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栖》作者:承流   文案   沈柔有一个世上最完美的未婚夫,俊美无双,才冠京都,品行高洁,如玉树琼枝,是她从十四岁就喜欢的心上人。   沈家落魄后,她受他庇护,乖乖给他做了外室,日日守在别苑中,等着他有朝一日,娶她过门。   可是后来,她亲耳听见他说要娶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为妻。   一封婚书,万金聘礼。   妻是娶、妾是纳、妓是狎、她这个外室……又是哪一种?   那一刻,她绝望至极。   卫景朝以为沈柔爱惨了他。   昔日的侯门千金,愿为他囿于一方天地,也愿随他奔赴千里。   他以为,沈柔永远不会离开他。   可是后来,沈柔为了离开他,头也不回地跳进了曲江。   曲江纵目千尺,水皆缥碧,深不见底。   兵马围江找了整整三天三夜,侍卫战战兢兢来报,冬水湍急,沈姑娘绝无生还可能。   这一瞬间,卫景朝所有的理智、筹谋、伦理、道德随着潮汐沉浮寂灭了。   他只记得,沈家有女,单字一个柔。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天之骄子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柔,卫景朝┃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冷权臣追妻火葬场   立意:强不凌弱,众不暴寡,不避强御   作品简评:沈柔十六岁这年家道中落,被送去教坊司,又被权贵觊觎。走投无路之下,下药设计了前未婚夫卫景朝。起初,卫景朝只拿她当个外室,养在身边,并不当回事。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不断相处,男主逐渐爱上了她,答应娶她为妻。结果后来女主发现他和公主要成婚的事情,伤心欲绝,怀着孩子跳江诈死,开启了追妻之路。   本文剧情流畅,情节新颖,跌宕起伏,环环相扣,虽是旧梗却不落俗套。本文文笔直白易懂,人物生动形象,感情转变刻画细腻,女主的善良赤诚令人心动,男主从冷漠无情到情深意长的刻画深得共鸣。 第1章   建安二十五年。   春节刚过,尚且寒意料峭。   处置平南侯家眷的圣旨,便跟着下来了。   平南侯与世子已伏诛,念以往功绩,沈氏族人和所有女眷都流放三千里。而平南侯独女沈柔,被送进了教坊司。   听到旨意时,沈柔死水一般的脸庞,更加惨白了几分。   彼时,她蜷缩在诏狱中,不可置信地死死咬着牙,双手几乎掐烂了掌心。   教坊司。高高在上的天子,为了羞辱她平南侯府,竟将她贬入教坊司。   天下女子,一入教坊,便是官妓。   按大齐律例,官妓终身不得脱贱籍,一日为妓,终身娼优,纵使有再多的钱财,也没法子脱掉这一身贱骨。   便是此生有幸碰见良人,为他诞下子女,也不过代代为奴,世世为娼,让后人与自己一起受苦。   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想过去死。   然而,这条命,也由不得她。   官妓自尽是大罪,若孤身一人,死了也便死了,草席裹着扔去乱葬岗就罢了。   但若尚有家人在世,便要问罪九族。   她的母亲和族人还在流放路上,受尽苦楚。   他们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了。   为了母亲和族人,她只能活着。哪怕受尽屈辱,受尽委屈,再怎么活不下去,也不能去死,也必须努力地活着。   沈柔绝望极了。   她咬着拳头,屈辱细碎的哽咽从喉中溢出。   一声一声,细微弱小,却像是要将心肝都哭出来,声声催泪,犹如杜鹃啼血。   她从未这样清晰地知道,从今以往,她不再是平南侯府的千金,再无父兄亲眷,要孤零零一个人,在人世间苟活。   自从年前,父亲被殿前指挥使指认谋逆,圣上震怒。   她求助无门,无处喊冤,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族人被押入大狱时,就该意识到这一点。   从那时到现在,短短几个月时间,父亲和兄长被赐死在北疆,连尸骨都不能收殓,母亲和族人一起被流放三千里,合族都受了牵连。   昔日钟鸣鼎食的平南侯府,一夕落败。   如今,是连个稚子都不剩了。   沈家所有人的生死,仅仅是在旁人一念之间。   阳光从狭小的窗子里照进来,冷冷的没有温度。   沈柔蹲在地上,蜷缩起身体,死死咬着牙。   沈柔,沈柔,你别哭。你要往好处想一想。   至少你和族人还活着,你还留在京城。你要想办法,不能绝望。   只有你能救阿娘。   沈柔,你振作起来!   当日中午,沈柔从诏狱被押入位于大内的教坊司。   教坊司里,已经站了数十个美貌少女,皆是昔日的高门贵女,因着家族出事,被贬入教坊司,成了官妓。   这批官妓,由教坊司分往几个风月场所。   京都的风月场所无数,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位于春风巷内的君意楼,沈柔便被分了过去。   和她一同被分往君意楼的,共八人,皆是昔日的官家贵女。   甚至其中还有两个,是沈柔曾见过的。   她们走在路上,互相看看对方,都只从对方眼中,看见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吭声。   谁都知道,这一去,生死未定,身不由己。   既到了这样的处境,还有什么可寒暄的呢?多认识一个人,不过是多一分伤心。   说不得,今日寒暄,明日就只剩了一幅白骨。   君意楼位于城南的春风巷里,占了大半条街,被人从后门带进去时,沈柔抬眼望了望。   那时阳光正好,君意楼闪闪发光的鎏金牌匾折射着正午的阳光,金黄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让人不由自主眯起眼。   沈柔脚步一顿。   她看得出来,这鎏金匾额真正的材质,是早已生锈的铁。   不知怎的,好似从这匾额后头瞧见了自己未来的人生。表面上虚幻、风光、灼眼,金光闪闪,背地里却藏污纳垢,腐朽肮脏。   就像全天下所有的官妓一样。   光鲜亮丽的外貌,美丽的衣衫,华贵的首饰,掩盖着最不堪的人生,最落魄的身体。   八个人一起被带进去后,君意楼鸨母已站在园子里等着她们。   鸨母是位约摸四十如许的妇人,装扮的极为端庄,手持一把团扇,挡住半边脸,却遮不住骨子里的妖娆妩媚。   她抬眼瞟了一圈,兴趣了了,仿佛没什么能入眼的。   直到目光落到沈柔身上,她双眸一亮,从脸蛋自上往下,颈、胸、腰、臀、直至修长的双腿扫视一圈,方笑了一声,“是个好苗子。”   沈柔下意识蜷紧了手。   鸨母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一双眼睛像是要穿透衣衫,毒辣过人。   沈柔不由自主颤了颤,直只觉她的眼神带了刺,那刺一根一根,插进她的骨血里,要让她死在她的眼神里。   她从未被人这样打量过。   这样的眼神,像在掂量货物,让她觉得害怕,又觉得羞辱。   鸨母看她神态,似是分外满意。   调笑着收回目光,重又看向所有人,“我姓刘,你们日后便叫我刘妈妈,今儿既进了君意楼的门,便先听一听我的规矩。”   “君意楼是朝廷接收官妓的地方,像你们这些犯官之女,进来了就乖乖听话,不要再想些有的没的。听话的人,才能过上好日子。”   刘妈妈笑了一声,笑声并无温度,“若是不听话不懂事的,想来你们这些官家千金,不曾听过私窑子这种地方。我只告诉你们,若进了那种地方,才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官家千金们齐齐吸了一口气。   她们连“窑子”这个词都不曾听说过。   此时此刻,却不约而同地被刘妈妈的语气,吓得心口发凉,面无血色。   直觉,便知不是什么好地方。   更有那胆小的,直接被吓出了眼泪。   刘妈妈见状十分满意,又笑:“总而言之,君意楼的规矩,就是四个字,听话乖巧,你们明白了吗?”   众人不由自主回答:“明白了。”   “乖,你们都是好苗子,咱们君意楼的未来都在你们身上呢,只要你们肯听话,妈妈肯定疼你们。”   众女颤生生答是。   刘妈妈满意点头,便让她们先行休息。   她的目光只落在沈柔身上:“你跟我过来。”   沈柔不敢不从,却想着她刚才的目光,心底蓦地一凉。她不知对方要做什么,却明白没有自己反抗的余地,便随着走过去,很快,到了一间房内。   刘妈妈回首关上门。   沈柔垂眸,遮住眼底情绪,喊:“刘、刘妈妈……”   刘妈妈回身,手中团扇用力拍在她胸前高耸上。   沈柔吓得腿一软,当即捂住胸部,弯下腰,脸上泛起羞耻的红晕。   刘妈妈厉声喝道:“直起腰!”   沈柔捂着心口,一动不敢动。她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难道是要打她一顿吗?   刘妈妈抬手,拧在她手臂上,沈柔吃痛松开手。   刘妈妈伸手使劲掐了一把她的胸,怒道:“有什么不能看的?你这样的身份,还当自己是以前的千金小姐不成?”   沈柔又痛又羞又气,顿时红了眼圈,咬着牙,身体微微颤抖,却在逼迫下,不得不忍辱负重直起腰。   刘妈妈冷哼一声,绕着她走了一圈。   沈柔感觉到,那团扇从她的腰腹慢慢往下,一路或轻或重,从臀部、大腿径直拍到脚踝,或痒或疼的触感,时刻萦绕全身。   每当她羞耻地想要弯腰时,刘妈妈便会极严厉地呵斥一声,命她挺胸抬头,否则等待她的,便是一阵掐拧。   这短短一会儿,比一辈子都要漫长。   堪称是一种折磨。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当时恨不得与刘妈妈同归于尽,一块死在这里。   可为了还活着的母亲,为了沈家的族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痛苦,都只能受着,忍着。   坚持不下去,也要继续坚持。   终于,刘妈妈满意点头,吐出一句,“绝色美人。”   腰是腰,臀是臀,身上没有半两多余的肉,该丰润的地方,不缺半两肉,前凸后翘,绝色佳人。   至于这张脸,那真真是工笔画都画不出的精致绝伦,像是三月的春风,娇艳得百花为之倾倒。   偏偏,一双眼睛如鹿般灵动,不谙世事。好似盛满了江南春水,一落泪,便是朦朦胧胧的细雨。   这顶级勋贵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当真是绝色中的绝色,美人中的美人。   也唯有这顶级勋贵家里头,才能养出这样纯真的眼,这样娇嫩的人,这样无邪的气质。   刘妈妈手中团扇拍拍她娇美的脸蛋,含着柔婉笑意,柔和得像是一股春风,似乎方才对沈柔的折辱从不存在:“叫什么名字?”   “沈柔。”   “这名字不好,进了青楼,哪儿还能用以前的名字。”   刘妈妈想了想,笑吟吟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唤做欢儿吧。承欢侍宴无闲暇,多好的意趣。我们欢儿将来承了恩客的欢,也定是达官贵人的心尖宠呢。”   她念着欢儿两个字时,妩媚多情,千回百转。   然,听在沈柔耳中,字字句句,都是羞辱。她多说一句,沈柔的脸色便越苍白一分。 第2章   沈柔不由得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的,五陵子弟好狎妓,甚至于日夜不休。   而那些肮脏的行为,被他们称作“欢愉”,那些女人,被他们称作“欢情人。”   而今,她被人叫做“欢儿”。   欢儿,欢儿,便是专门用来做那事的女人吧。   看向她脸上的灰白之色,刘妈妈忽然嗤笑一声,拿扇子拍拍她的脸:“记住,进了君意楼,天大的羞辱也得受着。你们这样做了官妓的罪臣之女,莫说只是被羞辱,便是被害死了,错的也是自己。”   沈柔只觉得心中有深浓的无力感,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几欲结成水珠滑落,却只能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刘妈妈见状,语气婉柔,温和一笑:“想哭就哭吧,你这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真真是我见犹怜,况且那群没脑子的男人,只怕恨不得为你去死呢。”   刘妈妈笑吟吟看着她,慢悠悠说:“哭的时候,泪水流慢些,都聚在眼珠眶里,一滴一滴落下来,那才真是谪仙下凡都受不住的活色生香。”   她心里满意极了。   这一哭,真真是叫她惊喜。   方才只觉她双眼盛满江南的春水,现在倒觉得,是琼枝上的露珠,松枝上的霜雪被她装进眼里。   所以,才那样晶莹剔透,高不可攀。   美,是真的美。   君意楼这回是捡到宝了。   沈柔察觉到她的目光,死死握紧了拳头,努力把眼泪憋回去,生生没有哭出来。   如今,终究是不同了。罪臣之女,官妓,哪里有资格掉眼泪呢?哭的再悲痛,别人也只会关心,她是否好看。她的伤心与悲痛,不过是别人取乐的玩意儿,哭的好看了,也不过是叫旁人笑得欢快些。   何况,她眼前只有一个翻脸如翻书的刘妈妈,哭给她看,有什么用处?   她不会怜惜她。   只会觉得,她有价值。   她不肯哭,刘妈妈亦没说什么,只回头笑了声:“如此佳人,想来三公子应当瞧得上。”   话音甫落,屏风后走出个男人,面白无须,神态阴柔,是个内侍。   他盯着沈柔的方向,阴鸷地勾起唇角,像打量货物一般盯着沈柔,“平南侯的女儿啊……三公子倾慕已久呢。”   刘妈妈笑吟吟应道:“待到十日后,君意楼自当奉上珍宝,还请三公子怜惜我们欢儿。”   对方含笑点头,低声呢喃:“欢儿,欢儿,真是好名字。”   他夸赞道:“刘妈妈是情场上的老手,真真是太没有更好的名字了。”   像这样的宝贝,可不就是为了欢愉而生,取这样一个名字,当真是再贴切不过。这样的好宝贝,三公子见着了,总该是开心的。   沈柔骤然后退一步。看着那人的脸,不寒而栗,十指死死掐进肉中,抖如筛糠,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汗都不敢出。   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三公子……这京都当中,行三,身边能有这么一位内侍的人,唯有一个。   ——天子幼弟,弘亲王孟允章。   那人的眼光,像阴毒的蛇一样,死死缠在她身上,让人心底发毛。   沈柔咬紧牙关。   弘亲王的为人,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个在榻上暴戾恣睢的男人,被他折磨死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普通女子到了他手里都休想活命,何况是曾有过节的她,只怕是生不如死。   弘亲王和平南侯府的过节,还要从去年讲起。   一年前,沈柔将将及笄,元宵节和小姐妹一同出门时,在珍宝阁被人偶然撞掉了斗笠。   好巧那日,那日孟允章也在珍宝阁内,给新得的侧妃挑首饰,就这样,两人打了个照面。   孟允章的神情,当下便是痴迷,直接冲到她跟前,问她是哪家女儿。   虽被随身的下人侍卫拦了下来,但沈柔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稍一打听便能知晓。   翌日一早,他便带人到平南侯府提亲,大张旗鼓要沈柔给他做侧妃。   他恶名在外,平南侯怒极,直接令人将他的提亲礼扔出大门,放话孟允章这样的人,竟然敢肖想自己的女儿,简直是不知所谓!   沈家的女儿,纵然是出家为尼,也绝不会给孟允章做妾。   由此,孟允章便恨上了沈家。   如今,风水轮流转。   平南侯被指认谋逆,父子二人直接死在了北疆,偌大的平南侯府彻底烟消云散。   她如今无依无靠,若落在孟允章手中,恐怕想一死了之,都没那么容易。   那内侍的目光,越发湿黏。   让沈柔想起,记忆中旁人说过的孟允章惩治人的手段。   将女人的头压在水池里,让对方服侍他。   每每他舒爽了,那女人也丢了半条命。   这也罢了……   偏偏,孟允章还有个更可怕的嗜好。   他受用完的女人,眼瞅着会死,就将那人赏给手下的内侍。   沈柔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寒颤,脸色顿时煞白,如死灰一般。   内侍笑了一声。   进了弘亲王府的女人,个个都是惨白着一张脸,恐慌万状,活活吓晕过去的都不在少数。   但那又如何?只要无损她们的美貌,弘亲王便不在乎。甚至于,因着她们的恐惧,而更舒爽,更兴奋。   至于这位沈姑娘,她既是平南侯之女,那便是要死的人,脸色苍白一些,比别人多害怕几分,倒也正常。   不害怕,才叫人稀罕呢。   那内侍对刘妈妈说:“这几天,好好调/教调/教,咱们三公子最爱妖娆妩媚的美人,不喜欢那点子硬骨头,你们可别叫三公子扫兴。”   刘妈妈笑着点头,“我办事,阁下还不放心吗?”   内侍笑着点点头。   又打量沈柔一遍,才抬步离开。   屋内,只剩下刘妈妈与沈柔二人。   沈柔被那最后一眼看的遍体生凉,牙齿打颤。   刘妈妈笑了一声:“教坊司真是给我送了个好宝贝。”   沈柔颤声道:,“我、我是教坊司官妓,你把我卖了,京兆府会来抓你……”   话音未落,刘妈妈便不屑地嗤笑一声:“三公子要的人,莫说官妓,便是官家小姐,也只能束手就擒,任他摆布。”   “至于京兆府,他以前管不得你平南侯府,如今倒想管三公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沈柔嘴唇直哆嗦。   她当然知道,刘妈妈说的是实话。   弘亲王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真真正正的皇室宗亲。莫说京兆府,便是大理寺和刑部,碰上这位,也唯有偃旗息鼓的份儿。   谁也不敢得罪他,谁也不敢对他动手,谁也不敢真的拿国法律例去惩治他。   孟允章玩的这样花,死在他手里的姑娘不乏良家女子,可往往不过是一句“病逝”便给打发了。   甚至,曾有位京都三品高官的女儿,生的花容月貌,妩媚动人,被弘亲王掳进府中玩了三天三夜,被抬出来时,连人样都没了。   据说那姑娘死时,身上还趴着两个侍卫。   此事骇人听闻的很,满城风雨,人人热议。   那三品官自是不甘,一纸诉状告到圣上跟前,求圣上做主。   最后的结果,弘亲王被圣上申饬,责骂一顿,罚了三个月俸禄。   可是不久后,那家人被贬官,发配到岭南,再难回京。   三品高官的女儿尚且如此,何况她区区一个官妓?   若她死在弘亲王府,那也仅仅是白死了,谁都不会为她伸张正义。   京城的百姓议论一句,也没有法子救她。   沈柔的脸色,越来越惨白。   刘妈妈见她神色,只抬手拍拍她的脸,软语问:“想明白了?”   沈柔颤了一下,睫毛微垂,颤抖着,泄露她的紧张。   刘妈妈笑了一声:“想明白就好。”   沈柔咬牙不语。   刘妈妈没多说什么,扬声喊人进来,让带她出去。   “带她下去验身,欢儿是咱们君意楼的心肝宝贝儿,你们温柔些。”   沈柔不晓得验身是什么,却不喜陌生人近身,蹙眉道:“我没病!”   “呦,小丫头还真不懂呢?”刘妈妈扬起唇角,眼底却全是嘲讽,没有一丝笑意,“验身就是要看看,如你这样的千金小姐是不是恪守妇道,这初夜还在不在,有没有跟男人睡过觉。”   她说的露骨,没有丝毫遮掩。   沈柔反应过来,攥紧了自己的衣襟。   她意识到这个验身是什么,慢慢地,咬着牙说:“我没有。”   刘妈妈盯着她掩衣襟的举动,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骤然一沉,手中的团扇狠狠拍上她的脸。   随着“啪”一声巨响,沈柔的脸偏了偏,脸上顿时高高肿起,浮现出血丝。   刘妈妈眼神冷厉、阴寒,“你装什么贞洁烈妇?进了君意楼,我对你做什么,都是恩赐。若不听话,就等着被卖进私窑子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带走,好好验验,这大户人家的腌臜事儿多的是!”   三个老妈妈架着她,进了一间小屋子,屋中点着明亮的烛火,将人照得纤毫毕现。那几个老妈妈上来就要脱她的衣裳。   沈柔下意识挣扎,抬手躲开对方,往角落里缩。   其中一人语气格外不耐烦:“不脱衣裳怎么验身?矫情什么!以后早晚要给男人睡,现在只是验身都受不了,以后不得自杀!”   沈柔只躲,可她不是这几个老妈妈的对手,很快被人按在春凳上,扒下衣服。 第3章   月光照进窗棂。   沈柔的心,比冬日的月更凉。   此时此刻,她被人压住,丝毫动弹不得。   只能紧紧闭上眼,不去看,不去想。   却因此,让身体的触感变得十分清晰。那些人在她身上的每一个举动,都一清二楚。   她自己都好不意思看的地方,被几个老婆子粗鲁地对待。心里的羞愤,远远超过身体上的痛楚。   验身结束后,沈柔裹着乱糟糟的衣服,失魂落魄缩在角落里,眼圈通红。   她原以为,诏狱里没吃没喝,被人辱骂的经历已是地狱。   不曾想,地狱也分第一层和十八层。   君意楼,是地狱中的地狱。   如今,也不知是到了第几层。   这应当不是是十八层地狱。   兴许也不过是前几层。听来听去都觉着,后头还有更可怕的事儿。   她想去死。   这样的日子,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不如死了的好。   可做了官妓,生与死,又哪是自己说了算的。   便是求死,也不得。   可若想活着……若想活着……   若想要好好活着,有尊严的活着,还有可能吗?   她想起兄长说过的话,外头的女人若想活着,就得有用。   勾栏瓦肆里的女人,用途在哪?   ——还能在哪?   沈柔自嘲地弯唇。   她出身贵族,再怎么天真,对很多事情也都心知肚明。   勾栏里的女人要求得一条生路,就得攀附个男人,像菟丝花一般,死死地巴住他。   而她现在若要活着,不死在弘亲王手里,除非有个比弘亲王更有权有势的人,愿意救她。   而那无亲无故的人,又凭什么救她?不过是图她一身皮肉,才肯冒险。   沈柔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挣扎里头。   难道,她也要像那些以色侍人的女人一样,靠着肉、体的诱惑,去求得一丝生路吗?   沈柔死死咬着牙,拉紧衣襟,双手剧烈地颤动着。   最终,闭了闭眼。   罢了,罢了。   落到这样的地步,再守着侯门贵女的尊严,又有什么用?既不是那样的身份,又哪儿又资格矫情。   想活着,就总得失去些什么。   她一向聪明,想起刘妈妈说的话,便学会了。   再睁开眼时,眼泪聚在眼眶里,如珍珠一般,一颗一颗落下来,垂在下颌,再落到地上。叫人看着,心都能生生揉碎了。   沈柔盯着不远处的镜子。   镜中少女精致无双的脸庞,高贵清华,却随着这哭泣的模样,逐渐染上了一层妩媚。   沈柔突然嘲讽地笑了一声,直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昔年,沈柔被人称赞“清毓呈芳,华美无双”。   可她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为了生存什么都能抛弃的人,甚至于能够做出这样的表情。   若叫以前认识的人见了,只怕要觉得惊见骇闻,狠狠嘲笑她一番。   可她也不过只是想活着。   从教坊司到君意楼走过一遭,她想活着,就只能做这样的事儿。   她又笑了一声。   笑着笑着,眼泪便又落下来,不受控制地淌了一脸。   沈柔,你曾是京都人人羡慕的姑娘,可现在却像个真正的妓子一般,以色事他人。   你自己觉得,可笑吗?   可是,你总得活着。   你的父兄含冤而死,你的母亲还在流放路上。你若死了,难道就真的让他们一辈子含冤莫白吗?   沈柔死死盯着镜子中的人,那双被泪水浸湿的双眼,渐渐坚定下来,一层一层,遮住昔日天真与脆弱。   沈柔,你没有资格再脆弱了。   你要活着,一直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尊严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轻声开口:“我要见刘妈妈。”   刘妈妈对她予以重任,她想,便来见她。   她瞟了眼沈柔身上乱糟糟的衣裳,见她没有掩衣裳的举动,心知肚明笑了声:“这次,是想通了?”   沈柔语气很轻,很淡:“刘妈妈,你说这朝野内外,有没有人比弘亲王更有权势呢?”   刘妈妈倒也不意外,平静道:“金銮殿御座上那位,是天下之主。太子殿下位居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陵侯是长公主之子,长公主同陛下的情谊,更胜弘亲王三分。洛神公主如今代理朝政,权势赫赫,天下无双。”   言外之意,这朝野内外,比弘亲王有权势的,唯有这四位。   昔年倒是有个手握十万大军的平南侯,可惜啊可惜,一朝落败,什么都没留下。   “可惜,这四位都是皇家人,都不会来救你。”刘妈妈并不奇怪她能认出弘亲王的身份,轻笑,“你就乖乖等着进弘亲王府吧,说不定日后讨好了殿下,日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柔没说话。   比孟允章有权势的人,不外乎皇帝,太子,长陵侯。   想来想去,这世上能把她从孟允章手中救出来的人,唯有长陵侯卫景朝一人。   只是,卫景朝凭什么愿意帮她呢?   所谓婚约和短暂的情分,与家族的利益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就像是被蚂蚁蛀空的堤坝,洪水一来,便会轰然倒塌。   他不可能为此救她。   除非,有其他的好处。   “进了君意楼的女人,个个都不甘,可最后啊,哪个都得认命。”刘妈妈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沈柔心中所想,轻笑一声,“哪怕真的有人敢得罪弘亲王,但人家凭什么为了你去做这种事儿?不过是个女人,你配吗?”   沈柔望着镜子,轻声细语:“配不配的,我说了不算,妈妈说了也不算。”   刘妈妈笑得花枝乱颤,抚掌道::“是个有心气的。”   “气性这样大,怪道殿下喜欢,可惜啊,你这心高气傲的,早晚知道没多少用途。殿下喜欢妩媚娇柔的女人,你明儿便跟着我学,别叫君意楼被殿下怪罪。”   沈柔没有拒绝。   如今,她的筹码唯有这一张脸和这一身的皮肉。死也好活也罢,也仅剩这皮囊了。若这皮囊有用,反而多了一分希望。   妩媚也好,娇柔也罢,哪怕是蓄意勾引,但只要能活着,就总是好的。   她闭眼,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便没了方才的脆弱不堪,只余了动人媚色。   第二天一早,沈柔便按照刘妈妈所言,到了君意楼前楼的厢房中。   刘妈妈不在,给她上课的,是个不过二十如许的年轻美人,红裙叠嶂,素手纤纤。   一眼望去,便觉妩媚生香,娇艳欲滴。   此人,便是君意楼的头牌,江姝。   江姝是名动京都的女子,绝色娇媚,一夜千金。据闻她最盛时,五陵子弟为争她一夜,而互相打破头,都是常有的事儿。   可她却能常年周旋在这些权贵子弟之间,全身而退,可见手腕不凡。   江姝艳若芙蓉,不负头牌之名。   她先是上下打量沈柔一圈,才勾唇一笑,极是满意地点了下头。   江姝手持团扇,慢慢扇着,慢条斯理开了口。   “咱们青楼女子要学的东西多,唱歌可以练出一幅娇滴滴的嗓子,跳舞能让身子变得更柔软,琴棋书画能养出一朵千娇百媚的解语花。但这些都可以不会,顶顶紧要的,是房中术。”   “你记着我的话,男人来君意楼,可不是为了跟你吟诗作赋,风花雪月的,他们是来寻欢的。所以呢,咱们就得让他们欢愉而归,若房中术若学的不好,才真真叫人扫兴。”   她说话直接露骨,沈柔红了脸。   江姝瞥她一眼,笑了声:“这就害羞了?”   沈柔咬唇不语。   江姝直接拉开房中的屏风,露出隔壁间的风景。   沈柔抬眼望去,蓦地瞪大双眼,往后退了一步,捂着嘴,掩住脱口而出的尖叫。   饶是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曾想过这样刺激的场景。   屏风拉开,出现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靠墙而立,依偎在一起,做着叫人难以直视的事儿。   听见声响,那两人百忙之中抽出功夫,侧目看了眼。   被压在墙上的女子娇笑,妩媚欲滴的眼眸带了钩子,“新来的妹妹,真是个尤物呢,难怪叫江姐姐亲自带。”   那男人双眼微眯,打量着沈柔,像在看一个珍稀的猎物,“这样的好货色,刘妈妈怎么不给我看看,难道我不配?”   沈柔下意识后退一步,小脸又青又红,羞耻难堪,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她真是没想到,君意楼上来就给她看活春色。   对她这样循规蹈故长大的姑娘来说,过往十六年最出格的事儿,也不过是同小姐妹一起,隔着屏风悄悄看一眼外边的男人。   见过男人露出最大面积的肌肤,也不过年年端午龙舟赛会上,男人打的赤膊。   今天的状况,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毕竟,一丝、不挂的男人和女人,她真没见过。   江姝见怪不怪,笑语嫣然,反问那男人,“怎的?周郎君是觉着我们星儿妹妹伺候的不好?”   墙上那女子嗤笑了一声。   那周姓郎君像是被刺激到,搂住那女子,调笑道:“星儿当然是我的心肝宝贝。”   星儿笑了声,俯身在他耳边道:“那郎君还不努力些?”   遂,两人继续动作,不再看她们。   沈柔双眼不知从何处放。   只盯着地板,耳根红的像涂了胭脂。 第4章   江姝斜眼看向沈柔青红不定的脸色,“若连这个都看不得,不如早早死了,也省得日后受辱。”   “欢儿妹妹昔日是高门贵女,自是讲究什么礼节贞洁。但读过书的女人,总该听说过一句话,当了□□就别去立牌坊,既做了这个行当,还讲哪门子礼义廉耻呢?”   她冷言冷语,说的极为不客气。   沈柔睁着一双清透碧澈的眸子,吸了一口气,轻声细语,“我都明白,只是一时不适应,以后断不会如此。”   她顿了一下,声音婉转,“我愿意学,还请江姐姐教我。”   她知道,江姝说话不好听,却都是实话。   进了君意楼,再去守着以往的礼义廉耻,只能让自己活不下去。   她不是不羞耻,不是不想逃,只是这羞耻和逃避感,比起生存来,显得那么不值一提。沦落至此,想活下去,就得抛下以前的沈柔。   昨日验身时,她便想明白了。她是君意楼的欢儿,不是平南侯府的沈柔。   平南侯的千金,不用承受生活的压力,尽可以天真无邪,随心所欲。   君意楼的妓子,却不得不抛下一切礼义廉耻,用一身的皮肉,去求得艰难生路。   这下子,江姝反倒有些惊讶了。   君意楼曾来过无数个官宦人家的女儿,江姝自个儿也带过几个。   富贵人家养长大的女孩子,难免心高气傲,如温室里的娇花,受不得摧残。那些女孩子初来之时,碰见这样的场景,往往都受不了刺激,不是哭着逃避,便是大喊大叫。   乃至于,还有疯了的。   江姝原以为,像沈柔这样的侯门贵女,总该是比其他人更娇贵,更难以承受的。   甚至想着,若这娇花当场疯掉,也不是不可能。   却不曾想她竟这般能屈能伸。不哭不闹,甚至还主动喊她一个花娘“姐姐”,主动求她教她。   这平南侯的独女,倒是比想象中坚强得多,也识时务得多。   江姝笑了一声,“你肯这么想就最好不过。”   她指着仍旧依靠在墙上的两个人,尤其是其中的男人,“知道他是谁吗?”   沈柔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不认识此人,便摇了摇头。   “永平周家的三公子。”江姝淡淡道。   沈柔一下子愣住了。   永平周氏是传承百年的豪门大族,虽无赫赫权势,但姻亲故旧满天下,是了不起的家族。周家三公子周世年是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传闻他不近女色,冷厉傲慢,许多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可是现在,他在女人身上沉沦的模样,哪儿还有半分“不近女色”的模样。   沈柔只觉得齿冷。说不出的寒意从脚心漫上来,漫到心口,心也跟着冷了。   江姝盯着他的模样,慢慢开口,教导沈柔:“你瞧,这就是女人在床上的本事,再心高气傲的男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   “欢儿。”江姝嗓音柔得叫人心颤,带着引/诱的味道,“你这样美丽,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会变成你裙下的奴仆。”   沈柔的心脏抖了抖。   她看向墙上的人,看着那女子的动作。听到那女子甜腻的嗓音喊:“周郎……”   看着她搂住那男人的脖子,眼波流转,妩媚多姿,撩人心弦。   她那张脸明明不是很美丽,此时此刻,却有种惑人的媚。好像比那一张脸娇艳十足的美人,更叫人心动,忍不住便受了撩拨。   媚态……便是……这样吗?   沈柔看向江姝,眼底充满疑惑。   那张俏脸上,此刻已没了刚才的羞耻与不堪。   江姝心下赞叹。这沈家姑娘的心态,当真是一流的好。这份适应能力,比她当年也不遑多让。   可惜,若非是弘亲王盯上的掌中玩物,倒是可以做君意楼下一个头牌姑娘。   江姝妩媚一笑:“这不过是万中之一罢了,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论起媚术,这君意楼,再无人可与我相比。”   沈柔咬了咬唇,柔柔下拜,纤细的腰肢摆出臣服的姿态,“请江姐姐教我。”   江姝扶起她,低头笑问:“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学过吗?”   沈柔点头,“都学过。”   “跳舞呢?”   “学过。”   “那便好。”   好在哪儿,江姝没说,只是示意沈柔跟上自己的脚步。   两人一路离了前楼,进了后院一座独立的小楼,楼中装饰清雅,与其他地方不同。   沈柔看着角落里的徽记,写着一个“江”字,便知这是江姝的住所。   江姝从书架下拿出几本书给她,“今天上午,学会这几本书里头的东西,中午我检查,若学不会,可是有惩罚的。”   沈柔点头应了,打开书,脸上顿时一红,讪讪看向江姝。   江姝一直观着她的反应,见状笑道:“你既学过舞蹈,这些画册上的,应当不是问题。只是些基础的姿势,并不算难,若学不会,中午就不必吃饭了。”   她的语气格外平静,倒显得沈柔在小题大做了。   沈柔不想饿肚子,只得忍耻又打开书。   这书里的东西,对于沈柔这样的千金小姐来说,委实是羞耻了些。   但若说有多难,倒也不至于。那些动作,极是寻常,不用特意学,就能做出来。   还有几个难度稍高的,着实是让人面红耳赤。   但,真要做起来,以沈柔的舞蹈功底,倒也不值一提。   沈柔一边看着,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   羞辱吗?当然是羞辱的,但比起被送进弘亲王府,死在他手里,这羞辱算得了什么?   人死了,才是最大的羞辱。   只要能活着,便是好的,便有翻盘的机会。   沈柔看了一上午书,学着书中的样子,摆弄自己的身体。   一会儿躺,一会儿卧,一会儿站,一会儿坐。   来来回回,没个停歇。   江姝到午膳时分才从内室出来,问:“学完了吗?”   沈柔答:“学完了。”   “学给我看看,十八页这个。”江姝点了点手中书页。   那张图上,是个极高难度的动作。   沈柔记得,这是书上最难的一个动作。   她捏了捏自己的掌心,闭上眼,做出这个动作。   双腿屈到臀下岔开,腰肢后仰,露出洁白脖颈,胸脯高高挺起,姿势犹如献祭。   她的动作极标准,姿势像舞蹈一样柔美,纤细的腰肢往上,勾勒出动人的弧度,叫人心醉神迷。   江姝满意点头,“是个有天分的。”   江姝命她起来,给了她一堆药罐。   “这里头,是君意楼的密药。催/情的,昏迷的,柔润的……但凡你需要的,这里都有。”   她语气平静,拿起那红色的瓷瓶,捻在掌心转了转,“这一瓶是名药,催欲蚀骨,沾上了就会变得理智全无。君意楼用来调/教不听话的姑娘,如今你倒是用不上了。”   她随手将药瓶扔在一旁,神色淡淡。   沈柔的目光随着那药瓶一顿,随即打了个寒颤,心底漫上一股子寒意,后背冷汗涔涔。   她听懂了,江姝这话是个警告。如今她乖巧听话,这药便用不上。可但凡她生出一点反骨与二心,君意楼又岂会善罢甘休。   她闭了闭眼,说:“这药自然用不到我身上。”   这便是表忠心了。   江姝妩媚眼眸中落下笑意。   刘妈妈与弘亲王府约好,十日后奉上珍宝。   时间越近,沈柔便越觉紧迫,学习越发认真,日日要么待在江姝的小楼里,学着房中术。   要么,就是去观摩旁人的实战。   一日一日,从不停歇。   她也从最初的羞涩紧张,变得从容不迫起来。   到第八日,江姝忽然道:“你与来时,很不一样了。”   沈柔怔住,下意识望了眼镜中人。   她看着,昔日那双天真无邪的眸子,一日日染上妩媚动人的色彩,又一日日褪去,化作澄澈的天真。   这天真,与以往却截然不同,多了三分惑人,三分娇羞。   她看到自己走路时,不复往昔端庄大方,一举一动皆妖娆多姿,纤细腰肢甚至微微颤动。   那是青楼妓子才会的姿态。   短短八日,君意楼就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若说以前的沈柔是京都里一朵迎风而立的照水荷花,美得清透,如今该是灼然绽放的庭前芍药,艳色逼人。   昔日千金女,今为娼冶人。   沈柔嘲讽地勾了勾唇。   后天,就是君意楼和弘亲王府“交接”的日子。   她的变化,不知是好是坏。   用上“交接”这个词,是沈柔觉得自个儿像是个物品,被人送来送去的。   没有自己的想法,亦或者是,没有人在意自己的想法。   不过,她如今的处境,其实尚且不如达官贵人的猫儿狗儿,不如大街上的一盆花,贵人脚底沾的泥污。   被人当做货物,实则也是正常。   可她总是不甘的。   昔日侯门娇养的芙蓉花,一朝零落成泥,又怎能甘心,被人肆无忌惮碾作尘?   这八日,她想了很多。   想着,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自救。   直到今晨,她得到一个消息。   长陵侯卫景朝,从苏州归京。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第5章   沈柔没有绕圈子,也没有使手段。   时间这么短,只剩两天。   容不得她绕圈子,也容不得她去使计策。   她径直去见了刘妈妈,开门见山问:“你能把长陵侯请来吗?”   刘妈妈闻言,愣了一下。   随即是一声嗤笑,笑沈柔天真,不自量力。   “长陵侯高傲自诩,不近女色,真真是云端上的人物,并非我们可以攀附的,你趁早死了这个心,免得连累我们。”   沈柔好脾气地再次询问道:“妈妈的人脉遍布京城,真的不能将他请来吗?”   “我的人脉再广,也牵扯不到长陵侯府。而且,长陵侯这样尊贵的人,岂会听我们的?我邀他,只怕人家觉着是羞辱他!”   “我劝你尽早醒过来,别再想着以前的侯门生活。不管以往你府上跟长陵侯府关系多好,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进了君意楼,你就彻底忘了过去吧。佛经有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多可笑,满手血腥的君意楼鸨母,竟也读起了佛经。   沈柔垂眸,语气轻且幽,抛出一个天大的消息。   她说,“可是,他以前是我的未婚夫婿。”   “未婚夫婿?”   刘妈妈猛然一愣,不由重复一遍。   京都豪门贵族之间的婚约,鲜少往外传,除却相熟的几家人,外人并不清楚。   她还真的是不知道,眼前的姑娘,竟是长陵侯的未婚妻。   若是旧交,她劝沈柔忘了,是为她好。   但未婚妻,那便不一样了。   在京都豪门当中,定了婚约,那女方就已经算是半个男方家的人了。   若这沈柔与长陵侯是未婚夫妻,谁又能说,长陵侯是不是重情重义的人?是不是对她,有特殊的感情?   思及近几日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刘妈妈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但凡长陵侯对沈柔有半点情分,得知这几日的事儿,大约都要扒下她一层皮来。   沈柔清清淡淡唤一声:“妈妈?”   刘妈妈如大梦初醒,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沈柔垂下长睫,只道:“他不在京中,我不想说。”   不说,自然有不说的理由。   长公主殿下是天生的政客,冷酷无情,眼中只有利益没有情分,当日的婚约,便是看中了平南侯手中的雄兵,而非她这个人。   若是早早将婚约之事闹到对方跟前,叫她知道自己落魄如斯,却还惦记着卫景朝,只怕自己未必能活到今儿。   而前些日子,圣上对平南侯府下手之前,特意给卫景朝安排了外差,一去便是数月。   明摆着,是不想卫景朝沾手平南侯府的事情。   今日卫景朝回京,好不容易给她知道了。   她总得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谋一个生路。   刘妈妈犹豫不决。   沈柔观其神色,便知道,单是未婚妻的身份,并不能说服她。   毕竟,这些时日,侯府并没有人来看过她。   可见这情分何其稀薄。   她看着刘妈妈,面不改色继续编道:“他对我极好,很爱我,年前的及笄礼上,曾赠我一枚鸳鸯双鱼佩,告诉我说,他今生非我不娶。”   她眉眼不动,语气极轻,“妈妈应当知道,若能将他请来,将我送还给他,得了他欢心,所能得到的,不会比弘亲王府给的少。”   “当然,您也可以不这样做。可若真将我送去弘亲王府,待来日卫景朝来找您要人,您可承受得住侯爷的怒火?”   沈柔的话,并不全是假话。   去岁及笄礼上,卫景朝的确赠她一枚鸳鸯双鱼佩。   只不过,那玉佩是卫家传给儿媳的,所以才在长公主的授意下给了她。   与二人的私情,没有任何关系。   而那玉佩,早在沈家被抄家时,就被大理寺的人送还给长公主了。   但说话便是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楚,才能骗到人。   这本事,还是江姝刚教会她。   沈柔是勾栏里最好的学生,不管是什么样的手段,都学的快,用的快,学以致用,叫人分不出这是她的本性,还是伪装。   刘妈妈默然不语,按了按太阳穴。   她做的便是男人生意,这些年来将男人的心思摸得可谓是一清二楚。   对男人来说,心上人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心上人是天上月,旁人便是地上霜,天差地别,不外如是。   若沈柔说的是真话,她当真是长陵侯的心上人,那将她送还给对方,自然是卖了个天大的人情给齐国公。   可若不是呢?   那她给长陵侯送去一个大麻烦,侯爷岂会放过她?   可是,她又怕真将人送给弘亲王,来日长陵侯找她要人,她拿不出来。   叫侯爷得知她所作所为,不得扒了她的皮子?   君意楼在京中是一等一的青楼,自是有后台的。   可就算是她那后台,也万万不敢与长陵侯府相提并论。   转瞬之间,刘妈妈的心思千回百转。   刘妈妈抬眼看向沈柔:“我凭什么信你?”   沈柔垂眸,柔声道:“他离京之前告诉我,要去苏州一带剿匪,按照时日,约摸着便是这两日归来。凭他的本事,自然是凯旋了。如今他归来后应当是要入枢密院的,妈妈可以去查探一二。”   实际上,以往她对卫景朝的去向从来都不清楚。   这次会知道,全是因为他离京之前,两家已在商议婚期,准备待他归京,就开始准备婚礼。   若是……若是平南侯府没有出事,如今该是她在闺阁中做嫁衣的日子。   可惜事到如今,嫁衣,婚礼,夫婿,全都没了。   只留下这一条命,尚要苦苦挣扎。   刘妈妈见她对卫景朝的去向一清二楚,当即信了三分。   长陵侯的这趟公差是朝廷机密,去了何处,何时归京,没有任何人知道,刘妈妈的关系网遍布满京都,之前都不曾打探到。   直到今日卫景朝归京,她方窥见一二消息,得知他到底去了何处,干了什么事儿。   但沈柔却知道的一清二楚,除非是卫景朝所言,否则断不可能。   毕竟,她这样的千金小姐,若不是为了心上人,又哪里会关心朝堂动向呢?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沈柔,道:“今早,长陵侯自苏州归京,入宫面圣述职,后被封为枢密副使。”   沈柔仍是怔了片刻。   枢密副使是枢密院副职,掌一方军务,正二品的实权官职。   他才二十一岁,便坐到这个位置上,当真称得上是圣恩浩荡,年轻有为。这个岁数到这个官位,在朝野内外,都是独一份。   卫景朝今晨自苏州凯旋,步步高升,正值风光无限的时候。   他会为了她,冒一次险吗?   沈柔蓦地生出几分踌躇来。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管他来或是不来,她都不能漏了怯。   哪怕他不来,她也没有失去什么。   只不过是赌一把罢了。   她只是睁着清澈的双眸,“那不是很好吗?他越有权有势,就能给妈妈更多好处。”   刘妈妈见她面无异色,似乎对她和卫景朝之间的感情胸有成竹,心里便泛起嘀咕。   莫非,这沈柔当真是长陵侯的心上人不成?   她是个商人,重利轻义,有数不清的好处放在眼前时,便可为此丢了性命。   哪怕是赌一把,似乎也是值得的。   刘妈妈很快下定决心。   弘亲王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圣上的幼弟。长公主殿下却是与圣上一同扶持着长大,风雨同舟,还救过圣上性命的姐姐。   为了长公主的儿子得罪弘亲王,这生意能做。更不要提,弘亲王只是虚爵,长陵侯却高高在上,手握实权。   刘妈妈当即便道:“今夜,你到明月楼等着。”   沈柔骤然松了口气。   回神时,后背冷汗涔涔,已浸湿了衣衫。   卫景朝是她的底牌,她一直不提,便是等着他归京,才一举用他们以往的“情分”,说服刘妈妈。   今日她一直在恐慌,若刘妈妈不信她的话,那该怎么办?   好在事情还没有那么差,她信了她。   只要卫景朝肯来见她,她大约就能得救。   若他不肯再见她一次……   沈柔垂眸,那亦是她的命,是她到了赴死的时候。   晚间,乌云渐渐遮住夕阳,天上没有月亮,亦不见一丝星光,靡艳的红烛灯笼罩着整个君意楼,将天空都照得仿佛殷红如血。   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   沈柔等在明月楼中,望着窗台上的一株水仙花,花枝干净澄澈,迎风摇曳,柔弱娇美,干净不惹尘埃。   忽地一阵乱风吹过,花枝颤颤巍巍,无力抵抗,随着瓷瓶滚落进地上,沾惹了泥污。   脏污的花枝在风雨中,格外可怜。   沈柔冷眼瞧着,许久后,移开了双眼。   沈柔,你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有功夫怜花惜草。   何况,你自己的处境,又比这朵花好在哪儿?   经了风雨滋润,花草还能成活。   而你若历经风雨,便只能去死了。   从黄昏到子夜,整整三个时辰,沈柔一直没有合眼。   她心底,其实格外的恐慌。   她不知道卫景朝会不会过来,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了昔日的婚约,来看一眼自己落魄的未婚妻子。   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和长公主一样,嫌她是个累赘,直接命人杀了她。   她甚至于,紧张到连一口水都不敢喝。   只是双目睁圆,死死盯着房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沈柔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天色晚,雨将至。   沈柔慢慢垂下眼眸。   都这个时辰了,想必,他不会来了吧。   子时的钟声敲响,沈柔的心,彻底冷了。   她起身,面无表情,僵着身子准备离开。   楼下的门蓦地被推开。   随着风吹的力度,“哗啦”一声巨响,屋内层层叠叠的帐幔霎时被--------------栀子整理风吹的杂乱。   沈柔蓦然抬头。她抬眼望去,隔着帘子看向来人。   玉冠博带,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如琼枝玉树,清贵不似凡人。   ——是卫景朝。 第6章   刹那之间,万籁俱寂。   沈柔的心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声一声,犹如有人在心脏中打鼓,让她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清楚。   此时此刻此夜,她唯有一个想法。   他竟然,真的来了。   他真的为了她,冒险来了这烟花之地。   他明明知道,平南侯府是谋逆的大罪,一旦沾上,便可能被牵连,但他还是来了。   卫景朝,你是来救我的吗?你还惦念着我吗?   沈柔在心里问,却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   只是眼圈慢慢变红了,眼眶里一阵湿润,几欲落下泪来。   像是,连日来的委屈,终于有人可以诉说。   望着卫景朝高大挺拔的身影,沈柔仿佛找到了依靠。心底的压力轻了轻,像是在万千重担下,终于喘了口气,有了希望。   她抿了抿鬓边的发丝,准备撩开帘子去见他。   可是,卫景朝却开了口,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你们说的绝色美人,到底在何处?还要卖关子到几时?”   刘妈妈掩唇轻笑,“美人就在这楼中,今夜春宵值万金,妾身便不打扰大人了,还望大人慢慢享用。”   沈柔撩帘子的手僵在原地,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她心底所有的火苗,所有的希冀。   绝、色、美、人。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他何尝是为她而来?不过是为了“绝色美人”。   他可能,早已将她忘了。   或者是以为她早就同平南侯府其他女眷一同,走上了流放的道路。   他从未想过救她。   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个未婚妻。   沈柔慢慢地闭上眼,嘲讽地扯了扯唇角。   原来,她心中正人君子般不近女色的未婚夫,是和周三郎一样的沽名钓誉之徒。孤高傲慢的皮子下,藏着的实则不过是风月里的常客,女人裙下的囚徒。   原来,一切竟如此的不堪。   原来,她方才的感动,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多可笑啊,竟将来此寻花问柳的男人,当成了救命稻草。   当成了,救她的恩人。   她僵在原地,隔着层层叠叠的帐幔,只能看清楚烛火中,他挺拔卓然的身影坐在小几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不紧不慢,清华矜贵,端的是一流世家公子的风范。   比之她昔日认识的卫景朝,多了几分冷淡的漫不经心。   看着这样的他,沈柔倏然自嘲一笑。   卫景朝这样权势赫赫的男人,又生得俊秀高华,身边自是不缺美人。   她这样的罪臣之女,其实哪儿值得他多看一眼。   何况她这样呆板无趣,又哪儿比得上君意楼活色生香的绝色美人。   是她自作多情,怨不得别人。   失望到了骨子里,足以叫人遍体生寒。   沈柔猛得打了个寒颤。   外头,大雨轰然落下。   卫景朝不紧不慢地饮一盏酒。   沈柔慢慢侧目,望向一旁的多宝阁,看着一个红色的瓷瓶,脑海中想起江姝说过的话。   “这一瓶是名药,催欲蚀骨,沾上了就会变得理智全无。”   在生死之际,情义、爱恨、自尊,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最初的目标,也不过是想活着,有没有情分,又有什么要紧的。她总有法子,叫卫景朝对她食髓知味。   她已不是昔日的平南侯千金。   也不该再端着昔日的骄傲矜贵。   青楼女子,就该使出青楼女子的手段。   她的眼前,只剩下那一个瓷瓶。   其他的东西,都变得虚无了。   沈柔移步到柜台前。   拿出那瓷瓶,倒进手边的酒壶中。   她失神地盯着酒瓶片刻,一时之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心底的想法。   半晌后,她终于咬了咬唇,拎着酒瓶走出帘子。   卫景朝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一眼,有片刻失神,像是诧异,又像是了然,“沈柔?”   沈柔站在不远处打量着他,他的眉眼仍是英俊如画,一身清贵,如同冬雪下的青松,傲骨落色。   她轻声喊:“郎君。”   卫景朝诧异抬眉,似乎是不懂,她为何会喊出这样的称呼。   大齐女子,向来只喊自己的夫婿,为郎君。   他们还未曾成婚,这样喊,着实不大合适。   可是,他们还能成婚吗?   沈柔有些难过地想。   卫景朝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   沈柔倏然叹息,像是下定了决心。   她妩媚一笑,走到他身侧,贴着他的身子慢慢滑下去,俯倒在他身侧。   卫景朝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   沈柔如玉十指拿起他的酒杯,为他斟酒,轻声道:“许久未见,郎君别来无恙。”   说罢,她垂眸一笑,语气幽凉,自问自答:“是我魔障了,听闻郎君今日升迁,怎会不好?”   她举起酒盏,递到卫景朝唇边,“这一盏酒,便贺郎君高迁。”   卫景朝没有动弹。   沈柔笑语盈盈看着她,那双纯澈无暇的眸子一如往昔,却多了三分不一样的色彩,“郎君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吗?”   卫景朝终于低头,就着她的手饮下那杯酒,终于开了尊口,“没想到,他们说的绝色美人,是你。”   沈柔双眼便蒙上一层雾气,似娇似嗔:“在郎君眼里,我不算是绝色美人吗?”   她又斟一盏酒,眼波流转,“纵郎君阅美无数,也不该觉着我不够美貌吧。”   卫景朝不语,也不动。   沈柔便双手举着那盏酒,双目期盼地望着他。   眉目顾盼生辉,好似,他不喝了这盏酒,她就绝不放手。   半晌,卫景朝就着她的手,又饮下一杯酒,却不开口。   她当然足够美丽。   京都中的少年郎们闲极无聊时,曾为女儿家的容貌排过次序。而平南侯府的沈姑娘,艳压群芳,不负众望得了第一名。   若说京都花中魁首,非她莫属。   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   接下来,一杯一杯,不大的酒壶,很快见了底。   沈柔盯着酒壶嘴上欲滴未滴的一盏清酒,垂眸清妩一笑,端得是勾魂摄魄,“郎君觉着,是我美,还是酒美?”   卫景朝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只眉心微微皱了皱。   他觉着,身上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不陌生。   却汹涌得厉害,比之以往,要强烈数倍。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是方才的酒。   夜色漆黑,窗外雨潺潺,风吹过窗纸。   沈柔看着他逐渐泛红的脖颈,白嫩的手慢慢抚上他的胸膛,媚眼如丝,“郎君风尘仆仆归来,妾侍奉郎君沐浴,洗去此身风尘可好?”   她小指微勾,撩开卫景朝的衣襟。   卫景朝抬手推开她,语气冷淡:“沈柔,你自重。”   沈柔倏然笑出声,娇滴滴地开了口:“郎君说的是,平南侯府的沈柔,是该自重。”   她抬起细白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可,妾身是君意楼的欢儿,是郎君的欢儿……”   卫景朝闭了闭眼。   此刻,他的手有些发软,竟使不出力气推开她。   可用力掐住她时,手臂却如钢铁般有力。   他低头,吻住她。   双臂死死摁住她,卫景朝听见自己的声音:“沈柔,你别后悔。”   此时此刻,就算她后悔,也晚了。   沈柔的声音极低,虚无缥缈:“我不会后悔。”   今夜的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砸在窗棂上。   一滴泪,从沈柔眼角落下。   她知道,至此以往,昔日的傲骨与尊严,全都随窗外肆虐的风雨而逝。   她不是以前的沈柔了。   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在这雨夜里,她只是握住卫景朝的手,“郎君,我想看着你。”   嗓音娇柔妩媚,她自己都不认识了。   卫景朝嗓音沙哑,俯身在她耳边说:“下一次。”   等到了下一次,他果真搂住她翻了个身。沈柔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怀中,不叫他瞧见自己的泪。   这一夜尤其漫长。   骤雨初歇时,天光已大亮,隔着层层叠叠的帐幔,阳光亦不甚刺眼。   卫景朝从榻上坐起,看着沉睡的沈柔,看着她身上的痕迹,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今夜,他来之前便知,君意楼所言的“绝色美人”定是沈柔。   之所以走这一趟,不过只是想将人带走,送她离开京都,给她找户普通人家嫁了,好给自己博个“有情有义”“不忘旧情”的美名。   却没想到,沈柔会给他下药。   没想到,她会引诱他。 第7章   他记忆中的沈柔,天真烂漫,温柔善良,最端庄不过的世家贵女,连听了略露骨些的戏文,都能害羞的红了脸。   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做出这种事。   卫景朝暗自叹息。   他这辈子一向谨慎,在外头时戒心颇重。   十里秦淮河上的魁首都没能骗得过他,结果在这生涩少女手中翻了船。   怨只怨,她伪装的太纯真。   恨只恨,他太信任她。   可是,沈柔若有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能借着身体上的勾缠来拿捏他,那她可就想错了。   卫景朝瞥了眼床榻。   既是她蓄意勾引,成全她又何妨。   只要她别后悔,他会让她知道,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柔醒来时,偌大的房间内静悄悄的,唯有钟漏声滴滴答答,诉说着独自一人的孤寂。   床榻上狼藉一片,有腥膻的味道,银钩上挂着她鸳鸯戏水的肚兜。   四周寂静得令人心慌。   沈柔盯着雕花的床顶,双眸逐渐蒙上一层雾气。   就在一个月前,她还在想着自己的婚礼,自己的洞房花烛夜。父母早已为她准备好十里红妆,她会有盛大的婚仪,有满堂宾客,有俊美夫君。   她鲜红的嫁衣,都已绣了一半。   从宫中请来的教引嬷嬷说,她成婚当日,会在青庐中彻夜燃烧龙凤红烛,夫君会温柔地与她圆房,会在第二天早晨,等她一同起床,拜见翁姑。   今天,她醒来,却只有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四周静得可怕。   沈柔闭上眼,自嘲一笑。   本就不是成亲,不该有期望。不期望,便不会失望。她早就一无所有,像是溺水的人,攀伏着卫景朝,才能在无尽风浪中求得栖身之地。   她不该想那么多。   她早已不可能做他的妻子。   又怎么能期待,他以妻子的态度对待她呢?   可是……她曾经是真的,满心欢喜,期待着嫁给他。   沈柔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里,眼泪很快浸湿了布料。   卫景朝进门时,便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像是诉尽满腔委屈。   他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沈柔果然飞快地扯过一旁帐幔擦了下眼泪,才翻身看向他,通红的眼睛睁着,雾气蒙蒙。却仍是下意识露出个娇艳的笑,沙哑的嗓子婉转柔媚:“郎君……”   卫景朝看着她的模样,心肠没有半分柔软。   他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淡淡开口:“沈柔,昨夜是你给我下了药。”   他一张嘴,便是定罪。   神态冰冷,无情至极,昨夜的温柔炙热,似乎是一场大梦。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沈柔心底仍是不可自抑地划过一丝寒意与失落。   她止不住去想,若是个陌生的妓子这样算计他,大约也就是被如此冷待吧。   可见,他是分毫不念旧情了。   沈柔定了定心神。看着卫景朝,坐起来,被子从胸前滑落,露出身上青紫的痕迹。   纤细的指划过自己心口,落到峰峦上,指着上头格外骇人的痕迹,“药是我下的,但这个,可不是我逼着郎君弄的呀。”   她娇柔一笑,媚眼如丝,“郎君可不能将自己干的事儿,都算在那药头上,药多冤枉。”   卫景朝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与尴尬。   他带着寒意的眸子扫过沈柔的身子,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语气中的轻蔑显而易见。   沈柔垂眸,长睫翕动,轻声问询:“妾清白之身给了郎君,莫非郎君不想认账?”   “纵使不认,你待如何?”卫景朝低嗤。   沈柔脸色一白。   纵使他真的不认,她也不能如何。   昨夜的事儿,本就不算什么大事。   若他念及旧情。   那昨夜便是夺了女子清白,得对她负责,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可若他不念旧情,那就不过是狎妓,与一个妓子一夜春宵。   世上,从未有睡了妓子还要负责的道理。   沈柔攥着床角流苏的手,缓缓收紧。   卫景朝盯她半晌,见她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惨淡,才冷淡开了口:“稍后会有人接你离开这里。”   沈柔闻言,蓦然抬头:“接我去哪儿?侯府?”   卫景朝看向她,没有错过她眼底期冀与盼望。   他毫不心软,淡声碾碎她的希望:“沈柔,卫家是皇亲国戚,容不下逆臣的女儿!”   言外之意,便是她不可能进长陵侯府。哪怕是做妾,哪怕是为奴为婢,也不行。   沈柔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你要我做你的外室?卫景朝,我是你的未婚妻!”   卫景朝居高临下看着她,笑了一声:“我的妻子,只会是高门贵女,你不明白吗?”   譬如,昔日的平南侯独女。   而非今日君意楼辗转承欢的妓子。   沈柔的心,颤了颤。   她垂下睫毛,轻声道:“我明白。”   从被人押入诏狱的那天起,她便明白了。   卫景朝是长公主之子,圣上唯一的亲外甥,六个月大的时候便封为长陵侯世子,十六岁袭侯爵位,年方弱冠,便位列正二品枢密副使。   这样的男人,便是普通的世家贵女都难以匹配,何况是一个罪臣之女。   卫景朝看着她,倏然笑了一声,那笑声中不乏鄙薄与嘲讽:“沈柔,昨夜若非你自作聪明,今日你便该坐上马车,嫁给旁人做正头娘子,而非给我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如今,你可后悔?”   沈柔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痛楚。   可最终,她也只轻声道:“旁人的正头娘子,又如何比得上堂堂长陵侯的外室。”   然而,她脸上的痛与悔,几欲滴泪的眸,却骗不了人。   口是心非,不外如是。   卫景朝嗤笑一声,拂袖离去。   沈柔望着他长身玉立的背影,缓缓松开陷进肉里的指甲。   她垂眸,自嘲一笑。   昨夜情热时,他说::“沈柔,你别后悔。”   今日又问,“你后悔吗?”   沈柔扪心自问,她后悔吗?   她想,大抵是没有的。   若她能嫁个普通男人,安稳度日,一生平安,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但沈柔却很清醒地知道,这不可能。   且不说高高在上的帝王,能不能容下一个罪臣的女儿,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会不会为难她。   单是弘亲王孟允章,便是她不可逾越的大山。   他觊觎她那么久,早已将她视作掌中之物,只等着肆意把玩。若她真的嫁了旁人,孟允章又岂会善罢甘休。   一个普通人做了她的夫婿,哪里敌得过弘亲王权势赫赫,哪里护得住她。到那时候,不过是白白牵连无辜的人,徒惹一场悲剧。   而到那个时候,卫景朝是不可能再帮她对付孟允章的。   沈柔扯了扯唇角,他既将她嫁给旁人,又岂会再多管闲事。他嘴上道貌岸然说的好听,给她寻个好归宿,好人家,让她嫁给普通人做正头娘子,平安安稳一生。   实则,不过是寻个好听的名声,再放着她自生自灭罢了。   沈柔看的清楚,所以才越发不后悔。   她心知肚明,给卫景朝做外室,不过是她走投无路时,最后一块可以攀扯的浮木。   是她求生的唯一棘路。   除此之外,她只能选择死。   她总得活下去。   人只有活着,未来种种,才有实现的希望。   为了活着,哪怕是再不要脸再下作的手段,她也能使出来。本就是青楼女子,何必再讲究什么骄傲自尊。   沈柔在床上躺到日过中天,天色大亮,才起身去找刘妈妈。   走到后楼时,她被一阵刺耳的哭声绊住了脚步。   沈柔脚步一顿,目光落到一间房内。   里头的情形,便一览无遗。   年轻的少女被人压在地上,一张脸挨着地,眉目之间可见傲气。   她旁边,站着两个老妈妈,手持鞭子,正打量着她,好似在观察,从哪儿下手,才能不伤到这俏丽的小脸,不留下伤疤。   那少女咬紧了牙关,哭着喊:“你们纵使打死我,我也不接客。”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老妈妈终于瞅准了位置,狠狠一鞭子接着一鞭子,抽到她修长的腿上。   那少女吃痛地尖叫一声。   想也知道,昔日的贵女,娇生惯养的,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沈柔定定看着。   若是当初,她咬定主意,不肯跟刘妈妈妥协,承受这些鞭子的人,便是她了吧。   不,或许她的处境还不如这姑娘。   人家不肯接客,只是让刘妈妈少赚些钱财。   她若不肯接客,得罪了弘亲王,刘妈妈恐怕会剥了她的皮。   沈柔沉默片刻,抬脚,走向那间房子。   几个老妈妈看见她,纷纷露出笑容:“欢儿姑娘怎么过来了?”   沈柔来的时间虽短,可人人皆知,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是刘妈妈新得的心肝宝贝,轻易得罪不得。   沈柔低头看了那姑娘一眼,淡淡道:“你们先出去,让我劝劝她吧。”   众人对视一眼。   领头的老妈妈笑道:“既是欢儿姑娘发话,那我就给这个面子。只是这个丫头骨头硬得很,姑娘且小心着,别让她伤了你。”   沈柔点头应了。   其余人都退开,房内只剩下沈柔与那少女。   那少女使劲仰头,一双模糊的眼,盯着沈柔,“沈柔,你想劝我什么?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吗?” 第8章   这少女是前参知政事杨家的女儿,杨韶瑶,她们曾是相识的。   沈柔垂眸,轻声道:“杨姑娘,你何必如此。”   杨韶瑶冷笑一声:“我杨家女儿,傲骨铮铮,绝不妥协。沈柔,你自己堕落是你的事儿,你愿意跟不同的男人睡觉,那是你的事儿,我不多嘴,你也别想劝我跟你同流合污。”   “我不能自杀,那就让他们把我活活打死,这总怨不得我。”   沈柔沉默了片刻。   她的确,早就堕落了。   连杨韶瑶都这样想。   其他人若知道她的事儿,只怕更看不上吧。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沈柔叹了口气,看向杨韶瑶:“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一死了之容易,你的家人怎么办?”   “杨相公一生清廉正直,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如今你父亲死了,合族男丁被流放,女眷为奴,只剩下你,既不是奴隶,也没被流放。”   “你就不想,为你的父亲喊冤,救你的家人吗?”   杨韶瑶闭了闭眼,脸上浮现一丝痛苦与绝望:“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在京中各位闺秀里,你一向是最聪明的。”沈柔道,“杨姑娘,我这样愚笨的人,尚且费劲脑筋去想法子,你又岂会真的走投无路?”   “我只送你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的路,还要靠杨姑娘自己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韶瑶怔然趴在地上。   她蓦然看向沈柔,一时喃喃:“可是,你便不觉得羞辱吗?”   沈柔险些被她一句话问出眼泪。   她岂会不觉得羞辱?   可沈家是谋逆的大罪,没有人敢帮她,敢救她。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这样。   沈柔没说什么,声音低了些:“我言尽于此,杨姑娘好好想想吧。”   她出门,什么话没说,往刘妈妈的房间。   刘妈妈多利的眼睛,一眼看过去,见沈柔姿态神情不似以往,是经过春色滋润的妩媚多情,便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轻笑了一声:“事成了?”   沈柔声音喑哑却温柔:“多谢刘妈妈成全,今日的恩情,日后我会记着。”   刘妈妈笑了一声,只问:“侯爷是怎么说的?”   沈柔大大方方道:“他说,要暂且将我安置在别苑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刘妈妈笑了一声,警告她:“弄丢了你,我得给弘亲王府一个交代。你那边,知道该怎么跟侯爷解释吧。”   沈柔语气平静:“是弘亲王逼迫妈妈将我献过去,妈妈本不愿意,奈何不比弘亲王权势无双,无奈之下只得答应。”   刘妈妈满意点头。   她笑一声,拍拍沈柔的肩膀:“欢儿昨夜辛劳,先去歇息吧。”   沈柔温顺点头。   径直出门,回房。   沈柔站在房间内,生起火盆,从书架里掏出几本书,翻了翻。   那些书上,全是图册。   各种各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沈柔盯着看了半晌,抬手,扔进火盆里。   灼热的火舌,很快吞噬了所有的书页。   沈柔深深闭上眼,手指微颤。   这些东西,见证了她堕落的过程。   她不能再留着。   从今以往,便尘归尘,土归土。   君意楼没有沈柔,君意楼的东西,不属于沈柔。   下午,刘妈妈带着人进了沈柔的房间,对沈柔说:“卫公子的人来接你。”   沈柔午睡刚醒,只在身上披了件纱衣,慵懒转头。   刘妈妈身后站着个年轻女子,红裳碧裙,细长的眉间尽是如水温柔。   沈柔望着她的眉眼,忽觉无地自容,难堪刹那间浮上心头。年轻女子亦是她的熟人。自小就跟着卫景朝的丫鬟,踏歌。   从她十四岁那年和卫景朝订下婚约,踏歌便做了传书的青鸟,常年往来于平南侯府和长陵侯府之间。   整整两年时间,踏歌知道他们之间,所有的事情。   知道她待嫁的欢喜,知道她嫁衣的图案,知道她绣花时的心情。   知道她盼着他时的少女情思。   知道她一直一直都想着,嫁给她的景朝哥哥。   今日,他派了踏歌来接她,无啻于一场莫大的羞辱,提醒着她,此时此刻的处境。   踏歌看着昔年的侯门千金,变成这样曲意逢迎的卑微模样,变成这样不堪的荡/妇,是否会笑她痴心妄想,笑她堕落无救。   杨韶瑶看不起她,踏歌呢?   是不是更看不上她这样的女人。   卫景朝多狠的心,竟然用踏歌来羞辱她。   踏歌看着她,极轻极淡地叹息,眼底划过一丝怜惜。   她不忍道:“沈姑娘,公子派我来接您。   沈柔望着她,没错过她眼底的怜惜,顿觉痛楚悲伤。原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看不起她。   世上,还有些人,是在心疼她。   她喊:“踏歌姐姐……”眼泪汹涌而下。   踏歌抬手将她揽进怀中,轻拍她的背:“好姑娘,莫哭了。”   沈柔止住泪。   踏歌道:“沈姑娘,跟我走吧。”   沈柔用力闭了闭眼,道:“踏歌姐姐,沈这个字,莫要再提。”   她离开君意楼的这一刻,官妓“沈氏”,便已死了,不该再存活于人世界,也不该存活于旁人口中。   踏歌顿了顿,从善如流:“姑娘,跟我走吧。”   走前,刘妈妈语气淡淡地对她说,带着三分警醒:“出了君意楼,我只当你病死了,你也只当自己死了。”   沈柔轻声道:“我懂了。”   身为官妓,除却身死,否则不得离开教坊。   而死,也只能是病死的。   唯有这样,方可不牵连任何人。   沈柔被踏歌带去了卫景朝的私宅——鹿鸣苑。   卫景朝在城内城外有无数处私宅,这里并不算华丽,也不算隐蔽,要说特殊之处,便是离枢密院极近,距离不过一里半,抬脚便到。   卫景朝将她放在此处,不可谓不冒险。   但俗话说的好,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任谁也不可能猜到,卫景朝会将沈柔藏在眼皮子底下。   男人的心思,堪比海底的针。   一层又一层,便是剥开了,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沈柔盯着鹿鸣苑三个古朴的大字:“我以后就要住在这里?”   踏歌答非所问:“这是侯爷的意思。”   沈柔顿了一下,没说话,抬脚进去。   她明白踏歌话中的未尽之意。将她置为外室,藏在这个地方,是卫景朝的意思,并非旁人自作主张。   鹿鸣苑布置的清雅,院内引了温泉,早早催生了花木。初春的天气里,便已有芭蕉映着海棠,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种满庭院。   人一踏进去,恍惚间宛如进了另外一片天地,走进去,便有种与世隔绝之感。   此时此刻,她恍然生出逃避的心理。   竟觉得这般真的与世隔绝,也是件好事。至少,不用再面对往昔旧事。   踏歌看她一眼,低声道:“姑娘住在夕照园,随我来吧。”   沈柔回神,微微点头。   随着踏歌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厢房。走向,自己未知的将来。   那梧桐树下的房屋,像一张食人的口,一步一步,将她彻底吞噬。   将以前的沈柔,彻底吞噬掉。   只剩下,君意楼调/教出来的放浪妓子。   前半生的沈柔与如今的沈柔,说来只隔着薄薄一重帘幕。   回首,却再也回不去来时的路。   一重帘外,两处青山。   夕照园位于正院西侧,中有池塘,每到黄昏之时,夕阳的倒影落入池塘中,美不胜收,因此得名夕照。   踏歌引着她进去,忍不住解释:“夕照园是鹿鸣苑里头最好的园子,景色好,离侯爷住的主院也近,最难得的是后头有个小厨房,姑娘要什么东西也便宜。”   沈柔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他。”   踏歌笑了一声:“姑娘若要谢,大可晚上自己谢,我可不传话。”   沈柔怔然,失神道:“我未必能见着他。”   踏歌愣了一下,忙道:“忘了与姑娘说,不止姑娘住在这里,侯爷自己也住这儿。”   这下,沈柔的确是惊讶了。   卫景朝也住在这里?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儿,置个外室,竟行走坐卧都在一处了。   踏歌道:“其实,侯爷也并非对姑娘真的狠心。”   沈柔怔然不语。   望着夕照园的池塘,慢慢地,眨了眨眼。   是夜。   月亮刚绕过东边的窗户,鹿鸣苑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人策马进来,哒哒的马蹄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一声一声,直入心头。   很快,来人翻身下马,径直进了夕照园。   沈柔坐在窗下,隔着窗子望去,恰巧与他对视。   男人穿着黑色大氅,俊朗的眉眼如刀刻斧削,隐隐带着不近人情的氛围。   沈柔陡然呼吸一窒。   卫景朝下马,推门而入:“还没睡?”   沈柔垂眸,柔顺得像是男人家中贤惠的妻子,说的话却放浪大胆,“郎君未归,妾不想独寝。”   卫景朝略为不屑地嗤了一声。   沈柔像是没听见他的嗤笑,扬起清透妩媚的眸子,莲步轻移,凑到他身边,抬手抚上他的腰带。   她的声音柔软甜腻,带着三分媚意:“妾替郎君更衣。”   卫景朝挡住她的手,警告道:“沈柔,别自作聪明。”   沈柔的手便从腰间缓缓地,柔柔地抚到他胸膛上,嗓音越发娇媚,“郎君,您真的不要?”   卫景朝两指捏住她细白的腕子,提起来。   沈柔不满控诉,“你捏疼我了。”   卫景朝垂眸,看见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娇气与不满,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或者羞愧。   卫景朝缓缓道:“沈柔,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比如,认错,或是后悔。   她原是他的未婚妻,如今只能守在鹿鸣苑里做个外室,难道她就不怨?   一盏加了料的酒,断了她的后路,难道她就分毫不悔?   算计他,难道她就不知错?   “有。”沈柔娇羞地低下头,“昨夜早早昏睡过去,没能叫郎君尽兴,是妾不好……”   她停顿片刻,似是羞涩。   卫景朝的脸,顿时黑了。 第9章   沈柔低头,眼角眉梢尽是媚色。   卫景朝凉凉道:“说下去。”   沈柔咬了咬牙,声音低弱,却还是说了出来,“不过,这也怪不得我。要怪也只能怪郎君太勇猛,妾身娇体弱,着实承受不住。”   她娇怯怯抬眸,看了眼卫景朝的眼,又朝下方某处看去。   柔嫩的小手,缓缓地,捂住自己的唇。   一双清透的眼眸中,渐渐弥漫出得逞的笑。   卫景朝倏然抬手,有些粗鲁地用力捏住她的下颌,哑声道:“沈柔,你是半点不知自重。”   沈柔被迫扬起脸。   她不顾下颌的痛楚,对着他妩媚一笑,似乎半点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妾说过,我不是平南侯独女沈柔,是君意楼的欢儿姑娘,不必自重。”   她嗓音娇媚,眉眼似乎带了钩子。   另一只手缓缓抚上他腰间,娇声道:“妾替郎君更衣吧。”   “郎君若再推开我,今夜,我可就不满意了。”   她媚眼如丝,几乎贴在卫景朝胸前。   这一次,卫景朝没有拒绝。   昨夜销魂蚀骨的滋味儿难以忘怀。既养了这么个外室,与其白放着,不如叫自己快活些。   反正,是她自找的。   腰带上的玉扣落在地上,“叮”得响了一声,布料摩挲落地的声音随着起伏。   很快,便是一地狼藉。   沈柔的手臂搂住他脖颈,踮脚,温软红唇靠在他耳边,“良辰美景,望郎恣意怜……”   一股烈火轰然涌上头,男人咬了咬牙,勒住她纤细腰肢,在她耳边道:“沈柔,我可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君子,这是你自找的。”   他欺身而下。   耳酣情热之际,沈柔用力抱紧男人的腰,声音低不可闻,喊他:“景朝哥哥……”   卫景朝怔住,低头看她紧闭的双眸,看她额上的汗,看她微颤的唇。   眼底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片刻后,卫景朝抽身离去。   沈柔感觉到身上一轻。   睁开眼,卫景朝已转身进了净房。   沈柔望着屏风后男人的身影,攥紧身下的床单,慢慢松了口气。   听她这样喊,卫景朝终究还是有几分动容的吧。   他们本是未婚夫妻。   最初见面时,长公主让她唤他哥哥。   这一喊,便是三年。   三年时间,总该在他心底留下几分影踪。   沈柔今日,不过是试探一二,试探他是否还记着昔日的情分。   她不盼望他为此对她心软,只要还记着与平南侯府的情分,就总归是件好事。   不枉今日,她忍着羞耻,做出这般放浪情态。   她想着,卫景朝已从净室内出来。   在水汽蒸腾下,男人冷厉的眉眼更加森寒。   沈柔轻声喊:“景朝哥哥……”   “别这样喊我。”卫景朝冷淡垂眸,盯着她的身体,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   他提醒她,“沈柔,你是逆臣之女。”   沈柔,你是逆臣之女。   这短短一句话,不过八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沈柔心上。   逆臣之女,逆臣之女。   所以,她不配叫他哥哥。   刚才他一反常态地停下来,半途而废,并非是想起旧事,大约是生气,是恶心吧。   恶心于,他被一个逆臣之女,攀了关系。   恶心于,他被一个青楼妓子,喊了哥哥。   确实恶心,确实值得生气。   若她还是平南侯千金,被一个青楼妓子喊姐姐,她大约,也是要生气的。   不怪卫景朝这幅反应。   沈柔麻木地想着。   情绪似乎脱离了身体,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难过。   沈柔慢慢地咬住下唇,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半晌才轻声唤道:“侯爷。”   卫景朝撩起眼皮,淡淡看向她。   沈柔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失了所有力气,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裹住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去。   卫景朝盯着她被褥勾勒出的曲线,冷冷道:“你在与我怄气?”   沈柔不敢对着他使小性子,更不敢惹他不喜。   不得已只能憋屈地又翻身回来,面对着他,忍气吞声道:“妾只是习惯那么睡,若侯爷不喜欢,妾以后改。”   卫景朝这才满意,掀起被子在她身侧躺下,闭上眼。   他向来铁石心肠,冷心冷肺,从不为私情动容半分。   方才听她的称呼,虽有片刻愣神,但很快就想明白,沈柔早已不是他记忆中天真无邪的少女。   现在的她,满肚子的心眼,胆大包天,如今做出这幅可怜样子,不过是想勾起他的旧情,求他垂怜。   可惜,她算错了人。   她胆敢算计他,就永远不可能从他这里得到分毫柔情。   卫景朝心底冷笑一声。   天底下的女人,长得越无害,越天真,就越会骗人。   沈柔咬着被子,借着月光打量他的眉眼。   他的五官,就和他的心一样,又冷又硬。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对沈家不念半分旧情。   而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沈柔闭上眼,抑制住眼底的酸涩。   翌日,天色未亮。   沈柔睡得正沉,就被人用力推醒。   她迷迷茫睁开眼,咕哝道:“怎么起这么早?”   说完,她便反应过来,他今日是要上值的。按照京官的上值时间,现在是该起床了。   卫景朝微凉的嗓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让开。”   沈柔陡然清醒,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卫景朝站在床榻前,言简意赅道:“衣袖。”   沈柔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压住了他的袖子,连忙翻了个身,将他的衣袖放出来。   卫景朝抽出袖子,自去更衣。   沈柔躺在榻上,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再也睡不着了。   略想一想,便起身下榻。   侍女们早已捧来洗漱的用品,沈柔拿起帕子,沾了水递到他跟前,柔顺仰头:“妾侍奉侯爷净面。”   卫景朝抬手,从她掌心中拿起巾帕,净面之后,随手扔进一旁的水盆里。   没经沈柔的手。   他语气轻描淡写:“你不必做这样的事。”   沈柔低眉垂目,道:“侍奉郎君,是做姬妾的职责。”   卫景朝撩起唇角,似笑非笑,“沈柔,你是我的姬妾吗?”   沈柔顿住。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体会到他话中的轻蔑之意。   她不是他的姬妾,她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无名无分。除却在床榻之上,她甚至不配参与他的生活。   就像花楼里的女人,男人会睡她们,会与她们颠鸾倒凤,会跟他们风花雪月,却绝不会真的叫她们侍奉自己衣食住行,让她们见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好。   闲来无事,饮下她们杯中的酒,便是给面子了。   卫景朝淡淡道:“做好你的本分,不该想的,别多想。”   沈柔垂首,头顶可怜地打着旋。   卫景朝看了一眼,毫无表情地径直出门。   沈柔望着他的背影。   半晌后,收回目光,盯着水盆里的巾帕,缓缓地松了口气。   她只是想活着。至于他口中不该想的,她分毫都不会多想。譬如,进侯府给他做妾,亦或者是求他的心,乞他的情。   那些镜花水月,她从没想过。   也从不敢想。   能够活着,逃过孟允章,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不妄想,从卫景朝这里,得到所谓的“情爱。”   她不是这样天真的人。   ——————————   今日,是卫景朝任枢密副使的第二天,当值的第一天。卫景朝刚进枢密院,便被枢密使请去。   枢密使身着紫色官袍,负手站在廊下。   卫景朝隔着几步远,拱手道:“下官卫景朝,拜见大人。”   枢密使抬手招他过去。   两人站在廊下叙事。   枢密使名谢维生,正值壮年,不过四十许,宽耳阔面,长得十分有福气。   他对卫景朝说话无比客气,“卫大人年纪轻轻便官居二品,前途不可限量,真是后生可畏。”   卫景朝温润道:“谢大人是长官,唤下官一声景朝便可。”   谢维生官居枢密使,位同宰辅,自有他的傲气,闻言便从善如流道:“景朝,今儿是第一次来枢密院吧?”   卫景朝答道:“幼时随家父来过。”   谢维生顿了一下,笑道:“老侯爷是上任枢密使,想来你对枢密院的职责亦十分清楚。既如此,我便不多赘言,按照枢密院商议,并且报了陛下与公主殿下审批,日后你便督管北面房,掌管河北路、河东路官兵,并管理北疆防守诸事。”   “你没有意见吧?”   他看向卫景朝,笑得温柔慈和。   卫景朝语气平静:“既是谢大人的安排,下官无有不从。”   谢维生拍拍他的肩膀,“北面房的情况是繁琐了些,但年轻人便是要多锻炼,不要怕苦怕难,更不要在心里有意见。”   “何况,北面房的问题,于你而言,应该不难解决,毕竟,你是……准女婿……”   说着,谢维生指了指上头。   卫景朝不卑不亢道:“大人放心,下官并无不满。只是还请大人切莫再开玩笑,天家公主,非你我可私议。”   谢维生暧昧地笑了一声,没说话,背着手走了。   身后,卫景朝神色微凉。   枢密院十二房,情况最复杂的,便是北面房。   年前,平南侯被指认谋逆,身死北疆。   北疆数十万官军处在群龙无首的境地,朝廷虽也派去了新的将领,却根本不能服众。 第10章   如今的北疆军官的问题,情形可以说是如同洪水般急切。   且不说他们对匈奴打仗时的战绩大不如以往,往常是十胜九负,如今是五五开。   便是军纪就足够一塌糊涂,让人头疼了。   据报上来的消息所言,几乎三天两头都有人寻衅滋事,打架斗殴。   将领便是处罚得再严苛,也没有多少人听从。   那些人说,他们是平南侯一手带出来的将士,自入伍就跟着平南侯南征北战。如今侯爷与世子含冤而终,死的那样凄惨,若朝廷不给他们一个公道,他们谁的话,都不听,都不信。   可以说,北面的军情,便是一个烫手山芋,任谁沾上都是一身腥,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将北面房交给他,不知是谢维生的主意,还是……其他人的主意。   而且,方才谢维生的话,很值得深思。   女婿。   卫景朝是谁的准女婿?圣上吗?   不,圣上虽有意将洛神公主许给他,但早已被他拒绝,他们的婚事根本没有成型过,所以根本称不上什么女婿。   自出生至今,他只有过一个未婚妻,便是沈柔。   也唯有一个岳父,是平南侯。   谢维生的意思是,如今平南侯府全家伏诛,沈氏没有半个族人能够接管军务。   而他作为平南侯的女婿,唯一的后人,是最名正言顺的。   如果是他去处理北疆军务,天然就能让北疆官兵信服。   可谢维生没说的是,要达到这个目的,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沈柔活着。   不仅要活着,还要他继续承认,沈家女,是他的未婚妻。   他会娶她为妻,会继续履行诺言。   卫景朝手指敲着眼前的栏杆,冷笑一声。   这背后之人,是铁了心将他与平南侯绑在一条船上,甚至不惜用北疆数十万官兵做筹码。   真是下了血本。   可惜他不可能上这个套。   问题总有解决的法子。   为此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可就太不值了。   ————————————   沈柔在夕照园里待了一整日,除了吃饭,便一直坐在窗下看书。   眼瞅着红日西沉,她放下看了一半的书,侧目嘱咐踏歌:“让厨下备饭吧。”   踏歌看看天色,有些犹豫:“姑娘,才申时三刻。”   哪有人这么早就用晚膳的。   沈柔叹了口气,温声道:“侯爷申正下值,从枢密院骑马回来,不过一刻钟,现在备饭,时间刚刚好。”   踏歌心下算了时间,道:“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沈柔道:“小事罢了。”   踏歌一直是卫景朝的侍女,不曾做过管家娘子,对管家理事一概不懂。   可沈柔不一样。她自小便是被当做侯门主母教养的,一个家,一个院,什么时辰该干什么事儿,一个月花多少钱,一年有多少出息,她一清二楚,了然于心。   只是,这本事,终究是无用了。   她终此一生,都没有机会给人当正妻,做管家夫人。   前半生学的所有本领,都再无用处。   如今,她在卫景朝跟前用到的,全是在君意楼短短八天里,学来的东西。   她看向踏歌,终是叹口气,温和道:“踏歌姐姐,在鹿鸣苑里头,你是最得侯爷信重的侍女,以后便不仅要侍奉主子,还得料理起来苑内大大小小的事务,免不得多操心。”   踏歌顿了一下,点头称是。   她原没想着这些。   以往住在侯府,总有管家理事,她想要吃什么用什么,只与管事的人说一声,其他人都会备好,用不着操心。   可现在既搬出来了,她也的确是该担起责任。   总不能事事让侯爷自己操心。   也不能将权柄交给别人。   侯爷最信任的侍女,只能是她。   踏歌心里没底,不免看向沈柔:“还请姑娘教我。”   沈柔没应,只道:“姐姐聪明伶俐,肯定能很快上手。”   踏歌一顿,很快明白过来,低声道:“是我为难姑娘了。”   不是沈柔不肯教,而是卫景朝的话,言犹在耳。   她既不是他的妻,又不是她的妾,哪里有资格管他家里的事儿。   方才的话,其实已是僭越。   但念着与踏歌的情分,不忍她被苛责,才多嘴几句。   若再日日指手画脚,插手他家里的内务,便是不知好歹,不识身份,平白惹卫景朝不快。   思及此,沈柔心下有些郁闷,站起身道:“我去园子里走走。”   踏歌随手召来一个小丫鬟,嘱咐道:“去安排厨上备晚膳。”   随即,连忙跟上沈柔的脚步,解释道:“鹿鸣苑九曲回廊,格局繁复,我陪姑娘走走。”   两人走了没多久,绕过一段回廊。   沈柔脚步倏然一停,问:“隔壁是什么地方?”   她似乎,从假山上瞧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   踏歌纳闷道:“那是弘亲王的别苑,怎么了?”   弘亲王府的别苑……   刚才那个在假山上一闪而过的身影,果然是孟允章。   沈柔顿时脸色煞白,脚步打颤。   第一反应便是,莫非刘妈妈没能扛过弘亲王府的质问,将她的去向供了出来,孟允章特意来堵她来了。   否则,那么大个京城,弘亲王的别苑无数,怎么就偏偏挑了这个?   她双腿发软,抬手扶住一旁的梧桐树干,才能稳住身形。   踏歌连忙扶住她,“姑娘,怎么了?”   沈柔只道:“扶我回去。”   她的灵魂,现在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无尽的恐慌,揣测着孟允章的动向,畏惧着若是自己被孟允章带走,得知被自己哄骗的孟允章,会多么愤怒,自己又会死得多么凄惨。   另一半,则是格外的清醒。清醒地知道,孟允章不敢得罪卫景朝,只要卫景朝愿意留下她,她就是安全的,就不会死。   她得让卫景朝护着她。   不管是用什么手段。   哪怕是给他做个粗使丫头,给他洗脚,给他梳头。   都行。   踏歌连忙扶着沈柔朝夕照园的方向走。   沈柔却忽然道:“送我去厨房。”   踏歌忧心忡忡看着她,只是看她神态慌张,神色难看,亦不敢多问,只按她说的,扶着她进了厨房。   到厨房内,沈柔看着众人的忙碌的身影,略略定神。   她对厨娘们道:“给我准备食材,要茯苓粉、糯米粉、玫瑰粉、白糖、豆沙、黑芝麻。”   厨娘们一听便笑了:“姑娘若是要做茯苓夹饼,我们都会,不用姑娘下手。姑娘是娇贵人,哪儿能做这种粗活……”   她们说着这样的话,眼神里,却有着几分轻蔑。   一个外室罢了,竟敢指使她们。   沈柔读懂她们眼中意味,脸色一白。   她缓了缓心情,侧目对踏歌道:“我在这鹿鸣苑中,竟连个厨娘都不能指使了吗?”   “侯爷说,让我可以从厨房中支取东西,竟是骗我的不成?”   踏歌闻言,悚然回神,脸色一冷喝道:“姑娘说话,哪里容你反驳,还不按姑娘说的办!”   踏歌是卫景朝身边最得意的大丫鬟,她生了气,动了怒,厨娘们半分不敢得罪,连忙赔笑,将沈柔要的东西备好。   踏歌这才柔声道:“姑娘是要做茯苓夹饼?姑娘做的茯苓夹饼是一绝,侯爷一向喜欢,以前我拿回侯府的,他全都吃了。”   沈柔没说话。   就是因为知道卫景朝喜欢,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能想出这个法子,去讨好他。   但愿有用,但愿有用。   沈柔在厨房忙活了半个时辰。   随即,和踏歌一起,带着做好的饼走回夕照园。   夕照园内,卫景朝已下值归来,正坐在书案前,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正与自己对弈。   听到脚步声,他撩起眼皮。   冷峻的眉眼带着三分寒,几分不耐。   沈柔心肝微颤,强撑着从食盒里端出盘子,送到他跟前,柔柔道:“侯爷,这是我做的茯苓夹饼,您尝一尝?”   卫景朝侧目瞥一眼。   沈柔同大多数世家贵女一样,说起做饭,一窍不通,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柴米油盐样样不熟。   却偏偏懂得做几样精致点心,能够拿出去压场子,不跌高门千金的端庄,不叫人说嘴一句不通俗务,不事中馈。   她做茯苓夹饼的手艺尤为出众。   每每做出的饼小巧精致,晶莹剔透,焦而不硬,外酥里嫩,非外头可比。   卫景朝以往极爱吃她做的点心。   每每踏歌从平南侯府归来,都会给他带上一碟子,言必称是“沈姑娘亲手做的。”   可此刻,吸引他眼光的,却不是盘子里精致的糕点。   而是沈柔放在盘沿上的手指。   她的手很好看。   细腻柔嫩,白皙纤长,匀称饱满,十个手指的颜色都是莹润粉嫩的,泛着光泽。   所以,如今那纤细柔嫩的手指上,两片被生生折断的指甲,便格外显眼。   他微微蹙眉,不悦道::“手怎么回事儿?”   沈柔低头,这才看到自己的指甲,猛地缩回手,低声道:“没事,不小心碰着了……”   卫景朝只冷笑一声:“沈柔,你觉得我是傻子?”   指甲都断成那样了,告诉他是“不小心”?   “是否有人为难你?”   沈柔垂眸,讷讷不语。   卫景朝不是那种上赶着给人主持正义的人,见她不说,也不再问。   只抬手捏住沈柔的指尖,端详片刻,微微蹙眉:“去剪整齐。”   沈柔憋屈地咬了咬唇。她连指甲的长短,都要由别人来决定了吗?   卫景朝的神情平静淡泊,没有丝毫波动:“你这样的指甲,会抓疼我。”   沈柔耳根一红,听懂他话中暗示。   她不敢再多想,低声道:“是。”   她坐在梳妆台前,拿出小剪子,仔细修剪指甲。   卫景朝丢下手中棋子,看着她的侧影。   年轻的女子,身姿窈窕,低头垂目的瞬间,勾勒出后颈的弧度。   那一片洁白的肌肤,在夕阳下泛着明亮的光。 第11章   卫景朝倏忽想起,那日销魂蚀骨的滋味儿。   那一天,他便是从这里,一路亲遍她的全身……   卫景朝喉结微动,渴意弥漫。   丢下手中棋子,他长腿一迈,到了沈柔身后。   骨节分明的长指,摩挲上她的后颈。   沈柔身子一僵,默默丢下小剪子,默认他的举动。   两人直接滚到榻上。   卫景朝捏住她的手指,摸摸圆润的指甲,在她耳边哑声说了一句话。   沈柔耳根通红,在他的指引下,抬手握住他。   夜间,沈柔被迫起床吃了晚饭,又被人摁在榻上半个时辰,才算消停下来。   餍足的男人脾气好了些,难得把一件事问了第二遍。   他捏着她莹润的指尖,慢慢问:“说说,遇见了什么事儿,把指甲折成这样?”   他一幅漫不经心的口吻,仿佛只要沈柔肯说,便能为她做主的样子。   沈柔垂下长且翘的睫毛。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说实话。   卫景朝是长公主的儿子,弘亲王孟允章是他嫡亲的舅舅。   虽然,他们舅甥之间关系很差,差到孟允章大张旗鼓去抢外甥的未婚妻。   但,人家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有这层关系在,卫景朝得知真相,会怎样选择?   她迟迟不语,一脸为难的样子。   卫景朝最厌烦人有话不说,很快没了耐心,蹙眉道:“不想说就别说了。”   闭目就要睡去。   沈柔抓住他的衣袖,怯生生喊他:“侯爷。”   她下定了决心要说。   孟允章已经知道她还活着的事,知道她被卫景朝带走,藏在这座宅子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卫景朝早晚都会知道。   与其让他在别人嘴里听见,倒不如从她口中知道。   可是,卫景朝只是冷冷地抛了一句:“睡觉。”   堵住她未言的话。   沈柔咬了咬唇,看着他不耐烦的眉心,没敢多言。   月光寂寞地洒在地上,转过朱阁,转瞬便是清晨。   沈柔心底有事,越想越害怕,无尽的恐惧彻底攫取了她的心脏,让她一夜未眠。   让她越发清醒地认识到,若是不将事情告诉卫景朝,便没有人能救她,能保护她。   他虽也不是好人。   但终究不像孟允章那般,穷奢极欲,罪大恶极。   卫景朝起身时,方一动,--------------栀子整理她便睁开了眼,眼巴巴瞅着他,“侯爷……”   卫景朝侧目。   沈柔连忙抓住他的衣袖,急急喊道:“侯爷,我有话要说。”   怕再被打断,沈柔一口把话说了出来:“此事与弘亲王有关。”   卫景朝眉毛微挑,“他?”   沈柔张口想说,但回想起那时的恐惧与羞辱,一时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砸在他衣袖上,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一般。   她抽噎着,哑声道:“我……我进君意楼的头一天,弘亲王府的内监就逼迫刘妈妈,让她们将我调/教好之后,便送去弘亲王府,给弘亲王做暖床的脔宠……”   话音未落,卫景朝的脸,便已黑沉。   他语气像是冰碴子里冻出来的,凉的可怕,“你说的,都是实话?”   沈柔弱弱道:“我断不敢骗侯爷。如今弘亲王应当就在隔壁居住,侯爷若是不信我,可以去看看。”   卫景朝没有说话,脸色青黑不定,半晌后忽然道:“你放心,他不敢拿你怎么样。”   “若是他敢登门,打出去就是。”   沈柔诧异看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待反应过来,便是满眼惊喜与感激。   攥着卫景朝袖子的手,越发用力。   对她的误解,卫景朝并没有解释。   他现在,的确是很生气。   生气的原因有二,一是气孟允章踩他的脸。彼时长陵侯府与沈家并未解除婚约,孟允章就敢私自与人定下他未婚妻的去向,将他放在什么地方?   二是气君意楼欺瞒于他。君意楼那位鸨母找他时,极尽讨好之能事,话里话外都说,知道沈柔与他的关系,不敢擅自做主,只待侯爷归来处置。结果,就是这样?   虽然沈柔说的是弘亲王逼迫,但他又不是傻子,岂会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他此生最恨旁人骗他,算计他。   结果,在沈柔的事情上,他被人接连打脸三次。   这口气,若是能够忍下去,日后他卫景朝的脸,只管被人扔在地上踩!   他蓦然想起一事,神色微动,看向沈柔。   “你该知道,若是骗我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沈柔头摇得跟个风车似的,斩钉截铁道:“我绝没有骗你。”   卫景朝摸了摸她的脸颊。   没说什么,转身出门。   出门的瞬间,脸上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今儿沈柔真是给他送了一场及时雨。   他昨儿还在发愁,怎么解决北面房的困境,今儿就来了办法。   那些人想用北疆一干士兵,将他和平南侯府绑死。   可现在他根本不用和平南侯府绑在一处,乃至于不让沈柔活着,也有法子让北疆的官兵认可自己。   如果,沈柔在他回京之前,已经死了,那她的死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与害死她的仇人,自此势不两立,那么北疆的士兵,又岂会不感念他的情深义重。   如果,她的仇人恰恰是权势赫赫的弘亲王,那些人恐怕还会称赞他义薄云天。   届时,北疆困境迎刃而解,数十万大军尽付他手。   而且,他分毫不伤,不用副处任何代价。   卫景朝转身去了外书房,对侍卫陆黎道:“挑三十个人,要嗓门大的,随我出去一趟。”   陆黎看看天色,不由讶然:“侯爷,该上值了,您此时去哪里?”   卫景朝哼笑:“弘亲王府。”   “弘亲王府?那您不上值了吗?”   “不去了。”卫景朝淡淡道,“去点人。”   陆黎没有质疑,领命而去。   半刻钟后,三十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全部骑马聚在前院,等卫景朝指示。   卫景朝亦上了马,环顾四周,冷声喝道:“今日,本侯得知,本侯的未婚妻沈氏,因家族重罪被下了大狱,送往教坊司,在教坊内被弘亲王逼迫为脔宠。沈氏贞烈,不肯委身,自杀身亡。弘亲王逼杀本侯的未婚妻,这口气,我断然咽下不下去。”   “诸位,可愿随我去讨回公道?”   众侍卫闻言,皆露出怒色。   所谓世上三大仇,便是亡国之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孟允章竟敢逼杀侯爷的未婚妻,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怨,他们身为长陵侯府家臣,主辱臣死,断不可眼睁睁看着。   其中一人义愤填膺:“弘亲王安敢如此!非人哉!”   “属下愿为侯爷差遣!”   一行三十余人策马走过长安大街,直奔坐落在京都繁华处的弘亲王府。   一路上但凡碰见个眼熟的人,不论是官员、诰命,亦或者是下人采买,卫景朝的侍卫,都会将他方才的话掐头去尾重复一遍。   “我家主子是圣上钦赐的长陵侯,今儿是去找弘亲王算账的,弘亲王趁我们侯爷不在京中,逼死我家侯爷的未婚妻,我们长陵侯府咽不下这口气,非得要个说法!”   这些个人嗓门极大,跟一个人说,方圆一片都听得一清二楚。   偏偏这种事,又是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   听到的人,又忙不迭告诉认识的人。   流言传的比飞马更快。   这般一传十,十传百,卫景朝等人齐到了弘亲王府门口时,王府门外竟已围了一圈百姓,个个都揣着手,等着看好戏。   长陵侯府侍卫的话,京城百姓个个都相信,没有任何质疑的意思。   无他,纯粹是弘亲王此人太荒唐了些。   他真的逼死长陵侯的未婚妻,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这些年以来,被他逼死的无辜女子,又何曾少了?莫说平民百姓,就算是高官之女,死在他手中的,又何止一二。   京城百姓对此敢怒不敢言,此刻都揣手等着,想看看到底是长陵侯府权势赫赫,还是弘亲王手眼通天。   最好是,长陵侯能够真的处置了这祸国殃民的恶人。   王府大门前,卫景朝倨傲坐在马上,示意身后的侍卫去叫门。   王府门房见了长陵侯府的牌子,自不敢拦他,连忙进去通禀。   过了一刻钟,王府的大门打开。   弘亲王妃亲自迎出来。   雍容华贵的妇人从门内跨出来,似乎极是诧异,笑吟吟道:“景朝过来亲舅舅家,怎的这样大阵仗?有什么话,进府来说吧,舅母给你准备了君山银针。”   她表面端正温柔。   可仔细看去,那眼神里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方才通禀的下人将来龙去脉与她说了个一清二楚。   当弘亲王妃知道死的是沈柔的那个瞬间,当即就信了个十成十。   王爷早就觊觎沈家女,只恨不能一亲芳泽,将人揽入房中。   以往忌惮平南侯和长陵侯,不敢真的强取豪夺,只能背地里想想。   如今沈柔落难,他下手逼人给他做脔宠,沈氏不堪受辱,自尽身亡,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此刻,她心底不由得开始辱骂弘亲王。   睡女人就睡女人,也不将尾巴扫干净了,惹来卫景朝,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第12章   卫景朝并不答话,只问:“弘亲王可在府中?若是不在,还请王妃派人去请回来。”   王妃推脱道:“王爷在外头的事儿,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知,侯爷别为难我了。至于王爷去了何处,我更是不知,待王爷归家,侯爷再来吧。”   卫景朝道:“王妃当真不知?”   弘亲王妃一口咬定:“的确是不知。”   卫景朝只道:“王妃不知道他在何处,我知道。若是王妃不肯去请,那我就让我的人过去请。”   “只是,届时王妃别怪我越俎代庖。或者,在王爷的别苑里头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东西,王妃可别生气。”   弘亲王妃心里呕得要死。   弘亲王的别苑里头,就没有能见人的东西。   只是,若要她去得罪弘亲王,她万万不乐意。   她见卫景朝不肯松口,便警告道:“沈氏是逆臣之女,长陵侯这般咄咄逼人,难道长陵侯府要给逆臣翻案不成?”   卫景朝道貌岸然道:“我与她的婚事,乃是先太后所赐,我不像弘亲王这般胆大,什么人的话都敢违逆。沈氏既与我定了亲,便是我长陵侯府的人,与逆臣无关。”   “什么人的话都敢违逆”,这罪名太大,弘亲王妃不敢认。   她自认自己的肠子不如卫景朝那般伶俐,也不敢再与他争辩,生怕再被人挖了坑。   只得咬牙派人去别苑请弘亲王回府。   回头时,她语气冷淡至极:“我已派人去请王爷回府,还请长陵侯稍候片刻。”   卫景朝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为沈氏讨公道,便是终此一生,我也等得起。”   弘亲王妃冷笑一声。   卫景朝不以为意。   半个时辰后,孟允章乘车归来。   下车时,他身上还带着脂粉香气,一派迷醉,浑身上下都写满醉生梦死四个字,一眼望去,便是刚从温柔乡里被人拉出来。   他茫茫然不耐烦道:“王妃让本王回府,是有什么事儿!”   卫景朝盯着他,脸色便沉了沉,语气寒如冰霜:“弘亲王!”   孟允章抬起迷离眼眸,看向卫景朝,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是景朝啊,找舅舅有什么事儿?”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   卫景朝脸上浮现一丝怒色,抬手拔出腰间长剑,横在孟允章脖颈上,怒声问:“沈柔,是你逼死的?”   “你明知她是我的未婚妻,安敢如此作为?”   孟允章不慌不忙,笑了一声:“沈氏是逆臣之女,畏罪自尽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说是我逼死的,你有证据吗?”   孟允章并无畏惧之色。   前日,君意楼的鸨母刘妈妈过来向他致歉,说没看好沈氏,让她找着机会投水自尽,捞上来时已不成样子,恶心的很。   丢了王爷看好的爱宠,是君意楼的罪过,求他宽恕。   他对死人不感兴趣,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派长史去核实一下,得知对方没骗他,就将事儿揭过去了。   当然,得知此事后,他也做好了准备为自己辩解。   毕竟沈柔不是普通的官妓,她是平南侯独女,是长陵侯的未婚妻,是长公主未过门的儿媳妇。   这样的身份,平白无故死了,难免会引起皇帝的注意。   那时,孟允章就想好了,万一皇帝问罪,他只推说不知道,一切与他无关就是了。   反正沈柔是自杀的,谁都拿不出证据,证明沈柔的死与他有关。   结果没想到,圣上对此不闻不问,倒是卫景朝找到他头上来了。那他就更不怕了,卫景朝再得宠,也只是一个侯爵,与他的亲王爵位,差着十万八千里,总不能杀了他。   卫景朝的刀,离他的脖子再近,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他若是真敢杀了他,别看皇帝宠爱他和长公主,也定然不会放过他。   孟允章轻蔑一笑。   卫景朝顿时流露出愤恨之色。   孟允章笑了一声:“生气啊,那就气着吧。本王是亲王,你若敢真的伤我一根指头,我就去太庙哭灵,让你长陵侯府不得安宁。”   卫景朝的手,微微颤抖,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脖颈上青筋毕露,怒不可遏   “孟允章!”他一字一顿,显然是怒到极点,“我杀了你。”   陆黎及时策马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痛不欲生地劝:“侯爷三思,侯府还有长公主和几位公子,您要为他们想想,不可冲动啊。”   卫景朝没说话。   陆黎继续劝。   终于,卫景朝闭上眼,收回手中的剑。   孟允章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轻蔑与得意。   卫景朝睁开眼,冷冷盯着他,放下狠话:“孟允章,今日之耻,卫某终身不忘。自此以往,我长陵侯府,与你弘亲王府,势不两立。”   孟允章猖狂道:“我等着你报复。”   卫景朝定定看他半晌,道:“你会遭报应的。”   卫景朝转身策马离去,满目愤怒。   身侧的百姓,人人都能看到他脖子里爆气的青筋,和因为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大家一时都极同情他。多惨的人啊,分明是个侯爷,但被人逼死了未婚妻,也必须要生生忍下这口气,只能寄希望于老天爷。   只因对方是比他更有权有势的王爷。   如此的身不由己,与他们这样的老百姓,又有什么差别呢?   走远了之后,卫景朝脸色顿时平静下来。   他转头对陆黎道:“将今日之事传出去,传的越广越好。两个月内,务必确保传进北疆军营。”   陆黎道:“属下遵命。”   但他还是略为不解。   “侯爷今日怎么不给弘亲王一个教训,好歹打他一顿,传到北疆,让大家出出气,岂不是更让将士们认同您?”   卫景朝扯唇一笑,侧目冷清至极:“我得和沈柔站在同一条线上。”   沈柔是被欺压的,他也只能是被欺压的。   沈柔是被逼无奈,他也是被逼无奈。   沈柔死了,他纵是不死,也得在孟允章手里脱一层皮。   只有这样,平南侯的旧部,才会觉得他与沈柔一样,与平南侯父子一样,是被权贵欺压的可怜人。   他们才会真心信服他,真心对待他。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理解,为何他不杀孟允章,不给沈柔报仇。   他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没能力。   俗话说的好,大丈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为了笼络军心,他受一点孟允章的气,跌三分颜面,根本不值一提。   陆黎一凛,道:“侯爷算无遗策,属下敬服。”   不过,他还是略有些犹豫:“今日之事,难免会传入沈姑娘耳中,若叫沈姑娘知道,不知是否会生出是非?”   卫景朝瞥他一眼,语气格外淡漠:“她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不用在意。”   在世人面前,沈柔已经死了,就算她真的跑出来,说她是沈家女,说她被他卫景朝藏起来做了外室,又有几个人信?又有几个人敢信?   而且,她敢离开鹿鸣苑,暴露在世人跟前,让自己和家人皆因罪而死吗?   陆黎看着卫景朝的侧脸,不由十分佩服。他这位主子,当真是权谋的高手,一幅玲珑心肠,比之比干尚且多了一窍。   曲折的心肝是乌黑的,任谁也看不透、猜不准。   他原先不懂,为何主子要留着沈柔这个麻烦。   直到如今才理解,卫景朝决意将沈柔养在鹿鸣苑时,就已经算好了后路,确保沈柔影响不了他。   可怜沈柔以为是她算计了他,占了便宜。   却不想想,她这样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那点小心机,又如何与一副黑心肠,九曲十八弯的男人相提并论?   从君意楼一晌贪欢之后,眼看着是沈柔达到了目的,可实则,她的生死,便尽付卫景朝之手。   想到此处,陆黎低声道:“是。”   卫景朝瞥他一眼,警告道:“别胡思乱想。”   卫景朝在弘亲王府前闹了一场,并没有去上值,而是做戏做全套,冷着脸回到鹿鸣苑。   此刻,不仅大街上传开了长陵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连鹿鸣苑内的下人,也都一清二楚,传的沸沸扬扬。   很快,就传进了踏歌和沈柔的耳中。   沈柔坐在书案前,踏歌站在旁边,欣喜不已:“姑娘,您也听见了,咱们侯爷去找弘亲王算账了,可见他心里还是在意您的,见不得您受委屈。”   “听听咱们侯爷说的话,从此与弘亲王府势不两立,这是铁了心,要给您出气啊,连面上功夫都不愿再做了。”   沈柔手里握着一卷书,半天也未翻过一页,只是怔怔坐着,呆愣看向窗外的花。   嘴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一颗心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只觉得被拉扯着,左右摇摆。   卫景朝、卫景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不懂,他的每个行为举止。   若是有情,为什么要在她期待着他时,狠狠碾碎她的心,碾碎她的希望。   若是无情,为什么又要在她失望,不再幻想时,又去为她报仇,为她去得罪孟允章?   他让她放心,说孟允章伤害不了她。   是因为,他那时就决定,为她彻底与孟允章撕破了脸吗?   决定了从此要势不两立,让孟允章的手,再也伸不到他身边来吗?   踏歌笑吟吟道:“姑娘,我们侯爷只是嘴上说话不好听,其实心肠还是好的,对不对?”   沈柔迟疑片刻,微微点头。   应当……是的吧。   至少,此时此刻,他真的在保护她。   虽然他说话很难听,处处扎心,可是他做的事儿,却的的确确是为了她好。   沈柔垂眸,看着书上的字。   她手中一册《抱朴子》,她正翻到微旨卷。   上头八个大字,映入眼帘。   “口是心非,背向异辞”,这八个字,形容卫景朝,正合适不过。 第13章   眼瞅着沈柔的脸色微微有一丝波动。   踏歌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她已低下头继续看书,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她叹了口气,道:“姑娘,侯爷为您得罪弘亲王,这样大的恩情,您就不想做些什么,报答他吗?”   要踏歌来说,沈姑娘容貌、才华、人品样样都是顶尖,没有一处不完美。   唯独一点,她对侯爷太冷淡了些,不够热络,完全不是姬妾外室的模样。   踏歌为此忧心忡忡。   以前沈姑娘是平南侯府的嫡女,配侯爷并不算高攀,她自然有矜傲的资本。   可如今毕竟不同以往,她已经不能给侯爷做正妻了。可侯爷早晚要娶妻生子。若姑娘不热络些,笼住侯爷的心,待日后有了主母,侯爷不护着,那主母如何容得下她?   沈柔轻声道:“我如今所有,都是他给的,我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不是不知道,若是拢不住卫景朝的心,像她这样的外室,早晚都是一个死。不是死在卫景朝手里,就是死在他未来的妻子手里。   可是,在床事上那般放浪大胆,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   就这,还是在君意楼里头学的。   除此之外,她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并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讨好男人。   踏歌亦沉默了。   沈柔坐在那儿沉思片刻,垂眸道:“他回来了吗?”   踏歌摇头,道:“侯爷还要上值。”   沈柔侧目望着不远处的芭蕉,怔然片刻,轻声道:“踏歌,给我拿一沓最好的桃花纸过来,还要松烟墨。”   说着侯爷的事情,她忽然说起别的话,踏歌不免着急:“姑娘,好端端的,您怎么又要纸又要墨的?”   沈柔垂眸,“我为他抄一卷书,作为报答。”   以前的平南侯府,权势赫赫,累世富贵,底蕴深厚。在侯府的藏书阁内,藏着无数的典籍,甚至不比翰林院少。其中,还有许多册,是孤本。   现在她没有能为他做的。   其他的事情,太轻。   她默写一册珍贵的孤本赠给他,才勉强能偿他的恩情。   踏歌闻言,顿时笑靥如花:“姑娘稍等,我这就去。”   沈柔嘱咐道:“此事,先别告诉他。”   踏歌笑着点头。   踏歌兴冲冲推门而出,正好撞上个人。   她捂着额头,抬眼看去,当即结巴了:“侯……侯爷……”   卫景朝斜睨她一眼:“做什么冒冒失失的?”   踏歌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却还记着与沈柔的约定,连忙道:“没什么,侯爷,奴婢告退。”   说罢,忙不迭跑走了。   卫景朝没计较她的失礼。   他坐在沈柔身侧,神色难得温和道:“在做什么?”   沈柔软声道:“在看书。”   卫景朝长指接过她手中的书,翻着看了看,诧异地看向她。   “抱朴子,你小小年纪,竟生出寻仙问道的心思了。”   沈柔小幅度摇头:“没有,只是随便看看。”   卫景朝没纠结于此,她是否真的想寻仙问道,其实跟他也没多少关系。   随手将书放在一旁,他问道:“看到哪一卷了?”   沈柔的目光随之落在书页上:“第六卷 。”   “哦,微旨卷。”卫景朝看向她,像是检视学堂里的学生,“可有什么体悟?”   沈柔歪头想了想,慢慢道:“有的。微旨卷讲,长生之禁忌,在不伤不损。我觉得这句话说的极好,一个人,不管是想长命百岁,还是想好好过日子,都要珍惜自己,做到不伤不损。”   “人这一生,若能做到不伤害自己,便是极大的成功。”   可是,她却没做到。   她拿自己的身体,换来如今的生活。   换来不知是好是坏的未来。   她说着,眼底蓦然生出几分怅然。   卫景朝与她对视。   这双目中流露的神情,竟忽然让他有些不敢直视。   他不由想,眼前的少女,才十六岁。   昔日里,她是千娇百宠的侯门贵女,是他的未婚妻,是京都最惹人艳羡的女郎。   如今呢?   却只能对着他,露出这般落寞的表情。   沈柔见他神色不对,主动转开话题,“听侯爷如此熟悉,也读过这本书吗?您觉得书中,什么地方讲的最好?”   卫景朝侧目看向她,略想了想。   想起一句话来。   “你既然看到了不伤不损一处,可还记得前头一句话,唯房·中之术,可以度世矣。”   “男欢女爱,阴阳调和,是人间正事,我觉得这句话,倒是极有道理。”   沈柔下意识反驳:“这句话说的分明是,又患好事之徒,各仗其所长,知玄素之术者,则曰唯房·中之术,可以度世矣。”   “分明就是批判,你不要断章取义来骗我。”   与人争论的沈柔,顿时有了几分平南侯独女的矜贵傲慢。   卫景朝以拳抵唇,笑了声。   随即,慢条斯理开口:“沈柔,你依仗手里的药,逼迫我行房·中事,如今才知道是要被批判的?”   沈柔心虚地默默垂首,挪动身体往一旁缩了缩。   举动之间,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   卫景朝侧目看了眼,想起这手臂圈着自己时的情形。   逼近她,嗓音低哑:“那日你迫我,如今我逼你,你从,还是不从?”   沈柔咬了咬唇。   垂眸的瞬间,细嫩的手,已攀上他的腰带。   从或不从,尽在不言中。   她不是矫情的人。   这样的事情,做了不是一次两次,再做一百次,又有什么区别?   卫景朝没管她乱动的手指,掐住她纤细的腰,带着她坐到桌子上,低声道:“抱紧我。”   话毕,便松开她。   沈柔险些跌落下去,用力搂住他的脖子,才得到支撑。   卫景朝低低笑了一声。   沈柔搂紧他,身体紧绷。   青天白昼,日光灼灼。   透过窗外梧桐,照进窗内,被菱格割断,洒下稀碎光斑。   就像是,沈柔嗓子里,不慎流淌出的呻、吟。   细细碎碎,颤颤巍巍,磨人得紧。   沈柔的衣裳落了一地。   卫景朝上衣还完好,只在低头时,被沈柔扯散了衣襟。   她的手紧紧攀着他的脖子。   等累的手臂生疼时,她不由得有些埋怨。   明明床榻近在咫尺,转身便到,偏偏不肯去,非要在这冷硬的桌案上来。   她实在受不住,只能依偎进他怀里,一声声喊:“侯爷……”   卫景朝抱住她,借她力气,轻声哄道:“最后一回了。”   沈柔咬住下唇,气的流了眼泪。   这话,他已说了三遍。   待真的结束时,沈柔瘫倒在桌案上,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卫景朝主动抱着她去清洗。   沈柔不免受宠若惊,有些恐惧,强撑着道:“侯爷,我自己来。”   卫景朝按下她的手,道:“鹿鸣苑什么时候由你做主了?”   言外之意,全听他的。   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她说话。   沈柔便乖乖松了手,任他施为。   这一场沐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待洗漱完,沈柔躺在床上时,才有力气朝外看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太阳竟不知何时已绕到西边的天空中,已经是下午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厮混了大半日,连午膳都错过了。   想起侍女们来喊她吃饭时,隔着门可能听到了什么,沈柔的脸,又是一阵绯红。   卫景朝倒是平静,换了件睡袍,掀开被子躺了进来,一句话没说,闭上眼睡过去。   沈柔盯着他的眉眼,默默地想着,他是该累了。   操劳半日,又费力又费神的,还能搂着她在水里游一会泳,现在才觉得累,已是天赋异禀。   若换了她是个男人,定然是没这个精力的。   沈柔叹了口气,缩了缩身子,往床榻里头翻了个身,离他远远的,也慢慢睡去。   她是怕了,不敢再压着他。   再醒来,就是第二日了。   沈柔醒时,床榻上又只剩她一个人,幽闭的空间里,寂静得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摸一摸,另一边的被子已经凉了,可见卫景朝起了很久。   她只觉嗓子干哑的厉害,抬手摇了摇床头的铃铛,那刹那间,身子狠狠僵硬了一下。浑身酸痛伴随着软绵无力,让人觉得,身体已不是自己的。   沈柔暗自咬了咬牙。   踏歌听到铃声响,匆匆忙忙进了屋,“姑娘醒了?”   沈柔有气无力道:“水。”   踏歌拎着水壶,倒了一大杯水递给她。   沈柔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下去,又要。接连饮了几大杯,才缓过来,软绵绵道:“什么时辰了。”   那嗓音还是沙哑的,像是昨日隔着窗棂,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音,听得踏歌面红耳赤。   踏歌不由得拍了拍心口,压下狂跳的心脏。   几息后,笑吟吟道:“巳时三刻了。侯爷今儿有大朝会,一早就出门了,他走之前,特意嘱咐我,千万别吵醒您。”   沈柔没说话。   卫景朝这个人,委实太不知节制。明知今日有大朝会,需得早起,偏偏昨日还折腾的那样狠。   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精力,竟那么早就起身了。   好在,这人终于长了良心,没有大早上将她一起喊醒。   踏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暧昧地笑:“侯爷对姑娘,还是好的。”   沈柔轻声制止:“踏歌姐姐!别说了。”   踏歌住了口,没再说下去,问道:“姑娘要不要起床?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只是,那眉眼间的笑意,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沈柔点了几样易消化的早膳,强撑着起床吃饭。   这一天一夜,她也的确是饿了。   只是,哪怕是吃饭的时候,她也不免有几分忧心。   昨日卫景朝将弘亲王得罪的那样狠,只怕今日早朝廷议,弘亲王不会轻易放过他。   不知道,圣上是会向着幼弟,还是向着外甥。   不知道,卫景朝会不会遭她连累。 第14章   沈柔沉睡之时,卫景朝已经站在朝堂之上。   他官居正二品,又有超品侯爵衔,位置十分靠前。   侧身,便能遍览金殿。   此刻,他神色淡漠,正冷眼看着跪在金殿正中间的人。   深邃平静的眼底,不由得掠过一丝极清浅的不屑。   金殿正中间的地上,弘亲王正跪着哭诉。   他如今三十余岁,吃的膀大腰圆,哭的十分凄惨,说的更是惨绝人寰,只差一点就将自己说成一朵随风摇曳的白莲花。   这场景本就十分可笑。   毕竟,世上没有这么肥硕的荷花。   但更好笑的是,他每哭着说一句,站在卫景朝身后的御史台左都御史陈善舟便跟着小声补一句。   “臣弟自认忠君爱国,慈悲为怀,从不作奸犯科。”   ——呸,你害死那么多姑娘,都是为民除害不成?   “更是洁身自好,清廉自律,从不晓得那君意楼是什么场所。”   ——你那位千娇百宠的华侧妃,难道是从地里冒出来的?   “更别说那什么沈柔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臣弟更是压根听都没听说过。”   ——去年大张旗鼓到平南侯府提亲,要人家姑娘给你做侧妃,折辱人家姑娘的,莫非是狗?   “不知道为何,长陵侯竟将逼死官妓这样大的名头盖到臣弟头上,臣弟冤枉,还请陛下做主。”   ——冤枉个锤子!秦桧是冤枉的你都不冤枉!脸皮比陛下的龙椅都厚!   左都御史的话,只有前后左右,五六个人能听见。   顿时,这五六个人,除却卫景朝之外,个个都憋着笑。   想笑,又不敢,全都憋到脸红。   只能说,陈善舟不愧是御史台的台柱子,句句犀利,字字在理,无可辩驳。   可惜了,御史台屡次弹劾弘亲王,都被皇帝压了下来,甚至还遭了申饬,渐渐的冷了心,也懒得上折子了。   否则,今儿这样大的事,哪里等得到孟允章自己哭诉,御史台的折子,早就堆满御案了。   御座上的皇帝,如今不过四十许人,却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弱不胜衣,一幅马上要倒下的模样。   可就算是这样的皇帝,看着哭的真情实意的弟弟,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一时有些纠结,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后,皇帝似乎终于想到了突破口。   看向一旁的臣子们,问道:“景朝,到底怎么回事?那沈氏之死,怎么就怨上允章了?允章是爱胡闹了些,但杀人这样大的罪名,可不能轻易定论。”   卫景朝拱了拱手。   语气表面恭敬,实则不咸不淡解释了原由。   “回陛下,弘亲王觊觎沈氏之事,京都人尽皆知。君意楼鸨母说,他逼迫沈氏进王府为姬妾。沈氏性情贞烈,宁死不屈,不堪受辱,自尽身亡。”   “沈氏是微臣的未婚妻,是我长陵侯府的人。弘亲王辱及她,便是辱及微臣,弘亲王逼杀她,便等同于逼杀微臣。若要臣受此杀妻之辱,不如请弘亲王求来陛下御笔,赐臣自尽。”   皇帝听后,却摇着头,喟叹着笑了一声,似乎是极为不赞同。   “那沈氏既是自杀,原由便无人可知。虽说允章曾逼迫于她,但谁也不知,她为此而死,还是为其他事而死。”   他看着卫景朝,慢慢道:“景朝,你到底还是年轻,怎么能为这种不知真假的原因,就去找自己亲舅舅的麻烦呢?”   皇帝的语气很平静,眼神更是平静,只是淡淡叙述。   但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在逼迫卫景朝,接受他的看法。   卫景朝抿唇不语。   皇帝又轻笑一声,慢慢开口:“依朕之见,这不过是误会一场。”   “景朝得知沈氏之死,伤心之余,难免脑子有些不清楚,误会了允章,错怪了舅舅。”   “允章,你这个做舅舅的,明知景朝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体恤外甥便罢了,也万万不该火上浇油,惹得景朝更加伤心。”   “既然双方都有过错,让朕来裁决,你们便给对方道个歉,就此和好如初吧。”   皇帝一说话,就是对两人各打五十大板。   表面上句句有理,公平公正,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彻彻底底地在偏袒孟允章。   底下众议哗然。   谁都知道,沈柔定是孟允章逼死的,就算不是他杀的,他也该为此负责。   可圣上却说“不过是误会一场。”   还说“景朝伤心之余,难免脑子有些不清楚。”   这字字句句,像竟是全在说,卫景朝被仇恨蒙蔽了大脑,在污蔑孟允章,是不懂事的年轻人。   而孟允章的错,不过是“惹得外甥更加伤心。”   陈善舟终究还是忍不住火气,怒道:“陛下,长陵侯一向聪敏善断,公允正直,绝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若无证据,断不敢给人定罪。”   皇帝脸色顿时一冷,如冰的目光看向陈善舟。   卫景朝轻声道:“陈大人慎言。”   他闭了闭眼,按耐住心里的火气,道:“弘亲王,是我无故迁怒于您,还请您谅解。”   孟允章哈哈一笑:“景朝年轻气盛,做舅舅的,怎么会跟外甥置气,你不用担心,舅舅不气了。”   他一口一个舅舅,甚是慈和。   只是,那幅趾高气昂的模样,叫人越看越愤怒,越看越生气。   卫景朝什么话都没说,甚至脸上也没有多少表情。   只是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地,捏紧手中笏板。   唯有手背上爆出的青筋,泄露出他真实的情绪。   陈善舟盯着他的手,眼眶倏然红了。   长陵侯受此委屈,一怨圣上偏袒,二怨御史台无用,没法子学前朝的御史,将弘亲王弹劾致死。   到底是他陈善舟无用,才导致长陵侯为护他,不得不听从陛下离谱的要求。   他听得出来,长陵侯虽道了歉,认了错,却并非真心。   他一口一个弘亲王,再也没喊过一声“舅舅”,很显然,以后仍是打算与弘亲王势不两立,并不打算真的与这个“舅舅”和解。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被迫。   也对,受此奇耻大辱,谁能真的与仇人和解?   便是孔圣人,也只能做到以直报怨,做不到以德报怨。   下朝后,卫景朝准备回枢密院。   陈善舟疾走几步追上,喊道:“长陵侯留步。”   卫景朝回头,停住脚步,拱手道:“陈大人。”   陈善舟叹了口气,脸上显露一丝怒色:“长陵侯今日的委屈,我们都看在眼里,陛下如今越发偏袒弘亲王,日后……”   “陈大人慎言,天家之事,非你我可议论。”卫景朝打断他,提醒道,“隔墙有耳,况且宫室?”   他道:“今日之事,圣上既已断了案,那我等臣下,便只需按照圣意做事,我不觉委屈,陈大人切莫多想。”   这话听在陈善舟耳中,充满了委曲求全,牺牲自己,保全大家的意思。   圣意不可违。   哪怕是长陵侯,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颓废道:“长陵侯说的是,圣意如此,我等只得遵从。”   卫景朝只笑了一声,转移话题:“别叫我长陵侯了,既是同朝为官,陈大人若不嫌弃,便喊我一声景朝。日后,我便唤一声陈兄。”   陈善舟道:“如此,是我的荣幸。”   卫景朝做出请陈善舟先走的手势。   陈善舟与他并肩而行,与他絮叨着一些闲话。   卫景朝一路含着微笑,时不时给出反应,却没多说一个字。   ——————————————————   沈柔用过早膳,又休息半日,才缓过来满身的酸软。   待醒来后,踏歌便讲今日早朝传出来的消息,说给了她听。   踏歌极是愤怒。   “圣上未免太偏心,那弘亲王是亲弟弟,我们侯爷也是亲外甥,呢,怎能如此颠倒黑白,不辨是非!”   沈柔听后,沉默了半晌。   此事,其实并不出所料。依圣上护短、昏庸的性格,会做出这样的裁决,再正常不过了。   这次的事,他既不会为了孟允章责罚卫景朝,也不会为了卫景朝责罚孟允章。   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这样。两个人互相道歉,就此结束。   只是,想必卫景朝定是极憋屈的。   等他回家来,看见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不知道又该多难受。   沈柔叹了口气,认命地又坐在书案前。   准备继续抄书还债。   可是,她盯着那桌面半晌,却迟迟下不去手。   一看见那桌上的花纹,她就管不住自己,去想昨夜发生在这张桌子上的事儿。   想她趴下时,看见的花纹。   想她躺着时,有浮起的纹路咯着腰……   说实话,经过君意楼的调/教,她现在比之以前,不知大胆了多少,青天白日勾引男人滚上榻,都不算太出格的事情。   但是在书桌上做那事,还是有些超出她的限度。   半刻钟后,她揉了揉自己绯红发烫的脸,低头捻起踏歌拿来的桃花纸揉了揉,点了点头,才开始抄书。   铺平纸,研好磨,沈柔提笔写字。   她默的,是一册《太平兵法》。在传闻中,这本书是仙人赠送给前朝开国皇帝的兵书,其中的兵法韬略助其南征北战,平定天下;治国方略则助其安定四方,开创盛世。   这书失传已久,渐渐成了传说,没有人知道,平南侯府的藏书阁里藏着一册拓印本。   她将此书默给他,如此珍贵的书籍,便是再大的恩情,也得以偿还了。   沈柔抿了抿唇。   卫景朝应当会满意吧。   如果此时她趁机一些过分些的要求,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第15章   开始抄书后,沈柔终于忘了昨夜让她脸红心跳的事,逐渐平静下来。   抄的越发投入,越发认真。   她一边抄,还一边念念有词。   “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   写的十分专心,将自己全心全意沉浸在书籍中。   连卫景朝进门,都没有察觉到。   卫景朝见她写的认真,便没有叫她,只是抬脚走到她跟前,低头去看。   这一眼看去,不由缓缓念出来这个声名遐迩的书名:“太平兵法。”   沈柔闻声,笔尖一颤,抬眼看向他。   见卫景朝眼神落在纸上,她连忙搁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乖乖巧巧问:“你怎么回来了?”   卫景朝不答,只垂眸看向那张纸,抬手捻开她已抄好的三页纸。   看上面的内容。   许久后,他徐徐道:“太平兵法是前朝开国皇帝那本书,据说失传已久,本朝没有任何人见过,你这是自己编的吗?”   “编来想做什么?”   沈柔摇头,轻声解释:“并不是我编的,以前我家的藏书阁中,有一册拓印本,我看过。”   卫景朝诧异抬眉:“看过?”   他刚才看的分明,她口中念念有词,笔随心动,浑然天成。   不像只是“看过。”   而且粗略扫过去,那一字一句,皆有章法,意味深长。   便是编,恐怕也编不出这样的吧。   沈柔以为他是不信任自己,默默掐了掐掌心,仰头道:“我看书从来都是过目不忘,绝不会记错,虽只看了一遍,但也能保证,其中分毫不差。”   卫景朝这下倒是有些惊讶,抬眉望向她的双眸。   “过目不忘?”   沈柔用力点头。   卫景朝顿时稀奇地看向她。   世上的确有一些天才,具备过目不忘的才能,读一册书,只需一遍,便能全部记下来。   如今翰林院侍读学士林如安便是如此,过目不忘,倚马成文。   当初显露此能时,震惊了整个朝廷。一夜之间,便成了圣上的座上宾。   可他万万没想到,沈家这个久藏深闺的女儿,居然也有这样的才华与本领。   念及此,卫景朝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沈柔是个女儿身。   但凡是个男人,哪怕不是侯门千金,而是寒门子弟,如今也早就建功立业,名满京华了。   只是……   她抄这书,是个什么意思?   举世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书是何等珍宝。甚至还有传言,这书能将蠢货变成战神。   沈柔将它抄出来,莫非是想借此,达到什么目的?   卫景朝眼神一凛。   沈柔见他迟迟不语,不免有些紧张,抿了抿唇,小声问:“你不喜欢吗?”   卫景朝闻言,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给我的?”   沈柔轻轻点头。   卫景朝一时怔然。   沉默片刻,他问她:“你可知,此书何其珍贵?想必定是你平南侯府的珍宝,就这样送给我,不心疼吗?”   沈柔摇了摇头,情绪忽然低落下来,轻声道:“世上已没有平南侯府了。”   平南侯府,哪儿还有什么珍宝。   所以,也没什么可心疼的。   她全家都没有人了,这书的拓印本也不知道去了何处,若是不默下来交由卫景朝留存,将来也不过是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卫景朝看着她发顶的旋儿,许久后才道:“抄吧,我很喜欢。”   沈柔小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又坐下,提起笔,继续抄书。   他喜欢就好。   只要他喜欢,从此她便不欠他的了。   卫景朝站在一旁,盯着她温柔静谧的侧脸,倏然移开眼光,看向窗外。   他明白,她为何赠书给他。   是为谢他,替她解决了孟允章这个大患,对她好。   是为弥补他,为她受了委屈,为她受了羞辱。   她是如此天真善良的少女,受了旁人的恩惠,便要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哪怕在君意楼学会了下九流的手段,骨子里却还是单纯柔弱的深闺少女。实则,半分不懂人间险恶。   譬如,她不知道也没想过,他从这件事里得到了多少好处。   不知道他使了多少心机,去骗过所有人,骗过她,骗过孟允章。   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她肯定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所有的感谢与感动,到那一日,都会变成无尽的怨憎。   卫景朝盯着她温柔的侧颜,心底泛上一丝郁气。   这郁气来的汹涌又陌生,让他无所适从。   他厌恶这样的情绪。   更不喜,让他生出这情绪的人。   卫景朝闭了闭眼,抬脚离开,背影看上去冷漠,似乎带着寒意。   沈柔握着笔,蓦然抬起头,不解蹙眉。   好端端地,他怎么生气了?   难不成,是想起今日早朝受的委屈,忽然难受了?   沈柔叹了口气,将笔搁在笔架上,双手交叉在一起,紧紧地蹙起眉头。   男人的心,海底的针。而卫景朝的心,就是海底的尘埃,比旁人更摸不清。   她是真的,不晓得要怎么应付。   沈柔又叹了口气。   可是,再应付不来,也得把人哄好了。   他是衣食父母呢。   沈柔想了半晌。   想起踏歌说,他每日处理公务时,不爱喝茶,喜好饮汤,所以厨下时常斗备着他喜欢的汤水。   便起身去厨房,嘱咐人炖了一碗汤,端着往卫景朝的书房去。   卫景朝坐在书房内,正在批阅公务。   沈柔敲了三下门,并不等他回应,径直推门进去。   卫景朝微微蹙眉,“你来做什么?”   沈柔将手中的汤放在他手边,弯唇笑笑,解释道,“我来给侯爷送汤,这是党参乌鸡汤,平肝火解郁气,侯爷用一碗吧。”   卫景朝轻轻“嗤”了一声。   好一个平肝火解郁气,她这样天真的人,永远都猜不到,他心底阴暗的想法。   沈柔温声道:“侯爷不喜欢吗?”   卫景朝明知故问:“你做的?”   其实,只需扫一眼这汤的模样,他就看得出来,这汤是厨子做的,跟他往日喝的一模一样。   她从厨房端来一碗汤,就想要讨好他吗?   未免想的太简单了。   还是说,她准备撒个谎,说是她自己做的?   沈柔面色不变,柔声道:“我不通厨艺,从未学过煲汤,不敢到侯爷跟前卖弄,便嘱咐厨房炖了汤,想来更合您的口味。”   说罢,便举着汤碗,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目光灼灼盯着他。   这动作,陡然间让卫景朝想起君意楼那日,她便是这般举着酒盏,用同样柔弱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然后,她算计了他。   卫景朝没喝,伸出一根手指,推开她递到唇边的勺子,只道:“你若真有心,就自己做一碗给我。”   “而且我不喜党参,你若要讨好我,就先去打听打听我的喜好。”   沈柔神情微微僵硬。   她将汤和勺子一起放进碗里,温柔和顺道:“您想喝我做的汤,那我肯定会努力的。您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肯定能够做的比厨子们还好。”   卫景朝冷笑一声:“一个月,我养的乌鸡都孵出小鸡仔了。”   沈柔不怕他,轻声细语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卫景朝又嗤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道:“带着你的汤回去,这个味道闻见就烦。”   沈柔乖乖端起托盘,袅袅婷婷出了书房的门。   走到门框边时,她倏然回头,俏生生笑道:“侯爷不难过了吧。”   午时的阳光正从门框里照进来。   沈柔顺滑的长发被铺上一层金光,笑容温柔又俏皮。   这场景,就好像是午睡时做了一场美梦。   梦醒时分,隐隐约约看见梦中的场景,产生美好的幻觉。   卫景朝手微颤,心猛地一跳,嗓子仿佛变得干涩起来。   然而,沈柔说完这句话,已经转过身,走了。   卫景朝盯着沈柔的背影,眉眼深邃。   半晌后,蓦然回神,“啪”一声抛下笔。   这世家贵族养出来的女儿,挂着天真无邪的脸,其实个个心机深沉。   一言一行,都是撩拨。   偏偏又装得那般善解人意,倒像是旁人欺负了她。   ——————————   卫景朝本以为,她说要学下厨,是随口一说。   毕竟像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若不是为了名声,是连个点心都不会学的。   若让她们自己洗手作羹汤,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那冰冷的水会伤了她们精心保养的手,单单是烟熏火燎,都不是这些娇贵千金所能承受的。   可是从这日起,沈柔却真的,整日泡进了厨房里。   卫景朝每日下值回来,房中都不见她的人影。每每一问,侍女们便道:“姑娘去厨房了。”   他让人去喊,她便会穿着适宜下厨的短衣裳,袅袅婷婷回来。若是他不让去喊,她便会一直沉浸其中,不到天乌黑,绝不回。   若非她案上的书稿一日厚过一日,他当真要以为,她每日除了做饭,就什么都不干了。   卫景朝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   他随口的一句话,沈柔便这样放在心上。   竟当真抛下她贵女的高傲与矜贵,为他下了厨,洗手作羹汤,只为让他开心。   如此笨拙,又如此真诚。   卫景朝望着窗外日益茂盛的芭蕉,猝然叹息。   孟子曰,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贫贱,富贵,威武,在他眼前都如过眼云烟。   他这样的人,什么都不怕。   只害怕,真心二字。   沈柔,但愿你是别有所图。   但愿,你不是真的,一颗真心赠予君。 第16章   就这样过了十余日,卫景朝几乎没见过她的面。   终于,沈柔给卫景朝端来了一盏汤。   这是一盏芙蓉冬瓜汤。   极其清透漂亮,荷叶的绿,荷花的粉,冬瓜的清透配在一起,像是结了碎冰的池塘中,偏偏有几株娇艳的荷花,随着水流肆意漂浮。   卫景朝看了一眼,颇为惊讶,这次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你做的?”   沈柔腼腆点头,轻声道:“是我做的,一月之期未至,大厨就说我的手艺就已经能够拿得出手,所以我先做来给侯爷尝尝。”   说罢,她便学着上次的模样,舀起一勺汤,递到卫景朝唇边。   不同的是,这次,换了个不隔热的小银勺。   银器易热,如今盛了热汤,便与汤一个温度。   若再拿手推开,恐怕皮肉都能烫掉一块。   卫景朝似笑非笑瞥她一眼。   看透她的小心思。   这是怕他再推开她?   沈柔与他对视,满眼平和淡定,将手中勺子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上他的唇。   卫景朝盯着那小银勺,缓缓道:“换我惯用的瓷勺来。”   沈柔一脸的无辜,丝毫没有心思被人看穿的窘迫,软声解释:“侯爷位高权重,政敌无数,餐食用银器,可以防止旁人下毒。”   “侯爷若不喜欢我手中这只,好歹让人做一只喜欢的勺子,以后用上,总比瓷器更加安心。”   这话说的,倒像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怕他被人暗算。   若他再拒绝,便是他不识好歹了。   然,卫景朝冷笑一声:“我长到这个岁数,唯一一个给我下药成功的,就是你,沈柔。”   沈柔闻言讷讷,小声道:“侯爷毕竟……还年轻,这种事防不胜防。”   “谁知道,会不会还有我这种人……”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   他如今不过二十余岁,躲得过再多的明枪暗箭,但总有防不住的时候。   万一再有人与她一样,顶着天真无辜的脸给他下药,他还真不一定能识破。   卫景朝心神一晃,竟险些就低头喝了她递来的汤。   沈柔眼神期盼地看着他。   卫景朝捕捉到她的眼神,默了片刻,又侧头,坚持道:“给我换瓷勺。”   他语气很淡,却比方才更加坚决。   沈柔无奈,将汤放在他手边,转身让人去拿勺子。   卫景朝听见她小声嘀咕:“真是娇贵。”   他没说话。   侧目看着那盏卖相如诗如画的汤,缓缓捏紧手中的玉扳指。   用什么勺子吃饭,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对他并无影响,哪怕用木勺、铁勺吃饭,也没什么。   他不是这样矫情的人。   可是,卫景朝无法容忍的是,他方才看着她无辜的脸,竟险些被她这可笑的理由说服,妥协于她。   虽说只是一件小事,但凡事未有不生于微者。   如今为一件小事妥协,将来就会为其他的大事小事而不断妥协。   一天两天不显,时日一长,只怕他真中了她的美人计,还浑然不觉。   所以,要防微杜渐。   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不可让她得逞。   卫景朝缓缓松开手,一双深邃眼眸,越发冷淡。   沈柔唤人拿了勺子进来,眉眼温顺,丝毫看不出方才小声吐槽的模样。   她拿着勺子,重又舀了一勺子汤,递到卫景朝唇边。   卫景朝微微低头饮尽,微微一顿,脸上五色陈杂,下意识看向沈柔。   沈柔满眼期盼地盯着他:“好喝吗?”   卫景朝闻言,顿时气笑了,“你做的汤,自己没尝过?”   沈柔低头柔顺道:“给侯爷炖的汤,我岂敢先尝?”   卫景朝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嘴里说的好听,不敢先尝?   八成是因为,她自个儿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东西,不愿意委屈自己。   这沈家女儿,手段真是,一套接一套,一环扣一--------------栀子整理环。   枉他还当她是真心实意。   结果连讨好人,都不肯用心。   他嘲讽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   “不好喝吗?”沈柔伸出手指,端详着自己指尖上的气泡,满脸低落道:“到底是我无能,烫出了燎泡,也做不出好喝的汤。”   其实,是真的很难喝。   冬瓜看上去清透碧彻,其实压根没熟透。   汤里全是生冬瓜的涩味,全然掩盖了荷花的清香。盐还放多了,咸得齁人。   可是……   卫景朝顿了顿,眼神落在她手指上。   他亲眼看着,这几日她手指上的伤口一个接一个,今儿更是燎了一个大泡,可怜的很。   到底咽下满口的批评,违心道:“一般吧。”   卫景朝昧着良心道:“短短几天就学成这样,你极有天分。”   沈柔脸上泛起惊喜的笑:“真的吗?”   卫景朝违心点头。   沈柔喜笑颜开:“那我以后日日下厨,给侯爷做汤。”   卫景朝顿了顿,脸色略有些奇怪。   半晌后,道:“不用,你以后不要下厨了。”   沈柔那张喜形于色的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寂下去,变得低沉落寞。   “是不是……真的很难吃?”   卫景朝避而不答,转而道:“你的手不是做这个的。既读过书识得字,日后就到我的书房来,替我写个东西。”   沈柔蓦然睁大双眼,下意识道:“我不会。”   她才不要去。   他的书房里,尽是些军国要务,样样都是机密。   若是丢了什么少了什么,或者泄露了什么,卫景朝还不得吃了她?   结果,卫景朝语气淡淡的堵住她的话:“不会就学,你若做的好,我可以考虑帮你照顾一下,你远在边塞的母亲。”   这话,无疑是掐在沈柔的死穴上。   这些日子,她住在鹿鸣苑里头,没有一天不在想,母亲在边塞,是个什么情形。   她早就想求卫景朝帮帮她。   可是卫景朝不待见她,厌恶她至极,她一直没找到机会,求他帮忙。   本来是想要等抄完《太平兵法》,再用这书求个人情。   但是她心底其实也没有底气。   结果现在他这话一出口,莫说是让沈柔帮他写个东西,便是要了她的命,她也肯给。   沈柔忙不迭问:“写什么,什么时候开始?”   卫景朝道:“明日过来,我会告诉你写什么,怎么写。”   他眼神淡漠,语含警告:“不该问的,先别问。”   沈柔一凛,点头不语。   是夜,月明星稀。   卫景朝没住在鹿鸣苑,而是回了长陵侯府。   沈柔独自霸占了一张大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始终惦记着,卫景朝说的话。   到底是写什么东西?她写了之后,他真的会帮她照顾母亲吗?   他会不会骗她?会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等她写完,他就杀了她?   一整夜,沈柔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卫景朝见到她时,她眼圈乌青,嘴唇干涩,漂亮的小脸略显苍白,可怜兮兮的。   卫景朝微微蹙眉。咽下口中的话。   他不过是一夜未归,她竟然就成了这幅模样?   他越发看不懂,这个沈柔,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卫景朝避开眼,假装做没看见,道:“你坐下,先看看这个。”   他递给沈柔一本书。   沈柔双手接过,放在膝盖上,低头一页一页翻看。   这是一本戏文。   讲的苏州太守之女朱慧娘有个表兄,家中贫穷,人品贵重,相貌清俊,性情温和。   朱慧娘及笄之年与表兄两心相许,私定终身,却被太守夫妇反对。   表兄决心上京赶考,结果皇榜中状元,回家提亲后,太守终于答应嫁女给他。   故事的最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柔花了半个时辰,看完全书,评价道:“词藻华美,读来口齿余香,情节通常,只故事略显俗套,有西厢、离魂之意。”   卫景朝顿了顿。   其实,他并没有想让沈柔看的这般仔细。   谁知道一本书她看的这般认真,倒像真的是将他说的话,全都放在心上了。   可惜,他已经看透了这个虚伪的女人。   若不是为了她的母亲,她肯定不会这样认真。   卫景朝只是侧目问她:“这样的戏文,你会写吗?”   沈柔想了想,道:“我自小听过千百场戏,如果是我来写,应当比他的更新鲜有趣。”   卫景朝道:“我不用你新鲜有趣,故事已经有了,你写好给我就行。”   他语气平静:“孟允章这些年做的恶事,你应当都知道吧?”   提起这个人,沈柔不由咬牙:“知道。”   去岁的羞辱如在眼前。   前些时日的恐惧仍时刻挂在头上。   孟允章做过的恶事,她永世不忘。   卫景朝道:“那你就以孟允章的事迹为蓝本,给我写一出戏文出来。” 第17章   沈柔倏然一凛,诧异抬眉,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卫景朝眼底。   他可知,自己在说什么疯话?   以孟允章的所作所为为蓝本,写一出戏文?   这出戏文,若是能写,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能写,甚至不需润色,只将故事讲出来,便能引得朝野内外口诛笔伐。   毕竟,孟允章做的事,实在是天怒人怨,罄竹难书。   可,为什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人敢写?   还不是因为,这戏文但凡面世,进入百姓的口中耳中,就不可能再控制得住。   朝廷管得住书册,管得住戏班子,管得住达官贵人,又怎么能管住老百姓的嘴,管住老百姓耳朵,管住老百姓的脑子。   永远不可能。   任是怎样的天纵奇才,也不可能管住所有的百姓。   他们口口相传,乃至于人尽皆知。   难道,朝廷还能杀了所有的百姓不成?   长此以往,这出戏传到各地,毁掉的便不仅是孟允章的颜面。   还有皇室的颜面,帝王的颜面,乃至于整个孟氏皇族,都要为此蒙羞。   其中自然也包括,卫景朝的母亲,明佳长公主的颜面。   沈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破釜沉舟,放着优渥顺遂的生活不要,非要兵行险招?乃至于,冒着众叛亲离,生死未定的危机,去做这样的事情?   思及此,沈柔稍一犹豫。   卫景朝便蹙眉:“若是不能写,你直说就是,我还不至于强迫你。”   “写是能写。”沈柔弱声道:“只是……”   “只是什么?”   沈柔顿了片刻,看着他紧蹙的眉心,轻声道:“没什么,我写。”   只是,你可知这样辱没皇室名声的事情,几乎与谋逆无异?   若叫圣上知道,这满天下的骂名,是你给他招惹来的,哪怕你是他的亲外甥,他也绝不会放过你。   届时,恐怕长公主殿下也救不得你的性命。   她张了张嘴,想将心里的话讲出来。   可是,对上卫景朝冰冷的脸庞,又蓦地失了勇气。   其实,这些事情哪里等得到她提醒。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想不到?   只不过是,不在乎罢了。   果然,下一刻,卫景朝语气冷峻,告诫她。   “此事关乎生死,不可为外人道。从今日起,你每日白天到我书房来写。”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晓,你应当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沈柔毕恭毕敬道:“侯爷放心,我都明白。”   她还不至于愚蠢到,将此事告诉旁人。   她好不容易才从君意楼逃出来,留下自己这条小命。   往后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再交托给别人掌控。   哪怕是亲生父母,哪怕是……夫妻。   经此一劫,她清晰地认识到,无论是再亲近的人,都顾不得旁人的生死。   她干脆竖起三根手指,举到头顶,眉目坚毅:“我沈柔对天发誓,若对外泄露一言半语,便叫我不得好死,挫骨扬灰,永世不入轮回。”   卫景朝没有拦着她发誓。   等她说完,才指了指左手侧的椅子,“以后,这就是你的座位。”   沈柔放下手指,移步过去,坐下,试了试座椅的高度,动了动身体,有一丝不自在。   卫景朝问:“怎么?”   沈柔微微抿唇,道:“这椅子太高了。”   卫景朝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她的脚。   沈柔的腿,在女子中,已经算是很长了。   缠在他腰上时,绰绰有余。   但她毕竟是柔弱女子,与高大挺拔的男人没法子相提并论,哪怕是站着,也只到卫景朝下颌处。   这把椅子,是按照卫景朝的身形,严丝合缝定制的,唯有他这个身高的人,坐着才舒服。   所以当沈柔坐在卫景朝的椅子上,只有挺直身体,双脚才能挨着地,否则就要悬在半空中。   那模样,像极了学堂里正襟危坐的孩童。   卫景朝以拳抵唇,倏然笑出声来。   沈柔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又羞又恼:“让人给我换把椅子!”   卫景朝忍住笑意,喊人给她换了把普通的椅子,见沈柔坐下,不知为何,又笑了一声。   沈柔没忍住怒,恶狠狠瞪他一眼。   卫景朝顿时笑意一敛,冷着脸看向她,“你在做什么?”   胆子肥了,都敢瞪他了?   沈柔连忙抓着笔,坐直身体,乖巧至极:“我在思考。”   什么人啊,明明是他先嘲笑她的。   结果她瞪了一眼,就成了罪过。   卫景朝冷笑一声,瞧瞧这乖巧懂事的模样,真是一等一的做戏好手。   实则,她从来就没怕过他。   最柔顺的时候,还要靠着他活命,都敢不顾他的意愿,给他下药,主动解他腰带。   所谓的柔顺婉转,都是装出来骗他的。   如今还不知道心底在怎么骂他。   沈柔顶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扭脸与他对视,小声道:“你盯着我,我想不出来。”   卫景朝移开目光,冷哼一声,去看自己手边堆积如山的公文。   书房内,只余卫景朝翻页时哗啦啦的声音。   沈柔终于开始真正思索,这戏文如何写。   不能太露骨,却也不能太含蓄。   应当是那种暂时发出去,不被人认为是在专门针对孟允章,而是说的每朝每代的通病,唯有如此,这出戏才有面世的可能性。   但又能反应过来,说的正是本朝孟允章,如此,才能起到该有的作用。   而若说孟允章与历朝历代欺男霸女的恶霸有什么本质区别,大约就是,以前的帝王不会这般纵容自己的弟弟。   而当今圣上,却百般纵容庇护自己的弟弟。   以前的恶霸,只会欺负无权无势的美貌平民少女。   而孟允章,满朝文武,没有他不敢招惹的。连高官之女,都能当做玩物。   沈柔想了许久。   提起笔,在纸上,先写了三个大字。   ——如月传。   她抬眼看向卫景朝,征询他的意见。   “弘亲王做过的恶事数不胜数,罄竹难书,若是全都列上,只怕短短一出戏,唱不完其中曲折。所以我想着,不如挑其中一件尤为罪大恶极的,写得淋漓尽致,让人恨入心扉,侯爷觉得如何?”   卫景朝本也是这么想的,便点了头:“可以。你准备写什么事?”   沈柔道:“弘亲王曾掳掠高官之女,将人欺凌而死。死后,还不放过她的家人,将人父母外放至岭南瘴地,致人全家死亡,如此恶行,令人发指。”   这个事例,卫景朝比沈柔更清楚,毕竟,他亲眼所见。   事发之时,哪怕是他,仍颇觉震撼。   害死了人家姑娘之后,还要连带着人家的父母家一同折磨,的确是恶行昭著。   卫景朝微微点头:“可以。”   沈柔得了允准,弯唇轻笑。   随后,献宝似的将写好的字举给他看,“我准备从这位姑娘的角度写,这样才能让听众更愤怒。”   他这才抬眼,瞥了那三个字一眼,随即蹙眉道:“如月?”   他的语气,有些重,有些冷。   沈柔解释道:“我小字如月。”   卫景朝语气更重:“我知道!我是问你,你写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垂眸轻声道:“我想写的是那位惨死在弘亲王府的高官之女。只是她人已死,若再将名字扯出来,未免对往生者不敬。”   “所以我想着,用她的姓,我自己的名字,叫江如月。再套上那位姑娘的故事,如此也算是慰藉,好让她在天之灵知道,我并没有冒犯或者嘲讽的意思。”   若是有半分不敬之意,便不会用自己的名字。   卫景朝皱眉,没理会她的话,只冷冷道:“换个名字。”   沈柔不解:“为什么?”   卫景朝只是重复:“我说,换个名字。”   沈柔越发不理解,“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一来讲的是那位姑娘,二来讲的是我。将我们二人的故事捏在一起,才更有戏剧性。”   卫景朝一字一顿,冷冷看着她,“沈柔,我说,换个名字,你听不明白吗?”   沈柔抿了抿唇,见他神态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冷,才憋屈道:“好。”   她低头想了想,将“沈如月”三个字划去,改成戏文中常见的名字。   这个女主角的名字,叫江燕燕。   卫景朝见状,脸色微微缓和。   转头继续看自己的公文,没再说话。   沈柔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她心里难受的厉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堵在她奇经八脉里头,堵得她浑身不舒坦。   他凭什么,连她的名字都要管?   若说“沈柔”二字有人知道,他怕被人发现,不让说就罢了,她也能理解。   但“如月”二字,是她及笄前父亲私下所赐,她从未出去说过,父母也从未说过。   满天下,除却父母兄长之外,大约也只有卫景朝这个未婚夫知道。   所以凭什么,她不能写这个名字?   又不是他的名字?   跟他有什么关系?   沈柔将笔放在笔架上,紧紧抿唇,仰头望着雕梁画栋的房梁,忍住眼底的泪。   她这边安静的过分,卫景朝微微侧目。 第18章   卫景朝侧目望去,只看到沈柔仰着头,望着房顶。   可是这样并不能使眼泪真的倒流回去。   她那几颗忍不住的泪,还是缓缓地顺着泪沟淌下来,晶莹剔透地挂在脸上,欲坠不坠。   太阳的光一照,泪珠便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如同荷叶雨露,美不胜收。   卫景朝看的分明,心下微微怔然,便问她:“你哭什么?”   沈柔抹了抹脸,低头道:“没什么。”   她哭什么呢?   沈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这一刻,她哭的东西太多了。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却遭到飞来横祸,一朝陷入泥沼。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连自己的名字和性命,都不能做主,全要听别人的。   父兄新丧,无法守孝,尚且是热孝期间,就得为了活命,不得不屈服于现实,舍去身体与清白。   不遇良人,一生凄苦,分明是早已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却对她没有一点情分,如今看着他,好像一眼就能望完自己的后半生。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值得大哭一场?   可是,她又能对卫景朝说什么呢?   她格外清醒地知道。   人生的事情,大都冷暖自知,没有人会理解你。   这些悲哀绝望的情绪,说了,他也不会懂。懂了,也不会当回事。   所以,没有必要说。   说的多了,也不过是惹人厌烦。   她甚至笑了一声,曲颈垂首,遮住脸上的神情,慢声细语解释道。   “我在想那位江姑娘经历的事情,越想越觉凄惨,越想越觉悲愤,实在无法想象人间有如此惨事,就忍不住哭出来了。”   她说的有理有据,卫景朝便没怀疑。   以前,此事刚发生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听后泪流满面,义愤填膺,愤怒到恨不得当场将孟允章挫骨扬灰。   尤其是像沈柔这样柔弱的,感情充沛的少女,为此落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怒火中烧,已是理智。   他看着沈柔,难得劝慰道:“事已至此,不用太伤心,不如写好你的戏文,让全天下人都去辱骂孟允章,为她伸张正义。”   沈柔小幅度点头,轻声道:“好。”   说完又提起笔,低下头,长发从颈后落下,遮住她的脸庞。   她很努力地在纸上写字。   可是,不知为何,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不受控制一般,滴落到纸上,晕花了写出的字。   被划掉的“江如月”三个字,逐渐被一滴一滴的泪水浸湿,变得模糊不清。   再也看不出最初的轮廓,变成一团墨。   就如同沈柔的人生,墨色的底,墨色的面。   一眼望去,一片漆黑。   她的泪珠,更大了些。   卫景朝再是个傻子,也不会听不见泪水“啪嗒啪嗒”砸在纸上的声音。   侧目看向沈柔,默了片刻。   半晌后,终于将她的泪,与方才的争执想到一处去。   他是极聪明的人,只要肯用心,就能想明白其中关窍。   片刻后,卫景朝无声叹了口气。   他道:“沈柔,如月这两个字,是我为你取的字。”   沈柔愣了一下,下意识扭脸看向他。   眼底装满了不信。   他怎么可能会给她取名字?   沈柔不信,他会有这样的好心与闲心。   卫景朝放下笔,娓娓道来:“当初你即将及笄,我便拟了字递给平南侯。只是平南侯顾忌你的名声,虽定了亲,但没有成亲,总不好来往太密切,便没有告诉旁人。”   “你若不信,”卫景朝微微一顿,道,“想必你知道,我的字是仲也二字。”   沈柔蓦然反应过来。   仲也珠径寸,照夜光如月。   ——这是苏东坡的诗。   他的字,正是取自这首诗,京都人尽皆知。   长公主对外解释说,希望仲也的品行与才华如同直径一寸的明珠一样稀世罕见,在黑夜中如月亮一样皎洁明亮,耀眼无双。   而后来,他给她取的字是如月。   他的意思是,将他自己的字,分了一半给她?   还是希望她也能拥有,如明月一样皎洁的才华与品行吗?   沈柔怔然,眼底浮现一丝挣扎与纠结。   卫景朝淡淡道:“不哭了?”   沈柔抿了抿唇,没吭声。   卫景朝当即便道:“继续写,别耽误事儿。”   沈柔刚刚升起的莫名情绪,顿时被他打散,暗暗摸了摸心口。   握着笔,换了张纸,才继续写字。   她在书房里坐了一天,笔耕不辍,认真思索,认真写了一整天,终于写完了第一折 戏文。   待到日薄西山时,她将手边一沓纸递给卫景朝。   “这是第一折 戏文,讲的是江燕燕有个未婚夫,感情甚笃,恩爱至极,于上元节相约赏灯,不料偶遇齐王章昀,惨遭调戏。” 第一折 的剧情写时,她极为伤感,极为愤怒。   这里借鉴的,是她自己的经历。   她本已有未婚夫,只等着嫁过去。   却在春日游湖时,偶遇孟允章,从此被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惦记上,想想就觉得恶心。   卫景朝闻言,点了点头,道:“很好。”   章昀,章昀。   这名字,正是允章二字反过来。   而齐王,如今的国朝国号正是大齐。   齐王章昀,有心人一看便知,指的是齐国亲王孟允章。   可,无心之人,却很难发现。   如此处理,倒是极好。   卫景朝将那几张纸拿在手中翻阅。   一刻钟后,他点了点头,评价道:“不错。”   这戏文一出来,他更觉沈柔可惜。   她不止是过目不忘,会读书。连写东西的水平,都不输任何人。   说一句状元之才,也不为过。   可惜,被久困深闺而不得出。   一身卓然才华,全数埋没。   要卫景朝来论断,哪怕是她那位传闻中惊才绝艳,风华卓然,京都第一的兄长,恐怕论起文采精华,也未必比得上她。   单只看这戏文,明白如话,通俗易懂,偏偏又不全是市井白话,其中化用的典故,使用的意象,哪怕是不懂的人,也不会看不明白。   而剧情更是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读完一段,便想去看下一段。   如今虽只有一折子,却已经能够窥见,以后的悲剧。   江燕燕活泼可爱,天真善良,热忱赤诚。   与未婚夫见面时,她提着荷花灯,拉着他的手臂说,“等今年夏天,荷花盛开时,我就能嫁给你了。”   可是,一转身的功夫,她的荷花灯被人撞掉,落到地上,被踩了个稀碎。   这动乱,引来章昀的注意。   回头的刹那,她的美貌,入了章昀的眼。 第一折 剧情,在此戛然而止。   可是谁都知道,那踩碎的荷花灯,就是江燕燕被踩碎的一生。   也是……   沈柔稀碎的人生。   卫景朝合上纸,倏忽沉默下来。   沈柔只追问:“怎么样?”   卫景朝低头看着她期盼的眼睛,轻声道:“很好。”   她便弯唇笑了笑。   卫景朝沉默不语。   老实说,沈柔的确是他最好的写手,比任何人都合适。   诚然,满天下有很多人会写戏文,尤其是他手下的幕僚,个个才华不俗,都是使文弄字的高手。   可是,没有人会比怀着恨意的沈柔写的更好,更引人愤怒。   而且这样危险的事情,关乎性命,他不可能交给旁人去做。   他信不过这些文人。   而沈柔,识文断字,过目不忘,写得一手好字,做的一手好文章。今儿写出的戏文,不比任何人差,直接拿去给戏班子唱,也必定高朋满座,满堂喝彩。   最妙的是,她这个人,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   他永远不需要担心,一个死人会出卖他。   这一次,的确是他赚了。   上苍送个沈柔给他,倒像是特意来帮他的。   他本该高兴的。   可是读完这戏文,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难得有几分难受。   他透过江燕燕,看到了沈柔的心情。   看到她曾是那么活泼天真,快乐地看着花灯,看着风土人情。   看到她曾是那样深刻地期盼着,嫁给她的良人,既羞涩又大胆,矛盾又可爱。   卫景朝想,或许,她也曾在心里想过,等今年春天,她就可以嫁给他了。   可是,春天快要过去了。   她却再也不可能穿上红嫁衣,嫁给心上人。   江燕燕的人生,毁于那一年的上元节。   沈柔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沈柔珍惜地接过他手中的纸,在桌案上捋平了,放整齐后,抬眼看向他:“这个放在哪里?”   卫景朝抬手,从书柜上拿出一个盒子,将那一沓纸反着放进去,合上盖子,上了锁。   “以后,你的书稿,就放在这个盒子里。”   他顿了片刻,道:“钥匙明天给你。”   这样,就算他不在,她也能打开。   谁知道,沈柔却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不要你的钥匙,我只管写,保存是你的事情。”   卫景朝看向她的眼睛。   沈柔低头避开。   卫景朝脸色微微一顿,没有勉强。   他大概也是明白,她为何不肯收。是怕稿子丢了,或者泄露了,他怀疑是她所为。   卫景朝的心,被人扯了一下。   他只道:“天黑了,你回去休息吧。”   沈柔问:“侯爷不去休息吗?”   卫景朝道:“我还有一点公务,你先走吧。”   他说着,就提起手边的笔,沾了墨,打开一旁另一本公文。   沈柔答应了一声,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着他。   “还有何事?”卫景朝抬眼。   沈柔问:“若是回去后,其他人问我在做什么,我要怎么说?”   “什么都别说。”卫景朝淡淡道,“让她们自己猜去。”   沈柔皱了皱眉,不解询问:“这样行吗?”   卫景朝道:“行,听我的。”   他既这样说,沈柔也便没再多思,走了出去。   卫景朝看着她的背影走远,默默侧头,望着被窗户框进来的夕阳。   她的戏文里写了一句话。   十里长街一眼难望,花灯比月亮。   我一眼望见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开,等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第19章   这几句词,在他脑海中不停地环绕,唱的他心口发堵。   卫景朝越想,便越觉心烦意乱   连带着眼前的公文,都顿时变得格外烦人。   六月上,荷花开。   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沈柔,你当日,便是这么想的吗?   待到某个繁花盛开的时节,选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嫁给他,做一个新嫁娘。   他抛下手中毛笔,以手扶额,无声叹息。   半晌后,终于认命般站起身,唤人备车,离开了鹿鸣苑。   薄薄暮色中,一辆马车奔向常青街,径直进了长陵侯府的大门,进入内院。   酉时三刻,正是明佳长公主用晚膳的时辰。   卫景朝却没去见母亲,而是回了自己院子里。   他的院中,有一片极大的池塘。   此刻,看着池塘里碧绿的荷叶,卫景朝不由悠悠叹了口气。   他去苏州之前,与平南侯夫妇商议好,待他归京,便迎娶沈柔过门。   于是,沈夫人将沈柔的喜好,一一告知于他。   最后,沈夫人提了个不情之请。   “柔儿最喜欢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知道长公主素喜牡丹,侯府中向来不种其他的花,但柔儿既要嫁过去,你可否让人在她的院子里挖个小池塘,种上三五十株荷花,也算是个慰藉。”   对平南侯府的要求,卫景朝无有不应。   这池塘,就挖在他院子里,里头种了千株荷花,前几日他回家时,那些荷花刚长出嫩绿的叶子,尚且娇嫩。   如今倒是更加茂盛。   卫景朝盯着那些荷叶,闭了闭眼,对身后的陆黎道:“将这些花,都移栽到鹿鸣苑去。”   陆黎心里算了一下,为难道:“鹿鸣苑的池塘,不够大。”   卫景朝道:“那就再挖一个,还要我教你吗?”   陆黎抱拳:“是,属下遵命。”   卫景朝抬脚,进了室内,从中取了个盒子。   出门就道:“走吧。”   陆黎伸头看一眼,嘀咕道:“侯爷,这不是老侯爷给您的东西吗?您准备拿去哪儿?”   卫景朝瞥他一眼:“跟你有关系?”   陆黎站起身体,果断道:“没有。”   卫景朝冷嗤一声。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无声叹息。   沈柔的手段,果真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自认冷心冷血,冷静自持,却被她引得乱了心神,第一次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就好像这一次,沈柔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按他的要求,写了一出精彩绝伦的戏文。   这样乖巧,这样懂事。   他本该高兴。   可细细品味下来,才知道,里头字字句句,说的是孟允章,又何尝不是他?   是他这个没用的未婚夫,是她背信弃义的男人,跟江燕燕的未婚夫,异曲同工。   而且,这戏文,孟允章听了,会生气,会愤怒。   他看了后,明知文里虽没有他,字字句句都在说他,却只觉惭愧,只觉得对不住她。   这样高明的手段,一般的人,哪儿用得出来?   如他这样冷硬的心肠,尚且受不住如此攻心的手段,受不住良心的折磨。   何况旁人呢?   回到鹿鸣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沈柔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感觉到有人躺在身旁,悚然一惊,顿时清醒过来。   还未睁开眼,她先闻见卫景朝身上清冷的松香,心口微微一松。   沈柔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心口,喘了口气,轻声道:“侯爷,您回来了。”   卫景朝“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漆黑的夜间,不言不语的躺在一起,气氛不由有些尴尬。   沈柔只得忍着睡意,硬着头皮继续找话题:“您去哪儿了?怎么回的这样晚?”   话一出口,她便咬了下自己的舌头,不由得生出几分后悔。   卫景朝的去向,又怎么能是她可以问的。   她又僭越了。   这下,他肯定又要生气。   沈柔垮下小脸,等着听他的冷言冷语。   然而,卫景朝只是淡淡道:“回了趟侯府。”   沈柔诧异地看向他。   惊异于他竟没有生气。   卫景朝没再说什么,直接拉起被子,盖住她的头,“睡吧。”   沈柔扒下被子,翻了个身,靠在他肩膀边上,蹭了蹭,闭上眼。   她的确是困了,不过片刻,就沉沉睡去。   卫景朝望着她的睡眼,却越来越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他觉得自己变了。   以前,别说只是一出戏文,便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哭断了肠子,他也不会心软半分。   可现在,他竟头脑发热,让人将侯府的荷花移植过来。   就为了一折子戏文。   或者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沈柔正睡着,忽然被人摇醒。   饶是寄人篱下,没有地位,她也忍不住恼了,深吸一口气,问:“侯爷有事吗?”   卫景朝一言不发,握着她的雪肩,欺身而上。   漆黑的夜里,沈柔圈住他的脖子。   一滴汗液,从他冷沉的脸上滴落。   沈柔抬手抓了抓他的脊背,哑声道:“慢点。”   她不晓得,自己又怎么惹到他了。   更不知道,这人刚才还好好的,大半夜的为何抽疯?   为什么,忽然把她叫醒,弄的如此疾风骤雨。   ——————————————   翌日清晨,又有大朝会。   天色未亮,卫景朝便起身去上朝,直至午后也未归来。   沈柔是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的。   她微微一动身体,又是浑身酸痛,四肢发软,使不上力气。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歇了半晌,才勉强直起身。   踏歌进了屋,脸上藏着几分喜悦。   “姑娘,侯爷命陆黎往咱们这儿移植了许多荷花,您要去看看吗?”   沈柔微怔:“荷花?池塘里不是有吗?”   前几天,她还摘了花瓣给卫景朝做汤……   想起此事,沈柔不免微微抿唇。   那个汤,她事后尝了一口。   只能说难为卫景朝能说出“一般”二字。   反正,她活了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   踏歌笑吟吟道:“陆黎带着人又挖了个池塘,就在夕照园后面的花园子里,等挖好了,姑娘推开后头的窗,就能赏风景。”   沈柔回神,笑了一声,道:“替我更衣,我要起床。”   踏歌拿来她的衣裳,瞥见她身上的痕迹,不由得“嘶”了一声,默默红了脸。   看这痕迹,昨夜也不知道叫了几次水。   侯爷那么晚回来,竟还如此龙精虎猛。   这么一想,踏歌不由劝道:“姑娘昨夜辛劳,再休息一会儿吧,侯爷今儿大朝会,没这么早回来。”   沈柔摇了摇头:“我还有事。”   她的戏,还得继续写。   一日不可停。   既然答应卫景朝,就不能糊弄。   踏歌无奈,只能替她更衣。   一边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候爷到底想干什么,一天天的给姑娘安排活计……”   “又不是他聘来的丫头小厮。”   沈柔笑了一声。   摇摇头,制止了她的埋怨。   诚如踏歌所言,卫景朝没那么快回来。沈柔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写完第二折 戏文时,天色已黑沉,才听见门外的马蹄声。   沈柔不禁觉得奇怪,他在鹿鸣苑住的时候,总是骑马来去。   只有回侯府时,才会乘坐马车。   可是,满京都的世家贵公子,满朝的文武大臣,哪儿有人自己骑马上值的?   她胡思乱想着,卫景朝已缓步进门。   他的神色不是很好,几分冷意弥漫在眉眼间,唇角亦紧紧抿着。   沈柔见状,小声问:“您怎么了?”   卫景朝在椅子上坐下,仰头望着房梁,慢慢道:“沈柔,今日廷议,提到了你的父亲。”   沈柔的脸色,“刷”得一白,嘴唇微微颤抖。   廷议,父亲。   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就足以让她生出满腔的恨意与恐惧。   凭圣上对平南侯府的恶意,沈柔绝不相信,今日廷议,会有半句关于父亲的好话。   她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掌心。   半晌后,沈柔轻声问:“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如一潭死水。   就好像,她只是个旁观的看客,此事与她毫无关系。   卫景朝看着她苍白的脸,听着她故作坚强的语气,眼神复杂。   他缓了缓,道:“是为弹劾我。有人说,平南侯犯下谋逆大罪,我以前与他们父子来往甚密,又有翁婿之亲,难保没有参与其中。”   沈柔冷笑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全天下人人都看得出来,平南侯谋逆一案,疑点重重,草率至极,摆明了是栽赃陷害。   所谓的“铁证如山”,除却殿前指挥使的口供,再无其他。   这算什么铁证?   可只因上意如此,为了头上的乌纱帽和荣华富贵,三省六部便人人都口称逆臣。   如今,竟拿这莫须有的罪名,来攀咬卫景朝。   卫景朝与父亲是有翁婿之亲,可他今年不过弱冠,往年也不常在京中,与父亲一年见不了三次面。   “来往甚密”四个字,竟然说得出口?   沈柔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将怒气表露在脸上。   卫景朝望着她的脸,倏然笑了。   “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那些人干的空口无凭的事情,又何止一件二件?”   ”   “沈柔。”他正色,望到她眼底,“你这样喜怒形于色,是大忌。” 第20章   沈柔怔然望向他。   卫景朝如刀削斧劈的脸庞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此刻带了三分寒,三分笑,四分漫不经心。   “沈柔,气急败坏是小孩子的行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是蠢货的行为,逆来顺受是弱者的行为。”   “一个真正的人,用的是这个。”   说着,他张开五指,将双手展示给沈柔看。   随即,缓缓合上,五指握成拳头。   用的是力量。   武力,智慧,才华,计谋等等。   只有用绝对的力量打压回去,害你的人,才会变成你脚下的尘埃。   沈柔的身体,蓦然颤栗起来。   她似乎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   有人打你,你就打回去。有人害你,你就回击。   这样的话,以往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她的父亲忠君爱国,正直刚毅。她的母亲温婉动人,善解人意。她的兄长玉树琼枝,浩然千里。   他们教她的,从来都是,“柔儿要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圣人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从未有人告诉她,人活着,可以以怨报怨。   她靠在桌子边上,怔然望着卫景朝。   她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忍不住去想一些假设。   如果,父亲也和他一样想,是不是,平南侯府就没有如今的灾祸?   如果当时平南侯侯府被人污蔑谋逆,父亲的选择,不是听旨自尽,而是奋起反抗,现在的情形会怎么样呢?   至少不会更差了。   他手中有数十万雄兵,反抗起来,哪怕是金殿里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吧。   如果是这样……   至少,她不用被人送进君意楼,不用“死”,不用被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至少,兄长不用自尽,他才二十岁,就走向了死亡。   至少,母亲不用被流放边塞,她这样大的年纪,怎么能够受得了边塞苦寒?   可是,她又没法子去责怪自己的父亲。   他只是忠君爱国,正直无私,他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世道,是金殿里的君王,是金殿下的奸佞,不是她的父亲。   刚好沈柔轻声问:“难道忠诚,就是懦弱吗?”   “我的父亲,是个懦弱的人吗?”   卫景朝笑了一声。   “沈柔,如果当初被指认谋逆的人是我,如果我手中有十八万人马,现在的江山,早就换了我来坐。”   “至于你的父亲,他抗击匈奴,屡战屡胜,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没有回答沈柔的话。   实际上,又好像回答了。   平南侯当然不是懦弱的人,他是大齐绝无仅有的英雄。   只不过,他与卫景朝不同。   截然不同,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沈柔怔然不语。   不知在想什么。   卫景朝叹息,道:“沈柔,世上很多事情,没有对与错,只是选择不同。”   沈柔点了点头,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   她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惨白的脸色,逐渐变得平静,最终毫无痕迹。   将手边的纸拿给他,轻声细语道:“这是我今天写的。”   纵然是卫景朝,看见她这模样,也不由得佩服。   世上的人总是困囿于感情,困囿于自己的情绪,无法挣扎。   若是人人都能像沈柔这般清醒理智,不知能省下多少事儿。   他伸手捏过她刚写的戏稿,拿到眼前翻看。   这一折戏,打碎了上一折的和谐温馨。   如水瓶乍裂,如玉碎昆山。   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和睦,都变成了碎片,变成了悲剧的衬托。   章昀看见了江燕燕,沉溺于她的美色,不顾她已有未婚夫,便登门求亲,要江燕燕给他做妾。江燕燕不从,于是他便带了三十个壮丁,闯入江府,硬生生将人掳至齐王府。   江燕燕的母亲追出来,想要救女儿,却被打断了腿。   戏文的最后,江燕燕含泪而去。   这一折戏,最精彩的部分,是江燕燕泪别母亲。   她念白:“母亲啊,贼狼子恶贯满盈,稔恶不悛,还望母亲保重,活个日久天也长。待得日散云开,见贼狼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母亲家祭,勿忘相告于我。”   江燕燕之母唱:“娇娥儿去虎狼穴,阿母偷生苟且,怎不叫我心扉痛彻。年迈人白发苍苍,送走我的女娇郎,地崩山摧难见面,怎不叫我悲云愁雾,泪千行。”   母女二人的唱词与念白,皆情意真切,动人至极。   简直是闻之落泪,见者伤心。   世上之人,凡有母或子者,未有不为之痛哭者。   卫景朝下意识看了眼她清澈无辜的眼神。   沈柔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来,只睁着眼睛,巴巴地看着卫景朝。   卫景朝几乎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明日一早,我就遣人去边塞,给你母亲送去东西,打听一下她的情况。”   沈柔那张刚才冷淡至极的小脸,顿时绽开一个笑容,“多谢侯爷。”   卫景朝冷笑一声:“这戏写来,不就是给我看的吗?”   花这样大的篇幅,去写母女骨肉分离的情节,不就是提醒他,千万别忘了答应她的话。   千万别忘了去照顾她的母亲。   沈柔弯唇一笑,没有否认:“戏文是写给有缘人看的。若是无缘,也看不懂。”   卫景朝又是一声冷笑。   合着但凡是个读过书,有眼力见的,都是她的有缘人。   沈柔自己心虚,便放柔声音问:“我虽有私心,但加一段这样的戏文,不好吗?”   卫景朝便不言语。   怎么会不好,简直是好极了。   这戏文一加,孟允章的罪过,就不止是奸_淫捋掠,杀人放火了。   那些罪名虽很大,说出来人人谴责,但其实并不是很能触动老百姓的心肠,他们听过,骂过,也就过去了。   毕竟,这些事情,距离大多数的老百姓,实在是太遥远。   可骨肉分离,却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   死亡,嫁娶,远行,徭役,征兵。   世上有无数的事情,都能让骨肉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她加这么一段戏。让听到的人,想一想自己的父母子女,想一想自己的亲人,自然会感同身受。   会难过,会痛苦。   会记得更深更牢,更愿意跟其他人谈论。   最重要的是,骨肉亲情,是世上唯一不论贫富贵贱的东西。   无论男女老少,都曾饱受此苦。   不得不说,这一段神来之笔,写的极其惊艳。   卫景朝闭了闭眼,道:“我会想办法,让你的母亲,尽量过的好一点。”   沈柔眉眼一弯。   卫景朝的心,便被揉了一下。   他默了默,不知为何,侧头避开她如水的目光。   当夜,大约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沈柔格外热情,甚至于用上新的手段。   她在君意楼学了很多东西。   记得最好的,始终还是第一天见江姝时,江姝给她的画册里的内容。   双腿屈到后面分开,腰后仰,媚眼如丝。   卫景朝盯着她如白天鹅一般舒展的身体,顿时燥热丛生。   一时,更加凶猛。   沈柔受不住地哼唧几声,却引来更大风暴。   这一夜,连窗外的风,都没了力气。   月亮静悄悄的,看着窗内的春意盎然。   第二天清晨,卫景朝又没去上值。   沈柔醒时,他正坐在窗前,手握一卷书,却没在看,而是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柔强忍着喉咙里的干渴,喊了一声:“侯爷。”   卫景朝回神,见她醒来,“踏歌。”   踏歌带着两个小丫鬟匆匆进来,走到榻前,“姑娘,奴婢伺候您更衣。”   沈柔双手横在被子上,挡住她的手,以眼神示意,卫景朝还在。   踏歌侧目看了一眼,明白她是不好意思,抿唇一笑。   沈柔默默红了脸。   虽说她什么事儿都干过了,主动脱衣裳也不是一次两次,还有一两次是大白天,但当着他的面穿衣裳,的确是第一次。   便是那天卫景朝特意把她叫醒,抽出袖子,也是他在屏风后,她在屏风外。   像现在这样,实在不习惯。   沈柔也不晓得为什么,只觉这种羞耻感,更胜真刀实枪干那事儿。   沈柔拽了拽踏歌的衣袖,朝卫景朝的方向努努嘴,示意她将人劝走。   踏歌摇摇头,满脸无奈地转身走到卫景朝跟前,道:“侯爷,陆黎方才说找您有事。”   卫景朝眉眼不动,淡淡道:“以为我看不见你们的眉眼官司?”   踏歌一愣,下意识问:“您怎么看见的?”   刚才她背对着卫景朝,将沈柔遮了个严严实实,饶是神仙来了也看不见。   莫非,他们侯爷还生了透视眼?   卫景朝一抬眼就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警告道:“再胡思乱想,明儿就把你嫁给陆黎。”   踏歌脸一红,羞恼道:“要嫁侯爷自己嫁去,反正我不嫁。”   她是自小跟着卫景朝的,在他跟前素来胆大,不像别的侍女一样畏惧他,继续追问:“您到底是怎么看见的?”   卫景朝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镜子。   踏歌下意识看过去。   沈柔躺在榻上,听他们二人对话,听得面红耳赤,羞耻至极。   闻言更是直接看过去。   那面镜子,摆放的位置,恰好在床榻与窗台之间,正对着另外一面墙,可以将屋内所有的场景都囊括进去。   从卫景朝的方向看,看的最清楚的,就是床榻上的场景。   沈柔默默拉起被子,掩住脑袋,人以极缓慢的速度,往下缩了缩。   卫景朝起身,两步走道榻前,掀开她的被子,“起来。” 第21章   沈柔失了遮挡,连忙扯过一旁的衣物盖住自己,露出一双又羞又恼的眼睛,控诉般地望着卫景朝。   卫景朝道:“起来,我带你出去一趟。”   沈柔蓦然一怔,瞪圆眼睛看向他,甚至忘了手上的动作。   卫景朝瞥一眼她柔白的身体,又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快点。”   沈柔小脸上,骤然泛起一丝光彩。   她顾不得害羞,匆匆忙忙让人帮她穿衣服,生怕晚了一会儿,卫景朝会后悔。   毕竟,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出过门了。   自从年前被人押入诏狱,至今暮春三月。   四个月的时间,她从未有一天,真正见过铁窗外的天空,呼吸过自由的空气。   她不知道卫景朝为什么突然要带她出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怕事情败露,引开麻烦。   可此时此刻,她什么都顾不得去想,去考虑了。   重重庭院外的天空那么诱人。   有谁能拒绝呢?   沈柔几乎是以飞一般的速度换好衣裳,梳洗打扮。   两刻钟后,衣衫整齐地站在卫景朝跟前,双眼明亮,顾盼生姿,眼底盛满期待与欢喜。   “侯爷,我好了。”   卫景朝放下手中的书,“那就走吧。”   沈柔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小声问:“我们去哪儿啊?”   卫景朝淡淡瞥她一眼,没说话。   沈柔顿时噤声。   不该问的,别问。   她轻而易举,就读出卫景朝眼神里的话。   二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沈柔提裙,踩着脚踏走上去,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贡缎铺底,青翠欲滴的翡翠做了棋盘,温润细腻的青玉做了书架,偌大的夜明珠做了照亮的灯具。   就连那装在盒子里的棋子,都是黑白玉质。   如斯奢靡,令人瞠目结舌。   她下意识回头,看卫景朝一眼,忽然就理解,他为什么不爱坐马车了。   这样的场景看多了,怕是眼睛也要瞎掉吧。   卫景朝见怪不怪,随着登上马车,道:“坐下。”   沈柔忙不迭坐到一旁小板凳上,乖乖巧巧地仰头看着他。   卫景朝微微蹙眉,在对面铺着虎皮垫子的矮榻上坐下,指了指手下的棋盘,慢条斯理道:“陪我下一局。”   他长指微屈,先捏起一旁的白玉棋子。   洁白莹润的棋子,越发衬得他双手骨节分明,青筋分明,遒劲有力。   沈柔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在他抬眼望过来之前,默默摸出一颗黑棋,放到棋盘上。   卫景朝没动,将棋子夹在两指间转了转,轻“嗤”一声,“好看?”   沈柔微微抿唇:“不是。”   她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你的手太有劲了,捏棋子的姿势,跟我不太一样。”   普通人捏棋子,是将棋子夹在食指与中指的上指腹中间,才能保证不掉。   他却直接用了两个指尖一夹,棋子便稳稳当当地躺在他手心里,没有丝毫滑落的迹象。   这个情况,有两个原因。   一是他手指力气大,哪怕是指尖,就足以承受棋子的重量。   二来,是他手指不够滑嫩。   沈柔默默想了想,忽然红了脸。   他那双手上,确实是有一层薄茧,从指腹到指尖,整整一层。   每每揉到她身上,便会带来止不住的颤栗。   卫景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指尖,又抬眼看看她绯红的脸,随手将棋子撂回棋盒里。   这棋,是没法下了。   不如做些更有意思的事情。   卫景朝笑了一声。   青天白日,马车行驶着。   车内,沈柔死死咬着自己的衣袖,不让呻。吟泄露半分。   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车帘上的带子。   赶车的陆黎,默默堵住耳朵。   棋子倒了一盒。   又倒了一盒。   啧,棋盘也倒了。   这场有趣的游戏做完,马车刚好行驶到一处山脚下。   沈柔小心翼翼下车,仍是没忍住轻“嘶”一声,卫景朝抬手扶她一把。   陆黎默默移开目光,看天看地看山看水,就是不看人。   卫景朝笑了一声,低声问:“不能走,我背你?”   沈柔没吭声,用水汪汪湿淋淋的眼睛,轻轻瞪他一下。   她稍休息了一会儿,卫景朝才带路往前走。   不过一刻钟后,他们绕过一处小山屏障,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山脚下一座幽静草屋,草屋外种满娇艳牡丹,牡丹丛中,一年轻男子正临花浇水。   卫景朝隔着篱笆喊一声:“裴兄。”   那男子抬头望过来,打开门,将他们迎进来,垂眸看沈柔一眼,“这位是?”   卫景朝淡淡开口:“平南侯之女,沈柔。沈柔,这是裴晋阳。”   沈柔愕然看向卫景朝。   她不懂,他为何这么自然说出她的身份。   明明,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她的身份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不是吗?   裴晋阳看向沈柔,连声问:“沈公当真是你的父亲?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沈柔虽不认识眼前人,但在这一瞬间就明白过来,此人对卫景朝极为重要。   重要到,他宁可冒生死之险。   所以,她不能坏了他的事。   她得帮他。   沈柔笑了一声,道:“裴公子认识家父?”   裴晋阳平静道:“沈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当日得知沈公出事,裴某多方奔波,奈何人微言轻,毫无办法,只能眼看恩公一家……”   他只觉凄苦,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沈柔闭了闭眼,“公子既然认识家父,当知父亲长相,既见了我这张脸,还有什么疑问吗?”   沈柔这张脸,有七分像平南侯。   除却多了女性的柔美精致,更好看,更精巧。   但凡同时见过两个人的人,无一不觉得他们是嫡亲的父女。   裴晋阳微微一顿:“事关重大,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柔笑了一声:“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的身份。当日侯府被抄家,我连自己的衣裳都没保住,又谈何信物。”   裴晋阳沉默片刻,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起身,拱手下拜:“恩公之女在上,请受裴某一拜。”   沈柔苦笑一声,“裴公子不必多礼。”   裴晋阳叹了口气,道:“沈姑娘既活着,为何要传出已死的谣言?”   他的目光,落在卫景朝身上。   眼底有一丝怀疑。   沈柔默了默,低低一笑,略显自嘲,“若不这样,我就真的死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寂。   卫景朝端茶的手,微微一滞。   他这颗心,忽然不知道该放到什么地方去。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哪怕她真的活着,哪怕卫景朝真的愿意娶她为妻,御座上的君王也断然不会答应。   圣上从不会对任何人仁慈。   他能容忍卫景朝替沈柔讨公道,不过是因为沈柔死了,沈家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如果沈柔活着嫁给卫景朝,则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如此深仇大--------------栀子整理恨,沈柔绝不能忘。谁知道,她的枕头风有多大的威力,会不会将卫景朝也策反?   所以,说来说去,沈柔此生唯有这么一条路。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沈柔对什么都不在意。   明知他利用了她,算计了她,可她还是心怀感激,觉得亏欠于他,想找机会报答他。   因为她始终觉得,若无卫景朝,她早就死在孟允章手中。   就像今日,她分明不知道他为何带她来见裴晋阳,却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按照他的思路,去说服裴晋阳。   她这是报答他。   每一次,她都在竭力报答他。   可他哪里当得起?   他只是一个——   卑劣的,无耻的人。   卫景朝抬手,饮下盏中茶。   分明是极品的君山银针,他却没有品出任何滋味,只觉得寡淡如白水。   裴晋阳骤然想通其中关窍,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声音悲痛:“圣人无道!圣人无道!”   卫景朝将茶盏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惊醒愤怒中的裴晋阳,他淡淡提醒:“慎言。”   裴晋阳双目发红,狠狠喘了几口气,看向卫景朝,“卫兄昔日所言,可还算数?”   卫景朝微微一笑,“自然算数,若裴兄肯来,卫某当扫榻以待。”   裴晋阳疲惫闭目:“如此,某愿竭忠诚而事君。”   一旁,沈柔望着茶盏里漂浮起落的茶叶,没有说话。   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她只是慢慢想。   原来,卫景朝是想要招揽这个人做幕僚,又得知此人与父亲的关系,所以才带她过来。   并不是专门带她出来的。   只不知此人是何等的才华卓绝,才能引得卫景朝如此重视?   回程的路上,沈柔许是累了,神色恹恹地靠在马车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合上眼。   卫景朝望着她眉眼,主动解释,“裴晋阳出身河东,性格倨傲清高,又兼之父母早逝,被家族不容,便离族自居。”   “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国政军情,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沈柔睁开眼,对此没什么兴趣,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眉目间盛满懒意,又往后靠了靠,眯上眼,软声问道:“还有多久才到,我困了。”   昨夜被折腾了大半夜,晨起时都没有睡够。   来时的路上,又被人摁着折腾一通,她这柔弱的身子,实在是受不住。   卫景朝便停住自己的话,放轻了声音:“快到了,你睡吧。”   沈柔合上眼,歪头睡去。   卫景朝望着她乖巧温柔的睡颜,抬手抚上她鬓角。   沈柔骤然睁开眼。 第22章   她侧目,看了看卫景朝放在鬓边的手,默默缩了缩脑袋,一双美眸静静看着他。   那双水滴般的眼睛,仿佛是会说话,问他在做什么?   卫景朝心底蓦然生出几分尴尬。   但他终究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抬手捋了捋沈柔一缕散乱发丝,神态自然,堂堂正正。   看沈柔睁圆的眼睛,他甚至道:“若是睡不着,就起来。”   沈柔默默缩了缩身子,声音低软,语速飞快道:“我累了。”   这模样,像是他要拿她怎么样似的。   卫景朝顿时气笑了。   “沈柔,在你心里,我竟是个禽兽不成?”   沈柔不说话,只拿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他。   只是,那眼底的控诉,已经回答了他。   是的,你就是。   卫景朝冷嗤一声,抬手遮住她的眼睛,言简意赅命令道:“睡。”   沈柔缓缓闭上眼,鸦羽般的长睫扫过他掌心,软软的,柔柔的,轻轻的。   像初春的嫩柳。   轻轻地扫过。   卫景朝的心,也被轻轻刷过,极轻极浅地颤了一下。   他垂眸望着沈柔素白的脸蛋,单手摁了下心口的位置。   一张脸,淡泊无情。   只手背上的筋脉,随着心脏,徐徐跳动。   沈柔闭上眼,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到深夜。   醒来时,屋内点着灯,卫景朝坐在一旁,正低头看着什么。   沈柔双手握成小拳头,揉了揉眼睛。   卫景朝头也不抬,淡声喊:“来人。”   值夜的侍女连忙推门进来,恭恭敬敬朝他行礼:“侯爷。”   卫景朝扬起下颌,冲着沈柔的方向点了点。   侍女踩着小碎步走到沈柔跟前,轻声问:“姑娘醒了,渴不渴?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沈柔点头,“给我一碗粥。”   侍女点头离去。   沈柔披衣起身,走到卫景朝身侧的桌案前。   侧过头看着他,犹犹豫豫地问:“我……我是怎么回来的?”   卫景朝随口道:“你睡的那么沉,还能自己走回来不成?”   沈柔咬了咬下唇:“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卫景朝“嗯”了一声。   至于怎么带回来的,沈柔不问也知道。   她睡觉一向很沉,但若是平白无故被人背下来,肯定也是会醒的。   除非,是被人抱回来的。   她只要一想到,卫景朝抱着她从二门穿到房里。   一路上那么远,全是围观的人,顿觉头皮发麻,想挖个缝钻进去。   她不由埋怨:“你怎么不叫醒我?”   谁知卫景朝先冷笑一声,放下笔,盯着她,一字一句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叫你?”   当他是冤大头,非得求着出这个力气?   鹿鸣苑的二门到夕照园的卧室,足足有一里地,他是闲的慌,非得抱着个人走进来?   沈柔默默地往边上缩了缩,低头不说话。   卫景朝盯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嗤笑一声,“沈柔,凡事没弄清楚之前,别急着诬赖人。”   沈柔讷讷道歉:“对不起,是我之过。”   “知错——”卫景朝冷笑一声,“以后需改。”   沈柔小小点头。   她的头发略有些散乱,一根翘起的发丝,随着点头的动作,一点一点的。   卫景朝盯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后脑勺,整个给她压下去。   换来沈柔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的头发本就顺滑,压了一下,就乖巧服帖。   卫景朝满意了,继续看自己的公文。   丝毫没有给沈柔解惑的意思。   沈柔趴在桌案上,头枕着双手,双眸如星辰,乖巧安静地看着他。   清艳的小脸,映着灯光,朦胧模糊在梦中。   ——————————————————   翌日晨。   卫景朝又早起去上值了,沈柔便又独自一人去了书房,继续写她的戏文。   只是,刚提起笔,她便想起前天的事情。   卫景朝看出她藏在戏文里的小心思。   于是,满足了她的要求,当即派人去照顾她的母亲。   沈柔咬了咬下唇。   提笔在纸上写今天的剧情纲要。   江燕燕被掳进齐王章昀府中,当晚便被章昀糟践致死,死前仍惦念着母亲。   齐王府内有一瘸妇,绕过众人,对临终前的她说了一句话:“你母安康。”   江燕燕望着那瘸妇的脸,死时,终于只余恨意,再无牵挂。   她咬着笔,这一折戏,写的格外艰难,纵使到了晚间,也只写了一半。   其实,戏文的内容,是早就想好的。   遣词造句于她而言更是信手拈来,并无为难之处。   难就难在,每每下笔,想起那可怜女子的遭遇,沈柔便会生出几分不忍。   不忍写,不忍提。   不忍揭开别人血淋淋的伤疤。   哪怕明知,长坏的骨头,只有打碎了重组才能救,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狠下心做这样残酷的事情。   沈柔看着自己写的内容,徐徐叹一口气。   到第二天,她终于写完了这一折戏文,才拿给卫景朝看。   卫景朝看完后,亦不免蜷紧拳头。   这章昀对江燕燕所做的事情,未免太混账了些。   侍卫,太监……   哪怕是他看了,都有些想吐。   对于一个妙龄少女来说,那些事情,无异于摧毁一个人的酷刑。   江燕燕的死,身上受了重伤外,更多的是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   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她自己不想活了。   死亡,是她唯一的解脱方式。   若是继续活下来,单单是痛苦的回忆,就能够压垮她,让她一生都活在噩梦中。   沈柔在一旁叹了口气,怅然道:“其实,真正的江燕燕,比这个更苦。”   卫景朝沉默不语。当初那件事传的沸沸扬扬,那个女孩从弘亲王府抬出来时,沈柔不曾见过,只是道听途说。   他却真正目睹了,其凄惨,非言语可形容。   沈柔又道:“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比她死的更惨吧。”   卫景朝倏然怔住。   蓦地想起来,她也险些被人送进弘亲王府。   若是那一夜,他没有去看她。或者,他没有饮下那杯酒。又或者,发生那件事后,他没有答应接她出来,而是弃之不顾。   她肯定早就被人当做礼物,送给孟允章了。   若是那样……   如今沈柔就真的是一具,从弘亲王府抬出来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比江氏女更凄惨的尸体。   卫景朝的心,剧烈地在心脏里跳动,拉扯着血管。   他抬眼看向沈柔。   她双眸明亮,眼底盛满温柔与心疼,满心满眼,都在心疼那个惨死的少女。   从未想过,她自己。   卫景朝一时间说不出心底的滋味儿。   他忽然有些后悔那时问她的话。   当时他问,“沈柔,如今,你可后悔?”   她笑着说她不后悔,比起寒门妻,更愿意给他做外室。   于是,他觉得她放荡不堪。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知自己有多愚蠢。   她怎么可能后悔呢?   若是不给他做外室,她连死都由不得自己。   他觉得的歧途,于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此时此刻,看着她的神情。   卫景朝清楚地认识到一个现实。   ——如果那天进了明月楼的是旁人,是另一个可以救她于水火的人,甚至不用管是男是女,沈柔都势必会想法子利用对方,挽救自己。   她根本就不稀罕他。   就像这戏文里写的,帮江燕燕圆梦的人,是一个瘸腿的妇人。   而不是如卫景朝这般有权有势的权贵子弟。   更不是江燕燕那个“情深义重”的未婚夫。   事实上,从章昀骚扰江燕燕开始的那一刻,她那个“未婚夫”,就从整篇戏文里,消失了。   就如同他卫景朝一般。   在沈柔最困难时,他一去千里,消失在她的生活中,没有帮上一点忙,没有一点用。   所以她从不觉得,他会救她。   也不觉得,江燕燕的未婚夫,会为了未婚妻去抗争。   卫景朝掩下复杂的思绪,垂眸道:“还要再加一些剧情。”   他提起笔,在最前面加一段。   江燕燕进了齐王府,深知自己必死无疑,便指着鼻子,怒骂章昀。   他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   彼时不过十六岁,殿前策论时惊才绝艳,出口成章七步成诗,被誉为有“嵇宋之风”。   他写的很快,一段怒骂的戏词,引经据典,铿锵有力,朗朗上口。   沈柔念:“硕鼠之皮,相鼠之仪!白耳之狌,独角之豨!蜥蜴为心,豺狼成性!狎邪无辜,残害弱质!为人神所共愤,天地所不容。”   沈柔念着念着,不由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这短短一句话,连用六个典故,骂得辛辣至极,几乎是说上了最恶毒的话。   如此一来,江燕燕刚烈不屈的性格,便跃然纸上。   沈柔自认,自己没这个水平。   如果是卫景朝自己来写,这出戏文的水平,大约要更好一些。   卫景朝搁下笔,轻笑一声:“若是我自己写,不出三日,全大齐人人都会知道,是我执笔所写。”   他脸上生出三分疏朗的倨傲,“纵翻遍整个大齐,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在文采上与我相提并论。”   沈柔低低“哦”了一声。   反应很平淡。   卫景朝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盯着她的脸,见她始终平淡无波,好像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心里没由来生出一丝烦闷。   他加重语气,对着沈柔强调:“沈柔,我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 第23章   沈柔仰起头,满眼清澈平静,还有一丝困惑不解,似乎不明白他说这个干什么。   她甚至软声道:“我知道你是状元郎,很厉害。”   卫景朝脸色微凉。   她这模样,哪有半点真心。   全是敷衍。   沈柔越发不解,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又生气了?   她抿唇,小心翼翼扯了扯男人的衣袖,声音怯怯的,试探道:“你……你不厉害?”   卫景朝差点被她一句话给生生气死。   他转头,抬手掐住她脸上的软肉。   沈柔无辜望着他,努力道:“怎么了?”   对上她一无所觉的天真眼神,卫景朝顿觉挫败,缓缓松开手,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   他转过头,望着窗外,默然不语。   或者说,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沈柔看着他的侧脸,抿了抿唇,低头像是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她慢慢开口,声音轻轻地:“我爹爹说,要把我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   她盯着脚尖,没有看卫景朝,声音有些难过,“我们定亲时,爹爹说,卫家郎君虽年轻,然为人稳重,性情平和,卓绝有为,品行高洁。”   “当时,爹爹跟我说了你所有的事情,所以我全都知道。”   知道他高中状元,知道他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成了一方重臣,知道他性格冷漠,知道他容颜俊美。   知道——如今的她,再也配不上他。   沈柔越说声音越低,到了最后,只剩一点气音。   卫景朝忽然失了所有的语言。   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平南侯说,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儿,用一切溢美之词来对沈柔形容他。   于是,沈柔生了美好的幻想,日日期盼着嫁给他。   可他根本担不起这样的形容。至少,他算不得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他天生骨子里就是凉薄自私的,这一点,永远无法否认。   所以,才让沈柔的期待,彻底成了空。   卫景朝沉默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最终,只轻声道:“回去休息吧。”   他起身,沈柔随着他的脚步往外走。   走出门外,卫景朝回身将书房的门关紧,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无声前行。   夕照园的路很近,今夜却显得很远。   许是没有人说话的缘故,寂寞拉长了时间。   终于,沈柔受不住这寂静,轻声道:“侯爷明天要去上值吗?”   卫景朝淡淡道:“明日休沐。”   沈柔顿了顿,想起距离上次休沐,确实已经十日了。   都怨卫景朝上值不稳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她总是记不清时日,觉得他日日都在休沐。   她弯唇笑了笑:“是吗?鹿鸣苑时长日久,我都快忘了日子。”   卫景朝暼了她一眼:“你是怨我没陪你?”   沈柔一时无言。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补救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但是卫景朝这么理解,她也便顺水推舟,并不忤逆他的意思。   沈柔低下头,盯着脚尖,慢慢道:“是我僭越,想了不该想的,侯爷别生气,妾以后不敢了。”   卫景朝道:“沈柔,你不用装模作样。”   沈柔仰头望着他,委委屈屈道:“妾没有。”   卫景朝冷嗤一声。   连“妾”都出来了,还说没有。   平日里,她连装都装不好,一口一个你啊我啊的,丝毫没有人家外室姬妾的敬意和畏惧。   这会儿又装模作样起来了。   可惜,装的还是不够好。   现在整个人都要走到他前头去了。   谁家外室姬妾这般胆大包天!   卫景朝沈柔,摁住沈柔的脑袋,不让她动弹。   沈柔努力挣扎着仰头,问他:“你干什么?”   卫景朝道:“既是妾,就乖乖走我后头。”   沈柔闻言,默默停住脚步,看着他徐徐走过去,才小步跟上。   她没给人做过妾,也没见过别人家的妾,着实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她以后肯定会注意的。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距离,不紧不慢走回夕照园的卧室内。   侍女们早已备好沐浴的热水,卫景朝进净房前,看了眼沈柔,示意她跟进来。   沈柔脸色一红,待到侍女们纷纷退下,才缓步走进净房内。   房内,卫景朝刚脱了外衫,正在解中衣上的系带。   这样衣衫不整的模样,不进不显得落拓。反而,另有一种放荡不羁的意味。   格外的——诱人。   沈柔脑海中,不知不觉冒出“诱人”这两个字。   不由得抿了抿唇,侧过眼去,不去看他。   那厢,卫景朝脱了衣裳,抬脚进入浴池内,慢慢开口:“沈柔,伺候我沐浴。”   沈柔低头,垂着眼皮走过去,努力不看他的皮肉。   她手中握着细葛布,手抚上卫景朝肩头,用力给他擦背。   卫景朝声音冷淡:“没吃饭吗?”   沈柔用了用力,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脊背,留下一道白痕。   卫景朝倒不觉得痛,只侧目看她:“打击报复?”   沈柔停下手,讷讷不言。   卫景朝冷哼一声,大手扯过她的手臂,稍一用力,就将人拉入水池中。   池底溅起一片水花。   沈柔挣扎着从水里起身,抓住他肩膀,努力攀着他站稳身体。   她不敢生气,好脾气地问:“你干什么呀?”   卫景朝附在她耳边,声音清淡如雾,飘在半空中:“擦不好背,就从别的地方还回来。”   沈柔来不及反应,便闷哼一声。   死死地,圈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依偎到他怀中。   浴室中水花四溅,朦胧雾气切碎了轻吟。   正值兴头上时,卫景朝掐进沈柔的腰,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   沈柔受不住,握住他的手臂。   卫景朝咬牙在她耳边道:“快好了。”   此刻,门外忽然传来踏歌高亢的声音:“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稍候片刻,侯爷正在沐浴,奴婢这就去通报。”   “通报?”女人的声音,是与卫景朝如出一辙的冷淡,“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再避开本宫?”   “长公主……”   “让开!本宫倒要看看,他是真的在沐浴,还是找借口不见我!”   随即,卧室的房门,便被人推开,响了一声。   紧接着,脚步声朝着净房过来。   是长公主殿下。   沈柔脸色顿时惨白,下意识看向卫景朝,死死抓住他紧实有力的手臂。   满眼惊恐慌张。 第24章   此时此刻,再往别处躲,已是来不及了。   沈柔的身体,微微颤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在害怕。   非常害怕。   卫景朝微微蹙眉。   低头看见沈柔惊恐的眼神,喟叹一声,将她的头摁在胸前,死死藏住她的脸。   响在耳边的声音低沉沙哑:“没事,别怕。”   沈柔的头,被他紧紧摁住,埋在他胸前,眼前便只能看见他肌肤的纹理。   鼻尖有一丝他身上清淡的香,让她格外的安心。   砰砰直跳的心脏,略略舒缓三分,终于从嗓子眼回到了心口中。   卫景朝扶着沈柔,往水底沉了沉。   转头朝门口看去。   恰在此时,长公主推门而入。   卫景朝声音冰冷,略带寒意与愠怒,制止她的脚步:“母亲!”   长公主脚步一顿。   雾气氤氲,又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她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只隐隐约约看见卫景朝胸前趴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   长公主殿下是过来人,丧夫后养了数十位年轻俊美的面首,什么场面都见过。   这模样,她一看便知发生了何事。   然,饶是她见多识广,面首无数。   此时此刻撞见儿子的事,仍是尴尬得眼睛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只觉进退维谷,手忙脚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半晌后,她轻嗽一声,已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匆匆移开目光,脚步散乱,转身退到门外。   站在门外,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道:“你真的在沐浴?”   卫景朝冷声道:“不然呢?”   长公主轻咳:“我以为踏歌在骗我,等你出来再说吧。”   卫景朝声音冷淡,“母亲先去书房等我,我稍后就到。”   长公主求之不得,这间屋子,她是一瞬也待不下去,一点也不愿回想。   闻言转身就走,走前匆匆道:“你快些。”   话一出口,她又觉不对,干脆闭上嘴,只管离开。   踏歌哭丧着脸送走她,连忙去浴室门口跪下。   半刻钟后,卫景朝披了件外衣,推门走出来,瞥她一眼。   踏歌哭丧着脸道:“侯爷罚奴婢吧,没能拦住长公主殿下,都是奴婢的错。”   卫景朝只道:“进去把她带出来。”   经了方才的事,沈柔已经尴尬得抬不起头,一直将头埋在膝盖里头,说是再也没脸见人了。   还说,若是他再强迫她,她干脆自杀。   卫景朝拿她没法子,又怕强行把人带出来,她真的自杀给他看。   干脆交给踏歌将功赎罪。   说罢,他便穿好衣裳,推门往书房走去。   长公主已在书房中坐下,自有人给她上了茶。   母子见面,俱是尴尬。   长公主移开目光,轻轻咳嗽一声。   卫景朝在她对面坐下,十指相交,率先开了口:“母亲星夜至此,有何要事?”   显然,无意谈论方才之事。   长公主松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今日午后,圣上急招本宫入宫,有意为你赐婚。”   “你总是对本宫避而不见,我只能亲自前来……”   卫景朝冷笑一声,打断她:“又是我和洛神公主?”   长公主叹口气:“本宫不懂,洛神到底何处不好,为何你百般挑剔?她既是公主之贵,又有掌权之尊,更是花容月貌,满京城想娶她的男人,能从宫城排到外城。只要她肯点头,那些个男的,给她做小也是愿意的,偏你不乐意。”   卫景朝只慢慢道:“那母亲不妨想想,她这样的人,何必非嫁给我不可。”   长公主一顿,没有说话。   其实,洛神公主第一选择并不是他。   而是前平南侯世子沈元谦。   自沈家出事,沈元谦身死北疆后,她的目光,才退而求其次,落到卫景朝身上。   归根究底,这位公主殿下择婿的标准,只有两个字,便是“兵权”。   哪家哪户有兵权,可以为她所用,她便会看上谁,嫁给谁。   如今,若非卫景朝位列枢密副使的要职,又兼之掌管北疆官兵,洛神公主恐怕也不乐意跟他成亲。   至于男人本身,一点都不重要。   哪怕是个死的,让她去结冥婚,只要给她足够的利益,恐怕这位公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卫景朝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慢条斯理开口:“公主殿下将婚姻当做一门生意,我却不是那样的人。何况,纵使真的做生意,也该有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长公主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劝他,只道:“若是不愿意就罢了,但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否则陛下那边我不好交代。”   “正直春日,改日我办个宴,再为你择一名门闺秀,也好彻底堵住陛下的嘴。”   卫景朝无可无不可,刚想答应,眼前却蓦然闪过一双含着怅然的清润眼眸。   他不由想,若是沈柔知道他想娶妻的消息,明儿的戏文里,肯定就该出现,江燕燕的未婚夫为了不得罪齐王,另择高门贵女为妻,抛弃江燕燕的场景。   回头这出戏唱到外头他要挨骂的。   他抿了抿唇,道:“再等等吧。”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半晌后才问:“是为了刚才那个女人?”   卫景朝冷声制止她:“母亲。”   长公主闭了闭眼,也不乐意提起此事。最终,她只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女儿?若是身家清白,便抬进府中做个妾。”   卫景朝道:“不算清白,青楼花魁。”   长公主闻言,一张脸,颜色红了白,白了红。   有心教训他两句,只想起自己后院的莺莺燕燕,一时也拿不出话来说,最终只憋出几个字,“且注意着些。”   卫景朝不咸不淡“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唠叨,:“你怨我和你父亲关系不亲近,怨我们各自纳妾蓄养男宠,怨你父亲死时我没能回来,所以你一直不肯见我,我能理解。”   “只是,你早晚要成婚,如今小小年纪就花天酒地的,日后好人家的姑娘,哪个愿意跟你……”   “母亲。”卫景朝制止她,“够了。”   长公主心知他不喜,也不敢多说,只能道:“为何要等等,总得有个说法,否则陛下日日要与你和洛神赐婚,本宫推得了一次,推不了第二次。”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不想与她争执,冷冷打断了她的絮叨,“你只对外头说,沈柔新丧,一年内我无意娶妻。”   长公主脸色变了变,蹙眉道:“沈家乃是谋逆大罪,他们家的事,你何必招惹?平白无故沾一身腥,有什么好处?”   卫景朝只道:“母亲难道不懂,若要成就大业,道义上便不可有瑕疵。”   长公主亦是个聪明人,闻言顿时明了,默默敲敲桌案,叹息一声。   欲成大业,除了兵、钱、权之外,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德”字。论语上说的好,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他将沈氏的责任扛在肩上,表面上看是吃了大亏。   但等到天下人都称赞他有情有义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时,对他以后行事,会有莫大的好处。   一个人的名声好到了一定程度,哪怕造反,世人也只会觉得他是被迫。   如此一算,倒是利大于弊。   “你有你的盘算,母亲听你的便是。只是仲也,你一向聪明,小心不要阴沟里翻了船。”   长公主向来只图利益,想到好处,便不再反对,只提醒他,“女人不像她们表面上那样柔弱无害,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自古以来,美人乡便是英雄冢,雄才大略的英雄,也抵不过似水柔情。   只盼着,她这个儿子,别被情人绊住脚。   毕竟,刚才那个姑娘,只一个身影,便已是勾魂摄魄。   卫景朝淡声道:“我的为人,母亲不清楚吗?”   长公主看向他的眼睛,顿时放下心。   她的儿子她自己清楚,一颗心是石头刻成的,肠子比石头更硬,血亲的弟弟妹妹都不曾放进眼里。   若说这样的人为一个青楼花魁沉溺,为对方软了心肝,是绝不可能的。   长公主略想了想,道:“等你想娶妻,就把她打发了吧。”   卫景朝道:“我有分寸,母亲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长公主明白他这是逐客的意思,无奈站起身道:“我今日过来,便只为此事,你既然心里有主意,我便先回去了。”   卫景朝点头,淡淡道:“我送母亲出门。”   将人送出门,临上车前,卫景朝不咸不淡道:“母亲下次若再有事,让人喊我回侯府便可,不必亲自过来。”   言外之意,这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长公主再过来,难免遇见其他的尴尬事。   不如干脆别来了。   长公主更不愿意再驾临这个地方,不仅没有反对,反而给他一个建议:“你若是愿意听本宫的,时不时回侯府一趟,本宫自然不会再来。还有,你不如尽早换个地方住。”   说罢,转身上了凤槛车,徐徐离去。   待目送长公主的仪仗走远,卫景朝目光沉沉,转身回了夕照园。   边走边想着,不知道踏歌有没有本事,把沈柔从水池子里哄出来。   要是从刚才泡到现在,人恐怕都要泡发了。   卫景朝喟叹一声,推门进去。   转到内室,一眼看见榻上熟悉的弧度。   似乎,沈柔在疲惫与惊惧之下,已经睡着了。   他纳闷地看向踏歌:“怎么弄出来的?”   踏歌也很纳闷,挠了挠头道:“我进去的时候,姑娘自己站起来,让我给她披上衣裳,就出来了。”   卫景朝微微蹙眉,略微不解。   这是单对他一个人不好意思?他一走,脸皮就厚起来了?   他挥手道:“退下吧。”   踏歌点头,毕恭毕敬地往后退。   生怕一点不如他的意,走的慢一点快一点,被发作了。   卫景朝举步走到榻边,   结果,身后关门声一响,沈柔猝然睁开眼,望向卫景朝。   卫景朝愣了一下,抬了抬眉:“装睡?”   这是尴尬到,竟连踏歌都不能面对了?   沈柔只讷讷问:“长公主殿下走了吗?”   卫景朝反问:“难道你想留她过夜?”   沈柔没有心情跟他说话,轻声道:“她今天不会再来了吧?”   卫景朝道:“不会。”   他都特意告诫过了,若是再来,倒奇怪了。   他那个母亲,脸皮是厚,但也不至于这般。   沈柔倏然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拉了拉被子,将自己下半张脸露出来。   卫景朝暼了她一眼,看她眼底的惊惧之色缓缓消散,淡声问:“这次,有脸见人了?”   沈柔默默低下头,垂下眼皮,没说话。   尴尬,当然是尴尬的。   但尴尬过后,日子还得照过,时间还得照样走。   总不能真的不见人,日日夜夜装睡吧。   索性,今日尴尬的不止她一个。   夕照园从上到下,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尴尬的。所以,肯定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   如此一来,十分的尴尬,便只余了八分。   卫景朝没再说什么,脱掉外衫,穿着寝衣躺在她身侧,等她快睡着时,才慢慢开口:“沈柔,你害怕我母亲。”   沈柔的身体倏然一颤。   “为什么?”卫景朝没搭理她的话,淡声问,“她对你做了什么?”   沈柔怔然,慢慢开了口,“长公主不曾对我做过什么。只是,你或许不记得一件事了。”   “我们刚定亲时,有个丫鬟仗着美貌和身段,想勾引你。”沈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长公主命人,生生将她打死,尸体扔在乱葬岗。”   她始终记得,那日长公主冷着脸,说的话。   “你这样卑贱的人,也配勾引我的儿子?既然自己不要这条命,我替你丢了,倒也罢了。”   那场景太血腥,她回家去,便吓得病了三日。   所以,她害怕长公主。   如今她的身份何其卑微,还不如那个丫鬟,若叫长公主知道她与卫景朝勾勾缠缠,恐怕要将她五马分尸,才能泄愤。   卫景朝闭了闭眼,似乎是不忍直视,无奈道:“沈柔,你怎么那么天真?”   沈柔蹙眉。   她天真?她一点都不天真。   “那个丫鬟,不是想爬床。”他淡声解释,“是宫里派来的,想往我的书房里头,放些不该放的东西。”   沈柔顿时凛然。   卫景朝笑了一声,语气里不知道是警告,还是安抚,“只要你不是某些人派来的探子,尽可以放心地活着。”   沈柔垂下眼眸,声音很轻很淡:“我与他们有深仇大恨,纵是死了,也不能为他们所用。”   她带着几分恨,慢慢道:“我父亲被人指认谋逆,从书房里搜出来的东西,想必,也是宫中那位所为吧。”   卫景朝只道:“凡事,做到心中有数就可,不必说出来。”   “是。”沈柔闭上眼,指甲慢慢掐住掌心的肉,竭力按耐住内心的恨。一口气,从腹部舒到胸口,再缓缓吐出来,才松开手。   半晌后,她轻声开口:“只要我听话,就能活吗?”   卫景朝嘴唇微动,像是承诺一般,对她说:“是。”   沈柔便安心地闭上眼,靠着卫景朝,慢慢睡去。   卫景朝侧目,望着她的睡眼,无声叹息。   沈柔没对他说实话。   她之所以畏惧他的母亲,并非是因为亲眼见过对方杀人。京都公侯门第的人,那个没有杀过下人?   她这样自幼长在侯门的女郎,哪怕平南侯府没有这样的事情,她的外祖家,亲朋好友家,总是有的。   怎么不见她畏惧旁人呢?   最大的原由,还是她接触对方比较多,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样聪明,识时务,定是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与利益相悖,长公主这样冷血的政客,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所有人。   哪怕这个人是她自己曾经喜欢十分的儿媳。   哪怕这个人曾羞涩垂眸,当着所有人的面,羞怯喊过她一声“阿母”。   可等到牺牲时,长公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沈柔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正如十年前的他,正如当时无力反抗的他,同样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这样的心情,他再了解不过。   可她终究还是个善良的姑娘,在泥淖中没有选择沉沦,而是独自咽下苦楚,独自承受风雨,从不给任何人带来灾祸。   她和他不一样。   她终究比他善良。   沈柔,沈柔。   如月,如月。   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卫景朝慢慢地,叹息一声。   她的人品,才是真的如珠如月,照夜长明。   月转朱阁,低入绮户,撒到床榻上。   卫景朝拉了拉寝被,盖住她的肩臂,缓缓地闭上眼。   ——————————————————   时间犹如流水,缓缓流逝,转瞬又是数日。   这日,沈柔又交给卫景朝一折戏文。   说,这是最近一折,是结局。   江燕燕死后,凄惨无比的尸身被送出齐王府,她的父母见状,心肝欲裂。又悲又怒之下告上金銮殿。   金殿上的君王相貌堂堂,道貌岸然,闻言极其愤怒,当场下旨申饬齐王。   这是一个小高潮,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君王能够为民做主,杀了齐王,给江燕燕报仇。   沈柔通过戏词堆砌,将期待值推到最高。   结果,大家等到的,只有一个不痛不痒的“申饬”。   甚至于,紧接着,皇帝便贬谪了江燕燕的父亲,将他全家送去岭南烟瘴之地。   江母腿未好,经受不住奔波,半途而终。   江家兄长在驿站中,为护母亲的尸体,被人杀死。   江父忍着丧妻丧子丧女之痛,孤身一人至岭南,却没熬过岭南的瘴气,短短三日,便病终而逝。   这场戏,最后的结局,是江家离散,是沉冤难雪,是万古同悲。   没有希望,没有前景,彻彻底底的悲凉。   没像其他的戏文一样,在故事的最后,出来个义薄云天的青天大老爷,为冤死的人昭雪。   但也唯有如此,才更能显出孟氏皇族的恶。   卫景朝看着,都颇觉不忍直视。这样的戏文唱出去,谁会不骂孟氏皇族呢?   谁会不骂齐王和皇帝呢?   恐怕连皇族自身,都要为此羞惭而死。   真真这侯门养出来的千金小姐,看上去娇滴滴的,其实个个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瞧瞧这戏文写的,将来听到的人,肯定无人不因这些词句悲痛伤心,义愤填膺。   可是,这锥心之痛,当真是伪装出来的吗?   卫景朝看向沈柔,不免又想起她的家人。   平南侯所谓的“谋逆”,自然是假的,疑点重重,人尽皆知。   可是如今的情况同样让人悲愤难言,平南侯父子冤死北疆,女沈柔死在青楼里,沈夫人被流放边塞,生死未卜。   她的家,她的家人,又比江燕燕好在哪儿呢?   她能写的如此动情,便是所谓的情之所至,无法自抑吧。   不知道,她写时,想的是江燕燕凄惨的人生,还是沈柔悲惨的遭遇。   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两番痛楚交织,才能如此悲戚。   卫景朝越想,心绪越复杂。   哪怕只是从戏文中,窥见她一二心绪,就足以让人心口发酸。   半晌后,他徐徐吐了口气,道:“你写的极好。”   “沈柔,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给她定的时间,是一个月。   没想到,短短数日,她便完成了,还做的这样好,的确是出乎意料。   如此,给她些奖励,也是应该的。   卫景朝想,只要她提的要求不过分,他都可以答应。   沈柔温柔一笑,眼底满是感激,只道:“侯爷替我照顾母亲,已是最好的礼物,我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在她心里,母亲的安危,的确是最重要的,解决了心头最大的问题,她便别无所求。   卫景朝喉咙微哑。   她所在乎的,便只是如此吗?   长陵侯府权势赫赫,富贵无极,她便没有别的想法吗?   然而,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装满真诚与感念。   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憎,亦或是欲擒故纵的意味。   她是真的别无所求。   卫景朝忽觉自惭。   她不敢去看沈柔双眸,心下算了算日子,“我派去找你母亲的人,还需一段时日,才能从北疆回来。”   沈柔很理解:“北疆天遥日远,自然需要时间。”   她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无欲无求,卫景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动了动嘴唇,最终只道:“你能理解就好。”   沈柔脸上,便绽开一个笑。   她的笑容,总是直达眼底,露出脸颊旁浅浅的梨涡,好看又温柔,像是盛满星辰与月光。   却因为太美了,所以没有人能看出来,她的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卫景朝的心,倏然憋闷的难受,像被轻轻撕扯了一下。   不疼,却难受。   沈柔却一无所觉,依旧笑意盈盈。   她是真的开心。   卫景朝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避开她风露清愁的眼眸,慢慢道:“你给自己取一个别号,印在书上,以后……”   以后也是流传千古的人物。   他咽下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沈柔已逝,纵然流传千古,也是某个别号。   谁也不会想到,这出戏文的作者,是昔年的侯门千金。   沈柔却骤然来了兴趣,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我吗?要写我的名字吗?”   卫景朝缓缓点头。   沈柔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笔,想了半天后,终于苦着脸,仰头看他:“我想不到叫什么才好。”   卫景朝看着她的双眼,略想了想,抬脚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笔,替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如月。   沈柔看到这四个字,蓦然怔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问出口:“你不是不许我用吗?”   之前,她要给戏文里的女主角取这个名字,卫景朝三令五申,逼迫她改名字。   如今,怎么主动提出来了?   卫景朝不答,只问:“你用,还是不用?”   沈柔忙不迭点头。   点完了之后,不免又有些迟疑:“叫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正常?”   旁人的笔名,都叫什么先生,什么居士,什么老人,要么便是有一二典故,文雅至极,偏她用这两个常见的字,未免太招人注目了?   这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凡事不寻常,就容易叫人注意。   卫景朝垂眸,问她:“你想叫什么?”   沈柔咬着下唇,思考片刻,忽道“又疑瑶台镜,非在青云端,不如就叫瑶台居士吧。”   月似瑶台镜,瑶台镜自然如月。   她既然是如月,那居于瑶台之上,倒也十分合宜。   这三个字,既是如月的意思,偏又不落俗套。   卫景朝微微摇头,道:“不如玉镜先生。”   传说中,瑶台是神仙居所,又名玉镜台。   此外,玉镜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便是指人间清明之道。   取这个名字,倒让这出戏文,显得是天生掉下来主持正义的。   沈柔点头应了,自己拿起另一支笔,直接在书稿上写,“玉镜先生作于建安二十五年暮春。”   卫景朝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看她眼角眉梢的满足,看她提笔写字时的力道,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轻声道:“沈柔,世人不会知道,玉镜先生是你。”   沈柔笑笑,“我自己知道啊。”   旁人夸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夸她。   旁人骂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骂她。   若是有幸,玉镜先生能够流传千古,她也知道,这个流传千古的人是她。   这篇流传千古的戏文,是她写的。   沈柔已经“死”了,若能用玉镜先生的名字,续上未完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卫景朝蓦然无声。   他的心,像是一座钟,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这声响让他一时之间失了所有的语言。   他此生自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倚马成文。   到了此刻,所学所知,却完全形容不出自己复杂难言的心绪。   他有千言万苦萦于心头,无法诉说。   此时此刻,他只是望着沈柔的眉与眼,轻声道:“会有人知道的。”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待到来日,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   暮春方过,很快便迎来了夏日,燥热的空气伴随着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一出戏文,从京畿萌芽,比夏日蔓延的速度更快,不过月余光景,四散至朝野内外,全国遍地。   全国各地,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戏班子,都排上了演上了这出“燕燕于飞”。   反而是距离京畿最近的京城,到了之后的六月份,才第一次从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子里,听到这出戏。   随即,这出戏便风靡京城,引来无数夸赞。而戏文中的两个男人,齐王章昀和江燕燕的未婚夫,则遭到了无数谩骂。   两个男人,一个暴虐无道,不堪为人。一个懦弱无用,背信弃义。   他们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江燕燕。   夏日的阳光亮得晃眼,哪怕已是黄昏,仍旧热腾腾的。   于是,沈柔便抛弃了窗下的书台,斜靠在美人榻上看书。   踏歌从外面进来,满头大汗,却还是遮不住脸上的怒火。   沈柔不解扬眉:“怎么了?”   踏歌怒道:“今儿我慕名去听了那出燕燕于飞,真是气死我了。该死的齐王!该死的未婚夫!江燕燕碰上这两个男的,真是晦气,倒霉!”   沈柔手中的书,便翻不下去了。   鹿鸣苑事事都在卫景朝眼皮子底下,她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儿,他全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踏歌今儿的话,会不会传进他耳中。   等他听见“该死的未婚夫”这六个字,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再听见“晦气”“倒霉”这些字眼,会不会恼羞成怒?   只求他别生气,毕竟这戏文,是他自个儿点头发出去的。怨不得她。   踏歌见她不说话,反而坐在那儿发起呆,有些奇怪,问道:“姑娘怎么了?”   沈柔蓦然回神,摇头道:“没事。”   踏歌却误会了,低声道:“姑娘若是也想听戏,不如求一求侯爷,让他将戏班子请到家里头来。”   沈柔的身份,断然不适合出门,否则,但凡被某个曾认识的人看见,就是欺君的死罪。   反而是请戏班子来家里,更安全些。   最近这些日子,侯爷对姑娘更好了些,若是姑娘开口求一求,侯爷肯定会答应。   沈柔摇了摇头:“我没想听戏,只是在想,侯爷今儿没有大朝会,怎么回的这样晚?”   踏歌望了望天色,也有些纳闷,最终只道:“许是有事耽搁了。   被她惦记着的卫景朝,此时此刻并不在枢密院,而是被同僚们请到戏班子里,坐在雅间里等听戏。   今儿的主家,是左都御史陈善舟,陪客的是长乐侯世子于逸恒,九门提督程越。   卫景朝进门时,陈善舟去方便,程越未至,室内只于逸恒一人。   瞧见他,卫景朝略有三分讶然:“何时回来的?”   于逸恒笑一声:“昨儿才从江宁府回来。今天慕名来听戏,谁知道一进门先碰上陈大人,就被拉来陪客了。”   卫景朝摇摇头:“这戏文早已在江南传遍,只怕你早就听出花来了,又何必非得来这一趟。”   于逸恒以折扇抵住下巴,如妖似孽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漫不经心笑:“戏不戏的不要紧,我主要是想看看,我们背信弃义的未婚夫是个什么表情。”   卫景朝瞥他一眼:“不是被临时拉来的?”   于逸恒哈哈大笑:“当然是骗你的,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去听一出破戏。”   卫景朝冷笑:“我看你闲得很。”   于逸恒俯身,趴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问:“说真的,这戏文到底是何方神圣写的?竟将弘亲王、圣上和你一起骂了,胆子大得很啊。”   卫景朝侧目,眼神微凉,慢慢问:“谁告诉你,这戏骂的是我们?”   于逸恒桃花眼迷离带笑,“好弟弟,哥哥我呢,虽然不及你聪明,但也不是个傻子,不至于连一出戏都听不懂。”   卫景朝道:“你不是个傻子么?”   他讽刺得毫不留情,“那你说,为什么旁人都不戳破,单你一个人冒头来显摆自己聪明?”   “莫非全天下就你一个人能听出来?”   于逸恒顿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自唾骂自己。   果然还是心急了,又被这小子羞辱一顿。   还是他自己白送上门的羞辱。   卫景朝冷笑,收回目光,垂目看向戏台。   又过了片刻,程越与陈善舟一同进门。   这波人里头,程越年最长,如今也不过不惑之年,陈善舟年三十又八,于逸恒与卫景朝同年,早生了三天,常年以哥哥自居。   几人坐下后,寒暄几句。   楼下锣鼓喧天,乐声起,戏已开场。   先出来的,是扮演江燕燕的花旦,油彩勾勒出少女清丽妩媚的脸庞,身姿窈窕,摇曳生姿,回眸便是国色。   紧接着,是扮演他未婚夫的小生,亦是年轻俊俏,姿容俊美。   于逸恒笑着打量卫景朝,片刻后凑近他,低声评价道:“这小戏子倒不像你,没有你半分神韵。”   太瘦弱,太斯文,太温柔了些,半分不像卫景朝这个冷脸煞神。   认识的人看了,绝不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卫景朝默默抬手推开他,嫌弃地掸了掸衣袖。   于逸恒嗤了一声:“你再嫌弃我,我就劝长公主,早日给你娶个媳妇,最好是个丑的。”   卫景朝道:“姑娘家再丑,也不及你。”   于逸恒冷哼一声,撩了撩头发,问一旁的程越:“程大人,我丑吗?”   程越一个三十几岁的大老粗,闻言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于世子,您还年轻,千万别自暴自弃,男人还是要阳刚一些。”   于逸恒反手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我不阳刚?”   戏文唱到高潮处,卫景朝微微蹙眉,制止他的无理取闹:“住口。”   戏台上的小花旦双眼亮晶晶的,含着无尽的绵绵情意,望向远处。   那一刻,戏台上好似生出无形的花灯,好像天上真的有一轮明月。   明月照着她的情郎,让她情不自禁,说出要嫁给他的话。   她独自唱出心里话:   十里长街一眼难望,花灯比月亮。   我一眼望见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她做出奔跑的姿态,奔向站在不远处的小生,在他面前停下,唱出最后一句词。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开,等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语气欢快,欣喜不已。   那小生红了脸,回道:“六月上,荷花开,我骑高头大马拜高堂,牵红绫,饮美酒,与你做一个新官郎。”   正胡闹的于逸恒,听到此处,倏然沉默下来,看卫景朝一眼。   去岁冬日,卫景朝奉命至苏州剿匪。   彼时,他正在苏州游玩,他们见面时,他说等回京便要与沈家女成婚。邀他早日回京,喝他的喜酒。   多年好友,于逸恒看的一清二楚,卫景朝当时是真心实意要娶妻,没有别的算计。   是真的真的,有些开心的。   结果几日后,京城就传来消息。   平南侯谋逆,沈氏女下了大狱。   再接着,他听到的消息,便是沈柔死了,卫景朝为了她与弘亲王撕破脸。   他终究没能等来自己的婚礼。   如今,他听到这戏文,不知道心里该有多难受。   于逸恒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景朝没吭声,脸上神色淡淡,只眼底一抹怅然,没逃过于逸恒的眼。   一旁,陈善舟抹了把眼泪:“燕燕多好的姑娘啊,结果……天妒红颜啊!”   陈善舟的感触,比旁人都深些。大概是因为,真正的“江燕燕”是他看着长大的,世交家的女儿。   昔日里江家遭此大难,他恨不得咬下孟允章的肉,却不得不生生忍下,今日情景再现,怎能不泪流满面。   卫景朝声音冷然:“陈大人说的不对,是人祸,非天妒。”   他盯着楼下的戏台:“若非孟允章行恶,今日的江氏女,也该成婚生子,而非……”   陈善舟终于擦干了眼泪,不敢再听台下戏文,只叹口气,站起身道歉:“本来是说请景朝你们听戏的,只是我这……着实没法子听下去了,今儿先告辞,来日设宴宴请诸位,以作赔罪。”   没有人责怪他。   连于逸恒都道:“陈大人慢走,若有安排就叫我,我定及时赶到。”   陈善舟摆摆手,听到楼下一句唱词,又落了泪。   无奈,只得生生抹着眼泪出了门。   又过了一会儿,戏文唱到齐王提亲,卫景朝豁然站起身,淡声道:“我有事,先走了。”   程越想阻拦,于逸恒先摆手:“走吧走吧,恕不远送。”   待他走后,于逸恒才跟程越解释了来龙去脉。   程越听后叹口气,感慨道:“长陵侯倒是难得的情深义重,沈氏女,可惜了。”   若是活着,能得这样一个夫婿,倒是一生的幸事。   ————--------------栀子整理——————————————   卫景朝回到鹿鸣苑时,月色已半挂中天,园内一片寂静,只余蝉鸣和蟋蟀窸窣声。   沈柔已沐浴后躺在榻上,翻看手中的书,缓缓酝酿睡意。   卫景朝推门进来时,她诧异抬眉,半直起身子,朝着他惊讶道:“您怎么回来了?”   问的是这句话,真实意思是,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如今说话,越发有水平。   卫景朝闻弦歌而知雅意,没有生气,解释道:“有点事耽搁了。”   他脱掉外衫,沐浴后出来,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在沈柔身侧躺下。   沈柔避开他,往里挪了挪,手中还握着书。   卫景朝干脆将人拉到怀里,低声问她:“看的什么书?”   沈柔将书皮翻过来给他看,“世说新语。”   她尤为强调:“是正经书。”   卫景朝沉默片刻,在她耳侧咬牙:“沈柔,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禽兽吗? 第25章   难道她不强调这一句,他就会觉得,《世说新语》不是一本正经书?   她拿他当什么人了?   不管见着什么东西都能发、情的禽兽吗?   沈柔眨了眨眼,“抱朴子也是正经书。”   可还不是被他借题发挥,欺负得她险些没能从榻上爬起来。   所以说,这也怪不得沈柔,实在是有前例在,她多嘴一句,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否则,谁知道卫景朝会曲解书里头哪一句话,当成借口来欺负她。   卫景朝想起此事,一时无言。   沈柔见状,怕他恼羞成怒,不敢过分谴责,见好就收。   连忙转移话题:“今天踏歌出去听了燕燕于飞,侯爷听过吗?外头都怎么说?”   她眉眼清澈,带着期盼。   似乎是非常非常期待,自己努力的结果,得到反馈。   卫景朝顿了顿,想起今天这场没听完的戏文,以及没来得及听的评价。   他没听完,便没法子给他反馈。   沈柔仍旧期待地看着他,小声问:“侯爷怎么不说话?是评价不好吗?”   怎么不好?   他虽没听到,但只看陈善舟哭的那样凄惨,也知道评价绝不会不好。   沉默片刻,他鬼使神差般对她道:“过几天我休沐,届时带你出去听一场,你自己亲耳听一听别人的评价。”   沈柔的眼睛,蓦地亮了。   她往上动了动身子,从卫景朝肩头爬到与他面对面的位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问:“我可以出去吗?会不会有危险?”   卫景朝只道:“戴好长帷貌,不要说话,就不会有事。”   其实他很清楚,现在最保险的做法,当然是不许她出门,不让任何人看到她。   这样,沈柔才能乖乖地做一个“死”人。   可是,想起前些日子她怅然无助的眼神,想起她毫无生机活力的神情。   再看看如今她眼底的亮色,他怎么都说不出反悔的话。   若是……若是真的永远让她困在鹿鸣苑里,倒也不是不行。   但沈柔大约还是会变成以前的模样,温柔的,乖巧的,眼底盛满惆怅。   罢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这次就当做是她的犒劳和奖赏。   卫景朝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   沈柔连忙答应下来。   她心底极是高兴,本以为能像踏歌说的那样,请戏班子来唱戏,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没想到,还有更痴心妄想的事情发生,他竟然要带她出门去听戏。   她似乎是极高兴,主动抱住卫景朝,笑吟吟地望着他。   卫景朝的心,被狠狠揉了一下。   整整一晚上,她嘴角的笑意都没有下去过。   卫景朝实在看不下去,仰躺在榻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声音冷肃:“上来。”   被寝衣包裹着的腿部,肌肉流畅,劲瘦有力。   沈柔不止一次见过,此刻,她微微红了脸,乖乖巧巧在他腿间坐下,依偎进他怀中。   沈柔轻声道:“侯爷……”   卫景朝拿被子将她一裹起,一同倒在榻上,闭上眼道:“睡觉。”   沈柔被蒙着头,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她还以为,这深夜里,卫景朝有些什么想法,谁知道就纯睡觉吗?   趴在对方胸前,沈柔小幅度抬手,摸了摸自己绯红发烫的脸颊,暗暗唾弃自己。   却没看到,漆黑夜色中,卫景朝唇角,微微掀起一抹弧度。   ——————————————————   从卫景朝答应带她出去,沈柔每天都在数日子。   一天,两天,三天。   连平常最喜欢的书,都看不进去了,日日盼着他的休沐日早些到来。   盼着盼着,终于盼到了这日。   许是怕卫景朝反悔,前一夜沈柔格外热情,主动攀着他来了一次又一次。   这就导致,第二天晨起时,她差点没能爬起来,一动便脚软的厉害。   卫景朝颇觉无奈,道:“既没这个本事承受,何必非得招惹我?”   沈柔默默咬住下唇,声音又低又小,“这话您昨夜怎么不说?”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沈柔乖乖仰着脸笑,软软道,“您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能起来。”   卫景朝嗤了一声,坐在床前道:“给我看看,受伤没有。”   昨夜太晚,他没想到此处去。   今儿见她起不来,才惊觉是不是弄的太狠,伤了她。   沈柔裹紧被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祈求地看向他,声音越来越低,生怕被旁人听见:“没有受伤。”   怕卫景朝不信,她又补一句:“只是腿软,真的。”   卫景朝没说话,抬手摁了摁她的脑袋。   半个时辰后,沈柔终于穿好衣裳。   戴了长帷帽,遮住大半个身子,随着卫景朝上了马车,往位于城西的秋思苑去。   秋思苑规模不大,却有隐秘性极好的雅间,是今日的不二选择。   进了雅间内,沈柔左右看看,轻声道:“这个地方,颇为清雅,跟一般的戏楼不太一样。”   卫景朝倒了杯茶,道:“把你的帷帽摘了,这里很安全。”   沈柔却摇了摇头:“还是戴着吧。”   再安全,也有隐患。   万一有人认错了路,推门进来瞅见她,也是有可能的。   不如一直戴着,更安全些。   卫景朝点头不语。   一刻钟后,沈柔只听得楼下锣鼓声响,戏已开场。   她盯着戏台上的人,耳边是他们唱着她写的戏文,微微弯起唇角,十分投入。   她看着戏,卫景朝便看着她。   看她托腮,手指随着韵律轻敲桌面,有种悠闲自得的清雅。   就好像,她仍是昔日里的高门贵女,闲暇时听一场戏,细细品味戏里人生。   戏文很快唱到江燕燕泪别母亲,帷帽遮住她的眼泪,却没遮住她轻微的啜泣。   卫景朝倏然问道:“那日,你与你母亲分开,她对你说了什么?”   沈家母女是一同被抓进诏狱的。   后来,沈夫人被带去流放,沈柔被送去教坊司。   母女二人自此分离,分离时彼此尚在诏狱中,前路黑暗,不可言说,想必比江燕燕更苦痛几分。   沈柔怔然,手指微颤。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   漆黑的诏狱中,锁链哗啦作响,随即,狱卒们端着油灯进来。   进门时,肩上落了一层尚未融化的雪,在油灯下反着一丝雪光。   他们神色格外的恭敬,弯着腰请来身后的“大人”。   来人宣读了圣旨,说她父兄谋逆,已是铁证如山,不容辩驳。   圣上开恩,没有株连沈家九族,只是流放。   然后,他们强行要将她的母亲带走。   她的母亲在离开之前,挣扎着回头,对女儿说了一句话:“柔儿,来日不管经历什么,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都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她甚至来不及多嘱咐半句,说完这句话,诏狱的大门,就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从那以后,便是天各一方。   时至今日,沈柔回想起来,记忆最深刻的,却是狱卒肩上的雪光。   那样凄清,那样冰冷。   就如同,从那时到现在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不能深想,一想便冷得令人心慌。   可她怔了一会儿,却只云淡风轻地说:“母亲告诉我,要活下去。”   卫景朝看不见她的神情,只看见她露出来的手,轻轻颤抖。   他蓦地有些后悔,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揭开她的旧伤。   偏偏,他又没法子,替她解决这伤痛。   他想,难怪在君意楼这样的地方,她仍旧能够坚强地活下来,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大约,这就是执念的力量吧。   沈夫人要求她活着。   所以她失了尊严,跌下高台,沾染了泥污,还是坚定地要活着。   他不语,垂眸望着楼下的戏台。   沈柔也不语,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杯盏中,泡软了卫景朝的心,泡软了他冰冷的血管。   让他整个人,都无比煎熬,心仿佛都被她的眼泪腌透了扯烂了。   这场戏,唱了半个多时辰。   从生到死,从喜至悲,痛不欲生。   待结束时,楼下大堂里泪落如雨,叫好声一片。   待戏台上人散去,泪抹光,只余议论纷纷。   沈柔侧耳倾听。   “这齐王真不是个东西!丧尽天良,天打雷劈,狗娘养的!”   “什么齐王,莫非你听不出来,这指的就是本朝某些人,还敢骂呢,你也不怕被抓起来!”   “你是说……弘亲王?”   “除了他还有谁?昔年兵部侍郎江崇涛的女儿,你们都忘了不成?这出戏文,活脱脱指的就是这件事儿,外地人不知道,咱们京城里难道还有人不知道?”   “那这戏班子,胆子也忒大了吧。”   “这算什么胆大,这出戏在外地早就红翻天了,咱们京城也只是跟风罢了!大不了关门不唱了,还能怎么办?”   “可我记得,那江侍郎家的女儿,没有未婚夫吧。”   “这里不正是平南侯府沈姑娘的事儿吗?前些日子,长陵侯冲冠一怒为红颜,咱们还夸他有英雄气概。”   “不得不说,那长陵侯的确比江燕燕的未婚夫强多了,能为了惨死的未婚妻出头,得罪权贵,得罪皇帝,是个铁骨铮铮的真汉子。”   “那怎么能比?长陵侯也是朝中一等一的权贵,是圣上的亲外甥,自然敢得罪弘亲王。”   “你若这么说,那更不能比了。江燕燕无辜惨死,为她出头天经地义。那平南侯之女却是逆臣,朝中都说死不足惜,长陵侯却仍惦记着旧日情分,冒着杀头的风险为她出头,如此情深义重,谁人能比?”   沈柔听着听着,微微蹙眉,看向卫景朝。   这怎么,好端端的,夸起他来了?   她不理解。   卫景朝兀自饮茶,默然不语。   现如今的情形,他早就猜到了,所以才敢把戏文放出去给人唱。   毕竟,他知道自己是个卑劣的人,外人却不知道。   在满京百姓眼底,他情深义重,不畏权贵。   如今戏文一出,旁人不会觉得江燕燕的未婚夫是他,只会觉得,相比之下,他真是人间难得的好男人。   他甚至笑了一声,对沈柔说:“是不是,与你想的不太一样?”   沈柔很快就已经想通其中关窍,暗地里轻轻磨了磨牙。   早知如此,她就该把戏文里的男人写的好一点,深情一点,凄惨一点。   比如,为给江燕燕报仇,被齐王活活打死。   比如,江燕燕死后,他去告御状,为江燕燕的申冤,被人活活打死。   这样比较之下,才会显得卫景朝不够深情。   可惜,现在才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卫景朝抬手,压了压她的帷帽,起身道:“听完了,就回去吧。”   沈柔乖乖跟着他走,边走边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卫景朝道:“我从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   说着,他顿了顿,看沈柔一眼。   默默在心底补充,除了今日,鬼迷心窍带她出门。   这件事,确实没有半点好处,还充满风险。   与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半点不像。   好在一路平安,没有碰见什么意外。   卫景朝正想着,眼前却忽然一阵嘈杂。   他抬眼望去,只见从门外哗啦啦跑进来一对官兵,穿着京兆府捕快的服饰,腰间挎着刀,训练有素地站成两排。   将人群分开,留出一条路。   随即,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背着手进来。   卫景朝认出来此人,正是京兆府尹。   府尹进来后,直接命人抓来戏班子的老板,摁倒在跟前。   开门见山道:“本官奉命查办违禁戏文,配合的,重重有赏。若是不配合,京兆府的板子可不认人。”   众人都没什么表情。   他坐在椅子上,拍了拍扶手,先问一旁的鬓发皆白的老人家,“老爷子,你们今天在这儿听的什么戏啊?”   老爷子眉目慈祥,慢吞吞抚着胡须,道:“今日听的,是一出感天动地窦娥冤,这窦娥真是个可怜人,少年丧母,被父所卖……”   “好了!”府尹打断他,“本官知道窦娥冤讲的什么。你说,今天听的是什么戏。”   这次他指向的,是一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   男子手持折扇,一派风流潇洒,笑吟吟道:“自然是窦娥冤,这窦娥冤情太大了,看的我是心潮彭拜,恨不得斩杀狗官!”   府尹一连问了四五人,人人都一口咬定,听的是窦娥冤。   且个个都被带偏了,提起窦娥冤,还要评价一番。   他的脸都黑了,却还是没法子,眼神绕了一圈,最终落在沈柔身上。   他想,这柔弱女子,总不敢欺瞒他。   他的手指,指向沈柔,道:“你……”   沈柔一颤。   “张府尹要问谁?”卫景朝淡声开口,抬脚拦在沈柔面前,语气平静,“舍妹年少不懂事,府尹不如问问我。”   今日,他原没想出这个头,只想悄无声息带沈柔离开。   谁知道,这姓张的偏偏那么不长眼,指谁不好,非要指沈柔。   张府尹这才抬头,看向少女身边的人。   这一看,当即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拱手道:“卫侯爷。”   卫景朝居高临下看着他,神色漠然:“今日听的是窦娥冤,并无什么违禁戏文,张府尹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张府尹哪儿敢跟他别苗头,连忙道:“侯爷说的是,这家并没有什么违禁戏文,下官这就带人去下一家,这就走。”   卫景朝冷嗤一声。   张府尹怕得罪了他,连忙挥手,带着人离开。   回程的路上,卫景朝摩挲着手中的扳指,微微蹙眉。   没想到,这出戏文,这么快就传进宫里,被下令封禁。   而且,张府尹已等不及底下人去查封,给他汇报,自己亲自带人一家一家查问,一家一家看,一家一家封。   可见,宫中是何等震怒。   才惹得张府尹如此惶恐,如此战战兢兢。   卫景朝几乎能想象得到,宫中君王阴冷的脸,严厉的语气。   他勾唇,倏然笑了一声。   沈柔讶然看向他。   卫景朝低头看向她,道:“你说,圣上能封禁完所有的戏班子吗?”   “若仅仅是西城的戏班子,应该差不多。”沈柔道,“这些戏班子都正经在衙门有文书,好找好查。但东城那边都是普通百姓,唱戏的也都是临时组的班子、台子,唱完一场就换地方,若要想查封他们,比登天还难。”   卫景朝微微点头。   他撩开马车的帘子,望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慢道:“老百姓喜欢的东西,没有人能彻底消灭。”   所以,他自年幼时就知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连沈柔都知道这个道理。   可惜,如今金殿上的君王不知道,民为贵。   整个孟氏皇族的人,全都忘了前朝的江山,是怎么到他们手中的。   也忘了,这江山并非永固,非得属于哪家哪户。 第26章   不出所料,短短三天,西城所有的戏班子都严禁再唱这出火遍大江南北的《燕燕于飞》。   可是,东城的街头巷尾,却多了些草台班子,慢悠悠唱着戏,官兵一来,抄着头面跑的比谁都快。   官兵们没长翅膀,流言却像是插上翅膀的蒲公英种子,撒向千家万户。   等东城几乎没人再唱时,整个京城的老百姓,十之七八都听完了整场戏文。   短短月余,满京百姓的话题,都围绕着弘亲王展开。也因着弘亲王的缘故,对皇室,对皇帝都多了几分不满。   这个结果,令宫中的君王十分震怒,命令京兆府协同刑部,一定要查出这戏文的来源,查出那位“玉镜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圣上下旨时,卫景朝与中书、门下的长官一同侍立君前。   张府尹苦着脸道:“陛下,这出戏文从京畿散至全国各地,数月后才传进京城,臣派人去京畿打听,都说当时给他们戏文的人,早就离开了。”   “而且,不同的戏班子,描述出来的样貌都不一样。现如今,除了知道这位玉镜先生是位约摸弱冠的书生外,再无其他消息。”   皇帝神色阴翳,扫过自己的诸多肱骨,冷硬着声音问:“你们可有什么主意?”   殿内寂静至极,没有人做这个出头鸟。   查这样的案子,向来都无异于大海捞针。要从茫茫人海里找一个没有特点,没有样貌,没要名字的人,谈何容易。   卫景朝眉目不动,淡声道:“陛下,臣有一言。”   皇帝看向他,“说。”   “这出戏臣亦听过,写的荡气回肠,文采精华,气势不俗。”他每夸一句,皇帝的脸便黑沉三分。卫景朝权当没看见,继续道:“由此可见,这位玉镜先生定是个年少轻狂的饱学之士,不如全面排查全天下年轻的有才书生,定能找到此人。”   皇帝摆手道:“不行。”   “这些个书生,个个都要面子,个个都自诩尊贵,若是如此,只怕要得罪全天下的书生。”   卫景朝拱手:“是臣考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叹了口气,“你也是一片好心,只是到底年轻,想的不周全。”   卫景朝道:“是。”   垂眸的瞬间,卫景朝缓缓勾唇。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玉镜先生是个年轻书生了。谁也不会想到,是他藏在鹿鸣苑里的沈柔。   他的提议被驳回后,便再无人说话。   皇帝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废物!”   众人纷纷跪地,“臣等惶恐。”   皇帝不耐烦道:“行了,都回去想想法子,不将这个玉镜先生抓回来碎尸万段,朕绝不罢休。”   “陛下息怒。”卫景朝平静道,“臣还有一言。”   “说!”   “玉镜先生在戏文里的遣词用句,颇有岭南风格,臣以为这位玉镜先生,说不定是岭南人。”   皇帝看着他,眯起眼似笑非笑。   一双眼睛里,眼神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景朝果然学富五车,竟连岭南戏都有所涉猎,若非你近日没出过京,朕都要怀疑,这戏文是你所写了。”   年轻,有才华,涉猎广,胆大。   这些个词,无一不是为卫景朝量身打造的。   这情况下,众人顿时吓出一头冷汗来,怎么……怎么圣上一言不合就乱怀疑人?   身后,陈善舟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高高地吊在嗓子眼里。   恨不得立即出列,替卫景朝说句公道话。   这长陵侯是陛下的亲外甥,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儿?   然而,卫景朝依然不卑不亢,掸了掸衣袖,傲然道:“那陛下未免太看不起臣了。若臣执笔写戏文,定非这玉镜先生可比。”   他眼角眉梢俱是少年傲气,甚至敢反问高高在上的君王:“莫非陛下觉得,臣的水平仅仅如此吗?”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用眼角余光瞥着卫景朝的衣角,恨不得将他拉回队列中。   怎么……怎么能这样对陛下说话呢?   殿内不知寂静了多久。   倏然,皇帝大笑一声,从高台上走下来,拍了拍卫景朝的肩膀:“朕与你开玩笑,千万别当真。”   “景朝是朕的亲外甥,是长姐的儿子,朕岂会不信任你。”   卫景朝垂眸道:“臣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皇帝哼笑一声,拿手指指了指一圈人:“你们都跟景朝学着点,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别总是尸位素餐,惹人心烦。”   众臣皆讷讷不敢言语。   卫景朝安然垂首。   待走出御书房后,陈善舟摘下官帽,狠狠地抹了把额头,将额上的汗液抹了个干净,才劫后余生般道:“你怎么这样大胆,什么话都敢说,若是……”   若是圣上真的疑心于他,那该如何是好?   届时纵有长公主在侧,恐怕他也要脱一层皮。   卫景朝道:“忠君爱国,是我的本分。”   陈善舟摇了摇头,想说什么,望着他年轻的脸庞,终究是闭上了嘴。   罢了罢了,这年轻人,总有一天会认清现实,认清楚,他们的帝王,并非一位清正严明的好皇帝。   卫景朝道:“圣上慧眼如炬,定能洞若观火,不会怀疑我的,陈大人尽管放心。”   陈善舟点头,眼底仍有一丝愁绪。   卫景朝笑了一下。   他从不会将自己放在危险的境地里头,敢说这样的话,便是出于对皇帝过分的了解。   皇帝的疑心病之重,几乎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如今倒不显,等以后京兆府百般查不到“玉镜先生”是何人时,他的疑心病,肯定会转到朝堂上来。   届时,就凭京兆府的几句断词,他卫景朝定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   与其等到那时候无端被疑,不如先站出来,主动让皇帝生了疑心,之后再让他自己通过查证,打消疑虑。   毕竟,若是细细研究起来,圣上便会发现,所谓的“岭南风格”,是他胡诌的。   如此一来,圣上自己先生出三分信任,以后任是谁再往他头上泼脏水,都没有用处。   陈善舟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又叹了口气:“不知这位玉镜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如此胆大妄为,若真被京兆府抓着了,恐怕……”   他摇头,满脸惋惜,道:“可惜了这一身才华。”   卫景朝声音淡泊:“那也要京兆府能抓到人才好,这位玉镜先生眼看着便不是寻常人物,来无影去无踪的,又千变万化的,过了这样久,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言之有理。”陈善舟感慨万千,忍不住道,“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盼着他被抓,还是不被抓了。”   此时此刻,满朝文武大约都是这个想法。   既畏惧圣上威势,又暗暗为玉镜先生担忧。   卫景朝眉眼毫无波澜:“盼与不盼都没什么用处,我们说了不算。”   总归,京兆府纵有通天的本领,也绝不可能找到沈柔头上去。   此事没什么可多虑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让他有些难言。   卫景朝无声叹息。   ————————————————   从宫中出来后,卫景朝一路回到鹿鸣苑内,冷着脸进了书房,让人喊沈柔过来。   坐在书房内,他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眉宇间,掠起一丝的怅然。   不过片刻,书房的门便被敲响。   卫景朝道:“进来。”   沈柔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只汤盏。   卫景朝的手,没忍住微微一颤,下意识问:“你做的?”   沈柔摇头,将托盘摆在他跟前,“我的手艺不行,是大厨做的。”   卫景朝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沈柔默默盯着他,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带上三分委屈三分埋怨,像是被他这反应伤到了。   卫景朝轻咳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转移了话题。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铺垫,开门见山道:“今天叫你过来,是因为我派去看你母亲的人,今天早上刚从北疆回来。”   沈柔顿时顾不上其他,手指微颤,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激动,问他:“我阿娘……怎么样了?”   卫景朝道:“你先坐下,我慢慢与你说。”   沈柔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   缓缓在一旁椅子上坐了,眼巴巴看着他。   卫景朝继续道:“你母亲被流放去了凉州城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如今情形尚可。”   听到凉州二字,沈柔蓦然松了一口气。   昔日,平南侯父子带兵,驻守之地,便是凉州。   凉州境内的官兵与百姓,无一不感念平南侯的恩情,母亲至此,应当过的还可以。   卫景朝顿了顿,道:“但你母亲毕竟年岁大了,流放时天气又冷,初至凉州时大病一场,好在凉州百姓对她不错,延医问药,多方照顾,如今已大安。”   沈柔听到母亲大病一场时,眼底就已蓄满泪水,屏着呼吸,才克制住眼泪夺眶而出。   听卫景朝说,今已大安,她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汹涌而下,源源不断。   人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滑落下去,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中间,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   她哽咽起来,断断续续道:“如今,她真的大安了吗?”   卫景朝并不瞒着她,垂眸道:“病已好,人也在凉州安了家,活下去是没问题,只是与以前没法比,听说如今极是瘦弱,也自己干起了粗活,下地洗衣做饭,样样都得自己做。”   沈柔捂住脸,遮住满脸的泪痕。   其实,不用卫景朝说,她也知道母亲过的不会太好。   只是,猜到与亲耳听到,又是不同的感觉。   她的母亲,以往是养尊处优的侯夫人,身娇体弱,十指纤纤,如今却大病一场,弱不胜衣,还要自己下地,洗衣服,做饭。   其实,现在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比之流放至岭南、西南,乃至于任何其他地方,都已经是件好事了。   可,天上地下的落差,怎么能不让她心痛?   沈柔蜷缩在地上,足足哭了半刻钟。   卫景朝也不打扰她,就静静看着她哭。   他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那一年,他的父亲逝世,他也想这样大哭一场。   但是,长陵侯府的世子,侯府的继承人,长公主的儿子,他没有软弱的资格。   他只能冷下脸,忘掉心底的痛楚,唇角含着温润笑意,哪怕在生父的葬礼上,也要做一个合格的“侯爷。”   此时此刻,他其实很想问一问沈柔,像这样哭一场,是不是很痛快?   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他逐渐忘了,彼时的心情。   她哭了多久,卫景朝就心绪复杂地看了多久。   直到她渐渐止住哭声,卫景朝才继续道:“我的人给她送了衣物,粮食,银两和药材,帮她建了房子,又打了一口井,才从凉州回来,可以确保她下个冬天好好活下去,你可以放心。”   沈夫人毕竟是罪人,哪怕是卫景朝,也不可能忤逆君王,派人去照顾她伺候她。   如今能做到的事情,便是确保对方在苦寒之地活下去。   他能做的,都做了。   沈柔拿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小声道:“谢谢你。”   卫景朝叹口气,蹲下身子,抬手抹去小姑娘眼角的泪痕,道:“别哭了。”   他望着沈柔的眼睛,眼底是一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疼惜,“沈柔,我会让你母亲好好活下去的,你不需要哭。”   沈柔抬眼望向他,看见他眼底的认真,看见他眼底的宽慰。   她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猛然抬手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怀中,眼泪蹭在他衣襟上。   对着他哽咽道:“我难受。”   卫景朝无声叹息。   抬手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低头鬼使神差道:“真的难受,就哭吧。”   他也不管,自己刚说过,“沈柔,你不用哭。”   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这句话,甚至没管被她蹭了眼泪的衣衫。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明明,他向来最厌恶旁人的哭声。   现在却能毫无芥蒂地让她当面落泪。   这是他说的话吗?   卫景朝心想。   沈柔对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无所觉,他让哭,她便忍不住,继续哭。   卫景朝单手扶着她,垂眸望着她乌黑的发顶,看着那柔顺的头发微微有些乱。   默默地用另外一只手,捏了捏眉骨。   眼底的无奈与了然,稍纵即逝。   夏日里的阳光灿烂热烈,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变成稀碎的光斑落在地上,洒入窗棂中。   卫景朝的心,被她的哭声,弄得一揪一揪得,有些疼,有些闷。   或许,是她的泪太多,磨钝了他的心肠。   或许,是命运无常,心不由己。   他默默地想。 第27章   夜里,沈柔不知是感念他的恩情,还是太伤心了,主动抱着他,任由他施为。   卫景朝心里郁郁的难受,只做了一次就停下来。   只是,她那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最后是生生哭累了,才睡过去。   卫景朝被她绵绵不绝的泪,泡的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翌日大朝会时,眼底一圈青黑。   同僚们见状,都颇为惊异。   这位卫侯爷,向来是最衣冠楚楚,令仪克盛,容色焕发,纤尘不染。   今儿这幅模样被狐狸精吸走了精气的模样,当真是少见。   陈善舟难得见他落拓的模样,不由打趣:“怎么?夜会佳人累着了?”   他一张嘴,直接就猜到了真相。   卫景朝按了按太阳穴,无奈至极:“陈大人,别胡说。”   陈善舟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你早上出门,没照镜子不成?”   卫景朝眉心一跳。   陈善舟指着他藏在衣领下的脖子,笑道:“这抓痕,是哪位佳人?”   卫景朝顿了顿,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面不改色道:“哪有什么佳人,新养的小猫罢了。”   陈善舟不信。   卫景朝掩了掩衣领,慢慢道:“一只小白猫,小爪子尖利的很,改日让陈大人见见。”   他说的有模有样,容不得陈善舟不信。陈善舟便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仲也,你这个岁数,身边也该有人了。”   卫景朝道:“我不需要。”   陈善舟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官服下方某处。   卫景朝眉心突突直跳,无奈道:“陈大人,这是大朝会,陛下要来了。”   陈善舟顿时警醒,站直身体,迎接皇帝。   卫景朝面不改色,却缓缓松了口气。   轻轻抬手,摸了摸颈下。   今日廷议的内容,仍是那出戏文。   皇帝发了好大的火,斥责京兆府都是吃闲饭的,又过去一天,还是毫无进展。   张府尹跪地求饶,头磕的砰砰作响。   卫景朝冷冷看着,眼神漠然。   《燕燕于飞》这四个字,已经成了皇帝和整个孟氏皇族的心魔,若是不能早日把那位玉镜先生缉拿归案,只怕皇帝昼夜难安,连上朝的心思都要断掉。   今日廷议热闹了些,许是昨夜回家动了脑子,中枢几位重臣都对玉镜先生的身份有所猜测。   皇帝最相信的话,便是枢密使谢维生所说。   “臣以为,这位玉镜先生应当是江氏余孽,或者是沈氏余孽,借戏文出气。这戏文里头用的,显然是江氏女和沈氏女的经历。”   不等旁人开口,卫景朝先冷眼看向自己的上司:“谢大人,沈氏余孽指的是谁?沈家哪里还有人?莫非是指本侯?”   沈氏全族,除却平南侯一家四口外,只有几位将出五服的叔父。   所以,当时被赐死的,只有平南侯父子,其余人仅仅只是流放。   谢维生哪儿敢质疑他:“卫侯何出此言,侯爷又不是沈家人。”   卫景朝冷笑一声。   “难道谢大人觉得,沈夫人一个柔弱妇人,在北疆病得险些死掉,竟还有功夫写戏文吗?还是觉得,沈氏五服之外的叔父,会为嫡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算起来,沈家活着的人里头,唯有我算是最亲近的了。”   谢维生卡壳,片刻后才道:“这只是个猜测,卫侯不要着急。”   卫景朝冷笑,转头不看他。   皇帝无奈摆了摆手:“好了,景朝先别生气,朕也觉得不像是沈氏或者江氏,他们都没人了。”   “但谢卿的说法,有其道理。”皇帝慢慢开口,“许是旁的,对允章有所怨憎的人所为,也不无可能。”   “京兆府先朝着这个方向查吧。”   张府尹战战兢兢:“是。”   卫景朝眼神微凛,暼了谢维生一眼。   谢维生掸了掸衣袖,露出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卫景朝漠然不语,手指缓缓摩挲着手中笏板,眼神微动。   谢维生的本意,自然是为了给沈家泼脏水。但不得不说,他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   抹黑孟氏皇族的,非得是孟允章的仇人吗?   就不可能是,匈奴人?西邑人?东瀛人?   若是京兆府查到这些个国家头上,这位皇帝陛下,大约就该消停了。   卫景朝缓缓勾唇,望了谢维生一眼。   谢维生亦笑了一下,低声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陛下分忧是我的职责,景朝可别因此记恨我。”   卫景朝道:“我感谢大人还来不及,怎么会记恨?”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散朝后,卫景朝回到鹿鸣苑,将陆黎喊到书房内。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道:“你找几个人,伪装成匈奴人,到京畿各地,再鼓吹几句,燕燕于飞的好处。”   陆黎点头应是。   卫景朝又道:“小心些,放完消息,立刻隐蔽。”   陆黎毫不犹豫,没有丝毫质疑,领命离去。   卫景朝研磨提笔,缓缓在纸上写了“谢维生”三个字。   这一池浑浊的污水,就来个假清澈,骗一骗御座上的君王,将朝臣和他自己从中解救出来。   如此,也算是功德一件。   还要感激谢维生,给他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日色正好,卫景朝坐了一会儿,起身朝夕照园去。   沈柔刚起床不久,还带着晨睡的茫然,白皙如玉的肌肤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红,秀眸惺忪,娇生生问:“侯爷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算算时辰,也不过刚刚散朝。   他这是,根本没去上值,又旷了工。   沈柔不由得有些惆怅。他这样不敬业,早晚要被圣上免官。   到时候,该怎么办才好?   卫景朝在椅子上坐了,道:“有事与你说。”   沈柔睁圆一双翦水秋瞳。   似乎在问,什么事。   卫景朝便道:“今日,我派人伪装成匈奴人,去京畿各地夸赞燕燕于飞,鼓动百姓们继续听。”   沈柔顿时清醒过来。   以她之聪慧,几乎是瞬间便明白过来。   他是要伪装成匈奴人,将皇帝对他和朝臣们的疑心,引向一直对大齐虎视眈眈的匈奴。   当真是好一招祸水东引!   匈奴人平白无故吃了这个哑巴亏,恐怕都不知道是为何。   只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沈柔眨眼,乖巧应道:“我知道了。”   她这态度,明摆着是敷衍。   卫景朝瞥她一眼,懒得与她计较,只道:“我的意思是,以后大家都会觉得,玉镜先生是个匈奴人,你不在意吗?”   沈柔摇头,满脸都是平静:“除却陛下,没有人会这样想。”   她娇艳欲滴的眉眼扬起,天然带了三分娇气,“大家只会觉得,是匈奴人给自己脸上贴金,要抢走玉镜先生的功劳。没有人会觉得匈奴人有本事写出这么好看的戏文。”   不等卫景朝说话,她继续道:“你若是不信,就跟我打个赌。”   卫景朝坐着,此刻却仿佛居高临下,反问道:“沈柔,你有什么可赌的?”   沈柔的话,卡在嗓子里。   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闷闷道:“那我不赌了。”   卫景朝倏然一笑。   俊美温润的脸庞,宛如笼上日光,耀目灼人。   沈柔移开目光,心虚地盯着地板。   卫景朝拍了拍自己的腿,对着她道:“过来。”   沈柔缓步走过去,站在他跟前,没动弹。   卫景朝抬手,捏住她细白的手腕,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炙热的唇落在她脖子上,轻声问:“胆子大了?敢给我下套?”   方才,若是他反应稍慢一些,答应她的赌约,那就是白吃亏了。   沈柔理不直气不壮,弱弱道:“我不敢。”   卫景朝低头去啃她的的脖子,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儿?”   沈柔语气更加柔弱无辜:“我真的没有。”   卫景朝嗤了一声,修长手指拨弄她的唇舌,道:“住口。”   他带着惩罚一般,隔着衣衫攥住某处。   沈柔顿时软了腰,骨酥筋软。   衣衫落了满地。   椅子上空间狭小,她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   应   天光大亮,青天白日,一切便看的越发清晰。   他那张温润脸庞上生出的欲望和沉沦,让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沈柔的手,抹了抹昨日残留的抓痕,柔嫩的唇,随之轻柔吻在他脖子上。   卫景朝呼吸微乱,用力按住她的后脑勺,道:“别咬……”   话音未落,颈上已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不用看就知道,又被她咬出了印子。   卫景朝使劲揉乱她的长发,低头只看见她的发顶。卫景朝忍了忍,终究是一用力。   沈柔连忙讨饶,娇颤颤道:“我错了,情不自禁,不是故意的。”   卫景朝嗤笑一声。   他信她,才有鬼了。   窗外的太阳移到正中,越发灼热。   室内的冰块融化,流了满地水,气息潮湿。   沈柔的哭声,传了很远,很远。   ————————————————————   翌日。   卫景朝应于逸恒的邀请,前往平阳楼赴宴。   若说京都最大的花楼是君意楼,那最大的歌舞坊,便是这平阳楼。平阳楼中,蓄养歌姬与舞姬近千,美人无数,这其中许多都入了达官贵人府中为妾。   卫景朝进雅间时,房间内已经有两个绝色美人,一左一右伴在于逸恒身侧,一个倒酒,一个喂食。   这幅模样,当真是风流快活,艳福不浅。   卫景朝见状,眉心跳了跳,忍着不耐,一字一顿喊他名字:“于逸恒。”   于逸恒笑着喝下一杯酒,暧昧地看向卫景朝,“弟弟,还装清纯啊?”   他指指卫景朝的脖子,“昨儿老陈说,你被小猫抓了一道,今儿总不能是小猫咬的吧?” 第28章   卫景朝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子。   昨日被沈柔咬出的牙印,还在隐隐作痛。   这小姑娘,昨天被戳穿心思,是真的恼羞成怒了,使这么大劲儿。   早上一看,这牙印还清晰地印在脖子上,遮都遮不住。   于逸恒啧啧称奇,“这是哪个品种的小野猫,竟长了一口人牙,将你咬成这样,真是稀罕。”   “莫不是,猫妖吧?”于逸恒笑得风流肆意,“没想到你不开窍则已,如今一鸣惊人,连妖精都降伏了。”   卫景朝蹙眉,撩袍坐下,给自己倒一盏清茶:“子不语怪力乱神。”   好一个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就是承认,那姑娘是个人,不是个猫了。   于逸恒笑了声,拍拍左手边美人的肩膀,“盈儿,去,给卫侯爷倒杯酒。”   盈儿人如其名,笑眼盈盈,满目秋波,绝色倾城,美若天仙。   她看卫景朝一眼,便羞涩红了脸,心微微跳。   她是平阳楼的头牌姑娘,见多了京都来来往往的权贵高官,但像卫景朝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着。   这样位高权重,有权有势的男人,偏偏生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眉眼唇鼻,无一不像是工笔画精心刻制的。   坐在那儿,一脸冷淡禁欲,与花楼里常见的男人,格外不同,女人只要瞧上一眼,便没有不心动的。   若是能与他春风一度,结一场露水姻缘,倒也不枉相遇一场。   盈儿抬手换了个白瓷酒盏,倒上清酒,纤细手指捧着奉到卫景朝唇边,娇笑一声:“侯爷,妾敬您一杯。”   她离得很近,卫景朝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往旁边偏移些,拿手背挡开那酒盏,“不必。”   盈儿吟吟笑着,追着他往一旁歪斜,几乎靠在卫景朝身上,想要依偎进他怀中。   俯身时,露出脖颈下一片雪腻,身上脂粉浓郁的玫瑰花香气,扑鼻而来。   她捧着那酒盏,媚眼如丝,娇声道:“侯爷,就给妾一个面子吧。”   卫景朝的眉头,紧紧蹙起,往一侧避了避,声音比刚才更冷淡,更严肃:“让开。”   盈儿不折不挠,眼波一转,妩媚眉眼含笑,径直往他怀里倒。   卫景朝豁然起身,往旁边走了一步,避开她的接触,任她半倒不倒,尴尬在原地。   一张俊脸,彻底黑沉。   他看了眼于逸恒,“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于逸恒正忙着看笑话,闻言顿时急了。   忙放下手中酒杯,起身拉住他,“好端端的,走什么?你若不喜欢盈儿,就换个喜欢的。”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从他手中抽出衣袖,语气极是不喜,“你喜欢这样的地方,尽可以肆意。若有事找我,下次寻个正经地方。”   “若是再这样胡闹,我绝不再赴你的宴。”   于逸恒一向知道他的脾性,是最不好女色的。   如今见他破了戒,脖子上那么深一个印子,本以为改性子,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个臭脾气。   他无奈,忙道:“我让她们退下还不行吗?你怎么那么大气性。”   卫景朝冷嗤。   一张俊美无双的脸,斯文温润,却藏不住骨子里的冷漠无情。   于逸恒不由感慨道:“若我知道是哪家姑娘能拿下你,非得送她一个大齐第一美人的匾额。”   卫景朝瞥他一眼。   于逸恒连忙认错,“怨我怨我,全都怨我,都是我的错,不该强迫您。”   他连忙挥手,“快下去,今儿不用来伺候了。”   盈儿起身,似嗔似怨地望向卫景朝,娇怯怯道:“侯爷,妾哪儿不好?妾不求名分,不求富贵,只求春风一度,过了今夜,绝不纠缠。”   卫景朝眉目越发冷肃。   于逸恒连忙怒道:“满嘴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出去。”   什么春风一度。   这样露骨的话,岂是卫景朝这种刚破了童子身的小孩子能听的?   盈儿无奈,只得袅袅婷婷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又似怨似慕地,回眸望向卫景朝。   可惜,满腔女儿柔肠,都抛给了瞎子看。   盈儿悻悻离去。   屋内,只余二人。   卫景朝换了个没有用过的干净杯子,只喝清茶,并不碰酒,语气淡泊:“喊我来,所谓何事?”   于逸恒无奈:“没事。只是昨日听老陈说,想亲眼证实一下。”   提起此事,美人被赶走的落寞不再,他又兴奋起来,朝气蓬勃地看向卫景朝,“到底是怎样的绝色佳人,竟连你都栽了?”   卫景朝不搭理他。   于逸恒径直揣测起来。   “若说人间尤物,君意楼的江姝姑娘,平阳楼的盈儿姑娘,快意楼的胡姑娘,秦淮河上的柳姑娘,苏州府的南儿妹妹,扬州的……”   眼瞅着,他马上要从京都,一路数到岭南去。   卫景朝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他,“闭嘴。”   于逸恒打开手中折扇,随意摇动,笑吟吟道:“近日,江姝姑娘出来的少了,莫非,她就是你帐中佳人?真是好艳福,连江姑娘这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岭之花都能摘到手中,你这本事,不容小觑。”   于逸恒啧啧赞叹,满眼羡慕。   卫景朝太阳穴青筋直跳。   他闭了闭眼,遏制住打人的冲动,站起身道:“告辞。”   接下来,任凭于逸恒怎么挽留,都不为所动。   于逸恒只能匆匆穿上外衫,跟着他跑出来,边跑边喊,“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今儿有正事。”   卫景朝目色漠然,全是不信。   于逸恒忙央求道:“是我父亲,他老人家被陛下派去查那出戏文,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帮他?”   天底下,人人都知道,这是一个烫手山芋。   京兆府都没本事破的案子,却要交给长乐侯这个赋闲多年的老爷子。   可见,圣上的疑心,已经落入朝中勋贵当中,这一招不是为了破案,而是为了再拉下一个勋贵。   如此,朝中三位手握重权的国侯,便只余卫景朝一人。   卫景朝眉眼微动,冷笑道:“那你还真是孝顺。”   父亲危在旦夕,还有功夫狎妓游玩,当真是个天下难寻的大孝子。   于逸恒讪讪道:“毕竟,不是那么着急。”   就算皇帝要发落长乐侯办事不力,也不会急于这一两日。   卫景朝冷冷瞥他一眼,只看得于逸恒心虚不已。   才收回目光,道:“此事宜静不宜动,过几日,看看京兆府的情况,再行定夺。”   “不必多忧,几日之内,事情总会有解决的法子。”   于逸恒叹口气,合上折扇,满脸怅然:“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他搭上卫景朝的肩膀,道:“罢了,不想这么多,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啊,你不喜平阳楼,我们去君意楼喝酒,请江姝姑娘作陪……”   卫景朝无情拂下他的手臂,抬脚往前走,“你自己去吧。”   “你家里藏着这位,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下凡?”于逸恒追上他,揣测道,“莫非就像戏里唱的那样,玉帝的女儿下凡来找你报恩?”   卫景朝眉头紧锁,抬手推开他凑近的脸,嗤笑道:“你这么能想,不如主动站出来,认了玉镜先生的名号。”   于逸恒连忙挺直脊背,道貌岸然:“君子不夺人所好。”   卫景朝冷嗤一声。   于逸恒无奈地拍拍心口:“你可别吓我,我还年轻,想多活几年。”   卫景朝提眉嘲讽:“今朝有酒今朝醉?”   于逸恒挠头,理直气壮道:“刚才的我,已不是现在的我。”   卫景朝懒得与他辩论哲理,摆手道:“走了。”   说罢,便直接翻身上马,“驾”一声离去。   全然没给对方再挽留的机会。   夕照园内,沈柔吃过午膳,正在园子里散步消食。   夏日炎炎,她只穿了件雨过天青色的襦裙,轻纱质地,轻盈飘逸,随风摆动,如仙似幻。   一张娇嫩清艳的脸庞,比芙蓉花更清丽。   卫景朝回来时,看到她,脑海中蓦然想起于逸恒的话,“莫非是玉帝的女儿下凡找你报恩?”   沈柔这幅模样,倒真的像是个仙女,不染凡尘,如琢如磨。   将“大齐第一美人”的匾额颁给她,半点也不辜负。   所以,那个雨夜,他才会中了她的计。   今日,平阳楼那位姑娘将酒盏递到他跟前,他只觉厌烦戒备,丝毫没有喝下去的想法。   而那天在君意楼中,沈柔捧上的酒,他却没想过推开。   明明,并没有什么区别。   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气氛。那样漆黑的夜,比今日的氛围更加危险。   可是,他却还是栽在她手里。   若是今日在平阳楼,是沈柔捧着那盏酒递到他唇边,他会推开吗?   只一想,卫景朝便满心沉默。   他想,   或许,这便是得益于她清纯无辜的脸庞。   让人生不出防备之心。   他隔着园子望向沈柔。   不知看了多久,沈柔似有所感,突然抬头望过来。看见他,精致如画的眉眼间染上三分笑。   卫景朝呼吸一窒。   她双手稍稍提裙,绕过长廊,笑盈盈跑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仰着小脑袋看他,“你怎么回来了?”   卫景朝下意识道:“衙门无事,就回来了。”   沈柔就笑,对他说:“我正有事想找你。”   卫景朝垂眸:“何事?”   沈柔正欲说话,一阵微风拂过,吹动他的衣袂,脂粉的香气被风带到沈柔鼻尖。   沈柔皱了皱精巧的鼻子,使劲闻了闻。   果然是女人的脂粉香气,已经不怎么浓郁了,但甜腻的玫瑰香粉味道,还是无孔不入,钻入她鼻子里。   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早上出门时,身上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回家时,身上沾了浓郁的脂粉味。   他去做了什么,显而易见,无可辩驳。   沈柔微微抿唇。 第29章   沈柔微微抿唇。   她的心思转了几转,垂下眼皮遮住眸中情绪,意味难辨地问:“那姑娘漂亮吗?”   卫景朝微怔,眼底浮现一丝不解。   姑娘,什么姑娘?   沈柔一时之间,亦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是觉得有些脏的。   可,他这样的男人,身边有别的女人,并不是稀罕事。满京都数去,这个岁数的男人,哪个不是左拥右抱,偎红倚翠。   莫说现在的她,便是平南侯府不曾出事,她嫁给他为妻,这样的事,也是管不了的。   沈柔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凭什么去管他?凭什么去问他?   她与那个“姑娘”,又有什么差别?   抬眼看向卫景朝眼底,看见他的疑惑。   沈柔的心,狠狠一颤。   其实自己的身份,还不如那个“姑娘”。   人家可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也可能是花楼美人,歌姬舞女。   不管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总有机会入长陵侯府,做个正儿八经的姬妾。   而她,不过是个外室。   一个,无名无分的,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外室。   不怪卫景朝疑惑。   毕竟,他肯定没料到,一个卑微的外室,竟敢这样质问他。   沈柔的指甲用力嵌入掌心。   缓缓吐出一口气,遮住眼底的情绪。   剧痛之下,她扬起一个温柔笑--------------栀子整理脸,另一只手拉住卫景朝的衣袖,软声道:“我把太平兵法写完了,你要看看吗?”   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如同邀功的表情。   卫景朝不由笑了笑,抬手捏捏她的脸,“在哪儿?”   沈柔便牵着他的袖子,进了卧室。   她踮起脚,去够书架上的盒子,纤细的腰被拉长,裙摆翕动,勾勒出腰、臀间的弧度。   又细又直的腿绷得紧紧,像极了某些时候。   卫景朝在身后看着,炙热掌心便烫在她身上。   沈柔腰微微一颤,眼睫低垂,软声道:“你干什么……”   卫景朝的手,顺着她衣摆探入,嗓音低哑,轻哄道::“乖,别动。”   他的唇,探上她的脖颈,覆盖了昨夜留下的红痕,又顺着衣领的缝隙,缓缓地朝下啃去。   沈柔脚尖轻颤,扶着身前的书架,咬唇克制住呻,吟。   上襦和裙子一起堆在腰间,洁白无瑕的蝴蝶骨,诱着人用力嘬吻。   卫景朝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   沈柔无力趴在衣架上,手臂遮住眼睛,不去看窗外明亮的光。   仿佛,捂上眼睛,就失去了无感。   不去看,不去闻,不去想,他身上带了什么,今日做了什么。   来日,又会做什么?   事毕之后,卫景朝要抱着她去沐浴。   他的衣裳还整齐,沈柔依偎在他怀中,他的衣袖拂过鼻尖,带来一阵玫瑰花香。   沈柔心里,倏然生出一阵烦闷。   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抬手推开他。   失了支撑,她脚一软,顿时趔趄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上。   卫景朝忙接住她,道:“你干什么?”   沈柔抿唇,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出言讥讽道:“既有佳人殷勤捧玉钟,又何必管我呢?”   卫景朝不由怔然。   想起方才,她无端问了句:“那姑娘漂亮吗?”   这才将事情理清楚。   她这是觉着,他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   卫景朝想到什么似的,抬起衣袖闻了下,浓郁的玫瑰花香气,扑鼻而来。   他略想了想,就全明白过来。   许是在平阳楼推开那姑娘的酒时,衣袖沾上对方身上的脂粉,这才染了香味。   沈柔闻见,就以为他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在跟他闹小性子?   卫景朝握住她的手腕,粗糙拇指缓缓摩挲着细嫩的肌肤,“醋了?”   沈柔垂下眼眸,“妾不敢。”   卫景朝眼底泛起一丝笑意,打横抱起她。   等坐在浴池里时,他下颌磨蹭她柔软的要害,嘬咬着锁骨。红梅从颈间往下,覆盖了满枝雪。   沈柔死死抓住浴池旁的扶手。   卫景朝嗓音喑哑低沉:“沈柔,没有别人。”   他的唇舌,从腰间回到她耳际,像是情人的厮磨,低声喃喃:“从来没有别人。”   沈柔看不见他的脸。   耳边是他说话的嗓音,透过耳膜,钻入心口。   她只觉,自己如同一盏浮舟,被推着,在春水中泡软的心脏,颤颤的,痒痒的。   浮舟靠岸时,沈柔饿惨了,又腰酸腿软起不来,只得俯在榻上,任由卫景朝一口一口,喂了碗清粥。   吃完饭,她很快睡了过去。   卫景朝起身,走到书架前,拿起沈柔今日踮脚去找的书册。   略想了想,他没去一旁的几案前,转身上了榻,坐在沈柔身侧,借着日光,一页一页翻看着。   沈柔的字极好看,如同她的性格,骨节纤瘦,若霜叶无水,瀑水进飞,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写《燕燕于飞》时,卫景朝便看惯了她的字。   此刻,他的思绪,更多地沉浸在其中章节字句上。   《太平兵法》相传是前朝开国皇帝从神仙手里得到的,卫景朝只翻了几页,便觉其中意义深奥,不比寻常。   若说是神仙所著之书,也不算夸大其词。   比如,这开篇第一句的总览,里,写的第一句话,便振聋发聩。   “执戟者持权,持权者治国,治国者合道,天下得太平。”   手持兵器,手握军队的人才能掌握政权。掌权的人,才能真正实现治国的抱负。治国的人要合乎阴阳规律,有品有德,天下才能太平。   只用短短二十个字便说清楚了,治国理政平天下的条件和要求。   没有兵权,所拥有的权力,便都是镜花水月,别人伸手一搅动,一切都成空。   卫景朝合上书,抬眼望向窗外皎洁的月。   这几句话,清晰地揭穿了,他现在的处境。   执戟者持权……   执戟者……   他如今,权势、地位、财富样样都有,唯独缺兵权。   做了枢密副使,掌管了北面房所有官兵,但这样的掌管,与人家做大将军的,其中有着天差地别。   毕竟,他的官职,皇帝随手就能收走。   可如同平南侯这样真正带兵打仗的将军,人死了,官兵们还惦记着他。   卫景朝侧目看了沉睡的沈柔一眼,将书放在一侧,随着她躺下。   却怎么也睡不着。   世人都说,最珍贵也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书籍。   若这《太平兵法》流传出去,警醒世人,那这王朝,便再也安定不了。   可是,沈柔却毫不藏私地,将这样珍贵的东西,赠给了他。   哪怕是报恩,这谢礼也未免太重了。   何况,他对她有什么恩情呢?   按照他们的关系,救她,是他的责任所在。   何况,他救了她,也利用了她。   本就是两不相欠的关系,现在他却欠了她那么多。   卫景朝的心,像被一根棍子使劲翻搅着,翻天覆地的难受。   半晌后,他下了床,走到书架前,将那本书册放回原来的位置。   怔然片刻后,回身躺下。   有力的手臂,将沈柔揽进怀中。   ————————————————   长乐侯协助京兆府办案的第七天,案件忽然有了新线索。   近日,京畿各地,出现了一批人,他们散步在老百姓中间,大力鼓吹《燕燕于飞》的好处,是多么勇敢冲破黑暗的一出戏。   并且,鼓吹老百姓们,继续唱戏、听戏,若是官府不许,就拿起武器去反抗官府,若是皇室不许,就拿起武器去反抗皇室。   据京兆府查证,这批人,是匈奴人。   虽然他们穿着汉人的衣裳,说着熟练的汉话,但身上的羊骚味儿却遮掩不住。   还有游牧民族走路的方式,喝水的方式,都有其特点。问了数十位百姓后,京兆府便将断案结果送到御前。   张府尹御前奏对时气概轩昂,义愤填膺,“陛下,臣以为,写这《燕燕于飞》抹黑我朝的,定是狼子野心的匈奴。他们这是挑战我赫赫天,朝的权威,还请陛下指示,臣当何如?”   皇帝脸色阴翳,有七分信了这份证据,还有三分怀疑,“可是,好端端的,他们为何要自露马脚?”   卫景朝默然不语。   站在对面另一位官员启奏道:“禀陛下,匈奴既有狼子野心,想借一出戏文搅乱我朝内政,如今见没能成功,自然心急。”   “心急之下,考虑的便不周全,露出马脚也是寻常之事。”   皇帝点了点手中的奏折,慢慢道:“匈奴……”   他仍是觉得,疑虑重重。   匈奴一直以来都是大齐的心腹大患,这帮人阴险狡诈,骁勇善战,照理说,不该如何愚蠢才对。   卫景朝这才站出来,慢慢开口:“臣之前说,这出戏文有些岭南风格,回家后又仔细研读,发觉这岭南风格并不像是真的,反而更像是外地人模仿。”   “如今京兆府说,有可能是匈奴人所为,臣觉得极有道理。”他目光沉静安然,恭恭敬敬道,“若是匈奴为了混淆视听,特意做出岭南风格,如此一南一北,相差千里,纵然证实是伪造,旁人便觉得应当是岭南附近的人。便绝没有人怀疑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能脱身了。”   “这些匈奴人阴险狡诈,若非陛下圣明烛照,坏了他们的计划,恐怕也不能轻易将人逼出来,最终平白无故冤枉了岭南。”   这话,倒是说进了皇帝心坎里。   若非他们此时露出马脚,恐怕真的要冤枉了旁人。   众人见皇帝脸色松动,皆附和道,定是匈奴贼子所为。   御书房中群情激奋,将远在天边的匈奴王庭,骂了个底朝天。   最终,还是皇帝主动结束了这场骂战。   “京兆府再去查证,若果真是匈奴所为,朕定当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张府尹叩首:“臣定不负厚望。”   卫景朝勾唇,眉目清冷。   匈奴生变,或许,正是一个夺取兵权的好时机。 第30章   从御书房出来后,卫景朝等人在宫门口,碰见了于逸恒。。   于逸恒在宫外望眼欲穿,见二人全须全尾地回来,很是松了一口气。   特意邀卫景朝上了马车,忙问道:“事情如何了?”   长乐侯道,“圣上约摸还是怀疑,若要他真相信,还需新证据。”   卫景朝眉目不动,“侯爷不必着急,凭京兆府的本事,几日之内,定能查出证据。”   他语气平淡无波,“届时,侯爷只管坐着等论功行赏。”   长乐侯的身份地位,无疑是这个案子所有负责人里头最高的,届时论功行赏,他自然也是最高的。   平白无故捡了个大功劳,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长乐侯亲自倒了茶递给他,“但愿能够早日结案。至于功劳……如今,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他满目沧桑,“等此事一了,我便乞骸骨还乡,将兵权交还给圣上,爵位让给逸恒,但愿,陛下看着我多年忠心耿耿都份上,能放于家一条生路。”   卫景朝不咸不淡道:“平南侯又何尝不是忠心耿耿。”   长乐侯微微叹息。   其实,自从平南侯府出事,京中如他这样的老牌勋贵,便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行差踏错,就步了平南侯的后尘。   他看向卫景朝,不免有些羡慕,“好在长陵侯府有长公主殿下坐镇,不至于像我们这边,危机四伏。”   卫景朝神色微凉,拿盏盖刮着盏中茶叶,幽幽道:“侯爷怎知,长陵侯府不是危机四伏?”   他比旁人的好处,大约便是等长陵侯府真的出了事,不会累及家眷。   长公主殿下仍旧可以风风光光做她的长公主,庇护卫家剩余的人。   可他,该死还是得死。   长乐侯微怔。   卫景朝却转了话题,“侯爷准备交兵权吗?”   长乐侯道:“既没有谋反之心,留着兵权有什么用途?不过平白无故惹圣上疑心,不如早早交了,换个富贵太平。”   卫景朝笑了一声,极为不认同,慢慢道:“我父亲是交了兵权的。”   所以,他比谁死的都早。   哪怕娶了长公主为妻,哪怕生下带有皇家血脉的孩子,哪怕忠心耿耿毫无怨言。   可,还是死的比谁都早。   死后的葬礼倒是风风光光,可惜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逼迫他对着仇人虚与委蛇罢了。   话音一落,四周俱寂。   长乐侯默了片刻,“原来,老侯爷并非病故吗?”   卫景朝轻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起身,“今日偏了侯爷的好茶,改日我做东,请侯爷喝酒,今日尚且有事,便先告辞。”   语毕,他弯腰下了车。   长乐侯幽幽叹口气,问一旁的于逸恒,“你说,他是个什么意思?”   于逸恒垂眸,“景朝从小就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他看的,总是比我们清楚。”   言外之意,便是希望,长乐侯能按卫景朝的建议做事。   比如,不要交回兵权。   长乐侯叹息一声,身子垮了垮,好像顿时老了十几岁。   他又如何不知,交出兵权之后,就真的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可是,长乐侯府昔年深受皇恩。   真的让他下定决心与皇家对着干,亦是良心难安。   御书房中,众臣都走了。   厚厚的帘子后,走出个年少貌美的女子,长眉入鬓,妩媚动人,目光凌厉高傲。   正是圣上独女,洛神公主。   她笑着给皇帝磨墨,长长的眉微动,“方才京兆府所奏,父皇信吗?”   皇帝轻轻“呵”一声,“信与不信又如何,京兆府这群废物,又不可能找到真凶,与其成一桩悬案,不如将脏水泼给匈奴。”   洛神公主慢慢道:“父皇高明。只是,儿臣观卫家表兄,对此事尤为关心呢。”   皇帝道:“朕亦曾疑心与卫景朝,只是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可能。这出戏文一出,挨骂的不止是咱们。皇姐后院里头养的十几个小伙子,也成了人人抨击的事儿。”   “他骂朕和允章是理所应当,但母子感情尚可,应当不会将皇姐推出来挨骂”   “再者,他不过是个迂腐的书生,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便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朕派人去查证了,所谓的岭南口音,根本就不存在,那是滇南口音。”   “他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能够分辨南方的杂言,迂腐若此,怎么会有这样的手段?”   洛神公主垂眸,缓声道:“父皇思虑周全,女儿万不能及。”   皇帝笑了一声,“洛神已是极好,小小年纪便精通政务,从不出错,卫景朝若有你一半心智,朕也不能这样放心。”   洛神公主弯唇,轻笑道:“论起精通政务,有姑姑珠玉在前,女儿不过萧规曹随,万万不敢自夸。”   提起长公主,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冷。   世人都道,长公主殿下为陛下登基立下汗马功劳,是国朝第一功臣。   却无人知,长公主摄政那些年,他作为一国之君,被一个女人压在头上,是何等的憋屈,何等的愤恨。   可是,顾忌着天下议论,他只能忍。   皇帝将手中笔扔在桌上,满脸不愉之色,“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你是朕最看重的孩子,不比任何人差。”   洛神公主含笑称是。   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悦。   最看重的孩子?   那怎的不将皇位传给她?而要传给兄长这个愚蠢的病秧子。   明明,前朝已有女帝之例。   罢了,别人不给的,她自己抢就是。   洛神公主脸上挂着温婉的笑,轻声建议自己的父亲,“父皇,京兆府这次差事办的这样好,长乐侯这个老匹夫,又逃过一劫。”   “难道,真的要让他们继续放肆吗?”   “你的意思是?”   洛神公主以掌为刀,横在脖颈中,利落地划过去。   皇帝眼神一凛,断然道:“不行。”   洛神公主不免有些诧异。   皇帝道:“平南侯之死,已引起了乱子。若此时长乐侯再不明不白死了,只怕边疆真的要生乱子。”   “洛神,如今要沉住气。”   洛神公主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才道:“女儿明白了。”   皇帝欣慰地笑了笑,道:“你果然聪明乖巧。”   洛神公主笑着,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心底升起一股戾气。聪明是自然的,但是乖巧有什么用?   她乖巧了,皇位会自动飞到她手里吗?   ——————————————————   卫景朝从长乐侯府回鹿鸣苑之后,径直入了夕照园,去见沈柔。   沈柔坐在书桌前写字,看见他,眼睛登时一亮,笑如春水,“侯爷,您回来了?”   卫景朝颔首,脱下外衫后,侧目问她:“你昨日的说的太平兵法……”   话音未落,沈柔一根细长的手指,已飞快地指向他身后的书架,“在书架第三层,侯爷自己拿吧。”   卫景朝见她这幅模样,不由轻笑。   她这是经过昨儿的事,学乖觉了,不肯再自己动手。   怕再被按着折腾一通?   卫景朝转身走到书架前,抬手将书册抽出来,在她身侧坐下,一边翻开书页,一边道:“沈柔,这本书极其珍贵,便是把鹿鸣苑卖了,也比不上这一本书的价值,你真的要给我?”   书籍是无价的。   它是方向,是指引,是暗夜的明灯,思想的旗帜。   若真的算起来,别说区区一个鹿鸣苑,卫景朝自觉,便是自己这个人,也未必及得上这本书的价值。   前朝开国的神书,果然是不同凡响。   沈柔眉眼温柔,只软声道:“珍贵的书,只有进了合适的人手里,才能发挥出它的价值。”   她点了点书皮,慢慢道:“这本书,在我家的藏书阁里放了近百年,可是沈家诸位先祖,包括我的父亲,都没有耐心读完。”   她眉宇间染上一丝清润的惆怅,“我极小的时候,看到这本书,就觉得说的极有道理,拉着父亲与我一起看,他却没有兴趣。”   “所以,这本书大约就是跟沈家没有缘分。”她侧目望着卫景朝,语气清幽,“你才是它的有缘人。”   卫景朝的心,蓦然一颤。   沈柔已垂下眼眸,轻声道:“侯爷既有雄心壮志,又何必推拒?”   卫景朝下意识看向她。   她眉眼澄澈,眼底尽是了然。   对他的所思所想,都一清二楚。   卫景朝说话时,嗓音有些艰难:“你都知道……”   沈柔小声嘀咕道:“我又不是傻子。”   自从他开始让她写《燕燕于飞》,她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什么样的人,才会给皇室泼脏水呢?   ——想取而代之的人。   卫景朝的野心,在那一刻,就已经暴露无遗。   他想取代如今的王朝,所以才百般筹谋,忍辱负重,招揽人才,败坏皇室。   她不是傻子,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懂。   卫景朝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这书,我收下了。”   他的心,被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的喘不过气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猜出了他夺权的心思,是否也猜出了,他一切所作所为,都有其目的?   是否发现了,他其实也是个卑劣的人。   沈柔眉眼一弯,什么都没想,只握住他的手臂,“既然侯爷觉得此书珍贵,可否再答应我一个请求?”   卫景朝点头。   “我还没想好。”她眼底含着笑意,撒娇道:“先存着,好不好?”   卫景朝明知这是个坑,却怎么也无法张开嘴拒绝她。   或许是因为这本书着实太珍贵,又或许是因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太好看。   让他不知不觉,便点了头。   且,并无悔恨。 第31章   几天后,京兆府又向皇帝提交了新证据,力证写《燕燕于飞》,并且在各地传播的,正是匈奴人无疑。   甚至于,京兆府还拿出了匈奴语版本的《燕燕于飞》。   张府尹在早朝时道:“陛下,这出戏文,目前在草原上亦是沸沸扬扬,风雨不断。甚至于,匈奴王特意下令,让各部族都多方赏玩。”   “臣以为,这戏文定是匈奴人抹黑我朝,离间我朝的阴谋。铁证如山,还请陛下示下。”   皇帝尊贵的手指,翻过匈奴语版本的书册,脸上很快浮现出雷霆震怒。   “啪”——   他将书册掷在地上,当着众臣的面,表情怒气冲冲,眼神却冰冷寒凉,“匈奴贼子安敢如此!”   众臣纷纷下跪,口称“圣上息怒。”   皇帝脸色阴沉,环顾四周,怒声道:“息怒息怒,都被人打到脸上了,朕怎么息怒。依朕看,这匈奴是近日打了几次胜仗,便又不知天高地厚了。”   朝堂上,一片寂静,没有人吭声。   匈奴为何打了几次胜仗,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还不是因为,平南侯父子死后,再也没有人能牵制北方的野狼。   他们肆无忌惮,自然会生出狼子野心。   “谢维生!”皇帝环顾四周,不提原由,只冷声问罪,“这么久了,你们枢密院竟还没法子解决北疆困境,任由他们尸位素餐,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卫景朝闻言,上前一步,撩袍屈膝,“陛下,臣掌管北面房以来,北疆军政没有进益,是臣无能,还请陛下降罪。”   皇帝冷眼看着他。   卫景朝垂首不语,一派恭敬。   半晌后,皇帝冷硬着声音道:“三日之内,枢密院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交给朕。否则,你们通通都去喂马。”   卫景朝叩首:“臣遵旨。”   谢维生亦道:“臣定不辱命。”   朝臣们的目光,纷纷落在二人身上,夹杂着同情和怜悯。   陛下这是明摆着在为难人。   枢密院说是掌管天下军务,但本质上作用有限,不过协调各方,督促述职罢了。   一地军政如何,真正要看的,一是当地长官,二是当地驻军将领。   枢密院官员没有通天的手眼,人又不在跟前,单只靠一封一封公文督促,就能管理军务吗?   谁会听他们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何况,是枢密院的命令。   陛下要求三日内拿出解决办法,纯属是为难枢密院。别说三天,就是三年,枢密院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从宫中出来,卫景朝同谢维生一起回到枢密院衙门。以往暗流汹涌的二人,被皇帝一道口谕,绑在了一条绳上。   入了谢维生的值房,分宾主坐下,谢维生看向卫景朝,“陛下生了天大的怒火,北疆的事,如今是不管不行,不解决不行,景朝有什么好法子吗?”   卫景朝与他打太极:“下官年少,不及大人思虑周全,还请大人指示。”   谢维生叹息一声:“我做枢密使这些年,也从未遇上过这种事,以前自有本地的长官解决,谁知道凉州太守如此无能。”   卫景朝淡淡道:“沈氏毕竟在北境经营多年,非区区太守可及。”   “言之有理。那景朝以为,换个太守如何?”   “下官以为,若要解北疆之困,唯有选派一位让他们心服口服的新将领,前去主持大局,解决诸事。”卫景朝面色平静地开口,“凉州太守的作用,不及一个新将领。”   “那这位新将领,景朝可有人选?”   卫景朝摇头。   谢维生笑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我这里,倒是有个极合适的人选。”   卫景朝垂下眼眸,淡声道:“不知大人指的是哪位同僚?”   谢维生拍拍他的肩膀,道:“景朝年少英雄,出身尊贵,位居二品,岂不是一个大好的人选?”   卫景朝愕然抬眼,与他对视,忙道:“大人切莫开玩笑。”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否定了谢维生的提议,“下官从没有领兵的经验,对此一窍不通,如何能够统率北疆十万兵马。”   “此事万万不可,大人休要再提。”   谢维生却笑道:“领兵的经验可以学,谁都不是天生就会,景朝去岁带着几千人在苏州剿匪,不是也做的很好吗?”   “而且,景朝既是平南侯的女婿,北疆官兵自然信服你,若是你去做他们的将领,北疆困境,顿时迎刃而解。”   卫景朝还是推拒。   “北地大将军是正一品军职,景朝去了北地,便连升二级,与我平起平坐,又有什么不满的呢?”他苦口婆心劝说卫景朝,“这是难得的机遇啊。”   卫景朝还是坚持道:“下官无能,不能担此重任。”   谢维生却不容拒绝,“圣上让本官拿出法子,景朝若是不愿意,便给本官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否则,也唯有如此。”   卫景朝脸上,泛起一丝难色。   谢维生见状便知,此事已成了十之七八,又走起怀柔路线,叹息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景朝可切莫怨我。”   卫景朝亦叹息一声,无奈揉了揉太阳穴。   谢维生连忙趁热打铁,道:“我这就进宫去找陛下。景朝尽管放心,此次,我绝不让你吃亏。”   卫景朝脸上,不见喜色。   待走出谢维生的值房,回到自己房内,他脸色才倏然冷凝下来。   这个谢维生,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这是将他推出去,送去北疆,把整个北疆军务的责任,全都归到他一个人头上。   若是日后北疆仍旧乱着,那让他直接承受皇帝全部的怒火的人,便只有他卫景朝。   这一手,彻底将整个枢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真是好手段。   偏偏,人家还能装出一副是无奈之举的模样。   若非他本就有意收拢北疆兵权,亲自去一趟,今日怎么也不可能让谢维生这个老匹夫得逞。   卫景朝手指微屈,敲了敲桌案,冷凝的眉目间,掠过一丝狠意。   不管他自己怎么想,谢维生将他推出去挡枪,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是谢维生提的意见,那么,叫这位谢大人出点血,不过分吧?   卫景朝在桌上铺了纸,提笔写字。   自平南侯父子故去,北疆一直乱着。新任将领无能,没法子从朝廷要到足够的物资和粮草,因此,官兵的训练也懈怠了。   如果是他被枢密院派去,临危受命,那让枢密院提供足够的物资和粮草,并不过分。   再者说,他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要两个经验丰富的副将,总不能不给吧?   再者说,北疆天寒地冻,他身体娇贵,要两个太医随军,也不过分吧。   卫景朝提笔,在纸上写了六个字。   粮草,副将,军医。   这几样东西,若是谢维生不想法子给他解决,他就绝不动身。   总归不管怎么说,他贵为长公主之子,不可能真的去喂马。   谢维生就不一定了。   卫景朝坐下,神色越发冷淡。   卫景朝手里这张纸,足足在手里握了三天。直至三天后,他才冷着一张脸,去寻谢维生。   他的模样,像是刚想好需要什么东西,一样一样列给谢维生看。   “北疆有十万兵马,粮草和冬衣总要供应上,否则就算是我去了,战士们吃不饱穿不暖,肯定也打不了胜仗,谢大人觉得呢?”   谢维生脸色尚可,盘算一二道:“理应如此,将士们御敌寇靖边患,若不叫他们吃饱穿暖,便是我这个枢密使失职。”   卫景朝眼神不动,继续道:“还有,我着实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想要大人安排两个骁勇善战的副将给我,我瞧着兵部陈侍郎和京郊大营的林参将都不错,身经百战,有勇有谋。”   谢维生脸色微微一僵,想要与他讲条件,“林参将倒也罢了,本就是武官,只陈侍郎是兵部的人,如何能让他去给你做副将?”   卫景朝道:“陈侍郎昔年跟随家父东征,战功卓著。这朝中武将,除了他,我谁也信不过。若是大人不肯给,那此事就作罢,大不了下官辞官回家,做个富贵闲人。”   谢维生无奈,连声答应,“我去求陛下,定将他调到你手下。”   不答应,也没有办法。   卫景朝是超品国侯,长公主之子,就算辞去官职,仍有爵位在身,一生富贵荣耀是少不了的。   可圣上一旦怪罪下来,他谢维生可没这么好的命。   卫景朝神色稍霁,继续道:“我一向养尊处优,身体娇贵,受不得边塞风沙,需得两位太医随行。”   “这……”谢维生是真为难了,无奈道,“此事长公主殿下好办,我去难办。太医乃皇家御用,岂是我能调动的?”   卫景朝凛然道,“既然是公事,我又岂能动用母亲的私情?”   “如今旁人已在说家母骄横跋扈,若我再让母亲为我破例,简直是大不孝。”   谢维生只想快点解决此事,尽早将烫手山芋抛出去,便道:“我去求陛下。若是求不来,就华勤给你寻民间名医,随你去北疆。”   卫景朝这才道:“若是大人能解决我这三个问题,不日我便可出发。”   听到他只有这三个要求,谢维生骤然松了口气,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景朝放心,我肯定竭尽全力。”   卫景朝亦笑了一下,拱手道:“多谢大人。”   谢维生看向他。   两人对视时,眼底各自划过不知名的光芒。   卫景朝的目的达成,当夜便策马回了鹿鸣苑。   他既然要去北疆,那沈柔的去向,此时便成了问题。 第32章   他既然要去北疆,那沈柔的去向,也便成了问题。   鹿鸣苑以后是住不得的。   鹿鸣苑是他的诸多别苑中的一处,他住着时,里头只管仆从如云,奢华富丽,多一个沈柔,没有人会怀疑。   但若他走后,鹿鸣苑的用度一如既往,就由不得人不注意了。   但若是叫沈柔和其他的婢女仆人一样的用度,只怕她不习惯。   同理,其他的京都别苑,她也住不得。   卫景朝暗暗思索。   其实最好的法子,是给她另买一处宅子,单她一个人住,衣食住行都是单独的,倒是低调不显眼。   可是……她会愿意吗?   他怀着满腹心事,回到夕照园内。   彼时,沈柔正趴在窗沿上看外头的风景。   盛夏时节,上次移栽的荷花,已全部绽放出灿烂的花。   粉粉白白的站满了池塘,远远望去,夕照园便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趣。   卫景朝站在身后看她柔弱的身影,缓步上前,在她身侧坐下。   沈柔猝然回神,看向他,眼睛里顿时含了笑意,握着他的手臂,“侯爷,您看那株荷花,像不像舞娘?”   她细细白白的手指,指向不远处小池塘中的一株荷花。   卫景朝随着望去,看到那荷花亭亭玉立,映着荷叶,的确像极了舞娘的裙摆。   他顿了顿,看向沈柔愉悦的眉眼,轻声道:“是,很像。”   沈柔弯唇,笑着依偎在他手臂上,轻声道:“侯爷命人移栽的荷花,我很喜欢。”   自从那日,他在情浓时,告诉她,从没有别人。   沈柔对他的依赖,便更深了几分。   常常如今日这般,兴高采烈与他分享,生活中的小惊喜。   就好像是,一个妻子,对自己恩爱的夫君。   卫景朝满肚子的话,都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她这样喜欢鹿鸣苑的荷花,若是让她去别的地方住,她以后,肯定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开心吧?   她这样喜欢他,若是让她一个人住,她会开心吗?   他思绪乱如麻。   一时间想,若是她自己住,日后再碰上别人为难,便没有人帮她了。   一时间又想,若是他走了,只剩她一个人藏起来,会不会觉得孤独?   想来想去,都觉得她不应该自己住。   会有各种各样没法子解决的问题。   可他又忍不住去想,若是她知道,他的目的是她父亲的旧部,会不会对他生出怨恨,生出不满。   卫景朝绷紧了身体,咬了咬舌尖,犹豫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终于还是道,“沈柔,我有事要与你说。”   沈柔从他手臂上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眼底是清澈见底的温柔。   卫景朝快刀斩乱麻:“我马上要离京了。”   沈柔却不觉意外,也没有多少特殊的情绪,只是心平气和问,“这次是去什么地方?多久能回来?”   卫景朝以前就经常离京。   他们订婚之后,短短两年时间,他先后去过益州、苏州、黄石等地,有时是剿匪,有时是巡视。   去的时间,多则半年,少则两月,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沈柔以为,这次还是跟以前一样。   卫景朝扶正她的脑袋,正色道:“这次不是外差。没有三年,我大约是回不来的。”   沈柔怔了一下,下意识问:“你要外放吗?”   可是,他升任枢密副使,才短短几个月,竟又要高升吗?   凭借他现在正二品的官职,不管外放到何处,都是一方封疆大吏。   他这个年岁,合适吗?   哪怕是圣上的亲儿子,也没这么快的吧。   沈柔眼底,难得浮现一丝茫然。   卫景朝却道:“不算外放。枢密院和陛下要我去北疆,做大将军,领兵抵御匈奴。”   沈柔怔然,下意识道:“是我爹以前的职位?”   卫景朝点头。   沈柔便沉默了许久,望着窗外的荷花,慢慢开口:“是朝廷掌控不住北疆了,才要你去的吗?”   她如此敏锐,卫景朝不免又点头。   沈柔讽刺地笑了声,没再说话。   满朝文武,个个都是能人,个个都是忠君爱国的能臣。   结果,最终还要靠她父亲这个“乱臣贼子”的裙带关系,才能稳住北疆的军政。   简直可笑至极。   卫景朝无声叹息,对此没发表观点。   他只是揉了揉沈柔的头顶,叹息道:“沈柔,现在最要紧的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走后,你大约就不能,再继续住在鹿鸣苑了。”   沈柔抿唇,明白他话中意思。   他一走,鹿鸣苑这个曾经的住所,自然会有别人关注。   到时候,鹿鸣苑处处都是危机,她再住下去,无异于与虎谋皮。   对此,沈柔并没有多少失落之意。   对这么一所院子,她并无多少感情,只是想了想,鼓起勇气问:“北疆,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卫景朝愣了下。   沈柔抬眼望着他,眉眼间尽是坚毅之色,“路上我肯定不会拖后腿的,我会骑马,骑的很好。”   卫景朝顿了一下,道:“北境驻守的将军,从未有带家眷赴任的先例。”   便是昔年平南侯常年驻守北疆,也从未带过家眷。   而且,像她这样生于京都,长于京都的富贵娇花,被北疆的风沙摧折,肯定是受不了的。   沈柔脑子转的飞快,当即反驳:“我不是你的家眷,我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她条理清晰,没有伤心地讲道理,:“我爹不曾带过我娘,是因为朝堂定律,驻守外地的将军,不许带家眷随行。我不是你的家眷,并不在此列。”   望着她平静的眉眼,不知道为何,卫景朝骤然间呼吸一窒。   我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她怎么,能这样平静的,说出这句话?   她是真的,毫不在乎吗?   沈柔仰着头,软软哀求道:“我阿娘也在凉州城,我想她了,我想去见她。”   卫景朝怔然片刻,这才想起此事。   沈夫人的流放所在之处,正是凉州。沈柔想跟着去,见一见自己的母亲,无可厚非。   只是……   他是行军,怎么能带个娇弱的女郎上路,是嫌日子太好过了吗?若真的带了她,被北疆的军官们知道了,肯定要笑话他,离不开女人。   不行,不行。   卫景朝刚想拒绝。   沈柔扯着他的衣袖,举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我肯定不会拖后腿的,如果我跑的慢了,你就把我扔在半路上,让我自生自灭。”   卫景朝试图跟她讲道理。   沈柔拿那双清透如水的眸子望着他,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嗓音越发娇嫩,“求你了。”   卫景朝说不出拒绝的话。   沉默着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松下紧蹙的眉头,半晌才道:“罢了,我想想法子。”   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不是在以权谋私。   沈柔是平南侯的女儿,说不定此去有用上她的地方。   带上,也行。   沈柔弯唇一笑,依偎在他怀中,娇柔地如同一滩水,婉声道:“侯爷,您真好。”   卫景朝的心,一抽一抽的。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这个模样,与初初从君意楼出来的那天,有什么两样?   曲意逢迎的温柔背后,是无尽的慌张与不信任。   是……没有真心的讨好。   那时他觉得厌烦。   短短几个月,他却只觉堵心,满腹都是不顺。   可是,这郁气,再也无处可发泄了。   卫景朝想的办法,也很简单。   ——祸水东引四个字,被他用到了极致。   他告诉谢维生,除却之前要的东西外,他还需要几个用惯了的侍女照顾他衣食起居,否则吃不好睡不好。   人已经选好了,希望枢密院能够安排妥当。   谢维生心下暗骂,这勋贵子弟就是事儿多,有人伺候还不够,还非得是伺候惯了的。   昔年平南侯驻军,也是使的都护府的婢女,人家怎么没提,非要带自己的侍女?   他心里烦透了卫景朝,却不敢流露出来。   多少为难的事情都解决了,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实在没必要跟他撕破脸。   谢维生特意安排几辆马车,用来“运送”卫景朝的婢女们。   这几辆车都是军中特制,车身轻巧,车轮圆且大,跑起来比普通的马车,要快上一倍。   用来赶路,正合适不过。   卫景朝很满意,当即拍板定下,半个月后出发。   出发前,皇帝下旨,擢升枢密副使卫景朝为镇北将军,位列正一品,掌北境十万兵马,并凉州军政大权。   出发之前,卫景朝终于回了一趟长陵侯府,去辞别母亲。   长公主得知此事,已是下旨之后,见着卫景朝,她的脸色很是难看,冷声道:“你如今翅膀硬了,这样大的事情都敢自作主张,不与我商议?”   卫景朝撩袍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一盏茶,漫不经心道:“没这个必要吧,母亲。”   长公主极憋屈,满心愤懑地瞪着他。   使劲呼吸几次,才有力气开口,“我好不容易将你拉上枢密副使这样重要又体面的职位,只要你好好干下去,假以时日入阁拜相,秉政中枢,难道不好吗?”   “等你掌权握势,要什么没有?何必非要去边塞跑一趟,平白无故惹陛下疑心,难道你也想落得和沈家一样的下场。”   卫景朝只淡淡道,“我有我的道理。”   “母亲。旁人施舍的东西,永远都不属于自己。自己凭本事得来的,才是自己的。”他望向长公主眼底,语气格外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小事,“权力,更是如此。”   长公主心口一颤。   卫景朝垂眸,道:“正因如此,母亲当年摄政,才不得不被迫还给陛下,若是当初母亲有兵有权,又何须如此?”   思及旧事,长公主暗自咬牙,冷声道:“这天下的江山,本就该是本宫的。他不过是好命托生成男子,否则,凭他的资质,怎么配跟本宫一较高下!”   卫景朝淡淡与她对视。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双手死死按着桌面,直视着他,眉眼如刀刻:“你自去你的北疆,京都这里有本宫,该是你的东西,谁也别想夺走。”   卫景朝轻笑,颔首道:“多谢母亲谅解。”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望向他,“你此去北疆,是要与匈奴人作战的。”   卫景朝点头,“自然。”   “明日本宫寻两个绝色婢女给你,你带着过去,以防万一……”   卫景朝唇角一抽,道:“不必。”   长公主蹙眉。   “我身边已有人了。”卫景朝望向她,“不劳母亲操心。”   长公主越发不满,拍了拍桌子,冷哼一声:“青楼女子,玩一玩也便罢了,怎堪为妾?” 第33章   卫景朝并不反驳她,只是言简意赅道:“母亲,我说不必。”   这样平淡的叙述,冷冷的打断长公主的怒火。长公主站着,他坐着,母子二人之间天然有一道屏障,隔开了彼此。   他没有丝毫同意的意思,一脸冷淡,明摆着,说了不用就是不用。谁给的,都不用。   长公主怔然半晌。   深吸一口气,放柔了声音,轻声劝慰他:“刀剑无眼,战场无情,你若一旦有所不测,总要留下根香火……”   “母亲,我说了,不必。”他蹙眉,眼底越发冷淡,“您还要我说几遍?”   这一次,他是真的烦躁了。   冷淡如镌刻的眉眼,映出眼底的抗拒与抵制。   就好似,这个孩子年幼时,撞见她与男宠的丑事时,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冷冰冰地望着她。   长公主噤声,半晌喃喃道:“那你这一支的血脉,怎么办呢?”   卫景朝垂眸,手指摩挲着杯盏上精巧的花纹,语气漠然:“若我死了,这血脉,断了也便断了。”   “又不是伏羲之子,女娲之女,不过平平无奇的凡人,有什么可延续的。”   长公主哑然。   卫景朝放下茶盏,“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母亲若无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长公主没有法子,叹了口气,妥协道:“那你把药停了,让那个女人给你怀个孩子,也是可以的。她身份低微,但只要是你的孩子,母亲一样喜欢。”   卫景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望着天上月,慢慢道:“我有分寸,母亲不必操心。”   “母亲若是有空,便隔三差五入宫一趟,管一管你的好侄女。她最近又在撺掇着陛下,将她赐婚给于逸恒。”   知道的,都说这位公主视权势如性命。   不知道的,还当她是见一个爱一个,但凡是个清俊些的男人,便全都不放过。   长公主一哂:“放心吧,她都嫁不成,真给她赐了婚,自己也要反悔。”   上次陛下想给洛神和景朝赐婚,她入宫去见那对父女,便已发现了端倪。有沈元谦这样的温润君子珠玉在前,在满京城的男人,洛神一个也看不上。   卫景朝轻笑:“她嫁给谁都行,唯独于逸恒不行,长乐侯绝不能为陛下所用。”   长公主点头:“我明白。”   卫景朝缓步踏出门。   陆黎提着灯笼迎上来,走在前面给他带路。   长公主望了一眼。   那是去卫氏祠堂的方向。   祠堂里,有他的父亲,祖父,和无数卫家祖祖辈辈。   长公主闭了闭眼,转身走回内室,透过窗户看了眼月亮,终究是不甘心。   她对一旁的侍女道:“去传信给凉州太守,让他择几个身家清白的美貌女子,放在镇北将军府侍奉。”   她就不信了。   有美人在侧,她儿子又不是和尚,当真能把持住?   那青楼花魁再是个尤物,也未必敌得过或妖或纯,千姿百态的美人。   只要他破了戒动了心,就什么都不怕了。   长公主叹息。   若是他肯松口,另择一高门贵女为妻,如今她哪儿还需要这般筹谋。   卫景朝回鹿鸣苑时,沈柔正在收拾东西。   见着他难看的脸色,她手一顿,站直身体,小声问:“你怎么了?”   卫景朝微微摇头,“没事。”   他侧头看向地上,三三两两不成规模的箱子,垂眸道:“能带上的东西,都带上,多带些。”   沈柔略有些诧异,不解道:“可是,我父亲以前去凉州,都是轻车简从……”   “他是他,我是我。”卫景朝语气淡泊,“我一向养尊处优,受不得北疆苦寒。”   沈柔便没再说话,只是微微抿唇。   分明是他自己算计着要去的北疆,如今却闹的,像是人人都欠他。   她微微喟叹。   不得不说,这本事,还真是厉害。   若是她父亲有卫景朝一半的心机,说不定,沈家也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她想着想着,难免有些走神。   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往箱子里收。   卫景朝眼神一凝,眼底聚起风暴。   他道:“沈柔。”   沈柔抬眼,“嗯?”   卫景朝道:“你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沈柔随着他的话低头看去,目光落在那东西上,脸色顿时红若云霞。   下意识甩手,将那东西扔在地上。   那东西倒没什么,只是一支毛笔。   只是,沈柔难免想起,昨夜昏暗的烛火下,他拿着它,在她背上作画的情景。   随着笔尖掠过时的轻柔痒意,一枝娇艳的梅花,沿着脊椎蜿蜒而下,朵朵绽放在雪地上,没入山水之间。   卫景朝缓步逼近她,抬手缠住她额前垂落的长发,慢慢问:“怎么?又想了。”   沈柔连忙央求道:“我还疼着呢,不要了。”   卫景朝抬手捏捏她的脸。   他将那只笔从地上捡起来,扔进箱子里,不顾沈柔羞怨的眼神,慢慢道:“这样的东西,可不能扔。”   沈柔咬了咬牙,道:“是不能扔。”   她不太喜欢别的花样,可他喜欢,她也便忍了。   结果,他竟还青天白日的嘲笑她,沈柔没忍住冷笑,“扔了怎么办,它还挺长的。”   卫景朝愣愣看向她。   沈柔竟倔强地与他对视,丝毫没有羞涩的意思,好像刚才说出这惊世之语的人,不是她。   卫景朝倏然笑了一声,凑到她眼前,抬手攥住她的腰,慢条斯理问:“你说什么?”   沈柔眨眨眼:“没……没说什么。”   卫景朝另一只手,掷下那只毛笔,靠着她耳根,湿热呼吸扑在她脸上,“那就试试,哪个更长?”   沈柔眼睫一颤。   卫景朝低头,啃上她细白的脖颈。   当日,夕照园的箱子,被推倒了两个。   翌日清晨沈柔再收拾东西的时候,冷着一张小脸,好似什么都没   发生的,将所有的毛笔,都扔了出来。   卫景朝见了,忍不住笑出声。   结果,只被瞪了一眼。   ————————————   八月初八,宜出行。   照长公主的意思,是想让他等到中秋节后再出发,但皇帝催促的急,再加之谢维生急着将麻烦抛出去,最终定在了八月初八。   卫景朝骑着马,辞别京都,前往凉州城上任。   他初次外放,一路上带了很多东西,被褥衣衫,食物饮水,连枕头和床单都带着,几乎囊括了衣食住行。   皇帝亲自到城外送他,见着这一车一车的东西,都不由得撇开脸,颇觉不忍直视。   以前,卫景朝也没这么矫情。   北疆条件是清苦了些,但何至于此?   看来,谢维生当日所言,半分没有掺假,他当真没少给枢密院找麻烦   只不过,这样一来,皇帝倒是更加放心了。   不过是个锦绣膏粱堆里长大的富贵公子,就算真的掌了兵权,也不会像平南侯父子那般,让所有将士心服口服,唯命是听。   更不会像平南侯父子那般,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收拢人心,让人觉得,他平南侯比皇帝更加爱兵如子。   如此,才是对皇室最好的安排。   皇帝甚至望了一眼沈柔所在的马车。   他听谢维生说,卫景朝这次去,不仅东西带的多,还要带着丫鬟侍女,还有一位藏在深闺的娇妾。   这奢靡享乐的模样,真是令人不齿。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   以往,平南侯最得人心的,便是驻守边关,身边无妻无妾,将妻子儿女都留在家中,和将士们一起过清苦日子。   这个景朝,倒是半分没学会招揽人心的手段。   皇帝甚是慈和地帮着卫景朝拉了拉身上的衣襟,拍拍他的肩膀,一派长辈的慈祥和蔼,毫无君王的架子。   “景朝是朕的亲外甥,等去了凉州,若有什么不满之处,只管讲给朕,朕帮你出气。”   “若是凉州太守和当地官员为难你,你只管罚,有朕在,没什么可怕的。”   卫景朝含笑道:“陛下一片慈爱之心,臣都记住了。”   皇帝道:“既如此,朕就不耽搁你赶路了,去吧。”   卫景朝拱手弯腰,脸上浮现一丝叹息,无奈道:“陛下,母亲对离京一事,格外心痛。待我走后,还请陛下能安抚母亲一二。”   皇帝脸上亦浮现一丝痛色:“皇姐乃朕至亲,朕会亲去见她,安慰她。景朝在北疆好好当差,朕肯定照顾好你母亲。”   卫景朝微微一笑,一揖到底,“如此,臣谢过陛下。”   秋风飒飒,天高云淡。   卫景朝官袍的衣角被风吹卷,远远望去,颇有萧瑟之意。   他翻身上了马。   回望旧都,眼神怀恋。   在无数同僚恋恋不舍的眼神中,策马奔向远方。   一路跟随的马车,都随着多了三分瑟瑟。 第34章   沈柔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一路奔向前。   隔着车帘望向外面,熟悉的城楼逐渐在视线里变成一条纤细的线。   城楼前的人,不管是仇人还是友人,都变成了数不清的墨点。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车内的垫子上。   踏歌陪在她身侧,给她倒了杯茶,“姑娘喝杯茶吧,这一路兼程,日后恐怕想好好喝口热茶,都不易了。”   沈柔握着茶盏,看着碧绿氤氲的茶叶,慢慢叹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城呢。”   小时候,每次父亲随军出征,她不舍得,就哭着喊着要随父亲去北疆。   可是,父亲从未同意过她的意见。   踏歌见她神色落寞,略想了想,道:“可是,等姑娘去了凉州,就能一直和侯爷在一起,还能见到沈夫人。”   想起远在边塞即将见面的母亲,沈柔脸上,骤然浮现一丝笑意,眼底浮现肉眼可见的期待。   踏歌亦跟着笑了一下。   她觉得,如今姑娘跟着侯爷去边塞,是件好事。   一来,既做了镇北将军,去了凉州城,两年内是不可能回京的,自然也没法子娶妻生子。若是姑娘抓住机会,这两年内笼络住侯爷的心,以后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   二来,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姑娘心情能好起来。   三来,侯爷离京外放,还是到凉州要塞这种地方,却愿意一路带着姑娘,不肯将她孤身一人留在京城,可见心里有她。   这一二三个原因,足以让姑娘以后的日子,越过越好,不再担惊受怕,风雨飘摇。   沈柔双手捧着杯盏,望向前方策马的卫景朝。   卫景朝并不像她的父亲,每每离家之际,便已着了盔甲。他仍是一身深紫色的官袍,骑在马上,秋风卷起袍角,颇有风流之意。   踏歌注意到她的目光,忽然抿唇笑了笑,道:“姑娘瞧什么呢?咱们侯爷是不是很英俊潇洒?”   沈柔默了默,轻声道:“是啊。”   他是真的,很英俊很英俊。   就如同旁人评价的那样,有“嵇宋之风”--------------栀子整理,不仅有嵇康宋玉的文采锦绣,更不输其俊美。   如青松,如玉山。   踏歌笑开了眼。   沈柔却缓缓垂下眸,慢慢地想。   其实对他这样的来说,容颜也好,才华也好,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旁人百般夸赞的东西,都是他不在乎的。   他无与伦比的野心,满腹的韬略,却无人知晓。   想来,也是不那么愉悦的。   车马行了不过二里路,最前面带路的斥候倏然勒马,厉声喝道:“前方何人,竟敢阻拦朝廷军队?”   前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喝,“洛神公主在此,安敢放肆!”   四周尽是跪拜之声。   沈柔撩起帘子一角,往前方看去。   一名英姿飒爽的美丽少女,策马走到卫景朝跟前,与他说话。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听不见二人说了什么。   只看到,洛神公主笑意盈盈,眼含秋波,一双妩媚入鬓的长眉,似乎都染上了三分春意。   她瞧不见卫景朝的神情。   只看见,洛神公主一笑,他微微点头。   又看见洛神公主抬手,手中马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戳了戳他的肩膀。   卫景朝侧目,露出那张俊美的脸,似乎带着笑意。   其中暧昧,不言自明。   他们交谈,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洛神公主骑着马,从沈柔的马车前经过。龙涎香高贵冷淡的气息拂过,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   如此的,傲然尊贵。   沈柔微微抿唇,倏然放下帘子,冷着脸垂下眼眸。   踏歌噤声,不由得左右望望,不敢去看沈柔的表情。   亦不晓得,如今是个什么情景。   侯爷与公主,何时生出的瓜葛?   马车一路往北,夜色深浓时,终于到达二百里外的一处驿馆。   宜兴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终于脚踏实地,落到了地上。   沈柔被扶下马车,缀在人群中行走。   隔着无数人,望着卫景朝的背影,他却忽然回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看见她,眼底骤然浮现一丝笑意。   她的心,便用力地,跳了一下。   一身疲惫之下,只余一颗温热的心脏仍是活蹦乱跳,比平日更甚。   可是,白日里他与洛神公主相处的场景,骤然蹦到眼前,带着氤氲的寒气,冷冷地,镇压下她不安分的心脏。   沈柔慢慢地,将双手握成拳头。   她是被当做卫景朝的侍女跟来的,衣食住行都与踏歌一起。   用过晚膳,她下意识跟着踏歌往卧室走。   结果路过一间房门前,踏歌却忽然打开门,把她推了进去。   沈柔一怔,有些茫然地看向踏歌,“踏歌姐姐……”   踏歌合上门,缩头缩脑地跑走。   沈柔茫然站着。   身后已传来一声轻笑,男人的嗓音响起来,“沈柔,过来。”   沈柔转头,看见卫景朝已脱了外衫,屈膝坐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书,满目笑意。   沈柔微微抿唇,缓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小声道:“我要住这儿吗?”   卫景朝笑了一声,望着她的眼睛,“不然呢?”   “但我是你的侍女。”她强调道,“哪有人和侍女一起睡觉的。”   卫景朝抬手扯过她,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抱着,手指拨弄着她的耳珠,笑吟吟道,“怎么没有?难道你以前,没听说过通房丫头吗?”   沈柔脸色一凉,推开他的手,不悦道:“没有。”   她闻言,声音里带了讥讽,“我怎么比得上卫侯爷见多识广,风流多情。”   她人还在卫景朝怀里,纵不让他摸她,却对她的境地没多少改善。反而那生了怒气的俏丽脸庞,比平日温柔娇嫩的模样,更多几分鲜活。   卫景朝不由笑出声,揉揉她的脑袋,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呼吸交、缠间,他轻声问:“生气了?”   沈柔抿唇不语,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卫景朝一根手指抵住她的下颌,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今日,洛神前来送我,你见着,是不是生气了?”   沈柔没法子,只能敷衍道:“妾不敢。”   卫景朝笑问,“真不敢?”   沈柔望着他,眼神平静,“公主与侯爷是嫡亲的表兄妹,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洛神洛神,当真是叫的好亲热。嫡亲的表兄妹,自然不是她这种外人能比的。   若是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她眼底含着一丝烦躁。   卫景朝缩紧手臂,将人往怀中拥了拥,轻声细语与她解释,“洛神特意前来,是为了与我合作。她想做皇帝,想让陛下废掉太子,需要我手中的兵权。”   沈柔不吭声。   双方合作,最简单也最牢固的方式,便是联姻。   他们一男一女,正当妙龄,又是姑表兄妹,亲上加亲,天作之合。   若是能成婚,日后便是强强联手。凭借洛神公主和卫景朝两个人的手段,满天下所有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总而言之,比和她这样的罪臣之女在一起,要划算的多。   将来,他们夫妻两个夺得皇位,他再想法子将皇位从洛神公主手中夺过来,才真是不费一兵一卒的好法子。   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就该选这样的路。   卫景朝见她这油盐不进的表情,无奈笑了笑,搂着她,只问:“沈柔,我怎么会跟她那样的人有所牵扯。”   “我已拒绝她了,所以她走的时候,那么生气。”   沈柔睁着无辜的眼睛,慢慢问:“她生气了吗?”   她倒是没看出来,只看出来对方满目傲然,如山巅白杨。   与往昔见着的时候,并无什么区别。   卫景朝却能看出来她生气了,可见是很了解很了解她。   卫景朝读懂她眼中的话,一时无言。他叹了口气,低声问:“故意找我茬?嗯?”   沈柔眨眼,又道:“妾不敢。”   只是,那眼睛里的情绪,却好了很多。   可见还是信了他的话,并没有真觉得他与洛神公主有什么苟且。   卫景朝也便翻过了这一页,不再提。   手掌滑到她腰间,轻轻揉搓着问:“累不累?”   沈柔点头,细声细气道:“累的,我从来没有坐过这么久的马车。”   卫景朝的手,捏捏她的腰,慢慢道:“今天总共走了二百里,京城距离凉州有两千四百里,而且路途越来越难走,这样的日子,至少有二十天。”   他看着沈柔的眼睛,慢慢道:“若是你受不了这等苦,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沈柔用力摇头,漂亮的眼睛,盛满坚毅。   “我不苦。”她望着卫景朝,往他怀中黏了黏,像是怕被撵走,用力攥住他的衣襟,“我不回去。”   卫景朝便没说话,默许了她。   沈柔松了口气,手指拨弄着他腰间的系带,又慢慢道:“我住在这里,那踏歌姐姐怎么办?这荒郊野外的驿馆,她一个人住……”   卫景朝笑了一声,抬手捏捏她的耳朵,“你不必操心她,有人跟她一起睡。”   沈柔不解地看向他:“谁啊?”   他是带了别的侍女不假,但加上沈柔,拢共六个人,人家两两一组,谁能跟踏歌姐姐一起住。   卫景朝轻哼,“陆黎。”   沈柔诧异地瞪圆眼睛。   她以前,也听卫景朝打趣过踏歌和陆黎,但本以为,也不过是有些许意思。   怎么现在听来,竟已是同居一室的关系了吗?   她不由得瞠目结舌,怔然道:“可是,他们还没有成婚啊……”   卫景朝云淡风轻道:“那是他们的事儿。兴许是陆黎不行,踏歌不乐意吧。”   沈柔没料到他这样编排自己的下属,怔了片刻,小声道:“有其主必有其仆。”   卫景朝微微眯眼。 第35章   卫景朝微微眯起眼,手指摩挲着她腰椎敏感处,慢慢问道:“你说什么?”   沈柔的本意,是说陆黎与他一样,没有成婚,便与人家姑娘生出不该有的关系,不是个正人君子。   只是,加上他前头那句话,倒显得在暗示些什么了。   卫景朝的手缓缓下移,情涩地揉捏着,语气似警告似疑惑,在她耳边问,“原来,柔儿觉得我不行吗?”   沈柔恍然。   柔儿。   以前,她的父母兄长,都是这样喊她。可他从没有这样叫过她,他总是冷着声音,喊她沈柔。   现在,他喊出这两个字,并不像父母那样温柔宠爱,而是缠绵又黏腻。   沈柔却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喊了呢?   久到她要忘了,她曾经也是家人的掌上明珠,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是珍贵的宝贝。   她倏然抱住卫景朝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胸前,温热的液体透过薄薄的中衣,浸到他肌肤上。   那泪水,像是灼人的火,烫得卫景朝心里涩涩的疼。   卫景朝怔了片刻,单手搂住她的背拍了拍,像安慰婴儿似的,低声哄道:“乖,不哭了。”   沈柔丝毫不给他面子,趴在他怀里,默不作声地掉泪。   卫景朝颇为无奈,不晓得她为何无缘无故就哭了起来。总不能是被他吓的吧?   他几乎称得上是手足无措。低头看着她的头顶,毫无办法。   想将她拉起来,又不敢使劲。   想让她别哭了,又不舍得大声。   只能任由她趴在他怀中,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终于,他实在是没法子了,无奈道:“我不行,行不行?”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理由。   怨他威胁她,把她生生给委屈哭了。   不过是个污名,他认了,也就是了。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哭瞎眼。   沈柔的额头抵在他胸前,将脸慢慢挪出来,用手擦了擦眼泪。   卫景朝松了口气,环着她的腰,没有说话。   沈柔擦干眼泪,摸摸他湿透的衣襟,微微抿唇,道,“都湿了,秋夜寒凉,穿着湿衣裳容易生病。”   卫景朝抬手脱掉上衣,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笑了一声,摸摸她哭出泪痕的小脸,“沈柔,在这儿等着我呢。”   沈柔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柔软的发丝抵着他,眼神却望向别处,慢慢道:“你刚才叫我,柔儿。”   卫景朝一愣,低头看着她,眼睛里泛起一丝复杂的神色。   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父母叫她柔儿。就连她的兄长,每每在卫景朝跟前提起妹妹,也总是一口一个“我家柔儿”,言语之间无尽的宠溺与爱护。   以往他总觉得这个称呼太过女儿气,从未叫出口过。方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情之所至,没来得及思考,就喊了出来。   所以,她哭,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两个字吗?   她想要,听他这样喊她吗?   卫景朝猜不透她的心情。   但总归知道,她是不开心的。   他轻轻环着她,温声喊:“柔儿。”   沈柔低低答应了一声,头便在他胸前蹭了蹭。   卫景朝抱着她,熄了满身燥热的火,微微叹了口气。   沈柔靠着他,揉了揉哭的红肿的眼睛,嘟囔道:“我想睡觉了。”   卫景朝拍拍她的背,像哄孩子那样,“睡吧。”   在驿站这个寒凉简陋的夜里,他难得,抱着沈柔睡了个安稳觉。   没舍得动她。   至于最初,他兴师问罪的那句“行不行”,彻底被埋进肚子里。   再也没有见天日的可能。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   沈柔随着卫景朝的脚步从楼下下来,脚步微顿,有些后悔,不该跟他一起下来。   无他,只因楼下大堂里,已经站满了人,只等着卫景朝。   那些人瞅见沈柔,皆以眉目传信,揣测她的身份。   沈柔抿了抿唇,略一思索,扯住卫景朝的衣袖。   这举动,几乎就是在宣告所有人,她和卫景朝非同寻常的关系。   毕竟,普通的侍女,可不敢随意牵扯主子的衣裳。   卫景朝侧目瞥她一眼。   什么话都没说,默许了她的举动。   与其被人无端揣测,想些有的没的,的确不如现在这样,将事情挑明了。   如此,旁人也不敢胡言乱语。   一时之间,大堂内一片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猜测起,这姑娘到底是何方仙子。连这传闻中不近女色的长陵侯,都能拿下。   她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庞。   可是,看这窈窕身姿,定是个绝色的佳人。   沈柔牵着卫景朝的衣袖,走到大门口。   大门口停了辆马车。   这马车表面看着平平无奇,只是普通的青绸,刷了油亮的桐油。   沈柔随着卫景朝的脚步登上马车。   帘子放下,她松开卫景朝的衣袖,却直接被人抱紧怀里,搁在腿上坐下。   卫景朝的嗓音含着温润笑意:“这么大胆?”   她大庭广众之下,牵他的衣袖,真的吓了他一跳,没想到她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沈柔抿唇,掀开帷帽,用清澈漂亮的眼睛与他对视,小声说:“不想别人骂我。”   若是旁人不知道她的身份,肯定会猜。   在猜测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些不好听的话。   毕竟,他们全是男人,男人之间的话,总归不是那么干净。   但若他们知道,她是卫景朝的人,自然不敢轻易放肆。   卫景朝将下颌放在她肩上,慢慢道:“他们不敢,放心吧。”   沈柔柔顺地“嗯”了一声。   众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   踏歌忽然从楼内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脚步沉稳的陆黎。   她直接奔上卫景朝的马车,那张一贯温柔秀美的脸庞带着几分焦急,央求道:“侯爷救命。”   卫景朝瞥她一眼,又看陆黎一眼,难免想起昨夜沈柔的眼泪。   淡淡制止道:“陆黎,去后面。”   陆黎脚步一顿,无奈道:“是。”   踏歌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沈柔与卫景朝的姿势,默默低下头,道:“侯爷,我也下去了。”   卫景朝没说话。   踏歌低着头,从马车上退下来,小步走回自己的马车,又恢复温柔秀丽的端庄模样。   沈柔的视线随着她转动,难免有些想八卦的意思。   她慢慢眨了眨眼,小声道:“陆黎的身体,挺好的。”   都折腾的踏歌求救了,脚步还这样沉稳。   卫景朝的手,猛然用力勒住她的腰,在她耳边咬牙:“谁教你的这些?”   沈柔弱弱道:“君意楼的江姝姐姐。”   江姝告诉她,房中事是非常消耗男人的精力的,一般的男人,经过一夜,基本上都会脚步虚浮,面色青黑。   所以,找男人就得找那种,脚步沉稳有力,脸色红润,神态平和的。   这样的男人,睡起来才有意思。   卫景朝扯了扯她的脸,冷笑一声:“既知道的这样清楚,也没见你夸过我。”   沈柔默默低头,不说话。   她怎么可能夸他,他都已经这么狠了,再夸几句,她还要不要活命了。   卫景朝冷哼一声。   沈柔抬手捂住他的眼,朝他唇上亲了一口,语气有些无奈,“好啦,不要生气了。”   她这模样,多少有些敷衍。   卫景朝气笑了。   这小姑娘,如今真是越发胆大。   昨夜说他不行,今天又夸别的男人身体好。   这是故意招惹他呢。   卫景朝低头啃咬上她细白的脖子,间隙抬起头说,“这马车不隔音。”   沈柔连忙小声求饶,可惜却已经晚了。   卫景朝的动作幅度很小,马车丝毫没有摇晃,细细研磨中,有别样的滋味。   沈柔死死咬着唇。   情浓之际,干脆咬上他的肩膀,带着哭腔道:“你快些。”   卫景朝嗓音落在她耳边,赌气似的问,“我身体怎么样?行不行?”   沈柔几乎是求饶了,“你厉害,很厉害,最厉害了。”   卫景朝终于放过了她。   沈柔趴在他怀中喘气,满脸潮红,气不过地,在他脖子上也咬了一口。   卫景朝似笑非笑,“你再用力些,等会儿出去大家看见,都知道我们干了什么。”   沈柔默默收回牙齿。   卫景朝轻笑一声。   晚上,他们进了一座小城,找到位于城中的一座驿站。   卫景朝与他的部下们一同用膳,沈柔仍是和踏歌一起。   沈柔不知道为何,都不敢去看对方。   生怕在踏歌脸上或者身上,看到什么奇怪的痕迹,让彼此尴尬。   踏歌倒是平静,慢慢吃着饭,问沈柔:“姑娘,您今儿还跟侯爷一起睡吗?”   问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柔手一顿,颤声问:“怎么了?”   她以为,是今日马车上的事儿,传了出去。一想到那么多人都知道了,她几乎要吓死。   踏歌道:“我不想见陆黎,姑娘替我求侯爷,给我安排个人同住吧。”   沈柔松了口气,却越发不解,“为何不想见他?他怎么得罪你了?”   踏歌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却不得不说,“昨天晚上,我把他给绑在了柱子上。”   沈柔瞠目结舌。   踏歌叹了口气,“谁让他非要让我看他练剑,我实在是不喜欢,就把他绑起来了。”   沈柔默了默,看向她身后的人,“踏歌。”   她的手指指向踏歌身后,“陆黎找你。”   话音刚落,沈柔自己身后倒先传来一个声音。   “沈柔,过来。”   她转头,看见卫景朝站在她身后,俊美的脸庞带着三分笑意,冲她招了招手。   沈柔乖巧走过去。   卫景朝牵着她的手往外走,边走边道:“踏歌,有事自己解决。”   沈柔摇了摇他的手,问道:“你带我去哪儿?”   卫景朝道:“今夜,城中有庙会,出去看看。” 第36章   沈柔眼睛一亮,脚步却停住,道:“你等着我,我去戴帷帽。”   卫景朝牵着她的手,没松开,“不戴了。”   他看向沈柔,“这里,没有人认识你,不用戴了。”   沈柔抿了抿唇,轻声道:“可是,你的下属,有人认识我,还是小心些。”   “不用。”卫景朝分外坚持,冷静说服了她,“将来到了凉州,你要去见你的母亲,就肯定要露脸,他们早晚会知道。”   他神色淡淡的,“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   沈柔歪头想了想,亦觉得他言之有理,便老老实实,跟着他往外走。   走到门外,不出所料,站着几个卫景朝的下属。他们转过头来跟卫景朝行礼时,看见沈柔,不由得卡壳。   其中一人怔然片刻,指着沈柔,结巴道:“沈……”   卫景朝握着沈柔的手,语气淡淡的,有几分冷意,“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几人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时之间,却没有人敢质疑,纷纷低头道:“属下这就告退。”   卫景朝的目光扫视一圈,牵着沈柔越过人群。   沈柔只觉,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子,带着探究的,灼热的意味。   让她颇有些不适应。   卫景朝轻声安抚:“等他们习惯,就好了。”   此处,距离京城足有四百里。   他们纵然有所怀疑,也没什么法子。   毕竟,到了外地,离了京城,天高皇帝远,这些人的生死荣辱,就全都掌握在他手中。   沈柔靠他近了些,有些不解,小声问道:“其实,可以再等等的。”   等到了凉州,更是他的一言堂。   如今行事,多少有些冒险。   卫景朝却微微勾唇,脸上泛起一丝嘲讽,“我就是要冒险。”   他侧目看着沈柔清澈的眼神中,浮现一丝迷茫,慢声与她解释,“四百里,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就到了。我想看看,这几百个人里头,有没有那么一两个,是真心实意追逐陛下的。”   若当真是忠心于君王,那瞧见尚在人世的沈柔,肯定会忍不住回京报信。   纵使他自己不去,也会派人去。   卫景朝一早就安排陆黎带着人,盯紧了这些人,凡有异动者,都抓起来,锁到马车中,另行处置。   诚如方才所言,这里是他的一言堂,没有人能够逃脱他的监视。   如此,试探之后,经过一轮筛选,他身边剩下的人,便全是可靠之人,再无君王的眼线。   沈柔闻言,顿时凛然。   她望着卫景朝乌黑深邃的眼眸,慢慢眨了眨眼,轻声道:“你很厉害。”   确实很厉害。   算无遗策。   他的随侍里头,若无人反水,当然是最好不过。   若有人反水,那便是给他肃清了队伍。   一箭双雕的好手段,真的非寻常人能用。   偏偏,连时机都选的这样好。   若是昨日,离京城二百里的距离,还没出皇帝的视野,他用这一招,无疑是老虎头上拔毛,自己找死。   偏偏是今日,回京还有希望的时候。   用一根胡萝卜,诱惑着皇帝的探子,又做好了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   沈柔无声叹了口气。   他这样有本事,所以,被她算计那一次,真的是唯一的一次吧。   难怪他那么生气。   今天是八月初十,中秋将近,小城里布满了花灯,满城百姓都出来游玩,热闹的不亚于京城。   他们两个走了约摸一里地,就到了人海中。   无尽的花灯照的到处都亮亮的。   沈柔握住卫景朝的手臂,贴着他走,避开身边的人流。   卫景朝微微侧目,抬手将她揽入臂弯中,隔绝了旁边络绎不绝的人群。   他慢慢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灯?”   沈柔躲在他怀里,感到格外安心,不假思索开口,“我喜欢荷花灯。”   卫景朝便轻笑一声。   果然不出所料,她最喜欢的,永远都是荷花。   他便揽着沈柔,走到一个摊子前,低头看着摆了满摊的花灯,从中挑出一盏荷花灯,递给沈柔。   这荷花灯做工并不精细,甚至称得上是粗糙,花瓣与花叶的间隔都有些模糊不清,与沈柔以往见过的,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可,她却喜欢的很。   将那盏花灯紧紧提在手中,像是得到了什么珍宝。   她抬头望向卫景朝的眼睛,比花灯还明亮。   星辰熠熠,温柔灿烂。   卫景朝笑了一声,揉揉她的脑袋,问摊主:“这个多少钱?”   摊主笑吟吟的,用乡音回答:“十八文。”   卫景朝从荷包中拿出一块碎银子,抛给摊主,笑道:“不用找了。”   摊主亦见过他这样的达官显贵,知道他们不在乎这点银子,便笑道:“公子和姑娘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着,提起一盏燕子灯,递给卫景朝,“燕子灯跟荷花灯最配呢,公子也拿一盏吧。”   卫景朝失笑,“荷花灯最配的,不是竹灯吗?何时成了燕子灯?”   君子如竹,君子如荷。   美人如竹,美人如花。   在京都中,若女郎手中提一盏荷花灯,那他的夫婿手中,定是一盏竹灯。   摊主笑吟吟道:“最近火遍全天下的燕燕于飞,公子和姑娘难道没听过?江燕燕提的,就是一盏荷花灯。她是燕子,最爱荷花灯。所以如今天下各处,荷花灯配的,全都是燕子灯了。”   卫景朝讶然片刻,道:“原是如此。”   他低头看沈柔一眼,接过那盏燕子灯,微微颔首,搂着沈柔走了。   走远之后,沈柔抿了抿唇,说:“我也没想到,燕燕于飞,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卫景朝揉揉她的脑袋,夸赞道:“是我们柔儿厉害。”   他每每一喊柔儿,沈柔的脸,都要悄悄染上一层红霞。   卫景朝看着她染上薄红的耳朵,一颗心微微发软,轻声问她,“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荷花?”   沈柔弯唇笑,“因为我小时候,养什么都养不活,只有一株种在缸里的荷花,顽强地活了下来。”   卫景朝一时无言。   世人喜欢荷花,大都是钦佩其气节风骨,钦佩其“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   再不济,也是爱荷花美貌空灵。   像沈柔这个理由,他毕生,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倒是新鲜。”   沈柔笑吟吟的盯着手中荷花灯,怎么看都觉得好看,满心愉悦。   明明,那只是一盏粗糙的灯。   放在往日,从来入不得她这种侯门贵女的眼。   可她这样开心,这样快乐。   快乐到,卫景朝的心,都跟着软成一滩水,望着她时,眸光温柔得不像样子。   他想,若是她这样就能开心。   那何妨,让她永远都开开心心呢?   总归他可以做到,并没有什么为难的。   月光寂静无声,人群喧嚣。   小城中央,设了个擂台。围观的人说,今夜城中富商张老爷在此设了诗会,赢家可以得到银千两。   以及,张老爷会将貌美如花的独女,嫁给今夜的胜者。   卫景朝嗤了一声,问道:“若胜者是个女子呢?岂不是不公平?”   路人哑然片刻,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张老爷设擂台,难道是为了公平不成?自然是为了给女儿择良缘,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婿。”   卫景朝哑然。   沈柔第一次见他被人怼的说不出话,忍不住笑出声。   路人的目光,落在沈柔身上,观她美貌惊人,呆愣了片刻。不由看向卫景朝,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我看公子也不像穷苦人家,既有如此美人在侧,何必再凑这个热闹。”   卫景朝无奈低头看了眼沈柔,捏捏她的脸,道:“我并没有凑热闹的意思。”   沈柔靠在他手臂上,抬头看他,声音又小又快,“人家说,这位张姑娘貌美如花,倾国倾城。”   卫景朝不屑冷嗤。   再怎样倾国倾城,怎么比得上沈柔的美丽。哪怕是在美人无数的京城,沈柔亦是当之无愧第一美人。   这座小城里,又怎么可能有人比她更好看。   那路人说出他的心里话,“张姑娘花容月貌,却不及这位姑娘半分。”   卫景朝蓦地有些不悦,手臂紧了紧,将沈柔往怀中按了按,情绪似乎很平静,“多谢兄台解惑。”   他拉着沈柔要走。   只是,没走两步,身后左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两人下意识回头看,看到一名花容月貌的女子,脸上挂着轻薄欲坠的面纱,莲步轻移,走到台上,缓缓坐定。   随即,张老爷笑道:“小女已在此处,今日诗会的胜者,不拘年岁,不管家资样貌,都可以将她娶回家中。”   “只是,要先说好,我家女儿只为妻不为妾,若家中已有妻室的,就算了。”   一时之间,四周议论纷纷,轻薄肮脏的话语,对着张姑娘,却断断续续传入沈柔耳中。   有人道:“若能一亲姑娘芳泽,便是休了家中的老妻,又有何妨?”   沈柔微微抿唇,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恶,扯住卫景朝的衣袖。   卫景朝把抱进怀里,一只手遮住她的耳朵,轻声安慰,“别怕。”   沈柔攥紧他的衣裳,满脸慌张地看着他。   她对男人的了解还是不够。   没想到,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竟然能对着一个无辜的女子,说出这些污言秽语。   卫景朝声音冷冷的,望向台上,打断四周议论,“张老爷何时出题?”   他样貌俊美,气度不凡,通身矜贵,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卓然不群。   一看,就是个从外地来的达官显贵。   张老爷的目光落在卫景朝身上,眼睛顿时一亮。   若是能将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便是为妾,也值了…… 第37章   至于他怀中搂着的女子,被张老爷直接忽视了。   这姑娘虽则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但那纯然无辜的气质,一看就是个花骨朵。   如何比得上他的女儿,自幼便受了教导,一身媚骨,便是神仙也受不了。   何况,能带出来抛头露面的,八成也是个妾室。既非正妻,便不值得忌惮。   观这公子着急的模样,对他女儿,也不是毫无想法的。   张老爷的眼神,委实过于狂热。   几乎想直接绑了卫景朝,跟他女儿拜堂成亲,送入洞房了。   沈柔心下不悦,扯了扯卫景朝的衣袖,没忍住恼意:“你也想娶人家姑娘?”   卫景朝微怔,点了点她的脑袋,哑然失笑,“我娶她做什么?难道我是娶不到妻子了?”   一个富商的女儿,便是给他做妾,身份也过于低微了。   话虽如此,他却对沈柔的恼怒很是受用,眼底含着笑,旁若无人地低声问:“你这是,又吃味了?”   他如今也是不明白,沈家到底是怎么养的女儿,看着娇娇软软的没多大脾气,实际上呢,这脾气是比谁都大。   如今还不是他的妻子,这醋味都能淹死人。若真的嫁给他,正经做了侯夫人,恐怕他出门见着个女人,她都得把眼珠子给他挖了。   沈柔不高兴地撇撇嘴,“那你问什么?”   人家都不急,单你一个人急,也不怨上头的富商眼睛黏在他身上。   卫景朝无奈,“我是为了谁?”   还不是看她实在不喜周围的议论声,才想趁早解决。   沈柔咬了咬下唇,拽了拽他的衣袖,没好意思继续说,只小声道:“我们走吧。”   卫景朝心下思忖,时间应当是差不多了。   便好脾气地任她拽着,穿过人群往外走,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身后,张老爷见状连忙喊,“公子既来了,不如一同热闹热闹。”   卫景朝看看沈柔,才笑道:“再热闹下去,我夫人要生气了。”   那张老爷的目光,下意识落在沈柔身上。   倒是没想到,这绝色美人,竟是他的正妻。   如此之夜,肯带着正妻出游,可见夫妻感情极好。尤其是刚才看着,他们旁如无人的模样,真真是恩爱至极。   他直勾勾盯着沈柔。   卫景朝微微蹙眉,挡住他的视线,揽着沈柔的肩,往外走。   张老爷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一个达官显贵做女婿。他稳了稳心神,以目光示意张姑娘。   张姑娘缓缓站起身,摘下脸上面纱,露出娇艳的唇,慢慢喊道:“公子一表人才,妾见之心许,愿为婢妾,随侍左右。”   今夜诗会未开,诗会的“奖品”,就自己择了主人。周围摩肩擦踵的人,都露出不满之色。   卫景朝却好像没听见人家姑娘表白心意的话,继续往前走。   沈柔也不提醒他,只收紧了握着花灯的手。   卫景朝见状,握住她的手,缓缓摩挲着,低声问:“怕我瞧上她?”   沈柔不咸不淡道:“侯爷看上哪家姑娘,我自然没有置喙的余地。”   卫景朝忍不住笑了。   这小姑娘,嘴里说的和做的,全然不是一回事。一边说没有置喙的余地,可拽着他的力气,一点也没减少。   恨不得走的更快些,离这擂台更远一些。   他抬手拨弄着沈柔的耳垂,不紧不慢跟着沈柔走,直弄得她耳垂通红,呼吸有些急促。   丝毫不顾,擂台上,美人期盼的眼神。   两人一路回了驿站。   驿站内一片寂静,陆黎等在门口,瞧见他们,拱手道:“侯爷,共有三人,都抓起来了。”   “都是谁?”   “一个小侍卫,还有林参将,李学士。”陆黎道。   卫景朝有些诧异,“林参将?”   他此行,除却正常配备的四个谋士,二百个护卫之外,另外特意让谢维生配了两个副将。   侍卫和李学士是皇帝的人,也就罢了。   林参将是他自己选的有识之士,没想到,也是皇帝的人。   卫景朝略想了想,“我去见见他。”   他低头看向沈柔,声音柔和了些,“你先回房,让踏歌陪着你,我待会儿就回来。”   沈柔乖巧点头,独自上了楼。   卫景朝目送她进房,转身去见林参将。   陆黎跟在他后头,憋不住八卦之心:“侯爷和沈姑娘,如今是越发如胶似漆了。”   卫景朝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嫉妒?”   陆黎冷哼,也不给他面子,“我是想说,若是将来沈姑娘知道侯爷这百般算计,恐怕承受不了。”   毕竟,碰上个这样的夫婿,是真的很可怕。   时时刻刻,处处都在算计。   满肚子的心眼,满腹的黑水,像沈姑娘这般不惹尘埃的娇花,哪里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卫景朝嗤笑一声。   却没有说话。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沈柔无疑是非常聪明的,很轻松地就猜出来,他想要篡位夺权的心思。并且对此接受良好,并无多少疑问和不满。   但是,她这样天真的少女,毕竟想不到他对她使了多少手段,用了多少心机。   若是有朝一日,她真的想明白,能否想如今这般,平静地接受?   卫景朝眼神微凉。   转眼间到了关押林参将的房间外,卫景朝推门进去。   林参将盘膝坐在榻上,双手带着镣铐,看见卫景朝,满目怒火,冷声喝道:“逆贼!”   卫景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目光平静地望向他,“林参将,没想到,你也是陛下的忠臣。”   提起君王,他用的,甚至是敬称。   连“忠臣”二字,都是褒义词。   可是,从他嘴里,这么平静无波的一说,竟生生有种嘲讽的意味儿。   林参将怒火中烧,“逆贼,你到底想干什么?莫非是早与平南侯府有所勾结,意欲谋反?”   林参将亦是个聪明人。   见他藏了沈柔,反手将脏水泼给孟允章,便已经猜出来,他意欲谋逆。   所以,他明知危险,还是非要给圣上传信。   结果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终还是落在了卫景朝手里。   可怜京城里的君王,如今还觉得这卫氏逆贼是个好人,对他全心信赖,托付重任。   卫景朝托着下颌,欣赏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慢慢道:“意欲谋逆是真,与平南侯府有所勾结,是假。”   他笑了笑,慢慢道:“平南侯父子才是真正的忠臣。可惜,没了。”   他五指张开,又合上。   那动作,就好像是掌心的东西,彻底消失。   “从今以往,这满朝文武,都没有平南侯这样忠心耿耿,又位高权重的官员了。”   至少,据他所知,三省六部的高官,个个都有自己的异心。   林参将咬牙,目眦欲裂。   卫景朝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如你这样忠心耿耿的武将,早晚会落得和平南侯一样的下场,我等着呢。”   林参将说话时,语气已经泄露出不安,却兀自强撑着,“陛下绝不会如此不辨黑白。”   卫景朝哼笑一声,转身出了门。   林参将大叫:“你别危言耸听……”   然而,留给他的,只有被陆黎合上的门。   卫景朝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卫景朝对陆黎道:“看紧他。另外,注意着其他人,别叫那些沉得住气的,钻了空子。”   陆黎道:“侯爷放心,我都知道。”   卫景朝点头,又问:“你与踏歌,到底如何?她跟我说,要跟旁人一起住,不想再跟你一起。”   陆黎叹了口气,不免用埋怨的眼光看着卫景朝,酸里酸气道,“若非当初您答应她不嫁给我,她现在早该是我的妻子了。”   卫景朝懒得搭理他,“你自己没本事,倒怨上我了。若想叫她嫁给你,就好好动动脑子,别一天天的,光知道那点子事儿,难怪踏歌不乐意。”   陆黎叹了口气。   卫景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再像以前那样。”   陆黎又叹口气。   两人说话间,走到卫景朝房前。   卫景朝推门进去,看见踏歌正和沈柔一起,对着那他那盏燕子灯指指点点。   言语之间,隐约能听见嫌弃。   大约是,“好丑”“也不亮”之类的话。   而沈柔那盏丑陋的荷花灯,被她宝贝似的放在桌子正中间。   摆的板板正正的,里头的蜡烛被熄灭。看上午,虽丑陋,却贵重的感觉。   他暼了一眼,道:“踏歌,你可以回去了。”   踏歌抬起头,问他:“侯爷,今天有人跟我一起住吗?”   卫景朝敷衍地“嗯”了一声,强行将她赶了出去,回头去看沈柔,眼神危险。   沈柔的心,骤然一跳,背着手,乖巧地扬起一个笑脸,“侯爷,您的事儿办完了?”   卫景朝缓缓走近她,溅起那盏燕子灯,与沈柔的荷花灯放在一起,慢慢问:“你们说什么呢?”   沈柔抿了抿唇,老老实实答道:“说这盏燕子灯黑咕隆咚的,不好看。”   卫景朝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慢慢问:“既觉得不好看,那摊贩给我时,你怎么不拒绝?给我换个喜欢的?”   沈柔却低了头,声音很小,却很清晰:“我没说不喜欢,他跟你很配。”   黑咕隆咚的,虽然不好看,但是跟他的黑心肠,倒是非常相配。   所以,她也没觉得不喜欢。   卫景朝乐了:“你觉得我不好看?跟这个灯很配?”   沈柔摇头:“不是不好看。”   她有些为难,还是说了,“这灯内外都是黑的,跟你挺像的。”   卫景朝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这是说他心肠黑,跟黑燕子似的,所以相配   他并不生气,纤长的手指从衣襟处探入腰间,摩挲着细嫩的肌肤,慢慢问:“我还有个地方,也挺黑的,你喜欢吗?” 第38章   他暧昧的语气落在耳边,沈柔的脸,没出息地红透。   一颗心发颤,声音更是发颤,结结巴巴问:“什……什么地方?”   她心里,已有了猜测。   这么久以来,卫景朝问过她喜不喜欢的,只有他身上,那个寻常不能说出口的地方。   只是,在沈柔的记忆里,他那处青筋环绕着,有些狰狞,有些凶狠,有些吓人。   可是,一点也不黑。   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   卫景朝带着笑意的嗓音落下,慢慢道:“自然是我的眼睛,还能是什么?”   沈柔身体一僵,暗自咬住下唇。   卫景朝低声问:“柔儿想到哪里去了?”   沈柔颤声道:“没……没想……”   他炙热的手掌,从腰间往上滑,捻着她的要害,嗓音越发低沉。   炙热的唇,落在她脖颈间。   慢慢道:“柔儿撒谎,这样不乖,是不是该罚?”   沈柔向后靠在他胸膛上,难耐地扬起脖子,闭上了眼。   卫景朝的目光,落在那两盏花灯上,更用力地,挺动了腰身。   沈柔坐在他腿上,死死咬着唇,克制住喉咙里的吟叫。   这里是驿站,隔音不好。   比不得家里。   ——————————————   第二天出发时,沈柔特意带上了那两盏花灯,挂在马车壁上。   卫景朝看见,没说什么,随她去了。   一路奔波,又过了二十日,一行人终于进入凉州地界。   这二十天,在陆黎的监视下,又抓到两个意欲向京城传递消息的人,将他们一视同仁,看押了起来。   自此,队伍里才彻底太平起来。   凉州的风光,和京城截然不同。   尚且是秋天,就已白草摧折,满地黄沙,天气寒凉入骨。   太阳离的很远,又仿佛很近,挂在山头上,却没多少热意,也不太亮,导致整个城中,都有种昏黄之意。   卫景朝从马车上下来,重又骑上了马,带着一行人进了凉州城,奔向位于城西的北域都护府。   “都护”是前朝所设的,掌管整个边塞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本朝并没有设过这个官职,但北境、西境、南境三地的大将军,无都护之名,行都护之实。   到都护府门前时,沈柔撩起帘子,望了望古朴气派的大门。以前,她的父兄,就是住在这里,带兵抵御匈奴的吗?哥哥说的凉州的家,便是此处吗?   她不由得茫然片刻,任由马车行驶进大门内,仍是撩着帘子,望着窗外风光。   都护府内十分简朴,连花草都不见几棵,满院子都种满了油松和樟子松,夹杂着几棵核桃树和苹果树,都长得高高大大的,没有经过修剪,姿态十分自然。   这样粗粗一看,便与精致秀丽的京城,格外不同。   凉州太守早就接到消息,知道长陵侯要代替平南侯到北疆带兵,今日便候在都护府内,等他接见。   毕竟,这位侯爷又与平南侯不同。   人家不仅是世袭罔替的侯爵,更是皇亲国戚,身份矜贵不凡,怠慢不得。   卫景朝策马走到前院,一眼便看见他们。   为首的人穿着太守的官服,身后乌压压一片穿官服和盔甲的人,不用想,就知道他们的来历。   他下马,将马鞭交给身后的侍从,款步走过去。   太守不曾见过他,但看他如此年轻俊美,穿戴都贵重不俗,忙拱手道:“请问,可是长陵侯?”   卫景朝颔首:“正是我,周太守安好。”   周太守见他为人和蔼,缓缓松了口气,道:“下官已命人将府中收拾干净,配了些洒扫侍奉的仆人,侯爷暂且住着,若有需要,只管与下官说。”   卫景朝笑着与他寒暄几句,漫不经心问道:“昔日平南侯父子,住在何处?”   周太守脸上浮现一丝难色,垂首道:“平南侯便住在这主院。至于世子……住在一旁的碧桐院。”   卫景朝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将这两个院子空出来。我住别处,边上那个院子就可。”   他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对身后的侍从道:“再寻一处幽静的小院。”   周太守蓦地松了口气,点头道:“是,不劳烦侯爷的人,我这就去安排。”   看起来,这位侯爷并没有与平南侯一较高下的意思。   如此就好。   他真怕这京城来的权贵,是个不懂事的年轻人,憋着气要与平南侯相提并论,惹了众怒,不好收场。   像现在这样识时务,只要不拖后腿,就是极好的了。   周太守倒也不指望,这样的年轻人,能做出什么成绩来。他身后诸多凉州官员,脸上的戒备之色,亦消了些。   卫景朝不置可否。   他看得出他们的心思,却也不以为意,只平静道:“我今日刚至,需休整一二。周太守先带人回去吧,改日我再一一见过。”   周太守一噎。   他带着这么多人前来等候,本就是准备将人介绍给卫景朝认识的,没想到这位侯爷会这样说。   如此一来,他们想见他,就只能等他召见了。   可是,位居人下,他也只能拱手道:“下官先告退。”   卫景朝颔首,道:“陆黎,送诸位大人出去。”   目送诸人离去,卫景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脸上浮现一丝玩味的笑。   这凉州城,颇有意思。   这帮子官员,虽信服平南侯父子,却也不是全无私心。   至少,这位周太守的想法,就没那么简单。   若是真心来接他,见他,为何不等在大门口,而要在府内?   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还是想借机显示自己在凉州城的权势。   莫不是以为,他这样的年轻人,看不懂这其中的差别吗?   如此粗糙简陋的手段,也敢到他跟前班门弄斧,真是可笑。也不想想,他开始与人勾心斗角时,这位周太守,说不定还在老家种地。   规矩就是天下的豪门世家所定。   他怎么会不知道,等在大门口,是下臣接上官。   等在院内,那便是长辈接晚辈的礼数了。   卫景朝抬脚,走向自己刚才指向的小院,嘱咐身后的侍从,“去后面传话,让沈姑娘与我一同住。”   侍从微微一怔。他还以为,侯爷让安排一处幽静小院,是给沈姑娘的。   沈柔被马车送来时,卫景朝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手中提着茶壶,给自己泡茶。   他的侍女忙忙碌碌,在屋内打扫。分明已经是清扫过的,可还是要务必使每一个角落都不落灰尘。   沈柔不禁觉得,旁人说的也没错,他的确是养尊处优,过于矜贵矫情了。   她径直在卫景朝对面坐了,托腮看着他:“刚才那位,就是周太守吗?”   隔着马车帘子,她也瞅见人了。   卫景朝点头,抬眉看向她:“听说过?”   沈柔便微微皱起秀丽的眉,“以前,我哥哥说,凉州太守是个钻营之辈。”   能让性格温和的沈元谦说出这样的评语,可见,这位凉州太守,的确钻营到了一定的程度。   卫景朝轻嗤,“可惜,他钻营错了方向。”   以为自己在凉州经营多年,就能架空新来的将领吗?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解决凉州如今的困境。   沈柔打了个哈欠,对此不怎么感兴趣,问他:“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见我娘。”   卫景朝道:“明日,我和你一起去。”   沈柔倏然瞪圆眼睛,“你也要去?”   卫景朝语气波澜不惊,“沈卫两家本就是世交,我去看一看世交家的伯母,有什么问题吗?”   若只是世交家的侄子,当然没有问题。   可是,他要怎么向沈夫人解释,他与沈柔一起,这个问题呢?   沈柔的脚指头蜷缩起来,慢慢咬了咬下唇,可怜巴巴地望向他,“侯爷。”   卫景朝抬起眼睛。   每次她有求于他,都会露出这幅示弱的模样,可怜兮兮的,叫人舍不得拒绝。   这小姑娘,真的是,将他的心情,拿捏得死死的。   沈柔摇了摇他的衣袖,央求道:“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儿?”   卫景朝无奈,“说。”   “等见了我母亲,您能不能……离我远点。”她小声道,“别让母亲看出来我们的关系,只说……只说你是机缘巧合救了我。”   她眼睛里,装满了哀求。   卫景朝顿时如鲠在喉。   他明白,她这样央求的原因。   若是叫沈夫人知道,她给人做了外室,肯定是要伤心欲绝的。   若是叫沈夫人知道,她做外室的这个男人,是他卫景朝,肯定是又悲又恨又怒又自责。   自责于,当初为她择婿,没有看清楚,对方卑劣的人品,乃至于害了自己的女儿。   恨他薄情,怒他非人,悲她苦,伤她命。   正是因为沈柔很清楚,给人做外室,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不肯叫她的母亲知道。   宁可将所有的苦痛都独自咽下去,也不肯让母亲看到半分。   可是,她自己就没有这些情绪吗?   憎恨,厌恶,怨憎,悲伤,愤怒。   她不恨他吗?   明明,他是她的未婚夫,是这世上最该护着她的人,是该给她遮风挡雨,将她护在怀里的,结果却给予她最深的伤害。   卫景朝忽地不敢去深想,生出些畏惧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还是生平头一次。   他自嘲地笑了笑。   卫景朝,你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吗?   既权衡利弊,做出了这样的事,又害怕什么呢?又逃避什么呢?   有用吗?   沈柔见他不语,起身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靠在他背上,哀求道:“侯爷,我求您了。”   卫景朝自我厌弃般地闭了闭眼,道:“我答应你。”   她脸上骤然生出的笑。   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第39章   沈柔得了答允,心里高兴,便挤进他怀里,坐在他腿上,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卫景朝怕她掉下去,抬手揽着她的腰,无奈道:“做什么?”   她将头依偎在他怀中,柔柔道:“侯爷,你对我真好。”   卫景朝没说话,握着茶杯的手,缓缓缩紧。   这样,就算是好了吗?   沈柔,你对我的要求,到底有多低?   沈柔对他复杂的心情一无所知,靠在他胸膛上打了个哈欠,皱了皱鼻子:“我困了,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卫景朝扶着她,心情复杂地拍拍她的背,“睡吧,我抱着你。”   沈柔也便放心地靠在他身上,沉沉睡了过去。   连日赶路,她这一觉睡的很沉。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卫景朝在他身旁坐着,也没起床,屈膝靠在床头,手中拿着本册子,一页一页翻看。感觉到她的动静,他淡淡道:“醒了就起来。”   沈柔却只挪了挪身体,将脑袋枕在他膝盖上,抬头去看他手里的书册,小声嘟囔,“你怎么不起来。”   卫景朝的手,捏了捏她的脸,嗤道:“越发胆大了。”   语气里却无责怪的意味。   他手中的书,是一本名单。   沈柔眯眼看了几个,问:“这是凉州的官员?”   卫景朝点头,“连夜打听的,先看看,再见他们。”   他说着,合上书,从床上下来。   沈柔这才注意到,他是衣冠齐全的,除却没穿外衫。   可见是早就起床之后,又上来了。   她默了默,也跟着爬起来。   用过早膳,便眼巴巴地望着卫景朝,等他发话。   卫景朝无奈,起身道:“走吧。”   沈柔脸上,顿时露出个笑。   沈夫人是被流放来的,纵然凉州的官员和百姓都比较照顾她,但终究不能太过分。   如今,她仍是住在距离凉州城五里外的一座村落里。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这座村落。   沈柔远远看见那几件房屋,眼睛便微微有些湿意。她下了马车,快步走过去。   卫景朝默默叹了口气,示意仆从们拎上他带的礼物,才缓步跟上。   进门时,沈夫人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昔日的侯门贵夫人,如今穿着件粗布衣裳,头上只别着一根素银簪子,别无装饰。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冻出皲裂的伤疤,关节处粗粗地肿起来。   沈柔脚步一顿,脚底像是生了根,再也走不动,泪珠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她哽咽着,从喉咙中挤出一声:“阿娘。”   沈夫人手一顿,下意识抬头。   那一刻,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否则,久别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眼前?   沈夫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柔站在门槛上,也一动不动。   母女二人望着对方,眼泪皆如断了线的珍珠,落了满地。   昔别若梦中,天涯忽相--------------栀子整理逢。   纵使真的尘满面,鬓如霜,又岂会认不出,血亲的母女。   沈柔只痛心于,几个月不见,她的母亲,竟成了如今的模样。   听到时,是一种痛楚。   亲眼看到,是另一种锥心之痛。   终于,沈柔再也绷不住了,猛地冲过去,抱住自己的母亲,放声大哭,“阿娘。”   沈夫人紧紧抱着她,忍住眼泪,温声安慰:“柔儿,别哭,阿娘好好的。”   沈柔像小时候一样,哭的越来越大声,越来越伤心,“阿娘,我好想你。”   沈夫人又何尝不想她。   这些时日以来,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她可怜的女儿,到底怎么样了?   是不是还活着,到底受了多少苦?   她身在凉州,身边没有人,京城隔了两千多里地,彼此消息不通。   她不知道女儿如何了,也不知道京城的局势什么样。   她没有一日,不挂心女儿,不为此辗转反侧。   好在,她好好的,没有受伤,到了她眼前。   沈夫人拍拍她的背,帮她顺着气,像年幼时那样,轻声安慰着她。   卫景朝站在门外,听着沈柔放肆的哭声,脚下跟扎了钉子似的,拔不动,走不动。   从君意楼到凉州城,整整八个月的时间。   沈柔在他眼前,不管是乖巧懂事也好,婉转妩媚也罢,亦或者是使小性子吃醋,永远都是温柔的,腼腆的,沉静的。   从未有过一次,像如今这样,哭的像断了肠子。   哪怕是最初,她被他伤的那样深,也从未这样哭过。   说到底,在她心里,他只是个外人,是个不能道出心事的男人。   永远都不是她能够倾心依赖的人。   永远也比不上,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沈柔还在哭,哭的嗓子都要哑了。   一颗一颗的眼泪,全砸在他心上。   卫景朝闭了闭眼,抬手,敲了敲摆设似的门框。   沈夫人骤然抬头,看见他的身影,微微怔然,道:“景朝?”   卫景朝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杂乱的心情,平静如水地走进去,脸上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伯母。”   他甚是恭敬,暼了沈柔一眼,还记得答应她的话,只道:“我将柔儿送来见您,没想到她哭的这么惨,倒像是我欺负她了。”   沈夫人脸上有一丝尴尬之色,不由为女儿解释:“柔儿只是太想我了。”   沈柔吸了吸鼻子,对沈夫人道:“阿娘,多亏景朝哥哥救了我,还把我送来见你,他对我很好,没有欺负我。”   景朝哥哥,景朝哥哥。   他对我很好,没有欺负我。   卫景朝的心,狠狠一颤。   他垂下眼皮,遮住情绪波动的眼睛,慢慢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沈夫人松了口气,道:“多谢侯爷的恩情。”   卫景朝蓦然抬眼看向她。   沈夫人眼神温和且平静,与卫景朝对视时,神态寻常且安然,“沈家落寞,侯爷记着以前的情分,愿意搭一把手,我感激不尽。”   “只是,如今门不当户不对,若再守着以前的婚约,未免显得我们家恬不知耻,不如,这婚约就此作罢吧。”   她甚至拍了拍沈柔的背,温声教导自己的女儿,“柔儿,卫侯爷如今是我们的恩人,你以后要喊侯爷,别再一口一个哥哥了,不礼貌。”   沈柔乖乖“哦”了一声。   她从母亲怀里出来,心虚地瞟了卫景朝一眼,低着头没敢吭声。   卫景朝心梗的难受,闭了闭眼,垂眸道:“伯母不必如此。”   他语气平淡,“柔儿是伯母的女儿,本该跟着伯母。只是,凉州苦寒,她年岁又小,身体又弱,若是过这样的日子,只怕身子受不住。”   “我的意思是,让柔儿继续跟着我。都护府,到底比此处的日子,好过一些。”   他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语气也跟淡,却莫名有种不容拒绝的意思。   沈夫人怔了怔,轻声问:“侯爷还愿意娶柔儿吗?”   卫景朝一顿,没说话。   沈夫人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平静道:“我家柔儿毕竟是个姑娘家,若是没有成婚便与男人一同住,对名声有碍。”   “若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叫她以后还怎么嫁人?所以,依我之见,苦虽苦些,柔儿还是随我一起住。”   卫景朝的目光,扫过沈柔。   她不敢违逆母亲,又害怕卫景朝的眼神,便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往母亲怀里躲了躲。   卫景朝却笑了一声,淡淡道:“若我非要带她走呢?”   沈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焦急地瞪了卫景朝一眼。   沈夫人温和的脸上,终于有一丝龟裂,她目光沉静地打量着卫景朝,又看向自己的女儿。   沈柔缩了缩身体。   可是,这样近的距离,便是再怎么蜷缩,也挡不住她脖子下方,暗红色的痕迹。   沈夫人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男欢女爱的痕迹,让她骤然呼吸急促起来。   沈柔兀自不解,慌张抬手替她抚着胸口顺气,担忧地唤:“阿娘,你怎么了?”   沈夫人闭了闭眼,握住她的手,平静道:“老毛病了,柔儿进屋,去卧室的抽屉里,替我把丸药拿过来。”   沈柔担心她,忙不迭跑进屋。   屋外,沈夫人目光如刀,死死剐着卫景朝的脸。   她的女儿,是世间最善良天真的少女,定是这个男人,不知廉耻地引诱了她。   她可怜的女儿,无父无母,没有依靠。   孤身一人留在京城中,被男人骗了,竟还觉得对方是好人。   她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恨意,“柔儿年幼无知,侯爷也是吗?”   卫景朝不紧不慢地坐下,望着沈夫人,平静道:“事已至此,伯母生气,又有什么用途?”   沈夫人没有想到,他的脸皮竟这样厚,被人拆穿了不知廉耻的事儿,竟还能大言不惭给自己狡辩。   卫景朝只道:“伯母知道,您被流放后,沈柔经历了什么吗?”   沈夫人咬牙不语。   她不知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柔儿经历了什么样的苦楚,所以哪怕见着这样的事儿,她也不舍得责怪自己的女儿。   可是,再怎么样,也不是他引诱沈柔,做那种事的理由。   他这是,将这个无辜的可怜少女,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卫景朝淡淡陈述道:“她被送进了君意楼。”   沈夫人的脸,骤然煞白。   君意楼这三个字,但凡是京城中人,都不陌生。   满城最大的销金库,日夜欢饮,无休无止。   沈柔,被送进了这种地方。   沈夫人只要一想,心脏就像是被攥住了,生生的疼,疼的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卫景朝的语气格外冷,格外静,“我若是不救她,她会经历什么,不必我说,想必伯母能够猜到。”   沈夫人死死地咬着牙,双手攥着水盆中的衣服,眼眶通红,满眼皆是痛色。   沈柔站在门口,晃了晃身体,慌张地喊:“阿娘……” 第40章   沈柔不知何时从屋内出来,站在门口,颤着声音喊:“阿娘……”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不敢挪动,不敢去扶沈夫人,只喃喃地,又喊了一声,“阿娘。”   卫景朝倏然转头看向她。   她眼底,盛满了痛苦与愧疚。   当中抑制不住的悲伤,像一把钢刀,死死插进他心口。   卫景朝张了张嘴。   沈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地上。一颗,一颗又一颗,砸的卫景朝心口涩涩的疼。   他缓步走过去,用大拇指拭去她的泪,叹息一声,道:“柔儿,别哭了。”   沈柔哭的说不出话,却蓦地伸出手,猛然推开了他。   卫景朝一怔。   沈柔漂亮的眼睛里,除了刚才的悲伤和愧疚,还多了几分怨憎。似乎在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卫景朝骤然有些慌张,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拉进怀里,哑声哄道:“你先别哭……”   话音未落,沈夫人深吸一口气,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侯爷,请您放开我的女儿。”   沈夫人看向沈柔,神态是一如既往的慈和,满眼只有痛惜和心疼,没有任何责怪。   她轻声道:“柔儿,别哭。”   沈柔没有理会卫景朝,哽咽着抽了抽鼻子,拭去满眼的泪珠,小心翼翼走到沈夫人跟前,低着头,好似连头发丝都在打蔫儿。   她小声道:“阿娘,你骂我吧。”   沈夫人看着她,眼泪不由得滚落。   这是她的女儿,自小娇养着长大,天真纯善,不染尘埃,是满京城最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可是,却被人送进这全天下最肮脏的地方。   她当时,有多苦呢?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她到底咽了多少悲苦,才能一字不提呢?   只是想一想,沈夫人已是万箭穿心之痛。   痛到,不能呼吸,不能动弹。   她的女儿,却亲身经历了这样的苦楚。   她有资格责怪沈柔?   她有什么资格责怪卫景朝?   她自己都没法子保护女儿,凭什么要求旁人呢?   最该挨骂的人,不是沈柔,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她生下了女儿,却没本事保护她。   她才是最该挨骂的人。   她才是该死的人。   这一刻,她甚至怨上了自己的丈夫。   怨他愚忠,怨他没有筹谋,怨他害了一双儿女。   沈夫人闭了闭眼,将女儿揽进怀中,忍着心尖的剧痛,温柔拍拍她的背,沙哑着嗓音安慰她:“柔儿,这不是你的错。”   她慢慢开口,想法子安慰她:“我骂你做什么?你这么勇敢,阿娘夸你还来不及。”   沈柔哭的说不出话。   沈夫人给她顺气,道:“你还活着,就是给阿娘最好的礼物。”   沈柔抽噎着点头,终于喊出来,“阿娘……”   “阿娘在,柔儿别怕。”沈夫人的语气甚是温和,只是抵在沈柔背后的脸上,一双眼睛,红的彻底,带着狠厉的恨。   沈柔乖乖巧巧依偎在母亲怀中,抹了抹眼泪,抽噎道:“阿娘,你也不要难过。”   “我很好,君意楼没有拿我怎么样,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说的越轻松,就越像是,将一把一把的刀子,扎进了沈夫人心口。   好,好在哪里?   无名无分的,被一个男人欺负,就算好吗?   可是,沈夫人明白,她这样说,是为了宽慰自己的心。   她便配合地笑了一声,温声道:“柔儿聪明又勇敢,阿娘很高兴。”   沈柔终于松了口气。   卫景朝站在一旁,瞧着这母女相拥而泣的一幕,缓缓闭上眼。   他从未像现在这么直观地认识,他的小姑娘,曾经真的是被家人当做珍宝养大的宝贝。   就如同今日,沈夫人的恨意与痛苦几乎要弥漫出来,却不肯叫她窥见半分,生怕她愧疚,生怕她难过。   可是,他对她做了什么呢?   他一直在欺负她,没有一刻真正对她好过。   卫景朝嘴里发苦,心口发涩。   他看了许久,终于缓缓张口,“伯母。”   沈夫人冷冷抬眼望向他。顾忌着身旁的沈柔,飞快地遮盖住眼中的冷意,温声道:“景朝还有事吗?”   卫景朝的目光,落在沈柔身上,慢慢道:“柔儿,你先回屋,我有话要对伯母说。”   沈柔豁然转身,戒备的盯着他。   那模样,倒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她一走,他就会欺负了她的母亲似的。   卫景朝的心微微有些难受。   无声叹口气,缓步走过去,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从沈夫人怀里拉出来,轻声道:“听话。”   沈柔抿唇,圆圆的眼睛盯着他,并不动弹。   卫景朝无奈,低声向她承诺:“我保证,绝不欺负你母亲。”   沈夫人也想避开沈柔。   她刚才让沈柔进屋,就是为了支开她,不料她那么快就出来了。   此刻,她难得与卫景朝口径一致,轻声道:“柔儿,进屋去,我也有话,要与他说。”   沈柔抿唇,乖乖点头答应,往屋内走。   卫景朝往后看了一眼,道:“踏歌,进去陪着。”   踏歌匆匆跟进屋内。   院子内,只余沈夫人和卫景朝二人。   卫景朝径直找了个地方坐了,这逼仄的小院,破旧的房屋,丝毫不减他身上的矜贵气度。   沈夫人闭了闭眼,率先开了口:“以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柔儿是我的女儿,既来了凉州,日后自然是跟着我住。”   “日后,便尘归尘,土归土,侯爷自走您的阳关道,我与柔儿,定不打扰。”   卫景朝轻“嗤”一声,脸上生出几分不屑,“夫人。”   他连伯母都不喊了。   冷冷盯着沈夫人。   “昔日您贵为侯夫人,尚且护不住您的女儿。如今成了乡野村妇,将她困在身边,是等着让羊入虎口吗?”   沈夫人呼吸急促,冷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夫人不明白吗?”卫景朝与她对视,声音格外冷漠,“这是凉州城。距此百里外,便藏着□□捋掠,无恶不作的匈奴人。”   “他们碰见沈柔这样的美貌女子,会做什么样的事情,夫人不清楚吗?何必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夫人攥紧了拳头。   卫景朝语气冷淡,眼神亦是冷淡,“您为何非要她陪在您身边?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让您自己心安理得?”   “夫人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这举世之间,除了我,没有人能护住她。”   沈夫人又何尝不知,他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事实。   可是,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她的女儿,从此以往,只能依靠别的男人才能活下去。偏偏,这个男人并非善类,不愿意娶她为妻,给她名分。   只能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这样的事实,只要一想,就足以让她呼吸不畅,痛彻心扉。   卫景朝倏地转了话锋,又平静道:“夫人可以去问问柔儿的意思,想必,她是愿意跟着我的。”   这话说出口,卫景朝也颇为没有底气。   只不过是赌一把,赌沈夫人不舍得拿这样的话去问沈柔,再揭开她的伤疤。   沈夫人怒道:“那是她涉世未深,被你骗了。”   毕竟,卫景朝这个人长得还算是人模人样,柔儿年岁尚小,从未历经风雨。   他这样的人,想骗她,简直轻而易举。   卫景朝沉默了一瞬,没有反驳她的话。   他的确是利用她的天真,骗了她,无可辩驳。   卫景朝叹口气,只道:“夫人且想想吧。匈奴人若知她是平南侯之女,恐怕不惜代价,也想抢走她。”   毕竟,匈奴人对平南侯的恨意,甚至超过了皇室。   沈夫人又何尝不知。   可是,可是若要她亲手将女儿送给别的男人,她怎么舍得?   她怎么舍得,看着沈柔继续受辱?   怎么舍得,让她一生都这样不见天日的,无名无分,跟在一个恶毒的男人身边?   她的心,像是摊在油锅里煎来煎去,疼的左右摇摆。   卫景朝见状,不咸不淡地加了一记猛料,“夫人到底在迟疑什么?莫非事已至此,您还想着让她嫁给别的男人吗?”   他目光沉沉,手指微动,略有些紧张地颤了颤。   仰着那颗高贵的头颅,毫不服输,“她早就已经是我的人了,肚子里说不定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沈夫人憎恶的瞪着他。   卫景朝平静与她对视。   沈夫人颓然叹息,闭了闭眼,像是认命一般,恨道:“若是我夫君尚在……”   “若是平南侯尚在,她如今正该是在我身边。”卫景朝不咸不淡接了一句,“也不可能继续陪着夫人。”   沈夫人一时无言。   确是如此。   若是平南侯尚在,今年春天,柔儿就已经嫁给他了。她连今日与他争吵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那怎么能一样呢?   给人做正妻,光明正大的,怎么会和现在一样。   可是,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   怨只怨他们夫妇无能,连累了一双儿女。   她唯一的儿子,随着父亲惨死。   唯一的女儿,落得如此下场,全是他们夫妇二人的错,怨不得旁人。   怨只怨,她识人不清。   当初给柔儿挑选夫婿,没有看清此人光风霁雨的表皮下,藏着的蛇蝎心肠。   卫景朝看明白她的心思。   冷冷淡淡道:“夫人不必觉得我黑心肝。若是当初你给沈柔择了其他人做夫婿,恐怕还不如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沈夫人哪儿来那么大的怨气,忍不住讥讽,“换个普通人,无权无势的,你以为能将她从君意楼带出来,护的安安全全,一根头发丝都不露?”   “恐怕有心无力,只能和夫人一样,眼睁睁看着她受辱。” 第41章   沈夫人恨的咬牙。   她既恨卫景朝黑心黑肺,更恨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实情。   让她连反驳,都没法子反驳。   若是换个普通人……   不说普通人,但凡是旁的勋贵人家,没有长公主和长陵侯府的滔天权势,都不可以护住她的柔儿。   届时,柔儿只能沉沦在君意楼中,恐怕比现在还不如。   她不敢去想,若是那样,柔儿会经历什么。   或许,根本就不能活下来。   所以,她根本没有资格去责怪卫景朝。   他虽冷心冷肺,无情无义,却的的确确,在最艰难的境地里,给柔儿选了一条更好走的路。   何况,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从京都到凉州,他不知道已对柔儿做了多少过分的事情。只怕,里里外外,都已被欺负了个干净。   如今再纠结,没有任何用处。   最重要的一点,哪怕是如今,这世间能护着柔儿的人,也唯有他。   换了旁人,谁能抵御匈奴的掠夺?   又有谁,能够瞒过朝廷的耳目?   为了柔儿好,只能……只能任由卫景朝带她走。   沈夫人死死咬着牙,心都在泣血,半晌后才道:“你带她走吧。”   卫景朝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沈夫人的反应,从不在他意料之外。   沈夫人望着他的脸,只觉又恨,又怒,又无能为力。   她现在只怨恨,丈夫死的太干脆。   若是沈家尚且手握十万大军,该有多好?   卫景朝起身,又飞快地变了一幅嘴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道:“伯母放心,我肯定会照顾好柔儿的。”   沈夫人恨不得将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直接按进洗衣盆里。   或者,直接泼他一脸水。   可她最终也只是忍了,声音冷冷的,毫无波澜,“你们定亲那日,你也是这样说的。”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照顾好吗?   你自己觉得,你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卫景朝没说什么,得了她的话,就没再管。   转头抬脚进屋,去找沈柔。   屋内,沈柔的下唇几乎咬出了血,一双眼睛含着泪,泛着红,微微有些肿。   卫景朝轻柔地碰了碰,柔声问:“不难受吗?”   沈柔没回答,只是瞪着他,开始兴师问罪:“谁许你,把……把君意楼的事情,告诉我阿娘的。”   卫景朝轻哼一声,并不觉自己有错,单手摸摸她的脑袋,平静道:“我若是不说,她怎么知道,你受了多少罪?”   沈柔恼怒不已:“我不要她知道!她现在肯定很伤心,都怨你!”   卫景朝道:“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沈柔瞪着他,没有丝毫畏惧。   卫景朝也只强硬了这一瞬,随即无奈叹口气,温声道:“除了这件事,别的我什么都没说。就连你给我下药的事儿,我都没说。如今我已知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沈柔默默收回目光,咬牙道:“你以后,不许再胡说了。”   卫景朝点头,道:“以后,我绝不提了。”   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还有什么可提的。   沈柔终于松了口气,才来得及问,“你和我阿娘说了什么?”   卫景朝笑了声,手指缠上她柔软的头发,慢慢道:“我和伯母商量,让你以后继续跟着我住。”   沈柔怔了怔:“我阿娘,答应了?”   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诧异且戒备地望着卫景朝,“你对她做了什么是不是威胁她了?”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气笑了,“我在你心里,是会轻易威胁旁人的人吗?”   沈柔不语,可那双欲说还休的眸子,却已经告诉了他答案。你是,就是。   卫景朝无奈道:“我只是说你生的美貌,住在村里不安全,容易引人觊觎。伯母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答应了。”   恰在此时,沈夫人收拾好脸上的表情,走进屋内。   听见卫景朝的话,她脚步一顿,攥紧拳头,忍着给他一拳的冲动,目光温婉看向沈柔。   “柔儿,都护府到底比此处安全,你随着侯爷过去,保护好自己。”   沈柔扬眉,撒娇道:“可是我想和阿娘一起住。”   卫景朝脸色一僵,没想到,他刚才让沈夫人问,看看沈柔愿意跟谁住。   沈夫人没舍得问,沈柔自己主动说了。   她可真是个孝顺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也能解决掉她娘的堵心事。   卫景朝不自觉地,磨了磨后槽牙。   沈夫人冷冷瞥卫景朝一眼。深吸一口气,笑道:“柔儿,阿娘也想你。但是此处地广人稀,又兼之民风彪悍,你若住在此处,阿娘实在怕你吃亏。”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心底对卫景朝颇为不满,脸上却还不得不挂着温婉的笑意,“有侯爷护着你,我也能放心。”   卫景朝亦附和道:“我明白你思母之情。可你住在此处,我着实不安心。”   沈柔脱口而出:“那不能让阿娘跟我们一起回都护府吗?”   她仰着头,明亮的眼睛望着卫景朝,眼底泛起一丝哀愁,央求道:“我阿娘一个人住在这里,也很不安全。若是能住在都护府,我也能放心。”   不等卫景朝说话,沈夫人断然拒绝,“我已习惯了住在此处,不想再回城中,柔儿随侯爷回去便可。”   沈柔抿唇。   其实,她能够明白母亲为何不肯去。   只是,这凉州城本就荒凉,什么都没有。更不用提,城外的村庄里,更是一片荒寂,数步才见一户人家,炊烟都没法子连成片。   母亲一个人住在这里,她也是真的,不放心。   沈柔像以前一样,仰着小脑袋哀求母亲,“阿娘,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不想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沈夫人神色复杂难言。   心情更是苦闷。   要她亲眼看着,她心爱的女儿,为了她的去路,哀求一个男人。   无异于,天大的折磨。   沈柔又看向卫景朝,哀哀望着他。   卫景朝觉得,她若是长了尾巴,此刻该耷拉着尾巴,可怜兮兮地趴在他跟前,连尾巴上的毛,都一根一根往下垂着。   他不答应,她就绝不动弹。   他一向对她的哀求没辙,每每不过两个回合便要败下阵来。   这一次,倒也没多做挣扎,叹了口气,道:“若是伯母愿意,我定会安排妥当。”   沈夫人闭了闭眼,道:“柔儿,我已经习惯了如今的日子,你不要勉强我。”   沈柔脱口而出,“阿娘不走,我也不走。”   卫景朝的手落在她手背上,将她的手拿起来捏了捏,目光沉沉,看向沈夫人,“夫人在担心什么?是觉得都护府的人,会有闲言碎语吗?”   沈夫人不语。   闲言碎语是必然要有的。定然会有人骂她卖女求荣,为了荣华富贵,亲自将女儿送给男人羞辱。   可最要紧的,却不是闲言碎语。   而是,若她接受了卫景朝的供养,便是真的承认,将女儿送给他。   到了来日,在他跟前,她与沈柔便再也直不起腰。   她一个人受苦无所谓。   让柔儿跟着他走,更是无奈之举。   但若要为了更好的日子,毁掉女儿所有的尊严和清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做的。   沈夫人走到沈柔跟前,摸摸她发红的眼圈,叹了口气,“柔儿,我是被流放至此的,世上盯着我的人有许多,若是去了都护府……”   她叹息,眉目婉转温柔,轻柔的说服沈柔,“不过是给侯爷添麻烦,你不要这样不懂事。”   沈柔咬着下唇,不说话,也不妥协。   她快要将嘴唇都咬破了,卫景朝瞅着心疼,手指抵在她唇间,沉声道:“松口。”   沈柔又泪光盈盈地望着他。   那意思,格外明显。   她自己没法子说服沈夫人,求他帮忙呢。   卫景朝觉得,自己真是被她拿捏的死死的。   他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麻烦倒是不麻烦,区区小事,不算什么。”   “伯母若是担心此事,倒是不用。”他看向沈夫人,眉眼间并无多少尊敬之意,漫不经心道,“还是说,伯母有别的计较?”   他人已至凉州城,天高皇帝远,还有谁能管他?   至于凉州的官员们,敢阴他的,他保管让他们出不了凉州地界。   何况,沈家在凉州颇有声望。   若是那些官员,因着他供养沈夫人,便生出不满,从而为难他,这凉州城的百姓,就能先撕了他们。   卫景朝俊朗的眉眼间,含着三分温润笑意。   沈夫人暗自咬牙,恨不能打他一顿。   她计较什么,卫景朝当真不知吗?如今说的道貌岸然,倒是没有刚才在门外的模样了。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卫家小子,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卫景朝张嘴,脸上含了温和的笑意,询问道:“伯母莫非是记恨我?”   沈夫人当然记恨他。   只是,这话她能想,能对卫景朝说,唯独不能叫沈柔听见。   否则,柔儿心里,该有多难受。   她微微蹙眉,深吸一口气,终于妥协:“我跟你们回去。”   沈柔那张小脸上,骤然泛起一丝光彩。   沈夫人瞧着,心酸至极。   柔儿心里只惦记着她,却至今也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缓缓闭上眼,道:“柔儿,你陪我收拾一下行李。”   她还有一些话,想单独嘱咐沈柔。   沈柔对母亲的信任,达到了千依百顺的地步,闻言乖乖点头。   卫景朝却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许她去,侧目道:“踏歌,别干站着,去替夫人收拾行李。”   踏歌行了个礼,言笑晏晏道:“夫人,还是我来帮您吧,姑娘今日精疲力尽,还是不要劳累她了。” 第42章   沈柔垂眸,挣脱开卫景朝的手,一字一顿强调道:“我去帮忙。”   卫景朝想拦着。   他几乎可以想到,沈夫人会对她说什么。   不外乎是些挑拨离间的话,不外乎是些他不爱听的话。   他不愿意让她和沈夫人独处。   可是,沈柔那么坚持地望着他,他顿了顿,还是松了手,任由她去了。   只是,最后望了沈夫人一眼,眼底不乏警告。   沈夫人又生出一股子冲动。   想把他身后挂着的箩筐,直接盖他脸上。   踏歌站在那里,看了卫景朝一眼。   卫景朝摇头。   她便松开手,不动声色笑道:“那我就不去了,姑娘和夫人若是有要帮忙的,就喊我一声。”   沈柔点了点头,盯着卫景朝不辨喜怒的眼神,跟着母亲的脚步,进了卧室。   卫景朝的眼神,倏然一冷。   踏歌小声嘀咕:“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卫景朝眼神如刀,冷冷看向她。   踏歌缩了缩脖子,没敢继续吭声。   屋内,沈柔一边帮母亲叠衣裳,一边问:“阿娘有什么想跟我说?”   沈夫人手一顿,心绪复杂。   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高兴于,沈柔终于能看懂人的眼色了。   难过于,她的女儿,也需要学着看别人的眼色,来行事。   无数的思绪转过脑海,有无尽的话,她想说给沈柔听。   可是,最终也只是问:“他对你,好不好?”   沈柔想了想,点头道:“挺好的。”   许是怕母亲不信,她又道:“像这次来凉州,他本来不想带着我,但是我说我想见阿娘,他就答应了。”   “我们昨天下午到的凉州城,今天,他就带我来见阿娘。”   沈夫人没说话。   低着头叠衣裳,满心的痛楚,几乎要淹没了她。   其实,这又哪里算好?   不过是些小恩小惠罢了。   沈柔抿了抿唇,轻声道:“阿娘,你别怨他。”   沈夫人的手一颤,侧目看向她。   她警觉,原来柔儿并非没有意识到门外的剑拔弩张。她那样平静地卫景朝说话,不是因为天真,而是因为不再天真。   沈柔低着头,没有与她对视,只是徐徐道:“咱们家的情况,阿娘也知道,他原是可以不管我的,便是任我死了,旁人也不会说他半句不是。”   毕竟,卫景朝是皇亲国戚。   沈家是谋逆的罪名。   如此算来,沈家其实算是他的仇人。   沈柔时常想,他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了。   她不该怨恨他。   沈夫人又何尝不知。   毕竟,当初沈家出事,就连她嫡亲的父兄,都不肯搭一把手,冷酷无情地将她们母女拒之门外。   卫景朝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实则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   可是,但凡想到他如刀子一样刻薄的话语,沈夫人便觉心疼的厉害。   如今瞧着他对柔儿还好。   可是,他这个脾性,恐怕最初的时候,柔儿没少受罪。   沈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再陷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只是抓紧时间问了要紧的事情。   她声音很低,似乎有些难为情,却又很坚决,“你们在一处,可用过避子汤?”   沈柔的手,蓦然一顿。   沈夫人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哑声道:“柔儿,他这样的家世,大约是不能容下,庶子生在头里的。”   实则,与家世的关系也不大。   长公主是个有野心的人,绝不会允许,庶生的长子,耽搁了儿子的姻缘。   她害怕,若是柔儿肚子里,真的有了他的孩子,将来会受更多的苦。   避子汤虽伤身,但比起小产……终究还是要好的多。   沈柔抿了抿唇,微微摇头:“没有。”   沈夫人蓦然看向她,咬牙问:“没有?他便没有提过吗?就……就任由你……”   她呼吸急促起来,眼底不由得,又泛起一丝怒气。   沈柔垂下眼眸,“阿娘,没什么可生气的。”   “至少,我现在还没有孩子。”她的眼神落在床单上,虚无缥缈,没有定点,慢慢道,“以后,我会用上的。”   沈夫人心如刀绞。   只恨不得,杀了那个糟践她女儿的人。   沈柔轻声道:“阿娘,这怨不得他。”   此时此刻,她格外的清醒,格外的冷静,并无多少伤心之意,甚至有心情分析原由。   “以往他无妻无妾,想不到,也是正常的。”沈柔叹口气,“按理说,该有长公主为他操心。”   只是,长公主原先不知道她的存在,知道时,又是个那么尴尬的情景。   疏忽了这一点,倒也正常。   沈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她明白,沈柔这样说,只是不想让她与卫景朝对立。   毕竟,日后还要仰仗着他生活。   若是闹的太僵,日子没法过。   她不能再让柔儿为她操心了。   沈柔叠好最后一件衣裳,放进藤箱中,面色无波地问:“阿娘,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沈夫人摇头,哑声道:“只有这么多东西了。”   其余的粮食草药,她准备分给这里的村民们,便不带走了。   沈柔点了点头,抱着藤箱往外走。   刚走出卧室的门,卫景朝蹙眉,抬手接过她怀中的箱子,单手拎着,另一只手拉着她,轻声问:“好了吗?”   问话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柔的神态。   沈柔便乖巧仰起头,冲他一笑,道:“都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她的神态,没有丝毫异常。   平静的,好像真的只是进屋去收拾了个行李。   卫景朝便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着她的手,朝门外走去。   他没问沈夫人对沈柔说了,观她情绪尚好,便微微放心,侧目道:“先回城吧,带你去吃饭,然后再回家,行不行?”   沈柔点头,问他:“你知道凉州城有什么好吃的吗?”   卫景朝就笑了一声,摇头:“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沈柔道:“我以前看书,书上写凉州最好吃的食物,便是三套车,由冰糖圆枣茯茶、凉州行面、卤肉组成,我还没有见过。”   她眼巴巴看着卫景朝,意思十分明显。   卫景朝道:“那我们就去吃这个。”   说着,两人跨出大门。   候在门外的陆黎连忙上前接过卫景朝手中的箱子,道:“侯爷,要走了吗?”   卫景朝侧目,见沈夫人还没出来,便道:“再等等。”   过了一会儿,沈夫人终于从门内跨出来。   她脸上并无任何变化,沈柔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哭了。   沈柔心底叹口气,松开卫景朝的手,“哒哒”跑上前,握住沈夫人的手,不提她发红的眼圈,只娇声问:“阿娘,我们去吃饭吧。”   沈夫人看看她,又看看卫景朝,点头道:“好。”   沈柔挽着母亲的手臂上了马车。   卫景朝看看自己的马,又看看马车,亦抬脚跟上去,与她们母女对坐。   马车上,顿时剑拔弩张。   沈柔无声无息叹息。   马车中设了火炉,炉上烧着热水。   卫景朝抬手拎起水壶,给沈柔倒了一杯水,道:“嗓子都哭哑了,喝点水润润。”   沈柔用眼睛瞪他,对他这架桥拨火的行为,极为不满。   她将水杯端起来递给沈夫人,乖乖巧巧道:“阿娘,喝水。”   沈夫人不忍拂她的面子,接到手中。   不料,卫景朝便又倒了一杯,递给沈柔。   沈夫人顿觉,手中的水,泛着苦味。   马车一路奔回城中。   陆黎向来会办事,先派了两个人骑马回来安排酒楼,等他们进去时,整个酒楼中已是一片寂静。   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候在楼下,恭恭敬敬等待着卫景朝莅临。   卫景朝顿了顿,看了眼陆黎。   陆黎也纳闷道:“这是干什么呢?大中午的,你们酒楼没人吗?”   掌柜的谄媚笑道:“贵人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岂敢让旁人扰了贵人清净,是以便先让其他人回去了。”   陆黎便怒道:“这是做什么?我们侯爷向来爱民如子,与民同乐,你们这样做,真真是不知所谓,岂不是陷我们侯爷于不义之地!”   掌柜的脸色一僵。   凉州与京城不同,凉州城中,除却镇北大将军外,最大的官员,便是凉州太守。   这两位加起来,说句是凉州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以往,周太守到外面吃饭,左右都会先清退闲杂人员,给太守大人一个清净。   是以今日,得知长陵侯前来,掌柜的便很有眼色的,赶走了其他人。   不曾想,这马屁竟拍在了马脸上。   掌柜的连忙讨饶,拱手道:“是小人的错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请大人饶我一次。”   卫景朝道:“陆黎,算了。”   他略想了想,“今日扰了老百姓吃饭,是我没说清楚的过错。待饭后,你们两个,挨家挨户去道歉。”   他指了指刚才打头阵的两个侍卫,并道:“并且,每家赠银一两,作为赔礼。”   侍卫们拱手道:“是。”   这活计能干。   给人家送钱,不仅不用挨打挨骂,还能得到感激。   何乐而不为。   沈柔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这邀买人心的手段,将掌柜的和门外看热闹的围观百姓们,感动的热泪横流,一时无言。   不得不说,他这么一弄,将来那位周太守的日子,肯定就不好过了。   卫景朝暼了掌柜的一眼,“找一间干净的雅间,上些你们凉州特色美食,尽快。”   掌柜的马上应下,亲自带着他们去楼上的雅间。   不过一会儿,雅间的桌子上,便摆满了美食。   拔丝洋芋,羊肉泡馍,砂锅豆腐,凉州拨鱼子,醪糟鸡蛋,烤全羊等等,皆是凉州城特有的食物。   卫景朝侧目看了眼楼下围观的人,缓缓道:“掌柜的,继续开门做生意,别因我一人耽搁了大家用膳。”   掌柜的连连点头。 第43章   饭菜到了眼前,喂到了嘴边,这人还能面无异色收买人心。   这本事,的确不俗。   沈夫人到此刻才忽然发现,若是卫景朝想糊弄她,欺骗她,有的是办法,有的是手段。   凭他的心机手段,撒个天衣无缝的谎,骗着她心甘情愿将沈柔送到他身边,甚至感激涕零,根本不是难题。   可是,他却选择了最冷漠也最犀利的方式,冷言冷语揭开血淋淋的真相,让她彻彻底底认识到,他们夫妻,到底怎样伤害了自己的孩子。   让她知道,她的柔儿,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想通此处,沈夫人按了按生疼的心口,缓声道:“柔儿不喜羊肉。”   卫景朝的目光,落在餐桌正中的烤全羊上,又看沈柔一眼,问她:“不喜欢?”   沈柔小心翼翼点了点头。   卫景朝没说什么,以目光示意身旁的侍从,让人将那个菜撤下去。   随即,才开了口。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的,并无多少情绪,“以后若有不喜欢的,只管与我说,不必迁就。”   他想起不久之前,从京城到西北,一路上的饮食越来越不同以往。   这一路上,他们吃过两次纯羊宴。   沈柔也面无异色地与他们一同吃,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与难受。是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她是不喜欢的。   那么以往他们一同用膳,又有多少,是她不喜欢的?   如今她尚且不肯说,何况以前呢?   卫景朝面色未有改变,只一双眸子,神色越发沉如浓雾。   沈柔眼珠微微转动,道:“我知道了。”   卫景朝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无声叹息。   卫景朝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的。   都说凉州美食无人不爱,他咽进口中,却只感觉,舌根又苦又涩。   像是吃了满满一大碗的黄连。   待饭后回到都护府,沈夫人被安排住进了,昨日卫景朝命人特意收拾出来的清幽小院。   那院子清净,不大却精致,又搬去了一些平南侯的旧物做摆设,如今,给平南侯的夫人住,再合适不过。   卫景朝没有心情亲自去送沈夫人安置,只命了侍女领她过去。   然后,眼睁睁看着沈柔就没搭理他,蹦蹦跳跳挽着母亲的手,一同去了主院。   卫景朝侧目看着她的背影,心底堵的厉害。   她装的温柔乖巧,却半点都不在乎他。   沈柔陪着沈夫人待到深夜,才不情不愿地回来,进屋时,还带着不满。   卫景朝隔着门帘子听见她小声的抱怨,“我为什么就不能陪我阿娘睡?干什么非要催我回来?”   踏歌赔笑:“姑娘,您换洗的衣衫都在这边呢。”   “你们可以给我送去。”   “沈夫人连日操劳,今儿先让她老歇息一二,您改日再与她叙述天伦,不好吗?”   沈柔还想说话,卫景朝淡声喊:“沈柔。”   门外的声音,霎时消失。   沈柔小心翼翼从帘子后探头,看向他,软声问:“你还没睡啊?”   卫景朝正坐在榻上翻书,望了望一旁的钟漏,漫不经心道:“什么时辰了?”   “亥……亥时了。”沈柔跟着瞟了一眼,凑到他身侧,看了看他手中握着的书,本想借机转移话题,却发现上面全是看不懂的异族文字,不由诧异道:“这又是什么?”   卫景朝随口道:“匈奴文。”   他将书册随手放下,暼了眼她的脸,指了指一旁的浴室,“去沐浴,不然别上我的床。”   沈柔下意识摸了把脸。   卫景朝拿起床头的镜子递给她。   镜子里,映出她漂亮的小脸。只是,那精致的脸上,不复以往的白净,从额头到下颌骨,一道长长的灰痕,蔓延下来。   显然,是刚才在主院里帮沈夫人归置东西,不知道怎么就画上了。   如今看起来,滑稽的像是一只小花猫。   一路上,阿娘和踏歌也不提醒她。   沈柔的心都要炸了。   卫景朝轻哼一声,“这院里是缺了烧火丫头?非得你亲自上阵。”   沈柔动了动嘴唇,放下镜子,转头就往浴室走,那慌乱的脚步,隐约得以窥见她的心情。   卫景朝笑了一声。   沈柔越发加快了脚步。   卫景朝这才看了门外探头探脑的踏歌一眼,肃声吩咐:“让陆黎派人去主院盯着,看看有没有人,背着我过去接触她。”   踏歌微微点头。   卫景朝从榻上下来,缓步走进浴室中,靠在门边盯着她。   沈柔正在洗脸,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小心翼翼抬起头,没什么底气地问:“洗干净了吧?”   她从水盆的倒影看,是干净了。   卫景朝走近,大拇指蹭上她眼角,漫不经心警告她:“以后再这么到我跟前,别怪我下手狠。”   说着,手指滑到她脸颊上,用力掐了一下。   沈柔吃痛地闷哼一声,一双眼睛顿时潋滟起水雾,闷声闷气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卫景朝低头,拍了拍她的额头。   沈柔推了推他,道:“你先出去,我要沐浴。”   她那点子力气,完全撼动不了卫景朝,卫景朝也不动弹,只是道:“我看着你。”   他扬眉讥讽,“省得我们沈姑娘勤快,连水池子也一并刷干净。”   沈柔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哪来这么大火气?”   一整个晚上,都阴阳怪气的。   瞧瞧说的什么话,不沐浴就别上我的床。   她稀罕吗?   若不是踏歌非要将她拉回来,她才不想睡这张破床。   她刚才就看了,阿娘院子里饿的床比这张大,比这张宽敞,还比这张的花纹好看。   她不就是见着了母亲,比较兴奋,这才没忍住亲自帮母亲布置房间吗?   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他一晚上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给别的男人铺床了?给他戴绿帽子了。   沈柔性子温和,却也不是个会伏低做小的人,寻常时候压抑了天性,今儿倒真是忍不住了,气冲冲道:“你若是看我不顺眼,直说便是,何必千方百计挑毛病。”   她说着,眼泪先掉了下来,想起白日里母亲说的事儿,本就委屈不已,此刻更加委屈了。   “反正凭你的身份地位,就是杀了我,我也没有法子反抗。”   她一哭,卫景朝的心,便跟着揪了一下。所有的郁气和不满,都散了个无影无踪,只余下满腔的心酸和心疼。   无声叹口气,他抬手去擦拭她滚滚而下的泪珠,柔声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看你不顺眼。   他眼底有种沈柔看不懂的情绪,满满的似乎要溢出来。   可最终,他沉默了许久,只是道:“我错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此刻,他只能去想一件事了。   她今日哭了这样多这样久,明儿起来,怕是要头疼的。   所以,不能让她哭了。   他的嗓音越发柔和,“别哭了,嗯?”   沈柔抽噎着,无师自通般质问:“你错哪儿了?”   卫景朝揉揉她柔软的发丝,哑着嗓子,低声:“错在惹柔儿哭了,都是我不好。”   沈柔最受不得的,便是他用这种嗓音喊她“柔儿”   她抽了抽鼻子,擦掉眼泪,低着头没有说话。   卫景朝抬手去解她的衣裳。   沈柔怒道:“你……”   卫景朝道:“想什么呢?给你沐浴。”   他颇为无语,将沈柔的外衫掷在地上,道:“还怨我说话不好听,你自己瞧瞧,多少灰?”   沈柔抿了抿唇,没好意思吭声。   确实怪脏的。   他虽然没有洁癖,但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豪门公子,从来也没穿过这样脏的衣裳,见过这么多灰尘。   卫景朝捏捏她的耳垂,没有说什么。   只是,给她脱衣裳时,一路动手动脚,倒是不嫌脏了。   最终沈柔到底是恼了,护住自己胸前的衣服,道:“我自己洗,你出去。”   如今她也算历练出来了,哪怕与他一同沐浴,都是不脸红的。   只是如今这样,他衣冠楚楚,纹丝不乱,她却只剩下最后一件蔽体的衣裳,怎么想,她都忍不住脸色绯红。   卫景朝松开手,竟当真听话地退了出去。   沈柔不免怔然,咬了咬下唇,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   这是,真的嫌弃她,脏兮兮的?所以也没了兴趣?   若是以前,肯定是怎么也赶不出去的。   她抿唇,一张俏丽的小脸,沉沉的。   卫景朝上了榻,靠在枕头上,听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按了按紧绷的太阳穴。   一双眼睛里,却流露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儿。   卫景朝手指轻敲着床边,慢慢闭上眼。   一刻钟后。   水声停,有轻轻浅浅的脚步声响起,一路从浴室,到床边,澡豆的香气浑着少女身上自带的馨香,钻入鼻孔。   随即,一双柔软的小手,沿着他的手臂往上攀,不住的,在他手上画着圈。   卫景朝心下可笑。   她如今倒是纯情的很,勾引人的手段都这样简简单单,跟以前直接脱衣裳的模样倒是截然不同。   只是,他仍旧没动弹。   少女的手,终于移到他颈项中,轻柔的摸了摸他喉结处的凸起。   卫景朝微微蜷缩起手指。   闭上眼睛,触觉便被无限放大,他察觉到,她的手指,顺着脖颈的中线一路向下,一路摩挲。   卫景朝喉结滚动,大手盖住她的,捏着她的手指揉了揉,轻声调笑道:“做什么?”   说着,便睁开眼了,想看她羞涩的模样。   结果,一睁眼,率先钻入眼底的,不是她娇嫩绯红的小脸,而是那一头湿漉漉的黑发,披在肩上,往下滴着水。 第44章   卫景朝的脸,霎时黑沉沉的,眼底生出怒火,拿起一旁的巾帕扔在她头上。   语气不悦至极:“你是嫌自己命长?”   凉州城不比京都气候温和。   仅仅是八月底,天气已经很冷很冷,都护府中又没有地龙,像她这样湿着头发,非得落下病根不成。   沈柔垂眸,遮住晶莹剔透的瞳孔和眼中情绪,小声道:“没有丫鬟,我自己绞不干头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靠她自己那把子力气,确实是绞不干。   合着,她是喊他起来给她绞头发了。   卫景朝忍了忍,从榻上坐直身体,拿过她头上的巾帕,握住她的发梢,擦了擦上头滚落的水滴。   沈柔仰头看着他的下颌。   卫景朝不耐烦道:“别乱动。”   沈柔老老实实不动弹,却小声道:“你轻一点,好疼。”   这人的手,是什么东西做的,头发都要给他薅秃了。   卫景朝嗤笑:“就是让你疼,疼才长记性。”   手上,却不由自主放轻了力度。   她这一头长发,卫景朝足足绞了一刻钟,又唤人搬来熏笼放在榻边,才松开她。   沈柔倏然松了口气,如蒙大赦。   卫景朝警告地看她一眼,她立刻乖巧地笑了一下,从他直起身子后,床头露出的缝隙,爬了进去。   卫景朝抬手,拍了拍她挺翘的某处,“爬出来,你睡外头。”   沈柔便有些不满,“为什么呀?我一直都是睡里面的。”   她打小就有这样的毛病,睡觉不靠着墙,便没有安全感,总觉得早晚要掉下去,就睡不着。   卫景朝直接把她揪出来,按在床边,一头长发正好落在熏笼上。   他漫不经心道:“烤烤你的头发,别把我的床沾湿了。”   沈柔嫩白的小脚微微蜷缩,慢慢爬行,挪到他膝盖上,软绵绵道:“可是,我的脚也很凉。”   她这得寸进尺的小模样,过于骄矜。   若非看着她今儿哭了几场的份上,他非得把她撵下去不可。   卫景朝边想,边拉过被子,盖住她的脚。   沈柔弯唇一笑,往里蹭了蹭,靠在他肩膀上,缓缓闭上眼。   卫景朝看了看尚且潮湿的长发,微微蹙眉,拍拍她的小脸,“先别睡。”   沈柔在他肩上磨蹭,娇滴滴的嘟囔,“我困了。”   卫景朝没说话,被子掩盖下的手,缓缓覆在她微凉的身子上。   从细嫩的颈项往下,越过高高的山峦与汩汩的溪流,落在她娇嫩如梨花的脚趾上,缓缓揉了揉。   沈柔咬住他的肩膀,间隙时哑声问:“这里,有没有人会听见?”   卫景朝微微用了力,随着沈柔压抑不住溢出的声音,语气极其不负责任道:“我也是头一次住,怎么会知道?”   沈柔便不敢出声,咬紧的牙齿,深深陷入他的皮肉中。   疼痛却刺激了他,让他越发的嚣张。   等夜色更深时,室内终于没了声音。   沈柔一头乌发却更加潮湿,汗液混着水渍沾湿了床单,榻上一片狼藉。   沈柔躺在衾被中间昏昏欲睡。   卫景朝这次,倒不嫌湿了。   ——————————————————   翌日清晨,沈柔醒来时,卫景朝又坐在床头看书。   这次的书,沈柔看懂了。   书皮写着偌大的《论语》二字,内容却仍是凉州官员的名册,却多了他们的籍贯和家世,以及各自依附的党羽。   不知道,这样隐秘的东西,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沈柔嗓子干哑的难受,蹭了蹭他盖在被子里的腿,奄奄一息道:“我想喝水。”   卫景朝这才注意到她醒来,见她这幅模样,不由探了探她的额头。   沈柔只--------------栀子整理能拿一双眼睛瞪着他。   卫景朝抬眼,喊人,“水。”   侍女端水进来,奉给他。   卫景朝接过来,直接递到沈柔唇边,喂给她喝。   沈柔咕嘟咕嘟喝了一盏水,才觉自己活了过来,懒洋洋靠着他,等侍女下去后,跟他一起看了几页,忍不住问:“这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卫景朝语气没有多少异常,漫不经心的,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我的探子,遍布各地。”   沈柔不由瞠目结舌,许久才道:“那你,好厉害。”   卫景朝敲敲她的脑袋,“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跟我说话。”   听着,像极了嘲讽。   沈柔缩了缩脑袋,没吭声。   卫景朝却将书撕开,递给她后几页,“看看,记住这几页的人。”   沈柔随意翻看着,问:“我记着有什么用处?”   卫景朝道:“这几个人,是以往与你父亲不合的。”   沈柔骤然正色,认真地盯着那几张纸,几乎要盯出洞来,只恨卫景朝没能查出对方的祖宗十八辈。   过了一会儿,卫景朝翻完手中所有,将书扔进不远处的火炉里,又从沈柔手中夺过剩余的几页纸,也跟着一同扔进去。   沈柔诧异看他。   费了这样大的功夫搜集的信息,居然全都烧了?这是个什么意思?   卫景朝淡声解释:“消息,只有记在心里的东西才是消息,否则都是炸药”   随时能将他炸个尸骨无存。   沈柔心一跳,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册子上记得东西,谁都有可能得到,谁都有可能利用。若是被敌人利用了,那就是杀死自己的武器。   所以唯有记在心里的东西才属于自己,不会伤害自己。   卫景朝垂眸看她:“起床吧,随我去见几个人。”   沈柔乖乖点头。   但是她没想到,他所说的“几个人”,竟然是全凉州城的官员。   卫景朝至凉州三日,最初那日不肯接受拜见,随后,便整整晾了这群官员两天两夜,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他们死活。   昨日,他去城郊接回前平南侯夫人的消息,已在凉州城不胫而走。   他有功夫去接自己的准丈母娘。   却舔着脸说没有安顿好,没有休息好,不能召见诸位大人,请大家稍候几日,在家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一时间,满城的官员都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这两天两夜,凉州官员,除却周太守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睡过好觉。毕竟,人人都在担心,这位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的侯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来头?   他晾着所有人,到底有什么想法?   今日一早,卫景朝派人去太守府传话,召见凉州官员。   很,都护府的前院会客厅内,已站满了人,以周太守为首,全都老老实实等着接见。   卫景朝从小院里出来后,领着沈柔入了前院,走到会客厅外。   沈柔脚步一顿,战战兢兢询问:“这……这是几个人?”   卫景朝笑了一声,随手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五,超过三个,可以用几做数量单位。”   沈柔没有咬文嚼字的功夫,瞪他一眼,“我见他们做什么?”   卫景朝拍拍她的脑袋,漫不经心道:“你既活着,就该出来见人。”   卫景朝径直走向主座,坐下后,笑吟吟环顾四周,语气随和温润,“周太守,这便是凉州城所有官员吗?”   周太守笑:“回侯爷,凉州城官员加北境驻军将领,共计四十七人,都在此处,还请侯爷示下。”   卫景朝问道:“你们以前,将平南侯也是喊做侯爷的吗?”   周太守仍是笑着,不紧不慢糊弄他:“最初是的。”   卫景朝抬眼,“最初?”   他往椅背上靠着,神态倏然冷淡下来,犹如冬日寒霜。一双眼睛更是锐利至极,刮着周太守的皮肉。   他骤然笑道,眼底却无温度:“周太守莫非是以为,我不认识平南侯?”   明明是平平淡淡一句话,周太守的背上,却倏忽出了一层薄汗。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一桩军中传言,长陵侯曾与平南侯之女定亲,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为了平南侯家的女儿,不惜与弘亲王撕破脸。   他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并不像其他的官兵那样觉得长陵侯有情有义。   只觉,这果然是京城富贵乡里养育出来的娇花纨绔,为了一个女人,竟跟陛下的亲弟弟闹的这样难看,着实是足够愚蠢,足够鲁莽。   他从未忌惮过卫景朝。   哪怕当时卫景朝就已是他的上官,哪怕他年纪轻轻,便位列正一品,手握大权。   直到今日,他看着卫景朝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他唇角似有若无的笑容,听着他平淡无波的质问,惊觉他并非蠢人。   若他不是个蠢人……   那原先种种,定是有所谋求。   想起军营里对他的赞誉,周太守生生又是一层冷汗。   莫非,这位侯爷,从一早就惦记起北疆的军权了?   若是如此,他这心机手段,绝非寻常。   周太守缓了缓呼吸,慢慢向他解释,“平南侯最初至凉州,下官等亦是喊其侯爷。只平南侯性格疏朗,不拘小节,命下官等乎其将军,下官等便从善如流。”   所以,他们一直喊的是,将军。   卫景朝笑道:“既如此,以后也喊我将军,侯爷二字,不必再提。”   侯爷这二字,听起来自是尊贵无匹,位高权重,若在京都,自然是不可能有人唤他其余的称呼。   可这里是凉州城,是北疆驻军所在。   若是不喊一句“将军”,如何能够让军官们信服,他是他们的将领,是他们的长官。   一个尊贵的称呼,倒显得他是温柔富贵乡里出来的纨绔子弟。   如何及得上,将军二字。   卫景朝看了眼沈柔,道:“以后在家里,也喊我将军,知道吗?”   沈柔点头。   众人早就注意到了沈柔,见他前来议事带着这个绝色少女,个个抓心挠肝,想知道这姑娘的来头。   卫景朝不咸不淡地告诉他们:“这位沈姑娘有过目不忘之才,是我的谋士。”   沈柔的心,蓦然一颤。 第45章   沈柔瞪圆双眼,震惊地望向卫景朝。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果然,话音刚落,便引发轩然大波。   周太守嘴唇翕动,恨铁不成钢般叹了口气,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摇摇头,却一言不发。   周太守身后的人先怒道:“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本事,将军以她为谋士,是看不起我们吗?”   卫景朝漫不经心端起手边的茶,抬眼瞥他:“你是?”   对方憋屈不已:“下官凉州别驾魏延。”   “魏延,哪两个字?”   魏延道:“魏蜀吴的魏,杯酒相延,今夕不应慳的延。”   他特意拽了句诗文,以为卫景朝这样的纨绔子弟,不会知道。   可卫景朝只是点了点头,毫无疑问的样子,只是道:“若我没有记错,魏大人是建安十年的进士,怎么十五年过去,如今不过是区区一个从四品别驾?”   他满眼纳闷,似乎是真的好奇,“莫非是魏大人过于能干,惹了上头嫉恨,是以仕途不顺?”   魏延一时无言,纠结许久,最终只得道:“下官的仕途,并无不顺。”   像他这样的寒门子弟,十五年,从一个不显眼的进士,步步高升,成为一地副职,已经算是升的快了。   与卫景朝这样的皇亲国戚,高门子弟,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卫景朝就笑了,“那看来,便是能力敌不过翰林院林如安学士。林学士是建安二十二年的榜眼,如今已是翰林院从四品侍读学士,不过三年,便与魏大人同级同品。”   魏延低头道:“林学士高才,堪称惊才绝艳,下官自愧不如。”   卫景朝倒不这样觉得,淡声道:“林如安也不过只是过目不忘罢了,并没有比沈姑娘强在何处,哪里称得上惊才绝艳。”   “至于魏大人,既没他们这样的本事,便将你诋毁的话咽回肚子里,若是再让我听见半句,便别怪我不给面子。”   说到最后,卫景朝脸色一沉,眼底带几分冷意,“魏大人且记着,我不仅是正一品镇北大将军,超品国侯,更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你口中惊才绝艳的林学士,不过是我手下败将。我的眼光,何时轮得到旁人置喙!”   魏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低头不敢言语。   卫景朝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盏扔在桌子上,语气又冷又不悦:“周太守,我让你给我介绍人,你站在那儿不动,脚下是生根还是发芽了?怎么,等着我一个个问吗?”   他这样的身份,终究不同凡响。   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何况他大了不止一级。   周太守不敢再装死,只得上前一步,态度恭敬道:“下官这就给将军介绍。”   “这位是骠骑将军贺新城,卫将军孟一如,凉州别驾魏延……”   他一一按照官职高低,介绍了一遍。   卫景朝扫视一圈,漫不经心道:“贺骠骑看着倒是年轻。”   贺新城年不过二十六岁,玉面修身,貌若好女。   沈柔看见他,脚尖往后缩了缩,低下头不敢吭声,神态有一丝不自然。   贺新城面无异色:“不及将军。”   卫景朝听他口音,微微蹙眉,问:“贺骠骑是京都人?”   贺新城的目光掠到沈柔身上,又飞快地转过来,语气平静至极,“下官是直隶人,家母出自京都。”   卫景朝轻笑:“原来如此。只是我原先在京城中,倒是从未听说过贺骠骑的功绩,怎么年纪轻轻,就做了骠骑将军?”   他抬眼时,眼底尽是疑惑,似乎只是好奇,并无羞辱的意思。   整个凉州城内,除却正一品镇北大将军外,另设都督一职,位正二品,副将二人,位正三品。   紧接着,便是正四品的骠骑将军和凉州太守。   如周太守这个岁数,到凉州要塞做长官,是正常的事情。但贺新城小小年纪便能做骠骑将军,偏偏京城中鲜少有人听过他的名字,倒是非常之奇怪。   贺新城并不避讳,含笑道:“下官昔日曾带三千骑兵,急袭匈奴大营,替大将军的军队,烧了匈奴人的粮草和兵器库。是以,功劳虽小,却得将军重用,忝居骠骑之位。”   “如此,倒也不算功劳小。”卫景朝笑了笑,似乎真的是好奇,对方给他解了惑,便轻拿轻放,又去问下一个人。   可是,沈柔却知道,这满屋子的官员,身家籍贯,早就被他查了个清清楚楚。贺新城这样年轻,更是他尤其注意过的人物。   这个人,装模作样起来,越发天衣无缝。   只是,沈柔默默捏紧拳头,垂首不语。   这场接见,足足花了两个时辰。   待到他挨个问完所有官员时,午膳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   经过这一遭,满城官员都对卫景朝充满警惕。   无他,只因这位新来的将军,对他们未免太了解,太熟悉了。   就如同魏延,他听见对方名字,就轻而易举说出对方是建安十年的状元。   就如同其他人,他要么能说出对方的来历,要么能说出对方的家世,甚至于对方的履历。   一个可能是巧合,两个可能是特别关注了。   人人都是如此清楚,难免让人脊背发凉,冷汗涔涔。   他们在卫景朝跟前,竟像是透明的一般,只要他想,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结束时,卫景朝仍是含着温润的笑意,道:“今日与诸位一谈,受益匪浅。天色已不早,我就不留诸位用膳了,待明日去了军营,再好好请诸位喝一杯。”   谈事情到这个时辰,却连饭都不肯留。   这样的长官,也算是独树一帜,。   众人心下正畏惧,此刻也不敢说什么,纷纷道:“下官告退。”   至于来时所想的,问一问他为何将沈夫人接到府内居住的话,也全都咽了下去。   没有一个人敢提。   卫景朝含笑,将人送出院门。   回头时脸色骤然一冷,冷厉道:“沈柔,认识?”   沈柔愣住,“啊?”   “贺新城,你认识?”卫景朝道脸色不大好看,冷冷盯着她。   他看的清清楚楚,他与贺新城说话时,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莫非是当他死了?   就算他真死了,她也得给他守寡。   怎么能当着他的面,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沈柔低头不语。   卫景朝心里有几分怒意:“怎么,不敢说话?”   沈柔顿了顿,看向他,半天才道:“不是。”   她闷闷道:“贺新城是我舅父家的表哥。”   卫景朝微微蹙眉,似是不信。   虽然,沈夫人娘家的确是姓贺。但这个贺氏乃是京都世家,家大业大。   若贺新城是贺家人,没道理他不认识。   何况,他的户籍在直隶。   沈柔无奈解释:“我有个二舅舅,当初为了娶青楼女子为妻,与家人决裂,带着那女子奔走天涯。”   “前几年,二舅舅去世后,二舅母带着贺新城上门投奔。我爹娘怕他们被人指指点点,便将他们母子带到了凉州。”   说到此处,沈柔的神情有些难看,似恨似怒。   “可是,我阿娘在凉州城这些日子,贺新城从未去看过她。”   一次也没有。   哪怕是沈夫人病入膏肓时,凉州太守都亲去看了她,贺新城也没去过。   凉薄至此,令人心寒。   沈柔咬了咬牙:“我父亲一手将贺新城提拔到骠骑将军的位置上,结果却养了一对白眼狼。”   “我……”   沈柔深吸一口冷气,眉眼森森。   卫景朝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不仅愣了片刻,抬手去摸她双眉间的褶皱,“别生气。”   沈柔抓住他的手,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我现在只怕,贺新城会认出我,再……再告诉旁人。”   凉州这么多官员,他总不可能真的面面俱到。   万一,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入京城……   卫景朝眯了眯眼,摸摸她的额头:“没事,别怕。”   他看向沈柔,温声道:“你也说了,是几年前。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跟如今完全不一样,他不会认出来的。”   沈柔点了点头。   她也是这样想,但心底难免不安。   卫景朝看出她的不安,又笑了一声:“有我呢,不用担心。”   沈柔抬手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中,闷声闷气道:“还是你对我最好。”   树倒猢狲散,是寻常之事。   但这无数的亲朋好友中,唯一一个肯对她伸出援手的,就是卫景朝。   不管他本意如何,到底真正庇护了她。   卫景朝温柔抚摸着她的长发,喟叹一声:“沈柔,他不过是倡优之子,不必担心。”   他语调温柔,沈柔却听出其中暗含的冷意。   按大齐律例,倡优乃贱籍,倡优所出子女,同样是贱籍,不得为官入仕,只能操持贱业。   所以,哪怕贺新城袭击匈奴立了功,在给朝廷的呈文上,也不敢大书特书,生怕被人扒出他的身世。   如今哪怕他真的认出沈柔,也不敢向京城递送消息。   就像,他甚至不敢接触沈夫人。   他恐怕比谁都怕,京城中人认出他的身份来历,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给夺了去。   沈柔放了心。   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声问:“倡优之子,真的只能操持贱业吗?”   卫景朝以为她是不放心,便淡淡道:“如他们那样卑贱的人,若是进了金殿,入了台阁,与其他人同桌而食,岂不是给人笑话?”   沈柔慢慢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没有再说话。   她的手,趁着卫景朝不注意,捂住自己的小腹。   眼底掠过一丝深重的忧虑。   母亲不提,她一直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   直到昨日,她才惊觉,她的月事,已推迟了半月有余。 第46章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哪怕是昨日母亲问起来,她也没有说出来。   又因着从京城到凉州一路奔波,就连身边的侍女们,也未曾注意到。   除却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沈柔无声攥紧自己的拳头,再仰头时眉目清澈见底,毫无异常。   “侯……将军。”她道,“我今天想带我阿娘出去走走。”   卫景朝眉头微皱,不太情愿。   沈柔抓住他的手臂,软声撒娇:“我阿娘病了一场,身体虚弱,我想带她去医馆看看,开些药。”   卫景朝道:“将大夫请进府里便可,不用你出去。”   沈柔晃着他的手臂,娇娇道:“我阿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肯定不愿意。你就答应我吧,我保证,就这一次,好不好?”   卫景朝被她缠磨的没有办法,无奈点了头。   “带上踏歌,再多带几个护卫。”   沈柔眉眼一弯,踮起脚尖,亲亲他的下巴。   卫景朝低头看她。   沈柔乖乖道:“我会注意安全道,天黑之前一定回来,绝对不让你操心。”   卫景朝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什么脾气都没了,“去吧。”   沈柔笑笑,蹦蹦跳跳往外走。   离了卫景朝的视线,她忽然掩住自己的小腹,心底泛起迷茫与恐惧。   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覆盖了她整颗心脏。   如果……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她该怎么办?   这个孩子,与贺新城并无不同,都是见不得人的倡优之子。甚至,还不如贺新城。   她沈柔,不仅是倡优,还是个死人。   若是她真的生下孩子,也不能给他一个正经的身份。   沈柔咬了咬下唇。   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卫景朝。   卫景朝权势滔天,当然有本事护住她的孩子。   可是,他会想要吗?   他这样在意身份的一个人,会想要一个外室生的孩子吗?   他这样的尊贵,据说长公主连给他挑通房丫头都要清白人家的女儿。   她这样卑微的身份,配给他生孩子吗?   沈柔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了,死死握着。   那大手上长长的指甲,掐进她心间的血管里,剧痛随着血液,传遍了全身。   可,就连那在体内奔腾的血液,也是冰凉冰凉的。   她现在,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觉得冷,只想要去逃避。   可是,她心知肚明,这是逃不掉的。   她加快脚步。   心想,先去看看大夫吧。   或许……或许不是呢?   沈柔一路走去沈夫人所住的小院,到时已全然平复了心情。   面上殊无异色,进屋后直接道:“阿娘,我带你出去看看大夫。”   这是昨日就商量好的,沈夫人点头,问她:“他答应了?”   沈柔弯唇,脸上带笑:“阿娘,我早就说了,他对我很好,我想要做的事情,他没有不答应的。”   沈夫人神态温和,摸了摸她的鬓发,含笑道:“我们柔儿,就该被所有人疼爱。”   沈柔不答话,挽住她的手臂:“阿娘,我们快去吧,我答应他要在天黑之前回来。”   沈夫人亦住了口,不再提此事。   母女二人携手出门。   踏歌寸步不离地跟着,一路上言笑晏晏:“姑娘,夫人,这凉州虽不及京城物阜民丰,倒别有一番滋味。”   “尤其是生意贸易的外邦人,随处可见。”   沈柔掀开马车帘子,朝外头望了望,轻声道:“毕竟是边城。”   路上来来往往的,不乏西域之人。   大街上也堆满了西域来的货物,象牙犀角,箜篌琵琶,应有尽有。   她的目光落在路边,又很快移走。   毕竟是边城,连人牙子,都格外嚣张。竟在大马路边上,就贩卖起异族人。   那些异族人,毫无尊严地被关在笼子里,看着好不可怜。   沈柔收回目光。   在心里冷冷的想,同样是没有尊严的贱籍,她自己又好在哪里。   马车走进闹市,在一家医馆门前停下。   沈柔让沈夫人先进去,自己站在门外。   踏歌仍是寸步不离,准备跟着进去。   沈柔转头笑了一声:“踏歌姐姐,您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吧。“   踏歌脚步一顿,不想同意。   卫景朝给她的命令是寸步不离,她不敢不从。   沈柔缓声道:“我阿娘的病情,我不想让他知道。”她定定望着踏歌,“你可以进来,只要他问起你,你不要说。”   踏歌脸色一僵,“姑娘……”   这她怎么能答应。   卫景朝之所以信任她,便是因为她从不瞒着他。   “纵然是监视,也总要给我喘息的时间。”沈柔脸色微凉,“便是战犯,也没有一天十二个时辰被人看着的。”   踏歌神情僵硬,勉强道:“姑娘,您……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沈柔轻笑:“听不懂就算了,你在这里等我。”   踏歌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她自己进去。   若不是今日见着,她都快忘了。   沈姑娘,昔日是京都贵女,有手腕有心计,并非平日里那样娇弱温婉。   她能看出来,侯爷在监视她和沈夫人,实属正常。   她不由在心底替卫景朝哀悼。   整日里欺负人家,早晚有一天被治回去。   沈柔走进医馆内,脸上重新挂上温柔的笑意,对大夫道:“大夫,我阿娘之前大病一场,您替她诊脉看看,开些补药吧。”   坐堂大夫年岁已高,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   大夫示意沈夫人将手腕放在脉枕上,认真地摸了摸脉搏。   过了一会儿,松开手道:“夫人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亏空,开两剂药吃一吃,也就罢了。”   沈柔松了口气,“如此我就放心了。大夫,我随您去后面拿药吧。”   大夫抬眼看她,见她目光盈盈,眼含期盼,顿时了然,她是有话不能直说,便道:“跟我来吧。”   沈柔随着他进了后头的药房。   大夫问:“姑娘有何事要说?”   沈柔露出手腕,垂眸道:“请大夫为我把脉。”   她不肯说病症。   大夫见多了这种,知她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问。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按上她的手腕。   半晌后,徐徐道:“姑娘的身体,并无多少问题,只是气血不调,思虑太过,致行经不调,身体懒怠。”   “另外,房事太多,有亏空之像。”他老人家到了这个岁数,说话并不避讳,“若是可以,便缓着些。”   沈柔倏然松了一口气,轻声问:“不是有孕吗?”   大夫道:“绝不是。”   沈柔微微抿唇,忍着羞耻道:“那劳烦大夫,为我开些避子的汤药。”   大夫点了点头,不问缘由,只是提醒了句:“姑娘,是药三分毒,你这样年轻,若是用多了避子药,难免伤身。若是不愿有孕,还是尽早断了。”   “女儿家,还是要多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以为,沈柔是婚前偷尝禁果,情不自禁,这才思虑过甚,不敢有孕。   沈柔没法子跟他解释,勉强道:“我明白,大夫给我开药吧。”   大夫摇了摇头。   将她和沈夫人的药装在一起,对她说:“姑娘的药,我都在上头用朱砂画了红线,三日喝一次便可,药效略温和些,不怎么伤身。另外,姑娘放心,今日这间房子里的事儿,绝不会传入第三人口中。”   沈柔感激地点头:“多谢大夫。”   大夫又不禁劝了句:“尽早断了吧。”   沈柔低声道:“会的。”   会有这一日的。   她这样的身份,与卫景朝,又不可能真的天长地久。   她拿着药出门,对沈夫人道:“阿娘,药拿好了,我们走吧。”   沈柔将一大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扶着沈夫人往外走。   踏歌连忙迎上来,什么话都不敢说,接过沈柔手中的药,放到马车上。   沈柔看看她。   踏歌柔柔对她笑。   沈柔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只缓声道:“回去吧。”   踏歌终于松一口气,连忙命令车夫往回走。   回程的路上,沈柔低头看着那一堆药,神情有些恍惚。   原来,不是有孕。   她两日来的忧郁和疑虑,都是不必要的。   可是……   沈柔闭了闭眼,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   若是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纸包不住火。她的身子没有什么问题,不可能永远都怀不上孩子。   避子汤,也不能喝一辈子,总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这辈子都不想要孩子。   自己过的已经这样苦,跌入尘泥中,怎么能生下一个孩子,让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注定一生的命运。   沈柔咬了咬下唇,一路沉思着,回了府中。   她抱着药送沈夫人回去,进去沈夫人的卧室,将药包分成两份,道:“阿娘,这是你的,这是我的。”   沈夫人心一颤,抬眼看向她。   沈柔语气很轻:“避子汤,我总要喝的。大夫说三日喝一次就好,不怎么伤身体。”   沈夫人背过身,抹了抹眼睛,道:“你……你怎么不告诉他?”   沈柔垂眸,神色平静地胡诌,“他迟迟不提,可能是想要我的孩子吧。阿娘,但是我不想要,这件事,你别说漏嘴。”   不是她不肯说。   她只是不敢。   这一路上,他对她太好了,说是千依百顺也不为过。   如果……如果她说了这件事,必然会打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假象。   卫景朝不可能容许她生下带有他血脉的孩子。   届时,他的冷漠,会毁掉现在的一切。   她不敢。   不敢破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   沈柔的心冷冷的,脑子也冷冷的。   她冷静地告诉自己。   沈柔,怀孕生子的你,做主的却不是你。   他想怎么样,就要怎么样。   所以,你不能说,不能告诉他。 第47章   沈柔又在沈夫人房中待到半夜,喝完了药,才踏着月光回去。   今日,卫景朝接见了半日官员,下午又看了一下午军中卷宗,亦是刚刚回来,刚好沐浴完从浴室走出来。   看见她回的这样晚,扬了扬眉,问:“今天去哪儿了?”   “医馆。”   “没去其他地方?”   “没有,哪有那个闲工夫。”沈柔坐在椅子上,一脸倦怠,“我好累。”   卫景朝看看她,道:“去沐浴。”   沈柔不解蹙眉,看看自己身上,“你何时学来的洁癖?”   以前也没这样,大夏天还不是照样不嫌热,抱着她亲来亲去。   现在装模作样的。   她虽然每天都沐浴,但是自己去和被人赶着去,还是不一样的。   卫景朝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凑近沈柔,捏捏她的脸,“快去,我给你绞头发。”   沈柔白他一眼,小手推在他胸膛上,“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昨夜绞头发,绞的她腰酸背痛。今天莫非还想?   卫景朝失笑,摸摸她的头,威胁道:“我给你洗?”   不料,沈柔竟然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腰,仰着小脸,娇生生道:“那你抱我去洗吧。”   卫景朝一时极为诧异。   他知道,她一向不大喜欢在水里做那事,觉得随时要被淹死,有窒息的风险。每每都是他硬按着她,她没法子反抗,才不得不屈从。   今儿这是怎么了?   卫景朝低头,捏捏她的鼻子,温声道:“这么累?”   沈柔用力点头。   卫景朝把她抱起来,抱紧浴室,放在浴池中,自己也脱了中衣下去。   沈柔乖乖靠在他怀里,手指玩着水流中的花瓣,眼皮要阖不阖的。   卫景朝无奈,收起满心的绮念,匆匆给她洗好澡,绞了绞头发,便抱着她回了床上。   沈柔是真累了,一沾上床铺,翻了个身,在他怀里蹭了蹭,便闭眼睡去。   卫景朝看着她熟睡的脸,微微蹙眉。   方才给她洗漱时,他分明闻见,她唇齿间残留的药味。   她在外面吃了药,却没有告诉他。   卫景朝手指敲了敲床沿,见她睡熟了,起身去见踏歌。   踏歌苦着一张脸,老老实实认罪:“姑娘不许我跟着,还说我监视她,我才没敢进去。我这也是为了侯爷您好,省的惹恼了姑娘。”   “所以,今天和她一起去见大夫的,只有沈夫人。”卫景朝懒得听她狡辩,冷冷总结道,“我让你们寸步不离,结果你们一个人也没进去。”   踏歌弱弱点头。   卫景朝道:“失职,你罚俸半年。其他人,三个月。”   踏歌苦着脸,只能认了。   卫景朝抬脚往外走。   观那方向,是往沈夫人的小院去。   踏歌连忙阻止他:“侯爷。”   卫景朝垂眸,疑问地“嗯”一声。   “更深露重,您还是明天早上再去吧。”她讪讪道,“都这么晚了,不合适。”   说是长辈,但又没有亲缘关系,只是个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女人。   这样的深夜,上人家院子里,传出去多难听。   卫景朝眉目未动,看看天上的月色,道:“是不大合适。”   他语气平淡:“那你去把她给我叫来,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说。”   踏歌点了点头。   卫景朝坐在厅堂里等了一刻钟,便见着沈夫人和踏歌急匆匆的身影。   沈夫人冲进屋中,第一句话问的便是:“柔儿呢?她怎么样了?”   卫景朝暼了踏歌一眼。   踏歌缩了缩鼻子,小声道:“我告诉沈夫人,是姑娘生病了。”   否则,沈夫人也未必肯来见他。   卫景朝语气淡漠,没多少情绪,开门见山质询:“今日你们去医馆,做了什么?”   沈夫人脸色一冷,顿时反应过来,这是踏歌和卫景朝联手哄骗了她。她咬了咬牙,冷声道:“这与你无关。”   卫景朝缓缓抬眸,眼睛里掠过一丝冷意,“沈柔吃了什么药?你作为她母亲,让她吃了什么东西?”   沈夫人仍是坚持道:“这与你无关。”   柔儿特意强调了,此事不能告诉他,她是绝不会说的。说了,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不一定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以往他就不让柔儿吃药,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卫景朝冷冷笑了一声,对踏歌道:“去院子里搜,既是药,总不能只有一包。”   沈夫人气得发抖:“你想干什么?你凭什么管这么宽?你想让人去搜我的院子,先杀了我。”   卫景朝将手边茶盏掷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神色冷厉漠然,“沈夫人,她身子骨本就娇弱,你偏偏撺掇着她吃些来历不明的药,你想做什么?”   他一心认定,沈柔吃药是沈夫人撺掇的。   否则,她为什么早不吃晚不吃,偏偏在见过沈夫人之后,生出这样的心思?   更认定,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她们怎么不敢告诉他?   沈夫人见他说的这样道貌岸然,心底的怒火成倍燃烧,她望着卫景朝,“我是她母亲,总不会害她,不劳侯爷操心。”   卫景朝阴冷的表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不肯说,直接侧目看向踏歌,“去搜,若是有人敢拦着你,明日一早,通通拉出去卖给人牙子。”   踏歌一颤,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他会动这样大的怒火。   她不敢再说什么,匆匆忙忙带着人去了。   沈夫人气得心口疼,想与他争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都护府是他的,她和女儿寄人篱下,本就没有什么地位,他真要搜,她根本拦不住。   见踏歌要走,沈夫人的反应,亦是跟着回去,把东西藏起来。   卫景朝冷冷道:“劳烦夫人稍候片刻,待踏歌带人查完,我会派人送您回去。”   说罢,他起身,回了卧室。   根本没给沈夫人说话的机会。   沈夫人在身后指着她,气怒至极。   卧室内,沈柔睡的沉,细嫩的小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呼吸均匀,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   卫景朝摸摸她的额头,无声叹息。   她这个样子,让他连问都不敢问。   他心里闷闷的,生疼。   满心的怅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为什么要伙同她的母亲,瞒着他。   难道他在她心里,还是那样不可信吗?   明明这些日子以来,她是那样信任他,那样的温顺乖巧,眼底盛满了柔情蜜意。   卫景朝深深地叹了口气,脱了外衫上床,将她揽进怀里,睁着眼,看向床顶。   沈柔自然而然地在他肩上蹭了蹭,双手抱住他的腰,小腿压在他腿上,睡的更沉。   卫景朝只得又叹息。   明知,她就是靠着这个样子,才骗的他不舍得打不舍得骂不舍得委屈她,偏偏又不舍得推开她。   沈柔啊沈柔。   他不由想起长公主的话。   “只盼你不要阴沟里翻了船,女人不像她们表面上那样柔弱无害,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那时他还说,他有分寸。   可现在却清醒地认识到,他有个屁的分寸,他就是在沈柔这阴沟里翻了船!   卫景朝用力将人搂紧了,低头亲亲她的脸,又咬了咬牙。   过了不知道多久,踏歌在门外敲了三下门。   卫景朝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外头,才问:“什么东西?”   踏歌顿了顿,张了张嘴,又闭上,一脸为难,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卫景朝皱眉:“说。”   “是避子汤。”踏歌放轻声音,生怕惹怒他,飞快道:“大约是今日在医馆里开的,和沈夫人的药放在一起,浑水摸鱼。”   卫景朝沉默了一会儿。   月光打在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月光下,有种诡异的冷。   他点了点头,只道:“我知道了,你派人将沈夫人送回去。另外告诉她,沈柔的事,轮不到她插手。”   他说完,转身回了房间。   避子汤,避子汤。   好一个避子汤。   背着他玩心眼,就为了弄一个避子汤。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还值得闹的这样小心翼翼?   卫景朝满心郁气,盯着沈柔的睡颜,恨不能将她拉起来骂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到底忍住了,也没了睡意,干脆转身回了书房,去看他的卷宗。   第二天,沈柔醒来时,天色刚亮。   身边已经没了人,凉凉的床铺,说明人早就走了。   她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起身后问:“侯……将军呢?”   侍女道:“将军在书房。”   沈柔看看天色,“他用早膳了吗?”   这么早就去书房?这与他以前三天两头不去上值的作风,格外不符。   侍女摇头:“没有。”   沈柔想了想,道:“那就传膳吧,我去喊他。”   她洗漱更衣后,跑到卫景朝书房门前,敲了敲门。   听这敲门的力度,卫景朝就知道是她,合上卷宗,抬头道:“进来。”   沈柔今天穿了件嫩粉色的衣裳,娇艳的像是春日桃花,开开心心扑到他怀里,笑着问:“你今天怎么这样早?”   卫景朝接住她,摸摸她的脊背,额头抵着她的,手探到她小腹上,轻声问:“肚子凉不凉?”   沈柔脸上的笑容,顿时维持不住了。   她颤声问:“不……不凉啊,怎么了?”   她心里有点胆怯,他这是什么意思?   卫景朝淡声道:“女子避孕的药物,往往对身体有害,吃过后四肢和小腹会发凉,来月事时更甚,你没有吗?”   沈柔脸上血色顿失,颤了颤,一时失声。   卫景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沈柔,谁许你,背着我乱吃药的?”   沈柔咬了咬唇,“我……”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无助地望着他,眼睛里慌张至极。 第48章   她眼睛里盛满了慌张,小手攥紧卫景朝的衣襟,死死咬住下唇。   她不晓得卫景朝是什么意思。   满脑子,只余一个想法。   他知道了。   他竟然知道了。   他会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此时此刻,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她弄不明白卫景朝的态度。   但总归是知道,他不大高兴。   沈柔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卫景朝的手指抵上她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粗暴地碾开她咬紧的唇,冷声道:“沈柔,回答我。”   沈柔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卫景朝逼视着她:“是你娘,她让你吃的药,对吗?”   “不是。”沈柔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维护沈夫人,“跟我阿娘没有关系。”   卫景朝盯着她半晌,神态虽冷,却一直没有推开她。   沈柔抱紧他的腰,心慌意乱地蹭着他,生怕他为此迁怒母亲。   “我……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只是害怕。”她将脑袋整个埋进他怀里,心口难受极了,强忍着欲掉不掉的眼泪,“我害怕,万一……万一有了身孕,该怎么办……”   卫景朝没动,冷冷质询:“有了就生,难道我养不起。”   沈柔的眼泪,便掉了下来,全沾在他衣襟上,那一块衣裳,很快就湿透了。   卫景朝心里郁闷,深吸一口气:“你哭什么?”   沈柔哽咽道:“我不能生孩子。”   卫景朝气的脑子嗡嗡作响,抬着她的脑袋逼问:“为什么不能生?生我的孩子,就让你这么难过吗?”   沈柔哑声道:“不是。卫景朝,我是贱籍,我的孩子也是。”   卫景朝怔然,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抬手揉了揉眉心,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他的神情称得上是狰狞,咬牙切齿问:“你觉得,我连这个都解决不了?沈柔,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沈柔不吭声,只是趴在他怀里默默掉眼泪。   卫景朝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他这样聪明,很快就想通其中关窍,低声问:“是因为昨天,我说贺新城的话?”   沈柔哭声一顿。   卫景朝用力捏了捏她的脸颊,恨铁不成钢般咬了咬牙:“你啊!”   他几乎是冷笑着嘲讽:“贺新城这样的身份,如何与我的孩子相提并论?你也不知道动脑子想想。”   “他是贱籍,是他爹废物,没有本事。”卫景朝说的极其刻薄,“他也配跟我的孩子比。”   沈柔不吭声。   卫景朝满腔怒火无处可发泄,深吸一口气,只冷冷道:“那药,以后不要吃了。”   沈柔咬住下唇,没说话,显然是不大愿意。   卫景朝看着她。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可是,我不想要孩子。”   不等卫景朝生气,她语气很弱却很坚决地开了口:“我这样的身份,纵然生了孩子,又能怎么样?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就算卫景朝愿意给这个孩子一个正经身份,那又怎么样?归根到底,不过是侯门勋贵家中的庶子庶女。   有朝一日他娶了妻子,生下嫡子,那她的孩子,又算什么呢?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拦路虎挡车石。   她怎么舍得呢,让自己的孩子过这样的日子?   卫景朝捏着眉心,没再说什么,只道:“你不用吃药,我吃。”   沈柔一愣。   卫景朝极挫败地看向她,眼底的情绪叫人看不懂,“沈柔,那药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了没有好处。”   沈柔弱声弱气道:“我知道,可是……”   “我一直在吃药。”卫景朝打断她的可是,语气很平静,“你不用担心怀孕,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沈柔愕然抬头看向他。   过了许久,才理解他话中意。   他说,他一直在吃药。   可是他明知道,那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止是对女人不好,对男人同样没有任何好处,世上鲜少有男人会喝这样的汤药。   毕竟,生育的不是他们,流产的不是他们,怀孕的不是他们。   对他们来说,吃或不吃,都没有什么影响。   沈柔的心涩涩的。   卫景朝不许她吃,他自己却……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自己像一叶扁舟,茫然无措航行在大海里。   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卫景朝,是他唯一的依靠。   她哑声问:“你为什么……”   卫景朝没有解释的意思,温热的手覆上她的小腹,语气很凉:“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瞒着我,沈柔,你等着……”   沈柔下意识摇头:“不会了。”   卫景朝将她抱到膝盖上坐着,单手给她揉着肚子,垂眸的模样,格外的温柔。   沈柔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   沈柔小心翼翼看着卫景朝:“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卫景朝并不避讳,淡淡告诉她:“昨夜,我派人去搜了你母亲的院子,找到了那几包药,才知道的。”   沈柔身子一僵,挣脱他的手,从他怀中站起来,恼怒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阿娘!”   卫景朝冷声道:“你给我坐下。”   沈柔刚才满心复杂的情绪不翼而飞,理都不理他的话,怒道:“那是我娘,你怎么可以羞辱她?”   卫景朝冷嗤:“若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我要做的,就不是羞辱她。她若是再违逆我的意思,尽可以出去自生自灭。”   “你……”   卫景朝道:“沈柔,我对你有耐心,不代表对她也有。”   他眼底泛起一丝冷意,“短短两天时间,你见着她,就给我折腾出这么大的事儿,我若不警告一二,以后你们还想干什么。”   他瞥沈柔一眼,“是不是她撺掇你服毒,你也觉得她是为你好?”   沈柔怒道:“我阿娘只是……”   她停了停,没说出口。   卫景朝冷笑:“只是什么?只是怕你被我骗了?所以就敢撺掇你随便吃药?以后她再怕些什么,是不是又要做别的?”   卫景朝满心的怒火都埋着,没法子朝沈柔发出来,只能全抛在沈夫人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他坐在那里,不怒自威,更遑论生了怒气时,更是威严。   “我不是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冤大头,更不会供养一个随时在我背后插刀的人,她若敢再挑衅我,别说是你母亲,就算是我的母亲,我也容不得她。”   沈柔一时无言。   被他挤兑的,顿时觉得是自己和母亲不对,全然属于恩将仇报。   可是,怎么能这样算呢?   阿娘并没有要对他做什么,只是关心自己的女儿。而且,这话没有任何意义。经过昨日的事情,阿娘不可能再低头。   他这么做,怎么不能为她想一想?   沈柔垂眸,遮住眼底的难受,哑声道:“不管怎么样,那是我阿娘。”   卫景朝冷笑:“你那算什么爹娘!”   他刻薄起来无人能敌,此刻冷冰冰道:“两个没用的废物,没本事还瞎矫情。”   沈柔横眉怒道:“你胡说什么?”   卫景朝嗤笑:“我胡说?沈家沦落至此,连你都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怎么偏偏她寄人篱下,还要挑衅我?”   “还有你那个爹,别的不提,单单只说你兄长,何等惊才绝艳,显然是入阁拜相的文官好苗子。结果为了所谓的基业与忠君,你爹非要将人带到凉州练兵,真是不知所谓!”   “更没有半点风险意识,将你和你兄长害成这样。竟还不知好歹,胡作非为,瞎出主意,真是个好母亲!”   沈柔气的心口疼,却又无力反驳,只狠狠瞪着他,眼圈顿时红透。   卫景朝顿了顿。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   沈家出事之后,沈柔一个小姑娘沦落君意楼,尚且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弯下傲骨保住自己的命,努力活下去,努力救自己的家人。   可沈夫人呢?   她身在凉州,凉州的官员和百姓人人都敬重她,她却什么都没做,只是苦熬苦等,没有任何手段。   她不是废物,谁是废物?   他对沈氏夫妇有诸多不满。   最不满的,便是他们夫妻愚忠,害得沈柔落得这种地步,于是不愿给半点好脸色。   只是此刻,卫景朝实在看不下去沈柔绯红的眼圈,话也说不下去了。   只起身道:“你去找她吧,将我的话原原本本转告给她。我先去军营。”   他说罢,径直走出去。   脚下像是生了风,走的极快,不一会儿,就走出沈柔的视线。   沈柔沉默了片刻,抹了抹眼睛。   其实,她知道卫景朝说的有道理。   哥哥来凉州时,一点也不快乐,父亲却坚持如此……   她也知道,母亲其实没有她想的那样坚强勇敢。   可,那毕竟是生她养她的父母。   她怎么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责怪他们呢?   他们并没有过错。   没有。   小院内,沈夫人一夜未睡。   不顾凄冷的夜晚和清晨的寒气,一直坐在庭院内,没有进屋。   她望着清晨的太阳,眼底的怅然几乎要将自己埋住。她这一生都不曾受过这种羞辱,被人当做贼一样,搜遍了院子。   沈柔在她身后,轻声喊:“阿娘。”   沈夫人蓦然回头,勉强笑笑:“柔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沈柔走过去,手指揉揉她的黑眼圈,垂下眼眸,语气很轻,“阿娘,昨夜的事情,他都告诉我了。”   沈夫人脸色一凉,闭了闭眼道:“我正想与你说此事,这都护府,我不想再住。我找人打听了,凉州城的女人,在外头干活也是能够养活自己的,我预备自己租一间小房子,搬出去住。”   沈柔咬了咬唇。   她私心里,是不愿意让母亲离开的。可也清楚,凭母亲的傲骨,经过昨夜的羞辱,是绝对不肯再寄人篱下的。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也没有挽留,只是道:“我替阿娘租房子吧。”   沈夫人没有拒绝,只哑声道:“柔儿,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沈柔垂眸,轻声道,“阿娘不必担心。”   沈夫人叹口气,揉揉她的额头,“阿娘走后,就只余你一人,你自己要好好的。”   沈柔看着天边的太阳,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问道:“可是阿娘,外头能养活自己的活计,那么苦那么累,你怎么可以……”   沈夫人道:“别人可以,我也可以。”   “柔儿,做人要有气节,不能随便折腰。若是受了这样的羞辱,还若无其事,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话,沈柔快听不下去了。   字字句句,都觉得是在骂她。   没有风骨气节,受了羞辱,还若无其事。   这不就是她吗?   沈柔豁然转头看她:“阿娘就不能为我,折一次腰吗?” 第49章   她眼圈通红,几乎沁出血泪:“从诏狱分别的那天,阿娘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为了这条命,什么都不管不顾。”   “为什么现在,阿娘不可以呢?”   再怎样折腰,再怎么羞辱,再怎的痛苦。   又哪里比得上,她在君意楼承受的十分之一?哪里比得上,她看着卫景朝鄙夷的眼神时,泣血的心?   沈柔望着母亲的脸庞,亦不知自己从何处生出的哀伤。   她嗓子近乎喑哑,问道:“阿娘,你明知道,离开这都护府,我肯定放心不下。”   这凉州城哪有原先想的那样好?   卫景朝没来时,自然人人都愿意善待这位前任大将军的遗孀,去博得一个好名声。可如今新任的将军已至,谁会冒着风险去庇护前任将军的家眷?   更何况,凉州城人尽皆知,沈夫人被接入都护府,只住了一天,便搬了出来。   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她与新任的将军有矛盾。   到那个时候,她一个人,该如何在外头生存?   沈夫人的手一颤,对上她绯红的眼眸,眼泪便跟着掉下来:“柔儿,阿娘不能。”   她望着沈柔的眼睛,心疼到几乎滴血,道:“你乖,阿娘不会有事的,这凉州城再坏,也坏不过京城。”   她过的再差,也不至于比现在更差了。   住在都护府的第一天,被人搜了院子。   这么熬下去,她还有什么脸,她的柔儿还有什么脸?   她读过书,识文断字,精通琴棋书画,再不济,找一户人家,给人家的女儿当先生,也能过活。   沈柔沉默了许久,没有再阻拦,低声道:“阿娘当我没问吧。我给阿娘收拾东西。”   她往屋内走。   沈夫人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双手按在身前的石桌上,眼泪汹涌而落,一颗心绞的生疼。   柔儿,永远都是这样乖巧懂事,自小就是这样,但凡她与夫君觉得要做的事情,柔儿再难过也不会拦着,也不会阻止。   她始终觉得,爹娘有爹娘的道理。   刚才,是柔儿第一次质疑她。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柔儿还是答应了。   沈夫人的心,窒息般的疼。   她不明白,她的女儿这样好,为什么还有人舍得伤害她。   都护府进出都不容易。   卫景朝不在府中,没有人敢做主放沈夫人出去,她带收拾好昨日才归置的行李,便坐在前院,等人放她出去。   沈柔陪着她,低头一言不发。   此刻,卫景朝尚在军营中。   他昨日接见官员,很是威风,今儿第一次进大营,便没人敢给他下马威。   一众官员都晓得,这位新任大将军身份尊贵,得罪不起,聪明绝顶,糊弄不得,情报详细,欺瞒不了。   万一,糊弄人家,糊弄到人家正好知道的地方,那可不就是翻车了?   是以他这遭,接手军务非常顺利,不过半日,便将军中事务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下午回府时,脚步轻快,神色也有三分愉悦。   结果进了大门,策马没走多远,便看着拎着包袱的沈夫人和沈柔。   他眼神一凝,翻身下马走过去,根本不理会沈夫人,走到沈柔跟前,一根长指拎起她手中的包袱,问:“这是做什么?”   “跟我置气,准备离家出走?”他轻飘飘“嗯”了一声,眼底含了笑意,凑近了问,“多大--------------栀子整理点事儿,至于吗?”   沈柔的眼泪,一瞬间掉下来。   卫景朝一时手足无措,将包袱扔在旁边的桌子上,抬手给她擦眼泪,无奈道:“怎么又哭了?有哪句话说的不顺你心意?”   沈柔只是掉眼泪,不吭声。   沈夫人眼神复杂,想哄哄沈柔,但看着她在卫景朝怀里,又伸不出手,便冷冷道:“侯爷,并非柔儿要走,是我要走。”   卫景朝侧目看她一眼,眼神微凉,声音更冷:“夫人以为,我这都护府,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沈夫人淡声道:“莫非侯爷想拦着我?”   卫景朝嗤笑:“没错,夫人又待如何?”   “你……”沈夫人愕然仰头,没有想到他这般无耻,怒道:“卫景朝,你不要得寸进尺!”   卫景朝没理会她,看了眼身后的侍卫,声音凉凉的,“带沈夫人回去,没我的允许,都护府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沈柔拽他衣角,哭道:“你让我阿娘走。”“不行。”卫景朝揉揉她的脸,大拇指拭去她的泪珠子,无奈道,“柔儿,我们马上要和匈奴人作战,你母亲一人住在外头,不安全。”   他一派清正,淡淡道:“再说,她昨日来今日走,是打我的脸,还是想陷我于不义?”   卫景朝瞥了沈夫人一眼,眉眼冷淡,“总归,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沈柔顿了顿,很快抓住重点,“要跟匈奴打仗?”   卫景朝点头,随意弯了弯唇,“早就该打一场了。如今沈夫人若执意出去,被匈奴人抓走做了战俘,可别让我赎你。”   他太知道,该怎么让一个人屈服,随意瞥沈夫人一眼,只淡淡嘲讽道:“到那一日,希望夫人能自觉些,自尽殉国,别丢了你们沈家跟贺家的风骨气节。”   这话一说出口,便是明摆着告诉沈夫人,她的住所,有人监视。   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知道。   可是这对于沈夫人来说,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沈夫人的手微微一颤。   风骨,气节。   这两个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不显得奇怪。从他嘴里说出来,多一种嘲讽的意味,让沈夫人顿时清醒过来,如同一盆冰水,雪天兜头扣下。   她骤然看向沈柔。   她的女儿,站在那里,单单薄薄的一个人,可怜的叫人心酸。   她不由想起,沈柔的经历。   风骨,气节。   这两个词,听到柔儿耳中,该是何等的锥心之痛?   而她居然没有想到,反而毫不犹豫说出口,狠狠地往沈柔心口插了一刀。   连卫景朝都能想到的事情,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没有想到。   沈夫人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喃喃道:“柔儿……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   沈柔还未说话,卫景朝冷冷打断她,“你的意思,并不重要。”   他把沈柔按在怀里,安抚地拍了拍,眼神冷漠地看向沈夫人,“夫人,回去吧,别再雪上加霜了。”   沈夫人心如刀绞,再不敢提那四个字,带着无尽的愧疚,一步一回头,望着沈柔的身影,缓步走回去。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的后悔过。   她知道自己说的话,对于柔儿来说,有多难听。   “柔儿,做人要有气节,不能随便折腰。若是受了这样的羞辱,还若无其事,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话,几乎是逼人去死了。   若是沈柔脆弱些,敏感些,说不定,早被她伤的活不下去了。   她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无尽的愧疚与悔恨,几乎淹没了她。   其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掩埋。   此时此刻,她只是在想,柔儿会不会恨她?   会不会,觉得连她的阿娘,都看不起她?   她心里,该有多苦?   可是,作为她的母亲,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道歉,如何去安慰她?   身后,卫景朝拍拍沈柔的背,低声细语哄她:“乖,别哭了,你阿娘不走了。”   沈柔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抽噎道:“你派人监视我。”   卫景朝道:“是保护,不是监视。”   沈柔轻哼一声。   卫景朝看着她泪眼蒙蒙的眼睛,叹口气,揉揉沈柔的头发,低声道:“我们柔儿,是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不用听别人的话。那些懦弱的人,自己没有用,就要求别人和他们一样。他们说的话,都是放屁。”   “若是都听他们的大道理,像我这样的人,早该一死了之。”卫景朝轻嗤,嘲讽之意十足,“我既不忠君,又不正直,还不孝顺。可以说,仁义礼智信,除了一个智慧,其余一个不占。”   “我都活的好好的,怎么旁人就得死?”   沈柔闻言,没有说话,眼神微微一动。   卫景朝又道:“我亦不晓得,你阿娘在贺家到底学了什么,怎么能说出那种鬼话来……”   沈柔漂亮的眼睛瞪着他,不许他再说。   只是,眼底倒没有怨恨与生气。   他有些无奈,单手将她抱在手臂上。骤然而来的失重感,沈柔搂住他的脖子,推了推他的胸膛:“你做什么。”   卫景朝心底松了口气,轻笑,哑声问:“不生我的气了?早上我说话那么难听,也不生气?”   沈柔没说话。   当时听他说话那么难听,她当然是生气的。   但因为知道卫景朝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实话,生气起来也没有底气,更觉没有必要。   而且……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有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血脉相连的父母,有不远不近的亲朋。   可只有一个卫景朝,能够明白她的情绪,看透她的苦。   只有他,会告诉她,沈柔,你并没有错。   别人骂你,是他们懦弱愚蠢,见不得你好。   你本就不该死。   你比我更好。   你是世上最勇敢坚强的人。   她怎么可能生他的气?   她怎么舍得?   沈柔抱住他,蹭蹭他的脖子,闷闷道:“你不要这么对我阿娘,不喜欢她,不要见面就好了。”   卫景朝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他不曾想过,自己还有这么一天。   以往,他连自己亲生母亲的面子都不给。如今却为了沈柔,什么都肯答应。   美人乡,英雄冢。   这六个字,真是血与泪的教训。   他一路将沈柔抱回院子内。   沈柔屡次要求让他放下她,他没理会,惹得她只能自欺欺人地将脸埋在他脖子上,好像这样,就不会被人认出来。   卫景朝忍不住笑了笑。   拍拍她挺翘的臀,忍着笑意道:“你再这样,有人要笑话你的。”   沈柔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一口,闷声道:“都怨你。”   卫景朝又笑,抱着她进了屋,放在榻上,摸摸柔软的发丝,问:“要不要沐浴?”   沈柔抬手,做出要抱的姿势,撒娇道:“你抱我去,我不想动。”   卫景朝点点她的脑袋。   沈柔仰头看他,娇声问:“去不去嘛?”   “去去去。”卫景朝重又抱起他,无奈道,“你就是我的克星。”   进了浴池,沈柔俯在他肩上,温软的唇亲了亲他的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卫景朝嗤笑,“不怕了?”   沈柔点头,贴近他的身体,慢吞吞道:“你不会淹死我的。”   卫景朝心软的一塌糊涂。   揉揉她的后脑勺,叹息道:“你啊。” 第50章   沈柔说,你不会淹死我的。   这话听着极为可笑,毕竟,谁会真的淹死自己的枕边人。   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让人心里发酸发软。   大约是因为,他能从中听出,她给予的信任。   信任他会保护她,不会伤害她。   所以哪怕是曾经最害怕的水中,也变得没那么可怕。   卫景朝一颗心像被泡在蜜糖里,又软又黏,低头亲亲她,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道:“改天吧。”   沈柔精巧的眉毛微蹙,不解问:“为什么呀?”   卫景朝无奈道:“傻子!”   沈柔不满地皱皱鼻子。   卫景朝道:“你吃那药,对身子不好。若是刚吃完便同房,该肚子疼了。”   否则,温香软玉在怀,主动搂着他,他是疯了才非要做柳下惠。   沈柔脸上泛起一丝羞意,趴在他怀里没再动作,小声辩解:“那我又不知道。”   卫景朝大手掐住她的细腰,哑声道:“两天就好,明儿再来,先别急。”   沈柔小脸一红,啐了他一口,羞恼道:“谁急了?”   卫景朝轻笑一声,将人搂紧了。   沈柔向来会得寸进尺,不知想到什么,便随口问了句:“你怎么会知道……会疼?”   便是女人,恐怕也不太清楚。   他一个男人,懂得倒是多。   卫景朝随口回答:“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沈柔撇嘴,不满他的敷衍,往他胸膛上咬一口,却又不舍得用力,只是拿牙齿磨了磨。   卫景朝被她牙齿磨的胸口痒痒,无奈笑了,推开她的脑袋,道:“好了,我自己吃那药时,虽找了大夫,但终究不可靠,就自己看了医书,书上说的。”   他眉眼含笑,“我虽不像你过目不忘,但记性大约还行,看过的东西,记个七七八八还是有的。”   沈柔被推开,歪头看着卫景朝精致的下颌,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但她又有了别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吃药?”   这个问题,也不是突然出现的。   刚听他说时,她便想问,可惜卫景朝没给机会。   他又不会怀孕。   京都那么多贵族子弟,没有哪个人会自己吃药避子。还有些男人,任由妻妾无数次怀孕小产,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提起此事,卫景朝眼神骤然一冷。   他也不瞒着沈柔,咬牙道:“我是怕被人算计。万一什么时候被人下了药,结果不知道哪天,从哪儿冒出来个女人,抱着个孩子说是我的,恐怕有嘴也说不清楚。”   他说着,冷笑了一声:“前年我去益州,你应当知道。”   沈柔点头。   益州之行,他剿匪数千,勘破益州太守与匪徒官匪勾结之事,立了大功,一跃成了正三品大理寺卿。   可是细节,她却不知道。   “益州太守怕我剿匪之后,转头查他官匪勾结之事,便给我下了药,在我房中放了八个瘦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催情香。”提及此事,卫景朝不由得揉揉眉心,仍是心有余悸,“整整八个,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可怕。”   这显然是奔着他这条命去的。   再强悍的男人,吃了药夜御八女,不死也得残废。若是他为嫖。妓,死在女人床上,长公主殿下便是再强势,恐怕也没脸去找人麻烦。   这才真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不仅要杀了他,还要给他头上泼一盆脏水。   卫景朝人生中,头一次见这么肮脏的手段。   从益州回来,他对此心有余悸,便找人开了药,又自己研读医书,改善了药方。   不夸张的说,他如今也算是半个大夫。   沈柔默了默,忽然问道:“那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八个千娇百媚的瘦马,加上药物的作用。   他就算是个神仙,也忍不住吧。   没死在益州,当真是福大命大。   卫景朝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尴尬,“那酒,被陆黎误饮了。”   沈柔一顿,想起在路上听到的消息:“陆黎跟踏歌?”   卫景朝点头,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颇为无奈道:“从那以后,我出门便不带侍女,怕遭人暗算。”   一个踏歌,好歹与陆黎算是两情相悦。   若是别的侍女遭了暗算,又该如何?   这一次,算是为了沈柔,又破了例。   沈柔好奇心极重,仰脸问:“那他们为什么不成亲?”   “我不知道。”卫景朝睁眼说瞎话,将自己的责任推的一干二净,“上次就跟你说了,可能是陆黎不行,踏歌看不上他。”   沈柔轻轻笑出声。   卫景朝低头看着她明亮的双眸,亦是笑了一声。   这个夜晚,凉州城的月格外柔和清亮,照入房中,化成一束一束的花,开在心尖上。   翌日,阳光晴好。   沈柔揉了揉眼,从床上醒过来,卫景朝又不在身边。   她看向身旁等候的侍女,问:“将军呢?”   侍女指了指门口,“在外头练剑。”   沈柔下意识往外看,却被门窗遮住了外头的情形,什么都看不见。   她心里极是纳闷。   卫景朝学过武艺,这个不容置喙,人尽皆知。毕竟,他也算是个武将。   但是在鹿鸣苑住了半年,他几乎从未拿起过刀剑,一贯都是衣冠楚楚的模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官,温润如君子。   听得侍女说,他在门外练剑,沈柔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她掀开被子下床,踩着鞋走到窗边,透过窗子往外看。   窗外,卫景朝手持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身姿矫捷,如飞龙,如闪电,剑刃寒如秋霜,剑势宛若游龙。   剑法如何,她不大懂,但论起气势,的确是无比恢宏磅礴。   沈柔在室内望着。   她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将杀人的事儿,做的如此正气凛然。   以前哥哥也是练剑的,但哥哥的动作向来干净利落,不似文人,更像是侠客。   可卫景朝既不像武将,更不像侠士,一身的气度,像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像是人间至高无上的存在,叫人不敢逼视。   她望着卫景朝的身影。   看他一举一动,一颗心,在胸腔里噗通噗通的跳。跳得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呼吸不畅,飞快地憋红了脸颊。   沈柔抚着胸口,平静片刻后回身,坐在梳妆台前,示意侍女为她更衣梳头。   不久后,她推门走出去,在离着卫景朝三步远的距离停下。   仰着小脸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结束?”   卫景朝侧目,“这就结束。”   他收起剑,自然而然拉住她的手,往花厅去,道:“吃过早饭,你随我去军营。”   沈柔抬眸看向他,眼底泛起一丝诧异。   他说,她是他的谋士,沈柔还当他只是为了给那些官员一个下马威。   结果,他居然是说真的吗?   让她去军营?真的给他当谋士?   卫景朝语气平静,像是在跟她聊天气,“我想让你过去看看,回来替我写一本书。”   他弯唇,眼神却沁凉:“北疆军营中有着诸多毛病,但他们却沉溺于以往的风光,故步自封,墨守成规。”   “据我昨日所见,他们如今对抗匈奴骑兵,靠的还是绕到敌后,一举包围的手段。可是自从前几年大胜后,匈奴对此颇为忌惮,这一招几乎没有任何用处。”   “但他们偏偏觉得,昔年能借此端了匈奴半个王庭,如今也可以。”卫景朝眼神淡漠,“却也不想想,匈奴人再蠢,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沈柔脚步微微一顿,轻声道:“但是以往与匈奴作战,的确胜多败少。”   “胜和胜,也不大一样。”卫景朝道,“大齐的军备和武器,比匈奴好的多,按照我的估算,我们一场都不该输。。”   卫景朝眉眼微沉:“你父亲在时,略好一些,输的极少。自从换了个无能的将领,输的越来越多。”   “那战绩,若是你看了,恐怕都觉得不明白,这仗怎么能打成这样?”他脸色有些不悦,“偏偏,这些个将领,都觉得并无问题,只是将领指挥失当。”   将领无能,是显而易见的问题。   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问题。   北疆的军队,看似规整,纪律严明,实际上却并没有表现的这样好。   里头多少还是存在着,拉帮结派,任人唯亲,团团伙伙等等乱七八糟的事情。   可是,他们自己看不到。   卫景朝不过略说几句,便换来几张冷脸。他们虽不敢忤逆他,那神态,却明摆着不会配合。   沈柔垂首沉思。   卫景朝道:“你陪我去一趟,翻翻卷宗,实地看看,到时再说,这书该怎么写。”   沈柔慢慢道:“以前,我哥哥跟我爹吵架,常说这军队要改变。”   她有些难受,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对卫景朝道:   “我哥哥说,如今的情形早已与几十年前不同。若想要继续打胜仗,就要看看匈奴如今的主将是何样风格,再做计较。”   “可是,我爹说他年轻不懂事,在胡言乱语。”   沈柔对军事一窍不通,半点不懂。   可她总归能看明白,论起智慧,自己年过不惑的父亲,终究是比不上卫景朝。   或者,还不如哥哥。   所以,大约当初他们的争论,哥哥是对的,爹爹是错的。   可惜,哥哥性格温和,不如父亲强势。   卫景朝许是忌惮着,昨天将她母亲说的太难听,惹了她伤心。今日没对她的父亲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冷笑了一声,闭上嘴。   只是嘲讽之意,怎么也拦不住。   沈柔无奈,软绵绵道:“你让我写什么?对军队的事情,我一窍不通,什么都不懂。”   “不懂可以学。”卫景朝淡淡道,“你这么聪明,不多学点东西,可惜了。” 第51章   用过早膳,卫景朝便带着沈柔去了军中。   军中早已开始操练,远远望去,军容整齐,风貌肃然,端得是精兵良将。   沈柔跟在他身后,小声道:“我觉得没什么毛病啊。”   卫景朝道:“那就再看看。”   他领着沈柔,去了军官们的议事厅。   里面站着十余位将军,看见她,纷纷变了脸色。唯有从京城随着卫景朝一路前来的陈副将,仍是满脸平和,神态稳重。   一来,他知道沈柔的身份,这位沈姑娘是平南侯之女,自然是有资格进来的。二来,观沈姑娘与大将军之间的情分,来日到底是什么情形还未可知,实没必要得罪她。三来,他亲眼见到那位林参将的下场,自此仍是心有余悸,不敢也不想与卫景朝作对。   顶着众人难看的神色,卫景朝不仅把沈柔带了进来,还按着她在一旁的桌案前坐下,亲手给了铺了纸笔。   却未发一言,回身在主座坐下。   他似乎是没感觉到那些刀子似的眼神,含笑道:“昨天说到哪儿了?继续吧。”   贺新城瞥沈柔一眼,垂下眼睑,恭恭敬敬道:“禀大将军,昨日我们说到武器。”   他神态平和,侃侃而谈,“武器是由我负责的,现在我们军中的武器分为十八种,最常用的是□□和大刀,步兵和骑兵分发的都有。弓箭手除人人配备铜弓铁箭外,另有诸葛连弩和三弓床弩,一连十发,穿墙破壁,威力无穷。除此外,还有攻城的云梯、守城的投石机,长矛盾甲等等,军备充足。”   卫景朝转着指间的扳指,一针见血指出问题:“匈奴人很少打到凉州城内,往往是野外战争,以步兵和骑兵为主,为何凉州骑兵还未用上马槊。”   他目光沉沉:“据我所知,滇南和西境的骑兵,都不再用□□,全部换成了马槊。”   他望着贺新城,质问道:“你作为骠骑将军,一军高级将领,既主管兵器之事,那大将军想不到的,你理应想在前面,怎么北疆的军备,比别地滞后了这么多年?”   贺新城面色无异,拱手道:“下官短见薄识,孤陋寡闻,多年闭门造车,实在有负重任。只是,不知这马槊,是何物?”   他与卫景朝对视,眼神亦凛然:“大将军的话自不会有错,但凉州将士们向来用枪和刀,从未用过马槊,若是忽然改变,恐怕不适应。”   “再者说,西境和滇南的战绩,从来比不上我们,怎么他们用的,就一定是好的呢?”   卫景朝长指扣在桌案上,俊朗眉眼忽然带了嘲讽的笑:“贺骠骑且去找两本书看看吧,否则,说的话平白无故叫人笑掉大牙。”   这个贺新城,倒的确是个不一般的。   到这种境地,竟还敢反过来给他挖坑,只恨不得告诉这满屋子官员,他卫景朝是个不懂装懂的外行人。   可惜,让他失望了。   卫景朝的目光扫过沈柔,道:“告诉贺骠骑,马槊是什么?”   沈柔便温声道:“马槊总体上看,大致与枪和矛一样,只是槊锋刃远远长于枪和矛,用起来更加趁手。而且,马槊上带有破甲棱,能一举击破对方士兵的盔甲。”   她神态平静,一双眼睛不带任何私心,告诉贺新城:“正常来说,骑兵由枪换为槊,并不会有太大不适。而槊用起来,的确是比枪更得心应手,更适应战争。”   贺新城神态亦是平和,垂首道:“下官受教,今日回去,马上就安排更换武器之事”   卫景朝始终看着他。   见他如此能屈能伸,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贺骠骑,孺子可教啊。”   被一个年龄比自己小的人,用“孺子可教”这种词来形容,其实多少是有些羞辱的。   贺新城却仍是不卑不亢,道:“能得大将军教诲,是下官之幸。”   卫景朝敲敲桌面:“下一个。”   位于贺新城身后的人,立刻拱手,恭恭敬敬道:“禀大将军,下官分管的,是粮草、军装等物资。”   沈柔用笔头撑着下巴,莫名看着他与人推拉。   卫景朝到军中第一件事,便是让这些人口述自己的职务,不给准备的时间,如此一来,了解的才是真实情况。   可是,这真实情况却不容乐观。   贺新城心思叵测,自然是清清楚楚,不容置疑。可就连眼前这位恭恭敬敬的司务将军,也并非表面这样老实。   譬如,他口述的情况,只说存粮的数量,却不说这些粮食是什么?大米、小麦、谷子、肉脯或是别的什么,都不肯提。   但是,一千斤大米怎么能与一千斤肉脯相提并论?   但若卫景朝是个不懂的,恐怕肯定会被糊弄过去,还当他是个好下属。   这场述职,到午饭时分才停。   卫景朝率先起身,道:“如今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们先按照我说的,各自去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其余的事情,明日再议。”   说罢,提步往外走。   沈柔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一旁,贺新城不疾不徐道:“大将军,军中的将士们,都想见见您,您可否稍等片刻?”   卫景朝脚步一顿,道:“可以。”   他的目光,却落在陈副将身上:“陈副将,你随我从京城过来,将士们亦不认得你,今日就随我一起吧。”   陈副将闻言称是,从善如流挤过前面几人,紧跟着他。然,凉州城本就有两位副将,资历更深,权势更盛。如今却直接被陈副将挤到了身后。   同级官员之间,排位是非常重要的,这关系着以后的话语权和重要性,许多人都为此争的头破血流。   可现在,是卫景朝点名让陈副将跟着他认人,纵然旁人有再多意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提,只是用不满的眼神,盯着卫景朝和陈副将的后背。   卫景朝却蓦然回身。   众人吓了一跳,他的目光却落在举棋不定的沈柔身上:“过来。”   沈柔愣了一瞬,连忙走过去,小声道:“我去干什么?”   卫景朝的声音直接碾压了她的:“沈姑娘是我的谋士,以后见了她,就如同见了我。”   沈柔没有吭声。   旁人还惦记着魏延因质疑沈柔,被他羞辱的前情,更是不敢吭声。   于是,一帮身着盔甲的将士,便随着卫景朝这个翩翩公子,和一个柔弱美人,走向演武场。   那模样,看上去颇为违和。   演武场下的大广场里,站满了士兵。最前排一排,是各级都尉和校尉。   卫景朝一眼望去,见下头军容整肃,亦不免有些感慨,道:“不愧是大齐第一雄狮。”   他身后的将士们,纷纷露出骄傲的神色。   沈柔的目光扫过,慢慢陷入沉思。   其实,北疆这些士兵们,个个骁勇,都是能征善战的好苗子,并没有问题。真正的问题,出在眼前这帮子将军身上。   争权夺利的是他们。   故步自封的是他们。   墨守成规的是他们。   不考虑将士们生死的,也是他们。   她似乎,知道这书,该怎么写了。   她不需要懂军事,只需要明白,做将军的人应该拥有什么样的品质就够了。   是时,站在第一排第一个校尉走到演武场中间,昂首运气,喊道:“大将军初来乍到,兄弟们没有什么可送的,请大将军下来较量一二,全当是我们给大将军的欢迎仪式。”   卫景朝骤然失笑。   虽知道,这是士兵们给的下马威,却也不恼,只抬了抬下巴,问:“单挑?”   贺新城含笑解释:“刘校尉在军中,算是身手一流,由他陪大将军过招,想能让将军尽兴。”   卫景朝墨色的眸子扫过他,突然道:“贺骠骑说话这样好听,应该做个翰林学士,去陛下身边侍奉才好。”   贺新城垂首不语。   卫景朝便道:“刘校尉,怎么打?赤手空拳,还是兵器?”   刘校尉扫了扫他风流俊美的脸庞,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个贵人,打死了他赔不起,道:“用武器吧,点到为止,将军以为如何?”   卫景朝点头,目光扫过他:“看刘校尉是用刀的,那今日就用刀吧。”   他说着,脱下身上精美繁复的外衫,递到沈柔手上,缓缓转了转手腕。   沈柔的目光掠过他腰腹,慢慢垂下眼眸,遮住脸颊上的红晕。   他的腰,看着是挺细的,穿上衣衫,跟个文人似的。可唯有她知道,这衣衫覆盖之下,是如何的结实有力。   卫景朝从高台上走下去,在刘校尉对面站定,拿过手旁的大刀,拎在手中掂了掂重量。   刘校尉看他单手拿刀的样子并不吃力,眼神一凝,道:“没想到,将军还是个练家子。”   演武场上这几把大刀,都不怎么寻常。卫景朝手中这把蛟龙衔珠刀,足有三十八斤重。   一般来说,便是平常的士兵,也不能轻而易举拎着它掂重量,更遑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卫景朝道:“三十八斤,这刀用来打仗,不太合适,一般人拿不起来,先被刀拖累了。”   刘校尉神色越发郑重,答道:“这刀是演武场比武用的,将士们用的刀,是十八斤的。”   卫景朝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刘校尉拱手:“得罪了。”   他并不觉得卫景朝会是他的对手。他手中的刀,足有八十斤。要知道,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也只比它重了两斤。   卫景朝靠着一个三十多斤的兵器,就想赢过他,纯属是痴人说梦。   比武场上,用刀是衡量两个人武力值最简单的方法。   没有过多的动作和华丽的举动,只看谁的力气大,谁的动作快。   刘校尉举着刀,往卫景朝肩上砍去。   卫景朝并没闪躲,随之举起手中的刀,直直对砍上去 第52章   高台上,沈柔站在最前头。   贺新城站在她身后,倏忽问道:“沈姑娘,刘校尉如此骁勇,您就不担心大将军吗?军中比武,非死即伤啊。”   沈柔语气淡漠,“他不会输。”   她看着演武场里,刘校尉的刀砍向卫景朝,手指微微蜷缩在衣袖里,面上却丝毫不露。   卫景朝横刀去挡,与他对劈。   台上台下,齐齐唏嘘一声,纷纷别开头,不忍去看卫景朝的惨状。   毕竟,演武场上的情形,是那么清晰。刘校尉身高八尺有余,健硕非凡,卫景朝这样的翩翩公子,完全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他若是躲,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可就这么直接去挡,他是拿自己的小命去赌。   毕竟,那把八十斤的大刀,单从上自下的重力,就能将人拍扁。   一声兵器相撞的巨响后,众人缓缓回过头,看演武场上情形。   卫景朝站着,手中的刀不知是怎么运作的,将他那八十斤的大刀直接别到一旁,砸在地上。他自己的刀,则直直的,横在刘校尉肩头。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但凡力气重一分,刘校尉的肩膀,就要废了。   卫景朝收回道,含笑道:“刘校尉,承让了。”   刘校尉站在原地,怔然半天,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忽然拱手,单膝跪地,垂首道:“大将军武功盖世,下官愿为差遣。”   卫景朝云淡风轻道:“都是保家卫国罢了,什么差遣不差遣的。刘校尉请起,以后我们各司其职,打走匈奴人。”   刘校尉虎目含泪,道:“将军高义。”   卫景朝微微一笑,将刀放回原处,往回走。   沈柔的嗓音轻柔且坚定,“刘校尉是骁勇善战,大将军却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   她的目光,落在卫景朝身上,如同坠入无数星辰,弯唇笑道:“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厉害,他永远不会输,所以我不必担心。”   “贺骠骑。”沈柔的声音倏然冷淡下来,“大将军说的没错,您的话这样多,合该入京陪在陛下身边,做个御史倒是极好。”   “毕竟,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贺新城盯着她,漆黑眼眸微微颤动,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忍住,只道:“沈姑娘言之有理,下官受教。”   沈柔转过头,提着裙摆快速往下走,迫不及待去接往这边走来的卫景朝。   隔着两步远的距离,卫景朝就笑问:“急什么?英武吗?”   沈柔用力点头,忍住去抱他的想法,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昂首挺胸道:“很厉害,大家都觉得你很厉害。”   卫景朝偏头看去身后的士兵们。   身后骤然有人带头喊:“大将军!”   随即,其他人亦跟着喊,很快形成山呼海啸之势。   所以说,一个人想要征服军队,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打赢他们。武力值,永远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   卫景朝含笑,一身沉稳气度,却极温和朝着他们挥了挥手。   如此,更引发了一波热潮。   沈柔双眸灿灿,宛若繁星。   卫景朝抬手拍拍她的脑袋,从她怀里把外衫抽出来,自己拎着。   转头对陈副将道:“待会儿派人去附近买一千只羊,杀了请大家吃肉,钱从我这里出。”   陈副将点头:“是。”   那位司务将军脸色一僵,道:“这点小事,是下官的职责范围,就不劳烦陈副将了。”   陈副将寸步不让:“既是走大将军私账,便不算是高司务的职责,而是大将军的私事。大将军将私事交给我办,高司务也有意见吗?”   高司务脸色不悦,却只得道:“下官不敢。”   可是,虽说是走卫景朝私账,不算军务。   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凡插手了军队的衣食住行之事,那这司务上的事儿,早晚会被他分一杯羹。   毕竟,他本身级别就高于高司务。   卫景朝笑了声,“陈副将,这是我交给你的第一件事,可别办砸了。”   他冲着那些个校尉道:“以后若是我不在,你们有事便找陈副将处理,若是无法决断的,就去找我。”   校尉们敬服他,便随之敬服他信任的人,闻言纷纷道:“下官遵命。”   可是,一旁被忽略的几个将领,脸色都不大好看。   陈副将却笑道:“下官一定办好。”   卫景朝点头,领着沈柔,径直回家去,没有留下与兵同乐。   他这样的身份,若是真坐在士兵中间,反而叫人家不自在,不如花了钱买东西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快活自己的。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沈柔趴在他腿上,格外的温柔乖巧。   卫景朝揉揉她的脑袋,温声问:“干什么?”   沈柔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你今天好厉害啊,那个刘校尉那么大的块头,你居然也赢了。”   卫景朝解释道:“他虽然块头很大,但并不比我高,只是比我健壮,所以打架时,其实优势不大。这刀自上而下砍,高度不够,力度自然也不够。若是他再高些,我肯定不能赢的这样轻松。”   沈柔不懂武力上的事情,听他说了,亦是一知半解,只笑眼弯弯地望着他。   卫景朝被她的心尖发软,捏捏她的脸颊,忍不住夸赞:“柔儿今日也很厉害,我让你说马槊,没想到你能把贺新城说的哑口无言。”   她说时,卫景朝都颇觉惊讶。   真真是条理清晰,一字一句,将贺新城挖的所有坑,埋的所有雷,都给反驳了个清清楚楚。   贺新城说,骑兵会不适应,她说跟枪和矛大体相似。   贺新城说,不一定真的好,她就说,槊锋刃更长,适合发力,还有破甲棱,能够刺破盔甲,肯定比以前的好。   总而言之,没有半句废话。   一字一句,都答在点子上。   沈柔皱皱眉,不悦至极:“他这个人,心眼不对,嘴里没有半句实话。”   “别的暂且不说,我爹以前对马槊也是极为赞赏的,曾经还说回去要在北疆也用上,我不相信他会从没有听说过。”   “而且如今我们看,这里压根毫无马槊的身影。我想来想去,这军中能说服我爹打消念头的人,除却巧言令色的贺新城,不作他想。”   提起正事,沈柔娇嫩温柔的小脸,顿时变得正经起来,“他为什么不愿意用马槊?明明是这样好的东西,所以我不信他没有私心。”   卫景朝微微点头,手指拢着她的长发,绕在指尖打卷,慢慢道:“先让陆黎派人去查,明日我再行试探。”   沈柔点了点头,并不替他操心此事。   她打了个哈欠,双手握拳,揉了揉眼睛,告诉卫景朝:“我知道要写什么了。”   卫景朝低头看她。   沈柔眯了眯眼,水透的眼眸中泛起一丝笑意,慢慢道:“写一个话本,从前有个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士兵,阴差阳错到了大将军身边侍奉,跟大将军产生了一段不容于世俗的感情。”   卫景朝眼神一凝,手指慢慢松开她的头发,顺着脊背下滑,慢慢道:“沈柔,话里有话?”   他长指微屈,在她腰窝处蹭了蹭。   沈柔笑着缩进他怀里,软声求饶:“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你松开我。”   卫景朝松开手。   不容于世俗的爱情。   大将军,士兵。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柔不敢再跟他胡说八道,语速飞快道:“这位姑娘在大将军身边,陪着大将军经历了很多事情,最终和将军一同取得胜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爱情,最后成婚生子,一切圆满。”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她楚楚可怜地望着卫景朝,软软询问,“我想写,可以吧?”   卫景朝略一思索,道:“可以。”   用一个看似普通的爱情故事,将这些人丑态串联起来,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如此,既生动有趣,又格外有意思,还能暗指某些人。   沈柔暗示道:“一般来说,如果军队斗争严重,那么肯定会有一个昏庸的君王,在上头搅风弄雨,为难将军和士兵。”   卫景朝又点头。   沈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趴在他腿上,笑弯了眼睛。   卫景朝将她拎起来,抱在腿上,搂进怀中,低声问:“笑什么?”   沈柔眨巴着眼睛,道:“没……没什么啊。我根本没笑,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卫景朝低头,望着她的眼,忽然明白过来。   他低头,亲亲她柔软的唇,自己的心亦软得一塌糊涂,轻声道:“写吧。”   “不论你想写什么,都可以。”   替父从军的女兵和大将军,共同经历许多事情,最后圆圆满满在一起。   若非实在太明显,她恐怕是想要写,前任大将军的女儿和现在的大将军,一同经历风雨,最终圆圆满满在一起。   她的心思,他岂会看不懂。   她那样说,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几乎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一句话。   卫景朝,我想要写,我们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是最后你和我在一起了,可以吗?   我会和那个士兵一样勇敢,哪怕不容于世俗,哪怕要经历很多挫折和困难,但无所畏惧。   他哪里舍得拒绝她。   他不想拒绝她。   他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卫景朝将她揉进怀里,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眸,缓缓闭上。   沈柔,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让人彻彻底底,变了个模样。   沈柔听到他近乎是允诺的话,眼泪不期而至,聚在眼眶中,汇成水珠,沾湿他的衣襟。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攥紧他的衣袖,在他怀中蹭了蹭脑袋。 第53章   卫景朝的心,顿时又酸又软,抬起她的脸,大拇指拭去她的眼泪,无奈道:“你最近越发爱哭了。”   以前没觉得她这样爱掉眼泪。   那时候不管他说话多难听,她全都当做没听见,丝毫不放在心上。别说是掉眼泪,恐怕连伤心都有限。   哪儿像现在,三天两头哭一场,闹的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柔软绵绵道:“嗯。”   竟是毫不扭捏地承认下来。   卫景朝哑然失笑。   他一向是不喜欢看人哭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但凡哭起来,总是哀哀怨怨,涕泗横流,不忍直视。   可唯独,她哭起来不叫他厌烦,反而觉得心疼。   或许,是因为她过人的美丽,哪怕掉眼泪,都像是荷花盛露。   马车走到都护府门前,骤然勒马停下。   卫景朝蹙眉,“怎么了?”   陆黎策马近前,道:“将军,有人堵在门前。”   “何人?”   “瞧着像是贺骠骑。”   卫景朝撩帘子的手,复又放下,眉眼冷淡道:“请贺骠骑去会客厅。”   陆黎策马上前,片刻后又回来,低声道:“将军,贺骠骑说,他不是求见您的,是来见沈夫人的。”   卫景朝转了转手中扳指,忽然笑道:“那就带他去。”   沈柔皱眉,拉了拉他的衣袖,略有些不满。   卫景朝按住她的手,压住她的抗议,语气平静:“让人去听听,这位贺骠骑,要跟他的姑母说什么,回来一字不漏的禀告。”   贺新城去见沈夫人,两个人在院子里待了仅仅不到一刻钟。   没多久,去探听的两个侍卫便到卫景朝跟前禀告。事涉母亲,沈柔非要跟着,卫景朝只能随便她。   这两个侍卫,大约是学过口技,将贺新城与沈夫人的对话,学的惟妙惟肖。   “侄儿拜见姑母,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托福,甚好。贺骠骑如今尊贵,到我这小地方做什么?”   “姑母莫怪,昔日不曾登门,非侄儿不肯,实在是有苦衷,我身份尴尬,若来见姑母,怕再连累姑母。”   “呵呵。”   “姑母,侄儿今日前来,是有事相商。”   “我与贺骠骑,没什么可商量的。贺骠骑另请高明吧,恕不远送。”   “姑母别急,我只问一句话,跟在大将军身边的那位沈姑娘,莫不是柔儿表妹吧?”   卫景朝脸色骤然一沉,声音又冷又硬,寒意森森:“继续。”   “我记得昔日进平南侯府时,表妹与姑母是何等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将我娼妓出身的母亲,衬托的上不了台面。”   “没想到,时过境迁,姑母和表妹,竟也落得这样下场。”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昔日姑母与贺家一同,将我的母亲贬斥的一无是处,言必称娼妓低贱,配不上你家门第高贵。如今你的女儿也是娼妓,你猜她这样的身份,能否配得上长陵侯府的门第?”   “你、你胡说八道!我女儿跟你的母亲岂能一样!”   “自然不一样,我母亲再怎么卑贱,也不是逆贼。长陵侯乃是皇家血脉,长公主殿下更是尊贵无匹,他们能容得下一个逆臣之女吗?”   “够了。”卫景朝冷冷打断侍卫的演绎,道,“先退下。”   沈柔脸色惨白。   卫景朝握住她的手,轻声唤她:“柔儿。”   沈柔哑声道:“我没事。”   只是,有一点点难过。   难过于,贺新城那样难听的话,都是实话。她这样的身份,自然配不上长陵侯府高高在上的门第。   她方才求的一切圆满,皆大欢喜,纵得了他的承诺,也不过是异想天开。异想天开的事情,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可能实现。   她该谢谢贺新城。   打醒了她糊涂的脑子,让她从情爱编织的美梦里醒来,不再抱着幻想过活。   大梦初醒。   甚至无法理直气壮的难过。   她的心被攥紧了。   心口越疼,大脑越清醒,甚至还有余力去分析,“贺新城不安好心,他是故意来激怒我母亲的。”   卫景朝握住她的手腕,触到她飞快跳动的脉搏,怒道:“我管他干什么!沈柔,你心里难受就说出来!我不需要你给我当军师!”   沈柔垂眸,缓缓道:“我是很难过。”   “他这样骂我,我想杀了他。”她语气阴阴凉凉的,带着寒意,“我从未看不起他,他却对我充满恶意,这样的人,不死何为?”   卫景朝从未见过她这样。   他的心,蓦然沉下去。第一次看不懂她眼底的情绪,让他骤然生出一丝慌张,可他也只是随着她道:“好,那就杀了他。”   他对陆黎道:“去查查,贺骠骑有没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查出来后,就杀了他以正军法。”   陆黎点头。   卫景朝展开沈柔攥紧的手,揉了揉她指甲掐出的印子,平静道:“不用听旁人的话,我的事,向来由我自己做主。”   沈柔深深呼吸几下,温顺道:“我信你的。”   可她的心,仍是破败荒凉。   像是家徒四壁的房子,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寒风吹进来,一切都冰凉冰凉的,纵然努力生了火,仍旧暖不起来。   她扑进卫景朝怀里,搂紧他的腰。   卫景朝拍拍她,轻声安慰着。   过了许久,她终于平复过来,一张小脸,亦恢复了血色。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了,刚才就是……”   卫景朝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沈柔望着他的侧颜,垂下的睫毛,遮住眼底莫名的情绪。   沈柔想,她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明知前面是重重危险,明知不可能有未来,但为了这短暂的温暖与幸福。   还是选择了自欺欺人,不愿揭开真相。   只想着,这温暖,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在沈柔的强烈要求下,卫景朝又将那两个侍卫叫进来,演完了沈夫人与贺新城的对话。   不出所料,贺新城的确是故意激怒沈夫人,想要借着沈夫人的手,闹的卫景朝后院失火,拖住他的后腿。   卫景朝点了点膝盖,慢慢道:“他的目的,是为了拖住我。但是拖住我,又是为了什么?”   沈柔语气很淡,“肯定与马槊的事情有关,就从武器上开始查,定能查出端倪。”   卫景朝点头,不知道从哪儿憨了几个暗卫出来。   沈柔好奇的盯着,突然问了句:“他们一直跟着你吗?”   卫景朝点头。   沈柔又问:“那你在房间里……”   她脸有些红。   卫景朝猛得咳嗽一声,“当然没有。”   他颇为无奈,“我没有那样变/态的嗜好。再者说,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不该看的时候,一眼都不会看。”   沈柔猛地松了口气。   卫景朝握住她的手腕,手指摩挲着她的腕骨,低声问:“怎么,担心被人看去?”   沈柔目中波光流转,宛如含了春水,“你就不担心吗?”   卫景朝抱住她,“不担心。”   不等沈柔发怒,他忙道:“除了我,没人敢看你。”   沈柔冷哼一声。   卫景朝轻笑,“现在没人了。”   沈柔的心,蓦地一跳。   他的唇,扫过沈柔的脖颈,嗓音喑哑:“要不要在书房试试?上回在家里的书房,都要把我淹了。”   沈柔小脸一红,伸手推他,却被人强势地抓住手腕。   他手大,又有力,一只手抓住她两只,易如反掌地举到头顶,唇齿在她颈间厮磨,往下啃咬着蝴蝶骨。   几日没有亲近,他动作有些粗鲁,用牙齿咬着她襦裙的上襟,推至腰际。   他的唇,也随着襦裙,一路下滑。   磨得沈柔忍不住往他身上蜷缩。   沈柔软绵绵的靠着他,身体微微战栗,哀求道:“你松开我。”   卫景朝充耳不闻,将她按倒在圈椅上,手仍是保持着刚才的动作,身体却没动弹,哑声道:“沈柔,求我,给你。”   她的襦裙已全部堆在腰间,露出两条又细又白的手臂,被人举过头顶,无助地颤抖着。   她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泄了气,哭道:“求你。”   不知过了多久,沈柔觉得自己要累死在他怀里时,一抹凄清的月光照入眼眸,她听见他问:“肚子疼不疼?”   沈柔像是骤然反应过来,忽然抽噎道:“疼,我肚子好疼。”   卫景朝笑了声,松开她的手。   犹如恶魔低语,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疼就自己揉揉。”   沈柔直接哭了出来。   可这哭声,也只换来男人更粗鲁的对待。   ————————————   翌日清晨,沈柔醒来时,是在书房内的榻上,她略一动弹,就觉得腰要断掉,腿也也要断掉,就连手,都要跟着断掉。   便苦着脸,拎起一旁的枕头,砸向旁边看书的卫景朝。   卫景朝脑子后面像长了眼睛,精准的避开枕头,回头道:“醒了?还能不能动?”   沈柔瞪圆双眸,“你还说!”   卫景朝的手覆在她额上,探了探温度,忍笑道:“怨我太孟浪,以后不会了。”   对他的话,沈柔只信前半句。   在这事儿,他保证过的“以后不会”,没有十次,也有八次。   以后的确是没像之前那样。   但他总有更过分的花样等着她,那千奇百怪的东西,比她在君意楼学来的都刺激。   也不晓得,看着正经的男人,怎么能……能这般远见博闻。   凭他的本事,若是个女人,去君意楼做个花魁,定然比江姝更抢手。   这样想着,沈柔终于顺过气。   往被子里缩了缩,牵动了肌肉,忍不住“嘶”一声。   卫景朝无奈地看着她,拎着被子给她往上盖了盖,道:“别乱动。”   沈柔怒道:“马后炮!” 第54章   卫景朝哑然失笑,道:“怎么就马后炮了?”   沈柔轻哼,“昨天不让你动,你非要动,现在装什么大尾巴狼。”   卫景朝忍笑,捏着她细嫩的手指,语气是平静的,话是气死人的。   “我若不动,你昨晚不是要气死了?”   他俯身在沈柔耳边,哑声道:“你不想我动,干什么搂着我不松手?”   沈柔气的想踢他。   卫景朝连忙按住她:“快别动了,腰不想要了。”   沈柔疼得苦着脸,差点咬到舌头。   她着实认识到,跟卫景朝讲理,是讲不通的。他的口舌功夫,她比不了,也不敢再比。   她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忽然拽拽他的手,软软糯糯地撒娇,“我腰疼,你给我揉揉吧。”   卫景朝的手,从善如流捏到她腰间,笑道:“我这手艺,若是拿到馆子里去,怎么也得千金一次,你赚大了,还不识好歹。”   沈柔轻哼一声,满是不认同。   卫景朝就笑:“我这双手只给太后娘娘按过肩,就连陛下也没这个福分,说是千金一次,也不为过吧?”   沈柔抿了抿唇,不知是讽是叹:“知道你尊贵。”   要真说他的手艺,一文钱也不值。   可作为先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唯一的亲外孙,这手艺别说千金一次,便是万金拿出去卖,也没人有那个胆量买。   她如今是恃宠而骄罢了。   若是没了他的容忍,没了这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她与旁人也没什么不同,恐怕是他的手刚挨上,就吓得先跪下了。   毕竟,她与他,已是云泥之别。   天上高洁的白云,与脚下脏污的泥泞,怎么能有交集呢?   卫景朝一边按,一边道:“以前外祖母最喜欢我给她按肩膀,沈柔,等你老了,我也给你按。”   沈柔趴在榻上,闷闷地应了一声。   等她老了吗?   他们能一起走到,她老了的那一天吗?   沈柔的心,揪成一团。   她心里告诉自己,你信一信他,或许可以呢?   可是,越这样想,脑子里就越清醒,清醒地知道,不可能的。   没有人会和一个外室,白头偕老。   从前,现在,以后。   没有人会这样。   卫景朝任劳任怨给她按了许久,沈柔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下了床,吃过饭,任劳任怨地铺上纸笔,开始构思自己的新书。   卫景朝看着,都颇觉不忍,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压榨她,劝说的话刚出口,就被她用潋滟美目瞪了一眼。   “你若是还有良心,以后就缓着些,我才十七岁,不想早早死在榻上,说出去委实太难听了。”   卫景朝无奈摇头,温和道:“好,我缓着些。”   沈柔冷笑。   这男人,不管是榻上还是床下,但凡提起此事,便没有一句话是可信的。   卫景朝知她不信,他说的也不真心,便绕过这个话题,在她身旁俯身,道:“我写,你口述。”   沈柔将笔递给他,托腮道:“名字就叫《关山折柳》。”   她眉眼澄澈,说:“柳玉姬和章关山。”   卫景朝的手一顿,默默看向她,“关山?还姓章--------------栀子整理?”   他到现在还记得,《燕燕于飞》里头,孟允章的别名,就是章昀。   如今要写他和她,竟也给他盖上这个姓氏,真是晦气。   沈柔好脾气的看着他,“那你自己取一个名字。”   卫景朝默了默,提笔写上两个字,“魏重。”   沈柔默了默,道:“那好吧,以后人家嫌你的名字难听,可不能怨我。”   卫景朝道:“既是大将军,就该有个稳重些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   只是听起来,年龄略有些大。   沈柔不敢吭声,继续道:“你写吧。”   卫景朝等着她说。   沈柔叹口气。   “承平三十七年春,小雨霏霏,连日不开。柳玉姬走在街头,听得百姓谈言,昨日城楼前张贴征兵的军贴。”   于是,她带着人去看,一眼看到父亲的名字,只觉怒意冲到了天灵盖。老父亲已是花甲之年,走路尚且不稳,如何前去服兵役?这征兵的将军,竟全是没心没肺的驴子吗?   “柳玉姬步履匆匆回到家中,将消息告诉父母。”   她思维敏捷,第一节 的内容,花了半个时辰,便捋了清清楚楚。   好在卫景朝写字的速度亦是极快,跟得上她的口述。   话本子确实要比戏文好写一些。   语言几乎与白话一样,也不用讲究韵律平仄,只要讲故事就够了。   对沈柔来说,非常简单。   半个时辰后,卫景朝看着手下的书稿,漫不经心道:“沈柔,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尤其是,柳玉姬看到军贴后,在心里怒骂征兵将军的那几句台词,总给人一种指桑骂槐之感。   他自己写着,颇觉不舒坦。   沈柔满脸天真无辜,道:“你多心了,我没有。而且,大将军虽是个好人,但写书总要有起伏,先抑才能后扬。”   “若是没有这重重误会,那柳玉姬就不会替父从军,更不会跟大将军纠缠那么久了。”   卫景朝对此嗤之以鼻。   却没改她的稿子,摆在一旁的盒子里,道:“今天就写这么多吧,出去走走。”   沈柔站起来,慢慢跟着他,在花园子里走动。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道:“你今天不去军营吗?”   卫景朝道:“下午再去。”   沈柔“哦”了一声。   等下午他去了军营后,沈柔去见了沈夫人。   她站在沈夫人的小院外,踌躇片刻,鼓起勇气推门进去。结果,到了卧室门口,又停下脚步。   手抬到门环上,又犹豫着放下。   如此循环了三四次后,她深深吸了口气,敲响沈夫人的房门。   沈夫人打开门,惊喜不已:“柔儿。”   她拉住沈柔的手,语无伦次,“柔儿……你怎么来了?你不怪阿娘了吗?柔儿,你听阿娘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柔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屋里,按在椅子上坐下,“我永远不会怪阿娘。”   她眉眼澄净,温声道:“我知道阿娘不是那个意思。”   她知道,阿娘其实很爱她。   如沈夫人这样的世家贵女,从来都将风骨和气节看的极重,为之可以抛下性命。   可是,她为了女儿活着,宁可抛下这一切。   告诉沈柔“一定要活着”的那一刻,在她眼里,那些东西,已经全然不如她的女儿这样珍贵。   甚至于,得知沈柔沦落君意楼,给卫景朝做了外室,她也丝毫不怪她。   她只是心疼,沈柔受了苦。   母亲爱她,不可辩驳。   可是,凡事不能只提一个“爱”字。   沈柔叹口气,望着母亲的眼睛,声音又轻又低:“阿娘,昨日贺新城来见你,对你说了什么?”   沈夫人咬了咬牙,“他这样的白眼狼,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听,你不要问了。”   沈柔道:“阿娘不说,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他是不是,想让你和他一起,对付卫景朝?”   沈夫人脸上浮现一丝难堪,“我没答应。”   沈柔点了点头,去问道:“那阿娘,想答应吗?”   沈夫人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他那样对待你,折辱你,我恨不得杀了他。”   睁开眼时,眼圈通红,全是厌憎。   沈柔骤然提高声音,大声道:“阿娘,你冷静一点。他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我,也没有折辱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心甘情愿,怨不得他。”   沈夫人呆呆望着她。   沈柔苦笑一声,似乎有些难过,“阿娘,沈家落到这种地步,你我还有什么资格,讲折辱二字。”   她眼睛里盛满苦涩的悲伤,“而且,你我活着,不能单单只是活着。”   沈夫人没说话,眼睛微微一动。   沈柔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只是道:“父亲和哥哥冤死,若是我们不管不顾,只想自己活下去,就只能任由他们含冤九泉之下。”   沈夫人的手,蓦然战栗起来。   沈柔格外的冷静,言语清晰地对她分析:“我们想要替哥哥和爹爹申冤,只能依靠卫景朝。所以,不管贺新城对你说了什么,到底有多少话说进你心坎里,你都不能信。阿娘,若你再得罪卫景朝……”   后续的话,她没有说完。   沈夫人却一清二楚。   卫景朝本就不是善类,更不是个好欺负的。若是得罪了他,他肯定不会不计前嫌,继续帮助自己。   至于贺新城……   一百个贺新城的能量,也比不上一个卫景朝。   沈夫人颤抖着,忍住眼睛里的泪,“柔儿,我明白。”   她心里很难受,空空的像是剜了一刀。   以前,她总觉得柔儿最柔弱不过,风一吹就要折断。   可现在,却是她用柔弱的双肩,将所有的责任和痛苦都背负起来。   活下去。   给父兄申冤。   那样难的事情,无数的男男女女,都溃逃在申冤的路上。   漫长的旅途,足以消磨任何人的心志。   可是她的柔儿,却这样坚定,又那样云淡风轻地告诉她,“阿娘,我们不能仅仅是活着。”   她眼睛里的坚毅,让她又欣慰,又自责,又愧疚。   愧疚于,作为她的母亲,本该为她遮风挡雨,结果还要靠她支撑。   她还没有柔儿清醒。   她真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她看着沈柔,心酸的厉害,“柔儿,你想做什么?阿娘该做什么?”   沈柔道:“阿娘,我来这凉州城,是因为,爹爹没有造反的证据,就在这凉州城中。”   沈夫人蓦然抬头。   沈柔冷冷道:“他们污蔑爹爹谋逆,不外乎是那位殿前指挥使,拿出了一封据说是爹爹写的信。”   “只要能够证明,这信不是爹爹写的,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第55章   太阳高悬在天空中,亮亮的,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就像她眼眸中的情绪。   沈夫人不知道为何,骤然呼吸一窒。   沈柔定定告诉她,“阿娘,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再与他闹矛盾。”   沈夫人颤颤点头。   沈柔垂了眸,没再说话。   目光落在脚下的地砖上,有一丝怅然。   她不是个好女儿,她骗了自己的母亲。   君王亲自派人伪造的证据,怎么可能仅仅靠着单薄的证据就能推翻?纵然可以,凉州城这样大,又要去何处寻?   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可她因为不想看到母亲与卫景朝继续剑拔弩张,说了谎言。   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母亲发现自己骗了她,会不会失望?   她的心,有一丝惘然。   更掺杂着一丝,对自己的厌弃。   世间的情爱,总能叫人昏了头。   明知没有未来,却甘愿为此飞蛾扑火。   ————————————   沈柔这边刚劝说沈夫人放下对卫景朝的怨憎,让她保证不与贺新城同流合污。   不曾想, 第二天一早,门房递来一场帖子。今晚,贺骠骑府上设宴,诚邀大将军和沈姑娘赴宴。   沈柔暼了那帖子一眼,“我不想去。”   直觉告诉她,这是一场鸿门宴,绝没有好事发生。   卫景朝将帖子搁在桌子上,沉吟片刻,“去回话,我跟沈姑娘定会准时到达。”   沈柔蹙眉,不悦地看向他,“你想去,就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卫景朝漫不经心道:“真不去?若是他给我送姑娘怎么办?”   沈柔咬了咬唇,不咸不淡道:“侯爷想要姑娘,我哪儿拦得住?纵养一百个姑娘在这院子里,那也是侯爷自己的事儿!”   这一口一个“侯爷”,酸味都快冲上天了。   卫景朝不由道:“小醋坛子!日后我若娶妻生子,岂不是要把自己酸死。”   话音一落,沈柔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卫景朝咬了咬舌尖,信纸心知自己说错了话,狼狈地偏过头,“不说这个了,你真不去?”   沈柔低低“嗯”了一声,低落的情绪,瞎子都能看出来。   卫景朝默了默,亦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知说错了话,想要安慰她。   可这话,偏偏又没法子反驳,没法子安慰。   早晚有一天,他要娶妻,要生子。虽然……纵使他的妻子管不着沈柔,可他总不能不娶妻。   他不可能去欺骗沈柔说,为了你,我愿意不娶妻。   那不可能。   他身上肩负着的责任,禁锢着他,不可能这般任性。   他对沈柔的喜欢,毋庸置疑。   可是,情爱总归是小节,与大义无法相提并论。   他张了张嘴,说:“不想去就不去……”   沈柔忽然改了主意,“我去,我跟你一起去。”   卫景朝诧异地看着她。   沈柔垂眸,神色莫名,“宴无好宴,但鸿门宴有鸿门宴的吃法,逃避不是办法。”   贺新城的帖子上,特意注明了她的名字。   若她不去,倒像是怕了他。   凉州城局势未明,无论如何,她也不该先露怯。   卫景朝没再说话。   沈柔也没再说话。   两个人默契的,避开娶妻的话题。   好像,都在逃避这个问题。   可是谁都知道,终有一天,是避不开的。   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成为别人的夫君,别人的父亲。   他会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有共同的家,共同的孩子,共同的一切   而她沈柔,只不过是一个卑劣无耻的,不知羞耻的,破坏别人家庭的外室。   沈柔搓着自己的指甲,一颗心凉的像是四处漏风的房屋。   夜间,沈柔便与卫景朝一同乘车,前往骠骑将军府赴宴。   骠骑将军府距都护府不过三条街的距离,不算远,马车行了一刻钟,就看见了大门。   贺新城十分懂事,在大门口等着。   瞧见他们的马车,恭恭敬敬上前来迎接。   卫景朝与沈柔下了车,道:“贺骠骑久等了。”   贺新城拱手道:“大将军能来,寒舍蓬荜生辉,何来久等之说。”   他做出邀请的手势,请卫景朝先进去。   卫景朝也不客气,拉着沈柔的手往里走,边走边笑:“久闻凉州城的美酒大名,今日贺骠骑可不能吝啬。”   贺新城含笑,温润如玉:“大将军只管喝,下官虽无能,几坛子酒还管的起。”   两人对视,纷纷笑了。   可这笑声中,有几分真心,唯有他们自己知道。   到了宴会厅,卫景朝坐了主位,沈柔陪在他身侧,环顾四周,只见凉州城泰半官员皆在此处。   就连那位魏延魏别驾,都老老实实坐在周太守之下。   沈柔的心,蓦地一沉,扯了扯卫景朝的衣袖。   卫景朝侧目瞥她一眼,冲她摇头,示意她不用紧张。   沈柔抿唇。   贺新城已举起酒杯,含笑道:“大将军初来乍到,下官先敬大将军一杯,为将军接风洗尘。”   卫景朝从善如流地饮下。   眼看着周太守准备起身敬酒,明摆着是车轮战,准备灌他酒的架势。   卫景朝却先笑道:“接风洗尘倒不必,今日我敬在座诸位一杯,诸位镇守边疆有功,是大齐的英雄儿郎,我先干为敬。”   他饮尽杯中酒,底下众人只能跟随。   卫景朝紧接着又道:“我来凉州之前,圣上特意嘱咐说,凉州是关隘要塞,凉州的官员都不容易,你去了后,要多帮帮他们。”   卫景朝叹口气,“本官虽无能,定会竭尽全力,帮诸位解难题。”   他举起酒杯,道:“来,感念圣上恩德,再喝一杯。”   几句话出来,人人都先灌了几杯酒。   然而,卫景朝还不消停,一句又一句,从圣上起,到枢密院谢大人,又到昔日的平南侯,一路数过来,足足安排了二十几杯。   这二十几杯酒下肚,他抚着额头,苦笑道:“本官不胜酒力,今儿不能再喝了。”   底下预备敬酒的人,纷纷憋的脸色通红。   什么不胜酒力?   你灌了大家二十几杯,不等人家给你敬酒,先说这话,还要不要脸?   卫景朝却转了话锋,看向贺新城,“贺骠骑,今夜除了喝酒,就没别的了吗?”   贺新城闻言,忙道:“自然不会这样无趣。”   他脸上泛起暧昧的笑意,“今夜,定让大将军满意。”   说罢,他拍了拍手,从一旁的屏风后,跑出一队身着胡服的少女,个个肤白貌美,娇艳欲滴。   凉州城紧邻异邦,宴会上的舞蹈,亦是西域盛行的胡旋舞。舞女们双袖高举,回雪飘飘,旋转踢踏,百媚千娇。   尤其是领舞的舞女,细腰不盈一握,胸前却鼓鼓囊囊,腰肢软的随时能化成一滩水,引得在座的男人纷纷目不斜视。   沈柔亦目不转睛地看着。   卫景朝侧目瞥她一眼,桌案掩盖下的手,探上她的腰,拧了一把,神态不动,仍是望着前方,却淡淡询问:“好看吗?”   沈柔道:“好看。”   “领舞的这位姑娘,比京城平阳楼中的盈儿姑娘腰肢还要软些,比江姝的腿还长,真真是人间尤物。”   卫景朝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她自个儿难道没察觉过,若论起腰肢柔软,恐怕这姑娘比不上她,论起腿长,这姑娘也不及她,就算是胸前,她也不比人家差。   然而,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拿她跟个舞女比,多少有些折辱。   沈柔察觉到他的目光,轻哼一声,道:“你怎么不看?刚才不是看的很认真吗?”   “我看人家姑娘,对你颇有意思,一次一次朝你抛媚眼,你若不看,人家不是白抛了?”   卫景朝倏然笑了。   他生的俊美无俦,这样一笑,便如烛火明灯,照耀明堂。   舞女们亦不由心驰神荡,领舞那位姑娘陡然拽下肩上挂着的丝带,旋转着转到卫景朝跟前,将丝带抛到他肩上,朝他宛然一笑。   卫景朝神态一僵。   用一旁的筷子,夹起那根丝带,放到一旁,碰都没碰,反而转头看向沈柔,低声与她说了句什么。   看在旁人的角度,便是大将军忌惮着身边的姑娘,不敢接受舞女示好。   贺新城的脸色,微微一凉,很快恢复如初。   他没拿酒,叫人拿了两盏果茶,亲自端着到了主座前,先奉给卫景朝一杯,笑道:“大将军,这是凉州特有的沙棘茶,对解酒有效,您尝尝。”   说罢,他将另外一杯递给沈柔,含笑道:“这茶味甜,对身体有益,更适合女子,沈姑娘尝尝,若喜欢,改日我给都护府送些。”   他端着茶,沈柔却接。   然而,他的手突然一抖,茶盏歪斜,茶水全都流出来,整杯洒在沈柔裙子上。   贺新城忙道:“姑娘恕罪,我今日喝多了酒,一时没拿稳,姑娘莫怪。”   沈柔忍住内心的烦躁,温和道:“贺骠骑不必自责,一条裙子而已,毁掉就毁掉了。只是可惜了这茶,改日贺骠骑再送吧。”   贺新城道:“这天寒地冻,姑娘穿着湿衣裳也不是事儿,容易受凉。不如我让侍女带姑娘去换一件,如何?”   沈柔没答应。   贺新城又道:“姑娘可以带着侍女一同过去。”   卫景朝拍拍她的肩膀,“让踏歌跟着你,去吧,别惹了风寒。”   沈柔点了点头,起身跟着贺府侍女去换衣裳。   踏歌连忙跟上。   卫景朝目送她走远,才回头含笑道:“贺骠骑府上,也有女装吗?不曾听闻贺骠骑娶过妻子。”   贺新城道:“下官确实不曾娶妻。这衣裳原是给家中表妹准备的,可惜表妹如今不知沦落何处,只能闲置一旁。”   卫景朝脸色微沉。   随即明知故问:“贺骠骑果真是有情有义,不知贺骠骑的表妹,是何方神圣?”   贺新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的表妹,是先平南侯之女,沈柔。”   卫景朝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沈柔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如此算来,我与贺骠骑也算是亲戚,若非……如今也该唤一声表兄。”   贺新城那张脸上,陡然出现一丝裂缝。   表兄……   谁是你的表兄?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贺新城也没想到,此人的脸皮竟能厚到这个地步。   卫景朝却叹口气,道貌岸然:“此事全怪我不好。若是能及时赶回京城,也不会让沈柔被人逼死。”   贺新城一时无措。   这个卫景朝,脸皮这样厚,又油盐不进的,他还能拿他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含笑道:“大将军先喝酒,我且去方便一下。”   卫景朝颔首。   贺新城放下自己的酒盏,往外走。   卫景朝看向身后的侍卫,示意他跟上去。侍卫微微颔首,不知不觉离了宴会厅。   侍卫随着贺新城,到了花园中。   不远处,沈柔刚巧被人带过来,正往这边走。   两人正好遇见。   不知是偶遇,还是居心叵测。 第56章   隔着极远的距离,沈柔便已看见他。   她脚步微顿,淡声道:“换条路走。”   前面带路的侍女并未有所举动,站在原地低头,坚定道:“姑娘,这是必经之路。”   沈柔嗤笑,干脆揣着手站在原地。   贺新城特意浇湿她的衣裳,故意算计着要见她,躲肯定是躲不掉的。   不如看看他想要做什么。   她看着越走越近的贺新城,语气冷淡:“贺骠骑这是什么意思?”   贺新城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垂首盯着她,慢慢道:“柔妹妹,多年未见,你越发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沈柔没有与他寒暄的心情,道:“我出落的如何,与贺骠骑无关。若贺骠骑拦着我是想要叙旧,那大可不必。”   “自然不是为叙旧。”贺新城轻笑一声,“我与表妹虽是血缘至亲,但我来凉州城时,表妹不过十岁,哪儿来的旧可叙。”   他眼神微凉,毫不顾忌沈柔身侧的踏歌,“而且,表妹如今有大将军做靠山,恐怕也看不上我这个表哥。”   沈柔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那笑声,若叫有心人听了,很难不误会为嘲讽。   贺新城却不以为意,压低了声音,蛊惑道:“表妹觉得,你出来这一会儿,月娘能不能把大将军拿下?月娘虽不及表妹倾城之姿,到底也算是人间尤物,不知大将军能不能把持得住。”   沈柔冷冷抬眼看向他,语气颇为不耐:“贺骠骑这西一榔头,东一棒子的,到底想说什么?”   贺新城掸了掸衣袖,“想告诉表妹,无论大将军如今对你多好,都不过是无根的浮萍,与月娘这样的舞女并无多少差别。”   “等大将军有了新欢,到时候,你的身份还不如那些个舞女。”他盯着沈柔,突然勾唇一笑,眼神阴冷,“沈柔,你猜猜看,他会像我的父亲一样,为了你抛家舍业吗?”   沈柔心平气和地答复:“他当然不会。”   贺新城反问:“那你还对他死心塌地?”   沈柔望着他,倏然道:“可我就爱他这铁石心肠?他若是真心喜欢我,我反而不喜欢他。”   贺新城一噎,一时间陷入迷茫。   沈柔这答复,的确是出乎意料。他原以为,沈柔和卫景朝在一起,要么是求一个安身立命,要么是求一个情爱。   结果,她说,“我就爱他铁石心肠。”   沈柔借机,拉着踏歌走了。   她还记得来时的路,并不用旁人带路,很快就走回宴会厅内。   厅内,卫景朝仍坐在原处,撑着下巴看舞蹈,领舞的那位“月娘”,媚眼抛了一个又一个,却没得到丝毫回应。   月娘心里也颇为不解。   若说这位大将军对她无意,这看的也挺认真。若说有意,却没什么表示,让她不敢放肆。   沈柔走回来,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心里不太高兴,轻轻咳嗽一声,“好看吗?”   卫景朝骤然回神,转身看看她,拉着人坐下后,不答反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沈柔摇头:“回去再说。”   卫景朝“嗯”了一声。   她托腮,看着底下精彩绝伦的舞蹈,慢慢问:“侯爷刚才看的那么认真,觉得哪位姑娘最美?”   卫景朝不由笑道,亲手给她倒了杯水:“当然还是君意楼的欢儿姑娘最美,旁人哪里及得上半分。”   沈柔在桌子下用力踢他。   卫景朝伸手按住她的腿,无奈道:“好了好了,再踢就残了。”   沈柔信他的鬼话。   昨天晚上还说,她这点子力气,踢他身上跟挠痒痒差不多,今儿就要残了。   男人嘴里,没半句实话。   不一会儿,贺新城亦从外头回来,面色毫无异常。   恰逢这场胡旋舞结束,他招手让月娘到自己身边来,领着月娘到卫景朝跟前。   卫景朝微微抬眼。   贺新城温润一笑,先倒一杯水,恭恭敬敬奉给他。   又道:“大将军,月娘是我府中舞姬,向来清高自诩,只盼着能寻一个英雄儿郎托付终身。”   “方才她与我说,今日见了大将军,眼中便再见不得旁人,不知大将军是否愿意成全她一片痴心?”   卫景朝瞥了月娘一眼。   月娘眉眼温柔娇媚,面上飞了红霞,娇羞不已。   “若能随侍大将军左右,便是为奴为婢,妾身不胜欣喜。”她眼眸中的爱慕,黏稠得几乎要拉成了丝。   卫景朝没说话。   沈柔托腮,也不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   贺新城继续道:“大将军,月娘从未托付于人,只盼您不要辜负她一片痴心。”   这话的意思,是说月娘还是个处子,干干净净的,让卫景朝不要有心里障碍。   卫景朝却漫不经心问了句:“你叫月娘?明月的月?”   月娘妩媚的眉眼含着羞涩,点头应道:“月娘出生于西山,出生时恰逢汉关大捷,有诗云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所以,父母便为我取名叫月娘。”   卫景朝摇了摇头:“改了吧。”   一般来说,赠妾的行为,若对方给妾室改名,便是准备收下的意思。   月娘欣喜不已,柔媚道:“请大将军赐名。”   卫景朝道:“你是贺府的人,自然有贺骠骑为你取名。”   月娘和贺新城的脸,一同僵硬下来。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既不愿意收人家的妾,还要管人家叫什么名字?   贺新城道:“大将军,您这样岂不是伤透了月娘的心?月娘头一次动心,您……”   当着无数人的面,他格外强势,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您是看不上月娘,还是不愿给下官面子?”   “若是嫌月娘伺候的不好,那这样无用的舞姬,不如拉出去杀了。”   这厅内,有凉州城所有高官。   此时此刻,这些人皆目光灼灼盯着卫景朝,准备看他怎么做。   若是他拒绝,那便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女子送死,铁石心肠,不堪为父母官。   若是他接受,那就是被自己的下属拿捏住,以后再无威慑力。   果然,宴无好宴。   贺新城今儿是明摆着,要摆卫景朝一道,让他跌落颜面和威严,以后再不能理直气壮地号令凉州官员。   难怪今儿人来的这样齐整,一个都不少。   卫景朝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侧目看向沈柔,将手中喝了一半的茶喂给她,柔声问:“你说,我收还是不收?”   他眉眼含笑,毫无紧张之意。   沈柔口齿伶俐,脆生生道:“大将军若喜欢,那就收下。不喜欢就不收,旁人的所作所为,跟大将军有什么关系?”   “难道人家说,大将军不自杀,就杀了这几位舞女,大将军为了救人,就要自杀吗?”   贺新城眼底生出一股冷意。   卫景朝却捏捏沈柔的脸,轻笑道:“柔儿深得我心。”   他抬起头,却没那么温柔,脸色骤然一沉,不怒而威,多年蕴养的贵气自然而生,“贺骠骑,你到底是想我收一个妾,还是想让我听你的话?”   贺新城脸色一白。   卫景朝将杯盏放在桌子上,生出一股压迫感,“何时我做事,竟要你来教了?你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   “便是圣上也不曾强迫我娶妻纳妾,怎么贺骠骑是自觉,比圣上更有权势,更有地位吗?”   贺新城被他的话惊骇的连忙跪地,恭恭敬敬道:“下官绝无此意。”   “我离京之前,圣上想要给我赐婚,家母要为我赐妾,都被我拒绝了?你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比他们的面子还大?”   贺新城咬牙,只道:“下官不敢。”   贺新城攥紧拳头,没想到卫景朝没有按常理出牌,而是直接掀开老底,将他的目的说了出来。   有的事情,可以做,不可以说。   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   卫景朝冷笑一声,从座位上起身,牵着沈柔绕过桌案,走到贺新城跟前。   官靴碾上他的手指,问:“疼吗?”   贺新城疼的脸上冷汗直流,仍只能咬牙道:“不、不疼。”   卫景朝嗤笑。   官场上虚与委蛇,你来我往打太极,那是权势地位相当时,才会做的事情。   两个人差距过大时,倒不必如此费心。   就如同现在,他说贺新城不配教他,贺新城压根不敢反驳,只能乖乖跪地认错,说他并无此意。   他踩着贺新城的手指,贺新城也只能说,不疼。   卫景朝神态冷淡,环顾四周战战兢兢的人,猝然笑了声,松开脚,轻飘飘道:“贺骠骑起来吧。”   贺新城连跪都不敢跪,连忙站起身。   卫景朝瞥他一眼,又看看四周。   慢条斯理道:“本官不是昔日的平南侯,不像他们父子那么好性。若是有人想在我头上动土,先掂量掂量,能否有本事得罪我长陵侯府。”   “再掂量掂量,圣上唯一的外甥,这名头值几个钱。”   众人皆战战兢兢道:“下官不敢。”   贺新城随着众人喊,却颤抖着攥紧了拳头。   这个卫景朝,当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难怪他答应的那样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原来是早就准备好,借着他这场宴会,给自己立威。   他是知道,自己在凉州城没有根基,没有威严,没有人服从他。   所以,特意选了今天这个时机,踩着他贺新城的脑袋,让他们知道他的本事。   贺新城恨的心尖泣血。   卫景朝漫不经心地笑一声,又道:“还有,我以为今儿这场接风宴,该两位副将给我办,没想到会让贺骠骑抢了先。”   “既然二位不想担这个责任,本官不为难你们,暂且让我身边的陆黎代理副将职位。至于你们的去处,明儿再议。” 第57章   贺新城是骠骑将军,地位低于两位副将。   照理说,长官至此,要么该由副将接风洗尘,要么就由凉州城的父母官周太守做此事。   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贺新城。   他没有权力撤掉周太守,只能拿两位副将开刀。   卫景朝淡淡道:“你们放心,我的安排总能让你们满意,绝不会让二位如现在一样忙碌。”   二位副将脸色巨变,纷纷道:“大将军……”   卫景朝没给他们机会,牵着沈柔的手,温声道:“走吧。”   沈柔乖乖跟着,走到贺新城跟前,她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一笑:“贺骠骑,你瞧,他这铁石心肠,是不是很惹人喜欢?”   不过短短一瞬,她又重新抬起脚,跟着卫景朝往外走。   贺新城脸色格外难看,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狠狠攥紧拳头。   两位副将凑到他跟前,皱眉怒道:“贺骠骑,是你说不会有事的,如今我们要被撤职,你说怎么办?”   贺新城咬了咬牙,勉强安抚他们:“两位放心,这军中哪儿能缺了你们。他若执意撤掉二位,咱们也给他一个好看。”   “到时候除了岔子,他自己别后悔才好。”   可说起这话,他自己心里也颇为没底气。   卫景朝和他以前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不说平南侯父子,哪怕是不久前刚被挤兑走的那位大将军,同样是京都高门出身,身份显赫,地位尊崇,也不如这个人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   难道,这就是皇室血脉吗?   贺新城眼神阴暗。   两位副将恨恨地拍了拍大腿,悔之晚矣。   毕竟,陆黎大家都认识,他在大将军身边出现的频率,实在是高的很。   几乎称得上是大将军的头号心腹。   若是叫他夺了这副将的职位,恐怕再也没人能从他手里抢过来。   可恨没早早看清楚这一点。   ————————————————   回程的路上,沈柔将今日在花园碰见贺新城的事讲了,又复述一遍自己和他的对话。   她托腮,皱起眉头:“你说,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总不能真心实意认为,后院失火能阻拦你吧?”   卫景朝思索片刻,沉吟道:“你们家跟他真的没仇吗?”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贺新城要对付的人,是沈柔。   不管是去找沈夫人,还是今夜给他赠舞姬的举动,最后造成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沈柔被他猜忌,被他厌弃。   反而对卫景朝并没有多大损害。   沈柔皱皱眉:“要说旧怨,多少有一些。昔年二舅舅要娶青楼女子为妻,贺家不同意,我阿娘作为长姐去找了那女人,要求她主动离开。”   “可他如今贵为骠骑将军,全是我父兄的缘故,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比前程还要紧。”   卫景朝眼神有些冷:“又是你父母造的孽。”   沈柔颇为无奈:“贺家门第高贵,向来眼高于顶,不愿青楼女子进门实属正常。”   “而且,我二舅舅执意跟那个女人离开时,我阿娘不仅没有为难他们,还给他们准备了盘缠,才让他们能够顺利安家落户,否则凭我二舅舅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性子,恐怕早就饿死了。”   她抿抿唇,酸酸道:“若你有个姐姐,她肯定会用一样的方式对待我。”   卫景朝叹口气,安抚她:“我没有责怪你阿娘的意思。”   然后,他没忍住冷笑了一声:“当然,我更没有一个多管闲事的姐姐。”   “人家的婚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大舅舅和大舅母尚且不肯管,她做姐姐的倒是急着去掺和。”卫景朝轻哼一声,“愚蠢。”   姐弟之情与父母之情如何相提并论?   那贺家二舅舅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聪明的,大约也是个糊涂人。   他在外面过的不好,不会怨恨父母,只能将生活不如意的罪过,全都怪到多管闲事的姐姐头上。   贺新城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会觉得一切都怨姑姑,若不是姑姑多管闲事,父母与他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   虽然,他也并不觉得沈夫人有错。   谁都不会乐意自己的亲弟弟娶个青楼女子,阻拦一二很正常,但总归不够聪明。   而且,沈夫人对弟弟一家,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且不说盘缠的事情,单说后来弟弟去世,那青楼女子带着孩子找上门来,若是个心狠的,肯定如贺家本家一般,早早打出去,省的发达了报复自家。   可沈夫人却帮着贺新城,一路走到高位。   这贺新城但凡有点良心,都不敢怨憎姑姑一家。   结果,他偏偏将仇恨都放在了姑姑和表妹身上。   可以说,是个既糊涂又愚蠢的白眼狼。   想到此处,他没忍住,又嘲讽地笑了声。   沈柔捶他:“你又骂我阿娘。”   卫景朝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揽进怀里,淡淡道:“他到底是不是想对付你,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沈柔抬眼,只能看见他隐隐约约冒出胡茬的下颌骨,她伸手摸摸,略有些刺痒。   “怎么试探?”   “找个姑娘进府,假装你失宠,看他怎么做。”卫景朝淡声道,“他若是不消停,那就是别有所求。”   沈柔伸出手,猛地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卫景朝吃痛,“你干什么?”   沈柔一张小脸俏生生的,带着怒气:“你要找姑娘就去找,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她咬牙切齿,瞪圆了眼睛,凶巴巴的像是一只小猫,“你刚才是不是瞧上那个月娘了,还想给人家改名字?如果不是贺新城送给你的,你是不是就要收了?”   “我就知道!”   卫景朝张了张嘴,无奈道:“这都哪跟哪?她又没你好看,我看上她什么?看上她丑吗?”   沈柔阴阳怪气:“人家生来就叫月娘,跟你的字字多配啊。不像我,我的如月是后来取的。”   卫景朝失笑,“这是又吃醋了?”   沈柔轻哼一声。   卫景朝搂住她纤细的腰肢,温声哄道:“乖,我没看上她,我就看上你了。”   他低头亲亲沈柔的眼睛,越发觉得可笑,“我只是随口一说,瞧瞧你这反应。”   沈柔没说话,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   她自己心里知道,和贺新城今天的话,还是影响了她的情绪。   她只要一想,在卫景朝跟前,在卫景朝心里,在卫景朝的家里,她与那些不知道哪儿来的舞女歌姬,姬妾侍女,并无不同。   只要一想,或许他会看上那个月娘,看的别的歌姬舞姬。   只要一想,他也会和别的女人做那种事儿,会搂着别的女人温声细语,她的心就酸涩的难受,怒火怎么都压抑不住。   卫景朝扯扯她的脸颊,笑着哄:“怎么气成这样?我以后不提了好不好?”   沈柔猛地扑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卫景朝,你不许……”   她顿了顿,又觉自己没有立场,只闷闷道:“你不许再欺负我。”   卫景朝拍拍她的背,眼神微动。   他知道沈柔未尽的话是什么。   可是,他给不了她承诺。   纵使在凉州城,在三年五载里头,他能做到身边只有一个她。   他也能承诺,这一生都不会抛下她。   只要她愿意,他会一辈子都跟她好好的。   可余生他总要成婚的。   做不到的承诺,他说不出口。   他不可能没有别的女人。   卫景朝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没再说话。   沈柔的心颤着,咬紧牙关,抑制住心里的难受。   月光透过马车的缝隙,撒下一条光辉,照在他脸上。   沈柔从他怀中抬起头,呆呆看着,突然亲了亲他的下巴,她抱紧他的腰,仰着头软软道:“卫景朝,你长的真好看。”   卫景朝揉揉她的额头,心软绵绵的,“你也好看。”   他亲亲沈柔红润的唇,温声道:“柔儿最好看。”   沈柔攥着他的衣领,忽然直起腰身,将他按在下面,使劲啃咬着他的唇。   卫景朝微微怔住。   沈柔柔软的唇,已经从嘴唇往下,啃咬到他喉结处。   她力气不大,却磨人的很。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很快反客为主,将她按在身下,飞快卸去碍事的衣裳,用力亲着她。   她身子又嫩又软,被胡茬扎着,突然笑出来,往他怀里缩了缩,按着他的下巴往外推,“痒。”   卫景朝自己摸了下,感受到下巴上的胡茬,垂眸看着沈柔,眼底酝酿着风暴。   沈柔的心,骤然颤了颤。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乖,忍着别叫。”   说完,他抽出身上的腰带,团了团,塞进她嘴里堵住。   沈柔伸手想拔掉,却被他按住双手,失去反抗的能力。   接下来,沈柔看见他头顶的黑发,看见他束发的玉冠。   很快,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升了天,眼前只剩一道一道白光。   她想喊喊不出,只能用力抓着他的头发,使劲蹬着他的腿,眼泪疯狂往下掉,浸湿了马车底座。   马车早就到了府内,在院子里停下。   车夫和随侍的下人们被陆黎赶走,他和踏歌守在旁边,纷纷堵住耳朵,耳不见为净。   只是,那马车疯狂的晃动,怎么也忽视不了。   踏歌自暴自弃地捂住脸,“你自己看着,我先走了。”   若非职责所在,怕卫景朝被人杀了,陆黎真想跟着逃走。   跟了这么个主子,真是造孽。   马车上能有榻上舒坦?   这么一会儿都等不了,造孽!   马车里面,沈柔也是这么想的,她无力的手推着卫景朝,口中的腰带已经被拿走了。   边哭边道:“你混蛋!”   卫景朝咬着她的唇:“我是混蛋。” 第58章   翌日,沈柔醒来后,一动不动呆呆望着床帐。   卫景朝坐在身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变傻了不成?”   沈柔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落到他脸上和干净清爽的下巴上,昨夜的癫狂疯了似的涌入脑海。   她抬手捂住眼睛,白皙柔嫩的脸颊泛起红晕,红的像是要烧起来。   卫景朝轻笑着去拉她的手。   沈柔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道:“你怎么还没走?”   卫景朝无奈,“我这就走了,你这样,今天是不打算见我了?”   沈柔翻过身,不高兴地看着他,“你……你以后不要那样……”   卫景朝慢条斯理地问了句:“为什么不要?不舒服吗?我看你挺喜欢的,差点给我淹死……”   沈柔整个人都像是煮熟的虾仁,红着脸蜷缩起来,又羞又恼,没什么底气地斥责:“你闭嘴。”   卫景朝扶起她,揉揉她柔软的腰,笑道:“好了,圣人都说,食色,性也,实在不必害羞。”   沈柔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哼哼道:“反正,以后不许了。”   卫景朝答应下来,又使劲揉揉她的脑袋,“吃饭吧,该饿坏了。”   他陪着沈柔吃了早饭,就马上换了官袍往军营去,走之前对沈柔道:“等我回来,晚上带你出去。”   沈柔乖乖点头。   等他走后,便任劳任怨地爬起来,往书房去,继续自己的大业。   这话本子她并不打算写太长,所以推进的非常快。   柳玉姬决心替父从军,女扮男装瞒过征兵的百夫长,改名柳及,跟着进了北境大军。   柳玉姬识文断字,颇有文采,见地不凡,主管林校尉见她写的一手好字,便将她提到身边做文书。   当日,新任的大将军上任,听诸将述职时,认为林校尉的述职文书写的极好,问过后得知是柳及所写,便将他提拔到将军府做文书。   沈柔看着自己写的东西,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将书稿撕了个粉碎。   这样不行,不能只想着让柳玉姬和大将军谈情说爱。   感情只是一个调剂品,让这个故事不显得那么无趣,但也不能通篇只写情爱。   最要紧的,是通过柳玉姬的嘴,看清楚这北疆军营中的勾心斗角。   她叹口气,重写这个剧情。   柳玉姬进了军营,因为身材瘦小,性格文弱,被同伙欺负,抢走了所有的食物,第一天就饿着肚子入睡。   她去找百夫长做主,结果却挨了一顿骂。柳玉姬这才知道,抢她东西的那个人,是地主的儿子,家里塞了钱,所以百夫长对他百般照顾。   于是,第二天、第三天,那个同伙继续抢她的晚饭。   柳玉姬夜夜饥饿入眠,心知这样不行,生出给自己找个靠山的心思。   她将目光,放在了林校尉身上。   林校尉是她作为小兵时,能够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只有为他所用,才能摆脱这些人的欺辱。   于是,在林校尉前来视察时,她特意流露出自己的才学。在林校尉询问时,特意强调自己读过书,识文断字。   军中一向缺文书,刘校尉见她的确才学不俗,于是将她提到身边,做了文书。   她有了靠山,回头痛痛快快收拾了那个同伙和百夫长,剧情进入第一个小高潮。   可是,想象中平安平静的生活并未到来,有更惊险的未来在等待着她。   沈柔放下笔,低头数数,今天足足写了二十页纸,真是收获颇丰。   只是手腕酸疼的厉害,她甩了甩手,深深叹口气,觉得卫景朝应该付钱给她。   毕竟,像她这样敬业的幕僚,已经很少见了。   待到晚上卫景朝回府时,她将手臂递过去,搁在他腿上,眼巴巴望着他。   卫景朝不解地看向她。   沈柔仰着头,软软道:“我手腕疼,你给我揉揉。”   卫景朝长指摸上她的腕骨,蹙眉道:“怎么回事?摔着了?”   “写字写的。”沈柔抿唇,“我今天写了二十多页,手都要累断了。”   卫景朝手一顿,抬眼看她,“你急什么?又不是这两日就要用。”   沈柔撇嘴,把手抽回来揣进怀里,不高兴道:“我给你干活,你还凶我!”   卫景朝无奈叹口气,“我是怕你累着了,知不知道好歹,傻子。”   他将沈柔的手拉过来,认真揉搓了许久。   沈柔盯着他认真的眉眼,突然收起所有的刺,乖乖道:“我知道了。”   她突然这样乖顺,像是一只收起来爪尖的小猫,卫景朝的心软了软,摇头道:“你啊。”   沈柔靠在他胸前,另一只手揪着他衣衫上的刺绣,娇娇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吗?什么时候去?”   卫景朝低眉问:“手还疼不疼?不疼现在就去。”   沈柔忙道:“不疼了。”   卫景朝拎起一旁衣架上的披风,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牵着她的手,缓步往外走。   院内没有停马车,只有侍卫牵着卫景朝的马,等在一旁。   沈柔眨眨眼,语气里有一丝兴奋:“骑马出去?”   卫景朝“嗯”了一声,抱着她上了马。   他也没让旁人跟着,只陆黎带了两个侍卫,远远缀着,也不打扰他们。   沈柔靠在他胸前,格外高兴。   一路上兴高采烈,小嘴叭叭个不停。   卫景朝只拿披风将她裹的更严实,温和地看着她。   走到半途,沈柔才想起来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卫景朝闻言嗤笑:“现在问,晚了吧?把你拉去卖掉。”   沈柔却一点不怕,仰着下巴,高高兴兴道:“你舍得卖了我吗?把我卖了,你去哪找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卫景朝笑了声,腾出一只手捏捏她的脸:“大言不惭。”   到一处山岗上时,卫景朝勒紧缰绳,抱着她下来。   沈柔跺了跺脚,环顾四周,惊叹一声,“好美。”   正是冬日,凉州城不见半点绿意,漫天的黄沙蔓延到天边,空旷辽阔。漫无边际的黄沙上,高悬着一轮明月,温柔月光笼罩着凉州的城楼。   沈柔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好,蹦起来搂住卫景朝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开心道:“这里好美,我好喜欢。”   卫景朝抱着她不让她掉下去,慢慢道:“我特意找人打听的,一猜便知,你肯定喜欢。”   他知道,昨夜惹了她不开心,所以想法子哄她高兴。   想来想去,只觉她一个人在家中太久了,该出来走走看看。   果然,她真的很开心。   沈柔从他怀里跳下来,蹲在地上,抓了一把黄沙,往山岗下抛去。看着那把沙子很快被山风吹散,突然笑了。   卫景朝温声问:“笑什么?”   沈柔仰着脑袋,眼睛里像是有星星,“我不告诉你。”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没再追问。   沈柔低下头,看着地上被风吹的平整的沙子,忽然从旁边捡了根树枝,在沙上画了几笔。   卫景朝揉了把她的脑袋,亦不顾形象地与她蹲在一起,问:“在画什么?”   沈柔答:“不要问,你自己看嘛。”   她画技了得,寥寥几笔,勾勒出一马两人的身影。   那高头大马神骏非常,坐在前面的姑娘梳着温柔的发髻,漂亮的裙子像是仙女,身后的男人身姿挺拔,手里握着缰绳,正垂眸看着怀里的姑娘。   她笔触温柔,哪怕是在沙上作画,仍能看出其中的情意。   若不是暗暗藏了情爱在里头,技艺再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温柔的图。   卫景朝的心倏然剧烈跳动,一股子涩意涌上心头。   有那么一刻,他在想,若是能不叫她伤心,便是此生不成婚,是不是也行?   可这片刻心动,终究是敌不过理智作祟。   他无声叹息,什么话都没说。   沈柔仰脸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天真和愉快,好像没有任何烦心事。   她高高兴兴问:“我画的好不好?”   卫景朝点头:“很好。”   他握住沈柔的手,裹在掌心里暖着,慢慢道:“画的很好。”   沈柔笑起来。   她的开心这样简单,只要他用心的哄一哄,只要他认真的夸一夸,就能开心的弯起眼睛。   哪怕是小孩,也没有这么好哄的。   卫景朝侧头避开她的目光。   可她哪里算得上好哄。刚进鹿鸣苑时,那个看似乖巧其实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他可还没忘掉。   如今这样快乐,不过是因为他。   因为她喜欢他。   所以只要是他说的话,她听了,就觉得开心。   沈柔的情爱,如此的炙热真诚,如此的显而易见。   让他不由得自行惭秽。   卫景朝拿起树枝,亦在沙上画了几笔。   他手下,跃然出现一个姑娘,披散着长发,俯在案前写字,可能是有些苦恼,就咬着笔头。   沈柔记得,这是之前在鹿鸣苑时,她有一次写戏文,为一个词陷入茫然时,他进来了。   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沈柔抿唇,小声埋怨道:“你就记得我的丑态。”   她平常那么好看,他一样不画,偏偏画这个,真是……真是够烦人的。   她嘴里说着烦人,可眼睛里的笑意却骗不了人。   卫景朝抛下树枝,道:“等回家,给你画了挂卧室里,让你好好看。”   沈柔呆了一下,马上道:“不许。”   卫景朝侧目:“为什么不许?”   她抿唇:“因为不好看,要画就画个漂亮的,不要这个。”   卫景朝随口哄道:“柔儿怎么样都漂亮,淡妆浓抹总相宜。”   沈柔哑然,一张小脸,慢慢泛上红晕。   半晌后,慢慢低下头,小声嘟囔:“随便你。”   卫景朝没忍住轻笑。   换来沈柔轻捶一把。 第59章   两人胡闹了一通,沈柔趴在他怀里不动了。   卫景朝坐在地上,将她搂进怀里抱着,慢慢道:“别闹了,乖乖看风景。”   沈柔咬了咬他的手指,没再乱动弹。   沈柔看着天上的月亮,突发奇想,拉住卫景朝的衣袖,“我们今天不走了吧?”   卫景朝垂眸看她:“住这儿?”   沈柔道:“我想看日出。以前我哥哥告诉我,凉州城的日出,和京城一点都不一样。”   卫景朝点了点头,用自己身上的披风将她又裹了一道,道:“我陪着你。”   沈柔往他怀里靠了靠。   可是到最后,他们也没能等到日出。   到半夜的时候,月亮转到中天,一阵一阵山风吹过来,莫说沈柔这娇弱的小身板,便是卫景朝也受不住这寒气。   他一把将瑟瑟发抖的沈柔抱到马上,自己翻身将她搂进怀里,无奈道:“真是,何必受这个委屈。”   他也觉自己昏了头,这样冷的天气,明知熬不住,却傻子一样陪她坐着。   策马奔走在凉州城寂静无人的街巷里,月光的寒意照在身上,更添三分寒。   听着马蹄声,沈柔搓了搓手臂,哭丧着脸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我好冷。”   卫景朝只道:“快了。”   沈柔缩了缩脑袋,将自己的身子蜷缩在他怀里,努力汲取热量。   卫景朝垂眸看看她,加快了速度。   陆黎和两个侍卫跟在身后,互相对视一眼,都笑了。   这两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小姐,不知道多穿些衣裳,挨冻是应该的。不像他们,老早加了层棉衣,如今是半点也不冷,还能再熬一晚上。   回到府中后,沈柔快速蹿进屋里,感受着温暖如春的温度,狠狠松了口气。   先对着熏笼搓了搓手。   卫景朝随后跟进来,脸色不太愉悦。   沈柔瞥他一眼,先发制人:“都怨你,明知道天气这么冷,还不早点带我回来。”   卫景朝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后,他回过神,直接气笑了,“沈柔,你讲不讲道理?”   沈柔缩了缩脖子,理不直气不壮,小声道:“那……那我不知道这么冷啊……”   京城的夜晚,并没有这么冷。   谁知这凉州城,白日和晚间竟差了这么多,白天还是秋天的温度,到了深夜,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滴水成冰。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吗?   沈柔这么想,又直起腰板,“那我就是不知道。”   卫景朝摇了摇头,无奈叹口气,着实拿她没办法。   在屋内适应后,卫景朝揪着她去洗了个澡,才将人塞进被窝里。   沈柔从被窝里爬到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前绕了绕,乖乖求饶:“好啦好啦,我错了还不行吗?”   “都怨我不该乱提意见,以后不会了,你不--------------栀子整理要生气好不好。”   卫景朝按住她乱动的身子,“我没生气,也不怨你。”他将沈柔放在被子里裹好,警告道:“别乱动,再惹了寒气明儿该头疼了。”   沈柔眼巴巴地看着他,细声细气道:“可是你不开心。”   卫景朝无奈,道:“跟你没关系,我在想明天的事情,这个贺新城,又在给我推脱,我得想法子先把他解决了。”   不管他有什么内情,他想干什么。   那都不是最要紧的事情,最要紧的是,不能拦着他变革。   没有人能阻碍他。   沈柔闻言放了心。   飞快地打了个呵欠,俯在他跟前,迅速地睡了过去。   卫景朝看了眼钟漏。   这个时辰,她早就该睡了。今儿是看着他不高兴,才苦熬到这个时候,给他道歉。   他叹口气,盯着有些睡不着了。   ————————————————   第二天,卫景朝回府时,沈柔又写了一堆稿子,连带着昨天的一起拿给他看。   卫景朝翻看着。   柳玉姬给校尉做了文书后,本以为可以安稳度日。   但校尉和上级之间的争斗,也并不少。   还有来自于上级的压迫,桩桩件件,她这个“心腹”,都得替校尉受着。   终于有一次,车骑将军为了给校尉难堪,命令柳玉姬捡起他□□掉落的文书。   柳玉姬没动,他便生了怒,理直气壮说他不服从军令,要以军法处置她。   虽然最后没真的处罚,但这次的事,让柳玉姬深刻地认识到,她若想在这军中安安稳稳不受欺负,只背靠一个校尉,是远远不够的。   恰逢此时,新任的大将军到了军中。   柳玉姬看到了希望。   柳玉姬受命替校尉写了一份述职的文稿。   她知道自己的优点便在于识文断字,文采不俗,于是在这份文稿中,使出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力求脱颖而出。   年轻的大将军听到这份稿子,颇觉耳目一新,只觉这文稿写的条理清晰,重点分明,文采斐然,与其他人不同。   他问了校尉,得知写稿子的是新兵柳及,便拍板将她调到身边。   书稿到此处戛然而止。   卫景朝点了点头,评价道:“不错。”   跌宕起伏,节奏明快,故事新鲜,颇吸引人。   而且,这柳玉姬和以往话本子里天真善良的女主角不太一样,她有心机有手段,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改善自己的处境。   是个聪明人。   卫景朝看向沈柔,道:“跟着大将军做了文书,接下来还有谁敢为难她?”   沈柔眉眼澄澈:“副将和骠骑将军之类的军中高官。他们虽不会明摆着欺负她,却会使一些暗搓搓的手段,借着欺辱柳玉姬去抹黑大将军,跟大将军争权夺利。”   如此一来,倒真是让人觉得,这些个将军不是好东西,唯有大将军和柳玉姬是好的。   卫景朝赞道:“很好。”   沈柔弯唇笑笑,不由自主紧挨着他,摸着他的手指慢慢道:“那我就继续写了。”   卫景朝“嗯”了一声。   他看着沈柔乖巧美丽的侧脸,缓缓垂眸。   比起刚烈灿烂的江燕燕,柳玉姬的性格,与沈柔更像一些。   坚韧不拔,能屈能伸,聪慧伶俐,心有算计。   柳玉姬的每个品质,在沈柔身上都能找到对应的地方,几乎是照着她的模子刻出来的。   而这位出现了寥寥无几的大将军,更是眼熟。   “柳玉姬抬眼,望向最前面的男人。他擐甲披袍,脸庞冷峻,漆黑的眼眸不动声色盯着柳玉姬,深邃目光几乎要将她看透。”   “柳玉姬听旁人议论时,已经知道,这位大将军年方弱冠,出身公侯府邸,尊贵无比。她以往从未见过这样尊贵的人,只知对方跟她这样的人是云泥之别。”   云泥之别。   这四个字,才是沈柔真正想说的话。   柳玉姬和大将军的云泥之别,更是她和卫景朝的云泥之别。   卫景朝心情复杂至极。   只觉得嗓子都是疼的,有无数的话想跟她说。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当做没有发现的样子,将沈柔揽进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话,说着今天在军营中发生的闲事。   两位副将又在闹,却不敢得罪陆黎和陈副将,只能疯狂往贺新城身上泼脏水。   甚至还想联合手下的士兵,给卫景朝施压。校尉们却很服卫景朝,个个都说唯大将军命是从。   卫景朝忽然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服我吗?”   沈柔懒洋洋答:“因为你厉害,你那么轻松打赢了刘校尉,他们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卫景朝摇头:“不全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他淡淡开口,望着沈柔的后脑勺,不想瞒她,“我为了你,将孟允章得罪了死死的,消息传到北境,这些人觉得我有情有义,讲旧情,所以服从我。”   沈柔怔然片刻,垂眸慢慢道:“不止如此吧?”   “是不是还有我阿娘?你一到凉州城就接来我阿娘,士兵们单纯,所以都觉得你是个好人。”   卫景朝迟疑着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   他昔日搭在梭子上的一根一根的线,随着时间,逐渐交织成一张大网,托着他在凉州城如鱼得水。   沈柔托腮趴在桌子上,没有说话。   卫景朝心有些慌张,握住她的手,轻声唤道:“柔儿?”   沈柔道:“你别紧张,我没有生气。”   她一早就知道卫景朝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野心家,这个问题也早就在预料之中,并不会因此难过。   她只是在想,卫景朝为什么要告诉她?   这样直白的说出来,是为了什么?   她侧目看向卫景朝,迟疑着问出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卫景朝顿了顿,垂眸道:“沈柔,我不想瞒着你。”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   但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唯有这么一件事。   比如,他很想告诉沈柔,他不是个好人,从最初就算计好了一切。算计着她的生死,她的话语权。   他这样心里黑暗的人,才是地上的泥污。   若说云泥之别,她是云,他是泥才对。   可是,他却不敢说。他只能告诉她,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沈柔垂眸想了半天,突然叹了口气。   随着这声叹息,卫景朝的心都提了起来。   沈柔却平静道:“那你以后就不要骗我了。再骗我的话,我就要闹了。”   卫景朝微微点头,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不会了。”   不会再骗她。   也不用再骗她。   沈柔又问道:“既然万事俱备,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你,那你准备怎么对付贺新城?”   她理智的过分,让卫景朝都不由对她半天不伤心的行为感到诧异。   他慢慢生出几分怀疑。   沈柔,真的喜欢他吗? 第60章   月色如霜,清清寂寂。   卫景朝看着沈柔冷静的侧脸,心口微微一缩,心底生出几分不确信来。   沈柔没有抬头,始终低头盯着自己裙子上的花纹,声音又轻又淡:“你怎么不说话?”   卫景朝回过神,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解释道:“没什么。”   他微微一顿,眼底泛起一丝冷意,“贺新城那边,我预备让他做副将,接手军纪处理之事。”   沈柔微怔,不由赞了句。   真是好谋划,一箭三雕。   一来,明升暗降,提了贺新城的职务,却顺理成章夺走他手里的权力。这军纪看似要紧,每每也都是副将在管,但比起武器和粮草,其重要性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二来,是让贺新城与原先那两位副将起内讧。毕竟,贺新城出的主意惹恼了卫景朝,害得那二位被撤职,结果转头他自己顶上去,升官发财。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这位贺骠骑与大将军联手设的一场局,让那两位副将做了牺牲品。   三来,给他自己立个好名声。贺新城给他下马威的事情,早已传遍了凉州城,人人都道贺骠骑得罪了大将军,定会被大将军报复。如今卫景朝不计前嫌重用他,旁人肯定要称赞大将军心胸宽广。   不得不说,他这手段的确不同寻常。   最厉害的是,他每一步都是阳谋。贺新城纵然识破他的目的,也没有任何办法反击。   上司要重用你,给你升了官,还能不识好歹的拒绝吗?难道想一辈子做个骠骑?   沈柔目光憧憬地望着他,感慨道:“你真厉害。”   卫景朝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因她的夸赞而变得高兴些许,那张俊朗的脸庞始终带着复杂的情绪。   沈柔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   趴在他怀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卫景朝无声叹息,将她搂紧了些。   沈柔如此冷静,如此理智,他本该高兴的。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能够接受,都不会生气,不会哀怨。   可是,他的心却有些没由来的难受。   这股子难受来的无缘无故,无影无踪,寻不到头。   让他一时怅然若失。   ————————   翌日,沈柔跟着卫景朝去了军营。   诸位将军一如既往候在议事厅内,等卫景朝进来,纷纷拱手见礼。   沈柔只觉今日的礼数比上次真心了许多,也恭敬了许多,个个都是心服口服的样子。   她随着卫景朝坐下,听他们议事。   那些人看了看她,都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没有吭声。   第一个说话的,便是原先那位副将,他苦着脸道:“大将军,下官绝无不敬之意,还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卫景朝摆手制止他,道:“此事我已有决断,不必多言。”   他目光澄澈冷淡,语气却不容置疑:“贺骠骑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威望超群,来做这个副将比任何人都合适。”   “所以,我决定由贺骠骑出任副将一职。至于二位副将么……”他语气微凉,轻飘飘道:“自古军中有监军一职,亦是正二品,如今就由二位暂任吧。”   两位副将脸色苍白,都用仇恨的目光看向贺新城,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烧死。   明摆着是认为贺新城拿他们二位祭天,给他自己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监军,监军。   这个职位说起来好听,实则没有任何实权,正常来说,是枢密院下派的官员充任。   尤其自本朝以来,四境军队自主权极高,只听命于君主,枢密院的话,向来都是当做耳旁风。   这二位倒是想说卫景朝无权设立监军。   但想起他的来历,又将话咽回去。   这位大将军,不久前还是枢密院副使,乃是为了给枢密院解决心腹大患才来的凉州。   他纵然没有资格,但一封文书入京,枢密院岂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何况,如今跟这位大将军对着干,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们这些个人,至今才知道,因着与沈家的特殊关系,卫景朝在士兵们心中颇得信服。   若是再与他对着干,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思来想去,二位副将怨憎的人,还是唯有贺新城。   贺新城一时百口莫辩,明知这是个陷阱,却无法拒绝,只能憋屈道:“大将军,下官尚且年少,难当重任,还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卫景朝打断他:“我比你更年少。我能做这个大将军,你就可以胜任副将一职。还是说,贺骠骑认为,我这个大将军做的不好?”   贺新城道:“下官怎及得上大将军才智无双。”   卫景朝的脸色,倏然一冷。   他目光环顾四周,淡淡道:“看来我说的话,贺骠骑还是没有记在心上。”   他笑了声,眼神却冷,“我说过,我是建安二十二的状元,正一品镇北大将军,超品国侯,我的眼光,何时轮得到旁人置喙?”   “贺骠骑,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   “难道贺骠骑觉得,我的眼光不行?”   给贺新城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当面说卫景朝做的不好。   这位大将军本事一流,文韬武略样样不俗,但凡多说一句话,都怕被他抓住话柄。   无奈之下,贺新城只得道:“多谢大将军信任。”   卫景朝收起刚才的冷锐,温和道:“贺副将孺子可教。”   贺新城双手紧紧攥起,青筋爆出,仍是咬着牙,恭恭敬敬道:“多谢大将军赞赏。”   他能察觉到,那二位副将,哦不,二位监军仇视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盯穿。   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心底暗暗苦笑。   这一着不慎,惹怒了卫景朝,是真的满盘皆输。   卫景朝端起手边的茶盏,漫不经心笑道:“诸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众人不敢有意见。   卫景朝继续道:“贺副将既升了官职,地位比以往更尊崇,如兵器粮草这样的琐事,便不该再麻烦他。我身边的陆黎本是四品侍卫,做副将是抬举了,如今正好做个骠骑将军,诸位以为如何?”   诸位将军都知道陆黎与他情分非同一般,是可以暂代副将职位的心腹,一时也不敢得罪,纷纷垂首道:“大将军所言甚是。”   卫景朝便道:“如此,便将贺骠骑手中的杂事交给陆黎操心吧。至于贺副将,先接了张监军的差事,李监军的差事交给陈副将。”   他这般分配,倒是显得十分公平,合情合理。   但贺新城的脸,却越来越黑沉。   原先,张、李两位副将分别掌管军中诸事,李副将更得大将军信任,管的都是要紧事,张副将则掌管内务、纪律等琐事。   如今这么一分配,看上去公平,实则是直接架空了贺新城。   贺新城脸色微凉,握拳垂眸道:“大将军所言,本不该有意见。只是张监军的职责太重,下官恐怕承担不起,想和陈副将交换一二。”   卫景朝温和道:“无需如此客气。陈副将初来乍到,对军中诸事不熟悉,我这才给他分的任务轻松了些。”   “贺副将不要因此有意见,过些时日待陈副将上了手,我自然会给他加担子。”   “若是大家没有旁的意见,此事便这样定下来。”卫景朝起身,温和如水地笑了声,“陆黎,以后多向贺副将学习,别辜负了我的期望。”   陆黎拱手道:“大将军放心,属下定不辱使命。”   随着他的话,旁人心领神会,纷纷道:“下官定不负大将军教诲。”   等众人走后,卫景朝回身去看坐着没动的沈柔:“你到是沉得住气。”   沈柔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大将军如此威风,我怎么敢站起来抢风头?”   卫景朝抬手把她从椅子上提起来,“别油嘴滑舌的。”   沈柔娇娇地笑:“我才没有,这都是真心话。”   卫景朝嗤笑一声,“回家。”   沈柔寸步不差紧紧跟着他,将他的衣袖缠在手指上绕着。   卫景朝侧目暼了一眼,没有制止。   沈柔边走边问:“你今天是非常威风,可如果那两位监军不满意,往枢密院上告你肆意妄为,你打算怎么办?”   卫景朝嗤笑。   “我本就是半路出家,当初半点不愿意前来,是枢密院和陛下逼我来的,若是斥责我胡作非为,大不了就不干了。”   他神态自若,毫无畏惧之色,“你猜猜看,陛下会让我回去吗?”   沈柔抿唇,叹了口气。   陛下当然不会让他回去,能管住凉州将士,再肆意妄为也无所谓。几个将军不满意,总比凉州和边疆天天生乱子要强一些。   毕竟,这两个监军也不是有能力的人物。   她看着卫景朝的侧脸,觉得他的确是很聪明,聪明到令人折服。   于是,她抓着卫景朝的衣袖晃了晃。   卫景朝侧目,疑惑道:“怎么了?”   沈柔小声说:“你低头。”   卫景朝微微低了头。   沈柔继续道:“再低一点。”   卫景朝弯了弯膝盖。   结果沈柔一把捧住他的脸,朝他脸上亲了一口。   她像是偷到了腥的小猫,笑得两只眼睛弯弯的,澄透如春水。   “卫景朝,你真聪明,我好喜欢你。”   卫景朝无奈笑了下,心情犹如正午阳光,握住她的手,“乖一点,这是军营。”   两人继续往前走,结果还没走两步,陈副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无奈叹口气。   卫景朝脚步一顿,眉眼温和:“陈副将有事吗?”   陈副将踌躇片刻,咬牙道:“大将军,沈姑娘,这里毕竟是军营,您二位多少注意些。”   沈柔的脸,顿时红成天边的朝霞。   卫景朝亦有些许尴尬。 第61章   卫景朝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我知道了,陈副将去忙吧。”   陈副将亦觉尴尬,没敢多说,颔首道:“下官告退。”   可怜他一把年纪,还要偏过头匆匆跑开。   卫景朝侧目看向沈柔。   沈柔慢慢撒开手,缩了缩鼻子,小声道:“我不知道他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着头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似的,乖乖道:“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这里是军营,的确不该这样不庄重。   卫景朝猝然笑了,揉揉她的脑袋,道:“没怪你。”   他重又牵上沈柔的手,慢条斯理道:“都怨陈副将,瞧见不该看的,不知道回避,非礼勿视的道理都不懂。”   沈柔没见过他这样强词夺理的,“噗嗤”笑出声,“你这个人……”   卫景朝牵着她上了马车,坐在她身旁,将人拉到大腿上坐着,一脸平静道:“这儿没人了,亲吧。”   沈柔推开他的下巴,“我现在不想亲了。”   卫景朝用下巴磨着她细嫩的小脸,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低低道:“沈柔,撩了就跑,是要挨罚的。”   怀里的姑娘仰着小脸,脆生生道:“那你就罚。”   卫景朝哪儿舍得,捏捏她的脸,“你啊……”   ——————————   凉州城的时间过的飞快,卫景朝在军中越来越得心应手,凉州城的将士们逐渐认可了这位大将军。   以前的平南侯父子,提的越来越少,再说起来,都是卫大将军如何如何。   沈柔的书稿,也一天厚过一天。   这日,她又抱着书稿去找卫景朝。   卫景朝接过来翻看。   她如今已经写到,大将军和柳玉姬生出非同一般的感情,一同对付两位副将。   这两位副将为了与大将军抗衡,便勾连匈奴人,将情报卖给匈奴,在大将军回京的路上设伏刺杀。   可是,这阴谋被柳玉姬看穿,柳玉姬为保护大将军,揭穿那二位的真面目,换上他的盔甲,率先走上那条路。   她只给大将军留了一封信,让大将军带人去支援她。   埋伏的伏兵将柳玉姬认成大将军,冲杀出来,与柳玉姬的人斗成一团,张狂着说出消息来源。   恰逢此刻,大将军看到书信后,心急之下,带着数千人来救她。   于是,两位副将的谋算彻底灰飞烟灭。   然而不幸的是,柳玉姬在作战途中,受了重伤,血流不止。   大将军陡然变色,严令军医一定要救活她。   直到此时,看着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柳玉姬,大将军突然认清自己的心意。   他早就爱上了眼前的人。   哪怕他是个男人。   他握着柳玉姬的手,哭的凄惨,道:“柳郎,你一定要活下来。”   柳玉姬伤在胸前,昏迷之中,被军医解开了衣裳,露出里面裹胸的白布。   大将军和军医同时骇住,几乎是颤着手去看她的伤口。   可是,她胸前不容忽视的部位,让人怎么也没法子认错她的性别。   大将军的心,一时间五味陈杂。   为柳玉姬疗伤后,大将军严令军医不能将今日的事儿说出去。   他亲自守着柳玉姬,为她换药,直到她缓缓睁开眼。   卫景朝看完后,沉默了片刻。   沈柔眼巴巴望着他,问:“好不好看?”   卫景朝点头。   当然是好看的,整个剧情荡气回肠,情深义重,感人至极。   尤其是柳玉姬披甲代心爱之人前去赴死的心理活动,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她想的是,“魏重这样好的人,本就应当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而且,若世上没了魏重,她柳玉姬的人生也将黯淡无光,终身生活在黑暗里。她这一去,只盼魏重从今以往,平安顺遂,富贵无极。”   她明明不想死,十分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是为了心爱的人,却拼了命去说服自己,代替他去赴死。   还有后来,大将军认识到自己对柳玉姬的感情。   沈柔写,“魏重站在病榻前,看着柳玉姬苍白的脸庞,心口忽然针扎般疼。疼的他忍不住弯下腰,只觉这伤口比生在自己身上,还令他痛不欲生。”   卫景朝看着,亦觉得十分心痛。   这样深厚的情意,饶是他这个局外人看了,都觉得为之心酸。   喜欢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才会这样?   宁可为了他去死,为了他放弃最珍视的生命。   宁可她的伤口长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替她疼,替她苦。   他的目光落在沈柔身上。   她眉眼精致的像是画笔勾勒,却又是画笔勾勒不出的清澈见底。   他的嗓子,倏然变得干涩。   这就是沈柔的情吗?   热切而不顾一切?   心甘情愿为了所爱之人,奉献出一切。   他何德何能,承受这样的情分?   他要怎样回报这样的情分?   她想要不顾一切的爱情。   可是,他给不了她。   他配不上她。   他哑声道:“写的很好。”   他不敢去评价他们的爱情,他害怕去接触这样炙热的情意。   他害怕,若是叫沈柔窥见他的冷漠,会失望会难过。   他只能装作平静的样子,对沈柔道:“柔儿真厉害。”   沈柔娇娇一笑,托腮道:“我也觉得很好,他们这样相爱,超越了生死和性别,真的很好。”   卫景朝闻言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若她是个男人,大将军必然不喜欢她。”   沈柔却道:“那可未必,汉哀帝碰上董贤之前,大约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男人。”   卫景朝嗤之以鼻。   沈柔就托腮看着他,问:“如果我是个男的,你也不喜欢吗?”   卫景朝格外的无情,“如果你是个男的,我肯定不喜欢。不要对我做这种假设,我受不了。”   沈柔皱了皱鼻子。   卫景朝先发制人,“你再多说一句,今儿就别睡觉了。”   沈柔默默闭上嘴,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霸道!”   卫景朝的手,捏上她的脸,带着威胁的意味。   沈柔连忙闭上嘴,乖乖哀求,“好啦好啦,我知道错了。”   她扬起小脸,收起自己的书稿,道:“等柳玉姬病愈,处置完这两个副将,他们一起回京城后,这本书就要结束了。”   卫景朝点头,温和道:“柔儿写的这么好,想要什么奖励?”   沈柔眼睛一亮,下意识道:“什么奖励都可以吗?”   卫景朝点头。   沈柔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卫景朝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竟也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愠怒斥责:“胡说八道什么!”   沈柔小声道:“你自己说什么都行的,怎么不行了?” 第62章   卫景朝捏住她精致的下巴,咬牙道:“你上次不是说,不许我再那样吗?”   沈柔红着脸,眼睛心虚地转,说话也颇没有底气:“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她慢慢低下头,磕磕碰碰道:“而且……而且现在又不在马车里……”   卫景朝轻嗤一声。   沈柔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不乐意就算了……”   卫景朝却按住她的后脑勺,朝那微颤的红唇压上去。   啃咬着她娇嫩的唇,卫景朝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待会儿别哭。”   漆黑的夜里,月光躲进云层。   书房的榻又冷又硬。   沈柔的手垂落在腰间,抓住他的头发,使劲仰着头呼吸,清艳无双的小脸染上层层绯红。   快乐到极点时,双脚止不住的颤动,哭叫道:“够了……”   卫景朝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嗓音沙哑:“不够。”   犹如恶魔在耳边说话。   他慢慢道:“沈柔,今夜这么长,你的奖励还有很久。”   沈柔“哇”的哭出声。可这哭声,却丝毫没引来对方的怜惜。   她觉得,整间书房的空气都变得浓稠,像是炙热的岩浆,烫着她,让她又痛苦又愉悦。   昏睡过去之前,沈柔盯着眼前乱转的星星,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真是疯了,才会对卫景朝提出这种要求。不主动时就应付不过来她,今夜更是别想睡觉。   ——————————————   又过了三天,沈柔便将整本书都写完了。   《关山折柳》的结局,是在一个温暖的春日,柳玉姬和大将军回到京城,受到众人的祝福,最终喜结连理。   故事结束在大将军和柳玉姬婚礼之后,大将军走入洞房,揭开柳玉姬的盖头。   她用极温柔的笔触,描写了这场婚礼。   阳光和春风在她笔下像是活了过来,都在为这场亲事欢欣鼓舞。   “柳玉姬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情,大约便是带着家人的笑容,嫁给此生最心爱的人。”   “眼前的盖头被人掀开,天光大亮。柳玉姬抬头撞入他眼中,那一瞬心口如被风吹动,灿灿开满了鲜花。”   “人声喧嚣,明月高悬,风正暖,花正艳,往后尚有岁岁年年。”   卫景朝看到这一段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沈柔写的是柳玉姬,又何尝不是她自己?   谁会不想在往后的岁岁年年,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彼时沈柔不在他身边,他揉了揉太阳穴,对陆黎道:“玉镜先生的新书,拿出去发。”   陆黎走后,他猝然叹口气,坐在原地没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沈柔。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书写的是柳玉姬,实则是沈柔自己的心。   沈柔将一颗心剖开给他看,字字句句写清她所思所想。   几乎是毫不保留的告诉他,卫景朝,我喜欢你,喜欢到和你在一起,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情。   他却给不了她回应,只能不停的回避。   她比起书中的柳玉姬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却丝毫比不上这位大将军。   魏重深情,专一,认真,为了柳玉姬甘愿放下一切。为了娶柳玉姬,他一路解决了无数的艰难困苦,最终抱得美人归。   可他卫景朝,却从来都不是个不顾一切的人,从来没想过未来沈柔放弃什么。他的顾虑那样多,她的地位只能往后靠一靠。   所以,每每相比较时,她会不会觉得失落?   至少,卫景朝觉得自形惭秽。   卫景朝仰头看着雕梁画栋的房屋,慢慢捂住眼睛,一时间心底有股陌生的冲动。   为什么,他不能给她想要的呢?   其实他可以的,不是吗?   他不想再让她失望了。   《关山折柳》得益于玉镜先生的大名,传播的非常快。没有人知道这书是从何处发行的,带到有人发现时,这话本里的故事,凉州城几乎人人都耳熟能详。   尤其是凉州军营里,当真是每个士兵都在议论这明摆着以他们大将军为蓝本创作的话本。   瞧瞧,先是被骠骑将军为难,结果被大将军收了权力,这不就是贺骠骑给大将军下马威的事情,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故事吗?   紧接着又是被两位副将陷害大将军,结果被斩首示众。他们这两位副将虽没有这样凄惨,但如今在军中早已成了边缘人物。   至于这位柳玉姬姑娘和大将军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众人很自然地想起,他们大将军身边那位倾国倾城貌的沈姑娘。   沈姑娘不仅国色天香,更是才华横溢,据说有过目不忘之能,丝毫不比柳玉姬差。   随着这话本子的盛行,一时间,卫景朝的威望几乎达到了顶峰,几乎人人都觉得,这位将军和魏重一样,品格洁白无瑕,重义讲情,睿智聪慧。   能得到这么一位将军,是他们的幸运。   军中其他的将军更是不敢再与卫景朝不对付,个个都夹着尾巴做人,只恨不能让卫景朝忘了最初时的矛盾。   时间如水流逝。   转眼到了十月末,天气越来越冷,凉州城下了一场大雪,蒙蒙雪雾遮天蔽日,挂上树梢、房檐、山角,处处都是冰天雪地。   这日,都护府收到了一封喜帖。   周太守的嫡长子将于十一月初八成婚,邀请卫景朝出席婚宴。   周太守毕竟是凉州城的父母官,是一州府尊,若是能与他打好关系,最好还是不要闹的太僵。   是以,卫景朝不假思索答应去赴宴,并且特意派人说了,会带着沈姑娘一起。   沈柔不大乐意,小声嚷嚷道:“人家的婚宴,带我干什么?”   她又不是他的妻子,陪着他去赴婚宴,总觉得奇奇怪怪。   卫景朝平静至极:“你去是给他面子,届时若是有不长眼的得罪你,只管打就是。”   “这是人家成亲的宴席。”她无奈,“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这是教我损阴德呢?”   卫景朝就笑:“所以你只管放心,没人敢得罪你。”   这凉州城内外,没有人不知道沈柔是他身边的人。虽然平日里宴席往来,大都是正妻参加,但那也要看双方的身份。   他卫景朝身边的人,哪怕是个丫鬟,也不是这凉州城的人能得罪的。   若是在太守府找沈柔的麻烦,就是同时得罪了卫景朝和周太守,纵然真的是个傻子,应当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而且……   她早晚要被大家认识的。   就算不是他的妻子,她也是这凉州城独一无二的人。   沈柔轻轻“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十一月初八,天公作美,云淡风轻。   卫景朝和沈柔坐车前往太守府赴宴到时,太守府已经极其热闹,里面几乎坐满了满凉州城的官员。   众人将卫景朝让到主位,卫景朝自觉地往下坐了一位,将主座让给今日的新家翁周太守。   沈柔则随着周夫人去了后宅。   进了后宅,众女眷见周夫人亲自领进来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顿时明白这位姑娘的身份。   大将军身边的沈姑娘,是了不得的人物,虽身份不明,名分不明,但还是得罪不起。   当即便有那有眼色,且与周夫人关系好的女眷迎上前,含笑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周夫人便当众介绍,“这位是沈姑娘。”   那女眷笑着恭维:“久闻沈姑娘大名,我家夫君常说,沈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才华横溢,今日一见,不曾想竟如此出众。”   其实,哪有不曾想的。   若是不出众,也不会在大将军身边混的如鱼得水。满凉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沈姑娘和大将军的关系,比陆黎陆骠骑更亲近。   沈柔昔日是侯门千金,拿出三分风范,便非这凉州城的妇人们可及,是以,她不过温婉一笑,气度华贵,“夫人客气。”   她并不客气,径直挑了周夫人下手的位置坐了,含笑道:“还未恭喜夫人今日大喜,请问几时迎亲?”   众位夫人瞧她落落大方,比起旁人家的正头娘子更有气派,顿时对视一眼,不敢轻视。   虽然私底下人人都道,这沈姑娘八成也就是个妾,但如今瞧着倒也不像。   周夫人连忙含笑道:“还有半个时辰,沈姑娘先喝杯茶,待会儿便随我去前头观礼。”   沈柔温和点头。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前头跑来两个丫鬟,齐齐跪在地上报喜,“夫人,新娘子已经到前头的巷子里了,老爷命奴婢请夫人去前头受礼。”   周夫人匆匆放下茶盏,回身请众人随自己同去。如此,满屋子女眷,便跟着她往前院去,与前院的男人们汇合。   前院里,明明周太守才是今日的主人,众人却若有似无地围绕着卫景朝。   他个子高,腿又长,身姿挺拔如松,纵然是站在人群中仍格外显眼。   周夫人走到周太守身旁后,沈柔便加快脚步,走到他身侧。   卫景朝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抓住她的手臂,垂首低语:“没人为难你吧?”   沈柔摇了摇头。   卫景朝松了口气。   不远处注视着他们的人,各自交换了眼神,庆幸于没有得罪这位沈姑娘。   新娘的嫁妆已到了门前,正往院内抬,众人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挤到卫景朝身边。   沈柔往他身上靠了靠,微微抿唇。   卫景朝伸出手臂护住她。   周太守的儿媳是凉州富商之女,家赀万贯,富贵无极,今日的嫁妆堪称是十里红妆,锦绣满目。   围观的人群不住发出赞叹,感慨于这商户的富贵。   沈柔望着这长不见底的嫁妆队伍,默默咬唇。 第63章   沈柔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的伤心事。   今年春日,她本应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如这姑娘一般,披上红嫁衣,盖上红盖头,嫁给自己的夫君。   平南侯府给独女准备的嫁妆,要比这还要盛大,琳琅满目地堆满了一整个院子。   是沈柔亲自对的嫁妆单子,无数的良田、山林、房屋、金银和珠宝,足够这一生的衣食住行,富贵无虞。   她本该在所有人羡慕的眼神中,牵着红绫走向她的郎君。   可是,如今尽皆灰飞烟灭。   嫁妆没了,婚礼没了,夫君……也没了。   望着眼前的婚礼,她的心,不由得酸楚起来。   吉时至,唢呐与锣鼓喧天。   新娘下花轿,随着新郎的脚步,缓缓走入大堂。   周太守夫妇高坐明堂,笑得合不拢嘴。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此时此刻,在场的亲朋好友、同僚官宦、商贾豪强,不管与周太守和不和,都不约而同祝福这对小夫妻和和美美。   卫景朝笑着与身侧人寒暄,纷纷道:“是天作之合。”   目送他们拜完高堂,沈柔眼底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羡慕,却很快掩盖过去。   她站在人群中没有说话。   此刻,她蓦然觉得孤单至极。   这里的所有人都对她笑脸相迎,对她温柔殷勤。大约对待卫景朝的妻子,也不过是如此。   可是,她们不知道的是,却早已拥有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梦寐以求,却求不得的东西。   平生第一次,她盼着这一年来的经历是一场梦。梦醒后她仍是平南侯府的女儿,在深闺中盘点着自己的嫁妆,等着春日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如果是一场梦,该多好?   沈柔垂下眼眸,双手握拳,缩进衣袖里,遮住手背上的青筋。   再抬眸时,眼底已含了笑意,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着与人道:“不知新娘子长什么模样?”   周夫人便挽着她的手臂,笑道:“沈姑娘陪我们一起去看看?”   沈柔点头,慢步随她过去。   卫景朝侧目瞥她一眼,微微蹙眉,眼底转过几番复杂的情绪。   很快,他转头低声对一旁的陆黎说了几句话。   陆黎诧异地抬眉,又点头,向周太守告辞离去。   卫景朝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随口与人寒暄着,心底却默默无声地叹口气。   这场婚宴,至深夜方结束。   回程的途中,沈柔疲惫地趴在卫景朝腿上,含糊道:“我困了,等到家叫我。”   卫景朝拍拍她的背,温声道:“先别睡。”   沈柔充耳不闻,并在他腿上蹭了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卫景朝颇为无奈,干脆捏住她的耳朵,“起来,先别睡。”   “疼……”沈柔皱眉,娇声喊痛,不满地盯着他,“做什么不让我睡觉?我这么小,这么轻,压不坏你!”   卫景朝不说话,只扶着她,不许她睡。   沈柔不高兴地坐在一旁,满脸郁色,抬手撩起马车帘子,望着外头的街道。   深夜里,两侧的小贩都收了摊,店铺全都关门打烊,到处都寂静无声,只余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一阵寒风吹来,沈柔打了个寒颤,连忙放下帘子,往里头缩了缩。   卫景朝嘲笑道:“知道冷了?”   沈柔瞪他,却只换来他又一声轻笑。   马车一路驶进都护府。   在前院外,卫景朝就牵着不情不愿的沈柔下车,徒步往院子里走。   穿过花园时,他脚步一顿,沈柔脚下一个趔趄,骤然清醒,抬眼问:“怎……”   她的话,卡在嗓子眼里。   顿时瞪圆了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   夜色沉沉,雾气萦萦。   一顶大红的花轿,停在花园中央,花轿上的流苏随着冬风摇曳。   几个轿夫打扮的人站在一旁。   踏歌领着几个侍女,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手中捧着托盘,托盘上是大红的嫁衣与花钗冠。   沈柔怔然片刻,下意识转头看向卫景朝。   卫景朝轻声道:“去换衣裳。”   踏歌拉着沈柔去一旁的房屋内换嫁衣。   沈柔呆呆楞楞任她扒了身上衣衫,换上一身红绫婚服,戴上花钗冠,一张大红的盖头遮住她的视线。   手中还被塞了一只长命如意锁。   花轿摇摇晃晃,从花园内抬到小院内。   没有刺耳的唢呐声,没有震天响的锣鼓声,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硝烟气息遍布。   卫景朝的手,掀开了轿帘。   他的声音,温柔如三月的春风,带着无尽情意,语调缠绵:“柔儿,把手给我。”   沈柔下意识将手递给他。   卫景朝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大堂。   大堂内披红挂彩,正中贴着大红的“囍”字,几盏灯笼摇曳着昏昏烛火,人影便随之晃动。   卫景朝拉着她的手,声音又轻又低:“柔儿,该拜堂了。”   沉沉月色被雾霭遮掩,门外树影婆娑。   一拜天地,夫妻对拜,沈柔盯着他黑色的官靴,慢慢回过神,有一刹那的犹豫。   可终究是随着他,缓缓弯腰拜下去。   随后,二人牵着红绸进了卧室。   沈柔坐在榻上,双手微微颤抖着。   卫景朝手握撑杆,挑开她覆面的红盖头,露出那张欺霜赛雪的娇美容颜。   灿烂的花冠敌不过她清艳的脸庞,纵然不施粉黛,仍美得叫人心折。   卫景朝弯腰,抚上她的脸庞,轻声唤:“柔儿,这是你的婚礼。”   白日里,她的羡慕那样明白,现在他给她一个婚礼。   卫景朝柔声道:“你的嫁妆,以后我一样一样补给你,好不好?”   烛火下,他穿一身红衣,俊眉修目,朗朗如玉,不似世间俗人。   就好像,是她梦中的仙人。   红衣的男人,更像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引诱着她沉沦。   沈柔的眼泪,倏然落下,一颗一颗连成串。   她泪眼朦胧望着卫景朝,几乎是沙哑着嗓子问:“卫景朝,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你觉得,这深夜里无人知道的婚礼,就是我想要的吗?”   不等卫景朝反应过来,她豁然站起身,指着桌上的合卺酒,哑声道:“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吗?”   “拜了天地,天地就能承认我们这无媒无聘的婚姻吗?”   “这红烛燃到明天早上,我们就能一生一世不分开吗?”   “结了发,就能白头偕老吗?”   她泪眼婆娑盯着卫景朝,几乎是质问,“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婚礼吗?”   卫景朝怔然不语。   沈柔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抹了抹眼泪,声音很低,“卫景朝,我只是想光明正大嫁给你。”   若是能光明正大嫁给他,明媒正娶进他卫家的门,那有没有这场仪式又如何呢?   十里红妆她可以不要,青庐拜堂她可以舍弃。   什么合卺酒同牢饭,什么结发白首,什么一生一世,她全都不求。   她只是希望,这一生能够做他的妻子。   若是做不成,这虚无缥缈的安慰,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也想骗自己,接受这场骗局。   就这个沉沦在他如水的温柔中,真的将这场无人祝福的婚礼,当做一生一世的承诺。   可是,她做不到。   她可以不嫁给他,可以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这辈子和别的女人白首与共。   可是明知一切都是假的,再去欺骗自己,她做不到。   她这一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欺欺人。   可是今天,她真的骗不下去了。   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告诉自己,沈柔,你嫁给他了。   怎么可能呢?   假的就是假的。   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卫景朝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睛沉沉浮浮,泛着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痛楚,疼到几乎透不过气。   忽然意识到,今夜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愚蠢到了极点。   是啊。   他凭什么以为,这是沈柔想要的?   他明明知道,沈柔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在京城,在众人之前,在父母亲朋跟前,光明正大的,受尽祝福的,嫁给他。   她在乎的,又何尝是一场仪式?   没有婚书,没有三媒六聘,没有高堂在上,没有亲朋祝福。   月老不肯牵红线,又怎能算是缔结了姻缘?   他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去想,不肯去做。   只是用他的自以为是,又一次伤害了她,让她如此痛苦。   卫景朝嗓子干涩沙哑,慢慢喊她名字,“柔儿……”   沈柔双手握拳,擦了擦眼睛,缓缓平静下来,没有看他,几步走到床边,低着头道:“很晚了,睡吧。”   卫景朝站在原地没动。   他望着沈柔平静的神情,忽然在想,以往的那些日子,她平静无波的神态下,到底压抑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   她每日里娇娇俏俏,快快乐乐待在他身边时,心里到底是什么想的?   那些时候,她是不是,也和今天一样伤心。   他每一次表示,不能娶她时,她是不是都如此痛苦?   可是,其实有什么不能呢?   他们本就是未婚的夫妻,若他铁了心娶她为妻,世上又有谁能够说三道四?   过了许久,像是忽然回神,卫景朝极慢却极清晰地说,“沈柔,我娶你。”   沈柔蓦地回头看他。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一如往昔深邃,此刻却透着认真。   卫景朝提步,缓缓走到沈柔跟前,抬起她的下颌,直视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娶你。”   沈柔怔住。   更漏沙沙作响,桌上的龙凤红烛轻轻摇曳,照进她清透的眼眸。   沈柔狼狈地避开双眼,不知作何反应,最终只勉强笑了声,“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第64章   沈柔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朦胧的泪眼望着他,哑声哭泣:“你不要再骗我,我受不了……”   “我从来不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他盯着沈柔的眼睛,咬字格外清晰,“沈柔,明年春天,我们回京城,我娶你。”   沈柔流泪不语。   卫景朝抬手,拭去她的泪珠。   他望着沈柔,眼底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慢慢道:“三媒六聘,三书六礼,高堂父母,只要是你想的,全都会有。届时,满京城的人来观礼,所有的达官显贵都要亲眼看着你,进我家的大门。”   沈柔愣了半晌。   这一刻,她的心像是被吹动的蝴蝶,一颤一颤的跳动。   她承认,自己心动了。   可是很快,她又反应过来,避开他的目光,缓缓道:“长公主殿下不会同意的。”   卫景朝不以为意:“我的事,她管不了。我想娶谁为妻,没有人能够阻拦。”   “可我是逆臣之女。”沈柔说出这句话时,心底像是空了一块,她咬着牙,“我是死在君意楼的沈柔,你亲口告诉大家我死了。如果我活过来嫁给你,你想过旁人会怎么说吗?”   “旁人会说,长陵侯重情重义,感动上苍,是以显灵让他的未婚妻死而复生,再续良缘。”   卫景朝语气格外冷静,好像在说一件寻常的事情,“丁兰刻木、卧冰求鲤、卖身葬父这样愚蠢的故事尚且有人奉为圭臬,我这个故事,不算离谱。”   沈柔呆呆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驳。   诚然,二十四孝的故事着实离谱了些,但这并不意味,他这个同样离谱的故事能够说服旁人。   就算市井坊间信了,那满朝文武、王侯将相们,又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卫景朝无声叹口气,揉了揉她的脸庞,他弯下腰,与沈柔平视,认真道:“这些事情,都有我来解决,你什么都不用想不用管。”   “沈柔,明年春天,我娶你,你答应吗?”   沈柔张了张嘴,泪珠子又啪嗒啪嗒掉下来。卫景朝无奈苦笑,道:“你再哭,就要把我淹死了。”   他抬起沈柔的下巴,又问了一遍:“回答我,你答应吗?”   沈柔一颗心不知道往何处放,对上他认真的眼眸,终究是点了点头,哑声道:“我答应。”   话一出口,沈柔闭上眼,挡住汹涌的泪珠。她知道,自己委实是没出息,受不得他半句好话。   可是,她怎么舍得拒绝呢?   这是卫景朝的承诺。   是她心爱的人,答应了娶她为妻。   卫景朝抬手将她拥进怀里,用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花。   沈柔紧紧攥着他的衣襟,鼓足了勇气咬着牙道:“你不能骗我。”   卫景朝语气坚定,“我不会骗你。”   沈柔道:“你若是骗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卫景朝轻轻“嗯”了一声。   沉沉月夜,红烛高照。   沈柔抬头望着他俊美无双的脸庞,忽然抱住他的腰。   心里像是有一只小人,在疯狂的跳舞,震的她心口狂跳。   她只要想一想,眼前的男人,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夫君,会成为她的男人,一颗心就盛满了愉悦。   再也想不起其他。   卫景朝垂眸看她,摸摸她头上华丽的发冠,入手的冰凉让他叹了口气,低头问:“脖子疼不疼?”   沈柔便点了点头,乖乖道:“沉。”   卫景朝抬手,从一侧为她解下发冠,放在桌子上,随口道:“等你我成婚,侯夫人的翟冠,要比这个更大更沉,你得适应。”   他这样自然而然谈论起以后的生活。   沈柔的心猝然间柔软至极,脾气也乖顺起来,老老实实道:“到时候有法子偷懒,你没见过,不知道。”   卫景朝笑了声,温声道:“那以后夫人教我。”   他嗓音本就好听,如今温柔地喊“夫人”二字,更是如同掺了蜜的糖,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沦进去。   夫人,夫人。   他的妻子,他的夫人。   为什么能有人,将这两个字喊的如此动听?   沈柔小脸微红,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羞涩地将脸埋在他怀里。   卫景朝摸摸她柔软的发丝,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亲。   沈柔感受到他的动作,抬起头看向他的下巴,小声道:“你低头。”   她这手段,用了不止一次,卫景朝从善如流,一次到位,将脸庞递到她唇边,含笑看着她。   沈柔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用力在他嘴上咬了一口,随即松开他的眼睛,就要往一旁躲。   卫景朝眼底聚起风暴,借着身高手长的优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头问:“咬我做什么?”   他的唇,落到她耳后,啃咬着那处的嫩肉,慢慢道:“嗯?想把我吞了?”   沈柔闻言,顿时理直气壮,“对,我是想要把你吞进肚子里,一辈子不吐出来。”   卫景朝就笑了,低声在她耳边道:“你确实能把我吞进去。   他语调暧昧,湿漉漉的气息扑在耳尖。   很明显,此“吞”非彼吞。   沈柔听懂了,霎时间俏脸通红,抬手捂住耳朵,羞恼道:“不要跟我说话。”   卫景朝的唇,落在她手指上,舌尖从指缝扫到耳朵上,漫不经心道:“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说这种话?”   她将沈柔按倒在榻上,伸手去解她的衣裳。   今日这身正红色的嫁衣,式样格外繁复,裳裙一体,无数的结扣,分不清哪儿是真哪儿是假。   卫景朝的脸微微一黑,恼怒道:“这个踏歌,怎么办事的?”   沈柔被按在榻上,闻言噗嗤一笑:“这是你安排的,自作自受。”   卫景朝心情不悦,干脆抬手,利落地撕开上衣,胡乱堆到一边。   沈柔躺在一堆被子和衣服中间,努力抬起脖子去亲他的下巴。   卫景朝一动不动,由她亲着。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累了,复又躺倒下去。   卫景朝低头看看她染上春棠之色的妩媚容颜,低头用力啃咬着她的唇。   窗外的月亮安安静静的,风声微微作响。   室内红烛高照,梨花带雨,春棠含露,只待采撷。   门外,却骤然响起一阵拍门声。   陆黎急得声音变了样,“侯爷!”   沈柔抬手推卫景朝:“陆黎喊你。”   卫景朝按住她的手,继续在她身上作乱,随口回道:“不理他。”   门外的陆黎急了,大声喊:“侯爷,有前线加急战报!”   卫景朝一惊,猛然翻身起床,拉起一旁的外衫披上,打开门问:“什么战报?”   陆黎急声禀告道:“匈奴夜袭,现已推进至二百里外。”   卫景朝脸色登时一沉。 第65章   卫景朝脸色登时一沉。   陆黎急急回禀道:“斥候回报,匈奴大单于耶烈亲率十七万大军来犯,一路推进,马上踏入我大齐边境。”   卫景朝当即肃声发号施令:“传我命令,半个时辰内--------------栀子整理,各营校尉务必备好兵马、粮草,于演武场集合,凡有误者军法处决。另立即召集诸将,到大营议事。”   陆黎点头,匆匆离去。   卫景朝亦大步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身看了眼,又急匆匆走回来,从桌侧的博古架上拿出一个盒子,塞给沈柔。   他低头迅速往沈柔额上亲一口,道:“我走了。”   说罢,快步走出房门,翻身上马。   沈柔赤脚追出门,望着他的背影,手指抓在门框上,抠出四道深深的划痕。   她自小习惯了战争与离别。   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担忧。   卫景朝至军营时,住处略近的几位将军都已候在议事厅中,各自安排自己手下的人做准备。   见着卫景朝,众人纷纷起身道:“大将军。”   卫景朝点头,神情肃然:“情况诸位都知道了吧?”   众人纷纷点头,陈副将率先道:“匈奴贼人安敢犯我边境,末将请做前锋,与匈奴交战。”   卫景朝不置可否,只问:“粮草足吗?”   司务将军道:“禀大将军,我军粮草足够三个月使用。”   “马匹如何?”   “战马五万八千匹,皆已整装待发。”   卫景朝颔首,转头看向背后的地图,手指落到一处平地,语气冷静:“匈奴的骑兵现已至永昌郡境外,永昌只有一万八千戍边士兵,至多抵抗一天一夜。所以,今夜天亮之前,援军必须到达。”   他的目光扫过下首一干人等,道:“贺新城。”   贺新城抱拳:“在。”   “你带三万骑兵,疾驰永昌卫,越快越好,务必守住永昌不沦陷。”他盯着贺新城,一字一顿,认真嘱咐:“你既有深入敌后穿插的经验,这次应当不是问题。”   贺新城道:“末将听令。”   卫景朝又道:“孟卫将军。”   卫将军孟一如抱拳道:“末将在。”   “三千轻骑,绕到敌后,烧了他们的粮草,断了他们的供给,能做到吗?”   “末将定不辱命。”   卫景朝点头,对二人道:“去吧。”   这二人得了令,匆匆离去。   陈副将犹豫片刻,道:“大将军,我……”   “陈副将,你与陆黎留守凉州城。”卫景朝语气平静,“待大军集结完毕,我亲自带兵去永昌。”   陈副将一惊,下意识喊起以前的称呼,“侯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岂可以身犯险?”   卫景朝置若罔闻,目光沉静平和,“我走后,这凉州城诸事尽托付给陈副将,无论发生何事,无论何处求援,凉州城的卫兵,都不能动。”   “哪怕我死在永昌,你们也要守住凉州城。”他的语气掷地有声,“记住了吗?”   陈副将下意识凛然道:“末将定死守凉州城,人在城在。”   卫景朝接过陆黎递来的盔甲,径直套上,整张脸顿时多了肃杀之气。   他走到演武场上,漆黑的夜里,底下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头。   数十万整装待发,意气昂扬的将士,翘首以待他们的将军,带着他们奔赴战场,保卫家国。   夜色黑浓,漆漆沉沉。   树影婆娑,黄沙随着北风卷起,摇曳着满地清霜。   数万大军束甲开拔,一路行军,前往永昌抵御敌寇。   军容整齐,寂寂无声。   陆黎与陈副将一同目送大军越行越远,互相对视一眼。   陈副将道:“大将军身份不同寻常,若是出了点什么事儿,长公主殿下岂会善罢甘休,你怎么不劝着点?”   陆黎道:“大将军决定的事,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陈副将无奈地叹口气,眼底浮上一丝担忧,随即又打起精神安慰自己,“大将军神勇盖世,虏骑闻之应胆慑,定不会有事。”   与此同时,沈柔坐在房间里,缓缓打开卫景朝塞给她的盒子。   这盒子颇为眼熟,卫景朝一路从京城带到凉州,从未离过身,想来是极为重要的。   她掀开锦盒的盖子,露出里面的东西,呼吸骤然一窒。   偌大的盒子中,只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印鉴,白玉质地,上镌双龙,精巧异常,许是常年使用的缘故,印鉴上方略有磨损。   沈柔缓缓拿起来,看了看底下镌刻的字,“卫景朝印”四个字,清晰简单,又格外有力度。   沈柔怔然半晌,心知这是他常用的私印,无比重要。   可是今天,他将这方印鉴给了她。   其中意味深长,不言而喻。   他是怕走后,她孤身一人待在凉州城,被人欺负了去。有了这枚印鉴,他的人便可以为她所用。   如此一来,便没有人敢对她放肆。   沈柔揉了揉发酸的心口。   她将那印鉴搁回盒子里,放回原处,起身披上衣裳,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月亮。   不知道此时此刻,卫景朝到了何处。   不知道行军的路上,他会不会疲惫与辛苦。   他才刚走,她就已经开始思念了。   ——————————   五日后,永昌郡传来捷报。   贺副将带三万骑兵驰援,成功抵住了匈奴十七万大军的攻打,拖延了时间,等到大部队到达。   翌日,卫景朝带领大部队到达,经过三日鏖战,成功击退匈奴,斩杀匈奴三万人,俘虏近八千人。   而大齐这边,死一千二百人,伤五千余,无一人被俘。   耶烈单于带着十七万人浩浩荡荡前来,灰头土脸地跑回去。   只用了五日功夫,就让他们尝到,什么叫“自取其辱”。   与以往的战斗相比,这一次才算是真正的胜利。匈奴损失三万八千人,对大齐造成的损失屈指可数。   消息传回凉州城,满城尽皆呈鼎沸之势。   以往对匈奴作战,平南侯已经算用兵如神,乃是当之无愧的大齐战神,但也未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胜的如此彻底,如此干脆利落如此漂亮。   一千二百人对上匈奴三万八千人。   这个比例,便是白起、孙膑、韩信等人活着,恐怕也很难做到。   是以,现在的凉州城,人人都在夸赞这位卫将军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不让天神。   卫景朝的声势,一时达到顶峰。   沈柔听到消息后,心情顿时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她急匆匆问传信的人,“既已大胜,那大将军何时回程?”   对方微微一愣,摇头道:“斥候没有提。”   沈柔点了点头,出门直奔军营,去问陆黎。   陆黎老老实实回答:“大将军的意思是,刀刃既见了血,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一把将他们打老实了,以后才不敢放肆。”   沈柔怔了怔,敏捷反应过来。   她嗓音微涩,“他想打去匈奴王庭?”   陆黎平静道:“匈奴王庭并非打不得,前朝就打进去过,逼得匈奴单于俯首称臣。别人能做到的,大将军也可以。”   沈柔垂眸,徐徐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可以。”   她亲眼见过北境士兵的战斗力,更见过卫景朝的本事,他那样厉害,当然可以做到。   沈柔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桌案上,慢慢道:“可是,这样的事情,他就自己做主吗?”   陆黎道:“大将军说,若是此事报告给朝廷,那就成不了,所以就要趁此良机,一举拿下。”   届时,他战胜而归,声势无双,难道朝廷还能追究他先斩后奏的责任吗?   沈柔微微颔首。   心底却蓦地生出一股不安来。   永昌郡,前线。   卫景朝关于打进匈奴王庭的决定,没有遭到任何反对。   北疆将士们多年戍边,对双方战斗力十分清楚,以前就能端掉匈奴王庭。只是朝廷谨慎,不肯冒险,才任由匈奴猖獗,无数次侵扰边境百姓。   如今在大将军治理下,将士们战斗力更强,粮草马匹比以往更好,按照这个情况去匈奴打仗,更是胜券在握。   此时不开战,更待何时?   十一月十五,月圆之夜。   驻扎在永昌郡的三十一万大军,按照号令开拔,气势汹汹涌向匈奴王庭。   与此同时,一批来自于江南的突火木仓,通过大运河,转入黄河、渭河,走过河西走廊,追上卫景朝等人的脚步。   卫景朝看着这一箱一箱的突火木仓,缓缓垂眸。   有了这些东西,想要打赢还在用大刀的匈奴人,岂不是轻而易举?   ——————————————   凉州。   自从卫景朝带领大军前往匈奴,沈柔就在屋里待不下去了,每日骑马去军营中等候消息。   陆黎与陈副将每日接收前线的消息,撰写公函递往朝廷,忙的不可开交。   沈柔主动接过一部分公务,有了事情做,日子倒是不再那么难熬。   只是,前线的战报寥寥无几,往往都不甚详细,只有几句话,说一说今天行进情况。她每次想从中看出卫景朝的消息,都失望而归。   哪怕是军中大将军,也没法子在军报上,提自己一星半点。   十二月初七,前线又送回一封战报。   言称已寻到匈奴王庭,只等最后一击。   凉州城内众人看到这个消息,纷纷松了一口气,都有些安心。   毕竟对付匈奴最难的,并非是他们多强大不可战胜。   而是草原和大漠一望无垠的地形,很容易让人迷失,无数场失败的战役,并非败给匈奴,而是败给老天。   现在找到了匈奴王庭。   几乎就已经是,胜券在握。   陆黎喜形于色,“待胜了这一场,侯爷便可班师回朝。”   沈柔眉眼一弯,颔首道:“有这天大的功绩在身,恐怕还要再行加封。” 第66章   匈奴王庭。   一望是茫茫无际的枯黄,黄沙将枯草掩埋,连着遥远的天际,苍茫又悲慨。   齐军已经全力前行了半日,此刻终于寻到地图上标注的绿洲,便在此驻足扎营。   卫景朝望着远处的天色,慢慢道:“看来,这几日都是好天气。”   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其他人纷纷道:“这样的好天气在大漠中可不多见,是大将军福缘深厚。”   卫景朝笑了声,“诸位先去歇息吧,不可放松警惕。”   众人纷纷散开。   贺新城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向他,终于问出口,“你给士兵们用的,那是什么东西?”   贺新城在军中数年,自认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知道的。   可是,卫景朝拿出来的这个武器,他从未见过,或者说,他闻所未闻。   可是,这几日他亲眼见了那东西的威力。   贺新城的心,当时就被紧紧抓住了。   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会爆炸的兵器?   卫景朝眉眼平静,与他解释道:“那叫突火木仓,长乐侯府于逸恒于世子搞出来的东西,里面装的是火药。”   “火药?”贺新城微怔,诧异道,“鞭炮里头那个?”   卫景朝颔首。   贺新城半晌才道:“果然不同寻常。”   卫景朝道:“有了突火木仓,对付匈奴人,贺副将觉得有几分胜算?”   贺新城神色复杂,垂眸道:“匈奴战力本就不如大齐,现在更是差的远,此次绝不会败。”   此处,距离匈奴王庭,只剩三十里,就算是闭着眼走,也不会迷路。   而匈奴王庭,如今只能依靠耶烈带带回去的十万残兵,想阻挡大齐雄狮,无异于痴人说梦。   直到此刻,贺新城才不得不承认,这位大将军绝非池中之物。   他的追求,与他们这些凡俗之人,不可相提并论。   卫景朝却道:“凡事不能如此绝对,总该想一想,万一败了怎么办?”   贺新城垂首道:“大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末将自愧不如。”   卫景朝骤然笑了。   他比贺新城略高几分,此刻垂首看向对方,颇有睥睨之一。   他语气淡淡的,像是在闲话家常,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贺新城,你的确该自愧不如,守着铁矿,只用来造刀剑。”   贺新城猛然抬头。   卫景朝眼底尽是了然,慢慢道:“若这矿是我的,此刻定不止如此。”   贺新城颤声问:“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卫景朝嗤了一声,“永昌城西八十七里,我说的可有错?”   这个位置,正好是贺新城的铁矿所在。   在永昌郡打仗时,手下一个校尉发现了这处铁矿极为惊骇,报给卫景朝。   卫景朝没有宣扬,只派人去偷偷打探,守了好几日才确定这铁矿的去处。   如此,一切倒是真相大白。   为何贺新城紧咬牙关,不想更换武器,实则是如马槊这样的新式武器,并未传到民间,规格和数据唯有武器厂才有。   若真的全都换掉,那他这个没法子公之于众的铁矿,将毫无用处。   贺新城闻言不再狡辩,只冷眼看着他,“你现在跟我说起此事,是什么意思?想借着战场除掉我?”   卫景朝道:“我若是想除掉你,便不会与你说。”   他拍拍贺新城的肩膀,语气淡泊:“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贺新城沉默。   半晌才道:“这铁矿,以后归你。”   他想了半晌,手中唯有这么一个筹码,能够与卫景朝谈判。   凭他这中饱私囊的行为,卫景朝纵然现在不杀他,待来日回到凉州,一封书信递到京城,他该死还是要死。   卫景朝慢条斯理道:“我要铁矿何用?贺新城,我要的是你。”   贺新城蓦地抬头看向他。   卫景朝神态自若,挺拔的身姿在苍黄色的天幕下宛如一棵孤立的青松,卓然不群。   他的手指,整了了一下衣袖,慢慢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贺新城,你的本事有多大,你自己清楚,要不要追随我,你好好考虑。”   贺新城怔然许久,才问道:“以前的事,你真的既往不咎吗?”   卫景朝道:“自然可以。”   贺新城慢慢吐出一口气,道:“若是你肯答应我一个条件,那我以后便唯你马首是瞻。”   “什么条件?”   “让沈氏母女滚出凉州城。”贺新城眼底泛起一丝厌恶,“只要没有她们母女碍眼,我愿为大将军肝脑涂地。”   卫景朝闻言,无奈笑了笑,“不行。”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很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贺新城看着他,“大将军,如我这样的将才,全大齐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卫景朝道:“但我只有一位夫人。”   贺新城噎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觉得他八成是疯了,“你要娶一个逆贼的女儿?”   卫景朝神色凉了凉,“贺新城,注意你的言辞。”   贺新城道:“大将军许是被蒙蔽了,沈家这一家伪君子,表面上光风霁月,实则个个不是好东西,不值得大将军如此。”   “那沈贺氏表面上温柔慈和,却对我的母亲恶语相向,几乎逼死了她。沈家父子更是虚伪,表面上一切都是为我好,实则有功不报……”   “贺新城!”卫景朝蹙眉,沉声道:“我说,注意你的言辞。”   “我不管你与沈家有多少矛盾,但沈柔是我的未婚妻,你再对她出言不逊,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似乎是被惹怒了,语气很冷,“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当我没说过吧。”   他转身就走。   实则,在发现永昌铁矿时,他便纠结过到底要怎样处置贺新城。   贺新城人品有瑕疵,但连日战斗,显现出他才能卓绝,举世罕见。与这样的才华相比,那点道德瑕疵显得微不足道。   但若他一心针对沈柔。   那丢了,并不可惜。   贺新城望着他的背影,几乎是瞬间妥协,“我愿追随大将军。”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怎样选择才对自己最有利。   而且,卫景朝嘴里说当他没提。   可是怎么可能呢?   现在可以当他没提过,那回到凉州城,难道卫景朝会放过他?   闭了闭眼,贺新城低声下气道,“刚才的要求,大将军当我没说,我甘愿追随大将军。”   卫景朝转头看向他。   他盯着贺新城的眼睛,淡淡道:“看在你是我的下属的份上,我劝告你一句,沈家对你已经仁至义尽。否则,你得不到这个骠骑将军的名号。”   贺新城咬牙:“那是我真刀实枪杀出来的,凭我的功绩,一个骠骑难道不该得?”   “但你是贱籍。”卫景朝声音很冷,“你应当读过书,按照大齐律例,娼优之子属贱籍,不得为官。”   “若是沈家父子真的黑心,便是什么官职都不给你,也是可以的。”   他本无意多管闲事。   但念及沈柔提及此人的怒火,便多言了几句,“你自己用脑子想想,别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贺新城怔然不语。   卫景朝转身回到大营内。   贺新城下意识跟过去。   卫景朝偏头看他一眼,道:“今天休整,明日开战,你跟着我做什么?”   贺新城脚步一顿,默默回了自己营帐内。   或许他真该好好想想了。   卫景朝这样聪明的人都对沈家女掏心掏肺。   难道沈家,真的并非他所想那般无耻?   翌日凌晨,天色未亮,星辰高挂。   寂静声中,一道号角声划破漆黑的夜幕。   大营内响起连绵不绝的号角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数万士兵随着一声号令,浩浩荡荡冲着匈奴王庭攻去。   大漠中的风呼呼地吹,如刀割面。   沙尘漫天,张口便吃了一嘴。   但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都没有丝毫退缩。   整齐而坚定的脚步声,昭示着决心。   前头是大齐宿世的敌人。   他们绝不退缩。   卫景朝重兵压境,匈奴早就做好迎战的准备。   但当披坚执锐的士兵踏破王庭的城门时,匈奴人甚至没有反抗的能力,很快门户大开,弃甲投降。   突火木仓在这一刻显露出无与伦比的战斗力。   白骨累累,摞成山陵。   血流汩汩,汇聚成河。   却没有一个人有恻隐之心。   就是这些该死的匈奴人,掠我国土,杀我百姓,淫我妇女,如今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报复回去,为什么要怜悯?   今日他们不死,来日死的,就是大齐百姓。   仇恨夹杂着快意,每个士兵此刻都奋力而战。   有士兵在杀了个匈奴人后,摸了摸藏在胸口的荷包。   他与未婚妻的婚期,定在秋日。   但夏日里一场入侵,匈奴人掳走他的未婚妻,奸、淫致死。   那个可爱的姑娘,唇角有两个酒窝。   可最终,却连尸体都没能找到。   他咬牙红了眼,又是一枪,杀了扑来的匈奴士兵。   他算着,今日已杀了六个匈奴士兵。   可是不够,再多条命,也不够赔他心爱的姑娘。   这场战斗几乎是碾压式的胜利。   两个时辰后,卫景朝踏过血淋淋的城池,走入烈耶单于的王宫。   他坐在了王座上,垂首看着被人押在下方的烈耶。   烈耶道:“你抓住我没有用,匈奴的儿郎绝不会投降。”   卫景朝道:“他们投不投降,与我何干?我只是要把你们赶出这片土地。”   他抬头,指着头顶刻满匈奴人的匾额,漫不经心道:“以后,这里会挂上北域都护府的牌子。从今天起,世上再无匈奴。”   烈耶目眦欲裂,“你敢!”   卫景朝缓步走下王座,道:“把他关起来,押入京城,等陛下发落。”   又道:“之前俘虏的匈奴士兵,拉出来,把我的都护府清扫干净,再拉回中原卖掉。”   一字一句,如同钢针,狠狠刺入烈耶心口。   他的子民,他的拥护者,如今被人当做最低贱的奴隶,卖去中原。   王座旁,盛开着一盆灿烂的月季花。   有仆从精心养护,哪怕在风沙漫天的匈奴,仍旧开的无比灿烂。   卫景朝却抬起手,折下一朵开得最灿烂的鲜花,放在鼻尖轻嗅。   他身着坚硬的盔甲,盔甲上沾着血污,脸上甚至还有一抹血色,身上的血腥气犹如地狱修罗,令人闻之胆寒。   此时此刻折花轻嗅的动作,却矜贵优雅,透着无与伦比的贵气,一举一动皆如天上的神仙。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荷包,将那花放进去,仔仔细细珍藏在胸前。   低头对满目恨意的烈耶笑道:“我有一个美丽的未婚妻,这是我送给她的战利品。”   “你们匈奴如此贫瘠,唯有这朵美丽的花,才能配得上她。” 第67章   烈耶脸上的恨意,几乎要烧出来。   卫景朝越是云淡风轻,他就越是恨,越是怒。   毁灭他家园的仇人,此刻当着面炫耀他美丽的未婚妻,这样的耻辱,哪个人能够承受?   烈耶只恨士兵们按得太紧实,否则他定要起来,狠狠咬死这个该死的男人。   匈奴哪年不南下骚扰凉州几次?   以往大齐的军队,只是打退他们就罢了,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第一次上战场,就端了他的老巢。   烈耶想破脑袋,也无法想通,他怎么敢的?   他怎么能的?   他怎么做到的?   卫景朝垂首看着他,慢慢问:“烈耶,我记得你也有个极美的妃子,还给你生了个极受宠的儿子,他们在哪里?”   烈耶咬牙,硬气地梗着脖子,“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那我告诉你,我在说谁。”卫景朝冷冷看着他,“你们匈奴大阏氏和左贤王,他们去哪儿了?”   烈耶哈哈一笑,“他们死了。”   卫景朝脸色倏然一黑。   他脚着战靴,狠狠地碾上烈耶的手掌,冷硬着声音问:“我再问你一遍,他们在哪儿?”   烈耶咬牙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卫景朝缓缓松开脚,又狠狠碾上去。   他面容不变,脚下来回十余次,烈耶的手已变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可这个匈奴人,仍是咬牙不语。   卫景朝笑了声,“够硬气,可惜没什么用。”   话音刚落,门外疾步跑进来一名斥候,“报——”   “大将军,伏击队于城西俘获匈奴大阏氏和左贤王,正押在门外,等大将军示下。”   卫景朝看了烈耶一眼。   那一眼,含着睥睨与不屑。   似乎在嘲笑烈耶刚才的坚持,全成了笑话。   烈耶甚至来不及憎恨。   那脸上顿时浮现一丝慌张,几乎是一瞬间,他用完好的手抓住卫景朝的衣摆,道:“你放了我儿子,我告诉你,你们大齐公主的下落。”   卫景朝淡淡道:“大齐上一个嫁过来的公主,已经报了死讯。”   他冷冷看着烈耶,眼底浮现一丝憎恶:“我表姐是大齐的金枝玉叶,被你们折磨致死,你还敢提她?”   烈耶慌张道:“孟与馥没死,她在王庭充做奴婢,不信你去找她。”   卫景朝半信半疑,却不肯冒险,指了指烈耶那个美貌的妃子,“你去把人带过来,若是她活着,我就放你一马。”“不用想着逃跑,我们大齐的铜墙铁壁,你刚才应该见识到了。”   那妃子本就娇弱,闻言连忙爬起来,跑向王庭一个角落。   不过一刻钟,那妃子便拽着个人跑过来,跪在卫景朝脚下,谄媚道:“大人,人带来了。”   那妇人麻木地随之跪下。   卫景朝怔怔看着眼前饱经风霜的女人。   她眼角眉梢生了皱纹,鬓发已有白发,一双手粗糙至极,整个人都宛如一个干惯了粗活的农妇。   可是,那熟悉的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大齐公主的尊贵与美丽。   卫景朝哑声唤道:“阿姐?”   那妇人抬起头,看向卫景朝,眼底有一丝茫然。   时日长久,她已不太会说汉话,艰涩道:“你是?”   卫景朝心里生出几分难受。   大公主孟与馥是圣上最大的女儿,也是皇室这一代最大的孩子,足足比卫景朝大了五岁。卫景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已出落成温柔美丽的少女,才华横溢,妙语连珠,对一干弟弟妹妹都极好。   十五岁时,孟与馥和亲,嫁往匈奴。   转眼已逾十一载。   十一载光阴,将昔日温柔美丽的少女,摧残成如此模样。昔日里被誉为黄莺出谷的清脆嗓音,竟也变成了这样。   卫景朝眼睛涩涩的,“阿姐,我是景朝。”   孟与馥细细端详着他。   似乎是想要从眼前高大挺拔的男人身上,看到昔日弟弟的影子。   可是,她看不到。   她离开大齐那年,卫景朝不过九岁,个头还没长起来,站在姑姑身后,仍是个可爱的孩子。   眼前的人,没有一处像她的弟弟。   孟与馥落泪:“烈耶,你还嫌折磨我不够吗?为什么要找人冒充我弟弟?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卫景朝蹲下身子,望着她的眼睛,“阿姐,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淘气掉进了池塘里,阿姐最后用绳子捆着我,才把我捞了起来。”   孟与馥的眼泪,哗然落下。   那一年,卫景朝才八岁,小小的孩子害怕丢人,逼着姐姐答应他,不许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孟与馥望着他,“你竟已长这么大了……”   一语未毕,泪流满面。   十一年时间,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卫景朝叹口气,摸了摸袖口,掏出帕子递给她,“阿姐,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家,别哭了。”   孟与馥接过帕子,擦干眼泪。   她的眼睛落在烈耶身上,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她问话是,身上顿时多了几分大齐公主的尊贵。   “押回京城,听候发落。”卫景朝淡淡道,“阿姐放心,他胆敢如此对待你,肯定没有好下场。”   孟与馥点了点头。   她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刚想说话,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   凉州城。   前线的战报送到议事厅内,陈副将与陆黎匆匆拆开,去看里面写了什么。   结果,从信封中先飘落下来一个小的信封。   陆黎捡起来,低头看了眼信封上的字,默默递给一旁的沈柔。   沈柔亦看到上头卫景朝四个潇洒的大字“沈柔亲启”。   当着外人的面,她小脸微微发红。   侧过身悄悄拆开那信封,看到里面只有几片花瓣。   没有书信,没有字,只有几片花瓣。   沈柔一呆。   看着那几片花瓣,心底像是沁了糖霜,甜的发胀。   这一刻,她莫名其妙地跟卫景朝心意相通。   意识到他是在打仗时,看到一朵美丽的花,想起了她,于是就摘下来送给她。   不用言语,不用文字,哪怕鲜花已经干枯,不复旧日的娇艳,但这份绵绵情意,真真醉人。   沈柔的心软的一塌糊涂,盯着那一片花瓣,不由得弯唇轻笑,一双眼睛都成了月牙的形状。   陈副将的大嗓门在旁边喊:“沈姑娘,大将军给您写了什么?”   沈柔小脸又是一红,下意识将信封捂在胸前,软声道:“没写什么,你们看军报吧。”   陈副将还想说话。   陆黎非常懂事地用手肘捅他,“看看前线军情如何。”   陈副将从大信封里掏出剩余的信纸,一目十行扫过去,随即抚掌大笑:“大捷!”   陆黎接过战报去看。   “建安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报,我军大捷。卯初全军开拔,赴匈奴王庭。卯正,至城下。逾二时,巳正拿下王庭,活捉匈奴烈耶单于。同时,大将军于城西三里设伏,生擒匈奴左贤王与大阏氏。”   这寥寥几句战报,将这一战大胜说的清清楚楚。陆黎不由赞道:“好!”   陈副将又道:“这里还有一张纸。”   他念出声:“同日,寻得大公主孟与馥,现公主体弱多病,不宜远行,望速送侍女二位,女医二名,前来侍奉公主。”   两人都愣住,“大公主?”   可是,匈奴不是早就报了大公主的死讯吗?   陈副将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匈奴贼子,竟敢如此辱我公主!”   陆黎的脸色亦极其难看。   沈柔年纪小,不记得这位公主,弱弱问:“大公主是?陛下不是只有洛神公主一个女儿吗?”   孟与馥嫁往匈奴那年,沈柔不到六岁,不记得也正常。   而孟与馥出嫁后,许是怕提及陛下的伤心事,京中宫中,再无一人提及这位可敬的大公主。   陆黎向她解释道:“大公主是洛神公主的姐姐,十五岁嫁往匈奴和亲,所以姑娘不认得她。”   沈柔睁圆眼睛,心下生出敬佩和心疼。   十五岁的公主,独自一人嫁往匈奴,这日子想也不会好过。   陆黎道:“大将军让送两个侍女和女医过去,此事还要劳烦姑娘来安排。”   沈柔微微点头:“放心。”   她握着自己的信,缓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看向陆黎,“我能和侍女一起过去吗?”   陆黎微微一怔。   陈副将先道:“姑娘娇弱,那大漠黄沙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别去了。”   沈柔定定看着陆黎。   陆黎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书信上,缓缓点头。   不止是姑娘思念大将军。   看来,大将军也思念姑娘了。 第68章   沈柔见他点头,顿时弯起眼睛。   陈副将想要劝两句。   虽然大将军已经打下匈奴王庭,但这一路艰难,对于这样的娇弱少女来说,也并非易事。   万一受点伤生个病,该如何是好。   可陆黎已率先开口:“姑娘先去挑侍女吧,我安排一下,尽量马上出发。”   陈副将只好闭上嘴。   沈柔用力点头。   匆匆赶回都护府,她直接点了两个从京城跟过来的侍女,又另择了两名女医,让踏歌安排人,替她们准备好远行的衣物。   随即,又去向沈夫人辞行。   沈夫人有心拦她,不愿她如此冒险。   可是沈柔满眼尽是遮盖不住的喜悦和欢喜,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夫人的心,微微沉了沉。   她毕竟是过来人,如何看不出女儿对那姓卫的早已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可是,诗里说的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一个女郎,对男人情根深种,未必是件好事。   沈柔抱抱她,软声道:“阿娘在家等我回来吧,到时候我把匈奴王庭的刀剑拿给阿娘。”   沈夫人点头,压抑住嗓子里的颤意,轻声道:“好。”   以往,她的夫君每每打了胜仗,便会往家中挂一把匈奴弯刀。   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一生的成就与骄傲。   如今女儿这样说,她再也没有阻拦的理由   看着女儿温柔美丽的眉眼,沈夫人最终只是轻声道:“这一路上,定要保护好自己。”   沈柔点头,“阿娘放心。”   沈夫人摸摸她的脑袋,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她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   沈夫人隔着小院看她远去的背影,暗暗垂首,抹了抹眼睛的泪。   北风吹雪,千树枝白,官道上覆了一层薄雪,一眼望不到头的白。   一支两千人的队伍,护送着三辆马车,疾速驰往匈奴。   沈柔与踏歌同坐在马车内,按按捂住激烈跳动的心口,眼底却藏着一丝压不下的笑意。   从永昌之战爆发至今,已逾月余。   她与卫景朝分离了一月有余,思念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她,不论白天黑夜,清醒与睡梦,她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   想他的眉与眼,想他身上的温度,想他的声音。   想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难过,担心他会不会累,会不会生病。   他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第一次行军打仗就是这样艰苦的条件,真是辛苦。   好在,她终于要见到他了。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奔到他身边去。   这份迫不及待,灼烧着她的心口,连着寒冷的冬日,都变得热乎起来。   踏歌笑吟吟调侃,“等大将军见到姑娘,一定很惊喜。”   沈柔小脸微红,却没否认。   她慢慢道:“陆黎说,从这里到匈奴王庭,十日便至。”   踏歌道:“我们骑马和坐马车,比他们行军更快,十日足够。若是再快些,八日也行。”   沈柔托腮,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又笑了一下。   眼睛里的期盼,让人看了不禁脸红心跳。   可她也只是想,今年能够与他一起过年了。   ——————————————   匈奴王庭。   千里黄云,白日曛曛,雪落纷纷,冰重枝折。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九。   今年是小年,腊月没有三十,二十九便已是除夕。   卫景朝正和手下将领们议事。   这地方是打下来了,但想要真正变成自己的地盘,后续还有许多事情要谋划。   比如剿杀匈奴残部,谋划土地归属,如此种种,卫景朝成日间忙的不可开交,一时半刻更是无法离开。   恰好,孟与馥身体虚弱不堪,军医看后说不宜长途跋涉,应当静养。   若要启程,需医女随身侍奉,随时为她护理身体。   于是,众人便留在匈奴王庭暂住。   为了早日处理完所有事宜,尽早归乡,众人连除夕当日也未曾休息。   午后,一名士兵匆匆跑入王庭。   “报大将军,凉州送来的侍女和女医,已至殿外守候。”   卫景朝闻言道:“先让她们去见军医,随即送往大公主处。”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大胆询问:“大将军不先见见她们吗?”   卫景朝并未生气,淡淡道:“不必,你退下吧。”   他大约知道,凉州送来的侍女,应当是沈柔所选。   他相信沈柔的眼光,没必要再操心。   那士兵道:“可是她们主动求见大将军。”   卫景朝微微蹙眉,心底生出不悦,只是念及孟与馥需要人照顾,便没有发火,耐着性子道::“告诉她们,侍奉好公主便可,不必见我。”   话音未落,门口骤然响起三下敲门声。   卫景朝抬眼,只看见两个身着披风,头戴斗笠,遮住全身上下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前。   他心下极是不喜,抬手拿起一旁的卷宗垂首翻看,声音亦夹杂了碎冰碴子,“出去。”   沈柔藏在斗笠下的唇微微一抿,提裙踏过门槛。   那士兵见状,无声跑出去。   卫景朝心下生了怒,将卷宗扔在桌案上,恼道:“放肆!”   斗笠下忽然传来一声温柔娇媚的笑,“大将军不认得我了?”   卫景朝愣住。   沈柔猛地掀开斗笠,露出那张娇艳欲滴的小脸,笑吟吟看着他,“是我。”   卫景朝眨了眨眼睛。   冷静如他,差点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门外是呼啸的风雪,鹅毛似的雪花落了满地,大漠的风沙隔绝了千里之外的消息。   她不会出现在黄沙里。   可是此时此刻,她俏生生站在眼前,像是冬夜里一朵粲然开放的鲜花。她笑吟吟看着她,眼底星辰灿烂,如同一场梦。   卫景朝也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沈柔撅起嘴巴,声音仍旧娇娇嫩嫩:“你怎么了?”   卫景朝骤然反应过来。   大步跨到她跟前,将人揉进怀中,哑声问:“怎么是你?”   沈柔乖乖答道:“我想你,就来了。”   卫景朝紧紧抱着她,一双手臂像铁钳一样箍着她,像是生怕她忽然不见了。   他嗓音干涩,“柔儿……”   沈柔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手臂的力度,安心地靠在他怀里。   细白的手露出来,抱住他的脖子,软软道:“我好想你。”   卫景朝的心涨得生疼。   他死死抱住沈柔,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想你。”   他的心溢满柔情,像是被她狠狠揉了一把。   他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   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她这样柔弱的女郎,越过千里大漠黄沙,无惧风雪交加,不顾生死危机,奔向心爱的人。   他怎么能不爱她?   风雪漫天的冬夜里,匈奴王庭森冷的宫殿中看见她,大约就像是一团温暖的火。又或者是像风雪交加的夜间,一朵横斜而出的鲜花,娇娇颤颤,惊艳了他一生。   他活了二十一年。   从未想过,被人爱着的滋味如此美好。   更未想过,爱一个人的滋味,如此美好。   原来只要看到她,所有的烦躁与不满,都化为虚无。   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她。   甚至于,他的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   只是想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一生一世,永不松开。   门外的风声呼啸,雪花落在地上,偶然被风卷进屋内,带来一阵寒气。   沈柔打了个冷颤。   卫景朝连忙松开她,捏捏她冰凉的小手,微微蹙眉,搂着她进了内室,给她塞了两个汤婆子。   不悦蹙眉:“怎么不带你的貂裘?”   沈柔仰着小脸,乖乖解释道:“我带了,但是刚才见到军医,他们说大公主的病是冻出来的,我就让他们拿去给大公主了。”   卫景朝蹙眉,没说什么,从一旁的衣柜里拿出他自己的貂裘,裹住她的身子。   他身量比沈柔高的多,他的衣裳裹在她身上,活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沈柔揪了揪貂裘上的毛,忽然抿唇笑了,仰着小脸问他,“我这样子,像不像你女儿?”   卫景朝正给她倒水喝的手微微一僵,侧目看她一眼,忽然冷笑了声。   女儿,亏她说得出口。   沈柔咬了咬舌头,乖乖撒娇认错:“我胡说的。”   卫景朝将水杯塞进她手里,掀开门帘走出去。   沈柔眼巴巴地望着门口,一动身上的貂裘就要往地上掉。   只能一动不动地等他回来。   过了一会儿,卫景朝从门外进来,手中拿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狐裘,给她套在身上,倒是差不多大小。   沈柔问:“哪儿来的衣服?”   “从王庭里找的,据说是匈奴公主的。”   沈柔嫌弃皱眉。   卫景朝便道:“侍女说没穿过,新的。”   沈柔的脸色,这才微微好了点。   沈柔得了自由,连忙抖了抖身体,说:“这里好冷,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凉州要比这儿舒坦多了。”   卫景朝道:“事情已处理的差不多了,等最后一点处理完,初三就能走。”   他皱了皱眉,“不过,还要看公主的身体如何。”   若是孟与馥真的不能走,也不能抛下她一个。   毕竟这位公主不仅仅是位公主。她和亲而来,保住了边境一时平安,便是大齐的英雄。   而今,卫景朝迎回她,更是大齐战胜匈奴的铁证。   沈柔想了想,问出大家都非常好奇的事情:“陆黎说公主已经去世了。,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卫景朝眯起眼睛,敏锐地问:“陆黎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们接触的还挺多?”   沈柔茫然无辜道:“你走之后,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就去给他们帮忙了。”   “陆黎和陈副将都夸我厉害,说有我帮忙,他们轻松不少。”她笑起来,开心极了。   卫景朝徐徐吐了口气。 第69章   卫景朝徐徐吐了口气,心下不大愉悦,捏着她柔软的小脸,问:“你跟他们一起?一间屋子干活?”   语气里,不乏酸意。   沈柔笑弯了眼睛。   软声哄他:“就算一间屋子,我也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你。”   卫景朝被她哄得极为熨帖,轻笑一声。   他心里清楚她不会喜欢旁人,但自己想的,和她说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沈柔又笑吟吟说了几句好听的话。   卫景朝心情越发愉悦,抬手将她揽在怀里,低头看着,怎么都看不够。   只觉,她越看越好看。   用力搂紧怀中的少女,他慢慢问:“我不在凉州,你自己怕不怕?”   沈柔摇头,靠着他的肩膀,“你给我留了东西,我不怕。而且,凉州城的百姓知道打仗了,都很听话,没什么可怕的。”   卫景朝稍稍放心,他的手指缠着她的长发,有一搭没一搭问着话。   “那想我吗?”   “想,很想很想。”   “晚上一个人睡觉冷不冷。”   “不冷,有汤婆子和暖炉,一点也不冷。”沈柔斩钉截铁道,但是在卫景朝变脸之前,她又及时说,“可是有点不习惯,不喜欢自己一个人睡。”   卫景朝轻笑一声,继续问话。   沈柔腻腻歪歪地挨着他,他问一句,便回答一句。   一双眼睛,始终挂在他身上,温柔地像是一滩水。   两个人靠在一起,就算不说话,安静地沉默着,都不觉无聊。   腻歪了半个下午,沈柔忽然双手握拳,揉了揉眼睛。   卫景朝扒了她的外衣,将她塞进被子里,“困了就睡。”   沈柔拉住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可湿漉漉的眼睛藏不住任何心事。   卫景朝从善如流,脱了外衫与她一起躺下,将人抱紧怀里搂着,拍拍她的背,“乖,睡吧。”   沈柔这一觉睡的极香甜。   待醒来时,天色已黑,只余一盏烛火轻轻摇曳着。   她从榻上爬起来,只觉一阵寒意袭来,连忙将被子披在身上,喊:“有人吗?”   卫景朝从门外匆匆进来,问:“醒了?”   沈柔骤然放心,仰头看着他。   卫景朝拿起一旁的衣裳,将手伸进被子里给她穿上,才将她整个掏出来,放在床沿穿鞋。   沈柔低头,看着他蹲在地上给她穿鞋,忽然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入手触感柔软顺滑,难怪他老是爱摸她的头发,感觉确实不错。   卫景朝疑惑抬眼看她。   沈柔眯眼笑:“没事,我就是想摸摸你。”   卫景朝笑了声,将鞋穿好后牵着她下床,道:“这边吃食比较粗糙,与凉州没法比,你多少吃些,不然天气太冷,怕你受不住。”   沈柔道:“我很能吃苦的。”   卫景朝没说什么,叫人上了菜。   大块大块生煮的牛肉,粗糙海碗里的牛肉汤,干巴巴的面饼子。   而且,只有筷子,没有勺子。   这哪儿是“比较粗糙”,可以说是没有切,直接扔锅里煮的吧。   饶是沈柔做好了心理准备,仍是沉默了片刻。   她侧目看向卫景朝,“你平时就吃这个吗?”   卫景朝道:“普通将士们,吃的还不如这个,而且军中吃羊肉比较多,知道你不喜欢,特意让人换的牛肉。”   沈柔点了点头,自觉不能矫情,便端起一旁的碗,准备埋头去喝。   但是那海碗比她的脸还大,她不管怎么去喝,都觉得马上要沾在脸上,只能求助地看向卫景朝。   卫景朝哑然失笑,拿起一旁的茶碗,给她倒了一碗汤,又撕开面饼泡进去。匈奴的茶碗也粗狂,比江南的饭碗还大些,不过刚好是沈柔能用的大小。   沈柔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一双眼睛盯着卫景朝。   在她的记忆中,卫景朝是个非常矜贵的男人,平日吃饭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物形状切的略有些不好看便不愿入口。   而且,还挑食的厉害,平生两样不吃,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如今却丝毫不见以前的影子,大口大口的吞咽着,真真像是个军中糙汉,短短一个月,像是变了个人。   可这模样却勾人的厉害。   沈柔垂下眼眸,无声压下心口的悸动。   用完晚膳,又喝了碗热茶,沈柔坐在椅子上不动。   卫景朝牵住她的手,道:“出去走走,我带你去见大公主。”   沈柔脚步一顿,微微抿唇,“我……我见她做什么?她是皇家人。”   诚然,平南侯的事情与孟与馥没有任何关系,沈柔也不会将仇恨放在这位可怜无辜的公主头上。   但她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是皇家公主。沈柔害怕,她得知自己活着,会……会与皇室站在一起对付自己。   卫景朝道:“她与洛神不同。”   卫景朝看向沈柔,轻声道:“你只管喊她阿姐就好,别的事情有我处理,知道吗?”   沈柔抿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卫景朝见状,停下脚步,无奈道:“真不想见她?”   沈柔弱弱“嗯”了一声。   卫景朝便道:“那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他牵着沈柔的手揉了揉,低声问:“出去散步,好不好?”   她头一次这样吃饭,若是不走动走动,直接睡觉,恐怕消化不了。   沈柔乖乖点头。   两人手牵手,并肩走在王庭中。   雪已经停了,地上有一层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这样的雪夜,虽是除夕,王庭中却寂静至极。   匈奴的风景与中原大不相同,处处都彰显着杀戮的气息,墙上装饰的图案,都是一匹一匹巨狼。   沈柔不由自主地往卫景朝身边靠了靠。   卫景朝顺势搂住她的肩膀,带着她缓缓往前走。   一路上,留下长串脚印。   沈柔回头一眼,顿时拉着卫景朝笑道:“你看,我们的脚印。”   他们的脚印,并排从远处延伸而来,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两个并肩而行的人。   如斯亲密,如斯温柔。   卫景朝亦笑了,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再走一遍?”   沈柔用力点头。   于是,雪地里又留下一长串脚印。   这脚印这样长,绵延不绝,   就好像是要这样不停地延伸下去,走到天长地久,岁月尽头。   ——————————————————   两人走走停停,一路留下脚印,到门口时,却遇见了个不速之客。   孟与馥站在门口,身上披着沈柔那件厚实的貂裘,望着王庭的牌匾,不知道在想什么。   卫景朝拉着沈柔走过去,喊:“阿姐。”   孟与馥蓦然回头,“你回来了。”她的目光落在沈柔身上,又扫过二人交握的手,有一丝讶然,“这位姑娘是?”   卫景朝道:“阿姐,她是我的未婚妻,叫沈柔。”   他的目光落在沈柔脸上,缠绕着一丝温柔,“柔儿,这就是大公主,你随我喊阿姐吧。”   沈柔没喊,道了个万福,“大公主安好。”   孟与馥轻笑一声,温柔道::“既是景朝的未婚妻,就是自家人,喊姐姐吧。”   沈柔嘴唇翕动,看了看孟与馥温柔又期待的眼神,又看看卫景朝,终于道:“阿姐……”   孟与馥眼底含着笑意,眼泪却流落下来。   她侧身拭泪,尴尬道:“我……让你们见笑了。”   沈柔心里生出几许难受,松开卫景朝的手,走到跟前替她擦眼泪,道:“公主这样的美人,应该少哭一些。”   孟与馥破涕为笑,又无奈又难为情,“我哪儿算是美人……”   沈柔极认真地望着她,“公主国色天香,端庄高华,是举世罕见的美人。”   孟与馥抬手擦干眼泪,对卫景朝道:“有个这样温柔美丽的未婚妻,你真是有福气。”   卫景朝便道:“我向来都是有福气的。”   孟与馥摇头:“不害臊!”   她握住沈柔的手,轻声道:“我这个弟弟从小就是这样,说话难听,其实心肠不坏,你别因为这个嫌弃他。”   沈柔颇觉难为情,小声道:“我不会。”   孟与馥便欣慰地笑了。   卫景朝无奈打断二人的窃窃私语,问:“阿姐深夜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孟与馥开门见山道:“明儿带兵回家吧。”   卫景朝顿住,“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没事,只是他们太谨慎了。”孟与馥道,“这场仗,你歼灭了大半个匈奴,若是再拖下去不肯回去,只怕父皇那边……”   孟与馥抿唇,有一丝怅然,“他向来是个糊涂人,别让他怪你。”   卫景朝没有推拒,“阿姐以后派人来找我就行,不用亲自过来。”   孟与馥摇头,嗓音微微沙哑:“旁人不敢对你说这样的话。” 第70章   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烛火映入孟与馥沧桑双眸中,照出她眼底疲惫的怅然。   孟与馥轻声问:“大齐的人还记得我吗?”   卫景朝一时哑然无声。   不要说大齐百姓们,便是她亲妹妹洛神,恐怕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姐姐了。   十一年前,圣上将平南侯调往别地,给北境换了守将,结果头一场战争便几乎全军覆没,不得不送女儿去和亲。   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曾反省过半分,反而觉得这是他的耻辱,从不许人提孟与馥。   渐渐的,整个大齐都忘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   他不吭声。   孟与馥也便明白了,凄怆一笑,低眉道:“你不必觉得难以启齿,我都能猜到。”   “我的父皇,本就是个这样的人。”   凉薄,无情,刚愎自用。   做错的事情,便一床被子掩了去,从不会自悔。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漫漫雪地里绵延不绝的脚印,怔然道:“若是那年没来匈奴……”   若是那年没来匈奴,她早该嫁给那个人。   或许今日也如他们两个人一般,手挽着手在雪夜中漫步,回首看留下的脚印,说几句俏皮话。   养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生活平淡又幸福。   如今,他该是夫妇成双,儿女成行。   而她被大漠的风雪折磨的面目全非,纵然再见面,又能如何呢?   孟与馥张了张嘴,又缓缓闭上。   侧目藏住眼泪的泪,轻声道:“我先回去了。”   卫景朝按了按沈柔的肩膀,将她推进屋里,轻声道:“进屋里去,等我回来。”   又转身道:“阿姐,我送你回去。”   孟与馥微微颔首。   过了半个时辰,卫景朝才裹挟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   沈柔眼睛一亮,伸出两只手,遥遥要他抱。   卫景朝笑了声,走过去将她搂在怀中,揉揉她微凉的小手,低声问:“这就想我了?”   沈柔使劲点头,又仰着脑袋去亲他的下巴,“我早就想你了,一时一刻也不想跟你分开。”   卫景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像是被她拿糖浆灌满了血管,甜的脑袋发晕。   他低头寻到她柔软的唇,一下一下--------------栀子整理亲着,将人往怀里揉的更紧,像是抱着自己的稀世珍宝,一刻也不舍得撒手。   沈柔乖乖仰着头任他亲。   半晌,见他只是亲,没有多余动作,便去扯他的腰带,却被卫景朝按住了手。   他哑着嗓子道:“这里太冷,你受不住。”   沈柔双眼水汪汪的,不满地看着他,小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乱摸,“我想你了。”   卫景朝郎心似铁,不为所动,直接将她塞进被子里裹好,“别闹。”   沈柔露着一双欲说还休的眼睛,控诉地盯着眼前的负心汉。   好像在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卫景朝无奈,脱了外衫跨到榻上,与她躺在一处,将人搂在怀里,无奈安抚她:“这里不比家中,你身子娇弱,若是生了病一时半会可就好不了了。”   他低头盯着沈柔的眼睛,慢慢哄道:“等回了凉州,我任你处置,好不好?”   沈柔往下缩了缩,躺在他臂弯里,只露出一个发顶,声音闷在被褥中,“我才不稀罕。”   卫景朝笑了声,揉揉她翘起的一撮头发,声音又哑又低,“我稀罕。”   沈柔听出他沙哑的嗓音中掩藏的欲,悄悄红了耳朵,将脸埋在他怀里,小声道:“睡吧。”   卫景朝的手臂紧紧箍着她。   沈柔白日里睡多了,此刻睡不着,就靠着他,慢慢问:“你刚才怎么去了那么久?公主住的很远吗?”   “我去找贺新城了。”卫景朝与她解释,“让他安排明日   班师回朝的事情,绕了一圈,才这么晚。”   沈柔睁圆一双眼睛,支起身子去看他,“贺新城?”   卫景朝按下他,无奈道:“别动,听我慢慢跟你说。”   他将永昌铁矿的事情细细与沈柔说了一遍。   沈柔越发不解:“他中饱私囊,你为何还要用他?”   “原因有二。”卫景朝握住沈柔的手腕,轻柔地摩挲着,“其一是我想要他那座铁矿。贺新城拿不到新式武器的图纸,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是一座铁矿,却可遇不可求。”   “其二是,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柔儿,你这个表哥是天生的将才,便是找遍全天下也难得一二,若能为我所用,日后行事必将事半功倍。”   他慢条斯理开口:“至于他人品有瑕疵,我自信能够弹压住他,所以还不要紧。”   沈柔抿唇,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卫景朝要收到麾下的人,就不算是敌人。   她不会再拿敌对的眼光去对待贺新城。   但愿贺新城也能明白。   卫景朝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柔儿乖。”   沈柔在他怀中蹭了蹭脑袋,乖乖道:“你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   卫景朝轻轻“嗯”了一声,合眼睡去。   沈柔趴在他胸前,耳边是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触手可及是他温暖的肌肤和身躯。   安逸的情绪,逐渐弥漫心间,让她无比安心。   北风呼呼吹着窗棂,时不时发出声响。   可在他身边,这寒冷变得不值一提。   感受着熟悉的体温,她亦渐渐生了困意,缓缓睡过去。   翌日清晨,迎着寒风朔雪,军旗卷着北风,大军开拔。   沈柔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往外看。   将士们脸上都带着骄傲的笑容,气氛严肃又活泼,人人都昂首挺胸做了英雄。   而且,灭掉匈奴之后,凉州边境再无战乱,他们的家人终于可以安稳度日。   每个人脸上,都带了些轻松愉悦。   粗略一算,今日往回赶,还来得及过个上元节。   沈柔看着,缓缓弯唇。   她的目光坐在最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卫景朝身上,眼睛里泛起亮色。   这是她心爱的男人,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待到春来,她就要嫁给他了。   大军白日赶路,至夜而停,扎营安寨。   沈柔和卫景朝一个帐篷,下了马车之后,就往他的帐篷中走去,结果在门前碰上一个不速之客。   贺新城从另一个方向,亦刚好走到帐篷前。他看了沈柔一眼,皮笑肉不笑,“表妹这是千里寻夫?”   沈柔皱紧眉头,“你若不会说话,可以闭上嘴。”   贺新城轻笑一声,掸了掸衣袖,“大将军是盖世无双的英雄,应该配这世家最好的女郎,表妹身份低微,还是不要耽误大将军了。”   沈柔小脸一沉。   卫景朝撩开帘子,淡淡警告:“贺新城。”   他拉住沈柔的手,将人拽进帐篷里,教训道:“这么冷的天,跟人在外面说什么?”   沈柔极度不开心地抿唇,“他骂我。”   卫景朝的眼神,冷冷看向跟进来的贺新城,眼底的警告之意要溢出来。   贺新城憋屈地咬了咬牙,“末将知错。”   沈柔轻哼一声。   卫景朝低声哄了几句,见她转怒为喜,才看向贺新城,“何事?”   贺新城这会儿眼都要瞎了,忍住不悦道:“只是禀告一声,所有人都安顿好了。”   卫景朝点头:“做的很好。”   贺新城的眼睛,时不时落在两人的交握的手上,只觉满心不适,道:“那末将告退。”   沈柔看着他的背影,又不悦地沉了脸。   卫景朝低声哄她:“别生气,我回头骂他。”   沈柔抱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道:“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非要和他吵架不行。”   卫景朝就笑,“没想到我们柔儿是只小辣椒。”   沈柔咬了他一口,威胁道:“我还有更辣的。”   卫景朝不由笑出声。   大军足足走了十五天,终于看到凉州城的轮廓。   彼时,恰是建安二十六年正月十五日,黄昏。   遥遥望去,千嶂重叠,长烟落日,孤城霜满地。   被雾气笼罩的凉州城,静谧安详,悄然无声。   ————————————————   回到凉州城后,卫景朝去了都护府。   沈柔则和孟与馥一起被送回都护府。   目前的都护府,几乎是沈柔在当家,她坐在马车上思索半晌,让人收拾了主院给孟与馥住。   毕竟是堂堂公主,若是住在偏院,不合适,又特意拨了十几个侍女去侍奉她,三令五申让她们不得怠慢公主。   随即,她去找母亲报平安。   沈夫人见她平安归来,喜得直念佛,又问了些一路上有没有受苦的话,见她实在全须全尾,如之前一般活泼快乐,没有半点变化,才终于放下心。   沈柔报了平安,拉着她坐下,慢慢与她讲述这一路上的事情。   从凉州城出发,一路颠簸到了王庭。   她和卫景朝见面时,踏雪时,纤毫毕现。   甚是,她还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拿出几片干花瓣,傻笑道:“他瞧见人家王庭里养的花,就摘下来放荷包里送给我,也不想想鲜花怎么能放那么久?真是个傻子。”   沈夫人越听越不是滋味儿。   越听越觉得,自己这个女儿,是早就被那卫景朝迷得找不到北,恨不能将一颗心都剖给他。   可是,卫景朝对她呢?   她说卫景朝是傻子。   但卫景朝这样精明,心思深沉的男人,就算真的变成了傻子,她这个单纯天真的女儿,恐怕也斗不过对方。   沈夫人不敢说什么,生怕惹了她伤心,只能时不时附和着。   沈夫人轻声问:“这次他打了大胜仗,是不是要回京?”   沈柔点头,“是啊,而且还要送大公主回去,他跟我说,准备三日后就出发。”   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怎么办?和他一起回去吗?”   沈柔一脸理所当然,“对。”   沈夫人闭上眼睛,不忍道:“柔儿,你和他都是正月的生辰,过了年,你十八,他就二十一。”   “京城里,很少有人二十一岁还没成婚。这次回京,长公主定是要逼他娶妻的。到时候,你怎么办?”她看着女儿,眼底有一丝哀伤。   沈柔怔了一下,道:“阿娘,我没有告诉你吗?”   “他答应我,等到春天,就娶我。”沈柔认真地看着母亲,“我相信他。”   沈夫人诧异抬眉,“他,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去永昌郡之前。”沈柔托腮。   沈夫人苦笑:“纵然他愿意答应你,凭长公主的脾性,又怎么会同意?”   沈柔道:“他说他会解决,让我不用担心。”   沈夫人一时哑然。   看着女儿天真美丽的面庞,她垂下眼眸,狠了心说:“柔儿,你不能这样相信他。男人的话,最不可信。”   沈柔手指微微蜷缩。   她徐徐吐了一口气,声音又清又淡:“阿娘,我愿意相信他。若是他骗了我,那我与他断了就是。” 第71章   沈夫人盯着她,轻声问:“你舍得和他断吗?”   沈柔垂下眼眸,鸦羽似的长睫遮住瞳孔,“舍不得也要舍。阿娘,我真的很喜欢他,我不舍得他。可是如果他骗我,背着我和别人成婚,我……”   她柔弱美丽的眼睛里,盛满决绝,“我是绝不能忍受的。”   沈夫人的心骤然一颤。   她惊觉,女儿并非是真的相信卫景朝一定会信守诺言,娶她进门。   她只是在赌,赌一个能够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可能,赌一个卫景朝真的说话算话的机会。   可实际上,早已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心理准备。   纵然卫景朝真的辜负她,她也可以接受。   或者说,她早已盘算好,一旦卫景朝辜负她,她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沈夫人的心,犹如针扎般的疼。   她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柔儿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坚强,如此清醒。   世间圣人,也不过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而她的女儿,才十八岁,就将人生中的一切,都看的如此透彻。   若非吃够了苦头,又怎么会如此?   沈夫人心痛难忍,实在不忍再惹她伤心,只勉强道:“他会信守承诺的。”   沈夫人像是说给她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爹爹告诉我说,卫家郎君品行高洁,定是个一诺千金之人。”   沈柔却笑了声,“阿娘不用安慰我,我心里都明白。他信守承诺,我便与他一生一世,生死不弃。若是辜负我,我也不会怨他。”   她抬眼,看看头顶的雕梁,忍住眼底的湿意,“本来他也没有必要,真的娶我。”   世上其实没有一个人必须爱另一个人的道理。   只是她爱卫景朝,就期盼着对方回馈以同等的情爱。   可若是对方做不到,那不是他的错。   她不会怨恨他。   至多只是,收回自己炙热的情爱。   至于诺言。   那根本不是最要紧的东西。   纵然真的一诺值千金,卫景朝又何曾缺了这千金?   沈夫人喉咙干的厉害,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只是望着女儿姣美的容颜,缓缓垂首眨掉眼底的泪,勉强道:“我的柔儿这样美丽,一定会幸福的。”   沈柔没说话。   以后的事情,哪有什么一定不一定的。   既然如此能够快乐,那便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   深夜,卫景朝从军营归来。   今日军中办了场盛大的庆功宴,他身为深受爱戴的大将军,亲自到场与将士们同乐。   一晚上肚子里不知道灌了多少酒水。   他走到屋里,掀开床帐看了眼沈柔。   沈柔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嫌弃地皱皱鼻子,“你喝了多少?”   卫景朝还算清醒,揉了揉太阳穴,“今天大家高兴,多喝了几杯,你睡你的,我去沐浴。”   他提步往浴室走。   只是,那脚步不如往日平稳规律,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沈柔想想那浴池的深度,怕他跌在里面上不来,无奈从床上爬下来,随着他进了浴室。   卫景朝刚脱了衣裳走进浴池中,见她进来,又揉了揉发昏的太阳穴,问:“怎么不睡?”   沈柔下了水走到他旁边,扶着他手臂,拿起一旁的巾帕,任劳任怨给他洗澡。   卫景朝闭上眼,调笑道:“看来今儿的酒没有白喝,能得沈姑娘亲自侍奉,真是荣幸之至。”   沈柔的手缓缓往下,落到他紧实的腰腹间,使劲掐了一把。   卫景朝吃痛地“嘶”了一声。   沈柔冷哼,眼睛威胁地朝下瞥一眼,“再满嘴胡言,我拧的就不是这儿了。”   卫景朝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抬手捏捏她柔软的腰肢,道:“不敢了,沈姑娘饶命。”   沈柔腰上向来怕痒,顿时缩了缩身子,拿帕子打了他一下,恼道:“不许乱动。”   卫景朝“啧”了一声,睁开眼睛,笑吟吟望着她,“你现在真是挺凶的。”   沈柔冷哼。   卫景朝笑着抱她入怀,道:“我就喜欢凶的。”   他洗了澡,身上的酒气散去大半,只余下极浅极淡的一丝,断断续续传入鼻尖。   卫景朝的唇,落在沈柔脖颈中,嗓子微微沙哑,“柔儿,两个多月,想我没有。”   沈柔小脸微红,揪着巾帕,讷讷点头。   得了准话,他的唇,从脖颈一路下滑。   在满树白雪中,落下点点红梅。   两个月没见,幽径难以通行。   卫景朝幽幽道:“我记得你说,你像我女儿?”   两人这样的情形,说起这种话,沈柔的脸轰然似火烧,结结巴巴道:“我……我胡说的。”   卫景朝闷声笑,唇落在她颈后,慢慢道:“可是,我当真了,你说,你该不该罚。”   不等沈柔回答,他腰上用力,硬是挤了进去。   沈柔的指甲死死抓住他的背,软绵绵哼唧:“疼,你轻点。”   卫景朝咬牙:“轻不了。”   浴池水雾蒸腾。   水花不停地响,池边溅落的水一片又一片。   待回到榻上,沈柔眯着眼,听见他说,“还有上次,你说……”   最后,沈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只记得最后看见的,是他肩上滑落的汗滴,手背上的青筋。   ————————————————   三日后。   卫景朝带着一万大军,奉大公主回朝。   沈柔随他一起回去。   沈夫人却主动留在凉州城,搬出了都护府,另寻一处宅院安身立命。   她在都护府住了这么久,旁人皆知大将军对她极为关照,一时间倒也门庭若市。   卫景朝怕沈柔担心,另给她安排了两个会功夫的侍女随身侍奉。   沈柔终于放了心。   离开凉州城这天,满地黄沙,天色苍黄,日色寒薄,天气寒凉入骨。   沈柔回头看了一眼挺峻的凉州城。   卫景朝瞥她一眼:“不舍得?”   沈柔蹭到他身侧,紧紧挨着他,乖乖道:“有些舍不得我阿娘,我跟她见面没有几个月,就要离开了。”   提起沈夫人,卫景朝叹口气,“她是流放来的,不好随我一起离开。”   只是,看向沈柔的眼眸,他无奈道:“等有机会,我把她接回去。”   沈柔顿时绽起一个笑容,抱着他的手臂,娇声道:“你真好。”   卫景朝冷笑:“我以前就不好?”   沈柔抿唇,“好,你一直都很好。”她抬起头,极为有力道,“否则,我也不会这样喜欢你。”   卫景朝被她哄的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能捏捏她的鼻子,“就你会说话。”   沈柔望着他,甜甜蜜蜜的笑。   卫景朝低头亲亲她,一下又一下,最后道:“等回到京城,我就去和母亲说,让她准备我们的婚礼。”   沈柔犹豫,“那长公主如果反对……”   “那我就自己办。”卫景朝漫不经心道,“她没本事反对我的事情,除非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了。”   沈柔抿了抿唇,小声问:“你和长公主关系不好吗?”   卫景朝嗤笑,“亲生母子,怎么会关系不好?只是她那样的性格,总归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不打算与她同住。她一个人住,养七八个面首,更自在些。”   沈柔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家的情况,委实有些复杂,对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一定冲击。   卫景朝道:“你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操心,只管在家里养着,等成婚那日,做个最美的新娘子。”   话到此处,他又道:“不过,我们柔儿本就是最美的姑娘。”   沈柔被他夸的心醉神迷,迷了心窍,失了魂魄,挨着他蹭了蹭。   乖得不得了。 第72章   回程的路途遥远且艰辛。   二月初二,龙抬头,一行人行至庆阳城,在城外驻扎休憩。   庆阳郡守得知长陵侯奉大公主回朝,便亲自带人迎到城外,邀两位贵人入城。   当夜,郡守府开宴。   孟与馥身子好了许多,便与卫景朝、沈柔一同参加了宴会。   他向郡守介绍时,便将沈柔称作是“未婚妻”,郡守原准备了两位绝色美人欲赠与他,只是瞧见沈柔娇美无双的脸庞,默默撤了这个安排。   侯爷身侧有如斯美眷,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外头的庸脂俗粉。   这场晚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衣香鬓影,宾主尽欢。   夜半时分,宴将散去,卫景朝与庆阳郡守客套了几句,准备回去。   刚转过身,远处,却急匆匆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衙差。   “明府,京城急报。”   在场众人脸色顿时一变。   那衙差站稳之后,顾不上喘气,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巾,双手奉上,匆匆道:“京城急报,陛下病危,东宫挟天子以令诸侯,关押明佳长公主及洛神公主等一众皇亲。”   郡守疾步走到他跟前,接过那张布巾展开。   洛神公主的字迹大气磅礴中略带三分妩媚,极好辨认,上头三言两语说清京中情况,的确与衙差所言一般无二。   卫景朝抬脚,走到郡守跟前,接过那张布巾,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上的印鉴上,微微阖眸,递了回去。   孟与馥愣了片刻,看向他,眼底含着期待,似乎想让他否认这个消息。   卫景朝轻轻点头,“这印鉴是真,笔迹也的确是洛神的笔迹,做不得假。”   孟与馥脸色顿时苍白,“为什么会这样……”   卫景朝安慰道:“阿姐暂且不必担心,洛神才智无双,被囚禁深宫尚且能往外传递消息,她与陛下应当不   会有事。”   他这话,是说给孟与馥听的,更是说给在场其他人听的。   宫中生乱,难保地方上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只能尽量弹压。   卫景朝眼神微动,平静道:“阿姐先去休息吧,不必担心。”   孟与馥脸上泛起一丝愁绪,“我哪里睡得着,我们还是赶紧回京吧,洛神再聪明,也不过是柔弱女子,我真怕……”   当着外人的面,卫景朝没说什么,只道,“郡守,我们先回营中,今日多谢款待。”   郡守连声道不敢当,亲自将几人送到大门外,盯着走远了才转身回去。   回程的路上,卫景朝扯着沈柔,上了孟与馥的马车。   他语气平静:“阿姐,如今朝中出事,我先与你说一下如今的局面。”   “自三年前,圣上生了一场大病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性喜猜忌不信任太子,便将朝政交给了洛神公主。”   孟与馥蹙眉,迟疑道:“三年前……洛神才十四岁。”   卫景朝道,“她年龄小,心可不小。自她摄政以来,几乎架空了陛下与太子。如今她下的旨意,满朝文武从没有任何人质疑。”   “依照太子殿下温和善良的性格,若不是被她逼到了绝路,恐怕也不会奋起反抗。”卫景朝叹口气,看着孟与馥道,“阿姐,我们这个妹妹,志在江山。”   沈柔坐在旁边,托腮不语。   只是觉得,他说话真的是很有分寸感。   太子性情软弱可欺,立不起来,一直被陛下不喜,到他嘴里就成了“温和善良”。   说起来,倒像是洛神公主过于强势,欺负了太子。   孟与馥幽幽叹息,垂眸道:“人各有志,洛神这样的性情,至少不会欺了去。”   若是她有妹妹一半强势,也不会被人欺辱至此。   所以,女儿家倒也不必真的像她这般贞静柔弱,有野心有想法,未尝不是件好事。   沈柔听她的话,悄无声息瞥卫景朝一眼。   看见他眼底的哑然,撇撇嘴,收回目光。   这大概是卫景朝平生第一次遭遇挫折。   他如此说话的本意,便是想让孟与馥觉得此事罪不在太子,而是洛神公主之错。若是孟与馥听了他的话,那日后卫景朝与洛神公主争斗起来,这位姐姐的立场,天然地会偏向卫景朝。   可惜,孟与馥压根没有买他的账。   果然,再聪明的人,也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卫景朝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捏捏她的手指,用眼神威胁地盯着她。   沈柔低下头,小指微微曲起,勾了勾他的掌心。   卫景朝攥紧她柔嫩的小手,制止她的动作。   孟与馥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心急如焚道,“那布帛上写,我父皇病重,他会不会……”   卫景朝道:“这便是我要与阿姐说的第二件事。如今我奉阿姐归京,带的有一万兵马。如今的京城,能为太子所用的禁军,大约亦是一万人。”   “所以为了尽早救出陛下,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争取早日到达京城,勤王救驾。”   他没再向孟与馥灌输想法,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目的。   孟与馥信不信他的话,没那么重要。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公主,与洛神的地位,全然无法相提并论。   孟与馥便道:“那就再快些。”   她眼睛里藏着担忧。   她对父亲纵然有许多不满和怨恨,但终究是亲生父亲,年幼时给过她宠爱和幸福的生活。   她还是不希望他枉死。   卫景朝点头应了。   他的母亲,亦被太子关押起来,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回到营中,他便让人传了这个消息,命众将士全力行进,前往京城勤王救驾。   随即,让人往凉州城传信,另拨三万士兵入京勤王。   于是,从安庆至京城,剩余八天的路程,生生压缩到五天。   二月初七下午,一行人到达城外。   望着巍峨依旧的城门,卫景朝眼神微凛。   他看到,城楼上把守的士兵,已换了一波人,跟原来的大不相同。   看来,这京城的风,还真是不简单。   但他只当做一无所知,派人按照正常流程,往宫中递了折子。   不出意外,这封折子宛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卫景朝又连呈送三道奏折,结果三道都没有回信。   卫景朝按兵不动,等了三日。   三日后,孤身入了京城,先回长公主府见母亲,却只见长公主府上贴了封条,寂寥无比,门可罗雀。   又问了二三路人,得知长公主被太子召进宫中,和洛神公主囚禁于一处的消息。   二月十一。   卫景朝掌握全部消息后,带一万精兵,攻入京都,直逼皇城。   号称勤王救驾,若太子放出皇帝和公主,便即刻退兵。   太子不肯,亲上城楼督战。   经过半日血战,养尊处优的禁军终究敌不过凉州铁骑,惨败而归。   皇太子在逃跑途中,跌倒时不幸碰上一把竖着的刀,被刀刃贯穿身体,意外惨死。   皇帝被救出来当日,身体已病弱至极,只来得及说一句:“太、太子……”   洛神公主泣道:“父皇,那不忠不孝之辈,已被上天收了去。”   皇帝一口气被打断,再也提不上来,死不瞑目。   甚至没有来得及托付江山。   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皇帝又没有其他的儿子,皇位一时间悬而未决。   按照血缘来算,皇帝在宗室中最亲近的当属弘亲王孟允章,但满朝文武及宗室子弟都厌恶他荒唐,默契地没有一个人提起由他继位之事。   可是,若绕过孟允章,立其他宗室子弟为新帝,亦不太合适。   三省六部众人挠烂了头皮,都没法子想出来合适的理由。   如今朝政仍由洛神公主代摄。   这日廷议,终于有人提起此事。   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老头,义正辞严道:“公主,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大行皇帝驾崩已逾七日,明日便是安葬之时,新帝之事却悬而未定,实非吉兆还请公主殿下及时与诸位长官商议此事。”   “否则,明日大行皇帝下葬,堂堂一国之君,竟无摔盆打幡之后辈,何等凄凉。”   他一身傲骨,正气凛然。   洛神坐在帘子后头,脸色微沉,声音更是淡漠:“先帝有儿有女,用不着别人的子嗣摔盆打幡。此事本宫早有计较,阿姐自匈奴归来,未曾与父皇相处一日,实在可惜。明日便由阿姐摔盆,本宫打幡,有何不可?”   她积威甚重,向来说一不二。   朝中人人皆唯唯诺诺。   唯有那老头继续质问:“那皇位之事该当如何?莫非也由公主殿下越俎代庖?”   洛神语气微冷:“那诸位有什么人选推荐?”   满殿无人吭声。   站在最前排的宗室子弟们,更是纷纷低下头颅,努力减少存在感。   “宗室本就薄弱,若是有合适的人选,本宫岂会拖到今日?”   宗室们只能又缩了缩脖子。   皇帝自然人人都想当,可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和手段,这一屋子的人,自认没有一个及得过洛神公主,自然不愿意去做她手下一个随时会死的傀儡。   所以,这高高在上的皇位,不知何时,竟成了烫手山芋。   洛神冷笑了一声。   此时,有人站出来道:“禀公主,臣提议公主自立为女帝。”   殿内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众人都以愤怒的目光看向那人,认为他大逆不道。   此人气宇轩扬,不卑不亢道:“前朝便出过女帝,那女帝亦不过是当时皇帝的妻子,并无皇家血脉。而公主殿下乃大行皇帝嫡女,身份尊贵,血脉高贵,怎么就不能做女帝?”   “女人总要嫁人,这岂不是要改朝换代,江山易主?”   “诸位若有意见,可让公主发誓,此生只招婿,不嫁人。”   卫景朝垂眸。   洛神这是下了血本,让心腹亲自出来说这种等同于表态的话,打消所有人的疑虑,为她登基铺路垫砖。 第73章   金碧辉煌的殿堂中,寂静得落针可闻。   洛神公主的嗓音极为郑重:“若本宫为君,日后的子嗣自然是孟家子嗣,随我姓氏,入我玉碟,进我宗庙,祭我先祖。”   她目光高远:“甚至,若本宫的子嗣不成器,可另择宗室晚辈为皇储。”   她这样说,满朝文武不可抑制地心动起来。   尚书令矜持地轻咳一声,手握笏板道:“臣有一不情之请,本不该提。”   洛神神态温和,“相公请讲。”   “臣的意思是,请公主尽快定下夫婿人选,待成婚之后,臣愿亲迎公主登基。”   这是害怕洛神公主说的好听,结果做了女帝后再翻脸,想率先将事情坐实。   洛神毫无反抗之意,只是象征性地纠结道:“国丧未过……”   “为安社稷,只能暂且从权。”尚书令义正词严道:“大行皇帝九泉之下,必会倍感欣慰。”   洛神便道:“既如此,本宫会尽快择婿,还请诸位多多操劳。”   众人皆俯首应是。   只是,一时之间却有不少人将目光落在卫景朝身上。   人尽皆知,先帝此前一直有意为洛神公主和长陵侯赐婚。   而且,遍观朝野,卫景朝是唯一能配得上洛神公主的青年才俊,恐怕这次公主选择皇夫,非这位侯爷莫属。   一时之间,落在卫景朝身上的目光,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卫景朝垂眸,看着脚下的地砖,神态平静无比。   他很清楚这些目光的意思。   与洛神公主成婚的好处,数不胜数。   譬如说,做了皇夫,既不用忍受怀孕生子之苦,又能享受无上权力,直接进入权力中枢。   最重要的,洛神公主的孩子,若无大错,便是下一任的皇帝。   如此诱惑,世上根本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抵御。   至于所谓的尊严,颜面,比之无上的权力和皇位,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而且,若是有野心的有本事的,大可效仿前朝女帝,架空君王,直接改朝换代,将这皇位变成自家的。   不出所料,当日廷议过后,勋贵及高官家族,便有无数青年子弟送了画像入宫。   据传,约莫有上百之数,便是先帝选秀,也没见过这样多的人。   甚至有一家三兄弟者,将三人的画像都送入宫中,等公主挑选。   可惜,公主一个也没瞧上。   是夜,鹿鸣苑。   卫景朝搂着沈柔,一同躺在榻上,正小声闲话,说起今日朝中的事。   沈柔想了想,问:“朝臣们答应下来,大约是各有私心吧?”   洛神公主择皇夫,也就意味着,满朝文武只要家中有适龄儿郎,都有机会。   若是有幸做了皇夫,日后儿孙便有机会问鼎江山,除却个别对皇室忠心耿耿的人,有谁会不动心?   卫景朝微微颔首,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皇夫不同于皇后,纵然是洛神也只能有一个夫婿,地位不凡,也难怪人人都动心。”   做了皇后,来日可能被废掉,也有可能生不出孩子,被妃嫔们压一头。   但皇夫不同,男人是不用生孩子的。   纵然洛神在外头养面首,乃至于将外头的男人接入宫中,但她绝不会为了一时欢愉,冒险给莫名其妙的男人生孩子。   所以,皇夫的地位,天然就是稳固的。   想想,只因娶了一个妻子,就从白身变成举足轻重的人物,掌无上权势。   谁会不心动呢?   沈柔抿唇,有些小小的不开心,酸溜溜道:“那你是不是也心动了?”   卫景朝不由失笑,低头亲亲她柔软的小脸,哑声道:“若是没有你,我大约也是心动的。”   言外之意,因着有沈柔在身边,他便没有心动。   沈柔小脸微红,搂住他的肩膀,扬起脸对上他的眼睛,小声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卫景朝张口欲言。   门外,踏歌轻声道:“侯爷,长公主来了。”   卫景朝话音一顿,微微蹙眉,松开沈柔的肩膀,道:“你先睡,我去见母亲,待会儿就回来。”   沈柔听到长公主三个字,身体已经微微僵硬,闻言连忙点头。   她还是有些畏惧这位长公主。   不知道,若卫景朝真跟她说了成亲的事情,长公主会是什么反应。   沈柔自己躺在榻上,软软叹口气。   许是怕像上次一样碰见尴尬场面,长公主这次老老实实等在前院书房中。   卫景朝推门进去,淡声道:“母亲深夜前来,又有何事?”   “是本宫有事找表哥。”随着卫景朝推门,一道轻柔妩媚的嗓音响起来。   卫景朝抬眼望去,洛神公主妩媚凌厉的脸庞藏在灯火昏暗处,她身上穿了件连帽的斗篷,正神色自若地望着卫景朝。   长公主坐在她身旁,一向高傲的神态,在洛神跟前,竟也逊色三分。   卫景朝微微颔首,“公主安好。”   洛神公主一派主人姿态,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表哥先坐。”   卫景朝打开一旁的窗户,让晚风吹进来,吹散屋中女人的香粉味道,才回身坐下。   他抬眼望向洛神,“公主深夜到访,有何吩咐?”   “表哥这是在与我装傻?”洛神公主轻笑,“我来的目的,表哥应该能猜到吧?”   卫景朝没说话。   洛神公主开门见山道:“今日有一百三十八人给我递了画像,想要做我的皇夫,可我一个都看不上。”   她放缓声音,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悠悠然道:“表哥,我的意思是,只有你配得上这个位置。”   卫景朝就笑了,漫不经心道:“我不记得我在那一百三十八人之列,公主找错人了。”   “表哥若是在列,我便不用亲自跑这一趟。”洛神公主跟着笑,“表哥不用急着拒绝,今日我是带着诚意来的。”   卫景朝淡淡看向她。   洛神公主道:“你与我成婚,生一个孩子。日后各不相干,你愿意养你的小情人也好,纳你的妾也罢,我全不干涉。若你的小情人是青楼女子,我还能给她赦了贱籍。”   卫景朝不以为意:“我与旁人成婚,一样可以做到这些,这不算什么。”   “这当然不算什么。”洛神公主骤然抬高声音,笑吟吟道,“那从安庆到凉州至匈奴王庭,这一大片土地,能不能吸引表哥?”   “表哥若是如今应了我,日后这些地方,就归你了。而且,你的孩子将来能做皇帝,这整座江山都是他的,不够有吸引力吗?”   从安庆往凉州,几乎是大齐的半壁江山,便是神仙,也该心动了。   莫说卫景朝这样野心勃勃的人,便当真清心寡欲的道士,也不可能舍下这山河之美的诱惑。   卫景朝仍是不为所动,嗤笑道:“这样大方?你又要什么?”   洛神公主道:“我要的,当然是表哥这个人。表哥俊美挺拔,如珠如玉,乃举世罕见的美男子,我倾心已久。”   卫景朝冷淡收回目光,“公主回去吧。”   这态度,便是懒得跟她说话。   洛神公主便道:“表哥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卫景朝的脸越发冷淡:“若是公主想开玩笑,我想那一百三十八位皇夫备选,人人都甘之如饴。”   洛神公主见他脸上生出不耐,顿时正色,“我直说便是,我要的是表哥手中的兵马。”   “我要登基之事对朝臣有益,所以并无多少人反对。但宗室当中除却京城里这一摊子臭虫,在外还有些带兵遣将的,他们有兵有钱,若联手对付我,也是个大麻烦。”   “表哥手中凉州城三十万大军,若是能与我同仇敌忾,这江山定然尽付你我之手。”   卫景朝往后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   洛神继续道:“我已经开出如此条件,难道表哥还不满意?”   不得不说,这样优厚的条件,卫景朝的确略有些心动。   他几乎真的想要和洛神继续谈判了。   只是,想起方才沈柔软绵绵问他:“我们何时成亲”时的表情,他心神便是一晃。   半晌,卫景朝道:“公主,我已有未婚妻。”   洛神讶然,问:“沈柔吗?她已经死了。”   卫景朝淡淡道:“她没死,还活着,我准备娶她。”   洛神还没说话,身侧长公主豁然起身,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她盯着卫景朝,神态极为不悦,眼底有怒火燃烧,“沈氏女早已死在君意楼,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你现在是想要做什么?”   “卫景朝,我不管她是真死假死,死了就是死了,一个死人,休想进我家大门。”   卫景朝冷冷道:“母亲,长陵侯府的大门,跟你有什么关系?”   “若是母亲不愿意,我和她都可以不入长公主府的大门。”   长公主一噎:“你……我看你是鬼迷心窍。”   卫景朝垂眸:“人不信而无立,我既与她定下婚约,就该娶她为妻,母亲不必多言。”   洛神公主骤然笑了声,托着下巴,声音又轻又淡,带着些许诱惑的意味,“表哥,你真的甘心为了一个女人,与这万里江山绝缘吗?”   “凭表哥的本事,想从我手里夺走江山并非难事。但若是娶了沈柔,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卫景朝冷眼望着她。   洛神公主却看向长公主,道:“姑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表哥说。”   长公主点了点头。   转身出门,等在门外,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室内,洛神公主缓缓道:“那沈家女我曾在宫宴上见过,仙姿玉骨,倾国倾城,难怪表哥舍不得。”   卫景朝冷淡道:“与此无关。”   洛神公主充耳不闻,继续道:“只是表哥好歹想想,凭她如今的身份,不论是为妻还是为妻,哪怕是为奴为婢,都绝不可能离开你。你何必非要娶她为妻,而因此放弃别的东西?”   洛神公主舌绽莲花,“与我成婚,你我二分江山。日后你带着她去凉州城过你们的小日子,与正经夫妻一般无二,如此两全其美,难道不好吗?”   卫景朝脸色微沉,却没有说话。   洛神公主笑了声,起身朝门外走。   开门前,回头莞尔一笑,“表哥好好考虑,我等你回信。”   她有足够的自信,自己开出的条件,世上没有人能够拒绝。   毕竟,连她自己都心动呢。   可惜,卫景朝不知道的是,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骗他的。她怎么可能与人共治江山呢?尤其,这人还是一匹虎视眈眈,野心勃勃的狼。   等利用完了,她就要将他甩掉,杀掉,重新换一个乖巧听话的皇夫。   洛神公主勾了勾唇,径直走了。   长公主送走她,转身走进书房内,看着卫景朝,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那日在你房中那个女人,是不是沈柔?”   卫景朝阳平静点头。   长公主想起,上次他骗她说,对方是青楼花魁,绝不会沉溺于女色,对此有分寸,差点气死。   “分寸,分寸,你的分寸去哪儿了?”长公主怒声质问,“你的分寸就是要让沈柔死而复生,再娶她为妻吗?”   “你自己听听有多离谱?当初是你亲口说的她死了,如今又说她活了,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卫景朝,我看你是疯了。”   卫景朝揉了揉额角,声音又冷又清,“母亲,你去告诉洛神,我答应她。”   长公主一顿,所有的怒火顿时消散,讶然道:“真的?”   卫景朝徐徐点头,“我从不信口开河。”   长公主脸上泛起一丝喜悦,“我这就去。”   她转身离开之前,又看了眼卫景朝,“你没有骗我吧?此事答应了,便没有回旋的余地。”   卫景朝隐在烛火暗处,微微点了头。 第74章   卫景朝望着长公主远去的背影,抬手按住咚咚直跳的太阳穴,不由蹙起眉头,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他扬声喊:“陆黎,进来。”   陆黎疾步走进来,“侯爷有何吩咐?”   卫景朝神色冷漠,极其清晰地吩咐他:“我要和洛神公主成婚,你派人去外头传消息,说长陵侯亦是皇室血脉,有功有德,凭什么要给她做皇夫,而不能直接做皇帝。”   陆黎下意识奉命道:“是。”   这样的事情,他已做了千万次,称得上是轻车熟路。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去安排时,推开门之后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卫景朝,有些犹豫:“侯爷要娶公主,那沈姑娘怎么办?”   在凉州城这些日子,他亲眼见着侯爷与沈姑娘情浓意深。更加知道,沈姑娘对侯爷的情意何等炽烈。   若是侯爷娶了公主,身为皇夫,自然不能纳妾。   届时,沈姑娘该怎么办?   送走吗?   那沈姑娘还能活吗?   卫景朝揉了揉眉心,亦叹口气,最后只道:“你告诉踏歌,让她管好鹿鸣苑,任何人不能提起此事。若是传入沈柔耳中,一概打死。”   陆黎顿了顿,无奈道:“属下的意思是,若侯爷娶了公主,那岂不是不能再养着沈姑娘……”   卫景朝道:“不必担心,我没打算真的与洛神成婚。”   他的眼睛落在门边的大镜子上,神态冰冷至极:“我还不至于做与虎谋皮这样愚蠢的事情,不过是演一场戏罢了,好让她知道什么叫做人间险恶。”   “至于沈柔,此事不要叫她知道,否则她该伤心了。”   若是没有从镜子里看见洛神最后那个阴冷的笑容,或许真的会相信她是真心实意要与他成婚。   若是这样,他万万不敢答应,许下婚约。   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镜子出卖了她。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露出这样阴森的笑容呢?   在杀人的时候。   她想要他这条命。   那便怪不得他将计就计,顺势要了她的小命。   瞒天过海这样的事情,一时容易,一辈子难。   越想瞒着,越会败露。   洛神要算计所有的人,要高枕无忧做这个君王,将所有人都逼到绝境。   既然大家都已被逼到棋盘上厮杀,那最终不过是看谁棋高一着。   届时,成败皆是命。   但愿这位高高在上的表妹,不要太失落。   陆黎骤然明白过来,点头道:“属下明白。”   卫景朝“嗯”了一声。   陆黎犹豫不决,踌躇道:“侯爷,不如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沈姑娘。”   卫景朝摇了摇头,“她不会相信。”   他可以说。   但沈柔势必会多想,不可能全然相信,他对洛神没有任何私情。   到时候,不过是平白无故惹她烦恼,不如瞒着。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烛台上,眼珠被烛火映出一簇火光,随即微微阖眸,遮住其中情绪。   对洛神,他有足够的把握,让这个表妹功亏一篑。   但是沈柔……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要娶洛神,哪怕是假的,恐怕她也会无比伤心。   卫景朝悠悠叹口气,深觉不必多事。   便这样瞒着她也好,等事情结束,她还是会开开心心嫁给他。   卫景朝起身,回去夕照园。   沈柔已睡着了,安静躺在榻上,温柔静谧的睡颜,让人心安不已。   卫景朝脱了衣裳躺在她身侧,将她搂进怀里,亲了亲脸庞,缓缓睡去。   睡前他还在想,等事情了结后,他再与沈柔成婚,届时一定要给她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   卫景朝答应了和洛神公主成婚,长公主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每日奔走在公众和鹿鸣苑,与两位新人商议成婚事宜。   可是,卫景朝对此极为不上心,两手一摊,万事不管,任由长公主安排。   长公主对此满心不悦。   这日清晨,长公主又至鹿鸣苑,递给卫景朝一个盒子。   卫景朝瞥一眼,随口问:“什么东西?”   “你那枚鸳鸯双鱼佩。”长公主道,“你父亲留下的东西,说要送给儿媳妇。”   卫景朝骤然想起,以前这枚玉佩他曾送给沈柔过。   他抬手打开盒子,拿出那枚玉佩细细打量,上头的鸳鸯和双鱼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当真有种两情缱绻之意。   长公主在旁边说:“你将这玉佩给洛神送去,算是正式定情,也好让她安心。”   卫景朝将玉佩放回盒子里,合上盖子,平静道:“我心里有数,公主断然不会有不安心之处。”   据他的线报表明,洛神公主如今极是活跃,借着二人的婚约,私下联系了多个军营,借了几万兵马在手。   眼瞅着,是马上要将他一网打尽。   长公主皱眉看着他:“你是个男人,总要主动些。洛神性子是高傲,但她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你就不容忍着些。”   “母亲,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卫景朝抬眼望着她,神态平和,“若是太上赶着,大约会被公主殿下轻视。”   长公主沉默片刻,觉得他纯属瞎扯。   洛神亲自上门求亲,怎么会轻视他?   抬起眼眸,锐利眼神盯着他,质问道:“是因为沈柔,所以你对洛神如此冷淡?”   卫景朝蹙眉,神态不悦:“此事与沈柔无关,母亲不要牵连无辜人。”   长公主冷哼一声,“我真不知道,洛神有何处不如她。”   卫景朝不愿听她评论沈柔,冷冷道:“母亲若无别的事情,就先回去吧”   长公主恼怒地拂袖离去。   卫景朝拎着那个盒子,回了夕照园。   夕照园内,沈柔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把大剪刀,正裁剪一块布料。   卫景朝站在旁边看了会儿,问:“做什么呢?”   沈柔没有抬头,答道:“做衣服。”   卫景朝失笑:“你会做衣服吗?”   沈柔答:“不会。”   卫景朝一时哑然,半晌才问:“不会做……那你在干什么?”   沈柔抬起眼睛看着他,不高兴地皱皱鼻子,“不会做才要学啊,你不懂就不要瞎说。”   卫景朝弯下腰,将手中盒子递给她:“等会儿再做,先看看这个。”   沈柔放下剪刀,迷惑询问:“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她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玉佩。   盯着那枚润泽光滑的玉佩,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雕工,沈柔怔了半晌,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侧目看向卫景朝。   卫景朝轻笑,脸庞藏在阳光里,温柔至极。   他柔声道:“柔儿,这是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沈柔嗓子一阵干涩。 第75章   那玉佩静静躺在盒子里,发着润泽的光。   沈柔伸手去摸玉佩上细腻的纹路。   这枚玉佩,曾经属于过她,在她手中被珍惜地摩挲过无数次,她熟悉上头每一道纹路,熟悉每一道雕刻。   那时她尚且是天真的闺阁少女,期待着婚姻,拿着这枚玉佩,时常幻想嫁给夫婿后的情景。   她的未婚夫,俊美挺拔,温和朗逸,乃是世上最好的儿郎,日后也一定会对她极好。   他们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赌书泼茶,恩爱两不疑。   所以,她将无数的情丝,都寄托在这枚玉佩上。   只愿,双鱼传信,鸳盟成书。   后来,平南侯府出事,这玉佩被人强行夺去,送还给长公主。   而长公主也没有任何表示。   沈柔满心的期待,在长公主的冷待下,顿时碎成了沫。   她的婚约,也没了指望。   那个时候,她以为,此生都没法再见着它了。哪怕能再见,也只是看着它出现在别的女人身上。   但时至今日,它又出现在眼前,又重新属于她。   那个时候,她以为,此生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夫婿和婚礼,但卫景朝马上就要娶她。   夫君,婚礼,她都会拥有。   和曾经想象中的,没有什么不同。   夫君仍是她心爱的儿郎。   婚礼仍是他给的。   这一切太过美好。   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沈柔怔然不语。   卫景朝嗓音带笑:“怎么,傻了?”   沈柔呆呆看着他。   眼泪忽然啪嗒啪嗒掉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卫景朝扶住她的小脸,低头直视她的眼睛,放柔了声音,“柔儿?”   他声音里尽是心疼,大约猜得到她为何伤心,轻声道:“有我在,以后不会再有人抢走你的东西。”   他的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别哭了,嗯?”   沈柔猛地扑进他怀中,眼泪很快氤湿他胸前的布料。   她抽了抽,哑声问:“卫景朝,你会娶我吧?”   卫景朝心酸地揉揉她的后脑勺,道:“会的。”   沈柔强调:“你不可以骗我,不然……”   她说不出威胁他的话,只能又重复一遍:“你不可以骗我。”   卫景朝声音柔和得不像话:“不骗你,我绝不会骗你。”   他一定会娶她为妻。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一点绝不会改变。   他也没有骗她。   没有。   卫景朝从锦盒中拿出那枚玉佩,长指缠绕,细致地挂在她颈项中。   轻柔地抚摸着她细白的脖子,轻声道:“以后就带着吧,不要再摘下来。”   他轻声承诺:“待过了国丧,我就娶你。”   沈柔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   这一刻,她心想,便是此刻死在卫景朝怀里,她也不会觉得遗憾。   她好爱他。   她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   时间又过三日。   长公主入宫见了洛神公主后,转头杀到鹿鸣苑,刚一见面便质问道:“你的玉佩呢?为何没有送去给洛神?”   卫景朝坐在椅子上,抬眸与她对视,“我自己拿着,不想给她。”   长公主怒道:“我已与洛神说过此事,结果你迟迟没有将东西送去,让洛神怎么想?”   “她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卫景朝蹙眉,“她已表明态度,不过是场政治婚姻,母亲何必上蹿下跳,做无谓的功夫?”   长公主气恼不止:“上蹿下跳?无谓的功夫?卫景朝,你就是这么看自己的母亲?”   “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长公主冷冰冰瞪着他,“洛神将来做了女帝,身边定会有别的面首男宠,你若不与她搞好关系,日后要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取代你的地位不成?”   卫景朝生出几分厌恶。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长公主,冷声反问道:“母亲觉得我是什么人?君意楼的小倌还是你后院的面首,必须得靠着讨好女人才能活下去?”   他盯着长公主,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怎么,没有女人我就得死?母亲就这么看我吗?”   长公主顿时气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景朝冷冷望着她,继续质问:“那母亲是什么意思?若不是这个意思,为何非逼着我去讨好洛神?”   长公主后退一步,讷讷道:“可是……洛神与我说,她心悦你。”   卫景朝冷笑一声。   他冷声道:“公主的话,母亲听听就是,若当了真,恐怕被她卖了也不知道。”   长公主想说什么。   卫景朝淡声道:“钦天监将婚期定在二月二十七,届时等着成婚便是,母亲不必操心其余的事情。”   “至于公主那边,我自有分寸。”   分寸。   又是这两个字。   提起这两个字,长公主便觉头疼,眼底生出几分不悦。   然而,卫景朝眼底没有丝毫慌乱,仍是那幅胜券在握的模样。   长公主抿唇,仍是问出口:“你不愿意与洛神培养感情,是不是因为沈柔--------------栀子整理?”   卫景朝皱眉,神态不悦:“母亲,此事不要牵扯到她。”   他盯着长公主,几乎是警告:“这件事,跟沈柔没有关系,不要将她牵扯进来,母亲明白吗?”   长公主怔怔看着他,心底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她自诩了解卫景朝。这个儿子性情与她极为相似,目空一切,骄傲自诩,无情无义。   一颗心说是石头做的都抬举了,应当算是万年玄冰给冻成的,又冷又硬,顽固不化。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卫景朝护着一个女人,竭力将她推出风波之外,丝毫不沾染这肮脏的算计。   是怕她受伤,还是怕她难过?   不管是为什么,总归这份情意,真的很出乎意料。   长公主忽然失了力气,慢慢问:“你就这样喜欢她吗?”   卫景朝平静道:“是。”   他并不瞒着长公主,轻易而举说出自己的情绪,“我喜欢她,所以,哪怕是母亲你也不要想着伤害她。”   “否则,我们本就寥寥无几的母子情分,恐怕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是你亲生母亲,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为了一个女人,要与我决裂?”   卫景朝不语。   但他站在那里,毫无动作的身影,已是默认了长公主的质问。   一时之间,长公主的心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酸涩与苦辣,齐齐涌上心头。   她一直都知道,因着年幼时的忽视,卫景朝与父母不亲近。这些年她已经在尽力弥补。   却不曾想,还不如一个女人。   长公主侧过头,“我今天来,是想把这个给你,你看看吧。”   她将一张纸放在桌面上,转身道:“我先走了。”   卫景朝没吭声。   垂眸看她放在桌面上的纸张。   那是一张聘礼的单子,写满了各种奇珍异宝,足以匹配洛神公主。   卫景朝抬手卷起来,揉了揉,扔到一旁的地板上。   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聘礼。   洛神也配?   她只配一把刀贯穿肚子。   卫景朝冷淡地想。   得知长公主离开的消息,沈柔终于敢从鹿鸣苑出来,提着裙子跑向卫景朝的书房。   她到的时候,书房内静悄悄的,卫景朝不知道去了何处。   沈柔撇了撇嘴,找了个椅子坐下,静静等着他回来。   只是,眼神很快被地上一团纸吸引住,那团皱巴巴的纸,与干净整洁的地板格外不符。   沈柔向来有个毛病,见不得纸团子,她所有的纸张,都整整齐齐落在纸篓里。   叹口气,弯腰捡起来,伸手展开,准备撂进一旁的纸篓里。   只是,刚展开来,她倏地瞪圆一双眼眸。   聘礼。   这两个字映入眼帘,让她顿时呆了呆。   这是……卫景朝要给她的聘礼吗?   那怎么不告诉她?还将单子扔在地上?   而且,他不是说过了国丧才能成婚吗?   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   好几个疑问掠过脑海,但沈柔并没有深想。   几乎是顷刻之间,沈柔心底就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他是不是,想要给她惊喜?   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将聘礼抬到她跟前,让她嫁给他?   沈柔的心被塞了一把蜂蜜,让她止不住按住心头,压不下嘴角的傻笑。   然而,她又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他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沈柔想了想,又将那纸揉成一团,放在原地。   自己坐在椅子上,仍望着那纸团,止不住发笑。   片刻之后,卫景朝推门进来,喊:“沈柔?”   沈柔倏地收起脸上笑容,毫无波澜地望着他,“你去哪儿了?”   卫景朝道:“出去安排些公务,你怎么过来了?”   他走到沈柔跟前,目光落在那团纸上,见它乖乖待在原地,没有挪动的迹象,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握住沈柔的手,小心试探:“不高兴了?”   若是沈柔看见了那东西,肯定会不高兴,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发火。   到时候,他再想办法去哄她。   结果沈柔弯唇一笑,又乖又甜地望着他,眼睛里的星星亮得要溢出来,“没有呀,我很高兴。”   她抱着卫景朝的手臂,腻在他身上,仰脸看着他,憋着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我好喜欢你呀。”   卫景朝低头亲亲她,说:“我也喜欢你。”   沈柔眼睛弯弯如月牙。   她是真的很喜欢卫景朝,喜欢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喜欢他宠爱的眼神。   喜欢他温柔的神情。   更喜欢,他为了她,费尽心思的模样。   此时此刻,此朝此夕,此生此世。   她只盼如那枚玉佩一般。   ——比目成双,鸳鸯白首,不离不弃,不嗔不怨。 第76章   转眼到了二月二十三日。   距离卫景朝与洛神公主的婚期,只余四日。   这日夜间,沈柔极为热情地抱着卫景朝,主动搂着他要了好几次。   卫景朝餍足地搂住她,低声问:“今儿是怎么了?吃了什么?”   沈柔抓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玩着他的指甲,小声开口:“我有事求你。”   卫景朝就笑,低头亲她的脖子,“什么事儿,用得上求字。”   沈柔道:“明日是清明节,我想去给我爹和哥哥上个香。”   卫景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很快又遮掩过去,不动声色建议道:“你可以在家中的小佛堂烧香,若是觉得不够,另立一间供奉他们也好。”   沈柔眼巴巴看着卫景朝,“我想去慈恩寺,求高僧替我父兄超度,以免……”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卫景朝却很清楚。   沈家父子是冤死的。   按照民间传闻,冤死的人不能投胎超生,只能化为厉鬼游荡在人世间。   只有找到高僧超度,才能平安转世轮回。   她这样说,卫景朝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想了想,道:“明日慈恩寺定然人山人海,你的身份特殊,等后天再去好不好?”   后天再去,他也好安排一二。   以免她看见不该看的,听见不该听的。   卫景朝神态平静,眼底掠过一丝深思,又温柔哄道:“好不好?”   沈柔想了一下,很乖地点头:“那好吧。”   倒也不差这一天。   卫景朝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没法拦着沈柔。   可如今外头处处都在议论他和洛神的婚事。他更怕她出了门,在外头听见此事。   晚一天,等他给慈恩寺清了场,亲自带她过去。   到时候,保管一句闲言碎语都传不到她耳中。   卫景朝眼神微凉,拉过被子将她遮严实,似真似假地抱怨,“也就是有求于我的时候,你才会讨好我。”   沈柔连忙翻身,爬到他身上,压着他的胸膛,亲亲他的脸,柔声哄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呀。”   卫景朝哼了声,翻身压住她,低头去亲她的脸。   沈柔笑着讨饶。   二月二十五日,小雨。   卫景朝带着沈柔一同乘马车去了慈恩寺。   慈恩寺位于京城南郊郎亭山的山腰处,是京都达官贵人最常去的寺庙,常年游客如织,人山人海。   今日,慈恩寺门前却一片寂静,空空荡荡。   饶是如此,慈恩寺丝毫不显得清冷落寞,反而更有佛门的恢宏庄严。   两个知客僧候在门前,见着长陵侯府的马车,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将他们引入寺庙中。   入了寺庙,沈柔拜过大雄宝殿,对着佛祖轻声念叨:“佛祖在上,愿护佑父兄安息。”   又磕了三个响头。   随即由人引着,与进了侧边的禅房。   禅房内,高僧静坐多时。   沈柔在他对面坐下,说出来意。   高僧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眸。   不久后,沈柔从禅房中出来,被卫景朝握住双手。   卫景朝捏捏她微凉的手和脸上微微茫然的神色,沉声问:“怎么了?”   沈柔摇了摇头:“没什么。”   临走之前,她回头望着寺庙内刚刚盛开的海棠花,眼神微微茫然。   高僧说,无法满足她的心愿。   她的父亲死时并无怨恨,不必超度。   她的兄长尚在人世间,万万没有超度活人的道理。   沈柔恍惚不已。   兄长……竟还活在人间吗?   那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为什么也不去找母亲呢?   一路上,沈柔一直心不在焉。   卫景朝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扳着她的脸,沉声问:“怎么了?”   沈柔咬唇,不知道该不该向他提起此事。但想起他每次的态度,终究没说,只道:“没什么,我就是累了。”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将她抱在膝盖上,柔声道:“累了就睡,我抱着你。”   沈柔脸庞枕在他肩膀上,微微合上眼眸,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心里乱的厉害。   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哥哥能够活下来?   为什么他明明活着,却从未去找过自己和母亲?   他到底在哪里?   无数的问题纠缠着沈柔的脑子,让她再也分不开心思去想别的事情。   她有心求一求卫景朝帮忙,却又怕害了哥哥。   她再怎么心爱卫景朝,有件事却很清楚。   眼前温柔如水的爱人,并非是善良之辈,对平南侯府更没有多少好感。   若是他得知哥哥活着,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沈柔无法预料。   她想,纵然不见面。   但哥哥在别处好好活着,也是极好的。   沈家已落到如此地步,实在不能冒险。   ————————————————   此刻,慈恩寺内的禅房中,从影壁后走出个美丽女子,长眉入鬓,肆意张扬,正是洛神公主。   高僧起身,缓缓道:“公主之意,老僧尽已传达。。”   洛神公主道:“法师做的极好,待本宫登基,这慈恩寺便是我大齐国寺。”   高僧微微叹息一声,未发一言。   洛神公主轻笑:“法师不必如此忧伤,我让你说的,字字都是实话。平南侯自尽时的确毫无怨言,沈元谦也的确活着。”   她缓缓勾唇,笑盈盈道:“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沈元谦活着。”   高僧心底一跳。   后日,是洛神公主与长陵侯的婚期,举世无人不知。   他秉承着慈悲心怀,道:“公主,沈家父子是忠臣,护佑大齐多年,皆是福泽深厚之辈,您的因果,最好不要牵扯到他们。”   洛神公主扯唇,“牵扯不牵扯,本宫说了,已不算。”   是命运如此安排。   哪怕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没法子与命运抗衡。   沈元谦,就是她命中的劫数。   她不想要这劫数,只能叫他去死。   譬如刮骨疗毒。   为了以后,再痛也得忍。   洛神公主回到宫中,进了卧室。   打开机关,墙边的衣柜便徐徐分开,露出里头的情形。   雪白的地毯绵延,墙壁上刷了椒泥,紫檀的床榻上铺着最柔软的丝绸。   可是,这一切的奢华美丽,都敌不过坐在椅子上冷眼无声的男人姿色。   望着沈元谦俊美无俦的脸庞,洛神公主有一瞬间失神。她抬脚,缓缓走过去,伸手抚摸沈元谦的脸庞,轻声道:“沈郎,我后悔了。”   沈元谦侧头避开她的手,眼神死水无波,亦没给她任何回应。   好似,这句“沈郎”,与他毫无关系。   洛神公主垂首看着他,半晌才道:“沈元谦,我真想杀了你。”   沈元谦终于有了反应,眼神冷冷地看着她:“求之不得,还请公主切莫手下留情。”   洛神公主沉默了半晌。   忽然拿出一把钥匙,解开他手腕上的锁链。   沈元谦抬眼看她。   洛神公主避开他的视线,道:“你走吧。”   沈元谦没动,木然道:“去哪里?我的父亲被你杀了,妹妹被你害死,家族也没了,我该去哪里?”   他望着昔日的情人,猝然笑了声。   那笑声中,却唯余无尽的悲凉。   洛神公主闭上眼眸,哑声道:“沈元谦,你妹妹没死。”   沈元谦怔然。   洛神公主继续道:“她进了君意楼后,被卫景朝带走了,现在跟卫景朝一起,住在鹿鸣苑中。”   那个瞬间,沈元谦像是忽然活了过来,哑声询问:“她……她怎么样?”   “卫景朝的为人,你应该清楚。”洛神公主道,“她给卫景朝做了外室。”   外室。   这两个字落在耳中,扎的沈元谦心口发疼。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   疼痛、开心、悲伤,都与他绝缘。   可听到妹妹被人这样折辱,他的心,顿时犹如千万针钢针同时刺入,密密麻麻的疼。   他千娇百宠,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妹妹,向来如珠似玉,怎么可以被人这样羞辱?   卫景朝,卫景朝。   他怎么敢?   他怎么可以?   沈元谦恨极,眼睛被怒火灼烧到通红。   洛神公主一时说不清楚心底的滋味儿。   过了许久,她轻声道:“后天我与卫景朝成婚,到时候你潜入鹿鸣苑,带沈柔离开,最好是死了干净,不要让她再碍我的眼。”   她高傲又冷漠,一张妩媚的脸染上冰霜,“沈元谦,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们姓沈的。”   沈元谦嗤笑了一声,“求之不得。”   他捋下手腕间的链子,踉跄两步,扶着墙壁站稳身体,硬撑着走出去。   晦暗不明的密室里,洛神公主望着你他的背影,缓缓垂眸。   后天的大戏,死一个卫景朝就好。   沈家,不能再死人了。   沈元谦已恨毒了她。   若是沈柔再死在她手里,或许来生,他也不会原谅她。   沈柔,沈元谦,你们乖乖离开,不要掺和着肮脏的事儿。 第77章   夜间,重又下了雨,淅淅沥沥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   沈柔坐在窗前,托腮盯着一片长的格外肥硕完美的叶子,一动不动。   今日从慈恩寺回来后,卫景朝很快因为有事离开。   从中午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在凉州时,卫景朝经常忙到深夜方归,沈柔早已习惯先睡。   可今夜,她想要等着他。   低头看看掌心的鸳鸯荷包,沈柔微微抿唇,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   卫景朝赠她鸳鸯玉佩。   她便学着绣了这个鸳鸯双鱼的荷包,希望他不要嫌她手艺差。   如果他嫌弃,那她就再努力努力。   沈柔想着,缓缓弯了眼睛。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私下里尚且考虑给她惊喜。   她也该为他做些什么。   廊下的烛火映着细细密密的雨幕,照出寸寸光亮。   沈柔双手握拳,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对侍女们道:“你们先去休息吧。”   踏歌知道她是在等卫景朝。   有心想要劝她两句,但想起他今日的去处,又咽下嗓子里的话,颇有些不敢面对沈柔。   侯爷要和洛神公主成婚的消息,举世皆知。   ——除了沈柔。   踏歌的心始终悬着。   每一次看见沈柔提起卫景朝时温柔如水的眼眸,她的心便往嗓子眼多提一寸。   尤其是今夜。   明知侯爷去和洛神公主商议后日的婚仪,却还要骗沈柔,他是去处理公务。   沈姑娘满怀期待地等候郎君归来。   可她的郎君,却在筹备和旁人的婚礼。   踏歌的心,一直颤得像是今夜的芭蕉叶。   她无声叹口气,微微屈膝:“我就在旁边,姑娘有事就喊我。”   沈柔微微颔首。   又过一刻钟。   沈柔打了个呵欠,困的着实撑不住,起身往床榻边走去。   烛火轻摇,被风拂动,微微暗了一瞬。   顷刻之间,沈柔眼前多了个黑影。   她下意识想要尖叫,却被人眼疾手快捂住嘴巴。   再然后,便没了意识。   沈柔醒来时,是在一间陌生的卧室内。   她抬眼打量着这间卧室的布局,拔步床,鲛绡帐,多宝阁上摆着价值千金的玉件,无一不昭示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沈柔心底已有猜测。   除却长公主殿下,还有谁有本事,将他从鹿鸣苑掳掠至此?   很快,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女人声音淡漠:“醒了?”   沈柔挣扎着起身,忍着四肢酸软无力,低声唤道:“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居高临下看着她,猝然冷笑,捏住她的下颌用力抬起来,“你就是靠这幅柔柔弱弱的样子,引诱了我儿子?”   沈柔脸色微微一白,咬唇不语。   长公主冷哼一声,“果真是我见犹怜,狐媚惑人,难怪景朝把你当心肝宝贝。”   沈柔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长公主,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长公主冷冷打断她:“我没心情听你讲故事,沈柔,平南侯府已经没了,你当知道自己的身份,要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我儿子?”   沈柔垂眸,嗓音轻柔却不容抗拒:“长公主殿下,这是我与侯爷的事情,与您无关。”   长公主冷冷看着她。   沈柔与她对视,分寸不让,“长公主殿下不必逼迫我,除非他让我走,否则我绝不会离开他。”   她眼底藏满了坚定。   长公主揉了揉额角,忽然道:“沈柔,如果他要娶妻呢?”   沈柔仍是道:“我相信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长公主骤然笑了声,说出的话尖锐刺耳,直戳心口。   “你要留在鹿鸣苑,给他做一辈子无名无分的外室,一辈子掺和在他们夫妻之间,做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平南侯一生铁骨铮铮,傲骨不折,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如此不堪,会怎么想?”   沈柔脸色微微苍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里,眼前掠过卫景朝温柔认真的眼眸,沈柔轻声道:“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长公主似乎懒得与她争辩,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   淡淡道:“这满天下,除了你以外人尽皆知,长陵侯要与洛神公主成婚,后日便是婚期。”   “届时,他便是大齐高高在上的皇夫,是洛神的夫婿。而你,不过是皇夫养在外宅里见不得人的外室。”   “沈柔,你蠢的可以,跟你父母相比不遑多让。”   沈柔愕然抬头。   长公主淡淡道:“景朝后天与洛神成婚,今天他迟迟没有回府,便是入宫了。”   “一来是商议明日送去的聘礼,二来是商议后日的婚礼。”长公主怜悯地看着她,“他是不是没有告诉你。”   沈柔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连嘴唇都在颤抖,仍是坚定道:“除非他告诉我,否则我不相信。”   长公主笑了,颇为无奈。   “沈柔,本宫活了一辈子,什么蝇营狗苟都见过,唯独你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   她点了点沈柔的脑袋,“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情爱吗?除了这没用的东西,就不能想点别的?”   沈柔颤然不语。   长公主怜悯地看着她,道:“你要听他亲口说吗?”   “他现在应当还在宫中。”长公主缓缓勾唇,“跟我去听听墙角?”   沈柔每一根汗毛都在叫嚣着拒绝。   可是,她拒绝不了长公主,硬是被人扮作侍女,半拉半拽地带入宫中。   刚踏入宫门,沈柔的脚步骤然一顿,呆楞楞看着不远处的马车。   那马车上挂着一盏宫灯,是昨日卫景朝深夜出门,她送到门外时,亲手挂上去的。   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白日里陆黎来找他时,分明说的是军中有事。   为何这马车不在军营,在宫中呢?   她的心,骤然间沉到谷底,脚下像是生了根,半步也不敢往前走。   她开始害怕了。   害怕长公主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如果都是真的,她要怎么办?   长公主回眸,示意身边的侍女拉着沈柔继续往前走。   洛神公主住的天仙宫距离宫门极近。   长公主进去时,并未受到什么阻拦,毕竟这位长公主不仅是女帝的姑母,更是皇夫的母亲,两重身份加持,更是贵不可言。一般人自不敢阻拦。   她们大摇大摆进了天仙宫。   烛影摇红向夜阑,映出憧憧人影,清晰可见殿内一男一女坐的极近,姿势缠绵悱恻。   卫景朝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窗纸传出来,“公主的婚服既然已经备好,又问我做什么?我们各穿各的便是,互不干涉。”   听了千万遍的声音,堵上耳朵也不会认错。   这个声音,曾经无数次在她耳边说话,低哑的,温柔的,带笑的,冷漠的。   有时带着怒火,有时带着情,欲。   无论是怎样,都不曾像今日这般,由着显而易见的乖张。   此时此刻,好像才是真正的他,肆意的,毫无保留地对待未来的妻子。   沈柔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   她多想堵住耳朵,关闭五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卫景朝的声音,一字不落钻进耳朵里。   “公主执意穿男装,总不能叫我着花钗翟衣”   烛火照出的人影有了动作。   那女子抚上男子的脸,妩媚嗓音传出来,“卫郎俊美无双,堪称国色,若是穿了女装,定是个绝色佳人。”   随着这个动作,沈柔几乎可以想象出来,室内两个人坐在一处,亲昵相拥的场景。她比谁都了解,卫景朝的胸膛有多么坚实可靠,每每依偎在上头,浑身的疲惫顿时消解。   洛神公主或许根本不需要依靠。她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该主动搂着卫景朝,做他的依靠。   或者,他们两个如此相似,就该是同肩并行,互相支撑着对方,扶持着对方。   不像她,只是一朵没用的鲜花。   再怎样娇美,装点了春天,也比不上洛神公主。   难怪他要娶公主。   怪不得他。   怪不得……   沈柔眼睛涩涩的,眨了眨,却掉不出眼泪,干干的毫无反应。   于是,一双眼睛越发酸涩痛楚。   她迟钝地想,或者自己是病了吧。   卫景朝冷笑一声。   洛神公主松开搂着那男人的手,坐直身体,语气亦正经了些:“那就听郎君的,我们各穿各的衣裳。”   “不过,这聘礼还需商议。”她的声音缓下来,带三分轻笑,“明珠三斛,丝绸八百匹,头面二十八套……”   “长陵侯府这是将我当你家媳妇了?”   洛神公主一一数出聘礼的内容,语气里带着不屑,“这是郎君的嫁妆还差不多。”   沈柔僵直地站着,像是一棵树,半天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洛神公主嘴里的东西,多么熟悉啊。   沈柔一辈子也不曾如此憎恶自己的过目不忘。   否则,也不会将那张纸团里的字,记得如此牢靠。   现如今那每个字都像是镌刻在脑海里,随着洛神公主的声音,化作一片一片的钢刀,用力刮着她的脑海。   她疼的脑子要炸掉,张开嘴,却喊不出痛楚。   所有的痛楚与酸苦,全都堆积随着血液流动,堆积在心口处,越来越满,越老越胀。   沈柔捂着更疼到要炸开的心口,死死咬着下唇。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像是马戏团里的猴子,戏台上的小丑。   她以为这聘礼是卫景朝给她准备的惊喜,日也盼,夜也盼,甚至早早在心底排演好见到东西时,该流露出怎样的表情,才能不让他扫兴。   结果……结果……   结果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沈柔无声地笑出来,眼底没有一丝泪光。   瞧,她还是聪明的,没有直接去问卫景朝,避免了尴尬。   小丑就小丑吧。   至少这世上,唯有她自己知道,做过这样不切实际的梦。   真是荒谬,太荒谬了。   她怎么会相信卫景朝要娶她的话呢?   她是第一天认识他吗?   她扪心自问,沈柔,你怎么可以这样愚蠢?   烛火下的人影又有了动作。   女人的唇极轻地吻上男人的下颌,手抽出腰带……   沈柔骤然转身,嗓音又低又哑,几乎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长公主,我可以走了吗?”   长公主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庞,没多说,带着她出了天仙宫,问:“你如今信否?”   沈柔猝然停下脚步,扶着门框缓缓蹲下。   她靠着墙角,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息,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连唇都变成了白色。   长公主看着她,声音很淡:“沈柔,你这是做什么?装可怜吗?”   沈柔不知道做什么反应,脑子里被塞满了莫名的东西,只能下意识挤出一个笑,呆呆看着长公主。   可笑容也怪怪的。   让那张漂亮到无与伦比的小脸,生生带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第78章   长公主满肚子的嘲讽,瞬间噎在肚子里,再也说不出口。   沈柔的脸色太难看,难看到好像下一瞬就要失去所有的温度和力气,就这样死去。   长公主闭了闭眼睛,不忍心再刺激她。   只轻声问她:“你现在愿意离开他了吗?”   沈柔坐在墙角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忽然捂住心口,弯腰干呕起来。   她胃部灼烧着疼,疼到几近痉挛,可却吐不出东西,只有一点点酸水。   沈柔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今晚为了赶制那个荷包,没有吃晚膳。   所以现在,胃里空荡荡的,想吐都吐不出来。   沈柔的手摸到那荷包上,眼睛落在那枚玉佩上。随着她的眼神,长公主也瞧见了那枚熟悉的玉佩。   被愚弄的怒火烧上长公主脑海,她的心肠重又冷硬下来,嗤笑一声:“这洛神不想要的玉佩,他又给了你?”   沈柔楞楞不语。   长公主嗤一声,随口编造道::“那天景朝送玉佩给洛神,洛神嫌弃这是旁人戴过的,让他去做个新的,否则绝不肯要。”   “没想到,他倒是物尽其用,又拿来哄你。”   沈柔怔怔看着那枚玉佩,手指轻轻摩挲着鱼眼睛。   半晌后,失魂落魄道:“是吗?”   不知道在问谁,更不知道在问什么。   沈柔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分成了两半,灵魂飘在身体上空,看着这狼狈的行尸走肉,不屑一顾。   □□还陷在人世间的泥淖中,挣扎着,哭诉着,无法自拔。   她低低笑了声,“是这样吗?”   她珍爱的宝贝,是别人弃如敝履的东西。   是这样吗?   可是哪怕如此,这些宝贝,还是络绎不绝奉送到洛神公主掌中,任由她挑拣。   挑剩下了,才能轮到旁人。   就好像她心爱的男人,于洛神公主而言,大概也不过尔尔。   可是,他还是选择了高高在上的公主。   毕竟被公主挑中了,有谁舍得拒绝呢?   沈柔抬头望着雾沉沉的天空,雨早就停了,却没有月亮,漆黑的云遮住天上的一切。   半晌,沈柔扶着墙起身。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是身体还是灵魂在发话。   “我要问问他。”   “我有好多话,想要问问他。”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像是脑子终于开始迟钝地转动,给予泪腺反应,才让眼泪流淌下来。   长公主冷嗤一声:“平南侯的女儿,竟如此下贱吗?都如此了,还想挣扎什么?”   “问什么?问他还要不要你?难不成你真想给他做一辈子外室?”   沈柔突然笑了,流着泪。   “长公主放心吧,我卑微懦弱,是个没用的废物。”沈柔一字一顿,“但我要脸。”   长公主气急败坏地辱骂她,“你若是要脸,就该滚蛋。”   沈柔毫无反应,只对她说:“你送我回去。”   滚蛋吗?她会的。   但是她总归不甘心,想要问一问为什么。   选择娶洛神公主,抛下她,这怨不得他。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会这样选择。   可是,为什么要骗她呢?   一边昭告天下和公主的婚礼。   一边甜言蜜语告诉她,过了国丧就和她成亲。   骗她很好玩吗?   还是看她愚蠢的模样,格外有意思?   还是戏弄人的滋味儿,真的很有趣?   长公主也不敢杀了她,只能冷着脸,让人送她回鹿鸣苑。   这一夜,卫景朝没有回来。   沈柔一整夜没睡。   她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便是最后看见的一幕,洛神公主抽出卫景朝的腰带,吻上他的下颌。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   啃上脖子,宽衣解带,接下来该做什么,她一清二楚。   或许这个漫长的春夜,卫景朝正压着洛神公主大汗淋漓。   又或许他正搂着她温情脉脉。   也有可能,是洛神公主按住了他。   总归一男一女在一处,又是如此沉闷潮湿的春夜,总不能真的是对烛坐谈。   她怕睡着了,梦见这个场景。   沈柔想,若是真的亲眼见了,她可能会疯掉。   天色越来越亮,雨后的日色更加清明。   沈柔的心便越来越凉,空空荡荡的,日光一照,纤毫毕现。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茫然无措。   再见到卫景朝,是晚上。   二月二十六日晚,过了这一夜,他就要变成洛神公主的皇夫。   沈柔隔着窗子,看他大步走进来,心底冷冷地想,新婚前夜来找外室,他就不怕公主生气吗?   卫景朝走进门,瞧见她的身影,脸上自然而然带了笑意,凑近搂住她的腰,将下颌放在她肩上,“忙了一天,柔儿想我没有?”   沈柔眼睛忽然酸的厉害。   她忽然抬不起头去看他,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心底涩涩的难受。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平静地撒谎?   卫景朝没得到她的话,侧目亲亲她的脸,笑声低哑:“我昨天没回来,生气了?”   沈柔撇过头,避开他的亲吻,轻声问:“你昨天去干什么了?”   卫景朝追着去吻她,漫不经心道:“去军营了,有人闹事,处理到半夜,就在那边歇了。”   他的气息拂在脸上。   沈柔顿时想起昨夜洛神公主亲在他下颌上的唇,心底蓦然泛起一阵恶心,猛地推开了他。   卫景朝一愣,倒没生气,只是诧异道:“这么大气性?怎么了?”   沈柔定了定心神,轻声问:“你真的去军营了?”   她仔细地逡巡着他俊美的脸庞。   一根毛孔都不曾落下,想要从这张她朝思暮想的,爱到无法自拔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到。   他这张脸一如既往完美无瑕,表情温和,眼神温柔,唇角无奈的笑像是工笔书画。   从这张脸上,她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心虚,看不到诧异,看不到撒谎时的情绪波动。   他平静极了,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若非她昨夜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肯定会相信,他是在军营中忙了一夜。   沈柔觉得,好像有一只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堵住她所有的问题。   她不由自主地去想,以往的那些个日日夜夜,他对她说的,都是实话吗?   凉州城内那些个晚归的夜晚,他真的是在处理公务吗?   他说只有她一个,是真的吗?   他真的爱她吗?他对她有几分真心?   眼前的人,和她想象中的卫景朝是同一个吗?   她爱的是卫景朝,还是想象中那个完美无缺的爱人?   沈柔蓦然想起君意楼初见的那个夜晚。   他进了门,斯文又矜贵,傲慢地询问刘妈妈,“你们说的绝色美人在何处?”   他本就是个喜好渔猎美色的男人。   所以,这样的谎言于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他和她想象中的爱人,截然不同。   是她被蒙蔽了双眼,信了他信口开河的话。   若是早些反省过来,也不至于沦陷至此。   沈柔怔然看着他,慢慢道:“卫景朝,你……”   她顿了顿,所有的质问都说不出口,最终只垂眸道:“你真的会娶我吗?”   卫景朝失笑,抬手去摸她的脑袋,“今儿是怎么回事?总问些奇怪的话?我不在,你自己做噩梦了?”   沈柔定定看着他:“你好好回答我,不要骗我,你会娶我吗?”   不要骗我。   算我求你。   对我说一次实话。   卫景朝,我求你。   她心底疯狂地呐喊着,期盼着。   若是此时此刻,他对她说一句实话,或许往后余生,她还能去欺骗自己,那些甜蜜的日日夜夜,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他精心营造的谎言。   卫景朝笑了声,回答道:“会,我已经选好日子了。”   沈柔的心,遽然碎裂。 第79章   沈柔的心,遽然碎裂。   望着卫景朝漆黑深邃的眼眸,忽得茫然起来。   为什么要骗我?   明明、明明可以说实话啊。   我这样的身份,不会阻拦你的。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骗我很好玩吗?   你心里在想什么?   是在冷漠看笑话,还是毫无波澜,没有当真?   你有感情吗?   你喜欢我吗?   你爱我吗?   你对我说过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你……   无数的问题塞在脑子里,她的脑袋几乎要爆炸,可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还有什么可问的?   沈柔,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还能有假?假的就是假的,问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可能变成真的。   再挣扎下去,再自欺欺人,你不觉自己像是个笑话吗?   自欺欺人一整年,美梦做了一整年,该醒了。   否则你还想怎么样呢?让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一个被愚弄的、不甘的、可笑的怨妇吗?   沈柔,醒醒吧。   他不会跟你说实话的,纵然忍着羞耻问出口,得到的也不过是满嘴谎言,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该这样愚蠢。   清醒过来,好好审视一下,你到底有多么可笑。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卫景朝心下骤然一跳,以为是那个不长眼的在她眼前说了婚事,轻声慢慢试探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说了不好听的?”   沈柔敏锐地意识到,他口中“不好听的”,便是他与洛神公主的婚事。   不得不说,不愧是昔年的状元郎,用词就是精准。   于她而言,是够不好听的。   沈柔冷冷地想。   她的心裂成了两半。   一半痛不欲生,一半冷静得可怕。   两半心脏都迟钝地被刀磨着,生疼生疼的,让她做不出任何反应。   于是,一张脸越发惨淡。   卫景朝低头,微微蹙眉。   房门被敲响三下,陆黎犹豫迟疑的嗓音响起,“侯爷,军中又有急事,需要您亲自处理。”   卫景朝脸色微沉,深深吸了口气。   外头陆黎催得着急,“侯爷,那边事态非常紧急。”   卫景朝没时间再与沈柔说话,低头往沈柔额上亲了一口。   他温声道:“我先去一趟,你早些休息。”   迈开腿走了两步,他又转头回来,揉揉沈柔的脑袋,轻声道:“乖,别多想。”   临走之前,他心想,到了明天,所有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   不管沈柔是否因为此事不开心,过了明天,他总能哄她高兴,让她开心。   沈柔默默看着他远走的背影,眼底骤然掉下泪来。   他到底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别多想?   原来,竟还怨她多想了吗?   她的心,一揪一揪的疼。   原来,人生情路短,转瞬便到头。   她不过刚动了心,转眼间就被碾了稀碎。   她的心和她的爱,原来如此廉价,不值一提。   沈柔缓缓滑落到地上,抱住膝盖,脸埋在双膝之间。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回忆起这一年来种种。   君意楼里,她给他下了药,春风一度时,她心底充满了茫然不知所措。   可是第二天,他嘴巴那么坏,却还是将她接来鹿鸣苑,没有真的放着她不管,任由她去死。   鹿鸣苑里,她用拙劣的手段勾引他,他也只是淡淡嘲讽,没有真的伤害她折辱她。   后来,他又为她得罪了孟允章,那样坚定地护住了她,让她逃过魔掌,能够安然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   写《燕燕于飞》时,他时不时流露温情和愧疚,对她越来越好,甚至答应帮她照顾母亲,于是,她渐渐动了心,爱上他。   小城里粗糙的花灯照着他俊美的脸庞,他一声“夫人”,迷了她的情窍,让她渐渐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凉州城,他替她照顾母亲。   带她去军营,让她在所有人跟前露面,让所有人都随着他尊敬她。   她以为,他也是爱她的,将她放在心上。   《关山折柳》,他应下她的暗示,许给她一生圆满。   后来那个简陋的婚礼,伤了她的心,却也让她看到他的情,看到他的承诺。   她越来越爱他。   于是抵不过相思,越过几千里的黄沙,到茫茫大漠中去见他。手牵手走在雪地里时,她是真的期盼着,路短情长,雪落白首。   听着匈奴王庭呼啸的风,她是真的相信,能够和他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从凉州回京后,他赠予的鸳鸯双鱼佩,让她以为,她可以重新得到失去的一切。   这一年光阴,鸳鸯双鱼玉佩,白玉印鉴,荷花灯和燕子灯。   他赠予的东西,都被她放在掌心里妥善珍藏。   就如同珍藏他给予的每一分情爱。   可到头来回望,却发现一切都是笑话。   鸳鸯玉佩是别人不要的。   白玉印鉴他更是更未用过,想必并没有那样重要。   可笑,他拿这两样没用的东西,换来她的真心。   换得她死心塌地,愚蠢却热烈的爱。   或许他还觉得亏了吧。   毕竟,她的情爱这样不值钱。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珍惜。   可是,她真的好难受好难受。   上次痛到没有知觉,还是父兄的死讯传到诏狱中。   后来就算是被人送进君意楼,生死未知的时候,都不曾这样难受。   真的好痛好痛。   沈柔的眼泪,逐渐洇湿了裙子。   不知何时。   她跟前,无声多了个人影。   直到半晌后,那人迟疑开口:“柔、儿……”   沈柔愕然抬头,看见来人的脸庞,呆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   沈元谦俊美粲然的脸庞,在烛火下不减半分姿色。   他看着沈柔红肿的眼圈,按住生疼的心口,蹲下身,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哑声道:“柔儿,别哭了,哥哥带你走。”   他千娇百宠的妹妹,此刻为了一个负心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如此狼狈。   他天真可爱的妹妹,娇气的不得了,此刻却连哭都只能小声抽噎,甚至不能大声。   沈元谦心如刀割,哄道:“乖,别哭了,哥哥在,哥哥会保护你。”   沈柔蓦地抬手去摸他的脸,入手触感温热,眼前人真的是哥哥,不是灵魂,不是她痛到极致的幻想。   他真的还活着。   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沈柔张了张嘴,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泪珠子刷一下从眸中掉下来。   沈元谦见状难受的不行,不停给她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只能哑声哄:“柔儿,别哭……”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沈柔,从来游刃有余的人,对上亲妹妹,顿时心酸难忍。   只能呆愣愣地哄。   沈柔终于找回声音,嗓子干哑:“哥哥……”   她扑进兄长怀中,死死揪着对方的衣领,不停地抽噎,又哭了声,“哥哥……”   沈元谦给她顺气,看了看钟漏,语速飞快道:“乖,有话明天再说,哥哥不能等太久。明天卫景朝和洛神公主成婚,中午迎亲时,她身边亲卫随行,鹿鸣苑防守薄弱,到时我接你出去。”   沈柔下意识点头。   沈元谦松开她,低头强调道:“明天哪里也不要去,等哥哥来接你。”   沈柔又点头。   沈元谦松了口气,道:“你不要哭,有哥哥在,以后谁都不能欺负你。”   沈柔看着沈元谦高大的身影,好像回到了以前,她性子柔弱,小时候有个泼辣的表姐欺负她,是哥哥挡在她跟前,说,“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我妹妹。”   一晃过了这么多年,最终会不求回报保护她的人,还是哥哥。   只有哥哥。   其他人只会欺负她,只有哥哥会保护她。   她早就该认识到。   沈柔想着想着,晶莹的泪花又滚落下来。   她心口闷疼,不由捂住胸口,冲旁边吐起来。   沈元谦脸色一变,替她拍着背,轻声道:“乖乖,别伤心了。世上男人多的是,离了京城,哥哥给你找一百个,好不好。”   沈柔眼泪汪汪地点头。   却克制不住反胃的反应,又偏头吐了口酸水。   沈元谦蹙眉,扯着她的手,三指按上她的手腕。   他的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沉,眼底聚起风暴和怒火。   沈柔呆呆喊:“哥哥?”   沈元谦闭了闭眼,哑声道:“柔儿,你没有喝过避子汤吗?”   沈柔道:“他……他说吃了药,不用我喝。”   沈元谦死死咬着牙,一拳砸在旁边的地板上,不顾拳头上的血迹,恶狠狠道:“卫景朝!卫景朝!”   看着他这个反应,沈柔心底逐渐有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她颤声问:“哥哥,我怎么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期待着,沈元谦给出和猜测中不同的答案。   沈元谦定定看着沈柔,半晌移开目光,嗓音闷闷的,“你有孕,一月出头。”   沈柔脸色一白。   有孕,一月出头。   这几个字,她全都认识,全都明白。   可合在一处,却很难理解。   她怎么可能怀孕?   卫景朝明明说他吃了药……   沈柔的心,倏然一沉。   是了,他这样的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半分也没有。   大约说的他自己吃了药,也是骗她的。   总归怀孕的不是他,生育的不是他,小产的也不是他。   他尽可以信口雌黄。   只要没有良心,就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   沈柔的手,缓缓放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眼底浮上一丝怅然。   为什么是现在呢?   若是早两日,让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或许她还会开心地期待一二。   可是现在,他的到来,是父母不期待的。   沈元谦闭了闭眼,“罢了,等我们离开京城,就把这个孩子打掉。”   “这样无情无义,无信无德的男人,不值得你给他生孩子。”   沈柔不知道在想什么,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80章   廊下的烛火微微晃动。   沈元谦走后,沈柔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她的手,轻轻放在平坦到无一丝赘肉的小腹上。   她从没想过怀孕生子。自打进了君意楼,入了贱籍,生孩子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若是嫁给卫景朝,脱了籍,倒是可以生。   可是,这个孩子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到来。   卫景朝刚与洛神公主成婚,定然不会愿意要一个外室子。   所以,这个孩子是肯定留不下来的。   想到此处,她心里一阵酸涩。   或许是母亲和孩子之间天生的关联作祟,她忽然想吐。   沈柔揉了揉作祟的肚子,向后靠在柱子上,忍住吐意。   沈柔呆呆望着天花板,半晌之后,忽然转身进了内室。   她静静望着床帐上挂着的花灯。   粉的荷花,黑的燕子,紧紧依偎在一起,燕子的翅膀穿过荷花的花瓣,两盏灯宛如相依相偎,如斯亲密。   从凉州城回来时,她特意带回来,一路珍惜,最终挂到此处。   那时,卫景朝笑着调侃她,“两盏破灯当成个宝贝。”   毕竟,都护府那样多的金银珠宝,她一样都不看在眼前,只抱着这两盏灯,的确是蠢的厉害。   她缓缓踮脚,从小银钩上取下两盏灯,发狠地用力撕碎上面覆盖的牛油纸,将碎烂的纸张狠狠扔在地上。   最后,两盏灯都只剩下竹骨架。   她定定看着,眼泪滑下脸庞。   想笑,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在意的哪里是花灯?   是他,是情分。   所以才更像是个笑话。   毕竟,他虚伪的感情还不如这花灯值钱。   她转身拿起静静发着烛光的宫灯,掀开盖子,将里面的蜡烛,扔进一旁空荡荡没有水的盆里。   牛油纸燃得很旺,飞快烧成一团灰烬,那灰也是稀碎的,化成了粉墨。   竹骨架也很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烧成灰后,还挺拔着,留着最初的模样。   沈柔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从腰间拽出个荷包,盯着上头的鸳鸯看了片刻,一同扔进盆中。   丝绸绣线碰上火星子,很快被吞噬,烧成碳灰。   沈柔看着看着,忽然闭上眼,抹去眼角的泪滴。   没有人。   全都没有了。   所有的情爱和羁绊,都随着这一盆火光,化作飞灰,撮不起,捡不尽。   她的心,也化作齑粉,碎裂到再也粘合不起。   沈柔最后将那枚玉佩跟白玉印鉴放在一起,搁在了床榻边的桌案上。   那桌案上还有她写的字,是准备塞进荷包里,一同赠给他的情诗。   青梅绕竹马,山盟托锦书。   双燕阴山飞,孤城黄昏度。   比目欲白首,鸳鸯栖碧梧。   明月望千嶂,与君同辛苦。   这是他们曾经历过的种种。   少年订婚,立下鸳盟锦书。   凉州城双宿双飞,无数次她看着黄昏的太阳,度过漫长时光,等他回家。   那时候,她想与他比目成双,鸳鸯白首。   若是可以,那往后余生,她愿意和那夜山坡上看明月一个,宁可冻死,也不松开他的手。   这诗写时,带着满心的欢喜,字里行间都是柔情。   如今落在眼中,只余下刺目。   沈柔的手缓缓移到旁边,将那张纸拿起来,揉成团,扔进一旁的纸篓中。   就如同那日,在他书房中看到的聘礼单子。   卫景朝,若是你有机会看见这张纸,会不会生出一丝愧疚?哪怕是一点?   或许不会吧。   毕竟,他另有娇妻在怀。   洛神公主美貌不逊色于她,妩媚多姿,勾魂摄魄。卫景朝大约根本想不起来,身边还有个生死不知的外室。   沈柔呆呆望着天边静静无光的月牙,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法子去想。   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天亮。   不知道等了多久,天边终于出现一抹鱼肚白,晨曦的微光照入房中,落在沈柔眼皮上。   沈柔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缓缓走到床帐边,躺了下去,闭上眼。   今天还要跟哥哥离开,不睡觉不行。   不能拖累哥哥。   她钝钝地想。   她的确是疲惫了,心口疼得发颤,还是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地极为混乱。   大口喘息着醒来后,沈柔忽然蜷缩起身体。   她做了个梦。   梦里,缩小版的她哭着拽她的裙子,问她:“娘亲,你为什么不要宝宝?”   那么小,那么软,她捂着小腹,心口涩涩的疼。   再醒来时,身边只有两个小丫鬟,常年陪在身侧的踏歌不见踪影,其他人也都没有踪迹。   沈柔便想起来,踏歌是卫景朝身边最信任的侍女,成婚这样的大事,确实用得上她。   所以,真的如同长公主所说,世上每一个都知道卫景朝要和洛神公主成婚,单只瞒着她。   只有她,是个被一直蒙在鼓里的蠢货。   这鹿鸣苑里头,人人都尊敬地喊她一句“姑娘”,可到了最后,哪怕是最亲密的踏歌,还是不曾向她透露一星半点。   到底是她强求了。   区区一年的相处,如何及得上数年的主仆之情。   沈柔让小丫鬟们退下,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件素色的衣衫换上,又给自己挽了个轻便的发髻。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塞了两个金镯子和两根金钗到衣袖中。   要拿钱,给哥哥花。   还有……孩子。   她呆呆坐在凳子上,心里空荡荡的。   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到。   沈元谦潜进来时,恰好是午时,门外寂寂无声。   他拉住沈柔的手腕,“走吧。”   沈元谦文武双全,反跟踪更是一把好手,带着沈柔左绕右绕,很快到了一处偏门旁边。   偏门前两个守门的侍卫已经被人打晕。   沈元谦牵着沈柔出了门,将她塞入等在门外的马车中,疯狂策马离去。   沈柔最后看了眼鹿鸣苑,缓缓收回目光,没有留恋。   马车外,沈元谦道:“我先带你出城,我们去万年县,到那里给你抓药,打掉腹中的孽根,然后再去荆州。”   沈柔道:“哥哥,直接去荆州吧。”   沈元谦蹙眉:“到荆州要两个月,到时候再下药,对你的身体不好。”   沈柔声音很平静,像是突然做了决定,“哥哥,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沈元谦握着缰绳的手猛然一勒,马车陡然停下,震了一下。   沈柔毫无反应,只是重复一遍,“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沈元谦撩开帘子,看向她,用力闭了闭眼:“你疯了。”   “那个负心汉,哪里值得你给他生孩子?你若是想要孩子,以后找一百个男人,想与谁生就与谁生。”   沈柔缓缓抬头,慢慢道:“他不值得。”   “可是,我的孩子值得。”沈柔将手放在小腹上,轻声道,,“哥哥,昨天我做了梦,这里是个小女孩,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不舍得她了。”   沈元谦一噎。   想起沈柔年幼时玉雪玲珑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心软,目光落到她手上,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个女儿呢?”   若是长得像那个负心汉呢?   沈柔坚定道:“一定是个女儿。”   是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容貌,性格都与她一样。   是她血脉的延续。   她不舍得杀了她。   沈元谦移开目光,扔下帘子遮住她,重回到马车前,“随便你。”   若真的是个涨得和沈柔一模一样的女儿,生下来也挺好。   世上多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总归是件好事。   沈元谦驾车往京城东南方向走。   京城东南角,是芙蓉园和曲江池。   与此同时。   鹿鸣苑突然炸开了锅,伺候沈柔的两个小丫鬟发现她不见了,顿时大惊失色,白了脸,匆匆忙忙间又找不到主事的人,只能往婚宴上去找踏歌。   踏歌接到消息,脸色比她们还难看,几乎是踉跄着推开卫景朝的房门,来不及行礼,道:“侯爷,出大事了。”   长公主正陪在卫景朝身边,--------------栀子整理见状微微蹙眉,脸上有一丝不悦,“踏歌,你何时这样不稳重?”   卫景朝亦微微皱眉,询问:“出了何事?”   踏歌开门见山道:“鹿鸣苑侍女回报,沈姑娘不见了。”   卫景朝蓦然起身,脸色顿时极其难看,咬牙切齿问:“什么叫不见了。”   踏歌急匆匆道:“侍女们说,沈姑娘起身后不要她们伺候,就让她们退下了,她们不敢走远,就等在耳房中。”   “结果到了午膳时候,她们去唤沈姑娘,打开门后,人已经没了。”   “如今鹿鸣苑已经找了一圈,到处都没有沈姑娘的踪迹,只有侧门看门的两个侍卫,被人打晕了扔在地上。”   “奴婢猜测——”踏歌声音一顿,“沈姑娘是被人从侧门带走了。”   卫景朝不等她说完话,已经大步往外走。 第81章   长公主听闻沈柔不见了,眼底掠过一丝喜色。   看卫景朝的举动,又是一阵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当即怒喝:“你去哪儿吗?”   卫景朝头也不回。   他脑子里此刻空空荡荡的,只想着沈柔万万不能出事,当即要去找她。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忍住怒骂的冲动,冷冷道:“你要去找她?”   “终止这场婚礼,去找一个女人?”长公主高声质问,“你是昏了头还是蒙了心?难道不止今天的典礼,意味着什么?”   卫景朝脚步一顿。   长公主声音里带着寒意:“今日婚若礼因你而终止,那就是让洛神捡了个大便宜,平白无故站在制高点,顺理成章将你踩在脚下,你以后休想再与她斗。”   “你确定,现在要离开?”   卫景朝闭了闭眼,心底挣扎了片刻,终究是唤道:“陆黎。”   陆黎默默抱拳,“侯爷。”   “带三千人马去找她,定要把她安全无虞地带回来。”他声音又冷又沉,“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陆黎一凛,“是。”   陆黎走后,卫景朝神色仍是莫测的难看。   长公主叹口气,安抚道:“凭陆黎的本事,肯定能将她带回来,你不必忧心。”   卫景朝一颗心不上不下的。   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是不安。   就像是被一根线栓的风筝,随时要无根无底。   他心底默念。   但求沈柔无碍。   过了今日,他便去拜佛,去求神,谢满天神佛,护佑她平安无事。   卫景朝与洛神公主的婚礼,在宫中奉天殿举行。   相约到吉时,卫景朝从长陵侯府出发,洛神公主从公主府出发,两人虽不同行,却同时至奉天殿,举行婚礼。   吉时至,卫景朝骑马出门。   大街上人山人海,道路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新郎官身着赤红官服,头戴朝冠,饰以珠玉,骑在通身无一根杂毛的白马上,俊美挺拔,萧萧肃肃,如青松玉石。   另一边,洛神公主同样穿了赤红朝服,策马前行,妩媚凌厉的脸上含着笑意,望之不可亲近。   两队人马,同时行至宫门口汇合。   围观的百姓们看着两人绝世姿容,不禁纷纷议论起来,是何等匹配。   两人眼底,同时掠过不悦之色。   洛神公主骑在马上看他一眼,倏然笑道:“表兄面如冠玉,着实风度翩翩,叫人不敢逼视。”   卫景朝没有多言,抬手道:“请公主先行。”   话音甫落,从人群中骤然冲出一群手持大刀的刺客,冲卫景朝这方人马砍去。   战乱突生,百姓们顿时往四周蹿,急急忙忙四散着逃命,再也顾不得眼前的热闹。   洛神公主骑在马上,漠然注视一切,岿然不动,只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瞧瞧,多好的计划。   她的夫君死在大婚当天,她伤透了心。   随即,刑部会查出来杀人的是宗室里道貌岸然的叔叔们,他们狼子野心,欲夺皇位,不顾血脉亲情,想要杀掉她们这对夫妻。   她这个可怜的寡妇,合该顺理成章接手夫婿的兵马,替夫君报仇雪恨。   洛神公主想到此处,脸上的笑意更盛几分。   然,她并没有得意多久。   又过片刻,从另一侧再冲出一队人马,手持突火木仓,瞄准了洛神公主这边的人,一木仓一个准。   洛神公主脸色倏然一变,冷硬着声音问身后的侍从:“怎么回事?”   卫景朝摆脱了追杀,慢慢策马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笑道:“公主焉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洛神公主脸色呈现出一种颓败之色。   她盯着那波人,慢慢问:“这是什么武器?”   “于逸恒在苏州府研究出来的,叫突火木仓。”卫景朝笑了声,“我打匈奴用的就是这个,如今正好给公主一个惊喜,做我们新婚的贺礼。”   洛神公主微微阖眸。   她不是傻子,谁输谁赢,一眼便知。   大刀和突火木仓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她傲慢道:“我没有失败,若我有这样的武器,今日不一定鹿死谁手。”   卫景朝语气平静:“落后就是最大的失败。”   洛神公主怔然,整个人呆立当场。   她全然无法反驳卫景朝的言论。   若今日手持突□□的是匈奴人,他们会因为敌人手中是大刀,就放过敌人吗?   不可能的。   失败就是失败。   无论是由于什么原因。   卫景朝望着眼前的战局,声音温和:“妹妹,等你死后,我会给你报仇。”   “届时,你的那些叔叔、堂兄弟、侄儿,一个也别想登上皇位,你九泉之下,尽可以安息。”   洛神公主冷眼瞧着,心底早已明了,今天的情况。   他们兄妹天生就是一样的人。   冷心冷肺,黑到了骨子里。   今天她想要杀了卫景朝,嫁祸给藩王们,借着遗孀身份,顺理成章接收卫景朝的兵权。   卫景朝的想法,与她一般无二。他想杀了她,借着为鳏夫的身份,打着为未婚妻报仇的名义,屠尽皇族,理所当然登上皇位。   可惜她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洛神公主阖眸,慢慢道:“你以为,自己赢了吗?”   卫景朝肆意笑:“难道是公主赢了?”   “沈柔该走远了吧。”洛神公主望着天上的太阳,轻吁一口气,“我将沈元谦放出去,给他假的身份文牒,他肯定会带沈柔走。”   “然后我的人,把他们抓走……”   卫景朝脸色猝然一变。   盯着他眼底的惊慌,洛神公主勾唇,“我一死,你的心肝宝贝儿,也休想活过今日。”   她看着卫景朝格外难看的神情,笑吟吟道:“表哥,美人乡英雄冢,果真名不虚传,你这样的人,也有了软肋。”   卫景朝咬牙:“你利用沈元谦?”   他丝毫不意外沈元谦还活着的消息。   旁人不知道,他却一清二楚,洛神公主与沈元谦私下往来好几年,郎情妾意好不快活。   洛神公主会私下抱住他的命,实在是意料之中。   只是,   没想到,她会狠心至此,连枕边人都不放过。   “一个男人罢了,如何与我的皇图霸业相提并论。”洛神公主淡淡道,“我倒是真心想放他走,可惜不放心表哥,觉得表哥没有表面上这么温善可欺,只能再借他一用。没想到,这一步没走错。”   卫景朝最终只咬了咬牙,恨声道:“你会遭报应的。”   “当不了皇帝,屈居人下,就是我最大的报应。”洛神冷冰冰开口,“世上没有更可怕的事情。”   卫景朝理都没理她,策马欲走。   洛神公主淡声道:“驸马爷这就走了?不做你的面上功夫了吗?”   卫景朝回头,眼神似万年的寒冰。   “洛神。”他慢慢道,“若是沈柔少一根汗毛,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宫门口唯有他们两方人马,百姓们早已纷纷散去,礼部两个官员在动乱中被打晕,扔在了一旁。   卫景朝抬手,让人绑了她,冷冷道:“暂且送进地牢里。”   随即,他催动马匹。   刚走了没有两步,迎面飞奔而来一个骑兵,没有下马,气喘吁吁道:“大将军,陆将军有话禀告,说人在城南,曲江池畔,请大将军速至。”   卫景朝用力挥动马鞭,迅速往曲江池赶。   他不敢去想现在的情况,若是沈柔落在洛神手里,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   她那么娇弱可怜,怎么能承受呢?   更不敢想,沈柔为什么会出现在曲江池。   是不是有人想将她扔进去?   卫景朝一路胡思乱想着,一个时辰的路程,生生压缩至半个时辰。   到曲江池畔时,四周围着数千官兵。   卫景朝策马挤到最前头,目光落在池畔。   沈柔一身素衣,站在岸边高高的堤坝上,狂妄的江风吹动她长长的发,乌黑的发丝缠在脸上,衬出那张小脸惨淡无血色。   她站在堤坝上,足底已挨着水面。   身体摇摇晃晃,随时要倒下去。   卫景朝目眦欲裂,仓皇下马向她奔去。   还没走两步,被陆离拽住了胳膊:“侯爷,姑娘不许我们过去。”   卫景朝脚步一顿,以为沈柔是吓坏了。   他双手颤抖着,竭力放轻声音道:“柔儿,是我,你别怕,我这就接你下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十步之遥,卫景朝抬脚欲过去。   沈柔低头,居高临下逡巡着他的脸,目光从他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一路下滑,看到他赤红的官服,绣了金线的靴子,腰间挂着的鸳鸯锦囊。   最后,落在他袖口精细的绣纹上。   ——小小的一对喜字,精巧得很。   她轻声道:“恭喜你啊。”   卫景朝脚步一滞。   恭喜……   卫景朝脑海一空,只余下一个想法。   她知道了。   她全都知道了。   他心口一紧,慢慢放轻声音,“你先下来,我慢慢跟你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想和洛神成婚。”   沈柔摇了摇头,迟钝至极地看看太阳。   解释?   大红的喜袍穿在身上,白马上还系着红花。   他能解释什么呢?沈柔闭着眼就能猜到。   他不爱洛神公主,只不过政治联姻,他心里只有她。   好没意思啊。   真的好没意思。   沈柔望着他的脸庞,心里仍是疼的难受,可是却没有泪。   她慢慢道:“卫景朝,你喜欢我吗?”   卫景朝的心拧成一团,匆匆点头道:“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没想和洛神成婚。”   “乖,你先下来,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他的话,沈柔一个字都不信。   可她却温温柔柔的笑了,就像过去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一样,“你爱我?那你为什么骗我?你答应过我,再也不骗我的。”   卫景朝嗓子干哑的厉害,心脏几乎要跳出心口,哑声道:“我没有骗你,没有,我一定会娶你。”   沈柔猝然笑了声。   她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为什么会爱上他呢?   她不明白。   好在,以后也不用去想了。   她的笑容中,竟带着一丝解脱,“你既然爱我,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卫景朝心里蓦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几乎是哀求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先下来,我求你。”   沈柔垂下睫毛,又问:“什么都答应……你不会再骗我吧?”   卫景朝哀求道:“我发誓,此生绝不会骗你,你快下来。”   沈柔的目光,缓缓从他脸上移开,落到平静无波的江面上,慢慢道:“那你听好了。”   “我的要求就是,等我死了,替我照顾好母亲。”   卫景朝脸色大变,心跳漏了一拍。   沈柔笑着看他:“你说的,不会再骗我。”   卫景朝跌跌撞撞往堤坝上奔去,撕心裂肺的喊:“柔儿!不要!别!”   “沈柔,你敢!”   “沈柔!”   可是沈柔没有看他,缓缓踮起脚,向后倒去   她轻盈的身体宛如一只翩然的蝴蝶,倒入静静流淌的江水中,迸裂出一片水花。   卫景朝疯了似地想去拉住她。   可他离的太远了,远得好像永远也奔不到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被无尽的江水吞噬,卷入无底的漩涡。   卫景朝攀上江堤,随着她跳入茫茫水中。   陆黎一惊,连忙指挥人下去捞人。   曲江池表面安静无波,底下却波涛汹涌,流速极快,哪怕是这样快的速度,也没有人摸到沈柔半片衣角。   她消失在了水中,像是一块冰,一片雪,落入水中被融化。   卫景朝被人从池水中拉起来时,天色已黑沉沉的,一弯月牙洒在地上。   陆黎没下水,身上干干净净的,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人,道:“侯爷,我派人去曲江下游拦了,但马匹的速度……”   阳春二月,正值曲江上游化雪的汛期,水流一日千里,非车马可及。   卫景朝楞楞坐在地上,不顾湿漉漉的衣袍,翻身上马。   江水中泡了半日,他虚弱得厉害,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陆黎攥紧他的马缰,“侯爷!下来!”   卫景朝恶狠狠瞪着他:“松手!”   “沈姑娘体弱,江水中浸泡半日,便是找到,人也没了。”陆黎怒道,“你清醒一点,事已至此,发疯有什么用!”   卫景朝身板挺的笔直,一张脸冷冰冰的,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闭上你的嘴,她不会死!”   陆黎亦满腹怨气,怒道:“我与你说,将事情告诉沈姑娘,你不肯。如今对我发火,有什么用处?”   “又不是我逼死的她。”   卫景朝呆呆坐在马上。   陆黎把他从马上拽下来,用力扔进一旁的马车里,怒道:“我已派人沿着下游找了,不用侯爷亲自出马,不管是生是死,总会有结果。” 第82章   卫景朝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脸上更是毫无神采。   他的心,空落落的,像千刀万剐一样疼,疼到恨不得整个剖出来,扔进江水里。   沈柔死了。   不是陆黎逼死她的。   是他。   是他的愚蠢、狂妄、傲慢,逼死了他心爱的姑娘。   他瞒着她,让她心灰意冷,失去了活着的想法,存了死志。   他骗了她,让她跟着沈元谦跑出来,落入洛神的圈套。   他与虎谋皮,跟洛神争斗,逼得洛神狗急跳墙,牵连了她。   全都是他的错。   全都怨他。   他该陪着沈柔一同去死。   卫景朝,你刚才为什么没有淹死在水里!   卫景朝恨透了自己的清醒。   若他愚笨些,便可以自欺欺人,期盼着沈柔尚在人世,期盼着她还能回来。   可是怎么可能呢?   曲江池的水连接着龙首渠,水流汹涌澎湃,便是条鱼儿掉下去,也能被冲去下游。   何况是个柔弱的姑娘?   卫景朝沉沉望着马车顶。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终于有了意识,哑声问:“沈柔为什么会跑到这里?”   陆黎闭了闭眼,心底亦难受的厉害,慢慢道:“今天我找到沈姑娘时,有一队人马正在追杀她和沈世子,沈世子为了引开追兵,将她一个人放在了江畔。”   “她见到我后,求我救沈世子,我派了一队人去支援,结果还没赶到时,就见沈世子为了躲避那帮人,跳入江中。沈姑娘听到后,爬上江堤说是祭奠兄长,就不肯下来了。”   卫景朝怔怔听着,眼睛里空空的,没有情绪。   他这样聪明,洞悉人性,几乎是一瞬间就能想明白沈柔的心思。   失而复得的兄长又没了。   心爱的人正和其他与人成婚,彻彻底底骗了她。   她一无所有,便没有活着的欲望。   所以,最后她只说,要他照顾好母亲。   她在人间最后的牵挂,就是远在凉州城的沈夫人。但沈夫人过的很好,不用她过多操心。   卫景朝的眼泪,缓缓从眼角跌落。   沈柔,沈柔。   江水这样冷,你怎么忍心?   陆黎沉默不语。   伴在卫景朝身边多年,第一次见他落泪,陆黎的心,也有些难受。   陆黎无声叹息,半晌道:“侯爷,我会派人继续找,您先回府吧。”   他望着卫景朝的眼睛,轻声道:“万一沈姑娘还活着,您要好好的,才能找到她。”   卫景朝怔然片刻,点了点头。   陆黎连忙嘱咐车夫和侍卫,务必将他送回院中。   马车帘子被放下,疾驰离去。   陆黎望着月下的车身,揉了揉额角,望向烟波浩渺的曲江池。   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想要找到沈姑娘,哪怕是具尸体,恐怕也难如登天。   卫景朝被送回侯府。   长公主在府中等了一日,迟迟不见他归来,已是烦闷不已。   结果,他浑身湿漉漉回来,苍白地像是一只刚死不久的水鬼,浑身还挂着水草。   长公主何曾见过自己尊贵矜傲的儿子这幅模样,当即柳眉倒竖:“怎么回事儿?”   卫景朝恍若没看到她,幽灵一般越过她,往内室走。   长公主看向送他回来的侍卫,“说。”   侍卫拱手,将今天的事情说了。   听闻沈柔跳江而亡,长公主脸色一僵,不可置信的问:“跳江?自尽?”   卫景朝被这两个词刺得太阳穴生疼,几乎要窒息,匆匆加快脚步,将人甩在脑后。   门外,长公主神色复杂,摆手让侍卫们退下去,缓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揉了揉额角。   没想到,事态会发展至此……   如此,倒是难以收场了。   卫景朝在屋里呆呆躺了三天。   三天里,他一直盯着日升月落,从未合眼,生怕自己错过什么消息。   直到陆黎亲自从曲江池回来,告诉他,沿着江找了三天,各处的村落和县城都翻了个遍,都没有沈柔的人影。   这也就意味着,她可能被江水冲入了更下游,或者被堵塞在某条暗渠当中。   卫景朝心口被压的喘不过气。   她或许被堵在了某条不见天日的暗渠里,或许沿着哪一条支流,流入不知道何处。   他不敢去想。   他眼前一片黑暗,头痛到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无声沉默。   陆黎没法子劝他。   沈姑娘和侯爷的感情,从凉州城一路走来,他比谁都清楚。   如今人没了,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走出来。   可是,长公主说他已经整整三日,粒米未进。   只有侍从们硬灌进去了几杯水。   这样下去,岂不是人先坏掉。   陆黎比较了解他,叹了口气,道:“侯爷,您要早日振作起来,给沈姑娘报仇。”   卫景朝眼珠子转了转。   陆黎垂眸,咬牙道:“沈姑娘在鹿鸣苑内与世无涉,是谁非要将她牵扯进来?”   “侯爷再这样消沉下去,难道要看着沈姑娘白死吗?您不给她报仇,要让她九泉之下不能安息吗?”   卫景朝沉默了许久,勉强道:“给我吃的。”   厨下当即送来适合他的流食。   卫景朝在床上养了两天,爬起来后,去地牢见洛神公主。   洛神公主坐在稻草堆里,扔是难掩高贵清华的气度。   看见卫景朝瘦了许多,她微微抬眉,嘲讽道:“怎么,小心肝不要你了?”   卫景朝看着她,忽然报复性地笑了声:“沈元谦死了。”   洛神公主脸色一冷,手指微微蜷缩,嘴硬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沈元谦和沈柔一起,跳了曲江池。”卫景朝冷冰冰看着她,“被你的人逼进去的,你没有亲眼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洛神公主的眼睛,落在他苍白无血的脸上。 第83章 (加了一段)   洛神公主的目光,缓缓落在卫景朝苍白无血色的脸上。   地牢中黑暗无光,只有一盏他带进来的宫灯,散着昏暗的烛光,将卫景朝苍白的脸,照得宛如暗夜的鬼魅。   绝望到了极致,了无生趣。   于是,她意识到什么,那张冷傲的脸庞也随之渐渐失去了血色。   洛神公主嘴唇微微颤抖,声音里带着瑟瑟之意,“他不通水性……”   一语未毕,嗓子像是堵了团棉花,说不出任何话。   不通水性的人,跌入曲江池,便再难上来。   任谁都知道,沈元谦必死无疑。   洛神公主生平头一次在脸上露出悲意,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卫景朝冷眼看着她,“洛神,这是报应。”   洛神公主不知道在想,忽然重复道:“这是报应。”   她的语气,比卫景朝更沉更重。   一双漆黑妩媚的眼睛,死死盯着卫景朝,如刀一般割到他心尖上。   是报应。   他们这样的人,算计了全天下,情意和真心从不放在眼里的人,活该有这样的报应。   但凡卫景朝多将沈柔放在心底半分,多照顾半分她的情绪,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卫景朝脑子里,不断浮现二十六日那夜,沈柔奇怪的态度。   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刚听到这个消息,又伤心又痛苦,于是来试探他,想从他嘴里得到实话,得到保证。   可是他做了什么?   他敷衍她,欺骗她,将她一个人抛在冷冰冰的屋子里。   若是、若是当时他多说两句话,哪怕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安慰一下她。   是不是,沈柔就不会如此心灰意冷,决绝地跳入江水中。   他只想着,等事情结束,就一定能够哄回她。沈柔所有的伤心气愤都会不翼而飞。   却不曾料想过,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是神仙,没法子预料到人世间的意外。   从那天至今,足足五天。   卫景朝没有一刻不在想,若是他没有这样自负,该多好?   他近乎自虐地碾压着自己的心脏,一次一次痛到无法呼吸,才会抛开这剧烈的情绪。   可是,再痛再悔,她都不会回来了。   他彻底失去了她。   所以,这的确是报应。   是他自负自傲,刚愎自用的报应。   现如今,他只能靠着往洛神公主身上捅刀,看她和自己同样痛苦的神情,才能得到一丝快慰。   瞧,他们一样愚蠢。   愚蠢到弄丢了自己的爱人,坐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悔之晚矣。   洛神公主身上的冷意沁入骨髓,却说:“我没有派人去拦他们兄妹。”   卫景朝陡然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盯着她。   “我是诈你的。”洛神公主合上眼,脸上泛起一丝痛色,“沈元谦早就恨毒了我,我放他走,便是想着日后能将他找回来。”   “我怎么可能再利用他?”   暗示沈元谦带沈柔走,也不过是担心她与卫景朝的争斗牵连到沈柔头上,沈元谦把死了妹妹的账再算在她头上。   洛神公主以手撑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眼死死盯着卫景朝,“我拦着他们有什么用?一对天真的,毫无用处的兄妹,我只想放了他们。”   卫景朝微微阖眸,没有言语。   洛神公主凑近了,攥住他的手臂,声音冷到低:“是谁害死了他?”   卫景朝定定望着她。   声音又轻又淡,虚无缥缈,“还能有谁?”   这世上有两位权势赫赫的公主,想要对他的事情管东管西。   一位被他关在牢笼中。   还有一位,在他家里,伪作关心的样子。   卫景朝虚弱地靠着墙,捂住眼睛,沉默半晌,拂开她的手,往外走。   他脚步虚浮,踉跄,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精气。   洛神公主站在那里,缓缓开口:“二月二十五,那天晚上,长公主带沈柔去了天仙宫。”   卫景朝身体顿时变得僵硬,他缓缓扭动脖子,转头看向洛神公主,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理解:“你说什么?”   洛神公主垂眸:“我的宫人说,长公主带一个美貌女郎在天仙宫待了小半个时辰,走时那女郎脸色很难看,长公主喊她,沈柔。”   卫景朝毫无血色的脸上,猛地涌上一股猩红,脑子嗡地一声巨响。   他倏然想起那夜的情形。   那夜,他与洛神商议婚礼之事。   洛神和一个美貌少年坐在窗下,当着他的面调情,那少年畏惧她的威势,不敢吭声。   然后,足足四个时辰,他就当着这两个不知羞耻的面,和洛神商议婚礼的细节。   从婚服到辇车,到餐桌上的酒水,到铺床的锦被。   事无巨细,一一说了个清清楚楚,生怕哪一点被对方占去便宜。   可若是那些话被沈柔听去,她会怎么想?   她能怎么想?   他的柔儿本就是心思细腻柔弱的小姑娘,见他这样认真铺排,定是以为他真心要娶洛神。   所以,那日在江畔,他说没有想娶洛神,她却分毫不信。   那时候,她该有多伤心?   她肯定真的以为,他辜负了她,违背了对她的诺言,另娶她人为妻,还瞒着她,不肯告诉她。   在她心里,他不仅是个负心汉,还拿她当傻子糊弄。   难怪她那样决绝。   卫景朝的心被一只大手攫住,紧得发疼。   他不敢去想。   尤其是后来,沈柔问他,“你会娶我吗?”   这个问题再响在脑海中,就如同一把一把的刀,狠狠插入心脏。   他当时怎么能随口答了呢?   他应该跟她说清楚,早已择好婚期,就在四月底,初夏茵茵时。   选好了婚礼的衣裳,帝后的礼服早有制度。   选好了他们日后的住所,就在宫城内开满荷花的菡萏宫。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他敷衍了她。   他的话,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她才会用那样失望又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若是他当时能够认识到她的绝望该有多好?   若是他没有这么愚蠢该多好?   若是……   他有无数个若是,无数个悔恨,无数个痛苦。   他不停地质问自己。   他到底干了什么啊?   他明明那么爱她,却让她伤心至此,痛苦至此。   卫景朝脑子抽抽的疼,痛到无法呼吸。   直到回到长陵侯府,仍是毫无好转。见着长公主,他脚步一顿,冷眼看着自己的母亲。   长公主尚未意识到他灼烧的怒火,怒道:“为了一个女人,你成了什么样子?”   “军队不管,朝政不顾,如今朝中群龙无首,都在等着你拿主意,你在做什么?”   卫景朝双眼泛上一层猩红,开门见山质问:“是不是你逼死了沈柔。”   长公主脸色微僵,随即道:“胡说八道,我何时见过她?”   卫景朝是她的儿子,深知她每每心虚时,便是这幅模样,见状便再无不明白的。   他闭了闭眼,道:“明日,我会去参加廷议,说服众人拥我我君。”   然后,他语气很轻很淡:“母亲贵为大齐公主,本该与大齐同生共死。只是好歹生养我一场,母亲自请落发吧。”   长公主脸色倏然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卫景朝,我是你亲娘!”   卫景朝没有看他,闷头进了内室。   长公主追在身后,欲要与他争论,却被人拦住去路,只能在身后怒道:“卫景朝,逼死沈柔的人,是你。”   长公主怒道:“我不可能走,你死了这条心吧。”   卫景朝眼角涩涩发疼。   但他却很快闭上双眸,挡住欲要滴落的泪珠。   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竟是个爱哭的人。   以往冷淡傲慢的人,每每想到沈柔,眼泪便不受控制,争前恐后往外涌。   长公主继续在背后喊叫。   卫景朝不为所动。   他手握无上权力,长公主也拿他没有任何法子,只能无能跳脚。   他心底忽然骤然变得很平静。   哪怕是为给沈柔报仇,他也得做这个皇帝,掌这个权力。   翌日廷议,卫景朝如约参加,当堂宣告洛神公主死讯。   短短几日,他已瘦得形销骨立,俊朗的脸庞凹陷下去,更多几分锋利。   脸色却不太好,黯淡无光。   满朝文武见了,都颇为感念他的深情。   甚至还有人劝慰他切莫太伤心,公主之死没有人愿意看到,但事已至此,最重要的还是解决当下困境。   于逸恒头一个带节奏,“长陵侯未婚丧妻,刺客实在可恨,我们要为洛神公主报仇。”   刑部早已拿出备好的卷宗,口齿清晰道:“据查证,那日刺杀公主和侯爷的人,是几位藩王府的人。”   于逸恒大为愤怒,当即道宗室藩王不仁不义,不堪为君。而长陵侯亦是皇族血脉,身份尊贵,才华卓绝,战功赫赫,不如自立为帝,为公主报仇。   卫景朝孤寂站着,没有回话。   于逸恒更来了劲:“宗室欠长陵侯多矣。先是沈家女郎,再是洛神公主,长陵侯两次大婚都毁在宗室手中,如今合该给侯爷赔礼道歉!”   他游戏人间久了,煽动性便极强,字字句句将卫景朝塑造成完美受害者。   而卫景朝形单影只站着,一身悲戚哀伤,痛不欲生,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有觊觎皇位之心。   当即,便有人觉得,真给卫景朝做了皇帝,似乎也不错。   诚如于逸恒所言,他血脉尊贵,才华卓绝,战功赫赫,文治武功无一样不是佼佼者。   更难得仁义两全,忠诚孝悌,谦和待下,如此种种,有说不完的好处。   他毕竟是外姓人,纵有皇族血脉也远了。有人试探着开口:“公主临终前,可有遗诏?”   卫景朝苦笑一声,“公主遗言……不提也罢。”   众人纷纷看向他。   门下侍中劝道:“侯爷还是说吧,下官还要照公主遗言,起草遗诏。”   卫景朝没说话。   这时,一位在场的礼部官员迟疑道:“我听人说起,公主遗言,愿效尧舜,让位卫郎,望郎携万里江山,共襄盛世。”   卫景朝摇头道:“我无德无能,不堪如此。”   于逸恒高声道:“若侯爷无德无能,世上便再无人敢称自己德才兼备。”   这话,委实不假。   另有几个早被笼络的官员,附和起于逸恒。   实则,对于满朝文武来说,谁当皇帝并不重要。   洛神公主也罢,卫景朝也好,都是极好的领袖,他们也愿意拥护。   而且,他们还没忘,京城外还立着长陵侯手下的四万精兵。   凉州城三十万大军,人人都唯他马首是瞻。   于是,当日廷议又议论半日。   三省长官共同拍板决定,遵照洛神公主遗言,禅位长陵侯卫景朝,共同拥护卫景朝为帝。   当年四月初八,孝宗皇帝外孙,敬天祭祖,登基为帝,改国号泰安。 第84章   泰安,泰安。   神佛在上,若是沈柔有幸在哪个角落里活着,一定要护佑她,太平安乐。   登基的当晚,卫景朝独自回了一趟鹿鸣苑。   鹿鸣苑仍是他离开那日的模样,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好像也知道,女主人不在,要就此空旷寂寥下去。   卫景朝推开卧室的门,站在门口,忽得近乡情怯,不敢踏入一步。   这间房子里,处处充斥着沈柔的气息。   他害怕自己一进去,便会忍不住掉眼泪   许久,他终于推门而入。   室内的摆设一无既往,窗下的几案上用白瓷瓶插着一株迎春花,鹅黄的花瓣已尽数枯萎。   榻上挂着柳青色的纱帐,遮住里头的风光。卫景朝却清晰地记着,那夜榻上铺着大红织金的被褥,鸳鸯交颈的图案,缱绻至极。   榻边的梳妆台上,银质镜子清晰照出人影,台面上有胡乱放着几只簪子,像是匆匆梳洗过。   书架上仍是满满当当摆着书籍卷轴,短短几日已蒙了灰尘。   书架旁边,是他和沈柔看书写字的书案。   处处都是熟悉的模样。   闭着眼,便可复述出来每件物品摆放的位置。   可是,唯独少了熟悉的人。   像这样的时刻,沈柔应该坐在窗下,托腮凝睇窗外春色。   又或者坐在书案前,低头看书,写字。   她会高高兴兴扑到他怀里,娇娇软软地问他累不累。   现在,却唯余空荡荡的卧室。   卫景朝凝目,看到桌案上面摆着东西,缓缓走过去。   看清时,骤然间如遭雷劈,一步也挪不动。   那枚鸳鸯双鱼佩和白玉印鉴放在一处,晃眼晃到心里去。   卫景朝颤着手,捡起那两样东西,扶着桌面,才能让自己不摔倒。   她把这两样东西留下了?   他分明记得,在匈奴王庭中,沈柔趴在被窝里,从脖颈中捞出这枚印鉴,脸上的羞涩如同江南春水,小声说:“我会永远带在身上。”   他还记得,那日将这枚玉佩送给她时,她眼底的泪和充满爱意的眼神。   为什么全都不要了?   卫景朝慌张地想。   不爱他了吗?   他心慌得厉害,可慌着慌着,忽然想起沈柔已经死了,便干脆滑落在地毯上,怔怔不语。   她爱不爱他有什么要紧。   若是人还活着,哪怕她再也不认识他,再也不喜欢他,也是好的。   他只要沈柔活着。   沈柔,你到底去了哪里?   卫景朝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到床帐上,又是一惊。   他紧握着玉佩和印鉴,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冲向床榻,用力扯开帘子,去找帘子上挂着的花灯。   他明明记得,这里挂着两盏花灯。   一盏是他,一盏是沈柔。   现在灯呢?灯去哪儿了?被沈柔带走了吗?   他找了一整圈,都不见那两盏花灯的踪影。   盯着空荡荡的床榻,卫景朝心底皆是茫然。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默默跌坐在地上,长腿伸出去,踢到一旁的盆。   卫景朝抬眸望去,眼神微凝。   他看到,那盆中燃烧过的灰烬,形状如此熟悉,竹子扎成的燕子肚腹和翅膀,还挺着以往的模样。   荷花早已没了原来的样子,灰烬洒落在盆地。   卫景朝缓缓伸手,去摸那团灰烬。   然而,尚未触及,便迅速缩回手,像是生怕将剩下的形状破坏。   他蓦然想起,小城同游那日,沈柔提着两盏花灯,像是稀世的珍宝,嘴角甜蜜的笑容,比芙蓉花更娇艳。   这两盏灯,她从京畿带到凉州,又从凉州带回京城,珍重至极,胜过万千珍宝。   现在,它们化为灰烬,静静躺在盆里。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化为灰烬的花灯,再不能变回以前的模样。   卫景朝的心揪成一团。   他不敢动,不敢摸,不敢碰。   只能盯着那灰烬,睁着眼睛,掉不下眼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阵狂风大作,卷到盆中,将那最后完好的形状,吹乱吹散,灰尘卷到各处。   这是,连上苍都不愿意给他半分慰藉。   卫景朝猛烈地咳嗽起来。   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却伸手,拉过一旁的桌布,盖上那个盆,推到床底下。   静静看了半晌,他躺在了床上。   床榻上还留着沈柔身上温软的香气。   极淡,极浅,围绕着他。   卫景朝睡了数日以来,第一个好觉。   醒来后,他仰躺着想了很久。   起床后,他将那枚玉佩和白玉印鉴,一同放在盒子里,摆到书架最高处,未曾告诉所有人。   出了鹿鸣苑,便命人封锁此处,不许任何人进去。   任何人。   包括他自己。   他这样的人,不配再从沈柔身上得到任何慰藉。   就该生生世世,受尽折磨。   卫景朝上车离开前,回头看了眼。   “鹿鸣苑”三个气派的大字,挂在门匾上,闪闪发光。   像是沈柔水光潋滟的眸子。   可是,他再也见不到了。   鹿鸣苑夕照园的卧室内,一阵清风拂过。   一张皱巴巴的纸张,从昨夜被卫景朝踢翻的纸篓里滚落出来,被风吹动。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踏足这里,将它捡起来,展开来。   ——————————————   时光倥偬,转眼已是泰安四年。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已逐渐习惯了孟氏江山到卫氏江山的过度。   对许多人来说,四年不过弹指一瞬间。   陆黎如愿以偿娶了踏歌为妻,生了个可爱的儿子,夫妻两个视若珍宝。   孟与馥主持编纂了《匈奴志》,记录下已被灭国的匈奴的衣食住行,生活习惯,一时间名声大噪。   长乐侯大丧,于逸恒承袭侯爵,一改往昔浪荡,娶妻生子,竟也做起居家好男人。   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喜,有人悲。   四年,已足够看尽人生悲欢离合。   对卫景朝而言,这四年却是无穷无尽的煎熬。   春日里,西楼明月悬。他会想,若沈柔看到这么美的月亮,定会心生欢喜。   夏日里,芙蓉出清水。他会想,沈柔最爱荷花,若是能观赏一二,那该多好。   秋日里,落叶满空阶。他会想,这样寂寥的秋天,沈柔不太喜欢,但她却喜欢秋天的自己。   冬日里,雪落庭树下。他会想,那年在匈奴王庭,应该牵着她的手,走得再远一些。   一个又一个日升月落,一个又一个四季轮回,卫景朝没有一天不在想她。   每个午夜梦回,他大口喘息着从噩梦中醒来。   止不住一遍又一遍回忆,沈柔如蝴蝶般跌入水中的场景,便忍不住心如刀绞。   他的柔儿明明最怕冷,是凉州城时,睡觉时要将两只脚塞进他腿间。   却能够那样狠心、决绝、平静地跳入滔滔江水?   都是他的错。   他伤透了她的心,逼得她只能这样抉择。   他一次又一次,自虐地责怪自己。   将自己的心脏捅得血淋淋的,才能勉强安慰怦怦直跳的神经。   又是一年寒冬至。   十一月十五,窗外的月亮又圆了。   卫景朝怔然片刻,缓步走到宫中的藏经阁内。   洛神公主腕上挂着镣铐,正在整理经书,侧目瞥他一眼,“又做梦了?”   卫景朝没说话。   洛神轻嗤:“既是夜夜入梦,不如你早日禅位,戴着镣铐被锁在藏经阁,日日看书,修身养性,消减罪孽。”   她一动,腕上的镣铐哗啦啦作响。   便不由想起,卫景朝登基后,向世人宣告洛神公主已死,却没有杀了她,而是将她囚禁在藏经阁内。   他说,留着她的命,是为了世间有个人能够和他一样痛苦。   她骂他是个疯子。   他却没有分辩。   卫景朝透过窗子,看空中圆月,慢慢道:“今天是沈柔的生辰。”   他和她,只度过了短短一年光阴。   那年十一月十五,他带兵抵御匈奴,错过她的生辰,于是留下那枚白玉印鉴,做她的生辰礼物。   那枚印鉴,从十二岁就跟着他,几乎等同于他本人。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洛神没有回答。   他也不需要,只是茫然站着。   他不知道还能找谁诉说苦闷。   四年时间,世上几乎没人记得沈柔。   甚至于,他深夜做梦时,她的眉眼唇鼻,都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日的场景也越来越模糊,只余下无尽的痛苦,越来越深重。   于是,卫景朝一日比一日惊慌失措。   他害怕有朝一日,会将她遗忘。   记不起她的模样,记不起她的声音,记不起她身上清微的香气。   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连一丝可以回味的记忆都没有,只能四处望着,无枝可依,又该怎么办?   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拦这个进程。   时光是极奇妙的东西,会一天一天拿走你的记忆,又一天一天加深你的痛苦。   再深再浓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的侵袭。   卫景朝慢慢道:“我快要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他给沈柔画了很多画像,藏满了卧室。   可是,却一眼都不敢看。   这些画像不是她,并非跟她一模一样。   昔日书画双绝的状元郎,到此刻,却连一张工笔素描,都画的颤颤巍巍。   仿不成她的模样。   洛神手微微一顿,半晌阖眸道:“我也是。”   她声音很轻:“我原本以为,他那么好看的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可是,还是一点一点忘却。   就像是一只手,缓缓擦去他脸上的肌肤和轮廓,最终彻底消失在她的记忆中。   卫景朝尚且有一二信物可做悼念。   她却一无所有。   所有带着回忆的物品,都在平南侯死后,尽数被沈元谦毁去。   冬月寒寂寂。   照在脸上,冻得眼睛涩涩发疼。 第85章   卫景朝踩着凄凉月光,一步一步走回寝殿。   寝殿内燃着温柔的烛火,宫女们来回走动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举动清晰可见。   卫景朝垂眸往前走。   抬脚行了两步,他倏然浑身一僵,巨大的痛苦劈入脑海中,让他丝毫动弹不得,险些呕出血来。   过了足足四年,他忽然意识到,那天晚上,沈柔被带进天仙宫,站在门外听他与洛神议事时,她看到了什么?   卫景朝的脑子嗡嗡作响。   在脑海中消失许久的记忆,倏然清晰过来。   洛神对那个美丽少年,又是亲又是抱,亲热至极,甚至于宽衣解带。   落在沈柔眼里,会是什么情景?   是他卫景朝与洛神亲密相拥,耳鬓厮磨,婚前苟合。   被亲被抱的是他,宽衣解带的是他。   她该有多难过?   她以为心爱的人与另一个人耳鬓厮磨,她心底会是什么感受?   他甚至想起,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那晚他搂着沈柔时,她第一次,挣脱开他的怀抱。   是嫌他恶心吗?   为什么他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他这样愚蠢?   为什么四年了,他才忽然想起来?   沈柔,沈柔!   你是不是恨透了我?   卫景朝剧烈地颤抖,心脏疼得几乎站不住,扶着一旁的书,指甲抠进树皮里,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嗓音漆哑:“宫中……全是这样的窗纸吗?”   身后的太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去看他脸色,低眉顺眼道:“回陛下,是。”   话音甫落,卫景朝死死按着心口。   可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的痛。   压抑四年之久的痛楚一齐涌上心头,搅弄他的心脏,将一颗心捏扁揉圆,痛到无处可缩。   卫景朝按着心口,忽然咳嗽两声,拿巾帕去擦时,唇齿间沾染了血色。   太监脸上骤然出现一丝惊慌:“陛下!”   “太医!快叫太医!”   卫景朝没有力气说话了。   他向后靠在树干上,用力喘息着,眼底没有光亮。   沈柔,你的痛苦,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我?   所以你那么恨我,甚至不愿意听我说话?   所以你宁可决绝赴死,也要将我一个人抛在这世上,从此孤独地悒悒前行。   他唇间又淌下一丝血迹。   黑漆漆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   太医诊过脉,深深叹口气,道:“陛下是急火攻心,忧思过度,导致气血淤塞,心脉不畅。”   “若是长年累月如此下去,恐天不假年,还望陛下保重身体。”   卫景朝眼珠子微微转动,声音很淡,显然是没将太医的嘱咐放在心中,:“朕知道,你们退下吧。”   太医无声叹口气。   这几年来,他每每为陛下诊脉,都是这样的毛病,嘱咐了千百遍,却从没被当回事。   次数一多,时间一长,也便任由他去了。   卫景朝仰躺在床上,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沈柔最后的眼神,决绝的,冰冷的,厌恶的。   痛彻心扉。   他甚至不敢想,若沈柔以为他和洛神早有苟且。   当听到他说,没想娶洛神时,心底该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厌恶。   她一定觉得,自己爱上一个卑劣肮脏的男人,真是可怜又可笑。   窗外不知何时落了雪。   门外有小宫女惊喜的叫声。   卫景朝忽然道:“把窗户打开。”   太监们不敢违逆他,只得打开窗户,露出外头零星飘落的雪花。   卫景朝望着窗外的雪花,愣愣地,想起那夜在匈奴王庭。   好像这一生,他只牵着沈柔的手,散过仅有的一次步。   为什么不多走几步呢?   就这样走到天长地久,岁月尽头。   卫景朝吐了血,又开着窗户冻了一整夜,翌日便头疼得厉害,乃至于起不了身。   他的病情,很快传到了宫外。   生病的第三天,章懿公主孟与馥入了宫。   卫景朝强撑着见了她。   他坐在榻上,脸色白得像是见了鬼,毫无血色,勉强扯了扯唇角,“阿姐怎么来了?”   孟与馥逡巡着他惨白的脸色,无声叹口气,“怎么成了这样?”   卫景朝摇摇头,没说话。   孟与馥开门见山问:“因为沈柔吗?我听闻,那天是她的生辰。”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床帐,没有说话。   孟与馥又问:“你爱她吗?”   卫景朝轻声答:“我爱她。”   “那你当年为何答应娶洛神?”孟与馥望着他,满眼不解,“我从没有懂过,你明明那么喜欢沈柔,为什么——”   从匈奴到凉州城,又从凉州城回京城。   这一路,将近两个月时间,她亲眼见着卫景朝和沈柔相处,很清晰的察觉到。   她的弟弟,很喜欢很喜欢那个叫沈柔的姑娘。   他总会默默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看到她时会笑,会注意到她所有的不舒服。在路上碰见一根草,都要喊她来看一看。   后来回了京城,他答应和洛神成婚,孟与馥便不大理解。   但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柔弱公主,在诡谲多变的朝局中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力。   卫景朝闭上眼,“是我蠢。”   孟与馥定定望着他,“若是她还活着,你会怎么办?”   卫景朝睁开眼,楞楞想了半晌,道:“若是她还活着,我愿意折寿十年……二十年。”   “阿姐,纵然我死了,她活着,也是好的。”   他说着说着,心口又是一疼,唇角很快溢出一丝血色。   那一丝血色,刺眼至极。   孟与馥不忍地偏开头,不知道在想,挣扎了半晌,轻声道:“她还活着。”   卫景朝面无表情,“阿姐不必安慰我。”   “四年了,我能承受。”   “我没有骗你。”孟与馥难过道,“那年她跳入曲江池,是我让人把她捞走的。”   卫景朝抬头看她,似乎忘了如何反应。   孟与馥垂眸:“那会儿我和五城兵马司江大人正在曲江池下游垂钓,见有人漂过来,便央求江大人把她捞了上来。但沈柔哀求我,让我送她走,我便没有告诉你。”   她说的详细,有理有据,很是可信。   卫景朝几乎是瞬间从榻上弹了起来,嗓子里跟堵了棉花似的,半晌硬撑着开口:“她现在,在哪儿?”   孟与馥垂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捞上来的,还有沈元谦。”孟与馥轻声道,“他们兄妹两个一起走了,我不知道去了何处,没有问。”   卫景朝脸上,呈现一种又哭又笑的奇观。   嘴咧着笑,眼睛里落着泪,脸上的肌肉似乎不知道是该随着眼睛走还是随着嘴巴走,奇形怪状地牵扯着。   连嗓子里的声音,都像是破风箱里发出的呜呜声,稀碎的,不成音调。   他几乎是赤着脚下了床,就要喊人去找沈柔。   可是一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激动地几乎要哑掉。   孟与馥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你不要急着高兴。她走之前与我说,不想再见到你,求我替她保守秘密。”   “景朝。”孟与馥叹口气,叫出这个已经许久没有喊过的名字,“你伤透了她。”   卫景朝的背影又僵又直。   半晌后,他缓缓道:“我知道。”   “所以我要把她找回来,好好补偿她,好好爱她。”   孟与馥不知道在想什么,骤然笑了声,笑声中带着讥讽,“你这样自负,难怪会酿下大错。”   “卫景朝,若你不是我弟弟,今日便是病死在这里,我也不会管你。”   卫景朝回头看着她,眼底泛起一丝哀求,就像数年前那个跌落池塘的幼童,哀求地看着她,“阿姐,你帮帮我。”   他那双眼睛,从来都冷冷的,深邃地叫人不敢逼视。如今面对信任的姐姐,却软了神态,可怜至极。   孟与馥心下不忍,道:“你先让人下告示,找到她,再说其他的。”   卫景朝抬头:“我可以找到她,不用告示。我去查……”   孟与馥恨铁不成钢的瞪他:“怎么,你是准备用你的权势,找到她,逼迫她,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两个字,真是充满无尽的嘲讽。   卫景朝心里难受,哑声道:“可是我怕告示一贴,她看到了,会跑。”   孟与馥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那样聪明,不会跑。你只管下你的告示,总要让人先看到你的诚意,才好说其他。”   卫景朝从未如此听话过,慌张地铺了纸,提笔匆匆写下一篇短文。   孟与馥看了一遍,猝然叹口气,道:“就这样吧。”   他所写,并非传统的告示,反而像是一篇剖白心迹的文章。   她的心,随着这篇文章,变得又酸又软。   若是沈柔见了,或许也会心软……吧。   孟与馥并没有多少底气,只是无声叹息。   卫景朝匆匆从一旁的矮柜里掏出一堆画轴,打开来一个一个看。   孟与馥瞥一眼,看到这些全是沈柔的画像,张张都惟妙惟肖,顾盼生姿。   卫景朝挑挑拣拣半晌,才找到一张最像的。   泰安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宫中下了一道旨意。   将那篇短文和一张画像一起,制成告示,张贴于全国各郡县,若有人能找到这位姑娘,便赏金千两。   三省六部众人都看到了这份诏书。   沈柔的名字,他们暂时还忘不掉。这位昔日平南侯府的独女,是他们陛下的未婚妻,更是早逝的逆臣之女。   有人进宫去见卫景朝谏言。   却被卫景朝三言两语堵了回来。   这位文治武功冠绝古今的君王,丢下以往对皇权的维护,冷着脸告诉他的宰相。   “若是再有人反驳半句,这皇位便由爱卿来做,朕做个平民,去找她也好。”   他眼底,全是认真,并非气恼之言。   于是,朝野再无人敢言语半句,任凭这道荒唐--------------栀子整理至极的诏书发往各县,贴于各地。 第86章   荆州城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时值冬日,潮湿的冷气一阵一阵扑到胸口。   沈柔抱着一沓书,从书坊中走出来,驾轻就熟地往家中走。   走了没有两步,一阵锣鼓声震天响。   只见几个县衙的衙差高举黄卷,越过长长的大街,奔向闹市的公告栏。   隔着不多远的距离,沈柔却没什么兴趣看,淡淡收回目光。   新朝初立不过四年,常有政令下发,每每牵扯到百姓,便会张贴告示,昭告天下。   不过这些政令与她没什么关系,她一不种地,二不经商,全靠给书坊戏楼写些话本和戏文。   沈柔漫不经心往家走。   身后衙差的声音响亮至极,“圣上旨意,若有寻得画上女子者,赏金千两。”   沈柔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落到刚刚张开的画卷上。   那张画卷上,纤毫不差是她的模样,只比如今的模样更稚嫩些,一双眼睛澈如清泉。   沈柔下意识拿书卷遮住自己的脸,但亦是徒劳无功。身旁已有人将目光落在她脸上,皆瞠目结舌看着她,却不敢吭声。   书坊掌柜凑热闹跑出来,看到告示栏,下意识看向沈柔,结结巴巴道:“这……沈娘子……这……”   怨只怨,沈柔的美貌令人见之难忘。   如今望着那画卷,荆州城里但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认不出来的,纷纷都哑了声音。   衙差们也愣住。   没想到,世上还有树洞送上门的功绩。   沈柔抱着书,定了定神,平静道:“掌柜的,我先回家了。”   说吧,竟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缓步往家中走。   身后的告示和衙差,都没能得到她一个眼神。   没有人拦她。   告示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画上的女子是昔日的平南侯独女,圣上的未婚妻,身份尊贵不凡。   若是见了她,都好好侍奉着,万万不可伤她分毫。   沈柔的背影逐渐远了。   衙差们如梦初醒,飞快地揭了告示,匆匆骑马回县衙,禀告县令大人。   沈柔回到家中,坐在堂屋里,一张脸逐渐变得冷淡,毫无血色。   卫景朝为什么要下告示寻找她?   自四年前,她跳入曲江池的那天起,她在他心里,就应该已经死掉了。   往后余生,岁岁年年,再无瓜葛。   足足四年,她每天都过得平静且安逸。   不管是天高云阔的凉州城,还是富贵繁华的京都,在她的心底,都日复一日淡去,不留踪迹。   只留下荆州城润泽潮湿的空气。   唯有秋日里,大雁南飞至衡阳,带着塞北的曲调,她才隐隐约约会想起。   哦,凉州城又入冬了。   但那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直至今日,一切犹如石破天惊。   一张突如其来的告示,惊碎她安逸静谧的美梦。   沈柔从没想过,将诈死的消息瞒他一辈子。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能骗一辈子的事情。   孟与馥人品再好,口风再严,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总有一天会说漏嘴。   可是,她以为等到这一天到来时,他高坐庙堂,身侧佳人相伴,拥无上权势。   早该忘了她,早该不拿她当回事。   为什么还要找她呢?   她又不欠他什么。   他给的东西,她一样不差地留在了鹿鸣苑,什么都没有带走。   他还找她干什么?   杀了她吗?   封住她的嘴,以免世上还有人知道,他是个卑劣无耻的人?   沈柔慢慢向后靠着椅子,一双眼睛沉沉浮浮,脸上泛起一丝冷。   门外,却忽然想起一个软软糯糯的童声。   伴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兴奋,“阿娘,阿娘!”   沈柔脸上顿时露出个温柔的笑,起身往外走。   一个小小软软的身体,带着甜甜的奶香气扑了她满怀。   小姑娘柔软的小手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小脸蹭了蹭她,娇滴滴撒娇:“阿娘,沅儿好想你。”   不过半日没见……   沈柔亲亲她的小脸,心情顿时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阿娘也想沅儿。”   小姑娘腻在母亲怀里撒了一会儿娇,眼角余光看见沈元谦的身影,当即大声告状:“阿娘,舅舅欺负沅儿。”   落后一步的沈元谦冷哼:“我欺负你?我若是不把你拉回来,二丫的脸都被你挖烂了。”   小姑娘理直气壮看着舅舅:“二丫欺负我,我打回去。”   沈柔无奈,抱着女儿坐到椅子上,将她放在腿上,低头柔声问:“沅儿,二丫怎么欺负你了?”   沈沅那张与沈柔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上带着心虚,一双清澈眼眸骨碌碌地转啊转,半天才小声道:“二丫说我没有爹。”   说着,小心翼翼觑沈柔脸色。   沈柔脸色没有变化,低头问她,“那沅儿想要爹爹吗?”   小姑娘顿时用力摇头,说话的声音比告状更大,坚决表达自己的抗拒:“不要!阿娘是沅儿的,不要爹爹!”   沈柔好脾气地揉揉她的脑袋,问她:“既然你不想要爹爹,为什么要生气?”   小姑娘精致的小脸上尽是生气:“我不要爹爹,她不能说。”   她年纪还小,却很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她可以不要爹,但是别人不能拿没有爹来说她。她是不要,不是没有。   谁说错了,她就绝不跟人家善罢甘休。   沈元谦摇了摇头,“这霸道的性子……”   他满心怅然。   小外甥女生下来之后,他盯着这张与妹妹一模一样的小脸,极是高兴。   后来,他亲眼看见沈沅从小婴儿长成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与沈柔越来越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里越来越软。   可是,孩子越长越大,越来越显露出与沈柔的不同。   小小的女娃,霸道,脾气大,心思黑。   他妹妹三岁的时候,还只知道憨吃憨玩。这小丫头,告状抹黑无师自通。   至于是随了谁,呵,不提也罢。   望着小姑娘告完状,又若无其事窝在妹妹怀里撒娇。   沈元谦的脸,顿时黑了一个度。   这小姑娘长大了,早晚是个祸害。   沈柔摸摸女儿精致的小脸,脸上尽是无奈。   更小的时候,她倒是尝试过去引导女儿的想法,可小姑娘年纪小,主意正。   不管她说什么,都坚持主见,不为所动。   时间长了,她便放弃了。   任她去吧。   总归……   她想起卫景朝,觉得沈沅便是自由生长,也不至于太差。   夜间,沈柔将女儿哄睡着,提着灯去见沈元谦。   沈元谦还没睡,坐在桌子前写字。   沈柔垂眸看去,见是一册三字经临摹本,心底软了软。   哥哥对沅儿,的确是疼爱到骨子里,事事都想的周全,沅儿刚刚开蒙,他便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沈元谦道:“这么晚了,你不陪沅儿睡觉,过来干什么?仔细她醒了找你。”   沈柔在他对面坐下,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哥哥,今天县衙贴了个告示。”   沈元谦不以为意:“那姓卫的向来能折腾,又怎么了?”   “找我。”沈柔吐出这两个字,“那告示,是找我的。”   沈元谦脸色一冷,顿时怒道:“他还有脸找你?”   哪怕沈柔自己忘了,他也忘不掉。   他的妹妹,为了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流了多少眼泪,伤了多少心,甚至险些丢了命。   乃至于,沅儿都差些没了。   卫景朝哪来的脸面,再来找沈柔?   他不知道要脸吗?   沈元谦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询问正事:“他找你做什么?留子去母?把沅儿抢走?”   沈柔望了眼卧室的方向,想起沉睡的沈沅,低声道:“哥哥,他不知道有沅儿。”   沈元谦脸色略好一些,冷笑道:“正好,沅儿也不知道有爹。”   沈柔没有纠结此事。   她抬头看着沈元谦,慢慢道:“哥哥,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找我做什么。但他那样精于算计的人,要做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我已拖累哥哥许多,不能再牵连你。”   沈元谦脸上升腾起怒火,随手扔下手中毛笔,冷冷看着她:“沈柔,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拖累?难道你觉得我不是你的哥哥,是个外人?”沈元谦盯着她,“还是说,你就此要和我生分了。”   沈柔眼底泛起一丝痛苦,“哥哥,你不要任性。”   “卫景朝他不是好人,若是他发现你也活着,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念头。”沈柔哀求地看着他,“你走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   沈元谦揉了揉额角,压下自己的脾气,“你跟我一起走。”   “没用的。”沈柔闭上眼,“他悬赏千金找我,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除非我和沅儿都不露面,否则绝对躲不过去。”   她自认,这张脸还不至于泯然众人。   沈元谦狠狠咬牙,双手爆出青筋,恶声道:“卫狗!”   他们兄妹到底做错了什么,何以要遭受如此折磨?   家破人亡还不够,竟还要被人逼得无处容身。   难道唯有死了,那姓卫的狗贼才能满意?   沈柔没有骂,提起那个人,也没有什么情绪。   她继续道:“哥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带着沅儿一起走,以后好好过日子,抚养沅儿长大。”   沈元谦冷笑一声,“不走。”   沈柔微微蹙眉。   沈元谦看着她,脸上泛起一丝冷意,“沈沅是他的亲生女儿,有本事他就一起杀了。沈柔,你不用对我说什么,我疼爱沈沅,是因为她是你的女儿。”   “若是你死了,那沈沅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沈柔闭了闭眼,脸上泛起一丝哀愁。   沈元谦声音很冷:“他要找,就让他找。我们兄妹已经沦落至此,还有什么可怕?”   “若真的死了,就当做那年曲江畔,没有被人捞起来。”   沈柔许久没有说话,半晌,点了点头。   默认了他留下。   漆黑的夜色如浓雾般遮住视线,沈柔的目光落在脚下,哑声道:“好。”   沦落至此,确实没什么可畏惧的。   至多一死了之。   沅儿这样小,又是卫景朝的亲生女儿,总不会被她连累。   从这日起,沈柔的生活平静依旧。   她却心知肚明,一切都不一样了。   周边的邻居看她的眼神,逐渐充满了试探。   书坊东家主动给她涨了稿费。   连县太爷,都时不时到她家门外逡巡。   桩桩件件,都清晰地告诉他,风雨将至。   沈柔怀着忐忑的心情,日复一日等待着屠刀落下。   转眼已至腊月二十八。   距离新年只剩下两天。   这日,沈柔拿了新的书稿交给书坊,抱着书坊给的样书走出门,如同往日每一天那样,平静无波地往家走。   身后,却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   “柔儿。” 第87章   今年仍是没有三十,腊月二十九便是除夕。   今天,恰是除夕前夕。   是个难得的晴天,太阳冷冷地照着身上,不暖,却格外刺眼。   身后的嗓音喑哑却熟悉。   沈柔脚步一顿,转头望去。   隔着四年光阴,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卫景朝熟悉的脸庞,就这样跃入眼帘。   四年。   他瘦了许多,更凸显出五官的锐利英挺。   昔日琼枝玉树般的好样貌,变得更锐利沉稳,却仍是那样好看。   好看到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想要忽视都难。   他从翩翩如玉的贵公子变成了睥睨天下的君王,不变的,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藏着旁人永远猜不透的心思。   沈柔不由想,沅儿十足十像了她,却唯有一双黑漆漆的瞳仁,是随了眼前这人。   微一恍惚。   沈柔回过神来,心底和脸上都淡淡的,恭恭敬敬行了个平民女子的礼,随即礼节性弯起微笑,“陛下。”   卫景朝仓皇翻身下马,贪婪地看着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却停在三步外,不敢去触碰她,生怕一碰,就碎了。   就像四年来的无数个梦里,她站在眼前言笑晏晏,他忍不住去拥抱她,可是手指还没触到她的身体,梦境便猝然消散。   可现在,她和梦里的全然不同。   她的脸庞那么清晰。   身上清幽的香气几乎传入鼻尖,连呼吸都那么真实。   一切都真实到,好像就是真的。   卫景朝恍惚片刻,嗓音又低又哑,带着不可置信的泣意,“柔儿,真的是你。”   沈柔并没否认,含笑道:“多年未见,恭贺陛下得偿所愿。”   卫景朝看到她眼底。   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往日里盛满了欢喜,每每见着他,便是连绵不尽的柔情。   可现在只余客气与疏离,淡淡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容颜这样熟悉,在他心底临摹了千百遍。   可是又这样陌生。   沈柔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呢?   她那么爱他?   她该用充满爱意或者恨意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辱骂他,恨他,咒骂他。   怎么会是这样冷淡?   卫景朝呼吸一窒,不敢去想她眼眸中的冷淡意味着什么,下意识逃避了涌入脑海的想法。   不,沈柔永远不会不爱他。   他向前一步。   沈柔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卫景朝顿时浑身僵直,曲江池畔的场景,又一次涌入脑海。   那一瞬间,沈柔身后平坦的土地,好像化作曲江池深深的江水,张开血盆大口,在眼前耀武扬威。   他没敢再动,急声道:“你别退……”   沈柔温柔美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解。   卫景朝骤然回神,连忙掩饰,“没……没事。”   沈柔看了看身后的地面,没有多思,温和道:“陛下若是无事,我先回家了,家中还有人等我。”   卫景朝脸色一白,目光落在她脑后妇人的发髻上,心神一晃,“你……嫁人了?”   沈柔笑容平和,“桃李年华的女子,有几个不嫁人的。”   她手中还抱着书,脸上毫无异色,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告辞离去。   她实在是太平静了。   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而非曾与她耳鬓厮磨的爱人   卫景朝望着她的背影,拼命忍住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忍着心口剧烈的抽痛,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保持了清醒,对身后的侍从道:“去查查……她的夫婿是谁。”   他的心,又喜又疼。   喜,她真的还活着,好端端在这世间,有血有肉,一颦一笑皆是真实。   疼,她的冷淡,让他开始害怕,沈柔是不是,真的不爱他了?   可是他什么都不敢做。   他的柔儿,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他害怕自己但凡有动作,便会逼得她再次决绝离开。   他再也受不了阴阳相隔的痛苦。   如果她的夫君真的疼她爱她,他养着他们一辈子也好。   只要、只要她能活着,他能看到他。   就够了。   卫景朝捂着心口,远远望着沈柔的背影。   侍卫们动作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将沈柔这四年的生活打探个清清楚楚。   “沈娘子……”侍卫看了看卫景朝的眼神,飞快改了称呼,“沈姑娘是三年前来的荆州,当时她与兄长一同,带着年幼的女儿定居于此,并没有见到她的夫婿。这四年,沈姑娘依靠给书坊写书,沈公子则开了间私塾,兄妹二人勉强糊口。”   卫景朝听着,听到没见她的夫婿时,脸色缓和下来。   结果瞬间捕捉到另一个词,脸色忽地一变,“女儿?谁的女儿?沈柔的还是沈元谦的?”   侍卫垂首,语速飞快道:“那小女孩喊沈姑娘阿娘,喊沈公子舅舅,应当是沈姑娘的女儿。”   卫景朝双手紧紧握着马鞍,沉默不语,嫉妒几乎烧红了他的双眼。   女儿,她有一个女儿。   她真的嫁给了旁人,还给那人生了个女儿。   卫景朝又酸又妒。   她不肯给他生孩子,背着他偷偷喝避子汤。却愿意给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生孩子?   她就那么爱那个人吗?   比当年爱他更深?   卫景朝自欺欺人地捂住眼睛。   他不相信,有一天沈柔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她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   鹿鸣苑里,洗手作羹汤。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戏文。   千里奔赴匈奴。   桩桩件件,都是沈柔爱他的铁证。   他们有过那样深刻的爱,她绝不可能轻易爱上别人。   可是,她的确是给别人生了个孩子。   就在离开他不久之后。   是因为他伤她太深,所以她寄情于旁人吗,还是被迫?   卫景朝脑海中被无数的借口充满。   却无一例外地,逃避了那个最可能的原因。   ——沈柔爱上了别人。   所以,她给别人生了孩子。   所以,她面对他时毫无波澜。   有另外一个人,占据了她的心。   所以她对他的爱与恨,全都变得寡淡,不值一提。   卫景朝藏着满心的酸涩与妒忌,忍着钻心的痛苦,勒紧缰绳,策马到沈柔院外。   她住的房子,不过是一处小小的四合院,白墙青瓦,颇有江山烟雨的风光。   卫景朝怔怔看着,仿佛能透过厚厚的院墙,看到里头的人。   不知道看了多久,却迟迟等不到门内人。   卫景朝下了马,踌躇着走向大门。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娇嫩嫩的叱责:“不许你说我阿娘,你闭嘴!”   卫景朝随意扫了一眼,顿时僵住身体。   那个正叉着腰与人吵架的小姑娘,身着嫩柳黄襦裙,肩上斜挎着同色的书包,像是刚放学回家。   她眉眼精致如画,几乎与沈柔一模一样。   恍惚间,卫景朝以为回到了沈柔年幼时。   这就是沈柔的女儿吗?   他吞了吞口水,紧张地在衣袖上擦了擦手,举步朝着她们走去,轻声询问:“为什么吵架了?”   小姑娘正生气,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让开!”   脾气一点也不像沈柔。   这样凶这么狠,肯定是随了她爹,白瞎了沈柔的好样貌。   卫景朝恶意地想,像她爹脾气这么坏的男人,沈柔肯定不会喜欢。   跟小姑娘吵架的二丫跟着瞪他一眼:“多管闲事!沅宝,走,我们去踢毽子,不要理他。”   元宝。   这是什么又土又俗气的名字。   她爹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男人,居然给漂亮女儿取这种名字?   若是他的女儿,肯定会有一个又高雅又好听的名字。   可见,这男人是半点不如他。   脾气差,没文化,长得丑。   沈柔肯定不会喜欢。   肯定不会。   二丫趴在沈沅耳朵边,自以为很小声地说:“我阿娘说,这种上来搭话的,都是人贩子,没安好心。”   小姑娘软软糯糯问:“人贩子是什么?”   二丫也不知道人贩子是什么,用自己贫瘠的词汇解释,“就是……就是会把我们抱走,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卫景朝眼睁睁看着,那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眼泪顿时哗啦啦掉下来,哭声震天响,“阿娘……”   沈柔正在屋中写字,耳边忽然听到女儿的哭声,顿时撂下笔跑出家门,疾步冲到她跟前,将她搂在怀里。   “沅儿别哭,阿娘在这,怎么了,跟阿娘说。”   沈沅哭着打了个嗝儿,小小的手指向卫景朝,往沈柔怀里缩了缩,哭道:“有人贩子,要把沅儿抱走。”   沈柔蹙眉,眼底泛起怒火,当即道:“沅儿不怕,阿娘会保护你。”   她带着怒火扭脸,结果只看到卫景朝,顿时哑口无声。   男人难过又高兴,极其的复杂的眼神,只落在她身上,看也没看沈沅一眼。   沈柔下意识把沈沅往怀里搂了搂,低声哄:“沅儿,叔叔不是人贩子,别哭了。”   眼前这人来意不明,但无论如何是帝王之尊。沅儿若得罪了他,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沈沅边哭边打嗝,重复着沈柔的话,“叔叔不是人贩子!叔叔不是人贩子!”   可是,显然没往心里去,畏惧的表情,还觉得卫景朝是个人贩子。   沈柔心疼地拍拍她的背,将她整个抱起来,摇着晃着哄到不哭后。   才歉疚地看向卫景朝,“沅儿年幼不懂事,还望陛下勿怪。”   卫景朝直接忽略了她生疏客气的话语。   扫了沈沅一眼,眼神继续落在沈柔抱着孩子的手臂上,微微蹙眉,“沉不沉?”   这么大的孩子了,至少三十斤。   他的柔儿那么柔弱,手无缚鸡之力,抱着她该多吃力?   这个小丫头,真是一点都不懂事。   卫景朝当即心疼地伸出手,“我替你抱……”   话音未落,沈沅又哇哇大哭起来。   卫景朝尴尬地伸着手。 第88章   他目光冷冷落在小姑娘身上,觉得这小丫头片子就是故意的。   在沈柔看过来之前,他及时收回目光,尴尬道:“我只是怕你累。”   沈柔垂眸,不动声色后退一步,神态温和又疏离,“不劳陛下操心。”   卫景朝的脸,缓缓沉下来,一双眼睛沉沉看向她。   随着沈沅的哭声,二丫的爹娘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将女儿抱到怀里。   看看卫景朝,见他通身贵气,气度不凡。   便转头望望沈柔,怯生生问:“沈娘子,这是……”   沈柔道:“小孩子不懂事,误会了这位公子。”   二丫的爹跟着歉疚道:“公子,我家二丫年纪小,人又笨,说话不动脑子,公子别跟孩子生气,我替她道歉。”   抛开说话的文雅度不谈,二丫爹的话,跟沈柔刚才的歉意,不差分毫。   卫景朝压根没有扫他一眼,只是定定盯着沈柔,嗓音喑哑,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沈柔,我在你眼里,只是个陌生的公子吗?”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又剧烈地疼起来。   二丫爹娘闻言,顿时瞪大两双眼睛。   看看卫景朝,又看看沈柔,识时务地噤声,抱着女儿飞快回了家中。   他们还记得,那告示上写着,沈娘子是陛下的未婚妻。   眼前这个男人,看着非富即贵,定是不好相与的,说不定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沈柔无声叹息,抬眼看向卫景朝,声音很淡地反问,“不然呢?”   卫景朝哑声道:“你可以恨我,骂我。”   沈柔看了眼四周。   家家户户的人,都悄悄探出头,看着他们。每个人眼底,都闪着好奇探究的光芒。   沈柔倏然叹口气,道:“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了。”   她的目光落在卫景朝身上,摇了摇头,“你先跟我进来吧,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她抱着沈沅进了家门。   卫景朝紧随其后,顺手关上了门。   沈柔将他留在院子里,抱着沈沅回到卧房,将女儿哄睡着,才转身走出来。   她抬手倒了杯茶,客气地放在主座上,请卫景朝坐下。   卫景朝没动,眼神晦暗地看着她。   沈柔也没有强求,抬眼看向他,很直接地问:“你想我回到你身边吗?”   卫景朝声音嘶哑,“是。”   “你回来,做我的皇后。今生今世,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就像你以前想要的。   光明正大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与我白首与共。   沈柔,我许给你一生,只要你肯原谅我,回到我身边。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哪怕是我这条命。   沈柔笑了声,颇为无奈地摇摇头,温声拒绝道::“可是我不愿意。”   卫景朝心口一疼,巨大的恐慌卷上心头,心底生出不愿相信的想法。   他下意识追问:“为什么?你爱上了别人吗?”   沈柔摇头:“没有。”   卫景朝一口气未松下来,便听她道:“只是我不爱你了。我不愿意和我不爱的人共度一生,仅此而已。”   她站在那儿,却好像离他很远,远到仿佛隔着万里山水,怎么都触碰不到。   卫景朝慌忙急促道:“柔儿,你不要这样说。我知道我做错了,我知道你伤心,怨恨我,这是我活该。可是柔儿,我从没打算和洛神成婚,我和她更没有任何苟且,我答应婚约,只是为了夺走她的权利,没有任何私情。”   他在心底组织了千万遍的话语,此刻说的语无伦次,毫无逻辑,只是翻来覆去,想要将事情解释清楚。   “我知道你们没有私情。”沈柔打断他,平静地替她补充道,“我还知道,洛神公主被刺杀身亡,是你所为。”   从洛神公主身亡,卫景朝顺利登基的消息传到耳中,她便已猜到其中关窍。   凭她对卫景朝的了解,轻而易举就能想明白他的算计。   更能想明白,长公主在其中充当的是何等挑拨离间的角色。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不管他是否真心想娶洛神,也不管他存了多少算计。   但总而言之,有一件事情是非常非常明显的。   ——在他心底,她沈柔的分量,远远敌不过他的野心与韬略。   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心底最重要的存在。   这样的认知,比他爱上了别人,还让人痛苦。   若是他真的爱上洛神公主,那不过是她本事不够,输给了一个优秀的女子。   可偏偏不是这样。偏偏是他爱她,却不是最爱她。   回头想一想,真让人难受。   所以,她才能犹如大梦初醒,从无尽的痛苦茫然中走出来。   卫景朝越发惊慌,下意识抓住她的衣袖,“那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   他以为,事情解释清楚,沈柔就可以原谅他。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她全都明白,却还是恨他?是他漏了什么吗?   “因为我不再爱你了。”沈柔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极为清晰,“所以,不管有什么样的内情,我都不在意。”   她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摆件上,慢慢道:“我在意的时候没能得到答案,那我就不要了。”   卫景朝摇头,攥紧她的衣袖,神态仓皇,不可置信。   “柔儿,不是的,你还在意的,对不对。你怨我可以,打我骂我也可以,不要不理我。”   沈柔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像是有些苦恼,又像是有些无奈,慢慢道:“你和她成婚的前夜,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卫景朝怔然,这个问题,他永远不会忘。   她问:“你真的会娶我吗?”   四年来,这个问题曾不止一次出现在他梦中,让他悔不当初,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回答她,没有向她解释清楚。   沈柔温和地看着他,眼底无怨无爱,“那个时候,我满心都在哀求你,求你对我说实话。不管是娶我还是娶别人,只要你对我说一句实话,我就不会恨你。”   “我没有骗你。”卫景朝嗓音嘶哑,“我是真心想要娶你,已经选好了婚期,四月底。”   沈柔无奈道:“你现在才告诉我,太晚了,没有用了。我问你的那个时候你没有告诉我,我就已经不需要了。”   她以此为例,慢慢告诉他,“卫景朝,我所有的情与爱,都是如此。需要的时候没有得到,再给我,我就不要了。”   “我们在凉州城的时候,有一次要你给我买糖人,结果你忘了。第二天补给我,我没有要,你还记得吗?”   卫景朝想摇头,但只能拧着脸,缓缓点头。   他记得,当时他还笑话她娇气。   “你的感情,对我来说就是糖人。”沈柔看着他,慢慢地开口,“我曾经真的很期待很期待,你能回馈给我同样的情意。你将那枚鸳鸯双鱼佩送给我时,我好开心,我想就算那个时候就死了,此生也不会有遗憾。”   卫景朝心底涌上极大的痛楚与恐慌。   他真的开始害怕了。   她那么珍惜的玉佩,留在了鹿鸣苑,没有带走。   这样的举动,好像是要与他彻底决裂,分割开所有的情绪。   沈柔没有丝毫心软。   她叹口气:“但是四年前与现在是不一样的。时间过去就是过去了,就像天上的雨,地上的水,没有回到原地的可能。”   “你这样聪明的人,应当知道往后一辈子很快,所以实在不必强求,往后余生,说不定你会碰上更喜欢的人。”   “卫景朝,你回去吧,我们就此别过,对彼此最好。”   她眼底的认真太清晰,让卫景朝没法子继续自欺欺人。   卫景朝说不出来话,只是捏紧她的衣袖,哀求地望着她。   眼底充满了抗拒。   他不肯松手,沈柔也挣脱不开。   她略想想,想起一个问题。   “卫景朝。”沈柔后退一步,歪了歪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卫景朝失魂落魄,下意识答:“你问。”   沈柔叹息,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卫景朝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几乎是瞬间便点了头,匆匆剖白心迹,“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从四年前到现在,我一直爱您。”   沈柔倏然吐出一口气,像是放下心底一块巨石,慢慢道:“那就好。”   如此她也便知道,那一年的情爱没有错付,那一年并非她一厢情愿,算了消解了执念。   卫景朝听她这样问,眼中生起一股子期待。   沈柔的神态越发温和,缓缓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衣袖,真心诚意打碎他的期待:“我爱过你,你也爱过我,那我们便是互不相欠。以后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各自好好过日子罢。”   卫景朝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怅然若失。   抬眼时,只能看到沈柔漠然无波的眼神,冷淡到好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不,她对普通的路人,也不会这样冷淡。   上一次看到她这样对待旁人。   还是在匈奴,她冷眼看着匈奴人,将他们当做地上的尘埃,冷漠走过。   而现在,他也成了她眼中的尘埃。   他再也看不得她平静的眼神里没有他,看不得她毫无柔情的眼眸,听不得她字字扎心的话语。   他疯狂地摇头,大步上前将她死死箍进怀中,哑声道:“不,沈柔,我爱你,我忘不了你,我没法子好好过日子。”   “四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他几乎要掉眼泪,“你不要这样绝情,你恨我吧,我求你恨我。”   他想一条狗一样,睁着可怜的眼睛,对沈柔摇尾乞怜。   沈柔没有挣扎,平静道:“我永远不会恨你,也不会爱你。”   “卫景朝,你不知道我当初有多么爱你。”沈柔轻轻推开他的肩膀,道,“我爱你爱到,不忍心去恨你,只能忘了你。”   “我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将你从我心里逐出去。”她像以前那样,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情爱与感受,“那样痛苦的滋味儿,此生我不愿意再承受第二次。”   “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让你再走进我心里,永远也不会。”   卫景朝怔怔松开手,呆滞在原地。   他好像在此时此刻才意识到,沈柔是真的不爱他了。   她真的忘却前尘旧事,抛下种种情思,将他当做一个陌生人。   所以,她对他的态度,就像是所有的平民百姓见了君王。   沈柔缓缓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屈膝行礼。   “卫景朝,你如愿以偿做了皇帝,天下间有无数的美人等着你去爱,我祝你以后佳人在侧,夫妇和顺,儿孙满堂。”   “陛下,您是千古难得的明君,是大齐最好的君王,我祝愿您长乐无极,长命百岁,岁岁安康。” 第89章   荆州城潮湿的空气一缕一缕钻入心肺,冻得心脏冷冷的疼。   沈柔的称呼,自然而然从“你”过渡成了“您”,越发显得客气疏离。   卫景朝忽然有种心脏骤停的感觉。   以往那么爱吃醋的小姑娘,现在言笑晏晏看着他,祝愿他“佳人在侧,夫妇和顺,儿孙满堂”。   以前的时候,她闻见他身上沾了脂粉香气,都要嘟着嘴巴闹脾气,不许他挨身。   见着别的姑娘向他抛媚眼,能气的三天不搭理他。   可是现在她说,“天下间有无数的姑娘等着你去爱。”   卫景朝喉咙干涩得厉害,想要告诉她,他不要别的姑娘,满天下所有的姑娘加起来,都不是她。   子孙满堂也好,长命百岁也罢,若是没有她在身边,他全都不要。   可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没法骗自己了。   沈柔是真的,真的,不爱他了。   沈柔望了望门外的天空,有点急地催促他离开:“陛下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就先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再不走,沈元谦就要回来了。   卫景朝张了张嘴,想找个借口留下,可是却说不出话。   沈柔不会想听到他的死缠烂打。   不顾姿态地纠缠,实在太难看了,就像是一条卑微的,无法控制自己的疯狗。   可是,他宁愿做一条狗。   只要能待在她身边,看着她的容颜,闻着她身上的气息,感受到她走动间的呼吸,手指能碰到她身上的温度。   若是她不赶他走,不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看着他,那做她的一条狗,也是他的幸运。   于是,卫景朝飞快地红了眼圈。   他卑微地望着沈柔,几近哀求,“没有你,我不可能儿孙满堂,长命百岁。”   “柔儿,这四年,我没有半点快乐可言,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沈柔眨了眨眼,苦恼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往日的天真。   她嗓音柔软,听着乖乖甜甜的,却漫不经心地应和一句:“那就没办法了。”   “实在没法子,就过继一个吧。”她诚心诚意提出解决的办法,“养得好,过继的孩子一样孝顺。”   卫景朝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黯淡了。   沈柔又看了看天空,算着沈元谦回家的时间,不免有些焦急,诚恳催促他离开。   “我对京城中事不太了解,实在帮不上忙,只能先恭祝陛下寻得好儿女。”   说完她抬手,做出送客的姿势。   卫景朝没有办法,被她半强迫着送出门。   院子外,聚集着沈柔所有的邻居,见二人出来,纷纷背过身说话,只是眼角余光时不时瞥过来。   沈柔看了看这滑稽的场景,无奈笑了。   卫景朝贪婪地望着她的笑容。   沈柔很快收敛笑容,坚定不容拒绝地看着他。   卫景朝牵着马,缓缓离开。   只是,那一步一回头的模样,充满不舍。   二丫的娘胆子大些,待卫景朝走远了,凑到沈柔身侧,“沈娘子,这位公子是什么人?”   沈柔拍拍她的肩膀,面不改色,云淡风轻道:“京中的贵人。”   二丫娘呼吸一窒。   沈柔笑了笑,转身回家。   沈元谦回家时,在家门口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听了个齐全,面色黑的犹如锅底灰。   尤其是听到邻居形容“那位贵人气度好,样貌好,与沈娘子格外般配,沈娘子真是好福气”时,脸色几乎可以称得上黑云压城城欲摧。   他提步进了家门,找到沈柔,直接冷着声音问:“姓卫的找来了?”   沈柔点头,“嗯。”   沈元谦冷哼一声:“来做什么?”   沈柔得知卫景朝的来意,清楚自己和沈元谦没有危险,松下心底的大石头,道:“想让我回去。”   沈元谦眼睛一瞪:“你没答应吧?”   沈柔颔首:“没有。”   沈元谦那张黑脸,逐渐缓下神色。他下巴点了点内室,“那沅儿怎么办?”   “沅儿是我的女儿。”沈柔云淡风轻道,“我生下她,她依赖我,我们是彼此的亲人,没有旁人。”   她看向沈元谦,轻声嘱咐:“他大约以为沅儿是我和旁人生的,哥哥若是见了他,不要说漏嘴。”   沈元谦微微蹙眉:“他什么意思?沅儿的年龄明摆着是他的,他是不想认吧!”   沈柔最初看卫景朝没有反驳“叔叔”这个称呼时,也是这么想的,以为卫景朝是不想认沈沅。   但很快就想起,他曾经说过吃药的事情。或许他没有骗她,只是中间出了些意外,才有了沈沅。   而卫景朝一直在吃药,认为自己不能生育,自然不会觉得沈沅是他的女儿。   这样也好,这样他就不会从自己手中抢走沅儿了。   沈柔摇了摇头,对沈元谦解释了一下。   沈元谦冷笑一声,嘴里吐出两个字,“活该。”   ————————————   翌日是除夕,昨日还晴好的天气,从早上起开始飘雪,雪花越落越大,很快在地面铺上一层白。   昨日卫景朝离开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沈柔狠狠松了口气。   大约他还是不怎么重视,所以才轻易搁置。   对她来说,这是件好事。   或许此生还有机会,继续维持自己平静无波的生活。   沈柔收回思绪,拎着春联,踩着凳子往大门上贴。   小小的女儿穿着棉质襦裙,替她扶着凳子,甜甜喊:“阿娘不怕,沅儿扶着。”   沈柔低头捏捏小姑娘柔软的小脸,“沅儿真是乖宝宝,有沅儿在,阿娘一点都不怕。”   小姑娘就甜甜笑了,用力点头:“舅舅也说沅儿是乖宝。”   沈元谦在屋里包饺子,闻言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说她是乖宝了?   上一次这么敷衍她,至少得两个月了吧。   但是大过年的,他忍了忍,没有拆穿沈沅张冠李戴的行为,只对沈柔道:“小心着点,外面滑。”   沈柔已经刷上浆糊,把门神贴到门上了。   她跳下凳子,拍了拍手,将沈沅举起来看,问:“阿娘贴的好不好?”   沈沅拍拍小手,捧场地夸:“阿娘好厉害!”   沈柔亲亲她的小脸,高高兴兴将她放在地上,继续贴另一张门神。   沈沅兴高采烈地鼓掌拍手。   沈元谦一大一小两个幼稚鬼,无奈摇了摇头,任劳任怨低头擀皮,包饺子。   沈柔贴完门神,又去贴对联。   踮着脚往上贴的时候,手上却忽然覆上一个温热的手。她身子一僵,男人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来,“我帮你贴。”   沈柔拿着对联往下缩了缩,从椅子上跳下来,抬头看他,微微屈膝行礼:“陛下万安。”   卫景朝没有反应,接过她手中的对联,抬起手臂,直接贴到她够不到的位置,垂首问:“这儿?”   他个子高,腿长手也长,抬一抬胳膊,就能够到门框上。   沈柔却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不劳烦陛下。”   话音甫落,卫景朝已经将那对联糊了上去。他用力极大的力气,确保纸张粘在门上,抠都抠不下来。   沈沅的小襦裙带了个兜帽,现在兜帽里塞着一张横联,卫景朝拎出来,不吭声地贴上去,才道:“好了。”   既贴好了,沈柔倒也不至于矫情到再揭下来,只是平静颔首:“多谢陛下。”   话音刚落,沈沅“哇”一声哭了出来,珍珠大小的眼泪颗颗往下掉,一双眼睛盯着那张横联,伤心极了。   沈柔也懵了一下,低头问:“宝宝,怎么了?”   小姑娘边哭边伤心地喊:“叔叔抢我的联……”   沈柔一时间也有些尴尬,小心翼翼瞥卫景朝一眼,低声哄道:“叔叔没抢你的东西,叔叔在给我们帮忙。”   小姑娘不依不饶,根本不听人话。   哭的越来越凶:“不要叔叔拿走,要阿娘拿走。”   就是说,她帽子里塞的横联,只有沈柔能拿走,别人都不能动。   沈柔尴尬不已,只能背着卫景朝低声哄:“让舅舅再给你塞一个,阿娘拿出来好不好?”   小姑娘抽噎点头,提要求:“要两个。”   沈柔无奈答应。   卫景朝低头看看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又发现了一个和沈柔的共同点。   都很爱哭。   沈柔也是这个脾气,有一点不顺心的,就爱掉眼泪。母女两个哭起来的样子也一模一样,眼泪一颗一颗掉,看起来伤心极了。   沈柔抱歉地看向卫景朝,“孩子小,不懂事……”   “你不用这样。”卫景朝定定望着她,“沈柔,你永远不用对我道歉。”   沈柔抿唇,轻声道:“要的……”   卫景朝眼神深沉悲伤地看着她。   他做了一整夜的心里建设,告诉自己,不管沈柔说什么,都不能放弃。   可是看着她陌生歉疚的眼神,他发觉,一夜的心里建设白做了。   他还是很难受。   屋内,沈元谦还以为是哪家邻居又逗哭了沈沅,无奈拎着个横联跨出门槛,幸灾乐祸说:“沈沅,你也有今天,天道好轮回啊……”   话音未落,便看见卫景朝的身影。   他含着笑意的脸,顿时沉下去,冷冷目视卫景朝。   卫景朝微微颔首,像过去同朝为官时多次做的那样,温声喊:“舅兄。”   沈元谦将横联塞进沈沅帽子里,提着腋下把小姑娘抱起来,坐在臂弯里,冷淡道:“当不起,柔儿,关门回家。”   卫景朝的手撑着大门,盯着沈柔,可怜道:“下雪了,我的人都不在,不能请我进去躲雪吗?”   “柔儿,你忍心看我在雪地里,淋着雪冻死吗?”   沈柔侧头想了想,微微颔首,“稍等。”   说罢,她转身进屋,片刻后拿了把伞出来,递给卫景朝,“这伞陛下拿着吧。”   “雪天路滑,陛下早些回去,以免受伤,致使朝野不宁。”   卫景朝握住伞柄,目光情意绵绵地盯着沈柔,哑声问:“柔儿,你还关心我,对不对?”   “否则,为什么要特意给我送伞?”   沈元谦冷笑一声,“伞通散,陛下乃是状元之才,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卫景朝没有理会他,继续对沈柔说:“柔儿,外面好冷,你让我进屋暖一暖好不好?我保证,等陆黎他们找过来,我马上就走,一瞬间都不耽误。”   沈柔张嘴想要拒绝。   她实在不想与卫景朝纠缠,只想赶走他。   沈元谦却忽然道:“柔儿,放他进来。”   沈柔微微蹙眉。   沈元谦轻笑一声,看向卫景朝,“陛下身份尊贵,人人效仿。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他进过你我的屋子,便使这普通的房屋蓬荜生辉。”   “待陛下回銮,咱们将这房子卖掉,转手就能换座大宅子,岂不美哉?”   沈柔闻言,缓缓松开了手。 第90章   卫景朝紧跟着沈柔进了屋子。   沈元谦将沈沅放在椅子上,递给她一块点心。   回头对沈柔说:“我昨天答应谢治请他吃饭,柔儿你去替我喊一声,他孤身一人在这儿过年,着实可怜。”   沈柔无奈看着他,“哥哥,你想干什么?”   沈元谦道:“柔儿,人家谢治帮了我们兄妹诸多,你难道连一顿饭都不舍得?”   沈柔摇摇头,只得道:“我去。”   她瞥了卫景朝一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哥哥,我们得罪不起他。”   沈元谦理了理衣袖,一派矜贵:“放心吧,我有分寸。”   沈柔无声叹息,往外走。   卫景朝跟着她也往外走,丝毫没有留下陪沈元谦的意思。   沈元谦道:“出去这个门,再想进来就难了。”   卫景朝脚步一顿,目送沈柔走远。   沈元谦抬手,请卫景朝在上座坐下,他自个儿却卷了袖子,坐在小凳子上,继续包饺子。   卫景朝的目光,落在那一排排极为规整的饺子上,问一旁坐在椅子上晃脚吃点心的小姑娘,“这是你阿娘包的饺子吗?”   小姑娘含糊不清道:“舅舅包的。”   卫景朝便幽幽道:“以前她和我在一起,为了我亲手下厨。”   沈元谦不以为意:“那你真可怜。”   “沈柔做的饭。”他脸上泛起一丝嫌恶,看向沈沅,“沅儿,你喜欢阿娘做的饭吗?”   小姑娘斩钉截铁道:“不要!沅儿会吐!”   沈元谦憋不住笑,对卫景朝道:“柔儿真心在意的人呢,是不舍得那么折磨的。”   卫景朝想反驳,想拼命证明那是沈柔对他的爱,但想起那盏半生不熟的芙蓉冬瓜汤,脸色微微僵硬。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问沈沅:“你们一直住在这儿吗?”   沈沅点点小脑袋。   卫景朝又问:“那你想不想换一个又大又漂亮的房子,还有好看的花园。”   沈小姑娘歪头想了想,说:“阿娘想,我就想。”   沈元谦嗤了声,接口问:“有了大房子,沅儿想跟谁一起住?”   沈沅毫不犹豫,不假思索道:“阿娘,舅舅,谢叔叔,花儿姐姐。”   沈元谦笑了笑,又问:“可是房子是这个叔叔帮我们拿到的,沅儿不谢谢他吗?”   小姑娘点点头,非常有礼貌:“谢谢叔叔,叔叔,你跟谢叔叔一样好。”   卫景朝终于问出口:“谢叔叔是谁?”   这个问题,难倒了沈沅,她眨巴着大眼睛,想起二丫说过的话,铿锵有力道:“后爹。”   后爹……   卫景朝的脸,顿时黑成了炭,低头看着沈沅,“谁告诉你的?”   沈沅天真烂漫的小脸很是诚恳,“二丫说,谢叔叔对阿娘献殷勤,对沅儿好,就是沅儿的后爹。”   听到是二丫说的,卫景朝脸色稍缓。   但随即想起,刚才沈元谦让沈柔去喊的人,就姓谢,必是那位谢叔叔。   他冷冷看向沈元谦,“你故意的?”   沈元谦轻嗤:“郎情妾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还能按着他们的头不成?”   卫景朝眼神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只是顾念着沈柔,才没有提刀杀了他。   半晌,他微微勾唇,脸上有一丝报复的冷意:“洛神还活着。”   沈元谦的手微顿。   卫景朝继续道:“洛神深爱着你,我离京之前,她为了跟我一起来找你,差点放火烧了藏经阁。”   “舅兄。”他温温柔柔道,“若是让洛神知道你在这儿,你猜凭她的性格,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   沈元谦亦不是个好骗的,闻言冷笑一声,“陛下敢让她活着吗?您的皇位来路不正,若是昔日的洛神公主尚在人世,哪儿轮得到您做这个皇帝?”   他语气阴狠:“陛下以此威胁我,不怕丢了这千秋万算来的皇位吗?”   卫景朝更狠些:“为了沈柔,丢了这皇位又何妨?”   门外,沈柔脚步微滞,抬眼看看刚才卫景朝贴上去的门联,无声叹口气。   她抬脚进门,语气清淡,“哥哥,谢公子来了。”   屋内几个人同时抬头看向她。   沈沅从椅子上滑下来,蹦蹦跳跳扑到沈柔怀里,娇滴滴告状,“阿娘,刚才这个叔叔跟舅舅吵架,我们把他赶出去吧。”   她的小手,直接指到卫景朝脸上。   卫景朝愣了一下,看向沈柔,又流露出可怜的神情,“柔儿,我没有。”   沈元谦冷笑:“沅儿才三岁,她会撒谎吗?”   卫景朝扫了沈沅一眼,跟着冷笑:“三岁怎么了?我三岁就会撒谎了,她凭什么不会!”   沈柔颇觉窒息,眉心微微一跳,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争执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直接把人赶走。   她看向沈元谦:“哥哥,你先请谢公子坐下,我去下饺子。”   谢治非常有眼色,“沈妹妹,你带着沅儿玩吧,我和沈兄去做饭。”   沈元谦笑了声,拍拍他的肩膀:“走。”   卫景朝脸上的表情,随着这一声沈妹妹,飞快地皲裂,他死死盯着谢治的背影,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他这辈子还不曾喊过沈柔“妹妹”,这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凭什么这么喊?   沈柔抬眼看向他,没有错过他眼底的戾气。   半晌,她倏然叹口气,很直白地问:“你的属下们什么时候到?”   卫景朝睁着眼说瞎话,“雪天路滑,他们大约都被大雪困住,今日恐怕来不了。”   沈柔无语至极,干脆不再搭理他,搂着沈沅玩游戏。   卫景朝看着母女二人,眼睛里闪过一丝酸涩。   若是一切都好好的,四月里沈柔顺利嫁给他,如今他们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若是他的女儿,肯定比这个小鬼更可爱。   若是他的女儿,沈柔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这么冷淡,这么无情。   卫景朝掐住自己的掌心,笑了笑,装作和蔼可亲地问:“她几岁了?”   沈柔含糊答道:“差不多三岁。”   卫景朝越想越心酸,低头道:“若是我们有孩子……”   沈柔打断他,“我只会有沅儿一个孩子。”   卫景朝的目光,扫沈沅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柔语气很平静:“陛下身份尊贵,不同凡响,应当寻一贤妻,生儿育女,诞下继承人。而我,此生只有沅儿一个孩子,实在不适合陛下。”   卫景朝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脸色仍是那样平静。   “有沅儿做女儿,也很好。”他看着沈柔,慢慢开口,“你的女儿这样聪明,小小年纪就能看出心狠手黑,来日定是个极好的当权者。”   沈柔瞠目结舌,“你疯了!”   卫景朝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在对她说话,又想是在喃喃自语,“我早就疯了。”   从四年前起,他就疯了。   沈柔沉默不语。   沈元谦和谢治下好饺子,盛好端过来,放在桌子上。卫景朝很自觉地贴着沈柔坐下,毫不见外。   沈柔手一顿,没有理会他,看向谢治:“你上次说给书坊抄了书,他们给你涨价了吗?”   谢治摇头:“掌柜说过了年再涨。”   沈柔叹口气,说:“你多吃点。”   卫景朝看着她对谢治这样关心,心里又酸又妒,不明白这人有什么好的。   没有他俊美,没有他高大,权势地位更是不及他。   他面上不咸不淡地问:“谢公子是做什么营生的?年纪轻轻的,只抄书吗?”   谢治笑了笑,“--------------栀子整理我是个读书人,刚考过秀才功名,准备明年秋天去考秋闱,正给自己攒盘缠。”   卫景朝闻言笑了声,“读书人好,我也是读书人。我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平常最喜欢与读书人打交道。” 第91章   窗外雪落无声。   室内寂静了片刻,沈柔微微抿唇,转过头没有吭声。   谢治听他说是状元郎,脸上顿时流露出钦佩之色,热情道:“状元三年才出一个,无一不是饱读诗书。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公子是……”   他回想历届的状元,想着想着,那张热情洋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僵硬,背后生出一身的冷汗。   ——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是当今圣上卫景朝。   他几乎是僵直着身体,从凳子上滑下去,苦着脸道:“草民拜见陛下。”   此时此刻,卫景朝显得格外有风度,温和一笑,竟亲自弯腰扶起他,将他按在桌位上,道:“听舅兄说,近几年谢公子对柔儿颇为照顾,朕实在是万分感谢,谢公子不必多礼。”   谢治动了动唇,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向沈柔。   卫景朝不动声色挡住他的视线,脸上仍是含着温润笑意,“怎么,谢公子不肯接受朕的谢意吗?若是觉得朕诚意不够,那随朕回京,朕给你封个官,倒省了秋闱春闱一路考上来。”   他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含笑望着谢治,颇有一国君王的慈和,叫人如沐春风,不好拒绝。   心里想的却是,这姓谢的,才学不如他,地位不如他,容貌不如他,智慧不如他,样样都不如他。   经过今日,肯定不敢再觊觎沈柔了。   想着,他扫了沈元谦一眼。   真是笑话,沈元谦甚至玩不过洛神,还想跟他论心眼,不知道照照镜子。   谢治咬咬牙,低头声若蚊呐:“草民……”   谢恩的话尚未说出口。   沈柔轻轻咳嗽一声,淡淡道:“饭要凉了。”   她抬眼望着谢治,“谢公子,你我之间的事情,不用旁人多言。”   旁人。   这个词,着实足够伤人心。   卫景朝脸色微微一沉,随即笑了声,“自然是不用旁人多言,但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我不管你的事儿,还有谁管?”   沈柔蹙眉,脱口而出反驳“谁是你的妻子?”   卫景朝的手按在她脑袋上,揉揉她柔软的发丝,宣示主权一样,低头凑近她的耳朵,声音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柔儿十三岁就定给我了,合过八字交换过庚帖,如今你的庚帖还在我家堂上,难道想不作数吗?”   沈柔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子戾气,烦他将此事牵扯到旁人,更烦他这幅高高在上,施舍般的神态。   闻言便冷笑一声:“作不作数自然是由陛下说了算,陛下说不作数的时候,卫家便容不下我这样的逆臣之女。陛下说作数的时候,我便是合过八字换过庚帖的妻子。”   “一切自然都是陛下说了算,又哪有我说话的资格!”   她眼神冷冰冰看着卫景朝,“陛下话都说到这儿了,我还有什么拿乔的资格,不如这就随陛下回京,为妻还是为妾,亦或者继续给陛下当外室,全听陛下一句话。”   卫景朝感觉心脏被用力扎了一下。   顿时慌了,连忙松开手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自然是一切都听你的,你若是不愿意,我……”他顿了顿,眼圈微微发红,“总归我这辈子,再不敢违逆你的想法。”   他一直都很后悔,那年把她从君意楼接出来,养在鹿鸣苑做外室。   若是那年他找到她,接回她,直接娶她为妻,又哪里会有后来种种。   归根结底,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最开始的过错。   沈柔这话,几乎跟杀了他无异。   他顿时放下对待谢治的游刃有余,卑微看着沈柔,“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肯原谅我也好,我会一直等着你,请求你的原谅。”   “沈柔,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沈柔冷冷瞥他一眼。   卫景朝福至心灵,看了眼谢治,“我不理他就是,你不要因为别人跟我生气,我受不了。”   沈柔为了护着谢治,说他是“旁人”,他的心酸的像是蘸了柠檬汁。若是……若是她再为了旁人跟他闹脾气,他真的会受不了。   沈柔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放下筷子,拿起调羹喂沈沅吃饭。   谢治看着这一幕,什么话都没敢说,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看了眼沈元谦。   卫景朝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道:“我来喂她吧。”   沈柔手微微一顿,平静道:“不劳陛下大驾。”   卫景朝脱口而出:“毕竟也是我的女儿。”   沈柔手指微微颤抖,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知道他是真的猜到沈沅的身世,还是信口雌黄,垂眸淡淡道:“她不是你的女儿。”   卫景朝毫无波澜,“后爹也是爹,继女也是女儿。”   他看了眼沈沅,诱哄道:“柔儿,你不想让沅儿做公主吗?做了公主,她什么都会拥有,还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她的才能。”   沈柔微微放了心,看来他并没有怀疑过沈沅的身世,只是想考虑以后的事情。   随即又生出几分恼怒,很明白地看出来,这句如此自然的“后爹”,卫景朝到底在心里排练了多久。   她冷冷道:“沅儿以后做什么,她自己会选择,她现在只想跟着我。”   沈沅是卫景朝的亲生女儿。   若是她长大后想做公主,也不迟。   按照卫景朝的性格,不可能让女儿沦落在外。   卫景朝好脾气道:“都听你的,过几年再做公主也不晚。”   他看看沈沅,建议道:“她大概不想我喂,不然你喂她,我喂你?”   沈柔不知道他怎么说出这种骚话的,对卫景朝脸皮的认知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她恶狠狠瞪卫景朝一眼,没再搭理他。   卫景朝笑了声,看着沈柔的侧脸,心底忽然生出几分愉悦。   虽然她还是很烦他,说的话依旧一句比一句扎心,但好歹有了愤怒和气恼。   不再是那幅,毫无感情的,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不晓得沈柔的转变是因为什么。   但总归是好的。   沈柔微微垂眸,细致的给沈沅喂着饭,心底却有些茫然。   刚刚,她站在门外听的清清楚楚。   卫景朝说,为了沈柔,丢了这皇位又何妨。   她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   不明白,四年前他为了皇位,什么都能抛下,什么都能牺牲。   为什么现在又要说这种话来欺骗她?   她不想听,不敢听,不愿意听。   卫景朝、卫景朝。   这个人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思念,为什么不能继续消失,为什么要继续折磨她?   她闭了闭眼,睁开后柔柔问:“沅儿吃饱了吗?”   沈沅用力点头,“沅儿饱饱,阿娘吃饭。”   沈柔揉揉她的额头,将她的小碗放在一旁,继续吃自己的饭,谁也没理。   谢治在一旁坐立不安,小声对沈元谦告辞,“要不,我还是先回家吧?”   他不傻,大概明白沈元谦喊他来做什么。   但他的确冤枉,他对沈姑娘毫无私情,只当做恩人对待,绝不敢有任何玷污之心。   沈元谦道:“不用。”   他冷冷笑了声,“陛下乃是状元之才,才学高我百倍,你既遇上了,自然要多多请教,也好明年顺利考中举人。”   他是摆明了要给卫景朝找不痛快。   卫景朝的脾气极好,瞥谢治一眼,淡淡道:“谢公子这个岁数,刚考中秀才,想是天资不高。若要中举,还是先熟读四书五经,多学、多看、多问。”   “当然,最要紧的是切莫好高骛远,只看眼前也就罢了。”   谢治连忙应下。   沈柔却听不下去,冷冷反驳道:“谢治读书认字不过四年,便已中了秀才,怎么就是天资不高?”   她瞥卫景朝一眼,“据说陛下三岁启蒙,十二岁才中了举人,足足九年,天资又高在何处?”   卫景朝没有考过秀才,走的是国子监监生的名额,所以没法比较。   卫景朝倒是有些惊讶了,“四年?”   事涉谢治前程,沈元谦亦重视了些,淡声与他解释,“四年前我与柔儿初至荆州城,我们人生地不熟,对荆州城一无所知。恰好柔儿生病,是谢治带我们去找了医馆,救回柔儿和她肚子里的沅儿。”   他道:“那会儿谢治从未读过书,是后来我手把手教他启蒙的。”   谢治倒也磊落光明,“草民祖籍城外谢家村,自幼父母双亡,靠乞讨为生。幸而碰见沈兄和沈妹妹,才有幸读书识字。”   卫景朝又听到“沈妹妹”三字,脸色不大好,却忍住什么都没说,只颔首道:“确实不容易。”   他像是多年来鼓励太学学子一样,随意鼓励道:“你既有如此天分,便当多加努力,早日考过秋闱和春闱,报效朝廷,造福百姓。”   沈柔闻言,看了沈元谦一眼。沈元谦微微一笑,冲着她挤眉弄眼,她便明白哥哥的意思。   谢治毕竟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虽有籍贯,却无身家,经历不算清白,易被读书人不耻。   这样的出身,日后考了举人进士,难免被人看不起。   但有了卫景朝这句话,哪怕只是一句套话,日后再考试,考官们也不敢再因他的身份来历而说出歧视的话。   卫景朝心里有数,但也不吝啬。   毕竟,谢治看着他时,没有任何嫉妒和酸涩,并不像和沈柔有什么私情的样子。   除了那个“沈妹妹”着实膈应人,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他侧目看沈柔一眼,眼巴巴地问:“我这样说,你满意吗?要不要我再给他题幅字,他是你和沅儿的救命恩人,我就写忠君报国,行不行?” 第92章   忠君报国……   沈柔平静无波的脸上,生出一丝裂隙。   她不知道卫景朝怎么想出来的,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卫景朝,半晌才道:“你不用问我。”   卫景朝格外诚恳:“可是,若不是为了你,我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   天底下的秀才成千上万,有资质有才学的,更是数不胜数,人人都盼着为他所用。   今儿夸一个秀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沈柔偏过头,没有吭声。   卫景朝叹口气,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没有生气,我就当你是高兴。”   沈元谦还在得意自己套路了卫景朝,结果就见这不要脸的死男人,又去撩拨自己妹妹,脸色顿时黑沉。   他拿脚尖踢了踢谢治,提醒道:“还不快谢陛下赐字。”   谢治连忙道:“草民谢陛下赐字。”   这一声,顿时打散了卫景朝单方面的温情。   他脸色微凉,瞥沈元谦一眼,不知想到什么,骤然笑道:“既然是舅兄的意思,我自然无所不从。”   他对谢治道:“纸笔拿来。”   沈元谦冷笑:“谁是你舅兄。”   卫景朝但笑不语。   谢治借了沈元谦的纸笔,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恭恭敬敬请卫景朝题字。   卫景朝顺手写下“忠君报国”四个字,又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枚印鉴,盖了上去。   沈柔侧目看一眼,看到那枚印鉴,手指微微颤抖。   那枚白玉印鉴,她离开鹿鸣苑时,放在了卧室的桌子上,连带着那枚玉佩一起。   卫景朝又回过鹿鸣苑吗?   把他们带走了吗?就带在身边吗?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卫景朝盖了章,回头看着沈柔,举着那印鉴道:“你还要不要?再还给你,好不好?”   沈柔声音很轻,却很坚决:“我不要。”   卫景朝失望地收回目光。   乖乖坐在椅子上玩的沈沅转头瞅了一眼,见那印鉴着实精致好看,眼睛一亮,小手抓住沈柔的衣服,软软道:“阿娘,沅儿想要。”   卫景朝微微抬眉,转了转那枚印鉴,递到沈沅跟前,“沅儿是不是想要这个?”   沈沅用力点头,奶声奶气道:“是。”   卫景朝轻笑,“沅儿喊我一声爹爹,我就给你。”   沈柔顿时转头,恼怒地瞪着他。   卫景朝看向沈柔。   沈沅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抓住沈柔的衣袖,奶声奶气告状,“阿娘,这个叔叔欺负我。”   卫景朝没理会沈沅,望向沈柔道:“这枚印鉴从我十二岁就跟着我,这些年我凡事都用它来发号施令,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之一。能从我手中拿走它的,除了我的妻子,就是我的孩子。”   他盯着沈柔,脸上泛起一丝柔情,“柔儿,昔年我将它给你,你还不懂我的心吗?”   他一口气,将四年前未能告诉她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目光温柔又深情,带着一丝遗憾,“沈柔,你的生辰是十一月十五,那年我带兵在外,错过了这天。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枚印鉴,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   沈柔怔然无声。   她心里忽然有点难受,不知道是为他迟到的深情,还是为她昔日的痛苦。   卫景朝跟着沉默了片刻,苦笑一声,“是不是又说晚了?”   “可是,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我没有骗你。”   沈柔侧目不语,望着门外飘落的雪花,脑子里很乱很乱,乱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   她记得昔日的痛苦,永生难忘。   可是今天,他告诉她,这一切的痛苦都只是误会,她不知道该报以何等表情。   卫景朝望着她,无声叹息。   将那印鉴摆在桌面上,低头道:“给沅儿吧。”   沈柔下意识拒绝道:“不用,如此贵重的东西,陛下还是自己收回去吧。”   卫景朝却道:“你只有沅儿一个孩子,我便也只有沅儿一个孩子,提早给她也无妨。”   “若是……若是她做不了我的女儿……”卫景朝轻轻垂首,“那就算是,我给她的见面礼吧。”   沈柔又沉默了,没有再拒绝。   沈沅不知道,卫景朝也不知道,她却知道。   沈沅是他亲生的女儿,拿他的东西,亦实属应该。   卫景朝见状,微微笑了笑。   沈元谦冷眼看着,实在看不下去卫景朝撩拨自己的妹妹,更看不下去他这幅伪作深情的嘴脸。   他站起身,冷冷道:“柔儿,我们该祭祖了。谢兄,我就不留你了。”   谢治闻言,匆匆点头,老老实实离开。   他早就不想待在这儿了。   看沈柔和陛下缠绵悱恻的爱情纠葛,对他这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来说,真是个很大的挑战。   沈元谦瞥了眼卫景朝,又冷冷道:“我家祭祖,闲杂人等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若是冲撞了我家先祖,恐怕要做噩梦。”   卫景朝心平气和,面不改色,“我给平南侯上柱香。”   沈元谦冷笑:“你是什么人,要给我爹上香。”   “我与平南侯情分非常,昔日是朝中同僚,有翁婿之情,更是忘年之交。”卫景朝道,“但凡只是个普通同僚,也没有把人往外赶的吧?”   沈元谦憋屈无言。   他执意不走,也没人能硬把他赶出去。   沈元谦冷哼一声,左手拉着妹妹,右手拉着沈沅,三人进了侧边的厢房。   卫景朝抬脚跟进去。   厢房里仅有一扇窗户,如今紧紧封闭着,光线极昏暗。   正中有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供奉着平南侯的牌位,地上摆着三个蒲团。   四年来烟熏火燎,那牌位已有斑驳痕迹。   卫景朝抬眼看着上头“慈父沈尚平之灵位”几个字,蓦地想起昔年他与沈柔定亲时的情景。   他亲自送了聘礼进平南侯府,平南侯在府中设宴,邀请无数同僚作陪。   当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平南侯与他这个未来的新郎官,皆喝了许多,被酒气熏得脸色通红。   平南侯这个只会带兵打仗的大老粗,喝多了酒,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就这一个闺女,以后就交给你了。”   “小子,你若是敢对我闺女不好,我的拳头不认人。”   说着说着,他竟哭了起来,红着眼眶说,“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就要去别人家了。”   又重复了几遍,“你若是敢对我闺女不好,我就打死你。”   可是,他对沈柔不好。   平南侯却没能打他一顿。   卫景朝不由想,若是这个老丈人还活着,真的打他一顿,该有多好?   他已经知道错了,却没有得到该有的惩罚。   所有的痛苦和难过,都是他咎由自取,算不得惩罚。   这世上,若是有个人能给沈柔撑腰,在她受伤受苦时,护着她,宠着她,替她出气,该有多好?   这样,沈柔也不至于经历这样多的痛苦和悲伤。   两大一小三个身影跪在蒲团上,手中各拿三炷香,恭恭敬敬祭奠先祖。   卫景朝望着沈柔悲伤又安静的面庞,忽然掐了掐掌心,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沈家三人祭奠完平南侯,卫景朝上前,真的上了一炷香,便随着他们又出来。   待到祭祖结束,面对着沈元谦迫不及待赶他出去的神情,卫景朝轻声道:“沈柔,你的父亲是英雄,不是逆贼。”   沈柔手指微颤,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垂眸道:“我知道。”   她讥讽一笑,“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先帝说我家是逆贼,纵然再冤枉,又有什么办法?”   “你没有办法,我有。我可以替他平反。”他听见自己说,“还你全家清白。”   沈柔愕然抬头,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这是先帝定下的案子……”   卫景朝的皇位,承袭于孟氏皇族,却不像真正的孟氏族人那般名正言顺。   若是推翻了先帝的决断,恐会落人话柄。   他若是聪明些,睿智些,就不该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毕竟,平南侯已经死了。   给他平反,没有任何好处,只能得到无尽的闲言碎语。   卫景朝却道:“我能做皇帝,是因为我的外祖父是孝宗皇帝,我的母亲是皇家公主,我虽姓卫,却是孟氏皇族血脉。”   “此事与先帝无关,先帝的决断,也与我无关。”   “何况先帝只是我的舅舅,并非我的父母,我并不需要处处遵循。”他神态平静,“况且,替忠臣平反,是矫正错误,追求正理,纵然先帝活着,也不能多言半句。”   不得不说,沈柔兄妹都有些心动。   毕竟,若是能给平南侯平反,他们的家就能回来,父亲一世的清明,也能得到彰显。   日后的史书上,写到平南侯沈尚平时,不再是谋逆被赐死。   而是被人污蔑,生生冤死。   沈柔哑声询问:“你有什么条件?”   卫景朝顿了顿,半晌垂眸道:“没有条件。只是,要给平南侯平反,你们兄妹该回到京城,击鼓鸣冤,才有借口。”   “当然,若是你不肯回去。”他苦笑一声,“我会想其他办法。”   沈柔抿唇,看看沈元谦,坚定道,“我回去。”   她看向卫景朝,“我回京,亲自去敲登闻鼓。”   卫景朝道:“你不必勉强,总归,我不会勉强你。”   沈柔轻声道:“这是我父亲的事情,做人子女的,这个时候,绝不能逃避。”   他看着沈柔坚定温柔的眼神,微微闭上眼,心底生疼,却又泛着希望。   沈柔,你所有的痛苦、悲伤、磨难,皆由昔年的祸事而起。   如今我替你父亲平反,还你富贵荣华,天真无忧。   若是你不肯爱我。   那便继续做你,人人艳羡的侯门千金。   人生朝露,轻尘栖弱草。   我只愿你,平安喜乐。 第93章   门外的雪不知何时已停了,天色初霁。   卫景朝抬手想要摸摸沈柔的脑袋,却又缩了回去,笑笑道:“我先走了。”   沈柔没吭声。   沈元谦积极地送他出去。   门外地上铺了一层雪。   沈柔抬眼望着,看着一双脚印,从门口往远处蔓延到天边,直至转入巷口,再也看不见。   她低头,揉了揉心口的位置。   骤然觉得,他是否特意挑了除夕来见她。   这样的日子,实在很难让人不想起,当年当日。   匈奴王庭的雪比荆州厚实得多,堆在地上常年不化,可一眼望去,却同样都是满目白。   沈柔生出一丝恍惚。   沈元谦看着她,忽然无声叹息。   试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妹妹。   四年间。   沈柔像是彻底放下昔日的感情,放下了爱恨。   可是他永远不会忘,最初的那年,有一日,妹妹从噩梦中惊醒,哭着说,“我为什么忘不掉他?”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伤心欲绝,“哥哥,我没有一天不想忘掉他。”   于是沈元谦便同样伤心。   他清楚地知道,她从来,从来没有忘掉过那个男人。   所以,哪怕过去四年,他也很难相信,昔日那样刻到骨子里的深情,真的能够回到最初。   经历过惊涛骇浪的大海,怎么能够回归平静呢?   可他什么都没说。   沈柔的事情,她自己会做决定。   他只是个没用的哥哥,没有资格去置喙妹妹的选择。   他只是抱起沈沅,低头蹭蹭她的小脸,“舅舅带你去堆雪人,好不好?”   “嗯。”小姑娘点头,“要堆一个好大好大的雪人,还要一个好小好小的雪人。”   沈元谦笑:“大雪人是谁?”   “是阿娘。”   “那小雪人呢?”   “沅儿小。”   沈元谦苦恼地皱起眉头,“没有舅舅吗?”   沈沅歪头想了想,对他说:“那就堆两个好大好大的雪人。”   “好,听我们沅宝的,我们去堆雪人。”   他抱着沈沅出门。   沈柔默默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跌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房梁。   爱与恨,如此难缠。   不该再沾惹。   她这辈子,只要将沅儿抚养长大,就足够了。   卫景朝出了沈柔家门,转过巷子,却进了旁边一座院子。   昨日,他就派人将这座院子买了下来,连夜搬进来,准备好与沈柔长期磋磨。   没想到,仅仅过了半日,沈柔便答应他回京。   卫景朝不由笑了笑。   陆黎守在院子里,见他回来,连忙迎上来,“陛下。”   卫景朝道:“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回京。”   陆黎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您自己回去?”   卫景朝不悦:“自然是与沈柔一起。”   陆黎不可置信地问:“沈姑娘要跟您回去?您没有强迫她吧?”   卫景朝瞪他一眼,又收回目光,道:“我告诉她,她跟我回京,我会为平南侯平反。”   陆黎惊愕至极,失语半晌,道:“若是朝臣反对……”   “平南侯忠君报国,谁敢反对,便是有谋逆之心。”卫景朝神态平静,云淡风轻道,“否则,若是不曾心虚,为何要阻拦。”   陆黎又沉默,没再说话,只是时不时瞟卫景朝一眼,不免有些无语。   早年若是意识到不该那么对待沈姑娘,如今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真是没事找事,自作自受。   卫景朝又冷冷瞥他一眼。   陆黎凛然,恭恭敬敬道:“我这就去安排。”   卫景朝没吭声,坐在椅子上,盯着扶手上的雕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   翌日清晨,迎着安谧曙光,卫景朝的马车,停在沈柔门前。   沈柔收拾好细软,没有矫情,抱着沈沅上了马车。   沈沅没见过这样奢华的马车,高兴的抓着车内帐幔垂下的流苏,软绵绵道:“阿娘,沅儿喜欢车车。”   沈柔摸摸她的小脑袋,有些微心酸。这马车其实不算多么奢华,不过是普通官宦人家用的,与她年少时候乘坐的车架无法相比,更遑论比之公主凤驾。   看着沈沅一脸稀奇地左摸摸右碰碰,像是见着了一大堆稀罕东西,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喜欢。   沈柔蓦然有一丝茫然。   她忽然不知道,瞒着沈沅的身世,是对还是错。   沈沅跟着她必然是快乐的。   可是,这也剥夺了她很多很多东西,荣华富贵,地位权势。   沈柔不晓得,对于以后的女儿来说,到底哪样最重要。   马车辘辘行出小巷,卫景朝的声音在车帘子外响起,“柔儿。”   沈柔手指微微一顿,撩起帘子一角,极有礼貌地问:“陛下有事吗?”   卫景朝笑道:“荆州城还是太暖和,下了一天的雪,却没能留过夜。”   他像是与沈柔闲话家常。   可沈柔骤然明白他话中意。   沉默片刻,方道:“太阳出来,雪肯定会化,就算是陛下,也很难命令天气。”   卫景朝忽而一笑,盯着她的眼睛,“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沈柔的心,猛然一跳,盖住帘子,隔绝他的视线。   这首诗是前朝女皇所著,气势恢宏磅礴,极富王者之意。   与这首诗相关的,还有一个传说故事。   冬日白雪皑皑,女皇欲要游幸上林苑,却又苦恼天寒地冻里百花凋零,一片荒芜,于是对百花仙子下了诏书,命令她不管时令节气,今夜一定要让百花开放,不要等到早上,扰了女皇雅兴。   于是当夜,百花仙子畏惧女皇权威,命令百花齐放,翌日上林苑中比春日更加热闹繁华。   这个故事流传多年,世人皆称赞女皇威仪赫赫,连上天都被震慑按照女皇的诏书降下神迹。   沈柔抿唇,没想到他会将这个故事用在这里。   她刚刚说,纵然他是皇帝,也管不了气候变迁,言外之意并非他所想就一定能够实现,成为现实。   可是他用这个典故回答她。   意思更加明白。   人间帝王,真的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他想要的人,就一定能够得到。   沈柔垂下眼眸,揪了揪裙子上的丝线,借着手中的动作,遮住慌乱无续的思维。   马车一路行进,很快出了荆州城,走在城郊的官道上,奔向西北的京都。   沈柔撩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   生活了四年的荆州城越来越远,在视线里很快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又消失在天际。   她的心,蓦然生出一丝怅然无措。   不知前路,是福是祸。   但愿一切平安顺利吧。   路途遥远漫长。   正月十五上元节,一行人憩息在一座小城的驿站中,隔着不远的山水,看见城中花灯闪耀,明珠相缀。   卫景朝的房间在二楼,他远远望着城中,想起昔年旧事,眼神微凛,蓦然转身出门,敲响隔壁沈柔的房门。   沈柔正陪沈沅认字,听到敲门声,以为是侍女,答了声:“进来。”   卫景朝抬脚进去,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沈柔脸上泛起一丝诧异,“陛下……”   卫景朝两步走到她跟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   沈柔挣扎两下,没有挣开,不悦蹙眉看向他,“陛下这是何意?”   卫景朝没吭声,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拎起沈沅,快步下楼。   到楼下,他看到沈元谦的身影,直接把沈沅扔过去,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拽着沈柔出门上了车。   沈柔一直都在挣扎,却没有任何用处,被他拉到城中,人群喧嚣处。   看了眼沈柔怒火中烧的眼神,他忽然松开手,怅然道:“上次,你和我一起看花灯,很高兴地抱着我的手臂,从没想过挣开我。”   沈柔揉着手腕,闻言动作微微停滞,垂眸道:“是吗?”   “我忘了。”她语气很淡,“陛下也忘了吧。”   语毕,她转身,想要沿着原路回去。   卫景朝回头看她一眼,轻声道:“这里有你最喜欢的荷花灯。”   沈柔双眸忽然涩涩地疼,她仰头看着月亮,抑制住欲掉不掉的眼泪,哑声回答:“我已经不喜欢了。”   卫景朝不知道,她不喜欢的是荷花灯,还是他。   他心酸至极,“可是,我现在喜欢。”   昔日里,他是不大喜欢的荷花的。   不管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姿色,亦或是高洁傲然的君子之风,与他都无任何交集。   直到沈柔没了,他看着满池荷花便会想起她。   于是,命人在御花园中又修葺了好几个池子,栽满各式各样的荷花。   近乎自虐般地,每天强迫自己想起她。   他逐渐喜欢上她爱的所有东西。   可是,却找不回她。   卫景朝眼圈通红,道:“你烧掉的燕子与荷花,我见着了,他们化为灰烬,仍存着最初的模样。”   沈柔仰头,妄想眼泪倒流回来,慢慢道:“水覆难再收。烧掉的东西,成了灰烬,就永远都是灰烬,再不能恢复原样。”   卫景朝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沈柔亦沉默不语。   两人之间,安静得像是处在一个漆黑的盒子里,毫无声响。   与身旁擦肩而过的热闹,隔开层层云雾。   半晌,天上月又移动一格。   卫景朝的嗓音嘶哑,带着几分颤抖的意味。   “你真的不喜欢了吗?”   “沈柔,四年很长很长,你受了苦伤了心,都是我的错。可是往后余生,还有更加漫长的几十年岁月,我可以补偿给你。”   “你能不能,再喜欢一次?”   沈柔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下来。   卫景朝缓缓走近,颤着手,用大拇指拭去她的眼泪,无数的话堵在心口,最终只汇成一句:“别哭。” 第94章   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天空中,映着地上的月亮,如梦似幻,美得叫人醉落其中。   沈柔的眼泪大颗大颗落着,怎么也止不住。   她望着卫景朝,那双美丽的眼眸中,盈满难以言喻的苦涩。   你能不能,再喜欢一次?   她很想要再喜欢一次,再像年少时那样不顾一切爱着他,却再不能做到。   四年一点都不长,非常非常短暂。   短暂到,不足以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   她没有一天真正忘了他。   可是却只能装作,一切平静的模样,对着哥哥笑,对着沅儿笑,对着所有人笑。   装的久了,连她自己都要以为,全都忘掉了。   可是没有人能够骗过自己。   四年前的痛彻心扉的经历,始终镌刻在骨子里,没有一刻能够忘怀。   如今哪怕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误会,那又怎么呢?   事是假的,痛是真的。   那些快要溺死她的悲伤和绝望,都是真的。   她丢掉过往时,险些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也是真的。   她没入滔滔江水中,随着无尽的水流落下时,是真的抱着死志的。   有幸活下来,是上天垂怜,是幸运。   她不敢再将自己脆弱的生命,交付于旁人之手。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如是。   经历这种种,情爱是少年人在年少轻狂时燃烧的心。而她早已没有办法,如当初那般热忱赤诚。   何况,在这场情爱与生死中,始终是她亏欠了卫景朝。他救了她,救了阿娘,要替她的父亲平反。   还给了她沅儿。   他是她的恩人。   恨不得,怨不得,更爱不得。   沈柔缓缓拂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眼睛里含着泪,神态却格外坚决。   “陛下,”她听见自己说,“我不能。”   “人总不能一辈子,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更不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卫景朝站着,离她不过一拳的距离,却觉得那么远。   远到,他好像永远也没法子挽回她,永远也没法子再接近她。   在他不知道的这四年光阴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昔日里柔弱天真的少女,长成如此冷静的模样,是经历了多少磨砺与敲打?   他并非不食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   一对无依无靠的兄妹,没有钱财,不会打架,不够凶恶,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欺负。   他很清楚。   更清楚地知道,或许沈柔的经历,比他所知所想,更加痛苦。   所以,她不愿意再付出信任。   信任一个曾伤害过她的人,能够一辈子爱她。   而这一切都怨他。   在她全心全意爱着他,信任他,甘愿为他付出一切时,他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去瞒着她,欺骗她。   所以,她现在不肯再给予他信任。   他的心像是被人攥紧,使劲捏着,拧着,疼到扭曲。   月亮那么圆,他抬头看看,勉强道:“没关系。”   “沈柔,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不会让你再落入那样的境地。”   沈柔没有说话,轻声道:“我可以回去吗?沅儿见不到我,该哭了。”   卫景朝顿了顿,只道:“陪我走走吧。”   他没有说出口。   他很后悔,那年在去凉州城的路上,没有陪她好好逛一逛那场迷醉的灯会。   再多留一点,美好的,可以回味的记忆。   沈柔沉默片刻,抬脚跟上他。   两人并肩走在人群中。   百姓们摩肩擦踵,猜灯谜看花灯,人声鼎沸,喧嚣热闹。   街头搭起擂台,人潮汹涌,朝着擂台挤去。   借着拥挤的人流,卫景朝忽然抬手,将沈柔拥进怀中,紧紧按住她的脑袋。   一如数年之前,也是这样的花灯夜,他搂着她。   只是此时此刻,那双素来冷静的深邃眼眸,落下颗颗眼泪。   一颗一颗,掉在沈柔头上,被他的衣袖拦去,没有流露出分毫异常。   ——————————————   回到驿站后,沈沅已被沈元谦带着睡着了。   沈柔将她抱回屋里,和女儿一起入睡。   外头,卫景朝却敲响沈元谦的门,进了他房内。   沈元谦心平气和,“陛下,已经很晚了。”   卫景朝自顾自坐下,看着他半晌,骤然问道:“沈元谦,你们到荆州城,有多久了?”   沈元谦随口答道:“四年。”   四年。果然是四年。   那日沈元谦提起谢治时,说的便是四年,他却不曾注意。今日想她这四年的经历,才恍然发觉,他从不知道,离开京都的第一年,她去了何处。   他的侍卫去查,沈家的邻居们分明说,他们兄妹至此,不过三年。   那最初的一年,为何没有邻居见过他们?   因为他们第一年,因为某些原因,甚至没有安定下来。   所以偌大的荆州城,那么多人,却无人与他们熟识。   这原因,只能是沈柔。   她有孕在身,沈元谦为了照顾她,无力谋生。   所以,他们兄妹当时承了谢治的恩情。   所以,她肚子里的孩子……   卫景朝的嗓子忽然有些涩涩的哑,缓缓问道:“沈沅的父亲,到底是谁?”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锐利,直直盯着沈元谦,生怕对方骗他。   沈元谦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怎么不亲自去问她?”   卫景朝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脸,感受到掌心里有一抹湿润。   他嗓音嘶哑:“是我的女儿。”   沈柔离开京城,直接到了荆州。   至荆州时,便已身怀有孕。   这个孩子,只会是他的。   可恨他竟然没有意识到,还以为是沈柔爱上了别人,给别人生了孩子。   沈元谦没说话,只是静静盯着蜡烛上的一簇火光。   过了许久,卫景朝平复心情,缓缓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所知的,皆是冰山一角,合不成完整的真相。   他很想知道,四年前,沈柔到底经历了什么。   沈元谦无声冷笑,冷冷问道:“你想知道?”   卫景朝点头。   沈元谦语气很冷淡:“事情要从更早的时候说起。建安二十五年,先帝赐死我和父亲,洛神公主阳奉阴违,将我从都护府带出来,囚禁于宫中密室。”   “先帝死后,她说服众朝臣答应她做女皇,并一手谋划与你的婚约。”   “然后,她将我放了出来。”沈元谦道,“给我伪造的户籍文牒,让我带沈柔走。”   “恰逢沈柔被你伤透了心,万念俱灰,于是没有犹豫答应随我离开,我便带着她一路奔向东南,到曲江池畔。”   说到此处,他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结果,刚至曲江池,便杀出一队暗卫,欲要取我们兄妹性命,我便将马车赶到角落,将沈柔藏在角落里,独自驾车引开刺客。”   “分开之前,沈柔告诉我,若是没有办法之际,就跳入曲江池,沿着河流往下,她在下游等我。”   沈元谦眼圈骤然泛红。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可是我没想到,她那个时候就存了死志,准备让我逃走,她去面对追兵。”   “后来,我如约跳下曲江,被章懿公主捞上来,却没见沈柔踪迹……”沈元谦忆起当初的情形,只觉得心脏被刀绞般,疼的呼吸不过来,“我知道她骗了我,想要去找她。”   “结果,仅过了一刻钟,她便被江水,冲到同一个地方。”   沈元谦双手死死撑在桌面上,盯着卫景朝,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话,“她怀着身孕,在初春的江流中,冲刷了有半个时辰。”   “章懿公主是个好人,将我们兄妹带到一处私宅,请了太医,好歹抢回了沈柔的命和她腹中的孩子。”   “后来,我们一起来了荆州。她的胎像一直还算稳固,结果刚至荆州城,便动了胎气,极为凶险,若非谢治仗义,及时拉来了大夫,我可能……”   沈元谦说着,忽然用力喘息,指尖发白,咬着牙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可能,保不住她的命。”   卫景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   沈元谦死死地看着他,踉跄着走到他跟前,抬手掐住他的脖子,恨道:“那个时候,她才十七岁。”   “卫景朝,她才十七岁!”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随着这一声,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十七岁啊,她几次历经生死,你怎么能……怎么能那么对她?”   卫景朝任由他掐着脖子,没有任何动作,好像毫无感觉。   他现在全身上下的感觉,都集中在心口上。   那一块地方,疼的几乎让他想插上一刀,缓解这样的痛苦。   他满脑子,都是沈元谦的话。   “她怀着身孕,在初春的江流中,被冲刷了半个时辰。”   “我可能保不住她的命。”   “她才十七岁!”   这些话,在他脑子里不断地循环。   他怎么能那么对她?   他的柔儿才十七岁,他怎么可以让她小小年纪,就经历这样的痛苦。   初春的江水有多冷?她还怀着身孕?   她冷不冷?她疼不疼?她绝望不绝望?她恨不恨他?   卫景朝有无数的话想说。   可是又觉得,自己所想的,不及她万分之一的痛楚。   怎么会不冷?那样寒冷的江流,他跳进去,尚且觉得刺骨,何况她那么怕冷   怎么会不疼?怀孕的人本就不能受凉,她却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久,更不要提无尽的漩涡,水流的力量,水中的石块、杂物,她一定很疼很疼。   卫景朝坐着坐着,忽然捂着心口,一把推开沈元谦,弯腰咳嗽两声。   再抬头时,唇角溢着一丝鲜红的血。 第95章   冷月高悬,清光寂寂。   卫景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僵直着身体,从沈元谦房内出来,走到隔壁沈柔门前,怔然望着那扇门。   抬起手,却不敢敲下去。   生平第一次,生出逃避的心情。   忽然不敢再面对她。   他不敢想,为何经历这些痛楚与悲伤,沈柔却一点都不恨他,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不敢想,她心底埋了多少苦,藏了多少泪。   她明明是那么爱哭的一个姑娘。   可是沈元谦却说,不管是在曲江池被人捞出来,还是动了胎气,亦或者是生育之时痛不欲生,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她本不该是这样的。   若是没有那时的事情,她本该留在他身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一定会娇滴滴地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告诉他这个消息。   然后,一天比一天娇气,一天比一天爱哭爱闹。   从怀孕到生产。   她会一直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他会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会娶她为妻,会让她不受一点苦。   生命中最大的波折,便是在花园里碰见一只小虫子,惊的大喊大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经历风波,被风吹雨打磋磨成如今的模样。   还有沅儿。   那个可爱的,漂亮的,和沈柔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   小姑娘本该是大齐尊贵的公主,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   而不是,从没有出生时,就开始吃苦。   难怪沈沅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他。   这是他欠她的债。   他是她的父亲,却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宠爱和照顾。   他欠沈柔的,何尝只是感情。   卫景朝咬了咬舌尖,只觉又苦又涩。   却不及心口万一。   ————————————   从这日过后,沈柔再没见过卫景朝。   就像是,他在故意避着她,不愿意见她。   不知道是放弃了,还是失去了耐心。   但沈柔心底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她过于了解自己的心。所以清楚地知道,若是他坚持下去,日复一日,她未必能如现在这样坚定不移。   如今他愿意放弃。   再好不过。   转眼便是二月初一。   中午时,一行人已行至京城百里外,按照正常速度行进下去,今夜天黑之前,便能进城。   午时,众人驻扎休息。   沈柔抱着女儿下车,沈沅很快就睡着了,被放在一旁的小车上摇晃。   沈柔便和沈元谦坐在一起,低头说话。   目光却忽地扫过不远处,许久未见的卫景朝,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远远眺望不远处的河流。   沈柔的心骤然一跳。   那条河,是曲江池下游的一条分支,水流湍急,十分危险。   她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卫景朝却猝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至极,半晌大步冲着她走过来。   沈柔对上他漆黑的眼眸,身体微微一颤。   卫景朝静静看着她,半晌露出个凄惨的笑,“沈柔,十五天,我试了,我还是放不下。”   上元节那个夜里,他在沈柔门外站了一整夜。   最终告诉自己,就这样也好。   她还活着,哪怕此生不与自己在一起,也是极好极好的事情,他该知足。   于是整整十五天,他一直避开她,没有去见她。   好让自己早些习惯,又一次看不见她的生活。   可是十五天,他睁眼闭眼,脑子里却全都是她。   越不见,越想念。   四年酝酿出的思念和苦楚,通通在这十五天爆发出来。   无尽的苦痛,几乎要溺死他,让他恨不能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每每一想到,若是此生此世,再不能拥有她,或者还要看着她嫁给旁人。   他就恨不得立刻死了。   只要死了,就不会痛了。   不是吗?   沈柔没有反应过来。   卫景朝骤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与自己面对面站着。   沈柔眨眨眼,轻声唤他,“陛下。”   卫景朝像是被这个称呼刺激到,眼睛泛了满满的红。   从衣袖中用力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不容拒绝地塞到她手中。   他嘶声道:“沈柔,你受了苦,经历了无数艰难,我没法子补偿你,你们用我的血肉还给你。”   “你现在,给我一刀,用力往这里捅。”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双眼睛里,逐渐生出癫狂,“你捅完,我跳进那条河里淌半个时辰,应当足以抵得过你受的苦。”   沈柔猛地后退一步,雪白的小脸又失去一层血色,颤声道:“你……你疯了。”   卫景朝的神态毫无变化,就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沈柔,若是我死了,也就罢了。”   “若是我能活下来,你能不能,原谅我,嫁给我。”   沈柔浑身颤抖,像是被他吓到了。   卫景朝抬起手臂,握住她的手腕,逼她将那把匕首□□,刀尖指着他的心脏,哑声道:“沈柔,答应我。”   沈柔眼睛里全是惊骇与恐惧。   她无助地摇头,脸色白的毫无血色,一双手更是颤抖着不成样子,完全说不出话。   卫景朝的手用了点力气,将那刀尖又往胸前递了递。   沈柔死死握着刀身,想松开扔掉,手却完全不听使唤,眼泪便掉下来。   她哭着,摇着头,说不出话。   只能死死握着刀柄,用力绷紧手臂,不让他动弹。   卫景朝脸上生出一股子狠厉,抬手就要用力。   沈柔“哇”一声,哭出声来,眼泪成串往下掉。   沈元谦骤然起身,厉喝一声:“卫景朝!”   他用力将沈柔拉开,藏在身后,狠狠一拳头砸在卫景朝脸上。   卫景朝一个踉跄,骤然回神,下意识看向沈柔。   沈元谦怒道:“你要发疯,就去别处!”   “我妹妹是造了什么孽,才会碰上你这种疯子!”他冷冷瞪着卫景朝,“你要死自己去死,逼她做什么?她是欠了你什么?”   卫景朝盯着沈柔惨白的脸,脸色比她还难看,站稳身体后,小心翼翼走向她,“柔儿……”   他低声唤她名字,“柔儿,我不是故意的。”   他抬起手,想把刀从她手里夺过来。   沈柔惊惶地握紧手,将刀尖往身后藏了藏。   卫景朝的心,微微一颤,忽然偏过头,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回头,不顾脸上麻麻的疼,低声道:“柔儿,柔儿,你别怕。”   “我刚才是癔症了,现在不会这样了,你先把刀给我。”卫景朝轻声哄,“乖,你不会用,太危险了,你别伤着自己。”   沈柔双眼含着泪珠,一直摇头,不说话。   卫景朝无奈,看了沈元谦一眼。   沈元谦冷冷瞥他,回头看向沈柔,软了声音,“柔儿,把刀子给哥哥。”   他摸摸沈柔的脑袋,“别怕,哥哥在。”   沈柔终于颤着手,将匕首递出来。   沈元谦接到手中,随手抛到一旁。   卫景朝这才敢,又凑近一些,站在一步远的距离,战战兢兢看着沈柔。   “柔儿,我……”   沈柔的眼泪哗哗往下淌。   卫景朝想给她擦眼泪,抬了抬手,却不敢伸出去。   沈柔忽然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哭道:“你为什么要逼我?”   “为什么?”   卫景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   半晌,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又让你难过了。   我可能真的是个废物。   只能让你伤心难过,给不了你快乐。   他心底生出一丝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像是厌倦了自己,又像是对人生彻底的绝望。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将事情弄得如此糟糕?   他自诩聪明绝顶,洞察人心,却屡次犯了普通人都不会犯的过错。   他怔然望着沈柔娇弱的身躯,耳边是她伤心欲绝的哭声,半晌像是认命般,自厌地闭了闭眼。   他道:“沈柔,等事情了结,你去凉州吧。”   不要再待在京城。   离我远一点。   以免……我再伤害你。   沈柔哭的格外伤心。   沈元谦站在一侧,看着沈柔,忽然移开目光,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眼底的泪。   他道:“陛下,你先走吧,我有话跟她说。”   有的事情,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或许沈柔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四年来,她每一次掉眼泪,都是因着卫景朝。   其他的事情,太怎么苦再怎么难,她总是会想办法解决,从没有被打倒过。   可唯独碰上卫景朝,她总是手足无措。   在荆州城,她第一次对他哭,是梦里梦见了卫景朝。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为了卫景朝。   直到今天,还是为了他。   沈元谦无声叹口气,在沈柔身侧坐下,轻声道:“柔儿,你若是喜欢他,就去和他在一起。”   沈柔从膝盖中抬起头,抬起手指,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   没有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沈元谦叹口气,揉揉她的脑袋,慢慢道:“傻孩子。”   他望着不远处,卫景朝一步一回头的身影,像是陷入了回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吗?就是那个大侠和魔教妖女的。”   沈柔闷闷点头。   “妖女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大侠亲手杀了她。”沈元谦叹口气,“可是,妖女明知是一死,还是答应跟着心爱的男人,回到他的门派,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柔答:“为了爱。”   “并不是。”沈元谦轻轻否决她,“是因为,人这一辈子,很难碰见能够让自己不顾一切,全心全意的事情。”   “她甘愿赴死,不是为了那个男人,而是为了自己的心。”   “为了这一生,能有一件事不是被人操控,是真正随自己的心。”   沈元谦望着妹妹通红的眼睛,揉揉她的脑袋,温和道:“柔儿,你的心呢?” 第96章   郊外的风带着冷意,刮着地上刚生的春草,随风蹁跹起舞。   沈柔埋首在膝盖中,闷闷道:“我没有心。”   沈元谦忍不住笑了声。   他望着远处,轻声询问,“柔儿,若今天是先帝在你面前,要你杀了他,补偿对我们家的冤屈,你会哭吗?”   沈柔咬唇不语。   沈元谦又问:“若是我们初至荆州城时遇见的那个恶霸,今天跪在你面前,让你杀了他赎罪,你会哭吗?”   “若是……若是长公主到你面前做同样的事情,你会哭吗?”   沈柔低头,静静看着地上一株小草。   沈元谦道:“柔儿,人这一生,不可能骗过自己的心。”   “若是--------------栀子整理真的忘了他,不爱也不恨,你大可以一走了之,不理会他,又何必这样挣扎痛苦。”沈元谦语气很淡,轻轻一锤定音,“柔儿,不要再骗自己。”   沈柔闷闷不乐:“可是,我不敢。”   这才是她的心里话。   她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不敢相信卫景朝的感情,怕他深情款款背后,又藏着什么算计。   她真的有点害怕。   沈元谦格外清醒:“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若觉得不安,吊着他也好。”   “只要不委屈自己,做什么都好。”沈元谦脸上没有丝毫负罪感,“昔日他要你做外室,如今大不了要他做你的外室。”   “如此,将来若真的发生什么事情,或者是你真心不再喜欢他,也可及时抽身。”沈元谦望了望小车里的沈沅,冷静道,”   “沅儿可以让他认回去,做大齐公主。”   沈柔怔怔不语。   心底却恍然裂开一道缝隙,有不同的想法,涌入心间。   恍若一道光,沿着这缝隙,让她布满阴霾的心情,有一丝不同的希望。   沈柔需要时间去消化,低着头许久都没说话,上了马车启程后,更是一直沉默。   直到黄昏,日落西山。   一行人进了京城。   透过车帘,沈柔看见京都繁华依旧。   大街小巷,仍是熟悉模样。   叫卖的货郎,路边的小摊,街头的杂耍,高耸的酒楼,处处开门迎客的商铺。   人烟处处,热闹繁华。   沈柔骤然生出恍惚之感,物是人非。   京城年年不曾变,岁岁仍安宁,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却依旧是京城。   人世间的诸多烦扰与忧患,与这熙熙攘攘的人世相比,皆不值一提。   再尊贵不凡的人,在这人间也不过是蝼蚁。   卫景朝贵为君王,他的喜怒哀乐,尚且影响不到天下百姓。   旁人的喜与嗔,似乎皆是无妄。   沈柔放下帘子,抱着刚睡醒的沈沅,柔声道:“这里,就是阿娘长大的地方。”   沈沅天真无邪地问:“阿娘长大的地方?阿娘以前,也像沅儿一样,好小好小吗?”   沈柔笑:“是啊。”   沈沅抱着她的脖子,乖巧地贴贴,“那阿娘的阿娘呢?”   沈柔道:“阿娘的阿娘,很快就能回来陪沅儿玩了。”   四年来,她和哥哥始终惦记着远在凉州城的母亲,却顾及颇多,没敢去见过她。   只是托人打听了,得知她一切安好。   若是家中能够平反,母亲自然能重回京城,继续做她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别苑外。   卫景朝没有露面,是陆黎过来跟沈柔说的。   “沈姑娘,这里是陛下的别苑,陛下安排您和沈公子住在此处,您二位只管安心,平南侯的事情,定会顺利解决。”   沈柔牵着沈沅的手,望着那别苑的门槛,忽的问道:“他人呢?”   陆黎一顿,目光飘到街角,嘴里却说:“陛下回宫去了。”   沈柔的目光随着他飘到街角,果不其然看到一个迅速躲起来的熟悉身影。   她闭了闭眼,沉默片刻,道:“你去喊他过来。”   陆黎灰溜溜走回街角,站在跟前说了几句什么,很快,那边转出一个身影。   卫景朝抬脚,踌躇着走到沈柔跟前,隔着三步远便停下脚步,慢慢道:“什么事儿?”   似乎是因着中午的事情,他有些胆怯,怕再吓着她,于是不敢接近。   一双眼睛,却怎么也不能从她身上撕开。   沈柔定定看着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噎在喉咙中。许久后,她轻声道,“今晚,我有话想跟你说。”   卫景朝微微颔首,“好。”   他没动,痴痴看着沈柔跨进门框内,一双手却在颤抖。   她有话想跟他说。   或许还是绝情的话吧。   可是,他却不舍得放开任何和她接触的机会,哪怕再难过,但只要能多看她一眼,他也是满足的。 第97章   深夜,星辰挂满天空,像一双一双眼睛,安静注视人间。   卫景朝进了别苑,到沈柔房间外,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拍响了门。   沈柔像是等待已久,拉开门,往旁边让了让身子,让他进门。   屋内不见沈沅的身影。   卫景朝脚步一顿,“沅儿呢?”   沈柔道:“玩累了,被侍女带去睡觉了。”   她走了几步,在桌案旁坐下,望着地上铺着与鹿鸣苑相似的地毯。   轻声道:“你知道,我喊你来做什么吗?”   卫景朝心微微紧了紧,饶是已经有了猜测,还是咬着牙不肯服输,“不知道。”   沈柔的目光,静静描摹他的眉眼。   今日,她想了很多,但最终都指向一个答案。   ——正如沈元谦所说,她始终不曾真正放下眼前的男人。   也对。   爱一个人到了骨子里,若是不把骨头拆了,又怎么能够彻底遗忘呢?   沈柔轻轻道:“卫景朝,你真的后悔吗?”   卫景朝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沈柔脸上的神情复杂莫测,半晌后道:“今天,我哥哥对我说了一句话。”   卫景朝呼吸一窒。   沈元谦恨不得杀了他,绝不会说什么好话。   沈柔轻声道:“哥哥说,若是我放不下你,又不肯去原谅你,大可以去想法子折磨你。”   卫景朝道:“若是你,怎么都行。”   沈柔想要折磨他,他心甘情愿。   沈柔定定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不情愿来,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纵然是此时此刻,那张脸,仍是俊美安然的模样。   沈柔忽然捂住眼睛,嗓音低哑:“卫景朝,我永远不知道,你对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卫景朝望着她的身影,怔忡片刻,心底忽然有个不可置信的想法。   他试探性地抬手抚上她的后脑勺。   ——她没有挣扎   卫景朝心里的滋味儿,唯有狂喜二字可以形容。   他哑着嗓子,极为认真地赌咒发誓道:“沈柔,我对天发誓,若我此生此世再骗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沈柔抬眼看他,没有拦着他,只是含着眼泪,咬牙道:“若你骗我,就让我不得好死。”   卫景朝那双眼睛,顿时红了。   四年间,暗无天日的回忆涌入脑海。   他受不了,再一次失去她。   那比死还难受。   卫景朝死死咬紧牙关,“沈柔,我用卫家列祖列宗发誓,永远不会欺骗你,辜负你……”   话音未落,微凉的柔软触到下颌。   卫景朝身体一阵僵硬,垂下眼睑去看她。   只见她那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眸里,充满决绝和坚定。   像是殊死一搏。   像是飞蛾扑火。   卫景朝的心,顿时又软又疼,充斥着无尽的心酸。   许多事情,不需要言语,便能传达彼此的意思。   卫景朝颤抖着手,用力将沈柔抱紧。   沈柔,你怎么能,这样惹人怜爱?   他失了所有的语言,很难想象,她到底有多爱他,才能在不信任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决断。   他何德何能,拥有如此深情。   卫景朝低头,附在沈柔耳边,一声一声唤她,“柔儿……”   这个夜间,窗外的星星格外安静。   沈柔抬手,环住他的腰。   一双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强势。她命令道:“亲我。”   卫景朝低头,寻着她的唇,小心翼翼轻轻触碰,一下一下,生怕她碎在怀中。   沈柔微微有些紧张地闭上眼,攥紧他的衣襟,多年不曾相见,他身上冷淡的香气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变化。   薄透的鲛绡帐内,沈柔抓住他的手臂,学着昔年从他嘴里听来的下流话,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卫景朝双目猩红,宛如发了疯。   翌日清晨,第一缕太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卫景朝脸上。   卫景朝睁开眼,下意识地,先低头看了看,趴在自己怀里沉睡的人。   见她完好无损,骤然松了口气。   阳光照在她细腻白嫩的脸庞上,越发白皙透亮。   卫景朝摸摸她的脸,将人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待沈柔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卫景朝松开她,起身给她披上衣衫,眼巴巴望着她,“你准备时候跟我入宫,还有沅儿,我要赶紧让人给她打扫宫殿。”   沈柔懒洋洋半阖眼眸,将醒未醒的样子,咕哝道:“我没说要和你入宫。”   卫景朝带着笑容和期待的脸庞,顿时僵硬,伸手用力掐了一把,还以为是个荒诞的梦。   明明,昨天已经接受他了,甚至还与他共度春宵。   为什么今天要出尔反尔?   他抽了抽唇角,勉强笑了笑,“柔……柔儿,你别跟我开玩笑……”   沈柔睁开眼,又倒在枕头上,嘟囔道:“许我给你做外室,不许你给我做吗?”   外室。   原来她不是不要他。   卫景朝松了口气,又顿时哑然,挣扎道:“可是……”   “没有可是。”沈柔打断他,“就先这样吧,你若不乐意,我也没法子强迫你。”   卫景朝连忙道:“我没有不乐意,我愿意。”   沈柔瞥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卫景朝忍不住道:“那沅儿怎么办?”   “沅儿她是你的女儿。”沈柔继续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便不瞒着你,所以,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卫景朝理所当然道:“我的女儿,当然是大齐公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沈柔好心提醒他,“那她的身世,你要怎么解释?”   卫景朝下意识道:“你若回宫,与我做皇后,便不用解释。”   沈柔冷笑:“那你就要解释,为什么五年前就死了的人,却能在四年前,和你生一个孩子。”   卫景朝理直气壮道:“我早就说过,是我情意感天动地,复活了你,并且与我春风一度,生下沅儿,就这样简单。”   沈柔懒得搭理他,伸脚踢了踢他,“出去,我要补觉。”   卫景朝握住她脚踝,细细摩挲着腕骨,丈量尺寸,轻声哄道:“乖,跟我回宫吧。”   “所有的问题我都可以解决,你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担心,跟我回去好不好。”   沈柔眼睛酸酸的难受。   她看了看卫景朝,给了他一个期限,“等我阿爹的案子平反,我重新变成平南侯的女儿,你再风风光光娶我。”   “到时候,我绝不推诿。在此期间,便先这样,卫景朝,你能做到吗?”   卫景朝顿时明白她的意思。   等平南侯平反,她便仍是昔日的侯门千金,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可以光明正大嫁给他,不用经历任何闲言碎语。   她只是想要,一切皆如五年前,灾祸未曾发生时。   卫景朝弯腰,虔诚地在她眼皮上落下一个吻,哑声道:“好,你等我。”   沈柔闭上眼睛,鸦羽般的睫毛轻颤。   又过了一会儿,卫景朝不得不起床,回了宫中。   沈柔睁开眼,望着帐幔,伸手摸了摸身侧微凉的被褥。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只是心里想,就去做了。   其实格外忐忑不安。   然而,这忐忑当中,却又格外松快。   松快得像放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整个人焕发新生。   ————————————————   卫景朝回宫后,处理完三省六部没能处理的个别政务,又召见三省六部长官。   对着这些人,他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朕此去荆州,是为了未婚妻沈柔,诸位应当都知道。”   众人垂首不言。   卫景朝不以为意,道:“朕昔年与平南侯共事,对他的品格才能极为钦佩,从未相信过平南侯谋逆之事。如今,朕准备重审此案,诸位爱卿有什么想法吗?”   时任兵部尚书的陆黎,是众人心中陛下头号心腹,又或者称作头号狗腿子。   此刻,这位狗腿子毫不犹豫上前一步,大吹特吹,歌功颂德:“陛下圣明烛照,洞若观火,犹如日月昭昭,昭雪沉冤,实乃天下之福,臣定遵旨。”   另外几个向来对卫景朝心服口服的人,亦表明态度。   剩下的人,纷纷保持沉默,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模棱两可。   唯有尚书令谏言道:“陛下,重审旧案不是不行,但平南侯案件乃先帝钦定,若每个由头,贸然重审,恐对陛下声誉有害。”   卫景朝道:“若是平南侯之子击鼓鸣冤呢?”   众人皆是一愣。   尚书令下意识反问:“沈元谦不是死了吗?”   卫景朝这才解释了,“昔日先帝赐死沈氏父子,洛神公主不忍忠良血脉凋敝,是以偷偷保下沈元谦性命。”   尚书令闻言便道:“若有沈世子击鼓鸣冤,重审此案乃理所应当,臣无异议。”   其余众人,亦纷纷表示,没有异议。   他们也是和平南侯同朝为官的人,对平南侯的品格都十分了解。   而且,老实说,先帝的心胸和本事,着实不忍直视。   当初先帝说平南侯谋逆时,便没几个人相信,只是迫于形势,无法多言,但其实人心浮动,没一个满意的。   若非如此,当年卫景朝要上位,恐怕没那么容易。虽有驻扎城外的那四万大军的缘故,但若非从先帝开始,孟氏皇族的男子,每一个中用的,他们怎么也不至于拥立洛神公主,或者一个外姓子为帝。   这还不都是,没办法的办法。   如今,能给平南侯平反,他们皆乐见其成。   卫景朝看着他们平静的神情,波澜不惊地又抛下一个炮仗,道:“礼部,替朕拟个公主的封号,要最好听最吉利的。”   礼部尚书懵了,“什么公主?” 第98章   ,三省六部这二十几个官员,脚步齐齐一顿,纷纷看向卫景朝。   哪儿来的公主?   卫景朝长到这个岁数,无妻无妾,更遑论子嗣,上哪儿抱个公主回来。   对着这二十几双眼睛,卫景朝亦不免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镇定道:“是朕与沈柔的女儿。”   一时间,满殿寂静。   太阳如此明亮,气氛如此尴尬。   就连陆黎都忍不住往角落里缩了缩,争取减少存在感,以免别人谴责的目光牵连到自己。   这事儿说出口,真的很难不尴尬。   他也不知道,卫景朝怎么可以面无表情说出口。   毕竟,五年前卫景朝信誓旦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弘亲王逼死了他的未婚妻,闹得不可开交。   现在,他和他美丽的未婚妻,偷偷生了一个女儿……   陆黎代入想一想,脚趾头马上要把官靴给抓烂。   礼部尚书目光复杂地盯着卫景朝。   没想到这人浓眉大眼的,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跟人家姑娘连孩子都有了,竟还不曾娶人家,这是什么天理难容的行径。   若是他女儿碰上这种东西,他非得打折对方第三条腿。   礼部尚书忍了忍,努力平和地问:“公主年岁几何?”   “三岁有余。”卫景朝道:“十月的生辰。”   三岁有余……   泰安元年十月出生,也便是当年正月或者二月有的身孕。   那个时候,卫景朝还没有登基,正在与洛神公主议亲……   说实话,能够做到三省长官的人,个个都是厚脸皮,不择手段,对于道德品质的要求无底线的低。   所以,对于卫景朝瞒下沈柔的死,借此打压弘亲王的行为,他们接受良好。   对于卫景朝过河拆桥,推翻先帝定下的案子的事情,因着没有挂碍,他们也无所谓。   可是此时此刻,礼部尚书仍是生出一丝迷茫,艰难地问:“这话,要怎么与天下人说?”   托那出著名戏文《燕燕于飞》的福气。   满天下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沈氏女刚烈,在君意楼被逼自尽。   长陵侯是个好人,始终惦念着未婚妻,不惜代价为她讨回公道,品德高尚,堪为君主。   现在这个情况,岂不是自己打脸。   他当年明知沈柔活着,甚至沈柔就是被他藏起来,还跟他生了个女儿。   结果他还是道貌岸然,大言不惭地去污蔑弘亲王。   这样的品行,简直为人不耻。   若沈沅略小一两岁也就罢了。   只说当年沈柔死遁,卫景朝对此并不知情,是后来重逢,再续前缘。   但小公主的年岁,基本上能够拆穿所有谎言。   毕竟,正月能怀上孩子,至少上一年就勾搭上了。   当时孟氏皇族当政,他为什么不替弘亲王澄清?   为什么任由弘亲王满身污水,甚至被人默许剥夺继承皇位的资格?   甚至于,卫景朝自己借此良机,夺了江山。   再者说,他明知未婚妻存活于世,还跟人家生了孩子,却依旧与洛神公主议亲。   这是君子所为吗?   所以,对于沈柔和小公主的事情,绝不能实话实说。   纵然卫景朝乐意,他们也不乐意。   毕竟,当初拥立卫景朝为帝,便是由于对方“品行高尚,德行卓著,能力卓绝。”   若他并非百姓心中的样子。   那他们这些自诩忠臣的官员,又是哪门子奸佞?   一瞬间,礼部尚书脑子里转过很多想法。   卫景朝揉了揉额角,亦知此事艰难,慢慢道:“爱卿有什么好法子?”   礼部尚书道:“以臣之见,若小公主年方两岁,倒是可以操作,只说是后来碰上的也便罢了。”   言外之意便是,只要是卫景朝登基之后才碰上沈柔,一切都能说得过去。   毕竟,当了皇帝,总不能把皇位让出去。   卫景朝微微抿唇。   他私心里,并不愿意如此。   他本就亏欠女儿良多,不想再让女儿为了自己而受委屈。   一直不声不响的尚书令冷不丁道:“陛下不知道,就不能生孩子吗?”   众人纷纷看向他。   尚书令垂眸,语气又轻又缓:“生孩子不用脑子,也不用眼睛。”   他看向卫景朝,“沈姑娘得罪弘亲王,不敢出现在人前,又痴恋陛下,抛不下您,因此扮作侍女,与陛下春风一度。”   “有了身孕后,她不敢说出口,暗暗藏在心里,独自远走他乡。如此可怜,如此情深,陛下若不以后位相酬,恐怕说不过去。”   卫景朝食指微屈,敲击桌面,沉吟片刻,犹豫道:“如此倒是可行,只怕有人对沈柔不敬。”   尚书令颇为无奈,道:“总不能是有感而孕,沈姑娘和陛下同做一个梦,梦中春风一度,有了孩子。”   “若是这样,恐怕小公主的身世,得不到认可。”   卫景朝揉了揉额角,“暂且这样吧。”   “朕再想想。”   众位官员从御书房出门时,还忍不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每个人眼底,都闪耀着想要窃窃私语的欲望。   还有人捣了捣陆黎,“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陆黎无奈:“陛下不许,我敢吗?”   只有礼部尚书满脸惆怅,指着尚书令道:“大人,您可真是给下官找了个好差事。”   尚书令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你的机遇,抓住了,前途不可限量。”   说罢,他背着手,笑眯眯走了。   徒留礼部尚书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口气。   ——————————————   泰安五年,二月十七。   清晨下了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城内热闹至极,商贩和行人在街上挤挤挨挨,喧嚣声一如既往。   沈元谦带着沈柔,捧着平南侯的灵位,穿过长长的朱雀大街,直奔宫城。   一路上的老百姓,看见他们手中捧着的东西,顿时像是被冰封,笑闹声停住,变得无比寂静。   还有那不识字的,大声问怎么了,然后被人告诉这是昔年平南侯的牌位,便跟着噤声。   宫城前。   沈元谦抬眼,望着高高大大的登闻鼓,将牌位交给沈柔,提步上前,拿起鼓槌,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敲上去。   他面容坚毅冷肃,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寒意,一下一下,坚定有力。   他一边敲击,一边朗声诉冤情。   “沈家世代忠良,草民之高祖、祖父、叔祖、伯父、叔父,一家三代,十几男丁,皆保家卫国,葬身疆场,马革裹尸。草民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实乃忠诚报国之故。”   “然,先帝不辨是非,不分黑白,亲奸佞远贤臣,仅因一封口供,便认定家父谋逆,使我沈氏满门伏诛。”   “草民卑鄙,未居庙堂之高,然为人子,岂敢苟且偷生。”   “今昔之感,惟愿替家父沉冤昭雪,草民愿以此命相酬。”   沈柔抬眼望着兄长的眉眼,用力捏紧手中的牌位,红着眼睛,一张素白的脸毫无血色,弱不禁风。   却咬着牙道:“民女无能,愿以性命,换父亲沉冤昭雪。”   一旁围观的百姓们,纷纷红了眼眶。   平南侯一家,忠君报国,是真正的英雄。   年岁大些的人至今还记得,有一年匈奴来犯,沈元谦的祖父带着几个儿子一起上了战场。   回来的,只有二儿子一个。   那时候,他最小的儿子,不过十六岁。   那一年,尚且年轻的平南侯抱着全家人的灵位,从城门口走进来,一张脸上带着伤疤,悲凉又肃穆。   打了胜仗,死了全家,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谋逆?   先帝是瞎了眼,才会冤枉这样的忠臣?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底下慢慢遍布起一阵一阵的人潮,震声高呼。   沈柔眼睛泛红,酸涩的厉害。   她的父亲是英雄。   君王不知,官员不知,勋贵不知。   天下的百姓,却心知肚明。   正值早朝时间。   今日是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在宫中参与廷议。   忽地,一阵鼓声响起,众人一时都有些懵,互相看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还是卫景朝率先起身,对一旁的侍卫道:“去看看,何人在敲击登闻鼓?”   登闻鼓三个字一出,底下一阵肃静。   登闻鼓,非有滔天冤情,不可敲击。   大齐承平日久,先帝随荒唐,但前有长公主看管,后有洛神公主辅佐,并未闹出大乱子。   是以,多年来,他们并不曾听过登闻鼓的声音。   侍卫很快去而复返,跪在中间大声道:“陛下,前平南侯世子沈元谦携其妹敲击登闻鼓,言有冤情要诉。”   沈元谦的名字,众官员如雷贯耳。   一时间,底下的窃窃私语声更加嘈杂。   卫景朝没有制止,微微颔首,“传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沈元谦走在前。   身后的沈柔,抱着一块灵牌,紧紧跟着他。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卫景朝的眼神,便不由自主黏在她身上。   她今日装扮得格外柔弱,让人看着揪心。   他略有些走神。   及至身边的太监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陛下。”   卫景朝回神:“沈元谦,你有冤情要诉?”   沈元谦撩袍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平静道:“是。”   他看了眼跪在身侧的沈柔,又收回目光,将刚才在宫城外喊的话,又说了一遍。   笔直老百姓,满朝文武对沈家的了解更深。   平南侯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尽皆知。   那是忠义到,被冤枉赐死,仍旧遵旨而行的人。   若说他谋逆,世上便再也没有忠臣。   再者说,平南侯是个好人,热情好客,助人为乐。满朝文武中,有不少受过他的恩惠。   一时间,朝中十之七八的官员,都同意重审此案。   沈元谦和沈柔微微松了口气,两双眼睛,直直盯着御座上的人。 第99章   卫景朝一锤定音,安然道:“刑部协同都察院审理此时,务必做到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   刑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齐齐出列,利落道:“臣遵旨。”   唯有大理寺卿面对无数个探究的目光,僵直身体,格外不自在,难堪得恨不能拂袖离去。   当初平南侯谋逆一案,便是由大理寺主审。如今圣上重审此案,三司动用了两个,唯独撇下大理寺,此种意味,不言自明。   这是不信任大理寺,铁了心给平南侯翻案。   可是,当年的大理寺卿又不是他。   大理寺卿满心怅然,却仍要伪作平静,甚至主动请缨,“陛下,昔年是大理寺主审此案,卷宗及证物皆存放于大理寺,臣请参与重审,望陛下恩准。”   卫景朝点点桌案,不咸不淡地敲打:“爱卿有心,此案至关重要,大理寺不可轻忽。”   大理寺卿额上冒汗,低头叩首:“臣定不负使命。”   重审的事情定下。   终有人开始发难。   往年与平南侯不合的人,此刻冷不丁问道:“昔年先帝赐死平南侯与世子,怎么世子还活着?沈姑娘被弘亲王逼死,如何又活了?”   “如此,算不算是欺君之罪?”他咄咄逼人,质问道,“又是怎样的罪过?”   沈元谦风华清靡,冠绝当世。   此刻,负手冷声道:“我活着,乃是我自知冤情,不愿无端赴死,何罪只有?”   “大人的意思是,我和舍妹都该去死,才算是忠君吗?”   他抖抖衣袖,一派清毓,“若我明知有冤,却仍旧遵旨赴死,大人是不是要说,沈元谦此行,乃故意陷先帝于不义?”   “那依大人之见,我到底是该死,还是该活?或者是,大人给我表演一个,半死不活?”   对方吭哧不语。   沈元谦的口才,仅逊色于御座上那位。   满朝文武,难有匹敌者。   以往他贵为侯门公子,尚且端着斯文的款,如今经逢大变,人还是那个人,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叫人无法反驳。   卫景朝轻轻咳嗽一声:“够了,众卿若无事,今日先退朝。”   他的目光扫过沈柔兄妹,云淡风轻道:“沈元谦,你们留下。”   无人看见的地方,沈元谦翻了个白眼。   待众人散去,沈家兄妹跟着卫景朝去了御花园,一到没人的地方,卫景朝转头便拉住沈柔的手,道貌岸然道:“舅兄自己走走吧,我找柔儿有事。”   沈元谦无声冷笑,转头就走。   时值二月,初春的太阳仍是凉的,冷的。   沈柔手指微凉,卫景朝便捏在掌心里暖着,牵着她缓步走。   御花园风景独好。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何时,走到一栋建筑前。   卫景朝正垂首与她情意绵绵地说着话,沈柔看看眼前的建筑,念出牌匾的字,“藏经阁。”   她有几分好奇,“宫中竟有藏经阁吗?”   本朝遵道灭佛,除慈恩寺等个别极拥护皇家的寺庙外,几乎都不算入流。   何以,宫中竟建了藏经阁?   卫景朝脚步猛地一顿,对上她好奇的眼光,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宫中的藏经阁空置多年,这些年来,除却几个打扫的宫女,只有一个人。   ——洛神公主。   他神态仍是平静,语调从容,“是有,藏了几卷经书,没什么值得看的。”   “前头就是千鲤池,我带你去喂鱼吧。”   沈柔的神色淡了淡,缓缓捋掉他握着自己的手,冷冷看着他,“卫景朝,这才几天你就忘了自己的诺言?”   他是很平静,很从容,毫无破绽。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装的再像,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和理智,却瞒不过枕边人的直觉。   她心里很难说没有失望。   毕竟,眼前的男人前几日信誓旦旦说,此生都不会骗她,转过脸,就有事瞒着她不肯说。   她懒得再搭理卫景朝,平静道:“我先回家了。”   卫景朝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慌乱道:“不是,我没有想骗你。”   沈柔疲惫道:“凡事论迹不论心。”   是不是想要骗她,他都骗了。   四年前,他也没想骗她,却还是酿成苦果。   可他还是没有受到教训。   沈柔闭了闭眼,道:“松手,我走了。”   卫景朝看她神情,心慌到要跳出来,直接抱住她的腰,不许她走,脱口而出,“里面住的是洛神。”   沈柔身子一僵。   卫景朝咬牙,破釜沉舟道:“她被我关在这里,我给忘了,才想起来。”   过去四年,他时常靠着观赏对方的痛苦姿态,稍稍安慰自己。   可是,自从知道沈柔还活着,他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沈柔,只想把心爱的姑娘追回身边,早把这不知道什么人给忘了。   若非今天走到此处,可能洛神死在里头,他都记不起来。   沈柔垂眸,轻声问:“她怎么没死?”   按理说,卫景朝不是这样心慈手软的人。他虽为人算不上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该杀的人,也未曾留下一个。   偏偏,留下了洛神。   卫景朝一个字都没敢瞒着她,“是因为你哥哥,她跟你哥哥从十四岁就开始偷·情,感情非常非常深。那天你和你哥哥一起跳江,我看她跟我一样伤心,就没杀她。”   沈柔诧异于,洛神和自己的哥哥……   她不悦道:“你不要造谣,我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兄长,是京都第一的君子,人品贵重,品行高洁,如玉山之石。   怎么会和洛神公主,有这样那样不正经的关系?   卫景朝干脆道:“若是不信,你只管去问沈元谦,问洛神也行,我带你进去。”   沈柔抿唇,抬脚走向藏经阁。   窗边。   洛神公主脚带镣铐,正翻阅手中经书,美丽妩媚的脸庞在藏经阁庄严肃穆的氛围中,竟也生出几分圣洁。   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冷嗤道:“怎么,陛下又做噩梦了?”   没人吭声。   洛神公主继续讥讽:“还是今日的登闻鼓,难倒陛下了?”   她说着回过头。   卫景朝身侧,一袭素衣的女子,静静看着她,眉眼与记忆中模糊的少女颇为相似。   那一刻,洛神公主心里生出荒谬绝伦的感觉,下意识道:“你疯了,竟找个替身?”   卫景朝颇为无语,点了点沈柔的肩膀,小心翼翼道:“我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沈柔没说话,继续望着这位公主的眉眼。   在她的记忆中,洛神公主是全天下最高傲最尊贵的女子,妩媚的眉眼遮不住眼底的凌厉。   是她一直以来,很佩服的人。   可是现在,这位公主脚上和手腕上都戴着镣铐,坐在藏经阁中,昔日骄傲如盛放玫瑰的脸庞生出灰败之感。   再无昔年的意气风发。   她轻轻开口:“公主,我是沈柔。”   洛神公主翻书的手指一顿,极僵硬地,缓缓转头,眼珠子不转一下,直勾勾盯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嗓音嘶哑:“你还活着?”   沈柔点头。   这头还没点完,洛神公主倏然起身,咬着牙,恶狠狠道:   “沈元谦呢?他在哪里?让他滚过来见我。”   沈柔定定看着她,冷不丁问:“他死了,怎么见你?”   洛神公主脸色骤然一僵。   双手撑着桌子,垂眸时浑身颤栗,只好问:“他还活着,对不对?你别骗我。”   洛神公主的反应,已经说明所有的故事。   若非旧情难忘,何必一见面,只顾得上询问沈元谦的下落?   沈柔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缓缓松了口气,告诉她:“是,他还活着。”   洛神公主道身上镣铐哗啦啦作响,她的目光移到卫景朝脸上,极为坚决直接,“放我出去,我去找他!”   卫景朝冷冷道:“做梦。”   他握住沈柔的手,温声道:“我们回去吧。”   沈柔点头。   两人偕行出了藏经阁。洛神公主的嘶吼透过窗子传出来。   夹杂着对卫景朝的辱骂,格外引人注目。   可是,卫景朝充耳不闻,只是攥紧沈柔的手,小心翼翼道:“柔儿,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难过,我肯定改。”   沈柔神色始终淡淡,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卫景朝无奈,目光凝到一旁的柳树上,拉着她过去,折下一根柳条递给她。   沈柔无语,点了点地,“柳条是送别之物,你是要我走?不必这样委婉……”   “不是。”卫景朝连忙打断她,急得脑门出汗,匆匆道,“我的意思是,你若再见我骗你,就拿这柳条抽我。”   他握着沈柔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柔儿,我不是个好人,这么多年来谎话连篇,是我的习惯。我想,一时半刻我或许还会再犯。”   “你若是见了,不要生气,只管打我,一次抽断一根柳条,好不好?”   沈柔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轻声道:“好啊。”   她将柳条扔到一边。   “这东西我不要,你若是知错,就自己负荆请罪。你若不去,我自然也不会提,只是给你三天时间,若过了这个时限,以后不要再见面。”   她看着卫景朝,默默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卫景朝,我未必能够看出你撒的每一个谎言。”   可是,我有可能看出来,你恰好欺骗我的那个谎言。   卫景朝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沈柔果然与以前大不相同。   当初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也变得这样有心眼,竟然学着用这样的手段,来调·教人。   真的是,他撒的每一个谎言,沈柔都有可能看出来。   若是她恰好看出来的那个谎言,他没有主动请罪,沈柔肯定不会再相信他,不会再原谅他。   而往后余生,每一个谎言,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稻草。   他再也不可能,敢骗她。 第100章   日色璀然,嫩柳斜斜。   卫景朝低头看她漂亮的眼眸。   那双眼睛仍是清澈明亮,一如往昔,此刻里头的坚决便清晰地流露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搭理他。   若是他真的言而无信,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卫景朝嘶哑道:“我绝不敢了。”   他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坏胚子。   撒谎、避重就轻、言而无信等等,诸如此类的品德,是骨子里自带的,难以改变。   可是,他不能失去沈柔。   所以哪怕是承受削骨剥皮的痛楚,他也要将身上的恶习,一个接一个拔掉。   他要光明正大、襟怀坦白、千仞无枝。   不再是伪装,而是真正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沈柔笑了笑,没有多少情绪,道:“若只是不敢,倒没什么意思。陛下应当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当真艰难,不必为难自己。”   “陛下自有光明前程,日后青史垂名,当是千古。而我不过是世上最普通的女子,自然有我平平无奇的路要走。”   “一别两宽,亦能各自欢喜……”   卫景朝当即捂住她的嘴,阻止她未说出口的话。   咬牙道:“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只是不许再说与我分开的话。”   “沈柔,我说了会改,就一定会改。”   他盯着沈柔美丽的眼眸,一字一顿:“我不敢,不想更不愿再骗你。”   “沈柔,这样的答复,可以吗?”   沈柔顿了顿,看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眸,轻轻道:“可以。”   她说这些,不过只是为了他一个心甘情愿。   “不敢”终究只是“不敢”,“不想不愿”才是真心。   她不需要他的不敢,只要他真心实意地认为,爱一个人,就不该欺骗她。   信任和坦诚,是感情绵延的基础。   若是生活中充斥着欺瞒,无论是多么深厚的感情,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消耗的分毫不剩。   她心里的认知格外清晰。   冷冷地想,若是卫景朝真的拿着柳条负荆请罪,她肯定会,用力抽下去。   不留一丝情分。   平南侯的案子,查了三天,找到许多证据能够证明其清白,可唯独缺了最关键的一项。   五年前,殿前指挥使指认平南侯谋逆。   随后大理寺围了平南侯府,翻箱倒柜,从中搜出一封书信。   书信上面是平南侯的字迹,盖着平南侯的印鉴。   这封书信,成为压垮整个侯府的有力物证。   可是,现在大理寺存放证据的档案库,每样东西都齐全,唯独少了这封书信。   盘点证据时,大理寺卿背后的冷汗浸湿厚重的官服,几乎是马不停蹄奔进皇宫,向卫景朝请罪。   卫景朝脸色难看,犹如狂风骤雨。   这封信是最关键的物证,只要能够证明这封书信是假的,再辅以其他人证物证,平南侯的罪名自然能够洗脱。   现在,丢了。   卫景朝双目冷凝,盯着大理寺卿,怒道:“大理寺是干什么吃的?”   大理寺卿跪地叩首:“臣罪该万死。”   可是,此刻认罪又有何用。   卫景朝揉了揉额角,“去找,否则你这个大理寺卿,也不必干了。”   语毕,他转身离开。   大理寺卿惶恐至极,匆匆又回了大理寺,赶紧去查清此事。   按照卫景朝的震怒程度。   若当真丢了这至关重要的证物。   恐怕他说的“不必干了”,不是撤职查办这样简单。   大理寺卿痛不欲生,恨不能回到三年前,哪怕不升官,也绝不做这倒霉催的。   卫景朝从御书房走出去,越过长长的风雨连廊,脑子里的思路越发清晰。   平南侯向来与人为善,在朝中并没有几个仇家。个别有些小恩小怨的人,也不会往死里整他。   毕竟,拿走这书信的意味过于明显。销毁证据,就是想将平南侯的罪名彻底钉死,再无翻身的余地,让这桩案子,永远无法翻案。   这世上,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便是先帝。   而先帝所作所为,只有一个人事无巨细,无所不知。   ——藏经阁里那位公主,是先帝头号心腹。   卫景朝阔步走向藏经阁。   洛神公主经书也不看了,双眼直勾勾盯着窗外,似乎想把这窗子看烂了,逃出去。   卫景朝推门进去,冷淡道:“不要做梦了,你脚上镣铐乃玄铁铸造,没有钥匙,谁也打不开。”   洛神公主双眼冒火,勃然大怒:“卫狗!放我出去!”   卫景朝充耳不闻,在不远处坐下,冷声道:“我问你,当初平南侯被判处谋逆时,那封书信去了哪里?”   洛神公主微微一怔,有一丝迷惑。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突然就平静下来。   她盘膝坐下,淡淡道:“那封信,被我藏起来了,你若是想要,就放我出去。”   “卫景朝,这个交易你若是不答应,此生此世,你都休想给平南侯翻案。”   卫景朝冷眼相看,漫不经心道:“你随意。”   “这世上想给平南侯翻案的人,不是我,而是沈元谦兄妹。”卫景朝轻轻一笑,“沈元谦本就恨毒了你,若是平南侯被冤枉一辈子,你猜他今生今世,会不会原谅你?”   洛神公主十分存得住气,轻嗤道:“我若是出不去,见不着他,今生今世同样无法博得他原谅。”   “卫景朝,但若你做不到承诺的话,沈柔还能毫无芥蒂跟着你吗?”   卫景朝脸色倏然一变。   洛神公主得逞地笑出声。   她何其聪明,一听卫景朝提起那封书信,便飞快串联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沈柔还活着,他想要给平南侯翻案这两件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年沈柔落江而死时,恨透了卫景朝。   如今愿意再回到他身边,定是因为有特殊利益说服力她。而这个利益,只会是平南侯的冤案。   洛神公主成竹在胸,傲然道:“这封书信交给你与否,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但你若是得不到,便会失去沈柔。”   “卫景朝,表哥,动动你的脑子,想想该怎样选择。”   卫景朝神态阴冷,问:“那封书信当真在你手中?”   “自然。”洛神公主轻嗤,“我亲手伪造的证据,当然要拿回来,以免牵连自己。”   卫景朝敲击着膝盖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个表妹,不由问道:“平南侯谋逆一案,是你所为?”   洛神公主冷冰冰的,“拜你所赐,若非你向父皇告密,说我与沈元谦来往过密,父皇也不会逼我至此。”   卫景朝诧异:“我何时向先帝告过密?”   他几乎瞬间气笑了。   “平南侯是我岳父,与我同气连枝,我为何要害他?”   他纵然知道洛神公主与沈元谦来往之事,更知道这二人暗通款曲多年。   但是,他是脑子里糊了猪油,才要去找先帝告密。   洛神公主悚然一惊,手背上青筋暴起,将锁链捏的咔咔作响。   她从喉管里挤出来一句话,“是父皇骗我。”   建安二十四年冬,御书房。   先帝坐在御座前,翻阅女儿批好的奏折,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冷不丁问了句:“听景朝说,你最近与平南侯家的沈元谦来往密切。”   洛神公主手一抖,便写歪一个字,强颜欢笑道:“父皇哪儿听来的闲言碎语,那沈元谦确实俊美无双,女儿有心,可惜人家清高得很。”   先帝笑了声:“洛神是朕的女儿,合该匹配世上最好的儿郎。只沈元谦恃才傲物,其父平南侯更是拥兵自重,配不上我儿。”   先帝沉吟片刻,笑道:“皇儿若当真喜欢,就想法子驯服他。再野的雄鹰,折断了翅膀,也只能任人□□。”   洛神公主没吭声。   先帝又道:“若是旁人,朕就下旨给皇儿做驸马,以后只管相妻教子。只是平南侯府拥兵自重,高傲自大,恐怕不听朕的。”   “若是把皇儿嫁过去,又怕他们欺辱皇儿。”   “如此不识好歹的人家,真真是让朕不喜。像那样的祸害,更是不该存于人世。”   他说了这样多的话,道貌岸然,一派拳拳慈父之心。   可实际上,只有一个意思。   平南侯府权势过盛,威胁皇权,所以绝不许孟洛神与沈家联姻,不管是下嫁还是入赘,都不能同意。   他不喜,不高兴。结果便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是在威胁她。   要么杀了沈元谦,她彻底与沈家断掉联姻的可能性。   要么就杀了平南侯,折断沈元谦的翅膀,将他困在方寸之间,再无威胁皇权的可能性。   她不想让沈元谦死。   于是,选择了后者,亲手策划了平南侯谋逆一案。   这几年,她一直以为,告密的人是卫景朝。所以当初,千挑万选,最终决定让这位表哥做自己的刀下亡魂,结果被人夺取了果实。   结果,一切都是假的。   最初就是先帝骗了她。   洛神公主深吸一口气,抠着锁链上的孔,努力维持着平静,“卫景朝,放我出去。除了这封书信以外,我还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平南侯清白,无辜被冤。”   “什么证据?”   “父皇写给殿前指挥使的密诏。”孟洛神恨声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由他指控平南侯。”   卫景朝当即决定放她出去。   毕竟,先帝亲自陷害平南侯的密诏,比其他的证据,有力得多。   他道:“放你出去可以,只是你要答应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隐姓埋名,此生不许再以皇族身份生活。第二,将你手中所有东西交给我,以后老老实实别再找事。”   洛神公主几乎是没有考虑,直接答应下来。 第101章   洛神公主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下来。   她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心知肚明,若是不能离开这个地方,那她所有的势力都毫无用武之地。   她皇族的身份,更是没有任何用处。   毕竟,在世人眼中,她早已死在那年兵变里,尸骨随着先帝下葬,只留下一个虚名。   四年来,卫景朝这个皇帝做的怎么样,所有人都看的清楚。   他比世间所有人都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哪怕先帝有儿子,此时此刻过来夺他的位置,天下的百姓也不会答应。   何况,她只是一个公主,不至于愚蠢到以卵击石。   卫景朝起身走到不远处的角落里,拉开一个抽屉,从中摸出两把钥匙扔给她,转身走了。   他回到御书房内,让人去接沈柔进宫,只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她。   半个时辰后,沈柔坐车入了宫,被人带到御书房内。   急急问道:“怎么了?”   卫景朝绕过桌案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腻腻歪歪搂着她,才细致地将事情告诉她。   “大理寺今日盘点证据,发现少了当初定案时的那封书信。”   沈柔脸色倏然一白。   卫景朝忙道:“别急,现在已经找到了。”   “这封书信,连带着其他重要证据,都在洛神手中。”   沈柔定了定神,微微放松。   卫景朝揉揉她心口,“洛神答应全部交出来,只是,提了一个条件。”   沈柔能够想到,这位公主提了什么条件,侧目看向卫景朝,“放了她?”   卫景朝微微颔首。   沈柔没吭声。她不觉得卫景朝会答应。   毕竟,人人都知道放了洛神公主之后有多大的风险,不好强求。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低声道:“你觉得,我不会与她做这个交易?”   沈柔沉默。   显而易见。否则,他又何必火急火燎,将她叫进宫中安抚。   虽知道这样的选择无可厚非,一颗心,却还是止不住发冷。   终究比不上江山社稷在他心底的分量。   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还是这样。   没有任何区别。   卫景朝倏然叹息,将她搂得更紧,轻声道:“她已经走了。”   沈柔一愣,愕然看着他,一双水遮雾萦的眼眸顿时瞪圆了。   卫景朝亲亲她微微发红的眼皮,柔声道:“柔儿,你可以对我多一点点信任。”   沈柔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块东西,心口砰砰砰地跳。   有些茫然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放掉洛神公主。   明明知道,洛神公主一旦离开了控制,可能会对他不利,不是吗?   只是为了这份证据,就甘愿冒险吗?   她呆呆看着卫景朝。   卫景朝垂首,顺着眼睛、鼻梁、樱唇往下轻轻啄吻,边吻边道:“柔儿,我不会让你失望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望着他认真的眼眸,沈柔心里一阵一阵发酸,有些怨憎自己不争气。   四年了,还是为他的脉脉深情,搅乱心神。   卫景朝用大拇指一下一下擦拭着她的眼泪,哑声道:“别哭。”   他的心,又酸又疼,又有一丝期待。   酸涩与她的苦痛和难过。   期待与终于从她身上,窥见一丝以往的影子。   卫景朝一直都不快乐。   哪怕沈柔回到他身边,他还是不够快乐。   曾经见过沈柔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见过她的深情,见过她炽热的爱。   如今又怎么能够满足。   四年前的沈柔,困在鹿鸣苑内,依旧无怨无悔。   随他去凉州城,从未道过一声苦。   替他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曾有一丝不满意。   冒着危险千里奔赴匈奴王庭,只为早几日扑进他怀中。   那样刻骨的深情,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可是现在,她在他身边。   眼底是不信任,是怀疑,是漠然。   纵使有情,也敌不过抵触。   他怎么能够不难过。   但是这不要紧。   终有一天,他会一样一样瓦解她心底的壁垒与冰霜,将她融化成昔日的模样。   让她和当初一样。   赤诚天真,活泼善良。   哪怕经历风霜,仍不堕坚强。   翌日清晨,沈柔兄妹居住的别苑内,多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当初那封书信,另一样是先帝下了私印的诏书,整整齐齐摆在书房的桌子上。   与这两样东西一同出现的,还有坐在书案后的美人。   沈元谦定定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妩媚脸庞,脸上没有惊讶。   昨日卫景朝将所有的事情全盘告诉了沈柔后,沈柔回家,又转告给他。   凭借他对洛神的了解,这个人会来找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他神色只是淡淡的,微微弯腰,如往昔一般淡泊宁静:“公主安好。”   洛神从桌案后起身,缓步绕过桌子,在他跟前站定,打量着他毫无变化的俊美脸庞,忽然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沈元谦微微皱眉,摸了摸又麻又痛的脸颊,神色仍是平静,将另一侧脸颊伸过去。   “公主愿意将证据还给草民,草民感激不尽,若是公主有所不满,尽可以再打。”   洛神那双凌厉的眼眸中溢满泪,咬牙切齿道:“沈元谦,你活着,为何不来找我?”   沈元谦面上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草民为何要找公主?”   洛神公主冷冷看着他。   他后退一步,面无异色看着眼前妩媚多姿的女子,轻轻笑了,“公主,昔年你我相好不假,但当初公主说的话,我字字句句记在心上。”   “各取所需,不误良缘,切莫纠葛。”他轻轻道,“这十二个字,沈某毕生难忘。”   这句话,她自然不会忘记。   是最初他们相好时,她不愿被情爱耽搁事业,率先与她说清楚,“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日后不误对方良缘,切莫为这点事情而纠葛。”   可那个时候,沈元谦只是狠狠将她按在榻上肆意挞伐,紧紧按住她的手,情热之际,逼着她收回刚才的话,否则断不肯给她痛快。   沈元谦继续道:“这世上年轻俊美的男人不胜其数,皆可满足公主,公主还是不要纠缠了。”   洛神公主脸色顿时失了血色。   是平南侯刚死之时,她派人偷龙转凤,将沈元谦偷了出来,藏在密室中。   沈元谦何其聪慧,自然能够猜出在平南侯谋逆一案中,他这个诡计多端的情人扮演了什么角色。   于是,他怒声质问洛神,为何要这样做,为何丝毫不顾念他们之间的情分。   然后,她便笑了,几乎是嘲讽。   “情分?”一声嗤笑,她--------------栀子整理扬起染着大红蔻丹的手指,点点他的脸颊,“沈元谦,你可真是天真。”   “本宫找你偷情,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年轻健壮,洁身自好罢了。”   “于本宫而言,你和旁人没有区别,本宫可以找你,自然也可以找别人。”   时光回溯勾起记忆,又很快转回现实。   洛神道:“我那是权宜之计。”   沈元谦笑了:“不重要。”   他卷起桌案上的证据,微微颔首:“公主若喜欢这别苑,草民不敢阻拦,明日便带着舍妹搬出去,为公主誊地方。”   “只是,草民要去刑部一趟,无暇陪伴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说罢,他出门,去找沈柔,兄妹二人一同到刑部奉上证据。   三日后,重审平南侯谋逆一案,正式开庭。   为让这起案子堂堂正正翻案,让全天下人做见证,刑部特意借了京兆府的公堂,于正午开庭审案,许万民旁听,随天下人议论。   正式开庭后,沈柔兄妹站公堂内,看着大理寺、刑部一样一样送上证据。   又拉上几个证人。   前任大理寺卿,先帝的殿前指挥使,以及先帝的大太监。   皆是当年谋划此案的核心人物。   为了洗脱大理寺污名,今日庭审由大理寺卿主诉。   最先奉上的,便是那封书信。   大理寺卿道:“经仵作查验,这封书信看上去是平南侯的字迹,却有其形无其神,不信诸位请看。”   大理寺卿拿出另一封书信,道:“这是平南侯的真迹。”   他怼到前大理寺卿跟前,冷哼一声:“大人,您也是进士出身,不至看不出差别吧?”   对方身体一抖。   这差别当然极大,平南侯的字迹金戈铁马,有气吞山河的之势。   而那封书信上,横竖弯折,都与平南侯一模一样,却偏偏没有这样入木三分的力道,少了几分洒脱气魄。   但凡读过三年书,便没有看不出来的。   大理寺卿盯着那三人,环顾一周,冷声道:“我说这封书信是伪造,三位没有异议吧。”   没有人说话。   大理寺卿随即拿出一个卷轴,展开之前,忽然对着门外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深吸一口气道:“接下来,我要对先帝不敬。但圣人言,民为贵君为轻,还请诸位看在我是匡扶天下正义的份上,替先帝原谅我。”   说罢,他脸上露出壮士断腕之色,道:“我手中诏书,乃是先帝写给殿前指挥使,要求他污蔑平南侯谋逆的密诏。”   “经大理寺、翰林院、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共同鉴别,证明这张密诏,乃是先帝亲笔,绝无误会。”   此言一出,满堂震动。   众位百姓几乎都懵了,怎么也没想到,平南侯谋逆一案的主谋,会是先帝。   他们还以为,是哪位奸臣蒙蔽圣听。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满堂寂静中,大理寺卿又命人送上其他证据。   其实,单这两样证据,便足以证明平南侯之冤,再佐以其他,人证物证俱全,充分证明,平南侯乃是无辜被冤。   刑部尚书主审,当庭宣判,平南侯无罪。 第102章   刑部的审判结果被送入宫中,呈上御案,交由君王审阅。   翌日,宫中传来旨意。   其意有二,一是宣告天下,平南侯无罪。二是复平南侯爵,赐还侯府及家业,命其子沈元谦承袭爵位。   满朝文武并无异议,天下百姓更是抚掌赞同。   将平南侯本就拥有的东西还给他们,算不上恩典,更不必旁人阻拦,这是应得的。   同日,沈元谦启程北上,准备去凉州城接回沈夫人,以及平南侯的尸骨。   沈柔留在京中照顾沈沅,整理侯府,收拾家业。   这日沈柔独自回到平南侯府。   随着大门被打开,昔日熟悉的风景,尽数落入眼底。   桐间露落,柳下风来,清风雅致,光华不晚。   这是沈柔从小长大的地方,处处都是她的记忆。   庭院里摇曳的柳树,仍记得年年春草绿时,站在柳树下,眼泪汪汪迎接远行的父亲归来。   墙边一丛一丛的翠竹,是年幼时父亲握着她的手栽下,盼着她和哥哥能如青竹笔直,宁折不弯。   脚下的鹅卵石、远处的池塘、墙角笔直的梧桐、庭院里栽着茂盛的鲜花,都留着父亲的痕迹。   沈柔站在那里,忽然不敢往前一步,心底生出怯意。   进去的每一步,都有昔日的痕迹。   可她的家,再也回不到过去。   身后脚步声缓缓靠近。   她听见卫景朝的声音,“柔儿。”   沈柔没回答,身体一动不动。   卫景朝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的热度源源不断传过来,像是传递着无尽的力量。   沈柔眼睛酸涩,慢慢将疑问说出口:“卫景朝,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样的劫难?”   “我阿爹是英雄,从没做过恶事。我和阿娘从来都乐善好施,年年向贫民布施,向道观寺院捐钱,祈祷漫天神佛保佑阿爹平安。”   “我不求富贵,不求显达,只求平安,怎么就那么难?”   卫景朝无声叹息,抚了抚她的脑袋,“沈柔,世事无常。”   世间的事情,向来不讲道理。   不因善而兴,不因恶而颓。   沈柔的眼泪滑落,哽咽着问:“那我以后,也可以作恶吗?”   卫景朝这人没有多少节操,“你想做什么都好,不论善恶,不管对错。有我在,世上没有任何人再给你劫难。”   沈柔转头看他。   卫景朝低头,快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一本正经道:“信我。”   沈柔不知道想了什么,忽然咕哝道:“算了,良心不安。”   说罢,反手握紧他炙热的掌,小心翼翼往院内走。   卫景朝微微勾唇,轻声道:“柔儿一直都善良可爱。”   沈柔没说话,耳根微微泛红。   绕过垂花门,便是内院。   ——平南侯一家生活的地方。   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每一次都停留在五年前的温馨里,沈柔的眼泪又憋不住掉下来。   卫景朝格外无奈,拿手指给她擦眼泪,边擦边叹:“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不怕沅儿笑你。”   沈柔擦了下眼泪,一抽一抽的哼唧:“沅儿才不会。”   她凶凶地瞪圆一双眼睛,“你有意见?”   卫景朝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能给柔儿擦眼泪,我甘之如饴。”   沈柔轻哼一声,蔓延无边的伤感略微轻松一点。   她看着这庭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样样如昔。   却荒草萋萋,灰尘层层,蛛网乱布,一派萧条,眼见着是没法直接住的。   沈柔微微皱眉。   卫景朝眼珠一动,抓住机会道:“沈元谦走了,你和沅儿住在别苑不安全,不如随我进宫住几天吧?”   “柔儿,”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正好趁此机会,我派人给你修葺侯府,采买下人,等你哥哥和母亲回来,可以直接住进来,不好吗?”   沈柔侧目看他,哪里看不出他心底的小算盘。可她也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想了想,突然点头应下来,“好。”   卫景朝一愣,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沈柔瞟他,眼底流动的波光带着笑意,“若你只是客套,就当我没说,我不会腆着脸去麻烦你。”   “不麻烦。”卫景朝忙道,“宫中早已收拾好沅儿的宫殿,你们进去就有地方住,一点都不麻烦。”   他说着,眼底生出一丝笑意,长指缠绕着沈柔的发丝,轻声道:“柔儿既答应了我,不许反悔。”   沈柔转过头,抬脚往另一边走,去看池子里的荷花。   平南侯府不像鹿鸣苑引了温泉,新荷未生,只余一片枯荷。   卫景朝在她耳边低声道:“鹿鸣苑的荷花,该开了。” 第103章   随着这声低喃,呼吸间灼热气流,吹到耳根。   沈柔耳根微红,轻轻瞪他一眼。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嘴唇蹭过她的耳根,笑道:“好吧,还没开。”   二月的天,饶是鹿鸣苑引了温泉,也至多催生几片荷叶,不至于热到荷花绽放。   沈柔又瞪他一眼。   他捏着沈柔的手,展开她柔软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嵌入其中,温声道:“但是,早晚会开的。”   “等开了,我们就回去看看,好不好?”   他试探地盯着沈柔的眼睛,一动不动,生怕错过她的反应。   沈柔轻轻“嗯”了一声。   卫景朝的心,骤然炸起烟花。   他们都知道,这一声“嗯”意味着什么。   鹿鸣苑藏着他们曾经最美好的时光。   也藏着痛苦的记忆。   如今,她答应跟他回去,便是意味着,愿意回首过去,和他一起接受往昔种种。   她愿意敞开心扉,去看他的心,他的情。   于卫景朝而言,这是极好极好的消息。   卫景朝的心微微发颤,垂眸看她,轻声道,“去给你和沅儿收拾行李?”   随着沈柔微微颔首,他便收紧五指,握紧她的手,牵着出门。   上了马车,直奔别苑。   别苑内,沈沅被侍从们逗着玩,开心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做游戏,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红扑扑的。   瞧见沈柔的身影,她一把扔掉手中宝贝半天的鲜花,扑进沈柔怀里,甜甜道:“阿娘,你去哪里了,沅儿好想你。”   沈柔捏捏她的小脸,将她抱起来,温柔道:“阿娘回小时候的家了,过几天也带沅儿过去,好不好?”   沈沅用力点头:“沅儿要去。”   自从得知沈沅是他的女儿,卫景朝瞧着这小姑娘,在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漂亮。   见状忍不住轻笑一声,抬手捏捏小姑娘的脸颊,“阿娘累了,宝宝让爹爹抱抱,好不好?”   沈沅往后躲了躲,搂紧沈柔的脖子,像是怕被人抢走,糯糯问:“阿娘,他是爹爹吗?”   沈柔点头,“是,他就是沅儿的爹爹。”   卫景朝期待地看着小姑娘,伸出手要抱她。   沈沅小手一缩,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大声道:“不要!”   “我要阿娘,不要爹爹。”小姑娘哼唧,“我爹爹是混蛋,欺负阿娘,我不要你。”   沈柔脸色一凝,问:“谁告诉沅儿,爹爹不是好人?”   沈沅不敢骗她,乖乖答道:“二丫的阿爹和阿娘。”   她一板一眼地学:“你阿娘受了这么多苦,你阿爹却没陪着,肯定是背信弃义的混蛋,不是好东西。”   沈柔脸上泛起一层薄怒。   怒于昔日的邻居,竟对着沈沅一个小小的孩子,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   更怒于,女儿被人灌输这样的思想,她却一无所知。   她与卫景朝的事情,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是她自己的事,与沈沅毫无关系。   沈沅是她的女儿,也是卫景朝的女儿,她不该在没有见过父亲的时候,就被人灌输先入为主的概念,对生父生出敌意。   卫景朝按住她的肩膀,神态平和道:“柔儿,为此生气,不值。”   他从来不是善良公正,意气用事的人。   对待外人,哪怕是情绪也要换成价值,算一算是否值得。   在他眼底,沈柔邻居家那对夫妻,便是不值。   一对没有读过书,连给女儿取名字都是“二丫”这样粗俗的字眼的夫妇,是理解不了沈柔的。   他们不会懂沈柔怒在何处。   反而会觉得,不过是逗一逗孩子罢了,为此生气是小题大做。   实在不值得赋予太多情绪。   至于沈沅。   她这样小,天真童稚,烂漫无知,很快就能掰回来,实在不必为此生气。   沈柔侧目看向他安稳的眼睛,咬牙不语,眼底蕴着不悦。   卫景朝揉揉她的脑袋,声音低哑带笑:“我不生气,你也别气。”   说罢越过她,绕到身前,将沈沅从她怀中扯下来,放在地上。   小姑娘支棱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他。   卫景朝低头,盯着那张和沈柔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心里微微发软。   却仍是冷着脸道:“你知道爹爹是什么意思吗?”   小姑娘乖乖点头,但是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卫景朝轻嗤:“爹爹就是另一个生你的人,和你阿娘一样。”   小姑娘大声喊:“不一样。”   她拽着沈柔的裙子,倔强地望着卫景朝,漆黑眼眸中全是愤怒:“不一样。”   看着她这幅抵触的模样,卫景朝愣了片刻,眼神忽然温柔下来。   他揉揉沈沅的脑袋,轻声道:“嗯,不一样。沅儿说的对。”   当然不一样。   沈柔经历生死生下的女儿,合该与她亲近,将她当做世上最亲近的人。   沈沅将沈柔当做最亲最亲的人,他只会为之高兴。   他眼神骤然温柔,侧目对沈柔说:“沅儿挺好的。”   这句话倒是哄到了沈沅,小姑娘用力点头,仰着脸对沈柔说,“阿娘,沅儿好。”   沈柔忍不住一笑,捏捏她细嫩的小脸“嗯,沅儿很好。”   沈沅甜甜地笑,伸出双手她抱。   沈柔弯腰抱抱她,往她小脸上亲一口。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更大,两个可爱的小梨涡毕露无疑。   卫景朝在侧,不轻不重道:“你们母女真是亲近。”   沈柔一阵无言,没有理会他的酸言酸语,牵过沈沅的手,拉着女儿进屋。   小姑娘乖乖任她牵着,蹦蹦跳跳跟着走,天真烂漫地问:“阿娘,为什么沅儿的爹爹,不像别人那样一直陪着宝宝?”   她没有任何障碍,就接受了卫景朝是她爹的事情。   又开始疑惑起别的事情来。   小小的孩子,没有任何难以接受或者难过。多了个爹,不哭也不闹,好像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爹爹,和别人家的不一样。   沈柔一顿,下意识看了眼卫景朝。   卫景朝神态尚且平静,道:“爹爹以后会一直陪着沅儿。”   沈沅对“爹爹”这样东西并没有很深的概念,乖乖抓着沈柔的手,仰脸看着卫景朝,疑惑地问:“那你以后,也要住在沅儿家里吗?”   卫景朝低头看着她,温声道:“沅儿和阿娘去爹爹家里住,好不好?爹爹家里更大更漂亮,有很高的楼,很好看的池塘,还有小马,小猫,小鸟。”   沈沅不像别的小孩,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只扯着沈柔的手,“阿娘去哪,沅儿就去哪。”   沈柔轻笑,揉揉她的脸,“阿娘带你去爹爹家里住。”   沈沅一改刚才兴趣怏怏的模样,兴高采烈点头:“好啊。”   她眼睛顿时亮晶晶的,撒娇道:“那我要小马,小猫,还要小鸟。”   卫景朝轻嗤一声,低头捏捏沈沅的脸,“小马小猫小鸟都是我的,你该找我要。”   沈沅偏过脸不搭理她,仰脸娇娇地喊:“阿娘……”   沈柔看卫景朝一眼,不悦道:“你别欺负她。”   卫景朝勾唇,似笑非笑看着只到自己膝盖的小女孩。   只觉得,这小丫头是故意跟他过不去。   他脸上挂上温和神情,一派斯文安静,“嗯,不欺负她。”   沈柔狐疑地看着他。   卫景朝颇为无奈,道:“不信我?”   沈柔这才道:“你带着沅儿玩一会儿。”   将女儿交给卫景朝,她自己指挥侍女们,替她和沈沅收拾行李。   这边,卫景朝与沈沅对视。   他掐住沈沅脸颊上的软肉,低声问:“小丫头,故意的?”   沈沅眨眨眼,两滴眼泪顿时落下来,染红了眼圈。   卫景朝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哭。”   他小声道:“你阿娘很忙,别让她担心。”   沈沅闷闷哼了一声。   卫景朝撒开手。   沈沅背着手擦干眼泪,叉腰道:“你欺负我阿娘,我不喜欢你。”   卫景朝一把将她抓进手里,搁在手臂上抱着,不顾她挣扎,将小姑娘固定稳了。   才慢慢问:“沅儿喜欢吃茯苓糕吗?”   沈沅年纪小,戒备心到底差了点,闻言下意识道:“喜欢。”   卫景朝心底一笑。   这小姑娘的确是与沈柔极像,连吃东西的爱好都像。以前平南侯曾说过,沈柔喜欢吃茯苓糕。   他随口一试探,这小姑娘的确也是一样喜欢。   卫景朝诱哄道:“沅儿喜欢爹爹吗?”   沈沅断然道:“不喜欢。”   她下意识抱紧卫景朝的脖子,有些胆战心惊。   卫景朝很高,比沈元谦更高一些,是沈沅见过最高的人。   现在她坐在他手臂上,像是坐在高高的山上,抬手就能摸到树叶,比以前每一次都惊险刺激。   可是亲生父亲的肩膀和手臂,是这样有力又可靠,紧紧抱着她,格外的安心。   跟阿娘柔软的手不一样。   跟舅舅不一样,跟别人也不一样。   沈沅年纪还小,说不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抱紧卫景朝的脖子,小脸下意识蹭蹭他的脸。   结果被粗糙的下巴扎了一下,顿时皱起脸,不高兴地用小手推开他的脸。   卫景朝失笑,忽然将她举过头顶,高高地站着。   沈沅惊叫一声,两腿挣扎着踢他。   卫景朝又将她放在手臂上坐着,不待小姑娘回神,又将人举到头顶。   沈沅有了经验,没有第一次那么害怕,突然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刺激,咯咯笑出声来。   循环了几次,卫景朝最后一次将她放在手臂上,问她:“喜欢爹爹吗?”   沈沅不答,拍着他的手臂,“还要举高高。沅儿还要!”   卫景朝不为所动,威逼利诱:“你说喜欢爹爹,就举高高。”   “不喜欢,就不举。” 第104章   沈沅坐在他手臂上,皱起小小的眉头。   卫景朝继续道:“你说,爹爹让人给你做茯苓糕,天天做。”   沈沅年纪虽小,却天生七窍玲珑心,不好糊弄,听到卫景朝威逼利诱的话,不但没有如他所愿。   反而抹了抹眼睛,哭声震天响:“阿娘,爹爹欺负我。”   卫景朝愕然看着她。   沈柔从屋里走出来,疾步走到跟前,将沈柔从他怀里接出来抱着,轻轻哄了几句,这才怒目瞪着卫景朝:“她这么小,你欺负她做什么?”   卫景朝争辩道:“我没有,我只是带着她玩,她污蔑我!”   沈柔怒道:“她才三岁半!”   卫景朝有苦说不出。   沈沅趴在沈柔怀里,冲着他做了个鬼脸。   卫景朝一阵气闷。   沈柔还有事要忙,哄了几句,又将沈沅交给他,警告道:“你再欺负她,我跟你没完。”   卫景朝点头,按住沈沅的小脑袋,不让她动弹,笑意温柔如春风:“你放心,我肯定不欺负她。”   沈沅挣扎着喊:“阿娘。”   沈柔柔声道:“沅儿乖。”   她有心让他们父女缓和关系,培养感情。   按照卫景朝的安排,不出几日便要昭告天下,沈沅是他的女儿,是大齐公主。   若是届时沅儿仍旧排斥他,不给他面子,终究不好。   沈沅不高兴地噘噘嘴,却听话地安静下来。   卫景朝看着,眼睛里掠过一丝笑意。   目送沈柔进了屋,他将蔫头蔫脑的沈沅提起来,冷笑一声:“你又归我管了?”   沈沅挣扎了两下,很快认命,只哼道:“你欺负我,阿娘救我。”   卫景朝单手将她抱在手臂上,捏捏她的小脸,“喜欢你阿娘?”   沈沅大眼睛里满满都是不屑。   好像在说,废话   卫景朝见状,不由轻笑一声,不再纠结于这小丫头是否喜欢自己。   她的确是与自己极像。   同性相斥,相看两相厌,并不奇怪。   就这样黑心肝的小姑娘,若不是他的女儿,他定然也不会喜欢。   他想想自己三岁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况,便也不拿沈沅当普通小孩。   卫景朝捏捏沈沅的脸,轻声道:“爹爹也喜欢你阿娘。”   沈沅骄傲地扬起小脑袋,“所有人都喜欢阿娘。”   卫景朝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将她放在地上,蹲在她跟前,慢慢道:“那你想让阿娘开开心心吗?”   沈沅道:“想。”   卫景朝脸上浮现一丝苦恼:“可是阿娘现在不开心,只有沅儿能帮她,沅儿愿意吗?”   沈沅急了,抓着他的手臂追问:“阿娘为什么不开心?”   卫景朝道:“因为阿娘没有成亲,就生了沅儿。”   沈沅睁大眼睛,茫然问:“沅儿不好吗?”   卫景朝道:“沅儿很好。但是你阿娘没有和爹爹在一起,就生了沅儿,会有人骂她。”   沈沅小脸上怒气腾腾:“他们不许骂!”   卫景朝道:“爹爹也不让他们骂,但是他们心里会说,管不住。沅儿知道怎么办吗?”   沈沅摇头,粉雕玉琢的小脸,全是怒气和不解。   她还太小,虽然聪明,但终究比不上眼前的老父亲,思路全被他引着走。   卫景朝眼底浮现一丝轻笑,“只要阿娘嫁给爹爹,就没有人骂她了。”   沈沅不解。   卫景朝说的更清楚,“沅儿去跟阿娘说,想让阿娘和爹爹成亲,阿娘就会高兴。”   沈沅问:“真的吗?”   卫景朝坚定点头。   沈沅歪了歪小脑袋,若有所思地看看房间,像是在考虑,卫景朝话里的可信度。   卫景朝添了把火:“二丫的爹娘是不是成亲了?”   沈沅猛地睁大眼,忽然挣开卫景朝的手,提着小裙子朝屋内奔去。   卫景朝连忙跟上,怕她跌倒,双手小心护着她。   沈沅进了屋,左顾右盼找到身后,直接扑到她身上,大眼睛顿时蕴了泪珠,眼泪汪汪看着沈柔。   沈柔吓了一跳,下意识谴责地看向卫景朝。   卫景朝问心无愧,“我没欺负她。”   沈沅眼泪啪嗒啪嗒掉着,头一次没告卫景朝的状。   而是哽咽道:“阿娘,你嫁给爹爹吧。”   沈柔脸色一僵。   卫景朝目光如炬,定定盯着她,无声张口做嘴型:“沅儿说的。”   话是沈沅说的不假。   但某人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沈柔一清二楚。   若非他撺掇,沈沅小小年纪,连嫁娶夫妻是什么尚且不懂,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瞪卫景朝。   卫景朝无辜地回望她。   沈柔干脆抱着沈沅进了内室,将卫景朝隔绝在门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卫景朝望着紧闭的门板,轻轻笑了声。   他并不指望沈柔当场答应。   只是,成亲的话总要说出口,若是他来说,她肯定又要拒绝。   交给沈沅来说,她总不舍得让女儿哭。   想着,卫景朝轻哼一声。   这对母女,当真是对方最重要的人。   一家三口,唯独他没有姓名。   止不住的心酸,沈柔满心满眼都是他,若那会儿在他身边生下孩子,肯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把闺女当宝,把他当根草。   等一大一小从房内出来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沈柔还是那幅模样,温柔沉静,只是在抬眼的瞬间,忍不住去瞪卫景朝。   卫景朝以拳抵唇,不敢与她对视,只低头去看沈沅。   沈沅两只眼睛红扑扑的,衬着软嘟嘟的小脸,像兔子一样可怜。   卫景朝没忍住笑出声。   沈柔斥道:“别笑!”   卫景朝顿时收起笑容,大步走到沈柔身边,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嗓音低沉喑哑:“你凶我……”   沈柔耳根发麻,身上更是一阵酥麻,嘴里没有力度道:“住口。”   卫景朝炽热的大掌顺着她肩膀下滑,落到腰间覆盖住,揉捏着那处,哑声道:“柔儿,别凶我……”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   身上熟悉的冷香萦绕身侧。   沈柔顿时腿也软了,腰也软了,水雾萦绕的眼眸虽瞪着,却没有丝毫威慑力。   不像愤怒,更像是调情。   卫景朝却骤然松开手,后退一步,一派斯文正经:“何时能走?”   沈柔咬着下唇,波光滟潋的眸子,似嗔似怨地瞥着他。   卫景朝心情极好,见她这幅模样,只觉得到了满足。却不敢真的惹怒她,连忙揽住她,凑在耳边轻声道:“沅儿在,等晚上。”   沈柔脸上泛起一丝薄红。   脚尖不动声色挪到他鞋面上,用力踩下去。   她这点力气,对卫景朝而言不值一提,半点也不疼,跟挠痒痒没多少区别。   可他还是配合地嘶了一声,像模像样地呼痛。   沈柔垂眸不敢看人,哑声喊人带着行李出门。   乘车入宫,直奔卫景朝居住的含元殿。   他脸上波澜不惊,下了车一手抱着沈沅,一手牵着沈柔,往殿内走去。   含元殿是历代帝王所居,从没有后妃亦或者皇子同住的道理。   她微微蹙眉,问道:“我们要住这里?”   卫景朝侧目道:“这宫中唯有你我和沅儿,我们一家三口,难道还要像别人那样,住到十万八千里吗?”   “且不提我,你舍得沅儿一个人住吗?”   沈柔不舍得。   沈沅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她,若是将她独自交给宫人,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所以,她便沉默着接受了卫景朝的安排。   含元殿极为宽敞,面阔十一,进深四间,房舍数十。   卫景朝给沈沅安排的房间,与他隔着一道两丈远的连廊,宽敞舒适。   而且,不近不远。   不至于远到听不见动静。   不至于近到能听见所有动静,最合适不过。   沈柔一看便知他怀的什么心思。   她默了默,看看沈沅亮晶晶的眼眸,显然是很喜欢这间房子,便没有说话。   沈沅已经松开她的手,噔噔噔跑进屋里。   屋子里小到花瓶摆件,大到桌椅床铺,床上的被子,桌上的桌布,样样都是小姑娘会喜欢的。   卫景朝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一只鸟笼递给她。   沈沅高兴地围着鸟笼打转。   卫景朝站在沈柔身侧,幽幽道:“她长大了,你要学会让她独立,习惯自己一个人。”   沈柔瞥他一眼,只觉他说话真是有意思极了。   刚才还在问她“你舍得沅儿一个人住吗”,借此让她默认住在这含元殿。   现在又来一句,“让她独立,习惯自己一个人”,就为了让她跟着他住,不跟沈沅一起睡。   沈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卫景朝,你自己说话,不知道心虚吗?”   卫景朝站在她身侧,轻笑一声,“心虚是什么意思?”   沈柔一时失言。   卫景朝也有其道理:“你想一想,我说的并没有错。我在沅儿这个岁数,早就一个人了。”   “若不是怕你担心,单独给她一座宫殿,才是正常的。”   沈柔只问:“你小时候?”   卫景朝摸摸鼻尖,道:“我小时候委实惨了些,所以沅儿比我好。”   沈柔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也承认,卫景朝说的对。   不提卫景朝,便是她这样的小女儿,三岁的时候,也不与父母同住了。   只是她心疼沈沅罢了。   卫景朝看看正高兴的沈沅,轻声嘱咐一旁的宫女们,“照顾好公主。”   说罢,牵住沈柔的手,“来,去看看我们的卧室。”   沈柔看看沈沅,微微颔首。   卫景朝拉着她,越过游廊,推开对面一扇门。   门内立着一扇双龙戏珠的紫檀屏风,越过屏风,方见全貌。   这间屋子,是卫景朝住了四年的地方,充满了他的气息。桩桩件件的摆设,都是他的喜好。   沈柔脚步蓦地一顿,看着床头挂着的两盏花灯,记忆倏然回溯至四年前。   她呼吸一紧,哑声道:“这两盏灯……”   不是被她烧了吗?   卫景朝一怔,目光落在床头。   那里挂着的燕子灯与荷花灯,与四年前那两盏分毫不差,粗糙的笔触与做工,半点不像宫廷匠人的手艺。   一时有些局促,移开目光,轻声道:“是我后来,去那座城里,找那个摊贩又买的。”   他没说的是,当时他买了有近百盏花灯,一个一个看,一个一个对比,终于从中挑出最像的两个。   那个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是没怎么注意过的东西。   可回忆起来,一丝一毫的痕迹,都犹如在眼前,清晰地像是刀刻。   就好像是,那一年里,如美梦般的岁月。   沈柔的眉眼唇鼻的弧度,手指的温度,都刻在他心里,忘也忘不掉。   沈柔缓步走过去,抬手抚上那盏荷花灯,眼泪倏然落下。   卫景朝手忙脚乱走过去,抬手去给她擦眼泪,“柔儿……” 第105章   沈柔摇头,按下他的手,又摸摸那燕子灯。   漆黑的燕子,仍是那副丑丑的模样,却让人忍不住酸了眼圈。   她侧目打量着这间屋子。   书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床榻上挂着柳青色的帐幔,案上嫩黄的一枝迎春,梳妆台上银质的镜子。   一桩桩一件件,细细看去,都有昔日的轮廓。   宛如是鹿鸣苑的模样。   像,却又不像。   宛如是想要重设昔日的场景。   可事到临头却不敢真的面对。   只能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似是而非。   这样才能假装自己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的一切都如此不清晰,所以才好欺骗自己。   骗自己,时光轮转,又回到了过去。   四年间,她当然是很苦很累,经历无尽的生与死。   那他呢?   亲手害死心爱之人,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堕入滚滚江流,却没能拉住她。   他是什么心情?   伤心、痛苦、愧疚、哀恸。   这桩桩件件,是不是足以压垮一个人?   足足四年,他是怎么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的呢?   陆黎告诉她,陛下四年间没有任何人,励精图治,没有任何想法。   像是断了情、绝了爱,除却朝政外,没有多余的情绪。   可是,她却亲眼得见,这房中的摆设,这两盏花灯。   若非惦念太深,若非实在放不下,又何至于如此自苦?   沈柔转头,静静凝睇着他眉眼的模样,右手颤栗着,抚上他锋利的眉骨,缓缓拂过他脸上清晰的棱角。   这四年,他是怎么过的?   苦吗?痛吗?   是否如她一样,夜夜不得安寝,日日不得安食?   荆州城初见,只觉他瘦了,瘦可见骨。   五官变得越发锐利,威仪更胜往昔,让人不敢逼视。   如今却觉,比之锋利的眉眼骨骼,他眼底透骨的痛楚,才是那让人不敢直视的来源。   那时,他的脸色那么差,憔悴极了。   像是大病一场,强撑着精神去见她。   她却不曾注意到。   沈柔的心窝在胸骨当中,连绵不断地痛着,几乎让她无法思考。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卫景朝不由叹道:“怎么又哭了?”   沈柔抚到他下颌的手,忽然紧紧攥住他的衣领,用了极大的力气,像是要把那块布料扯碎。   她双目通红,哑声喊他:“卫景朝,你难受吗?”   你只问我的苦,听我的怨。   那你的苦呢?   为何不提、不讲、不说?   她的眼泪,一颗比一颗大,全都砸在卫景朝心上。   卫景朝脸上没有多少苦涩,只有无奈,轻轻道:“沈柔,我不苦。”   与沈柔经历的痛苦相比,他又算什么呢?   他伤的是心,而沈柔却险些丢了这条命。   他没有任何资格,在她跟前诉苦。   沈柔心疼他,是爱他。   不是他得寸进尺的机会。   他用大拇指擦拭沈柔的眼泪,慢慢道:“失而复得,我只有高兴,没有苦。”   四年间,所有的痛楚与折磨。   在听到她还活着的那一刻,都化作齑粉,灰飞烟灭。   被巨大的狂喜遮掩住,不留一丝痕迹。   能再见着她,已是上天垂怜。   他一点都不觉得苦。   那都是他该遭受的。   只是心疼沈柔,她天真善良,柔软无辜,却因着他的错,平白无故遭了那样多的罪。   卫景朝低头亲亲她泛红的眼皮,轻声道:“别哭。”   他抬手,握住沈柔攥紧的拳头,轻轻展开揉揉,“柔儿,你不要为我难过。这四年,我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样样不缺,你该狠狠打我一顿,骂我一顿。”   昔日里,沈柔写故事时,辱骂江燕燕的未婚夫,有那样多的词,花样百出。   此刻对着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双泪盈盈的眸子,颇有可怜之意。   卫景朝的心微微颤抖,又酸又软,手指轻轻按着她的唇,一字一句教她:“卫景朝,你这个没用的懦夫……”   话音未落,沈柔猛地踮脚,封住他的嘴。   ——用她的唇。   卫景朝僵在原地。   回京至今,他们之间也曾有过。   亲吻、拥抱、情热,将彼此燃烧殆尽的热意总是裹挟着欲。   每每在榻上拥着她时,他总觉得,明明离的这样近,肌肤相贴毫无距离,却又这样远。   远到,他永远没法子摸到她的心脏。   从未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不带任何情、欲与暧昧,只是安安静静的,简简单单的一个吻。   她想要亲吻他。   没有任何杂念。   只是一个安静的吻。   卫景朝双手紧紧蜷着,指关节因用力泛了白,手背上爆出一根一根的青筋。   心脏剧烈地跳动,好似心中缺了一块的碎片正在归位,震颤着胸腔,让他无法呼吸。   沈柔的唇,还在他唇上辗转研磨,那样软,那样娇嫩,像是微风拂过春柳的力度。   明明很轻,却让卫景朝眼眶酸涩,逐渐泛了红。   颤抖着手抚上她的后脑,不敢用力,只一下一下抚摸着。   像是怕惊醒了薄若蝉翼的美梦。   像是怕吓着她。   更像是,胆战心惊。   沈柔的唇停在他唇上,没有动,没有走。   两人紧贴着对方,像是长在了一起,彻彻底底变成一体。   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完整、圆满、安定。   像是一轮弯月,被风吹开乌云,将月亮补圆了。   一切刹那归位,顿时圆满。   他揉捏着沈柔颈后的肌肤,在沈柔离开的刹那,唇舌突然追逐着她。单手固定着后颈,让她逃脱不得,只得被迫仰起脸。   唇上的力道极大,用力磨着她的唇,唇齿间的力度几乎要将怀中的女子拆吃入腹。   沈柔呼吸乱了、心跳乱了、脉搏也乱了。   用力踮脚环住他的脖颈,手指掐着他的脊背,又轻轻揉了揉。   于是,一个不含任何杂念的吻,逐渐变了。   从唇齿相贴着辗转到攻城略地肆意,不需任何转折。   沈柔呜咽着。   被他推倒在柳青色帐幔里,跌倒在大红织金的被褥上。   雪肤乌发,美不胜收。   卫景朝手指轻轻摩挲雪颈中一点,将那处揉到泛了红,犹如红梅覆雪,冰姿玉骨,亭亭艳色,冷挑红雪。   如刀削斧裁的锋利眉骨,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眼底的隐忍,更像是无声的垂询。   问她,可不可以?   问她,是情,还是欲?   那双漆黑的眸子,不复昔年的深不可测,带着紧张,带着决然。   不得到她的准话,便不敢轻举妄动。   那抹红从颈项蔓延,铺满清艳脸庞。   沈柔手指抠着身后,嗓音喑哑,唤他的名字,“卫景朝……”   卫景朝攥住她细弱的腕骨,回应她:“我在。”   沈柔总是受不住他在耳边说话。   温热的气息,像是认路一般,绵绵不绝往耳孔中钻,烫得她晕乎乎的,失去所有思考的力气。   就像此刻,她身上泛着热意,额角沁出一滴汗液,双眸凝凝望着他,哑声喊:“卫景朝……”   她眼底弥漫出的情深,恍然回到四年前。   那时,她总是这样看着他,一双清透眼眸藏不住丝毫情意,落在榻上,便是这幅慌张娇怯,又坦诚热烈的模样。   卫景朝的心,酸酸涩涩。   又有一丝,狂喜。   他扣住她的双手,按在榻上,双唇碾上她的,鼻尖抵着鼻尖,极为亲密。   最后,他看着她花朵似的脸庞,汗液涔涔,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喑哑,不容拒绝:“沈柔,你爱我。”   沈柔被蛊了,无意识地抚上他精雕细琢的俊美脸庞,随之重复,“我爱你。”   我爱你。   于卫景朝而言,世上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言语。   他双目泛了红,用力抓紧她的手腕。   柳青色帐幔尽数垂落,遮住窗外透出的阳光。   …………   沈柔不知何时睡着的,亦或者是晕过去的。   从回京至今,这些时日他们之间不少,他却总是克制的,小心翼翼的,像是对待珍宝玉石,生怕弄坏了她,得罪了她。   直至今夜。   像是沙漠里干渴的行人遇上了绿洲。   像是出笼的虎,回归山林的狮,失了所有禁锢,于是随心所欲。   朦朦胧胧睡过去前,她记得自己去推他,却被他挡住手,哄骗道:“乖柔儿,最后一次。”   沈柔直接气哭了。   四年前这样骗她,四年后还是这样骗她。   男人恢复了克制的本性,更是变本加厉。   她变了,他还是那个模样。   沈柔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屋内安安静静的,连呼吸声都没有,唯有更漏悠长的滴答声。   沈柔缓了缓,拉了拉床边的铃铛,唤人进来。   侍女们捧着洗漱的东西鱼贯而入,扶着她起身更衣。   沈柔身上早已清洗过,干干净净的,只是那满身的印子,怎么也消不下去。   未经人事的宫女们纷纷低头,不敢去看她,双手熟练地给她穿着衣裳。   沈柔亦颇觉尴尬,清了清嗓子,仰头不去看自己,转移话题:“小公主呢?”   一夜没见,沈沅该闹了。   大宫女忙回道:“小公主晨起要找姑娘,哭的厉害,被陛下带走了。”   姑娘这个称呼,是卫景朝身边的大太监特意安排的。   沈姑娘没答应跟陛下成婚,便是沈家女郎,以免宫女们没眼色,喊错称呼,冲撞了她。   沈柔没在意这个,微微一怔,“沅儿跟着他走了?”   沅儿不怎么喜欢这个爹,她是知道的,昨儿若不是她要求,她也不会跟卫景朝待在一处。   今天怎么会愿意主动跟着卫景朝走?   大宫女点头,“陛下早上与几位相公议事,便是带着公主去的。”   沈柔微微蹙眉,道:“她闹了吗?”   大宫女摇头。   沈柔道:“我去看看。” 第106章   御书房。   卫景朝坐在御案后,正批阅奏折。   身旁支了一张矮桌,一只小凳子,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凳子上,手里握着笔,乖乖巧巧地在纸上乱画。   卫景朝时不时瞥她一眼。   没想到,这三岁的小姑娘,竟能坐在这儿一个上午,不吭不响不动弹,十分存得住气。   竟比他幼时更沉稳。   卫景朝抛下毛笔,看着她小脸,状似无意地问:“沅儿,昨天你阿娘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沈沅软软道:“阿娘不让我告诉你。”   卫景朝哄她:“你告诉我,我不告诉你阿娘,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   沈沅仰着小脸看他,不高兴地噘嘴:“你不许骗阿娘。”   卫景朝继续哄骗:“我不骗你阿娘。”   沈沅轻哼:“那你骗我!”   她很聪明。   哪怕很小,也能想明白。   眼前的爹爹,如果不骗她,就要骗阿娘。如果不骗阿娘,那刚才就是骗她。   她控诉地看着卫景朝,“你坏!”   卫景朝揉了揉眉心,倒是没想到,一个三岁的小娃娃这么难哄。   他无奈,只能道:“我不问了,你写你的字。”   沈沅还没正经学写字,只是沈柔教了些运笔和笔画。   卫景朝看着她动作。   只觉那运笔的姿势,回旋的勾勒,都与沈柔一般无二,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书法大家。   只是,总觉得怪怪的。   沈沅的性格不像沈柔那样温柔安静,骨子里更像他杀伐决断,写这样娟秀温柔的字,不是很合适。   他放下手中毛笔,揉了揉眉心。   按照沈沅这个性格,应当配个性情方正刚直的老师,指引着她切莫走向弯路。   卫景朝想了想,问她:“沅儿想上学吗?”   沈沅乖巧点头:“小孩子都要上学,沅儿是小孩子,也要上学。”   卫景朝微微颔首,数了数朝臣们,忽然对一侧太监道:“传裴晋阳入宫。”   他也没跟沈沅解释什么,又拿起毛笔,自己看奏折。   沈沅又乖又静,坐在凳子上,一点看不出来黑心。   又过一刻钟,太监匆匆忙忙跑进来禀告,“陛下,沈姑娘往这边来了,还有半刻就到门外。”   卫景朝丢下笔,起身拎起沈沅的衣领。   沈沅生无可恋地蹬着腿,任由他把自己提溜出去。   沈柔远远看见这一幕,颇为无奈,走近了才道:“你别总欺负沅儿。”   卫景朝顿时丢下沈沅,握住她的手臂,手肘撑着她的腰,体贴入微,弯腰问:“腰酸不酸?”   青天白日的,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听着。   沈柔瞪他,小小地拧他一把,羞臊道:“住口。”   卫景朝拉着她进御书房,事无巨细解释:“今儿早上我来上朝,沅儿闹着要找你,我怕她把你闹醒,就把她带来了。”   他手轻轻揉着沈柔的腰,低低道:“不是故意丢下你一个人的。”   沈柔白皙的脸微微泛红,闷闷道:“我知道。”   卫景朝低声呢喃:“那柔儿不生气吧。”   沈柔摇头。   此刻,她又乖又软,一双眸子含羞带怯,倒真的像是四年前了。   卫景朝心涨满,扣住她的手指,紧紧抓着她的手。   被丢在身后的沈沅噔噔噔跑上前,抓住沈柔另一只空着的手,努力刷存在感,“阿娘,沅儿好想你。”   若是换在平常时候,沈柔肯定就已经将她抱起来亲一亲了。   可今天她腰疼的厉害,实在没有办法抱她,甚至没法子低头亲亲她。   干脆掐了掐卫景朝,示意他去抱。   卫景朝无奈,任劳任怨低头,将沈沅从地上提起来,抱到手臂上,递到沈柔跟前。   沈柔揉揉女儿的小脸,温柔地亲一口,边走边问她:“沅儿跟爹爹做什么了?”   沈沅乖乖答:“写字。”   卫景朝嫉妒地看着沈沅。   这小姑娘在沈柔跟前的待遇,真是比他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就算是沈柔最爱他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他又酸又妒,幽幽道:“我还在呢,别亲了。”   沈柔无声无息地笑了,握住沈沅的小手。   另一只手,却在身后,轻轻握住他的手,小指微屈,在他掌心里勾了勾。   卫景朝呼吸一窒。   眼底暴风骤雨,如山雨欲来。   沈柔却及时抽回了手,一脸平淡。   若非眼底掠过的慌张,真像是毫无波澜。   卫景朝无声笑了,拉过她的手揉捏着掌心的软肉,根本不顾沈沅在侧,哑声道:“不累啊?是我不够努力?”   沈柔耳根顿时通红,嗔怒地瞥他。   沈沅不懂大人之间的气氛,甜甜地对母亲说,“阿娘,爹爹说要我去上学。”   卫景朝一边捏着她手心,一边漫不经心道:“裴晋阳你还记得吧,他君子端方,才学无双,用来给沅儿做老师,再合适不过。”   沈柔想起此人来。   五年前,卫景朝曾带她去见过裴晋阳,据说是父亲救过的人。按照那日所见所闻,的确是知恩图报,品格方正的君子。   沈柔微微颔首。   卫景朝心里又不舒服,不由酸溜溜问:“你就见过他一次,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就点头?”   沈柔从没想过,他会变成这幅模样。   他以前也不是没吃过醋。吃过贺新城的,但那会儿多凶啊,理直气壮的质问,差点把她吃了。   好像她认识贺新城,是天大的错误。   哪像现在这样,酸的像个怨夫,唧唧歪歪的,想吃醋,又不敢。   沈柔稀奇地看着他,半晌骤然笑了声,抓住他的手轻哄:“是你说他合适,我才点头。”   言外之意,是因为信任卫景朝的眼光。   卫景朝说,她便信。   卫景朝神色稍缓,眼底泛起一丝得逞的笑意。   一把捂住沈沅的眼睛,不顾小姑娘的挣扎,亲到沈柔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才松开手,放沈沅重见天日。   四周众人,纷纷垂首,看天看地,只是不看他们。   沈柔的脸红得如同朝霞,避开卫景朝的视线,急匆匆进屋,隔绝外头余光的打量。   卫景朝抱着沈沅进屋,轻声道:“害羞什么?”   “若是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便尽早嫁给我,给我做了皇后,我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沈柔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前些日子,这人尚且知道克制,知道分寸。   经了昨夜,他越发有恃无恐,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沈柔格外无语。   四年前,他也没这么嚣张。   至多是将她按在马车里,堵住嘴不许出声。   何曾如现在这样,一点脸都不要了。   沈柔轻哼一声,“你且别说这个,还记得答应我的,如果再骗我,要怎么办吗?” 第107章   这是不仅不答应嫁给他。   还要算昨夜的旧账了。   昨夜,光是“最后一次”这四个字,他就说了不下三次。   骗没骗她,不言而喻。   只是男人到了榻上,难□□露出本性,这一点,过个十年八年,他恐怕仍是改不掉。   卫景朝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倒也坦率,“等沅儿去上学,我任你处置。”   当着女儿的面,多少也得留点颜面。   否则,他这个爹,以后不仅没有女儿的爱,可能还没有女儿的尊敬。   沈柔轻哼一声。   卫景朝手指轻轻挑开她鬓角的碎发,哑声在她耳边道:“别生气,到时候,柔儿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说着,手指捏上她的指骨,轻轻揉捏,“柔儿想用柳条,还是荆条?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说着,他眼神暧昧地在她身上打转,声音又低又沉,刻意避开沈沅:“像昨晚那样打,更好。”   沈柔的脸,轰然爆红,下意识推开他的脸,啐道:“沅儿还在!”   卫景朝轻笑,转头一脸斯文温和。   沈柔看着他的侧脸,不知道想到何处,一张俏脸,又红了一个度。   卫景朝无声提了提唇角。   按着她坐下,又熟门熟路哄了几句,总算是将此事揭过去。   又过一会儿,裴晋阳至御书房外觐见。   卫景朝将人宣进来,指着沈沅开门见山道:“这是朕的女儿,以后你便给她做老师,裴卿可有异议?”   “沅儿,这就是爹爹给你找的老师。”   沈沅仰头看看眼前的人,微微皱鼻,没有吭声。   心里想的却是,没有舅舅好看,也没有爹爹好看,看上去很好欺负。   裴晋阳看了眼这位丁点大的小萝卜头,心下有些无奈,不好违逆圣意,只得道:“陛下,请容微臣问公主几个问题。”   卫景朝颔首:“可。”   他对沈沅的智慧,还是很有信心,至少不会比裴晋阳差。   裴晋阳便问道:“敢问公主,天上星辰几许。”   沈沅小脸上一阵迷惑,反问道:“地上的事情还不明白,为什么要管天上的星星?”   裴晋阳微微一怔,又问:“那地上百姓几许?”   沈沅摇头,有理有据地回答:“地上百姓几许,有官府去管。”   这话一出,莫说裴晋阳,就连卫景朝都诧异抬眉。   他招手,让沈沅到身边来,按住她的小脑袋,问:“刚才那话,是谁教你的?”   沈沅眨眨眼:“没有人教我。”   卫景朝揉揉她的头,看向裴晋阳,“如何?”   裴晋阳默了默,拱手道:“公主聪慧,得此学生,乃臣之幸。”   卫景朝笑了声,“含元殿外有一处书房,日后裴卿便带着公主,在此处上课吧。”   裴晋阳恭敬从命。   卫景朝看看沈沅,眼底生出几分欣慰的笑意。   他这个女儿,当真是难得的奇才。   方才一问一答,看似简单平常,却很明显地表现出,这个孩子的心思。   裴晋阳先问她天上星星,便是看她是否脚踏实地。   结果,她没让人失望,一句反问,显得对方过于天真烂漫。   裴晋阳又问地上人口,她却说,那是官府的事情。这便是王者手段,并非事事皆要过问,样样都要了解明白。而是抓住重点,明白一项工作是谁的职责,让下面的人处理好。   她虽稚嫩,搞不明白各府衙的分工,然而小小年纪便有这个想法,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沈柔在旁边看着,神态很平静。   自己生的这个小姑娘,是何等模样,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这一问一答,只是小事。   来日方长。   卫景朝和裴晋阳早晚会知道,沈沅没有想象中好骗。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微笑着,什么话都没说。   一双清透的眸子里,萦着说不清的笑意。   翌日,沈沅穿上新裙子,背上小书包,搂着沈柔的脖子眼泪汪汪腻歪一会儿。   沈柔不停跟她讲道理。   最终,沈沅告别酸溜溜的老父亲,乖乖巧巧牵着宫女的手,往前殿书房去上课。   转头的瞬间,便兴高采烈,蹦蹦跳跳。   变脸的本事,比起她亲爹,并不差多少。   沈柔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小身影。   卫景朝酸酸道:“只要她在,你的眼里,是半点都看不见我。”   沈柔颇为无奈,“沅儿还小。”   卫景朝轻哼一声,“三岁半,不小了。”   沈柔托腮,静静看着他。   卫景朝默了默。   确实是有些无理取闹。   他叹息一声,挥退身边的下人。   沈柔一愣,以为他大白天的,又要做那事,忍不住皱眉揉了揉酸软的腰。   结果,谴责的话尚未说出口,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根柳条,递到她手里。   沈柔愣了一下,捏着那柳条没反应。   对面的男人脱掉外衫,卷起衣袖,问她:“想打哪儿?”   沈柔顿了顿,手指揉着柳条柔嫩的皮,慢慢问:“这是昨夜的债,还是前夜的?”   卫景朝道:“两次一起。”   沈柔道:--------------栀子整理“可是只有一根柳条,说好了,骗我一次就打断一根,我姑且算你两次。”   卫景朝哑了哑,捏捏眉骨,平静道:“那就前夜的,昨夜的明天再还。”   卫景朝转身背对着她,与她商量:“打背上吧,明儿还得上朝,万一打着脸,不好解释。”   沈柔哼了声,手中的柳条在桌面上甩了两下,发出“啪啪”的声响。   这两声,响得卫景朝心脏砰砰砰地跳。   他这辈子,挨过刀子挨过剑,还真没挨过打。   这也算是头一次。   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沈柔捏着那柳条,搁在卫景朝背上,轻声道:“我开始了……”   说着,她抬起那柳条。   柳条破空的声音,簌簌落入耳中,极为明显,有一点点吓人。   卫景朝不为所动,像是没有听见,一脸平静地忍耐着,等着疼痛袭来。   然后,预料之中的疼却没有到来。   他回头看了眼,却见那柳条被她掰成两半,正凄惨地躺在地上。   而沈柔正盯着他的背,不知道在想什么,双眼不是很清醒,还有点沮丧。   卫景朝诧异抬眉,问道:“怎么了?”   沈柔回神,低头道:“今天就算了,没有下次。”   她弯腰捡起那两截柳枝,放在桌子上,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总不能告诉他,自己下不去手,不舍得往他身上打。   他如今已经够肆意妄为,若听着这话,还不得变本加厉。   不能再纵容他了。   然而,她那点心思,如何瞒得过卫景朝。   卫景朝轻轻笑了声,转身拉住她的手臂,将人拉进怀里坐在腿上,低头亲亲她的鼻尖,哑声问:“不舍得?”   沈柔垂眸,长睫遮住眼皮,闷闷道:“不是,没有。”   她不满意自己的心软。   明明早就想好了,等到这个时候,肯定不能手软,一定要把他打到知道疼,知道错。   可事到临头,又不舍得。   想起他消瘦的面庞,她便忍不住心酸。   沈柔无声叹息。   卫景朝握住她的手,将手指塞进她指缝当中,与她十指相扣,慢慢道:“柔儿,我很高兴。”   沈柔看向他,神态有一丝沮丧,还有一丝不满。   高兴什么?   高兴,将她吃的死死的,再也离不开他吗?   卫景朝轻笑,揉揉她的脸。   他是真的很高兴。   高兴于,前些日子还对她凶巴巴的沈柔,如今已不舍得他受苦。高兴于,她终于接受他,不再戒备,不再憎恶。   她终于敢,再次爱着他。   或许,有些事情还是回不到四年前。   但是时间漫长,总有一天,沈柔会比当年更天真快乐,更赤诚温柔。   他有信心。   卫景朝心里热热的,无比熨帖。   他忍不住低头亲她,慢慢碾着她的唇,又轻又柔,手指轻轻抚平她眉间皱起的纹路,亲吻间隙时,哑声道:“柔儿,我爱你。”   他握住沈柔细瘦的手腕,轻轻丈量着,“嫁给我,好不好?”   “沈柔。”他唤她全名,格外认真,“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让你再伤心难过,你信我。”   沈柔呆呆看着他,没有说话。   卫景朝并不迫她,只温和道:“你若不愿意,我以后每天问一次,直到你愿意为止。”   “若是一直不愿意,那也无妨,总归我不会逼你,你只管自己高兴就好。”   沈柔的心,怦然直跳。   她很想,直接张口答应下来。   可卫景朝又道:“先别急着答应我,让我好好为难几天。”   他认真地对她说,“四年前,你想嫁给我,没有嫁成。如今我想娶你,也该多磨几天。”   他已经足够幸运,不敢再如此轻易达到所求。   沈柔已轻而易举原谅他,接纳他,重新爱他。   若是他一说,她便嫁给他。   那么,他该不敢相信,这是真实了。   沈柔咽下即将说出口的应答,双眸澄亮,声音软得滴水:“这是你说的,我没说。”   卫景朝哑哑“嗯”一声,唇又磨上她的。   双手亦从腰后,缓缓挪到前面,顺着腰线上滑,捏住某处揉了揉   明明是初春的天气,尚且凉凉的。   屋内却燥热的厉害。   沈柔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脖颈上,无辜又天真,“我热。”   卫景朝呼吸一窒,对上她眼眸。   沈柔软软问:“钦天监是不是算错了,今天真的很热。”   卫景朝受不得这样的撩拨,“那脱了?”   沈柔点头。   炽热的气息,一触即发。   容不得任何犹豫。   白日朗朗,太阳却极会看人脸色,羞怯地躲入乌云后。   门外的宫女们都极为识趣地往外退了一步,低头垂目,将自己当做聋子,假装没有听见里头的动静。 第108章   卫景朝真的做到了,沈柔一日不答应,他就一直问,足足问了有十几次。   问到沈柔耳朵都起了茧子,屡次忍不住想答应他。   可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每到此时,都会转移话题。   有时还很生硬,几乎是来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但总归,就是不许她轻易说出那句话。   沈柔不太明白他的心思。   但她近日也没有太多心思去考虑卫景朝。   因为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日,沈元谦带着母亲从凉州城回京。   一路越过高耸城楼、繁华大街、烟火小巷,终于站在平南侯府门前。   沈柔站在大门前久候,谁劝都不肯进屋歇息。   四年,阿娘肯定想要第一眼看见她。   她也想阿娘了。   四年没能联系,没能见面。   哥哥不提,她也不提,可是彼此心知肚明,没有人不挂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   每每祭奠父亲时,他们兄妹二人都会有一刻沉默。   不消多说,便知道对方是在思念母亲。   可是,谁都不敢说出口。   世事无常,容不得他们肆意。   先帝和洛神公主虽死,还谁知道,还有没有人盯着平南侯府。   若是这些人知道沈元谦兄妹活着,会不会对母亲不利。   桩桩件件,都得考虑。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如今阿娘又成了侯夫人,哥哥继承侯爵,平南侯府虽不复以往赫赫扬扬,却怎么也不是可以任人践踏的存在。   直到看见母兄的身影,她的眼泪,顿时汹涌而下。   母女二人距离上次见面,已隔数年。   转眼间,却又经历重重艰难,无尽苦涩。   沈夫人将女儿拥进怀中,心痛至极,只顾得上哭泣,再说不出话。   她的女儿,吃了这么多苦,她却一无所知……   “柔儿……”沈夫人眼泪又落下来,“你受苦了。”   “都怨阿娘……”   若是那年,没让沈柔跟着卫景朝回京,而是把她留在身边,劝她清醒,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沈柔摇头,抬手小心翼翼去给她擦眼泪,哑声道:“阿娘受苦了,女儿无能……”   怎么能怨母亲呢。   是她执意要信任卫景朝,执意要跟随他的脚步。   当时,就算母亲劝说她,她根本不会信。   思及此,沈柔叹口气,“阿娘,不提这些,都过去了。”   沈元谦亦道:“是啊,都过去了,沅儿呢?”   沈柔默了默,指指院内,“被卫景朝带着在院子里玩。”   卫景朝原是想陪着沈柔等的。倒不是多尊重沈夫人,只是要娶沈柔,怎么也要问问这位岳母,不好得罪太深。   只是,他如今贵为帝王之尊,哪有站在大门口等臣子的道理,实在是不成体统。   在沈元谦回来之前,就被沈柔赶回了院子里。   沈元谦哼了一声,倒也没说,只是扶起沈夫人,道:“阿娘还没见过沅儿,沅儿与柔儿长得一模一样,您见了一定喜欢。”   一路上,沈夫人已听他讲了不少沈沅的趣事,心底对这个外孙女已经是万般疼爱,闻言便迫不及待拉着沈柔的手臂,要去见小姑娘。   院内,长着一颗郁郁葱葱的槐树。   几人进来时,只见卫景朝正双手举着沈沅,让她去摘树上的槐花。   沈沅小脸上高高兴兴的,一边摘一边喊:“爹爹,那边多,我去那边!”   卫景朝生无可恋地举着她换了个地方。   沈柔见状,脸上不由漾出层层笑意。   沈元谦轻轻松松咳嗽一声。   卫景朝转身的刹那,他已极识时务地压着母亲弯腰行礼:“臣沈元谦,拜见陛下。”   卫景朝将沈沅放在地上,牵住她的手,缓步走过来递给沈柔,看见她眼上的红肿,目光落在沈夫人身上片刻,淡淡道:“不必多礼。”   她又把沈柔弄哭了。   他都不舍得让她哭。   做了四年君王的男人,气势比以往更盛,淡然垂眸的模样,令人心惊胆战。   沈夫人不由得一颤。   沈柔蹙眉,小小地捣了捣他的腰,冲着他微微抽了抽鼻子。   卫景朝脸色陡然一变,温和道:“从凉州至京都一路艰辛,夫人辛苦了。”   一瞬间,他像是变成了最体恤臣子的帝王,柔和至极:“夫人先歇息几日,过两天朕在宫中设宴,替夫人和舅兄接风洗尘。”   沈夫人下意识看了眼沈元谦。   沈元谦淡淡道:“多谢陛下。”   他说着,看了看摇着沈柔的手腕,撒娇卖萌的沈沅。   这小丫头都接受了卫景朝,可见柔儿与这姓卫的近日关系不错。   他是哥哥,不是王母娘娘,不必在这个时候说不中听的。   卫景朝含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对沈柔道:“既然接回了舅兄和夫人,我不打扰你们叙旧,先回去了。”   他低头看沈沅,“你跟我回去上课,还是跟阿娘留下?”   沈沅没有丝毫犹豫,抓紧沈柔的手,“跟阿娘。”   卫景朝点头,低声对沈柔道:“晚上带她回去。”   他很会装模作样,可怜兮兮的,“我在家等着你们,你若不回,我便不睡。”   沈柔瞪他。   卫景朝轻笑,“好了,沅儿明天还要上课,你不想耽误她吧。”   沈柔无奈,敷衍道:“我知道了。”   卫景朝离开后,偌大的侯府,除却下人,就只剩他们一家。   沈沅大眼睛骨碌碌地转,软绵绵的声音打破萦绕着三人间的苦涩,“你就是沅儿的姥姥吗?”   沈夫人看见她时,心底就已经充满无尽的喜欢,这个小姑娘,跟她的柔儿年幼时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到小姑娘软绵绵地跟她说话,顿时心都化了,放软了声音回答:“是,我就是沅儿姥姥的。”   沈沅松开沈柔的手,握住她的手,仰着小脸,疑惑道:“那沅儿以前怎么没见过姥姥?”   沈元谦直接拎着她的衣领,低头看着她:“我没跟你说过?小丫头,你给我装什么?”   沈沅踢了踢脚,眼泪汪汪地看着沈夫人。   沈夫人顿时心疼了,一把将沈沅抱进怀里,不忘瞪儿子一眼,才哄道:“因为姥姥以前在其他地方,沅儿才没见过。”   沈沅问出想好的另一个问题:“那姥姥以后会一直和沅儿在一起吗?”   沈夫人点头,“会,会!”   沈沅兴高采烈地拍手,“那沅儿以后给姥姥买糖人,买新衣服。”   沈夫人心里所有的伤心难过,都被她稚嫩可爱的小脸驱散。   她下意识学沈沅的语气,“姥姥给沅儿买糖人,买新衣服。”   沈沅弯起眼睛,乖乖地笑。   沈元谦在旁边,揉了揉额角,对沈柔道:“你这个闺女,到底是什么托生的?”   刚才,他还以为沈沅是要说什么扎心的话。   就像她怒怼卫景朝时一样。   没想到,竟是个小甜心,三两句话哄的沈夫人心花怒放。   沈柔摇头,“卫景朝托生的吧。”   反正,他们全家都是正经人,谁也没有这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子。   沈元谦对此无比赞同。   看着沈夫人对沈沅稀罕地不得了,他看向沈柔,问:“沅儿的身份,姓卫的准备怎么办?”   沈柔慢慢摇头:“不知道。”   沈元谦皱眉,不悦地看向她,微微抬高声音,“不知道?”   沈柔抿唇,“他跟我说,若是我嫁给他,沅儿的身份便不用解释。若是我一直不肯嫁,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沈元谦差点气笑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世上还有他卫景朝不知道的事儿?”   沈柔一脸平静地看看他。   沈元谦敛起怒火,嗤了一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姓卫的哪儿是不知道怎么办。   这就是下好了套,设好了埋伏,等着他妹妹心甘情愿往里头钻。   什么东西!   沈元谦冷笑:“沈柔,你给我矜持着些,别上了他的当。”   沈柔默默低头,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一言不发。   沈元谦见状,又是一阵心梗。   他这个傻妹妹,定是被那狗贼得了手。   沈柔无奈叹息,软软道:“哥哥,我有分寸。”   沈元谦冷哼一声。   沈柔也不知道说什么,默默低下头。   沈夫人与沈沅玩了许久后,才放下小姑娘,与沈柔兄妹进屋,叙述这几年的经历。   沈夫人的经历还算简单,凉州城官员都知道他与新帝的关系,没有人为难她,多有照拂,她的日子平平无奇,不好过,也不难过。   沈柔微微放了心,三言两语带过自己的经历,便张罗着要吃饭。   侯府各处的下人,已由卫景朝安排清楚,各司其职。   主子们要吃饭,不过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各类佳肴。   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多年之前。   沈夫人怔然片刻。那时候,夫君去了边塞,儿女年幼,他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便是这样的场景。   转眼间,物是人非。   沈夫人突然清晰地认知到,的确是人非昨。   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她呆呆望着熟悉的房屋,突然道:“明日,将你父亲的牌位,送进宗祠吧。”   沈元谦神色一顿,轻轻“嗯”一声。   沉默弥漫。   最终还是侍女打破了这份沉默。   从门外进来的侍女,干干净净行了个礼,转向沈柔道:“姑娘,陛下来了。”   沈柔微微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去。   只见庭院灯火阑珊处,站着个青衫男子,玉冠束发,别无装饰,影影绰绰的灯光,遮不住他俊朗挺拔的五官。   微风拂动廊下的红灯笼,烛火跳跃。   沈柔的心,随着灯光蓦然一跳。   不知为何,脑海中只余下一句话。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为谁?   为她。 第109章   沈柔的心,被无尽的春风吹满。   她怔然望着那个身影。   看他从灯火阑珊处走出来,走到廊下,亮晃晃的灯光照出他镌刻的五官,照出他的眉,他的眼。   沈柔呆了片刻。   忽然起了身,缓步出门,站在廊下与他对视。   卫景朝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和沅儿迟迟未归,我来看看。”   不过半日罢了,怎么能算是迟迟未归。   望着他认真的眉眼,沈柔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定定看着她,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景朝往屋内瞅了一眼,轻声问:“吃好了吗?”   沈柔抿唇,小幅度点了点头。   卫景朝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感受到手腕微凉,轻轻蹙眉,道:“进屋去。”   沈柔挠挠他的掌心,仰着脸看他,“你不是接我吗,进去做什么?”   她不太乐意让卫景朝和母亲接触。   母亲有些怕他。   卫景朝道:“我有事跟沈夫人商议,很快,你别担心。”   沈柔下意识皱眉:“什么事儿?你跟我说!”   说着,他捏捏沈柔微皱的眉心,无奈道:“我又不会吃了她,你担心什么?”   沈柔强调:“你议事可以,但是不许再吓唬我阿娘。”   卫景朝无奈点头。   进了屋内,卫景朝开门见山,请沈夫人单独叙事。   二人进了一旁的花厅,沈柔兄妹便在一旁,带着沈沅玩。   沈元谦有些担心,“他要跟安康说什么?”   沈柔皱着眉头摇头,“我问他了,他不跟我说。”   沈元谦没说什么,只是又往花厅看了一眼。   一刻钟后,两人终于从厅内走出来。   沈夫人神色复杂,有一丝怅然,又有一丝放松,不好形容。   与之相对的,便是卫景朝那张写满了轻松惬意的脸庞。   他从花厅走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柔边上,拉住她的手,平静颔首:“岳母,舅兄,我先带柔儿走了。”   沈柔微微皱眉。   她很好奇,刚才花厅里,卫景朝到底和母亲谈了什么。   怎么进去时是“夫人”,出来就成了“岳母”。   她用目光去问卫景朝。   卫景朝道:“回去再说。”   回程的路上,沈柔着实掩藏不住好奇心,哄睡了沈沅之后,便抓着他的衣袖问:“你和我阿娘说了什么?”   “快告诉我!”   卫景朝握住她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并没有卖关子,平静道:“谈我们的婚事。”   沈柔讶然抬眉。   卫景朝道:“四月初七,我们两个成婚。”   沈柔有一丝茫然,下意识反问:“我怎么不知道?”   四月初七成婚,什么时候的事儿?   卫景朝平平静静道:“你现在知道了啊。”   沈柔道:“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你。”   “四月初七之前,我也未必答应你,你凭什么定日子。”   卫景朝笑了笑,低头亲亲她的眉心,“乖,四月初七要是不乐意,那就五月初七,不要紧。”   “我不对你说谎,不对你失言。对别人,倒是无妨。”   言外之意,就是随便糊弄沈夫人的。   四月初七是他随便想的日子,若是成不了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柔气得小脸泛红,用力推开他凑近的脸,恼怒道:“你……怎么能这样!”   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她真的很生气。   卫景朝见她生气,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知道错了。”   他握住沈柔的手,强行把人拉到怀里抱着,低头一下一下亲她,“我没开玩笑。”   他望着沈柔的眼睛,轻声道:“沈柔,你会答应的。”   沈柔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会他。   她现在很生气。   明明知道,她不乐意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还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让她觉得,他根本就不在乎她。   卫景朝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小声道:“别动,别闹醒了沅儿。”   沈柔抿唇不语。   马车一路从宫门进了含元殿。   沈沅被宫女抱走。   卫景朝便抓着沈柔的手,往他们的卧室中走去。   沈柔还在生气,低头不吭声。   便也没有注意到,卫景朝拉着她越过房门,没有进去,而是绕过回廊,到了不远处的小花园内。   卫景朝温柔喊了声:“沈柔,抬头。”   沈柔下意识抬头,顿时愣住,呆呆看着眼前的情景。   夜色朦胧,雾气萦绕。   花园内,挂着数千只荷花灯,一盏又一盏,粉白的花瓣,碧绿的灯托,精致好看。   花灯挂了两排,从眼前向远处蔓延,如同一条由荷花组成的通途,摇摇曳曳,璀璨夺目。   卫景朝率先向前一步,站在廊下的石子路上,冲她伸出手,“柔儿?”   沈柔被蛊惑了,下意识将手递给他。   卫景朝握住她的手,摘下第一盏灯,塞进她空着的手中。   又牵着她,沿着花灯的方向,一路向前。   明明,眼前全是她喜欢的荷花灯。   可是莫名的,深奥眼睛里却看不见那些,只有一个清   晰的人影。   他在前,她在后。   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可是她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跳啊跳。   卫景朝牵着她,越过无数灯火,踏着遍地星芒,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路有多长。   好似这由华灯铺成的花路,漫无边际,永无尽头。   最后,在一棵偌大的树下停住。   三月里,桃花绽放,满树似锦。   锦缎中藏了一串又一串的灯笼,璀璨的光像是由树木散发,皎洁如月   每一盏灯下,都挂着一张红布条,像是垂落的云霞。   沈柔仰头,望不见眼前的美景。   眼底心底,唯有一个他,只觉眼眶酸涩的厉害。   卫景朝与她对面站着,轻声道:“沈柔,四年来,我在慈恩寺燃三千盏长明灯,为你祈福,盼你无忧。”   “如今,长明灯不再,这三千华灯,尽属于你。”   沈柔眼泪夺眶而出。   她哽咽道:“你干什么?”   卫景朝眼睛里亦有水光,却抬手,从头上的树杈上扯下一块布条,念着上面的诗句。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念完一句,便丢掉布条,扯下另一条,一句一句,将相思念给她听。   “执之子手,与子偕老。”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桃花树上,系了整整九十九条红绸。   每一条,便是一句相思。   有他的期盼,有他的向往,有他的过去,有他的相思。   说尽他的心事。   卫景朝绕着树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此时此刻,树上只余最后一条。   他轻轻拿下来,捧到沈柔跟前,像是捧着自己的心。   他漆黑眼眸盯着沈柔,声音发颤,哑声念出上头诗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颤声问:“沈柔,你愿意吗?”   你愿意,与我结发偕行吗?   从此,两不疑。   沈柔泪水涟涟,猛地丢下手中花灯,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   她哽咽道:“我愿意。”   她本来就愿意嫁给他。   可他还是花尽心思,给她一个终身难忘的记忆,将他的心剖开,一句一句,说给她听。   夜来幽梦忽还乡,是他的四年。   思君如流水,是他绵绵不绝的情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他毕生的承诺。   沈柔攥紧他的衣襟。   今生来世,岁月漫长。   她永远忘不掉今日。   永远忘不掉,她心爱的男人,赠她三千华灯,附赠一颗真心。 第110章 (二更)   卫景朝骤然松了口气。   他一生沉稳,波澜不惊。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过,生怕哪一点做的不好,惹了她不喜。   更怕惹起她的伤心事,让她不开心。   好在,一切都还完满。   听她说出“我愿意”三个字,卫景朝的心,终于缓缓归位。   终于,她答应嫁给他。   终于,他们可以名正言顺,永远在一起。   他用力搂住沈柔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   沈柔伏在他怀中,眼泪很快浸湿他的衣襟,哭的不能自己。   她本就是个爱哭的姑娘。   平常都要掉眼泪。   今儿这样的事情,恐怕还有的哭。   卫景朝无声叹口气,干脆就这样将她抱起来,踩着石子路,又转入一条小径。   骤然而来的失重感,让沈柔吓了一跳。   连忙搂住他的脖子,从怀中抬起头,软软道:“干什么?”   卫景朝轻笑,“去洞房。”   沈柔小脸刹那通红,低头埋头在他胸前,第一次没有将他的脸推开。   而是闷闷道:“不知羞!”   卫景朝的心骤然一软,将她往上提了提,紧紧抱在怀里,轻声道:“逗你玩呢,去看荷花。”   沈柔下意识抬头,看了看身后的桃花。   三月的天,尚且寒冷,偶尔一阵北风拂过,还能叫人颤栗。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荷花?   卫景朝没有多言,只一路抱着她。   他体力极好,抱着沈柔并不觉得累,不知走了多远,才突然停下。   望着前方,卫景朝轻声道:“转头。”   沈柔听话地转过头,看到入目风光,眼睛倏然瞪大,蔓延不可思议。   眼前的荷花池并不大,不过三丈方圆。   此刻,这小巧精致的荷花池内,有无数株荷花,一朵一朵的荷花盛放,绿的叶粉的花,娇艳欲滴。   她楞楞转头,呆呆看着卫景朝,眼睛里全是茫然不解。   纵然引了温泉水,荷花也没有三月盛放的道理,毕竟不比菊花牡丹之流,能放在暖棚里培植。   水中的花木,不好打理。   卫景朝笑了声,道:“是假花。”   沈柔一愣。   卫景朝放下沈柔,弯腰探入池塘,折起一株荷花,递给沈柔。   花瓣入手是绸缎的触感。   沈柔垂眸,才看出这巧夺天工的荷花,是一片一片的绸缎拼接而成。   粉白渐变的绸缎,剪成一片一片的花瓣,被技艺精湛的绣娘们,缝合成一朵荷花的模样。   夜色漆黑,被灯火一照,才格外像真的。   若是白天,恐怕一眼就能看出来。   沈柔看着荷花,沉默不语。   卫景朝无奈笑道:“原本试了温泉,还试着用了其他法子,连暖棚都使了,却怎么也没法子让它们在这个时候开花。但是又想给你看,迫不得已,想了这么个蠢办法。”   “你可别说我骗你,我只是想不留遗憾而已。”   想在这场盛大的典礼上,赠她喜欢的一切。   荷花、花灯、情书,他的心。   她想要的,他都给她。   不留下一丝一毫的遗憾。   不让她在日后想起来,说那天,你没有送我荷花。   所以,哪怕很难,他还是做到了。   沈柔抚摸着那一朵绸缎荷花,久久之后,轻声道:“卫景朝……”   卫景朝低头,垂首到她跟前。   沈柔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告诉他:“我爱你。”   卫景朝轻轻道:“嗯,我知道。”   我知道,你爱我,正如我爱你。   可是,往后余生,沈柔,我会比你爱的更多更深,补回你曾经赋予我身上,不曾得到回应的情爱。   他牵着沈柔,绕了一圈,回到寝殿。   寝殿内安安静静的。   走到门前时,沈柔倏然停住脚步,抬眼问卫景朝:“这里面,有什么惊喜吗?”   卫景朝气定神闲:“你自己看。”   沈柔狐疑地看看,小心翼翼推开门。   寝殿内,没有一丝一毫变化,仍是原本的模样,所有的东西都没有移动。   沈柔想想他今日已费尽心思,很难再考虑其他,倒也没有失望。   只是转过头,乖乖抱住他的腰,仰脸蹭着他的下颌,问:“要沐浴吗?”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温声道:“要,你先去把把头发拆了,我去换衣裳。”   沈柔松手,乖乖点头,走向梳妆台,在镜子前坐下,拉开放置钗环首饰的抽屉。   可是,抽屉却与平常不同。   看见里面的东西,她手指微微一顿,下意识转头看向卫景朝。   刚才说着要换衣裳的男人,此刻站在原地,眉眼含笑看着她,眼底的柔情几乎要满溢。   他轻声道:“这是你的东西。”   沈柔颤着手指,去摸抽屉里的东西,将他们拿到台面上,静静打量着。   这枚鸳鸯双鱼佩,第三次到她手中。   她怔怔看着,想起昔年长公主的话,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卫景朝缓步走过来,平稳规律的脚步声,踩在她心尖上。   他弯腰屈膝,蹲在他跟前,捏着那枚玉佩,轻轻道:“这枚玉佩,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是给卫家儿媳唯一的信物。”   “今生今世,除却这枚玉佩,我没有任何信物。”   沈柔呆呆看着他的眉眼,从他掌心里结果玉佩,握在手中,轻轻道:“我知道了。”   卫景朝却没停下自己的话,继续道:“沈柔,这不止是信物,还是我的心。四年前,我没有与你说清楚,是我的错。现在我告诉你,你以后,便不能再误会我。”   沈柔缓缓点头,低头看看玉佩,缓缓握紧掌心,将那玉佩藏好。   卫景朝轻轻一笑,亲亲她的脸颊,说:“收好了,这可是我的真心。”   明知他是逗她,沈柔却格外认真,用力点头:“我一定会收好,绝不会再丢掉。”   它是第三次到她手里。   若是丢了,很难再有第四次。   她怎么舍得。   卫景朝心头骤软,眼底酸涩。   他侧目,用手指勾起一旁另一件东西,拉住她另外一只手,塞进她掌心里。   “这枚印鉴的来历,我已经告诉你了。沈柔,以后拿着它,只要是我手下的人,你都可以号令。”   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出了一个何等的特权,温声道:“这个,也不能弄丢。”   沈柔下意识攥紧双手。   卫景朝无奈,又给她掰开,拿出两样东西,丢进抽屉里,“放着吧,没人敢拿。”   他握着沈柔的手臂,带着她一起起身,“走,沐浴去。”   沈柔皱眉,指指自己头上的珠钗。   卫景朝低笑,“待会儿我给你拆。”   沈柔听懂他言外之意,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动了动嘴唇,最终假装镇定,轻轻“嗯”一声。   跟着他的脚步,进了浴室。 第111章   婚事已定。   翌日清晨,廷议之后。   文武百官都等着退朝回家,卫景朝食指微曲,敲击着椅子扶手,气定神闲道:“四月初七,朕大婚,礼部、内务司、钦天监,尽快安排好各项事宜。”   语毕,底下没有一点声音。   被他点名的几个官员,都没反应过来,互相看看对方,一脸茫然。   他在说什么?   发梦吗?   还是尚书令反应迅速,敏捷地拿笏板捣了捣身后的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蓦然回神,出列道:“臣遵旨。”   语毕,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抬眼,问道:“敢问陛下,皇后娘娘,是何人?”   卫景朝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问出这样的问题,道:“自然是沈柔。”   “朕与沈柔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除了她,朕还能娶谁。”   礼部尚书顿了顿,道:“臣遵旨。”   这个,他确实没想到。   虽然卫景朝早已说过,他和沈柔有个女儿,更是极力促成平南侯平反一事。   但是在满朝文武心里,沈家女的经历,着实算不得清白。   诏狱待了半年,又沦落青楼,被弘亲王觊觎。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与陛下不清不楚的生了女儿。   他们本以为,纵然卫景朝喜欢她,给个妃位,乃至于贵妃都是可以。   至于母仪天下的后位,还是应该留给满京城数不清的闺秀。   她们身世清白,性情端庄,有才有德。   不像沈家女……   满堂寂静,众官员低着头,面面相窥。   卫景朝心情正好,见状,微微上挑的唇角冷冷垂下来,眼底带了寒。   他环视一圈,冷冷道:“有话就说。”   都察院左都御史硬着头皮道:“陛下情深义重,乃是大齐之福。然,沈家女的身份,着实不适合母仪天下,还请陛下三思,另择世家令族之女为后。”   他越说,卫景朝的脸色便越冷越沉。   待到对方尾音落下,他撩起一旁的杯盏,猛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剧烈地脆响。   左都御史忙屈膝跪地,道:“臣是忠言逆耳,还请陛下息怒。”   “忠言逆耳,好一个忠言逆耳!”他双目冷若寒冰,“爱卿的忠言逆耳,是只对着朕,却不对先帝,是吗?”   “是否在爱卿心底,朕昏庸无能,样样比不得先帝,才需要爱卿忠言逆耳。”   左都御史用力叩首,又惊又怕:“臣绝无此意。”   卫景朝没理会他,冷眼看着其他人,“朕知道你们的心思,沈柔颠沛流离,受尽磨难,比不上你们家里娇养的千金小姐,是也不是?”   此乃诛心之语,众人纷纷表忠心:“臣绝无此意。”   卫景朝干脆从御座上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这些人,一言不发。   倒是尚书令家中没有女儿,直起腰道:“陛下,臣以为,沈姑娘志洁行芳,宁折不弯,坚韧不拔,虽为柔弱女子,却有磐石之志,蒲苇之韧。”   “莫说京都内外,便是举世之间,绝无任何女子,能与沈姑娘相提并论。”   “臣请,陛下立沈姑娘为后,敬告天地太庙,上族谱入宗庙。”   卫景朝脸色稍缓。   尚书令瞥了身后的人一眼,没有一丝一毫的同僚之情,“沈姑娘命运坎坷,颠沛流离,艰辛无比,却始终乐观向上,这等心志,臣自愧不如。”   “陛下,若沈姑娘不能为后,那不论立谁,臣都不服气。”   朝中当然也有一些,和尚书令意见一致的,或者是对此毫无感触的,见卫景朝因此高兴,便附议。   卫景朝冷眼看着其他人,不言不语。   半晌后,陆续有人撑不住,软下腰认了错。   到最后,便只剩下十几人。   卫景朝骤然笑了,轻轻敲了敲桌面,打破寂静的氛围,漫不经心道:“你们觉得,沈柔的经历是污点,对吗?”   “既如此诸位爱卿家中都有妻子女儿,若是将她们送去君意楼几日,想必诸位也能坚持如今的看法。”   众人面色一白,纷纷道:“陛下,臣之妻女无辜……”   卫景朝怒极反笑,“你们的妻女无辜,沈柔便不无辜吗?”   他双目骤然泛了红,有痛又悲,几乎是咬着牙道:“多年之前,朕与平南侯府约定,从苏州回京,便娶她过门。”   “未及回京,沈家满门受累,沈柔被迫自尽于君意楼,朕痛不欲生,只恨没能早几日回京,只恨没有早几月娶她。”   “后来在凉州城遇见她,得知她还活着,朕欣喜若狂,好不容易说服她放下心结,嫁我为妻,结果又遇国丧……”   卫景朝说着说着,两行泪飞快从眼眶落下,几乎是哽咽道:“她还不够可怜吗?你们凭什么非议她?凭什么为难她?”   说到痛处,他侧目拭泪,冷冷看向地上那些顽固不化的人,拂袖离去。   满殿寂静。   卫景朝向来冷淡沉稳,喜怒不形于色。莫说是哭,连笑都难得一个。   可是今天,为了沈柔,他当着众人的面,大发雷霆。   甚至——   哭了。   卫景朝会哭。   这五个字,说出口像是一个谣言,却真实地发生了。   所有人都吓住了,不敢吭声,不敢说话。   没有料到,他们心中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未婚妻,在卫景朝心底,竟有这样的分量。   卫景朝一走,殿内顿时嘈杂起来。   礼部尚书问道:“尚书令,您不厚道,既然知道陛下的心思,不跟我先说说。”   尚书令高深莫测:“陛下的心思,我怎会知道。我所言,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罢了。”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大殿,提点了句:“陛下是个重情的,沈姑娘是个可怜的。”   众官员若有所思。   当晚,数百官员联名,推举平南侯嫡女沈柔为皇后的奏折,送上含元殿的御案。   卫景朝大笔一挥,写下一个“准”字。   礼部、内务司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婚礼事宜。   钦天监拿着不知道是算出来还是编出来的上上大吉的八字,递进宫中,得了赏赐。   君王要大婚的消息,很快传遍满天下。   百姓们对此接受良好。   一来,平南侯的功绩人尽皆知,如今平了反,他的女儿做皇后很是配得上。   二来,平南侯府的沈姑娘与陛下本就有婚约,她既然活着,陛下履行承诺,践行婚约,是君子所为。   三来,托多年前那出戏文《燕燕于飞》的福气,世上没有人不想让江燕燕扬眉吐气,过上好日子。   一时间,倒是欢欣鼓舞,举天同庆。   ————————————————   三月十七,阳光正好。   沈柔睁开眼,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闷声闷气问:“什么时辰了?”   她的嗓音,还带着一丝哑。   回话的不是大宫女,而是熟悉的男人,“起床吧,今天陪我去庵堂一趟,去见我母亲。”   沈柔起身的动作一滞,愣愣看着他。   他不提,她快要忘掉,世界上还有长公主这号人。   卫景朝登基后,长公主贵为新帝之母,却没有受封皇太后,仍称为“长公主”。   可是,自从沈柔回京至今,不管是卫景朝还是旁人,从未有人在她跟前提过长公主。   好像她是骤然从世上消失了。   沈柔犹豫道:“长公主她……在庵堂?”   卫景朝点头,淡淡道:“那年在曲江,追杀你和你哥哥的人,是她派去的。你随我去见她,让她给你道个歉,出来主持我们的婚礼。”   沈柔被他的口吻吓了一跳,“给我道歉?”   堂堂长公主的歉意,她可受不住,真怕受了之后,会折寿。   沈柔用力摇头,“不要,不用。”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别怕,她如今不敢欺负你。”   四年前,长公主不乐意去庵堂,闹了个天翻地覆。于是,卫景朝告诉她,若是她不去,就看着他去剃度出家。   他还说,母债子偿,天经地义。做母亲的不肯赎罪,只有他这个儿子代替。   长公主这一生的梦想便是将自己或者儿子送上皇位,如今走了九十九步,怎么也不肯眼眼睁睁看着卫景朝放弃最后一步。   最终,她心甘情愿去了庵堂。   只是,走之前问了句:为了区区一个沈柔,值得吗?   卫景朝道:沈柔是我的命。   可是沈柔不知道当初的事情,好奇地看向他,“为什么呀?长公主这样的脾气,世上还有她不敢欺负的吗?”   她原本就够放肆了。更别说,如今她儿子做了皇帝,怎么可能比以前收敛。   卫景朝揉揉她的脑袋,道:“沈柔,你才是最重要的。”   父母、女儿、江山,都比不上你。   当年他将江山看的重,如今经过世事千重,才知道,真正要紧的是什么。   若是他再为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让她受委屈,让她难过,让她伤心,才是真的愚蠢。   沈柔心花怒放。   她抿了抿唇,小小点头:“好吧,那要带沅儿吗?”   卫景朝道:“不带。她若想见沅儿,就自己来见。”   沈柔起身更衣熟悉,随后跟着卫景朝的脚步出了宫门,乘轿前往城外庵堂。   长公主清修的庵堂,叫梅花庵。   时值暮春,梅花庵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卫景朝引着沈柔绕了一圈,敲响一间禅房的门。   房门打开,露出长公主的身影。   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仍是昔日养尊处优的模样,除却身边少了美男美酒,没多少区别。   看见卫景朝和沈柔,她眼神一闪,漫不经心道:“这是做什么?耀武扬威?”   卫景朝牵着沈柔,在她对面坐下。   “母亲,四月十七我与沈柔大婚,请您前去主持婚礼。”   长公主冷笑一声,不接话。   笑话,以前将她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怎么都不肯让她出去,还时常将她忘个一干二净。   现在用得着了,倒是想起她来了,她是冤大头吗?   今天卫景朝不跪下求她,她绝不答应。   让他们两个无媒苟合,看看好听不好听?   卫景朝神态平和,“但是在此之前,母亲,您先向沈柔道歉。”   长公主愕然抬头,手中的佛珠跌落在地。   她看看沈柔,纤手反指自己,诧异又愕然:“我?给她道歉?卫景朝,你脑子坏了?”   卫景朝平平常常开了口:“母亲若想从梅花庵出去,光明正大给我做母亲,就给沈柔道歉。”   “还有,沈柔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叫沅儿。”卫景朝看着自己的母亲,“很可爱的小姑娘。”   长公主腕上的玉镯已褪下来,做好了往他脸上砸的姿势,闻言手指却微微一顿,颤声道:“女儿?” 第112章 大结局   长公主失魂落魄,轻声道:“女儿?”   她那双与卫景朝极为相似的眼眸,逡巡着眼前二人,有一时怅然。   半晌后,她看向沈柔,忍气吞声道:“当年的事情,是我做错了,对不住你们兄妹。”   沈柔愕然,不意她真的会道歉。   长公主轻哼一声,看向卫景朝,“够不够?”   她毕竟是卫景朝的亲生母亲,纵然没有几分诚意,也不好过分。   沈柔拦下卫景朝的不满,平静道:“能得长公主一句道歉,自然够。”   长公主这才悠然道:“何时把本宫的孙女,带来给我看看。”   卫景朝冷淡道:“你若想见她,便自己去见。当初若不是你,她也不会受这几年的苦。”   长公主道:“世上没有祖母纡尊降贵去见孙女的道理。”   卫景朝寸步不让:“那就不见。”   长公主哼了一声,倒也没反驳,从榻上起身:“本宫这就起驾回宫。”   她贵为长公主,又是卫景朝生母,哪怕住在庵堂里清修,待遇亦是奢华无比,宫侍无数,车骑遍地。   刚提起要回宫的事儿,当即便有数十宫女飞快备好车马行装,请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乘凤辇回宫。   得了她的准话,卫景朝并没有孝顺地留下来等她,而是拉着沈柔率先走了。   回程的路上,沈柔颇为无奈。   “昔年之事皆是过往,何必揪着不放。长公主与我而言,并不要紧。”她握住卫景朝的手,轻轻揉捏他的拇指,缓声道,“我只在乎你。”   长公主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导火索,是火把。   可是,若没有卫景朝积攒的那一堆堆燃料,她也烧不起来。   而这火把,纵然不是长公主来引燃,也会有别人。   至于追杀——   沈柔看向卫景朝,有一丝不解,“我都走了,她为何要追杀我?”   卫景朝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斩草除根。”   他这个母亲,办事向来周全。   当年是她骗了沈柔,骗得沈柔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才逃离他身边。   做了这样的事情,当然怕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让沈柔永远开不了口,永远无法指认她。   卫景朝反握住沈柔的手,轻声道:“罢了,以后她过她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互不打搅就是。”   沈柔点了点头,又问:“怎么长公主,一听说沅儿,就……”   卫景朝张嘴就让长公主给她道歉,不止长公主吓了一跳,就连沈柔都惊呆了。   她这辈子都没想过,那位一向眼高于顶的长公主,会有向别人低头的一天。   可偏偏,这个头,她真的低了。   沈柔很是不理解。   卫景朝冷嗤:“因为她当初有个女儿,结果生下来就死了,后来许多年一直想再要一个,却没那个福气。”   沈柔年岁小,不知道早年的事情,只是诧异道:“你不是长陵侯独子吗?”   卫景朝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   他揉揉沈柔的脑袋,无奈道:“我那个妹妹,是母亲和情人生的,与我父亲无关。”   提起此事,他年少时有过不悦,如今却能心平气和。   “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前,便有心仪之人。后来两人暗通款曲,珠胎暗结,生下一个女儿。”   “可惜是个没有福气的,生下来体弱多病,没有熬过三天。”   那时候,卫景朝不过三四岁,还记得侯府中人人严阵以待,讳莫如深。   没有人写信告诉远在边塞三年的父亲。   可是,他永远忘不掉,长公主怀着那个女孩时,脸上温柔的笑容。   那是他从未见过、从未得到过的。   可是现在,他不会为之失落。   他人生中,有了更重要的人。   他有沈柔,有女儿。   长公主起驾回宫,见着沈沅之后,极为喜欢,恨不得当成心肝宝贝。   沈沅不太喜欢她,但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看看这位珠光宝气的祖母,没有得罪,反而是敷衍着。   长公主最初觉得她像沈柔多些,越被她敷衍,越觉得她像卫景朝,像自己。   心底的疼爱,翻倍地疯涨。   看着沈柔,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乃至于,得知朝中有人不满沈柔为后时,她直接炸了,杀上对方家门。   不知道做了什么,第二天一早,那几位官员便挂着黑眼圈,老老实实俯首称臣,再不敢有异议。   转眼便进了四月,天气渐渐热起来。   帝王大婚与民间不同,卫景朝却坚持将三书六礼走了一遍。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至四月初七,便是亲迎。   沈柔早两日便回到了平南侯府,在自己家中待嫁。   迎亲定在巳正,钦天监算好的上上吉时。   卯时,金乌东升。   沈夫人敲响女儿的门。   沈柔揉着眼,喊了声“进。”   沈夫人走到榻边,捏捏她的脸颊,眼底有欢喜,有怅然,“该起了。”   沈柔看了看更漏,乖乖掀起被子,从榻上起来。   最后,沈夫人将她按在了梳妆台前。   净面、开脸、画眉、涂唇、梳头。   沈夫人不假手于人,亲手细细描摹女儿的面容。画完脸端详着沈柔越发美丽的面庞,眼底骤然滚下泪珠,无尽酸涩弥漫了心脏。   手中的玉梳一下一下梳着沈柔柔顺的发丝,每一下都梳至发尾。   老话说,新婚当日梳头梳多远,好日子便有多远,沈夫人生怕漏半根发丝,让她余生不够圆满。   每梳一下,便要说一句吉祥话。   一梳梳到尾,夫妻恩爱。   二梳梳到尾,无病无灾。   三梳梳到尾,儿孙满堂。   ……   十梳梳到尾,白发齐眉。   沈夫人放下梳子。   凝望着女儿的眉眼,半晌道:“柔儿长大了……”   她的女儿,从牙牙学语到欢声笑语,再到亭亭玉立的碧玉年华。   转眼,竟已至双十年华。   可是,在她的记忆中,女儿仍是那个扎着垂髫小髻,趴上藏书楼,娇娇耍赖,要她抱下去的小姑娘。   沈夫人唇角扯出笑意,“我的柔儿,一定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姑娘。”   不知为何,沈柔的眼泪,随之滚落。   沈元谦站在门口,倏然背过身,挺拔身影靠着门框,死死忍住眼底的泪光。   今日大喜。   他为兄长,要支撑起门楣。   不能落泪。   今日的平南侯府格外热闹。   昔日的同僚、亲朋、好友,不需进宫赴宴的,纷纷上门道贺。   沈元谦在门外敷衍,没有多少真心。   直至巳初。   门外忽然一阵嘈杂声,鞭炮与锣鼓齐鸣。   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沈元谦看着,等鞭炮燃完,闭了闭眼,转身进了内院,敲响沈柔的房门。   沈柔房中有很多人,此刻已梳妆打扮完毕。   听见旁人喊“侯爷”,便转过头,脸上漾起温柔笑意:“哥哥。”   她从梳妆台前站起身,快步走到沈元谦身边,仰着脸问:“哥哥,我今天好看吗?”   那样娇娇俏俏的神态,一如回到数年之前。   她的妹妹,一直都是个娇气的姑娘啊。   沈元谦抚摸她头上珠翠,眼底闪过一丝温柔怅然,轻轻道:“柔儿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沈柔的眼泪,倏然落下。   她抬手,抱了抱兄长,道:“哥哥,你也快些成婚吧。”   沈元谦不答,只是道:“别哭花了妆。”   “哥哥送你上花轿。”   沈柔趴上他的背。   眼泪很快浸湿他背上的衣衫。   沈元谦无声叹息,心脏被酸涩填满。   此刻,卫景朝站在外院内,等候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姑娘。   沈元谦背着沈柔,将她送上辇轿。   卫景朝的人,吹吹打打,绕着京城,往皇城中去。   沈元谦远远望着,直至彻底看不见踪迹,才收回目光,拭去眼底的泪。   他本该高兴。   五年前,他的妹妹便该嫁给那人。   经历生死离别,风霜雨雪,一切都回归正途。   得偿所愿。   是喜事。   可是……   他相依为命的妹妹,从今以后,便要归于旁人啊。   沈元谦靠着门框,久久不语。   ————————————   迎亲的队伍,从平南侯府出门,绕着京城一圈。   满京百姓出动,挤在街道两侧,看帝王大婚的盛典。   待仪仗进入宫中时,已是午时。   帝后二人被迎进了奉天殿,上拜天地,下拜先祖,拜堂成婚。   礼部的官员手持卷轴,宣读圣旨,正式册封沈柔为后。   随即,宫中大摆宴席,宴请满朝文武、王公贵族、诰命子弟。   宴席由长公主操持。   沈柔二人,一同回到含光殿。   含光殿内亦铺陈一新,大红纱帐、鸳鸯被褥、百子千孙的桌案。   卫景朝不让人伺候,挥退所有宫人。   满室寂静中,红烛燃烧,发出噼啪声。   卫景朝拿下她遮面的团扇,定定逡巡着她的眉眼,手指轻轻抚上她眼角哭出的泪痕。   不知是哭是叹。   “柔儿,我们成婚了。”   沈柔点头,按住他的手,双眸亮若星辰,“是。卫景朝,我终于嫁给你了。”   两人心绪皆是乱纵横,复杂至极。   卫景朝没有说话。   从一旁的匣子里拿出一把小剪子,剪下自己一缕头发,迎着沈柔的目光,又剪下她的一缕。   他神态一直很平静。   放下剪刀,双手灵活地将两缕头发扎成结,珍惜地放在盒子里,没有丢下半根。   随后,将那盒子锁了,高高置于书柜上方。   直至,碰掉了书架上的其他东西,才察觉出手抖来。   他回头盯着沈柔,眼神格外认真。   “结发同心。做了夫妻,便不能背信弃义。”   沈柔的眼泪,倏然落下。   泪眼朦胧望着卫景朝,哽咽不语。   卫景朝站在她面前,定定望着她的眉眼,一颗心剧烈跳动。   何其有幸,他心爱的姑娘。   终于栖入他的怀中。   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