金镶珠点翠双蝶簪,一边掩面笑道:“哪里,王妃依旧是原来的样子,芙蓉如面柳如眉,纤腰楚楚,怎会自言胖了呢?”   “您若是都这样,天下的女子又该如何自处了。”   相雪露微蹙了蹙眉,她总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第28章 28 早生贵子   “别想多了, 王妃。”绿檬安慰道,“您若是觉着没有胃口,喉口有点犯恶心,那就来吃一点清甜的瓜果开开胃。”   她说着, 将一盘鲜嫩多汁的蜜瓜拿了过来:“这是陛下今日派人送来宁寿宫的, 说是让太后娘娘和您尝尝鲜。”   “听说这是西域特产的一种水果, 很是甘甜多汁, 也就是这次大月氏的使团过来,才让这瓜果进了京城。”   相雪露看向盘子里蜜黄色的脆瓜,用银筷夹起一小块,放入唇中细嚼,清甜可口,口齿留香。   过后, 倒真像绿檬说的一般,心头的不适压下去了不少,整个人舒畅了很多。   ***   夜幕降临, 华灯初上, 清宁殿内外都被装点一番, 挂上了华丽荧荧的宫灯。   宴席上金壶里盛着美酒,壶面光可鉴人,倒映着顶上的烛火。   整个宫室都被铺上了一层彩色串枝石竹花纹金宝地锦,正红的底料上铺呈着金面, 织绣着华贵庄重的石竹花纹。从宴饮的桌下一路蔓延到清宁殿门。   菜肴四时俱备, 既有大嘉朝的名贵菜系, 亦有西域的异域风味。很是照顾了各方来宾的口味。   相雪露到达的时候,慕容曜还没有来,但是大月氏的使臣已经就坐了。   此次率领使臣的是大月氏的大王子提兰, 瞧着约莫三十岁的年纪,鹰目虎背,看上去很是桀骜,不好惹的一个人。   他的旁侧坐的是大月氏的三公主图雅,二十来岁的模样,额间坠着一颗鲜亮的红石榴宝石,两只眼睛妩媚婉转,十分有异域风情。   相雪露甫一落座,就感觉他们的目光投了过来。   提兰的视线很有压迫感,像灼热的两道光照在她的脸上,这让她有些微微的不舒服。   他喝一口酒,就朝这边看一眼,好似相雪露是他豢养的什么东西一样,她不禁蹙起了眉。   图雅的目光则是另一种意味,大约人们对美人的眼神总是会宽容几分,相雪露并没有感觉到太冒犯,只是从她闪烁的眸光中察觉到了她略有些探究,好奇的张望。   过了一会儿,相雪露终于忍不住再被提兰奇怪的目光打量,主动开口问道:“王子是对今晚的宫宴有什么异议吗?”   提兰大饮了一杯美酒,目光灼灼道:“这倒没有,只不过被王妃的美貌所动,一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现场的气氛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相雪露也很意外,提兰的话竟然如此大胆。公然对一国王妃说出这种无礼之语。   提兰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接着道:“小王今年三十有一,府中只有一妻,王妃既亦丧夫……”   话语说到一半,被图雅公主骤然打断:“王兄!”   提兰立即止住了话头,莫名其妙地看向妹妹。   图雅却不去看他,只是看着相雪露,歉意道:“边陲之国,不通中原礼仪,王兄的话多有冒犯,当不得真,还望晋王妃见谅。”   提兰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图雅一个眼神止住了。   相雪露看着眼前的这对兄妹,想起传闻中大月氏大王子行事张狂,不计后果,而三公主思虑慎密,处事周全的事来。   据说就是因为如此,大月氏的王才让两人一起前来嘉朝,怕也是存了让公主监督王子的意图。   眼下看,传闻倒多半是真的。   思及刚才提兰说了一半的话,相雪露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   早就听说,大月氏许多风俗似未开化般的,比如子继父妻,弟继兄嫂,甚至几人共妻的,亦不在少数。   更别说寻常寡妇再嫁,就连王后,亦没有加以限制。   陡然听到这个风俗的时候,相雪露心理就有些接受不能,此时又被拿到明面上来说,牵扯到了她,更是十分反感。   本朝建朝以来,就没有哪个王妃再嫁的,先朝的,除了被皇帝下旨赦免的,其余的皆被殉了葬。   苟活下来的,个个都是低调行事,又岂会堂而皇之再嫁。   就算没有此先例,也不是提兰一个异国王子甫一见面就如此无礼的理由。   退一万步,就算她真的去寻找第二春,开启新的人生,也轮不到他吧。   何况,这只是一个念头,真有了此种想法,第一个发疯的就要是那些迂腐的礼部老头。   嘉朝孀居的王妃要远嫁异国和亲?!他们怕不得趴在紫宸殿上哭天喊地,从西六门一路叩首到东五门。   这提兰倒将,两国邦交之事说得如此儿戏,好像是个人私事一般,着实让人迷惑。   先前他话中的那个妻子,貌似也是从他亡去的叔父那里继承的。   那不就是他的婶婶?又听说,大月氏的男人可以娶四个地位平等的妻子,那岂不是还有可能有他的继母,嫂嫂……   相雪露越想越可怕,赶紧摇了摇头,将这思绪甩出脑内。   还好,她嘉朝乃礼仪之邦,不是此等蛮荒之地,断不会有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   思绪间,忽听到殿内再度安静下来,然后是所有人的齐声山呼:“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相雪露猛地反应过来,立即从座位上起来,随其他人一起,跪了下去。   由于动作有些急促,心理很是慌乱,导致这个过程中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地面上是厚重绵软的金宝地锦,相雪露虽然是咚地一下跪在了地上,但是也并不痛。   只是因此,在慕容曜喊“平身”的时候,她的动作要比旁人慢了几分。   当其他人都已经坐回了位子上,她仍在手忙脚乱地从地毯上撑起来,收拾自己的裙摆。   亦没有发现,身侧有一处阴影降临。   直到头顶的光线被遮住,她才茫然地抬头,望见了慕容曜高大的身躯,和俊美无俦的面容。   他逆光而立,脸庞埋藏在阴影里,因此看起来神色有些莫名,眸光很暗。   相雪露脑子里还是愣愣的,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却见慕容曜微微俯身,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稍一用力,将相雪露从地上拉了起来。   待她重新落座,他从她身侧飘然而过,似笑非笑地留下了一句话:“皇嫂半晌不起,这番大礼,朕可受不住。”   相雪露窘然极了,落座了好一会以后,仍觉面颊发醺。   只是,不仅慕容曜神色淡然,除她之外的其余人也好似没见到一般,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就像,帝王从满座跪地俯首的人身侧经过,独停留在她的面前,弯身将她扶了起来,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一般。   她在心里暗怪自己还是修炼太少,因一点小事一惊一乍。   慕容曜驾临以后,席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不少原本在低声窃语的人,也都止住了声音。   相雪露发现,自打他来以后,提兰的目光也不到处乱瞟了,安安分分地,这令她身心亦舒畅了不少。   慕容曜问候了几句提兰和图雅,又简略地提及一下西域那边的情况。   他们回答得倒是都很规矩,从相雪露这边望去,只见提兰正襟危坐,绷紧了脊背,丝毫不敢怠慢的样子。   让她不由得撇了撇嘴,这人当真是看人下菜碟。   礼貌性地寒暄过后,宫宴就正式开始了,今日只是第一天,正式的会面交谈,还要等到后面几日。   于是双方略吃了几口前菜,便开始推杯换盏,欣赏着前面进行的舞乐。   这次大月氏带来了不少西域的乐伎舞姬,在殿内灯火的掩映下上演着婀娜多姿的曼妙舞蹈。   配合韵律优美,神秘华丽的乐曲,美人偶一回眸,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真是看得令人如痴如醉。   别说现场的许多男人了,便是连相雪露,也看得舍不得离开眼睛,只得在心里叹一句,真乃人间尤物。   “皇嫂。”沉浸其中的相雪露陡然被叫道。   她这才依依不舍地朝声音发源地看了过去。   发现慕容曜不知何时,正举杯对邀,要与自己互敬一杯。   她赶忙往杯中斟了一杯酒,与他手中的酒盏隔空相碰:“臣妇祝陛下福寿绵长,万福金安。”   相雪露有几分敷衍,她只想赶紧应付好慕容曜以后,好去继续看舞乐。   谁料,却被他揪住不放了。   “皇嫂,便只有这一句话?”慕容曜维持着举杯的动作未变,一双黑眸狭长深邃,逼人的紧。   “以你我的关系。”   相雪露被他说得迷茫了片刻,复又很快反应过来。   也是,慕容曜正值壮年,哪轮得到她去祝福他什么健康长寿那样的话,刚才她也是没细想,太不用心了。   她很快又挂上了笑容,对他道:“臣妇祝陛下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话一落,便马上又有些后悔。   慕容曜现在连妻子都没有影,又哪来的子孙。   但抬眸看他的表情,又好像并无不悦。   莫非是说到了点子,于是她大着胆子加了几句:“祝陛下早日寻得如花美眷若干,届时,后宫满园春色,自然就离子孙满堂不远了。”   话音刚落,便见慕容曜肉眼可见地脸色沉了不少。   “皇嫂便这般关心朕?”他的语气微沉,略有些扭曲的阴阳怪气在里面。   相雪露后悔了。   她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帝王的喜怒无常。   前一秒还看不出什么,后一秒便要摆脸子下来了。   伺候不起还躲不起么,她选择闭上了嘴巴,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此间,那边的舞乐声再度传来,这次明显换了个调。   她忍不住偷偷地用余光向歌台处瞥去。   却再次被他逮了个正着。   “这舞乐有何好看的,连与朕说话也这般不用心。” 第29章 29 再跳   “可是, 陛下,是真的很好看。”相雪露忍不住说道。   说话的同时,她不禁根据话本,脑补慕容曜下一句话便是, “相雪露, 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他只是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便收回了目光, 没有再说话。   相雪露得以继续观赏歌舞,也不再管慕容曜,将精力全部集中到舞台之上。   看到兴头上,前方的舞姬突然做出了一个连续旋转的动作,罗裙飞旋,裙面上的花纹连成了一片, 令人眼花缭乱。   从远处看,只能看到她飘飞的发辫和如波浪般翻飞的裙面。   动作的末尾,舞姬又忽以右足尖轻点, 轻巧地向斜前方一跃, 整个人如同飞蝶一般轻灵美丽, 翩飞在了半空,露出了雪白的脚踝和其上的纤细精致的金环。   金环上嵌着若干小小的金铃,随着步伐跃动,发出阵阵清脆的声音, 伴随乐曲的流动, 娇俏魅惑。   相雪露看到现在, 内心已是惊叹连连,震撼不已,虽然因为顾忌礼数, 无法发出声音,但还是难掩心中激动。   她侧首低声问慕容曜:“陛下可知,这些舞姬乐伎出于何地,臣妇想重金聘请几位,留在府中。”   在她看来,这几乎是一种曼妙的艺术,若是有幸能得之,便是天天欣赏也是不会厌倦腻烦的。   慕容曜闻言,放下酒盏,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未曾想到,皇嫂竟然这般喜欢。”   “朕回头叫人帮皇嫂找大月氏的人问问。”   相雪露见他这么容易地就答应了下来,打消了先前的疑虑。   她原本还以为,他今日对她有几分不满。   见她面上流露出开心满足的神情,他的眸光几经变动。   最后捏住酒盏,慢饮一口,慢条斯理地说:“皇嫂可不要因为贪图看舞,耽误了吃食。”   “夜里怕是会生饥。”   “嗯,谢陛下关心。”他答应她答应得爽快,她也对他无所不应。   见她这般,慕容曜的唇角微噙上了一抹笑容。   相雪露正纳闷慕容曜怎知她吃了多少,回头就看见,他多半时间都在撑颌思索,偶尔听听席间众人的交谈。   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就是不怎么看那些歌舞表演,偶尔触及视线,也是一脸平静地略过。   真是不解风情。   相雪露按捺不住,旁敲侧击:“陛下,便不觉得这歌舞好看吗?”   她见他兴致寥寥,实在好奇不已。   见这样子,要么便是对此类事物半点不感兴趣,要么便是,见过比这更绝佳的,除却巫山不是云了。(1)   慕容曜本欲说些什么,但见她满脸的期待,又不想拂了她的兴,便只是道:“舞甚好,只是人却未必最佳。”   相雪露更是不能理解了,他无什么兴趣的原因,竟是觉得因为所跳之人不行。   那还有什么样的天仙能入他的眼。   在她的心里,这已经是她平生接近二十年来,所见过的跳得最好的西域舞蹈了。   未曾想到,到了慕容曜口里,也被一句不行盖过。   相雪露忽然想到,他单身这么多年,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   名花丽草各入各人之眼,只不过,有的人,就像看不见那斑斓美丽的世界一般。   说的正是慕容曜这般无趣之人。   想到这里,她也有些意兴阑珊地挪开了眼,不再追问他旁的事。   却正好漏过了,自慕容曜狭长眼尾,掠过的一道暗光。   ***   夜宴到了尾声之时,大月氏的使团表示有礼要献。   献给太后的是寿喜玛瑙蟠桃,用楼兰国特有的粉霞玛瑙制成,以西域诸国的名义进献,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太后见了十分欢喜,命人先收进仓库,好好保管,到时候再摆在宁寿宫正殿。   又赐了十金与来往使臣。   到了相雪露这里,图雅命人搬来一座色泽鲜亮的红珊瑚盆景,约莫四尺见长,由一整株红珊瑚制成,十分罕见。一看便是珍惜之物。   她忙叫宫人帮她收下,又送了几件回礼给使团。   正当她以为要开始给下一位赠礼的时候,图雅开口道:“给晋王妃的礼物还没有上完,请您稍等。”   这让她颇为惊讶地抬起了眉。旁的人皆是一件礼物,怎到了她这里,便成了两件。   相雪露抬眸看向太后和慕容曜,见他们也似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更是有几分讶异了,难道是使团临时的安排?   只见图雅拍了拍手,很快有人抬着一个小匣字上来,放置到了宫殿地面上。   她看向相雪露,有些歉意道:“我等已经知道了晋王妃对舞乐者们的欣赏,只是来者皆是敝国王宫里的宫廷乐师舞师,是父王心头之好。”   “此次因出使贵国,故才带了他们前来,以表诚意,结两国之好,只是实难割爱,图雅和王兄亦做不了主。”   相雪露转瞬明白过来,虽然有些遗憾,但图雅所说,完全合情合理,她赶忙道:“能得一见,便已倍感幸运,怎好妄求更多?公主的美意,本王妃心领了。”   图雅笑了笑:“但又怎能让王妃扫兴而去,于是我们还准备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话音刚落,抬匣子上来的人便打开了它。   盖子甫一开启,便有灿灿金辉从内溢出,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对小巧精致的脚环。   用纯金打造而成,看上去像是刚才舞姬脚踝上的样式,却比那要精致许多,圆润光滑,里侧刻着细小美丽的花纹。   内部中空,缀着许多铃铛,外缘一环,镶嵌数颗莹润闪着银贝色光泽的珍珠。   它们静静地躺在匣子底部的天鹅绒之上,看起来却夺目逼人。   图雅道:“知晓了王妃对我西域乐舞的喜爱之后,便将这套饰品,当做纪念,赠予王妃。此外,还有一套舞裙,也一并送给您。”   果不其然,掀开天鹅绒垫后,下面叠放着一件花纹繁复秀丽,异域风情浓厚的衣裙,与方才舞姬所着之衣一样,只是看上去似用名贵丝绸制成。   这完全是意外之喜,相雪露又惊又喜地说:“公主的这件礼物,有些贵重了。”   岂止是贵重,简直便是非常用心,也不知慕容曜派去的人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令他们这番准备。   图雅快速地看了一眼嘉朝上首坐着的这几位贵人,收回目光,浅笑着道:“贵国礼遇甚厚,小礼不足挂齿。”   相雪露也不再推迟,道谢以后收下了。   随后的宫宴上,她的心思颇有些浮动,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眼前。   满脑子里描绘的都是方才收到的珍宝。只想赶紧回宫,拿出来欣赏一通。   ***   宫宴散去之时,夜色已经很深沉了。   太后离去后不久,相雪露也跟着回去了。   走之前,朝慕容曜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正低声和提兰以及其他使臣说着什么。   想到方才宴上听到的,他待会还有军务要处理,不由得有些同情。   费精力应付完了使臣后,竟然不能马上回宫歇息,还得去萃英殿召见众臣又是一番机锋,可真是惨的娘亲给惨开门,惨到家了。   她敛下心思,不再想这些,专心捧着手中的宝匣回宫。   一回去,沐浴过后,她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匣子,将里面的金环以及舞裙拿了出来。   案前点了一盏小灯,橘黄色的火光跃动在这金红之色的舞裙上,闪耀绝丽。金环更是反射出比方才更夺目耀眼的光芒来。   她伸手摸了摸裙面,感受到上面柔软的布料和细致立体的绣纹,忽然有些心痒痒的。   不久前在清宁殿上看到的华曲艳.舞还历历在目   不由得想上身试一试。再对镜照一照,是否有其在舞台之上的光彩。   虽然心里隐隐还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身为王妃,穿这种舞裙有碍风俗,不合体统。   但现在大晚上的,她又不出门,左右只有她一个人,穿穿也是不要紧的吧。   于是她在确定房门关好之后,小心翼翼地将这件舞裙穿了上身。   与外表看到的不同,她没有想到,这件衣裙如此的轻薄,穿上身后,虽身轻如燕,但总感觉她身上的某些部位若隐若现。其中包括她这段时间有些微微吃胖了的腰肢小腹。   或许是为了展现女子的柔美,将腰腹部的动作更清晰地表现,才会这样做吧,她在心里暗想道。   除此之外,两只嫩白皎洁的玉臂也一并露了出来,缠上若隐若现的轻纱飘带,垂曳到身后的地面。   舞动时,会随着动作旋转飘荡,尽显灵动飘逸。   舞裙一路蔓延到了小腿,却在脚踝上方将将停下,这让相雪露莹白细腻的脚踝上,挂着的那对金环格外地显眼。   她轻轻走动,转了个圈儿,金铃清脆的叮铃声便一路传来。   相雪露来到一个等身高的铜镜前,里面映出来的女子姿容绝美,粉面含春,眸光似嗔似娇。   微一侧目,便有无边风情自内流露,眼眸波光点点,双颊红晕暗生。   她微拎着裙摆,翩然转身,华丽的裙裾瞬间转成了一个圆形,繁复的花纹旋转出了另一种古朴典雅的图案。   相雪露仍觉哪里欠缺些什么,于是找来一只眉笔,于右眼的眼角处轻点一颗红痣。   这样对镜轻轻一笑,转眸间光华流转,便有了一种西域黄沙之外的,独有的魅惑神秘。   她满意地微微勾唇,又有些可惜,这般装扮也只能自己一个人看看。   ***   月上中天,夜色越发暗沉,连路过京城的候鸟都停歇下来。   先前来的使团和宫中的众人早已安歇下来。   宫室里的某处,却还亮着微光,进行着一场艳.舞。   相雪露两腿向外,以腿的内侧着地,跪坐在地上。   她一手捂着饱.满的胸脯,一边小口地喘着气。   她不知道头顶上的是何人,也不明白他为何一遍遍地逼着她跳舞。   就算她未出阁时还有几分底子,这近两年的王妃经历也让她荒废了不少。   更遑论这全然陌生的西域舞蹈了。   其实舞蹈的运动量并不大,只是有些动作很是刁钻。比如向后下腰,直到手指撑到地面。   又如上下身不动,唯独小腹轻轻扭动,伴随着旋转飞舞。或者将一只腿高抬与身子成一条直线,以手握脚,保持不变。   她在这边费力地做着动作,那人便端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四平八稳地坐着,偶尔淡淡来一句:“再跳。”   她本以为他最多是坐在一旁发号施令,却没想到,跳到一处动作的时候,一双略有些冰凉的大手突然搭上了她的腰肢。   她忍不住微微战栗了起来。   却见他手上用力,托住了她的腰,然后用另一只手将她的肩膀往下压了下。(审核姐姐我这章女主只是单纯地跳舞,任何东西都没有,谢谢您)   她弯身向后而去,像一只无力垂颈的洁白天鹅。   “这不就下去了吗。”他的声音似某种凿开冰面后涌出的冰泉,夹杂着细微的冰渣子,清冽之余又有些冷然。   “不是喜欢这舞吗?”他的声音似远似进地飘过来,“那便多跳跳。”   “我也很喜欢此舞。”   相雪露生怕他继续过来帮忙,在做下一个动作时,将腿高高地,笔直地抬起,用手握住脚腕,因为很久没做过这个动作,脚尖与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还是需多练练。”他温淡的声音再度传来,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好似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一般。   但相雪露知道,他不是的,他是这个局面彻底的掌控者。   “柔韧性好了,舞姿才会更美丽。”伴随着他的话语的是他轻轻按捏在她关节处的手。   明明知道他是在帮她舒缓筋骨,但她却还是不禁脊背上爬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差点撑不住腿,整个人就此跌落。   最后的一次旋转,她华丽盛大的裙摆随着腰肢一同飞旋着,到了迷乱的最后,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停不下来了。   直到重重跌落在他怀里,不住地轻喘着,累得闭上了眼睛,才为这场旋舞画上了一个结尾。   “这便累了?”他轻慢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我很愿意教王妃,王妃却不是一个刻苦的学员。”   察觉到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料,喘着气道:“求您,别……”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道:“这样可不行,没有练完动作的女孩,是要受到惩罚的。”   他蹲下身来,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金环,握起她的玉足,将其咔啪一声扣在了她的脚踝上。   戴另外一只的时候,她声音里带着微微的乞求,以及不容易被察觉到的颤抖:“我继续跳,求您别……”   “晚了。”他残忍又温柔地对她一笑,轻柔地抚摸着金环,“还是戴在这里,最好看。” 第30章 30 接受发生的事   室内的灯已经尽数熄下, 只有床头的一盏小夜灯仍跳动着烛火。少女的肌肤在昏黄的光线下显现出蜜蜡般的光泽,倒真有了几分西域舞姬的韵味。   她脚腕上的金铃叮当响着,发出清鸣,不知道练习了多久, 才终于随着舞曲动作一起停歇。   ————-   相雪露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明, 床侧的夜灯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灯火, 只留下几滴烛泪垂延下来,约莫是昨夜睡前,忘了熄。   她撑着身子半起来,看向不远处的桌案,上面还放着昨夜她获赠的那一套衣裙。   舞衣被整齐地叠放着,旁侧静静躺着那对金环。   一丝不苟地规整摆在那里, 好似从未被人动过一般。   她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以手指按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昨夜,她好似深夜在案前点灯, 将衣裙展开, 仔细欣赏, 再后来……   再后来的记忆便不太真切了,只记得好似看着看着,不小心伏案睡着了?又隐隐想起来一点。她好似将舞裙上身了一番,至于是何时褪去的, 又是何时叠好, 何时上了床榻安歇的, 均是记不得了。   相雪露轻唤来侍女青柠,问及她昨夜的事,青柠解释道:“今日奴婢晨起以后, 欲进来收拾一下房间。”   “甫一进来,便发现了王妃的舞裙和首饰散在桌案上,但总体上并没有太乱。”   “奴婢想着,应该是王妃昨晚试了以后,太过倦累,忘了收起来,便随意地放在了案上,故而奴婢进来以后,便替王妃将衣裙首饰一并归置好了。”青柠低声道。   原是这样,相雪露想,她又问道:“那你进来时,见我是何样子?”   “奴婢进来的时候,王妃在床榻上睡得正好,奴婢怕扰了王妃好眠,于是便出去了。”   昨夜乃至今早的一些景象及事情,到了这里,大致也就有了个解释,只是记忆的深处还隐隐闪烁着什么,让她脑海的最里面突然刺痛了一下。   她扶额,捏了捏鼻子,醒了醒神,不再多想:“服侍本王妃穿衣罢。”   ---------------------   今晨,图雅公主邀相雪露一同游览御花园,顺便请她做半个向导。   早膳过后,她便离宫出发,经过使团居住的宫室附近时,忽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嬉笑声自不远处传来。   转角很快略过一小群人影,仔细一看,是昨晚那些展现精妙绝伦舞姿的舞姬们,她们似在嬉戏打闹,互相有些轻微的推攘。   约莫是习舞者的底子和习惯在那,她们打闹间不时地踮起脚尖,跳跃一下,或者拎起裙摆,微旋一圈。动作伶俐娇俏极了。   相雪露的脑中却在此时莫名浮现出一段模糊的记忆。似乎是昨晚,又似乎是一场梦,影影绰绰的。   她穿着那件华丽舞裙,在落地铜镜前婉转起舞,有一个人,在不远处坐着,高高在上地观赏着,品评她的舞姿。   她不记得他的相貌,在当时,她好像就和他之间隔着一层似有似无的屏障,未曾敢抬首看他。   只是专心于自己的舞蹈,极尽妍丽,处处按照着他喜爱的来,生怕哪里让他看着不太尽兴,以至于亲自下场来教。   她怕极了他的手按在她的腰间,明明也没有做些什么,但就是莫名地害怕,害怕那莫名的感觉传上她的脊背,害怕他冷淡平静的声音里却说着听起来并不平静的话。虽然他只是单纯地让她练习在宫宴上看到的那些舞蹈而已。   他让她做一字马的时候,她亦照做了,可她还是忘不了,他在她两腿绷直,贴在地面时,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王妃的柔韧性,还有待加强。”   “如此这般费力,待会做别的难度更高的动作,又如何受得住呢。”   “昨日看着倒是爱极了此舞,怎的,竟是叶公好龙吗?”   接下来,便是他清幽的笑声传来,还有他此时身上,散发的若有若无的松竹气息,也慢慢地逸散,传递到她的鼻端。   相雪露自然不想承认,似是想证明自己也并非意志软弱之辈,她暂时打起了精神,认真了些许。   只是,在这之前,她未曾想到,他竟然如此挑剔,像那些个最严格的舞艺大师,对舞蹈动作的标准也是要求甚多。   他在挑剔她的时候,总是义正言辞地道:“若是认真将那些动作做到位了,又何需我来教你,让你反复练习。”   “不用心的人,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相雪露无法,只有将所谓西域舞中那些难度不低的动作一次次练习,直至熟练。   至少她现在在看到此类舞蹈的时候,只想远观,而不想亵玩了。   就算那只是一场梦境中的经历。   说到底,那人虽然有时候甚是恶劣,但身上的松竹气息是真的好闻,既不浓烈刺鼻,也不淡得令人忽略不计,一个将将好的味道,带上青年男子的阳光与成熟气息,干净清隽。   长这么大,身边便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身上有这种气味的。   思绪到此,她只当是昨日因痴迷此舞过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便做梦都在跳舞,不过上天为了警示她这般叶公好龙之人,便让她亲自去体会了一番甘乐辛苦。   这个间隙里,相雪露已走到了御花园门口,图雅公主正亭亭立在不远处,等待着她。   她上前对她道:“公主,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   图雅公主只是笑笑:“无妨,是我来早了。”   两人徜徉在御花园中的清新空气里,花朝节未过多久,御花园里还摆放种植着不少之前留下的各地珍奇植物,此行便很是有观赏性。   视线里景色怡然,人的心情自然也就不由自主地变好了,走了一阵后,两人之间的拘束都少了很多。   “不知晋王妃,昨夜宫宴回去后,可有将那舞衣金环仔细瞧瞧。”图雅公主问道。   相雪露闻言脚步一顿,面色微僵,若那梦境是真,何止是瞧了,简直就是由里到外地切身感受了一番。   她慢慢地吐露道:“昨夜回去以后,拿出来细细欣赏了一番,果真是绝妙。”   “至于亲自穿戴一下。”她摇了摇头,“以我嘉朝的礼节,还是有些过于出格了,便只好束之高阁。”   “浪费了公主的美意,实在遗憾。”她微叹道。   “王妃多礼了。”图雅公主道,“我也很能理解,嘉朝与我西域却是诸多礼仪不同。”   说话间,她用她那双盈盈的美眸看着相雪露:“只是有些可惜,王妃生在了中原。”   相雪露愣了一刻,问道:“此话何解?”   图雅公主说:“若王妃生在我西域,旁的不说,至少夫君亡故以后,可以另寻新欢,也不必守着活寡。”   “就算夫君是皇室出身,亦不例外,原夫家也不得阻拦。本公主看王妃正是花颜玉貌的好时节,却只能守着一个牌位过活,着实可惜。”   相雪露没有想到图雅说话毫无顾忌,竟是这么与她坦诚相对,怔住了一下后,方讷讷开口:“公主言重了,我觉着现在的生活也甚是无忧。”   “不能选择的日子谈何无忧。”图雅摇了摇头,“本公主活了这二十来年,行事向来无所顾忌,只图自己肆意自在,先前,我看上了我那名义上的小舅舅,还不是将他连哄带骗地弄了回来。”   她说着话,剔了剔指甲上的丹朱:“后来,时日长了,又有些乏味,本公主便又养了几个甚是得心的面首。”   “我们女子的日子,也未必就要那般乏味空寂的。有时候,考虑太多道德,礼节,反而会束缚得自己不开心。”   这是相雪露第一次听到如此大胆之语,颇有些冲击着她十几年来的价值观。   “难道我们女子就合该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不能像他们男子那般,寻个由头纾解吗?”图雅说起话来,真是如她这个人一般,随性极了,又很是惊世骇俗。   不过被她这般冲刷之下,相雪露想起先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忽然觉着,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就算是她的梦又如何呢,她日常里皆是循规蹈矩,无半分差错失礼。   夜里的梦又岂在她控制的范围内。   就算梦见了那般的内容,也无什么大错,左右都是人之常情,她守寡多日,正常升起的思绪,又有何好羞愧的。   又不是真的在现实中上演了。图雅的话让她豁然开朗,之前有些难解,压抑在胸口的情绪,也得以释放了不少。   以前是她太迂腐,才会白白庸人自扰了那么久,其实许多事,看开也就是一瞬间,世上本没有那么多好纠结的事。   便是连慕容曜先前与她阴错阳差之间发生的事,也不是那么让人羞愧万分,难以接受了。   他们从前是名义上的小叔子和嫂子没错,但是,慕容昀已经死了,不是吗?   眼下他们就是男未婚女未嫁的状态,发生了那样的事,虽然是个意外,但是也没有对不起哪个第三人。况且,之所以叫意外,便是只有一次,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就连他们之间的纠葛,也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而已,还是她将慕容曜当成了她的亡夫,又以为那只是一场幻梦,才会有后来的发展。   虽然某些细节,如今回忆起来依旧是头皮发麻,不愿再度提起的。但是除此之外,她却是不需要背负太多的负罪感。   脑中的思绪经了一遭风浪后,她回过神来,都有些被自己惊住了。   怎就这般的功夫,她就寻到了如此多的借口,接受了与他之间发生的事。 第31章 31 苦的不是他未来的妃嫔?(含部分……   图雅公主和相雪露两人在御花园一番游赏之后, 她邀请相雪露到自己居住的宫室稍作休息。   说要给她看些好东西。   相雪露未想太多,便径直答应下来,跟着她一同去了。   只是她甫一踏入图雅公主暂居的芳兰殿,便惊得呆了呆。   一进入殿门, 一个唇红齿白, 看上去十分清秀俊雅的小生便迎了上来, 主动接过图雅公主手持之物, 一边贴心地问:“公主今日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可有累着?”   他的声音温柔清润,听得人心里发酥,果不其然,只见图雅公主的眉心舒展了不少:“方和晋王妃一起游玩赏谈了一番,后来发现还是室内说话方便些, 便先回来了。”   俊雅公子“哦”了一声,又转瞬对图雅浅笑道:“那我去为公主和公主的贵客沏茶。”   说着,他便浅步离开了, 观他背影仪态, 也是颇为端仪矜贵的, 任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是图雅公主的面首之一。   图雅笑着坐下,又以手示意相雪露也坐:“这是我来京城的路途上收的一个小少年,还不错吧。”   “是很不错, 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实在不像是面首, 更像是哪家的小公子。   图雅挑了挑眉道:“寻常人是得费些功夫, 不过以我公主的身份,还是好使的。”   相雪露转念一想,说的倒也是, 图雅再怎么说也是一国金尊玉贵的公主,寻常男子都姬妾各色,她便是收几个优质面首,也无可非议。   虽然在嘉朝仍有些太过开放了,但或许在西域,这是司空见惯之事。   “所以我才说,以晋王妃的身份,可惜了。”她的声音渐淡。   尔后,又突然凑近她,贴在她的肩侧说道:“晋王妃,便真的没有什么打算么,以后人生路还长,这种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相雪露的身子僵了僵,沉顿了片刻后,垂眸道:“谢公主关心,只是,依嘉朝惯例和仪礼,雪露已经知足。”   嘉朝的律法自然没有规定宗室的孀妇改嫁一事。只是,根据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风俗礼仪,人们对各种超出他们认知与道德观的事务,也就不会那么宽容。   正在这时,茶水被先前那俊秀的小生送了过来,他姿态优雅地为二人各沏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直到二人将热烫的茶水捧在手上,他才悄悄退下。   相雪露正奇怪他怎么不继续为图雅公主奉茶了,便立马见到一青衫曳地的俊朗青年自后方缓步而来。   这青年观面相不太像是中原之人,应是图雅公主那边地的人,皮肤是浅栗色,眼睛长得很是有几分——妩媚的味道?   不知道如何形容,就是那种西域雪山之上的通体雪白毛茸茸的雪狐的眼睛的感觉,天生便有几分勾人,细觉又是纯净的感觉。   他上前来,站在了图雅公主的身后,伸手为她时轻时重地捏起了肩,一边捏还一边不时问道:“公主觉着力道如何,还有哪里需要奴来为您按捏的。”   他的声音果然如想象中的一样,清朗好听,句末尾儿又带着点微微的磁性,诱人的味道。   看着图雅公主面上露出的惬意享受的表情,相雪露低头微抿了一口茶,果然,到了一定程度,男女都是一样没什么区别的。   从前,她以为女子天生就是含蓄的性格,就算心里有什么情绪,也要克制着,谨言慎行,才不至于污了门风,而男子,生来性子就要肆意些,对权欲的野心,如同他们的好.色一般,是刻在骨子里的。   比女子要更勇敢,更有激情与力量去从事一些大业,天生在这方面更有兴趣,更擅长,与之伴随而来的是对美人的渴求以及薄幸。   现在想来,是她错了,虽然她现在还无法拥有像图雅公主一般的心态,互换境遇,也无法接受自己像她那样蓄养面首。   但,她至少不会再去随意评判这种行为了。   “阿宁的手法是越发有进步了。”图雅公主赞许道。   那青年似很是惊喜,连声道:“能为公主解忧已是奴的幸事,回去以后,奴会更加地精进手法。”   “嗯。”图雅公主懒懒散散地从靠椅上坐直了身体,“好了,你先下去吧。”   随着狐狸眼青年的远去,图雅公主将目光重新投在相雪露的身上。   相雪露也正好在看她,她今日仔细地一瞧,才发现图雅公主的的确确是一个真正的美人。   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闪着婉转流离的热烈与妩媚,鼻尖一颗小红痣,头发编成无数细细的发辫,缀着西域珍贵的各色珠玉,垂落在腰间。   相雪露见她微微地对自己眨了下眼。   便听她说:“嘉朝的这些风俗本公主多半是了解到了,虽然觉得甚是不合理,但此时也无法。”   “不过,还是有些东西想赠给晋王妃,聊作心意,也不让您白白来我这一趟。”   语罢,她便站起了身,侧身对着相雪露招呼着:“王妃,随我到这边来。”   相雪露被她这番举动勾起了好奇心,便也起了身,随她朝那边走去。   两人一路穿过宫室的外殿,向内走去,直到走到了图雅公主的寝殿。却见她的脚步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到了这里,相雪露已经不是一般的好奇了,很少有人将不太熟的外人往自己的卧榻之所领,除非,图雅公主要赠她的东西,有着不得不存放在这里的理由。   进到了图雅的寝殿以后,她们又走了一小段距离,直到来到与图雅床榻处相隔不远的一处墙壁,上面嵌着一道小门。图雅公主轻轻推开,带着相雪露一起走了进去。   进到里面以后,相雪露才惊讶地发现,这里竟又是一个不小的空间,至少有侧殿的一半大小。   里面有如何如何的东西就不细说了。   总之,图雅公主很是说了一些话。   她忽然就明白了,图雅公主先前铺垫的那些的用意。先前她还奇怪,图雅公主怎么尽说那一些,还让她知道她的人。   方才,相雪露早在图雅说出第一番话的时候,就彻底懵了,半响都不知道作何反应,此时转圜过来,简直恨不得钻地消失。   便是她再愚钝,再懵懂,也大致猜出了图雅公主的意思。   来的路上,她真的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她会听到这些。   -------------------------------------   雪滢幼时,常做一个梦,梦境的内容太过光怪陆离,以至于和现实都有种微妙的抽脱感。   在梦中,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卫国公府,被相才良一家登堂入室,而她一夜之间,便被迫让出了院落,住到了国公府里最偏僻的角落。   她每日从此只有糟糠菜,再也没有新衣,从前的衣服,缝缝补补就再穿了,从前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   但她并不最担心自己,而是更担心阿姐。她已经月余没有联系上她了,现在她被困在府里,更无从探听她的消息。   直到一月之后,她想办法,拿出从前积攒的银两,让一个小厮出门为她寻找一下阿姐的消息。   小厮很快回来了,他冷汗如雨,对雪滢道:“王妃似乎,先被陛下囚于瑶璋行宫。”   “为什么!”雪滢大惊失色,“阿姐又犯了何错。”   “这便不清楚了。”小厮摇头,“听说是陛下突然下的令,或许,也不算囚,就是其余人都见不到晋王妃了。”   “听市井的小道消息而言——这个您听听就好,并不可信。是晋王妃有人有了首尾,没想到珠胎暗结,现在是瞒不下去了。”   “不可能,阿姐绝不会这样。”雪滢坚决否认,她心目中的阿姐,总是若月华一般清冷高贵的美人,最是守规矩,她从前还打趣与她说她太过保守。   这样的人,如何会去做那些事呢。她的心里,是绝对不信的。   梦境自此消失,但是很快,雪滢又进入到了下一个场景。   是一座华丽得甚至有些奢靡的宫殿,这里的一切都是用时间最难以想象的珍宝组成。   宫殿的最深处,有一位美人,她斜靠在贵妃椅上,面上的表情淡淡的,好似并没有住在如此地方的欣喜。   她遥望着远方,好像想看到什么。   雪滢梦中的视角慢慢拉进,到了近前,她骇然发现,这位美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阿姐。   不仅如此,阿姐的腰身也有着不正常的弧度,便是她再迟钝也看出来了。   “怎会如此……”她喃喃道,如何都不敢相信。   可是眼前的事实,又让她不得不相信。   那阿姐肚子里的孩子是……她不敢继续想象了。   雪滢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想看一看阿姐,发现她大半晌都只是坐在那里,空茫地望着远方。往日灵动的眸子里没有什么神采,她维持着一个动作很久,好似也并不觉得无聊。   她在想什么呢,雪滢想,可惜现在相雪露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无法回答她。   她观察了阿姐好半晌,发现她只是对期间宫人送上来的精致小点心也罔若未闻,只是放在那里,也不看一眼。   雪滢看向阿姐过于消瘦的身体,已经对比起来有些大的肚子,不由得暗暗忧心。   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糟践自己呀。   她正这般想的时候,殿外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俊挺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在地上的影子。 第32章 32 太娇气   见她表情一度空白, 后面又时有复杂的情绪变幻,图雅公主还以为相雪露是不好意思接受。   她大方地说道:“别与本公主太客气,这次来嘉朝,我们也算有缘相识了, 不过是一件补品而已, 算不上什么重礼。”   图雅公主拉过她的手来, 笑眯眯地说道:“此药是我们西域那处的神医所制, 取的皆是万里挑一的命贵药材,如长在万仞冰崖之下的雪莲花,乌峰之巅的金丝燕窝,诸如此类等等,女子服用此药以后,对蕴养身子有极大的益处。”   似是生怕她不要, 她又靠近了她,细细解释道:“说得直白些,就是此物长期服用, 会让女子的身姿更加的优美, 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相雪露张了张口:“公主, 我……”她的话刚开了个口,便见图雅公主会意地一笑:“不必言谢,我这就替你寻来。”   于是她便眼睁睁地看着图雅公主飘然转身,去房间的某个角落捣鼓起那些东西来。   她站在原地, 她本想说, 她是一个丧夫了的妇人, 又不是那些新嫁娘,需要讨夫君的欢喜,用了这些东西, 再美又有谁来看,还平白耗费些功夫。   半晌后,图雅公主施施然而来,她掌心捧着一个长方形的匣子,将之转交到了相雪露的手上:“晋王妃将此药带回去以后,可是要坚持服用才有效果。”   相雪露只觉得那匣子在手中发烫,又好似重若千钧,让她拿不动。   她哪好意思当场打开,或许是她生来受的礼制教育让她面薄,在图雅公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的补药,却让她觉得有些脸热,不好在一个才认识了不久的人面前谈论此事。   图雅公主忽然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不知这些,可合您的心意,若是回头觉得不够,本公主这里还可以多匀些给您。”   相雪露的手微微一颤:“谢您的好意,多的便不用了。”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拘束,图雅公主明媚一笑:“这有什么,何必这般谨小慎微。咱们女子便是努力变美,也是给自己看的,管那些男人做什。您还年轻,若是想着自己是孀妇,而每日装扮朴素,无心梳妆,反而浪费了春光韶华。”   相雪露微微捏紧了衣角,其实她没有说的是,从前便是晋王在的时候,她也没有太过在意这方面,女为悦己者容,她不曾对他有过什么情愫,也就自然没有了讨好的心思。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般寡淡地过下去了,所以也无心去取悦自己。   看着手中捧着的所谓美容药,她忽然想着,若是回去真的服用,被旁人看见了,还不知怎么想她,夫君新丧没几日,便整日想着念着自己的容貌去了。或者被旁人知晓了还好,若是被太后……或者他看到,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猜想。   一时间,思绪都是乱糟糟的,虽说这药再神奇也只是药而已,改不了根本,但若是她当真服用过后,发现看谁都像是眉目含情,眸色如春,那可如何是好。   图雅公主见相雪露收下了,很是高兴,拍了拍她的肩膀:“晋王妃今日回去就可以服用一些,日积月累,长期坚持下来,整个人的气色与面貌都会发生改变,所谓,芙蓉如面,腰若折柳正是如此。”   她贴到相雪露的身侧,低声道:“每日一勺分量,便是可是使身材纤秾有度,二勺分量,则是丰腴中蕴着风情。”   相雪露手里抱着匣子,是越发的局促了,她的手心微微渗出了汗液,低声道:“公主所爱甚厚,再多的,雪露便承受不起了。”   图雅公主此番的目的达到了,她转念一想,再留着相雪露,说不定还会耽搁她自己的事情,便爽快地与她告别,放她离去了。   相雪露走出芳兰殿,仍觉似做梦一般,直至一股冷风骤然吹来,才吹凉了她发烫的身子和额头上的汗意。   “王妃,您怎么去了这么久?”她一出来,青柠绿檬这两位贴身侍女便迎了上来。   方才她进内殿时,只有她和图雅公主两人,侍女们则被留到了外殿。   她们眼见地瞧见了她手中捧着的东西,看着似乎体积不小,分量不轻,约莫是图雅公主送给她们王妃的礼物。   便主动地上前道:“王妃,奴婢来为您拿着吧,看着也怪沉的。”   本以为会和往常一样,王妃顺势将东西递给她们,却没想到,这次,相雪露便像是触了电一般飞快地躲开她们的手,还将那匣子往怀里一塞,连声道:“不用了,本王妃自己拿着就好。”   青柠绿檬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有想太多,只觉那估计是自家王妃的珍爱之物,自己时刻拿着才放心,寻常人碰不得。   相雪露松了一口气,正欲将这匣子往怀里的深处塞一塞,尽快回寝宫将之放好,便听青柠道:“王妃,有件事还要与您说,陛下在萃英殿的侧殿举行小宴,刚刚派人通知您尽快前去。”   相雪露一呆,问道:“此宴所来有何人,非去不可吗?”   青柠思索了一下,道:“所来的皆是嘉朝的军机众臣,以及大月氏使团的重要人物,来者均身份尊贵,手握重权,故陛下才派人叫您和太后娘娘也一同前去,以表重视。”   相雪露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陛下昨夜不是连夜处理军政之事吗,怎么今日还有闲暇去举行小宴。”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吧,就这般不停歇地连轴转么。   绿檬这时候在旁插话道:“听闻陛下昨日夜召群臣,商讨军务,也是因此次西域使团前来,一些军事上的协定和合作也发生了变化,亟待尽快拿出新的章法,昨夜众臣走后,萃英殿的灯火仍亮了一夜,也不知道陛下是何时去歇息的。”   “今晨天晓后未多久,便又和西域使团的臣子们举行了会谈,此时,临近了午间,应是基本确定了一些大致的走向与基调,才在午膳时举办小宴,犒劳各方,以示盟约。”   她感慨道:“陛下真是为国朝鞠躬尽瘁,不眠不休啊。不愧被誉为我嘉朝的中兴之主。”   绿檬的声音里满是崇拜,和深深的敬佩。   相雪露本想说什么,此刻却欲言又止了。   她说的的确很对,慕容曜在朝政上的精力真的无可比拟,强悍得要命,面对这样紧迫的日程,寻常人恐怕早就叫苦不迭。无法继续了。   连她尚觉得昨夜睡得不够多,没有完全地休息好,今日与图雅公主往来了一番,就已经是疲倦懒散不已,都不想挪动步子,去待会的午宴,夹杂在众人之中,又要维持着不变的笑容应付很久。   此时在心里与慕容曜一作对比,倒很是有些羞愧了,她身为嘉朝的王妃,得百姓的供养,却在这个时候如此娇气,实在不堪大用。   虽没有慕容曜的精力和体魄,但是她的意志力不能欠缺。这次的宫宴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   想起他永不停歇的劲头,她忽然有些同情昨夜与他半夜长谈的群臣,还好,她只是做了个古怪的梦。   想到这里,她心中大大地平衡了不少,连待会还得赶着去赴宴的烦躁也减轻了。   她侧首望向青柠,问道:“距午宴还有多久?”她得先想办法将这匣子先拿回去。   青柠想了想:“时间不多了,最多半个时辰。”   ……相雪露一时陷入了沉默,宁寿宫地处后宫之地,为了方便长者颐养天年,选在了皇宫偏远的宁静之所。而萃英殿乃前朝宫殿之一,距离皇宫的正门丹凤门不远,一个在宫里的这头,一个在宫里的那头,来回便要横穿大半个皇宫,半个时辰显然是不够的。   而将这匣子交给旁人,她是实在地不放心,万一落地上摔了,或者是机缘巧合下被其他人看到了里面的东西,那她从此以后还在宫中如何做人,威信何在?   这东西,她拿在手里就烫手得要紧,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交给别的人,怕是要坐立不安。   现下,好像唯独只有一个办法了,她痛苦地想到,便是将这匣子,一同带去宫宴现场。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之物,有些犯头疼,如此显眼,体积还不小,若是被问起,该如何回答。   于是,在前往萃英殿的路上,青柠绿檬看着相雪露似乎忧愁,焦虑不已,时而紧锁烟眉,时而轻轻叹气。   全然不知道,她们的王妃,此时心底在努力为待会可能出现的对话,寻找着应对之策。   ---------------   相雪露来到萃英殿时,多半人都已经到了,一进来,便感受到了提兰那令人不太舒服的目光投来,不过此时她完全顾不上她。   她规矩地行完礼,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便听太后有些兴趣地问道:“雪露怀里抱着的是何物?这般珍爱,用膳时也不曾让宫人先放到一边去。”   相雪露心尖儿一颤,低头说道:“是图雅公主赠给妾的礼物,想着很是珍贵,不敢薄待,便一路拿在了手里。”   她这么一说,倒是很符合时宜,在场的不少都是西域之人,见嘉朝的王妃对他们的礼物很是看重,自然高兴不已。   毕竟,礼物再珍贵,也不至于让堂堂王妃如此,多半是看重大月氏,才会这般。   “哦,具体是什么,说出来听听,若是哀家听着好,回头也去弄一些过来用用。”太后似乎更感兴趣了。   相雪露不知道该如何对答,她只知晓,若当真给太后用了,怕是第二日太后就会觉得她是喜欢研究这些魅人之术,不守德行的女子。   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是慕容曜,她不用抬头都知道。 第33章 33 知会朕一声就好   太后此时又道:“若是礼物珍贵, 哀家知道了也好备上回礼。”   相雪露的手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捏得紧紧的,已经布满了细汗,她勉强笑了笑:“姨母,其实也没什么好说道的, 无非是公主怕我守寡之后郁郁寡欢, 身体不好, 送了些劝慰的补品而已。”   “寻常人用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盈满则溢,只是偶而用用罢。”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很快便将太后打发了过去。   果然,太后一听到是补品,便失去了兴致,不再问及那个匣子。   只是, 慕容曜恰好很不会看眼色,忽然插话道:“朕这里稀奇珍贵的补品也不少。”   他看向相雪露,眸中似有潋滟春潮泛起, 荡漾着惊人的艳色和笑意:“若是皇嫂有需要, 知会朕一声便好, 定不会比图雅公主的差。”   相雪露差点手一用劲,捏碎了酒盏。她知他说这话时说者无心,可偏偏她这个听者有意。   “不用了。”她有些虚弱地笑了笑,“谢陛下关心。”   接下来的宴席, 相雪露很是食不知味, 无论她吃到多么精巧美味的佳肴, 喝到多么醇香馥郁的美酒,怀里揣着的那个东西,总时时时提醒着她。   在如此正经严肃的场合, 商讨外交,国政,和军事的地方,她竟然带了这种东西上来。   还毫不脸红地打着诳语,道貌岸然地将之说是补品。   旁的人毫不怀疑,看她的眼神丝毫没有异常,只有她知道,内心有多煎熬,多尴尬。   导致她全程菜也没吃几口,旁人与她举杯,她也只是僵硬敷衍地应付,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用膳的功夫少了,这个间档里,就顺耳听进去了不少军.国要事。   前半截她没太细听,直到有一句传来:“此次和亲,双方就算不是皇族宗室,至少也应是勋贵权要,才能彰显彼此的诚意。”   和亲?是大月氏与嘉朝联姻?怎么先前没有听说。相雪露的耳朵悄然竖了起来。   “所言极是,此次西域对羌族取得大捷,诸位的团结功不可没,为表两国密切,盟约稳固,当连结姻亲。”一位嘉朝的重臣说道。   随之传来的是众人的附和。   相雪露凝眉思索,看来这和亲之事,应是板上钉钉了,只是不知道,又是哪家倒霉的姑娘去。   她想起图雅公主,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大月氏的女子,那里的少女,只怕一个比一个剽悍,以嘉朝的习俗,怕是接受不了。若是派一个西域的公主来和亲,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将嘉朝的人惊得晕厥过去。   相雪露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这画面太美。   那多半只能是嘉朝的女子过去那边了。嘉朝近些年,几乎没有将公主送出去和亲的例子,只因为国朝强盛,周围诸国看来不过是行省之大罢了。最多便也是送一个宗室郡主出去,前朝派去和亲的只是一个世家小姐,封作了公主。   这时,提兰王子的声音高兴地响起:“那本王就提前谢过了贵国的美意,待本王将新娘带回去,举国人民必将无比欢喜。”   “大月氏的王亦会为此赐下厚礼。”   相雪露听到提兰的声音,微微皱了一下眉,她抬眸朝那边望去,只见提兰端着手中的金盏,左右敬着酒,好不兴奋,那张长相粗犷的脸上此时笑得跟花儿一般。   显然,他很满意。   相雪露看到他的脸,眉皱得更深,与提兰王子这般毫无礼节,行事粗鲁,性格张狂,外貌不佳的人结亲……   将来那位定下的女子,真是遭遇极致的不幸。   再加上西域当地的风俗,说不定和亲的公主还要服侍大月氏那位年迈的国王,将来还可能被提兰的儿子,弟弟,侄子或者是什么亲戚强行继承。   从此命运不再掌控在自己手里,彻底脱缰,前路更是黑暗无际。   当真是可怕极了。   纵然与自己无关,但相雪露光是想想,就已经打了个寒战。   她以酒杯掩唇,借着敬酒的机会悄悄地靠近慕容曜,低声问道:“不知陛下可知道,定下的是哪家的姑娘?”   慕容曜侧眸看了她一眼:“应是哪家勋贵的女儿,具体的人选,还未出来,多要看大月氏那边的意思。”   这就是要他们自己选了,相雪露心中一沉,若是由嘉朝这边选人,还可以择出一些自愿的姑娘,少些许祸害,若是由像提兰那般的野兽选人,还不知道会有哪家的可怜姑娘儿被看上,乃至被强硬地带走。   带到那山高水长之地,从此再也见不得亲人,也不知去的是龙潭还是虎穴,再无回来的机会。   相雪露带入一想,都觉十分难受,或许是因为共情的原因,她回想自己的这十几年人生,也是有太多的不得已,总是在十字路选择的关口,不得不违心而为,被浪潮席卷着前行。   她的声音闷闷地:“也不知道是哪个可怜的人儿,年纪轻轻便要去国离乡,唉……”不由得有些物伤己类之感。   慕容曜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将声音放柔了些:“皇嫂无需太过感伤。勋贵世家,食君之禄,奉君之命,平日里,享受了百姓的供奉,关键时候便该站出来,或征战沙场,或出使敌营,或联姻和亲。”   “大抵的责任与命数,在出生那一刻便早已定下。”他淡淡道。   相雪露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便是她,不一样是年纪轻轻嫁入皇室,又很快做了寡妇。   旁的女子,比她身份尊贵的无几,命运又能比她好到哪里去呢,便是仍嫁在了嘉朝,也未必过的美满幸福,后宅复杂污秽的,更是日日以泪洗面,生不如死。   细思起来,命数一事,真的太过无常,有时候便像玩笑一般,做不得数。   她内心的郁结散去了不少,只是仍有些微微的情绪缠绕其上。   相雪露似是不解,又似是自问一般,问他:“那陛下呢。陛下又是怎么看待自身的责任与命数的?”   他闻言,只是挂上了一丝薄笑,垂眸看她:“在朕这里,旁人若是享受了权利,却不称职地履行责任与义务,那朕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之收回来,代为履行。”   他盯着她,笑意加深:“至于命数,不由人断,不由天断,它掌握在朕自己的手里。”   相雪露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是啊,他是帝王,是与别人不同的。   慕容曜的命运,旁人做不了主,无力决断也不敢染指,谁又敢妄议他的命数?   他是权掌天下,一言九鼎,如日中天的帝王,旁人需要为了利益,对大月氏王子虚与委蛇,委曲求全,而对于慕容曜,只要他想,便是出兵踏碎大月氏的王城,也绝非什么难事。   只不过,那不符合他的利益,铁板一块的西域,比不上支离破碎,各相为政的要好。   “对呀。”相雪露喃喃道,“陛下,到底是不一样的。”   慕容曜看到她脸上未曾来得及消散的郁郁之色,似是有些不解,又似是有些微妙的困惑,最后发展出一种趣味,他敲击着手中的酒樽:“皇嫂为何这般神色。”   他微微一笑,斜睨着她,狭长的眼角竟挑出一股浅淡的风流之意:“皇嫂是朕的长嫂,更是朕的旧友,与旁人是一样的么?”   “岂可相提并论。朕之命掌握在朕之手,天下人之命,亦握在朕手。”   “皇嫂何需害怕担忧,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越过朕去,动你?”   他的话语甚是霸道,四处张扬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与狂狷,但没人会去质疑,因为,他所说之事并没有夸大,句句真真切切。   带给相雪露的感觉又是什么呢,安心是有的,但是并没有彻底的安心,她的命运掌与他手,现下,他对她和颜悦色,若是将来,处境变了呢。   慕容曜太具有主动权,所以做什么事,几乎都立与不败之地,而她,只能依仗着他给予的皇嫂身份。   相雪露微叹了一口气,问帝王道:“陛下会宽待臣妇的吧。”   “会。”帝王答得毫不迟疑,甚至很是笃定。   ***   小宴结束后,众人均散去,听说此次和亲的人选约莫就在这两天遴选出来。   相雪露想着,到时候看是哪家的姑娘,结果出来以后,她也去慰问一番,安安良心,顺便赠些陪嫁用的礼物。   嫁给提兰那般的人,属实委屈,甚至还不如图雅公主体贴人意又温柔貌美呢。   想到这里,她又忆起了手中的匣子,不由得面色热了几许。差点将这东西忘了。她赶紧加快了脚步,朝寝宫走去。   ***   临睡前,相雪露想了想被自己放在了书柜里藏着的匣子,外面被一层厚厚的书籍挡着,那些书籍多是古书,晦涩难懂,八百年都不会出一个人去翻。   不由得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图雅公主说让她睡前拿出来一瞧,有助于睡眠,可她觉得,只有这样安全隐秘地藏好,才能美梦无忧。   ………   不知多久以后,夜色渐深,有个人影悄然出现在相雪露的寝房内,他望着匣子里陈列的东西,若有所思。   月光撒下清辉,尤其将那些玉做的物件,映照得越发莹润清透,发出微微的柔光。   他盯着那些东西看了一会,又微微垂眸,向下极快地扫了一眼,再将幽深难懂的目光投到床榻上沉睡的少女身上。   少女面色温静,睡得很是香甜,那长长的睫毛,樱桃般鲜嫩粉红的小嘴微撅,映在如雪的白皙皮肤上,看上去就很是单纯可爱。 第34章 34 将她视作掌中之物   他看着她, 忽然笑了笑,笑意里很是有几分难寻的意味。   他取出了匣子里的药,对着月亮投下来的皎洁光线,微微地打量了一下, 用手指抹了一点在掌心, 微微地捻开, 闻了闻其中的味道, 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随即来到了少女的床侧,用指腹轻轻地一下有一下的摩挲她的面庞。   “竟有了这般心思,是预备着给谁看的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嗔怪,但细察又不是,似带着极难察觉的淡淡宠溺,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飘散在夜空中。   --------------------   相雪露晨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检查昨夜放着匣子的地方。   书柜上古朴厚重的书籍仍旧规规矩矩地摆在原地,没有丝毫变化, 她挪开书籍, 见匣子果然安分地躺在那里, 连上面的锁扣也还是老是扣着。   她打开匣子的时候,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在此之前,她停顿了一刻, 无人知道, 那短短的一瞬内, 她脑中都闪过了哪些复杂的思绪。匣子被打开了,所有的药粉都装得好好的,放在那里, 一切都是纹丝未动。   她只是看了一眼,确定一切如常后,就啪地一下关上了盖子,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确实如图雅公主说的一般,是上好的药材制成的,莫非是昨夜睡前吃了一点,睡下后,整个人身体都暖洋洋的,仿佛被泡在了温水中一般,每个毛孔都得到了呼吸,后来顺势去泡了个澡,更是体会到了传说中似乎只有武林秘笈中才会出现的排污去垢,里外调和,将服药过后,身体自然排出的污秽,都一下子洗净了,出浴之后,皮肤仿佛都泛着莹白的光泽,细腻了许多,整个人像是被洗筋伐髓了一番。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手腕的皮肤,温凉的感觉,就如上好的丝绸一般,雪里洇着胭脂。   她的睡颜恬静如此,虽是闭着眼睛,但丝毫不掩其丽色,仿佛玉做的人儿一般,再铁石心肠的人看着心都会软下来。   他侧首看向那放在桌案一角的药,微微笑道:“便是这般了还是嫌不够,不过,这样也好。”   养的越发娇贵美丽,越是只有权势顶级,睥睨天下之人才能拥有,因为旁的人都护不住,也留不住。名花配英主,折枝入宝殿,正是如此。   夜风从未关紧的窗沿吹入,临去之前,他垂首俯视着沉眠之中的她,眼神幽深,仿佛早已将她视作掌中之物。   他用指尖微捻着少女的发丝,怜惜而轻柔地擦去她额间,颈侧的香汗:“若不是出身世族,又被朕一直护着,这般的娇色,还不知道会受到世间怎样的磋磨呢?”   -------------------------------------   回忆渐歇,相雪露的指尖仍有细微的颤抖,思虑片刻后,她决定找一把牢固的金锁,将匣子锁起来,连同那些令人难眠的梦魇一起。   吃早膳的时候,青柠过来,递给了她一张薄薄的信笺,打开一看,是图雅公主写来的。图雅公主话不多,直切主题,一上来就关心她昨夜睡得如何,服药之后可有什么变化。相雪露差点烫手地将信笺丢掉。   只因她被这信笺提醒后,才意识到,那美姿容的药似乎真的让她变得不同寻常了些,她拿过一面宝镜,揽镜自照,发现容色间都凭添了几分风流蕴藉,她赶紧将镜子放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也觉得自己身姿饱满了些。   思及昨夜那个梦境,那个人莫名的语气,好像已经把她视为了他的所有物一般,肆无忌惮地巡视,别有用意的打量,但是目光就令她难耐。   他说的话她记不太清了,似是对她如春莺一般的容色很是满意,又觉着她完全没必要用那些个美容药物,不知道是夸赞还是别的意味。他漫不经心地与她说着话,仿佛娇嫩的花枝已被他绕于指间。   最后似乎在说,只有他能护住她,也只有他在一直护着她,这句话听得不太真切,相雪露没太放在心上。   -------------------------------------   皇宫里的日子大多是无聊而清闲的,当今皇帝尚未立后,有一部分宫务由太后处理,另外一部分太后力有不逮的,则交给了内务府处理,行政效率就如前朝机要一样,效率极高,以至于落到太后这里来的,其实不多了。   不得不说,慕容曜是个十足的工作狂,将他的这种个性落实在方方面面。还连带着想让别人也像他一样拼命。   太后还是贵妃时,就是个淡泊的个性,此时更是乐得清闲,连带着,相雪露也没有太多需要帮太后的。   于是,今日不需要出席什么宴会,亦不需要去接见,拜会什么人,午间过后,便极为清闲了。相雪露也就有了些多余的心思去关心旁的事。   她心里仍有些记挂这昨日宴席上提到的和亲之事,其实两国外交,本欲她这种妇人无关,她亦插不上什么手,但是,不知道为何就是很关注。   或许是这几日,提兰王子不时看向她的,那令人不适的目光。令她一直有股隐隐的烦躁与不安。   “绿檬,去探听一下,与大月氏和亲一事,可有结果,有什么消息便赶紧回来告诉本王妃。”她终于坐不住,吩咐道。   “是。”绿檬应道。   她出去以后,未过多久,很快便又回来了,她对相雪露说道:“今日,宫里好像隐隐地传开了,大月氏那边已经确定了人选。”   “这么快。”相雪露有些吃惊,昨日参加宫宴时,都没有拿出个主意,今日竟有了结果,“是哪家的小姐。”   绿檬摇头:“现在还不清楚,因此时确定了人选,但并未向外公布,听说是起了一些争执。”   “争执?这又是怎么了?”莫非是众人对人选的意见不统一。   “这便不知道了,此时商议的本就隐秘,传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些风声,未必当得了真,只是听说是因为这个人选甚是特殊,有一些人不太赞同罢了。”   特殊?相雪露眉梢微微一动,究竟是何等特殊,才会引起了如此争论。   她突然就无心饮茶,将茶水暂且搁置在了一旁,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盯着上方的沙漏。   到了傍晚时分,相雪露终于坐不住了,她径直出了宫,可是,此时又该去问谁呢。电光石火之际,她想到了图雅公主,她是西域使团那边的人,或许知道几分内情。   相雪露没有多耽搁,很快就来到了芳兰殿,来的时候,不期然间看到图雅公主也站在殿门口。   夜色有些暗了,她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于是只是快步走上前去:“公主殿下,冒昧打扰了,您可知道此次与贵国和亲的人选是谁。”   话音刚落,图雅公主就向她看过来,声音有些高:“晋王妃,我正好也要去找您呢。”   相雪露这时才看到,图雅公主的脸上,也有几分不自然与古怪之色。   “公主这是怎么了?”一向外放娇媚的图雅公主很少露出这种看上去不太正常的表情。   相雪露觉得,她定是有什么大事要说,还是与自己相关联的。   “晋王妃,我方才听提兰说……”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   相雪露听她提到那人,心里的不安愈发清晰,近在眼前了:“他说什么了?”   提兰,关于他最后的印象,便是他宴会上看她的令人不太舒服的目光。 第35章 35 真正说一不二之人   图雅公主脸色晦暗:“本公主听提兰说, 他看中了贵府的二小姐,王妃的妹妹。”   “什么?”相雪露愣住了,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片刻后,脑子里慢慢接收消化了这条信息以后, 涌出的是不可置信:“他, 他怎么能……”   相雪露如何也没有想到, 这件事竟然牵扯到了雪滢的身上。   她还那么小, 不过十岁半,他们怎么敢,怎么能想得出来。   滔天的怒火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用力握紧了拳头,才让自己面上没有失态。   “图雅公主。”相雪露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话语中的平静, “可否请您告诉我,提兰是什么时候说的,又是与谁说的, 贵国的使团和嘉朝的朝臣, 都知道了此事吗?”   这个问题事关重要, 可以让她判断现在局势发展到了何种境地,有无尽快挽回的法子。   “本公主也是才知道。”图雅公主揉着眉头,“提兰那边,应是上午就和嘉朝的人进行交涉了。”   “关于此事, 嘉朝好像有人支持, 有人反对, 倒不是一面倒的局面,王妃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图雅公主道,“只是, 那是先前,此时的情况,又是如何,本公主就不太清楚了。”   相雪露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发疼,她简洁地说道:“我待会就去找人。”   ***   相雪露出宫去找卫国公的时候,心情是无比沉重的。   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方才图雅公主说的话。   图雅说,提兰此人,不仅外表粗犷,内心也是丑陋到了极致。在大月氏的时候,便极好女色,看中了哪家的小娘子就想着弄过来不说,甚至还有个受人唾弃的癖好——喜爱幼女。   他在自己府中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院子,将一些年幼的小姑娘豢养在里面,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说这句话的时候,图雅公主眉头紧缩,浮现出一股厌恶的神色:“此人的这些邪恶行径,本公主在大月氏的时候,便已经看不下去,屡次指使人上书父王,只是父王年岁大了,又偏心提兰,多次视而不见,才令他越发为所欲为。”   相雪露当时就被图雅的这番话给惊住了。从前,她只是对提兰没有什么好感,觉得他甚是没有礼数,可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么这般的一面。当即她就决定,要将提兰的真面目,告知嘉朝的官员,想必他们大多也难以容忍这样的人与嘉朝结亲。   “说他是本公主的哥哥,都是脏了我的名。这样的人怎会生在我大月氏呢,真是败坏我国的名声。”图雅公主深恶痛绝。   在她的心中,西域自由开阔,远比中原对女子的束缚要少很多,谁知却出了个这样的渣滓,她生怕,外人看到了提兰以后,会认为大月氏各处的人都如他一般蛮横,淫.乱。   相雪露看到图雅公主对提兰的反应,只觉全身血液逆流。该是怎样的恶人,才能令图雅这般看待。   “我也不多留您了,王妃应还有许多事要忙着去做,希望您能一路顺遂。”图雅最后道。   于是相雪露就径直拿了出宫的玉牌,坐着最快的马车,出宫一路直行,越靠近卫国公府,她的冷汗便流得越快。   祖父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他又是什么态度呢,若是他不许,那他又有何种办法,可以挽救雪滢如水火之中。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卫国公府,相雪露顾不上让人帮自己牵裙扶凳,便直直地从不低的马车上跳下来,惹来了侍女的一番惊呼:“王妃,您仔细着脚下。”   相雪露此时哪有心情注意这些旁支末节,她脚一踏地,便朝府门奔去,时刻没有耽搁。   只是,叩开了卫国公府的大门后,却对上国公府总管惊讶的双眼:“王妃,您回来了,您是来找国公爷的吗?”   相雪露不告而来,还来的这么匆忙,多半是要找相和颂。   只是,这次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总管很是遗憾地道:“王妃,国公爷今日恰巧不在府中,他去了隔壁的沛县,巡视今年的青苗栽种情况。怕是今日都要宿在外面,回不来了。”   怎会……相雪露一时失声。全家之中,她觉得最沉稳,最拿得出主意的人便是祖父。但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离府不归了呢。   她一时怔在了原地,涌上几分茫然与空洞。   直到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醒:“阿姐!你回来了。”   相雪露抬眸望去,是自己一向活泼的小妹妹,雪滢,她见着了她,便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而来。到了她的近前,才减速,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姑娘的脸笑得如花一般,眼中莹莹的,满是对她的依赖与信任。她的额角还有未拭尽的汗珠,不知是跑过来的时候流下的,还是来之前打马射箭生出的。   阳光照到了雪滢的脸上,让她脸上的细微绒毛染上了灿金色,她笑的时候,两个酒窝很明显,面上带着未脱去的婴儿肥。   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啊,相雪露想到,一个尚需要家人庇护的孩子,怎能就被送去那种可怕的地方呢。   那里没有嘉朝美味的糕点,没有府中她熟悉的闺房,没有这里的断桥流水,月上柳梢,没有她心爱的小马。   那里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为什么就偏偏选中了雪滢呢,相雪露一度怀疑,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不管如何,她都决计不能让她唯一的妹妹,离开她的身边。   “阿姐,你在想什么?”雪滢的笑语响在她的耳畔,将她的思绪短暂地拉回了现实。   “没想什么。”相雪露扯出一个笑容,掩住了面上的异常,“阿姐在想,见到你,很高兴。”   雪滢咯咯地笑了起来:“可以经常见到的呀,阿姐有这么高兴吗。”   “阿姐若是真的这么高兴,以后便多出宫,见见雪滢。”小姑娘的声音清亮又纯粹。   相雪露的嘴唇动了动,她哑声道:“好的。”她用手轻轻抚上妹妹的发顶,“一言为定。”   话语间,她感觉手心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微睁大双眸,向下看去,只见一只竹编的蝴蝶躺在她的手里。   “阿姐,这是送你的。前些日子新学的玩意儿,编了一整天,才挑了一个最好看的给你。”   “你一定会喜欢它的。”雪滢扯着她的手,轻轻地摇晃。   “是啊。”相雪露的唇瓣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阿姐很喜欢。”   她弯下身子,对她道:“这几天,你便乖乖地待在家里,尽量不要出门,好吗?”   雪滢不了解事由,但她极信任相雪露,犹豫了片刻后,直接地答应了下来:“好,我听阿姐的。”   在雪滢看不见的地方,相雪露面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她的心快要变得如寒冬一样凉。   但是内心的果决,信念,却是越发坚定,明晰了。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哪怕舍下她的尊严,她也要保住雪滢。   ***   宫里来的马车,在卫国公府门前,停留了没多久以后,便很快又走了。   相雪露回到宫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直往慈宁宫,赶着去见太后。   现在的她,急需有个人和她一同分担,一同商议,面对眼前的难题。   只不过,当问及太后在何处时,太后身边的二等宫女为难地告诉她:“王妃,真不巧,太后娘娘她今晨便去了大护国寺礼佛,要吃斋念经,足足三日才能回来。”   相雪露呼吸陡然急促:“什么!?”她隐隐觉得有些眼前发黑,怎不巧偏都让她撞上了。   大护国寺虽然在京郊,不算太远,但一来一去,还找人,也要花接近一日的功夫。   时间是远远耽搁不起的,相雪露此时若是出宫去找了太后,说不定等明日回来的时候,和亲一事,便成了定数。   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虽然,找到了太后,亦未必有用,太后不参与前朝朝政,那些廷臣们争论的东西,她也未必插得上手。   但是此时,除了抱住这几根稻草,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相雪露愈发害怕,朝臣们,便这样轻易拍板下了决定。   对于他们而言,付出的无非是一个女子日后的人生与自由,便可以换来嘉朝与大月氏长久的联盟,有何不可。   或许起初,他们会因为她的身份顾及几分,想着她是太后的外甥女,卫国公的孙女,晋王妃的妹妹。   但,此时,卫国公与太后又不在,又能有谁挡在前面阻止他们。   等那两位回来了,此事已是生米煮成熟饭,旁人无法更改。   如是他们来反对,便说,国有国律,家有家法,相府的小姐亦不能免俗,为了国朝的利益去献身,是应当的。   然后,相雪露,便只能看着她的妹妹,凄惨地被装点成新娘,塞进了远去的婚车,再也不能回来。   光是脑中想想,便已是非常的痛苦绝望。以提兰的恶劣性子,雪滢到了那里,又有何好日子过,说不定,那大月氏年老体衰的王,看到如此娇嫩的小姑娘,也要上前来,分一口羹。   大月氏的王,年纪足以做她们的父亲,还绰绰有余二十年。   相雪露感觉心在发抖,不寒而栗。   但是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放弃,不能倒下,否则,又有谁来保护她的妹妹?   她焦急地坐立不安,直到忽然发觉,自己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   此事固然得由朝臣廷议,但最终下决断的,还得是那个人——嘉朝的帝王,真正说一不二的人,慕容曜。 第36章 36 打破关系   这只是个突然间涌现出来的想法, 却被相雪露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牢牢抓住。   若她去求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会肯吗?她在心底这么问着自己,因为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她去求他, 怜惜一二, 放过她的妹妹, 别让她在如花一般的岁月就去了那等西域边疆。   或许, 很大程度上她会被拒绝,皇帝会用肃冷的语气告诉她,此乃国事,妇人不得干政。   然后道,联姻之事乃两国之事,非一家之言, 为了国朝的利益,雪滢必须要有所牺牲。   尔后,他也许还会施恩一二, 譬如有感卫国公府一门忠烈, 为嘉朝牺牲了如此多, 所以赐下若干赏赐云云。   相雪露的脑中已经想象出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一切,但她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得想办法说服他,打动他。   她知道慕容曜这个人向来冷情, 从前是皇太子之时, 便总是缭绕着一股孤高气质, 不近人情,如今,登上了那至尊之位, 身侧亲眷寥寥,恐怕那颗心更加冷硬,不会轻易因旁人而动容。   他是明君,是明堂高坐的天子,心之所系皆是天下大事,凡事也必将以嘉朝的利益为出发点。   卫国公府,实在与他干系不大,牵扯不深,亦无什么深厚的交情。她有什么理由会认为他能为她徇私呢。   她的喉咙哽了哽,心情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她抓紧自己衣裙的边角,手在收紧,心也在收紧。   或许……相雪露想,她可以利用他许诺的那份亏欠。   那夜自瑶台殿一别后,相雪露再未主动与他提起那件事,她只想这件事永远被埋藏下去,不被提及。   如此这般,他们才能继续做明面上守礼的叔嫂。可没有想到,这才过去多久,本该被尘封的隐秘就要再度被提起。   相雪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明明那日事发以后,是她惊慌失措,也是她主动要求他与自己约法三章,现在,又是她最先要出尔反尔。   将自己曾说过的话当作白纸空话一般。   而他,至始至终在整个事件中,一直保持得非常有分寸,界限,克制而守礼,还很是照顾她的心情。   不仅尽数答应了她的要求,还语气歉疚,言明想尽力补偿她。   相雪露回忆起当时,她要求慕容曜以后就此忘记发生的一切,当昨夜全然是个虚妄,不要在她面前提及,就当作还是之前的关系。   现在想来,这样的话语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甚至有些冒犯了。她这般说起来,仿佛在揣度他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一样,对她有所求,想以此为契机在她这儿做些什么。   看上去就像是毫无依据的揣度,偏偏他当时一点也不生气,还好脾气地安抚着她,明明,他也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慕容曜当时将错尽数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还许诺要弥补她,她当时委婉地拒绝了,他却仍在坚持。   按理说,因为他当时的许诺,而有求于他的话,他应当不会拒绝,不过,当时她却是反复推拒的。   如今,过了这么些时日,他们间的气氛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大半,她却又要旧事重提的话……相雪露的身体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或许说不定还被他认为自己是在挟恩图报,得寸进尺,索求无度。   但是,相雪露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已经将所有最坏的结果考虑了一遍,皆比不上雪滢被带离身边的这个后果要坏。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必须抓住,纵使要她用上自己与他曾经的亲密与瓜葛,她也必须这么做。   相雪露闭了闭眼,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看起来纤细又无助,仿佛即将被卷进风暴中,弱不禁风的蝴蝶一般,但却仍旧顽强地扑打着翅膀,试图挣脱出一线生机。   ***   慕容曜下朝以后,处理政务,多在萃英殿,相雪露半分不敢耽搁,马不停蹄便往那边赶去。   只是,到了萃英殿的门口,却被曹秉德的徒弟,刘显告知,陛下此时并不在里,正在南书房召见内阁重臣与礼部官员。   相雪露一听到内阁与礼部的名字,就慌了神。皇帝通常在正常的朝会以外,没有紧急事务的情况下,很少会在这种黄昏时分,用晚膳的时间,召集这些重要的文臣。   而且还是一齐召见,就怕……就怕他们谈及的内容正与此次和亲有关。   万一,已经把雪滢的名字报上去了,可如何是好。一时,她冷汗如雨,心中仿佛处处兵荒马乱。   “刘公公,您知道陛下是因何事召见各位大人吗?”她尽量压抑住心中的情绪,放柔了语气,和颜悦色地好声问着刘显,这位陛下身边内侍里面的二号人物。   刘显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拂尘:“奴才也是不清楚呢,陛下与各位大人们的事,哪是我等敢窥探的。”   相雪露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显然,定是从刘显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了。   只好立即改道去南书房。   南书房相比萃英殿,更靠近前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平日里举行大朝会的太极殿是相连的。那里往来皆是前朝官员,基本是后宫女眷的禁地。   但此时,相雪露全然顾不了这么多。莫说是前朝重地了,此时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她也只能去,只能闯。   意外的是,在去南书房的路上,倒是遇见了燕王慕容澈。   这几日事务繁杂,她没怎么见到他,多日不见,竟然是在这个关头,这个地方。   相雪露现在没有空与慕容澈寒暄,于是此时与他招呼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而去。   只是没想到,被他从身后叫住了:“皇嫂,您是要去南书房找皇兄吗?”   “是啊,燕王您怎么知道?”相雪露有几分讶然。   “因为我也正是要去找皇兄的。”相雪露这才发现,慕容澈的额头上有几点汗珠,看起来像是焦急地跑过来的。   这便很是奇怪了,他一个堂堂王爷,有何事需要自己亲自赶着,如此匆忙。   “皇嫂,我与你一起吧。”慕容澈道。   “燕王这是……”她是要赶着去见慕容曜,求他要事,那他呢。   “我正要去找皇兄,求他不要将卫国公府二姑娘嫁到大月氏去。”慕容澈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果敢。   “我才听人谈论到这个消息。无论是不是真的,我也不要让此事发生。”慕容澈突然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虽然我也不太喜欢相雪滢,觉得她有时候粗鲁又很无礼,还很喜欢与我对着干。”   “还不爱学习,不文静,喜欢打闹,弄碎了我的砚台,跑到太后娘娘那里反手告状。”   “但是她也不应该被送到那种地方,嫁给那种人。她今年才十岁半,比我大不了几岁,本该是承欢于长辈膝下的,怎么能突然要去和亲了呢,于情不合,于理不符。”   慕容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别扭,但条理却是难得的清晰,实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说得出来的。   相雪露从前都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此等言语,难怪平日里太傅们对他多有夸赞。过些年以后,应又当是一个文采绝卓的翩翩佳公子。今日之后,怕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她亦有些感动,没想到,在雪滢有难的时候,除了她,也有旁的人,担忧着她,牵挂着她,甚至主动出来为她说话,为她想尽办法。   她温和地看着慕容澈:“那王爷便与我一起吧。”多一个人,或许说话就会多一份分量,慕容曜向来比较宠爱这个弟弟,或许一时心软当真答应了他的请求呢。   虽然这份“宠爱”只是相对于其他年幼的皇子女来说,多了几分关注,相对更温和,好说话一些,但在慕容曜身上,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于是两人便一同朝南书房而去,在最后这段路上,相雪露在心中预演着待会要与慕容曜说的话。   一刻钟后,总算走到了南书房,却见门口紧闭着,曹秉德立于门前。   他见到了二人,似乎也并不惊讶,只是低声道:“二位若是要见陛下,恐怕还需等等,陛下与诸位大臣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相雪露无法,只得在门口静待,只是内心的焦虑彷徨,面上几乎掩饰不住。   曹秉德眼观鼻鼻观声,默不作声地让宫人倒了茶水上来,劝他们去侧殿坐坐,说小朝会可能一时无法结束,但均被二人回绝了。   他们坚持要站在门口,等重臣出来,尽快进去见慕容曜。   曹秉德只得轻叹一声,随他们去了。   经过煎熬的等待之后,那面沉重的门终于开启了,朝臣们从里面鱼贯而出,其中有几个,看到相雪露后还很是惊讶,眸中露出了异色。   相雪露没空管他们怎么想她,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只因她从他们行走时偶而的谈论中,听到了“和亲”这个字眼。   等所有的朝臣出来,她便迫不及待地走进去,但,当她见到了靠坐于龙案之后,身着玄纁朝服的慕容曜时,忽然又觉得喉口像是被黏住了一般。   她要如何才能说出口,让他答应她的恳求,权当作那夜对她的补偿。   让她再度在她面前,亲口提及那迷乱恍惚的夜晚,在那个夜晚里,她将她的小叔子,嘉朝的帝王,当作了……   打破这好不容易弥补了裂缝的,重新风平浪静的叔嫂关系。 第37章 37 朕的责任   慕容曜身着玄纁朝服, 一身正装,颇为整肃,与他今日一整日都在忙于国政之事倒是对上了。   相雪露和慕容澈进来的时候,他正手持朱笔, 批示着奏折。   以金丝檀木制成的龙案上摆着不少奏折, 其中已被他批阅过的放在案角, 堆得如小山一般高。   他却仍是不急不徐, 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所谓日理万机并非什么难事,种种复杂难辨的朝务,在他这里处理起来如鱼得水。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慕容曜批阅奏折的速度,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节奏, 甚至未曾抬眼。   慕容澈率先上前:“皇兄,我来了。”   他终究还是年纪太小,心里憋不住事, 一上来就想将心里想的说出来。   “是阿澈啊。”慕容曜笔尖微转, 末尾的笔画微重了几许, 他将朱笔往旁侧的笔山上轻轻一搁,抬首望向他们,温温一笑道:“皇嫂也来了。”   “今日的课业做完了么,怎突然来找朕了。”慕容曜问的是慕容澈, 语气是寻常的语气, 仿佛只是惯例闲话问他两句学业一般。   “自然是做完了。”慕容澈的声音稍稍加大了一些, 似是觉得突然有了一点底气,“臣弟今日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皇兄您能听一听。”   “怎就这般生分了。”慕容曜轻笑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平日里他甚是宠爱这个弟弟,再加上慕容澈年纪尚小,故而都很少在慕容曜面前规矩地自称“臣弟”。   “说吧,朕听着。”   “皇兄,臣弟听闻,嘉朝即将与大月氏和亲,而嘉朝这边定下的人选,就是相府二小姐,是么?”慕容澈有些焦急地问着。   话一出口,便见慕容曜难得地多看了他几眼,语气里有些微微的几许意料之外:“想不到,朕的幼弟,如今也这般关心朝政之事了。”   慕容澈一下子面红耳赤:“臣弟……臣弟只是与相二小姐有几分私交,才来问问。”   慕容曜看着他,缓缓道:“方才朝臣,是来与朕说这件事,大月氏与嘉朝友好数年,此次来使,又达成了不少盟约与合作,为表诚意,联姻之事,自然被朝廷看重。”   “那,那便是真的了?”慕容澈一时有些慌张。   上首的帝王却笑而不答:“是又如何,那相府的二小姐,与你又有多大的关系?她的亲人还没上前来问,便轮到你这个小孩了。”   说罢,他轻轻扫了一下不远处立着的相雪露。   他的语气似乎是在逗弄孩子一般,听不出几分真假,话语间提了一下相雪露,让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我……我,我与相二小姐,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此时自然不能对好友的境遇坐视不管。”慕容澈支支吾吾了一下,尔后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念。   “朋友。”慕容曜口中辗转着这个词,“儿时一起长大的回忆,的确美好。这份交情,也确实值得你来一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些莫名难测,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旁的事一般。   “只是,若此事是真,你又当如何?”他的问句很轻,看上去像是随口一问,里面饱含的深意与力道,却让慕容澈和相雪露齐齐一震。   莫非,相雪滢被选中去和亲这件事,已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慕容澈肉眼可见地,一下子便急了,他似哀求一般地对慕容曜说:“皇兄,请您明鉴,相二小姐现在年岁还小,不过比臣弟才大几岁,这样的年纪,如何能去得了那蛮荒之地,受得了凄风苦雨。”   “更遑论嫁给大她二十来岁的提兰,说不定还要面临着大月氏王室众人的虎视眈眈。臣弟略有耳闻,那群人都是不讲究伦理道德的,说不准就有人年纪比她的祖父还要大了。”   “若要将相二小姐嫁与西域,无异于将她推入了龙潭虎穴,皇兄您向来是仁义之君,还望您多加怜悯一二。”   以慕容澈的年龄和地位,很少一气说这么一大串话,又如此的言辞恳切认真,如今说完了,已是有些微微的气喘,呼吸急促。   他清楚地知道,此时他不再作为弟弟,而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恳求他的君主答应。   “将如此年幼的女孩送往西域,恐怕也对国朝的名声不利……”   “大月氏那边今日说,他们唯独看中了相二小姐。”慕容曜忽然出声,“旁的人一概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们说大月氏的女孩,按照那边的经义来说,九岁便可嫁人了,因而他们的要求并无不妥。又言,考虑嘉朝这边的习俗,可以先迎亲,待年岁满了之后再行大婚之礼。”   慕容澈攥紧了手心:“皇兄——”   “阿澈,先回去罢。”他温和地对他道,“有些事情,你现在太过年轻,还不是很懂。”   “等你年岁大一些后,便明白了。”   慕容曜的声音虽然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以至于慕容澈迎着他的目光,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回去可以习一下《醒言》的第三章,不懂的可以明日问太傅或朕。”   慕容澈还是离开了,走之前,他回首望了一下相雪露,好似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南书房内只剩下慕容曜和相雪露两人。   相雪露看向慕容曜,他面上此时正带着薄笑,看起来比他们来时的样子还更好说话一些。   但是她却并不觉轻松。尤其是方才眼见着他拒绝了燕王之后。   那是他最亲厚的弟弟,他依然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她又能与他多几分交情,在他这里有几分薄面。   她知道,慕容曜此时正看着自己,应也知道了自己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却并不说话,而是等着她主动开口。   相雪露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臣妇来求陛下的事,亦是同一件,臣妇实在不忍让妹妹远嫁塞外,从此天涯永隔。”   “臣妇目光短浅,见识鄙陋,没有什么大的家国情怀,只是想自私地将妹妹留在身边,臣妇恳请陛下答应。”说着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了几度,亦不再敢抬眼望他。   “皇嫂可知,如今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赞同这件亲事,又有多少人反对?”他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让她的头低得更低了。   “臣妇知道。”相雪露艰难地道,“朝臣们应当都有朝臣的看法,所以臣妇才斗胆请求。”   “皇嫂。”他撑着额头,支在龙案上,声音的尾端带着几许懒散,“你要知道,此事对嘉朝百利而无一弊,提兰王子为表诚心,提出了许多丰厚的条件加以许诺。”   “而嘉朝付出的,无非是一桩姻亲罢了,既无需费什么兵马,亦无需花任何钱财。”   他平淡而客观地叙述着这一切,仿佛只是在告诉相雪露,这一切的合理性,不容置疑。   是啊,联姻一事,于国于民都是利事,慕容曜有何不答应的道理,相雪露苦笑道,只是单单牺牲一个雪滢罢了。但是,她却不得不自私地要去阻止这件事。   “陛下,我知道您素来仁和。”她终究还是用上了与慕容澈类似的话术,“您能否施恩一二,通融几许。”   “皇嫂。”他看着她,“朕是万民之父,为万民的福祉负责,自然要对他们保持仁爱之心。”   他未将话说透,但里面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了了,他对万民负责,就得牺牲雪滢。   相雪露早该想到,单单一个雪滢,在他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大不小的一个砝码罢了,沦为嘉朝与西域谈判桌上的工具。就连她,在他这里也算不了什么,更无法与他看中的天下相比。   今日想借此来求他,终究是她自大了。   但她这里,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她知道,那夜于他而言,可能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未曾被他放在心上,但他到底是天子,重诺,一言九鼎。   “陛下,臣妇想借用您的一个承诺。”相雪露略微抬高了自己的脖颈,看起来,便像是柔弱的白天鹅,扬起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妄图献上自己不值一提的筹码,对捕猎者主动示弱一般。   她感觉到,他投向她的目光加深了一些,似乎是在感兴趣,她要献上怎样的筹码一般。   她努力使自己的话语保持平静,但其中最细微的颤抖却还是暴露了她的心绪。   “陛下,您曾应过我。”她的声音低柔婉转,“会尽力弥补我。”   “我不要旁的弥补,只想陛下将我的妹妹留在我身边。”   说完这句话,她便闭上了眼睛,纤长乌黑的眼睫毛被空气中细小的气流带着轻颤微晃,她不再说话,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未想到,皇嫂还记得你我那夜的光景。”他低幽的声音里伴随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朕以为,皇嫂早就忘了呢。”   “臣妇不敢忘记。”片刻的沉顿之后,她答道。   “朕记得。”慕容曜凝望着下首的少女,眸中浮现出一层看不清的雾霭,“皇嫂当初说,以后约法三章,不要再提及此事。”   “朕便谨守承诺,丝毫不再敢在皇嫂面前显露分毫。”   “朕很理解,皇嫂身为女子,该是有些羞怯存着的,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朕的责任,便一切都照皇嫂来的罢。”   “只是如今,皇嫂的想法怎么又变了呢。”说罢,他低幽清凉的笑声在殿内响起,他笑望着她:“还是皇嫂,在意的不是朕想的那些?”   “没关系。”他语气温柔得不像样子,“皇嫂既然提了,那其他的便不重要了。” 第38章 38 没有经验   “我……我——”相雪露一时有些结巴, 不知道为什么,当慕容曜当真如此说以后,她反而没由来地说不出话来了。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好说话,似是奇怪他过分温和的语气。   “皇嫂在紧张些什么。”慕容曜笑了笑, 说道, “都出汗了。”   相雪露这才惊觉自己面上都覆上了一层薄汗, 她欲从袖子中拿出帕子擦拭, 却发现因为来时匆忙并没有带。   他在一旁觑着她的举动,慢慢说道:“可需朕借皇嫂一张帕子?说来,上次还是皇嫂帮忙洗净送还的。”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关于那张帕子的故事,顿时止住了动作,委婉地拒绝道:“谢陛下关心。”   慕容曜被拒绝了,也并不恼, 只是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仿佛在欣赏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才虚指了指案前:“坐罢。”   相雪露坐了下来, 正对着慕容曜, 她发觉他心情很好, 但是她却不知道缘由,这让她莫名地更加紧张了。   “陛下,往事重提是臣妇的不对。”她斟酌着开口,“请陛下恕罪。”   “有何之罪。”慕容曜眉目舒展开来, “此时本是朕之所诺, 自然应当言出必行。”   “那夜让皇嫂受了不少罪, 是朕太过孟浪了。”   相雪露浑身僵住了,全身上去泛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被春江潮水来回拍打一般。   她知道他没有旁的意思, 但是当他的口中说出这句话时,她还是出现一股难言的悸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她对他有什么感情,只是一种纯粹的生理上的反应,心理上的本能感觉。   他在那边如玉质般的翩翩公子一般道着歉意,她却在无人得知的角落里攥紧了裙角。   半晌后,她轻吐出一口气:“无事,臣妇并没有什么,陛下无需为此道歉。”   “那便好。”眼见着慕容曜也松了一口气,“那是朕头一回经历,就怕不分轻重伤了皇嫂。”   此话一出,气氛再度陷入了沉默。   相雪露没有想到慕容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知道他身边干净得连只母蚊子都看不见,为太子时便没有妃妾,登基为帝后亦是如此,也猜测过他可能连那种教导人事的宫女都没有过。   但是实在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光明正大地告诉她,他与她,是第一次。   她是该表示不介意,他并没有把她如何,还是回答,她也是第一次?   无论是哪种话,都可以让她羞愤到地底里去。再者,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尤其在乎那方面的能力,若她说问题不大无什么事,说不定会被他认为是说他不太行。   她现下还有求于他,还是别把他惹恼了,虽然慕容曜平日里面上都不显神色,但是谁知道他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呢。至于另一种回答,她和晋王的表面婚姻至少外人并不知道,平白说出去,反而容易惹了猜疑。   于是她只是模糊地说:“臣妇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细节了。”   许是因为与他坐得太近,相雪露甚至看到了他的面上微微带上的——遗憾之色?   “那便可惜了。”慕容曜道,“若是皇嫂记得清晰一些,朕也好具体去弥补皇嫂受到的损害。”   “不然,若是弥补不够,朕就颇觉歉疚了。”   于是,相雪露停顿了一下后,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过后腰肢有些酸痛,喝了陛下的药以后,便要好多了。”   说起来,那天他给她喝的避子汤倒是颇为神奇,不但有避子的功效,还连带消除了她身上的酸痛疲惫。   这几天,她时常感到惫懒,倒很是怀念当时喝完以后的感觉。   “不过,陛下是第一次的话,无什么经验,也是正常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陛下以后选秀有了妃嫔,便有经验了。”她尴尬地做了一个结尾。   “那倒不急。”慕容曜轻笑道,“如今摆在面前的事,才是要紧。”   “皇嫂说的对,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如今朕必须先紧着皇嫂,补偿皇嫂,才有心思去考虑其他。”   相雪露最怕的便是慕容曜这句话,若是以后群臣问起,陛下何不充盈后宫,他便在上首笑盈盈地道:“因为朕忙着弥补皇嫂。”么。   群臣又问:“发生了何事,又要怎么弥补?”慕容曜便说:“朕与皇嫂有了苟且,乃不得已而为之。”   她光是想想,都要炸了。   她总觉得,今晚来找他,将从前被掩盖下去心口不宣不再提起的事再度拿出来说,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甚至有可能,以后的一些事情的发展,在不知不觉中,就要变了。   彻底向她不曾掌控,未曾预料的方向滚滚而去。   但是她实在是毫无办法,她为了救雪滢,只能如此。   “那陛下是答应臣妇了么?此次和亲,臣妇的妹妹雪滢是否从此安全了?”她急需得到他的许诺,生怕事情在转瞬即逝间又生了变数。   “如果皇嫂要求的是此事的话,朕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他很轻易地便应了下来,比相雪露想象中的要顺利一百倍。   “只是皇嫂,确定只有这个要求?”他忽然问她,话语中有几分莫测。   “是的,陛下,只要您能让臣妇的妹妹摆脱和亲,臣妇就权当那夜的责任与陛下毫无干系,日后陛下也无需因此对臣妇有所亏欠。”相雪露哑声道。   “皇嫂言重了。”慕容曜的脸上带上了一丝古怪的笑意,片刻之后便消散了,“若是日后有机会,还是应继续弥补皇嫂的。”   “只是未想到,皇嫂只是用朕的承诺在朕这里换取一个简单的要求。”他的面上似乎流露出一丝惋惜。   “臣妇并不觉可惜。”相雪露清醒地答道,“能够用来换取臣妇家人的安危,再值得不过。”   今天这件事,让她再次明白了,慕容曜的权势有多么大,作为帝王,他便是天下之主,旁人都越不过他,他一言一句均是圣听,手微微一抬,便可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乃至于天下的命运。   而她,虽然明面上是尊贵的亲王妃,但是在这种事情上,她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无力。   “皇嫂竟是这般看重家人。”他望着她,若有所思,随即轻轻一笑,“朕知道了。”   “今日朝臣与朕议事,关于此次与西域联姻之事,各有争论,不过,对于提兰王子提出的让相二小姐作为和亲人选一事,大部分人均表示不妥。”   慕容曜微微往后靠了靠,倚在宽大的龙椅靠背上,有几分倦懒,他遥遥望着她:“虽然在西域,十岁出头成婚的人并不少,但是以我中原的礼节,还是太过超出行轨了。”   “嘉朝作为八方来朝,万民所归的,本就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如何也不能随着边疆小国的章法行事。答应了他们,反倒失了嘉朝仪面。”   “再者,两国之间的国事也并非是姻亲就可以决定,需要一个女子去维系。于情于理,都并非要非和亲不可。盟约根本在于利益所托,在场的诸位大人们,和朕都明白这个道理。”   “故而最后决定,和亲之事就此作罢,旁的协定可以再谈。”   “皇嫂,你可放心了?”最后一句话,慕容曜是看着相雪露的眼睛说的,他的唇角泛着清浅的弧度。   “令妹无虞,十分安全。”   相雪露说不清楚自己此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欣喜还是庆幸,还是有一种被慕容曜愚弄的感觉。不过这压根不算他愚弄她,因为他至始至终也没有骗过她,只是在阐述如今的局势而已。   只是她误解了,自己脑补了许多。   “让皇嫂一惊一喜,实非朕之所愿。只不过,朕未想到,皇嫂竟然是这般看朕的,如此信不过朕,竟以为朕会将一个年幼的女孩送去和亲。”他微微叹道,似乎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委屈。   慕容曜占了话语的先机,这让相雪露更无法因为此事说些什么了。   过了片刻后,她从座椅上起身,跪在一旁的地上,深深地叩首:“臣妇,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如此。”他亦站了起来,步下台阶,将她扶起来,“皇嫂永远不需,行如此大礼的。”   慕容曜扶她的时候,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有些温热,她的手下意识地想缩一缩,却被他牢牢地扶住了。   他的那方传来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从地面上,带了起来。   初站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子还有些微微的不稳,重心朝他那边倒了一下。   “小心。”他清濯矜贵的的声音在她的耳侧响起,他以手在她的腰侧微微地揽了一下。   他的大掌温热而又干燥,她站稳了身体,腰际却颤抖得更严重了。   相雪露想默不作声地拉开距离,却听慕容曜在这时忽然说道:“皇嫂的衣服,似乎有些不太合身了。”   她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间,发现,这件衣裙严丝合缝地贴合在她的身上,似乎,是有些太过紧致了。   她微蹙眉,莫非她当真长胖了。她知道慕容曜是委婉的说法,女子总是对自己体重身材的变化无比在意。只是,这几年未变的尺码,怎就突然这般了呢。   慕容曜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出声抚慰:“先前送给皇嫂的衣裙,是否还合适?”   相雪露有些不想说话,长胖了和有没有合适的衣裙是一回事吗。   慕容曜却好似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自顾自地看着她,温笑道:“皇嫂从前,是有些太瘦了。” 第39章 39 皇嫂这般年轻   “便是稍微丰腴些, 也是无妨的。”慕容曜说道。“若是衣裳不对尺寸了,可以命尚衣局随时去裁。”   “朕先前下了口谕,皇嫂若是去,可选用库房最好的料子和贡锦, 尚衣局不得藏私。”   这话并没有安抚到相雪露多少。她想, 这是衣服的问题吗?她忧愁地抚了抚自己的腰间, 下定决心等回去了一定要节食减肥。   似是想法被察觉到了, 慕容曜望着她,说道:“皇嫂可不能因此克扣饮食,若是被朕发觉了,回头便要问御膳房御厨的罪。”   他的话语松快,一点都听不出来威胁的意思。   相雪露忍不住问道:“他们有何之罪?”   慕容曜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自然地说:“做出来的膳食不合皇嫂口味, 又要他们有何用?”   他的话语是这般的理所当然,好似她的问话才是不正常的一般。   相雪露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皇嫂, 此事已妥善, 您该放心了吧。”他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 浅笑地看她,“这次让朕颇觉意外的,是皇嫂对家中之人,竟如此看重, 朕心生感佩, 很是艳羡。”   “陛下日后有了妻子和孩子, 也会感情和顺,令人生羡的。”她模板式地回应着他。   “那可不一定。”慕容曜又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帝王家与寻常人家不同, 历来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能维持面上最基本的体面,便已是模范了。”   “旁的,怎敢奢求。”他说完这句话以后,眸底有残留下来的微微落寞。   因雪滢的安危得到了保障,故而相雪露如今也有心情与他多闲聊几句:“陛下何须妄自菲薄,光现成的例子,便有本朝开国帝后眷侣在前。即便是身在帝王家,也未必不能追求寻常人拥有的幸福。”   “皇嫂说的是,只是太.祖皇帝与元显皇后那样的神仙眷侣,实在是千百年来也难寻一对,光是他们原本的叔嫂身份,便已是世间罕见了。”   “能够不畏世俗,打破世人眼中的禁忌,也要在一起的,早在一开始,便对彼此的感情十分坚定真挚。所以才能走到最后。”他轻叹道。   “陛下也会遇见的。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1)。”她有些敷衍地下意识附和着他答道,答完后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叔嫂?慕容曜方才说了些什么,她开始在脑海中回忆先前的内容,直到重新将他的话语仔细地品味了一遍,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多么的富含隐意。   慕容曜的嫂嫂,除了她,还能有谁?她一时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所幸他只是轻轻扯了下嘴角,并未在这件事上对她揪着不放。   “借皇嫂吉言了,想必有皇嫂祝福,朕一定能心想事成。”他对她微笑,相雪露竟从里面看出了——几分真心?   “做皇嫂的孩子也一定很幸福吧。”他说,“皇嫂这般护着妹妹,保护着她,也一定会如此这般爱护自己的孩子。”   相雪露还真被他的话语带偏,想了想。“应该会吧?”她试探性地说。如果她有一个孩子,如雪滢幼时一样可爱,她也一定爱得不得了,定会好好护着她,不让她受了一点委屈。   不过她在想深之前及时地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陛下,这个问题应该没有答案了,臣妇如今是晋王的未亡人,日后也应当会一直留在慕容家,旁的不曾多想,今生应当是与孩子无缘了。”   慕容曜笑意加深,他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留在慕容家自是没问题,只是,皇嫂如今这般年轻,日后就没有别的打算吗?”   “晋王薨逝了,还可以有别人的孩子。”他真诚,礼貌地建议。   相雪露仔细地考虑了一下,除了幽居深宫的容贵太妃以外,晋王并没有其他的亲眷,如此这般,还有承嗣的必要吗,过继宗室家的孩子,也未必不行,只是,太过麻烦,皇帝也未必同意——因为先帝在时,很是喜爱慕容昀这个儿子,将他封王的同时,一并留下了世袭罔替的遗旨,旁的亲王,下一代都会降爵为郡王,譬如慕容越,就是一个例子。   但是慕容昀的子嗣,却可以世世代代继承晋王的爵位,对于帝王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年龄太小的,从小养起来麻烦,宗室那边也未必会同意,稍大一些的,说不定心还在原来那里,未必以后会多扶持卫国公府,万一以后长大了,娶妻生子,不定还会与其在府务上起一些纷争。   所以这倒是相雪露不曾打算过的。她一个人,偌大的晋王府,便都是她说了算,旁人越不过去,也惬意舒服,没有什么糟心事。干嘛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臣妇与您说实话,陛下,臣妇未曾考虑过这一点。臣妇私以为,如此这般,太过麻烦,还有不少后患。”她答道。   “罢了。”慕容曜眸中闪过一道光,随即归于幽暗,“皇嫂还是,没有明白领会到朕的意思。”   相雪露蹙了蹙眉,那他又是何意思?   到了这时,她想着话说的应当差不多了,便欲告退,不再多留。   却没想到,被慕容曜自身后叫住了:“皇嫂,且慢。”   她有些不解地回首,却发现自己慢慢转身过去的时候,身子忽然有些发软,不受控制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帝王的怀抱,宽大,坚实而又温暖,靠在他的肩头,却只能看到他丝毫不乱的墨发,闻到浅淡的龙涎香。   ***   这里是大嘉的权力中心之一,每天无数政务如流水一般涌入,又化为道道旨意传出。天下兴亡之事亦在此处被决定,辐射着整个嘉朝的权力机关。   龙案之上,御笔朱批,奏折散在其上,皆是朝中重臣所奏,天子之玺摆放在一角,连同其余九方金印。殿内角落里华贵的香炉静静燃烧着,缭绕着雅致的清香,缓缓向室内弥漫。   帝王的私爱,连同那些以珍贵锦缎为封的奏折一般,妥帖温顺地贴合在宽大的龙案之上,帝王手持朱笔,雪白的宣纸上便留下了朱红点点,如雪后红梅一般显眼。   只是没有人想到,向来冷肃端正的帝王,也偏爱这等工笔画,用那只足有山河之重,决断了无数政事军务的手,偷得几分闲暇,寥寥落下几笔。一分便灵动,两笔便成神。   他似颇觉满意,又将私爱之物,带到了殿内的西南角墙壁,那里一并挂着尚方之剑。见尚方之剑,如见天子,剑光耀耀,逼人夺目,清影凌凌,天子却没有理会,他有更重要的事。   ***   相雪露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龙案之上,看清了地点以后,她吓得一激灵便清醒了。   “陛下,臣妇……”她弱弱开口,正看到,慕容曜仍是华冠整服,微低着首,正坐在另一侧批阅着奏折。   他听到了相雪露的声音,轻搁了朱笔,看了过来:“皇嫂醒了?”   “陛下,臣妇,臣妇怎会还在这里?”她颇有些不可置信,努力回想自己先前的记忆,却只记得自己来求慕容曜,旁的便记不清了。   “皇嫂与朕说着话,兴许是过于疲乏了,便说着说着困意涌起,头也一点一点的,趴在案上睡着了。”慕容曜耐心地叙述道。   “朕看皇嫂睡得正香,也不忍打扰。”   相雪露的面上一下子红了一片,这种事,该如何说,她怎就在这般严肃的地方,睡着了,还是当着嘉朝至高者的面前。   她有时候很怀疑,自己这般冒失,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旁的人,谁来了,都不会像她这般吧,头一次到南书房,竟然就趴在龙案上睡着了,这种事情她自己听了都要沉默半晌。   她低头一看,发现有一本奏折还被自己压在了头下,略略看一眼,好似还写着江南急报的字眼。   她越发尴尬,只是将它静静地捡起,放在了一旁的奏折堆那里。   “实在抱歉,在陛下面前睡着了,还压了您的奏折。”   谁知慕容曜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那奏折,便不再管它,只是转首对相雪露说:“一本奏折罢了,睡了便睡了。”   “朕该担心的,是皇嫂脖颈可酸。”   相雪露感觉到口水吞咽都开始困难,此时意识慢慢地清醒了些,她突然有了一些朦朦胧胧的记忆,不过她私心里不愿相信那是她真正做过的梦。   但凡是个人,又怎么能在威严神圣的南书房,与举行大朝会,万国来朝,群臣觐见的太极殿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行如此之事呢,她记得,龙案是用金丝檀木制成的,贴近了,会闻到一股明显的清雅檀木香味。她记得,那柄天子之剑,剑光曜曜得刺眼,这便是,传说中可行先斩后奏之权的帝国之剑。   龙案之上,放着天子六玺中的其二,有一方——皇帝信玺,方才才在,调兵至西北重镇乌城中的圣旨中用到。或许那曾被她压着的,便是传达千里之外的圣听玉言。   四周庄严整肃得不像话,让人根本无从升起一丝邪念,任何进入此地的人,都会由心至身地,升起一股敬畏之感,不敢斜视,挺立如松。   她这是睡了多久,做了这么漫长的一个梦。为何慕容曜不让人将她送回去呢。   相雪露试探性地问他:“陛下,臣妇在您这里,不慎睡着多久了?”看他仍神采奕奕批阅着奏折的样子,应当没过多久吧。 第40章 40 还要逞强   闻言, 慕容曜看了她一眼:“并未过多久。”   他以目示意,挂在不远处的西洋挂钟,上面精准地指示着时间。   相雪露看了看钟表上的指针,鎏金的细长指针稳定均匀地转动着, 的确只过了两刻钟而已。虽然在方才的梦中, 却是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寒暑。   她还记得他满怀着怜惜的暗色眼眸, 垂眸看着她, 轻挑起她的下巴:“皇嫂,你要知道,无论何时,朕都会满足你的。”   “不论是什么要求。”   她轻颤着眼睫,但是梦中的那人,又与眼前的陛下, 是如此的不同。   不知道何时,又是一阵困意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掩手打了个哈欠, 生理性的泪花从眼角溢出。   “皇嫂可是困了。”他低声问道, 体贴而又温和。   她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见皇嫂这副样子, 怕是无法支撑着回寝宫了。南书房旁有备用的寝房,不如皇嫂便委屈将就一夜罢。”   “这夜晚回去,路程甚远,也颇为麻烦。”慕容曜建议道。   相雪露已是困得眼睛半张半合, 却还是强撑着答道:“如此这般, 不是很好吧, 南书房这种地方,岂是臣妇能留寝的。”   却见帝王笑了出来:“皇嫂都这般了,还要逞强?能留与否, 不过是朕一句话而已。”   “那……那陛下您呢?”相雪露用最后的半维持着清醒的意识问道:“您又在哪里休憩。”   “今晚政务尚多,朕恐怕要宵衣旰食,衣不解带,继续处理朝政,多半不会休息了。”   “实在有必要,便回去紫宸殿。”   “那,那便好吧。”相雪露实在是困得难受,也不再多纠结,应了下来。   离去之前,她还没忘记表达一下自己的礼貌性的关切:“陛下可要多注意身体,您就是嘉朝的顶梁柱。”   却换来了慕容曜的一句轻笑:“朕觉尚好,反倒是皇嫂,才该多多休息了。”   她这样的闲人,有什么好休息的,离开的时候,她如是想到。   寝房距离不远,宫人扶着相雪露,没多久便到了。   一踏入进去,她便软倒在了床榻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卷起被子,便这么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日醒来后,她才发觉,昨夜竟然是睡得黑甜无梦的一晚,整个人的全身好似都得到了修复,充满了精力,浑身的疲乏一扫而空,比她在宁寿宫睡得任何一夜都要好。   这时,她裹着被子,发现,鼻端的气息无比的熟悉,仔细一闻,居然是慕容曜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相雪露瞬间烫手般地将衾被丢了出手。   锦被上的绣纹繁复华丽,左右各织绣着九龙九凤图样,龙爪腾浪,凤口衔珠,伴随着海水山河波浪图纹,规制一看就不是常人能用的。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处地儿,也是处处彰显华贵奢丽,地上铺着红色云龙纹织金绸,离床榻不远的墙边立着紫檀木雕龙凤纹立柜,旁侧悬着一玫白玉云纹璧,其他名贵珍奇之物亦是处处可见。   其中,最令相雪露注意到的是,从这里看正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副仕女图。画中少女泛舟湖上,折腰采莲,其灵动之姿态,清丽脱俗的气质,已是从画中扑面而来。   只可惜只能望见一个背影,看着那楚楚纤腰,藕臂皓腕,凭空惹人遐想。   相雪露预想着尽快回宫,便唤了宫人进来,不过,方才所见还是让她生了层轻微的疑虑。   “这里的寝房,平日里都是谁住的。”她问道。   宫人似乎对她的问题有几分讶异,多看了她几眼,答道:“回王妃娘娘,这里是陛下的在南书房的寝居之地,昨日夜里来不及收拾旁的地方,陛下就让奴婢们领您来这儿了。”   相雪露瞬间惊住了。适才她便因此地的规格颇感奇怪,原来是帝王之所,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她忽然想起那锦被上的满溢的他的气息,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微颤着声音,问:“陛下平日里,可是常在此处休憩?”   宫人思索了片刻,答道:“最近倒不曾,从前有过。”   相雪露松了一口气。若是从前下榻过的,这些床品,多半也换过了,她最怕的便是,他前夜将将在这里入眠,她又在他的床上睡觉。   枕着满溢他气味的枕头,身上贴着的衾被也才贴过他的皮肤,他的体温不久。叔嫂这般,说出去怕是旁人都会下意识怀疑他们之间关系的纯洁性。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在此地久留了。   她慌慌张张地下了床,离开了他的床榻,略微一整理,便慌着要离开。   离开房间之前,路过那幅画,她多看了几眼,竟然发现,落款处写着慕容曜的名字。时间是昌明十九年,那时候,他方是太子。   这让她有些好奇起来画上少女的身份,端看此画,用笔便很是上心精细,能让他这般仔细描摹,神韵兼备的少女,定在他心中,有着非同小可的地位。   就是不知道,那姑娘后来又到了何处,怎就现在没看到了。帝王的私爱,竟也不能被留住吗。   相雪露只觉得,慕容曜这个人,远看很是莫测,近看也有着越来越多的谜团,仿佛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将他与旁人隔绝开来,令人难以理解,而某些行为,他也从来懒得去解释。   走出房门后,相雪露才发觉,此时竟然已经到了正午,她的心中很是吃惊,她昨夜应当睡得不晚,怎就一觉睡到了日上高头呢。   她出去得太急,以至于身后的宫人都来不及提醒她,此时正是一些朝臣们,来觐见陛下的时候。   他们通常自太极殿前的玉道而来,通过太极殿后方,到达南书房。   相雪露按照廊道的方向走着,她看着远处的尽头,估摸着应该没走错。   只是,走着走着,便见到不远处迎面而来几位朝臣,他们均身着紫衣,胸前织纹丹鹤及锦鸡,一看便是品级颇高的文官。   她吓了一跳,若是就这么被他们看见,这可如何是好,她一个女眷,为何会出现在此等前朝禁地。   于是她赶忙往转角处躲去,却见他们也往这边而来,她紧张得随便找了一处最近的门拉开,向里面跑去。   进去以后,也不管是何地方,便贴着墙角一动不动。却听那几道脚步声竟也夺命般地越来越近了,仿佛下一刻便要夺门而入。   她心中暗道不好,怎这般命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屋内的一张宽大的黑檀嵌玉书桌下躲去。书桌上铺着一层织锦,恰好垂落在前方,挡住了空处。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见一道身影自旁走过来,缓缓于书桌前落座。   衣袍是明黄色缂丝彩云金龙纹的朝服,边角针脚细密地绣着繁复的绣纹。其下是一双同样贵重的龙靴,靴面上织金绣银,嵌着银白莹润的东珠。   来者的身份,呼之欲出——嘉朝的至尊,慕容曜。   相雪露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小心误入的便是皇帝在午朝小朝会结束后短暂接见臣子的地方,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这么快又和慕容曜见面了。   她只觉得,这段不长的日子里,已经将自己此生全部的羞耻都快用完了。   当门外的群臣获准,进来之际,慕容曜也在此时微低下了头。他掀开锦绸,垂下的眸光恰好与仰望着的相雪露相对。   空气一下子静谧无声,室内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皇嫂,好巧。”她看着他的唇微动,根据他的口型,猜出了他要说的话。   相雪露正想说些什么,便见他收回了目光,放下锦绸,复又坐了回去。   相雪露:……   留给她怔愣的时间不多,因为很快,朝臣们便进来了。他们惯例地行礼以后,便开始一板一眼地向慕容曜汇报起了事务。   他们的声音,离得很近。相雪露可以感受到,应当就刚巧站在案前,把她和他们阻隔的,仅仅是一层绸锻罢了。   她希望他们快些讲完,因为她只觉得蹲在案下的日子,太过难熬。什么都见不着,一抬眼,便是慕容曜的足靴以及腿。   她只得盯着他的鞋面上的花纹发呆,盯久了,又去转盯着他衣袍上的绣纹。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他腿型似乎很是好看,布料的掩映之下,都可以看到腿部肌肉隐隐的贲发,似乎蕴藏着不小的力量。   若说力量,听闻腿部力量不错的人,连带着腰部的力量,也一同强盛。旁的地方她无从验证,也未看到他的骑射之术,倒是在那晚,他的力量之大,令人印象深刻。   发觉自己思绪想歪,相雪露立马脸红心跳地收回神来,可是只要眼角稍微一瞥,便又能回到方才的思绪里中。最后她只好闭上眼睛,默念清心咒。   群臣的声音渐歇,她暗叹自己终于得以解脱,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老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厚重沉稳,略有几分苍老,却差点吓得相雪露在案下跳起来。   那是她的祖父,卫国公的声音。   “臣自沛县视察青苗栽种情况回来,特此向陛下叙职。”卫国公说道。   方才,他说话的时候,相雪露太过震惊,又是在这种隐秘的气氛,环境下,她一下子不慎,手腕上的玉镯磕碰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恰好在卫国公说完话以后,于是便格外的清晰。   卫国公似有所觉,低头朝她所在的地方望来。 第41章 41 做个亲家   相雪露屏气凝神, 一口气都不敢喘,所幸卫国公只是往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便又收回了视线。   他照例汇报着自己的履职情况,一板一眼地, 与慕容曜来回问答着, 语气严肃, 四平八稳。   倒让相雪露这个躲在案下的人, 忽生出了些难言的羞耻感,仿佛是一个误入了朝会的小孩子一样,旁人在明堂之内高谈阔论家国大事,她却在那里茫然无比,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   此次出去进展的事情很是顺利,卫国公没用太久, 就一五一十地与慕容曜汇报完了。   末了,他突然道:“陛下勤于政务乃是好事,但也要多注意身体。若养些私宠在身旁, 怕是会凭空耗费精血。”   卫国公的话颇有些意味深长。   相雪露背后冷汗如雨, 她总感觉, 卫国公暗示的人就是她。多半祖父是听到了方才她发出的动静,以为慕容曜是藏了什么爱宠在这里。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但她又不能现在跑出去澄清,只能让慕容曜白担了这个名头了。   “陛下年轻力壮,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年少慕艾乃是人之常情, 陛下若是有需要, 可以提前进行大选,如此这般,既不误了国事, 也不误了陛下。”卫国公言辞恳切。   “提前大选便不必了。”慕容曜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朝纲初定,朕的事情倒是不必急。”   “倒是国公府上的事,可要上点心了。卫国公您年岁也不小了,怕正是享受天伦之乐,含饴弄孙的年纪。早日抱上曾孙,也倒是人人称羡。”   卫国公一怔,似是没想到话题会扯到自己的身上,半晌后,他苦笑道:“您这般便是折煞老臣了。臣的情况,还能有谁不知道。”   “臣的大孙女,正丈夫新丧,小孙女,还年纪尚幼。又哪来的曾孙。臣便是想,也不可能凭空就有呀。”   慕容曜笑笑:“那倒也说不准。”   “国公爷关心朕的后宫之事,不过,朕想的却是,未来,朕迟早会有子嗣,你我不定有机会,做个亲家。”   卫国公心里一惊,陛下这的意思是……   他赶紧说道:“臣如何担得起陛下如此厚爱,臣孙女顽劣,想必曾孙那辈的也是差不多的性子,如何敢冲撞了皇子皇女。”   他以为帝王是要与他将来结亲,便提前定下娃娃亲。   “臣家中出了一位皇后,便已是显赫无比,感激涕零了,不敢奢求更多。”他谦卑伏低地说道。   “爱卿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帝王大笑,神采飞扬,“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听闻这句话以后,卫国公却并没有多么高兴,他几乎是认定了皇帝想与他指腹为婚,开始为自己未出生的曾孙忧虑起来。   与皇室结亲虽然荣耀万分,但其中说不清也要受多少苦楚,何况是一个凭空定下的婚约。   相雪露躲在案下,将这些给听了个全乎,心情也是有些沉重。她不知道慕容曜在打什么主意,好不容易雪滢被放过了,她未来的孩子,又要遭罪了么。   她深觉帝王心思难测,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   卫国公忧心忡忡地离开了,相雪露坐在案底下发呆,直到冷不丁地听到一句:“皇嫂,还不出来么?”   被这句话惊醒以后,她手忙脚乱,甚至称得上是连滚带爬地从案下钻了出来。视线骤然明亮,她莫名很是局促,在原地站着,支吾了半晌才扭捏道:“陛下,臣妇也未想到,今日会在路上碰到诸位大人,为了避免他们误会,臣妇才躲到了这里。”   “怕什么?”慕容曜斜睨着她,“那地儿从前也只是朕偶尔小憩而已,近些时日都未去过了。皇嫂不必有任何压力。”   “一个简简单单的休息场所罢了。”   相雪露也想将那里当成一个简单的休息场所,但是她不能,这还得怪他,就算他好久未去了,那强势的独特的气息,仍旧在原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臣妇都万分感谢陛下的厚爱,感谢陛下方才的掩护。只是,陛下对臣妇的家族厚爱过甚,还望您三思。”   他方才的那番话,属实是出乎她的意料,甚至有些吓人了。她的家族是有什么优点,值得他慕容氏那般惦记,送了一个女儿入宫,一个女儿作王妃还不够,便是连还未出生,不存在的人也不放过了。   相雪露这般认真劝谏的样子,反而让慕容曜瞬间失笑:“谈不上什么厚爱,不过是事实罢了。”   他微微侧目看她:“皇嫂很快就会明白。”   相雪露觉得慕容曜最近总是喜欢打哑谜,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很不安,但是光从他的言行上,又完全猜不出什么。   “皇嫂最近身体感觉如何?”他觑着她的面色,忽然问道。   相雪露不知道他为何话题转换得这么快,便只是保守地答道:“臣妇近来觉得一切尚好,就是偶而有些易困。”   说道这里,她微微地蹙起了眉,不知怎的,就算是秋困,也不该维持这么长啊。   “嗯,入秋了,这样也是正常。”他自然安然地安慰着她,“只是要注意,别再着凉了。”   “过几天,便是秋狩,届时京中权贵还有外国使臣,都会前往秋兰猎场。皇嫂在这等时节,可要保重好身体。”   “朕记得,皇嫂从前也是很喜欢出宫游玩的,这次要是错过了,便可惜了。”   “说到这儿,有个人倒是要在这关头回来,皇嫂或许有几分兴趣。”他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西域都护府的副将,顾南亭,亦是国公府上曾暂居过的旧人。”   ***   乔芊语婚后没多久,第一次去参加京城权贵圈里的赏花宴,来的都是一些底蕴深厚的世家或者勋贵家的诰命夫人,她从前从来未在这种阶层中出现过,初来时很是紧张。   后来便发现,以她郡王妃的身份,在这群贵妇人中亦是不低,实权上或许差了点,但若单论品阶,一二品的诰命夫人,见了她也得象征性地行礼。   她初次感受到身份与地位是如此重要,越发不后悔自己想办法搭上慕容越。若不是自己的主张,现在还是子爵府里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二房小姐而已,连嫁妆都拿不出多少的那种。   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相雪露好命,不费一点功夫,便凭着自己的出身,成为了晋王妃,从此在宗室以及京城上层的贵夫人圈里一枝独秀,真真是令人可气。而她却要费尽心思,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得想要的一切。   幸好上苍有眼,让晋王就如此没了,相雪露后半生的荣华均成了泡影,不得不低调做人。   她这般愉悦地想着的时候,夹道而来的几个夫人与她打了招呼:“见过江夏郡王妃,郡王妃的气色,看起来是越发的好了。”   “可不是,一看便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她们掩唇笑道。   乔芊语知道她们说的不是实情,但是也不妨碍她内心觉得甚是舒畅得意,这便是众星捧月的感觉么,相雪露体验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轮到她来体验了。   她越发在心里坚定,要让这份富贵继续延续,无人能将她拉下来。   “哪有诸位夫人说的这般。”她也假笑着客套道。   几人来回说了些好听的话,忽然有一人道:“哎,你们听说了吗,这次要和大月氏和亲的人选,据说是晋王妃的妹妹呢?”   “你听谁说的,此事可当得真?”有人吃惊道。   “我夫君昨日上朝时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说话的那人似是不满意自己被质疑了,言之凿凿道。   “这便可怜了呀,那个小娘子,好似才十岁出头的年纪,这般岁数到了那蛮夷之地,也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磋磨。”几人纷纷扼腕叹息。   这时候,有人突然想到,在场的这位的身份:“咱们郡王妃一样是晋王妃的妹妹,可却是同人不同命啊。”   然后又是一番对乔芊语的恭维。   乔芊语面上不显,心里却受用极了。从前,那些人都不把她当作是晋王妃的妹妹,反而认为她出身不好,给了她不少难堪。如今时过境迁,她倒比国公府真正的小姐嫁得还好了。那些人吹捧起她来,也是一口一个晋王妃的妹妹。   她不由得讽刺地勾起了唇,同时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她这里应当是有了。有些事情,也该着手准备起来了。   日后,大家提起她来,便是连晋王妃的妹妹这个标签,大抵也是不会带上了。   ***   此次的秋狩,因西域使团的缘故,提前了足足有一个月。是为了让异国的朋友一起参与到嘉朝的活动中,增加联系,巩固友谊。   相雪露上次去的时候,还是未嫁的少女时期了,成婚前一年,因先帝病重,秋狩被取消,成婚后,囿于府中事务,以及晋王体弱,也没有去成。   久违地获得机会,她打算不坐马车前去,而是骑上自己新得的一匹宝马,随大部队一起快马前往秋兰围场。   她虽然不似妹妹那般好武,但也习过骑马之术,非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多日未曾驭马过,此时正好起了一番兴致,便有了这种想法。   谁知,却被慕容曜否决了。   慕容曜说路途甚远,近日恐有流民经过,怕路上有人冲撞了她,便专门遣来一辆极其华丽宽敞的马车,作为她的座驾。   根本不给她辩驳的机会。 第42章 42 竟是流露出几分张狂桀骜   帝王秋狩, 依仗浩大,出行人数亦是甚多,光行列都绵延了四五里路,到了秋兰围场后, 人们纷纷安营扎寨, 围场的青绿色草地上, 遍布了数不清的营帐。   这次雪滢也作为国公府的一员来了, 来了以后,却要与相雪露住在一块,并没有去原本安置好的营帐。   这是她初来此地,对一切都很是新鲜,四处张望着,惊叹着, 不时对相雪露道:“阿姐,这里好大,阿姐, 那是什么?”   相雪露一一耐心回答着。   “阿姐, 为何我没在围场里看到什么猎物呀, 这要怎么狩猎呢?”   相雪露笑着解释道:“现在还没开猎呢,猎物都被圈着在。秋兰围场里的猎物不少是人工饲养,少数是从附近赶过来的野物,开猎前几天, 就被集中在一处圈禁了起来, 开猎后再一齐放出来。”   “那待会会看到许多猎物一起出来吗?”雪滢握着自己身上背的箭囊, 很是跃跃欲试。   相雪露看到她这副急不可耐的劲,忍不住笑了:“你待会可不要兴奋过了头,受了伤便不好了。”   “阿姐放心好了, 这里护卫众多,来的高官贵人亦是不少,应当很是安全,无论如何也伤不了的。”雪滢灿然一笑。   相雪露一想想,也是,从前几次秋狩,也没有听说出过什么差错。   秋狩的开猎之箭由帝王亲自射出,慕容曜手持银弓铁箭,弯弓如满月,寒光锐利,离弦之箭破空而出,直直地射向了苍天之上翱翔的一只雄鹰。   帝王微眯眼睛,望那遥远天际外的雄鹰如流星般坠落,眸底竟是流露出几分张狂桀骜的味道,配上他那绝美如画的脸庞,令相雪露的目光都多停留了一瞬。   不得不承认,慕容曜的一切,仿佛都是造物主的恩赐一般,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外貌身份,令人生妒,却又不得不为此折服。   侧首去看雪滢,她的眸中已是莹莹泛起了光:“哇,陛下好生厉害,我亦要勤加练习,早日练得这番箭法,也好让众人刮目相看。”   相雪露无奈摇了摇头,这孩子,显然是对练武之事痴了,专门崇拜如同顾南亭,慕容曜这般在她心中顶顶厉害的高手。   她忽然想起来,雪滢似乎从前对慕容昀只是表面上的客气,但却谈不上喜欢,难道就是因为他身子太弱?   思绪转念间,围场亦因为开猎而彻底的沸腾起来。有无数人纵马飞驰,向远方以及视线尽头的地方疾驰而去。   雪滢已是心痒难耐,她对相雪露作揖道:“阿姐,小妹就先走了,阿姐若是有兴趣了,待会也可以去寻我。”   “去吧。”相雪露掩唇道,“瞧你现在的样子,心思哪还在这里。”   雪滢赧然一笑,然后不再耽搁,轻夹马腹,背弓佩剑,便亦飞驰出去,随着大部队一同远去了。   相雪露望着她的背影,似乎看到了曾经逝去的青春肆意。   “王妃,您也可以去骑骑马,四处走走啊。光待在营帐这里,属实有些乏闷了。”绿檬在一旁建议道。   “好久都未骑过马了,也不知道生疏了没有,待会我先牵着马走走,熟识些了再慢骑试试。”相雪露想了想,说道。   好不容易来了次秋狩,光在原地等着,确实有些可惜。   “是呀,您也无需过于担心,您的坐骑可是世上最温顺的银霜带月,很是服从主人。”绿檬道。   说到这里,相雪露突然想到,不知道慕容曜又是抽了哪门子的风,在听说她要去围场骑马后,阻拦无效,就派人给她送来了银霜带月。   这种马通体银白色,有着长长的尾鬃,很是貌美,最关键的是,其温顺无比,这样珍贵的马种,整个海内外也就屈指可数的那几匹。   慕容曜说是为了她这个皇嫂的安全,坚持让她骑此马,否则若是出了什么事,他无法担待。   简直是夸张过度,匪夷所思。   她这般思忖着,没注意一道身影这时从旁过来。   “晋王妃。”来人道,“好久未见。”   “江……江夏郡王,您怎么……”相雪露微蹙眉,看向了眼前的慕容越。   她实在与他不熟悉,现在说话都不知道怎么回应。   慕容越眸光微暗:“本郡王看晋王妃在这里站着多时了,便冒昧上前攀谈一二。”   “不知晋王妃,对这次狩猎的彩头可有兴趣?”   每次秋狩,为了激发参与者的热情,均会设置彩头,大小不一,根据所狩得的猎物的数量以及质量而评定应得的彩头。   往届的,均是内库里存储的珍惜之物,听说这次的头彩更是令人向往,乃是一根缕空制成的九尾金凤朝珠钗,往常这种首饰,只有宫中太后皇后品级的人才能佩戴,旁人戴了均是逾制。   但若是通过狩猎的彩头取得,便没有此方面的限制。   今岁,想必不少小娘子们都在勉励自己的夫君或者是心上人,努力拔得头彩,为自己挣一份体面荣光回来。   相雪露对于这种金玉之物,并不是太过热衷,只是听了几耳此事,便没有多关注了。   此时莫名听慕容越提起,她有些奇怪地抬眸:“怎么了?”   “也许晋王妃忘了。”慕容越淡淡笑道,此时眉间的阴郁竟也少了几分,“你我从前应当是旧识。”   相雪露费力在脑中思索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反而忆起了太后与她说过的话,当年他年岁还小,便懂得陷害她了,那次若不是有慕容曜给她作证,她都不知道要背上多大的冤屈。   于是瞬间对他的好感又往下降了不少,有些冷淡地回道:“是么,本王妃不记得了。”   事实上,她不仅不记得他,也不记得与之同座的晋王和太子,只能说或许是年岁太小了,要不然她怎么连自己平白被人冤枉的仇都忘了。   慕容越似是不解相雪露为何突然对他冷漠了下来,他僵笑了笑,想说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道:“那晋王妃您就先自己玩乐,本郡王不打扰了。”   他与她匆匆作了别,来之前预备说的话全泡了汤,他本来是想借机和她寒暄几句,拉拢关系,若是她对彩头感兴趣,他还可以努力一下,为她讨来。   这并非是他自大,而是像他这种参与狩猎的贵人,或多或少都有仆从帮助,想要取得多的猎物,要比寻常人容易很多。   慕容曜自登基以来便不再参与此事,剩下的竞争者中,他都很有机会。   只是没想到,与他预想中出了差错的是,相雪露的态度。她如今失了丈夫,没了依靠,对于他这种宗室之人来说,少说也应该是客气的。   慕容越带着不解的情绪回到了自己的营帐,正好被乔芊语看到了,她期待地问他:“王爷听说过此次的头彩么?”   “难得陛下如此大方,此物若是得到了,全京城的人都会对我郡王府高看两分。”她兴致勃勃,言下之意其实是,会对她高看几分。   毕竟,这种女子饰物,慕容越就算得了,也只能给她用。那可是御赐之物,皇后规制的,乔芊语只要想想,都觉得浑身的血液激动起来了。   慕容越看到她这副渴望迫切的样子,又想起相雪露对他冷若冰霜的态度,突然觉得甚是无趣。   为什么同样是一父所出的亲姐妹,有着五六分相似的长相,却可以有这么大的不同。   他都懒得敷衍她,只是冷冷地说道:“你以为那东西是那般好得的吗,本郡王无什么兴趣,你若是想要,便自己去想办法拿好了。”   乔芊语看到他如此不耐烦的态度,脸色白了不少:“郡王爷这说的是何话,妾身如何有那本事。哪有女子去打打杀杀争争抢枪的。”   慕容越停顿了一下离去的步伐,回首用有些嘲讽的眼神看着她:“那是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他忽然忆起相雪露幼时的模样,那般的灵动活泼,惹人喜爱,哪像乔芊语一样胆胆怯怯,畏畏缩缩的,看着都掉胃口。   想到这里,他越发对晋王有了很深的不满,不知道他与相雪露成婚以后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如今总是戴着一副谨小慎微的面具,对他也是冷淡得不行。   乔芊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甘地咬住了唇:“郡王爷,妾身身子弱,便不陪您去围场了。”她担心自己近来已经有孕,便是丝毫不敢懈怠,即使有心想跟着慕容越去围场刷好感,也不得不考虑身体。   前方的慕容越恍若未闻,甩帘而去。   乔芊语看着还在原处晃动的珠帘,暗咬银牙,她现在还得忍耐,忍到她母凭子贵的那一天。到时候,便是慕容越,也得对她客客气气的。   ***   相雪露待在扎营的地方,看了看风景,吃了些点心以后,便有些坐不住了。   她让人牵来那匹银霜带月,说自己要去附近走走。   “王妃,您可要小心些。”临行前,青柠细细嘱咐。   “无事的。且放心。”她安抚般地笑笑。   围场很大,先前出发的人已不知散落到了何处,她牵着马,走了一阵,也只是依稀看到少数人。越往前走,人便越是稀少了。   但她并不是很担心,因为围场里面,早已严格划分了区域,这一块,并不会有什么猛兽,至多是一些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兽。   她来这里游玩,顺便试图寻一下雪滢的身影,走了一阵以后,有些累了,她便骑上了马,开始慢行起来。   只是不知多久,还是没有寻见雪滢的影子,她便驻马在一处溪流旁边,走在草地上休憩一下。   相雪露知道自己应该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程,但并不是忧愁待会如何回去,因为她这匹罕见的宝马,便有识路的能力。   她躺坐在草地上,马儿在一旁吃着草,本来是一副静谧无忧的景象。   银霜带月,却突然吃到一半不吃了,它警觉般地抬头望着远方,然后仿佛被触动了什么一般,骤然向远处疾驰而去。   这般忽然的变故,让相雪露一下子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她朝着马儿离去的方向,疾呼着它的名字,可是却并没有换来它的回头,只看到它愈发远去的身影,逐渐在地平线上消失成一个点。   相雪露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环顾四周,这里荒无人烟,她试图呼喊了一下子,也没有人应答。   该不会是她走错路了吧。   从这里走回去,不知道要多久,四处都是空茫茫的草原,她亦分不清方向,认不得路。   天色渐暗,她渐渐感觉,体力流失,有些绝望之际,远处忽然有一人骑行而来,他衣袂带风,容光艳烈,腰间宝剑半露寒芒。她感到很是惊喜,像是抓住了希望。   那人的身形慢慢清晰在视线以内,她看清了她的容貌——竟是慕容曜。   “陛下,您怎么来了何处。”此时此刻,无论是谁的到来,她都会心情愉悦,慕容曜的面容,也比以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顺眼无比,越瞧,便越觉得他眉眼如画。   “朕行猎至此处。”他简短地解释道。   “陛下今年参加了狩猎?”相雪露略有些吃惊,往日矜贵清冷的太子,登极之后,越发与人有了距离感,甚少参与这些大众活动。   “是的,许久未舒展筋骨,都有些松散了,难得趁这次机会,检验一番。”他淡淡道。   “陛下的随行人员呢。”她张望了好久,但除了他以外,并未发现其他人的存在。 第43章 43 皇嫂,得罪了   “朕先前猎了不少猎物, 随行的人负责收拾、装载他们,朕让他们先带着猎物回去了。”慕容曜道。   原是这样,相雪露一下就理解了。   这时候,却见慕容曜回头来问她:“那皇嫂呢, 正一个人在此处?”   他微蹙着眉看她左右:“这么远的路程, 莫非皇嫂是骑马来的?”   相雪露想起他最近将她看得极金贵的, 有些莫测的态度, 十分心虚地道:“是呢,不过马儿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忽然跑了……”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在此处留到了现在。   说起来,很是奇怪,银霜带月按理来说应是极其温顺的马种, 怎就这般突然发狂,不管不顾地跑了,也不听主人的呼唤。   慕容曜闻言, 看着她, 刚欲开口说些什么, 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大地都在震动,仿佛是百兽怒吼,万马奔腾。   那阵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近, 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庞然巨物即将要接近一样。   相雪露心里涌上来一股害怕, 她压低了声音:“陛下,这是……”   慕容曜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一脸严肃地朝远方看去, 仔细聆听辨别那声响。   忽然,他神色一变,飞快地拉着相雪露朝一旁的溪流走去。   “陛下——”他的力道很大,动作很急切,相雪露一惊。   “皇嫂且听着,现在时间紧急,朕无法解释太多。前方应是有发狂的兽潮涌来,为了安全,皇嫂先跟着朕走。”慕容曜声音低沉喑哑。   什么?兽潮,这里怎会有那种东西。相雪露脑中一切空白,却抓住了关键信息,也不再多问,紧跟着慕容曜走。   慕容曜领她而去的方向是溪流旁的洼地,那里比草原上的地势要低很多,上面的人不容易看到。   到了以后,他便要她趴下来,贴着溪岸,不要出声,也不要动作。   相雪露心里紧张莫名,但是也知道情况紧急,于是十分配合。   她乖乖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在那远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到了耳边之际,她的心亦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候,她忽听到他说了一声:“得罪了。”   相学露还没有理解慕容曜话中的意思,便见他脱下外袍,盖在了她身上,将她遮挡的严严实实,尔后竟然径直俯身,一同趴下来,撑到了她的身体上方。   她的心中巨震,虽然尔后她发现,他自始至终没有碰触到她,只是虚虚撑在她的上方,仿佛像在挡着什么东西。   他冷淡又显克制的声音飘到了在她的耳侧,不轻不重:“皇嫂,捂耳,别听。”   她下意识地听从他的话,捂上了耳朵。   相雪露忽然发现,在这种紧张危机的关头,她总是下意识地相信他,信赖他,仿佛天生就觉得他不会害她,他所有的决策都英明果决。   山崩地裂般的奔腾声从远处来到了相雪露的身边,她即使捂紧了耳朵,还是胆颤心惊不已。   但这时,从鼻端传来的他身上的清新味道便格外清晰,不知怎的,她的心骤然就安定了不少。   待到那阵巨响逐渐远去,相雪露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她抬眸望去,才发现他已在方才从她的上方悄然挪去,靠坐在了一旁。   她向远处,之前他们待过的草地望去,发现那里已是一片狼藉,草根都被动物的蹄爪翻腾出来,凌乱地倒贴在地面上,触目惊心。   不由得在心中后怕,方才若不是有他在,及时提醒,等到看到兽潮的时候,怕是已经躲闪不及了。   意动之下,她复又看向他,却发现他微垂着首,看起来很是有些不对劲。   “陛下,您没事吧?”相雪露心中一惊,难道他在方才受了什么伤。   她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略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以手轻按着眉头:“无什么大事。”   相雪露却觉着,他看起来和平日里有些不太一样,她观察他的面色,好似有些不太正常,微微泛着潮红,眼神亦下意识地回避着她。   “陛下,您便与臣妇说实话吧。”相雪露忧心忡忡,“若是您是因为臣妇出了什么事,臣妇将来如何自处。”   “其实也没什么。”慕容曜看了她一眼,扯了扯唇角,露出极其清浅的笑,“只是中了药而已。”   相雪露怔愣住了:“什么药,陛下如何会碰到那种东西。”   “方才,兽潮来临的时候。”慕容曜说到这里,顿了顿,“每年秋狩,为了让圈养的野兽均脱笼而出,在围场上奔走,会用一种兽用春.药,以催发其发狂,达到狩猎助兴的效果。”   “今年,大抵是出了什么差错。”他凝视着远方,目光有些凝重,“方才那阵兽潮,便沾染着过量的春.药,经过时应是不慎被朕吸入了一些。”   他说这话的间歇里,面上已是越来越红,额头上已经凝结了几粒汗珠,仅是凭意志维持着话语的平静。   即便如此,中了春.药的慕容曜看上去也并不显狼狈,覆满了红潮的面容看上去反而更加艳光四射,姿容难掩,微有些发红的狭长眼角冲淡了平日里的冷冽,多了几分诱人般的魅惑。   相雪露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她听到这里,其实已经是慌张不已,但方才还是被短暂地分了一下神。   “那陛下,现在可怎么办?”她焦急地说,咬得唇都泛了白,“您的亲卫什么时候能到。”   “朕方才给他们发了信号,应当用不了太久,不过现在,应是忙着处理兽潮的事情,以免危害无辜人员。”难得到了这时,他还思路清晰。   “您现在感觉可好,这可是兽用春.药……”寻常的春.药便可以摧毁人的理智,何况是兽用的,必然更加霸道烈性,“臣妇为您去打些水来。”   说到底,他也是为了护着她,才成了这般,若不是他为她遮挡了一二,可能如今这般的人就要是她了。   “感觉……”慕容曜忽然笑了笑,笑容很是有几分张烈,“烈火焚心,不过尔尔。”   他说这话时的姿态与气势,就像他站在山河万里舆图前,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一般,尽是不把旁的东西放在眼里的自信霸道。   相雪露心神亦是为之一震,她不再多话,跑到了溪流旁,用自己的手帕沾湿,拧干,然后迅速跑回了他的身边,将帕子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陛下,您感觉好些了吗?”她关切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慕容曜垂眸,恰好可以看到少女正弯腰,认真又细致地为他的额头上覆上冷帕,她对他全然不设防,眼中此时只是忧切甚甚,只有他的安危。   额头上传来一阵淡淡的凉意,但却对满身的炽烈焚烧来说,犹如大海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留下一丝涟漪后,过后便悄无声息。但他却并没有告诉她实情,只是“嗯”了一声。   她松了一口气:“陛下,您再坚持一番,等到您的亲卫来了,便无事了,让随行的太医开一副解药喝了便是。”   慕容曜淡淡道:“此物没有解药。”   相雪露呆了呆,忽然想到,这本就是兽用之药,没有解药实属正常。   “无事的陛下。”此时她的额上,亦是渗出了薄汗,“到时候实在不行,还可以寻几个自愿的女子来解,终归,离开了这里,便一切都好说了。”   相雪露是知道,单凭这副皮囊以及地位,京中是有多少女子暗地里痴慕慕容曜的,若是能有机会帮他解药,怕是队伍就得从天明排到天黑。   “几个女子?”慕容曜语气有些莫测,“皇嫂还想来多少个?”   “在皇嫂的心中,朕便是那等人吗,为欲.望所掌控,毫无理智。”他的声音有些发冷。   相雪露不知道他这又是闹的哪番脾气,但他才救了她不久,她亦不好在这时候与他置气,便只好委婉地说:“陛下理解错了臣妇的意思,臣妇不是说您轻易便可被这药物所支配,只是您将来到底是会有不少妃嫔女人的,现在就当提前了些,还解了自身的苦痛,岂不是双赢。”   “那些女子肯定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都是出身清白的,您要是信得过臣妇,臣妇可以帮您把关,正好趁这个机会,赐几个位份,过后那些朝臣也不会念叨陛下您了。”   相雪露越说,越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苦口婆心,守寡了都在为慕容家考虑,为嘉朝的社稷着想。   她私以为自己说的不说十分正确,但至少也应是合情合理。   却没想到慕容曜一口拒绝:“不用了。”   “用不着那么麻烦,不过是区区药物而已,朕还未曾放在心上。”他末尾带着三分冷冽。   相雪露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轻蔑之意,又看着他此时略有些发白的唇,以及大汗淋漓的面庞,绝艳的容色反复被春雨浸润过一般,有种微微凌乱的艳色。   都这样了,想必药性之烈,虽然他眼底还尽量维持着澄明,但要如何继续忍下去。   她思忖的时候,却见他忽然从腰间拔出佩剑,剑光与天光一同掠过,留下银色的寒芒。   慕容曜将佩剑刺入了自己的左臂。   伴随着轻微的闷哼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了空气中。   相雪露无比震惊地看过去,发现他的左袖已染上了一层鲜红色,还有不断弥漫的趋势。   他轻轻地拔出了剑,随意扔在了一侧,与流淌而出的鲜血相反的是,他的眸色更是清醒了几分。 第44章 44 流着他骨血的孩子   相雪露瑟瑟地上前, 撕下衣裙上的布料,为慕容曜绑紧伤口。   她一边打着结,一边颤着声音道:“陛下,何至于此。”   剧烈的疼痛却令慕容曜的面容舒展了几分, 他风淡云清地道:“自伤只是为了达到目的, 如果有用, 自然没有什么不值。”   “所谓被药物控制, 皆乃意志不坚定之人,心怀鬼胎,朝三暮四。”   “成大事者,非坚忍不拔者不能胜之,区区药物,何足挂齿, 又如何能控制人心,影响大事。”   慕容曜的这种胸襟与气度,让相雪露也不得不折服。所以他便毫不犹豫地捅了自己一剑吗, 宁愿自伤, 也决计要自控, 不容许任何事物脱轨,将一切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种惊人的自控力与执行力甚至让她感觉到有一点可怕。就像一台机器一般,永远的清醒,永远地按照计划好的按部就班进行着所有的事, 不像是感情鲜活的人类。   他感觉到了她的沉默, 半真半假地说:“皇嫂不希望朕自伤, 难道希望朕克制不住,情难自控,对皇嫂做出些什么僭越之事……”   “在此地……”   他似玩笑般的语气却让相雪露瞬间慌了神:“不是的, 陛下……”她想解释什么,但又发现解释不清。   干脆低头道:“无论如何,都是陛下救了臣妇,如此之恩,实难报答。”   他竟笑了起来:“那便先记着吧。”   “等着朕,何时再向你讨还。”   他是这般说的,不过相雪露却并不紧张。她并不认为,一介帝王,还有什么是需要向她讨要的,有什么东西是她有而他没有的。   她看着他,慕容曜此时似乎心情不错,他用手虚掩着脸,也还是挡不住那似有似无的笑意。   只是唇瓣因为失血有些苍白,但是和唇角的弧度以及衣襟上的鲜血映在一起,却显出一种烈艳之感来。   “陛下,人来了。”等了许久,熟悉的卫兵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是么?”他的声音并不感意外,但是也听不出什么高兴,仿佛被救回去也不是多值得欣喜的一件事。   ***   回到营帐地点以后,立马有一群太医围着慕容曜上前去,相雪露顺势脱身,走到了外面。   她还未完全整理好复杂的心绪,便见有人匆匆跑来:“太医,快救救我家郡王妃。”   郡王妃?她下意识地就想到了乔芊语,她又怎么了。   太医署下面的一位太医亦是问前来的那个侍女发生了何事,只听她白着脸道:“郡王先前好似中了什么药一般,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就抓着我家郡王妃,现下,她腰下血流不止。”   太医听了,似乎感觉有些严重,连忙跟着侍女一同去了乔芊语所在的地方。   相雪露远远跟着,等太医诊治完了从里面出来,她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原是慕容越好似也中了药,然后不管不顾地就地和乔芊语发生了关系,似乎不知道她已经有孕一月多了,致使现在出现了小产的症状。   太医叹了一口气:“江夏郡王也实在是太过没有顾忌了些,眼下只能是用药先吊着,孩子是暂且保下来了,以后便不好说了。”   这让相雪露对于慕容越的印象瞬间又低了八百度,尤其是有了之前慕容曜的两相对比,马上便感觉他是一个管不住下半身的人。心里流露出了微微的厌恶情绪。   慕容越刚刚缓解了药性,恢复了神智,正扶着营帐从里面出来,便看到了不远处的相雪露。   他想起自己中药之前,正猎得了一匹野狼,还计划着按照这次的狩猎所得,多半可以赢得头彩,却没想到,后来因为发狂的兽潮,中了招。   他看到她,正欲走近,却见她看他像见了瘟神一般,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   慕容越的面色僵了僵,但他还是没有放过此次机会:“晋王妃是来看望令妹的么?”   相雪露却不回答他这话,只是道:“听闻郡王您中了药?”   他心中一窒,看到她奇怪的表情,解释道:“那药的药性极其猛烈,人若沾上了理智全无,只剩兽.性……”   却见她只是静静看着他,半晌才出来一句话:“陛下亦中了此药。”   “什么。”慕容越显然没有想到,“陛下也中了?”   “是的,本王妃方才一直与陛下在一处。”她的语气意味不明。   “怎么会?!您在陛下中药的时候与他在一处,那……”慕容越不敢想象,他是知道那药的霸烈的,男人若是沾了,哪还会有意识留存,身边自然是个女人都要拉过来纾解一番。   难道慕容曜已经把她……他紧紧盯着相雪露,打量着她周身的情况。却发现她只是淡淡地说:“陛下无什么事,本王妃也无什么事。”   他的面色一动,还是犹疑道:“怎会……”慕容曜难不成真是那坐怀不乱的君子,可,这又怎么可能。   却见她面带着淡淡的讽意:“郡王还是回去先关心郡王妃吧,人所以为人……”这句话她没有说完,而是略微地停顿住了。“人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说罢,她便不再多言,而是径直转身离去了。徒留下慕容越在原地,血液有些发凉。   从前,她看他的眼神若是还只是有几分冷淡,如今便是不屑与厌恶了。他如何也没有想明白,事情为何会这样急转而下。   ***   回去的路上,相雪露在脑子里还在思索方才的事情。   从慕容越身上便可以看出,这次的兽药,药效确实猛烈。但偏偏是如此猛烈的药,却被慕容曜扛下来了。他从头至尾维持着一股君子之风,处逆境而凛然。不曾越界半分,对她有无礼之举。   人与人之间,真是有了对比,才越发看出高尚者的可贵。之前,他毫不犹豫的自伤举动以及那鲜艳的血液,留下的震撼至今仍存于她的心中。   想着想着,便又回到了先前的营帐前。大群的太医已经散去,只有少数几个在门前低声交谈。相雪露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亦低声问道:“陛下现在如何了?”   几位太医见是她,没有隐瞒:“陛下方才处理了伤口之后,服了药便歇下了。”   “只是,那伤口似有些深,不知道今夜会不会发热。”   “陛下怎就对自己下了那般狠劲呢,臣看了真是心惊不已。”   太医们的口中,好似慕容曜所受之伤并不浅,那他当初到底是抱着多大的决心,有着怎样的坚毅,才如此果决地下手。   相雪露抿了抿唇,放轻了脚步走进他的营帐,门口的紫衣卫见是她,并没有出手阻拦。   她走了进去,见他已经进入了休息。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眼睫长长的,安静地垂着,在眼睑上投下阴影。   他的眉心有些轻微的褶皱,似是因某事而睡得不太安稳。唇色恢复了一些,但仍是淡粉偏白的颜色,失血造成的后遗症并没有好全。   相雪露坐在了离慕容曜不远不近的地方,许是良心上的不安与亏欠,让她必须亲自待在此处,守着他,或许不会等到他醒来,但至少目前这段空隙,她是会在这里的。   她撑颌看着他,心想着没人,便将凳子拉近了些。尔后,不知怎的,许是维持一个姿态,看久了,便有些困了。眼皮不知道何时有些沉重,渐渐地便撑不开了。   她陷入了一个瑰丽奇异的梦境,她梦见,她赤足在海边漫步,看到了海滩上的一颗明珠,她见明珠色泽明丽莹润,便喜爱地将其捧在手心。   偏偏正在这时,狂风大作,海浪翻涌,在海天相接的地方,腾起一条巨大的金龙,它朝她直直地腾飞过来,硕大威严的龙目与她对视,他说,她夺走了他的龙珠,便要以身相抵。   她慌张地想将龙珠脱手,却发现那东西突然莹莹发起了光,黏在手上如何也扔不下来了。   随后,金龙用巨大长长的龙身将她径直席卷而起,飞到了天上,带回了龙宫。龙宫里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华美宫殿,但她却无心欣赏,只因为这条恶龙成日里要用尾巴与她交.缠厮.磨,用它长长的温热的龙舌舔舐她纤细敏感的脖颈。恶龙告诉她,他不是恶龙,是血统尊贵的金龙出身,四海的帝王,万灵的君主,可她不信,那尊贵淡漠的龙界帝王,怎会对她做出这种事情。   后来有一天,恶龙告诉他,他这么多日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在她身体里种下了流着他骨血的孩子,没有枉费他一番辛苦。她吓得尖叫,拍打着自己的肚子,如何也不敢相信,还求他告诉她他只是在骗她。可他却只是在旁好整以暇地微笑着看着她,说他从来没有逗人玩的爱好。   先前那颗曾让她爱不释手的龙珠此时也朝她飞过来,最终化为一束亮光,没入了她的小腹之中。虽然那里奇异地变得暖融融的,但是却让她浑身冷汗战战。   “啊——”她忍不住在梦中惊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醒了过来,当她发现这只是一场梦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方才在现实中或许也发出了声音,吵到了慕容曜。   她赶紧将目光朝他投去,却见他俊容淡淡,仍是那般安静地睡着,仿佛方才除了她做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以外,整个世界都依旧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身体似乎不能很快适应这个环境,以致于营帐内的那一抹驱散不尽的血腥味以及药味传到她的鼻端时,令她下意识地掩唇干呕。 第45章 45 将它堕掉   这股感觉来的太过突然却是如此浓烈, 让她一瞬间头脑昏沉,天旋地转,喉间的恶心之意竟是一时止不住了。   相雪露以帕捂着嘴,直到半晌之后才得以停歇, 此时额间已是布满了细汗。   恰巧前来观察慕容曜情况的太医这时过来, 她便顺势央他为她也诊一诊脉。   太医悬丝吊腕, 沉吟片刻后, 瞳孔却突然剧烈收缩,眼中现出巨大的震惊。   “王妃娘娘。”他声音都有些不稳,“还请您与老臣出来一趟。”   相雪露看他的神情,心中一沉,莫非是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才令太医这般大惊失色。   她心中惴惴, 默不作声地与太医出了营帐,两人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太医环顾四周后, 突然扑通一声在相雪露面前跪了下来。   相雪露大惊:“您这是作何, 快快请起。”   “请王妃先恕老臣无罪。”太医低声道, “待会的话语,或有不敬。”   相雪露觑着他的脸色,心道,莫非真被她猜中了, 她得了什么绝症, 以至于让太医都束手无策。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您请直言。”   “还请您不必有所顾忌,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臣自当将一切明白告诉王妃。”太医的声音深处都有些发抖,“请恕老臣无状,只是王妃您有孕, 已有近两月了。”   话音既落,空气瞬间陷入了完完全全的寂静无声。这般死寂维持了很久,直到相雪露哆嗦着唇问:“您说什么?”   “王妃,您已经有孕快两月了,胎儿目前很健康。”   相雪露这一次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感觉眼前发黑,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脚步也是虚浮的,仿佛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快两月,那便是那次,也只能是那次,那个迷离的夜晚,带走了她的第一次。让她背负上了与小叔子一夜缠.绵的包袱。   之前她就预料到了类似的情况,可是,怎么还是朝这个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而来了。   明明,她服过避子汤了。怎还是春种萌芽,珠胎暗结。   现下,已经发生了这种最坏的结果,还被太医知晓了,若是再被旁人知道。相雪露不敢想象,不到两个月的孕期,倒推回去,但反是个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必定不是慕容昀的。   只能是她在亡夫死后不足一月,尸骨未寒之际,就与旁人有了苟且,这要是传出去,她恐怕会名声尽毁,遭天下人唾弃。   种种难听的话她都已经想象出来了,譬如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不知廉耻云云。   她空洞又茫然地望着前方的虚空,一时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   半晌后,她方想起太医还在旁侧,于是转首过去,近乎哀求地对他道:“还请您莫要将此事生张。”她不敢透露出丝毫,关于这个孩子是慕容曜的讯息来,否则,太医定不会帮她隐瞒。   太医垂首:“老臣定守口如瓶,绝不向外人透露分毫。”   得到了太医的保证,她的心头却并没有放松多少。反而越是具体地细想,却是有一种未知的惶恐生出。   这个孩子在她的肚子里,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她的肚子会慢慢地变大。迟早都会叫外人发觉。   到了那时……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太后或许会质问她,这是哪里来的孽种,京城或许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就算没有这些,她也不可能将它生下来,先别说她从来没有准备好做一个母亲,再者,它注定是个乱.伦的产物,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与慕容曜发生的事,永远也无法淡忘。   便是她冒大不韪将它生了下来,以后它将如何自处,也是个很大的问题,慕容曜那般强势的人,定是不允自己的骨血流落在外。   思及这里,她才忽然想到,她还没有考虑过是否将此事告知慕容曜。于情于理,他作为胎儿的父亲,理应知晓此事,但她不敢……她害怕被他知晓,害怕他因此做出的各种决定。   这种畏惧与心慌,比让她独自承担此事还要令人窒息。   既然留不住,便只能选择将它堕掉,但,一想到这个结果,相雪露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她虽不像姨母那般笃信佛陀,却也是有着不忍杀生之慈。平素里,她连一只小动物都未曾伤害过,如今,却要为了一己私欲,亲自堕掉自己的孩子。简直便是,在一夕间,打破了她为人十数载的观念道德。可若是留,又如何能留。   一时间,相雪露便这般陷入了一个死胡同里,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只有深深的绝望。   她茫然地,漫无目的地,不知不觉间,又步入了营帐,一偏首就看到了慕容曜的面容。   高鼻狭目,长长的眼角,斜飞入鬓,色如流丹般的唇此刻略显黯淡,却丝毫不掩其昳丽光艳,反而凭添了一股微微的病态之美。这是在慕容曜身上很少见到的,他平日里总将自己强大而令人畏惧的一面显露在外面,几乎从未有人见他露出过脆弱之态。   她望了他好一会儿,才醒神过来,眼前的这个人是嘉朝说一不二,强势独断的帝王,也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她忽然想到,若是她当真自作主张打掉了孩子,事后被他知晓,会不会勃然大怒,给她套一个戕害皇嗣的罪名在头上来。毕竟帝王如今年轻无子,或许会对第一个孩子额外重视。   亦或许他并不在意,她上前问了他的意思,也不过是自取其辱,他会冷冷地望着她的小腹,寒声说他不需要,她不能留。这远比她独自决定打掉孩子更难接受。注定它是一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到来。   但更多的可能是,他也许真的不在意,但帝王的自尊却不允许她擅自决定,那是他的皇嗣,他的皇子皇女,不允许任何人代替,越过他来做决定。   相雪露本想快刀斩乱麻,违背自己的良心上的煎熬,将此事尽快私下里解决,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瞬间不寒而栗。   事后被他知晓,所可能带来的结果,她不敢赌,因为赌注可能不单单是她的未来,更是卫国公府未来的处境。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的性格向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令人难以琢磨。   但从慕容曜行事上的作风来看,他喜欢将一切都彻底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不容许任何脱离控制的意外发生。这种风格,从他做太子之时,便已初初显见,登基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她不敢做那个意外,也不敢承担激怒他的后果。   “皇嫂,是一直在这里吗?”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传来,相雪露浑身一震,才陡然发现,慕容曜已不知在何时醒了。   他正用他那幽黑深邃的眼眸盯着她看,不知道看了多久。   相雪露不敢确定方才有多少神色落入了他的眼中,又是否被他看出了一些端倪。   她只得以最快的速度掩饰自己面上的表情,细声回道:“臣妇见陛下受伤,护臣妇所致,心有不安,便在此守候。”   “无妨。”他淡淡道,“小事而已,很快便好。”   “只要皇嫂无什么事就好。”   这或许是相雪露从未怀疑过慕容曜的原因,当初那一天,她喝了他给的避子汤,如今便是怀了孩子,她也并不认为是慕容曜主观上故意为之的。   首先,他全然没有必要,她是他的皇嫂,他想要孩子,想要继承人,全天下的女子排队想为他生,如何也不至于非就看上了她。他亦不是那种罔顾人伦之人,会将自己的子嗣置于一种尴尬,不上不下的境地。   再者,他向来对她有礼,虽是帝王,却仍是有着对长嫂的尊敬态度,出了事也是第一时间想着她的安危,甚至不惜以身相抵。偏偏他因此中了春.药,也仍是那般隐忍克制,甚至为了不冒犯她,不惜自伤。   相雪露想起他胳膊上那处惊心触目的伤口,仿佛那景象仍在眼前。   这样的他,如何也不会对药物下了手脚,便只是如当初阴错阳差的那夜般,纯粹是个意外。   “皇嫂似乎面色有些发白。”慕容曜偏头看她,“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相雪露很想说是,但是她不能,最终只是道:“臣妇无事。”   在他忧切关心的目光中,她如坐针毡。   “方才许是受了一些惊吓。朕这便叫太医过来为皇嫂问诊。”   “不用了,陛下。”相雪露几乎是脱口而出,事后才感觉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激动。   果然引来了他的目光,徘徊在她的脸上。   “谢陛下好意,只是臣妇方才已经找太医问过脉了,太医说臣妇无什么事,最多有几分心悸,喝几味安神汤便好了。”她忙着找补。   “那便好。”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出令人惊艳的笑容出来,虽然很淡,却还是在一瞬间照亮了这黯淡的营帐。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见他的样子,失了神,她不禁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若是生下来,是否也如他一般,光艳动天下。明明是个男子,为何处处都带着令人艳羡,过分精致的容色。   “朕回头另寻太医问问,也好确定皇嫂是真的无事。”他顺带性地接着先前的话关切着他,语气平常,却差点吓出了相雪露的三魂六魄。   “不必了。陛下。”她眼眶都有些发红,是急的,“陛下日理万机,怎能让您继续为臣妇操心。” 第46章 46 找到了堕胎药   “朕只是忧心, 皇嫂既然不希望,那朕便不去问了。”他淡淡一笑,似乎并没有将她方才的神态放在心上。   “臣妇不是……”相雪露想说她不是这个意思,但最终只是低声道:“臣妇不敢让陛下为区区小事费心。”   “皇嫂总是这般客气。”他似乎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让朕不知如何是好。”   相雪露这时才发现, 虽然慕容曜眼下正躺在榻上, 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但他身上的气场却还是无时无刻地散发出来,给她很大的压力。   她怕待久了露馅,便欲告退回去,却没想到,他忽然目光一转,叫住了她。   慕容曜以手指了指案头的一个小盒子, 让她打开看。   相雪露慢慢走上前去,捧起了那个小盒子,一打开, 便有一道灿灿金光从里面散发出来。   “这是……”她犹疑道, 这不是此次秋狩头日的彩头, 那支九尾金凤朝珠钗么,怎会在这里,又怎让她拿起看。   她将目光投向慕容曜,见他也正看着她:“给你的。”寥寥一句, 很是简短, 却意思明确。   相雪露越发用一种略有些疑惑以及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别这样看朕。”他笑了笑, “没有徇私黑幕。”见她还是一副不信的样子,他轻咳了一声:“是那群人太无用了。”   “朕也没有狩得多少猎物,只是猎得了一熊一虎而已。贵精不贵多。”   “那虎皮尚好, 皇嫂若是有需要,可以为你做成一件大氅。”他自然而然地道。   “不是,陛下,您怎么想到将它送给了臣妇呢?”她并不是不相信慕容曜的实力,从前他做太子之时,就崭露头角,显现出了惊人的骑射狩猎能力。看上去不像文质彬彬的嘉朝人,比那西域外的羌族人还要武勇。   那也是相雪露第一次看到,他褪去表面上清冷矜贵华艳的姿容外衣,身披戎装,身姿若疾风。   虽几年没见他上场了,但是他的实力仍然不容置疑。   说起来,也是很奇怪,今年不仅彩头的设置出乎意料得高,连帝王都亲自下场参与了狩猎,将气氛推向一个空前的高度。自然,此时定有不少人盯着这彩头最终花落谁家。他此时竟将其送给了她,那又要惹多少人的眼。   相雪露有些不太想去接受,她现下还没解决掉肚子里的那个麻烦,此时行事正应该低调。   但慕容曜似乎不想让她如愿:“朕也不过是顺带得了此物罢了。”   “朕得它无什么用,身边亦无可赠之人,思来想去,赠给尊长最好。”他温温地说道,有理有据,进退自如。   他说的不无几分道理,其他宗室女眷与他关系更远,包括那些个出嫁的公主,更是许久未见。   能当他尊长的,又是近亲的,也只有相雪露和太后二人。   太后自不必说,身居后位数年,早就不缺这些凤钗,说起来,此物珍贵,也只是相对而言,最重要的不在于其材料以及工艺,而在于其上附加的身份地位。   若不是借秋狩的彩头得到,九尾金凤朝珠钗也只能皇后,太后那等身份的人才能佩戴。现在有了一个附加条件,便显得它便是荣光的代表,无数贵夫人心中渴求的珍宝。   他总是在任何时候都那么有理,相雪露无话可说,但是,若真的受了,岂不是成了众之所矢。   但慕容曜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理所当然地说:“旁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艳羡也好,嫉妒也罢,一样越不过皇嫂。”   他这句话说的有几分微妙,但确实是事实,现下,相雪露协理宫务,在六宫之中,俨然是太后之下的第一人,旁的皇室或者宗室女眷的确没有她这般昭彰显目。   “臣妇细思,近日的确行事有些太过张扬了,过不了多久,陛下纳了妃嫔,臣妇也该早日交还宫权,回归王府。”她谦卑地说,“只望陛下能让臣妇在此之前低调些行事,也免得平白遭了风言风语,连累了陛下。”   “皇嫂总是喜欢为别人考虑。”慕容曜的声音淡了几分,“为何不多为自己考虑。”   “朕如今到了这个位置,早已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了。只想随心而为。”   “皇嫂功劳不在苦劳也在,几分荣膺,又有何人敢置言。”   她有些无奈地苦笑道:“臣妇明白了。”她本来想说,便是帝王,也不能随性而为,但是细思,这天下,如今又有谁能阻他呢,便收回了这句话。   “皇嫂明白便好。”他有些深沉地提示道,“如此才能不负韶华,不负春光。”   相雪露手里攥着他送的东西,有些掌心发烫得拿不住,总觉得不接受了此物不行,接受了似乎也不是一回事。   她觉得这是个麻烦,就像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慕容曜不问她同不同意,就强硬地塞给她,却要让她来承受后果。   她想起走的时候,慕容曜冷不丁地问她:“皇嫂,便没有其他要与朕说的了吗?”   他似意有所指,又似随口一问。   他的目光幽沉而又锐利,如鹰隼一般,让她心虚得头皮发麻,却只是在短暂的停顿以后,垂首道:“没有了。”   晚膳的时候,她与太后一起用膳,果不其然地提起了今天的事。   “今日真是运不好,不知怎的,那负责圈禁释放猛兽的人出了差错,放多了兽药,引得它们纷纷发狂,不受控制。”太后感叹道,“还好你未出什么事,只是累得陛下受了伤。”   太后并未提及乔芊语的事,估计心里也对她的死活并不关心。   知晓了慕容曜送给相雪露金钗的事情以后,太后的面色却并没有很吃惊,只是说:“陛下赐予了,你便安心收下,旁的事皆不用操心。”   “既然赏了你,过几日便带出去试试,也好表示对陛下的感念之心。”   “可……这是皇后规制的首饰,会不会太过张扬了有些。”她犹豫道,心中不决。   “所谓规制,还能越过圣意不成,你如今是哀家的甥女,陛下的长嫂,身份贵重无比。带出去就是让别人瞧瞧,陛下对你的重视。”   相雪露知道太后这是在给她立威,让旁人知晓她如今的地位,虽然会让她协理宫务起来更加顺利,但是——日后后宫有了真的主子,便很是麻烦了。说不定碍了哪位娘娘的眼。   她不信太后没有想到这层,但太后仍是让她这般去做,不禁让她的心头弥漫上一层迷雾般的忧虑。   谈话间,太后见她这几日似有心事,便给她夹了一块五花肉,抚慰道:“雪露这几日是怎么了,怎好似还清瘦了一些。”   相雪露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旁人不知道,她自己最清楚,这些时日哪里有清瘦,反而还胖了些。   方才她摸自己的小腹,已有些微鼓,之前以为是长胖了,如今看来,怕不只是因为孕事长胖,更是因为宫房里头的孩子,日益长大,将她的肚子已是撑得微鼓了起来。   今日她衣袂宽松,隔远了看,只觉她身姿飘逸仙灵,可她知道,若是穿了那种束腰修身的衣裙,小腹的弧度已是掩盖不住。   她从前没怎么近见过怀孕的妇人,也不知道如今这样的肚子,相对于未足两月来说,算不算得上大。   相雪露微微有些勉强地笑道:“姨母您是关心过甚,雪露哪里有瘦了。”   “自打进了宫,您便生怕我饿着了,想方设法地让御厨们用尽全身解数,雪露早已被您给养胖了。”她掩唇笑道。   “那便多吃些。”太后亦是笑。   相雪露夹起方才太后夹给她的那块红烧肉,刚刚放入口中,嚼了一口,便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的感觉上涌,令她不受控制地,哇的一口,将肉吐了出来。   便是这般,那股肥腻的味道也仍在她的口腔中久久不消,她又连干呕了好几口,感觉将胃水都快给呕了出来,才终于消停。   太后似乎被惊住了,忙上前拍她的背:“是这菜有什么问题么,雪露怎么这样了?”   边说着她拿来一盏茶,递给相雪露。   相雪露喝了一口太后送过来的清茶,才消解了一些方才的味觉,微微平息过气来。   太后见了却仍是担忧不已:“哀家这就去传太医,怎这般吓人。”   “不用了。”她一口茶喝到嘴里一半,就急忙着说,“先前太医看过了,说是今日受了惊吓,后遗症里便有肠胃不适。”   “陛下也知道。”她想了想,补充说道。   太后这才打消了去叫太医的内容,让相雪露吃些清淡的菜。   她却觉着,此时无论吃什么,都索然无味,尤其是背负着沉重的心事,亦不知道吃什么还会不适失态。   她想着茫然看不清的未来,觉得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大的,最艰难的抉择,关乎着她后半生的命运。   但偏偏她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东西。   这个夜里,她没有早睡,而是试图从带来的书籍中,找到医术相关的书籍,翻找着有什么药方,能叫她缓解孕吐。翻找了半天没有看见,倒是看到了一味用于堕胎的药。   以藏红花,马钱子,益母草为主剂量,辅之以麝香,连服三日,便可令胞宫收缩,胎儿堕下。   她本是打算随便看一下,却不知不觉将目光从上面移不开来。藏红花两钱,益母草三钱……这些往常看起来枯燥乏味的数字,竟很容易地在她脑子里生了根。   事后,她将医术中的那几页撕下来,悄悄地用蜡烛点了烧毁了。 第47章 47 皇嫂偏要装   狩猎又持续了好几天, 期间众人狩得了不少猎物,有兔子,有麋鹿,处理干净后, 在傍晚时分, 燃起了篝火, 舞娘在火堆边翩翩起舞, 肉类炙烤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飘了很远。   肉还没烤好,便有不少人已经是兴致勃勃了,围场里面圈养的动物常年有着自然天性,活泼不已,肉质自然也很是劲道有嚼劲, 无肥腻之感。   在场的人围着烤肉,闻着酥香,看着鲜红色的肉渐渐地变熟, 渗透出金黄色的油, 已是食指大动, 垂涎欲滴。   相雪露却不然,自从一开始,她靠在旁边的时候,脸色就有些隐隐的发白, 众人将目光集中于眼前的珍馐和歌舞, 倒也没有发现她的不对来。   她默不作声地站远了些, 却还是挡不出心头的那股不舒服,便是看着眼前跳跃的火光,热情的舞蹈, 都让她头晕目眩,外加泛些恶心。   于是她便趁了个机会,悄悄地从人群中脱离,来到了一旁无人的地方,默不作声地蹲下来,缓解心中的不适。   未曾想到,有了身子,竟是这般的难受,夜里也因此睡得不甚好了。   她撑着自己的额头,轻轻闭眼,待她回到了京中,定要想法子将那几味药凑齐,狠一狠心,也好彻底了结了此事。   想到这个的时候,她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她终归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冷硬,所以更应该快刀斩乱麻,以免自己心生犹疑。   思绪挣扎间,头顶不期然投下了一片阴影,她懵懵地抬首去看,只见一轮明月之前,负手站立的,果然还是熟悉的那张俊脸。   “皇嫂这是怎么了?”慕容曜微微弯身,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近日在围场,为了方便,他都没有穿宽袖大衫,今日着的是一件潜龙暗纹箭袖衫,袖口剪裁得体,将将好包着他的臂膀。   他的手臂既不会有那种过分夸张的肌肉,也不会显得瘦弱,一切都是恰好的样子,箭袖紧贴着他手臂上得宜的肌肉,修长白皙的手指从袖口伸出,他正微笑看着她,伸向她,等待着她的回应。   相雪露抬高手腕,却只是抓住了他的袖子,微微用力,站了起来。   “方才只是有些乏味,便先早早地出来了。散心透气。”她心里有些疲乏,不想解释过多,只是如此清淡地说道。   “皇嫂面上看起来很不好。”他轻声道,“若是那群人扰了您,先叫他们撤了便好。”   “如何能扰他人安乐。”相雪露摇了摇头,“是臣妇的问题。”   “皇嫂总是喜欢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这可如何是好。”他似无奈般地叹道。   “唯独有一点不好,便是什么事都喜一个人埋在心里,慢慢消化。”他凝视着她,“我猜,皇嫂又有什么瞒着朕了。”   相雪露心里猛地一惊,勉强才维持住了自己面上的神态,硬着头皮垂下了头:“若是有些身体轻微的不适,算作是瞒着陛下的话,那便是瞒您了。”   他因此凝视了她很久,眸光比这夜幕还要幽黑,忽道:“皇嫂的身体,应当还是有些柔弱吧,待回了京城,朕叫人打开私库,取各类珍稀补药来,给皇嫂养养身子。”   “着太医署,将千年人参磨成药粉,每日一服。”   他随口的关心与厚待,却让她慌了神。   那些补药都与她要找的药材属性相冲,若真喝了,说不定这胎反而越发稳固。   “不必了,陛下,臣妇如今就很好,补药喝多了,反而容易上火。”她委婉拒绝。   正说话间,风吹来了远处烤肉的香味,此时,兽肉已被尽数烤熟,香味越发浓郁醇厚。   彼之蜜糖,吾之,相雪露如今闻了,简直就像中了催命剂一般。   当场便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还哪管慕容曜在不在身前。   这次感觉来得很有些突然,又加之经历了一整个白日的疲惫,更是迅猛。   因为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再呕也只是干呕,直到把胃水都快要呕出来。   呕到一般,她难受地弯下了身子,等这般感觉如潮水一般褪去,她方才躬着身子慢慢平息。   这时,她才发现,一双手在方才悄声无息地覆上了她的后背,有节奏性地轻拍着。   他拍她的力道很是舒服,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难受。   只听他带着薄笑的话语顺着一股儿风也一同吹到了她的耳边:“皇嫂又打诳语了。”   “明明已是这般的严重,却偏要装的无事。”   “便如此担心,朕知道些什么吗。”   慕容曜似有些无奈,还有些难以察觉的纵容:“皇嫂还是安心照管好自己的身子吧,朕并无心思去探究。”   他随时可以知道她的秘密,只要他随便差人去查一下。但是他没有。   相雪露双手抱臂,轻薄的衣裳遮不住这早秋夜里的寒凉,她缓缓地站直了身体,细弱地说了一句:“谢陛下。”   却在站起来的那一瞬,不慎腿一软,身子歪倒下去。   疾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短暂的时间让她做不出思考,只是下意思地用双手护住了小腹。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闭上眼睛,重重地跌落在地时,意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一双大手有力地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向下坠落的趋势生生阻断。   她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视野之内,无边无际的漫天繁星,还有他那潋滟春眸里如晚星一般的耀光星子。   他正垂首,低眸,看着她,面上并无明显的笑意,却自带一股风月无边的朦胧风情。   相雪露知道这只是她因景生情的莫名感触,因着下一刻,当她微微站直了身体,他便立即收回了手。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她,顿了顿道:“皇嫂的确是重了些。”   她还没来得及红脸,便听他接着说:“是从前太过清简了,如今这般才勉为其难够得上合格。”   他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打趣她体重的意思,似乎真的只是在认真讨论她是否清瘦过度,需要多补身子的话题。   相雪露回忆起他的大掌,方才触碰过她纤细的腰肢,紧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便要将她尽数掌控,她柔弱无依,他的掌心温热,好似他不是第一次,而是曾无数次揽过她的纤腰一般。   虽知他没有旁的意图,但她深知,自己与他现在的地位,类比于娇贵不已的雀鸟和冷静自持的猎人。   猎人现在冷眼旁观甚至对雀鸟爱护有加,不越雷池半步,也只是因为他随时掌握着进退自如的能力。他现在对她有那么一丝纵容的意味,甚至明知她说了谎话,也只是装作不知道,不深究,微微一笑而过。   若是将来有一天,他忽然想去探究了,那她所有的底细,与隐瞒都会尽数显现在他的面前,纤毫毕现。若是他那时,方才得知她打掉了他的孩子,他会是怎样的震怒。   相雪露之前没有算到过慕容曜的敏感程度,如今,被妥善放置在她外裳胸前位置的那两页医书,也似突然变得滚烫起来,甚是棘手。   脑海里的那些药材的图像,忽然就变得有些摇摇欲坠。   “皇嫂,夜里寒凉,你既身子弱,便早些回去吧。”慕容曜不经意地提醒着她,十分善解人意。   她沉默着点头,至始至终都在他的目光范围之下。   ***   回到京中后,太后举办了一场赏荷宴,广邀了京中贵夫人,作为秋狩之后的点缀,清淡口味。   宴会的前一日,她特地让相雪露将那九尾金钗带上,也好显示对陛下厚爱的重视。   相雪露并不是很情愿,但又不得不遂了太后的意,为显得低调,她并未多带别的头饰和首饰,简单素雅,却没想到一到了宴会现场,所有人的目光便纷纷地投了过来。   只以一根金钗插于乌发之间,却意外变得更显眼了,一时众人目光中情绪各异,看着相雪露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她假意没看到这一切,忽略掉身上的视线,以帕半掩着脸,施施然走进了湖畔的亭台。   琴声悠悠,湖面上涟漪微起,所幸的是,虽然目光灼人,但并没有人立即上来。   席间,她从她们的谈话中知晓,乔芊语此次并没有来,听闻是上次秋狩时伤了身子,此时还在府中用药吊着孩子。   “听闻那江夏郡王妃,被太医从昏迷中救醒以后,听说孩子可能不保,立马又当场昏死了过去。”   “啧,自己的夫君靠不住,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相雪露抿了抿唇,心绪一时有些复杂,有些人想尽办法也要保住孩子,有些人,却如她一般,为它的存在日夜难安。   马钱子,益母草,她从晋王从前的药柜里找到了一些,就是剩下的几味药,有些难找,还不能走漏了风声。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她悄然掐紧了手心。   正处在混乱的思绪中时,一位侯夫人上前拜见太后,眼神从相雪露这里一瞥而过,笑道:“这次陛下得了彩头,满京城的人都在想着他会如何处理,最后,竟是将它赠给了晋王妃。”   “今年大选虽延后,却都以为陛下娶后也快近了,原本以为会借此机会漏个风声出来,现在看来,陛下还是更重视孝悌之道。”   “未来的皇后,臣妇如何敢与之争辉呢,只是陛下赐予,不得不受罢了,感念不尽,无以言表。”她尽量平静了语气说道。   说完后,才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好似是慕容曜求着强塞给她的一般,她倒是连皇后规制的东西不看在眼里了。 第48章 48 臣妇犯下了欺君之罪   相雪露这般说, 那位侯夫人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   她心里想着的是,晋王妃可真是过于谦虚谨慎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对她的重视, 陛下何时对旁人这样过。   或许是幼时一起玩闹过, 多了些情谊在心里吧, 但她也只是揣测, 帝王的心思谁又能懂。   整个赏荷宴上,相雪露为了掩盖自己身体的不适,都没怎么与旁人说话,也无心去赏荷,只是一个人坐在凉亭的角落,以扇半掩面。   太后见她这般, 问她是不是又不舒服,还是有别的什么事,相雪露轻轻卸下扇子, 微微摇了摇头, 可是她却忘记了自己脸色的浅淡苍白。   “约莫是最近进了秋, 气候变化有些大。早寒午热晚凉,时间长了肠胃就有些不适应。”她轻声道,“无妨的,过几天便好了。”   待她收集齐了那几味药, 再狠一狠心。   这几天, 她一直处于反复的纠结中, 她慢慢意识到,无论做出何决定,都不能再拖了。   太后微点了点头, 最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要憋在心里,遇到了困难便与哀家说。”   相雪露睫毛一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只是这事,真的能说么,她捏紧了袖边的手帕。   她怕太后吃斋念佛多年,早已性子清淡,受不了这人世间的刺激。   赏荷宴进行了三个时辰,尽管相雪露十分低调,静坐在一旁,亦没有上前折一支莲花,但因她头上的那支金钗,还是受到了无数人投来的,打量的目光。   她一时感受到了,什么是万目聚焦,尽管她低垂者头,还是感觉到了隐隐的压力。   从前晋王尚在的时候,她都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注,果然,什么人只要和这皇宫沾了边,和皇帝沾了边,便会被所有人盯着,得不到平静。就像她怀了慕容曜的孩子一般,但凡牵扯到他的事情,便不是小事,以后有了这等联系,只会剪不断理还乱。   所以她必然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等泥潭之中。   ***   相雪露这几日过得很不平静,因怀孕产生的反应是越来越严重了,不仅伴随着呕吐之症,还常在夜里腿部抽筋,睡不好觉,白日里亦经常很累。   以致于每日梳妆时,都要化上厚厚的妆,才能掩饰疲态。   青柠绿檬似乎有所察觉的样子,但是看她神情郁郁,便也不敢吱声,相雪露平日里最多出去走走,散发一下心情。   这日,她为最后的药材,坐马车出了宫,明明昨夜早早就睡了,可竟还是撑着头,靠着马车壁睡着了。   直到侍女的轻唤声传来,她才懊恼地抬起了头。   她进了一家很是隐蔽的小药铺,为着不留人眼线,专门挑的这处,进去以后,她也没像掌柜药师说自己的症状,只是淡淡道:“我要两钱藏红花。”她为了保险起见,并不一次在药铺将所有的药材买齐,而是分散购买。不过藏红花和麝香两味药材都较为稀有珍贵,还真不知道这寻常的小药铺卖不卖。   果然,掌柜露出奇异的神色:“夫人缘何要这种东西,这东西精贵的很,整个药铺也只有两钱。”   他见相雪露是一个年轻的已婚女子,投来了探究的目光。毕竟,她这样的年纪,身份,又要来买这种药物,便朝着一个令人遐想的方向而去了。   掌柜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肃正道:“夫人不会是想用来害人吧。”他用怀疑的视线扫了扫她,若是这样,他可不能随便卖给她。   相雪露自嘲一笑:“能去害谁呢,害自己罢了。”她的神情太过真实,不似作假。   掌柜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夫人来买此药,家中外子知道吗?”他心里直犯嘀咕,根据她方才的反应,基本上想买的就是堕胎药了。   这是,见她衣衫华贵,饰用皆不菲,又是已婚的身份,为何突然便要喝那药,这孩子,难道她的丈夫不知道吗,知道了又为何让她来堕胎。   一瞬间,掌柜脑补了无数世家豪门内的大戏。   本来,他是想拒绝的,不然万一他卖给了这位夫人,真叫她堕了胎,回头她那些有权有势的家人迁怒于他,他这小店怕是不保。   但当看到她面带愁色,眸中似有寥落的秋叶飘过时,他一下就改变了想法。   最终,他还是找来店里仅剩的两钱藏红花,说出了使用方法。   相雪露接过用油纸包住的药包,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与担忧,微微侧目,做出保证:“多谢掌柜了,您且放心,我绝不会透露您的丝毫信息。”   掌柜摇了摇头,他倒不是全然担心自己的命运,而是看到了她,便开始下意识地担心起了她日后的处境。美人如烟,芳华易逝,若是遇不到懂花的人,便消逝得很快。   看上去,那位夫人不像是遇见了良人,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望了一眼相雪露远去的马车轮廓,自己也重新进了药铺。   在回宫的路上,相雪露整个人内心都忍不住隐隐激动,虽然她尽力克制住了,但是仔细的人还是会发现她的手都在轻微地抖。   下马车步入宫道之后,她很着急地回寝殿,以防止夜长梦多。   先前的几味药和今天得到的药,都被她装入了药袋里面,藏在袖子里,只想着一旦凑齐,就将它们熬制。   只不过,没在宫道中坐多久,便遇到了来寻他的内侍。   小内侍低着头,相雪露却一眼看出了他是紫宸殿的人,她心里一跳,问他:“怎么了?”   小内侍拿出一枚碧玉盘龙玉佩,俨然就是慕容曜的随身之物,出现在这里,意义不彰自显——是慕容曜派他来的。   他恭敬道:“今日陛下弈棋了半晌,苦思一局未解,忽想起王妃甚通棋艺,便派奴才来邀王妃前去,与陛下手谈。”   相雪露无法,只得半途改道,去往了紫宸殿。   今日是修沐日,慕容曜也不在前朝,而是留在了寝宫。她也不知道他一个人下棋怎么就忽然想到了自己。她近日身子乏得厉害,只要一想到这是因他而起,就着实不太想去见他。   到了紫宸殿以后,进入前殿,绕过一座紫檀木边金漆烟雨楼阁图屏风,便见轩窗边上,珠帘之后,帝王略歪着身子,衣带宽松地系着,斜坐着看着棋盘。   他靠着背后的软垫之上,听到了脚步上,抬了抬眼。   “皇嫂来了呀。”他似心情不错,揉了揉眼,复又捻起一颗棋子,在棋盘上悬着不动,似乎在犹疑落在哪里,“朕思这棋局思了一下午,宫里其他人都没什么棋方面的修为,想来想去,也只有皇嫂能解朕之心病了。”   “陛下好雅兴。”她说道,“只是您都不能解的棋局,又如何指望臣妇解得出来呢?”   “试试便知道了。”他用手指了指对面,“坐。”   相雪露知道自己在围棋上的见解远低于慕容曜,一开始便没抱着能解出来的打算。   但是,未想到看到棋局的第一眼,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每个看似难解的棋路,都好似曾在哪见过,她下意识地捻起一颗棋子,放在了一个位置。放下之后,她才猛然发觉,正是她这随意的一放,就打破了眼前僵死的死局。   她有些不可思议,又遵循着本能的感觉,继续去拿另一颗棋子,那颗棋子的距离有些远,她便将胳膊伸得长了些,微微抬高,正当捻起那颗棋子的时候,却没想到袖子里放的药袋因此滑落。   相雪露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就停止了流动,慕容曜的声音在她耳边也变得模糊了起来:“皇嫂果然是好棋艺。”他赞叹的声音言犹在耳,却仿佛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反应过来的她想弯身去地上捡,却没想到慕容曜先一步看到了:“这是什么?”   他长臂一捞,将那药袋捡了起来,微微靠近鼻端嗅了嗅,面上突然神色流转了一番。   慕容曜打开药袋,倒出了其中的药材,放在手心,垂眸看了半晌,面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   他忽得伸手,直直地朝相雪露的腕间伸来,就在他要摸到她手腕上的前一刻,相雪露骤然离座,扑通一声跪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她声音艰涩得要命,“臣妇犯了大错。”   说完这句话,她俯首下去,将额头贴到了冰冷的地面,从上方便看见少女的纤瘦的脊背不停地颤抖。   “皇嫂犯了何罪?”慕容曜似乎什么都没有发觉,还是用平常的语气对她道,“以至于行如此大礼。”   现场沉寂了半晌,相雪露才断断续续地说道:“臣妇犯下了……欺君之罪,还有……”后半句她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她闭上眼睛,说道:“臣妇有孕了,未足两月,不是晋王的,是您的骨肉。”   “陛下。”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随即便是等待着,他最终的宣判。   过了一会儿的功夫,才听慕容曜道:“这药……似乎看上去很像一味方子。”   他并未对她方才的话语马上做出评判,而是将话题又回到了先前的药袋上。   “朕略通医术,看上去,倒是堕胎药的成分。”   “陛下……”相雪露不得不再次开口,如今,她已百口莫辩,“这药,是臣妇配的。”   “臣妇一时惶恐害怕,才头脑发昏,做下了此事,欺瞒了陛下,还想着将痕迹彻底抹去,便配了这副药。”   “陛下宽仁,恳求您不要迁怒臣妇家人。”她不敢奢望他恕她的罪,只能求他对她的家人网开一面。 第49章 49 皇嫂怀的孩子流着朕的血   相雪露等着慕容曜对她发怒, 毕竟她隐瞒了如此大的事情,还想着偷偷打掉孩子。   他不是寻常男子,是这天下之主,以他的自尊, 如何能忍得了她这番举动。   但是她跪伏在地, 等了片刻, 还是未感受到他要发作的举动, 反而,一道低凉幽悦的声音传来:“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得皇嫂如此举动。”   随即,她便感受到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握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托了起来。   起来以后, 她的脑袋仍是有些懵然的,似乎没有明白慕容曜话中的意思。   慕容曜不再拿着那药袋,而是将之随意地往旁一抛, 抛到了案上。   “皇嫂遇到了这种事, 怎不与朕说。”他低声叹息, “此事朕亦有很大的责任。”   “却全然让皇嫂一人担着了,朕心里如何说得过去。”   慕容曜看她的目光满怀怜惜,却唯独没有不愉或者怒意,他温柔得好似天边最柔软的云朵, 不似有着普通人的情绪反应。   相雪露呆呆地看着她, 她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似乎是被这意料之外的发展给弄昏了。   这一刻,她方知道,什么叫做一念天堂, 一念地狱。   “先坐下来,再慢慢说。”他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样子,反而轻轻将她按在了一旁的软椅上。   又纡尊降贵地亲自为她倒来一杯温水,递到了她的手中。   “别着急,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慢慢说。”   相雪露有些木然地喝了一口水,水温适宜,汩汩流入喉咙,润湿了干燥的嗓子。   喝了几口后,身体舒适了不少,她才捏紧杯子道:“陛下,臣妇实非有意隐瞒,实乃情非得已。”   “臣妇初得知此事时,很是慌张,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天都塌了,也不敢来找您,怕遭您厌弃……”她的声音苦涩。   慕容曜怜爱地说道:“皇嫂总是在这种地方犯傻,皇嫂怀的孩子流着朕的血,朕如何会置之不理呢,追根究底,此事因朕而起,朕是那般无能懦弱之人,只会将责任推给别人么?”   相雪露的嘴张了张,又闭上,最终只是归于一句话:“臣妇没想到……”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笑了笑:“皇嫂无需如此紧绷。有关此事,朕全然尊重皇嫂的决定。”   “这个孩子是留是去,均凭皇嫂意志决定,朕绝不干涉。”   慕容曜缓缓道:“皇嫂亦无需因此有何后顾之忧。皇嫂若是想留,朕自然会解决好一切后患,你无需担心旁的问题。”   “不会有世人因此议论,孩子生下来以后身份也不是问题。皇嫂想给它哪片封邑,朕便赐它哪片封邑。若是它对理政之事有所兴趣,朕亦可以亲自教导它,培养它,让它作为朕的继承人。”   他忽然语气一顿,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皇嫂若是不想留,自然也不是问题。您想将它除掉,朕会派大嘉最有名的的妇科圣手来为皇嫂看诊,替皇嫂解忧,如此以求不影响您的身体健康。”   “朕此次唯一有些生气的,其实是,看到皇嫂要用这药。”慕容曜拿起那个药袋,轻轻地晃了晃,“这种劣质之药,贸然服用,不知会有多伤身子。皇嫂难道便这般不顾忌自己吗?”   “若是因此留下了病根,该如何是好,朕恐怕会因此悔恨终生。”   他的眉头轻拢,仿佛真为她忧心不已。   “陛下言重了。”相雪露低低地说道,“您对臣妇施恩太甚,臣妇无以言表。”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这般的态度。她本以为他能容忍自己欺瞒她,又偷偷堕胎,已是仁慈得不得了了,如今看来,简直如同圣父一般。   他将她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将她心中的疑惑尽数解答,给她迷茫的内心两条不同的路径选择,并且告诉她,无论她选哪种,他都没有异议,甚至会尽可能地帮助她,宽待她。   慕容曜过分得好说话,几乎打破了相雪露原本全部的设想,令她现在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当真的告诉她无需犹疑,可以尽情选择时,她反而有些退缩了。   她挣扎了片刻,吞吐道:“臣妇,臣妇现在实在还没有想好……”说完,她又低下了头,觉得自己很不要脸。   明明偷偷找来堕胎药,又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将其打掉的是她,现下给她留下了万全之法,临门关头她却又犹豫了。   陛下说不定认为,她是一个喜欢玩弄心机的人。   可她此时是真的很茫然,当她发现一切看似难以越过的鸿沟高山竟成了一片坦途时,她却迟迟不敢踏出下一步了。   似乎在这时,原来的担忧焦虑以及恐慌,都只是一场梦一般,是她凭空幻想出来的。   她努力想说服自己,并不是因为慕容曜所许出的丰厚条件让她心动,而是因为他到底还是不可一世的帝王,尽管眼下装作十分温顺的样子,但让她当真在他面前提,要打掉他的孩子,她还是缺乏些勇气。   不由得心里有点点失望,为何慕容曜不主动要求她堕掉孩子呢。如此这般,她也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它,而不担心他心里埋下什么怨怼不满。   或者更深层次的,她不敢想也不敢承认的,便是这样她从此就可以对慕容曜放弃幻想,继续做她不问世事的晋王妃,守着王府的一寸三亩地,度过余生。   她这边脑海里激烈斗争之际,那边慕容曜温和的声音传来:“无事,皇嫂没有想好,便可以回去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朕。”   “永远不限制时间,皇嫂亦无需有什么压力。朕总是想尽力弥补你。”   他这般替她着想,好脾气,倒令她羞愧不已,觉得那个意志不坚定又难搞的人就是自己。   “谢……陛下。”她长呼一口气,“臣妇会回去好好考虑。”   终于说完了所有该说的话,当她试图挪动自己的身体,僵硬地转身离开时,却被慕容曜叫住了。   她才发现,他已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时还略微蹙眉。   “在皇嫂做出决定之前,便是有身子的人。”他慢慢道,“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着想,都不应该再如从前一样慢待自己了。”   “朕方才想好了,会派几个药膳女官前去皇嫂宫中,为你调理身体。”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话音重了些:“身子撑不住,便不要一个人强撑了,什么也不说,怕是时间久了,人都落下了病根。”   “皇嫂似乎孕吐有些严重。”他目光凝在她的面上,又游移到她的唇上,“想必先前吃了不少苦吧。”   “若不是恰巧被朕知道了,还要瞒到何时?”他的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嗔怪之意,“这几位女官,皆在这方面甚有经验,调理一些时日,皇嫂的胃口便会好许多。”   “臣妇谢过陛下。”相雪露将头垂得低低的,“陛下细致周到至此,臣妇无以回报。”   “不需要回报。”他说,“皇嫂好好的,朕便达成所愿了。”   走之前,他又反复嘱咐了她几分,连她登上舆辇时,他都让人先提前在上面铺上软毯,让宫人扶她上去。   相雪露更加不自在了,她只觉得自己一夕之间,仿佛就变成了什么珍稀动物。明明昨日之前,她还在发愁,愁得饭都吃不下去几口。   在回宫的路上,她思起方才发生的时,仍觉做梦一般,其实更准确地说,自从晋王死后的几个月以来,很多事情便像是脱轨了般,一次次打破了她原来的认知。   她不知道是沉重还是轻松地回到了寝殿,一回去,便见着有内侍指挥着宫人将一个个箱子,往她的殿内搬。   “这是何物?”她挑眉问道。   “回王妃娘娘,这是陛下方才赐下的,奴才等人忙给您送过来了。”内侍恭敬地说着。   “陛下还托奴才带话,王妃娘娘别的都不用管,只用吃好睡好养好身体,其余的事,有他担着,您尽管放心。”   内侍带着一群人离开以后,相雪露打开了那些箱子,只觉着,箱子打开的那一瞬间,属于各类珍宝的明光溢彩立即流满了整个内殿。   有蜀地方进贡的雪锻云锦,有西域特产的红石榴玛瑙,有来自漠北莽原上汇集千头北羚最软的羔绒才能制作的柔软枕芯,有出东海航行万里到达西洋才能取得的千金一两的助眠熏香,还有来自各地的做工精致的零嘴小吃,五湖四海,八方尽有。   若说这全是慕容曜一个人的主意,心思,那他还真是考虑得细致周到到了极致,方方面面,全须全尾,丝毫不遗漏。   她想起他让自己好好养身子,这是当真将她当作一个孕妇一样娇贵地养着吗?   若说旁的男人,可能是为了自己的子嗣,才千般办法让妻妾在孕期过的舒适。   但她又不同,他都不知道,她会不会打掉这个孩子,甚至,他还愿意为她除掉孩子献上一份助力,只要她想。   可他还是对她十分好,在知道了她有孕之后,仿佛他只是单纯地想关切她的身子,而无关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便是来自于帝王的补偿吗?她苦笑道,总是让她一下子难以承受,心都要莫名慌乱好久,他却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理所当然地觉得还不够。   相雪露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便是,他虽然给了她很多条路,但她却还是有种无路可走的感觉徘徊在心底。而他看似一步步的退让,却从不在任何的局面中露出狼狈之态。 第50章 50 朕又不是为了孩子   这天, 在宫中与太后一同用晚膳的时候,她突然问起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听说,陛下派人给你送来了不少东西。”   相雪露心中一紧:“是的。陛下所赐过丰,雪露拿着总觉得心里不太安稳。”   她回想起那些东西, 仍觉得太过夸张, 譬如, 后来她才得知蜀地一年仅产几匹的雪锻云锦, 竟是备着拿来给她当衾被的被面的。   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此锻柔滑似水,触肤温软,做成被面,夜里也能睡得安稳些。   要知道,这等贡锻, 也只有皇家能得到,前朝的那些先帝妃嫔,能分得一点点, 都是盛宠在身的体现, 得来了也多是用于做朝服上的重要部位, 不逢大礼大节。轻易不会穿出去,平日里都是在宫殿内供着在。   “这也没什么。你收着便是。”想不到,太后竟然并不觉着吃惊,反而反过来对她说:“应是看你在围场上受了惊吓, 赐些东西加以抚慰。”   “陛下是仁德之君, 向来懂得安抚人心, 你不必有什么心理压力。”   太后都这般说了,相雪露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她将想说的话一口气憋回去, 默默地吃着饭。   为了避免露出异常,她专挑着一些清淡的菜吃,可不知怎的,这般小心,还是在吃了一半的时候开始犯恶心。   她连忙捂住了嘴,将身子侧过去,忍不住低头半呕。   太后亦停下了筷子,看向了她:“怎先前的不舒服还没有平复,到现在都这般严重,你还说不用看太医。”   相雪露缓解了一些以后,慢慢地转身过来,她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意,半喘着小口气轻声道:“已经比前几日好多了,可能是这几天吃的太杂,又故态复萌了,往后注意些,应当不会了。”   她想起慕容曜为她准备的药膳女官,有他的人在,应当以后不会再这样吧?   ***   相雪露回去以后,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便是,即便是有药膳女官在,为她调理身子,约莫也不会立竿见影,良药温补而效缓,她们最早明日才来,再怎么也要养个几天,在这期间,她该如何应付过太后那边,叫她不要再看出她的异常。   平日里她待在自己的寝殿里,倒是很好度过,用膳却是一个逃不过的坎。若是突然说要一个人留在自己殿里用膳,可能反而会更加激起太后的疑窦,惹她多问。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怀孕带来的麻烦事,是真的多——这还是慕容曜帮她解决了大半问题之后。   想着这个问题,晚上不由得有些难眠,半夜里起来喝水走到窗子旁边时,却发现那里窗户缝里好似塞着什么东西。   她将之拿了出来,看见是一张薄薄的信笺。   相雪露展开信笺,只看了几下,脸上便带上了惊讶之色。   只因它是慕容曜写的。他似未卜先知一般,在信中提到,孕早期多有孕吐,若是相雪露平日里用膳,容易被太后察觉异常,便可提出白日里去教导燕王,以此便能在别处用膳了。   相雪露攥紧了信纸,她不得不承认,慕容曜就是传说中算无遗策的那类人,总是能在她的烦恼表现出来之前,便先帮她想到这一切,然后解决掉。   他仿佛拥有一双能洞悉人心思的眼睛,轻而易举地就知道旁人所想,利用他人的弱点,操控人心,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看不出来他对她有什么企图,却能一窥他平日里拿捏朝臣的动作。   相雪露将信笺轻轻放下,窗外夜色幽暗,月色皎皎,清光遍洒。她却是没有不应的道理,因为他将她的心思了解得太清楚了。   ***   “皇嫂,您看我的书法,近来可有进步。”慕容澈很是有些兴奋,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相雪露了,今日甫一重遇,恨不得拉着她说上几个时辰。   他为此专程给她展示这些天里勤学苦练的结果,只希望能得到一句夸奖。   “很好。”相雪露微笑道,“燕王殿下的字越来越有风骨了。可是从了什么名师。”   “这倒没有。”慕容澈兴致勃勃地说,“是皇兄近来偶有指点我一二。”   “虽不能甚解,但领会了一点点,便已受益无穷了。”   相雪露听他提起慕容曜,脸色轻微地变了一下,她忽道:“是不是再有一个时辰,陛下就要下朝了。”   今日早晨她才得知,慕容曜不知怎的,这几日忽然有了功夫,每天处理完部分政事的空隙里,可以对慕容澈指点一番。   为了方便,干脆就给慕容澈在萃英殿的偏殿匀了一处地儿,让他白日里就可以在这里学习。   相雪露要指点他的丹青和诗文,自然没有去他的宫殿,而是也来到了这里。   那待会用膳,岂不是可能碰见慕容曜……   相雪露自己陷入了沉思的时候,慕容澈在一旁说个不停,突然感叹起:“皇兄自前些日子开始,心情就好像很不错,待我温和了好多,还突然有闲心偶而来教导我一下了。”   “就像是陷入了爱慕中的男人一样。”他歪头想了片刻,才找出了一个形容。   相雪露刚巧回过神,便听到了他这句,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话。妄议陛下可不是好事。如今是他宠着你,若是叫旁人听了过去,还不知怎么想。”   慕容澈小声道:“这又有什么,此乃人之常情,皇兄这般年纪,有此种想法,再正常不过。”   “你说的信誓旦旦,仿佛你经历过一般。”相雪露摇了摇头,失笑道。说完以后又想起慕容澈现在的年纪,觉得更加好笑了。   “皇嫂怎知我没有。”他瞪大了些眼睛,辩解道,“自然是有所体会,才这般说的。”   相雪露却并不信这一套,否认道:“怎么可能,你看陛下的样子,哪日不是为国事操劳,为嘉朝忧心,清心寡欲得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还会藏着什么喜欢的姑娘。”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再次自顾自地摇了头。   最多最多,慕容曜将来为了国朝的延续,又被朝臣催得不耐烦了,才不得不解决自己的人生大事,但若说他藏藏掩掩地喜欢谁,那还真是天方夜谭,比先帝突然死而复生还不可置信。   她不再与慕容澈探讨此事,而是专心看起画本来。   ***   临近中午的时候,相雪露正垂首念着一句诗词给慕容澈听,有宫人走过来,福身道:“二位殿下,午膳已经备好了,还请您前去用膳。”   于是她放下书本,和慕容澈一并去了。   走到目的地,才见着,用膳的桌案前,已坐着一个人影,他微微侧首,半张脸庞就已经露出了整个嘉朝江河日月的风情。男子长相能到这种程度的,属实有些祸害人了。   相雪露心中微微一紧,上前去和慕容澈一起行了礼。   她方在他对面落座,慕容澈也要跟着坐过来的时候,慕容曜却忽然发声:“你还是到原来的地方用膳去。”   慕容澈有些委屈,他前些日虽然在萃英殿习课,但一直都是一个人用膳,今日听到皇兄传唤,还以为他是想让他一起来。   结果却是他自作多情,想错了。不过临走之时,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皇嫂就可以在这里,我不行。”   “因为她是你皇嫂。”慕容曜淡淡道,“我们吃的都是大人才能吃的东西,你还小。”   慕容澈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   相雪露蜷起手指,细声问:“有什么是大人才能吃的东西么?”   慕容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不走,难道要留他在这里扰皇嫂用膳?”   相雪露瞬间清醒过来,待会若是她又犯恶心,让慕容澈看到就不好了。   “再者,今日的膳食里,有不少是专给孕妇食用的,一可以调理脾胃,二可以蕴养精血。”他絮絮道。   “陛下,太过于关心臣妇了。”相雪露刚拿起筷子,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说出来:“若您是因为臣妇肚子里的孩子,大可不必。”   “臣妇还没有想清楚这孩子是去是留,您若是上了心,臣妇日后怕会觉得对您有愧。”   她最担心的就是,慕容曜在日积月累的这种“关心”她,弥补她的过程中,真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感情。她相信他对她的承诺,不会去阻止她打掉孩子。   但若是他那时候感情已深,恐怕她这般做,会伤了他的心。   相雪露自觉自己不是什么大善人,但慕容曜一直都对她不错,她也不想平白害他难过。   话音落下后,慕容曜只是浅笑着看着他,眉目间都是流转的华光:“皇嫂为何要如此想。”   “朕又不是为了孩子,才关心皇嫂。”   “朕只是想弥补自己的亏欠,单纯关心皇嫂罢了。孩子是留是去,与这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皇嫂现在一日怀着孩子,朕便一日要记着皇嫂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有身子,本就更娇贵,要小心对待。”他轻轻说道。   他拿起一旁的茶盏,里面流出的却是白水,慢慢给她倒了一杯:“在皇嫂做出决定之前,朕总是要想着,如何让你孕期过得更舒适些。”   “为此付出的,与皇嫂您相比,连代价都不算了。”他轻描淡写,反复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举动。仿佛他送她的都只是一些身外之物,不足挂齿。关切也只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罢了。   “吃罢。”他的眉目微微展开,“要不然又该瘦了。” 第51章 51 继承人   果不其然, 在用膳到一半的时候,熟悉的感觉涌上来,相雪露又有些不适了。   她试图掩饰克制,可还是小看了身体的本能反应。最终还是忍不住掩唇皱眉。   不由得觉得有些难堪, 又在慕容曜的跟前露出了此种情态。   这时, 忽听到他说:“若是难受, 就先缓缓。这里没有外人在, 无需努力克制。”   相雪露第一反应便是,他不是外人吗,立刻转念想到,他正是造成自己此等模样的罪魁祸首——肚子里的孩子的亲生父亲。   虽他这么说,但她还是有些拘束。毕竟他们不是夫妻,更不是一家人, 除了腹中这个不知道留不留的孩子以外,没有任何的干系。   想到这里,相雪露有些恍惚, 在这之前, 谁能想到, 两个在身份上就隔着天堑的人,仿佛一辈子只是在礼节上远远问好的人,却能孕育出彼此血脉交缠的骨肉。   这种既亲密又陌生,既疏远又刻骨的关系, 让人不知道该不该感叹一句命运弄人。   她有时候忍不住偷偷想, 就算她将孩子打掉了, 以后当真能继续当从前互持礼节的叔嫂吗,若说之前的意外后,还有着约法三章, 也一样在上次她去求他时打破了。这次,有了如此深的牵扯,真是这般容易被斩断的吗。   相雪露拿着筷子的手轻微地颤抖,慕容曜一如既往的忧切的声音自旁传来:“这孩子就这般闹腾吗,让皇嫂您如此难过。”   相雪露勉力解释道:“这倒不是,应是臣妇自身体质的问题。孩子未足两月,哪能闹腾到臣妇。”   “如此便好。”他说,“要不然令您寝食难安,朕会觉得是自己的罪过了。”   “陛下言重了。”她垂眼道。   接下来的用膳似乎是漫长而难熬的,相雪露时不时地犯一下恶心,慕容曜便会停下来关切她,为她倒水或者劝慰她改吃一些别的食物。   她只能礼貌地接受他的好意,身体却还是有些僵硬。她甚至不敢多与他目光交接,看到他那双幽黑如夜的眼眸。   若说唯一的好处便是,在此地用膳,无人会上来打扰,除了他以外,旁人都看不到她的狼狈之态,也不会联想到她已是一个怀胎两月的孕妇。   在接下来的一两天的时间里,相雪露都是这般与慕容曜一同进膳,不知道是不是次数多了麻木了,她的心态相比之前倒是平静了许多。   只唯一点,短短几日不到,她就见识到了嘉朝乃至于四海之内的各种珍馐美食,若她不喜欢吃哪种,或者吃起来犯恶心,那道菜就会被立马地撤下去,不再会出现。   尤对她胃口的,便会作为一部分的固定菜目,下一次再出现在她的桌案上。配之以其他新鲜菜式。   不得不说,除了面对慕容曜产生的隐隐心理压力以外,旁的方面,她过得比从前好了不少。   ***   相雪露在宫里待了一段时日,便准备回府上去看看。她预备着先将晋王府的庶务简要理理,看王府总管有没有出什么纰漏,再回国公府探望一下祖父和妹妹。   不过,刚回晋王府没多久,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当相雪露听到王府的人通禀来人时,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多年不见的乔老夫人会突然来找她。   面对这个祖母,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母亲还在的时候,老夫人一向对她慈爱,甚是疼她,有什么好的东西,也总是留着给她。比寻常人家的祖孙还要亲切。   可自从母亲离世,乔成文将外室接进门后,一切似乎都变了。她们不再有来往,平时也甚少提及对方。   童年时的感情让相雪露很难像对待安康子府的旁人一样去看待乔老夫人,但是这么多年的疏远和中间因乔成文等人跨越不过的鸿沟,亦无法让她将她当作从前那个祖母。   思索片刻后,她还是让人将乔老夫人请了进来,左右不过是说几句话。   两人见面的地方在王府的一处临水小榭上,水波潺潺,鸟鸣啾啾,相雪露让人斟上雨前龙井,静待乔老夫人的到来。她亦有些好奇,这么多年后,她又是变成了何等模样。   直到乔老夫人的身影自远处而来,相雪露抬首望去,发现她与记忆中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富态的老太太形象,面色和蔼。   乔老夫人坐在了相雪露的面前,她似乎藏着什么心事,又不好直说的样子。直到相雪露道:“您有什么要说的便说吧。”   她这才犹豫着慢慢开口:“您应该也知道,芊语她怀孕了。”乔老夫人似乎懂得相雪露不喜旁人将乔芊语称作她的妹妹,便只是这般说道。   相雪露将茶杯慢慢放下。   乔老夫人见她没有反应,接着道:“老吴王妃和江夏郡王如今都与她闹得很僵,她在府中的日子,有些难过。”   所以呢,相雪露心里奇怪,乔芊语过得好不好,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还能去插手其中,让她过得好些吗?让慕容越和吴王妃喜欢她吗?   乔老夫人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开口道:“雪露,祖母好些年没见你,第一次便要你帮忙,确实有些过意不去,但这件事,似乎如此才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看了看相雪露的脸色,放轻了声音:“祖母想着,晋王已薨,后继无嗣,日后你在王府也是独木难支,没有人继承王爵,宗室朝堂无人撑腰不说,晋王这一脉的香火也是无人能继承了。”   “恰好芊语有孕了,有医官说,这一胎八成是个小郎君,如此岂不是正好……”   “江夏郡王也是皇室后裔,与晋王乃一代堂亲,关系很是亲近,芊语再怎么说,在血缘上也是你的妹妹,如此便是亲上加亲,相比别的宗室后裔来说,她如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最适合过继给晋王府。”   “祖母知道你丧夫以后心哀,只是这日子,以后无论如何也是要过下去的。你又没有为晋王留下子嗣,刚好过继芊语的孩子,岂不是两全其美。日后你也有了依靠,她也不用去看郡王府那对母子的眼色。你们到时候互相扶持,祖母也更放心。”   乔老夫人知道,晋王的爵位乃是先帝特赐的,世袭罔替的王爵,不会依次降等。若是真的搭上了,那才是世世代代都可以富贵无边。岂是慕容越那种普通王爵能比的。   若只是作为慕容越的儿子,下一代还要再降一等爵,若是成了晋王的儿子,待成年以后,可就直接是新一代的晋王了,比慕容越还要高上一头。她这般算得很是清楚。   想到这里,乔老夫人放柔了声音:“这件事,由我们去提不太好,还得你去和陛下提此事最好,等芊语的孩子生出来以后,就可以过继到晋王的玉牒底下,周岁时先上书请陛下册立世子,如此便稳妥了。”   “日后呀,这孩子便是有两个母亲,雪露你放心,他必然像侍奉亲母一样侍奉孝顺你。”   乔老夫人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毕竟年纪在这里,还是很耗费精力的,于是说完以后,她先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两口茶,静待着相雪露回复她。   相雪露自方才,便一直保持着沉默,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乔老夫人专程大老远地过来找她,竟是为了这等事情。她不说话,是因为她无话可说,这一次,她算是彻底看清了,乔老夫人不再是那个活在她记忆中的祖母了。   她处处说着为她着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真正偏向的是谁。   过继子嗣这事,是相雪露没有想过的,退一万步讲,宗室的孩子那么多,如何也轮不到慕容越那里。于是她们才想着,从自己这里下功夫。   可惜,注定只能让她们失望了。   相雪露淡淡地看过去,说道:“老夫人,您说的这件事,也不是本王妃可以做主的,此事需经过宗室,向陛下提议。或者由朝臣上书。”   乔老夫人脸微微一僵,刚想说些什么,相雪露站起了身子:“您若是没有别的话想说,我便先走了。”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   乔老夫人望着相雪露离去的背影,忽然在此时将之与当年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女孩的身影,分离了开来。多年不见,许多人与事都变了,她有些后悔,来找了相雪露,但是为了子爵府的利益,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相雪露虽然离去了,但是在心里越想越觉着可笑,还说什么乔芊语的孩子会像侍奉亲生母亲一样孝敬她。   先别说会不会,她用得着乔芊语的孩子去侍奉吗?若是记在了她的名下,将来名义上还得唤她亡故的母亲一声外祖母,光是想想,便觉得恶心。   这些人也就是看中了她晋王府偌大一个王府,无嗣继承,便将这主意都打了上来,也不知道旁的宗室会不会暗地里这么想。   一想到他们内里的那些阴谋算计,虎视眈眈,她便觉得无比厌烦。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轮得到他们来惦记。   相雪露忽然顿住了脚步,方才是气血上头了,她都忘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晋王的,而是慕容曜的。   但若是,它可以变成是慕容昀的呢?   她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出格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打消。   先别说如此太过有违伦理,慕容曜也不见得会同意,更不用说若当真生下了它,日后与他便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她并不想自己的孩子将来还要涉及到那些复杂黑暗的宫廷斗争中去。 第52章 52 他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相雪露好不容易出宫回来一次, 就遇到了这等事,不由得心情有些不愉。   在晋王府略做休整以后,她驱车前往卫国公府,却有些奇怪地发现, 今日府邸门口多了几辆陌生的马车。   她进了府, 却没看到府中的管事出来迎接, 只有他的徒弟远远地赶过来, 连声说怠慢:“出了些事情,师父实在走不开。”   “什么事情?”相雪露眉心一跳。总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   副管事面上顿时愁云遍布:“相氏宗族那边来人了,现在正和国公爷在正堂议事呢。”   “来的还有相才良一家。”   这两者同时出现,必定是怀着什么目的而来。相雪露不再迟疑,加快脚步,朝国公府正堂走过去。   甫一接近, 便听到远远的声音传来,不大不小:“卫国公您还请消消火,老夫也是站在相氏宗族的利益上考虑。”   相雪露走进正堂内, 便看见一个年纪已长的老者, 摸着自己的胡须, 坐在卫国公的旁边,与面上带着薄怒的卫国公相比,他反倒是看起来笑语吟吟的。   相雪露对他有几分印象,他是相氏今年才上任的族长, 上一任族长是他的堂兄, 多年来与卫国公府交好, 所以才能帮助卫国公力排众议招赘婿进门。   可惜,那位交好的族长,却在今年年初的时候, 因病去世了,当时卫国公亲自上门吊唁,相雪露也觉得很是遗憾。   “先前国公爷招了外婿进门,想留个子嗣,册立世子,继承爵位。于宗法来说其实就不太合规矩,只是前族长念国公爷为嘉朝百姓操劳半生,也不容易,便同意了。”   “只是这事,有一可不好有二三,要不然光族内就说不过去。老夫观这现成就有很好的人选,国公爷应当从大局出发考量。”他的语气表面上听起来并不咄咄逼人,但内里的隐意却很是有些压迫。   卫国公倒是也很坚持,他径直拒绝:“敝府的事情,就不劳族老们操心了,至于河东相氏一族,多年前就脱离了京城这一脉,先别说前几代人的恩怨,现在的感情,也早已淡了。”   族长的表情淡了淡:“既然国公爷这么坚持,那老夫也无话可说,不过还是劝您多考虑考虑,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   “如果您到时候还是不同意的话,老夫便只能以宗族的名义,联合旁的阁老,上书请陛下裁夺。”他并不是很担心此事闹上去以后能不能成,因为他如今已经掌握了整个相氏宗族,族中无人能提反对意见。朝廷一般对这种家事不太多管,闹大了以后为了顺从多数人的意思,也总是会偏向宗族。   更何况,如今已有朝中重臣主动联络他,愿助以一臂之力,这使他更感觉自己胜券在握。   族长觉得再谈下去没意义了,便起身离开告退。随他一起离去的,还有一同前来的宗族众人。   相雪露看到那乌泱泱的一大堆人,想着,这还整了个逼宫的阵势出来。   待所有人都离去后,她才悄悄地走到卫国公的身旁,轻唤了一声:“祖父。”   卫国公原本半靠在交椅上,疲惫地揉着眉心,听到她的声音,睁开了眼睛:“是雪露来了啊。”   她“嗯”了一声,半晌的沉默过后,卫国公问道:“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相雪露抿了抿唇:“听到了,那群人也就是如今仗着您快要到致仕的年纪,才蹬鼻子上脸,如此嚣张,祖父您可不要被他们唬着了,其余的阁老们哪会掺和这种事,多半是说来为自己长气焰。”   “不是唬人。”卫国公沉声道:“许阁老近期确实与他们走的很近,或许是达成了什么交易吧。”   “应该还留着后手没有出来。”   “情势很紧急吗?”相雪露的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他们的目的会达到吗?”   “不好说。”卫国公道,“相才良那家向来奸诈,如今的族长又过于圆滑,内里其实更难对付些。”   “如今会这样。是不是就是他们吃准了我们没有后手。”相雪露咬紧了唇说道,“晋王不在了,国公府只有几个年轻的女眷,无人日后在前朝撑腰,便把主意提前打到您的头上去了。”   卫国公拍了拍她的肩:“雪露啊,也不要太忧心了。虽然那群人来者不善,但祖父还活着一天,便是一天的卫国公,内阁大学士,他们再如何忍不住得意,也犯不到头上来。”   “你如今虽然丧夫,却到底还是晋王妃。日后有保障。祖父最担心的是,你的妹妹,雪滢,日后可有谁护着她。”他的声音有些沉重,已经提前预想起来了自己的身后之事。   相雪露眼皮颤了颤,低声道:“还有我呢,我会保护雪滢的。”不过她这句话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她心里明白,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譬如今日被乔老夫人找上门来的那件事,便知道还有不知道多少人也暗中觊觎着晋王府的门楣家底,这些人便和相才良那家一样,像是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不知道哪天就要跑出来撕咬你一口。   卫国公看她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也是因今日这事才这般沉顿,便想转移话题:“今日回晋王府,可有些不同。在宫里住了那么久了,偶而换一下地方,也有利于舒缓心情。”   但卫国公的话,却让相雪露再次想起了乔老夫人的事,与今日国公府上发生的交织在一切,让她越发焦虑忧切。感觉不知为什么,在几个地方同时受到了针对,还是个比较复杂难解的局。   ***   相才良从卫国公府里离开以后,马氏压低声音问他:“妾身瞧那卫国公也是个冥顽不固的,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暂时强迫不了他做什么,我们虽得到了宗族和许阁老的支持,但这日后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   相才良笃定一笑:“我们这边,至少有层把握。许阁老就不谈了,重点是,我搭上了一个大人物。”   他在马氏耳边说了一个名字,马氏的脸上立马露出震惊之色:“这位大人,怎也会管我们这等事,他是不是代表着……”   “那便不知道了。”相才良说,“我搭上他也没有太久,终归,目前胜算看起来完全是在我一方。”   “那妾身便安心等待您的好消息了。”马氏亦是舒展了眉心,露出了笑容。   ***   相雪露从宫外回宫以后,心情依然沉郁,如何自我开导也摆脱不了那股缭绕在心头的压抑。   用膳的时候,慕容曜的神态一如寻常,他很快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皇嫂是有什么烦忧吗?”他轻轻启唇。   相雪露看了看他,将欲说出口的话再度压了下去。   “无什么。只是今日听了一曲戏文,有些感慨罢了。”她垂眼道。   “是何戏文,能让皇嫂如此念念不忘。”慕容曜似乎来了几分兴趣,连筷子都停了下来。   “其实也没讲什么复杂深刻的故事,只不过其中提到了一个情节,雀鸟离巢,独留下一对幼鸟在巢中,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年长之鸟未能回来,旁的鸟类因此径直鸠占鹊巢,夺了它们的巢穴,将幼鸟赶了出来。”   “从此幼鸟只能在外自己忍受风雨侵袭,勉强活命。”   “臣妇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实在为幼鸟们鸣不平,明明什么过错也没有,却要平白遭受这些。”她不自觉地就将自己有些愤懑的情绪带入了其中。“到最终也没有迎来一个正义的结局。”   “皇嫂其实说的没错。”慕容曜淡淡道,“幼鸟无辜,可这世上,并不是无辜之人总是赢到最后的。”   “在朕看来,便是亲鸟没有因风暴出事,但若是日后哪一次无法再保护幼鸟时,这样的结局都会发生。”   “弱者无法制定规则,便只能顺应规则,若是连规则也无法利用,那便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失败是唯一的结局。之所以失败,也是因为它们脱离了亲鸟的庇护,既无自保的能力,能够守住先祖的荫蔽,又找不到新的依仗,便只能沦落到这个结果。”   “这是自然的选择,残酷但却合理。”   相雪露望向慕容曜,突然发现他的形象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语气永远冷静自持,仿佛腊月寒天里宫殿飞檐上垂落下来的几尺冰凌。   她想表达的是情感价值,但他似乎没有共情,而是过于冷静客观甚至称得上冷漠地评析着这一切。   其实慕容曜说的很对,如今她几乎就是进入了一个死局。卫国公一旦不在了,国公府的一切可能就真的守不住了。但这仅仅是因为她们能力不足吗,当然不是的,还有这个时代环境对于女子的限制,让她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可奈何。   相雪露忽然有些绝望,今日她发现祖父的双鬓又斑白了些,但她却全然帮不上他丝毫的忙。既然不能凭借自身的能力去扭转局势,似乎……便只能借助外力了。   可又有谁能帮她呢,脑中搜遍了所有记忆,都没有足够亲近的人脉,可以不计较付出的代价来帮她。   至少,摆在卫国公府面前最直接的问题便是后继无人,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拖延,但无法彻底解决,便永远会成为一个不稳定的点,在未来某一天爆发。   似乎注意到了她略有些掩饰不住的凄惶的神色,慕容曜不动声色地将一盘佳肴推到了她的面前,面上如春风化雨一般温净:“戏文之事,哪会真的发生,不必陷入过深。” 第53章 53 臣妇想留下这个孩子   膳后, 慕容曜将慕容澈叫到了自己那里,说是要教习他兵论。半个时辰后,他又带着慕容澈走出来,去后殿书库寻一本书。   慕容澈从相雪露身边经过的时候, 突然想起自己有东西落在了西偏殿, 便转头朝她说道:“皇嫂, 我有习作落在里面了, 您能帮我拿一下吗?”   相雪露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点了点头。   待两人走后,她进了西偏殿,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宽大的桌案,上面放着笔山,还有一侧挂着的狼毫墨笔。   左边铺着宣纸, 右边散落着几本奏折,约莫是慕容曜教导慕容澈的间隙里抽空看的。   她来到桌案前,正俯身为慕容澈寻找着他的习作, 目光快速地扫过, 却被一封奏折吸引了视线。   只因那封奏折的上书之人, 乃是许阁老,想到不久前从祖父口里听到的这个人的名字,她的心间一跳。   她似像中了梦魇一样,手下意识地朝那本奏折伸去, 在摸到它的前一刻, 又陡然清醒。   但是短暂的内心挣扎之后, 她还是碰触到了它,将之慢慢打开。   映入眼帘的文字,果然是许阁老联合相氏宗族, 要求立相才良为国公府世子的内容。他在里面言之凿凿地说,卫国公府多年子嗣凋敝,理应顺应宗法,承嗣其余几脉。   随后便是一大堆洋洋洒洒的大道理,分明是没将卫国公放在眼里。   相雪露没有那个心情细看,将之一下子翻到了最后面,本该是帝王朱批的地方,此时却只写了半句话,就像是被旁的事务打断了一般。   “言之有理,此事……”偏偏就是这没尾的一句话,让人莫名地浮想联翩。   慕容曜对此是什么态度,他打算后半句写什么?   相雪露不敢深想,不过光看他前半句的那几个字,似乎就可以猜到他的心思。   言之有理,基本便是认同了一大半。说不定他当真准备同意了许阁老的请求,还不等她下次归家,册立世子的圣旨就下发到了国公府。   相雪露呼吸加快,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她终于有点明白祖父的无奈了,有时候,这些事情他们无法自己决定,最终能一锤定音的也就只有陛下。   陛下的抉择,关乎在各方势力角逐中谁对他更有用,各自扮演的角色。而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众人,永远只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   不关乎人情,仅以利益决断。   离开西偏殿后,相雪露的心情仍久久未平复,方才短暂的间隙里,她已经设想了一万种最坏的结局。   譬如国公府被人登堂入室,府里的人不等新继承人上位,便未雨绸缪,一个个忙着讨好相才良一家,以至于她和雪滢在自己的家中,过得比别处还要憋屈。觊觎着晋王府的乔家,见她们失势,也忙着蹬鼻子上眼,丝毫不再掩盖自己的目的,想办法篡夺权力。   祖父病重,太后年事渐长,远避京郊的佛堂,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那些从前的,与她们有着不小间隙的,甚至称的上世仇的人,却鸠占鹊巢,用着她们的东西,踩在她们头上,任意欺辱她们。   她白担着一个晋王妃的头衔,还不至于太过于狼狈,雪滢却是成了被那群人平日里磋磨的对象。   相雪露不愿相信这会成真,但是很显然,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可能便真会朝着无法预估的方向一去不返。   她独自一人坐在殿内沉默地深思了很久,期间面前摆放的热气升腾的茶水,直到变冷,雾气渐渐消失,也未喝一口。   最后,她轻颤着手,慢慢抚上自己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晚间有场临时的小朝会,被布置在太极殿旁的明光殿。明光殿亦有小太极殿之称,正殿部分与其形制一样,龙椅高悬在上,珠帘垂落于前,其下丹陛几阶,随后是群臣排列觐见的宽敞空地。   时辰还未到,慕容曜端坐于上,批示着奏折,底下有人小声道:“陛下,晋王妃请求觐见。”   “让她进来罢。”帝王头也未抬,专注于眼前的政务,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她会前来一般。   相雪露不急不慢地走进来,当她抬眼望见上首高坐明堂,仿若朝霞渌波一般肃然而又不失光华的帝王时,行走的节奏不知怎的,出现了片刻的紊乱。   慕容曜见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没有先问她,而是放下了手中之物,静静地看着她。   相雪露只觉得最后几步走得额外艰难,但还是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朝她恭敬行礼后,低声开口:“陛下,臣妇有个不情之请。”   她盯着地面华贵的地锦,看着他衣服的下摆恍然如梦:“ 臣妇想好了,臣妇想留下这个孩子。”   “只是,臣妇斗胆请求……请求将这个孩子留在晋王府。”   这句话说罢,她猛地跪下去,却在碰触到地面的前一刻,被一股力量往上拉住了。   于是她改为扯住他衣袍的下摆,极尽卑微地哀求道:“请您饶恕臣妇的不敬,但臣妇真的很需要这个孩子留在晋王府。”   她将慕容曜的衣摆攥得紧紧的,仿佛他不答应,她便不会放手一样。   却还是未见他言语,于是,相雪露只得腆着脸,继续求道:“陛下,若是这个孩子将来作为晋王的子嗣,继承了世袭罔替的王爵,您也可以更加放心,不是吗?”   “孩子的身上,说到底,还是留着您的血,再怎么也比旁的宗室更亲近。至于将来,也不会参与到皇位的争斗中去,臣妇不会告诉他,他的生父是您……”   她越说声音越低,只因为,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句句简直就是在挑战慕容曜生为男人,生为皇帝的底线与尊严。   但是她毫无别的办法,只能鼓足勇气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等了好久,才传来他的声音:“皇嫂何须如此姿态,不如站起来再好好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仿佛并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   相雪露只感觉,他像是没有费什么力一般,就把她从地上拉了下来,拉到了他的身侧。   待她坐稳,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坐在了宽大冷硬的龙椅之上,身侧紧贴着的便是他。   从这里往下望去,是空旷阔大的,平日里群臣手持笏板站立执言的地方,殿门之外,是贯穿整个京城的中轴线,要经过太极殿,丹凤门,宣阳门,长安街,到达京城最繁盛的地方。   这里,是帝国权力的巅峰,整个嘉朝的政治中心,而她正大不敬地坐在帝王的龙椅之上,紫檀木雕刻的精细飞龙浮雕,于指尖下的皮肤下清晰可感。坐在她身旁的人,看似温和,却可以裁夺整个天下的一切,让她棘手无比,整日里愁眉不展的巨大烦恼以及危机,在他那里,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端看他想不想。   慕容曜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异常,轻柔的声音自她耳边飘过:“皇嫂,别这样紧张。”   “朕又不会吃了你。”他轻笑道。   因为隔得太近,他笑声里的微颤与呼吸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请您原谅臣妇,臣妇利用了您。”相雪露直白地说了出来,她觉得任何心思,在慕容曜面前,皆是无处遁形,不如大方承认,或许还会少招致他的几分厌烦。   “臣妇现在需要一个出自自己的孩子,继承晋王的爵位,一是让其他人打消相关的心思,二是作为一个筹码与依仗,让相氏之人,不敢随意逼迫祖父行事,日后,就算国公府无嗣继承,他们也不敢对雪滢及臣妇怠慢。”   “臣妇起了这样的心思,竟然想利用陛下的骨血,实在罪不可恕,但也求陛下能体谅臣妇的处境,恕臣妇无罪。臣妇虽是因此原因才想着生下它,但是日后必当尽母亲的责任,好好地培养它,爱它。”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上都渗出了一层薄汗,娇美的面颊也似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醉人无比,她轻咬红唇,等待着慕容曜裁决的时候,眼中的哀求与瑟弱,更是衬得这股娇弱之美更是动人了几分。   慕容曜的眸色微微有些加深。   他道:“朕早就说过,孩子的去留均由皇嫂决定,朕无什么意见。”   “至于让它认在谁的名下,也看皇嫂的意思。”   “只是有一点。”他忽然靠近了相雪露些,呼吸几乎都要喷吐在她浅薄的衣衫之上,“既然生下来了,就是朕的孩子,未来朕也应拥有探视的权利。”   相雪露轻微地颤抖着:“没问题……”   她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日后是无论如何也和慕容曜断不尽关系了。便是他时常的探看,便足以让世人浮想联翩。   “它不知道朕与它的关系也没关系。”慕容曜轻轻道,“终归,朕以叔父的身份陪伴它,教导它,也无什么区别。”   “生来就没了名义上的父亲,皇嫂总该心软,至少不会让孩子缺少‘父爱’吧。”他的声音里带着薄笑。   相雪露不敢侧首,因为她不知道他现在到底离她有多近。   只听得他忽又道:“还有个问题。皇嫂腹中的孩子,未足两月,可晋王可是去世了三月呢。”   相雪露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的面色瞬间白了不少,声音里都带上了明显的哭音和慌张:“陛下,这可怎么办?”   却见他低柔地劝慰道:“怎这就哭了?朕话还没说完呢。”   “又不是什么大事,差了一个月便一个月罢,到时候说是孩子长得慢,过了月份,谁又能挑出差错。”   他温柔一笑:“有朕在,皇嫂有何不放心呢?” 第54章 54 朕最珍视的女儿   “只是还有一点, 皇嫂可以考虑一下。”慕容曜语气很温和,总是商量的口吻。   “皇嫂有没有想过,若这个孩子是个女孩,该当如何?”他温温说道, “便不如先对外瞒着皇嫂怀孕的事情, 待到十月怀胎, 孩子呱呱落地, 若是男孩,就留在晋王府。”   “若是女孩——”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自她娇美的面颊扫过,“不如就留在宫中,做朕的公主。”   “也至少此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不比当个郡主尊贵得多吗?在晋王府,无兄弟撑腰,以后不定受什么委屈, 留在禁宫中, 便是朕最珍视的女儿, 爵同亲王,封万户。”他淳淳善诱,步步攻心。   “皇嫂以为如何?”他低首看向她。   相雪露不得不承认,慕容曜的理由让她找不到拒绝的地方。他总是考虑周全, 事事妥帖。   若真是如他说的那般, 生个女儿, 留在他那里,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旁人谁敢欺辱了去。   “陛下说的臣妇很是认同。”她迟疑了一下, “只是,要如何瞒过外面了。”   现在,她是腹部不显,再过些月份,便是连衣衫也遮挡不住了,定会被人察觉。   慕容曜似乎就在等着她这句话,露出了如月华般清辉,又透着浅淡妖冶的笑意:“这个皇嫂大可放心,青州最北的瑶璋行宫气候宜人,很是适合养胎。”   瑶璋行宫,是宣宗皇帝时建的一座离京城不算太远的行宫,那里地形特殊,冬暖夏凉,常常作为帝王的消暑过冬圣地。规模宏大,设施齐全,华美精致,不下于京城中的皇宫。   慕容曜年纪轻,不太惧寒暑,又忙于政务,觉得去行宫麻烦,自登基以来还未去过那里。   也就是说,此时的瑶璋行宫除了日常扫洒维持整洁秩序的宫人以外,没有旁的闲杂人等,的确是一个适合暗中产子的佳所。   只是,这名字似是有些耳熟。   “陛下,那臣妇何时前往那里呢?”她悄声问道。   “不急,现下皇嫂月份还小,等那边准备妥当以后,皇嫂再移步。”他的眼里含着淡笑,很是耐心地解答着。   等慕容曜回答的间隙里,相雪露脑中埋藏在深处的一处记忆被唤醒,瑶璋行宫,她忽然忆起,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多日之前的噩梦里。   梦中世人皆说她与奸人珠胎暗结,为维护皇家体面,被慕容曜禁闭在瑶璋行宫,从此不再见外。   虽不知噩梦中的具体情节,但此刻联想到自身,同样是身怀六甲的状态,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仿佛一种命运中冥冥的重合。   “先暂且瞒着,不公布皇嫂的孕事,也少些暗中想使动作的人。”他看着她,很是沉着,“您且先静心安养,无人能去打扰。”   “谢陛下。”她低声回道。   后来,慕容曜又说了一些细节,约莫是最紧要的事情解决了,以致于后面听起来的时候,她直有些发困。不知听到何处的时候,就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微垂下了脑袋。意识最后消失前,隐隐记得,她不自觉垂下的下巴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大手干燥温暖,她安心地闭上了眼。   殿门依然紧闭着,挡去了外面人的视线,以及从京城中轴线吹来的辽远的风。如此,就算是褪了外衫,也不会着凉。世人恐怕不知,在这皇朝至高权力的集中之地,此时并没有谈论那些枯燥的政务。她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托起了她无力的脖颈,她看不见宽阔的大殿,只能看到九龙盘旋,腾海飞天的龙椅靠背,由一整块紫檀木打造而成,她看了许久,直到看得眼酸。   龙椅宽大无比,尊贵威严,却并不是为了坐两个人的,而只是用来显帝王气势,毕竟,除了天子,又有谁敢坐在上面。今日,她确是发现了,除了可以斜倚在其上批阅奏折,还有别的用途。龙椅平日里本是冰凉的,但是她现在,却并不冷。她大不敬地伸手抓住两侧的扶手,差点在上面留下不浅的划痕。期间,他将手慢慢抚上了她的小腹,那里只是微凸,看着还不显,但他却停留了很久。   慕容曜微微抬首朝下前方望去,此时他居于整个京城中地势最高的汉白玉广场,其中拾阶而上八十一步,便是太极殿以及明光殿,明光殿之内,他坐在丹陛之上的紫檀龙椅上,龙身腾云翻海,龙目威赫。   早在先前,他已无数次体会过帝王之孤高寂寥,因为身处至高,便是身边再宽敞,也只是空落落的。御座龙椅之宏大庄重,显现帝王权威煊赫,除此之外,坐久了,空旷能让寻常人心底发慌,历届帝王,恐怕就是走上了这条道路,才越发寡淡冷情,时日久了,便成为人们眼中深沉莫测,老辣难以接近的君主。但今日不一样,他第一次想重赏工匠,真是发掘出了真正的妙处。   ***   相雪露又做起了先前的那个怪梦,上次梦到的时候,她只是以第三者的角度,从国公府仆从的口中,得知了自己被禁闭在瑶璋行宫的事。   可这次,她竟然在梦中看见了她自己的身影。   画面中的女子与她的容貌别无二致,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点着旺盛的银丝炭火。纵使她赤脚站在地上,也并不影响什么。   看上去,她的生活似受了极大的优待,但梦中的她却并不似很开心,面色淡淡地望着窗外。相雪露很快就猜到缘由,只因为梦中的她的肚子,比现在的她,月份还要大得多,高高地隆起,想忽视都难。偏偏她四肢却比现在的她还要纤瘦,与那巨大的肚子相比,有一种强烈对比的心惊。   相雪露本想这次在梦境中多留一会儿,好弄清缘由,可到了后面,梦境却越来越模糊,直到化为白雾散去了。   她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正躺在自己寝殿的床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还是与先前一样,只是有些微凸,并无明显的变化。到底只是一场梦而已,她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   在用早膳的时候,相雪露想着,既然如今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便要好好养身子,认真吃饭。   毕竟,它的到来,是源于她的利用,她天生便亏欠了它,自然要尽量给它一个健康的身体。   她忽然想起,印象中模糊的,关于慕容曜身体的印象,匀称又矫健,不过分夸张但是充满了力量感,记忆里他这几年好像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病,便是上次在围场受了伤,也是很快便好了。   这般的身体素质,这个孩子有他一半的血脉,应当也承袭了不少吧。或许,在生出来之前,等月份大些,它便要在她的肚子里不住地闹腾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红起了脸,下意识地将手贴在了肚皮上。   早膳过后,她去拜见太后,饮茶的间隙里,听太后说:“今日里倒是有个故人要进宫拜见哀家。”   “哦,是谁?”相雪露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顾南亭,是他,这个孩子几年都未回来了,也不知道如今成了何样。”太后笑道,“是一个知恩的,刚到京城,便去见了你祖父,还带上了厚礼。”   相雪露骤然一顿,这个只比小半岁的,印象里同雪滢一起唤她阿姐的少年,竟然是他,回来了吗。   “其实他本该早些回来的,临时又被粮草安置的事情耽搁了一下。不过,如今总算是到了。”   相雪露默默地用手指捻摸着茶杯的外面,思绪一下子飘了很远。   ***   到了下午的时候,太后在宁寿宫正殿召见顾南亭,相雪露亦换上正装,坐在了太后身侧。   “太后娘娘,顾将军到了。”内侍进殿传报道,随后,一道高高的身影,从外殿进来,绕过屏风,来到了她们眼前。   来者是一个俊朗潇洒的小将军,观其外表,正是一个少年郎的模样,墨发束冠,剑眉星目,芝兰玉树般的人,若不是腰佩宝剑,气息中隐隐透着战场黄沙的杀伐之意,决计想不到这便是如今在西域战事上建功无数的少年将军。   他行事自带一股大漠之上的洒脱,也不拘束,向前一步,对太后和相雪露问了安,便很自然地接过太后的话题,聊起了这些年在西域的经历。   “是有些凶险,不过也所获甚多。”谈起当年一战成名的沙洲之役,他轻描淡写。话语时,眼眸里仿佛藏着无数星子,他笑道,如西域盛产的美酒一样醇香热烈,带着隽长的醉香,“若是娘娘有兴趣,得空就与您细说。”   待到顾南亭与太后说完,转首看向相雪露时,他朝她露出了一个灿烂阳光的笑容:“阿姐多年未见,南弟回来了。”   他如今真是十几岁的年纪,少年英姿,自信勃勃,便是随意的一句话,都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很像塞外吹来的清爽远风,干净自然。   相雪露被他这般热情地招呼,有些微羞地垂了垂头,她都快忘记她当年的模样了,只是觉着,这些年越发是活得不似人样了,被各种条条框框逐渐拘束。见着顾南亭这般自由不羁的璨然样子,竟升起了一丝隐隐的羡慕。   似乎就像她那还未开始,便戛然而止的少年烂漫时光。   见过太后之后,顾南亭由旁退下,相雪露正好也要离去,便和他同路了。出了殿门,走在前方的他忽然立住了身体,转首对她道:“真的是多年未见了。”   “阿姐,我甚想你。” 第55章 55 晋王死因有疑   这句话若是旁人来说, 或许会有些不合礼,但偏偏说话的人是顾南亭。他目光坦然而真挚,情绪尽显露在了面上,欣喜之余带着一丝怅然, 又是一副少年人的面容, 就像晚星一样动人。   联系上之前他们的交情, 相雪露不由得有些动容。   “的确好久未见, 你也不是从前那个小少年了。”她笑叹道。   说来也有些奇怪,在先前,周边的人提到顾南亭之前,她对他的记忆一直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几乎不会主动想到,在见他之前, 印象中的他只是一个模糊的面貌。   直到今日得见了,往日的记忆才明晰起来,从尘封中显露。   “当年卫国公府对我的恩德此生不敢忘, 此次回来, 我也在西域和朝廷之中积累了不少自己的势力。”顾南亭突然正色道, “若日后国公府有需要,南亭任凭驱驰。”   他的眼眸灼灼发光,看着她,光听他的语气, 都知道是肺腑之言。   他如今正是嘉朝冉冉升起的一颗闪耀将星,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巴结他, 拉拢他,这个时候,却主动上门说愿意与卫国公府共进退, 实在令人感怀。   “听说晋王故后,国公府上遇到了些麻烦。”顾南亭问道,回京以后,他隐隐听到了一些传闻,所以才急着去拜会卫国公。   “不瞒你。”相雪露有些不好意思,“先前是有些。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黯淡了些,想起昨日她与慕容曜的谈话以及交易,她亦在其中承担了不少代价。   譬如要冒着被发觉的风险,违背伦理,生下这个孩子。   她看向顾南亭那张俊逸年轻的脸庞,忽然有些失落可惜地想,若是他早回来一些时日,她知道了他日后愿意全力助国公府,与他们站在一处,说不定,她就会换一条路去走。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孩子她已经决定留下了,告诉了慕容曜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有时候,命运的差池真的只是在一念之间。   “那就好,日后,阿姐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一定要记得说出来,南亭愿为您效犬马之劳。”他热烈地看着他,说得十分认真。仿佛夏日的阳光炙烤着人的皮肤。   相雪露被他这般的视线看得有些难挡,微微侧开了一点头,感谢道:“这话便太客气了,你如今打拼到这等地位全是靠你自己,我们也没能提供什么帮助。怎又好叫你出力。”   顾南亭笑道:“不论如何,还请不要生分了,日后便叫我南亭或南弟便好。如此都是一家人,怎能说出力是亏欠。”   相雪露轻轻地“嗯”了一声。   ***   上次与慕容曜达成某种默契之后,相雪露曾给祖父去信,问他相氏宗族的行动。   祖父回道,许阁老代相氏宗族上书陛下,却只收到一句回复——言之有理,此事不必再议。   看似虚虚地肯定了他们,其实却是彻底断绝了其日后再上书的道路。此事若不能让皇帝裁夺,相氏是站不到什么便宜的。   相雪露收到回信后,松了一口气,目前局势倒是越发好转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她与慕容曜的那一番对话有关,只是越发觉得,许多拦在她面前的难题,在他那里,不过随口一句话罢了。这让她越发对慕容曜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力对待。   提到慕容曜,不得不说,他送她的几位药膳女官,个个都是调理身体的高手,补养了一段时间后,现在用膳也不觉恶心呕吐了。她原本提着的心——因担心在外人面前露陷,现在也放了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她收到了一份来自江夏郡王府的拜帖,邀请她前去参加秋游会。   名义上是朝阳大长公主和老吴王妃一起举办的,据说是为了给婴孩祈福。朝阳大长公主刚得了孙子,而乔芊语的胎才稳下来。两人便合计着准备办一场秋游会。   相雪露本不想去江夏郡王府,但又不好拂了朝阳大长公主的面子,最终决定还是去一趟。突然想到这场秋游会的目的,若是能为婴孩祈福,倒是也不枉此行。   于是,两日后,她早起梳妆,拿着玉牌径直出了宫,去了江夏郡王府。   今日来的人亦不少,府门口便看到不少世家的马车,看来江夏郡王府也对这场秋游会很是重视。她转念想到了乔芊语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乔老夫人那日来找自己说的话,不会郡王府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吧。   到了宴会现场,她才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猜错。听说先前乔芊语不太受老吴王妃和慕容越的待见,这次出席秋游会,却是左右各几个侍女扶着,阵势大的很。   落座以后,老吴王妃还专程过来一趟,问候了她几句,面上的表情也甚是和煦。   “今日感觉如何,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吧?”老吴王妃问道。   此话一落,周边的几位来客都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齐齐看向了乔芊语的地方。   乔芊语害羞地低下了头,细声说道:“妾身觉着甚好,孩子也没有闹腾。”说罢,还用手去掩了掩自己的小腹,一副很看重的样子。   相雪露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嘀咕道:“才两个月不到,孩子都没动静,怎会闹腾。”她这才往乔芊语那边多看了两眼,发现她虽然用手掩着肚子,却实在看不出什么弧度。   她下意识地与自己的肚子比了比,心道许是自己吃多了,孩子长得实在太快了些。   老吴王妃语罢,立马有一群人热络地围上去,左右关切吹捧起了乔芊语。   乔芊语的面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这些日子,她不知道喝了多少苦药,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人受了不少折磨,才将这孩子保下来。如今算是没有白吃这苦头,老吴王妃因此态度对她略微改善了些,她又里外暗示他们,这个孩子承嗣晋王府的可能,让如今的老吴王妃,对她都称得上是热络了。   乔芊语抬头看向了远方的相雪露,不住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相雪露这辈子没有子嗣依仗,如今这般,就已经到头了。   只要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未来便有无限可能。   ***   方才,相雪露只看了乔芊语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此时甚至有些庆幸,除了慕容曜,无人知道她怀孕的事情。   被这般多的人围着问,真的令人感到吃力和难受。   她垂首吃着茶,却忽然感到膝盖上被人放了一个东西,她立即抬眼,却只看到一个人影迅速的离去,穿着府内小厮的打扮。   她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张折成一小块,被火漆封口的纸,她看了看四周,此时身旁并没有什么人,便略微地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打开。   赫然映入眼帘的字,让她心头一惊——晋王死有疑,请王妃验骨。   相雪露马上将纸条合上,寻了个借口,到了一处更加隐蔽的地方,才复又将其慢慢展开,她快速扫过,纸条中大概的意思,是慕容昀可能死于毒,只是毒深入骨髓,而不散于体表内腑,故寻常方式皆验不出来。   若她想查清真相,最好令人取骨来验,并且,最好避开身边的人。   避开身边的人——她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思维略微顿了顿,难道是在说,这下毒的人可能就在她身边。   本光凭一张纸条也不能说明什么,但偏偏,相雪露在纸条的背面,看到了慕容越的印信。   几乎是昭然地告诉她,写这张纸的就是他。   他这般公然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毫不遮掩,似乎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话的可信度。   相雪露攥紧了纸条,晋王已逝,连棺椁也下葬了,本来应前尘一同埋入地下,但……若他真是因冤而死呢。   虽说他从前也没在她这里留下过多深的感情,但他毕竟是她的亡夫,现今,她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又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还打算顶着他的名头,已是很对他不起了。   如果这次就这样将这等信息忽略过去,恐怕她会良心不安。   她捏着这张纸,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有了一个打算。   过几日便是慕容昀的百日,正好借这个机会,她可以亲自去查探一番,也好给此事一个了结。   ***   秋游会进行完后,众人离府。   乔芊语见相雪露来时神色淡淡,去时似有忧虑,还以为是她被自己刺激到了,心情不由得又好了几分。   相雪露却无心关注别人,只是快步回宫,收拾起了行囊,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还要找到善于验尸的仵作,以及随她一起掘墓的帮手。   毕竟这事只能隐秘些做,在夜半无人之际,还得绕过皇陵的守卫,的确有些麻烦。若是走漏了风声,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她一边给慕容曜上书,请求他准予自己前去祭拜慕容越。其中写到,身为妻子,本来未能扶棺至陵寝,便已觉亏欠,如今乃晋王百日祭,作为他的未亡人,是如何也要去一趟的。   她等待着慕容曜的回复,却先等着了他本人的到来。   正是傍晚时分,相雪露让侍女们点上灯,这时却忽见帝王从不远处信步而来,在熹微的天色下,他的面色亦如这寝殿一般半明半暗,看不清神情。   他来到了她的殿中,未等她福身行礼,他便开口问道:“便一定要去吗?”   “陛下……”相雪露怔了一刻,仰首发现他正淡淡看着她,心里有些紧张起来,“臣妇是想着,晋王去世后,臣妇还从未去看过,如今正好是逢了百日忌,便想着去拜祭吊唁一番,寄托哀思。” 第56章 56 可以摸出弧度了   “皇嫂倒是对皇兄一往情深。”慕容曜意味不明地道, “只是此去路途遥远,沿路险峻,这些时日又有水患。”   “皇嫂如今不是一个人了,还是要谨慎考虑。”他的目光游移在相雪露的小腹上, 让她平白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心虚。   “逝者已矣, 说句不好听的, 便是做再多那人也看不到了。”他微微一笑, “多关心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上次的经历,朕实在放心不下。无论是皇嫂还是孩子有了什么差池,朕都无法接受。”   “臣妇知道了。”她低声道,“会仔细重新考虑的。”   “那便好。”他微蹙的眉头散开,仿佛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随后转了一个话题, “近来饮食可好,身体有无不适?住行方面有缺的么?”   他细细问来,不乏一些相雪露都未曾注意过的细节。他既然这般问了, 她亦只好一个个仔细答过去。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得很快, 直到慕容曜离开, 她才望着空荡的殿门口发怔。今日,她似乎又陷入了他的节奏中,甚至都没能为自己的想法多说几句话或者试探一下,从始至终, 都是顺着他的话。   慕容曜是走了, 相雪露却是有点发愁了。   看起来, 他似乎很不愿意让她去皇陵,偏偏拿出来的理由还无法反驳——上次送葬路上就遇了险,这次她又是双身子的人。   只是, 这探明晋王死因的事情却不好轻易放下,也不只是单单为了慕容昀,而是她发现自己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一股说不清的迷雾中,仿佛周围的世界都是虚妄一般。   她总有一种感觉,如果身边那些含糊不清的事情能被弄明白,那么环绕了她许久的迷雾亦能随之散开。   既然自己到时候可能去不了皇陵,那现在就要开始提前安排好代自己前去的人选了,这些人选一定要足够可靠,不能走漏了风声。相雪露凝眉思索,脑中渐渐有了一个雏形。   ***   夜色渐深,宫内的大半宫殿都已熄了烛火,相雪露亦不例外。   自打怀孕以来,她越发觉得精力不够用,便时常早早地歇下来。所幸这几日胃口尚好,睡眠亦不错。   只是,这日,才刚躺下,迷迷蒙蒙半沉入梦乡之际,她便诱到了一丝不同于寻常的气息。   她刚试图睁开眼,便被一只手牢牢地蒙住了眼睛,有人贴在她的耳边,低低幽幽地问:“王妃进来睡得可好?”   她几乎是倏忽之内,身体颤了颤,试探性地问道:“王爷?”   上次在梦中遇见他,还是慕容昀下葬之前了。近来好久都没有碰上他显灵,她还以为是他灵魂已安息,不再会出现在人间了。   相雪露的嗓子有些紧:“王爷快过百日了,妾身还以为您已过了奈何桥,喝了那孟婆汤,从此不问尘世了呢。”   “怎会?”他低凉地在她的耳侧笑了一下,“王妃仍貌美如花,怎舍得忘记?”   “何况——”他的声音忽然阴了几分,“王妃如今可是怀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对这人世间便更加不舍了呢。”   突然被他点出来,相雪露差点吓到心神俱裂,她连忙找补道:“此实非妾身所愿,您在世之时,妾身一直谨守妇道,便是这个孩子,也只是因为一场意外。”   “妾身为保家族,实在无路可走。”她故作凄哀地说道。   “那王妃到底还是,在本王尸骨未寒之际,怀上了本王亲弟弟的孩子。”他在她脖颈边上温柔地吐气,引起她的颤栗阵阵。   “还是说,这是慕容曜逼迫你的,若是这般,本王既往不咎。”   相雪露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道:“王爷您也知道,帝王之威非妾身所能抗衡,陛下若想留下他的孩子,妾身便只能生下。”说到这里,她默默地在心中给慕容曜道歉,为了应付慕容昀,只能先将锅推到他身上了。   “但妾身的心,永远是在王爷这里,也是始终向着您的。”此时,为了尽量摆脱他的亡魂纠缠,她也不吝啬地说些假话。   “妾身此次,就记挂着王爷,本预备着在百日祭的时候,亲自为您斟酒上香。只可惜陛下不允,怕是去不成了。”相雪露故意将语气表现得很遗憾的样子。   她这时忽然想起自己打算查清慕容昀死因的事,恰好他魂魄也在这处,或许可以直接问一问他。   犹豫了片刻后,相雪露小心出声:“王爷,您过世前,可有遇见什么异常?”也许慕容昀自己死的时候都是不明不白的,她也只能这么问他。   却片刻不见他回话,只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顺着自己的小腹,从上慢慢抚到了下。相雪露浑身僵住了,完全不敢动弹。   “王妃的肚子,竟以可以摸出弧度了。”他轻叹道,“若这个孩子是本王的,该有多好。”   他似乎对她的肚子摸上了瘾,摸完一次还要摸第二次,但是动作很是轻柔。   “多大了?”他忽又凑到她的耳边问道。   “不到两个月。”相雪露声音低得快听不见。   本以为他会对她的孩子不利,但见他过了这么久,也未有什么动作,相雪露的心渐渐地放了回去。   她甚至大着胆子说道:“那也怪不得妾身,是您不要的。”   抚摸她肚子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片刻后,他淡淡道:“的确,本王与王妃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哪来的孩子。”   相雪露有些尴尬地道:“谁叫当年新婚后几天,王府便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王爷和妾身的院落,后来在庄子上住了近一年,原先的地儿才被修缮得差不多。”   说起来,当时也是出奇,府中莫名其妙因为下人的过失便着了火,两人后来都在王府的别产上住着,隔得老远,哪还有心思想旁的事。   “王妃你说。”他道,“这个孩子若是生出来,是更像你些,还是更像皇弟些。”   相雪露呼吸一窒,不知道慕容昀为何看上去不仅没有她想象中的承受不了,甚至还主动问起了这般问题。   “妾身哪里知道。”她支支吾吾,“那都得是以后的事情了。”她觉着,和他谈论这个话题有些怪,便道:“还是不说这些了。”   谁知慕容昀却像是起了劲一般,追着她谈论,“王妃可以想象一下,其实,若是像陛下,也是很有趣的。”   “陛下与本王是兄弟,那便是也与本王有相似的地方。这孩子将来指不定长得既像本王,又像王妃。寻常人都不会怀疑,它不是本王的血脉。”他说道这里,竟然笑了出来。   相雪露心里却听得很慌,但此时也没办法,只能背对着他,缩到他的怀里,一动不敢动。   “流着慕容家的血,明面上叫本王父王,实则却是本王的侄子。”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换了副幽深莫测的语气对她道:“王妃确实很行。”   相雪露不知道如何回话,然后她忽然感觉到他手的位置向上了些,她连忙用自己的手拦住:“王爷不可……”   “有什么不可。”他说,“都已经过了月份了。”   “本王如今都不介意王妃怀着别人的孩子,愿意在这时候与王妃再续阳世未了之缘,弥补遗憾,王妃难道不愿意么?”   却见她仍是坚决地护着自己的胸口,他盯着她看了半晌,也收回了手。   “罢了,既然王妃不愿,那就算了。”虽是说着她不愿,但相雪露反而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扬起的尾调。   看似心情还更好了。她只能在心里偷偷嘀咕道,这慕容家的兄弟,当真是脾气一个比一个怪。   在她拒绝后,慕容昀也没有再勉强她,而是坐在她的床侧,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感觉到他要离去之前,她不知怎地,问了他一句:“你……你还会回来吗?”   她感觉今晚的慕容昀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对她并没有恶意。想到他日后可能当真魂归地府,转世投胎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王妃希望本王回来吗?”他渐渐淡薄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相雪露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对慕容昀并没有过多夫妻之上的情谊,但今夜的他,在他温柔的抚摸她的小腹的时候,却带给她一种莫名的颤栗,还有他那特殊的气息,让她久久无法忘却。   直到他彻底从夜空中消失,她才慢慢地转身过来,重新掩好衾被,闭上了眼睛。   ***   相雪露最终思虑再三,为了肚子里孩子的安全,顺便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决定还是不亲自前去皇陵,而是委托人代替自己前往祭拜。   慕容曜知道后,随口问了她一句:“皇嫂最后的决定,朕有一二分意外。本以为以你们二人的夫妻情谊,是如何也要去的。”   相雪露垂首道:“情谊藏在心底便好,晋王亦会理解的。”   此次她派出去的祭祀队列中,有善于验尸的仵作,也有身手矫健的武林高手,更容易躲过皇陵卫兵的巡查,还有擅于建造陵寝的匠人,协助挖掘。均扮作了普通祭祀礼者。   事情进展得比她想象中要顺利,约莫十天之后,便传来了消息。   她打开信笺,里面写着他们已取到了晋王的骨殖,只是皇陵附近条件不好,检验效果或不准确,便预计着带回京城来检验。   她将信笺看完便用烛火烧了,心中隐隐有点微末的期待与激动,关于困扰她已久的真相似就要揭开。 第57章 57 他欺骗了她   派遣出去的人在几天后总算是回到了京城, 随之一同带回来的还有晋王的骨殖。   他们捧着匣子来到了相雪露的面前,她简要地问了他们几句,得知全程都很顺利,包括探坟, 取骨, 携带回来, 顿时松了一口气。   “王妃, 您要看看吗?”属下问她。   相雪露犹豫了一下,但转念想到,是自己要取晋王遗骨回来检验的,总不好这时候半途退缩,亲眼见一眼方更真切一些。   于是她点了点头。   可是当匣子打开的那霎那,她的心理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匣子不大, 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几块骨头,有部分整齐,有部分却像是碎裂了一般。   她一下子想到了当初前往陵寝的路上, 被山石砸中, 雷电劈焦的那回。   曾经活着的人此时却变成了骨头, 支离破碎地躺着匣子里,再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说心里没有感触是不可能的。   她蜷了蜷手,对他们道:“盖上吧。”   慕容昀再如何, 生前也是一副温净的翩翩君子的模样, 死后却是连曾经残存的记忆中皮相的印象也彻底被摧毁了, 实在是有些残忍。   她在心里默默念道,祝他安息,此事了结以后, 他们便互不相欠了。   为了保证此次检验的准确性,相雪露专程找来了名声在外的医毒圣手。传闻,世间几乎所有的毒,其都有所涉猎。   此次无论是什么结果,待此次事了后,她都准备放下了,也只愿他的灵魂彻底安息,不再来扰她。   相雪露在晋王府内辟了一场隐秘的地儿给他们施展,几日之后,得到了结果。   经过反复查验,晋王生前并无中毒的迹象。   听到这个消息后,她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或者是隐隐的庆幸,又或者是理所当然。   毕竟若是他死无冤屈,她也不用继续去探查,不用在这件事上疑神疑鬼。   晋王的尸身当年被大理寺的人检验过,虽在那张纸条上,说晋王所中之毒可能不会立即显现,俟其葬后,才会慢慢溢于体表。但她到底还是比较相信大理寺和太医院的人。   之所以会按照慕容越所说的去做,无非是为了求自己心安罢了,自与慕容曜有了关系,又怀了他的孩子后,她总是不敢想起故去的晋王,心里常常存着一份亏欠。   谁叫他尸骨未寒之际,她便与旁人在一处了。   此次行事,与其是为晋王探明真相,倒不如说是做给自己看的,以后也不至于总怀着对他的歉疚。毕竟在他死后,也只有她念着他,还愿为他做一些事了。   相雪露将报酬付给了那些人,心里上也因此轻松了不少,算是彻底放下了一个担子。   这夜都歇息得格外香甜。只是没有想到,第二日早上,慕容曜借着前朝休沐,来拜见太后,事后走到了她的面前,似乎藏着什么事。   “皇嫂。”他的眸光明明暗暗:“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告诉您。”   相雪露想问是何事,慕容曜却让她先坐了下来。   她看向他,发现一向果决的他面上第一次出现了犹疑之色,仿佛接下来要说出口的东西,对他很是为难一般。   “陛下若是觉着想说的颇有些为难,可以以后再说。”她说道。   慕容曜目光凝了凝,正色看着她:“此事倒不是朕为难,只是怕说出来皇嫂为难。”   相雪露怔了怔,这到底是何事,会让她感到为难呢。她踌躇片刻后,还是道:“陛下便直说罢。”   慕容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关于故晋王的事情。”   ***   相雪露坐在出宫的马车之上,如何也没有想到,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着慕容曜出了宫,他只说要带她去见两个人,便没有再多说旁的话了。   马车滚过长安街道上的青石板路,因路很平稳,马车也并无震荡。但慕容曜却还是让宫人在她的座位上额外放了软垫,好似生怕她因此磕碰了一般。   渐渐的,马车偏离了京城的主干道,往相对偏僻些的支路上行去,直到拐进了一条又细又长的小巷,行了半刻钟,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的门口。   慕容曜先行下了马车,随后半扶着她,等她也下了马车,才望着那处院落道:“朕其实有些后悔了。”   “皇嫂到底现在还怀着孩子,受不了什么刺激,也不知道今天带你来这里是对还是错。”他微叹道,似乎有些挣扎。   他推开那个院落的门,径直走了进去,相雪露迟疑了片刻,也跟着跨过门槛进去了。进来以后,才发现这院子虽小,但是五脏俱全,既有主院,又有两侧的厢房,还是二进的结构。   布置也很是清雅,院角处还种着几株长叶竹,不像是寻常百姓住的地方。   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正在院内扫洒,见到来人,有些惊讶,马上福身道:“大人来了,可要老身将我家娘子叫出来。”   慕容曜颔首:“去罢。”   老嬷嬷放下手中的工具,转首进了房内,没过多久,有一清丽素雅的女子,跟着她的身后,走了出来。   那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应该不过二十,见着了慕容曜,微微一礼,很是恭敬地道:“民妇见过大人。”   她转眼又将目光投到了相雪露身上,见她打扮华贵,又是她第一次见到的与慕容曜站在一处的女人,两人在一起的气质也甚是相贴,便下意识地出口道:“这位是夫人?”   相雪露意识到她好像误会了什么,忙想解释,却听慕容曜道:“一切还好么?”   女子的面上显出了感激之情,她立马回道:“多谢大人的帮助,我们母子才能现在仍在这里住的好好的。”   她见相雪露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以为她是误会了,赶紧解释道:“夫人不要误会了大人,民妇与大人并无什么关系,只是民妇落难以后,大人提携帮助了民妇罢了。”   “若说那唯一的牵扯,便是民妇孩子的父亲,是大人的兄弟罢了。”   “夫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唤民妇菀娘。”   话音刚落,相雪露便愣住了,在她愣神期间,一个孩子突然从屋里欢快地跑出来,两下就跑到了菀娘的身前,他看起来不到两岁的样子,还不太会说复杂的话,却是扯着菀娘的衣襟,不停地唤着“娘”。   菀娘有些局促地低头,安抚着孩子:“这时候怎么忽然跑出来了,还有贵客在呢?”   那孩子却还是缠着她,不肯放手。   菀娘甚是不好意思地对他们道:“孩子太小,一直都是民妇带着的,格外的黏人,让贵客们见笑了。”   “他的父亲呢?”相雪露忽然问道。   在这个孩子出来的第一时间,她看到他的脸的时候,便震住了,只因为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她就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世的人,慕容昀。   说不出到底哪里具体像,但就是感觉上处处都很像,只要是个思维清晰的人,都会怀疑一下他们的关系。   菀娘闻言,有些伤感地低下了头:“他的父亲民妇之前也说过了,正是大人的兄弟,民妇出身寒微,比不上他家高门大户,便是有了孩子,也只能母子两人一起藏在阴私的角落里,见不得光。”   “前几个月,孩子的父亲也去世了,民妇一下子断了经济,直到大人找上民妇,民妇才得以继续带着孩子,在这里生活。”   电光火石之间,相雪露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懂。   她直直地将目光看向慕容曜,他并没有回避,面对她眼中的疑问,他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眸中充满了怜爱之色。   他低声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胎还未稳,受了刺激。期间又犹豫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无论如何,你都有知情的权利。”   “他从头至尾瞒着你,我却不好如此瞒着你。”   慕容曜看向相雪露眼中似要溢出的某种情绪,仿佛担心她因此摇摇欲坠,站不稳身子,便预先用手揽在了她的腰后。   他贴在她的身边,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皇嫂且放心,若你想要你腹中的孩子继承晋王府的爵位,旁的人,无论如何也威胁不了,朕亦不会让他们摆到明面上去。”   “在朕这里,皇嫂总是最重要的,旁的都可以先放到一边去。”他低低柔柔但却很有力量地劝慰着她,手上的热意透过她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身上。   相雪露第一次没有马上推开他。   菀娘似乎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敏锐地问道:“夫人是出了什么事吗?”   慕容曜回首,温温一笑:“没有什么事,只是怀有身孕,方才有些不适罢了。”   菀娘的面上立即露出喜色:“那真是恭喜二位了。旁的民妇帮不上什么忙,在料理孩子这方面却有一二心得,如有需要,民妇愿倾力而助。”   相雪露有些无力地半倚在慕容曜的身上,似乎只有他,才能在此时成为她力量的支柱。   这一次,她没有试图去纠正菀娘的误会,让她误以为自己是慕容曜的妻子,总好过让她知晓,她其实是她男人的妻子。   比起那种更为难堪的局面,她宁可暂时麻痹自己,充当一下慕容曜的夫人。   她看向那个年纪一岁多的孩子,按时间来算,应是他们大婚前后出生的,慕容昀却从始至终地瞒着她,令她陡然发觉的时候,只剩下被玩弄欺骗的耻辱。 第58章 58 抚摸一下   记忆中那个俊朗温柔的夫君的面目, 突然模糊了,明明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而已,可不知怎的,她心里还是不由得涌上一股涩意。   菀娘注意到相雪露的面色有些不对, 情绪似乎也有几分低落, 小声问道:“夫人如果实在不舒服, 民妇可有能帮忙的。”   “多谢你, 不用了。”相雪露摇头,回复道。   慕容曜见她这个样子,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的跟前,保护她的脆弱情态。   菀娘见到了,很是有几分羡慕地叹道:“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女子,遇到了大人。”   “不像民妇……”她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直到停止。   菀娘也在想,明明是兄弟,为什么可以差距这么大, 一个人对妻子呵护体贴到了极致, 另一个却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偷偷地养在了外面, 也没有后续的考量。突然离世,若不是有慕容曜帮扶,他们娘俩都不知道上哪去讨生活。   相雪露眼睫毛颤了颤,她哪是有福之人, 菀娘怕是不知道, 她口中的无情之人, 正是她的夫君。而这个半搂着她的人,则是她的小叔子。   她不愿意丢掉自己最后的体面,或者衍生出别的尴尬, 直到离去前,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只是回去的路上,脚步颇有些虚浮。   慕容曜倒很是体贴,从始至终都跟着她的身边,还在一旁半扶着她。   回到马车上后,她整个人似泄了气般,一下子瘫坐在了马车上,慕容曜不着痕迹地扫过了她的面色,适时地递给她一包蜜饯。   相雪露轻轻摆了摆头。   “皇嫂如此这般,倒让朕心怀愧意了。”他轻轻道,“总感觉似乎朕不应该如此直白地让皇嫂知晓,或者应该多考量几分。”   “陛下不必自责。”她闭了闭眼,“臣妇还应当感谢您,若不是您,臣妇恐怕现今还被蒙在鼓里,得知一个或许残酷的真相,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臣妇也并不是难受,只是一时冲击过大,从前从未想到过罢了。过些天就好了,您不要担心。”   慕容曜朝她靠近了些:“那便放轻松,不要总是愁眉苦脸。听说孕妇的心情最易影响到胎儿,你也不希望将来孩子生下来,和你现在一般没有笑颜吧。”   “陛下便如此记挂着孩子吗?”   “朕到底记挂着谁,皇嫂应当再清楚不过。”他拿出一颗蜜饯,用修长的手指捏住,凑到了她的嘴边,“来。”   许是蜜饯的甜香味太过诱人,相雪露当真顺着他的话,张了嘴。   蜜饯入口,浓郁的甜味在口腔内化开,驱散了心中的苦涩,心情似乎当真改善了不少。   他的手指抵在她的唇边,有些凉意,直到她将蜜饯含入口中,才拿开。   方才的气氛似乎有些过于暧昧,但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默契地都当作无事发生。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臣妇愚笨,识人不清,到头来还要陛下点醒。”相雪露说起此事,仍是有些郁郁般的意难平。   “寻常事,朕本不会多管,但皇嫂与旁人不同,朕总不好袖手旁观。”他微微一笑,轻轻将胳膊绕到她的背后,轻拍以示抚慰。   “关于皇兄,朕作为弟弟,不好多加评判,总归,慕容家的男子,自嘉朝建立以来,似乎总是容易走向两个极端。有如皇帝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与元显皇后情深意重夫妻恩爱的,也有如先帝一般,处处留情,后宫三千,心如何也装不够的。”   他慢慢说着,忽地一停顿:“说起来,江夏郡王前日又纳了新妾,他好像才新婚不久。”   “罢了,谈这些没什么意思,皇兄与江夏郡王,幼时好像就很是投缘,也许有些共同的志趣在那里。”慕容曜淡笑道。   相雪露骤然想起慕容越给自己的那张纸条,为何他会突然与她提及晋王的死因,难道是他早已在暗中调查,也许这两人真有什么关联也不定。   她现在显然不想听到这两个人相关,只是淡淡道:“确实没什么意思。”   她虽不喜乔芊语,但更厌这种才新婚不久就左拥右抱,还对怀孕妻子下手致其差点流产的男人。她再怎么不想让乔芊语过得好,也不愿意她以这种方式受了蹉磨,而那个男人还过得好好的。   想起晋王,约莫是兄弟之间臭味相投,自己在外面沾惹了人,却想着不负责任,同时还一边欺瞒着她,迎她入门。可怜的总是女子罢了,男人永远没有损失。   对比起来,慕容曜虽然看上去太过深沉莫测,令她没有安全感,但至少他是以洁身自好出了名的皇族男子,自太子时,便不蓄婢妾,也从不出入烟柳之地。   也不似那不负责任,抛妻弃子之人。听闻她有孕,并没有强迫她去做些什么,而是坦然地接受,并且充分将她的意愿放在第一位。   不由得对他的好感也上升了不少,平日里对他这般的看不透的人的下意识的防备也在这刻消弭至淡薄。   以至于当他悄然地欺近,靠坐在她身侧,仅余一指的距离,她都没有太过察觉。   慕容曜微垂眸,眼前的女子静谧地坐着,虽然经历了巨大的波折,但此时依然能维持面上的平静,她微微侧身,看向马车窗外,虽无郁色,但也无什么表情。   她的衣裙松松地系着,掩住了小腹的弧度。相比之前,又过去了不少时日,若是穿的衣裳修身些,就容易被旁人察觉。   他眸光一闪,有所意动,轻轻地在她耳边问道:“皇嫂,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相雪露耳尖动了动,她注意到了他的语气,没有用“朕”,而是“我”,还用到了请求这个词。   她斟酌着开口:“陛下不妨直说,只要是臣妇能办到的,必然竭尽所能。”   她知晓慕容曜也不可能真提出什么让她为难的要求来,恰好他才帮了她不久,寻常的请求,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相雪露这边答应了,慕容曜却在关键时刻迟疑了下来,他不知道在踌躇什么,总之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犹豫的姿态。   他又看了她一眼,在她小腹之上扫过,才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可以让我摸一下孩子吗?”   他的语气真的就是纯粹的请求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试问,仿佛很是担心她不允。   相雪露一怔,她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没想到竟是这个。似是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她的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换做是从前,她可能还觉得有些不太好,他们孤男寡女,到底还是应当保持一点距离。   但今日的心境,却是和以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少,她心中对晋王那一丝隐隐的愧疚已是荡然无存,再也无需背负在他死后与慕容曜来往“亲密”的压力。   只是,让他摸一下孩子……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是她的肚子。   这么小的孩子,如今哪有意识,不过是在肚子上显现出了弧度而已。   微微移动目光,刚好看到他殷切渴盼的眼神,虽然极力压制,但是还是显露了不少。   她不由得有些心软,更是无法拒绝了:“那便好吧。”干巴巴地说完这句话后,相雪露就闭上了嘴,似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何举动。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慢慢地伸手过来,然后又缓缓地放在了他的小腹之上,那一瞬间,往日幽黑深邃的眸中极快地闪过了一丝讶然与欣喜。   相雪露的身子亦在同时微微一颤。   慕容曜的手慢慢地在她的小腹上游移着,动作很慢,同时也很是轻柔。   抚摸到一半,他忽然问道:“它现在会动么?”   相雪露失笑道:“现在还这么小,怎么会有什么动静呢。”   他浅淡地“哦”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相雪露却觉得他似有几分失落。   从前未曾见过在任何方面都仿佛博通古今,算无遗策的帝王,竟也会问出这等浅显的问题。连她都知晓,这般小的孩子,是不会动的,他却认真地问了她这个问题。   似乎从慕容曜身上也看到了一丝尚未褪去的少年赤子之心,纯稚之意。   他仔细认真地摸着他的“孩子”,相雪露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怀孕以后更加敏感了,觉着每一刻都越发难捱。   她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掌心的温度,手指的力度,顺着她的肚皮滑动着。   相雪露试图转移注意力,挪动目光的过程中,却捕捉到了他的神色,是那样的柔软,仿佛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柔滑的丝绸之上,清新的晚风抚过细细的白色沙滩。   她恍惚间想到,也许他以后会是一个好父亲吧,至少在目前看上去,他很是期待这个孩子,甚至超出了他的身份下寻常会做的举动。   她不知道的是,慕容曜此时也在静静地望着她,不知道他虽然摸着所谓的孩子,但是眼里至始至终只有她一人罢了。   他半敛下眼睛,眸子里越发柔情醉人,在他的角度看来,此时的画面,真就有副岁月静好的感觉,女子温婉娴静地靠坐在马车上,俊美潋滟的男子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腹,感受着他们共同的孩子,两人偶而视线相接,又是一番风月尽在不言中。   眼中的温情之下,偶而掠过的还有机锋阵阵,他不着痕迹地开口:“皇嫂,再过些时日,孩子便大了,亦不太好瞒住旁人了。朕已经让人提前在瑶璋行宫做好了准备。” 第59章 59 也许就会动了呢   瑶璋行宫, 居青州最北,是一处四季如春的地儿。距离京城不算太远,骏马疾驰两日便可以到,因此算是历代皇帝的私人园林, 先帝每年总有几个月要待在这里, 避暑消寒。   虽然不算太远, 但到底还是和京城隔了一段距离, 搬去瑶璋行宫后,朝臣们每日忙于奔波,也甚是低效,于是在行宫的日子里,上朝的礼制皆被缩减了不少,由六部各司轮班奏事, 一日只用一部分前往。   慕容曜登基以后,勤勉于政务,觉得那样到底还是麻烦了些, 有碍旨令传递, 倒没有去过。因此, 当听闻帝王在派人布置整顿行宫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行宫本就不输禁宫,堆金砌玉,处处都是精绝的构造, 论自然风光, 山水花鸟, 还要更胜京中的皇宫一筹。   可听闻这次前往布置的人透露,皇帝此回是下了大功夫,许多原本的地方都被重新修整变了样。宫室内的修葺更是夸张, 单说那仙居殿,原本就是极尽巧思奢丽精致之地,可皇帝似乎觉着多年未住人了,有些陈旧,更是让工部不用考虑预算,将之彻底地翻新了一遍。   如今若是住进去,可谓真的是如入神妃仙子的琼宫玉宇。   听说那里的地上和什么家具的边角,都被铺上了一层软垫,上面覆着绿色凤凰牡丹纹织金缎,华贵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娇气的贵人要住进来,明摆着就是怕其磕了碰了。   众人议论纷纷,在心里各有计量之际,时间已不知不觉入了深秋,过了九月底后,相雪露的肚子就开始明显地大了起来,她知再这样便瞒不下去了,也没多逞强,果断地向慕容曜求助。   她没有想到,仅她提出请求后的次日,慕容曜就安排好了了宽敞华丽的马车,以及严密的护卫,护送她前往瑶璋行宫。好似提早很久就用心准备好了一般。   相雪露的心安了安,今日,她故意穿着一件有着些异域风味的裙裳,裙面有繁复的多层,裙摆被略微支撑起来,便不太看得见她的小腹了。她自从孕吐好后,用膳亦舒适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慕容曜吩咐过,总感觉御膳房送来的食膳一日比一日丰富,到了如今,她的下巴都不像以前那般尖尖小小的了。   她立在那里,却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在某些方面变得略有些丰腴的体态,白皙柔嫩的肌肤,配上华丽繁复的衣裙,是怎样一股魅人风情。   许是因为孕后女子不知不觉的变化,现在她的眸子里仿佛时刻都盈着一汪水,柔媚荡漾,似乎经历过了少女的蜕变一般。   作别前,相雪露自然地伸手与慕容曜道别,都丝毫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情态,亦没有发觉他略微停顿的动作。   “皇嫂。你先去行宫玩乐一番,有什么不甚满意的尽管与行宫的总管说,他已领朕的口谕,完全听从于你。”慕容曜笑得艳绝,眸子亦落在了她的身上,“朕处理好一些事务,就去陪你。”   相雪露之前便已经拒绝过了,行宫里本就不缺宫人伺候,她本来并不想慕容曜因她大老远跑去行宫,耽搁了政务。但他却不以为意,还说他作为父亲,有权利也应当关心他的孩子。   这让她一下子哑口无言,看他这般看重,也许,男人都是对自己的第一个子嗣很是上心吧。   于是便只好顺着他来了。   相雪露低头盯着精致的绣鞋尖看了看:“陛下也不用如此着急,您先顾着您的事罢了。”   慕容曜笑意渐深,他以手势示意周围的人暂且退下,然后往前走了几步:“不是朕着急。”   “是它不等人。”他将目光投向了相雪露的小腹上,“再过几日,也许就会动了呢。”   他的眼中温情遍布,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柔软了下来。   慕容曜对他们的孩子这般珍视,相雪露本该感到开心的,此时却有一种莫名的心虚和歉疚。   因为按照他们原本的约定,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只能作为晋王之子继承爵位。毕竟,皇子与公主不同,以示继承人的血统,生母身份不能含糊不清,他们的关系现在仍是名义上的叔嫂,便如何也不能让他作为慕容曜的长子的身份出生。   再者,她也并不想她的孩子重复之前历代的皇位斗争,不做皇子,而仅作为亲王之子,最易富贵终生。   但这似乎对慕容曜有些残忍和不公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唤着自己叔父,却叫别人父王。从前,她不知道慕容曜对孩子的喜爱程度,也不知道晋王的那些破事儿,相对来说,倒是对慕容曜没什么歉疚,而是觉着假借了晋王的名义,有些对不住他。   后来一切天旋地转,如今她却发现,慕容曜反而是最无辜忍让的那一个。   她不敢再回应他这句话,怕他现如今的期待,在孩子出生以后反而落了空,不得不克制忍耐自己的感情,与亲生骨肉保持距离。   于是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对他微微一礼,上了马车。   ***   来到了瑶璋行宫之后,相雪露才知晓,这里为何是历代帝王流连忘返的地方。   比起禁宫,少了威严庄重以及迫人的气势,多的是三分的轻巧绝丽,三分的天人合一的自然之道,以及四分的仿若仙境般的飘逸而又清冷出尘的气质。   单说一点,行宫正中,有一个巨大的人造湖泊,仿造山海经中的样式,周边是浩浩渺渺的弱水三千,中有蓬莱瀛洲各岛,隐于碧波白雾之间。   夜幕降临之时,瑶璋行宫之中,仰首银河如坠,其下瑶池仙宫。   她还未来得及惊叹这一切,又紧接着得知自己被安排住进了仙居殿。   这座宫殿是太-祖皇帝的皇后曾经在行宫的居所,建造之时便堪称“穷奢极欲”,所耗甚多。相传当年太-祖皇帝为了满足元显皇后的喜好,从天下各地广召能工巧匠,寻出了她最喜欢的样式风格,又用最贵重的材料,才有了后来的,有着人间紫宫之称的仙居殿。   只是自元显皇后之后,这里便被尘封了起来,历届帝王都没有再让人住进去过,仿佛是因为元显皇后身份尊崇,后世妃嫔不宜踏足。不过这也只是世人的猜测,并无人知晓真正的原因。只是常常出来说可惜了这处宫室,无人再能让其重复当年繁华。   相雪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行宫的总管太监却仍低着自己的头,保持不动,恭敬地对她道:“这是陛下的谕旨,并没有错漏。”   此时慕容曜不在身侧,她也只能暂且接受,先住了进去。不过,才踏入殿门,便被眼前之景晕得似找不着方向了。宫殿散发的淡淡幽香直往她的鼻尖飘,仿佛仙子指尖上的绝艳蝴蝶,掠过清波湖面,轻薄的蝶翼沾上一点清凉的水意,带起的香风一般。   直到夜里枕着香枕入眠,看着远处窗外的皎白清冷的月色,才意识到,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次日里,她从宫人的口中得知,仙居殿在她来前的一段时间,被大大整修了一番,比起从前的配置,更是有过之无所不及,她恍然想到,难怪她进来的时候,发现有些陈设与风格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轻叹道:“陛下有些过于夸张了。”   但是无人得知,她内心里竟升起一股止不住的愉悦,很是莫名,她也探究不到根源。   行宫的日子确实非常的闲适安逸,主要是,这里的宫人数量并不多,都是被精挑细选的,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其中怕是有不少不是寻常宫女,而是那种隐卫一般的存在。   相雪露心底的压力一下子被卸去了很多,至少不用担心,被世人发现她怀了孩子,此次来瑶璋行宫,慕容曜对外的说法是,她患了咳嗽之症,时常不得止息,这里有利于修养,清润肺腑,便让晋王妃到了行宫慢慢静养。   来了一两日以后,她想起慕容曜临别前说过的,很快便会来陪她的话,有些出神地想到,这两日白日里倒未见过他要来的迹象,莫非是被什么政务绊住了脚。   回过神以后,她暗唾自己胡思乱想,他来不来又不影响她什么,好似她天天盼着他来似的。虽是这么想,下颌以下的纤细颈项以及圆嫩的耳珠却是不知何时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她干脆直接躺下,以帕盖上自己的面颊,不知是为了挡阳光还是为了遮住羞意。   许是因为怀孕的原因,本是打算在午后倦懒的日光下微微地徜徉一下,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醒来时,感觉有人执着自己的腕,她略微将目光向上一抬,便见着一个高大俊挺的身影模糊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睡好了么。”慕容曜今日的声音温润如流水,很是不符合他寻常的样子,仿佛在暖黄的阳光照耀下,会使风和人都温柔下来。   她初初醒来,目光还有些呆怔,他看着她,忍不住露出的轻浅的笑容,“还未睡好,就进去继续睡,在外面小心着凉了。”   她见他斜坐在她的躺椅边上,宽阔挺拔的肩背,靠在躺椅的靠背之上,微微低头,刚好对着她躺下去的脸颊。   方才覆盖在脸上的手帕被吹到了旁边,被慕容曜拾了起来,他拿着手帕,慢条斯理地擦起了她的指尖。   只能说他做何事都是优雅高贵的,包括擦她手指的时候,仿佛她的指尖也成了名贵易碎的瓷器。 第60章 60 她的心乱了   “怎还出了虚汗?”慕容曜轻柔地问道, 用柔软的手帕擦净了她的指尖。   偏首看去,相雪露仍是一副没完全回过神的样子,他的笑意深了深:“还未睡醒么?”   相雪露瞬间清醒过来,连忙垂首, 低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这很奇怪么?”他轻轻浅浅地笑了笑, 就像申时初足够温暖但又不刺眼的阳光, “皇嫂月份也大了, 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实在不放心。”   “陛下多虑了,这里仆从甚多,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轻声道。   “仆从是仆从,朕是朕,终归替不了。”慕容曜倒是在这个问题上很是坚持, “这是朕的头一个孩子,便是看重些又如何了。”   相雪露叹了一口气,只得顺着他来了:“陛下以后会有很多孩子的。”   这些天, 她差点陷入了短暂的温柔乡之中, 也幸亏, 在最后一步,理智上提醒自己,他是帝王,不是寻常男子, 他终会有他的三宫六院, 无边帝业, 不会永远为她驻足。才得以及时地从不应当的情感中抽离出来。   “朕只想关注眼前之事,看重眼前之人。”他漫不经心地说道,用指尖卷起她垂落在一侧, 散出去的发丝末梢,微微地绕了一个圈。他的动作太轻,太过隐蔽,连相雪露都未曾发现。   “何事都应当事不宜迟地去做,莫要徒留到最后,空成了遗憾,这是朕切身体会到的道理。”他淡淡地道。   相雪露听着他这一句话,感觉他语气有些莫名,仿佛蕴含着什么说不清的情绪。   ***   相雪露本以为慕容曜是临时来一次,看过了她以后便会返京,却未想到,他这次来了便好似不打算走了,像是准备长久地留下来。   听说行宫门前的官道上,每日都会有来往疾驰的骏马,传递着这里与京中的消息以及政务。六部两署每日轮流派人来上奏帝王议事,俨然有将此作为小朝廷的趋势。   有一次她寻着了空隙,问慕容曜此事,却被他轻描淡写地回道:“政务之事尚能手到擒来,掌控自如。”紧接着自然而然地绕到了关于她的话题:“近来又有何想吃的。”   相雪露不由得有些耳热,近些天,她的胃口是越来越奇怪,几乎算得上是一天一个口味。某一天可以爱极了一个味道,第二日便对之索然无味。为了能让她吃好喝好,养好身体,膳房的人可真是愁掉了头发。   “听闻今日少用了半碗饭,可是不合胃口。”他细致地问道。   她没想到,他连这种细微之处都注意到了,于是摇摇头:“无事,膳食都很好,只是今日胃口不大。”   她生怕慕容曜又突然做出更换厨子的决定。前几日她不过是抱怨了一句近来的胃口很是奇怪,他便二话不说,径直从各地搜罗来了擅长不同风味的名厨,严令其必须遵照她的口味,每日换着花样来让她开颜用膳。   原来的厨子,则被他以侍主不效为由,打发了下去。她可不想又因为自己随意的一句话,让人丢了差事。   这些她很是看重,考虑甚多的地方,他反而不是很在意,她在心里想到,约莫是他处高位太久了,才会有这般的思维,可他却偏偏在她身上很是在乎细心,让人不由得觉得有些矛盾。   但有点是真的,她这段日子真的过得甚是舒心,无需去考虑其他因素,一切都有他帮她解决了,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保密相关,几乎能满足她的全部都满足了。   在这种境况之下,岁月无声地流逝,很快,她的肚子便大了很多,有了明显的隆起曲线,侧身看去,可以看到圆润的弧度。行路也因此难了许多,走起来没多久便容易喘气,不过慕容曜似是早就考虑到了这点,行宫的处处都是待命人员,随时可以用软轿供她代步。   夜里睡觉这一点,倒是无可避免地困难了些许,许是因为肚子重了不少,夜间也开始觉着有些沉重,有时候平躺着,都会觉着胸口无端地有些闷。   一日夜里,相雪露按常早早地歇息了下去,睡到半夜,却无端地觉得腿脚疼痛起来,她挣扎着醒过来,才反应到,自己是抽筋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自然而然地任它过去也无什么影响,但那一瞬间的疼痛,以及持续的折磨,却让她的脸痛苦地皱了起来,冷汗涔涔。   她想去揉自己的腿,可惜身子却好像弯不过去,只能徒劳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环抱住自己。   本当以为,这样的痛苦折磨会继续持续下去的时候,一双大手却覆在了她的双腿之上,开始顺着她的筋脉,不轻不重地揉捏了起来。   他的手法像是专门学过,很是专业,仅是几下,就大大缓解了她的苦楚。   她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个有着俊美面容的男子正坐在自己的床侧。   是慕容曜。今日他一袭玄黑绣金龙纹龙袍,很是低调内敛,却不失蕴藉其中的华贵,正如他此时的气场一般,几乎要与这暗夜融为一体,却不着痕迹地,沉稳包容而又霸道地向四周扩散着自己的气息。   他的眼眸,比夜还深邃,恰好也转过来,望向了她。   “好些了么?”他似乎怕惊到夜晚的她一般,声音低低的,轻轻的,试探性地询问着。   说着话的同时,慕容曜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他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根据她的表情调整力道与方向。   “好多了,陛下。”相雪露并没有撒谎,他的按摩,将她之前抽搐的筋脉给扭转了过来,抚慰至渐渐平息。   “您未休息吗……”她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怎么现在来了。”她的确有些奇怪,慕容曜虽然搬到了行宫处理朝政,但是日常处理的事务并没有减少,就算不是宵衣旰食,夜里都在忙,此时也应当是在睡觉的时候,毕竟白日里早早的还有朝会。   他继续帮她按摩着小腿:“今夜不太睡得着,便来了,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就走,却恰好发现了你很是不适。”   “这般巧么。”她说话突然有些磕磕绊绊起来,“陛下夜里也有心事,在想些什么,不太睡得着。”   她为了接话,也没有想太多,就随口在脑子里找了个话题,待说完后,才发觉有些不对。   以他的身份,便是夜里不眠,也定是为国事操劳,还能有旁的什么。   却未想到,慕容曜当真听进了这句话,侧首看向她:“皇嫂真的想听实话吗?”   相雪露不知道该怎么接,便没有立即回答。   慕容曜却在模糊了面容的暗夜中微微一笑:“在想你。”   “皇嫂,朕在想你。”他的语气很是认真,不似作伪。   相雪露怔怔地看向他,黑暗中的他的样子看得不甚清晰,只能看到有些朦胧的五官与轮廓,但在这一刻,她却看清了他与夜幕几乎要融为一体的黑眸。   “在想你夜里会不会饿肚子,会不会不小心蹬开了被子,会不会腿脚抽筋。”   “单是想一想,朕就无心入眠了,满眼都是你的样子。”   “让你有孕受苦,是朕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件事时常压在朕的心头,你的安危,总是牵动着我的心情。”他伸手拢在了她的耳侧,慢慢地抚上了她的发间,将她散乱的发缓缓地归正。   “前日读了医书,知晓了孕至中期,便会频发腿脚抽筋的症状,朕忧虑甚重,便学习了一番缓解的手法,未想到,这么快便用上了。”他的语气似乎带着深重的怜意,含着一股不可忽视的温度。   相雪露方才的心几乎都要乱了,尤其是当他说出,他在想她的时候。   她在很多时候,都不得不承认,慕容曜总是具有许多人一辈子也企及不到的资本,他尊贵崇高的身份地位,他绝艳无双的外貌姿容,他广阔如渊的学识谈吐。   难怪在太子之时,便是京中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渴盼仰慕的如意郎君,他的确有这份让人轻易就着迷的底气。   只可惜曾经孤高寡淡的太子,对前仆后继的小姐佳人们都是冷若冰霜,毫不近人情,不知道伤透了多少人的心,但即便如此,依然有前面那般万人仰慕的盛况。   可想而知,当慕容曜对一个人认真起来,主动起来,该是如此的无法抵挡。   相雪露方才便是如此,直到他说出责任的字眼,她才冷静了一半。   再回头想想,他说想她后接的句子,是在想她夜里会不会因为怀孕有什么麻烦困扰,并不是单纯的另一种想她,约莫是被包围到了责任的范畴中。   理智恢复以后,她暗怪自己方才又被迷了眼,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感。虽然她觉得这多半只是一时的触动,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情愫。她安慰着自己,在慕容曜这样的男子面前,又有多少人能不受他的一言一行影响,不动心而忍性呢。   尤其是当平日里高高在上,杀伐果断,掌天下无数人生死大权的帝王,偏偏将一腔柔情皆付予你,为你折腰,引你笑颜,谁又能真正地做到,每时每刻都处变不惊。   相雪露很是自然地原谅了自己一时的迷乱。她想着,孩子生下来后,一切便该回归正途了。   她轻轻地问他:“陛下,孩子是不是还有四月半就要出世了。”   慕容曜抚在相雪露发顶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道:“是的,我们的孩子还有四月半便要见面了。”他将“我们”这个词咬得微重了一些。 第61章 61 至死相依的枕边人   太医说了, 有孕以后除了衣食住行方面都要谨慎以外,偶而的锻炼走动并不碍着孩子,反而有利于将来的生产。   恰逢今日秋色静美,慕容曜难得下午无事, 便说要带着相雪露在行宫之内赏玩。   瑶璋行宫占地甚广, 她只是前些日子在周边转了转, 便已是迷了眼, 再远的便没有去过了。   现今听他提起,有些意动,又有些犹豫,直到慕容曜道:“皇嫂还未去过弱水湖吧。那里常年云雾飘渺,似仙境之景。”   瑶璋行宫中最大的一处湖泊便是那个仿照山海经中弱水建造的大湖,其上有仿制的仙山, 坐落与渺渺云水之间,神秘而又莫测。   便是有幸来行宫之人,亦是很少有机会能寻得一座仙山上去游玩, 其上多为皇家禁地, 舆图密不外宣。   相雪露是真的因此心动了, 她这次没有想太多,一口应了下来。   两人来到湖边,她探头望去,湖水碧波浩荡, 上面很是清澈, 再往下便是望不清的幽深景象。   湖边只停着一艘不大不小的船, 近余两三人乘坐的那种。相雪露向四周张望了一番,茫然地问道:“还有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一艘小船。”   “只有我们二人。”慕容曜言简意赅, 轻甩袖摆,登上了船只,他坐下后,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来吧。”   相雪露微微睁大了眼:“只有我们两人吗?”她并不是怀疑这艘小船不安全,慕容曜护不了他们,而是想着,不是应该有撑船的宫人吗,若是单只他们,那谁来划船。   “弱水湖的秋景最是静谧幽静之美的代表,旁的人带多了反倒喧闹,惹了赏景的兴致。”他微抬下颌,“上来吧。”   相雪露只好拎着裙摆,走上了船只。刚一坐稳,便见他从旁拿来两只船桨,以手握着,交叉放在两侧。   慕容曜轻摇手臂,船只便缓缓地行驶了起来,留下两道碧波的涟漪在身后。   “陛下竟然还会掌船。”相雪露的心里不只是有一丝的讶异,看他的动作,并不生疏,也不像是刚学或者刚上手的。   他这般之人,何时会屈尊降贵去练这些。慕容曜这个人很是令人无法揣度,每当你觉着离他似是更近了一步的时候,便又会发现,他还藏着许多你永远想不到的隐秘。   所幸除了心理上的波动外,船行驶得很稳,两侧的景物慢慢地移动,只觉还在平地之上。   慕容曜低声为她讲述着沿途中看到的风景,极其相关故事。   “皇嫂知道,此湖为何取名为弱水么?”他声音飘渺,似从悠远的地方飘来。   “为何。”她的眉微微动了动,从前她未来过瑶璋行宫,更别说是这等隐秘之地,自然没有听说吧。   慕容曜轻叹了一口气:“此湖为皇帝为皇后所修,为悦其心情,便于此地深采,引入活水,终成清波万里。”   “许多人猜测此地仿蓬莱弱水之景,是表示求仙问道之意,其实不然。”他忽然将桨放慢,伸手捞起了一捧湖水,“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太.祖皇帝是在向天下人昭告,他之意正为此。”   相雪露垂首望去,慕容曜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捧着一小捧湖水,上面清波微荡,反射着阳光,浮着灿金色的碎片光辉,盈盈映着他的面庞。   她忍不住动容道:“竟是这般一个故事,头一次听说,太.祖皇帝实非寻常男子,非但武能建国,文能开朝,还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相雪露向远处看去,突然觉得这渺渺的湖水好像在一瞬间被赋予了别样的情意,她看它们的目光都与从前不同了。   “只可惜,这样的男子世间罕有。”她惋惜地说道。世人常说佳人难再得,如意郎君更是难得。   慕容曜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亦顺着她视线的方向一同看去:“其实也未必。”   船行了一会儿以后,两人总算在云雾中看到了传说中蓬莱仙山的影子,相雪露一眨不眨,看着越来越近的岛山,心中的期待似乎随时要溢出来。   直到靠了岸,她抬目望去,心中已有准备,却仍忍不住轻嘶一口气。   视野之内,从近到远,都是宛如阆苑仙宫一般的布置,亭台楼阁,直栏横槛,渡桥复道,均是精巧的布局,建筑清丽脱俗而不失规模,典雅精致笼罩着一层仙气。   慕容曜先行下了船,伸出一只手递给她。她迟疑了片刻,想到现在的身子不便,单靠自己怕是不太容易起得来,便将手递在了他的手心。   他微微一用力,她便借力站了起来,站稳了身子之后,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相雪露走进了这座许多人朝思暮想的仙山,她之前没有想到,慕容曜竟然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导览,沿路配合着她的步伐慢慢走着,偶而遇到了坡度,还会拉她一把。对路程中的所见之景均做出了详尽的解释,对她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一面微笑着与她说着话,一面不时地问她身体可还受得住。   “开国帝后当年曾在此留下了一个寻宝游戏,皇嫂可有意愿参与?”   “是什么?”相雪露一下子便提起了兴趣。   慕容曜从袖口拿出了一张图纸,展开递给她看:“这张蓬莱岛的图纸上标注了在宝物可能藏着的地点以及探寻的顺序与线索,循序渐进,或许就可以找到。”   “陛下呢,您也来参与么?”她问道。   慕容曜摆首:“朕便不来了,不过可以路上协助你。”   相雪露想了想,他约莫是觉得太过简单,所以便懒得参加,要不然,这图纸怎会仍旧好端端地在这里。   这些天,他似乎总是变着花样替她寻开心,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这所谓的寻宝游戏是不是他专门为她设置的了。   她拿到了图纸,便开始兴致勃勃的探寻起来,沿路经过了不少有趣或者美丽的地方,逐步获得线索的过程却是令人舒畅。   直到到达了最后的终点,似乎是一处高大的庙堂。她慢慢走了进去,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处主司姻缘的寺庙,只不过现今无人在此修行罢了。   寺庙的侧面,高悬着一副画像,画中女子明眸皓齿,男子高大轩昂,两人彼此相依,情意甚笃。她看向了画像的右下角,上书着“元明帝后赏春图”字样。元.明是皇帝的年号,画中二人约莫就是开国帝后二人了。   她低头看了看图纸,最后确定了一下,那传说中的宝物,就在此处。   她的手从画像背后伸进去,果然摸到了一个暗格,慢慢摸索,摸到了一个小盒子。   她有些惊喜,将小盒子拿出来,打开以后,发现里面躺着两枚不大不小的同心结。同心结中间有一个硕大圆润的东珠,泛着浅浅的金色,一看便是世间最顶级的那种。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秘宝吗,她一时有些呆愣,虽然这东珠的价值,是不可言喻的,但是她未想到竟然是此物。   相雪露眼尖地发现匣子下还有一张纸条,她将其展开,缓缓阅读完,眼神不由得有些复杂。   原来此结,乃是当年的天下佛法最深厚的方丈大师,慧能大师所开光赐福过的,因太.祖皇帝结束了多年乱世,解除了百姓疾苦,被大师感念,才为他们二人祝祷此物。   慧能大师在建朝之初,便是不知道何年出生的活佛般的人物,后来隐于山野,更是不知了去向,留下了神秘的传说。他所留之物甚少。如今这同心结便是一份。   根据纸条上所说,若是所来之人为一对男女,并且对彼此心中藏有情意的话,此物便可庇佑他们一世相知相守,鸳侣无双。   她面色有些古怪地将纸条折了起来,手中的同心结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等佛缘甚深的物品,也不可随意处置,只好暂且收到了袖口。   相雪露将剩余的小盒子盖好,放回了原来的暗格。   不知道是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还是这画像挂得本就不牢,她刚将小盒子放好,那副巨大的画像便刷地一下掉了起来。   相雪露呆了呆,低头望去,正欲讲其捡起来重新挂好,却看到了画像背面,写着许多文字。   她一路读过去,发现皆是开国帝后间的絮絮情语,似乎是游至此处时,情之所浓,随性书写上去的,你书一句,我接一句的那般。   看得相雪露都有些牙酸,不过,至画幅的后半段,二人突然谈起了刚修好的仙居殿。   她看清了内容,面上慢慢地露出了吃惊之色。   原来,仙居殿修建多年以后,皆无人居住的真相竟然是此,难怪历代帝王都未曾让妃嫔入住过。   明明是那般的华美宫殿,纤秾精巧,丽质天成。   她恐怕得知了一个在嘉朝只有历代皇帝才知道的秘密。   太.祖皇帝说,此殿为他为至爱所筑,凡此之外皆为尘土,元显皇后故去后此殿便封存起来,直至后世帝王遇见一生所爱,无可比拟之人,才可重开仙居殿。   仙居殿重开的那日,则为帝王找到了他的白月光,朱砂痣,心头血,无法割舍之人,与他共享荣光,至死相依的枕边人。   太.祖皇帝对仙居殿所视甚重,那里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他与元显皇后深刻的情意,自然不愿让旁人随便玷污了,便立下了这条,看似简单实则苛刻的规定。   帝王之爱,何其罕有,何求可贵,说是奢求也不为过。不单是因为他们自己,亦与所处孤高莫及有关。   相雪露捏着画像边缘的指尖有些泛白。 第62章 62 他要抢走孩子   相雪露默不作声地将东西放回了原位, 剩下的一部分收好放在了身上。   她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尽量维持不动的面色,挪步走了出去。   远远地便看见,慕容曜立于门口等着她, 见她出来, 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   “小心门槛。”在她出门的时候, 他适时地提醒道。相雪露脚步略微一滞, 随即很快恢复正常,抬脚走了出来。   “找着了么,里面有何东西。”他的笑容如明月清风,很是舒适怡人。   相雪露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找到了,是两个同心结, 应是太.祖皇帝和元显皇后留下的信物吧。”   说罢,她自袖口拿了出来,在他的面前晃了晃。   慕容曜闻言, 微微凑近了些身子去看, 有些微末的遗憾:“朕未想到, 他们二位老祖宗,竟然是如此吝啬之人,只留了两枚同心结。”   “还枉费皇嫂寻宝了半晌。”   相雪露在他说话的时候,默默地在一旁观察着他的神色, 不知道是不是他伪装的太好, 还是他真的对一切都不知情, 总之,她未在他的面上看到半分异常。   只是有着一开时的讶异,后来的微微遗憾, 与他话语中的情绪紧密结合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是她也仍保持着不变的态度以及神色,轻轻说道:“也没有陛下说的那般。此物还是意义深重的,只是臣妇拿着无什么用。”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接碰撞了一瞬,双方都很是平静,后来,是慕容曜先开口:“那便先收下,然后再引你去别的地方游玩。”   今日玩的很是尽兴,或者是因为慕容曜的充分考虑和细心关怀,使得她无论是行进的路线,快慢,还是难易程度,都很是舒适,没有需要勉强的地方。   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候,趁着天色尚且明亮,两人又在方丈岛边登舟。   回去的路上,她有些累了,到底还是双身子的人,今日又走了不少地方。她对慕容曜道:“臣妇有些疲乏了,担心到时候会君前失仪。”   慕容曜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那皇嫂便先休憩一番吧,有朕看着,醒来便到了岸。”   得了他的此话,她靠在船壁边上,看着头顶上蔚蓝的天空,身侧悠悠的湖水,一阵困意袭来,终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闭眼后没有立马沉入黑甜无梦的睡眠,而是接着先前做过的那个金龙梦,又衍生出一个光怪陆离的画面。   这一次的景象与从前有所区别,真应了先前金龙说过的话,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甚至比她现实中的还要大很多。   为了防止被周边的人们发现她怀了龙的孩子,金龙在她显怀之际,就借势卷起一阵狂风骤雨,在黑雨巨雷的掩饰下,将她卷到了它的巢穴。   它的巢穴里面到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堆满了各种金银珠宝,随便一样拿到人类的世界,都是让无数人疯狂的存在。   它为她拿来了珍贵柔软的丝绸,美味可口的食物,为她准备了人类所喜爱的一切,但她仍是瑟瑟躲在它巢穴的角落里,害怕地看着它。   金龙用它那双巨大的金黄色的瞳孔看着她,发出了人声:“你不吃东西,是想让肚子里的龙蛋将你的养分吸干吗?”   龙蛋?相雪露一时激灵,伸手向下摸着腹部,她仔细探寻着,有些悚然地发现,好像她怀的真的是蛋。   她隐约摸到了蛋的圆润轮廓。   相雪露颤抖着声音问道:“我吃东西,你便会放过我吗?”   “你可以提任何要求。”金龙盯着她,瞳孔收缩了一下,“只要你好好地生下龙蛋。”   自这以后,相雪露开始了每日混吃等死的生活,在生活方面一切都不需要她操心,物质方面的品质也很高,但深夜里,她独自摸着自己日益变大的肚子,还是忍不住忧愁地想着,这孩子若是生下来了,会是像人,还是会是龙形呢。刚开始,真的就是一个蛋吗。   她不敢深想,只是时间终究是一日一日地流逝了,在一个清晨,她生下了一枚圆润的,不大不小的,有着灿金色外壳的蛋。   金龙替她将蛋清理了干净,放入了她的怀中。   相雪露的心情很是复杂,不同于人类婴儿,它不需要她喂养,让她一时手足无措。这是她费劲生下来的孩子,但她却不知道要在未来用什么样的态度。   这个蛋的来历太过古怪,是莫名其妙淋到了金色的雨水,受上天感召而与龙所生的,但它毕竟在她肚子里待了那么久,是她身上割舍不掉的一部分。   她在这边暗暗纠结,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醒来时,发现前夜还摆在身侧的蛋,不见了,消失得连一片影子都没有的,还有那条金龙。她一下子慌了神,试图在周边寻找,却除了满地的金玉以外,别无他物。   一整狂风突然从巢穴外卷来,裹挟着她,将她一路带着,飞过了远山重峦,飞过了洋流万里,将她带回了她原本的家。   身边的人似乎不知道她离去的事情,她的一切都是和原来一样,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的蛋被夺走了。   ……   相雪露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她的意识还未回到现实生活中,耳边就传来了他的询问声:“这是如何了,犯了何梦魇吗?”   相雪露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半坐了起来。手里正抓着他的广袖。   她立马放开,抹了抹额头上出的汗,低声道:“无什么大事。”   尔后,她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直直地看向慕容曜,问他:“你将来会带走孩子,不让我见到吗?”   那个梦境以后,她越发有一种现实和虚拟重合的荒诞感,她细细思来,慕容曜会是那种能让自己的孩子长在自己眼前以外的人吗。   尤其他先前说过,若是个女孩,就当作他的公主来养,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她便要与孩子长久地隔离了。   “皇嫂为何要这样说?”慕容曜撑桨的动作微微一顿,神色有些不明,他看了看她,结合她先前异常的举动,反问道:“皇嫂方才做梦是梦到了朕把孩子抢走了?”   见她一时默然不语,他便确定了。   不由得有些哑然,半晌之后,才道:“皇嫂如何联想到了这处呢,这是你的孩子,朕不会将它从你身边夺走的。”   “朕保证。”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是认真笃定,完全看不出虚假的成分。   相雪露轻咬红唇,仍是有些纠结:“但陛下先前也说过,若是个女孩,就要当作公主,养在您的宫中,那岂不是……”   “没这回事的。”他坦然地对她道,“朕决计不让你们母女分离。”   “旁的话,朕也不多说,言语不及实际行动,具体的,到时候你便知道了。”慕容曜朝她露出一个潋滟的,温柔的笑容。   相雪露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但既然他都这般说了,她也无话可说了。   此时,小舟已渐渐地离岸近了,她已经可以看到湖岸的轮廓,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为待会的上岸做准备。   因先前躺在船上休憩,不少地方起了些压痕褶皱,她用手慢慢将其抹平,忽然发现,衣裙上的飘带被打湿了。   慕容曜递给她一方帕子:“方才行舟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你的飘带落进了湖里,被湖水染湿了。”   “朕顾着掌船,没有为你擦拭干。”   相雪露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没有带帕子,于是只好接过他的帕子,道谢道:“陛下费心了,臣妇自己来便好。”   所幸这飘带丝质轻薄,很快就被擦干了。   靠岸以后,临下舟的前一刻,慕容曜俯下身子,帮她将丝带巧妙地打了一个结,他的动作太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好像一瞬他就又坐了回去。   “好了。”他说,“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别被绊着。”   她看向了腰间系着的那个漂亮的结,轻轻地嗯了一声。   ***   随着季节的变迁,时间的流逝,相雪露的肚子里的孩子日渐长大。   慕容曜也来得频繁了很多。   不过他是借着孩子的名义,她也不好拒绝,所幸他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旁,直到她被看得快受不住了,便会允许他摸摸她的肚子。   “真是神奇,从前还是个没影的,看不出来什么迹象的孩子,如今竟然这般大了。”他隔着衣衫,轻轻抚摸她的肚子。   相雪露不语,这种时刻,她总是尽量保持沉默,只因这些天,他虽是借口看孩子,但他的目光仍然不对劲得让她慌张。或许是她想多了,怀孕后的人总是敏感些。   正在这时,她忽然感觉肚皮上传来一阵撞击感。   她身心俱是一震,垂眸下去,紧盯着自己的肚子。   慕容曜的手也在一瞬间停了下来,相雪露感觉到了他突然出现的僵硬。   “陛下……”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得到他立即的反应。   只看到他喉结滚动,似是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良久,他亦缓缓抬眸,与她视线相对。   “它动了。”慕容曜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完这句话后,他抿了抿唇,似乎在整理自己的心情,又不知道如何接下句了。   “是的,它会动了。”相雪露如今的心情也很是复杂,这是她第一回 感受到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她的腹中生气勃勃地生长着,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她创造出来的一条生命。 第63章 63 或许朕不是个好人   相雪露和慕容曜两人半晌都没有出声, 似乎还在回味当时那一瞬间的感受。   直到他覆在她肚子上的手微微动了动,喑哑问道:“它还会动么?”   相雪露亦不知道说什么:“不知,我也是头一回碰见。”   说来也是巧,这孩子今日白日里都安安静静的, 偏就慕容曜在的时候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慕容曜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仍未见到有什么动静, 于是竟然破天荒地地做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幼稚, 不符合他身份的举动。   他贴近了她的肚子,轻轻说了声:“乖,再动一动给父皇看。”   相雪露心想,胎儿哪里会听得懂人话,但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便不好出声阻拦了。   “刚才不是还闹腾么, 现在怎就不动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别样的韵味,温柔又不失威严,“怕什么, 眼前的人是你的父皇, 又不是旁人, 还需躲着么?”   见他越说越上劲,还颇有杠上了的势头,相雪露看不下去了,开口道:“陛下, 哪有您这般的。孩子现在估计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清呢。”   却没想到, 慕容曜回头用手指抵在嘴唇上, 轻轻地比了一个“嘘”,他低声道:“先等等,也许过后便有回应了。”   随即他俯下身子来, 半蹲在她的身前,侧首用耳朵贴在她肚皮上,一边缓缓抚摸,一边絮絮低语,像是哄着婴孩一般的口吻。   “就不能给你的父皇几分薄面么,待你出来以后,锦绣珠玉,封邑食禄,还会缺着你不成?”他试图以利诱道,可过了半晌,还是毫无动静。   “罢了。”帝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平日里可以号令天下,驱使兵马的他,此时也只能无可奈何。   相雪露以为他打算就此放弃,不再纠结于此事了,未曾想到,他站起身来后,转首去了旁侧的书阁,抽出一本书,又回来了。   她瞥见了他拿的是《尚书》,有些奇怪:“陛下拿这个做什?”   却见他微微一笑,低头翻开了书页:“念给它听,现在提前做些准备,也不算早了。”   相雪露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他要念给谁听,肚子里的孩子吗?   但瞧了他的神色半天,也没有做伪的样子,她呆了呆。   这时候,慕容曜已经坐在了她的身边,微弯着身子,靠近她的肚子,声音清冽又不失柔和地,一句一句念了起来。   虽说他的声音好听,哪怕念的是这种枯燥无味的经义,也是一样的动听,但到底内容在那里,多听几句,就足以把人耳朵磨出茧子了。   孩子还没什么反应,相雪露已经快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幼年时期,摆脱了学习四书五经的记忆,现在又要被迫回想起当时的痛苦。   “陛下。”她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别念了,臣妇都快睡着了。”   慕容曜闻言略微地一顿,然后转首看向她,拿来一旁的一块绒毯,披在她的身上,温和地说:“那你便先睡,朕继续教孩子。”   相雪露一时无言。   她干脆伸手想把他手中的书拿过来,换得一方清净,却就在这时,她感觉肚皮再次被撞击了一下,力度不失之前,甚至更甚,霎那间,她就愣了下来。   慕容曜见她神色有些不对,蹙眉问道:“怎么了?”   相雪露慢慢道:“它又动了。”   他闻言,立即放下了书本,将手快速贴在了她的腹部,可是却去晚了一步,此时已经没了动静。   慕容曜略有些失望,只好重新拿起了《尚书》,像个翰林院里编撰经义的博士一样,再次一板一眼地念了起来。   不过,这次被打断得更快。   “陛下,它又动了。”相雪露惊呼道,“还在不停地动。”   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就闹腾个不停了,像在里面打滚一样,甚至可以看到肚皮上的各处不时有微微的鼓起。   慕容曜这次把握住了机会,他贴上去的瞬间,刚好有一处力度撞到了他的手心,他失神了片刻,低语道:“它是在和我击掌呢。”   “陛下怎知道是它的手呢?”相雪露也沉浸在这种难言的感动之中,此时的气氛温馨又融洽,她与慕容曜说话也随性了起来。   “那便是它踢了朕一下。”慕容曜并不介意这种小细节,他往日或漠冷,或看不透的晦暗难明的面庞,在此时仿佛蒙上了一层淡薄的圣光,“整个大嘉,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人,对朕行过此事了。”   相雪露看着他的面容,锋锐的眉目棱角在这一刻好似都柔和了许多,狭长的眼角,也不像平日一样,微微吊起,翘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睥睨,和淡淡的嘲弄。   而是含着暖光,蕴着春意。   她忽然觉得,也许他不仅是个好皇帝,也会是个好父亲,只是怪她,因为她,害得孩子不能光明正大地认父亲,她忽然心头涌上了几分歉疚。   “朕发现了。”他突然道,“念《尚书》时,这孩子便会动个不停。”   “看来这是嫌弃其枯燥呢,不想听下去,在母亲的肚子里都要反抗。”   “这可不行。”慕容曜将手搭到了相雪露的肚皮尖上,“你日后可是要保护你娘亲的,到时候贪玩不好学,怎么能立得住门户,保护她?”   他似乎真的将胎儿当作了听得懂话的孩子,还正式地训诫了起来:“你娘亲怀你不容易,日后还要受生产之苦,你只是听了两句经义便嫌苦嫌累了,怎对得住她的付出。”   慕容曜声音微沉:“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若朕不能护她,便要你日后护她一生,记住了吗?”   相雪露的指尖轻颤,心头不由得涌上来一股酸涩。本来,她留下这个孩子的目的就不单纯,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利益,她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慕容曜却因此对她怀着歉意,不仅言明要护着她,甚至还嘱咐教导孩子日后也要护着她。   这让她越发生出一种惭愧来,他们以真心待她,她却借助他们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微偏开头,不让自己眼中的泪意显现出来。   “你这是如何了?”见她半晌不语,慕容曜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她努力收起声音里的哽咽,故作平静道。   今日过后,她要越发努力地生活着,不仅是为了祖父,姨母,妹妹,还是这个孩子。既然她一开始便亏欠了它,利用了它,往后也会加倍去补偿它,爱它。   对于慕容曜,她亦祝愿他日后一切皆好。   “陛下,祝你日后平安顺遂。”她说道,声音轻轻的,却很是真挚。   “怎忽然说起这话了?”慕容曜用有些微讶的眼神看着她,反复在她的面容上逡巡打量,似乎想寻找出问题的根结来。   “突然感觉到,虽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周边一直有善待我,爱护我,关心我的人。”相雪露道,“陛下是个好人,理应也过得顺遂。”即使他们日后桥归桥,路归路,除了这个孩子以外,再无旁的关系,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感受到慕容曜的目光有一瞬地复杂难辨起来,他盯着她,眸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浮浮沉沉。   他微微启唇,停顿了片刻,才问:“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是。”她答道。   “永远不变?”他继续追问。   “为何会变,陛下?”她亦不解地反问,“一个人的品行是不会变的,谁对臣妇好臣妇也是感觉得出来的。”   他凝望着她,似乎在确定她话语中的真假,半晌才垂下眼眸:“皇嫂可不要后悔。”   有何好后悔的,慕容曜含糊朦胧的话语,越发让她不明白了,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眸,歪着头问他:“难道陛下不是个好人吗?”   慕容曜复又抬起了眸子,微笑着对她道:“或许朕不是个好人,但是会对你好。”   “只希望皇嫂永远都要记住这一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如何说,“不要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就被外界不明晰的消息干扰了自己的思考。”   “朕永远都不想伤害你。”他一字一词地说道,“朕总是不想去伤害你。”   分明是两句极为相似的话,相雪露却从中听出了微妙的不一样的情感,但她能感受得出来,慕容曜此时是真心的。   他此时看向她的眼眸,仿佛无边的暗夜里裹挟着一颗星辰,身处黑暗,却偏偏在瞳孔闪烁着亮光。   相雪露微微咬唇:“我知道了。”   ***   今岁的年节,皇帝以积雪难返,来往费时的说法,取消了往年在宫里过年节的惯例。   而是依旧待在瑶璋行宫,他下旨让宫中之人与朝臣无需前来拜见,各自待在原位守岁便好。而他自己,则是一切从简,在行宫度过了年节。   相雪露也未想到,有一日会和慕容曜单独过一个年节。   他们坐在一处楼阁之上的露台边,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弱水湖,天色已暗,子时未过,气温有些降下来了。   慕容曜为她戴上一副狐皮手套,将一个小暖炉往她那边放了放。   “夜深露重,还是多保暖为好。”他声音淡淡,她却微微低下了头。   虽是一切从简,但那只是为了让闲杂人等不要进入瑶璋行宫,扰了相雪露的清净,年节该有的一切,在这里都有。   烟火在远处依次绽放,在明暗交错的光芒中,他突然拿出一个红封,递给了她。   相雪露怔了怔,反应过来以后,面色有些微红,“陛下,臣妇又不是小孩子了,如何还拿红封。” 第64章 64 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话语一出, 慕容曜的手顿了顿,他回首,极快地扫了她一眼,然后道:“你从前可不是这般说的。”   她从前说了什么, 相雪露一下子迷糊了, 但是慕容曜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图, 只是依旧将那红封放在了她的手心:“收下罢, 就当作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相雪露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   慕容曜含笑看着她,微抬下巴示意道:“打开看看。”   相雪露小心翼翼地撕开了红封的边角,从里面抽出几张纸来,摊开一看,她略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   看了好半晌, 她终于说完了整句话:“陛下,这未免太贵重了……”   纸上所载的不是其他,而是封邑的舆图, 包括食邑, 汤沐邑等等, 都是物产丰富,税收甚多的地方。   她以为他最多赐些金银财帛,或者再多不过一些虚名上的封赏,未想到他竟然费了这般心思。   相雪露为难地皱起了眉:“陛下, 它就算生下来了也还只是个小孩子, 担不起这么多。”   “再说。”她咬了咬唇, “若是养在晋王府,作为王府世子,却平白得了这么多赏赐, 不知会遭多少风头,也不知是否有旁人猜忌。”   “风声太大了,还望您谨慎考虑,收回成命。”   慕容曜微微将目光往下移了移,放在她被月光笼罩的小巧下巴上,心平气和地说:“朕说担得,便担得。”   “在朕这里,向来皆是言出必行,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见他声音淡淡,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相雪露不由得苦笑道:“陛下……”   “你思虑的那些,也不必担心。”他斜睨着她,“就当作是你替他收下的。兄长早逝,关心寡嫂遗孤,有何不可?”   话是这么说的,但她仍觉得手里的东西有些烫手,最终还是勉强收下了。   他暗中注意着她的神情,缓缓道:“听说孕妇临产之前,最应保持心情愉快。”   “朕也是想让你开心,告诉你,一切有朕,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只是不知怎的,倒像是起到了反效果了。似乎无论朕是否关切皇嫂,皇嫂的心情都会不愉。”   他偏头过来,很是认真仔细地看着她,幽黑的眸子里此刻全是她的倒影:“如何能令你开颜,还望不吝赐教。”   夜风从远处飘来,温柔地抚过他们的脸颊,相雪露有些心情复杂:“陛下言重了,是臣妇想得太多,倒辜负了陛下苦心。”   她微低着头,十分恭敬地说道。慕容曜亦随着她垂首,看她做出一副君臣有别的样子,似乎有些烦躁般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皇嫂如此便生分了。你我之间,何必谈这些。”   相雪露不语,虽然他们现在可以共凭栏,同守岁,但来年的此日呢,人不会总是停留在过去。   待那时,繁华宫宴上,他玄冠旒冕,凛不可犯,她端坐其下,恭敬为他祝酒,三呼万岁。他的身边繁花锦簇,春意满园,早已没了她的容身之所。   这个宁静而又安谧的除夕夜,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被彻底掩埋在记忆里。   ***   时间一晃就到了三月中旬,相雪露估摸着自己五月便要生了。越发在各方面小心起来。   只是肚子似乎大得有些不太寻常了,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曾私下问过太医,是不是腹中所怀的是双胎,才会看起来这般大。   太医却肯定地告诉她:“王妃腹中只有一个孩子,这点您无需怀疑。”   相雪露有些讶然:“那这个孩子岂不是过大了,现在还有至少一个半月才生呢,现在就这般大了,那将来生产的时候,岂不是……”   “本王妃感觉自己现在有些超重了,是不是吃的太多了。”她捏着下巴,有些愁苦地想到。   “王妃,您现在身体一切皆好,不用太过担心。”太医替她把完脉,收回医箱,“孩子亦很好。”   “您若是实在担心,往后便多走动,饮食方面少些荤腻,注意膳补均衡,注意到了上面的问题,就不用过于忧心了。”太医细细叮嘱道。   “您现在的体形,并不比寻常孕妇夸张,属于正常范畴。”   太医都这般说了,相雪露也就安心了不少。只是约莫是到了孕晚期,她的小腿和脚踝,有些水肿,原来的绣鞋都穿不进去,要重新换新的。走路也总是有些不适。   她知道这是孕妇的正常反应,也没有多麻烦太医,心想着熬过去就好。   但是慕容曜像是注意到了她的难言之隐,不动声色地常到她宫里为她按揉双腿。   她靠坐在软榻上,看着他专注的神色,若是说心里没有动容,那是假话。   只是,也仅仅限于动容罢了,她清醒地知道,他们并没有太多可能。   慕容曜像是为她按腿的次数多了,得了些经验,如今是越发地娴熟起来,力道适中,节奏柔和。   若她有一丝丝的蹙眉咬唇,或者轻哼,他都会停下来,问她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相雪露也曾对他说过:“这些事情自有宫人来做,何需您亲自动手,反倒是折煞臣妇了。”   可慕容曜却好似丝毫不觉:“那些宫人如何能与朕比,他们经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相雪露一时哑然,半晌才道:“那您就预备着自己事无巨细地都揽过来吗?”   谁想,他竟然真的思考了她提出的这个可能性,微微挑眉:“也未尝不可,就是怕时间长了,皇嫂嫌朕烦。”   “别想那么多了。”慕容曜在她的耳边轻轻道,“就当是朕想亲自体验一下初为人父的感受,权当是圆了朕自己的念想罢了。”   “皇嫂若是因此有什么心理负担,那就是朕的罪过了。”   这样一说,相雪露反而不好拦着他了,她想着,慕容曜从小生于宫廷,长于宫廷,一路风霜疾雨,或许没有体会到多少亲眷之爱,因此格外仰慕最平常的民间感情。   他父母皆不在,现在这个孩子就是他血缘上与他最亲密之人,便是存在了想亲近些的想法,多为它做些事的心思,也并没有什么错。   人皆草木,孰能无情。她换位思考一下,也就体谅了慕容曜那些过甚的举动。   ***   四月里的一个日子里,相雪露靠坐在宫苑里的秋千藤椅上,半闭着眼睛,感受着仲春温暖又充满倦意的阳光。   她慢慢悠悠地晃荡着,最近孩子动得越发频繁了,不过她并不是很担心。   因为按照着正常的生产日期,应在下月才是。   虽然她现在的肚子看起来已经非常大了。   她从一旁的托盘里,用指尖捏起一串葡萄,放入唇中品尝着,美人如玉般的指尖微带着一点粉红,比那饱满鲜艳的葡萄还要诱人。   怀孕并没有损耗她的丝毫美貌,反而让她的面上更是添上了一股柔媚之色,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辉,增加了一丝母性的气息。   葡萄含入口中,刚吃了半口,剩下的半边还露着鲜嫩的果肉和汁液。   相雪露的面色却突然地僵住了,短暂地僵硬以后是瞬间产生的慌张。   “来人。”她唤道。   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发生的异常反应,刹那的懵然后,赶忙唤来宫人。   很快便有守着的宫人和太医赶到,一番检查过后,太医低声道:“快把王妃扶入殿内,此为生产之兆。”   相雪露直到被安置在殿内的床榻上时,脑子里还是木然的,她感受到了身体上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收缩,忍不住紧张地问太医道:“不是还有一个月才生么,怎现在就发动了。”   太医的头上已是汗水密布:“您可能是早产了,但是尔等皆在,必当全力护佑您。”   早产。相雪露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毕竟孕期的几个月里,她的身体一向都很是正常,她也以为会按照预定的轨迹生产。   现在想来,莫非是怀孕期间进补太多,将孩子养得太好,以至于提前降生了?   第一次遇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但是显然慌张也救不了她。   往常在医书上听到的早产案例,结果大多不太好,不是产妇有恙,就是婴儿早夭,她不由得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手,   “王妃,还请您保留些体力,尽量少说话,留着待会用。”稳婆已经依次就位,开始熟练地在她身旁准备起来。   相雪露“嗯”了一声。此时,腹部已经传来一阵疼痛,虽然还不是很剧烈,但已足以让她皱眉。   她听太医讲过,第一阵疼痛只是一个开始。   她暂且坚持了下来,没有在面上流露出明显的痛苦之色。   思绪的间隙中,她忍不住想到,慕容曜此时在哪里,他知道她要生产了吗。   相雪露只知晓,这几日他军务似乎有些忙,时常召见军机重臣,前几日谈到了南大营的安排,说不定现在不在行宫中也未可得知。   不过就算他来不了,也怪不得他,毕竟按常理来讲,这个孩子该是下月出生的,却不知怎么回事,提前发动了。要怪就只能怪它来的时间太不巧。   现在已经不是计较这些东西的时候了,当务之急还是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   “陛下现在在何处,可有人通知他王妃要生了吗?”远处传来青柠隐隐约约的声音。   相雪露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打起精神,试图想听清回话。   “陛下今晨紧急去了南大营阅示,归期……我等也不知道。”答话的人大概是金吾卫在行宫的统领。 第65章 65 朕是为了救她   “哎呀, 现在可怎么办,王妃要生产,行宫里一个主心骨都没有,若是有什么情况, 谁来拿主意。”青柠急得在原地踱步。   “本将已派人快马疾驰去通知陛下了, 至于陛下是否归来, 何时归来, 就不在本将的能力范围之内了。”金吾卫统领沉声道。他心里的急切其实并不比青柠等人少。   毕竟他的职责便是护卫行宫里的贵人,若是相雪露出了什么差错,虽然与他无直接关系,但也难逃其咎。   “青柠,回来吧。”相雪露唤她,“稳婆和太医都在这里, 不用太过担心了。”   她趁着现在自己意识还清醒,把青柠绿檬叫到眼前,吩咐一些重要的事情, 并且提醒她们待会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都不要慌张。   绿檬眼圈有些发红:“王妃叫我们把心放到肚子里, 可我们如何能放心,当时王妃的母亲不也是好生生的,后来就……”   话语未说完,便被青柠打断了:“今日我们就该想些乐观的事, 别提那些往事。我们在这里着急, 王妃看了不定更急了。”   绿檬恍然清醒过来, 用帕子拭了拭眼眶,忙道:“姐姐说的是。是我浅薄了。”   于是两人忙着去协助稳婆操持各种事务了。   相雪露躺在床上,望着床边垂下的幔帐, 盯着上面的花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去想身体上传来的疼痛。   这个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了慕容曜,想起漫长的孕期中,他是如何如何的体贴,想起他走前细细的叮咛。   估计要不是这个早产的意外,他应当是很愿意亲自见证孩子出生的。   只可惜……   不过其实也并不可惜,以后很多路程都只有她自己才能走。他陪得了她一时,陪不了她一世。对于这个孩子也是,以后的诸多艰险都需要它自己去克服,责任亦需要它自己去背负。   想通以后,心情都舒畅了许多,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了。   但与此伴随的是,身体上传来的疼痛越发的清晰明显。相雪露忍不住轻呼出声。   稳婆替她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王妃娘娘,这还只是个开始,若是待会实在受不住了,便咬住毛巾,切莫咬伤自己。”   相雪露微微点了点头。   这还只是个开始么,女人生孩子到底要经历多少才能结束。只能感觉,身上的疼痛,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般地涌起。   绿檬将一个稳婆拉到角落里,低声问道:“王妃还有多久能生,现在的情况还好么?”   “现在宫口才开了两指。”稳婆道,“按理说,离生产还早着,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趁现在将一切东西都预备好。”   “王妃目前看着,心理和精神状态都不错,你们为她准备些吃食,待会备给她补充体力。”   听闻这个消息,绿檬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相雪露没什么问题,忧的是现在还只是生产过程的开始,相雪露就忍不住低呼出声了,要是到了后面……   与此同时,相雪露也确实感受到肚子的疼痛逐渐加剧,她忍过了一波,然后在宫人的服侍下进了些易克化的食物,微微仰首,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酉时过半了。王妃。”青柠在她的耳边低声道。   相雪露点了点头,天色已暗,路况难行,慕容曜今日可能是不会回来了。   她干脆闭上眼睛,将精神全部集中在生产上面,不再去想其他。   虽然有时候痛到了一定程度,还是忍不住轻哼出来。   绿檬半跪坐在她的身侧,用手帕帮她擦拭着额间的细汗,见她此时咬牙坚持的样子,更是心疼了。   “王妃,您若是实在受不住,不如就叫出来,也比这样强忍着要好。”尽情地发泄出来,可以减缓疼痛的感觉,强行忍着,反而会使疼痛越发难耐清晰。   相雪露却是摇了摇头。   绿檬懂了她的意思,此时她还要保持体力,所以尽量不能发出声音,以免后面生产艰难。   她看了看相雪露略显苍白的肤色,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旁的妇人生孩子,哪个没有夫婿或者是家人守在身边,也就只有她们王妃,要在行宫一个人坚持,拼了自己的命,不过是为了生下那个早死的晋王的遗孤。   晋王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他与王妃多亲近过,如今死了,反倒还要连累她。   不禁对早已死去的晋王产生了一股怨怼之情,也幸好他不在了,以后的王府,皆是小主子的了,也都是王妃说了算。   相雪露此时并不知道绿檬心里所想,因她还在和身体上不能忽视,愈演愈烈的疼痛做着顽强的争斗。   宫殿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风势渐大,气温陡然降了好多。   有宫人在外喊道:“要下雨了,速速回去。”   此时才看到,天幕已是堆上了一层厚厚的,透不过光来的浓重黑云,绵密厚重,与地面近到仿佛随时就要掉下来一般。   一刻钟以后,开始下起了雨,雨水刚开始还只是豆大般的,到了后面,就仿佛整个天庭将汪.洋径直泼下,轰轰烈烈的雨水垂直地打下来,将天地连接在了一起,一丈以外的景物已是看不太真切。   宫人们胆战心惊,将殿门关闭,担心雨水打了进来。   相雪露却已是对此浑然不觉。她从来不知道生孩子可以这么痛,以前只在医书上浅略地看到描述过。   她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掐紧了被角。   绿檬只能不断拿毛巾为她擦拭着面上的汗水,除此之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般,却完全无能无力。   殿外暗沉的天幕间,骤然一道银色的闪电劈下,径直将相邻宫苑的假山石旁的一颗古树,劈成了通体焦黑之色。   片刻后,震耳欲聋的雷声,也轰隆隆地降临,让天地都为之在颤抖。   相雪露的身体忍不住微微抖动了一下。绿檬见状,替她捂住了耳朵。   青柠过去看了一眼,将窗棂锁得更紧了,她略有些忧色地说:“多年来,都未看见过这般大的雨,不知道来行宫的道路会不会受到影响。”   瑶璋行宫里的一切,都依仗着通往京城的道路供给,若是道路受了影响,自然会影响行宫的运行。   绿檬叹道:“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眼下王妃若能安稳,便已是莫大的安慰了。”   相雪露方才已经在有些混混沌沌的意识中,突然被一阵雷声惊到,一下子就令她全身瑟缩了一下。   脑海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却似突然被唤醒了一般,在她的思绪中跳跃起来。   只是随着雷声散去,经历过短暂的活跃之后,那块记忆碎片又重新沉眠了下去。   甚至她还未来得及捕捉到关键的信息。   但因为这个插曲,在这之后,她的脑中竟然浮现出了慕容曜的身影,她暗自摇头,怕真的是思维混乱了,如今这个时候,慕容曜怎会在。   前些日子依赖惯了他,便事事都想着他了,忘记了自己从前一个人解决一切的日子。   此时,仙居殿外,随着又一道闪电横穿天幕劈下,从西往东照亮了半边天空,一玄衣银甲的男子乘骏马疾驰而来,出现在那慑人电光之下。   银紫色的光将他的甲胄照得越发熠熠,他的面容冷峻非常。   紧随其身后的还有紫衣卫东司的精锐,包括紫衣卫指挥使蔺玚。   金吾卫统领大惊,连忙跪地:“臣参见陛下,恭迎陛下回宫。”   慕容曜此时顾不上那些虚礼,他径直下马,毫不顾忌着剧烈的风雨,几步踏到了殿门口,冷声问道:“王妃的情况现在如何了?”   “王妃娘娘今日下午便发动了,此时正在生产。”金吾卫统领恭声说道。   慕容曜解下已经完全湿透了的披风,随意地丢给一旁的人,随后疾步跨进殿门。   殿内此时已是忙碌一片,太医,稳婆以及宫人来来往往,随时为相雪露的情况做出反应。   慕容曜没让人通报,以至于他们见到他时,慌乱地给他行礼,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摆手道:“你们顾着王妃就行,不必在此时和朕讲这些虚礼。”   他人生得高大,步伐也跨得大,几下就走到了相雪露的寝殿之外,却在踏进去的前一刻,忽然意识到自身的不妥。   此时自己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还夹带了外面的风霜,沿途的尘土,她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就这样贸然进去,说不定会让她生病。   于是他只好暂且忍耐住心里的迫切,退到了一旁的净房里,以最快的速度沐浴了一遍,然后换上干净的衣物,这才重新来到了她的寝殿外面。   跨过殿门的瞬间,他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呜咽幽泣之声,不由得心脏都剧烈地紧缩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了她的床前,此时周边已是围了不少人,都皆看紧了她,她的身体都在衾被之下,唯露出一张看上去有些惨白的脸。   她的双眼半闭着,睫毛不住地发颤,眼中似乎有泪花要盈出,发丝已经散乱,有一缕被她的汗水浸湿,结成一绺搭在她的颊侧,她纤细无力的脖颈微微向后垂着,脖颈和脸颊上细嫩的皮肤已是覆上了一层湿汗。   此时,经过几个时辰的马不停蹄的奔波,真站到了她的面前,他反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为一句。   他喉头有些哽塞,声音微带着沙哑:“我回来了。”   ***   相雪露在迷蒙之中,隐约听到绿檬激动的声音:“陛下回来了!”   她起初只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南大营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不远的路程,现在又是下了暴雨,雷电交加,这时如何也是赶不过来的。   于是她略微的迟疑后,很快就放下了此事,后来,果然身边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再没听到他的声音。   可后来,陡然的又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之际,她下意识地掐着手下的被子,却发现用力下去以后,触感似乎有些奇怪。   她感觉有人贴在她的耳侧,用着缓慢又温柔,不失力量的声音对她说:“雪露,我回来了。”   是谁在唤她雪露,记忆中如此亲切的也只有她的亲人。   相雪露茫茫然地睁开眼睛,骤然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慕容曜的面庞。   他的面容上似乎带着挥之不去的淡淡疲惫,但是在她面前掩饰掉了很多。   他的眸子又黑又沉,此时只是单看着她一个人,眼里再无其他。   相雪露没有问他为何回来了,也没有问他怎么回来的。她只是从心底莫名涌现上来一股情绪,鼻腔与眼眶骤然一酸,心中的话语瞬间脱口:“你怎么才来。”   这时的情景,让她忘了称他陛下,只是用略带娇嗔的口气抱怨着他。   慕容曜也并不在意,反倒是捏着的手紧了紧,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喉结滚动了几番,喑哑出声:“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她听到这句话以后,反而更委屈了,此时身体上的疼痛已经支配了一切,感性已经支配了理性,她说话也不像平日那般顾忌。   “我真的好疼,你知道么?”说完这句话以后,她眼眶里不争气地滚落了一串泪珠。先前无论多痛,都没有流下的眼泪,却在此刻流下了。   “我知道。”他用两只大手,将她落在被衾外的一只手捧在掌心,“是我的不好,让你受苦了。”   慕容曜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看到她现在的情状,心里也很是不好受。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此时此刻,她说话越发懒得考虑前因后果,用着对于他人来说堪称冒犯的语气对着慕容曜道,“你又不能替我受苦。”   她也只是发泄情绪般地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慕容曜反倒说:“我不能替你受苦,却能和你一起感受这份痛苦。”   他将自己的小臂露出来,放在了相雪露的手下:“你若是待会实在疼痛难忍,受不住了,便掐我。”   “发泄也好,转移注意力也罢,或者只是纯粹想掐,都没问题。”   他顿了顿:“随便你用力。你最好多用力一些,我的身体上感到疼痛了,心里便不会那么痛了。”   慕容曜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温温淡淡的,却一点都没有虚假的成分。   反而越发望着她,好似她不掐他都不肯一般。   相雪露当真用力掐了他一下,却又只是掐了他一下。   她的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是哽咽道:“你总是这样,让我进退两难。错也是你,对也是你,神通计策在你,都由你一番说了算。”   无论他是真的心痛她,或者想让她心软,还是别的目的,他都达到了。   “我若是说多了就好似我无理取闹,若是不说又好似我冷淡待人。”她用手背掩在自己的眼睛上,“你真是心黑到最里面去了,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却总是对我好得不像样子,这是为了做什么。”   慕容曜能经历先帝朝时惊险的朝斗,作为不受宠爱的嫡长子顺利登基,又历经了两年的帝王生涯,说他单纯良善,那肯定是无稽之谈,说他心思不深,那也不可能。   但他偏在她面前表现得无比坦诚,凡是所能考虑到的地方,总是周到到了极致。她看不清真假,也很难在经历了这些以后,仍然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若是对我有什么目的,什么所求,就尽早说好了,总归我身无长物,都给了你也没什么。你到底是看中了什么呢?”   她忍不住泣道。   却忽然感觉到他的大掌放在了她的发顶,温暖又干燥,顺着她发丝的走向,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朕有四海之富,什么东西没有。”他温柔又耐心地道,“雪露,你想多了。”   “现在你很虚弱,该是平心静气的时候,不宜太过激动。等你平安生下孩子,养好了身体,有什么想说的,可以与朕慢慢说。”   “以后的日子还长久着,朝朝暮暮,不在于这一时。”   “太医与我说了,你现在要省些气力,艰难的还在后面。当然,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再走开了。”   “朕已经下了旨意,此时无论何事,都要置于你之后,不得来打扰。”他低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渐渐安抚了她那颗躁动心,令她平静下来。   接下来,他果然像她说的那般,一直陪在她的身侧,无论是她蹙眉轻哼,还是流泪尖叫,他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   慕容曜与她一直同在,甚至接管了大部分宫人的工作,为她擦汗,替她喂水,帮她掩好被角。   相雪露不知道自己忍不住痛呼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没有失控,有没有变丑,但是她始终知道的是,他一直用温柔如往的神色望着她,眼眸深处唯有深重的怜惜和心疼,恨不得以身替她受之的心疼。   先开始,她还顾忌着尽量不用手去抓他,但到了后来,疼痛难忍之际,她理智都失去了一大半,也就完全顾不上有没有去掐他抓他了。   他总是至始至终地维持的不变的表情,仿佛落在他身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一般——与她相比。   最后总算是捱到了关键时候,几个稳婆和太医都围了上来,他们迫于眼前的形势以及帝王威压,皆是冷汗战战。   相雪露感觉疼痛几乎要达到了这段时间的巅峰,顺着她的小腹,从上到下地冲击着。   慕容曜见她痛苦地压抑的声音,心亦是狠狠地揪起,难受得不行,他眉头深深地皱起,眸中晦暗不明,沉声问道太医们:“她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太医们均是瑟瑟发抖,最终一个资历最深的上前说道:“王妃的宫口已经彻底开了,不出意外,熬过这阵,小世子便要落地了。”   说完便赶快退了回去,把头缩得像鹌鹑似的。   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此次生产总体来说比较顺利,过不了多久便要瓜熟蒂落了,也不知道陛下为何用这种吃人般的眼神看人。不清楚的还以为是陛下的亲生孩子呢。   不过,想到这里,太医突然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稳婆的惊呼声:“不好,不好!”   所有人将目光齐刷刷地转过去,那稳婆眼神慌乱得不行,手抖得和筛糠一般,眼尖的人发现她的指尖染上了一片血。   “不好,王妃疑似出现了血崩之症,还请太医们速速来看诊下药。”   太医听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过去,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把完脉,然后叫人写下方子。   他一边念着药材的名字,一边汗如雨下,滴落在衣服上。   他此时念出来的每一味药材都是千金一两,世间罕有的珍奇之物,光听名字都知道是名贵到不可思议的那种。   但此时太医完全不在意那些,还只恨不能多加些,也好确保这药方的效用。   在陛下看重的人的性命前,那些药材就算有再珍惜,都无足轻重了,所幸行宫之前也备好了许多药材,更是在相雪露的殿内事先储藏了不少,因此快速取来熬制煎服问题并不大。   他这边念的时候,就有人已经赶忙过去取了。   念到一大半的时候,太医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眉心继续纠成了一团,汗水流得越发多了。   “陛下。”他艰难地说道,“这个药方里,有一味最重要的药材,世间已经绝迹十余年了。”   “这么多年来,便是宫中,也未藏有过它。”   在场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凝重,其余之人大气都不敢冒,全部摒住了呼吸。   “是何药材。”突破所有人想象的是,慕容曜此时却看上去很是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了。   “金乌草。”太医颤抖着声音说完,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这种药草,平日里总是生长在高山峻崖,人迹罕至之地,又因其生长周期长,长成不易,繁衍困难,还有许多特定的环境要求,先前又被采摘绝迹,世人已经十年来没有见过它的踪影了。   “金乌草。”慕容曜唇中将这个词辗转了一遍,随后冷静地抬首,对太医道:“你去取一碗药碗来。”   太医不知道陛下为何作出这个要求,但此时也只能照做,当他快速取来药碗,放置在慕容曜前面时,却见陛下突然挽起了袖子,拿出一只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径直朝自己的腕间割去。   太医差点惊呼出声,他不敢上前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自慕容曜的手腕上流下,涌到了药碗里。   “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为何自伤龙体啊。”太医颤巍巍地问道。   回复他的是帝王冷冽如常的声音:“朕是为了救她。” 第66章 66 扯着系带的手有些微颤   慕容曜割开的伤口不小, 似乎是生怕血流慢了一样。没过多久,鲜血就装了大半碗。他这才停住手。   太医赶忙上去替他包扎,脸色还发着白。   “朕年幼时,身体时常不好, 母后广寻名义良药, 日日服用, 其中就包括金乌草。”他淡淡开口。   “或许是服用的量过多, 时间亦长,以至于后来朕身体好之后,血里仍残留着当时的药性。”   “如今金乌草绝迹,世间也只有朕的血,可以抵其效用。你速去将其处理,与其他药材一同入药, 切不可耽搁了王妃的救治。”他的声音又冷又沉,十分肃重,太医不敢怠慢, 迅速去熬药了。   待太医走后, 慕容曜复又将视线投到了相雪露的面上, 此时的她紧闭着双眼,唯有又长又翘的纤细睫毛颤颤着,仿佛一朵随时都会被风雨打落的娇花一般。   她面上的血色快速地流失着,此时已经苍白得过了头。这时候, 他甚至不敢去拉她的手, 生怕感受到她的体温也在变低。   美人躺在塌上, 仿佛被雨打过的娇荷一般,经历的摧残,几乎快要零落, 她还是因怀着你的孩子,生产所致。换做任何一个人,再如何的冷酷无情,铁石心肠,也会在此时盈满了深重的担忧怜爱,以及后悔心痛。   他就这么看着她,不近不远,仿佛靠近一步她就会如云烟一般散去,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远一步便会彻底失去她,再抓不住她的手。   直到太医端着药碗上前来,他才微微侧身,让开了位置。   宫人小心服侍相雪露喝下药,他盯着药碗,里面温热流动的药汁里面,有他的血肉,她的肚子里,也同样有他的骨肉。   他没有亲自喂她,因为他害怕自己的手会颤抖,握不稳这碗救命之药。   或许是从前在朝斗,暗杀,战场或者夺嫡之争中形成的习惯,越是处境危险,心绪波动,他越不会表现出来。   因此在外人看来,此时的他依然沉静地坐在床侧,看上去对一切掌控自如。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或许他可以对一切算无遗策,运筹帷幄,却唯独在她的事上面,永远无法确保万无一失,也永远在担心着她的心意归属。他所谓的底气,真到了她的面前,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泡影罢了。   相雪露在宫人的帮助下,半模糊着意识的情况下,喝下了那碗药。   喝药的时候,她残存的感觉让她觉得药的味道有些奇怪,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扩散在自己的唇舌之中。但是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很快一碗药便下肚,她又重新恢复了气力。   随后是熟悉的疼痛再次袭来,这一次比以往还要剧烈的多,她听从稳婆的吩咐,用尽了气力,她几乎感觉这是自己最后的力气了。   终于,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滑落,随后是稳婆激动的声音,宫人们纷纷的贺喜声。   不过这一切她都不知道了,因为在一切结束之后,她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恭贺陛下,恭贺陛下,王妃顺利地产下了一位小郡主。”稳婆将接生到的婴儿用一块明黄色的绸缎包裹在怀里,就要递给慕容曜看。   其他的宫人亦是纷纷跪地,齐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个孩子只是陛下的侄女,但是这么多天,他们也看到了陛下对她的重视,加之现今陛下还未有亲生子女,定是喜欢得紧,如此恭贺才是符合帝王心意。   慕容曜却是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相雪露闭上了眼睛,不再发出动静。   他没有理会刚刚出生的孩子,而是蹙眉疾声问太医道:“王妃现在可还有碍。”   太医连忙上前,恭声道:“王妃现在只是累着了,所以才睡了过去,并无什么事,只要产后注意调理身体,静心修养,便会恢复如常。”   他这才缓过了神色,将目光朝孩子身上看过去。   感受到了慕容曜目光中的指示,稳婆强忍着对帝王之威的天然惧意,慢慢挪着步,将手中的孩子递了过去。   或许是见他神色淡淡,不明喜怒,稳婆内心里有些惧怕,为了讨喜,便巧声说道:“陛下,小郡主生的很好呢,一看便是个美人胚子。”   “定是继承了王妃的美貌。或许是因为和您亦有亲缘关系,眉宇间也有您的影子。日后必定是汇集日华月曜,拥有绝悟天资。”   她这边说着,一旁的金吾卫统领却为她捏了一把汗。像稳婆这种不了解陛下的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清楚吗,陛下最厌恶别人在说什么事的时候,提及到他,扯上关系。   这稳婆也是太过大胆,以为能走近些和陛下说话,便什么都敢说了,也不想想,就算这小郡主再怎么得陛下的喜爱,终究也不是陛下的骨肉,有些话,是能说的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慕容曜并没有因此惩罚稳婆,反而轻抬下颌,示意她将孩子再往这边抱过来一点。   慕容曜接过了孩子,明明是十月怀胎在母亲肚子里长成的,抱在怀里却还是那样的轻。   对于他这种常年习武持剑的人来说,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如此,但是这个小小的孩子,又分明具备了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外貌特征。她确确实实是一个鲜活的小生命。   她有着挺翘的小鼻子,纤长的微卷的小睫毛,还有粉色的小嘴唇,可爱的小藕臂,白嫩的皮肤。   她闭着眼睛,还看不清她眼眸的样子,但可以猜到的是,一定也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   平日里用来御笔朱批,执掌江山的手,此时却竟然有种不稳的感觉,慕容曜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在此时,听清了她细微到几乎要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让多余的宫人先下去,然后自己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她的床边,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看着她,似乎在对比两人的相似之处。   此刻她依然沉睡着,还不知何时醒来,但是看见她安然的睡颜,还有同样安睡着的女儿,慕容曜的心亦是落到了极柔软的云朵之中,温柔到了极致。   或许他多年前就渴求的一切,不是他登临帝位的那一天,而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他将女儿轻轻地放在她的枕边,用被衾小心盖好,看着她们母女俩一齐的面容,这里便是他的全世界。   也庆幸现在这里没有旁人,相雪露也是沉眠之中,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   明明孩子才刚出生,他却已经开始盘算起了很久以后的一切。   ***   相雪露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都像是经历了一番劫难一般,很是疲惫无力,所幸身上的伤处得到了处理,并不是太疼了。   她敏感地感觉到了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细微呼吸声,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的方向偏头望去,她却在看清来源的时候,怔住了。   一个小小的婴儿,正靠在她的枕上,半蜷着身子,酣眠着。她可爱的脸蛋,让她在看见她的第一刻,便喜欢上了她。   她半怔住般的看了她半晌,直到一个低醇的声音传来:“是她吵着你了?”   相雪露闻声看去,慕容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床边。   “这是我们的孩子。”他缓慢地说道,“你生下的。”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是当慕容曜当真亲口告诉她的时候,相雪露的内心仍是有一股热潮在涌动,似乎是感动,又似乎是别的什么情绪。   “她生得多好看啊。”他笑了笑,在她的身侧坐了下来,和她一同看着孩子,“像你一般。”   相雪露看着孩子的脸颊,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入手是极其柔滑的感觉,很有弹性,吹弹可破一般,她生怕戳醒了她,很快就收手了回来。   还好这个孩子乖得不像样子,被她一番触碰,也依旧香甜地睡着,小脸上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容。   “她的眉眼,看上去应该是像陛下些。”相雪露轻声道。   慕容曜眉间温软,目光柔和得看着她们:“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们的孩子,是朕如珠似宝的公主。”   “公主?”相雪露愣了愣,先前她忘记问孩子的性别,心中被柔情尽数填满,此时才知道。   “是的,是个女孩,漂亮的小公主。”慕容曜道。   相雪露复又看向孩子,她心中对她的喜爱不减分毫,可还是难免有了些复杂的情绪。   本来,生下这个孩子的目的,便是为了承继晋王的爵位,以后也好作为她和国公府的依仗。   如今,却是一个女孩。   她并不是重男轻女,对女孩有什么偏见,而是她深知,在这个时代,做为一个女孩,即便身份尊贵,也难免在许多地方受到拘束。   如果是个女孩的话,也就意味着她原本的计划基本宣告破灭了。   相雪露的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些许,但她又不想表现出对孩子的情绪,孩子是完全无辜的,即便她现在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她便尽量克制着掩饰着,不在面上显露出来。   但还是被慕容曜敏锐地发觉了。   他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感受到了她的心思,抬眼看向她,道:“你不必过于担心,朕自然有别的法子。”   他这般说了之后,她的心倒是安了许多,虽然仍旧残存着计划被打破后,对未来的不确定。   “这个孩子比预先的产期早了一个月,倒是正好合上了原本计划宣称的生辰。”他慢慢说道,“不过既然是个女孩,原定的那些计划也就用不上了。”   “不知皇嫂是否还愿意如我们之前约定的那般,将她作为朕的公主养大。朕可以发誓,只要朕在一日,便无人可以伤得了她,她便是同龄人中身份最尊贵的,帝国的明珠。”他温声询问道。   “既然不能充作王府的世子,臣妇也对陛下的决定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她犹疑了片刻,“她毕竟还小,若是将她一个人放在深宫,臣妇实在是不放心。”   再怎么说,她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割舍不得的孩子,她这么小,将她独自丢在宫里,便让她升起了一股抛弃她的罪恶感。   慕容曜笑了起来:“皇嫂为何要这般说,先前你本就居住在宫里,在孩子长大之前,你亦可以一直留在宫廷内,无任何限制。”   “想去看她,见她,易如反掌。实在不必有所担忧。”   相雪露一惊:“陛下便不打算娶后纳妃吗,您有了自己的妻室以后,臣妇便不宜再留在宫中了,不仅招眼,易惹贵人不喜,便是出入得太频繁了,恐怕也不甚妥当。”   “不打算。”他沉稳冷静地说道,“目前朕的女儿才这么小,朕还有心思想别的打算?万一那些个女人里有一个心思不纯,见此生嫉,伤害了朕的女儿怎么办?”   “纵使事后追究,诛她九族,也难以挽回损伤了。”   他似乎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很周全,微皱眉道:“在朝的世家里面,哪个不是满腹算计,想据宠生事,或者有了朕的孩子以后做文章。若是知晓了朕的女儿的存在以后,又送自家小姐入宫,还不知道要生多少事出来。”   慕容曜凝思片刻,终于想定了:“回去朕就下一道圣旨,三年之内,不必言明选秀之事,朕已有子嗣,更不必以此为由催促。”   “陛下。”相雪露微微睁大了眼睛,“您是打算将她的存在昭告天下?”   “不然呢?”慕容曜理所当然的说道,“朕的公主,有什么好遮掩的,就当令天下朝贺恭祝,方彰显其尊贵。”   相雪露一时有些哑然:“这样动静也太大了些,那些朝臣不定在心里怎么猜测,再者,她的生母那里,陛下准备如何说。”   “难不成因为旁人的猜测,就委屈了我们的女儿不成。”他满腹筹谋,“至于她明面上的生母,朕早有计划。”   “朕对外宣称,公主生母为朕之挚爱,因缘不在。”慕容曜顿了顿,“旁的就不再多说,言尽于此了。”   他说挚爱那个词的时候,语气同说其他词的时候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动,这才让相雪露确定,他只是在复述自己计划中的一环,并没有其他意思。   虽然她的心尖忍不住因此微微颤动了一下。   “陛下,连累您了。”她的唇嗫嚅了一下,终是道:“为了臣妇能时常看望孩子,陪着她长大,为了孩子的安全,您牺牲了不少。”   为此顶住朝臣的压力,三年不进行选秀,膝下仅有一女,储位空悬,想想便知道,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   她是亲身经历过的,但是晋王府和国公府的承嗣压力,便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更别说偌大的国朝,后继无人,在继承人出现之前,天下人要给予的压力了。   “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慕容曜将孩子抱到了自己的怀里,低头看着她的小脸:“这是你千辛万苦,拼命生下的孩子,朕如何不应珍视。”   他虽然是看着孩子,但是话却是对她说的。相雪露看不清他眼眸中的神情,一时亦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总是这样,话语间意味不明,令她不敢想多了,亦不敢想少了。   相雪露沉默了一瞬,刚欲重新说话,却未想到,此时孩子却突然醒了,她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看向这个崭新的世界。   她第一眼便看到了抱着她的慕容曜,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倒着他的倒影,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婴儿此时还不会发出笑声,只是软绵绵地哼唧着。   慕容曜的面上亦染上了不浅的笑意。   他将孩子抱得靠近了相雪露的身侧,轻声道:“你看看,多可爱。”   “你平日里就应该像这般多笑笑,有利于身体之外,还会更美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间沉淀着日月光华,即使抱着孩子,已经成为了父亲,却丝毫不掩他的惊艳容色。   甚至连眉宇间隐隐的慈爱之意,也并不影响在他身上流转的光彩。   相雪露看过去,确实很可爱,她的心亦忍不住软了下来,全心神都在孩子身上,以至于都没空去注意慕容曜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些。   孩子贴近了相雪露,闻到了母亲身上的亲切的气息,便下意识地朝她身上拱了拱,用脸蹭着她。   这般幼小的孩子便像弱小的小兽一样,亲近你的时候,会让你感觉到自己全身心都被依赖着。   相雪露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全身不由得僵硬了起来。   慕容曜在一旁轻笑道:“她这是在表示喜欢你呢。”   “是吗?”相雪露闻言,更有些僵硬了,她从来没有做母亲的经验,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   她从慕容曜手上结果孩子,孩子换了个地方,起初的一会儿,在她的臂间乱动了番。   可惜她手臂僵硬着,完全不知道应该做出何种反应,只是茫然无措地将胳膊撑在那里。   “要这样抱孩子。”慕容曜忍不住低笑了出声,他微微上前一点,握住她的胳膊,帮她调整着姿势。   果然,经过他的一番指点以后,相雪露觉得自然了很多。   “陛下怎么知晓这些的。”她微有些惊奇,很多都是一些极其细微的细节,他也是头一回做父亲,怎就知晓了这么多。   慕容曜淡然道:“在得知有她时,便早早地预备好了一切。”   “朕凡事皆喜欢谋定而后行,何况这等要事。至于抚育孩子的细节,朕得空也会向太医以及上了年纪的有经验的宫人请教一番。”   他顿了顿:“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称道的大事。”   他越是这般说,相雪露越是感到了一阵羞愧,明明当初提出要留下孩子的是她,结果最终无什么准备的也是她。   生下孩子以后,便头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要不是有慕容曜操心着一切,她不知道还有多少要头疼的。   “让陛下多虑了。”她有些愧意道,“您平日里操劳国朝大事,就已是不易,还要分心思在这些事务上,替臣妇考虑自己的事,实在是臣妇的失职了。”   谁知,她说完以后,他却定定地看着她:“你永远不必这么想。”   “你受的苦,受的累,朕都历历在目,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与你相比,朕付出的一切,何足挂齿。”   相雪露可以感受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   不由得有些震动和感慨。这天下多少男子,都把妻子辛苦操劳,生儿育女,看作是理所当然。妻子受的苦累不但得不到丝毫的体贴,男人们反而会认为自己在外为生计奔波,妻子不前来体谅却抱怨自己的辛苦,便是不贤惠。   那些人又哪比得上慕容曜每日的工作强度,为嘉朝操劳的心思,便是如此这般,他先想到的都是她。   相雪露忽然觉得,慕容曜即便不是帝王,单作为一个普通人,也是极为耀眼的,定是一个优秀的丈夫。   可惜,却被她给祸害了。还累得他要几年不娶。   她这边心绪繁多之际,却不知道怀里的孩子,因为父母都没有关注她,而不满地撅起了嘴,微微地闹腾了起来。   相雪露赶紧低下头去,按住了她扭动的身体,轻拍着她哄了起来。   只是孩子却好似嗅到了她身上香甜的气息,开始往某个地方拱了过去。   相雪露面色突然有些微红。   慕容曜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也是低头看去,一瞬间便福至心灵:“她这是饿了。”他低笑道。   “皇嫂知道如何喂孩子么?”他问道。   相雪露有些警惕地抬头看向他,若她说不会,难道他打算亲自上手帮忙。   看清了她眼底的防备,慕容曜以手扶额,略有些无奈地道:“朕不会做什么,只是口头上告诉你罢。”   随即,他在她身侧附耳,低声说了一番言语。   相雪露面上的红潮更是明显了,偏偏慕容曜说完以后,还偏首问她:“现在知道了么?”   她贝齿轻咬红唇,有些羞意:“知道了。”   话一说完,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上,又一触即离。慕容曜唇角微弯:“朕不会看,放心。”   说罢真就转过了身,不再面对着她。   虽然他看不见她了,但他毕竟就在眼前,相雪露扯着系带的手有些微颤犹豫。 第67章 67 会很爱很爱你   孩子似乎觉得被冷落了, 越发地乱动了起来,在她的怀里蹭来蹭去。   相雪露的脸色越发鲜艳,涨红。   她最后还是妥协了,不过不忘与慕容曜说一句:“那陛下待会切莫回头。”   听到她如临大敌的叮嘱, 慕容曜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朕保证, 你且放心吧, 孩子都快饿坏了。”   相雪露低头, 怀里的孩子半扯着她的衣襟,不时发出委委屈屈的哼唧声,确实一副快被饿坏了的样子。   她一边解着衣衫,一边略有些头疼地道:“难道没有奶娘,或者牛乳给她喝么,怎么饿成了这样子。”   “朕也是无办法。”背对着她的他轻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不知道是遗传了谁的倔性子,无论是乳娘也好,牛乳也罢, 都不肯喝一口。”   “你若是再不醒来, 朕都不知道怎办了。事先准备的一切到这个时候, 却是落了空。”   相雪露将孩子抱得贴自己更近了些,直到她终于喝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食粮,才终于安静下来。   她忍不住气笑道:“还真是个喜欢挑挑拣拣的金贵人儿。这时候倒不抗拒了。”   那边传来慕容曜的闷笑声,似乎怕惹得她恼意上来, 他很快收了声, 轻咳了一声道:“作为嘉朝唯一的公主, 娇贵些也无什么,再者,她这是亲近你, 喜欢你。”   相雪露看着孩子乖乖巧巧地窝在她的怀中,一脸满足的样子,便是有再多的心烦,此刻也尽数平息了下来。   能怎么办呢,对待怀里这个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看到她安谧甜美的小脸,她的心就软得不成样子。   似乎感受到了娘亲的目光,孩子喝到一半,忽然停住,将小脸侧过来,对着相雪露,绽放了一个甜蜜的笑容。   她的心在一瞬间再次化作了水,也就是在这时,她发现孩子的眉眼,看上去真的很像慕容曜。   尤其那双眼眸。慕容曜因身居高位多年,心思缜密难测,眼睛总是难以窥探的深渊,但是不得不说,的确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仿佛时间最顶级的黑曜石经造物主亲手打造细磨而成。   刚出生的这个小团子,有着一双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却因初出于世,尚且稚嫩,眼睛里澄澈而透亮,仿佛有水波盈盈,又仿佛珍贵的宝石一般闪着光。   小团子的眼睛很大,眼尾如同她的父亲一般,微微地上挑,虽然现在还不太看得出来,但是已经可以预测到,她日后的眼角定然是狭长而微翘的,美人凤眸,魅惑多情,不知道会迷住多少人的眼。   所幸,以她的身份,只有她挑选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来觊觎她的份。相雪露突然感受到,做慕容曜的女儿,的确很有安全感。   似乎听到她那边忽然没有动静了,慕容曜微暗的声音从旁侧传来:“怎么了?”   相雪露轻声道:“她在看我。”   “陛下,她的眼睛真的好像你。”她忍不住道。   只见帝王的背影突然顿了顿,片刻后才道:“是吗?”   “其实朕觉得,像你才好。”   “不不不,”相雪露说,“陛下恐怕不常揽镜,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多少人艳羡的。您的眼睛,放在您身上,与面容互衬,便已经是时间绝丽了。”   “若是放在女子身上,更是惊艳无双。”   她说完后,便听得他那边沉默了片刻,仿佛听到他低声在口齿间碾磨着一些听不太清楚的字词。   “这句话你从前也说过。”他忽然道,“不过时间太久远,你恐怕记不得了。”   相雪露脑中一转,确实没有想起来与这相关的任何记忆,她下意识以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便没再多想了。   她轻咳一声,突然意识道方才的自己语气太激动了:“是臣妇多话了,现在才记起来,这么小的孩子,太远的景物是看不清的。”   “以后便会的。”慕容曜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传来,“记得最深的会是你,第一个唤的,也会是你。”   听他这语气,仿佛有一种莫名笃定的口气。相雪露也没闲暇去继续问他,只因为怀里的小团子,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她一手拖着孩子毛绒绒的头,一手抱着她的小身子,她此时又闭上了眼睛,小睫毛便看上去更翘了。   此时室内空寂,只有他们三人。难免会发出一些声音,哪怕声音原来便不是很大,但是因为环境的寂静,就显得被无限放大了。   她的面色越发红了起来,额间似有细密的汗意渗出,她想拿帕子去擦,但是手里抱着孩子,并不能够到。   相雪露努力想让声音变小些,但是孩子却并不配合,越发用力,仿佛真被饿坏了一般。   于是她便只能颤巍巍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僵硬着双臂抱着孩子,只能祈求慕容曜没有仔细听。   时间过得很是漫长,有些称得上是度日如年,所幸,最后的最后,终于结束了。   她轻吁出一口气,将衣襟掩好,将孩子放下,慢慢地重新系着系带。   “是好了么?”慕容曜适时地问道。   相雪露此时正在系着衣裙上的最后一颗扣子,闻言,指尖微颤了颤:“快了,再稍等等。”她用细弱的声音说道。   这时,她方想起,慕容曜从方才到现在,倒是一直秉持着君子之道,背对着她,并未转身,无论欲做什么,都会事先询问她的意见。   虽然,仍还是……很难为情罢了。   终于,当她最后理了理衣衫,才松了一口气道:“好了。”   慕容曜重新侧身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孩子也不轻,你初初生产,方才抱她也累了吧,接下来就让朕来罢。”   他主动上前分担,相雪露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只是,才刚把孩子递给他,她就想起了一个要命的问题。   她赶紧将目光投过去,可惜这时已经迟了。   慕容曜刚好低眸向孩子的脸蛋上看去,一眼便看到了她唇角残留着的,未擦拭干净的奶痕。   相雪露瞬间脸颊爆红。   “陛下……”她讷讷道,想说什么但是又说不出什么,最后只好干脆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言。   慕容曜却好似并没有以此为意,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轻柔地将孩子嘴角的湿润奶痕擦去了,动作细心又妥帖。   相雪露见他擦完以后,自然而然地将帕子叠好,收入怀中,忽然有一股莫名的羞意传遍了全身,让她恨不得立即逃离现场。   慕容曜料理完了孩子,顺其自然地偏首过来看她,见她面容红得吓人,俊眉一锁:“这是怎么了,是发热了?”   不少女子产后都会有发热之症,若是处理不好,留下病根是一回事,更是有可能危及生命。   没等她出声,他的手就搭上了她的额头。   慕容曜的手相比她的脸上的温度来说,有些微凉,因此他搭上的地方,温差的触感便格外的清晰。   相雪露的身子不由得在那一瞬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他的那只手,方才是叠过那张帕子的,指尖划过了帕面……他现在隔她这般近,近到她好似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就是不知道是从何处沾染上的。   他的眉微蹙了起来,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有些不对劲:“有些偏高了,朕去唤太医过来仔细问诊一番。”   说罢,他就将手拿下来,好似有些起身去传太医的趋势。   她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在碰触到他的那一瞬间,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急中如此。   “不用了,陛下。”相雪露的嗓子有些干涩,“臣妇没有大碍。”   “您若是实在不相信,放不下心来,可以问一下脉,便知晓了。”   她知道慕容曜略通医术,于是便主动提出来,让他亲自确定,好过去传了太医大老远过来,虚惊一场,闹一番动静。   慕容曜闻言,半信半疑地摸上了她的手腕。相雪露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搭在了她腕间的脉搏之上。   她的脉搏有活力地跳动着,散发着滚烫的热意,他的指尖略粘着凉意,沉静地放在她的手腕上。   半晌之后,他收回了手:“确实没有什么大碍。”   慕容曜复又将目光逡巡在她的脸上,最终凝在了她的眉心,语重心长地说:“虽然身体没问题,但是皇嫂月子期间,同时也应注意心里的情绪变化,不易有过于激烈的变动。”   相雪露微低着头,细不可闻地回了声:“嗯。”   被衾之下的手,却几乎要将床垫抠烂了,她亦不想有什么过于激烈的情绪变化,只是……却由不得她。   慕容曜将孩子重新放回了旁边的小床之上,替她掩好被角,然后转身回来,对相雪露正色道。   “虽然孩子甫才出生,时日不多,但许多事朕已经考虑好了。”   “朕打算封她为荣昌公主,先前的那些封邑另算,赐她食邑万户,位同亲王,至于金银绸缎,亦一并列了单子,待会与你看。”   他的眉眼在此时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威肃,但天生的俊美让此等气质仿佛落入眉间的一缕流光,熠熠轩然霞举。   “朕的考量或许多有遗漏,因此这只是个初步的计量,你若是有哪里觉得应当改动的,直言便罢。”他抬手,微按了按眉心。   相雪露听完后,沉寂了好久,才终于出口,她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请恕我不敬,您是不是有些太过夸张了。”   在她的印象中,史书千载,也没有哪个公主在一出生便得到如此高的待遇的。   前朝参摄国政,宰相有十,五出其门的摄政公主,也只是在其权力巅峰之际,才累封到了万户的食邑。   更别说封号。本朝以来,公主的封号皆是在成年以后,出阁之际才会赐予,封号的内容名称也大多在,淑,柔,贞,嘉,婉,乐,安这种谕女子的美好德行的字眼上。   还从未听说,有名为“荣昌”或者类似寓意的封号。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它的意义太过惹眼,太过轩昂阔大了。   退一步讲,本朝即便是皇子,若非嫡长子,也是在成年之后才会封王,赐予王爵。现在,一个刚出生的皇女,便直接在礼仪形制上位同亲王了——还不包括她那些明显严重超格的规制。   “陛下。”她似有些头疼地用手半掩住了脸,“这样明显超格的封赏,传出去了,还不知道世人会怎么看呢,朝臣或许也会谏言弹劾。”   “再者,孩子毕竟刚出生,臣妇怕她福薄担不起。”   “这有何。”他淡淡道,“先前便是那些朝臣,天天催促着朕绵延子嗣。如今朕有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他们谁敢妄言。”   “孩子是他们催促要的,真有了,朕便是多厚待,疼爱偏宠几分,又有何不可。前朝的例子是前朝的事,朕立志要做千古帝王,朕的孩子,便是做了那千百年来的第一例,又能如何。”   “该是她的,便终究都是她的,谁也夺不走。至于福气?荣昌二字,便是庇佑她如这蒸蒸日上的嘉朝一般,永远永远的繁荣昌盛,华光无人能及。”他的声音富有力量,一声一声地敲击在相雪露的心上,她有些被震住了。   “朕乃真龙命格,天生压制一切邪祟,朕的女儿的命格,还怕担不起这些福气?”他嗤笑了一声,眉宇间尽是傲然之色。   相雪露这时忽然才想起,天生的自信傲然,睥睨天下的眼界,视万物为蝼蚁的张狂,或许才是慕容曜掩藏在深处的底色之一。   只是长久以来,被他过分成熟,过分稳重深藏不露的气质给迷惑,很多人总是忘了,那个九重宫阙之上的帝王,如今也不过十九而已。   放在寻常人身上,未及弱冠,真是少年气盛之时。偏慕容曜具备了这样的一切资本。   他为太子之时,与国朝太傅谈古论今,在猎场上紫衣烈烈,墨发飞扬,眉眼之中,也曾尽显不羁张狂,将万千河山月色笼于眸中的气度。   相雪露如今回想起来,也许,做出这些事情,却正正好是符合了慕容曜的性子,是他会做出来的举动。   见她似乎眸间有些微微的眩晕,他放低了声音,收敛了威压气息,在她的身旁,柔声道:“朕觉得颇对不起她,让她背负着生母不明的背景出生,虽然以荣昌的身份,谁也不敢妄言,但朕还是觉对她有几分亏欠。”   他缓了缓,继续道:“朕更觉对不住你。让你们母女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世人面前想认,你辛辛苦苦生下了孩子,受尽了十月怀胎的苦楚,却不能听她在明面上,唤你一声娘。朕每每想起,都觉刀割般地痛心。”   “但若是将她作为王府郡主,难免夜长梦多,有人觊觎晋王府,她无能继承爵位的兄弟撑腰,反而日后处境不力,你亦要额外分出精力去保护她,顾及她。”   “不过你亦不用太担心,目前朕之所行,只是暂且的计划,总有一日,朕会找出一个能令我们都各得喜乐的法子。”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相信朕,那一天不会太远。”   “而在此之前,请允许朕弥补你们母女。这些,只是朕短时间想出来的略微心意,并不能使朕安心,皇嫂若是仅这些都不愿受,朕日后可如何是好。”   “她现在年岁还小,距离成年亦久,在此期间,封邑各项皆有你来掌管。”   “收下吧。”他说道。   听见慕容曜的声音里,满是肺腑真挚之言,甚至染上了一丝恳求之意,相雪露的心亦跟着有些动容。   都到了这份上,她也不好再行推拒,喉咙哑了哑,终还是道:“那臣妇便代替荣昌谢过陛下了。”   见相雪露答应了,慕容曜的俊颜上亦露出久违的笑容,他的视线在她和孩子之间转了转,忽道:“朕忽觉得,这样称孩子的封号,未免太疏远了些。”   “不如皇嫂来替她取个名字吧。”   “你是她的母亲,总不好事事都让朕做主。”   闻言,相雪露一怔,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怀孕的时候,她不知男女,更是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孩子顺利地生下来,旁的倒没有多想。   此时慕容曜陡然谈起此事,真让她愣住了。   她思索了片刻,有些为难地道:“孩子取名不是小事,尤其她将来的名字还是要上玉牒的,臣妇学识浅薄,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名字。”   以前,她曾养过宠物,取名字的时候也硬是成了一个选择困难症状严重的人,最后随便用路边看到的景物取了名字。孩子的名字当然不能如此随意,她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到听得过去的名字。   “不如这样,大名还是由陛下来取,您懂得多些,取的名字也适合些,臣妇来取她的小名。”她想了半晌,还是决定将取名大事交给慕容曜来代劳。   慕容曜见她确实是一副为难得不得了的样子,倒也没有再推拒,应承了下来。   他的眸光微微一转,似乎是早有一些想法,沉吟片刻后道:“不如便叫“珺”,珺者,美玉也,公主玉质华光,璞玉初开,正是衬这个名。”   言罢后,他略微偏首,微笑看着她道:“皇嫂以为如何?”   慕容珺,听起来便是一个很美好的名字,这个字确实很衬她的身份,也适合女孩子。   不过,“可是陛下,若是照此说,如那琬,璐,琳岂不是亦可。”她问道。   谁知慕容曜微摇头道:“这些字或许有些俗气,或许已经被前代人用烂了,女子叫这些名字的,为数不少,再者,朕之所以取此名,也是……”   他话说到一半,便骤然顿住了,只是用带着淡淡宠溺之色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轻轻飘过:“日后你便知道了。”   他这边刚说完,相雪露也想好了女儿的小名,她的齿尖轻轻碰了碰唇珠,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臣妇想叫她绵绵,您觉得如何?”   “绵绵。”慕容曜将这个词在唇齿之间辗转了一番,眉目间溢出盛大的华光艳色,他笑得很真心开怀:“此名十分好。”   “绵绵。”他又唤了一声,不过说这声的时候,是看着小床上的孩子说的。   绵绵此刻睡得正是香甜,小嘴在微微咂吧着,不知道梦里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她浑然不觉,自己的名字已经被父母决定了下来。   慕容曜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小脸,看着这张与她有些相似的脸蛋,他的眉目间更是温柔了几分。   相雪露亦是低下了头,一同看向孩子,她轻声解释道:“这孩子抱起来,就像是抱着绵绵软软的云朵一般,温温软软的,臣妇刚才,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见慕容曜亦是很喜欢,心里头越发有些雀跃起来:“只希望孩子长大以后,也能喜欢我们为她取的名字。”   “她会喜欢的。”慕容曜温声道,“她也一定会很爱很爱你这个娘亲。”   “陛下为何这样笃定。”相雪露失笑道,虽说他说的话很是动听,她听起来亦是欢喜,但她还是不知道,慕容曜笃定的底气从何而来。   慕容曜不言,只是看着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世人皆言女肖父,若此言当真,她该是会喜爱她所给予她的一切,不论好坏。   他这般直接地望过来,时间久了,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微微地侧开了一点目光,先前被暂时放在脑后的事此时却是想了起来。   她回想起自己生产时唇齿之间蔓延的浅淡血腥味,她那时虽然意识不完全清醒,却隐有所觉。   相雪露朝慕容曜身上看去,在他的上下扫了一遍,试探性地问道:“陛下,臣妇昏迷之时,您是不是做了什么。”   “臣妇依稀记得,那时候口齿之间,仿佛有一股血腥之气。陛下是不是……”   她有了一个猜测,但是又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以他帝王之尊,贵重龙体,行此事怕是太医都要晕厥过去了。   慕容曜只是清清淡淡地说道:“只是流了一点血而已,比起你所受的疼,不过尔尔。”   果然如此,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没有缘由地突然一紧。他这般说,她却越是有些不信。   以他向来大事化小,对自己经历的事轻描淡写的风格,说不定,比她想象的严重多了。 第68章 68 再生个孩子   相雪露知道慕容曜怕是不会轻易告诉她真相, 便第一次大着胆子,径直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广袖滑落,露出了他的左腕,此时上面赫然包扎着一层白色的纱布, 绕了好几圈, 决计不是普通的伤口。   相雪露细瞧了两眼, 好像见到有隐隐的红色从最里面透出来。   她的面色有些发白, 好半晌才说:“明明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怎一句都不说。”   却见帝王将手复又收回去,慢条斯理地扯下广袖,重新将手腕处掩盖住:“不算什么,便没准备说了。”   他这边不甚在意,转眼却看见她不太正常的脸色, 笑意慢慢晕染开来,扩散至眼角以及其他地方:“月子期间,最忌胡思乱想, 忧思多虑。”   “你若实在想让朕少操些心, 便多多修养, 少做思考。待身体蕴养好了,再论旁的也不迟。”他的声音清润,话语间很有让人安定的力量。   相雪露的心无端地平静了许多,她轻声道:“是。”   接下来在行宫中的日子, 都是闲适惬意的疗养生活。绵绵平常多数放在她这里, 她生来便乖巧, 又有宫人帮忙搭手,相雪露几乎没费什么心。慕容曜时常过来探望,彼此之间气氛难得始终保持着和乐融融, 让她几乎生出了他们便是一家人的错觉。   可这行宫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远离尘世无纷扰,却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毕竟,外面的世界里还有着相雪露的亲人,以及她其他的一切。   当慕容曜告知她很快便要启程回宫后,她足足愣了半晌,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确实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他将绵绵轻轻抱起,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他的身边,细声问道:“陛下,回京以后,还是同先前那般吗?”   慕容曜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眸底似有微光闪过,他浅笑:“太后思甥女过甚,待其回京,邀其入宫相陪,时日未定,甚是合乎情理。”   他这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话,便已是预示着,这便会是未来太后的意思,至少世人得知的是如此。命运的转轴,被他轻轻一拨,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方向。   “皇嫂还需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他微笑着看着她,“朕早就说过,除了养好身体,别的都不需你担心。”   “日后回了宫里,也是日日都可以见到绵绵。你若是愿意,朕可以另为你辟出一处宫室,方便你们母女二人一同生活。”他将一切都掌握自如,天衣无缝。让相雪露连挑剔的机会都没有。   相雪露沉默了片刻,只得说:“陛下所思周到,臣妇实在没有还需补充的地方了。”   闻言,他的笑意更大了几分。   ***   回京的路上,因带着一个刚满月的孩子,所以一路都是乘着最舒适的马车慢行,相雪露原本担心耽误了慕容曜的事,但后来见他气定神闲,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回宫以后,相雪露先带着绵绵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因一路有宫人掩护,倒没有被宁寿宫的人发觉。   她先是将女儿安置在了内室的床帐里,尔后出去到了外室,预备着喝口茶润润嗓子,只是才一坐下,便听到了宫人在前殿的通传声:“太后娘娘到。”   相雪露有些始料未及,没想到自己连凳子都没坐热,太后便来了。她略略整理了下衣裳,刚站起来,太后就走了进来。   太后很久都没有见到相雪露了,此时甫一见到,很是有些激动,连眼眶都有些微红。   她上前两步,握住了相雪露的手,感叹道:“原先听你去行宫养病,还担心你在这些天里消瘦了,现在看来,倒是过得不错。”   相雪露闻言,面色有些微羞。可不是吗,她这大半年来,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地养着,谁来了都要被养成富贵人了。   太后拉着相雪露坐了下来,与她闲话着家常。   “瑶璋行宫月余前的那场雨,可真是大,听闻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京城通去的道路都一度断绝。哀家当时听见了还很是担心,心想你在行宫里会不会受到影响。”太后有些后怕道。   相雪露笑道:“这便是您多虑了,再怎么我至多待在宫室里不出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太后道:“当时陛下也是这般,认为无什么事,不顾群臣阻拦,坚决要回去,要知道,天气恶劣,路途艰险,沿道若是爆发了什么山洪,后果不堪设想,可陛下却仿佛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一样,唯独在此事上决计不肯让步。”   太后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哎,陛下也是个固执的,说一不二的性子。”   相雪露心中一动,她之前只是知晓,陛下是从南大营赶回来的,却不知道中间还发生了这般的曲折和故事,内心很是有些触动。   “不过那日,也甚是奇异。”太后的语调一转,带上了几分惊奇的语气,“不知是不是极端天气的原因,那日雨后,在瑶璋行宫出现了异象。”   “雨过初霁之时,有一道紫光自最东边的天幕出现,降落在了仙居殿的顶端之上,伴有如龙凤之形的云雾在天边翻滚,有一行仙鹤相偕而来,依次落于屋檐之上,引颈高鸣之后便又施施然飞走了。”   “但凡见过的人,都终生难忘。”太后啧啧称奇,“钦天监说,此等天象,寓意着上苍赐福,我大嘉朝的国瑞降临,是大吉。”   她看见相雪露一脸茫然之态:“你未曾看见么?”   那日正是她生绵绵的时候,相雪露自不可能看见天象,她垂眸道:“是有听说,但未曾亲眼见过,当日雨势甚大,怕有冷风泄入,便在宫里未曾开窗过了。”   太后遗憾道:“那便有些可惜了。”   同时,相雪露心里也有几分纳罕,自古以来,有异常天象,均是有影响国朝运势的大事伴随发生,这又是要有什么事。   太后今日来见相雪露,也是因好久未见,才急步过来了,此时该说的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思及她方结束路途奔波,该是早些安顿的时候,便不欲多留。   正要起身离开,内室里却传出一声极其低微的嘤咛声。   这声音本是极小的,平日里不认真听也听不见,只是不巧,现今室内其他宫人皆被提前驱离了出去,仅坐着她们两人,便幽静无比。   太后脚步一顿。   她半侧着身子朝内室看去,疑惑道:“雪露,里面可曾还有什么人,哀家怎么听见人声了。”   相雪露的心差点停跳,她的喉间轻微颤抖了一下,缓声道:“您恐怕听错了,若真有什么声音,那也估计是养在里的猫儿爬窗叫唤。”   她小心翼翼地解释,直到看见太后面上的疑窦渐渐消散,才终于长吁出了一口气。   太后方一离开宫室,她就紧赶着去了内室,见绵绵不知何时醒来了,带着几分嗔怪几分疼爱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净会吓你娘亲,刚才若是让你姨祖母知道了,要如何解释交待。”   绵绵浑然不觉,只是睁着那双清浚浚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见她这样,相雪露哪还有责怪的意图。   思及此处,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该叫陛下早日将绵绵的存在公布,也好不用这般遮掩。   她一边这般暗自思索着,一边拿来了宫外收到的信件翻看。   随意打开一张,她的视线骤然一顿。信中说的是乔芊语前几日生下了一个男孩,江夏郡王府大喜过望,正欲广邀宾客前来庆祝一番。   好似最过高兴的便是老吴王妃,传闻其甚至一时失言,说出了先帝未有孙辈,我却已有长孙的不敬之语。   不过谅她辈分崇高,年岁已大,倒也没有人真和她追究。   相雪露的眉头深深地拧起,这是生了个男嗣便得意忘形了么。不过也能理解一二,江夏郡王先前的风评便不是太好,此时急于需要子嗣来稳固府邸,也尚在合理的范畴。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心里没由来的就有些不舒服。   当晚,相雪露抱着绵绵去了慕容曜那处,彼时,帝王正微垂眸子,右手持朱笔,左手微放在太阳穴上,端正整肃地批阅着奏折。   她进来前,没人告诉她慕容曜正在理政,此时见到了,便慌忙着要退出去,却被他叫住了。   “外面风凉。”他缓声道,“别出去了。”   相雪露只好顿住了脚步,又走了回来。   慕容曜放下朱笔,伸手逗弄了几下绵绵,复对她道:“是出了何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漫不经心地道:“谁还能让你不如意?”   相雪露咬紧了唇瓣,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只是有些忧虑未来。”   “绵绵如今还小,有您庇护,臣妇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以后岁月还长,她再怎么荣宠在身,也只是个公主罢了,无什么实权,也参摄不了朝政和宗室。”   “您以后再怎么也会有自己的皇子,来继承君位,将来时日久了,什么都不好说,绵绵又无亲生兄弟庇护……”   她的声音越说越是有些沉闷:“臣妇到了那时,恐怕也护佑不了她,将来国公府甚至是晋王府,还不知道是谁在做主呢。”   说完这番话后,似乎是怕他误解,她赶紧找补道:“陛下,臣妇没有不信您的意思,只是夜长梦多,臣妇难免多为她思虑几分,还请您体谅臣妇作为母亲的心情。”   一下子说完了一堆话,好似心里的压力一下泄出来不少,无论慕容曜打算怎么回复,她都感觉心头松快了几分。   “无事,朕怎会因此责怪于你。”慕容曜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身子朝她那边靠近了一些,声音低暗:“此乃人之常情,皇嫂有些担忧,再正常不过。”   “其实,朕倒有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从此皇嫂亦可安枕无忧。”他的声音渐缓渐沉,“只是或许有些冒犯到皇嫂。”   “是什么法子,还请陛下直言。”今日里,相雪露的整个情绪一直陷入一种低迷的状态,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她知晓那是她的心结所致。   此时听见他朝她透露几分幽微的希望,便很是想立即知道。   至于冒犯,若是能彻底解决掉她的心头刺,冒犯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曜却突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嗓音有些微哑:“皇嫂确定要听?”   见她点头,他的唇角忽然扯出一个极轻浅的弧度:“皇嫂不是担忧绵绵未来没有同胞兄弟撑腰么?这其实不是个难事。”   “皇嫂还年轻,朕也还年轻,若真想未来有人顾着绵绵……”话说到这里,他便顿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相雪露微微睁大着眸子,似是听明白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听明白。她维持着这个动作半晌,才缓过神来:“陛下……”   心中已是掀起惊涛骇浪。   却发觉他的眸中并无作假玩笑之意,她忽觉喉间有些艰涩,此时连羞涩都顾不上了,大浪淘过后余下的只有不可置信。   “陛下……您是认真的么?”她努力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微颤着嗓音道。   “朕从不说虚言。”他噙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朕是结合皇嫂所忧,谨慎考虑过。”   相雪露此时最怕听到的就是他这副认真的,一本正经的语气。   慕容曜似见她有几分呆滞,在她耳边继续诱惑般地说道:“若是再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养在宫里或者是晋王府,朕都无什么意见。”   “左右,孩子也就是小时候相差的有些大,皇嫂若是考虑好了,待孩子长至三四岁时,再认回晋王府,说是自小身体虚弱,在外修养,也无人看得出什么不对来。”   他循循善诱:“当然,孩子的实际年岁与明面上的年岁,自然是离得越近越好。皇嫂若是有所想法,当当机立断,抓紧时机。”   慕容曜的声音仿佛有什么魔障般,竟越听越觉得合理,相雪露差点便要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刻,脑袋里好似被一声钟声震醒,才清醒了过来。   “陛下……”她的声线里此时都有些轻微的哆嗦:“请容臣妇,再想想……再想想。”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不敢再抬眸看他,总觉得今日的他,有些不同于往日一般,陌生得让她有些害怕。   “自然。”他轻柔地道,“此事非同小可,皇嫂自然要多想想。”   说话间,相雪露感觉到他的温热的大手,轻轻地抚过了她的后脖颈,虽只是一掠而过,没有多做停留,但她仍感觉到了一股不由明说的颤栗。   仿佛脖颈皮肤上的细微绒毛都跟着轻轻地颤动起来。   “那,臣妇便先行告退了。”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企图将之维持在一个正常的幅度,不让人觉出异常来,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的内心是如何的波涛汹涌,激烈起伏。   她生怕多停留一刻,就会生出一些她预测之外的变数出来,于是,甫一得到慕容曜金贵的允许,她便最快地离开了宫殿。   出了殿门,一阵微冷的风吹过来,拂到她的面上,让她越发清醒了几分,知晓刚才的一切不是她的幻觉。   回想起他方才的神情,那般的温柔,那般的好说话,却也是那般的深沉,那般的莫测。   她抱着孩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绵绵似乎感觉到了,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奶哼声。   相雪露低头看去,每每看到绵绵的眉眼,她便会想起慕容曜的那张脸来。两者最大的不同便是,绵绵的面容尚且稚嫩,还未长开,而慕容曜的眉宇与眼眸却是精致又惑人,潋滟无双,夺魂得很。   他方才与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语调平静,没有丝毫情.欲包含其中,似乎只是客观详实地为她分析各种可能。似乎,他只是真想为她解忧,才想出了那样的法子,还考虑到了她是否为难,只是单纯的建议一般。   一下子又将皮球彻底踢给了她。   相雪露忽然觉得,虽然看似一切决定权都在她的身上,但她又好像是那个完全不能自主的人。偏她又在他的身上挑不出什么错来。   慕容曜一直都对她甚好,像今日这个法子,对他无什么益处,却对她有很大的现实意义。他也不催促她,亦不强迫她,只是静静地待她选择,并且表示可以配合她的一切抉择,帮她实现计划。   她越发觉得头痛得紧,想着此事且先放放,容后再计,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直到躺到了床榻上,才发觉压根就没有困意,满腹都是心事,尔后,莫名就想起从前做过的那些梦境起来。最后是如何在迷迷糊糊间睡着的,也不甚清楚了。   第二次晨起,还未完全清醒,便听到了外间传来的嘈杂的声音,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想着,这又是出了何事。   直到出门以后,才发觉,他们悄悄议论的,正是绵绵。   “你听说了么,陛下在今日早朝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说话的是一个小内侍,瞧他挤眉弄眼的样子,便知道哪怕到了现在,这件事留在他心中的震动依然有多大。   “说他已有一女降生,赐名为珺,今封为荣昌公主……”他一说便有些停不下来了,极力渲染当时朝堂上的震惊,以及荣昌公主获得的封赏有多么夸张,多么离谱。   “听说,当时的几位阁老,脸色当场就变了,那几位可都是朝堂上的老狐狸,往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狠人物,这次见他们吃惊的样子,可知陛下瞒得有多死了。”   小内侍复又感慨道:“去年的宫宴上,陛下还和朝臣们说,一年之内,便会在子嗣或者婚配上有个结果,当时我还以为是用来堵臣子们嘴的一时之言,未想到,陛下果然是成就伟业的人,这边风声瞒得不知道有多紧,那边便已在不知不觉中解决好了人生大事。”   几个小宫女亦是听得一脸震惊,半晌都回不神来,过了会儿以后,才有一人低语道:“我从前见陛下就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样,还以为他此生要就此下去,未曾想到……”   另一个宫女到现在也是有点不敢相信:“那那荣昌公主的生母,有透露是谁么,何方神圣,竟能引得陛下也为之折腰。”   几人又是一番絮絮私语,猜测着。   相雪露在旁听了半晌,倒没有打断他们,因她也想知,目前朝堂上对此事的态度是为何样。   她默不作声地回了宫,换了衣物,拿着出宫的玉牌,回到了卫国公府上,此时,正值卫国公下朝回来。   她站在府门口,刚好将祖父拦住了。   “雪露。”卫国公的面庞柔和了几分,“这几个月修养得如何,祖父事务繁多,又怕扰了你清净,就没有去看过你。”   她简单地与卫国公寒暄了几句,然后不着痕迹地试探道:“祖父今日朝堂上,可听闻荣昌公主之事。”   卫国公没想到她和他提起了这个,有些微讶地挑起了眉:“陛下今日突然说自己有了女儿,又封了公主,确实令我等有些始料不及。”   相雪露心中微微一紧:“听说荣昌公主的礼制超格,待遇逾制,就没有朝臣来反对么?”   “有是有。”卫国公道,“说实在的,古今以来,也未见过哪个宠爱女儿的皇帝,在女儿如此幼小之际,便如此大肆封赏。自是遭到了朝臣劝谏。”   “不过陛下的性子你也知道,越是在此时劝谏,便越是做无用功。今上虽年轻,未及弱冠,却极有主见,手段比起登极多年的先帝来说,还要更甚一筹。群臣自知劝谏无望,后续也没有再劝。”   卫国公徐徐说着,很有耐心地为相雪露解释着。   “不过——”他话音一转,“此事之所以没有人死谏到底,归根结底,因为不过是一个公主罢了,便是宠爱逾制,亦撼动不了国朝的根基,更影响不了大嘉的未来。”   “陛下约莫是初做父亲,才一时激动了一些,有了皇子之后,说不定这份头回的新鲜劲也就过去了,不会演变到比现在更甚。”   说到此处,他露出了了然的笑意,“从前,朝堂还很担心陛下真就独身一辈子,后继无人,现在,有了荣昌公主的先例,有一便有二,也说明陛下在子嗣婚配上并非是无可撼动的冷硬。” 第69章 69 绵绵那次,便是恰好有了   “往大了说, 倒是个好事。至少群臣不会像从前那般忧虑,整日为嘉朝的未来担心了。”卫国公捻须笑道。   比起卫国公的乐观,相雪露的心却是一紧。   朝堂对此事没有过多的抵触,还不是见绵绵只是个公主罢了, 影响不了储位的确立, 亦干涉不了他们在前朝的利益。   她的绵绵, 在他们眼中, 便是再受帝王重视,也不过看作是一个如娇养的金雀一般的存在,千百年后,最多在嘉朝史书的列传之上,寥寥书写几笔,后人提起, 也至多是曾有个公主,颇受帝王爱宠,因此留名而已。   说不定很多家中有女儿的大臣, 反倒以为这是一个契机, 可以将自家的姑娘送入宫闱, 毕竟,皇帝如今在此事上的态度看似比以前是有松动了,要不然也不会有了绵绵。   卫国公是忠君爱国的典范,国朝的未来有了希望, 他的心情亦随之变得很好。转眼却见相雪露神色郁郁, 关切问道:“雪露这是为何事心郁啊?”   相雪露自然不可能说出心事, 只是摇了摇头:“无什么事。”   卫国公拍了拍她的肩膀:“雪滢也好久没见过你了,你这次回来,刚好可与她一见, 你们姐妹说会话,心情也会愉悦不少。”   相雪露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她来到了雪滢的院子,进门后却没有马上寻到她,院里的侍女低头道:“二小姐在练剑呢。”   她循声来到了后院,果然看到了自家妹妹,一声雪衣,发丝用发带束起,手持宝剑,正在空中划出各种凌厉的剑势。   见她来了,雪滢挽出最后一个剑花后,收剑回鞘,很是有几分惊喜地奔向了她。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这几个月可是有养好身体。”   被问到这个,相雪露下意识地有些心虚,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这大半年是去做什么了,因此她只是轻咳一声,含糊道:“好多了。”   雪滢将她的腰抱得紧紧的,依恋地靠在她的身上:“那便好,我也觉着阿姐这半年来身子似乎养好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般消瘦了。”   不知怎的,雪滢感觉相雪露抱起来比从前更舒服了,身上还似乎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奶香味,闻起来很好闻,令她下意识地不想松手。   相雪露身子微微一僵,想到最近半年来,自己似乎当真丰腴了不少,现在还在哺乳期,赶紧略微挣脱了妹妹的怀抱,生怕被她太近瞧出异常来。   她垂眸看向她:“你呢,这半年来可有做好功课,阿姐看你好似练出了一身腱子肉,想必在武学上下了不少功夫吧。”   说到这里,雪滢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芒,她微有几分自傲地说道:“那是当然,这几个月,顾将军主动上府教我剑法,他说很少见到我这般颖悟的武学奇才,是天生学武的料子,仅仅这段时间,我便将他授予我的第一套剑法练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因为年纪尚小,还使不上全劲来。”   相雪露早就知道自家妹妹在武道上很有天赋,只是没想到,她甚至得到了顾南亭的认可,顾南亭是谁,少年将军,饮马瀚海之人,本身就是个绝世将才,在此上面的传奇人物。   她摸了摸妹妹的脸:“那你便跟着顾将军好好学。”   现今这个世道,虽然对女子多有拘束,提倡学习琴棋书画做大家闺秀,并不是很赞成女子打马射箭,但相雪露想着,自己愿意帮妹妹多争取一些自由的空气。   从前她不算是毫无顾忌地支持她,总想着,她这般过于武勇,怕是不太好寻夫婿。   如今有了绵绵以后,越发觉得,为何要束缚着自己,明日自有明日的活法,未来是怎样也还不知道,要紧的是过好当下,活得开心。现在锻炼得心性更加坚韧勇敢些,也好过将来面对变故哭哭啼啼毫无章法。   之前很少寻到专门教姑娘家的武道师父,练习骑马的地方大多鱼龙混杂着不少成年男性,也没有始终都适合去训练的地儿。如今既然顾将军愿意上门教学,相雪露还是十分欣慰的。   “隔日我去备些礼物,也好送给顾将军做为感谢。”她说道。   “对了,阿姐。”雪滢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顾将军教我的时候,还时常向我问你的消息,说是好多年未见,没想到你又去行宫了,倒是有些遗憾,上次叙话不多,未能尽兴。”   “只不过我也不甚清楚阿姐你的消息,倒没有答上个所以然来。”   “这样啊。”相雪露思索道,“那改日寻个空,我该是登门拜访一下顾将军,也好亲自表达谢意,顺便请他日后多多关照你。”   既然对方也有意与她叙话,她自然是顺水推舟了。   与雪滢闲谈确实很能分散注意力,缓解心情,但是,一离开卫国公府,先前的愁绪便渐渐地又涌上来了。   当马车重新驶入宫中时,夜色下大开的宫门口就像是一只蛰伏着的巨兽的漆黑大口,无声地吞噬着一切。   回到宫中以后,却不见绵绵的身影。青柠告诉她,陛下白日的时候派人来将绵绵接走了。   相雪露怔了一下,一想也合理,毕竟现在绵绵不同于往日,是昭告天下的帝王的长女,大嘉朝名正言顺的金枝玉叶,上了皇室玉牒的荣昌公主。   只是心里头不免有几分失落罢了,毕竟是亲自看顾了那么多天的人儿。   “陛下将绵绵安置在了哪里呢?”相雪露问道。   按理说,寻常公主年纪尚小时都是与生母居住在一起的,除非生母有罪在身或者身份太低,才会给其他的高位妃嫔教养。   公主年岁渐长以后,若是生母出身尊贵,自己又有封号在身,通常会另辟一宫室,供公主单独居住。   以她如今作为晋王妃的身份,定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抚育绵绵。只是,若是被陛下带走了,又会交给谁教养呢。   绵绵现在太过幼小,若是单独居住在一处宫室,没有主位约束宫人,难免宫人们日常中会有惫懒疏忽,她也是放不下心来。   青柠回道:“这便不知道了,奴婢只知道是陛下将公主接走了,旁的消息,就再也没有听到传出来。”   相雪露听了,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这几日,女儿一不在眼皮子底下,她的心都会有些不安定,现在情况不明,更是令她坐立难安。   煎熬了一会儿以后,她决定,还是要去寻一下慕容曜,确定一下绵绵的下落。   于是夜里,她只是随意地披了件披风,便踏着月色,来到了紫宸殿。   即使是在深夜里,殿门口亦是守卫森严,大嘉朝最精锐的一批紫衣卫,面无表情,沉默而又岿然不动地立于宫殿的四周。他们不发一言,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身上随时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提醒着一切心怀不轨之人冒犯的下场。   相雪露心里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以前她也去寻过慕容曜,但那都是在白日里,只需去他理政的地方寻就好。那时来往皆是人,虽然不隐秘,但是亦不会有一种仅她一人的紧张。   今日,还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寝宫寻他,这也是实在无法子的举动。   紫衣卫们肃冷地将她的求见报给了内面,得到允许的答复后,才侧开身子,让她进去。   进入紫宸殿的前一刻,她最后抬首望了望头顶上的天空。   乌云半蔽着月色,今夜的月亮有些发红,不同于寻常的清辉。   紫宸殿顶上的琉璃瓦反射着一种奇异的光,似乎被月光染得也与寻常有些不太相同。   檐牙上的龙首威严,气势庞大地朝着夜空张口长鸣着,龙目上闪烁着暗沉森冷的光。   相雪露潜意识里冒出来了一些想法,关于这个夜晚的有些莫名的预感,徘徊在她的心底。   进入殿内,相比外面的微寒,里面温度适宜,宫灯在壁廊上悬着,发出明亮柔和的光亮,宫人上前来恭敬行礼,为她指引方向。   “陛下在东侧殿的书房等着您。”   紫宸殿的宫人皆很恭顺沉默,始终低垂着头,沿路遇到的其他宫人也都很是静默无声,见着她以后,只是在旁侧静静地行礼,待她走后,才离开。   可见这里的规矩森严。   相雪露跟着引路的宫人,并未走太久,到了书房的门前,宫人默不作声地退下,仅余她一人站在门口。   相雪露沉顿了片刻,轻轻地推开了门。   书房里面,有着一张极其宽大的书案,两侧的墙壁上安置着直达吊顶的书架,密密麻麻地放置着从古到今的各类书籍,散发着渊远的书香和时间的厚度。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力。   书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鎏金兽首香炉,正悠悠地朝四周喷吐着淡淡的香气。   她走进去的时候,慕容曜恰好也抬眸向她望来,他安然地坐在那里,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来一般。   相雪露给他行完礼,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陛下,请问您将绵绵安置在了哪里,今日回去以后没有见到她,有些着急,还请陛下见谅。”她低声道。   慕容曜将手中的书籍合上:“不必担心。今日白日里朕将她带到了紫宸殿,宁寿宫中怕有旁人的耳目,便没有留话。”   “现下,她正在偏殿睡着,很安好。”   相雪露闻言,心里吊着的石头放下来了一大半,她松了一口气:“那臣妇便放心了。”   “只是,臣妇有些心事,不得不问陛下。”她期期艾艾。   “臣妇斗胆想问一句,日后陛下是准备如何抚养绵绵的,她现在还小,单独居于一宫,也很不合适,臣妇亦是放不下心。”   慕容曜将看过的书籍插回了原来抽出来的地方,这才转首朝她道:“此事朕早有打算。”   “她确实还太小,朕也知道,皇嫂那里不方便养育,但左右放在旁人那儿,朕又不可能放心。”   他用修长的手指微撑着左侧的太阳穴,略斜着首看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在朕这里比较好。”   “在绵绵能独立生活之前,朕打算让她住在紫宸殿的偏殿,朕亲自抚养,亲自教导,如此,总还不会出差错了。”   他用着平常的语气说着这一切,却压根没有提,自建朝以来,还从未出过帝王亲自抚养皇子女的先例。   相雪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读史没有慕容曜多,却也知道这是不合乎常理的,因此甚至之前都没有往这方向想过。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再次提出了一个如此惊世骇俗的提议。   若是被朝堂的那群大臣知道了,又要引起轩然大波。   虽然她的心绪此刻很是复杂,心湖亦是被一颗石子砸中,掀起不小的涟漪,但是她却并没有出声反对。   因为,她思来想去,竟然也想不到更好的折衷方案了。   交给任何人,确实都不如交给他这个亲生父亲养育来的好。   只是——   “若是这般,以后绵绵定然被无数人的眼睛盯着,出行甚至是一举一动都可能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朝廷。”紫宸殿,乃是大嘉的中心之一,帝王的寝宫,绵绵在这里以后的生活定然是众矢之的。   “臣妇身为宗室女眷,不太好总是来紫宸殿觐见陛下,如果以后臣妇思念绵绵,该如何得见呢。”   “陛下的安排都很好,臣妇无什么意见,只是难免有几分着急的私心。”   “这算不得什么私心。”慕容曜笑了起来,“绵绵的成长亦需要母亲的陪伴。”   “朕早就说过,一切朕都提前考量到了。”话语间,他从书案的一旁抽出来一张薄纸,递给相雪露。   “皇嫂看看罢。”   相雪露接过纸张,仅看了两眼,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是……”纸张赫然是一张图纸,上面刻画着宁寿宫,紫宸殿,以及在它们之间的一条……密道。   “皇嫂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微笑着看着她,“这条密道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你以后想来见绵绵,随时都可以。”   不知道为何,听到此话过后,相雪露却莫名的,从头到脚地引起了一层颤栗。帝王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适用在这里也很合适,他将这等隐秘告诉了她,几乎是将能威胁到他安全,宫要机密的事情告诉了她。   他就没有一点忌惮,一点迟疑么。   太过不了解皇帝,不是件好事,太过了解皇帝,也不是件好事。她现今有了这么多与他共同的秘密,她深感自己好似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是利益是保障,同时也是负担,威胁。   相雪露先前心里的那种惴惴不安越发明显了起来,她总觉得,若是交换帝王的秘密,总是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她咽了咽口水,有些艰涩地问道:“平素里来会不会太打扰了陛下,万一那时陛下正有要事……”   话说到一半,只见慕容曜站起了身子,他慢慢地朝她走来,直到走到她的身侧:“皇嫂为何总是有这般的疑虑,瞻前顾后。”   他似是不解般地反问:“你我做为绵绵的父母,你来看望她,不是很正常的么?”   他高大的阴影有半面投到了她身上,挡住了大半的顶灯光亮,相雪露攥紧了衣角:“虽是这么说……”   但她一个守寡的女子,频繁出入帝王寝宫,似乎,也听上去不是那么一回事……若是有旁人知晓,定不会认为他们清清白白。   见她一时沉默,他轻轻薄薄地在她的身侧笑了起来:“朕知道皇嫂在担心什么。”   他俯下身子,有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不轻不重:“朕上次说过的话,依然有效。”   慕容曜这句话几乎是贴在相雪露的耳侧说出来的,她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她的耳珠上,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既然有些事情,无论发不发生,旁人都会那般想,那……为何不就让它成真呢?”   “总归这件事,对皇嫂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就当是为了我们的绵绵。”他在“我们”这个词上,略微加重了一些。   相雪露忽然发现,慕容曜哪怕是在说着这种话的时候,语气也永远是温柔的,优雅的,冷静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下颌被他轻轻抬起,他微凉的指尖印在她的皮肤之上,引来了她的又一阵颤栗。   “皇嫂考虑好了么,朕随时奉陪。”   相雪露鬼使神差地抬眸朝他看去,才发现,在夜里室内灯火的掩映下,他的脸颊一半光亮,一半阴影,越发显得俊美绝伦,好似天人。   他的唇鲜红而薄,形似花瓣,很是精致,随着他的话语微微张合着。   他的那双幽眸,平素里都是明明灭灭,难以揣摩,此时却完完全全地倒映着她的影子,她感觉,此刻,自己正在他眸底幽深的大海中起伏,随时都要被卷入深渊。   “想好了么?”他又问道,然后用轻不可闻,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就当是为了绵绵。”   “是……就当是为了绵绵。”相雪露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她的语调末端,甚至都带上了一层细微的哭音。   她不知道前路为何,不知道此次的选择是不是又要将她扯入一个更深的深渊,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深远影响。   她只知道,今夜,她要头一回放下自己这么多年来内心秉持的那一套道德约束,以及羞耻的边界。   她要清醒地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再能像之前一样逃避,用记不清楚或者酒醉情非所愿来掩人耳目。她以为自己心理上做好了准备,但是后来才发觉并没有,她忍不住话语间带上了如同先前的轻微泣声。   相雪露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明明是她自愿答应的,她也考虑好了前因后果,她只能想这怕是矫情。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世间有多少人想成为皇帝子嗣的母亲,下任帝王的生母,就只有她,亲口答应了最好却还好似显得不情不愿。   心里最后的固执与倔强,还有那一丝像是掩耳盗铃的坚持,化作了最后时刻之前,她从袖子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帕。   ***   相雪露的两个侍女,青柠和绿檬,甚得她的心意。譬如昨日,她一夜未归,她们也替她掩饰了下来,没被他人发觉。   青柠沏好了一壶茶,倒在青玉杯里,捧在手心,放轻步子走入内室,隔着一层床帐对里侧轻声问道:“王妃,茶水好了,您要喝些吗?”   里面没有回应。直到半晌过后,才传来一道女子有些虚弱的声音:“先放在旁边吧,我待会再来喝。”   青柠应声说是,垂首又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宁静。   相雪露有些出神地看着头顶幔帐上的花鸟缠枝纹路,昨夜,她看到的花纹比这更加的精致华贵,富丽堂皇。   九条飞龙彼此盘旋着,或怒目瞪视,或引颈长啸。它们身上的鳞片鳞次栉比,金光闪耀地排列着,龙爪锋利无双,口中衔着的东珠亦是散发着莹莹之光。   爪下踏着山海,头顶悬着日月,山海伏波,日月当空,正如她一般,不知天地日月。   她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觉着自己似乎躺够了,喉咙有些干涩了,才收起发散的思绪,半坐了起来。几乎是在动弹的那一瞬间,她就下意识地轻嘶了一声。半晌之后,缓过身来,她才从一旁的小几上端起茶杯,缓缓将温茶送入口中。   回想起自己所行之事,还当真有几分疯狂。绵绵还未足两月,她便……若是真因此有了,说不定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一年。回想起皇帝与元显皇后恩爱,长子和长女皆是同年所生,一个在年初,一个在年末,以致于一度有人怀疑,有一子不是元显皇后所生。   现在回想起来,又何不可能的,只要……想到一半,她便脸色有些微红了。   放在一年前,晋王未逝之际,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年后的自己,生活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已是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再过不久,也许会成为第二个。而孩子的生父,皆不是她从前的丈夫。她更加想不到,那个对她温文有礼,光风霁月的帝王,骨子里居然——。事已至此,只能朝前路继续看,她只希望这一次便能成,如此也不用再去继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应该——机会还是挺大的吧,绵绵那次,就是恰好有了。 第70章 70 此事不可着急   相雪露从床上起来的时候, 放好了先前身下垫着的软枕,那是她先前意识模糊之际,迷迷糊糊间突然想到的。   微微整理了一下床榻,看上去不似太乱, 才慢慢换好了衣裙。   这次她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叫侍女前来服侍。   理好了一切, 她才施施然地前往太后的住处, 拜见她。同在宁寿宫, 距离也不太远,走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太后日常休闲的偏殿。   她走进一处靠着花园的小厅,太后不知从哪里又得了几盆珍稀的名花,正用手半捧着,喝着茶慢慢欣赏。   见相雪露来了, 太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相雪露顺势坐在了太后的身边,亲近地说:“姨母今日是得了什么雅兴, 大早上便在这里赏花喝茶, 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不过这花儿也确实很绝丽。”   太后闻言,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悠悠喝下又一口清茶:“是南疆进贡的今年新花种到了,看着便讨喜。”   “不过哀家倒不只是因为这个心情不错。”太后道, “今晨, 哀家去看了荣昌公主, 真是出奇的可爱,哀家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太后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 很是真切,是真心喜欢。   “若不是皇帝看得太紧,生怕有人跟他抢了似的,哀家都想将公主抱到宫里养几天。”太后有些遗憾地叹息道。   相雪露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她故意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遮挡自己微变的面色:“一个小孩子,竟然能得姨母您这般青眼,真是出奇,说得雪露都好奇了。”   太后笑意渐深:“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长得真是玉雪可爱,这么多年无论是在皇室还是宗室,抑或者是臣子家里,都没有见过这般讨巧的小姑娘。”   “那双眼睛看两眼哀家,哀家的心就跟着化了。”太后似乎还在回味当时的感受。   “外貌出众这点倒是承了当今圣上,看着她的脸,便很容易联想到皇帝,亲生这点是决计不会作假了。”   相雪露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还好目前绵绵五官上更贴近慕容曜一些,第一眼看到她,总是更容易想到他,再加上他又是她公开在明面上的生父,大多数人应该都只会被潜意识引导着朝慕容曜那边想,不会联想到她。   谁知,太后下一句便是:“但真正让哀家越看越亲切的,还是荣昌公主让哀家想到了你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姐姐也是刚生下你不久,哀家回府看你,便像个小雪团子一般被裹在襁褓你,哀家大着胆子去抱抱你,发现软得轻得不成样子。”   太后的面上露出了追忆和怀念的神色。   却让相雪露瞬间惊起了一身冷汗,她嗓音深处发着微颤,慌忙说道:“年岁太久,姨母怕是记错了吧。雪露从前只听祖父说,我小时候顽皮的紧,常常弄得没有小姑娘的样子,衣裙和脸蛋都弄脏,荣昌公主是金枝玉叶,听起来又乖觉的很,雪露怎敢与公主相比。”   太后闻言,摸着下巴,思索了一番:“太久远的往事确实有可能记得不太明晰了。不过哀家还是觉着,在第一眼看到公主的时候,就有一种似曾相似的熟悉感,然后恍然间便想起了你幼时的情景。”   她似有些伤感地摇头微叹:“只是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瞬间便都多少年了,姐姐不在了,你如今也很大了。唉,若非不是晋王早逝,如今哀家说不定能抱上你亲生的孩子,也好过馋别人家的孩子。”   相雪露听她提起晋王,莫名就想起被晋王养在别院的母子二人,心里下意识地升起一股抵触。像他那般所为,她甚至觉得,和慕容曜生个孩子,也比摊上一个像晋王那样不负责任的父亲要好得多。   于是,她在这个话题上没有多言,只是轻声附和道:“时光的确匆匆,不过雪露如今,倒也算是安稳度日,比起母亲,已经是堪称幸运了。”   太后想起自己早逝的姐姐,看着相雪露的眼神越发柔和了不少:“这几日宫中的花草都被换成了应季的,开了不少,繁华似锦,有时间便多出去转转,也比闷在宫里要好得多。”   “有空还可以去瞧瞧荣昌公主,也许你见了她以后也会觉得甚有眼缘。”   相雪露微微一顿,然后细声应道说是。   “对了,今日陛下要来宁寿宫中陪哀家用午膳,到时候你也一并同来。不用让膳房的人往你那儿送膳了。”   相雪露的脸微向旁侧偏了一下,没有让太后看到自己神色的变化,她未想到,昨夜一别,竟如此快又要见到他。她的心里尚还没有做好准备。   但好像也不太好推拒。   ***   三人一同用膳也不是头一次了,但太后总觉得此次的氛围有点不同寻常。   雪露除了低头吃菜以外,总是不住地与她说话,连带着座椅,都朝她这边偏了很多。   “雪露,今日是有什么心事么?”太后微带着点疑惑问道。   相雪露夹菜的手一顿,微动了动眉,“姨母为何这么说?”她恢复过来,将那筷子菜夹到了太后碗里,“这个菜味道不错,您尝尝。”   太后见她自开膳以来,一直侍奉她用膳,自己却没有吃几口,有些无奈又宠爱地道:“你顾着你自己便好,哀家有宫人侍奉。”   “只是觉得你今天与以往相比,似乎过于开朗了一些。”   “是么?”相雪露笑道,“那应当是许久没有见到姨母的缘故,堆积了几个月的话,一下子就倾泻而出,不受控制了,叨扰了您,还望多多见谅。”   方才相雪露一直见缝插针和太后搭话,以至于坐在对面的慕容曜都没能有说话的机会。此时,他悠悠抬首:“皇嫂是这样的性子,您也应当了解。”   他一开口,相雪露就沉顿了下来,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宁静。   这时,慕容曜吃得差不多了,从一旁侍立的宫人手中接过一张湿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言:“皇嫂之前,将披风落在了朕那处,也未记得要回。”   “朕这次顺带着带给皇嫂了。”说罢,他微微一笑,从旁侧拿来了一件披风,递给了她。   相雪露有些慌乱地连忙去接了过来,拿到手中后甚至顾不上去叠,胡乱塞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   太后有些讶异:“雪露近日去见了皇帝么,是有何事?”她用略微有些探究的目光在慕容曜和相雪露之间徘徊了一下。   相雪露差点被吃到一半的饭菜噎到,她一边捂嘴轻咳,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是很早之前了,不是最近。”   所幸,慕容曜并没有揭穿她,反而很是配合地微点头:“确实是有些时日了,最近才被宫人寻了出来。”   他唇角微微勾起:“先前藏着的位置有些不太好找。”   接下来的午膳时间里,相雪露一点用膳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随意吃了点东西饱腹。   结束之后,两人与太后作别,却在出了殿门以后的一处转角,被慕容曜叫住了。   他的声音温温沉沉,不算很大,但是她却在听到以后像是被定住了身子一般,再挪不开脚。   望见她僵硬的身子,以及手里抱着的披风,慕容曜微敛眼睫,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慢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抬手,从她的怀里抽出那件披风,轻轻地掸了掸,尔后展开,张开双臂,像是用一种远处看上去似乎是半环抱的姿势,为她搭上了披风。   慕容曜用他那低沉微喑的声音在她身侧道:“回去的路上正是风口,昨日都穿了,今日便不要忘了。”   听他提起昨日,相雪露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微颤了下。   她的脚后跟碾磨了几下地面,最后本欲克服内心向他主动提出告辞,却忽然被他握住了垂在身侧的几根手指前端。   “还有件东西,朕差点忘了。”他说。   下一刻,相雪露感觉手心被塞入一张柔软的物件,她下意识低眸望去,发现是一张手帕。   “你昨夜一并掉在朕那里的。”他微叹了口气,“昨夜非和这物件片刻不离,今日反倒是把它忘了。”   相雪露的手指尖狠狠地抖动了一下,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力平复下自己不平静的气息。   她朝他微微一礼:“是臣妇的疏忽,谢过陛下了。”   比起之前,她在外面对慕容曜更为谨遵礼仪,好像是在掩耳盗铃一般,虚伪的要紧。但是她现在正是需要这种虚伪,来维持她的体面与尊严。   “别说谢。”他看着她似乎有随时要离开的架势,微张薄唇,“去一趟紫宸殿吧。”   “绵绵想你了。”   这么小的孩子当然不会有什么想念某个人的意识,甚至间隔的时间一长,都不太会记得先前见过哪些人。他这般说,多半是绵绵饿了。   相雪露有些为难,方才紫宸殿回来不久,她现在对那个地方简直便有种下意识地畏缩,可是——好像也不能干看着女儿挨饿。   经过短暂的思想交锋后,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好,陛下,臣妇随您去紫宸殿,只不过恐怕待不了太久。”她事先小声提醒道。   “无事。”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垂眸道:“原也用不了多久。”   走去的路上,相雪露下意识地将身上的披风提了提,抚平了一下褶皱。却不期然间,因此闻到了其上传来的淡淡的龙涎香。   仅待了一个晚上,就尽数染上他的气息了。   ***   随慕容曜去了紫宸殿以后,他将绵绵交给了她,然后很有自觉地退到了珠帘以外。   她轻解罗裳,绵绵的小脸就主动地凑了过来。   整个过程并不漫长,但是却难熬的很,她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着,绵绵会不会发出什么大的声音。   总算等女儿心满意足饱了以后,她才理好衣衫,重新将她抱在怀里,走了出去。   珠帘微动,他侧转过来,面色并无什么异常,只是主动上前去接过了她手中的女儿。   “绵绵这些天越发重了。”他低声道,“让朕来吧,你抱久了会手酸。”   两人一同看了孩子一气,因为注意力尽数在绵绵身上,倒是没有引发出别的旖旎出来。   直到她自觉待的已经够久,想要离开之际。他从旁侧的案几上拿来一本书,递给了她。   像是之前便找了出来,提前放在这里预备给她的一样。   相雪露接过,看了一眼书封,一瞬间,淡红色便爬上了她的后脖颈和耳侧。   她将那本书匆匆收好,便告辞道:“陛下,时间也不早了,臣妇便先回去了。”   慕容曜淡淡地颔首,这次倒没有再阻止她。   走在回去的密道之中,相雪露忍不住神使鬼差地又低头看了看那书封上的字,仅看了一眼,便赶紧地收了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或许是她面薄,经不住羞。这本书,约莫是讲妇科之道的,教人如何调理身子,或者注意些什么,更容易有孕。   只是,是从他手上递给她的,他面无异色,她也是浑然不觉地接过,事后想来,便有些过分亲密了。   回宫以后,相雪露本想将之束之高阁,但是又不知是不是受了某种催动一半,竟将那书页翻开,当真看了几页。合上的那一瞬间,她暗示自己,事已至此,只是不想让昨日做了无用功。   这般想着,心头才舒缓了不少。   ***   本来,这段时间应当像之前一般平静悠然地过去,但相雪露却不可能保持如同先前一样的心境。   尤其是那日之后,她总是有些过度精神紧张,几乎时常出于一种矛盾的心态,既希望自己有孕,又希望没有。   但是日常各种方面却是比从前注意了很多。有些生冷的,过分辛辣的食物她是不太敢吃了,只因听说有些影响怀孕初期的女子。每日夜里也不太敢看书至太晚了,总是早早地睡下,整个人变得比太后还要修身养性起来。   这几日,她一想,觉着有些过于夸张了,怀绵绵的时候,她无知无觉,也没这般顾忌过,绵绵一样安好无事。最后只能归结于心境的改变,这次她有些求子心切了。   过了大约半月左右,她看了些医术,听说在这个时候,便可以诊出是否有孕,于是她叫来慕容曜为她专门配置的太医,请其为自己诊一诊脉。   太医悬丝吊脉,捻须沉思,她观察着太医的表情,心里紧张得不行。   半晌后,太医收回了手,恭敬道:“王妃娘娘,您的脉象一切正常,身子十分康健,并无需要疗养的地方。”   相雪露心中一沉,再次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什么旁的要说的了吗?”   太医确定道:“您的身体安然无虞,并没有需要诊治的。”   相雪露很是失望,挥了挥手令太医下去,自己呆坐在窗沿沉顿了半晌。良久后,才慢慢回神过来。   其实此种结果,才应当是理所当然。之前那次,纯属是万中无一的运气,才恰好有了绵绵。若是真的能次次都有这般运气,天底下也没有那些求子困难的夫妇了。   她心里思索了很多,最终缓缓地从书匣里抽出一张纸来,铺在了桌面上,她悬着墨笔,犹豫了片刻,才落笔下去。   半晌之后,她写完了简短的一封信笺,将之封在信封里,在封口处加以纸条封缄,印上自己的印章,交给了宫人,让其送至萃英殿。   交出去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迟疑,甚至想收回手,但最终还是目送着信笺被送了出去。   没过两个时辰,她便收到了答复——晚间于紫宸殿相见。   她闭了闭眼睛。   当夜幕降临,她提着灯,从宽敞明亮的密道中,走至紫宸殿时,她已经感觉到,手心里湿漉漉的一片。   紫宸殿内明光煌煌,从吊顶的顶灯,到壁灯,地灯,从东往西,日夜燃烧着无数灯烛,这便是帝王的寝居,嘉朝的中心之一。   相雪露陡然从密道中出来,虽然密道内亦不暗,也不是那种传说中一贯阴冷的形象,但还是被这帮宏伟辉煌的光明,刺得眼睛微眨了眨。   慕容曜还未换去白日里穿着的朝服,他眉目清肃,正襟危坐,仿佛在等待着哪位大国的使节到来一样。   垂眸看向她:“你来了。”   随后指了指身侧的位置,让她坐下。   慕容曜这般宏大的气派,让相雪露率先内心里生出了一丝怯意。他好似不是打算见她,而是要做什么十分严肃正经的正事一般。   似乎察觉到了她心中的想法,他微瞥了她一眼:“今日事多,另加了晚朝,方才才见过几位重臣,未来得及换上常服。”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相雪露就觉着更为拘束尴尬了。显得她今日找他,像是那种史书上缠着帝王不上早朝的妖妃一般,耽误国朝正事。   不过看慕容曜的神色,他倒未觉得有什么。   慕容曜见她坐下了,提起一旁的青白釉莲纹壶为她倒了一盏茶,声音如水声般和缓,不紧不慢:“其实皇嫂无需心急,此事便是一个顺其自然。”   “半月前的那次没有成功,再试试或许就成功了。”   他见她低垂着眼,盯着茶水的涟漪看,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但若是这般,万一这次又没成,半月后再测,就会显得很没有效率。孩子的年岁,自然是隔得越近,越容易瞒过世人。”   “皇嫂若是有心,就应当多试试,如此,成功的几率也应当大得多。”   相雪露眼睫的末端颤动了一下,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她的眼眶和睫毛都仿佛染着一层湿润的水光,让她显得越发惹人怜惜。   “陛下,我可以吗?”她仰颈问道。   慕容曜顿了顿,面色越发温沉了:“你当然可以。”他伸出手,拉过她比他要小一圈的娇嫩白皙的手。像是保证般地微微捏了捏。   ***   相雪露不放过任何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回去以后,便寻来了各式各样的补药,让宫人为自己煎制。   青柠绿檬皆有些不解其意,曾问道:“王妃身体好似一直康健,为何突然喝起了补药。”   相雪露面不改色地道:“近日觉得有些宫寒,便想补补身子。”   青柠绿檬听着觉得很有道理,许多这方面的疾病,都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王妃现在注意写补养,也是件好事。   便帮她越发卖力地煎起了药。   既然是补药,便不可能有多好喝,相雪露自幼无病无灾,哪里受过这种苦,初初有些喝不下去,差点全部吐了出来,只是后来一想到,最难的部分都已经过去了,总不好这时候前功尽弃,便克服了一下自己,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喝了一两天以后,便渐渐地习惯了——准确地说是麻木了。   看着那漆黑的苦涩的药液,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就可以一气儿喝下去。   只是不知道这个消息怎么传到了慕容曜那里。以至于她次日去给绵绵喂奶时被他叫住了。   “其实此事越急越没有用。”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她的身侧。“补药不多最多是聊以慰藉罢了,皇嫂实在不必过于勉强。”   “有时候,若想最顺利地解决一件事,关键就是要找到事物的根结。”他浅浅地笑着,眸中的波光凝望着她的倒影,“皇嫂如今经历了这么多,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找到事物的源头,在其上面着力,便可以事半功倍,反之若是偏离了根源,将力往旁处使,说不定会离最初的目的越发遥远。”   “皇嫂回去以后,可以细思一下这句话,在任何事情上都是这个道理。想清楚之后,对你日后的人生大有益处。”他说着这番话,就像在与她讲述人生哲理,正色道。   边说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张日历,放在了作案上,随手就拿起之前批改奏折的朱批,在那日历上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圈。   相雪露定睛一看,正是今日。   “陛下……”她颤抖着声音,似解其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懂,或者说,不愿意去懂,“这是何意。”   他握住了她的手,令她拿着朱笔,然后掌着她的手,在另一个日期上又画下了一个红圈。   似乎感觉到了她手的颤抖,他在她的耳侧轻笑道:“傻姑娘,紧张些什么?朕这是在教你,如何最大限度地去合理规划。” 第71章 71 如何偿还   她的手随着他的手的力度, 持着朱笔落下来,不紧不慢地在日期上画着圈,好似像在描摹一幅画一般。   直到将这个月的日子都挑出来画完了,慕容曜才松开手, 停笔下来。   相雪露看向这张日历, 那些画着鲜红圆圈的日期, 她看着便很是心慌。她没有去数清楚有多少个, 便听到慕容曜又道:“皇嫂若真是上了心思,就将这张日历拿回去。”   他的声音略微低哑了几分:“这是向太医请教后算过的日子。”   相雪露颤颤巍巍着手,将那张纸接过,叠起来放在了袖子中。   直到掌心中的热意消失,她才低声道:“我知道了,请问臣妇可以告退了吗?”   他偏首朝她微笑:“皇嫂去忙吧, 不要忘记了日子便好。”   “朕也是在帮你。”   他眸色幽深,眼角狭长而微翘,便是说着随意平常的话, 也有一种独特的魔力, 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将人扯入深渊一般语调与眼眸。   相雪露不敢再多看她,自从那日以来,她越发害怕在他面前多待。于是只是微微一礼,便退了出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发觉放在仅仅在他面前待了没多久, 遍体就出了一层薄汗, 想着夜里还要去找他,便又是涌上一种情绪。   侍女为她倒好了水,她褪去衣衫, 渐渐沉入浴桶中,本想慢慢泡澡舒缓一下精神,却发现,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出现他方才临别前那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睁开眼睛后,浴桶前氤氲的雾气中也好似莫名浮出了他的面庞。   相雪露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最后,似乎是为了发泄心中莫名堆积的情绪,她将浴桶水面上漂浮的玫瑰花瓣,撕成了细细的碎片。   尔后因此不小心泡久了。直到青柠有些担忧地问她,她才恍过神来。   “这便出来了。”   她随手从旁侧的架子上拿起一张浴巾,将自己随意地包裹起来,走出了浴房。青柠等待在外面,见她出来,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巾帕替她擦拭起了头发。   青柠一边擦拭着一遍赞叹着:“王妃的发质可真好,柔顺滑手,从来也不怎么起结。”   “今日奴婢为您在沐浴的水中多加了几种精油,替您舒缓一下精神,现下闻起来,确实是通体生香。”   相雪露原本是静静听着青柠说话,听到这里,忽然说道:“往后就先不用加了。”   若是单她自己一人,便是将自己弄得香雾缭绕也是件美事。但一想到今夜还要去见慕容曜,他不定想着自己是为了他才这般费心思的。   若是这般让他误解了,因此被轻声调笑几句,她不定会更为难为情。   想到着,她的柳眉微微一敛。   今日相雪露让宫人提早上了晚膳,她在那里吃着,明明是琳琅满足的饭食,却颇觉无味。吃了不多,就让人先撤下去了。   待到金乌西沉,夜色渐暗,她知道,她不得不走了。走之前,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带帕子,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东西。于是她专门转首回来将它收进了袖里,才略微地松了一口气。   天色彻底地暗了下去,偌大的皇宫,华灯渐上,路上的行人渐少。紫宸殿到了夜间,也少了白日里的庄严与压迫,而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神秘,氤氲着内敛华贵的气息。   相雪露跪在殿内的金砖之上,恭恭敬敬地对慕容曜行礼,随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为何到了此步,皇嫂还是如此生疏。”帝王从御座之上起身,踏阶而下,来到了她的身边。   相雪露不语,便是她表现得如他口中那般生疏,他们都到了此步,若是她不生疏,那岂不是……   “臣妇不敢。”她含糊说道。她不敢与他保持太近的距离,慕容曜太危险,也太莫测,远非她所能掌控的。   慕容曜闻言,似笑非笑道:“在某些时候,朕可不知道皇嫂这么多的不敢。”   他微微俯身,没有用多少力气,便将她轻而易举地拉了起来。   发现了她掌心的手帕,慕容曜神色微动:“皇嫂倒是对这手帕看重得紧,回回都不离身边半步。”   相雪露低下了头,从嗓子眼挤出声音:“臣妇鄙薄,不敢直视君颜。”   只见他的眸色微深,盯着那方帕子看了一会儿,忽笑道:“这样也好。”   “不过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慕容曜淡淡道,“你不是鄙薄,你是面薄。”   他用修长的指尖轻轻挑开她的发丝,用那方柔软的手帕绕过她的眼,系在她的发后,她纤长的睫毛碰触到了她的手心。   “陛下……”相雪露的声音有些紧,“现在应当还没到时间。”   “无事。”他声音散漫,“你既然喜欢,就当是提前习惯。”   “张嘴。”他在她耳侧说道。   相雪露下意识地听从他的话,张开了唇,便很快感受到了一个甜蜜多汁的东西被放入了自己的舌间上。   “西春上供的白葡萄,今晨才到的。”他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她迟疑了片刻,将那葡萄吃下了。   她很清楚地感觉到,葡萄是没有皮的。此时此地只有他,是谁为她剥的,不用想都知道。   “陛下。”她声音有些沙哑,“我自己来便好。”谁知却被他抓住了手指,轻轻摇了摇,“你现在看不到,怎么自己吃。”   慕容曜的声音如夜间的空气一般微凉,却又隐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笑意。   相雪露本想说,那你便让我解开,只是后来又想到,他既然这般做,定然有他的意图,肯定是不会让她解开的。   慕容曜见她慢慢地将葡萄吃了进去,似乎来了兴致,修长灵巧的手指快又剥了一颗,指尖还沾着葡萄汁,便送到了她的唇边。   相雪露不情不愿,但鼻端又闻到了葡萄清甜的香气,于是微微张开口,咬住了葡萄的前端,沁凉而又馥郁的味道传了过来,她忍不住将剩下的一并嚼碎了。   慕容曜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觉得很有趣,上了瘾一般,再次重复了上述的过程,相雪露也只有配合他,一颗又一颗地吃着。   葡萄的滋味很好,心中的滋味却有些奇特。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眼前白色的,朦胧的光影,然后便是感觉他的指尖抵上自己的唇,微凉沾着些葡萄的蜜汁。失去了视觉,触觉和味觉等知觉就被无限放大了。她只觉得这个过程漫长得要命。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地喂她葡萄,她却觉着,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质,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风雨,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更为致命。   “我饱了,陛下。”她的睫毛在布帛里颤颤着,如同纤细的蝴蝶羽翼,美丽而又脆弱,“我们去做些别的吧。”再怎么别的直接一些的,也要好过这种漫长的折磨。   慕容曜眉锋微动,他放下剩下的葡萄,光华璀璨的琉璃做的轻薄托盘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如你所愿。”   ***   这几日虽然是回到了宫里,但相雪露也没有忘记还要去感谢欠顾南亭的人情。   他对雪滢帮扶甚多,她甚是感念,虽然知道他也不是为了得到报答,也不缺什么东西,但她还是托懂行的人寻了一把上好的佩剑,装在了剑匣里,预备着登门拜访的时候一齐送给他。   这几日细细准备了一番,相雪露打听过了,顾南亭今日一日都在府中,于是午膳过后,便乘车直出了皇宫。   顾南亭虽然如今尚年少,但是功名已不输许多老将,因此在京城亦有自己的将军府。只是多年在西域驻守未归,因此直到前段时间,将军府才被彻底地修葺规整完毕。   相雪露站在府门口的时候,暗叹道,虽然这府邸尚新,但该有的仪制和威武,确实一样不少。   她来的时候,顾南亭已站在了府门口迎接。两人自是一番寒暄。   熟悉了一些以后,顾南亭问道:“先前大半年,都听闻阿姐在瑶璋行宫中修养,现下身子有好些了么?”   “之前的时日过长,我还担心会不会是什么严重的顽疾,心有忧切又不敢随便打扰到卫国公,便只能在二小姐那里偶尔旁敲侧击地问问。”少年将军收敛起了寒气肃杀,声音温润得像早春三月里的风。   相雪露僵了片刻,摇首道:“你看我现下不是好好的么,早就无什么事了。”   “那便好。”相雪露眼见着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边跨过门槛,走入府门,一边说着话。   顾南亭微转过他那张精致英气的面容,半面脸被阳光照成了金黄色,他浅浅一笑,是完全的少年之气:“阿姐这些年长居京城,便没有想着去别处看看么?”   “日月山河,博大辽阔,大嘉水土,风情万种。我也是前些年去了西域,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才见识到了世界与生命的广阔,对往后的人生都有了新的认识。”   “阿姐这样的女子,若是常年困顿在京城,甚至困于后宅,便有些可惜了。您从前还与我说过,若是有机会,要走遍大嘉的大好河山,阅尽人间繁华。”他言语之间,尽是谆谆之意,十分真挚。   相雪露听他提起,却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从前有说过这方面的话,她甚至有几分惊奇,她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想过离家远游这等对于京城世家的小姐来说,遥远又超脱礼制的事情吗?她有些不太敢相信,但是又见顾南亭语气笃定,不似作假,内心又有些动摇。   她蹙了蹙眉,觉着自己什么时候有了空闲和机会,一定要把这些搞不通的细节弄清楚。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她微敛下眸子,“现下被诸多事务缠身,还没有那些空闲。”她只是象征性地客气地一说,因为她如今对自己以后的人生,也是茫然的,看不清的,未来会如何,发展成什么样子,她完全预测不了。   两人此时刚踏进府门没多久,顾南亭正引着她往待客的正堂走,却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急促地从府外传来。   随后是一道响亮的声音:“晋王妃在此吗?”   相雪露闻声转身望去,只见一紫衣卫,正跨过府门,朝她小跑着过来,到了她面前大约半丈的距离,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这是……”她还未将话完全地问出来,便见他恭敬道:“王妃娘娘,陛下急诏。”   相雪露怔住了,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收到慕容曜的入宫急诏,毕竟,她前脚才踏出宫门口没多久。   她拧了拧眉:“陛下有说是有何事寻本王妃么?”   紫衣卫依旧恭敬地低头俯首,话语间的语气都没有一丝波动,一板一眼地道:“陛下只是下了急诏,让您速速回宫,并没有提及具体的事。”   相雪露看到这副架势,估摸着此时不回去怕是不行了,只得叹了一口气,转首对顾南亭道:“顾将军,今日实在是不好意思,您也看到了,我这是不得不走了。还未好好拜访您便要离去,实在是遗憾。”   别说屁股都没有坐热,她这是脚都没有站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要走了。   她只得让侍女赶紧将她备好的礼物拿出来,交给了顾南亭。   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为顾将军备的薄礼,感谢你这么多天对吾妹的照顾。”   顾南亭一怔,很快地反应过来,接过了那个长长的匣子,他微低着头看了一眼,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随即仰首朝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教二小姐并不算是负累,随手为之罢了。她亦很有天赋,我很乐意去教。”   “南弟在此谢过阿姐的礼物了。”他认真郑重地对她道:“阿姐所赠之礼,南亭必珍之重之。”   相雪露看他如此重视的样子,倒是庆幸自己颇费了一番功夫去寻找到了这件礼物,也算是没有枉费心思。   她再次与他作别,便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在回去的路上,相雪露满心眼里都是疑窦,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慕容曜这般急着找自己回去,今日他这般行事,似乎有点不太符合他的风格,惯常里不紧不慢,掌控自如的风格。   进了宫以后,她便一路直奔紫宸殿,刚踏进殿门,便见到了慕容曜立于半面光影之下的身影。   见他面色有些沉郁,她的眉心跳了跳:“这是怎么了?”   慕容曜抬眼望了她一眼,随即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向前大步走道:“绵绵需要你。”   她被他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但是又听到他提及了绵绵,语气好似还很不对劲的样子,不敢怠慢,跟着他的步伐小跑着往内殿走去:“她怎么了?”   他不语,只是握着她手腕的手微有些重,看上去似乎真的很急切。   于是她也不再多问,心想他或许现在听不进去,只是尽量跟上他的步子。   直到走到了绵绵居住的寝殿,看到了她,相雪露才骤然一惊:“这是怎么了?”   绵绵平日里白嫩的脸蛋此时满是红潮一片,她的眼睛好似哭过,很是有些肿胀,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和脸颊,沾上了一手汗意和泪痕。   慕容曜走近了些,在一旁低低地说道:“今日下午,可能是饿了吧,便开始哭了起来,谁哄都没用,也不肯喝别的。后来半晌寻不着你,便越发止不住地流金豆豆,直到哭累了,才暂且停歇下来。”   他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朕实在是无法,才唤你过来,若不然,她待会缓过了劲,怕是会继续接着哭,时间一长,脱力都算是最轻的后果了。”   “朕派人去寻你,才知道你出了宫,去了顾将军府上,情势紧急,顾不了那么多,才下了急诏。”   相雪露听着他这般说,又看了看女儿委屈可怜的小脸,不由得凭空升起一阵心虚。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那种传说中不负责任的母亲一般,抛夫弃女,自己一个人出去寻欢。虽然慕容曜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般想着,声音都弱了几分。她轻轻地抱起孩子,低声说道:“那我先把她抱去一边喂。”   她走到了旁侧,看到女儿被唤醒,有些迷蒙又有些惊喜,尔后露出委屈的表情,靠过来进食的时候,她的心里又软又自责。这般小的孩子,的确时时刻刻都需要有父母的照看。慕容曜在这期间付出的精力,可比她多太多了。   相雪露在内心很是反省了一番。   喂饱了孩子,她抱着她出去,发现慕容曜微锁着眉头斜靠在一旁,看到她们出来,才站直了身子。   他轻声问道:“她睡着了吗?”   相雪露点了点头,绵绵饱了以后,也是真的累了,很快便耷拉着眼皮睡了过去。   慕容曜这才好似轻吁出一口气。绵绵的事情解决了,他复又将目光投到她身上:“今日耽搁了你出宫要做的事,问题不大吧?”   相雪露摇摇头:“绵绵的事情要紧。我那件事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顾将军这段时日一直在教导雪滢学习剑术,为表感谢,登门拜访罢了。”   “事出情急,那时我才刚刚进府,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不过临走之前倒是顺利地把备好的薄礼送给了他。”   “哦。”慕容曜微微挑眉,“什么礼物?顾将军那等人物喜欢的东西也必定不同寻常,皇嫂早说的话,朕还可以为你参照一番。”   相雪露笑了笑:“也没什么,我未想太多,想着他多年征战沙场,最需要的便是随身佩戴的宝剑,便派人广寻了一番,得到了天下闻名的铸剑大师青濯在多年前铸造的一柄宝剑。”   青濯其人,行踪诡秘,已是多年不见身影,上次出世还是十几年前,但其在铸剑一道上天赋卓绝,但凡其出世,随之而来必有一把名剑降世。   慕容曜的眸子略暗了暗,他微微笑道:“皇嫂的确是费心了。青濯大师的剑,是天下多少人都想得到的,竟能寻到送给顾将军,真是十分厚重。”   相雪露闻言,笑得更加真切了,她也觉着自己送对了东西,十分满意:“陛下了解这方面比我多,那站在陛下的角度,觉着顾将军可会喜欢?”   “自然喜欢。”他唇角的弧度亦随着她的笑意同时加深了几分,“男人,哪有不喜欢的?”   “那我总算没有送错。”她感叹道。   “如此这般,对麻烦他产生的歉意才会少一些。”   慕容曜不动声色地道:“皇嫂日后是想让令妹在武道之上有所精益吗?”   相雪露突然被他问到,愣了愣,不好意思道:“倒没有那么高的追求,只是小妹喜欢,唯爱此道,便想着多培养一番她这方面的能力,她自己亦能开心。”   “其实朕也觉得,令妹在此方面乃可造之才,听闻先前令妹酷爱骑马,但找不到合适的场地?”他问道。   “的确是这般,京中的那些跑马场,大多都是男孩子,不太方便,亦不太容得下雪露这般的闺门小姐,偏她又很喜欢,臣妇之前很是有些头疼。”相雪露没有否认。   慕容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皇嫂怎么不早与朕说呢,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平素里,御用跑马场也没什么人,空着也是浪费,与其白白闲置,倒不如让二小姐来练习。”他温和地对她说,“皇嫂要是觉得可以,朕明日就可以让人打开跑马场,届时整片场地,全供二小姐一人奔驰。”   “紫衣卫下属的,亦有不少这方面的人才,还有朕为太子之时的武道师父,最近亦有闲暇。他们均可前往教导二小姐。经验丰富,显然会对二小姐大有益处。”   “皇嫂,您觉得呢?”他微偏着脸,看着她。   相雪露完全震住了,她未想到,慕容曜一开口便是这么多丰厚的条件,而且样样都十分令人心动,为了妹妹,她甚至都不好拒绝。   她微微动了动眉:“陛下,这等小事,最后还劳得您费心了。”她似有些为难地磨了磨唇瓣,“欠了陛下这等人情,臣妇都不知道该如何偿还了。”   “理所应当的。”慕容曜倒是不觉得什么,他的眉峰微聚,眼眸有道暗光划过,“二小姐,怎么说也算是绵绵的小姨了吧。”   “至于偿还的话,皇嫂总是太客气了。”他浅浅笑了笑,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若是当真要偿还,便送绵绵一份礼物吧。”   “顺带捎给朕一小份。”他看着她,顿了顿,“当然,最好是你亲手准备的。” 第72章 72 多半是男人的问题   相雪露呆了呆, 似是没有想到慕容曜会这么说。   绵绵如今还这般小,送她什么礼物,她又有什么喜欢的吗?还有什么叫顺带捎他一份,他难道会喜欢绵绵用的东西吗?一个是青年, 一个是婴儿。   但他都主动提出帮雪滢了, 这个甚至都不算报答的礼物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 她轻咬了咬唇, 应了下来:“好。我回去准备准备。”   此时,孩子已然被哄睡,相雪露迟疑了片刻,想着现下已经用不上她了,便提出了告退。   慕容曜却眸光流转,对她道:“过些日子, 朕要下江南南巡,携部分官员及宫中人,皇嫂这几天可以去预备着收拾些衣物及用物了。”   相雪露骤然一惊, 面上都是掩不住的惊讶:“南巡,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陛下怎突然有了此意?”前朝也不是没有帝王携朝廷下江南的, 甚至还有每过几年便有一次的,但那都是一些生性活泛,喜爱游览的皇帝。   慕容曜怎么看起来,也不是如此的性子。   “应该是在十日之内。”慕容曜说, “此次南巡, 主要目的是为了查清元朔元年的江南贪腐一案, 还有弹压经营多年,愈发自傲的岭南王。”   他这般一解释,相雪露才觉得合理了许多。她刚才还在纳闷, 怎么最近一个两个的都想拉着她去游历天下,前有顾南亭想纵马天下,清樽对月影,后有慕容曜想携朝廷之众,登船舫下江南,在蒙蒙雨雾之中,行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1)。   原来是她想多了,人家是有自己的正事去做。   想想也是,按照慕容曜一贯的风范,他怎么会是那种贪图享乐,还拉着她一起去的人,他是勤勉于政,守制肃正的帝王,再多的计筹都是为了嘉朝大业,怎会囿于一时贪欢。   慕容曜见她神色松动,适时地说道:“朕不放心绵绵单独留在宫廷内,便想将她带上,她又离不开你,只能麻烦皇嫂一起同去了。”   他有这份对绵绵看重的心她是乐于见到的,在这个宫廷中,有帝王的宠爱总是比没有更好,至少日后的生活都会十分荣华顺遂。她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拒绝。   于是相雪露应道:“嗯,我回去之后就去收拾要带的东西,不过时间不是很多了,还有绵绵的……”   “绵绵这边你不用担心。”慕容曜微抬了抬眉,“朕会将她的东西一并安置好,你顾着自己便好。”   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相雪露便知道,他定是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帖了,谁都知道,小孩子是最花心思的,但看着他的神色,却完全感觉不出来他有什么为难。   她突然在心里有些感慨,自绵绵出生以来,绝大多数需要费心神的地方都是他来操持着,反而真正轮到她来负责的地方,并不是很多。因此自产后以来,她的心情一直保持的不错。相比世俗男子,他倒是更像一个完美的父亲。   “那就麻烦陛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为一句,旁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相雪露这时想着,该交代的地方他都交代完了吧,她是不是便可以走了。   于是她再次向他提出了告退。   却见慕容曜往窗外望了一眼,随即收眼回来,神色莫名地看着她,慢慢道:“天色快晚了。”   “现在回去的话,怕是一盏茶都来不及喝完,便又要来了。”   “嗯?”相雪露一瞬间没有明白过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慕容曜的脸上带上了那种,仿佛蒙着一层轻纱的别有深意的笑意:“皇嫂的记性,又不好了。”   “今日是何日子,皇嫂忘了吗?”   他朝她走近了几步,他身上的气息逐渐侵袭遍了她的全身:“皇嫂既然记性不好,那朕便来提醒一下皇嫂。”   “那可是皇嫂握着朱笔,亲手在纸上圈下的。”他暧.昧而又带着轻薄笑意的气息飘散在她的耳边,相雪露以一个十分快的速度,从脊背到脖颈,僵硬了起来。   ***   此次南巡的消息,传出来以后亦是在朝堂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皇帝放出来的名义是,借南巡之机,考察江南政务,这个理由听上去还算是合理,因此反对的人并不是很多,即便有,也很快被其他声浪压下去了。   京城的事务还需要运转,慕容曜看上去也不是准备太过大张旗鼓,因此此次随行的只是部分官员。病弱或者年老的,可以自愿选择去或者不去。   顾南亭走在下朝的路上,还有些微蹙着眉,回想着方才在早朝上接到的旨意。命他为此次南巡的护卫统领之一,和紫衣卫指挥使蔺玚一同保护圣驾以及贵人们的安全。   帝王温和的声音言犹在耳:“此次南下,朕之安全,就尽数交付给爱卿了,爱卿年少功高,朕很是放心。”   君王重视,天子亲托,本该是荣幸之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尤其是,他手上此时拿着的,方才慕容曜在金殿之上赐予他的东西,只觉得十分烫手。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陛下会将传说中的龙泉剑赐予他。   这柄剑,自问世之来便伴随着无数传奇故事,当年更是随太.祖皇帝北定中原,打下大嘉江山,建功立业,驱匈奴七百余里,勒功燕然的开国名将祁询之物。   自祁询百年后,其家人将之重新献给太.祖皇帝,说是圆最后这段君臣之谊,太.祖皇帝感佩,此剑从此便一直被收藏在皇室的深库中,多年不见天日。   龙泉剑的美名传世多年,除了剑本身是世间珍宝之外,最让人着迷的,便是它身上那段家国热血,驱逐外敌,君臣同心的美好传说。   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个传言,便是,若君主将此剑赐予某位臣子,即是表达了对他极致的看重与信任,事之如太.祖皇帝事祁询,愿此后同心同德,创立不世基业。   一想到这些背后的事,顾南亭如今不止觉得这剑烫手了,更觉得沉重得快要拿不起来了。   他不敢揣摩陛下的心思,当时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他被那般多的眼睛看着,也顾不得背后的含义,只能先收了下来。   此剑名贵,意义深重,又是陛下钦赐,为表虔恭,日后必要日日佩戴,方不负帝王重视。   顾南亭轻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前几日才收到的相雪露送的剑,不由得涌上了深深的遗憾。   她送他的好意,他也只能在私下里拿出来用用了,属实可惜至极。   下朝出了宫门之后,顾南亭原本驱马朝着卫国公府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昨日相二小姐与他说,她今日要去御用跑马场骑马,不在府中。   于是他只有勒马调转方向,往别处去了。   ***   相雪露这几日其实有些乏累,不仅仅要收拾东西,吩咐交待留下来的宫人,还要赴与慕容曜的约定。   短短十日里面,便有了三回。她摊开那张他给她的日历,持笔将过去的日子划掉,忽然想到半月之期又至了,于是召来太医。   这次她的心情比先前更为紧张,只因这半月以来实在努力了不少,经历了上次的失望而过,也越发期待愿望成真。   太医还是如先前一般为她悬丝吊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太医收回了手,摇了摇头:“回王妃娘娘,现下还是没有看出来什么迹象,也许是微臣愚钝,王妃娘娘可以换其他人来问诊一番。”   相雪露望了空气半晌,摆手道:“罢了。”本来这件事就比较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诊怀孕之事,他便是错又能错到哪里去。无非就是运气又不好了而已。   她甚至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刚生完孩子,未完全恢复过来。怎就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呢,从前因为一场意外,恰好就中了,从此打乱了她生活的所有秩序。   如今,真到了迫切希望的时候,却反而屡屡失败。   她掩面叹息,对太医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今日因绵绵提前饿了,她便也提早赶过去喂绵绵,顺便留在慕容曜那里用了晚膳。   晚膳的间隙里,他敏锐地发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猜测般地问道:“今日是又传太医了。”   相雪露没有立即回答,他就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猜中了。   慕容曜轻叹了一口气,用汤勺为她舀了半碗乌鸡汤,用指尖点了点:“多喝点,就当作是补身体。无论是因着喂绵绵,还是旁的。”   见她神情恹恹,他沉思片刻,开口道:“朕曾听闻,女子的心情很影响其是否容易有孕。若是常年郁郁焦虑,便很难达到“人和”。”   “你或许是这些日子神思太过绷紧了,反而影响了身体的正常平衡,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想,或许就如愿以偿了。”他娓娓道来,说话的速度和语调都是很能令人信服的那种类型。   相雪露似乎是听进去了一些,慢慢转头过来。   慕容曜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轻轻从她的手背覆上,握住了她的手:“此次去江南,正是个机会,沿途风景秀美,皇嫂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大有裨益。”   他的手心散发着一层暖意,给人潜意识里一种安定的感觉,相雪露看着他如玉一般的面颊,破天荒地没有移开自己的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微微地低首:“陛下说的有道理,再过些时日看看吧。”   就是不知道,这所谓的时日到底有多久。她微微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不由得涌上一层隐忧,这些时日过后,她还会是从前的心境吗?谁也不能回答她。   ***   帝王南巡,虽有意不过分张扬,但规模仍然很宏大。从京城到达江南的第一个中型以上的城池,枝城,最舒适便捷的路便是顺着大运河乘船而下。   皇帝的舟舶是一个足有四层的,气势壮阔的航船,装饰华丽而又不失威严,可以容纳数量庞大的宫人,以及一些近臣内眷。其他随行人员,乘坐的船舶前前后后加起来亦有几十条,有些是为了朝廷的正常运作以及圣驾的安全,而必不可少的,所以才有了前面的说法。虽相比前代帝王,已是有意低调,但还是不免让人心生澎湃。   相雪露就随行住在了帝舟之上,不过她所居的房间,距离慕容曜有些距离。因此她内心其实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的。至少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又平添了其他压力。   所幸沿途的风景的确如他所说一般,十分秀美,两岸风景时常变化,有时是险峻高耸的峡谷,有时是绵延数十里的山峦,层峦叠翠,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副徐徐展开的青碧画。打开窗子,便有清新的河风吹拂进来,带来了沿岸花草树木的清香,以及水波间弥漫的静谧。   她躺在靠窗的软榻之上,懒散着身子,顺便欣赏了会美景,呼吸了下新鲜的空气,才慢悠悠地起来,欲出门散步活泛一下身体。   不料,才推开门走了几步,就与一个人迎面相逢。   “顾将军。”相雪露有些惊讶,“竟在这里碰到你了。”   顾南亭骤然见到她,也有些局促,片刻才恢复过来,对她微微一礼道:“是的,我奉陛下之命,负责此次南巡的护卫事宜。”   “原来是你负责。”相雪露微微睁大了眼,她本以为这般重大之事,慕容曜会指定一位人至中年,居位已久的武将。却没想到任命的是年纪尚轻,在这方面还没有什么经验的顾南亭。   “确实是不才在下。”顾南亭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道,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为何是他。   相雪露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扫过,她想起自己上次送他的佩剑,应该比较合他的心意,不知道他这次有没有带上。   低头却见他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花纹。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顾南亭将腰间的剑略微拔出了半截,剑身暴露在阳光之下,折射出青碧色的光芒,隐隐带着一股幽寒之气,一看便不是寻常之剑。   未等她问及,他便主动解释道:“这是陛下前不久赐予我的名剑——龙泉。随身佩戴,不敢有负于君意。”   他这么一说,相雪露便明白了,为何他没有带着她送他的剑,这也实在怪不得他,御赐之物,有谁敢轻慢。   只是,她的心里下意识地惊了惊,这龙泉之剑的威名她也听过,是横跨了整个嘉朝的建朝历程,曾伴随着祁询将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歃血染黄沙的传世名剑,怎就这般轻易赐予给了顾南亭。   她有些惊疑地问他:“陛下当时有和你说些别的吗?”   顾南亭否认道:“没说些什么特别的,只是勉励了我几句,说对我抱有厚望。”   相雪露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了史书中,那些帝王忌惮将领以后,便会假借着恩德,实则暗施毁誉之事,甚至以此为饵,布下弥天大局,最后收网,降罪于其。   若不是知道慕容曜的秉性,知道他向来惜才,不会因心胸狭窄而做出此等令人诟病之事,她或许真的要想多了。别的方面不谈,她或许不够了解,但是做为君主,他算是嘉朝数一数二的有责任感,眼界和格局也非常人可及。   但若说他是想故意拉拢顾南亭,觉得他是可造之才,日后必有大用,倒也不至于此。   于是她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是对顾南亭道:“既然是陛下恩德,你就好好收着。名剑配英将,这柄剑目前就是最好的,你用着它便是,我送你的礼物,也是见你从前没有趁手的兵器。最终得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才是达成我愿。”   临别前又对他嘱咐道:“陛下的心思虽然难测,但他却是个不世出的明君,登基以来一直广纳贤才,不会故意叫你为难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没想太多,直到和他作别以后,走远了几步,才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意识道,自己似乎帮着慕容曜说话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却发现,慕容曜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坐在她的榻边。   相雪露略微地被吓了一下,她差点就脱口而出,问他为何会在这里,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座庞然大物就是他的御舟,或者,准确地说,普天之下,皆是他的山河,他去任何地方,都没有人有资格质疑。   于是她只是敛下了眼眸,缓缓走了过去。   她进门的时候,慕容曜就知道了,此时见她走过来,动作有些滞怠,笑意微微一凝:“方才是遇到顾将军了?”   相雪露骤然抬首,又重新垂了下去:“陛下怎么知道。”   “方才朕在第四层的栏槛旁,正欲远望风景,偶一低头,就看到了你们二人。”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是的。”相雪露的声音低了低,“顾将军与我说他新得了陛下所赐的名剑,很是欢喜。臣妇也是艳羡了一番,陛下出手阔绰。”   谁知,她这话刚一说完,便传来了他低低的笑声,慢慢回响在室内,很是悦耳动听。   “这是心有不平了?”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柔和了几分,“朕赠给顾将军宝剑,固然有惜才之意,但首要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对相二小姐有教授之恩。”   “知你因此事心里过不去,老记挂着欠他的人情,朕便帮你偿了这情分,从此以后清心净耳,不必再挂怀。”   说到这里,慕容曜又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唇角亦带上了惊人的光华:“你若是觉着朕给他的多,朕亦可以给你超出他百倍的馈赠。”   相雪露有些懵然地抬首,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她觉着,他好像也有些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她方才所说只是客气之语,并不是真的嫉妒顾南亭有了她没有的名剑,她又不爱好武道,对此种旁人趋之若鹜的名器确实只能说是兴趣不大。   她茫茫然地看向他:“陛下,您是说,您是因为我承了顾将军的情,才将龙泉剑赐给他的?”此话一说完,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   但他偏偏颔首,还颇为淡然地道:“不然呢,让你平白欠了旁人的恩情,日夜难安?”   “朕怎会让你落到如此境地。”他略微抬眼,看着她。   相雪露的喉头哽了又哽,她一时有些失言了。她尚在恍惚之间,却被他握住了指尖,轻轻一拉,她因毫不设防,亦来不及反应,竟也被拉得坐在了床上,半靠在了他怀里。   耳边传来他有力沉稳的心跳,她忽然之间,也是心跳如雷。   她试着微微用力,想挣脱他的禁锢,却没想到,他的臂稍一收紧,反而将她箍地更严了。   “别动。”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间,温温淡淡地说道,“今夜朕有事,又不忍负与卿之约,便现下来了。”   他略有些凉意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皇嫂没有什么问题吧?”   相雪露感受到他手心的凉意传到了自己的脸颊,渐渐又传到了自己的脖颈,乃至于心口。   他的手约莫是刚刚净过,才有着这般的温度,明明不是很冷,但是她却莫名地瑟缩了起来。   只是在这种境况里,她越是瑟缩,便越是贴近他的怀抱。   “陛下,我们现在在船上。”她试图冷静,但牙关仍忍不住轻微地颤抖。   他对她的话表示认同:“是的,我们是在船上。”   相雪露补充道:“百官,宫中之人,或许都在附近,随时可能会经过。”   慕容曜柔和地说:“但朕在这里,他们不会过来,皇嫂是熟知朕的,对朕的行事,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她沉默了半晌,再次出声提醒他:“陛下忘了?顾将军负责此行的守卫,为了陛下的安危,他必是寸步不离。”   谁知,他的声音更是柔缓了几分:“那便更好了,有顾将军的护卫,朕才能安枕无忧。”   他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语气缠.绵:“皇嫂有个问题,就是做何事都有些犹疑不决。”   “有时候,要是不要想那么多,许多事就迎刃而解了。”   ***   顾南亭谨守职责,不仅安排了卫兵在各处值守,自身也是一刻不敢松懈,身先士卒四处巡查。   天色渐暗,他走过一个转角,恰好走到了相雪露的房门口。经过的时候,他略微抬眼看了一眼,只觉得里面安静得奇怪。   也许她不在房间里。   第二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房门被缓缓地打开了,他看到她扶着门框,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礼貌地上前一礼。   相雪露似乎是没想到会遇见他一般,面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动,随后恢复正常,靠在了临水的栏槛之上,迎面吹来的江风将她的一些没有绾好的碎发吹得轻轻漂浮了起来。   “顾将军。”她轻咳了一声,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这么巧,今日又见着了。”   顾南亭瞧她额角染着汗意,将那处的头发亦染湿了,她半边身子都靠在了栏杆上,似乎是倦于支撑身体。   “王妃是出来赏景解热么?”此时不比在顾府中,各种势力的人都可能会出现,四处也都可能有旁人的眼线,因此他只是叫她礼节上的称呼,王妃。   看起来,相雪露似乎是出去散步了一番,刚好乏了出汗了,便在此地吹风消汗,又因腿走累了,只能微靠在栏杆上。   相雪露沉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她轻咳了一声:“是的。”随后立即抿紧了唇。   顾南亭这时候忽然闻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香味,他有些奇怪,往旁边走了几步,那气味又莫名消失了。他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没有多想。   转头回去,见她侧身对着他,看着河岸的风景,用手捂着胸口。面上的神色看不清,只是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王妃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臣叫太医过来。”他微蹙起眉,她看上去好似一副胸闷心口疼的样子。   “我无事。”片刻之后,传来她蒙着一层薄雾的声音,“顾将军先去忙自己的吧,我待一会儿就回去。”   见她坚持,顾南亭也不再多说,向她抱了一拳,提步离开了,   直到顾南亭的军靴叩地的声音逐渐远去,微弱,相雪露才转身过来,快步地走回房间,“砰”地一声紧关住了门。   她靠在门的后面,因方才步伐太快,大口大口地喘息,她摸到了自己胸口被浸湿的衣料,闭了闭眼,牙关磨着,低声自语道:“慕容曜……”   ***   船只日夜皆可行,且行驶匀速,综合下来,倒比坐马车快了不少。他们在运河上行了十日,便到了枝城。这几日在船上的生活与之前在宫中有诸多不同,相雪露很是觉得新奇。心情也确实舒畅了不少。只是,有一点,甚至比宫中时还要更规律了。   枝城的太守早已预先恭候在了岸边,带着一堆乌压压的人。待慕容曜下舟,自是一番五体投地,三跪九叩,恨不得亲自为其抬辇,恭恭敬敬地将之迎回了太守府上。   太守府最好的院落自然是留给慕容曜。事实上,因先前几朝的习惯,嘉朝的每个主要城池的长官府邸上,都会留有供京中贵人前来入住的地方,平日里也不住人,只是定期派人洒扫布置。   相雪露居住的院落也很是精致贵重,看得出来,太守对她亦是丝毫不敢怠慢。入住的头一天,慕容曜和太守以及枝城的官员于书房谈事,闭门未出。相雪露一个人在院中转了几圈,便把该看的都看完了,有些无聊,想到了出门转转。   江南自古就是繁华之地,在慕容曜登基以后,嘉朝越发河清海晏,尤其江南,现在已是非常太平安稳的地方了,相雪露去枝城的主要街道,也不用担心出门遇到什么危险。   将绵绵一个人留在府内,她有些不放心,想着她自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出过门,便抱着她,带上幕篱,和青柠绿檬一起出了太守府。   对于江南盛地,她慕名已久,心向往之,此时寻到了得之不易的机会,自然很是兴奋。之前,除了听说江南之地风景秀美,山水环绕,亦是听闻了此地繁盛之至,市列珠玑,户盈罗绮(2),关于其街道上的集市,她很早便想去看看。   街边集市上的商品果然不负她的期待,各式各样的,从西域到东海,从北疆到南岭,应有尽有,不乏许多新奇之物。   她看得眼花缭乱,一度见着了什么都想买,比幼童还要好奇,惹得青柠绿檬偷笑连连。只不过,毕竟出来的只有她们三个人,手中还要轮流抱孩子,就只是略微买了一点,没有买太多。   路过一处商贩时,她被吸引住了目光,只因为这个商贩头带着个兜帽,遮住了大半的脸庞,铺子上摆放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她停住了脚步,看见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纸牌,上书着“助孕秘笈”。   “这位姑娘,是想买些什么?”这个神秘的商贩开了口,他的嗓音深处仿佛含着一股浓重的风沙味,他的目光随着相雪露的目光移了过去,露出了然的神色:“是想求子么,之前抱歉,是我称呼错了,这位夫人。”   相雪露疑惑地拿起了铺面上摆放的一个小瓶子,这个瓶子是一个小巧的彩色琉璃瓶,闪着各色光芒,漂亮而又精致。里面似乎装着粉末,轻轻摇动,便可以听到沙沙的声音。   “那是来自遥远国度的求子秘方,拿回去服用,会很大概率地增加怀孕的可能。”商贩沉着地解释道。   “遥远的国度,有多遥远。”相雪露问道,“你都没有说清楚是哪里来的,客人怎么敢放心购买。”   商贩微微笑了笑:“出了玉门关,向西行进一千里,到达西域,再穿过那无边无际的炎热沙漠,继续前行,便是那遥远的国度。比西域诸国更遥远的地方。我这么解释,您明白了吗?”   相雪露自然不可能明白,但是她也不会就这么承认。于是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拿起那个小琉璃瓶,问:“吃了会有什么副作用吗?”是药三分毒,何况还是这种看起来很奇怪的药。   “不会有什么异常反应的,夫人。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现场试吃一勺,绝对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异常作用。”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相雪露神使鬼差地问他了一句:“那你能保证效用么?”   现场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被他扑哧一声的笑声打破了:“夫人,您真有趣。”   兜帽半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她依然可以看见笑容扩散到了他的整张脸,是一张英俊的,边缘锋利的,男人的脸庞,她下意识里觉得有些奇怪,或者说,江南的商铺个个都是卧虎藏龙,随便的一个路边上的看上去不怎么赚钱的小商铺,也可以遇见这般面容规整的商贩?   她的疑惑还未来得及扩大,便听他接着先前的话,道:“我是男人,试吃一勺至多保证对身体无害,至于是否有助于怀孕,我可试不出来。”他这般说完,又笑了起来。笑声里夹杂着粗犷的沙砾,有一种莫名的韵味。   相雪露本不觉得有什么,这般被他一说,反而感到有些窘迫了。她思来想去,还是不太敢买这种来路不明的药,但是问了他这么多问题,又不好意思空手而走,便问道:“你这里还有没有旁的,效用与其类似的东西卖。”   那戴着兜帽的商贩看了她一眼,摸了摸下巴思索:“本来这种东西就少见,还要效用相似的其他物品,我想想……”   相雪露本就是客套一说,也没指望他找出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没想到,他倒真的在抽屉里,桌案上的各种大小不一的方形木盘子里翻找了起来。   找了许久,他找出来了一本小册子,随意翻看了一下,然后合上,满意地递给了她:“这个,只要十贯,物美价廉。”   小册子的封皮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写着相雪露看不懂的文字。十贯对于她来说是可以忽略的小钱,掉在地上都不一定会去捡的那种,她想着,多半是那种医术,或者是指导人如何疗养身体的指南,便都没有翻开,就径直把钱付给了他。   钱货两讫后,两人满意地作别,商贩突然来了一句:“夫人,据我所知,您这个年纪,若是有这方面的难题,大多数,都是男人的问题。”   相雪露顿住脚步,刚准备说些什么,怀里的绵绵不知道何时醒了,胡乱伸手抓了一下,恰好扯开了她面前的幕篱,轻纱向两边散去,绵绵一下子就暴露在了外界。   那商贩亦是一愣,显然没想到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这是?”   相雪露有些尴尬地说:“这是我的女儿。”   两人同时间想起先前关于不中用的男人的话题,俱是一齐又一阵沉默。   片刻后,他似乎为了打破尴尬,轻咳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就多看了绵绵一眼,谁知,这一看,便停住了。 第73章 73 冲击   “夫人的孩子看上去养得很好, 长大一些定然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这个商贩笑了笑,说道。   听到外人夸奖自己的女儿,相雪露自然也高兴,她微抿了抿唇, 尔后道:“只可惜生她的时候早产了, 一直担心因此留下什么后患, 便倍加细心地养着。”   “早产?”他的神色看上去很是惊讶, “您是说这孩子是早产生下的?”   “是啊。怎么了?”相雪露有些不解地问他。   这个神秘的商贩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语句:“恕我直言,夫人,你这个孩子看上去真的不像是早产的,至少与我见过的早产的婴儿相比,她显得太过健壮了。”   相雪露怔了怔, 又低头看了看孩子,此时绵绵醒了,正好奇地往四方张望, 她看着她黑色的圆溜溜的大眼睛, 充满活力, 的确很健康。   “这……”她迟疑了一会儿,“或许是出生以后养得好,当时确实是早产了。”   她想着,这个有些古怪的商贩, 再怎么说也不是郎中, 更比不上宫中的太医, 并没有把他的话上心。   “是吗?”他似乎仍有些惊讶,但见她这么说,也没有继续坚持了, “或许是我看错了。”   绵绵醒了,不知道她待会会不会闹腾,出来的时间也够久了,相雪露不再多待,拿着方才花十贯钱买到的小册子,与他作别以后,便踏上了回太守府的路。   和侍女们一起迈过太守府的门槛时,她往旁边不经意地一瞥,恰好看到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三个戴着帷帽的女子一同进了府,观她们的衣着,不太像是太守府原本的人。   她们脚步轻缓,身姿曼妙,默不作声,只是沉默地跟着前面的人,入府之后的前一段路径都与她重合。   她下意识地升起了一丝好奇,便将孩子先交给了绿檬,悄悄地跟在了她们的身后。   这几个女子走过了回廊,石桥,竹林,池岸因道路宽敞,她又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因此也未被发现什么。   直到走到了一处水榭,才一一走了进去。那个管事模样的人停住了脚步,沉声道:“你们现在这里好好待着,若是贵人有召,再待你们前去服侍。”   说罢,他便将门微微合上,转身离开了。   相雪露等他走了,才慢慢地从一旁走出来。脑子里仍旧有些转不过来,去服侍贵人,那贵人指的是谁,她们看样子,个个都是妙龄女子,这服侍定然不是简单的服侍。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慕容曜的身影,隐隐猜到了什么。然后莫名浮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烦躁。   其实这些下面的官员,为了讨好京中来的贵人,此等行为,已是再寻常不过。事先在府中备上那么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万一有贵人刚好有需要,又看中了呢,刚好在其面前讨了巧,总归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慕容曜那向来在此方面冷淡的性子,应当也不会注意这些吧。   她这般思索着,开始迈动步伐,原本准备走回去,可是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不由得有些苦恼。   正当她站在原地左右张望试图弄清路线的时候,忽然有个年纪不大的,小管事模样的人走过来了。   他正是朝着水榭的方向而来,走到了近前,见着了相雪露,不由分说地便拉住了她往旁边走。   边拉她便道:“姑娘快些,府里的贵人有急召,那边的人正在催呢。”   相雪露呆了呆,反应过来以后挣脱开了他的手:“你说谁有急召。”   “不知道,好像是这次府中来的大人物。哎呀,我们这种小人物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呢,这次恰好选到了你,是你的福分,改日若是因此荣华富贵了,可不要忘了今日是谁带你去的。”他笑嘻嘻地说。   相雪露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难道真的是慕容曜召美人前去服侍他,这与他从前表现在外的形象也太不符合了。不过仔细想想,她又有多了解他呢,从前她以为他是那种彻底的无情无欲之人,在某方面冷淡得如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冰水,可后来还不是与她……留下的印象也并非……   她心中有个急于得到答案的疑问,于是便真跟着那小管事穿过了许多地方,甚至走过了花园中的某些小径。然后,在一个明显的分界线,小管事停下了脚步。   相雪露一抬眼,前方便是被卫兵重重驻守,也是这次京中来人主要居住的地方。有个年岁不大的太监站在此处等候,她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曹秉德的徒弟,刘显公公,虽不是最近身服侍的,但亦是慕容曜的身边人之一。   她的心中突然一沉。她要见的人,必然是慕容曜了,莫非,当真——   刘显看到了她们二人,主动上前,对那个小管事说:“人我先带走了,你可以回去了。”小管事听了此话,自然是万分恭敬地连声应好,直呼是他们府上的荣幸,然后转首离去了。   已经走到了此步,相雪露若是此时自揭身份,也是徒增尴尬,刚好她也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沉默地跟着刘显的身后,通过卫兵的检查,进入了层层防备的重地。   刘显见这姑娘,倒是难得地乖觉,一声不吭,心道太守倒是花了心思,知晓陛下不喜欢太吵闹的。不过在此之前,就连他也不会想到,陛下当真召人去了。   也许她以后会有什么造化,他就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待会见了陛下,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应该不用咱家来提醒你了吧,总之不要试图违逆陛下的任何意思,刚才你们府上人的话你也听到了,能服侍陛下是你的荣幸。”   相雪露表面上乖乖称是,心里却隐有了微懑的情感,面上装得一本正经,想不到私底下竟是如此这般,又忍不住想到,若是他待会见了是她,不知会有何反应。   她现下还带着幕篱,今日因出门只是穿着常服,因此刘显也并未认出她来。她便也假装不知道,跟着他背后继续走着。   直到走进了一处庭院里,里面有一个木制建筑,四面亦都是纯木制的门窗,上面蒙着烟罗纱,刘显这才停下了脚步。   他站定下来,指了指不远处的木门:“你待会就候在哪里,陛下若是有需要,就会叫你进去,除此之外,不可轻举妄动。”   相雪露很是柔顺地点头称是,慢慢走了过去,抬步上了木门前的石台,微垂着头,看上去娴雅又安静。   刘显见此,心放下来了一大半,满意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他走了以后,相雪露站在原地,盯着那木门想了半晌。她十分想知道,慕容曜传来太守备的女人是有何用意,难道真的像她想的那样……她在要不要就此推门进去之间挣扎,因为她转念想到,真论起来,他的这些私事也与她没什么关系,轮不到她来管。   正在这时,木门内传出了一个低沉,仿佛染着一丝水汽的声音:“进来。”   是他的声音。   相雪露捏了捏拳,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一进去,便是一个小隔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泼墨山水屏风。   有隐隐的水声从屏风内传来,她似乎感受到了蒸腾而出的水汽直往她面上扑。   她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中型大小的浴池,两侧的虎头缓缓往池内吐着热泉水,浴池边上靠坐着一个男子,水雾漂浮朦胧,弥漫在水面之上,只能看到他的如瀑乌发。   “过来。”他的声音此时像这水汽一般迷蒙缠绕,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暗.诱,但是相雪露一想到他这是对不知道是哪来的女人说的话,又顿时觉得声音都不是那么悦耳了。   “替朕擦背。”他淡淡道。   相雪露的脚步顿了顿,随后从旁边的浴架上拿下来一张浴巾,缓缓地朝他走过去。   刚来便擦背了,那下一步又是做什么呢?   她面上的虚假笑意更加深了。走到他的身后,半蹲了下来,然后拿起浴巾,沾上一些池水,在他的背上擦拭了起来。   “陛下,妾的力道如何,需不需要再重些?”她故意改变了一下自己的音色,声音婉转妩媚如莺啼,是个男人听了都会酥了骨子的那种。   他并未很快答话。   她看着他如玉一般白皙的背部,清澈的温泉水从浴巾里溢出,顺着他的后颈流下,滴落到水面上,忽然就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用力擦拭了两下。   却没有如她所想的一般,听到他喉间忍不出发出的闷哼声,反倒是她放在他背后的手,被他突然握住了,然后微一用力,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径直落入了浴池中。   所幸有他微扶了一把,她并没有呛水,只是发丝与衣衫尽湿,显得有些狼狈罢了。   水面上蒙着的雾气,让她看不见水下的景象,因此,虽然现在他们隔的很近,但是也没有难堪到极致。   “陛下当真是好兴致。”她微沉着声音,语气里有些阴阳功夫在里面。   “皇嫂不也是如此么?”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摊开双臂,又微微往下沉了沉。   相雪露故作谦恭地说道:“比不得陛下,太守大人蓄养的美人,倒是真要了过来。”   “美人不正是你么?”他的声音轻轻散散的,带着微凉的轻笑,散落在水面上,“早知道便顺着方才继续下去,朕也不是不愿意配合一下献美于君的戏码。”   “那是臣妇刚好被认错了带过来,若不是这般,如今陛下恐怕不知道如何风流快活呢。”   此话一出,慕容曜竟然笑了起来,甚至忍不住揉起了眼睛,擦拭着溢出来的眼泪。   “如今竟然还看不懂么?”他的声音低凉温和,“当真以为朕是什么都收的。太守倒也是自觉,知晓朕不喜被送人,只是放了几个人在别院,也未说什么,全凭个人自觉。”   “你要是继续在那里待着,保不准会被谁认错了带走,真是心大。这次随同南下的一些人,知道朕不会动那些女人,或许自己就上了什么心思。”   “朕这可是为你好,便提前让人叫走了你,有时候当真像是个傻姑娘。”他的声音逐渐融化在水雾中,“待你以后就知晓了,这世间真心待你好的不多,你这般,实在太容易吃亏被骗。”   相雪露发现慕容曜有时候,比如这种时候,总是看起来很放松,说话也随意了很多,甚至会说些看上去像是内心深处里出来的,但是她却听不太懂的话。   正在这时,他的声音微微一顿,“那是……”   相雪露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本半摊开的小册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里面此时空无一物。   没等她有所动作,慕容曜已先将那小册子拾了起来,由于本来就是翻开的,他直接便看起来,只是,才看了一眼,面色便有些古怪。   相雪露解释道:“今天出门逛集市时顺带买的。”   闻言,他合上书页,极快地抬眸瞥了她一下:“未想到,皇嫂也有此意。”   她被他说的有些迷糊:“怎么了,我是听说这是一本助孕方面的秘笈,封面的字看不太懂,有什么问题吗?”   他停顿了一下,方才开口,微微笑道:“没什么问题,这是波斯传来的书籍,图文并茂,的确很有价值,皇嫂找对了。”   “那我拿回去慢慢细看。”她说。   “不用,本来此事就不是一人之事。”慕容曜别有深意道,“该是两人一起共同阅读,共同探讨才能将价值发挥到最大。”   “……”相雪露忽然想到,慕容曜好像也通一些医理,如果是这方面的,与他一同学习倒是不错。   慕容曜温柔地伸手,拂过她颊侧湿漉漉的发丝:“那便来吧。”   她想也没多想,只是点头道:“好的。”   ***   相雪露慢慢地在回廊上走着,她想起了昨日的事情,生起了深深的后悔。她这才明白过来,即使她不懂波斯语,也并不妨碍她对于某些内容的阅读。谁知随手在路边上买的东西居然。   偏慕容曜最后还义正言辞地告诉她,若是想多了解各方面的知识,有阅读的兴趣,便不要在路边摊随意买些书籍来看,昨日的还好,若是有些不太好的,未经过筛选的书籍看了,不定会遗毒思想。   尔后让她今日去他的书房,有感兴趣的内容便可以慢慢阅读。   相雪露走到了太守府中为慕容曜安排的书房,不过里面陈列的大多书籍都是他从京中带来的,她随意寻了一处地儿坐下来,望着排列的满满当当的书,竟不知从何处下手。   于是她抽出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本,看了一眼书名,貌似是讲西洋诸国的民俗文化的,她来了一丝兴趣,捧着它读了起来。   里面的知识的确很丰富,几乎是向她架构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令她不时睁大眼睛,心中倍感惊讶。   尤其是里面的社会风俗,她更是闻所未闻,譬如女子可以继承家中的土地,财产和爵位,甚至可以入朝为官,或是上战场建功立业。   女子可以单立一户,作为家主,不经过媒妁之言就可私定终生,凭己意成婚,甚至可以在婚前就凭借自由意志发生关系。如遇到丈夫亡故,再婚几乎没有阻碍,反而饱受鼓励。   总而言之,书中描绘的图景,是她从未想象过的,简直有些打破了她这么多年的三观。她看到一半,就已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深感今天不能继续看下去,便先合上了书页。   放下了这本,她又从旁处抽出了另一本,这本书倒是讲大嘉的,看了些内容以后,里面开始讲述起来了,某些地区流行的寡妇再嫁风俗,夫死后,并不需要过多守孝,便可以另醮,与前夫所生的孩子也完全可以随母居住。里面记载的一个案例便是一位姓陈的寡妇,夫死之后,不到半年,就与其弟再婚的,乡邻亦多给予支持。   相雪露越看,脑子就越发混沌,甚至觉得自己之前一度难以启齿的某些事情都不算什么了,她决定冷静一下,找些别的书看看,不再看这些讲社会风俗的。   于是她拿来一本纯讲经义的,关于某位大儒著作的解析探讨。本以为会与先前不同,但是看到一半,似乎又有不同寻常的地方显现出来。   随着讲解的深入,作者对大儒部分理论的不赞同也越发显露了出来,在有些关于女子的经义中,作者更是表示,男子亦不过尔尔,非女子之过也,看至后面,甚至颇有些慷概激昂之词。   批注中也时不时表露出某些思想。如,女子无才尚德超男子,若是有才岂不德才兼备,无人能及?还要男子有何用。所谓女子难养,是因男子知晓其无穷潜力,惧怕女子力超己身,故行打压之实。所谓贞洁之名更是笑言,真以贞洁论人,天下大多数男儿都要是可耻浪荡之子了。   作者最后似乎是陈词得过于激动了,开始对社会中出现的某些现象进行批判。比如,男子尚能纳妻妹,世人皆传为娥皇女英美谈,为何女子就不能婚夫弟,尺度之大,有些称得上惊世骇俗。   相雪露呆呆地看完,合上了书本。今日她在此处看的书籍,比她过去接近二十年接受的信息量和冲击都要大,好似见到了一片新的天地一般。 第74章 74 死局   待她望向窗外的天色时, 已是黄昏之时,日光黯淡了。她合上书页,放回原处,走回了自己的居处, 但脑子里仍好似嗡嗡地一般。   这天她早早地就躺上了床榻, 却迟迟没有平息下来, 更睡不着觉, 先不提其他了,单是回想自己这么多年,竟然是一直待在京城里,没有出来见过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像是虚度了一般。   也就是如今,才趁着圣驾南巡, 跟着去了远处。   此次出来,她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多见一些市面才好。怀着这样的心思, 她渐渐地进入了梦想。   次日一早, 她便起床了, 想着前日只是把一些繁华的集市逛了逛,还未去其他值得一去的地方,便拉着青柠和绿檬再次出了门。   接着上次走到的地方,继续向前行, 发现路人非但没有变少, 反而更加的繁多, 车马堆积,游人如织,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股暗香味, 尽是繁盛之景。   没过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河旁,这条大河十分宽阔,岸边尽是精致的雕栏,河面上浮着无数精美华丽的画舫。   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站在岸边和画舫连接的浮桥上,面纱半覆面,朝岸上路过的人投来柔媚的眼波。另一些则凭栏站立在画舫临水的船头,横抱琵芭,弹唱轻吟着。   相雪露这时才知道这条河就是横贯枝城的滟水河,经过了整座城池最繁华的地带,向东流去,注入东海。   此处正是滟水河上最有风情的一个地段,无数艺伎集于此地,歌喉宛转,日夜不息,相传此处的河水夜里都会染上一层洗过胭脂的浮腻。   此时微风吹来,清波荡起,美人们的眼神迷离,她们的歌声被轻轻带向了远方,飘浮至了她的耳边。   相雪露不由自主地就放慢了脚步。   从前只在话本中看见过此等地方,主角在江南之乡,与落难其间的佳人相逢,一曲互诉衷情,柔肠尽付,从此开启了绮丽的诗篇。   就是这么微微慢了一点,就被案边上的歌伎给注意到了。   “姑娘。”有一位覆着红色面纱的曼妙女子朝她招手:“不如来听一曲吧。”   说罢,她就轻轻唱起了清丽的江南小调,一边唱着,一边慢慢向她走来,到了近前,挽上了她的胳膊:“您像是外乡来的,那就来感受一下此地的乐曲吧。”   相雪露被她如此热情地招揽着,又确实对那精美,仿佛浮动着一层香风的画舫有些期待,没被她怎么劝,就应了下来,和她一起踏过浮桥,走进了画舫之中。   待她在其间坐下的时候,已经有歌伎踩着碎步过来,流畅地为她斟上了美酒。   她举杯欲饮,却在最后一刻想起了自己还在备孕,便又立即放下了酒樽。转首问她们道:“你们这里可还有别的喝的?”   歌伎们齐齐一愣,显然是第一次碰到来赏景听曲却滴酒不沾的客人,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为相雪露重新倒上了一杯水。   相雪露拿起被子,轻轻抿了一口,这时,又有人给她上了一盘瓜果,她边听着小曲,边叉起了一块果肉,刚放进嘴里,便有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涌上来。   下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纯,俯下身子干呕了起来。   这感觉来的有些突然,她将剩下一半的水果吐了出来,抚着自己的胸前,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现下,她只觉得耳边缭绕的靡靡之音听起来越发的头昏。   乐伎们碰到了这种情况,慌忙之下停止了舞乐,不知所措地走过来,想查看她有无大碍。   相雪露摆了摆手说:“我无什么大事,只是突然有些反胃罢了。”   话说到一半,她陡然停住了。因她突然想起,自己从前,也有过相似的情景。   她在脑中急速回想着前段时间的身体反应,当时没注意,现在仔细想起来,似乎从前些天就身体就有些乏困了,那时候因为才瞧过太医,只以为是寻常的春困。   但现下这般明显的异常的反应,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先前的经历,上一次怀孕初期的情景。   她突然就有些紧张了起来,期待甚至为此预备了很久的事情突然实现,骤然间有些不敢动了。回想起自己这两天到处晃荡,前天还与慕容曜见过,不禁有些后怕起来。   她捏了捏拳,想着今日怕是不宜在这里多呆了,便站了起来,匆匆对乐伎们道:“抱歉了,今日有些身体不适,恐怕无福享受剩下的表演了,我会将钱款结清,只能先行一步了。”   乐伎们还是首回看见这样的客人,豪爽地付完了钱,没赏完表演,就又挥挥手离去了。但如此对她们也没有什么害处,于是皆是面带着笑容送相雪露离开。   待她离去以后,一群人聚在了一起,短暂地议论了一下。   “方才那位,好像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看她的谈吐气质。”一位乐伎低语道。   “大抵是什么高门世家出来玩的。不过先前还以为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看她的年岁也不似很大。只是后来见她那般,才吃了一惊,按照我的见过的一些经验,她应当是有孕了。”另一位回道。   此话一出,其余的几人都惊了惊,平日里招待惯了客人的她们,也未想到还会碰上出门来这种地方游历的孕妇。   不由得擦了擦冷汗,想着还好未在她们这里出什么事,要不然以那位大抵的门第,家中的人怕是不会放过她们。   相雪露离开了画舫以后,就急急地回府,也没有心思继续游玩了,青柠绿檬跟在她的身后,想起她方才的反应,有些心慌,但也不敢多问。   她回去的时候没有走路,而是乘坐着马车,慢慢驶回了府中。刚回到自己的院落,准备叫来太医,门边上边转进来了一个影子。   她有些讶然地抬起头,见是慕容曜,微微长大了嘴:“陛下,您怎么来了?”   慕容曜一身银丝滚边的玄色窄袖龙袍,冷肃的颜色显得整个人都略有些凌厉的气质,却在见到她的时候,周身的气息明显收敛温和了不少。   “瞧你出去了大半日,之前又许久都没有见到了,便等你回府的时候见上一面。”他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仿佛他口中的许久不是一天而已一样。   “今日去哪处游玩了,朕对枝城的名胜略有熟识,或许还可以与你一说。”他微笑道。   “没什么……只是随处转了转。”她可不敢与他说自己去了哪里。更不敢说,往常的她定然是不会去那种地方,但就是因为昨日看了他的藏书,才一时有了顿悟,勇气上头。   “是么。”他的眸色深了些,笑意却不着痕迹地淡了淡。   “对了,陛下,我要与您说件事。”相雪露微微地低下了头,两只手绞着衣角,“刚好您也来了。”   慕容曜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忐忑,以及她没有表露但却无处不在的紧张,低眸道:“是什么?直说便好,无需顾忌。”   她悄悄抬头,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低了下去:“陛下,我似乎又有孕了。”   她说完了这句话以后,便止了下来,等待着他的反应。   但是片刻之后,还是未听到他的声音。   相雪露复又抬头看向了慕容曜,只见他眸色沉冷,仿佛覆着一层薄冰,唇微微地抿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怎么了,陛下?”她有些困惑地问他。   他听见她的声音,反应过来,面色恢复了寻常的模样,很是温和地对她说:“你有找太医诊过吗,还是身体上感觉到了什么。”   相雪露摇了摇头:“还未来得及宣召太医,只是感觉身体上有了明显的变化,和上次的很相似。”   慕容曜笑了笑:“那便先传太医来看看吧。”   相雪露对此没有什么异议,自然是同意了下来。帝王亲自宣召,太医来得非常快,进来的时候提着药箱小跑着,显然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太医进来以后,气喘吁吁地给他们行礼,慕容曜挥手道:“不必多礼,快来给晋王妃看看。”   太医上前,为相雪露诊脉,并未耗去太长时间,他便诊治完成,往后退了两步,恭敬道:“回陛下,王妃一切皆好,身体并无异样。”   “并无异样。”慕容曜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你确定?”   太医将头垂得更加低了:“微臣敢担保,王妃的身体一切皆好,与之前并无不同。”   慕容曜的面上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出来:“可是王妃出现了怀孕才有的症状,这要作何解释。”   太医的身体一震,他抬头,飞快地看了这两位两眼,声音压得更加低:“劳烦王妃娘娘详细描述给微臣听听。”   相雪露此时又惊又疑,甚至还有些懵,她没有丝毫隐瞒地将自己的症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太医,看着太医低头沉思的表情,心中有些发沉。   太医似乎思索了半天,仍有些犹疑不决,便提出再次为她诊脉,诊完过后,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面上已有几分肯定的神色。   “王妃娘娘,微臣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太医说道。“您这种症状,虽然少有,但亦在医书里面有所记载。”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沉了沉声音,接着道:“您大约是出现了假孕症状,这种症状通常出现在求子心切又久久无果的妇人身上。因日思夜想,久而不得,遂产生了心理暗示,从而导致明明没有怀孕,身体却表现出来对应的怀孕状况。”   此话一出,四下皆寂静了。等了半晌,慕容曜率先出声:“那会对王妃的身体有什么危害吗?”   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陛下放心,这倒是没有,只要缓解下来心中的压力,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好了,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淡淡发话。   太医脚步极快地离去了。   室内又恢复了只有两个人的情景,不过此时的气氛显然与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相雪露低着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她此时感觉的最多的不是失望,而是难堪。竟被自己闹出了一场乌龙,还不知道慕容曜会如何想自己。   慕容曜抬眼看着她,慢慢地迈步朝她走去,抬起手轻柔地抚在了她颊侧靠近脖颈的地方,用着尽量温和的语调说道:“不要着急,放平心态。”   过了半晌,见他还是不语,他微叹了口气道:“这才没过去多久,再正常不过,寻常人家中求子,也未有一两个月便起效的,绵绵有的巧,这回便慢些,也正常。”   相雪露仍是垂着首,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开口:“你是不是想说,让我继续配合你,不要着急。”   她知晓他说的都有理,但她却不能等闲视之。因为只要一日未有孕,就一日结束不了这里外不一的日子。若他们真是众人眼中的嫂子与前小叔的关系就好了,偏偏他们不是,但是表面上还要继续扮演这个违和的人设。   有时候她走过人群密集的地方,走过那些朝臣,世家或者皇室宗族之人的旁边,都会觉得他们仿佛看出了什么,视线如同无数根针一样往她身上直扎,虽然她知道,这多半是她的心理作用。   昨日看了那些书,她对这方面的羞耻倒是淡了很多。但她的境况与书中的那些情景又分明不同。   慕容曜并不喜欢她,只是秉持着一份责任,以及从前作为叔嫂时的交情,她又如何能继续与他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再者,与书中那些事例不同的是,大嘉朝的绝大部分地区,现在仍然不是能接受一些惊世骇俗之物的地方,人们普遍遵循先圣留下的教导。   他又是嘉朝的帝王,不是寻常百姓,可以不顾体面,由着自己的想法来,这样一想,似乎如何都是一个死局。   他们的关系可以持续一时,但是不能也不会持续一世,既然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的开始,那应该趁早结束才对,在双方的利益关系都理清以后。   她这边心绪复杂,慕容曜却说起了别的:“皇嫂怎么会这般想呢,朕会在这种时候说此等话吗?”   他薄笑了一下:“未免也将朕看得太过不近人情了。”   “朕想说的是,明日事务基本处理完了,有了闲暇,听闻积翠山上的风光此时正好。皇嫂不是最近在探索枝城的名胜么,刚好,明日朕可以陪皇嫂登山游览一番。”   他轻轻捏了捏她有些紧绷的胳膊,帮她缓解肌肉:“时常为一件事紧绷着也不好,该适时放松放松了。” 第75章 75 心想事成   积翠山位于枝城边际, 倒是少有的不在城郊外的名山,上面坐落着千年古刹,伽蓝寺。因此从城中过去并不算远,相雪露也就没有拒绝让慕容曜带自己同去。   经历了昨日的那一番心情高低起落以后, 她很需要去一个宁静庄圣的地方, 来平复一下自己的心境。   两人这次是微服出行, 因此只是乘了马车去, 为了更加隐秘,更好护卫,他们坐着同一辆马车。   但是行驶过程中相雪露都安谧得很,慕容曜见她一副并不想主动说话的样子,便也未出口,一路无话。   没行驶太久就到达了目的地。今日不是寻常里来供香捐香油钱的日子, 其实人远不及鼎盛时期。但仍有许多香客在此地下了马车,登高上山。   相雪露自然也没准备让人帮忙,打算自己亲自一阶一阶地爬上去。只是转首看到慕容曜也不太打算例外, 而是紧跟在她身后同行。   略微起了一点讶意:“陛下也准备自己走上去吗?这石阶也不是很低, 恐怕要耗费不少气力。”   她此话一出, 只见他的眸光不轻不重地扫了过来,唇角似乎弯起了一个微末的弧度:“不知皇嫂可还记得,朕曾经历过行伍生涯。”   他清淡地说完这句话,又移开了视线。   相雪露被他这么陡然一点, 也想了起来, 一时间甚至微有些尴尬, 她一时都忘记了,这位帝王,乃是经历过沙场风霜的。若论体魄, 可能许多保护他们的护卫都不及他。   她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   两人似乎在暗暗较劲一般——当然这只是相雪露单方面自我揣度的,因为他们不知不觉中都加快了步伐,以至于很快就登到了山顶。   山顶上的人,比山脚下的人还要多了许多,他们沿路上来的时候已经领略了不少风景,此时站在了山巅之上,更是可以看到大半个枝城的繁华。   相雪露目光随意一转间,发现山顶之上的结对男女十分多,远远超过了一般寺庙的比例。她看着他们或相持而行,或含笑对望,一起携手走进庙中,微有些奇怪。   慕容曜似是知道了她内心的想法,说道:“珈蓝寺除了因立寺已久,名僧广集而闻名内外以外,最有名的一点就是它以求姻缘灵验而著称。”   此话一出,现场的空气沉默了会儿,相雪露半晌才说话,前几个字的音色还微微有点紧:“是么?我倒是一向不信这些,男女姻缘什么的,上天都说不准,岂是去寺庙里拜一拜就可以求得的。”   慕容曜也似附和一般地顺着她的话微微点了两下头:“是这个道理,终究是,事在人为。”   她这时诡异地想起了自己那个已经去世快一年的便宜夫君。大婚之前,她从未想过会与他走到一起,大婚之后,她也没有想到这场露水姻缘说断就断了。如露花倒影一般消逝变化得极快。   她原本以为,与慕容昀的婚姻至少也会维持好些年的。但是在他的身上,反倒体现的最多的不是人为,而是天命,上天不假以天年,他也便只能英年早逝。草草了结这在人世间的牵扯。   这般想着,她已经不知不觉走了一段距离,原本是预计着去山顶西侧的赏景台的,如今倒不知道是没走到还是走过了。   这时,有一个年纪不大,还带着稚气的,未足十岁的小沙弥立在旁侧的门槛边,脆生生地对她道:“施主可是来求姻结缘的,在旁边买一注香就可以进殿供奉哦。”   相雪露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处宝殿的大门前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来求姻缘的。”她虽是这般说,但那个小沙弥却很是不相信的样子。   他微微歪头道:“可您若不是来求姻缘的,为何会与那位施主一路同行呢?您二位好像也甚是亲昵熟识。”   “您放心,若是有情人或者眷侣一起求缘,最多加收二十钱的香火费,不会太多的。”小沙弥越看越觉得相雪露故意不承认,是因为不想多交香油费。   僵持之下,慕容曜很是适时地走了过来,他略略一扫,好像就明白了此时发生的事。于是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钱袋,直接拿了一锭银子给了那小沙弥:“这是我捐的香火钱,就以我们二人的名义。”   小沙弥想不到他会这么豪爽,连连接过称谢,又是念了一段祝佑他们的佛偈,最后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了一下,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祝二位情缘天定,今世相持相依,如比翼之鸟,连理之枝。”   他念的时候,情感很是真挚,年纪虽然不大,祝福倒是像模像样的。   慕容曜笑意微深,注视着他离去。   直到小沙弥走远了,相雪露才扯了扯慕容曜的袖子,语气里不免有一丝嗔怪:“陛下为何要那样说,叫他误解了。”   “旁人怎么看的,有何重要。”慕容曜慢悠悠地道,“无论朕怎么解释,他估计也不会信,就懒得费那般功夫去解释了。”   相雪露一时有些哑然,但是不得不说,慕容曜没什么毛病。   见他坦然的样子,她也想到,他们之间还有何是没发生过的,今日只是被外人误解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这时,右前方出现了一个非常高大的古树,引人注目的不是树的古老巨大,而是上面悬着无数红色的丝绦,随风飘扬,还有许多男女在站在树下,手持着丝带正用细杆悬挂上去。还有的正相互持笔,着墨写下字句。   在这深山古刹旁,背后就是缭绕的云海和枝城的全景,配上依偎的璧人,一时间的确美不胜收,但相雪露看着,想起此时自己身边的慕容曜,却觉得很是有点尴尬。   她轻咳一声,对慕容曜道:“看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下山吧。”   慕容曜缓缓将目光移向了她,淡淡笑了笑:“来都来了,不如逛完再走。世间闻名的地方,可不是谁一生中都有机会来的。”   于是相雪露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别处走。走了没多久,年轻的男女渐渐地少了一些,她微舒了一口气。   却转眼见到有一些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妇人出现在附近。她略微观察了一下,发现她们都是朝一处去的,那里似乎是一座观音庙。   她微有些疑惑,这时候,旁边一同走着的一位妇人向她搭话:“你也是来拜观音的?”   相雪露怔了怔:“啊?”   那妇人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颇为羡慕地说道:“你真是幸运,夫君还亲自陪着你爬山拜佛。不像我,明明求的是他们家的子,最后倒是我一个人来。”   “求子?”相雪露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信息。   “对啊,此时来珈蓝寺的,除了那些求姻缘的小年轻,剩下的不都是来求子的。这里的送子观音常年通灵得很,若是得了佛缘,还可以带一尊回去。”   “只是你不像我,看上去还这么年轻,便要来求子了么?”她四下打量了相雪露一下,有些不解道。   说罢,她看了看前方:“啊,现在人还不是很大,我们快些过去。”说罢,便拉着相雪露的袖子,快步朝前走去。   相雪露未想到她这么热情不怕生,一时没有防备被她拉着多走了两步路。待她反应过来以后,本来想挣脱,但是转眼想到求子观音?就像慕容曜说的一样,来都来了,信不信是一回事,顺便又是另一回事了。便跟着她往前走去。   此时真正在排队上香的人并不多,相雪露原本排在那位妇人的后面,谁知等到一半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僧人走了过来,他来到相雪露的面前,微低头道:“施主,弘法大师有请您过去。”   她呆了呆,还没想出弘法大师到底是谁,便听到她身边的那位妇人惊叹道:“竟然是弘法大师,他寻常不是不怎么问事的么,今日怎的……”   她一边感叹,一边回首对相雪露道:“你可要赶紧抓住这个机会,不要错过了。”   那位僧人做出引路的姿势,相雪露下意识回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慕容曜,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当真提步跟着那僧人。   似乎感受到了她心中的忐忑,那位僧人微笑着安抚道:“施主不用太担心紧张,就在前面,很快便到了。”   他这般话一说完,很快就绕进了一处偏僻无人的殿门,走进去没多久,到了一处小佛堂。相雪露打量着四周,知晓这应该是观音大殿的后殿。   僧人不再进去,而是望着她,示意她走进去。她不知不觉放慢了步伐,走进去后,见一老僧打坐于一个小佛像面前,唇中低低地念着经义。   听到她进来,老僧转过身来,对她作揖道:“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必能心想事成。”   相雪露的声音紧了紧:“大师是指什么?”   弘法大师微笑道:“您本身就受观世音菩萨的庇护,不用同前来的香客一般,苦心祷告。”   “您的孩子,必然腾龙万里,有改变国朝命运的大造化,而这一切的命数早就定下。”   弘法大师一番朦胧的话,反而把相雪露说得更不明白了,她含蓄问道:“您说我不必拜求子观音,意思是我的孩子,自然有命数中的造化?不必我刻意心急,它自然会水到渠成?”   弘法大师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闭目又念了一句佛偈,尔后道:“紫宸星宫,否极泰来。”   相雪露费力思索了一下他的这句话,意思难道是,她的孩子,将来要继承大位,而所谓的造化,或者转机,正是在看似没有希望的时候。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很符合她现在的境况,努力了好些时日,却是一点效果都未曾看见过。而转机就萌发在这种希望渺茫的时候?   她倒是希望真的如此,不过私心里,她并不太希望,她的孩子会是弘法大师口中的那个紫微帝星。那意味着得到许多的同时,要承担更多。得到的过程也许会历经无数艰险,甚至是残酷的斗争。她不太希望她的孩子被卷入这种帝王家的纷争,只愿最多做个闲散王爷。   看似弘法大师也不准备说些别的了。她正欲谦恭地道谢,然后离开,却见弘法大师从旁边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她。   相雪露接过来看了看,愣住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寄信人是容家人——晋王的母家,容贵妃家族中人。 第76章 76 莫测   相雪露嫁给晋王的时候, 容贵妃就已经幽居撷芳殿了,因此婚后和这个婆母实际上没有任何接触,对于容家人,更是几乎算得上是一无所知。   此时突然提到外人提及容家人, 才想起容贵妃的母家好像就是江南大族之一, 主家就在枝城。   她打开信封之前, 抬眼看了看弘法大师, 却见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慈和,平静地回望着她:“老僧只是代为转交。”   相雪露也懒得顾忌什么,直接就当着弘法大师的面拆开了那封信。信纸被展开,开头是惯常的面子话,提到故晋王,扯一下旧缘。后面才写到了正事。   她微微有些讶然地挑起了眉, 事先的确没有想到,容家人写这封信,竟是想求她帮忙, 与容贵妃一见。   说是请她帮忙探望一下容贵妃, 看看她的境况是否还好, 顺便帮助传递一下容家人对她的关切。   相雪露合上了信纸,此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只是见一面,并不做别的什么, 所以说或许不难。但是容贵妃这几年, 明面上说得好听, 是幽居,实则与被软禁并没有什么区别,可能就只比冷宫好一些, 只保留着明面上的尊号。   在如此境况之下,去见她,确实可能有点难度,寻常人恐还会引起帝王猜忌,相雪露猜测这也许是容家人找她帮忙的原因。   她此时细思起关于容贵妃的过往,竟然发现留下的记忆并不是很多,印象里关于她最深的记忆,就是她是一个很华贵的女人。略微带着些傲气与自持,倒是和晋王的性子差得较大。   关于她当年为何突然自请居于撷芳殿,主动交出宫权,闭殿不出,外界也是众说纷纭,不过目前还没有什么比较统一且听起来很合理的说法。而且那都是先帝时期的事了,现下慕容曜对她是什么态度,还尚不清楚。而她若是想要见到容贵妃,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慕容曜。   本来先前知道慕容昀在私底下做过的一些破事以后,她是懒得去管关于他的一些事的,但是这回有点不同。她本身也对容贵妃存在一定程度的好奇,此事倒是勾起了她内心的一些想法,起了探究的心思。   关于一些陈旧的,隐秘的往事,恰恰就是她模糊的记忆中缺失的。   于是她便收下了这封信,正色对弘法大师道:“劳烦大师回复容家人,我已知道了他们的意思。有机会再行联络。”   此事,事情已经差不多该说的都说了,相雪露便与弘法大师道别,一个人走出了佛堂。   刚出殿门,就看到了慕容曜站在那里,他背对着她,微低着头,正和蔺玚低声交谈着些什么。   见她出来了,他结束了谈话。换上一副温和的,关心的神色:“大师有和你谈什么吗,你在里面待了不少时间。”   相雪露被他问得莫名有几分心虚,微微侧开了脸:“没说些什么,陛下也知道,佛法造诣深的法师们,总是会多谈一些经义人生。”   慕容曜看了她一会儿,忽道:“若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来直接问我,或者寻求帮助。”   相雪露心脏一跳,几乎在一瞬间,还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于是有些勉强地笑道:“多谢陛下关心,有需要的话就劳陛下多费心了。”   慕容曜不再多说些什么,两人略转了转,就下山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又走陆路去了邻近的城池和另一个大城宋城,原本还有一些预定的地方没有去,却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被打断了。   京中的太后突然病了,似乎还不轻,有逐渐加重的趋势。   相雪露收到消息后,向慕容曜提出了想要即刻返程的请求。   他很快地允了下来,不过他说:“朕也与你一同回去吧。太后是朕继母,绵绵有也要跟着你。”   相雪露很惊讶道:“那您在江南的事情怎么办?”   慕容曜微微笑了笑:“江南贪腐之案的调查,朕这些天里已了解了不少。到时候朕会留下指定的调查官员以及钦差大臣,并无什么影响。至于岭南王,关于他,最近朕也有了思绪。”   “你不必担心朕,安心做好你的事便好。”   有他这般说,相雪露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此次回京以后,若是有他在,太后那里有什么问题,她也不用全部承担,六神无主。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便多麻烦陛下了。”   他又笑了起来,很是轻松的样子,丝毫不将这种麻烦挂怀:“小事而已,你我之间,何谈这些。”   ***   回去的时候,没有来的时候的人数庞大,也故意隐蔽着风声,避免途径的官员大张旗鼓地接待。一路急行,风向天气亦很不错,很快就回到了京中。   一回到京城,相雪露就直奔皇宫,重新回到宁寿宫,这里的气氛与她离去的时候大有不同。   整个宫殿都是一副凄清的气氛,倒不是物质之上有所欠缺,而是这里的宫人,此时都带着一股愁苦之色。   相雪露问过了太医,知道现在太后卧病在床,但还可以见人,便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她的寝殿。   一进殿中,就看到了她苍白的脸色,同样无什么颜色且干枯的唇。   从前的太后,虽然性情淡泊,不爱画浓妆,但是也会精致地梳妆一般,气色向来都十分年轻。   此时,却好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发丝中甚至出现了几根白发。   相雪露吓了一跳,快步走上前去,半蹲在了她的床侧,轻声问道:“姨母,您这是如何了,近来还好吗?”   太后听到了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转过了头,看着她,慢慢地说道:“你放心,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姨母还要看着你妹妹成家呢。”   她费力的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相雪露的手。   相雪露见她还有安慰自己的气力,微微松了一口气,又接着问道:“您怎么突然这样了呢,明明雪露走的时候,您还是好好的啊。”   太后听到了她的问话,有些沉重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床帐半响,轻轻地摇头:“忽然就这样了,哀家也不知道。太医院现在还在研究对策,也不是很清楚。”   相雪露没问到什么,又见太后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便没有多做打扰,随意说了两句就告退了。   后来的几日里,她一直都趁着太后精神稍微好一些的时候,却探望她。瞧着这几日里情况稳定了一些,她才有空想起容家人的嘱托。   撷芳殿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重地,周边有着森严的金吾卫守候,寻常人别说进去了,靠近一些都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相雪露的记忆中,晋王婚后也就去见了容贵妃一次而已,还是得了慕容曜的许可。   于是相雪露也去求了慕容曜的准许。   慕容曜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多提了一嘴:“你确定真的要去见容氏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若有若无的目光投过来片刻,像是一种隐隐约约间微暗的云层。   “是的,臣妇突然想起自婚后还未与贵太妃见过面,也算是有那么一些缘分,此次想见见,也是存了尽最后一些婆媳情分的想法。”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皇嫂想去,自然没有问题。”慕容曜将手中的奏折放下,“不过——容氏她最近一两年有些疯癫,朕怕伤了皇嫂。”   这倒让相雪露有些惊讶,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从前心高气傲的容贵妃,疯癫起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   不过转念一想,一夜间从高位跌落,在撷芳殿中几年不出,便是正常人,也会是有几分抑郁的吧。   相雪露斟酌着开口:“臣妇到时候尽量小心,和她保持些距离。门外便是金吾卫,真出了什么事,也可以很快叫人进来,陛下不用过多担心。”   她感觉到慕容曜的目光集中在她头顶好一会儿,最终凝成一束,他淡淡开口:“那你便去吧。”   他今日似乎很忙,此事了结以后也没有与她多说,只是让人拿来了同行撷芳殿的令牌,便又翻起了折子。   相雪露感觉到他几天的情绪变化得有些快,像是天边莫测的天气一般,让人窥见不着真实的想法。不过她此时也没有心思细想他的神态语言。接过了令牌后就告退了。   她没有多做耽误,上午拿到了令牌,下午就去了撷芳殿。   撷芳殿,在先帝时期,曾是盛极一时的宫殿,那时候元贞皇后已逝,容贵妃俨然便是后宫中,无论论宠爱还是位份,都无人能及的对象,这里曾在每日清晨,都有宫中成群的妃嫔美人来拜见贵妃。衣香鬓影,聚集在殿门,泠泠笑语都可以传到好远。   此刻见到,脑中却只浮现出冷清,荒凉,枯寂几字来。   只有沉默而面无表情的金吾卫尽职尽责地守卫在四周。   相雪露递了令牌,很快便顺利地通过了守卫。   走进殿门,只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宫人在这里扫洒,她衣着极朴素,甚至有些单薄的感觉,就知道这撷芳殿中的日子,并非那么好过。   见了她,她略微有些惊讶,微瞪大了眼睛,相雪露向她简要地说明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小宫人似乎更惊讶了。   她扶着扫帚,指了指后面的宫殿:“贵太妃午睡方起,此时应该就在偏殿中。”   说完后,她顿了一下,不忘提醒道:“不过奴婢不知道她现在情绪怎样,王妃若是进去,可要多加小心。”   相雪露这时注意到了小宫人的后脖颈处,又两道明显的抓痕,于是心里也提了提。   她走进殿内,殿内此时并未点灯,许多窗子被关了起来,因此有些昏暗。但即便是这种黯淡的光线,也可以看到这里的许多装饰与陈设,皆是十分珍美,仿佛华光莹莹的珠玉蒙了淡淡的灰尘一般。   可以想象到这里从前的情景,但一想到现下这个宫殿里的主人,从从前的风光无限,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又是很有些唏嘘。   她循着小宫女的指示,在宫殿的东偏殿里找到了容贵妃,彼时,她正半靠着软榻之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相雪露的脚步声让她缓缓转过了眼睛,她眯起眼睛,在相雪露的脸上停顿了好一会,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相雪露看得出来,容贵妃认得出自己,她刚想说什么,便听容贵妃又说道:“慕容曜不亲自来,你便替他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第77章 77 为何这样做   语罢, 相雪露很是有些吃惊地看着容贵妃,很是不解她为何这般说。   她还未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便又见到容贵妃冷笑道:“慕容曜倒是对你相氏下了很多功夫,不仅将相家女扶上了后位, 还将你也夺到了手里。”   相雪露皱起了眉:“贵妃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   她瞧容贵妃吐词清晰, 说话也不似没有逻辑, 不像是正在发疯的样子。但她话语间的意思又实在是莫名其妙。   姨母登上后位,又和慕容曜有什么关系,那时候他们比现在更生疏,平日都无什么接触。彼时,一个是朝堂上光风霁月,监掌国政的太子, 一个是后宫里不争不抢,安静柔顺的贵妃。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利益牵扯。   还说将她夺到手里, 便更像是无稽之谈了。就算慕容昀之前去看望她的时候, 没有提他们成婚的事, 容贵妃也不至于偏离到认为她和慕容曜有种很深的纠葛。   要么就是容贵妃真的疯了,幻想出一些没有根据的话,要么就是她知道或者听闻到些什么,才会有如此发言。   “还在明知故问吗?在本宫面前还装什么。你小时候入宫时, 本宫就不太喜欢你, 小小年纪便狐媚得不像样子, 皇室子弟个个都把眼睛往你身上瞧。”容贵妃面色越发不善。   “招惹了慕容曜和慕容越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来祸害本宫的儿子。还装作一副不知世事的样子,和你那姨母一样, 讨人厌的很。”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来什么,诡异地朝相雪露笑道:“本宫自己不敌,输了夺嫡之争,成王败寇,什么后果本宫都认了。你以为你被慕容曜看上,就一定是件好事吗?”   “本宫这几年与他交手过数回,没有一回讨得到好处,即使是事后回想起来,也不一定能明白此人的心思筹谋。他年纪这般,便有了这么深的心思,对待别的看重的东西,都是如皇位一般,非他不可,便是不属于他的,也要一并抢回来。”   “这种人,其实可怕至极,你永远看不透他。也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容贵妃盯着相雪露,唇角微勾,“你现在待在他的身边,白得了这么多的好处,可知道代价是什么,就是要永远被困在这种人的身边,对于他的恩宠也好,别的也罢,你都不能拒绝,只能接受。”   语罢,她的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在宽阔的宫室里回荡着,显得有些悚然。笑声停止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相雪露的手腕上。   “哈哈哈这个手镯竟然被他送给了你,真是有趣啊,这可是先皇后的生前最珍爱的首饰之一。”   她慢慢地走进前来,靠近相雪露,然后突然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腕   相雪露存了防备,下意识地一躲,却没想到容贵妃亦是反应极快,从另外一个方向拦住了她的动作。   她躲避不及,半个身子撞上了靠墙的柜子,只听得咔擦一声,她的手镯因撞击,扣着的锁被撞开了,应声掉在了地上。   又是一声脆响,这只镶嵌着红石榴石的灿金手镯掉在了地上,重重的碰撞使得上面有一两颗色泽鲜丽的红石榴石从镶嵌的托槽上掉落了下来。   相雪露先弯身去捡,却被容贵妃得了先机。   她率先将那摔坏的手镯捡到了手中,捏起了脱落的红石榴石,又按了按剩下的镯体,放在鼻尖轻嗅,闻了两下,她便道:“本宫就知道,他将这镯子送给你定是有所意图。”   “竟然找到了侵骨香的解药啊,难怪难怪。”容贵妃自言自语道。   随后,她将镯子丢还给了相雪露,似是失去了兴趣一般:“你还不知道吧,你再仔细瞧瞧,这镯子有什么玄机。”   相雪露心中莫名一紧,她接过镯子,仔细打量了一下,果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原本本应镶嵌着红石榴石的地方,现在光秃秃的一片,却因此显露出了托槽的底部上的小孔。   她捏着镯子的手紧了紧:“这是什么?”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解药啊。里面装着解药,透过小孔缓慢释放出来。”容贵妃满怀着恶意的笑容,看着她,观察着她面上的表情变动,“没有这东西,你早就死了,他也真是煞费苦心。”   说完这句话后,容贵妃的眸光突然变得飘忽起来,她开始四处张望着,口中不断呼喊着:“昀儿,我儿,我儿!”   “你在哪里啊,怎么不来见娘亲,相雪露那个女人她不值得你喜欢,她早就和慕容曜厮混在一起了,还带着他送的镯子,解药哈哈她有那个人给她的解药。”容贵妃又笑了起来,话语和笑声越发癫狂。   相雪露腿有些打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脑中却反复出现容贵妃方才说的话。   什么解药,又和慕容曜有什么关系。   方才容贵妃提到了已逝的慕容昀,她突然想起,慕容昀去得似乎就很不明白,只是之前无论是仵作也好,还是太医也罢,都说没问题,就是普通的肺痨之症。   她曾也在夜深人静之时,短暂地觉得,晋王会不会是死于某种毒物,毕竟最后时刻,他口吐鲜血,以至于七窍流血的样子,实在让她永生难忘。   但是在所有专业人士都说没问题的情况下,她单是怀疑也无根据,更何况,给堂堂亲王下毒,而不留下一丝痕迹的,这世间几乎没有。   但是——方才听容贵妃话间的意思是,若她不是有什么解药保着,恐怕也像晋王一样中毒身亡了。这其中和晋王身死之间的联系……相雪露的手颤抖了起来,她几乎不敢深想。   解药放在镯子里,而这镯子是慕容曜在她新婚之际,通过慕容昀之手送给她的,这其中的意味……她不信慕容曜对此毫不知情。   她抱着双臂,走出了殿门,又走出了撷芳殿,她的身子连同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臂一同颤抖着,她不敢想下去又不得不想下去,越想越可怕。   慕容曜为什么要给她解药,是因为她周边有某种毒吗,她的周边为何会存在毒,想毒的目标又是谁。   他一向不做无用之事,不可能没事给了她某种解药。   那必然……那必然……她的身边,疑似中过毒的也就慕容昀一人,而她作为他名义上的枕边人,也同他一起近距离相处过,却毫发无损。   会不会,正是因为这解药的原因?   慕容曜既然送了她解药,必然知道那毒的存在,如果毒的是晋王,他为何装作无事,甚至看着他走向死亡。   相雪露的脑中忽然有了一个很可怕但是却看起来最接近真相的想法,那便是这毒,慕容曜从始至终都心知肚明,因为这毒便是他下的,毒的对象就是晋王。   至于他下毒的原因,也许很复杂,或许牵扯到夺位之争的旧怨,或许牵扯到……   想起方才容贵妃说的话,她忍不住瑟缩了起来。她下意识地不想去相信那个原因。   只是,若晋王之死,都是他的算计,乃至于更深的,不为她所知的计划中的一环,那便十分可怕了。   她一个人走在宫道上,也没让侍女跟在身后,因为她此时脑子里一团乱麻,十分想静静。   许多平日里都没有怀疑过的事,在此时又重新显露了出来,成为了她怀疑揣测的对象。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最近的事,为何她和慕容曜双方都身子康健,但是努力了那么久也未见到成效。   此时的她已经走回了自己的居处,回到室内,她找了处椅子坐下来,刚好抬眼过去就是不远处桌子上的茶壶,便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喝的时候,她想到,慕容曜似乎将一罐茶叶寄存在了她这里,他向来讲究,几次通过密道来找她,闲暇时喝的茶水都与她不同,是用他自己单独拿来的茶叶炮制的。   她当时没太当回事,像这种上位者,在某些地方挑剔精致些,也实属正常。   但此时……她神思微微一动。走到了放置茶叶的地方,将它拿了起来,转身就出了殿门。   今日刚好绵绵放在她这里,临走前,因她突然哭闹,她也将她带上了。   她径直出宫,没有一刻的耽搁,在京城中找了处医馆,一坐下来就直接将茶叶拿给了郎中:“请您帮忙查查,这里面有什么成分。”   过了半晌,郎中查验完毕了,他的面色颇有些古怪:“这里面确实有不同寻常的东西,实在是少见。”   相雪露一听,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是什么?”   “是避子药的成分。不过……似乎是用在男子身上的。”郎中活了这么大的岁数,避子药倒是见过不少,不过都是用在女子身上的,多是出现在后宅之中或者秦楼楚馆里面。还是第一次在日常接诊中见到男子用的避子药。   寻常男子,若是不想有子嗣,给女人服用就行了,通常哪会自己服用,倒不是伤不伤身体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会想到。   相雪露的面色变了又变,她不由自主地捏住了那罐茶叶——果然如此。原来不是他们运气不好,而是他刻意为之。他服用了避子药,那他们自然无论如何也是做无用功。   可是他又为何要这样做,是不想让她所出的孩子将来对皇位的继承有威胁吗,但看他前后的举动,又似乎不是这样的。   恰在这时,她又想起了上次在枝城的集市上,遇到的那个商贩与她说的话——你这个孩子,看上去倒不像是早产的。 第78章 78 强夺皇嫂   想到这里, 她将怀里抱着的绵绵给郎中看:“还有个事情需得您帮忙看一下,就是我这个孩子,当时生她的时候早产,现在身体可还有什么问题。”   郎中望向绵绵, 伸手为她把起了脉, 又顺带着看了看她的眼睛, 舌苔, 以及指甲,头发等等各个地方,有些微讶地道:“您确定这个孩子是早产的吗?我观察她,依照这么多年的经验,一看便是足月出生的孩子。”   “是的。”相雪露脸色一时有些发白,“这个孩子我生她的时候, 确确实实是提前了一个月。”   郎中随即浓眉紧缩,又看了一会儿绵绵,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 您这个孩子, 看上去也不超过三个月, 若是早产的,怎会是如今的样子,再大些或许看不出来,说的过去。”   “我这么多年, 也算是接诊过不少婴孩了, 尤其一岁以下的, 每个月都是不同的样子,光看外表,就能基本判断月份。您的孩子如果是早产的, 现下决计不是如此。”   “更何况早产的孩子难养成,就算养成了,或多或少也有一些虚弱。在母体里缺少的生长的时间,会体现在出生后比寻常孩子小。”郎中引用自己过往见过的例子,有理有据地说到。   相雪露原本就已经无什么颜色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她抖着手整理孩子的襁褓,似乎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那您看起来,她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大概是在去年六月吧。”郎中凝眉道,“十有八九不会错。”   “去年六月……”相雪露喃喃道,随即抓紧了襁褓上的布料,那不就是晋王去世的那个月。   也是她奇怪梦境的开始,从那以后,好像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走向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方向,她的生活也因此被打乱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了那一次,她还有什么机会怀孕。绵绵的相貌看上去就绝对是慕容曜的亲生骨肉,孩子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点不会造假。   相雪露虽然不是知识广博的学问人,但也知道,一个女人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怀孕的,那只能说明,在那之前,在六月,她与慕容曜发生过什么。   记忆滚滚而来,她的脊背,身体不禁轻轻颤抖了起来,除了那次酒醉之外,她并没有其他和慕容曜之间的经历,那还能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从一开始,那些梦境就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她自以为荒唐而因此感到羞愧的心思,并不完全来自于她的幻想,而是真实的事情。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医馆,青柠见她很不对劲,怕她摔着了,主动帮她接过孩子,让绿檬上前去搀扶着她。   直到相雪露混混沌沌地上了马车,仍是似脱力般地靠在马车壁上,不能动弹。   她觉得自己的头此时突突地疼,过往与慕容曜相处的日常如浮光掠影一半快速在她的面前飘过,是那般的真实,但是又快得令她抓不住。   他以往温和的笑容,对她关切的神情,将任何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包容,以及过分的宽容,和对她额外的厚待。   这些的背后,又包含着他多少的心思,多少的隐瞒,仅仅浮现于水面上的就已经令她细思极恐,那背后的,还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到底还有多少。   从前人们就说,伴君如伴虎,帝王心思深不可测,她也想过他也是这般的,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将这等心思,用在了她的身上。   也难怪她这么久都没有发觉,毕竟那可是他用于朝堂上掌控人心,战场上决胜千里,争位中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心思。她一个常在闺阁后宅中的女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若不是他现在不在她的眼前,她很想上前去质问他,她何德何能,能得到他的重重算计,因此而费的心思,足够他谋划多少大业。   忆起他当年光华昳丽,一双潋滟眼眸微挑,唇角含笑地在她大婚那日祝她新婚愉快之时,她还当真觉着,真是一个颇守礼制,宽待兄嫂的帝王,曾心怀感激,想着以后定要恪守君臣之道,效忠天子。   亲自驾临府上予以恭贺,扶她起来,又免了礼数。或许是当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致于后来,她在许多事情上便从未起过疑心。   想到这里,她想起他曾带她去看过的晋王的别院,那一对母子,当时在他的引导下,她下意识地就相信了那是晋王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债,还为此消沉了一段时日,觉得被自己曾经的夫君欺骗了那么久,很是不忿。   也是自那以后对晋王旧事淡了心思,从此不愿去参与与他相关的事务了。   但现下回想起来,当时他从未亲口,明明白白地与她说,那是晋王的外室和私生子,从始至终,都只是在他的引导之下,那个女子透露出来的,然后在他或多或少的暗示,以及环境渲染之下,她忍不住联想猜测出来的结果。   她不禁想着,如果,连这个所谓的外室和孩子,也只是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下凭空捏造的呢。或许,这些都不过是一整套严丝合缝的计划中的,一个小小的环节而已。织成了一张庞大的网,将她牢牢地束缚在里面,她却浑然不觉。   当时她之所以那么震惊,愤懑,失望,与她曾经的经历脱不开关系。因她的生父便是瞒着她的母亲以及相家在外面偷养了外室子,后来真相揭穿,对幼年的她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亦给祖父和姨母带来了不浅的影响。   因此,她对此类情形,一度都是深恶痛绝的,甚至对沾染了此类行径的男人,都是避而远之。   相雪露现在甚至怀疑,慕容曜正是利用了她的心结,知晓她遇到这种情况,很容易失去思考的能力,而被记忆唤起,充斥着本能的感情。   或许她这样的揣度太过甚了,但是经历了前面那些事情以后,她丝毫不觉得,这是他不会做出来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马车的空间太过了,她现在觉得有些窒息,她打开了窗子,还是觉着呼吸不上来。   相雪露的喉口一度梗住了,她闭了闭眼,半晌才发声:“先不回宫,去十里巷。”   十里巷,正是那一对母子居住的地方。   车夫听从她的吩咐,调转了车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马车驶入了一个小巷。重回故地,待马车停稳以后,相雪露便下了马车。但或许是心绪的影响,她手脚不是很稳,要扶着马车壁才能下完台阶。   抬眼望去,正是曾来过的院子,熟悉的景象映入脑海,只是心境与上次大有不同。上次在她身边的,陪伴她抚慰她,给她支撑和力量的人,现在却可能是这一切的制造者,曾经她感激他告诉自己真相,让她免于继续受晋王的蒙蔽,但现在回头想来,或许他才是蒙蔽她最深的那个。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院门,走了进去,却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庭院里扫叶子。后面的门窗紧闭,旁侧也没有晾晒的衣物。   相雪露上前问道:“您可知这里的住的主人现在在吗?还是出门了?”   老妇人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她,似是没想到这等偏僻的位置还会有来人。   “我是这处宅院的房东。您说是那对母子?他们早在去年,便搬走了。现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妇人的话,像一块巨石,再次砸向了相雪露深处已经波涛汹涌的内心,破坏了那表面上,仍在粉饰太平的平静。   相雪露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安慰自己了。此时,连那对母子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慕容曜计划好了这一切,包括这件事,用于破坏慕容昀的形象,增加自己对他的信任。这样,就算将来东窗事发,或许她也会因着本来就厌恶慕容昀,而不对晋王被慕容昀之事深究。   相雪露只觉得心口发凉,也让她真正见识到了隐藏在慕容曜温和外表之下的薄凉,戕害兄长,强夺皇嫂,也许,他勾起的唇边隐含着的,正是对一切无知之人的嘲弄。   她突然升起了对慕容昀的同情与愧疚,他什么都没做,却因她而起了无妄之灾,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因着死了不能说话,还要平白被人泼脏水污蔑也不能辩驳。   而他的未亡人,却与杀害他的凶手有了首尾,甚至还生下了凶手的孩子。如果按照原来的计划,这个孩子甚至会认在他的名下,继承他的爵位,叫他父亲。   这一切听起来是多么的荒唐和可笑啊,但确实真实地发生了。仔细想想,这个孩子甚至可能是在他亡去次日,在他棺椁存放处的隔壁,与他灵堂一墙之隔的地方有的。或者是,更荒唐的是,是在他的棺椁之上有的。彼时,他们隔得那样近,她却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而那人,似作弄或是恶劣般的故意提到他,她也在一开始认错了,其间叫着他的名字。   若是慕容昀九泉之下有灵魂,定是气得七窍流血,若是他日后显灵向她报复,她亦全盘接受,毕竟是她识人不清,做了如此多的羞辱他的事情。   相雪露离开十里巷后,没有回宫,而是回到了晋王府,她虽是愤怒,震惊,绝望,但是她还没有完全整理好心情,有立马去面对慕容曜的勇气,她还要在晋王府中,试图找到一些她未知道的真相的蛛丝马迹。   但是她没有想到,仅仅是半日没有回宫,慕容曜便找上了门。 第79章 79 他不死我怎么得到你   此时时间已接近傍晚, 黄昏日落,夕阳西下,半边的天光都沉到了地平线底下,只留着少数的余晖仍在人间。   慕容曜来的时候, 正恰逢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照过来, 打在他的一侧脸上, 蒙上一层昏黄的, 有些奇异的光亮,另一侧同样无可挑剔的脸则掩藏于阴影之下,晦暗莫名。   唯一不变的是,他至始至终毫无瑕疵的俊美容颜,在这种时候,越发显得像是天上人。   “皇嫂。”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今日怎到宫门快下匙,还未回宫。”   相雪露紧闭着双唇,一时不语, 过了会儿, 直到他快要走到了跟前, 她才淡淡道:“以后不回了。”   她的语气虽然看似清淡,却明显地透出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冷意。   慕容曜却好似未发觉一般,微蹙起眉道:“这是怎么了?”   相雪露抬眼朝他看去,她隔得他如此之近, 以至于能清晰地望见他浓密纤长的睫毛, 以及其下那双如幽潭般美丽又深不可测的眼眸。   此时, 那双眼眸里剩下的只有微微的困惑,和满满的关切。   就是这双看起来对她满怀着善意的眼睛的主人,曾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将她耍得团团转。   她从前从未仔细这般探究地看过他,直到现在,得知了真相之后,再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她才发现,他的双眸是这般的难以窥探,那么,她从前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思,竟然去相信一个自己看不透的人,   她莫名想笑,尤其看着他还想继续与她装下去的样子。   相雪露懒得再与他装了,直接道:“我都知道了,陛下,您也不用在我面前做样子了。”   此话一出,慕容曜的面色甚至没有丝毫变动,他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随即将视线给了她:“知道了些什么,你说来朕听听。”   相雪露见他一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样子,心中一时恨得牙痒痒。是了,他是帝王,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有天然的优势,但这也不是他可以肆意践踏她的理由。他分明是,哪怕在这种时候,都没有将她当回事,不觉得她会真的闹出什么事来。   她现在从恍惚中短暂地醒过来,发现自己愤怒的主要原因,哪是因为慕容昀呢,不过是从慕容昀身上,看到了兔死狐悲之感。   慕容昀,作为亲王逃不脱的,她作为王妃,更是逃不脱。而慕容曜竟可能是因为为了将她卑劣地夺取,才不惜杀了慕容昀,更是让她牙关只打颤。   他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慕容昀成了他计划上的拦路石,就应当理所当然地被除去,他就算对她做出那等背德之事,产生了如此荒谬的境况,也都不足以为奇了。   “陛下,自晋王薨逝次夜开始,不就很清楚了吗?相信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您更清楚吧。”她咬牙切齿地说着,似乎因为太过用力,嘴唇内都尝到了淡淡的腥甜的味道。   “那个晚上,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她冷笑道,“后来的许多个日夜里,您又在做什么。”   “我知晓,是我愚笨无知,比不上您老谋深算,可我相雪露自生下来以后为人向来问心无愧,从未欠过别人什么,也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何德何能能被您这般算计。”   “我若是做错了什么自然有大嘉律来处置我,而不是反复被您这般作弄。”她情绪激动,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声嘶力竭。   却见面前的慕容曜缓缓地笑了,他笑得万分绝艳,是从前都很少有过的开怀笑意,他温柔地睇望着她:“我这哪是在作弄你,我这分明是爱你。”   这是相雪露第一次在慕容曜口中听到爱这个字眼,却是在这等紧张的局面之下,他终于默认了她的所有指控的艰难情形下。   “爱——”她呵呵笑了两下,“一次又一次地趁虚而入,趁我在睡梦之中,引我沉沦,送我入局,这便是陛下的爱吗,我可真是担待不起。”   “我从前因此羞愧万分,甚至觉得颇对不起陛下,现在向来,只怪我当时太蠢!”她声音更是冷厉,完全不像是她平时的样子。“陛下似是很喜欢看到我良心煎熬吗,真是您的好趣味。”   “那不是喜欢看你良心煎熬,那是觉得你情态可怜,惹得一身娇意,越发不舍得放开了手。”他似乎颇有兴致地解释了起来。   “不是朕不愿告诉你,实在之前是还未到时候。”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朕是这个天下,最希望你知晓这一切的人了,你要永远相信这一点。”   他边说着话,边轻轻地弯下身子,执起她的手背,轻柔而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吻着。   相雪露陡然反应过来,像是被闪电劈中一般,猛地抽出了手,徒留着他还在那里维持着原本的姿势。   想起他做过的那些事情,不知为什么,她竟然陡然升起一阵不适,将手背往衣裙边上狠狠地擦了擦。   慕容曜见状,笑得更为绝艳了。   他微笑着望着她,说道:“皇嫂这是何必呢,以你我之间的关系,从前何事没做过,以至于到现在要这般反应激烈。”   “那是我愿意的吗?”相雪露闻言更加激动,“你这是明知故问,如果有选择,我怎么会和你开始这一段孽缘。”   “孽缘。”他唇中辗转着这两个字,随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今日我要告诉皇嫂的是,只有散了的缘才叫孽缘……譬如慕容昀,他灵魂已散,投入了那无尽黄泉之中,运气好或许已经投胎了,运气不好,怕是连转生的机会都寻不得。这才叫,与皇嫂您的缘分,彻彻底底地断了。”   “死了的人便是死了,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拥有一切,你这段短暂的不能再短暂的婚姻,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呢?缘起缘灭,皆在倏忽之间,还毫无用处,这不是孽缘是什么?”   慕容曜的笑意越发加深,尤其是看见相雪露的脸色渐渐地变白:“皇嫂该感谢我才是,助您早日斩断孽缘,重获新生。”   相雪露想起慕容昀死因不明的事情,看着他这般毫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差点又喘不过气来,不完全是因为慕容昀惨死,更是因他这般漠视性命,目空一切,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却还丝毫不掩饰地在她面前叙说,仿佛早已将她视为掌中之物,不在乎她的态度如何,反应如何。   “你杀了你的亲兄长,怎还能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忍不住质问道,因方才耗去的气力,此时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声音沙哑了。   他极为缓慢地垂下了头,细细观察着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一般:“这又如何,很奇怪么?”   相雪露气得唇色变得几乎透明,这是奇怪不奇怪的问题么,这是道德,这是伦理,这是一个人做人最基本的底线。但她追究是失望了,慕容曜好像天生便不懂这些。   “皇嫂这样吃惊作甚,他不死,朕如何昭告天下,名正言顺地得到你。”   他年轻俊美的面容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语气是那般的理所当然,仿佛杀害兄长不过如踩死蝼蚁一般。   相雪露却感觉这温柔背后,是密集的钢针,直直地向她扎来。   “昭告天下?”她捂着自己的脖子,试图让自己更容易呼吸,“陛下这般还不够么,还想要怎样。”   “自然不够。”他不着痕迹地挪到她的身侧,手臂搭上她的肩背,将她拢近,与她额头相抵,“皇嫂难道就甘心做一辈子王妃么?”   相雪露被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就想挣扎着摆脱,但却发现他的手臂紧得令她丝毫动弹不得,她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强势又温柔的含义。   “朕早就说过,朕从来都很认真。既然是做一件事,那就要贯彻到底,昭告天下,入太庙祭礼,行封后大典,授皇后金印,方才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他唇角噙着笑意,“届时,天下人都将为我们贺礼祝福。”   “陛下您是疯了吗?”相雪露不可置信地在他的臂弯里扭过头,看向他,“众口铄金,积销毁骨,天下之人悠悠众口谁能堵得住,你以为我们的身份在此刻便不存在了么,虽然只是前叔嫂,但天下人也会这么想吗?”说不定不仅市井之下悄然议论,甚至编出一些离奇荒谬的画本出来。   “朕没疯,朕一如既往的清醒。”他微微低头,伸手用指腹在她的唇上轻轻碾磨着,“天下人最终将记得的永远是你我的大婚,天作之合的佳话,那些偏远地区的平民百姓,又有几个是知道慕容昀的呢,更别提你们那短暂得可笑的婚姻。”   “就算有一二知道他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真正留在史书上并肩的人,永远是你我。千百年后,后人记住的,只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但是最重要的那一点,陛下难道忘了吗?”相雪露的指尖不知不觉地,因过分用力,陷入了他的衣物之中,“我有说过我愿意吗?”   “你愿意的。”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势地促使她调转过来,被迫对着他的眼,“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愿意。”   “不,我不愿意。”相雪露毫不留情地,冰冷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 第80章 80 是疯子,也是你的夫君   “皇嫂又在口是心非了。”慕容曜的笑容扩大, 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相雪露脸上明显的拒绝之意,“朕看着皇嫂的眼睛,只能从中读出,“我很愿意”的意思。”   “天下人也会知道这一点, 用不了多久。”他用手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温柔又怜惜, “恭贺嘉朝新皇后的诞生。”   “你这个无耻之徒!”相雪露怒视着他, 费力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去,“放开我。堂堂皇帝哪有径直闯入民宅,强迫民妇的。”   但是她的努力终究是徒劳了,因为她发现,慕容曜的怀抱虽然温暖,却是牢不可撼, 他身上也是硬邦邦的,靠在他身上久了,身体都会发疼。   “新皇后, 呵呵, 前任王妃做的新皇后么?亲皇兄的遗孀, 就是被大嘉的皇帝这般羞辱的?”她毫不留情地讥讽着,也不指望他会因此改变态度,纯粹只为出胸间一口恶气。   “皇嫂以为皇兄就是什么好人么,朕的确比那个愚蠢之徒要多慧些, 只是, 他在某方面的行为, 朕只能自叹不如。”他含笑看着她,注视着她眼里的凌凌清波因他的话语而发生变动,“他死了也是顺应天命, 在这世上存在过的唯一价值,就是做了你短暂的挂名丈夫。”   “说得粗俗一点,便是,他那样无用废人,多活一日,只是多浪费一日的空气,食粮,久病之人,据说心思也会越发扭曲。”   “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朕只是助他上路,不是么?”慕容曜毫不惭愧地说着,嘉朝的亲王,亲兄弟的生死之事,在他这里不过如芥草一般,是随意的谈资罢了。“他对于朕来说的唯一可取之处,便是死得很懂事。”   “不阻碍你我相会,是他懂事,你成为未来的嘉朝皇后,青史留名,是他的福气。这么一说来,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长得如斯俊美,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人话。   这是相雪露此时心里的想法。   “唉,皇嫂,你总是这么天真。”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仿佛是给喜欢的猫儿顺毛,“你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为何慕容昀没有碰你么?”   相雪露浑身剧烈一抖,她知晓慕容曜手眼通天,却不知道他连这种夫妻闺房之事也知情,甚至可能有过插手,她的唇张了张,又合了合,最终只是化为一句:“你做了什么?”   “朕做了什么?”他笑了起来,“朕可是什么都没做,是不是很有趣?”   “只不过是你那个死了的丈夫,懦弱又无能,朕一句话都没说,他就试图揣摩着朕的心理。”慕容曜毫不客气地嘲讽着他死去的兄长,“连自己新婚的妻子都只敢避而远之,主动晾在一旁,是不是很可笑?”   “慕容昀这个人总是这样,行为让人发笑。从前不自量力妄想以卵击石结果夺嫡失败,后来娶了你又不敢随意接近,只敢将自己的王妃供起来保持距离。”慕容曜说起这个似乎心情很愉悦,狭长的眼角越发荡漾着迷人的光彩,“这个脑子,也亏得朕心慈,才容忍他活到去岁。”   说罢,他微微蹙起了眉,似是不解般地看向相雪露,“皇嫂,就这般的人,朕都懒得多看一眼,还值得你去反复提起?”   “死了就死了。”   让他唯一露出不悦神色的,不是别的,似乎就是她说起慕容昀。   发觉了这一点,相雪露手捏得越发紧,故意刺激他道:“我倒是很遗憾这一点,未在夫君活着的时候,与他有过亲近,向来也只能在梦中相会了。”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主动些,免得他犹疑不决。”她故意露出妩媚的笑容,仿佛若是慕容昀还活着,她定要如此展示给他看。   “就如我现在这般,对着他笑。”相雪露似挑衅般地勾起了嘴角。   慕容曜闻言,缓缓低下了头,似是在仔细打量,她面上的神情是否出于真相,他的右手同时抚上了她的脖子,将她的脖颈握住,却并没有用力,只是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颈动脉所在处。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相雪露却莫名从尾椎到脊背升起一股令人发寒的颤栗,仿佛弱小的动物的命门落到了狩猎者的手里,被他肆意把玩。   他将头埋到她的颈间,却没有贴到,好似在轻嗅她的味道,“笑得真美,可偏偏提到了一个败心情的名字,但纵使这样,仍旧令人着迷。”   “皇嫂想必清楚,朕睚眦必报,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现在,你应该为慕容昀感到庆幸,庆幸他死了。”他语气微微一顿。   “否则,就凭你方才的那些话,你每说一句,朕就叫人往他身上割一刀。”慕容曜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同先前一样,保持不变,甚至连一点起伏都没有。   相雪露现在绝对相信,这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皇嫂,你说,这样可好?”他问她,仿佛一个做了什么事以后急于讨要表扬的孩子,但话里的内容却是裸的血腥与杀戮。   相雪露紧紧抿着唇,她的唇如同她的脸色一样,此时都白得失色。   “还有,他不敢的。他不敢碰你的。就算你愿意,你主动一百次一千次,一样会照样将你推开。”慕容曜来了兴致,越发揭露得起劲。   “如果他哪天,真有这种意图,早就在他付诸于行动之前,人头便会落地,活不到第二天的黎明。”   相雪露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座椅的软垫之上,她忽然想到,紫衣卫专职之中,就有密探,监视。京城中人,可谓是无时无刻都处于监控之中,而这支皇帝的鹰犬,只会忠诚地,一丝不漏地将一切汇报给他们的帝王。   她听着他的话,心中升起的愤懑感,无力感,就好像有只冰冷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的心脏被冻到僵硬,无法跳动。   “面上还带着他表情的头颅滚滚而落,流下的血弄脏了你房间的地板,这样的景象,不是很美吧?”   慕容曜微微一笑:“朕也不想朕的皇后在闺房之事上留下阴影。”   他描述的景象太过逼真,他的语气,让她觉得他仿佛在心中已经排练了千百遍,只差一个机会便要付诸于行动。   相雪露的脑子里很快就浮现出这个情景。   一个脸上还带着未来得及消失的微笑的头颅,眼中有着方出现的惊恐,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碰到墙角停下,维持着正对着她的姿势。   想到这副画面的同时,她再不能克制,捂嘴径直干呕了起来,原本没那么严重,但是想起慕容曜说过的一些残忍的话,她越发不能抑制,反胃到严重。   慕容曜见状,微微松开了一些对于她的桎梏,低头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她:“要不要喝些水?”   相雪露好不容易从他令人窒息的怀抱中获得了一些松弛,只想着多感受一下自由的空气,并未回他。   慕容曜也未接着问,直接去给她倒起了水。   倒完以后,他将水杯搁在她的唇角:“张口。”他的声音如玉一般清濯,寻常人很难拒绝。   相雪露并没有张嘴。   慕容曜指尖微微用力,她仍是紧紧闭着嘴。   她也不知道这样和他在这种方面较劲有什么意思,想了想,或许是她悲哀得并没有能威胁他的资本。   慕容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俯首自己喝了一口水,随即径直靠过来。   相雪露只感到一股龙涎香骤然侵袭,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面薄凉的唇便贴上了她的唇。   她始料不及,被他打开了嘴唇,发现他还有继续撬开她牙关的趋势。   她紧闭着牙关坚决不让他得逞,他却开始忘我地吻起了她,仿佛倾注了全部的热情。   在他全然的攻势下,她根本就无法抵挡,只能被动地为他开启了牙关。   清澈甘甜的水淌入她的唇齿,喉间,缓缓流入,还带有着他的温度。   相雪露陡然惊醒,面色烧得通红,却没有忘记狠狠咬了仍旧放肆的他一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伴随着清水流入她的口腔中。   他却好似浑然不觉,连一丝停顿和吃痛都没有,反而更加深入地吻着她。血液仿佛成了他的助兴剂,令他的神经都兴奋起来,对她的迷恋越发难以抑制。   直到好久之后,慕容曜才松开了她。   他慢条斯理地用手擦拭着自己唇角的血迹,那双狭长优美的幽眸此刻潋滟如春,正微挑着眼角,看着她。唇瓣染着犹未拭尽的血痕,在方才那一番深吻过后,越发鲜艳如流丹花瓣,与他冷白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皇嫂力气太小了,不知道这样咬人,不仅不疼,还会适得其反。”他闲适自然地说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只是眼眸微深了些。   相雪露方才被他的那副面容和情状短暂地晃了晃眼,此刻又听到他的话语,瞬间清醒,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带着颤意:“疯子,疯子,真是疯子!”   她连说了三声,仍犹不解恨意。口中残留着的血腥味仍反复提醒着她,他方才是怎样强势地掠夺,正如她记忆中无数的日日夜夜一样。   “是疯子,也是你的夫君。”他温柔地对她道。“正是因为是你的夫君,所以才会是疯子。”   她见他好像根本不把这个称呼当成是辱骂,反而还认为是一种夸赞,不由得真切地感受到,慕容曜是真的疯了。   “你现在是我的夫君吗?”她轻嘲着,“不要将不存在的事挂在嘴边了。” 第81章 81 陛下在说什么?!   “你觉得不是么?”慕容曜面上带着昳丽光彩的笑意, 将手贴在她有些细瘦的后背上,“若你觉得我们之间,差的只是一场仪式的话,明天就可以进行。”   他的语调轻柔, 说出来的话却让相雪露打了个激灵。   事到如今, 她压根不怀疑, 慕容曜真的可以疯到明天就举行立后典礼。她不敢再在此方面继续刺激她。   寻常人遇到疯子, 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像他们一般不顾一切,毫无顾忌,只为达成自己的目标,而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不必了。”她冷淡地说完这句话, 就闭上了嘴巴。   慕容曜顺着她点了点头:“朕也觉得这样颇有些仓促,想着慢慢准备,筹备一场盛大的典礼。方才还以为你等不及, 想着提前也不是不可。”   “就这般说话多好。”他温笑着看着她, “气氛融洽, 何需那般剑拔弩张。只要你日后口中不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朕一向好说话。”   他这般说着,仿佛造成如今局面的人不是他一般,倒反而是他一直在包容她一样。   相雪露忍了又忍, 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不是陛下一口一个“皇嫂”么, 如今提起的人又挂在我的名头了?”   慕容曜面不改色, 微微眯了眯眼:“朕这样说,是出于夫妻情趣,或者, 难不成,皇嫂想让我唤你闺名?”   他微微一笑:“或者你提供一个别的爱称。”   “雪露,小露,阿露?”他低沉的声线有些微微的发哑,因此显得格外的性.感,尤其,他唇齿间辗转而出的还是她的名字。   相雪露瞬间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个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够了,陛下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臣妇还能阻得了你不成。”她自嘲般地笑了笑。   “只希望陛下这种来得莫名其妙的感情,在某一日消失以后,不会化为毒药与利箭,夺走臣妇的生命。就像故晋王一样,死得冤屈不明。”她故意勉强地挤出一个有些冷漠的微笑:“能对您有什么要求么?”   “在你眼中,朕就是这样的人么。”他轻轻拉起她的手,放置唇边,缠绵地吻着她的手指,虔诚而又温柔,又有一丝隐含的狂热与执著。   “也罢,朕亦不喜用言语来证明什么,时光自会作为最真实的证据。”   “我们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的。”他语气缱绻,带着不易被人察觉到的偏执,吻着她手指的同时,闭上了眼睛,如鸦羽般的眼睫轻扇。   相雪露沉默,尔后用力地抽开了她的手:“陛下偶而疯一下可以,若是无时无刻都这样,只会令我感到窒息。”   慕容曜因她手的无情抽走,而停下了动作,他缓缓抬头,用他如幽潭般的眼睛看着他:“皇嫂又在怀疑朕了。”   他轻笑:“朕是万万不会在你我的事情上有疏忽的。”   她还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便被他拽住手腕,拉了起来,他拉着她径直往门外走,她只能小跑着跟随他,惊疑不定地问:“你要做什么?”   他一边继续大步走着,一边侧了半张脸来看她,唇角微勾:“让皇嫂看清一些事实。”   马车在街道上疾驰,似乎街道前方的路都被提前清了出来,一路上几乎没有过卡顿,相雪露看着外面飞速而过的街景,心里越发慌了起来。偶而马车一个急剧地转弯,相雪露因看着窗外没有坐好,差点一个趔趄的摔到了慕容曜的怀里。   慕容曜用两只有力的大手将她牢牢地接住,重新按着她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坐好。”他别有深意道,“若是不想发生一些皇嫂不乐于见到的事情,就不要做出令人误会的举动。”   相雪露的脊背几乎是顷刻之间抖了一下,她掐了掐手心,转过了头,让他落在了自己的视野边界之外。   她在心里急速揣摩着他突然带她回宫的用意,还是这般的急匆匆。   自从慕容曜撕破脸上的面具之后,她发现,她反而越发看不透他了,内心隐隐在害怕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譬如现在。   马车一路急行进了宫,估计约莫是帝王正坐在其上,晚间亦无什么来往的朝臣,竟然在入了宫门以后继续前行。   相雪露看向马车驶向的方向,越发有种不妙的预感。   “你要去哪里?”她扒着窗沿,虽然她在这么问,但是她心里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只因为这条路是她走过无数回的,万分熟悉的路径。   她的唇色几乎变得透明:“宁寿宫,你要去宁寿宫做什么……”她想到一半,突然回首,急急地抓住他的袖子,用劲地扯着:“你是不是要对姨母做什么,你这个混账,她还卧病在床。”   面对她的指责,慕容曜岿然不动,他捏住了她的手腕,轻易地便将她制住了,“还真像个炸毛了的小猫儿一般,便这般坐不住了么?朕还什么都没做呢,待会见了你姨母,你便知晓了。”   没过太久,马车就行驶到了宁寿宫前。有宫人听到动静出来,在看到是一辆马车停在殿门前时,已是被惊住了,在看到下来的慕容曜时,更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宫人艰难地顶着他的威压道,“你傍晚到访,是要……”   慕容曜清淡地道:“来探视太后。”他这般说完,就拉着相雪露径直往里踏去,宁寿宫的宫人们皆不敢上前拦,纷纷让开了一条道,垂着首瑟瑟着。   “姨母应是已经睡了。”走到了这里,相雪露仍是不愿意迈出最后那几步,固执地试图反抗慕容曜,只可惜她力气太小,甚至都没有对他行走的步伐造成影响。   “你确定?”他脚步微微一顿,反而她道,语气里有几分哂笑,“她可不一定睡得着。”   慕容曜停下了脚步,甚至侧开了身子,留给她足够的空隙,去看到太后寝房窗外亮着的灯。   相雪露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慕容曜便推开了门,衣袖带风地走了进去,连同拉着她一起。   太后此时正坐在太师椅上,低头垂首在看着什么,她的面前放着一盏宫灯,将她面上的凝重照得一清二楚。   听闻响声,她略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来,刚想开口叫宫人,却在看到相雪露和慕容曜一起的时候,霎时白了脸。   太后的声音带着寻常都能察觉到的颤抖:“雪露,你怎么与皇帝一起来了?”   相雪露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她发现太后的表现很异常。   但是没等她想到些什么头绪,便见慕容曜缓缓走过来,抬首对太后道:“她都知道了。”   太后听到这句话以后,愣了很久很久,久到相雪露都以为她一时失语了。   她看见太后面上的血色尽失,甚至比她病中时还要严重,心里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预感来。   慕容曜似乎没有耐心等待太后作出反应,直接揽住了相雪露的腰,上前一步,笑道:“母后,我与雪露一起来拜见您,您会祝福我们的吧。”   “届时,中宫之位又为相氏之女,您也是乐见其成吧。”   这回,轮到相雪露不敢置信地望向了慕容曜,她问道:“陛下在说什么?!”她的眸中满是即将要崩塌的混乱,她不懂,他怎么突然在太后面前戳破了这一切。   他却亲昵地将她揽得更近,甚至微偏身子,用颊侧在她的颊侧轻贴了一下,语气温怜到让人迷醉:“在说什么,自然上告于父母长辈,获得他们的认可。”   “你不是最担心的是这点么?”   相雪露急剧地呼了几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让太后怎么看她,让她一贯维持的形象日后怎么维系?   “别激动。”他顺着她的发,一路抚到她的背,“母后都没有发话呢。你担心什么。”   相雪露这才意识到,太后沉默的时间似乎太久了。   她从慕容曜肩侧的空隙向太后看去,发现她的面色虽然仍不对劲,但是已经和缓了下来。   她看过去的时候,太后亦抬眸望来,她看见太后与她对视上的一瞬,太后的瞳孔缩了缩。   “咳咳……哀家年纪也大了。”太后掩唇轻咳,半遮住了面上的神情,“你们年轻人的事,自是管不了了。”   “雪露是个好孩子,还望皇帝多加珍惜。别的话哀家也就不多说了,望你们珍重相携,恩爱白首。”   太后说完这句话以后,相雪露满脸都写着不敢相信与震惊,她急灼般地忙着追问太后:“姨母,您为何要这么说,我与他分明没有什么情意,我怎么会与自己亡夫的亲弟弟有什么纠葛呢?”   “姨母,是不是他用什么威胁了您,糊弄了您。”她几乎是哀求般地对太后说道,乞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雪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有时候人的选择,更加重要。皇帝对你情深意切,是衬得上你的良婿。古人也不是没有皇后二嫁的,你莫要顾忌太多。”太后的声音微沉,听不出来她此时的情感气息。   “不是啊,姨母,不是这回事。”相雪露几乎要哭出来了,“是他欺骗了我,一直对我做了许多荒唐的事情,晋王之事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就是为了后面的连环算计。”   “这样心狠手辣,心机缜密的人,我如何敢继续接近他。从一开始,我所有的遭遇都源自他,姨母,我们都被他骗了!” 第82章 82 为何偏看中了我?!   相雪露这样说了半晌, 却只看见太后除了眼皮轻颤了一下,面部的表情基本无什么变化。   她似乎在一瞬间灵光贯脑,明白了什么。   相雪露睁大了双眼,望着太后:“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一旦有了这个猜想, 回忆中太后的种种言行, 都被蒙上了一层浓雾, 再不能向从前那般浅思。   太后, 甚至可能和慕容曜达成了什么交易,甚至参与了他的一些计划。   相雪露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容贵妃当时的话语——慕容曜在相氏上下了不少功夫,甚至将相氏女也扶上了后位。   若此话为真,岂不是说明,早在先帝末年时,太后便和慕容曜搭上了, 甚至,太后登上后位此事里面,真的有慕容曜的插手。   那时, 先帝已是日落西山, 无力支撑朝政, 而太子正是东升旭日,代行监国之权,先帝在那个时候立继后,有几番是他自己的考量, 还有几番是出自于别的因素?   相雪露细思极恐, 越是不敢深想, 否则,若她知道慕容曜早在她一无所知,甚至和他还无什么交集的多年之前, 就针对她布下了天罗地网,甚至收买了她的亲近之人,这该是何等的可怕。   她方才问出那句话后,太后并没有答话,只是偏过了头,避开她的视线,过了会后,低声道:“雪露,是哀家对不起你。”   此话一出,都不需要再说别的,相雪露就全明白了,她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后到底参与了多少,因为那是一个她害怕听到的答案。   她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您为什么这样……”她一向信赖尊敬的姨母,为什么要这样做。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压抑,她缓缓道:“今日哀家头脑有些乱,等寻着机会了,再慢慢与你解释,只是——有些你或许不一定想听。”   太后再次重复了一遍:“雪露,十分愧对于你。”太后闭了闭眼,她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很无力:“陛下那里,我也无能为力。”   慕容曜不是那种会被朝堂和后宫左右的君主,他贤达圣明,但同时,又是宸衷独断,或许他会广纳建议,但是最终能影响他决策的,还找不出来一个人,只有他自己。   方才太后和相雪露两人说话的时候,慕容曜便已退了出去。此时相雪露也知道他不在。   再不能抑制自身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开来,扑到太后膝前,眼泪滚滚而出:“姨母,我怎么就被他看上了呢?为何就偏偏是我?”   “我在世十几年,一直谨小慎微,没做什么坏事,也没有去招惹过别人,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我到底是哪点好了,值得他这般煞费苦心的惦记,如果有,我改还不成么,他怎么不去惦记别人,就偏缠上了我。”   相雪露哭诉到了一半,低下了头,泪水浸湿了太后衣服上的不料。   太后手指微微收紧,见她这般,也于心不忍,心头难受得要命,却终只是化为一句话:“雪露,有些话,慎言,退一步,也要小声些,若是被陛下或者他身边的亲信听去了,怕对你不好。”   帝王恩宠如雷霆雨露,瞬息万变,她这样的行为,不异于虎口拔牙,太后很是忧虑若是她因此惹恼了慕容曜怎办。   太后压低了身子,在她的耳边,小声安慰:“唉,一入宫门深似海,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姨母心疼你,也不希望你因此大恸,哭坏了身子,你才生孩子也未多久,还未完全恢复。”   太后末尾的这句话,一下子便让相雪露惊醒。   她果然知道荣昌公主是她生的,只能说,太后从前在她面前的做戏太过于优秀,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出来。   相雪露默默地重新直起了身,往旁边挪了几步。   提到了绵绵,让她不得不想到,这场从头笼罩到尾的算计中,连绵绵也组成了他计划中的一环,是他计谋过半的心血结晶之一。   也难怪他对绵绵爱不释手,可不是吗,这可是他精心计划得来的得意作品,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他天衣无缝的盛大计划,取得的成果。显现着他是如何的智多谋极,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太后看见相雪露冷静下来一些后,又对自己疏远了回去,也没有说什么,她此时自知自己愧对甥女,便只是默默地垂首坐在那里。而相雪露,只是看了太后一眼,提步艰难地离开了此处。   这个曾经对自己严厉与慈爱参杂各半的长辈,如今身着华服,居于宁寿宫主位,却似乎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姨母了。她也没打算继续问她,因为她知道,继续说下去,可能会让太后感到为难,只因症结关键全然在慕容曜那里。   出门之后,慕容曜果然立于那里,见她出来,低声问了一句:“都说完了?”他的态度甚佳,但相雪露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慕容曜似乎对此并不亦为意,继续微笑着问她:“可还要去见卫国公和相二小姐?他们也算是你的亲人。”   相雪露几乎是瞬间回答:“不必了。”然后补充道:“你也不要去找他们。”   天知道,他到底还会做什么,他就这般不管不顾地拽着她进了宫,夜里去找太后,无一丝顾忌,还要去找祖父和雪滢?她不敢想。   她紧绷着身子,竖起浑身的刺对着他,却被他的目光扫过,轻笑道:“何须这么紧张?朕又不会吃了你。”   “不去也好,近来他们是有些忙。卫国公最近承办一个京城大案,涉及的世家权贵不计凡几,这几日应都在各处机要忙。朕给了他全权决定之权,可行先斩后奏,有朕为他托底,办起事也容易些。”   “至于相府二小姐。”慕容曜微微一顿,“前些日子刚学完基础的一些兵法,现下正在学习用枪之术,因似颇感兴趣,朕令吴地的一名祖辈传承此术的大师前来教导她。”   他说的过程中,相雪露就捏紧了手心,或许是她心疑,她总觉着,他的每一句话后面都意有所指。看似是看重偏爱,实则是将他们架在了火上。   譬如祖父正在经手的事情,就不知道要得罪多少权贵,京城的势力盘曲错结,牵一动而发全身,惩处了一个人,可能就冒犯了与之关联的其他人的利益。   这种情况,若是没有帝王从始至终的支持,几乎就是半只脚踏入了不归路。   相雪露口中发涩,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几乎就是在暗示她了,用她的家人相要挟,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若是安心做他的金丝雀,既往不咎,她的家族自然安然无恙,越发繁荣昌盛,她的妹妹也能得到最好的安排。若是不顺应他,反抗到底,仇视他,或许她的亲人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瞬间烟消云散。   他是在告诉她,他不会动她,但是她的亲人就不一定了。   相雪露只觉得心中闷得呼不过气来,甚至一度觉得,还不如从始至终就不要去知道真相,这样便可以一直活在他塑造的环境里,自欺欺人。也不用如现在一般,时时刻刻都面临两难的选择,经受痛苦的挣扎。   但她真的要就此放过吗?她这般问着自己,却得不到答案。他是实实在在的欺骗了她,践踏了她的尊严,侵犯了她的权利,还不是那种轻微的,而是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与后果。   她若是这般轻易地放过,她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因为在往后的岁月里,她会无数次想起自己曾像个可怜虫一般,被他蒙骗掌控,抛下了自己的尊严,假意继续与他相安无事。   她无法像他希望的那样,和他回到从前,甚至更进一步的关系,如果真要去欺骗麻木自己,对他假意奉承,做他乖顺的女人,那她那时恐怕也不是“相雪露”这个人了,而是一个空洞的行尸走肉。   于是相雪露只是定定地看着慕容曜,不发一言。她不能打他,也不能骂他,尽管内心对他的负面情绪已经充斥得快要溢出了,但是她还是竭力压制着自己,不要做出某些举动。在此刻,她突然很佩服像他这般演技出众的人,她扪心自问,自己还真的做不到。   他也回望着她,不过重新带上了从容的颜色,此时,至少从外表上看来,还真的不像一个疯批,反而容光绝艳。但此刻的她,看着他,心里毫无波澜,她从前就是被他这般的外表给欺骗了,掉以轻心。人至少不会被同样的把戏骗第二次。   “你今天先回去吧,好好休息。”半晌过后,慕容曜道。   相雪露这种时刻哪休息得下,但是她更不想与他待在一处,于是她硬邦邦地扭过身子,走了。   回到了熟悉的寝殿之中,此刻的心绪却不可同日而语,洗漱时本想想点别的转移思绪,却发现压根做不到,反而越发清醒。躺在床榻上时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夜也许已经很深了,她才在混沌的思绪中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回到了新婚那一日,正在晋王府中,当夜幕降临,她端坐喜床边上,正手捧着苹果,等着夫君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后,记忆中的那个人总算是来了,却在与她交杯之际,不慎打翻了案边的龙凤花烛。火苗顺着床侧的幔帐一路窜了上去,吞噬了整个喜床。 第83章 83 带你到他的墓前   相雪露急忙跳起来, 避开火焰的蔓延,拎着裙子躲到了门口,回头一看却发现慕容昀还没有出来。此时洞房之内已是火势滔天,浓烟滚滚, 她隐约看到一个身影陷在那火海之中, 不由得惊慌大喊:“慕容昀——”   在话喊出去的那一刹那, 冷汗从她的身上溢出, 整个人似乎瞬间和梦境脱离了。   她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现实与梦境错乱的情境中睁开了眼睛,却莫名感觉到自己的身边有一个人。   她在黑暗中偏头望去,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微白着脸问道。   来者却并不答, 只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难为你在梦中还念着他。”   相雪露想解释什么,但是喉咙哽了哽,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就算梦到慕容昀, 也是天经地义, 不必向任何人解释。   于是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床头的宫灯被点亮了,让漆黑的室内角落里多了一处柔和的光源,灯照亮的范围并不大,却将好将慕容曜俊美无俦的脸庞映照清晰。   他的脸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昏黄色, 眼中也是温情款款:“皇嫂这是想皇兄了么, 你想去见他吗?”   相雪露心里出现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警惕地看着慕容曜:“你想说什么?大半夜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些话的么?”   “朕这是为皇嫂着想,站在您的立场上设身处地。说实话,皇兄也是可怜, 送葬时遇到那种事,也没能陪他到头,自那以后,亦无人去看望过他。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1)。”他声音低沉,自带一股伤感的音调。   但相雪露听起来却格外的讽刺,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嘴里那个同情可怜的皇兄正是被他亲手杀死。   她正欲带着嘲讽的眼神看向他,说几句话刺刺时,却见他突然弯身上前,径直将她把横抱起来,向外走去。   “你要做什么?!”相雪露大惊,未想到事情的发展成了这样,“快把我放下来!”   但慕容曜却充耳不闻,抱着她继续向外大步而去。   其间,他微微地低了一下头,对她露出一个有些莫测的笑意:“这不是这就带皇嫂去见皇兄么?”   相雪露愣住了,片刻之后,浮现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你要去祁连山的皇陵?这深夜?”去慕容昀的墓前,去做什么?别说慕容曜有没有疯,她自己都快要疯了。   可是她完全无法影响到慕容曜的决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抱上了马,他将她箍在自己的身前,双臂就像铁一般硬。   两人在深夜里一路疾驰出宫,穿过京城的大道,来到城外的官道上。   相雪露只能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一开始,她还会叫道:“你真是疯了,无药可救了!”后来,她发现,她这样说不仅对他造成不了阻碍,反而还会令他更兴奋。   慕容曜坐在她身后,每当她如此激动的时候,他就会低下头,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附在她的耳边,说道:“朕知道,可已经这样了,能怎么办呢?”   她只能无力地闭上眼,可他的气息还是猛烈地自身后侵袭过来,溢入她的周身,完全无法忽视,让她从头到脚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慕容曜仿佛不知疲倦般地驾马疾行着,好像目的地能让他全身血液沸腾一样,相雪露虽然不用做什么,但仅是坐在他身前,时间久了,身上都被颠簸得疼了。   尤其是她看着他不太正常的样子,更加的害怕了。   行驶了不知道多久,相雪露终于要支撑不住了,她叫道:“停下,停下,我受不住了。”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当真停了下来,她以为他的态度松动了,却没想到他让随行的紫衣卫找来马车,铺上厚厚的绒垫,将她抱坐上去,继续疾行。   相雪露唇色发白,这时候,她总算是明白了,慕容曜是真的铁了心,要一意孤行到底。   这马车的速度,比她先前前往皇陵时乘坐的速度要快很多。之前只有一匹马在前驱使,这次足足有了四匹,且都是名贵的千里马。   她虽然内心紧张,饱受煎熬,但是神经紧绷的时间太久了,后来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但是没睡多久又被路上遇到的颠簸给惊醒,尔后又睡着,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少遍,直到慕容曜说:“到了。”   没等相雪露自己在马车上坐直身体,便再次被抱了起来,双脚悬空,离地面很高的情境令她很没有安全感,但她此时全然无暇顾及这些,因为她略一偏头,便看到了前方伫立的神道碑,上书“敬贤亲王墓”。   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相雪露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清楚地记得,这正是晋王的谥号。   慕容曜脚步不停,抱着她走过了神道碑,顺着神道经过了牌坊,拱桥,宝顶,以及其他一些地面建筑,最终来到了晋王陵墓地宫所在的地方。   面前是陵墓的明楼,明楼后面就是一大片空旷的地方,上面有着封土,比周围的地面要高一些。明楼的西侧就是地宫的入口。   慕容曜望向了那已经被封死的地宫入口,似乎有些遗憾。于是带着相雪露向明楼后方走去。   “放我下来。”她扯着他的衣襟,抖着唇说。   “皇嫂怎么又紧张起来了,嗯?是见着了皇兄么?”他分明对她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说起来,你们也好久没见了,此次朕带你前来,陪你一起朝皇兄叙旧,岂不美哉?”   相雪露从来没有见过心理素质这般好的人,到了被自己亲手杀死的被害者的墓前,依然能够谈笑风生,镇定自若,毫无一丝的心虚。   或者,慕容曜根本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他抱着她来到了封土附近,蹲下了身子,让相雪露看清面前的景象。   “皇兄,好久未见。”慕容曜缓缓启唇,“光阴似箭,短暂的岁月里却是瞬息万变。”   “你生前的王妃有现在有朕照顾,你便安心长眠吧,她很可爱,很动人,一切都是绝顶之好,朕也很珍惜。”   “你英年早逝,天不假寿,确实是很可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你总是妄图去得到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呢,这当就是个教训了,来世记得注意些。”慕容曜的声音和缓动听,传到相雪露的耳边,却像是在不停地爆炸。   她终于听不下去,揪着他的衣领道:“住口,别说了。”   慕容曜却似恍然醒悟一般,抓着她的手,拉了过来,覆在了自己的心口,继续对面前说道:“忘了让雪露来与你说话了。”   随即,他用他幽黑的眸子望着她,问道:“难得来一趟,就不说几句话吗?好让他知道你现在过的是何等的舒心,自他死后,心态越发的开阔自在了。”   “也好让他的灵魂获得安息,心甘情愿地死去,不是么?”他微笑着对她说。   相雪露却只觉得面前说话的这个人像恶魔一样,虽然看似站在晋王的立场在说话,但拆开来每个字都像是浸了毒的利刃一般。   她若是真那般说了,慕容昀才会是真的死不瞑目了。   相雪露故作镇定,冷冰冰地望着他:“你带我大老远来这里,就是想说这些话的吗?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了。”慕容曜笑意渐深,“朕带你来这里,若是魂灵有知,是让他知道,他曾经的妻子,如今又是谁的女人。让他亲眼看见,他曾经求之不得的白月光,此时化作了他人眉心的朱砂痣,永远地烙印在那里。”   “在别的男人温暖宽阔的怀抱里安眠,静谧地进入梦乡,睡梦中还会露出笑容。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   “告诉他,他已与世间的一切斩断联系,莫要贪恋人世间的温柔,因为这一切,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拥有过。”   “哦对了。”慕容曜停顿了一下,笑得温柔,“这次还未将绵绵带来呢,等她年岁渐大些,也好让慕容昀知道,你我的女儿是多么的可爱漂亮,唇鼻像你,眉眼像我,再叫他一声皇伯伯,声音清脆又动听。”   相雪露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或许是因为他们现在举动的过于荒唐,让她的头脑阵阵发晕。   慕容曜却在这时候温柔地唤起了她的名字,雪露,小露,阿露交替呼唤着,唤了几声后,他微微停了下来:“朕还没问过,他从前是怎么唤你的?”   他又轮番试验了那几个名字,尔后通过她面上的表情判断出来,“原来是雪露啊……”他轻轻地叹息。   于是他也这样唤着她,每一句都用着不同的语调,或低沉,或沙哑,或温润,或清濯,间或夹杂着一些性.感的尾调,几乎逼得相雪露快要疯了。   他缠绵地在她面上吻着,吻着她温软的红唇,挺翘小巧的鼻子,纤长浓密的羽睫,吻过她耳边微乱的发丝,耳后细嫩的皮肤,莹润的耳珠,直到辗转到她的脖颈之上。   相雪露此时已经接近失语了,她甚至都忘了反抗,她望着眼前的地宫封土,感受着身边传来的热切气息,还有他优美精致的侧颜,头脑间都是嗡嗡作响,只是略有些呆滞地保持着不动。   所幸慕容曜并不是一个喜欢强迫她在此处做这种事的,只是点到即止,除了一些热烈到令人窒息的吻以外,并没有做其他。他也并没有弄乱她的衣襟,仅是停留在了脖颈以上的地方。 第84章 84 夫君这便带你回去   一吻作罢, 慕容曜将相雪露带到了明楼内的石碑前,上面记载了慕容昀的一生。   天空不知何时弥漫上了厚厚的乌云,渐渐阴沉,远处开始刮来一阵又一阵微凉的风。   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慕容曜的行动。   他拉着她的手, 摩挲着石碑上的刻字, 一边摸还一并顺着摸到的地方念出声来:“十六封晋王, 帝甚嘉之……”   “及至二九, 婚成之年,妃——端雅淑丽,玉质天成……”他念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念后面的。   相雪露的手指与此同时感觉摸到了一个突兀的凹陷,不是寻常字留下的刻痕, 她朝石碑上看去,发现婚成之年的后一句的地方,像是被雷劈过一般, 又像是被人刻意凿掉了一般, 竟然生生地缺失了一大块, 直接跳到了后面的“端雅淑丽”。   而缺失的那部分,原本应该会是她的名字。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绪,慕容曜一边在她的耳侧继续念着,一边低低地补充道:“将生人的名字刻在死人的碑上, 岂不是晦气。”   他语调自然:“他这般年早逝去, 于天下无用之人, 能得此陵寝安眠,已是上天厚爱,拥有皇室身份。千百年后, 坟毁石销,又有何人记得区区慕容昀是谁,你的名字,若是陪他沦落此地,反而是为不吉了。”   相雪露的眼睫和手一起颤抖着,尽管被慕容曜握着,她仍是感觉手心冰凉得紧。她忽然意识到,慕容曜甚至可能在史书上抹去慕容昀的名字,让他在多年以后彻底被世人遗忘。   而她,或许会被篡改成,一开始就是慕容曜的妻子,千百年后,所有真相都被掩埋,世人提到他们或许还会赞一句佳偶天成。   她一想到这个可能,只觉得头突突地疼,慕容曜不仅欺骗了她,日后还要欺骗天下之人,后世之人。便是她以死相抗,也难以更改史书丹青。   一个人若是没有被世人遗忘,也就永远没有死去。而慕容曜的阴影,恐怕不止会笼罩在她活着的时候,连她去世了,亦与她纠缠不清。后世会一同被蒙骗,以为她与慕容曜是真心相爱,感叹一句帝王深情。   那么,她现在的抗争又有何用,真正的她,在外人眼中已经死去了。   相雪露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两眼之前甚至有些微微的发黑。   他若冰泉流淌的好听声音仍在继续着,直到最后一句:“薨于元朔二年六月初七,年二十。”   此话一出,忽有一阵比先前更大的阴风吹过,天边厚厚堆积的乌云之间,一道耀眼的闪电自云层中劈出,恰好落在了离他们不远之处,照亮了半边天幕。   闪电蓝紫色的电光映在了相雪露的眼眸之中,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忽然感觉头脑之中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传来一股剧痛,隐隐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是又被压制了过去。   直到意识渐渐模糊,消散,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慕容曜托着她滑落下去的身体,眼中神色莫名,他并没有表现出惊慌之态,反而像是早就预料一般的一样,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相雪露的睫毛轻颤,眼睛重新睁了开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幕便是慕容曜的脸,对于眼前这个好看得过分的,但是又陌生的男子,她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你是谁?”她问道,语气里是全然的疑惑。   慕容曜顿了一下,他幽黑的双眸闪过霎那的错愕,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个来回。   最终,在她好奇渴切的目光中,他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道:“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相雪露歪着头问他,“你有什么证据吗?”   “傻姑娘。”他笑了笑,“如果我不是你的夫君,怎么与你这般亲昵。”   相雪露朝身旁看了看,自己此时正躺在他的臂弯之中,靠在他的怀里,的确很是亲密。   她幼时便听娘说过,只有夫妻之间,才会这般亲密。而且看上去他也不是什么凶恶之徒,相反面容俊美,气质出尘,自带一股尊贵的气息。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只觉得这般靠在他的身边,很有安全感。   他与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和缓,眼里仿佛带着星辰,她确信,他是在意她的,对她好的。   于是,她也便对他的话信了大半,认可了他“夫君”说法,甚至还在心中暗暗窃喜,虽然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但是却拥有了一个看上去这么好的夫君。   于是她干脆伸手勾上他的脖子,依偎在他的胸前,甜甜地朝他撒娇道:“那你怎么还不带我回家,天气好像都不太好了。”   相雪露主动靠在慕容曜身上的那一刻,他不着痕迹地僵了僵,甚至没有立即做出反应。   直到片刻之后,他才放松下来,面上挂上温柔的笑意,怜爱地说道:“夫君这便带你回去。”   他抱着她从陵墓离开,走到神道碑附近的时候,蔺玚已带着一些紫衣卫守在了那里,见主子出来,恭敬行礼:“陛下,一切都已备好了。”   这些严肃冷寒的紫衣卫引起了相雪露的注意,她好奇地从慕容曜的身边探出眼睛,在为首的蔺玚和其他人身上滴溜溜地转了转。   “你是谁呀?”相雪露清脆地问道,她如今不过十八,本质上也还是个少女罢了,不过是年纪轻轻经历了许多,才会显得比同龄人成熟。   现下,失了记忆,反倒是更贴近她原来的年龄了。   蔺玚一愣,这位严苛冷漠的紫衣卫指挥使没想到会被相雪露叫住,他只是略略一瞥,便觉得她好似与寻常很是不同。   他斟酌着话语,刚欲开口:“回……”回晋王妃,就被打断了。   慕容曜朝他投来的眼神有些冷,仿佛萃着千年寒冰一般,带着淡淡的警告和阻止的意思。   蔺玚立刻停止了话语。   “他是朕的属下,仅听命于朕一人。”慕容曜重新换上了温和的神色,对着怀中的相雪露道。   相雪露似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她的眸子里有几分懵懂:“那夫君……你是皇帝吗?”   “是的,朕是这天下的主人,大嘉的帝王。”他轻轻在她耳边说着。   “那我呢?”相雪露突然就紧张了起来,“我是不是你的妃妾,你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女人?”   联想到这里,她浑身涌上了一股不悦的气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想接近于真相,自古男人,哪有不三妻四妾的,更别说帝王了,三千佳丽,春色满园。   她一时心里觉得慕容曜也一并脏了,把他往旁侧推了推,默不作声地远离。   慕容曜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失笑了,甚至笑声渐大。   相雪露听着他这般笑,还以为他是嘲笑自己,心里闷堵堵的,将头别到一边去了。   “哪有什么妃妾。”他将她的小脸扳过来,似无奈般地说着,“你便是朕唯一的妻。若锦绣满园,你便是那唯一的春色,有了你,旁的花草哪还有机会入朕的眼。”   慕容曜凑近她,贴在她的颈侧说道:“若还是不信,回宫就知道了,东西六宫,任你亲自检查个遍,好让你彻底放心,你干干净净的夫君。”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明没有什么调笑的意味。相雪露却听出了一股莫名的暧昧,她的双颊不由得染上了微红,将头埋回他的身前,闷声说道:“谁让你保证了。”   慕容曜笑而不语,抱着她的双臂紧了紧。   两人回到马车之上后,便踏上了京城的回程,似是之前累着了,相雪露很快就靠在慕容曜的怀里睡着了。   待她陷入梦乡之后,慕容曜面上的淡淡笑意渐渐散去,他低头盯着她,看着她恬静的面容,正全身心依赖着他,毫无设防地睡在他的怀里。   而在不久之前,她与他几乎还是不死不休的架势,仿佛隔着血海深仇,而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虽然事情的发展,和他原来的预想产生了偏差,但……似乎这样也不错。   至少她不再会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不会对他又打又骂,不会在面对他的时候,身上燃起熊熊的怒火。而是温顺地靠在他的怀里,清澈的眸底尽是他的影子,会对他撒娇,会对他笑,甚至有些微微的骄纵,故意在他面前拿乔。   但这并没有什么,这些小小的叛逆,娇憨而又活泼的样子,正像当年他们之间的那段青葱岁月,后来是什么使一切都变了呢,思及此处,慕容曜有些微微的恍神。   他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又很快地散开,最终只是看着她,微微地叹道:“朕总是拿你没办法,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一向英明神武的帝王,在此刻也生出了纠结与矛盾,他太过贪恋她此时的温软与娇矜,却也明白,这未必能够长久。究竟是他主动来打破现在的情况,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样子,还是就这般顺其自然,静静享受这偷来的美好?   此时出现了这样意外的变数,说明原定的计划也未必不会有差错,万一不能如愿以偿,恐怕于他而言便是万劫不复。   她或许以为他心如铁石,刀枪不入,却不知道他最害怕见到的便是她充满恨意的双眼,总是能将他扎得鲜血淋漓。   为了修复伤口,掩盖痛意,从前他才会任由疯狂占据他的内心,这样,他才能继续装得若无其事,对她保持一贯的笑容。 第85章 85 我当然记得   回去的路程并不像来时这么急, 到达皇宫的时候,相雪露正在马车上睡觉。   当慕容曜将她唤醒的时候,她揉了揉有些迷蒙的双眼:“到了?”   “是的。”慕容曜说,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似乎在观察她有没有出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反应。   他将她带到了紫宸殿, 而没有将她送到宁寿宫, 毕竟, 在眼下相雪露的认知里,她与慕容曜正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两人下了马车,相雪露初初来到陌生的环境,还有些紧张,她拽着慕容曜的衣袖,贴在他的胳膊附近, 只露出半张脸。   紫宸殿的宫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此时皆是垂目俯首,目不斜视, 恭敬地向两人行礼, 让出路来让他们进去。   “无需紧张。”他捏了捏她的手, 温笑道:“从今往后,他们视你如视朕,你可任意差遣吩咐,无人敢不从。”   相雪露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仍是不肯放开慕容曜, 仿佛这个世界上能给她安全感的只有他一般。   收拾些相雪露要用的东西, 并不困难,只是,关于安排她住在哪里……   慕容曜思索到一半, 却被她抓住了胳膊,摇动着:“夫君,你的寝殿在哪里呀?”   他微挑眉头:“怎么了?”   “我可以去吗?夫君今晚可以陪着我吗?”她眼巴巴地望着他,眼中尽是期待,香软的身子贴在他的身上,传来温热的气息。   慕容曜几乎是一瞬间就僵硬了下来,或许这个情景是他从前无数次想象过的,但是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成真。   他沉默了好半晌,比他决策任何一个棘手的奏折还要久,最终说道:“自然可以。”   他这般说了以后,相雪露的眼睛立马笑成了弯弯的月牙,随即对他撒娇道:“那夫君可以抱我吗,方才在马车上坐累了。”   她没有叫他陛下,而是叫他夫君,慕容曜根本无法拒绝这种请求。   他微微一笑:“好。”然后弯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步伐匀速,很稳,相雪露躺在他的臂弯之间,揪着他胸前的衣料,摸着上面的龙纹。   走到一半,慕容曜忽然停了下来,他低下头去,看着怀里那个有些不太安分的小人儿,发出隐忍的声音:“先别动。”   “为什么呀。”她的眼里带着天真与不解,“只是喜欢夫君,才想多与夫君亲近些。”   ……   慕容曜很少遇见这种情况,他甚至觉得,失忆后的相雪露,比失忆前的她还更难应对一些。   他伸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头发:“不是不行,是现在不太方便。”说罢,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快速走回了寝殿。   他先让宫人带着相雪露去沐浴,然后自己去了另一处寝房,待他回来的时候,他发现相雪露已经躺在了他的床上,缩在被子里面,露出了一只皓白似雪的胳膊和一半的肩膀。   “夫君,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仿佛蒙上了方才沐浴时沾上的水汽。   慕容曜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随即稳了稳,道:“这不是来了么?”   谁知,他刚刚在床边坐下,她便突然直起了身子,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了下来。   他似乎未想到她会突然行此举动,也未想到她会有那般的气力,一时不察,竟真被她带了下去。猝不及防地,跌入一片软香温玉之中。   慕容曜很快反应过来,用双臂将自己撑了起来,他此刻身上穿着寝衣,但并不像白日的衣服那般厚实。他微微低眸,却正好对上了她水波盈盈的眼。   “不要走,好么?”她眼中晶莹,似泣似涕,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的心弦忍不住颤动了一下。“今夜就陪着我,夫君。”   慕容曜一时不能动弹了,即使他曾见过她无数次妩媚的情态,也远比不上此时她带给他的冲击。他曾对她予取予夺,肆意索取,但此时却不可同日而语,他青涩得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般。   如今的情状与以往压根不能相提并论。   于是他就只是僵硬着不动,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女孩,抬起她的皓颈,在他的唇上印上了一个轻轻的吻。   随后,她又勾住他的脖子,凑到他的耳旁,贴着他笑,笑声轻灵而又动听。   “夫君,喜欢吗?”她如春莺般宛转的声音回荡在周边的空气里,她眸中春波荡过,笑吟吟地望着他。   慕容曜没有说话,他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   第二日晨起时,慕容曜垂眸望着依偎着自己的心上人,第一次开始思考起来,此时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昨夜的一切,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让人沉迷,恨不得深陷其中,永不醒来。她摘下了从前与他相会时,会带上的巾帕,用她那双迷人而又清澈的双眸注视着他,蕴满了情意。   此时的他,凝视着她,看着她的睫毛扇动了几下,随即缓缓地睁开,在看清眼前之人是她后,她的眸中露出了惊喜与安心的神色。   “夫君今日不上朝么?”她问道。   “今日休沐。”他微笑着看着她,“再者,也舍不得让你一个人醒来。”   “那夫君日后去上朝前,能将我叫醒么?”她甜蜜地望着她,“总是想多看夫君一眼。夫君若是以后去办事或者出远门也能一并将我带上就好了。”   “夫君这般好,总是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你。”   慕容曜本以为经过一日的调整,自己已经能冷静地面对如此的情景,自如地应对。   但是他现在才发现,他太高估了他那颗不受控制的心脏。   “朕也想与你时刻在一起,只要你愿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夹杂着另一重含义。   “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夫妻本来就应该永不分离的呀。”她理所当然地道,“夫君,你说是吧。”   “是的。”他答道,但是他同时也没有忘记,他们现在还并不是夫妻,没有经历过大婚之礼。虽然他可以令宫中所有人都保守这个秘密,但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宫中,她还要去见她的妹妹和祖父,这个拙劣的谎言届时很容易被戳穿。   由于她现在记忆的不稳定性,他不能确定那个时候她会发生什么变化。   他沉思着,是不是到时候先颁发圣旨,昭告天下,直接将她立为皇后,婚仪的事情微微地往后拖一些。   另外,太医院那边,他也预计着寻几个人来问问情况,以制定后面的对策。   “夫君,既然你今日休沐,能陪我在宫中游玩吗?”相雪露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太记得从前的事了,但听说皇宫里的景色都极美。”   慕容曜从思绪中抽出神色,握住了她的手:“当然能。”   两人来到了玉明湖边散步,相互携手,慕容曜语气温沉地替她介绍着湖岸的风景,湖风自远处拂过,吹动着他的衣袍,显得越发像天宫之上的玉人一般,相雪露徜徉在他动听的音色之中,又陡然看见这样的情景,眼中对他的迷恋又多了几分。   正在此时,他们迎面遇见了一个人。   太后似乎很惊异,尤其见他们两个气氛和谐,相持相扶的样子。   前几日她情绪波动太大,很是卧床休息了一番,今日身子稍微好些,便准备来湖边散散心,却没想到碰见了这样的情景。   她望着相雪露对慕容曜巧笑嫣然,眼皮控制不住地疯狂抽搐。   相雪露也注意到了这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她看了看她,又转头问慕容曜道:“这位夫人是谁呀,看着好像有些面熟。”   慕容曜道:“她是太后,也是你的姨母。”   太后此时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更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短暂的一瞬间,她与慕容曜的视线在空中相触,一瞬间,她好似明白了什么,慌忙地低下了头。   相雪露听闻这是自己的亲人,一时觉得很新鲜,毕竟,她现在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对个别人,比如她的母亲,在她幼时说过的一些话有模糊的印象,但相关人物具体的样貌以及形象,也是记不太清了。   现下她的世界里,只有慕容曜一个人,于是对这新出来的其他人,就充满了浓重的好奇。   她走上前去,打量着太后,试探性地问道:“太后娘娘,您是我的姨母吗?”   太后的目光在她的腰间一掠而过,那里正盘踞着慕容曜的一只胳膊。   太后努力露出微笑:“是的,孩子。”   相雪露闻言也露出愉快地笑容,她伸出双手,握住了太后的一只手:“抱歉,我失去记忆了,还能有亲人,真好。”   她看着眼前的妇人,便觉得她很面善,或许是和她记忆中模糊不清的母亲长得很像吧。   相雪露注意到了太后的手有些凉,握紧了一些:“您很冷吗,还是不舒服?”   太后摇了摇头:“哀家无事。”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眶中漫上了一层红意。   相雪露虽然此时心性单纯,但是观察人很是敏锐,她注意到了太后的情绪,惊道:“哎呀,您怎么哭了。”   太后微微地别过头:“没什么,只是为你感到高兴而已。”   相雪露这才放下心来,对她笑道:“那您回去以后,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看您。”   太后回宫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她这么多年的决定是不是彻头彻尾地错了。   先前,当相雪露在她面前绝望地哀泣时,她也只是心被刺痛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但是方才,她是头一回,真真切切地动摇了。   她曾以为,自己入宫便是为了家族,在深宫多年,更是时刻都将家族利益放在最前面,尤其卫国公府没有男嗣,立足本来就比其他世家要困难些。   她想着,只有将家族利益最大化,才能尽可能地保护所有她看重的人。   现在回首往事,才发现,好像在这个过程中,她恰恰就伤害了她爱的人。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不要过多的干涉,那么他们是不是可以走向另一个故事。   只可惜,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此刻,身边只有平静的湖水偶尔泛起涟漪。   太后离去后,慕容曜看着相雪露脸上的神色,轻轻说道:“你的心情看上去似乎很好。”   “对呀。”她对他笑道,“我觉得我或许可以抓住失去的从前记忆了。”   慕容曜的眼眸不着痕迹地暗了暗。   这时,她拉着他的胳膊,问道:“我还有其他亲人么,我想去见见他们。”   他的步伐不自觉地放慢了些,侧首看了她一眼:“你还有祖父和妹妹,不过你祖父现下在下面的郡县,待公务忙完才能回来。”   “原来是这样。”相雪露喃喃道,“那我可以先去见我的妹妹吗?”   “当然可以。”他看着她,“不过在此之前,你确定不先见见我们的孩子吗?”   ***   当相雪露半蹲在绵绵的小床前时,眼中还有散不去的惊异。   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在她娇嫩的脸蛋上用最轻的力道戳了戳,感受到指尖传来的软弹的感觉,越发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在此之前,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成婚,却没想到竟然还有了孩子。不过,除了一开始有些难以接受以外,此时,竟然是越看越可爱。   她小心翼翼地待在绵绵的身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很难相信,这是她与她深爱的夫君的孩子,竟都这么大了,不过她看着她,心里满是欢喜。   相雪露在慕容曜的帮助下,将绵绵抱在了怀里,感觉就像是软绵的云团一样。她勾起了唇角,侧首对他道:“我们的孩子,生得可真好看。”   慕容曜也不自觉地软了眸光:“是的,像你。”   她觉得只要是他们的孩子,无论是像他还是像自己,都好,只是看着可爱的绵绵,她突然想生一个像慕容曜一般的男孩子。   于是她轻轻扯了扯慕容曜的袖子,有些害羞地对他说:“夫君,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给绵绵添个弟弟,像你一般的。”   慕容曜微微低下了头,用手抚过她的脸颊,下颌:“此事不急。”   “为什么?”她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之前你生产时遇到了难处,朕不再敢放心。”他回忆起往事,仍是有消散不去的惊悸,“有绵绵就很好了,她既像你又像朕。”   “可是——”她悄然贴近了他的胸膛,“夫君是皇帝,需要继承人。我听说以前无子的皇后都是不长久的,夫君不会因为我生不了就找旁人去生吧。”   “乱想什么。”慕容曜微蹙起了眉,“朕又不是寻常的帝王。”   “不必担心。”他安抚着她,温柔地在她耳边絮语,“朕瞧着,绵绵就很好,待她大些,立她为储,也是不错的。”   “朕的女儿,又不会比旁人差了去。你也会好好教导她的,不是吗?”   相雪露几乎是片刻之间就被慕容曜说服了,孩子少一些也好,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与他黏在一处了。   他方才的话亦让她感动不已,越发对他亲近起来。   “嗯嗯,会的。”她将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   过了几天以后,慕容曜寻了一个机会,在相雪滢去宫内的跑马场训练的时候,让人引着相雪露过去相见。   跑马场地处宫中,四周都是他的人,如果相雪滢那里有什么异常,或者要说一些引起相雪露怀疑的话,就可以及时打断。   不过,两人只是简单的寒暄了一下,相雪滢此次进宫是来习骑射的,便打算将详尽的话留在以后,给阿姐看看自己练习取得的效果。   她一个漂亮地踩踏跃马,一下子就坐上了马背,然后朝相雪露挥挥手,马蹄奔腾,便开始在场地上疾驰了起来。   相雪滢显然是跑过很多遍了,很是熟练,顺利跑完几圈以后,她勒紧缰绳,在相雪露的面前停了下来。   见她这般英姿飒爽,相雪露有些移不开眼,她隐隐记起自己小时候也是习过马的,便很是有些意动。   雪滢看出了姐姐眼里闪动的光,主动朝她道:“阿姐,你要来试试吗?”   相雪露确实想,但是她好久没有上过马了,犹豫道:“我恐怕是不太熟练。”   “没事的,你与我同乘,我带你一起。”相雪滢拍拍胸脯,做出保证,能带着自己的长姐跑马,想想都是很令人兴奋和自豪的事情。   “周围有这么多卫兵,也不需要担心安全。”她说道。   最后这句话让相雪露彻底地动心了,她展颜一笑道:“那便多麻烦你了。”   随即把手递给了雪滢,被她半拉着上了马。   或许是因为相雪露在自己身后的原因,雪滢这次跑马慢了很多,直到相雪露催促她快些,说自己没问题,她才加快了速度。   相雪露感觉呼啸的凉风在自己脸颊边吹过,很是舒适,她舒服地眯上了眼睛,感受着此方天地的开阔。   直到前方突然传来雪滢惊慌的声音:“不好!”她才陡然睁开眸子。   朝前望去,发现她们偏离了跑道,以一个十分快的速度朝场边的一颗树冲过去。   相雪露震惊地捂住了嘴,害怕地再次闭上了眼睛。只不过疼痛并没有传来,随着一声响亮的马啼声,一股力量带着她猛地向前冲去,整个人都撞在了雪滢的身上。   雪莹惊魂未定,她手里仍握着缰绳,却感觉手心和后背都出了许多汗。   方才,在最后的紧急关头,她用力夹着马腹,勒起了缰绳,终于成功地悬崖勒马。   此刻,安全下来以后,她回头望向了自己的姐姐,想看看她如何了,却发现相雪露紧闭着双眼,靠在她的身上。   她惊慌地唤道:“阿姐!”还试图去掐她的人中,所幸,并没有让她慌张很久,相雪露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吓死我了,阿姐,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你现在感觉还好吧。”她紧张地看着她。   相雪露好似有些迷蒙于目前的状况,微弱地问:“我现在是在哪里?”   “我们现在在宫内的跑马场内,你确定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你还记得我吗?”她见她连自己所处的地方都忘了,更加担心了。   待相雪露朝四周看了看以后,她此时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清明:“无事。”她回复雪滢,“只是方才情急之下,有些晕眩,现在已然彻底好了。”   她对着妹妹微微一笑:“我当然记得,我的妹妹,雪滢。” 第86章 86 承认你爱我   相雪露去看过妹妹以后, 按时回来了,老远见到慕容曜,她就朝他奔了过去,直直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热烈而又依恋地对他道:“我回来了, 好想你。”   慕容曜亦带着笑意, 回应了她的拥抱, 问她:“今天叙话得如何?”他虽然是这么问她,但也知道她们并没有说什么,至少没有提到暴露她失忆的事情,否则,早就有人上前阻止了。   “没有说些什么。”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懒洋洋地说道, “因主要光顾着看她跑马去了。”   “你开心就好。”他轻拍着她的后背,缓声说道。   “嗯。”相雪露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似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他道:“对了, 夫君, 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么?”   慕容曜顿了一下,看向她。   相雪露眼里满是期盼的光:“雪滢她现在虽然有宫中名师教导,但还是颇为想念顾南亭将军,夫君能不能允许顾将军偶尔进宫教导她?”   她说着话的时候, 满眼里都是他的影子, 仿佛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他同意, 好似他如果不同意她下一刻就会红了眼眶一般。   他回道:“朕准了。”   于是她欢欣雀跃地抱紧了他,尔后竟然直接朝他献上了一个热情的香吻,她主动得好像将所有的情意都蕴藏在了里面, 甚至按着他吻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反客为主。   随后是她甜得仿佛流出蜜油的声音:“谢谢你,夫君。”   慕容曜本想说,小事而已,没什么好谢的,但是转眼看见她眸子里闪动着满满的星光碎片,又觉得,无需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的几天里,日子仍然安谧地进行着,除了偶尔会去跑马场看看妹妹,相雪露几乎每时每刻都想着与他黏在一起,有时候,他因为紧急的政事,不得不早出晚归,就会看见她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失望。因此,他的心也不由得一紧,只想着早日结束一切回来与她相见。   此时,慕容曜才感受到,被心上人全心全意地爱着,是怎样的感觉。这时候,再平静的日子也会变成想珍藏永远的记忆。   担心她一个人在深宫中困久了,越发无聊顾忌,听到她说想出宫游玩的时候,便也没有阻拦她。譬如卫国公那边,他已经派太医前去解释,告诉他相雪露的记忆现在或许有些问题,仍在医治中,为了确保效果,最好按照她现在的记忆来,不要随便刺激。   ***   相雪露将纸条通过宽大的袖口掩盖,递给顾南亭的时候,指尖还有些发抖,不过很快地就稳定了下来,面上继续维持着一贯的表情。   她客气道:“那此事便劳烦顾将军了,吾妹年幼,还需您多多操劳。”   顾南亭眸中一划而过一丝惊愕,不过他见相雪露面上不动声色,也掩住情绪,依礼道:“您客气了。”   相雪露目送着顾南亭离去,本以为落入慕容曜的手里,就再无逃脱的机会,现下却有了绝境逢生的机会,她怎能错过。   她知晓慕容曜这个人心思缜密,很难找到机会,但也不代表着他就全无弱点。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她明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最不能拒绝的就是她的爱意。   她的爱,对他来说是蜜糖,也是。   尤其是当她的眼中全心全意只有他的时候,在那一刻,他便失去了理智的思考能力。   当然,起初她的失忆是真的,要不然也不能那般骗过他的眼睛,只是后来,恢复了记忆以后,她却有了别的想法,于是决定暂且继续装下去,赢得他的信任,令他放松警惕。   她曾在一个人的时候,对镜演练过许多遍,确保每一个表情,都像是来自于一个眼中心中只有心上人,洋溢着爱情气息的少女。   她担心自己的演技拙劣,被他揭穿,于是便时常用一些举动来掩饰,比如抱他,吻他,更甚是……所幸,他似乎徜徉在她的柔情中,毫无发觉。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发现自己也并没有多开心。   当她在顾南亭的帮助下,逐渐远离京城的时候,她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连着经过一两座城池,顺着方向回望着越来越遥远的京城,却仍没有看见慕容曜身边的紫衣卫的影子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逃出来了。   此次出逃,相雪露考虑了很多,最终决定远走西域。先暂避风头。   那里是超出了大嘉国境线的地方,远不在慕容曜的掌控范围内,其次,顾南亭在西域根植多年,培育有自己的势力,有他的帮助,自己也更容易逃脱一些。   一路上,有着他帮忙事先伪造好的户凭,倒是畅通无阻,相对比较顺利。不过为了更为保险,相雪露沿途都是快马骑乘,每几百里便更换一匹马,以保证速度。   原本她对马术多年未接触,并不是很精通,但自从上次恢复记忆以后,她的身体似乎就莫名觉醒了一些奇怪的技能,譬如驭马,好像是年少时练过千百遍的一样。   将这方面的疑惑抛开到一边先不管,此次行进了好久,也没有在各城门口见到悬挂有寻找自己的诏令,莫非是传信的消息还未比得过她行进的速度,好像也不太可能。那么约莫就是因为她身份特殊,慕容曜不想大张旗鼓。   那他就很可能是通过暗线寻她,想到这里,松弛了好多天的心脏莫名凭添了一股紧张。   但此时多思无益,在没有发现周边出现异常前,相雪露还是按照先前规划好的路线,继续前行。   直到出了嘉朝边境,到达了西域的第一座城池,她才陡然放下了一半的心,都到了这里,他该不会找上来了吧。   走之前,相雪露带够了足够的盘缠,顾南亭也打点好了许多事情,给了她西域主要城池的舆图。因此,只要她先寻个地方暂且住下来歇脚,其余的问题就不是很大。   她来到了一处像是小酒馆一样的地方,这里是当地有名的问讯处,许多来往的旅人都会花上一点钱,到此处打听消息。   她带着幕篱,路上也没有引来旁人的注意,走进问讯处,她轻叩了一下台面:“请问您知道这附近可有供租住的房屋吗,或者不在城中,在小村落也可以,更隐蔽些。”   “我来替您查看一下。”原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但是说话人熟悉的声线,却让相雪露骤然地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充满着粗粝沙尘气息的声音,带着沙漠的炎热。   当她看到他的侧脸轮廓时,忍不住惊呼道:“是你?”   那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依旧翻找着资料,头也未抬:“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相雪露没想到在此处,会遇见之前在枝城集市上遇见的那个神秘商贩,相比于她的惊讶,他显得更加的镇定自如,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不必如此惊讶,我也并没有特地监视你。”他微笑道,“之前出现在枝城,也是正好有手下的商队去那边,顺便需要搜集一些情报罢了。那日无聊,就坐在了集市的商铺里,未想到遇到了夫人这般有趣的人。”   “我在西域经营多年,主要的城池都有我的部下,夫人这般远道而来的外邦之人,自进入城池便会注意到,还请谅解。”   他这般一说,倒是解释了他为何会出现在距枝城千里之外的地方,甚至在她之前先认出了她。   原来她以为的自我隐藏的很好,只是在她自己看来,可能在某些人的眼中,她已经曝光到没有什么秘密了。想到这里,后背生起了一层冷汗。   “谢谢你的解答,只是,你为何要与我这个外邦人说这么多。我们似乎也不是很熟识吧。”她问他,这是她最感到不解的地方。   他从众多资料间拿出了一张纸,转头对她笑道:“没有为什么,我这个人向来行事随意,看到难得合眼缘的人就会客气些。还有,我叫赫沙,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赫沙将手中的纸递给了相雪露:“这是城郊亚古村的一处房屋的地契,外加附近的几亩田地,那里远离喧闹,十分安静,周围的邻里也比较和睦,你将它带走,给我十两银子就够了。”   相雪露一边接过地契,一边很是惊讶地问他:“虽然我不太知道当前房屋土地的市价,但是也远远不止十两吧。”   赫沙顿了顿,眼里闪过了一丝别样的光,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道:“就当作是我给夫人的见面礼吧,我对于一些勇于摆脱自己无用丈夫的女性,还是很尊重的。夫人远道而来,也不容易。”   相雪露莫名就想起了之前他说过的“男人不行”的话题,莫名就有了点尴尬,不再继续这个谈话,只是对他表达了谢意。   拿着地契,来到亚古村后,倒是比她想象的情况还要更好一些。房屋比较宽敞,收拾的也很干净。对于她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村子里的人也没有展现出敌意,甚至还有个老太太上来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她怔忪了片刻,握紧了手中的地契,倒是没有想到,赫沙在此方面还花了一番心思。   虽然手中的钱财够用,但是她也没打算每日在家中躺平,而是开始在后院种起了一些菜,偶遇到乡亲要去摘果子,采草药,她也会随着去帮忙。   由于她人长得好看,又热心亲切,很快就融入了亚古村的村民中,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格外喜欢她,平日里总是喜欢拉着她话家常。   相雪露感受到她们都满怀着善意,便也十分配合。   直到有一日她们一起弯腰浣洗着衣物,有个中年妇人试探性地问相雪露:“姑娘,冒昧问一句,你可有婚配?若是没有,是否有意考虑一下我家三郎。”   相雪露当场愣住了。   没等她做出反应,旁边的另一个妇人就拍了拍先前的那个中年妇人:“你说什么呢,瞧瞧人家姑娘长得多水灵,应是有什么事才暂且住在我们这里,若是强拉媒你家三郎,那才是癞吃了天鹅肉。”   “是呢。”一个靠后一点的年轻女子说,“听说雪露姑娘与赫沙大人关系非常,或许……”   相雪露重重地咳了咳,她们方才的话,倒是让她一下子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慕容曜和绵绵,所以有着片刻的失神。   她低头搓洗着手中的衣物,轻声道:“各位都误解了,我与赫沙大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先前有一些结缘在里面,承了他的一份恩情而已。”   众人看她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便也都适时地停下了话头。   赫沙每旬都会来亚古村一次,帮相雪露带一些需要在集市上采购的东西,顺便简单地问一下她的情况。相雪露每次都是将银钱给他,然后客气地表达感谢。   这次他按时到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大人,一直以来都非常感谢您,但是许多村民可能都误解了我们的关系,如果您方便的话,还请帮忙解释一番。”   赫沙笑了笑:“没问题。”   相雪露松了一口气。   日子继续平静地过下去,除了村子里,又来了一个人以外,其余的都没有什么变化。   来的人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孤身一人,听说是苦寻亲人不到,就暂时来这里住下,再做长久打算。   他的面容虽然不算是俊美非凡,但是也算得上清俊,不算很出众,但是看起来很有气质。   将来的时候,村里的人见他年轻,出身似乎也很不错,以为他不会打猎,却没想到,几次出猎,他颇为矫健,箭法精准,连续几次都是他猎得了最多的猎物,引得大伙刮目相看。   村里的小媳妇小姑娘谈起来的时候,也是一水的交口称赞。   相雪露开玩笑般地说道:“怎不见得你们有哪个有将他拉过来作婿的打算,倒是先前一个个都攀扯着我。”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一瞬,直到相雪露奇怪地问她们:“怎么了?”   才有一个人解释道:“那个后生,可是对人疏离得很,尤其是对女人。平日里,看上去倒也有礼,但是总是一副漠然的神色,说话也是淡淡的,就像那透骨的冰泉一般,时间久了,也没什么人敢凑到眼前去了。”   相雪露顿住了,她记得她昨天还见过他,彼时,他打猎回来,与她迎面相逢,收到了她的问候以后,便送了她一只野鸡。她还想着这个人倒是好相处得很,现下听起来,怎么和这些邻里描述的不一样。   莫非,她同他一般,长得不太像是西域地带的人,所以天然对她多了一番亲近。   这么想来,倒是不好白承了别人的情。   她回去以后,就去了后院种的菜地里,拣了一些蔬菜,装在篮子里,来到了他的住处前。   她不知道他在不在里面,也不好贸然进去,在外面徘徊了好久,直到有一个高大的影子从旁侧过来,传来他微有些清淡的声音:“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相雪露忙回过头,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多谢你之前的馈赠。”   他接过了她的回礼,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儿,就在相雪露有些一头雾水之际,他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在这里等等。”   说罢,他就转头走了进去,再等他出来的时候,他手中提着她先前递给他的篮子,此时,里面装着被切好的肉块。   “这是昨日猎得的野猪。既然来了,便不要空手回去了。”他依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将那满满的篮子递给了她。   相雪露想推拒:“怎么好意思又收您的礼呢?”她摆手道。   “拿着。”他凝视着她,只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相雪露与他对视了一瞬,竟然骤然之间有了一种无法拒绝的压力,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过了篮子。   她的面上如火烧,慌忙低头:“那就多谢了。”随即落荒而逃了。   直到回到自己的居所,关上门,靠在门上的时候,她都有点想不通,方才那一刻到底是怎么了。便是先前遇到赫沙时,也未这般失措过。   过后的一些日子里,相雪露总是能与他在各种地方相逢,起初,他只是淡淡地对她颔首,后来也渐渐的话多了一些。   有一次谈及家中情况,相雪露低着头,轻声说道:“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有祖父,妹妹,孩子三人而已,还有个出嫁了的姨母。”   他问她:“那孩子的父亲呢?”   相雪露摇了摇头:“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默然了半晌。   在亚古村中待着的日子,相雪露原本担心会发生的头痛倒是没有出现,这让她担心的突然失忆的可能倒是降低了很多。   只是,自从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来到村子里以后,她就开始梦见一些很遥远的事,都是关于她那远得像梦境中的云朵一般的少女乃至于更久远的时期,她无忧的童年,快乐的幼学之年。   有些事情是那么的深刻,难忘,以至于她醒来之后亦很难快速从里面摆脱出来,时常泪流满面。那些过往的情感就好像抓不住的云彩一样,虚虚实实难以分辨。   她陷入了深深的困顿之中,开始质疑自己,为何那些在记忆中留下斑驳痕迹的事情,也能被她忘却。   此时,她突然就想起了不知在何处的慕容曜,西域远离中原,不是刻意去探听,很难知道那边的事情。她有些庆幸,幸好他此时不在眼前,否则她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她。过往的记忆慢慢地浮现,她此刻心里都是乱糟糟的,无法理清过去与现在。   相雪露觉得或许是因为那个青年男子的到来导致的,有些事情就如玄学一般,也说不太清楚,但她开始渐渐浮现出往常的记忆,确实是在他到来之后,平日里碰到他,也时常有种微妙的感觉。   她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只觉得自己应当在整理好思绪之前,暂时离开一下亚古村。走之前,她打算告诉一下赫沙,听人说他现在正在邻近的另一座小城,她便租了一匹骆驼,前往那座城市。   西域中的一部分是处在沙漠边缘,譬如她现在居住的玉泉城,到隔壁的流丹城,便要穿过一小片沙漠。由于路程并算不上很长,她没有太过担心。   谁知,路程刚过半,伴随着一阵风沙,远处的沙丘那里突然出现了一队黑色的身影,她心里咯噔一声,顿觉不妙,只因那队人并没有打着商队的旗帜,她远远望去,好像在他们的黑色三角旗上看到了秃鹫的图像。   是沙漠匪徒。脑中闪过这个词的瞬间,她就调转骆驼,准备迅速离开。可惜此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伙人已经看到了她。   他们很快就追赶上了她,拦住了她的去路。   相雪露生活在安逸太平中的环境好多年,何时见过这种景象,她的牙齿不自觉地瑟缩起来,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对他们说:“钱财我可以尽数给你们,这些都好说。”大多数财务她都放在了家中,并没有带出来。   此话一出,对方为首的人顿时怪笑了起来:“谁稀罕那几个钱财,你这个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不是更吸引人?”   说罢,后面的其他人也跟着一窝蜂地笑了起来,让相雪露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看着他们朝她接近。默不作声地拔出了自己发髻上的簪子,握在手里,打算实在不行,就破釜沉舟。   尽管如此,她握着簪子的手仍在不住地颤抖,她从来没有亲手沾染过血,亦不知道自己待会会遭遇什么,能否渡过此关。   当那帮匪徒的首领来到她的面前,她的心弦亦绷到极致,手中的簪子随时都蓄势待发。   可就在此刻,一支快得只剩下虚影的箭羽从远处疾射而来,相雪露几乎没有看清它行进的轨迹,它便直直地扎入了那首领的右臂。   顿时,鲜血汩汩而出,首领痛得面上扭曲,手中拿着的弯刀也掉落在地。   首领愤怒地朝箭射来的地方看去:“何人竟如此大胆,不知我沙漠秃鹫的名号吗?”   相雪露亦一齐望去,很是吃惊此时竟然有第三者到来。毕竟沙漠地带,浩然无边,行个十里看不到人也是很正常的事。   当她看清来人的面貌时,很是狠狠惊住了,“是你……”她喃喃道。   来人正是在亚古村中住在她附近的青年男子,亦是她想暂时避开的人。   她发现他在射中匪徒首领以后,并没有看他们,而是目光沉静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发,但仿佛又有千言万语。   相雪露先前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又上来了,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滋味盘踞在她的胸口。一种恍然若失又失而复得的感觉。   匪徒首领亦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同,怒视着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那个青年男子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得好像看着死人一般,然后又重新看向相雪露:“她是我的妻子。”   相雪露愕然在了原地,还没等到她做出反应,便见他很快到了她身边,然后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试图挣扎,他却贴在她的身边,轻声说道:“别动,很快就结束了。”他的话好像有种莫名的安定的力量,轻而易举就抚平了她躁动的心。   接下来的时间,好像很短暂到只有一瞬,又好像漫长到过了春夏秋冬,她只听到了剑刃刺进皮肉的声音,闻到了空气中散过的血腥味。还有各种惨叫声,仿佛都模糊了一般,从她的耳朵外面飘了过去。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以后,他终于放开了她的眼睛。她看向四周,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黄沙,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显然已经不在方才的地点。   此时,她才开口问他:“你方才为什么要那么说。”甫一开口,她便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之前吸入了太多沙漠间干燥的空气,令她的嗓子现在干枯得很。   他没说话,只是递给她了一壶水,加快了骆驼行进的速度。   相雪露踟蹰了一会儿,接过了水壶,小口地喝着,方才是他救了她,若是没有他,她不敢想象此刻自己的境况,因此就算他没有解释他方才的言语,她也无法对他不满。   她捧着水壶,望着他弧度优美的下颌线,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他将她一路送回了家中,就在她对他表示感谢,准备目送他离去的时候,他却停住了脚步。   他用他那双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的眼睛看着她,令她莫名有些发怵,介于他才帮助过她,相雪露并没有后退,而是小声问他:“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话音未落,便见他直直地欺身上来,将她按在了案上,倾身而下,狂烈地吻了过来。她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似乎没有想明白发生的事情。   她想反抗,但是他猛烈的攻势,热烈的气息让她手脚发软,根本无法动弹,待她身体发虚,几乎要软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才终于放过了她。   相雪露眼睁睁地看着他微直起身子,顺着鬓角,慢条斯理地撕去了人.皮面具,那张在她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重现在了她的面前。   “还要逃到哪里去,我的小妻子。”他在她的耳边喟然叹息,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本来见着你待的高兴,也没准备这般带你回去,但是谁知在外面一个人也保全不了自己呢?”   “思来想去,还是待在我的羽翼下比较安全。”   说罢,他的吻就像轻柔的羽毛一样,一片又一片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让她升起了阵阵颤栗。   察觉到她抵在自己胸前的手,他微微地顿了顿:“事到如今,还不肯承认自己的内心吗?”   “起初,你那般情态确实骗过了朕,难道你就没有思考过原因么?你当真以为,人人做戏都能如此真切?”   他的声音温柔而又冷静,回响在她的耳侧:“你抱着朕,吻朕,依偎在朕的怀里,甚至还引朕与你一同沉沦。你的动作,丝毫没有迟疑和停顿。在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朕发现你不对劲,还是你看绵绵的次数忽然减少。当朕当时也没打算戳穿你,朕总是喜欢你满眼里都是朕的模样,也许你认为那是一时的扮演,但朕看人已久,或许比你更清楚。”   慕容曜似诱惑一般的声音飘到相雪露的耳中:“你对朕动情了,不是么?无关你那虚伪的前夫,而只是慕容曜这个人。”   她感觉到他吻上了她的脖颈,吻在她最脆弱的地方,他在她身前呢喃着:“也只有朕能带给你欢愉……”   “小露,答应我吧。”   相雪露想否认,但是发不出声音,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这中间的许多年,或许又太多的阴差阳错,太多的事情阻碍,虽然兜兜转转多年,很难恢复到从前单纯的心性,但是在此刻,她愿意为多年前那一份真挚的感情留出一线机会。   或许,也不是为了当年,只是她如今还没有勇气去承认,哪怕时隔多年以后,她也再次为他动了心。   她颤抖地伸出手,抱住了他,亦回以他同样缠绵的吻,她的手在颤抖,唇在颤抖,但是却并没有停止动作。其间夹杂着她的,小到被淹没的声音:“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