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经论道的太后》作者:赤色鸳鸯肚兜   文案:   苏家有女名润,一朝登顶临凤阙。   看不聪慧、不美貌、不受宠的贤德皇后,如何将人间烟火洒满寂寂深宫?   我是皇后。   我不聪明,不美貌。既没有好看的皮囊,也没有有趣的灵魂。没有光荣显赫的家世,没有举世无双的才华。太后不喜,皇上不爱,妃嫔不敬,朝臣不尊。甚至没有自己的儿子。   可我知道,一个无才无貌的女人想要在这世上立足只有一条出路,便是以贤德良善为武器,唯有将这贤德二字做到极处才会有人真心敬你,即便无才无貌,也可以在后宫容身立足了。 第一章 润无声   我是皇后。   我不聪明,不美貌,没有光荣显赫的家世,没有举世无双的才华。   太后不喜,皇上不爱,妃嫔不敬,朝臣不尊。   我甚至没有自己的儿子。   入宫时,娘亲对我说,我如此年轻又是庶女出身,若皇后之位坐不长久便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无才无貌的女人想要在这世上立足只有一条出路,便是以贤德良善为武器,唯有将这贤德二字做到极处才会有人真心敬你,即便无才无貌,也可以在后宫容身立足了。   做皇后并不是我的意愿。   但我更不愿被废,以卑贱之身处于高位,若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死无全尸。   所以,我便做足了这贤德的模样。   太后不喜我,我便投其所好,我知太后喜欢念经礼佛,我便刻苦修习佛法经文,抄经念咒,只为与太后讲经论道。   我知太后顾念幼子又不能常常相见,我便以皇子嫡母之名常去上书房探望,以向小王爷传达太后一片怜子之心。   太后生病时我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太后病好后已是离我不能,非我不行。   皇上不爱我,我便亲至养心殿,跪求皇上封他的白月光为皇贵妃,只为皇上欢心展颜。   我亲自主持皇贵妃的册封礼,比之立后大典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将后宫中最奢华的宫殿给皇贵妃做寝宫,亲自过问贵妃的衣食起居吃穿用度,视之如亲妹。   贵妃本人都折服于我的贤德,册封第二日便来找我说话,我一番温言软语,循循善诱,她哭的梨花带雨,拉着我的衣袖倾诉心肠。   之后,她每日都会来我寝宫给我请安。   太后不满皇帝宠爱贵妃,我便为皇帝广选美人,充盈后宫,以此来为他们二人遮掩。   朝臣不敬我,我便与诰命夫人们打好关系,三天两头请她们进宫打牌说话。   我将宫里的首饰缎面雪花一样的赏了出去,并与她们称姐道妹,与她们探讨治家之道,为她们家中的小儿女颁旨赐婚,谁家有困难第一个便要来找我。   通过她们,我在民间施粥散银,救助劳苦百姓,久而久之,我贤德的名声在朝臣里广为流传。   妃嫔不尊我,我便从低位嫔妃开始拉拢,且新进的宫妃都是我亲自挑选的美人。   我对她们仁慈友爱,嘘寒问暖,亲自过问她们的衣食起居,告诉她们皇上的脾气秉性,推荐她们侍寝得宠。   由此大部分嫔妃无不对我感恩戴德。   当然,其中不乏一些不识好歹自命不凡之人,自以为能取代我。这也不急,我仔细观察她们的喜好与习惯,分析她们的性情脾气,对症下药,一个一个慢慢调教便是了。   如此,即便皇上不爱我,却也不得不对我稍假辞色,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好皇后。   我的行为堪为国母,我让他母子和谐,妃嫔融洽,朝臣赞颂,他翻遍整个后宫都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皇后。   阖宫大宴,我与皇上一起接受朝臣敬酒祝贺之后,他也不得不做做样子一起来到我居住的寝殿。   他静静地盯着我看了我半晌。   子润,你真是天生的皇后。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提了这么多年的心放下了一半。   我知道我得不到他的爱,那我便只求他的需要,让他需要我,我一样可以稳稳地活在皇后的位子上。   可是,还不够。   没有子嗣的皇后如何能够稳妥?   我微微敛目,眼中有水光闪烁。   臣妾只是个普通人,自幼便爱慕着陛下。   陛下为国为民日夜辛劳,臣妾无才,不能为陛下征战沙场,也不能为陛下治理国事,臣妾只有为陛下打理好后宫,以求让陛下能有一丝的宽慰。   我这一番深情表白,皇帝果然动容。   他眼眸微动,有情绪一闪而过,伸手便抱住我:子润,朕不是不爱你,朕只是……   你只是什么呢?不就是嫌我够不漂亮。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毕竟我也只是想要子嗣。   我用力挣脱他的怀抱,转身强忍着哭声,略带哭腔道:臣妾明白,臣妾从不强求什么。   我转身,伸手抚上他的脸,只要陛下开心,臣妾便是千百倍的高兴了。   说完我便转身为他取来披风,强笑着告诉他贵妃已催人来问过了,还请陛下在路上注意风寒。   不等我转身,他便扯着我的胳膊将我扯进了怀里,附身便吻上了我的嘴唇,一边心疼地叫我:子润,是朕亏欠你……   我伸手回抱住他,不再挣扎。   许久他将我抱到床上,我便主动伸手去搂他,低低的唤他的名字。   琰铭……   殿外自然有懂事的宫女来撂帘子。   莹莹红罗帐,晏晏一响欢。   第二日醒来宫女便对我说,皇上已是上朝去了,走前传下话来,以后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我殿里。   是的,我要的便是这句话了。   起来梳妆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太后宫里。   太后是先帝的皇后,并不是皇帝的生母,看似地位尊荣,无欲无求,唯一的挂念便是她的亲生子,宫中人称小王爷。   但是太后却不常常召见他,为避免皇帝疑心,连日常起居过问都是不能够的。   我到时,太后尚未用过早膳,我便亲自与太后的嬷嬷们一起为太后排膳。   太后用膳时邀我一同坐下吃,但我拒绝了,继续侍立一旁,亲为太后夹菜布膳,侍膳完毕,我端着托盘让太后漱口净手。   太后扶着我的手说道:你进宫已有三年了,却日日这般来伺候哀家,你是皇后,是国母,怎么能一直做这些下人的活计?   我握着太后的手诚恳道:太后是儿臣的母后,是儿臣的婆母。媳妇伺候自己的婆母,做得再多都是应该的。   正因为儿臣身为国母才更应该尽心侍奉,如此才堪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太后看着我笑道:哀家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后,自以为哀家这皇后做的便是十足的贤德了,但是见了你才明白,哀家真是远远不及你啊。   我赶紧低下头。   儿臣无才无德,能在宫中立足,只依靠太后照拂,儿臣只求尽心侍奉来回报太后。   太后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却换了个话题。   昨日宴上怎么样,皇帝可还满意?   我知太后想听什么,便道:一切都好,皇上满意,朝臣尽兴,上书房里读书的皇子和王爷们也来了,小王爷看着精神很好,又新添了伴读,是刘侍郎家的嫡次子。皇子们看着也很好,与小王爷看着很和睦。   太后听完脸上笑意更深了:子润,听说皇上昨天晚上去了你那里,哀家很喜欢你,也很希望你能尽早诞下龙种。   我低头道:臣妾定当尽力。   从太后宫里出来,我与宫人们走在常青道上,脸上虽然一脸凝重,心里却稍稍放松。   如今看着,只要皇上愿意来,子嗣只是时间问题,只要是嫡子,我便可以松口气了。   正走着,突然前面有宫女来报:娘娘,贵妃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   贵妃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太傅的孙女,出身清流名家,自幼读遍四书五经,能作诗,会填词,才华,家世,美貌,无一不有。   且与陛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是因为她祖父的政治立场问题,皇上不能给她这皇后的地位,反而是我,一无是处,却白白占了这个名分。   她焉能不恨我?可是我不能叫她恨我。   如此,我便与皇帝一起来宠她。   我亲自下诏将她召进后廷,亲自为她求来贵妃的名分,为她在太后处打点遮掩。   我将后宫中最华丽的殿宇分给她做寝宫,亲自照应她的吃穿用度衣食起居。   有看不过的嫔妃偷偷议论,我一律狠狠斥责。   我委委屈屈却又大大方方的承受着所有非议,她和皇帝焉能不感谢我?   我便是这样贤良的人。   等我走进寝宫便看见了一个宫装俏丽女子笑着迎上前来扶我。   姐姐可是去了太后处吗?妹妹等候多时了。   我一脸慈爱的笑着看着她道:刚伺候太后用过早膳,可巧在路上便听见你来了。在我这里不必守那些规矩,你要吃什么玩什么只让他们找出来便是了。   贵妃道:已是用过膳了,只是日子实在冗长,无聊至极便来找姐姐说话了,姐姐日日都去侍奉太后吗?   我笑道:不曾日日都去,只是习惯常常去看一看心里方才踏实。   顿了顿我说道:你入宫有一段时日了,可曾去拜见过太后?   她听完这句便低下了头,泫然欲泣。   太后并不喜欢我,我不敢去。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道:你如此聪慧美丽,太后怎会不喜?便是真的有些什么,我们做媳妇的还能和老人家置气吗?你若怕便等下回我带着你。有我在,你不必担心便是了。   贵妃惊喜的看着我。   姐姐,你真是极好的人,我家族里也有几个姊妹们,却从不像你这般待我亲厚。   我看着她道:咱们都是嫁进宫里的女子,何苦彼此为难呢,陛下操心国事,我们这般彼此照顾着,便不必让陛下分心了。   说完我便招呼外殿侍立的宫人,让她们把我亲做的糕饼点心拿过来给贵妃尝一尝。   我虽然不会填词作诗,不会弹琴作画,但我对自己的厨艺却十分有信心。   吃过我做的东西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她尝过以后连连夸赞。   姐姐真是天下第一贤德人。   此番过后我又与她闲话半天,午时亲自下厨房做菜,与她吃了饭才把她送回去。   刚把这贵妃安置妥当,打算好好睡个午觉,却听得有人来禀报,景妃领着大皇子来了。   得了,又睡不成了。   我命人将景妃安置在前殿,自己梳妆过后才打起精神去见她,景妃是个老油条,不像贵妃一般好糊弄。   景妃是小官之女,官有多小呢,就是官职说出来,我们都没有听过。   但景妃却很有福气,生下了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大皇子郑焕。   许是同我一样,家境不好的女子都没有棱角,她同我一样总是温温柔柔的性子,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她着急生气。   除了我,她也是出了名的贤良之人呢!   我打理完毕,整理好笑容,敛袖缓步进入前殿。   便看见一个着湖蓝色宫装的女子带着身后的小男孩恭敬起身,屈膝行礼。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小男孩也一板一眼的跟着行礼。   哎呀,快快请起!   我扬起慈爱的笑脸亲自将他们扶起。   这便是景妃与贵妃的不同了,我与贵妃只说过一次让她私下里与我姐妹相称,且在我殿内不需与我行礼,她便照着做了,可见她天性单纯。   这话我与景妃也说过,可景妃除了偶尔称我为姐姐,却从不曾坏了礼仪规矩,可见此人不是我三言两语便能哄骗的,思及此我便有些头疼。   面上我却丝毫不显,只热情的招呼他们母子二人过来吃我新做的糕点。   景妃也笑着对郑焕说道:今日你可是有福了,你母后的手艺是你父皇也难以受用到的。   只见郑焕从众多糕点中捡了一个形状精致的荷花酥放到青玉小碟上,亲自捧到我的手边。   母后请用。   我捡起荷花酥道:景妃妹妹果然是有福之人,焕儿如此懂事,必是妹妹苦心教导的结果。   景妃推辞道:是娘娘的榜样做的好,听闻娘娘日日去太后宫中亲侍膳食,陪伴太后。焕儿也是娘娘的孩子,自然纯孝。   是啊,焕儿当真纯孝。我笑着说道。   当年我刚进宫初登后位,满宫人谁不是等着看我笑话,却只有景妃,每次见我都是礼数周全,一丁点错误都挑不出来。   只是周全是周全,她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常常带着焕儿来我宫里坐坐,更不会开口闭口便说焕儿是我的孩子,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吃过糕点,景妃也没有要带着孩子回去的意思,但我是多么贤德的人呀,怎么会让气氛冷场?   我立即提议准备文房四宝,由我和景妃陪着大皇子一起温书学习。   我细心询问大皇子的功课进度,又认真与他探讨师傅们讲过的经纶策要,最后决定我们一起练字消磨时光。   景妃免不了又要以母子之情来吹捧我一番,我乐得接受。   既然天已将晚,我便吩咐着早些准备晚膳,又留了景妃与大皇子在我这里用膳。   用完膳天色已暗了下来,景妃才终于依依不舍的要回去了,除了他们带来的宫人,我亲自派了我宫里的人护送他们回去。   安置完景妃,有殿前的宫人看出我的倦意,便端了水来伺候我梳洗。   我刚卸去钗环,附身净面,便听得殿外的宫人来回话说明芷殿的云美人来了。   我一时有些恍惚,问我的殿前女官云美人是哪个?   是上个月选秀之时,娘娘亲赐的美人,赐住明芷殿。江南都统之女,娘娘曾赞她鬓发如云,因而赐封号为云。   你可知她为何而来?   奴婢不知。   我思索良久,清了清神,吩咐道。   你亲自出去,与她说说话,让她在前殿宽坐,我稍时便到。   我摒退众人一人斜躺在贵妃椅上,等着我的殿前女官来给我回话,我向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我的殿前女官也是一个妙人。   她叫苏泽,出身于大学士府,当时她因大学士府获罪而入宫为奴。   我见她第一眼便喜欢她清冷淡然,宠辱不惊的眼神,我便知道,这一定是真正有才华的人。   她不是我的奴才,而是我的女官,她帮我处理日常宫务,替我颁布风喻,在我的授意下协调嫔妃之间的关系。   我不愿意出面的事情她都能为我处理妥当,她到我身边两年来,我一直都十分满意。   不一会儿,苏泽便进来向我禀报,原是云美人日夜思乡,想家想的睡不着,来向我讨教如何能适应宫中生活,如何能睡的着?   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又是什么大麻烦事。   但是又十分的无奈,难道我这皇后做的已经平易近人到这个地步了吗?   想家睡不着也要来找我讨教,要我抱着你唱摇篮曲吗?   况且这掖庭里边上至太后下至宫女奴才谁不想家,便是如今正被爱情滋润着的贵妃,她也想家。   此时,我很想说些不雅词汇,但还是自己抚了抚胸口,整理好身心表情。   我让苏泽去将云美人带到我的寝殿来,对于云美人这种情绪问题,只有在柔软温和的氛围才有助于解决。   而前殿富丽庄重,不适合解决当下的问题。   我随手取了本经书,坐在窗下的矮榻上闲闲的翻看着。   抬眼便看见苏泽领着一个小姑娘进了寝殿,那小姑娘长的十分清秀,一头乌发微微松散着,两只大眼睛委屈的红肿着。   只看了我一眼,便伏到地上给我行了个大礼。   美人姜氏拜见皇后,皇后金安。   免礼起身,到榻上坐着吧,榻上暖和。我温声道。   随即便有宫人上前搀了她将她扶到榻上,我吩咐了宫人取来奶茶与糕点,都是口味偏甜,小孩子爱吃的。   你是姜大人的幼女么,你父亲在江南治理水患有功,是有才能的人。我看着她温声说到。   一提到她父亲和江南,或许更让她想家了,只见她红肿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倒了杯奶茶给她,挑了两块糕点放到她面前的青玉碟子里。   吃吧,我这里的糕点是宫里各处都吃不到的。   她很听话的拿起糕点,又喝了半杯奶茶后,眼泪簌簌而下。   我的教引嬷嬷从不让我晚上吃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了。娘娘,我好想我爹我娘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她们呢?   我温声道,好孩子,你爹娘没有白白疼你,你挂念他们,他们自然明白,只是你如今这样,只怕他们知道了也不肯安生。你也必不想叫他们远远的为你担忧对不对?   她红着眼点点头。   我接着说:既如此,你便不要再执着于此,倘或让你父母知道了,如何能够安心?咱们宫里的女人,头一条便是将自己的身子将养好了,你这样日夜忧思,又能解决什么呢。   看着她发愣,我接着道:本宫家中有小妹,便如你一般娇憨可爱,所以本宫看着你也很是喜欢,只盼着你不要再如此多忧多思,伤了自己的身子可如何是好。   看着她又吃了两块糕点,喝了奶茶,情绪稍微好转,我才慢慢将话头引向她的兴趣爱好上。   我始终认为,这闲下来的伤心就是因为闲的过了,若帮她找一些活计她便没空伤心了。   便如本宫一般,一天天忙的各种事,接见妃嫔命妇,讨好太后,承皇帝命,更不用说后宫各种人员配置,花销开支预算,哪一项不得经本宫?   本宫也好想家呀,只是本宫更想睡觉。   跟云美人说了一会话,知道了她善工画刺绣,我在心里盘算了一遍,便决定让她去工绣坊指导绣娘儿们刺绣。   待时日一长,还可让她接管宫秀坊,以后都专项负责这件事。此举又能缩减开支,又能给云美人找活儿干让她不想家,何乐而不为?   很显然,云美人对我的提议十分满意,甚至还说等到回去便要亲自为我秀双袜子。   一时,我又惊讶又心虚,后宫的嫔妃们都是这么好骗的吗?怎么跟我读的史书不一样。   罢了,许是她们刚进宫的缘故吧。   闲话许久已至半夜,我告诉云美人,只要她好好将养自己,不要多思多虑,我自然让她母亲进宫相见。   果然,云美人一听这话眼睛便亮了,连问:真的么?   苏泽在一旁道:美人且宽心,娘娘贤德,常召京都的诰命夫人们进宫说话。待到姜大人下回进京述职之时,娘娘自会将夫人召进宫中,如此便可相见了。   云美人一听,眼睛又红了起来,千恩万谢了一番我才让苏泽领着她出去了。   天黑路滑,我吩咐苏泽着人好生送她回去。   安置好云贵人,我才算松泛了一会儿,我歪在榻上等着苏泽回来。   好一会儿,苏泽才回来,想是与美人说了一会子话。   我从榻上下来问苏泽道:明日本宫可有什么事吗?   苏泽侍立一旁颔首道:娘娘明日很忙。   本宫哪日不忙?   今日便算是闲暇的一日了,这么晚才能睡。   明日是各宫嫔妃请安拜见之日,娘娘明日早晨于正殿接见妃嫔;之后需往承元殿,探望各位皇子公主。苏泽缓声说到。   另外陛下今日早晨从咱们这走后赏了许多东西下来,娘娘从承元殿回来之后需往养心殿看望陛下;下午娘娘召了京都的几位诰命夫人们进宫说话;晚上娘娘要去太后殿里陪太后打坐……   我自己敲了敲有些发酸的后颈,走向床榻边,苏泽缓缓伺候着我躺下才退出殿外。   你看,这便是我做皇后的一天了,我见各种各样的人,说着各种各样的话。   我早已忘了我自己是谁,我只告诉自己,我是贤德的皇后。   其实我又有什么不满的呢,若不是这贤德的样子,进冷宫都算好下场了,最怕无声无息的暴毙。   皇家是最爱这法子的,既干净,又全了彼此的颜面。   到时丧期一过,自然会有新的皇后,合他们心意的。   所以,我必须做一个贤德的皇后,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贤德二字了。   翌日,我强打起精神起床,苏泽已在前殿招呼各位嫔妃了。   妃嫔接见也异常顺利,不论我说什么,贵妃都是第一个表示赞同,景妃紧随其后。   低位品秩有敦贵人、云美人等。   敦贵人是我一手调教的且最早获宠,在新晋嫔妃中容貌也最佳,云美人家世最好。   有她们二人的表态,另几个新晋嫔妃也只能诺诺称是。   看着我苦心经营的成果,着实是十分满意。   照此看来,目前这些嫔妃们暂且不用我操心。   我还是以前那样苦口婆心的嘱咐她们,保养身体,善自珍重之类的话,便让苏泽去库房里拿了些玩意儿,一人送她们一个,然后便安置她们回去了。   贵妃的礼物最是贵重,是一尊白玉菩萨。   我告诉她,我盼着她有菩萨保佑,平安喜乐,所求皆得。   贵妃非常感动,说要回去供起来,日日叩拜,我留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好生送她回去。   其实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忌惮贵妃,即便她深得皇帝宠爱。   历史上那朝那代的皇帝没有那么一两个宠妃?便不是她,也迟早会是别人。   如果是那心思重的人,我倒宁愿是这样单纯的女子,所以,我倒是真心盼着她康健喜乐。   跟这些女人们打交道我倒不怕,最让我头疼的是皇帝。   从我进宫那一天我便不知怎么面对他,我与他实在是一个尴尬的关系。   我叫苏子润,是苏家的庶女。   我家虽是没落贵族,但是我爹在礼部任职,是连续数年来科举考试的主考官,门生无数。   我爹是个顽固的文人,认定宗法继承,贵贱有序,长幼有别。   当年他鼎力支持被先帝厌弃的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只因他是太后的养子,有嫡子之名。   太后当时便当着一众三皇子党派的大臣与我爹订下了婚约,要娶我姐姐,苏家嫡女苏子春,为三皇子妃。   其实我明白,太后并不是真的相中了我姐姐,只是当时情况危急,他们不得不表明态度来安麾下大臣们的心。   但是我姐姐不愿意,她与我爹的一个门生早已私定终身,我爹气的要将她打死,她便与那门生商量着私奔。   谁知私奔那夜被我爹逮了个正着。   后来,我便不知苏子春到底是被我爹打死了还是跑了,总之大家都说她害了病,不能再做皇子妃了。   三皇子的婚事也被耽搁了下来。   再后来,没想到被厌弃的三皇子夺嫡成功,直接反杀呼声最高的二皇子和七皇子,荣登大宝。   朝臣们商量着立后的时候不知是谁提起了我家。   有人说,苏家嫡女不成,自然有苏家幼女,天子一言九鼎,何况是立后这样的事。   我现在都想不明白是不是我爹得罪了什么人,怎么要偏偏可着我苏家整?   我苏家的女儿并不愁嫁,我娘很早便说过,我爹他门生无数,多的是贤才俊彦供我们姊妹挑选,谁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   我家世代清流,并不想攀龙附凤,便是当时我姐姐的婚约也是太后主动提出来的。   其实稍一思索便会明白,会这样提议的定是那些有从龙之功的大臣们。   新帝登基,大业初就,他们迫切的需要皇帝表明立场得到安抚。   立后便是表明立场的一件事,而皇帝根基不稳,仍旧需要他们继续卖命效力,不得不委屈的抬了我进宫册封。   听起来便是这样混乱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初进宫时,皇上只看了我一眼,便不愿意再看第二眼了,并不是我长的有多丑,只是他看了我就闹心。   理论上说,他的未婚妻跟别人跑了才换了我来。   另一方面,他有自己心爱的白月光,彼时正是他跟他的白月光难舍难分之际,话说三皇子当时也是痴情之人,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为了他的白月光跟太后闹了个不成样子。   太后也是气急了,三下五除二的就把我册封了成了皇后,册封大典办的非常简陋。   太后也并不喜欢我,她只想找人赶紧占了这位子,让皇帝死心而已。   只是我这样的人,顺杆往上爬可是我的绝活。   满宫没一个人愿意搭理我的时候,我便日日去抱太后的大腿,一番讨好伺候。   太后终于想明白,与其再选一个不知秉性的,远不如我这样没有根基又对她恭敬孝顺,唯命是从的来的合适。   如此,太后才愿意替我在宫中撑腰立威。   如此过了三年,那老太傅家的小姐还没出嫁,还跟皇帝偷摸见过两回。   我冷眼旁观着在心里偷偷盘算了一遭,这大好的人情不就是给我准备的吗?   我立马与太后进言。   陛下登基已有三年,在朝中的势力也越来越稳固,新旧两派党政已不复当初那般激烈,中宫也已正位。此时让那女子入宫不会有太大影响,也能卖陛下一个人情。   太后疼一疼皇上,皇上也自然愿意疼一疼小王爷。   一提小王爷,太后便妥协了。   她也想缓和与皇帝的关系,毕竟太后不能护着小王爷一辈子,小王爷往后更多的还是要依靠做皇帝的兄长啊。   太后一松口,我这边便都备下了。   请封号,颁凤喻,排寝殿这一系列操作下来,我赚尽了贤德的名头。   我自知自己无才无貌一无是处,但是我却能洞察人心,明悉厉害。这世上之人但凡活着便都是有所求的,我知道他们所求为何自然能与她们相亲相爱。   便如太后,尊贵荣耀,朝堂后宫都有其势力,唯一求的便是小王爷的安乐长远。   便如皇帝,夺嫡的最终赢家,他求的便是这江山美人两者兼得。   便如贵妃,那个满是恋爱脑的单纯女子,她求的是与皇帝永远恩爱,永不相负。   还有景妃,她早早的便开始为大皇子打算了。   我求什么呢,我只求两个字平安。   只是这样的局势,保住我的后位我才能平安啊!   召见完嫔妃们,我便让宫人们开始去小膳房里准备材料,我要亲自做糕点汤水。   先去承元殿探望皇子皇女们,再去养心殿探望皇上。   我朝有祖制,皇子皇女们过了两周岁便都在承元殿里一同教养,一起到上书房读书。   皇上一共有两个皇子两位皇女,加上先帝留下的尚未成人的两位小王爷和一位小公主,承元殿一共七个孩子。   这七个孩子虽都不用我亲自教养,但我又是嫡母又是长嫂,按理得时不时的去探望一回,与他们谈心说话,考问功课。   去承元殿还好,小孩子们再有心思也是小孩子,连宫里的老油条我都能哄好,何况一两个小孩子?   只是每次都得不着痕迹的着重关注太后的小王爷,以便晚上去太后那里交作业。   小孩子们能闹腾,我却并不觉得累,反而他们一声声甜甜的母后让我受用至极。   身为女子,谁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呢?   我若有了孩子绝不会放到这承元殿里让别人教养,我定会将他放到身边,亲自护他一世安康。   想到这里我也终于理解了太后,甚至有些同情那个至高无上的女人。   正当我跟孩子们玩闹的时候,苏泽过来提醒我该往养心殿去了,我便安置好孩子们带着分剩下的吃食去了养心殿。   进了养心殿,便看见皇帝在伏案批折。   皇上见我来了有些意外,却并不排斥,大约是我从不曾这般深情款款的备了汤水来看他的缘故。   但是以后便不会如此了,我与他如今是真的夫妻了,只要他不排斥我,我自然愿意与他尽一尽这夫妻的情分。   他不爱我无所谓,但是我需要他的尊重与支持。   子润,你怎么来了?   我将手里的食盒打开,一边把里面的东西摆到案上。   一边温婉的说道:陛下为国事辛劳,这几年臣妾疏于对陛下的照顾,臣妾有罪。   说着我便真的俯下身去向皇帝请罪。   皇帝连忙扶起我,温言道:子润,朕从未想过帮朕最多的会是你。贵妃的事是你一力促成,是你日日去侍奉太后,替朕尽孝。   你的贤德朕都看在眼里。   我一脸动容的主动握住皇帝的手。   皇上是臣妾的夫君,便是臣妾的天,臣妾侍奉自己的夫君没有辛苦二字可言,只要皇上欢心,臣妾便甘之如饴了。   接着我又与皇上说起了承元殿里皇子公主们的近况,并提议让皇上多与皇子公主们接触,如此有利于让皇子们向皇上学习勤政爱民的精神,好让他们早日为国分忧云云。   反正是一些我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但是没办法,皇帝爱听,我便不得不硬着头皮违心说。   接着皇上又问起了太后,我说太后日夜念佛诵经为朝廷祈福,也担忧皇帝日夜为国操劳的身体。   皇帝听了沉默良久,他少时在一众皇子中落魄不堪。   是太后这个养母接纳他,照顾他,教导他,又为他联络朝臣,筹谋大事。   太后再偏爱自己的亲生子也终究是将皇位给了他,他如今为了贵妃,与太后闹成这样,属实不算孝顺。   我看出了皇帝的愧疚,趁势提出要他晚上与我一同去看望太后。   皇帝对我的提议很是赞成,意料之外的,还说要去承元殿接了小王爷一同去向太后请安。   我只在心里惊喜了一把。却不敢表露的太过,立马转移了话题,说得再多恐皇帝以为我是替太后办事的。   我看到了午膳时间,便站起身来告退,作势要走。   皇帝却很坚持的要留我在养心殿吃饭。   按说身为皇后来养心殿探望皇帝是可以的,在养心殿吃饭便不合规矩了。   我正迟疑着,皇帝已携了我的手到偏厅并吩咐人准备摆膳,我受宠若惊之时也提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果然呐,我的直觉是对的。   皇帝在饭桌上与我说到,他想打仗,但是朝廷里绝大部分的官员不同意,原因无它,便是没钱二字了。   他让我在后宫里给他凑一笔钱出来。   听了这话,对着满桌的丰盛菜肴,我真的已经吃不下了,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看着皇帝殷勤至极的给我添菜添饭,我真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缓解一下。   要说钱,我是真的没有。   我勤俭持家,不事奢华,我宫里的吃穿用度连景妃都比不上。   究其原因,不是因为我要维持这贤德的人设。   直白的说,收买人心需要钱。   便是下午,又要召诰命们进宫开茶话会了,哪次来我让她们空手回去过?   且说宫里这边,上至太后妃嫔,下至宫女太监,哪边不需要常常打点?   便是上次送贵妃的那尊白玉佛,是我花了一整个月的月银才搞到的。   苏泽曾说我,日常用些钱财来收买人心不符合皇后的身份。   皇后又怎么样呢,端坐着说说好话,画画大饼便会有人追随你了吗,骗傻子呢?   我跟苏泽这样的顽固学究说不清楚。   可是如今,我跟皇帝更说不清楚。   我去哪给他找银子呢,我又该如何把钱从妃嫔命妇手里边扣出来呢?   害,这日子一天天的。   头疼。   用过膳以后我便向皇帝告退了,皇帝还派了自己的銮驾轿辇亲自送我回去。   我推辞说这不合规矩,没想到皇帝握着我的手说:朕心疼自己的妻子,便是最合规矩的事了。   说实话,人间清醒如我,真心觉得心里发毛。   话说下午便要召见命妇们了,我身上还有一个这么大的任务,当真疲惫不堪。   想着想着,我坐在轿辇上竟缓缓地睡着了。   怪不得许多人都喜欢坐轿辇呢,这轿辇坐着是当真舒服。   我虽有皇后专用的仪銮,出行却很少用。   尤其是去见太后,为表尊敬,再热再冷的天我都是走着过去。   春日融融,杨柳依依,我昏昏沉沉的睡着。   这样绵长而悠远的日子里,仿佛哪里传来了呜呜哝哝的江南小调。   是谁,是云美人吗?   那个深夜思念家乡而哭泣的女子。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温媪?   我梦见自己老去,梦见自己儿孙绕膝。 第二章 难生恨   ​   我宫里的后院,有一颗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我经常着人搬了躺椅在树下小息。   此时,苏泽在我旁边的案上整理卷册,查看账本。   我迷迷糊糊醒来,看了看她那么认真的样子,突然生了捉弄她的想法。   苏泽,你困不困。   不困。   为何不困。   不敢困。   娘娘困着,我总得醒着干活儿呀。   日子悠悠的过着,一晃便过了七八年。   我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兢兢业业的孝敬太后,替皇帝办差。   前两年我着手办了一回选秀,宫里新晋了六七位低秩嫔妃,加上以前的老人们,宫里现在一共有十八个嫔妃。   虽然人多,但是各有各的乐子,彼此也都相安无事,太后和皇上都夸我教导有方。   其实,哪里有什么教导有方呢。   不过是他们信任我,近两回的选秀都是交予我一力操办。   那爱惹事出头的,乖戾难训的,心思杂乱的,我早早的便将她们筛了出去,连面见太后皇上的机会都不会有。   能呈到皇帝眼巴前的,自然都是我精心捡择留下的好孩子。   从根上解决问题,这宫务便好打理多了,都是心思清静的好孩子,想乱都乱不起来。   我这般筹谋着,也并不是没有例外。   上回的选秀上便有一位秀女,是七年前皇上攻打鞑靼的主力将军之女。   这女孩子有志气呀,从小便说自己有凤命,她母亲还说生她之时有凤凰入怀什么的。   加上她父亲是皇帝的功臣,选秀便是奔着做宫妃来的,或者想要更进一步也说不定。   这也罢了,最要命的是我还听说,这女孩随她父亲学了拳脚功夫,在家中时还打死过两个婢女。   唉!我年龄大了,实在是听不了这阿弥陀佛的事了。   所以,她刚进宫待选时,我便亲自做主,将她指给了皇室近旁的一个宗室子。   那将军虽然心有不甘,却挑不出来什么错。   一来,历来皇家选秀皇帝自己留用并不多,主要还是以宗室赐婚为主。   二来,皇上太后倡节俭,后宫嫔妃之数都是有祖制的,你再是功臣,也不能逾制啊。   皇帝对此事倒是有些微词,我只告诉他那小姐与那个宗室子早已互相看对了眼,是她亲自求到我这里的,我也是无奈至极又不想损了皇帝的面子才这样办的。   皇帝一听这话哪还有什么意见,只夸我办的好便是了。   别看我睁着眼乱说,我自然是安心的。   皇帝又不会亲自去问那女子是愿意进宫还是愿意嫁人。   不是我不喜欢她,只是那样志存高远的女子,这平静的小小后宫,恐怕不能给她发挥。   我这无才无貌的皇后,恐怕不能照顾好她呀。   虽说宫里的都是安分人,可是并不代表事儿就少了。   大皇子如今都十三了,小王爷也有十四岁了,过两年便要出宫开府,建府赐婚这事都少不得我亲自操办。   景妃有自己的心思,小王爷那边也得看太后的意思。   这事要办的好并不太容易,好在还有两年缓头。   我亲自调教的敦贵人承了两年宠,前些年生下了三皇子郑烊,如今已晋为了敦嫔。   最得盛宠的贵妃也终于于去年生了四皇子郑灿。   郑灿这名字是我亲自取的。   贵妃向来与我亲厚,且她生产前后都是我一力看顾着。   我亲自陪她在产房待了一天一夜,又派苏泽过去料理诸事,她生下孩子后便向皇帝请求,让我来为四皇子取名。   我只推辞道,自己读书不多,恐取不出来好名字。   贵妃却很坚持,如今我都记得,她冷汗涔涔,虚弱至极的躺在床上,却仍然充满希翼的看着我的眼神。   她说:姐姐是有福之人,也是我的恩人,姐姐取的名字定然能护佑他一世。   我一向不是有太多情绪的人,尤其入了宫,我更不敢有什么情绪表露在外,但是这一刻我还是很感动。   因他出生在春日,我便选了 灿 作为他的名字,只盼着他以后的人生可以灿如春华。   贵妃虽生了皇子,宠爱却渐渐的淡了。   尤其是这两年,皇帝甚至一个月都不曾见她一回。   其实贵妃生子以前我便看出来了,皇上对她已不像以前那样上心了,只是那时碍着她有孕不甚明显罢了。   我却有些羡慕她,就算没有了宠爱,她还有自己的孩子。   不像我,这几年皇帝一直遵守约定初一十五宿在我这里,我却依旧没有子嗣。   但好在宫妃们都省心,所以我的地位还算稳固。   我不是没有焦虑过,亲自找了医女配药。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有人暗中捣鬼,甚至连太后和皇帝我都查探过了,可是没有结果。   我宫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我自己亲自挑选的,再稳妥不过了。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是我没有这个福气,没有子嗣的缘分罢了。   这两年多方努力无果,我自己也释然了。   毕竟人生短短,得不到的便是得不到了,放过自己也挺好。   宫里这么多孩子虽不是我生的,却免不了都要叫我母后。   他日待我变成那奉先殿的一块小小牌位,后世不管谁做皇帝都得来给我上炷香,磕个头。   至于皇帝身后的事,我并不比皇帝年岁上小很多,也不一定能活的过他。   且如今皇帝正当壮年,我实在不想去打算那么久远又复杂的事来折磨自己。   我做了十年皇后了,如今我地位稳固,贤名在外。   有没有子嗣也不那么重要了。   夏日多烦躁,我也总是莫名的心烦意乱。   明明一切都好,我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好,哪里不妥当我又说不出来。   幸而近来唯一让我安心的便只一件,我娘家的幼弟,苏子新。   在今年的春围中表现很是出众,得了第二甲的好名头,今年春便会参加殿试。   自从入了宫,皇上出于一开始对我的排斥,早早的便让我父亲退休致仕了。   我父亲退出朝堂后,苏家在朝廷里再没有可以说的上话的人,纵然他当年的门生颇多,他却不愿与他们私下走动。   况且他为了不让我在后宫难做,总是尽量避嫌,就怕落一个结朋党的罪名。   我自己不是不明白,外头贤德的名声传的再响都是虚的,便是青史有名,我一个后宫妇人也不过只言片语,一笔带过。   只有以家族为基础的利益共同体才是实的,哪怕子新并不是与我一母同胞,可是我们都出自苏家。   我在后宫是他的依靠,他在朝堂是我的助力,便是他初入朝堂官职低微也不怕,我自会慢慢提点他。   思及此,我心里才慢慢宽慰了些。   苏泽看我渐渐清醒了,一边从外头指派了宫人要来给我梳洗,一边关切道:娘娘看着精神不好,可要传太医过来请平安脉?   我笑了笑道:不必,没睡醒罢了。   前殿里的宫人过来禀报道,周家的太太来了,我听后面上一喜,忙道,请周太太内殿相见。   又吩咐宫人摆上茶水糕点,说着便站起身来往内殿走去。   周太太是京都府尹周大人的妻子。   在这王侯大臣多如走狗的京都,一个京都府尹官职委实不算过高。   本来凭着周氏的身份,便是再过个二十年她也挤不进我早年间笼络的那帮诰命圈里。   只是我深谙人性,我清楚的明白那帮诰命里并没有真正能够忠于我的心腹。   她们赞颂我的贤德,传承我的名声,可这并不代表她们愿意为我所用。   况且那些个王府侯府里的夫人们有多少是真心敬我,尚且不好说。   于是,我看上了周氏,这个出身于商贾之家的小姐,原本家财万贯,后来成了官宦之妻,但却婚姻不幸,为府里妾室所欺。   所以,我便让她到我身边来。   我与她一见如故,与她性情相投,亲自颁谕旨封她为五品诰命夫人。   我不必刻意去替她打压谁,只这份亲昵和看重便足够让她在她夫君和那些妾室面前抬头挺胸理直气壮。   周氏对我也不必说,交给她的差事,她自然没有不尽力的。   我心里清楚,只有这样得来的带着感情的忠心才是有用的。   我一进内室,便看见周太太慌忙俯下身去行礼。   我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暖暖一笑。   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又携了她的手坐到榻上亲与她煮茶道:这几日怎么样,家里还好吗?   周太太笑了笑道:娘娘关心,如今一切都好。   我带了几分促狭道:无事便好,周大人若是再像以前那般糊涂,你只管告诉本宫,本宫自让皇上来收拾他。   周太太听了低下头轻言道,他如今还好,得娘娘厚爱,他不敢再犯糊涂了。   我又与周太太闲话了一会儿,她从怀里拿出了个册子递给我。   这是这两个月铺子里的账目,还请娘娘过目。   我将册子放在一边,淡声道,你办的事,我没有不放心的,我最信任的便是你。有什么不顺利的,你让人进宫回我一声,我让苏泽过去帮你。   接着她又说起了近来生意的状况,我只让她自己做主看着办,看着天色将晚,我便让苏泽并两个内侍亲自送她回去了。   她们走后我才细细看起来周太太拿来的账本,周太太打理着敦化坊的两间铺子。   账面上看,近两个月的生意是非常不错的,进项也非常可观,可见周太太不是无用之人。   再者,看着这么多的银子进账,我心里就着实觉得安慰。   不要说我贪财呀什么的,但凡是在银钱上经历过困窘的人,都会理解我此时的行为。   景效三年,皇帝让我给他凑银子出来,我过了二十来年的人生,从来不知道世上有这么难的事。   我自以为,我能打理好后宫上下的关系,让皇上太后都支持我,如此便是个好皇后了。   谁知竟会败在那白花花的银子上。   当年,我十分有信心地召见了妃嫔和诰命们,将皇上跟我说的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传达给她们。   我跟她们说,咱们不能带兵打仗,不能冲锋陷阵去保护北疆受苦的百姓们,只是因为咱们是女子,但是咱们并不懦弱。   我们……   现在我都记着当时的情境,我说完以后,贵妃照例带头把自己捐空了。   我赶紧激烈的把贵妃夸赞了一番,谁知贵妃以后,大家都沉默了。   景妃说自己有皇子要抚养,象征性的添了个银子,别的嫔妃也是各有理由,添的都不多。   我一向认为自己舌灿莲花,能笼络人心,原来在这真金白银面前,我说再漂亮的话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接着便是这些诰命们,宫里的娘娘们捐的都不多,她们自然也是蔫蔫的。   只有那几个王府侯府里的夫人添的不少,便再没旁的了。   好在夜深人静时,云美人来我这里送了一叠银票。   白日时,她看着大家的兴致都不高,自己怕惹了众怒不敢当众拿出来。   我虽然有些挫败感,但我并不怪她们。   便是我自己也实在拿不出来许多的钱,皇后的月例是不少,可是有谁知道,除了这月例我再没旁的收入了。   太后看重我,却并没有赏赐过我很贵重的东西,她的东西都是要日后留给小王爷的。   至于皇帝,赏赐的倒不少,却甚少有值钱的。   至于嫔妃们,且不说我平日里倡节俭,她们宫妃的月例本也不多,一时拿不出银子来也是有的。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凑钱这事,嫔妃们靠不住,诰命们靠不住。我便只有靠我自己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想了一个法子,那便是去宫外做生意,万事还是靠自己吧。   我知道,这事说起来容易,但可行性不高。   且不说我朝重农桑,我贵为当朝皇后又去行商贾之事会在朝堂上招来多少非议,作为后宫女眷行民间之事,这头一条便是不合祖制的。   我独自思索了许多时日,决定兵行险招。   但是我不敢完全相信那些王妃命妇们。   所以,我看中了这个周家夫人,我亲自调教起来的自然比旁人更容易托付。   之后,我先是着人在安乐坊开了两间铺子专做香料,胭脂水粉和各种养颜膏的营生,交给周太太亲自打理。   我相信她自小出自商贾,有足够的本事能够办好这个差事。   生意稳定下以后,我便开始吸引别的夫人们。   最开始自然是有人不屑的,但是我相信,世上任何的好坏都是有人说出来的,说它好的人多了,自然而然的,大家就都认同了。   况且我贵为皇后,这种身份上的无形压迫就比什么样的威胁劝说都要有用的多。   自然,后来便有了越来越多的太太命妇们愿意帮我打理生意。   我告诉她们,我连续三个晚上梦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稚子在秽物之中寻找食物,我心中难安,导致连日以来精神不济。   世上百姓皆苦,且不说一旦有旱灾水灾京城以外便会流民四起。便是如今风调雨顺着,京都也时常有食不果腹之人,我身为皇后做了这样的梦实在于心难安。   斟酌许久,我决定在京都办慈幼坊来安抚天下无人照应的老人和幼子。   奈何让宫妃和夫人们劳心耗财,万般无奈之下我想了这样的法子,我们自己来赚银子,到时候得了收益再来兼济天下。   苏泽对我说,想开铺子雇几个掌柜的便是了,为何偏要让这些夫人诰命们来打理,这般张扬,恐有人在前朝弹劾。   我笑了笑,正是怕有人弹劾才让她们来做呢,再没有比她们更合适的了。   便是真的有人要弹劾我,也得顾念顾念家中的娘子不是?   至于她们会不会做生意打理铺子都是次要的,这事我交给周夫人来办,周夫人自然会寻了合适的掌柜来周全。   万幸这事办了三年多却并不引人侧目。   皇上对此心里也是有数的,可是却并不曾说过什么。   是了,我操办了半天自己也不曾享受一刻,而他这个利益既得者又怎好反过来倒打一耙?   去年春,我终于在京城建了第一座慈幼坊来收容无人奉养的老人和无人养育的孩子,整个过程我没有一处不操心。   最后我却拒绝以皇后的名义来昭示,而是以诰命夫人们的名义,我知道人是不能太贪的。   一时之间,这些夫人太太的名声传遍了京都的每个角落。   此番,谁还会在乎我在民间开铺子赚银子的事。   三年间我在京都开了三十多个铺子,每年账面上的银子都有数十万之多。   替我打理的也不乏那些公侯府里的夫人们,她们虽然只是明面上的招牌,却着实给我帮了不少忙,自然了,该给的我也从不吝啬便是了。   太后对此事也一定有所耳闻,只是她却不愿意再过问了。   太后前两年凤体欠安,生了一场大病。   是我日日几乎住在她宫里般的尽孝伺候。从与太医讨论会诊到熬煮汤药,哪一件都是我亲力亲为。   皇上不是没有关心过,也只是每日过来略坐一坐便回去处理政务了,小王爷也只是隔三差五的由人领着来看一看。   妃嫔命妇们也都过来请安,也不过是隔着帘子在外面跪着拜一拜罢了。   太后病好后便不像以前一样理事了,只每日乐呵呵的养鸟养花,不管朝堂上的还是后宫里的事她都不像以前一样那般上心。   太后对我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往日里愿意对我稍加辞色也不过是我替她办事的缘故。   如今便不同了,她贵为太后,病榻前衣不解带亲侍汤药的不是她为之筹谋半生的皇帝,也不是她日日挂在心上的小王爷。   反而是我,这个她最看不上的儿媳妇对她尽孝,如今每每见我去了都是乐呵呵的叫我,子润啊,子润啊……   有时候看着逐渐苍老的太后,我有时候会想起我的爹娘。   即便家族没落,我爹依然读书用功,后来凭自己的努力在朝中做了官。   是连续十多年的科举考试的考官,他为官清正,从不吝啬对贫寒学子们教导指正。   他对儿女慈爱,亲自教导我和姐姐的功课。   我的嫡姐苏子春,是我见过在读书上最有天分的人,大笔一挥便是一篇锦绣文章,明明是一个女子,策论写的比我爹的那些门生还要好。   我便不同了,字写的不好不说,连基本的四书五经都不会背,更别提写策论了。   我爹看我读不好书,便教我琴棋书画。   奈何我少时顽劣,仗着他的宠爱从不曾好好学习,我那时从不为以后打算,唯一爱的便是些志怪小说,野史风谈,我爹见此便亲为我讲解史书。   他说,史书需要有人引导才能看明白,女子读史亦可明是非,正自身。   我一直记得他的话,所以直到如今,我屋里都摆着他给我讲过的史书,每次累极的时候我便看一看。   告诫自己要明是非,正自身。   今年入秋的时候,贵妃病了一场。   我问了才知道,贵妃生四皇子的时候伤了身子,落下了病根。   但是贵妃却不肯好好保养,多思多虑,刻意贪凉,导致此次病的凶了。   这事我是注意到的,这半年来她的确来我宫里来的少了,我却不甚在意。   有一次合宫请安她也没来,我只略略听了听便去安置别的事了,如此看来真的是我疏忽了。   我一边吩咐了人去传太医重新给贵妃诊脉,一边使了人去禀报皇上,自己顾不得换衣裳便去了贵妃宫里。   到了她宫里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宫里竟这般寥落了。   只前殿零零的站着几个宫人和太监,内殿除了躺在榻上的贵妃,竟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贴身侍女过来回了话,说是贵妃自己不让人在跟前伺候,只说想要清静。   我走到塌边看了看,只见贵妃昏昏沉沉的睡着,那绝代风华的面容也不复从前光彩。   我轻轻将她唤醒道,妹妹如今怎么成了这样,既是身子不适如何不早些使了人来同我说。   她睁眼看了看我,无力的叫着。   姐姐,姐姐,你总算来看我了。   我握住她的手道,别的事我们以后再说,先让太医给你把了脉。   她看着我点点头,眼中有泪花闪过。   我坐在外殿召了贵妃的贴身宫人前来问话才知道,原是半个月前许久不来的皇帝来贵妃宫里时,两人产生了些争执。   具体什么争执,宫人没有说。   我正在榻上思索着,内殿的太医出来向我回话道:回娘娘,贵妃乃是产后体虚,调养不周,又多思多虑伤了身子,如今气候转凉,贵妃这病,怕是贪凉所致。   怎么样,严重吗?   勿要多思多虑,按时服药,可养天年。   我点了点头道,劳烦大人们了,且去开药吧。   太医们去开药后,我坐在榻上思索了一会儿才起身去了内殿。   贵妃见我来了便坐起身来,伸出手抓住我道姐姐……   我也握紧了她的手抢她一步道,别说,都别说,你的委屈我知道。你不顾念旁的,不顾念灿儿吗,灿儿是你亲生的,你刻意贪凉,将自己弄病,你可对得起灿儿?   她终于不再哭了,过了一会儿问我道:皇上可曾来过?   我早早的便派人与皇帝说过了,可是这过了大半个时辰什么信儿都没有。   我想了想道:我差人与皇上说过了,皇上正在前朝与几位大人商议南边水患的事,一时走不开,晚些时候便过来了。   她听了还是稍稍安心下来,嘴里还是说道,来不来又怎么样呢!我这个样子,他怕是更不愿意见我了。   怎么会呢,你是咱们宫里边最好看的人了。   我捡着些好听的哄她,并吩咐外殿的宫人去将四皇子抱来。   直到乳母将四皇子抱来,我逗着他笑,贵妃情绪方才好了点。   我告诉她,宫中的规矩皇子过了两岁便要送去承元殿教养,若是她好好将养自己,四皇子在她身边多留两年也是值得的。   她听了这话,才终于有了精神。   我在贵妃宫里坐了很久,直到哄着她睡着了才回来。   回来的第一件事我就找了那个我派去传话的宫人问她皇帝说了什么。   那宫人小心翼翼道,皇上说,说,让娘娘小心处理。   什么?我豁然站起道。   许是意识到我的失态,苏泽忙将那小宫人打发了出去,上前来扶着我坐下。   我拍了拍胸口突然有些难受。坐下思索了良久,抬眼看了看苏泽道:苏泽呀,我有件事情让你替我办,你办不办?   微臣在所不辞。苏泽对我行了一礼道。   也没别的事,你去我打听打听,贵妃为何承怒于皇上。   我知道你有这个能耐,你帮我办成了这事,待明年的殿试上我定于你寻个如意郎君。我看着苏泽缓缓说道。   便如,皇上贵妃那样吗?   我笑了笑道:不可妄议皇帝   玩笑归玩笑,我却知道这样的事情不好处理。   别看如今贵妃失宠于皇帝,仿佛对我这个正宫皇后是有利的。   我自己却是明白的,皇帝便是不宠爱贵妃他也不会宠爱我。   也许,他会再宠爱一个女子,只是又得劳累我费心思去梳拢了。   况且贵妃初生下皇子不久,若有什么闪失,外间岂不会臆测是我忌惮宠妃生子的缘故?   这般想来,我也不免有些怨怪皇帝。   为什么我说皇帝永远不会宠爱我?   因为我的长相,我的出身,以及我作为皇后的身份,都决定了他,永远不会爱我。   与其说我是他的妻子,倒不如说我是他的臣子。   我知道皇帝喜欢怎样的女子,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最能吸引他,但是于我而言,这只是我在后宫笼络人心的手段和工具罢了。   因为我永远不会变成他喜欢的那种女子。   我宁愿自己日日周旋在各种女人之间费尽心思,宁愿自己日复一日的处理着枯燥无味的繁杂琐事,也不想依靠他的宠爱让自己愚蠢无能,面目全非。   因为说到底,皇帝的宠爱还不如我自己这些年奋斗来的贤德的名声靠谱。   更别说,太后的支持,宫妃的顺服,朝臣的尊敬,天下百姓的敬仰。   哪一个不比皇帝不靠谱的宠爱有用。   苏泽说,我作为皇后连皇帝的宠妃要换人了都不知道,有失皇后的职责。   我终于忍不住冲苏泽爆粗口道:我真是放肆了,我一天天特么的干多少活儿,你一天天的又能给我干多少活儿,殿前女官的名头是我设来给你做嫁妆的?   娘娘睡吧,臣告退。   苏泽看我发飙并不怕,还是那样淡泊的样子,一挑帘子出去了。   你给我回来!   她并没有听我的,而是跟前厅的小宫女们开开心心的玩毽子去了。   我没说错,我的确干了好多活儿。   皇上的选秀,太后的身体,皇子公主们的生活学习,宫里各处花用预算,还有宫外的生意,哪一处不用我操心?   所幸嫔妃们从不惹是生非,从不给我添麻烦。   所以,我哪里还有精力去关注皇帝的感情生活?皇帝若要连感情生活都要我来关注,我只觉得他是个废物。   我曾经十几岁的时候,也曾幻想过我爹会在他的众多门生中给我挑一个合适的人,然后在某个我睡醒的午后介绍给我。   他不是特别英俊,也不是王公贵族,可是出自书香门第,也许只是个耕读之家,但是没有关系。   或许啊,他是个看我一眼便脸红许久的清秀书生,也或许啊,他是个总要惹我生气却事事都念着我的浑蛋小子。   他呢,也许像我大姐苏子春那样满腹诗书,也许像我自己一样不爱读书,但是跟我一样喜欢野史风谈,志怪小说。   总之啊,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他有多好,又有多不好,我都没有来得及去遇到。   秋日多感思,秋日多伤悲   十月初一的晚上,皇帝来了我的殿里,我恭恭敬敬的小心伺候着。   他问我,你上回让人来跟朕说贵妃病的重了,你后来去看过没有,如今怎么样了?   臣妾当时在一旁看着,让太医好生诊治了一番,也开了汤药。如今用了一段时日,已是好多了,只是还不能见风见冷。   顿了一顿,我又小心道:太医说,贵妃如今心结抑郁着,只用着汤药怕是不能根治。皇上若得空了,不妨去看一看贵妃。   我小心的觑着皇帝的脸色,怕他不悦。   只见他并没有不悦,只是转头笑着与我说,朕知道了,辛苦你了,子润。   看他这样我心上才放松下来。   我觉得这一刻我是希望贵妃好的,那个话未出口便泪眼朦胧的女子,那个我三言两语便可以哄骗的女子,那个合宫觐见上,无论我说什么都一律支持的女子。   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渴望一份爱情而已,也许唯一错的,便是她爱的人成了皇帝吧。   我愿她一切都好,哪怕她像往日一般不挑时候的来找我,哪怕她总是问我幼稚而可笑的问题。   第二日,我替皇帝打理朝服的时候,跟我说起了近日有大臣向他上书赞颂我贤德仁孝的事。   我听后淡淡一笑,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便拿出以往的话来表表忠心搪塞他。   臣妾自幼爱慕皇上,自然愿意为皇上分忧解难。   皇帝听后淡淡一笑,然后握住我正在打理朝服的手看着我说道,子润,你是真的爱慕过我吗。   他没有说朕,而是说我。   我看着他笑道,那是自然……   皇帝拍拍我的肩膀,随后走出了我的宫殿。   我看着皇帝前后簇拥的背影,那样矜贵的人怎么能是我爱慕的起的,即便我是皇后。   我清楚的明白,我对皇帝别说爱慕了,便是连妻子对丈夫的那种感情都没有,如果说一定要有一点什么的话,那便是一个臣子对皇帝的忠心吧。   贵妃和皇帝的事苏泽已向我禀报过了,结果和我想的差不多。   外人总是猜测是贵妃做了什么样的事惹怒了皇上让皇上厌弃了,只是我明白感情的破裂哪里是一件事两件事便可以造成的,多的是细水长流里的水滴石穿,日积月累。   况且,皇室的爱情更比寻常人家的脆弱,一旦没有再爱下去的理由,转身的速度比翻脸要更快。   我细细将苏泽给我的卷宗看完,小心的将它卷起放到火盆里,看着鲜红的炭火一点一点吞噬着上面得字体:   景效五年冬十二月,贵妃生辰,皇帝未表示未露面,且于当晚宠幸刚进宫的徐才人,因为徐才人的父亲徐将军在西南一带带兵剿匪获得初步胜利,贵妃因此有怨怼。   景效六年春三月,贵妃言语间不小心提及了皇帝的生母,皇帝一言不发从贵妃寝殿离开。   景效七年冬十二月,皇帝利用贵妃生辰清除旧党,旧党乃是贵妃母家。   景效八年夏七月,贵妃母家的弟弟犯了事,贵妃以死相逼皇帝不顾国法从轻处置,以致皇帝被大臣诟病。   景效九年夏五月,贵妃生子难产,凶险异常。皇帝从始至终不曾露面,相比敦嫔数月前生三皇子时皇帝产房外的始终陪伴,贵妃彻底心凉。   景效十年秋九月,皇帝亲至贵妃宫中,两人爆发激烈争吵,皇帝愤然离去从此不再踏足贵妃宫中,贵妃一病不起。   你看啊,一段感情如果破裂哪里能够说清是谁对谁错呢,只是彼此立场不同罢了。   我相信他们都没有错,只是身份和环境不能让他们爱下去罢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翌日,皇帝身边的总管来我这里送了些人参灵芝什么的补品,说是西京进贡来的。   皇帝给了我,想着我日常要处理的事多,能派上用场。   我转手便让苏泽送去了贵妃的殿里,并且嘱咐说回话时便说是我送的,望贵妃安康。   我告诉苏泽,以后宫嫔的吃穿用度,一切都要先紧着贵妃来,毕竟她如今身子不好。   四皇子虽然到年岁了,但还是留在她那里,多指派人手照顾便是了。   知会太医,往后贵妃的脉案同太后的一样,都要送到我这里一份。   我看着窗外飞起来的雪花,不由的一阵感慨,我春天移栽的花朵都死了,我没有工夫侍弄它们,我的宫里也没有会侍弄它们的人。   想来真是可笑,我一向爱才,我身边有许多有才能的宫人,她们能写会算,能说会道。   但是却不会侍弄花朵,只能看着它们,任由冬天到来之时死去。   来年二月之时,春日暖暖,莺飞草长。   我趁着天好景好,又操办了一场选秀。   倒不是为了皇帝,主要是大皇子和小王爷到了开府的年龄,皇帝授意我为他们捡择合适的王妃。   若有了合意的,皇帝也许会留下那么一两个也说不定。   我照例将女孩子们的家族身世,脾气秉性都考察了一遍。   最后筛出了一些不合适的女孩们,或赐金放还,或择婿赐婚,只要两厢情愿的我也从不吝啬。   筛了两三回以后,我便亲自前往,去见了见这些女孩们。   一个个年轻鲜艳的面孔都是羞涩内敛的样子,连抬头看我都不敢。   我给她们备了些小玩意儿让宫人们挨个地赐给她们,顺便打发人去将大皇子和小王爷叫来。   给他们选媳妇,总得自己亲自看上一看。   虽然不大合规矩,但是毕竟是跟他们自己过一辈子的,还是彼此都合心意的好。   想必这些女孩们来的时候家中也都安置过了,此次选秀主要是给皇子和王爷选王妃,皇帝是不大可能会留用的。   她们心里有数,我这边也好安排。   只是还没有与太后和景妃商议,我想着先让这些孩子们彼此相看一会。   待相看完了大人们再做主也不算无的放矢了。   不一会儿便看见太监领着两个孩子往我这边走了,他们看见我显然都很兴奋,上来便见了礼。   母后安康。、皇嫂安康。   我笑了笑便道,本宫安康,你们不必拘着,且去跟姑娘们说说话儿吧!   看着他们都一块玩去了,我才坐下来让宫人倒了杯茶,慢慢喝着。   谁知侧门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小太监跪倒在我跟前。   娘娘万安,苏大人命奴才过来传话说,贵妃娘娘不好了,请娘娘过去。   我来不及安置眼下的事,便带了两三个宫人去了贵妃宫里,边走边吩咐人传话给皇帝,边问小太监贵妃宫里的具体情况。   小太监道:苏大人得娘娘的吩咐早上去照应贵妃宫里的汤药和炭火,贵妃不知得了外头的什么信儿,一下子便倒下去吐了血。   随侍太医看过了,只说贵妃本就油尽灯枯,如今又气急攻心,只怕是不行了,苏大人这才让奴才紧找了皇后娘娘过去。   我到了贵妃宫里只见门口跪着三两个太监,苏泽还在内殿喂着贵妃汤药,旁边跪着的太医在给贵妃把脉。   见我进来了打算行礼,我连忙制止了他们,只将太医叫到了外殿询问贵妃的情况。   没想到太医只说他无能为力了。   我正待再说什么却听得内殿的贵妃在叫我。   姐姐,姐姐,不要再做无用之事了,是妹妹不争气,辜负了姐姐。   我快步走进去,握住她的手。   不要胡说,你好好将养。   她眼中含泪看着我道:姐姐,你一开始跟我说,让我不要用情至深,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我不能过分的爱他,你让我自爱。   可是我不信,我不信呐姐姐。   如今我这般下场,我对不起我祖父,对不起我的家族,更对不起自己啊!   她说到这里,已经大泪如倾,泣不成声。   当年夺嫡最激烈的时候,是我偷偷到我祖父的书房偷了二皇子的书信给他,以至于我们家族连同二皇子党一败涂地。她哭着说道,我曾经想着,皇上会为了我原谅他们,是我害了我的家族啊!   她终于哭够了又说道,姐姐,我今日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了,真是痛快,要不然我的委屈,谁有知道呢?   只是可怜了灿儿啊,有我这样的娘亲,他恐怕不能得宠于他的父皇了。   姐姐,我活不成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帮我抚养灿儿,你让他做太子。   我今日便将灿儿送给你,灿儿以后是你的孩子了!   我握着她的手浸出了汗。   你且坚持一下,陛下马上就来了。   她虚弱的笑了笑道:姐姐啊,我太累了,我不想等他了。   景效十二年二月初七,贵妃薨,追赠悯毓皇贵妃。   皇帝辍朝三日表哀思。 第三章 子规啼   我看了看我院子里那株君子兰,本来等着它开来着,不知怎么的死了。   我看着大为后悔,要是知道它移了土便是这般光景,当时说什么也不会把它移进来。   看着那兰花我竟哭了起来,为什么要把它移过来啊!   贵妃薨逝后我消沉了好一段时间,往日我兢兢业业打理的公务如今我连碰都不想碰。   处理完贵妃的丧仪后我便让苏泽打包给了景妃,请她暂时协理一段时日,我如今实在是,累得管不动了。   我只想躲在自己院子里,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子,最好谁都不要来打扰。   外间都说,皇后照顾病重的贵妃,操办选秀,又主持贵妃的丧仪,皇后这是劳累病了。   连太后都打发人来问我,让我不要惦记她那里,只将养自己便好。   其实,我不是劳累,我只是愧疚。   我对贵妃愧疚。   我自诩自己贤孝仁善,外间也一直是这样传扬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对这宫里的一切都没有感情。   不论皇帝太后,还是那些妃嫔,他们都甚少能让我牵动自己的情绪,我好生安抚他们,为的不过是我自己。   我一直觉得,我是这样,宫里谁又不是呢,大伙儿各自照料好自己的事,相安无事的过日子便是了。   可是贵妃不是,这个姑娘心眼是真的实,我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合宫觐见时我有什么想法,她从来都是不过脑子的一律支持,哪怕涉及她自身的利益,也是大义凛然的样子。   她初进宫时,我曾与她说过一句,让她有什么心烦不顺了来找我。   这姑娘是真的一有心烦便来找我。   哪怕我在与苏泽忙的焦头烂额,她也要等着我忙完了再接着说,有时候还要主动提出来给我帮忙,奈何她只会越帮越忙。   我看在她是皇帝宠妃的面子上从不对她发火。   所以后来她病重不来我宫里的日子我只觉得异常清静,清静的我都忘了去看一看她是不是生病了。   直到她病的已经起不来了我才去看她。   那时我得了信儿去看她,她躺在榻上看着虚弱的不行,看着我说道:姐姐,你终于来看我了。   如今想想,她大概盼了我许久了吧。   这样好的一个个姑娘啊,若是不进宫,一定会有美好的生活吧。   所以我不得不后悔,不得不愧疚,若不是我当初上窜下跳的将她拽进来,如何会有今日这样的结局。   贵妃的丧仪是我操办的,她虽追封了皇贵妃,但是因了她的母家前朝没几个人愿意悼念她。   所以我便在后宫大大方方体体面面的操办。   想她当年入宫时我便这样为她操办过一回,如今,我再体体面面的送走她。   好叫她这一生不至于太过悲凉。   因了贵妃丧仪我暂停了选秀,皇上和太后知道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景妃来问道,何时可以再选,大皇子已是不小了。   我还没说话,苏泽便不冷不热的回道,皇后娘娘如今劳累过度,不能主持选秀事宜,景妃娘娘若是愿意,便替皇后娘娘接着操办吧。   景妃霎时脸色便变了。   我只好耐着性子温声道:焕儿如今到了年岁,本宫也着急。只是本宫如今身子不好,实在操办不了。   景妃妹妹不必担心,焕儿的婚事终究是要陛下和妹妹做主,妹妹只管挑好了人来告诉本宫便可。   本宫一定好好回了陛下,定让妹妹满意便是了。   景妃听了我的话才道,娘娘是嫡母,自然是娘娘做主的。只是也得看小儿女么心思不是。待臣妾回去问了焕儿再来回娘娘。   我道,你言之有理。如此,便按你的办吧,苏泽只是忧心我的身子才冲撞了你,只盼着你不要怪她才好。   景妃又说了一番客套话,我猛咳了一番才把她打发走了。   料理完选秀这事,还有一桩事,便是四皇子。   贵妃去时虽然托付给了我,我却不敢兀自抱回来,须得请示皇帝才行。   想来想去,少不得又得去见皇帝一趟。   进了养心殿只见内殿的门都关着,只总管太监守在门外。   总管见是我来了便上来请了一安道,皇上情绪不佳,早前吩咐过了不让打扰,即是娘娘来了,且容奴才进去禀报一声。   我笑了笑道那便劳烦总管了。   不一会儿,总管便出来说皇帝让我进去。   我吱呀呀的推开门,只见皇帝窝在南窗下的塌子上,殿内半拉了帘子,光线昏暗。   我自顾着上前向皇帝见了礼,皇帝将我扶起道,子润,听闻你近来身子不好,可是劳累所致?   不妨事,休息几日便好。只是贵妃突然薨逝,臣妾伤心罢了。我看着皇帝的神色,我想知道,皇帝到底是不是如我爹我娘跟我说的,那般薄情。   他的眼光暗了暗,许久没有说话。   我就这样陪着他沉默下去。   良久,他才无力道:贵妃临终前可是恨透了朕。   我道:不曾,贵妃临终前并没有提到皇上。   我知道我这句话对皇帝杀伤力有多大,我本可以巧言令色一番成全他心里的郎情妾意。   但是我不想,我想替那个单纯痴情的女子硬气一把。   皇帝不说话,我只低着头转着手上的镯子。   仿佛听见了他低声啜泣的声音我才抬头,他果然哭了。   被他握在手里的狼毫笔犹豫不决的在纸上停留着。   顺着笔尖留下的墨汁氤氲了他刚留下的字迹。   ……深悼吾爱萦然……   贵妃出自世族李氏,闺名便是萦然。   悯毓贵妃,李萦然。   皇帝还在伤心的哭着,他以手扶额,怕人听见只能小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的累了情绪才平静下来,我无声的将干净的丝帕放到眼前,给他面前的杯子添上水。   我一直安静的待在一旁,不说,不问。   他突然开口缓声道:她生产那日,朕不是故意不去看她。   朕当时乔装去了宫外查案,不知被哪一伙贼人得了消息,派了几十个刺客来围攻朕。当时凶险至极,幸得内宫统领带兵赶到。朕受了重伤,回到宫里时已是昏迷不醒。   朕知道她难产,但是事关重大,朕不能叫她知道,   朕不是故意要冷落她,这几年朝中党争激烈,早前新党旧党之间的确安生了两年,可是这两年又愈演愈烈起来。   朝中替朕办事的一直都是新党,贵妃是旧党之女。她在朕身边新党早有不满,朕真是怕呀,怕她被朋党之争所害。   朕是不敢见她呀!   皇帝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新党当年为了拥立皇帝,与旧党斗的是你死我活,那叫一个惨烈。   如今万事太平下来,皇帝便要宠爱旧党之女,立贵妃,生皇子。   万一旧党借着贵妃东山再起,到时旧党顺风顺水,焉能不会清算新党?   新党深知这一点,所以当初极力反对贵妃入宫。   我作为新党代表的皇后如今无宠无子,贵妃虽是旧党却有宠有子,如此,叫朝中的新党焉能罢休?   所以,自贵妃生子以来,朝中的新党愈加严重的弹劾旧党,要求皇帝清算贵妃的母家。   皇帝无法,只有冷落贵妃才能让新党放松对贵妃母家的步步紧逼。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宫里最明智的不是我,不是皇帝,而是太后。   她一早便看透了这个结局,所以当时极力反对贵妃入宫。   她一早便明白朝廷党争不是儿戏,所以哪怕和皇帝撕破脸也要扶我上位。   她坚决不让贵妃入宫,不仅为着朝堂的稳定,更为着皇帝和贵妃不落一个今日这般悲凉的结局啊。   我大恸,为了贵妃,也为了我们当初的无知和愚蠢。   皇帝悲哀之余终究还是缓了缓,问及我贵妃的临终遗言。   我告诉他,贵妃的遗言有两件事。   她知晓皇上清算旧党已成定局,只盼着皇上能对她的母家从轻发落,尤其是她娘家的幼弟,年龄尚小,少不更事。   盼着皇上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要伤及无辜。   再一个便是四皇子了,她将四皇子托付给了臣妾,要臣妾对四皇子好好教养。   皇帝点了点头道:如今她已身死,想必新党不会那般紧逼了。她的母家朕会好好善待的,只是四皇子……   他想了想道:的确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你是新党满意的皇后,朕盼着你能庇佑他。   我看着皇帝道臣妾必不负圣望。   皇帝后来与我说了许多,说他在朝堂上的无奈,说他对贵妃的愧疚,甚至说他年少时的落魄,他夺位时的艰难。   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切的理解过皇帝。我只觉得自己这皇后当的是千般劳苦万般不易。   原来在其位谋其政,我们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劳累不堪。   从皇帝处出来后,我就去了太后那里。   如今,我不得不佩服太后,一切都算的那么准。   想她年轻时与我的境遇差不多,也是无宠无子,养了皇帝之后她虽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依旧一心只为皇帝筹谋。   她深谙人性,在这深宫挣扎了许多年才当上了太后。   不知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与风雨。   这样的女人无疑是最有智慧的。即便如今她既老且病,看似诸事不理,实则看透一切。   而我如今正需要她的教导和指点。   我走到太后宫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太后身边的嬷嬷告诉我,太后在佛堂为贵妃诵经,让我稍等片刻。我一向不爱用香,因为我爹说香料乱人心神,是奢靡之物。   可如今我闻着太后殿里燃着的檀香却着实觉得心安了不少。   不知不觉,竟又昏昏欲睡了起来。   没想到太后进来看了我的样子又惊讶又心疼的道:我的儿,如何累成了这样也要过来!把身子累坏了可怎生是好。   我站起身来给太后行礼,不想太后却亲自将我扶起来,让我坐到塌上。   吩咐宫人给我倒了醒神的茶水。   才缓缓地问我道你刚刚去了皇帝处,皇帝如今怎么样了,还是那样伤心吗?   我道:皇上悼念贵妃,悲恸不堪。   太后听了才道,我料着便是这样了,他看着是冷落了贵妃,可是骗不了我。   顿了一顿又道,你合该劝着皇帝,贵妃已然走了,他再悲痛也是无用的。让他顾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我站起来跪在太后的面前低着头道,母后,儿臣无能,劝不了皇上。儿臣今日来是向母后请罪,儿臣年少无知,不懂朝中大事,当时一力主张让贵妃入宫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如今贵妃伤心离世,皇上悲痛欲绝都是儿臣的错,儿臣请母后责罚。   太后搂了我到怀中道,我的儿,母后怎么舍得罚你。你年幼不懂事便罢了,便是皇帝,我亲自养大的孩子当时也是为了这个与我闹的不可开交。如今这般,我怪不到你头上。   我在太后的怀里哀哀的哭着,无奈的让我不知怎生是好。   太后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道,好孩子,不要伤心了,不是你的错。   待我渐渐不哭了,太后才接着道:咱们身在皇家,多的是身不由己。如今你伤心了还能哭一哭,不如意的多了,想哭连眼泪都没了。   我年轻的时候啊,也是做皇后的,可是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宫里的嫔妃多呀,污糟事也不少。先帝对我不上心,我还不是得擦了眼泪打起精神一件一件料理。   你呢,跟我当年一样。但你是个有才能的孩子,这几年宫里各处让你料理的妥妥当当的,十几年间,宫里没出过一件污糟事。皇帝的子嗣不仅多,还都康健,子润,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太后接着道:如今贵妃走了,这是她的命。我当时不是没有警告过她和皇帝,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过度悲伤。   我听闻,她将四皇子留给了你,你好好教养他便是了。四皇子年纪还小,又早早没了生母,你把他留到身边仔细教养着,他便是你的儿子了。   且不说,以后能不能承大统什么的,只你身边有个孩子,我倒也不必替你操心了。咱们女人家,以后老了,还是要依靠孩子。   我从太后怀里抬起头道,儿臣明白,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太后替我抚了抚额边的碎发接着道:好孩子,你真不让我失望。皇帝对你虽没有爱,但是有情,他与你有夫妻的情分。   你要好好辅佐着他,替他分忧解难。你们二人都是身处高位的,可高处不胜寒,你们相互搀扶着才能把这日子过好呀,你说是也不是?   我点点头道,母后说的极是。   太后笑了笑道,这才是好孩子,你回去吧,好好儿地把四皇子抱回去,得空了抱着孩子多来我这里看看,如今是你的孩子了,我自然要多多疼爱了。   多谢母后。我感激道。   太后又说道我知道你后宫管得好,我本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一件要嘱咐你,后宫的人再听话你也不能放松警惕,不说时时敲打,也得做到了如指掌。   主理后宫的事,你是皇后,自然合该你来做。你得记住,协理使得,却不能主理,你让旁人暂代的时日长了,旁人便会有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候麻烦来了,收拾起来也是不容易。   太后又道:我知道你如今精神不好,往日里你操持的也不少。只是忙一点没什么,只这饭碗子丢了才是大事了。   我知道太后是在提点我让景妃主理后宫的事,我连忙跪下向太后磕头道:儿臣幸得母后指点,必不叫母后失望。   太后这才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自然一点就透。   我道:叨扰太后许久,儿臣这便回去了。   太后向外边的宫人吩咐道传我的凤辇来,送皇后回去。   又对我说道:天已经这样晚了,你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坐我的凤辇回去,我才放心。   儿臣多谢母后疼爱。我向太后跪安道。   坐在太后的凤辇上,我不得不感慨。   太后适才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   怪不得我爹曾说,家有一老,便是一宝。   回到我殿里第一件事,便是带着苏泽去将四皇子抱来我宫里,即便已经很晚了。   四皇子快两岁了,还是只会说娘亲二字。   乳母教他叫母后他也学不会。   想当初,四皇子刚生下第一个便是抱来给我看的,那时他小小的,浑身都是红红的,也不怎么哭。   后来我又为他去了名字郑灿我盼着他的人生能够像诗经里说的一样灿如春华   四皇子还小,我又经常逗他,哄的他看到我便咯咯的笑个不停。   太后嘱咐我不应把主理后宫的大权交给旁人。   奈何我已经事先跟景妃交接过了,如今我再去找人要回来不免显得我小家子气。   所以我打算过个十天半个月的,我办一个茶话会啥的,让各宫妃嫔都来我这里坐坐,告诉她们我修养好了,再顺理成章的把宫务接手过来。   我本打算趁着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睡个自然醒什么的,奈何我早前把养孩子这件事想的太容易了。   小灿这个孩子,高兴起来的时候像个小天使一般的咯咯的笑着招人疼,那哭起来真是中气十足,嗷嗷乱叫的,真是气得我没个法子。   尤其是我午睡的时间,我这个视午睡为命脉的人,已经好几个中午没有睡觉了。   我便纳了闷了,宫里有孩子的嫔妃也不少,怎么人家宫里都是安安静静的,偏我这里天天鸡飞狗跳的。   害!我揉了揉发困的脑袋继续看着小灿在屋里乱跑乱跳。   苏泽真不愧是大学士之女,不用算账的日子里,她也不愿意闲着。   日常就抱一本书坐在池子边上读。   我从不问她读的什么,总之我也看不懂。   她学问高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她的策论写的怎么样,与我大姐相比又如何?   但是我看着她悠闲的不行的样子,心里就是不舒服,凭啥我在这看孩子她就能在那看书?   我觉得自己都白给她发月例了。   我想着得给她找点事干,找什么呢?   她是女官,又不能让她给我端茶倒水。   于是我在心里边盘算了一遭,看向池边道:苏泽,你过来。   只见苏泽慢悠悠的收了手上的书才过来道:娘娘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本宫知道你学富五车,让你天天算账,着实是委屈你了。   苏泽看着我不说话。   我接着道,本宫想着如今四皇子既然在我们这里,咱们自然要盘算着为他启蒙的事,不能让他这般日日玩着跳着的荒废了。   本宫看了看,咱们宫里你是读书最多的,以后便由你来做四皇子的启蒙先生可好?   苏泽微微颔首道:臣必不负皇后所托,定好好教导四皇子。   往日让他办点啥吧,总有一堆纲常伦理在那等着我,今日这般痛快,着实让我惊讶了一把。   只见苏泽下了台阶便拦住了那满地乱跑的郑灿,拎着他往屋里去了。   仿佛郑灿还在嘟囔不清的大声抗议着。   我满意的笑了笑,这才对嘛。凭啥你们都能干各自的事,我就不能睡个午觉?   我扭头看了看,在心里为郑灿祈祷了一下。   然后便吩咐宫人将我的躺椅搬到槐树下,并给我拿了毯子。   此时不睡何时睡?   景效十三年三月十五   我的幼弟苏子新,在殿试上表现卓越出众,文采斐然。   被皇帝御笔钦点为新科头名状元。   我不仅自己高兴,更替我爹欣慰。   想他一辈子教导了不少学生,如今终于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了新科状元。   往后,也终于有人传承他的学问了。   平日里我时常因自己读书不好而愧疚,不想我的幼弟竟在读书上如此有天分。   三月十五,皇上晚上来我殿里的时候跟我提起了子新。   你弟弟着实是个好孩子,不骄不躁的跟你一样。学问也很踏实。一片策论写的是直击人心呐!   去年春闱上,他就是第二甲的好名头,那时朕本来想着他是朕的小舅子,朕不好给他过高的名次,怕外人说朕徇私情。   只是,朕还是念着你,也念着子新的才华。   我定了定心神感动道,皇上顾念臣妾,臣妾怎么会不明白。子新如今入了朝堂,就是皇上的臣子了。他又是臣妾的弟弟。自然要一心一意的为皇上办差。   我顿了顿又道,家父对党派之争深恶痛绝。早前辞官致仕便是不愿涉及朋党之争的污秽。子新是家父一手教导的孩子,自然心思清明,一心忠君。   皇帝道,是了,有你这样深明大义又识大体的姐姐,你弟弟自然不会差的。   我面上贤惠的笑了笑,心里却恨不得骂他一顿。   这糊涂皇帝,别的能耐没有,就特么会忌惮别人。   十几年前忌惮我爹,我爹为了不碍他的眼早早的退休致仕不说。   如今这状元是我弟弟寒窗苦读凭自己考的。   早前先帝时哪一届状元不是我爹的门生?   我爹他门生无数,把自己儿子培养成状元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怎么到他这儿一说,仿佛像我们走了他的后门似的。   况且我做了十来年皇后,我苏家享受过一丁点身为皇后娘家的特殊待遇吗。   我替你管理后宫这么多年,你特么对我娘家人不闻不问的。   如今张口闭口的小舅子长小舅子短的,合着我弟弟这状元是你看在他是你小舅子面上封的吗?   你这么有能耐咋不去平复朝廷的党派之争,用得着在这儿提点我?   许是我只笑了笑便不再说话的缘故,皇帝似乎意识到了他的话不太妥当。   转了话头道:朕瞧着子新不仅文章写的好,长的也是玉树临风。   是啊,长得比你好。   朕今日问了他,说还不曾娶亲,你做姐姐的平日里只顾着给旁人赐婚了,也该为你弟弟考虑一下。   我正想说,父母家教严格让他以学业为重的时候。   又听皇帝说道,朕的妹妹怀荣公主,你一直照料着的。如今也十七了,她性情温和也是颇通诗书,你看着怎么样?   我看着怎么样?   我看着不好,怀荣公主是什么样的人,性情温和颇通诗书?   你这个一年都不见她一遭的老哥哥,怎么好意思这样给她下定义的。   得亏她是自小长在这宫里的,要是她出现在选秀那帮人里头,她一定是第一个被我筛出去的。   那么个刁蛮任性不守规矩的玩意儿,我们苏家的人是何等的温润仁和,怎么经得起她去折腾。   再一个,我嫁到皇家的这一桩婚事就伤透了我爹的心。   如今要再迎回家一个这样的祖宗,我爹怎么能够接受。   我正想着该如何婉转的拒绝,皇帝又道:这也不急,你明日得空了。可将你弟弟召进宫来,你们姐弟也许多年不见了,合该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虽说外臣不得进后廷,但他是你弟弟,如今又是新科状元,你若有顾虑,朕明日便亲自下旨召他。   我看着皇帝一脸的善解人意,宽宏大量,只好笑了笑。   臣妾感念皇上圣恩,多谢皇上!   我真是欲哭无泪了,我们苏家是欠了他的吗,若我爹知道了,不知又该怎样伤心。   他才华横溢的长女被皇室赐婚逼的远走他乡,生死不明。   一心疼爱的幼女被逼嫁入宫廷,无宠无子,婚姻不幸。   好不容易身边只剩一个小儿子承欢膝下,如今又要迎回家一个刁蛮公主,鸡飞狗跳的日子近在眼前。   如今啊,我只能盼着家里早早地给子新订过婚约了。   翌日早晨,我还是蔫蔫的窝在榻上想着这事该如何应对,不想苏泽突然凑过来问我道:娘娘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让臣高兴高兴!   我看了看苏泽笑道:苏泽呀,你如今几岁了?   二十四。   我笑了笑,大好年纪啊,本宫让你做状元夫人如何?   我眼睛放光的看着她。   苏泽像看傻子一样的看了看我便拎着郑灿念诗去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呃…   话说,听郑灿念诗也是够闹心的,一共十六个大字儿的诗教了半个月也学不会,背了上句忘了下句。好不容易记得下句了,又忘了上句……   不想我正闹心的时候,外殿的宫人进来禀报道,怀荣公主来了。   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   是了,定是她那皇帝老哥哥与她说过了让她来与状元郎相看的。   我也纳闷呢,皇帝昨日主动提出来召子新进宫,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我无奈的吩咐宫人:且让她在殿前宽坐。你们好生伺候着,我稍后便去见她。   这怀荣公主啊,是先帝留下的孩子,先帝崩逝时她尚且年幼,便跟着皇帝的皇子公主们一起在承元殿里教养。   后来我也安排她一起去上书房读书,奈何她年龄最长却最让人头疼。   读不好书不说,在学堂里顶撞太傅,欺辱幼小的皇子公主是常事。   我一个做嫂子的,管的厉害了不免说我刻薄,所以,我便只能训导。   不过训导要是有用还要太傅做什么?   所以等她过了十六岁,我便以她年龄渐长不宜再与皇子们同席读书为由给她另辟了殿宇,让她到别处念书。   此前我不是没想过给这位公主找个婆家,早早的把她打发出去。   奈何,上书房里又不止皇帝的孩子,多的是世家公子小姐们在里头陪读。   她这般行径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让我上哪里给她说人家?   如今我只后悔,再难我都应该把她嫁出去的。   后悔也是没法子,如今都到门口了,总不能把她撵出去,只能让她自己走了。   我整理整理自己的表情才迈步去了前厅,怀荣公主今日果然打扮的很靓丽。   行止也是规规矩矩的,见我过来便规规矩矩上来见礼。   皇嫂安康。   我笑了笑:锦儿啊,你这么一大早的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就是惦记着皇嫂,来给皇嫂请安。   我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我做你皇嫂十来年了,你哪回来给我请过安?   跟你那傻不拉叽的皇帝兄长一个样儿,用得着朝前,用不着朝后。   但我还是慈爱的笑了笑让你这般惦记,我甚是欣慰。   听闻皇嫂的幼弟殿试上得了新科状元,恭喜皇嫂了。   我也是许久没见他了,不知他如今怎样,他虽不似旁人那般相貌堂堂的,读书还是上心的。我笑了笑。   不似旁人那般相貌堂堂是什么意思?公主大惊。   是啊,这孩子没随了我父亲,相貌不好,早前家里也给他说过几门亲事,谁知,人家女孩一见他便不愿意了。我看了看她的神色又接着道。   好在,他如今有了功名,我父亲也可放心了。我无奈道。   可是我听闻新科状元生的清秀俊逸,玉树临风。公主道。   我也盼着他那般,若真是按你说的,我倒用不着为他的婚事发愁了。我话音一转,锦儿,你如今可是十七了?   是啊,难为皇嫂记得。   正好,我那弟弟今年也是十八了,大好的年华呀!你若愿意,不妨在我这里用了午膳,到时他来了,你们相看一番,你看怎么样?   公主愣了愣,脸色明显变了。   良久才道,不劳皇嫂费心,师傅给我留了课业,我这便回去了。叨扰皇嫂了!   说完也不对我行礼,站起来便走了。   苏泽从内殿出来看着我笑了笑,娘娘真是好手段,三言两语便将公主打发了!家里的公子要是知道娘娘这般毁他的好姻缘,也不知会不会怨怪娘娘。   我嗤笑了一声:什么好姻缘,这姻缘给你你要不要?   此时公主一定以为,他那皇帝哥哥为了讨老婆欢心,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丑八怪。   无论皇帝再怎么说,她那样高傲又骄矜的人,都不会愿意的。   说不定,她还要去找皇帝闹一番。   到时候,皇帝怎好意思再跟我提这事。   其实啊,提起苏家,提起子新,我的心就像是灌了水一样的湿润、沉重,那是我对年少时光的怀念,是我再也不能回去的落寞。   我爹有一妻二妾,大太太出自杭州的林氏,她诗书传家,知书达礼。   对两个妾室大度包容,对我和子新也是视如己出。   是个真正贤德良善的人。   我娘亲据说以前开个酒楼,是能干出名的女掌柜。   不知后来酒楼倒闭还是怎么,总之她委身给了我爹,我家的庄子铺子都是我娘打理着,府里繁杂琐碎的家事也是我娘打理。   子新的娘做一手好菜,各种糕点酥饼什么的,没有她做不来的。而且她还会酿酒,煮茶。   在家时我们姊妹三个的吃食基本上都是她来负责,我的厨艺便是承自她那里。   我爹除了上朝以外,就负责教导我们三个读书。   我爹最寄予厚望的是我姐姐苏子春,他最疼爱的是我,他最烦的就是那个只会呲哇乱叫的苏子新。   那时我看着他圆滚滚,胖嘟嘟的。   总是各种欺负他,抢他的玩具,然后把他气哭,他哭哭啼啼的去找我爹,然后我爹再骂他一顿。   尤记得那日下过雨,他跟着我在树下刨蚯蚓准备着去钓鱼。   他一手拿着一只铜鸠车,一手拿着糕点。   我本想哄着让他回去睡觉,但他唧唧哝哝就不回去,还踩烂了我的蚯蚓。   气的我便抢了他的铜鸠车,我说,你哭吧,哭个够。反正我马上就走了,也不用听你哭了。   他突然不哭了,脸上还有泪痕抓着我的手道,姐姐,你要去哪啊,子新跟着你好不好。   我要进宫当皇后去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时,太后派来的小轿已经在家门口了,只等着我收拾妥当了便要抬了我进宫了。   他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想了想把他的糕点塞到我手里,这个给你,小鸠车也给你,不要做皇后了好不好。   不好。我转身就走了   我知道他在树下哭的泪如雨下,但是我没有回头。   即便这几年我身居高位,荣耀加身,但是每每想起当年,我心中都是晦涩难安,热泪盈眶。   午时过后,我便吩咐了亲近的宫人去内宫的二门上迎子新进宫。我自己则卸去了宫装釵环,穿上寻常的窄袖襦衫。   亲自去厨房做了几道拿手的糕点。我希望子新能够将它们带回去给我的父亲。   自从我进了宫,我与苏家的联系可以说是少之甚少,除了过年我爹的一封平安信,便再无别的了。   我常常召官员内眷进宫,却从来没有召过我的母亲。早年间,我知道皇上太后不喜。   后来朝政复杂,我更不想将他们卷到这些纷争里来。   即便这样远远的不得相见,但是我知道他们平安康健,他们知道我一切都好。   如此。我还希图什么?   我坐在后院的槐树下埋头想着当年的种种,有身旁的宫人提醒我娘娘,家里的公子到了。   我抬头便看见一个清俊的少年,眉眼都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愣愣的看着我。   碍着皇上的内侍在边上,他看了我一会儿,便规规矩矩的跪下跟我见礼,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我赶紧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亲自交给他身边的皇帝的内侍。   劳烦公公了,且去歇一歇吧。   那内侍接了银钱才道,娘娘安心,且慢慢与公子说话吧,日落时分奴才便要接公子回去了。   我看着皇帝的内侍远去,才回头亲自将子新扶起。   我看着他的眉眼,很想问他这几年读书苦不苦,家里好不好,父亲好不好?   但是只看着他,我的眼泪便簌簌而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不想家,因为自己忙的没空想。   此番我才知道,我只是不敢想罢了。   子新看我哭的厉害亲自给我擦了脸上的泪水。   姐姐不必说,子新都明白,家里一切都好,父亲没有一刻不惦记你。   我又握着他的手流了好一会子的泪,才扶着他坐到槐树下的榻上。   这几年,父亲身体怎么样,大姐还是一点消息没有吗?   父亲的身体还算康健,去年我仿佛见父亲收到一封信,像是大姐的。但是父亲不让提起。我们都不敢问。子新缓缓的说着。   自你进宫,父亲最后悔的便是他年少气盛,介入了朝堂的党派之争,如此才毁了你和大姐的一生。   父亲本打算从此不再入朝堂半步,但是父亲念着你在后宫艰难,前朝后宫皆没有可信之人,所以父亲便让我参加科举,盼着我能在朝堂助你一臂之力。   我摇了摇头,复握住他的手郑重道,子新,你不必为了我,我贵为皇后,受天下敬仰,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我想让你好好的,做你自己想做的。你还年轻,这一辈子还有大好的时候,犯不着去为了谁活着。我只盼着你一生欢欣愉悦,便是对姐姐最大的安慰了,子新你明白吗?   可是父亲说,姐姐…   父亲说的不对!我打断他。   姐姐这一生,虽身居高位,但是没有一件事是为了自己做的,姐姐盼着你不要如此,姐姐盼着你,为了自己活着。我径自说完看着他还在思索什么。   便又接着问道,子新,你如今,也有十八岁了吧!   是啊,殿试那日是我的生辰。子新道。   家中父亲母亲,可有为你的婚事打算?你不必羞赧,前日皇上跟我说想让你尚他的妹妹,怀荣公主。   看着他不说话我兀自又道我知道父亲不会愿意的,且那怀荣公主骄纵蛮横,委实不是良配。   只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婚约,所以不好回绝皇上。今日晨时怀荣公主早早的便来了我这里,想是得了她皇帝哥哥的信儿,要来与你相看的。我与她说你虽才高,但貌丑,才把她打发走了。   你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有没有中意的人呢?我看着他道。   我……他低了低头,又不好意思看我了。   我一看这意思便知道是有了。   我只好问他,是哪一家的闺秀呢?   并不是什么闺秀,是庄姨娘身边聘的一个管账的女孩子。   我娘?我娘已经老的不能管账了吗?还要专门聘一个人来管账?我惊讶到。   并不是,只是你走了以后,庄姨娘觉得膝下空虚,所以身边带了一个女孩子教她看账理事。他解释道。   我笑了笑,这倒是挺新鲜的,便是我在的时候她也不甚管我,我走了她便觉得空虚了。   你接着说,这女孩子什么来处?   她原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家中在江南一带做生意,后来败了。才投奔到咱们家,说是与咱们母亲娘家是远亲。   这是了,咱们母亲也是出身江南的。那怎么后来又跟着我娘了?我问他。   母亲也不知怎么安置,便让庄姨娘来管,庄姨娘看她颇会打理生意,便日日带在身边了。子新道。   我想了想笑道,这倒也是一桩趣事了,只是不知,你中意她,她中意你吗?那孩子是什么意思呢?父亲对此事又是什么态度?   他顿了顿又道,父亲…父亲嫌她出身商贾,又不通诗书,不大愿意。   我握住他的手道,此事你不必担忧,我会亲自写信向父亲说明的。你回去问问那女孩儿,你们若是彼此中意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自有我来为你们周全。   我看着他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些许喜色。   我便招呼他吃我做的果子,又为他煮茶倒水。   看着他年轻英俊的样子,我都深感欣慰,这样好看的状元郎,是我弟弟呢!   我想了想又对他说道,过几日皇上便要给新科的士子们授官了,你可有想去的官署?   但凭圣上安排,子新不敢有微词。   我摆了摆手,不必客气,你如今是炙手可热的状元,便是不靠着他,外人也不免会多番揣测。况且,咱们苏家这几年也不曾沾过他半分姻亲的好处。平白让外人说了去不成?   你只管说便是了,姐姐自会替你周全。   子新沉默了一会儿道,新科士子按说都该派往翰林院,可我读了这几年的书,实在不想再跟四书五经打交道了。我想在朝堂上做些实事,延续父亲的理想。   我想了想道,京都府怎么样?京都府是为京都百姓办事的。况且府尹的夫人与我有交情。你去了,我也可让周大人照顾你。   他笑了笑谢谢姐姐为我安排!   待我正要问他一些家里的细况时,外殿的宫人进来禀报,再有一刻钟的时间,内侍就要带我弟弟回去了。   我心里有万般不舍,又不能表现出来。想了想,我吩咐宫人去将郑灿抱来。   我既然养了他,他便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苏家的孩子了。   郑灿如今说话也利索了,我抱着郑灿道灿儿,你看,这是你舅舅。你去跟你舅舅说说话。   灿儿很听话的走到子新面前抓住子新的衣袖眨了眨大眼睛道,舅舅好,灿儿见过舅舅,舅舅安康。   子新顺势将郑灿抱在怀里逗了逗他,然后与我说道,姐姐,你当年离家近宫,我也是这般年纪吧!   是啊,你回去告诉父亲,如今我地位稳固,膝下有子。且让他不用为我担心,也不要为当年的事在责怪自己。   我嘱咐你的事,回去也要记着办一办。办好了便传信给我,我也得召那女孩进来看一看,才好为你们赐婚。   说完,我便吩咐两个宫人和皇帝的内侍一起将子新送出了宫门。   我这一辈子已然这样了,只盼着我弟弟他能仕途顺遂,夫妻和乐了。   只是少不得又得去跟皇帝周旋一番。   第二日上午我还是打起精神去了皇帝那里。   意料之中的,皇帝见了我便说起怀荣公主的事不成了。   又说公主不识好歹,以后她的婚事,他是再也不管了。   我心中有了数,便温然道,公主是陛下的妹妹,自然身份尊贵。苏家已经十几年无人在朝中了,无权无势不说,家境也贫寒些。即便如今子新中了状元,苏家的情形与朝中的王侯大族们也是相差了许多。   我顿了顿又道,昨日臣妾见了子新,原来家里母亲早前已为子新订了婚约。只等着他领了差事。家里就要为他操办了。   是哪一家的闺秀有这样的福气?皇帝问道。   是我母亲娘家的内侄女,论理,该是我的表妹。早前她便一直在我家住着,我母亲看两个孩子有意思便早早的将事情定下来了。我对答如流。   皇帝看着颇有些遗憾,我却觉得,仿佛劫后重生一般。   后来苏泽说,我这般两头谎话的骗着皇帝和公主,万一那怀荣公主什么时候见了我弟弟,恐会对我心存怨恨。   我松快地倚在榻上道,怨恨便怨恨吧,我自己一辈子便是如此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叫子新与我一般。 第四章 玲珑曲   日子还是那样蹉跎又漫长,仿佛一眼望不到边的无休无止。   幸好,我身边有了郑灿,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我才觉得这日子有了盼头。   他如今不仅会背好多首诗,还会写字了。   这些自然都是苏泽的功劳了。   也不知是进了夏日燥热还是怎样,我总是觉得困乏无力,往那一坐便昏昏的睡着了。   每到这时,郑灿便迈着两只小短腿爬到我的塌上,伸手表要去拽我的耳朵,扣我的鼻子。   我便抓住他乱动的小手,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背诗给我听。因我不像苏泽那般严厉,他到并不怕我,背了两首便不耐烦的跑一边玩去了。   昨日,宣嫔带了五公主来找我闲聊,五公主比郑灿小一岁,还不会说话。   但是两人处的是出乎意料的好。   五公主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她的小胖手对着郑灿喊一喊,郑灿便一本正经的对着五公主说一段。   咱也不知道人家说的啥。   傍晚时分,宣嫔便带着五公主回去了。谁知郑灿不得了了。哭着喊着要跟着人家走。   真是让我这个老母亲心碎了一地啊,我日日夜夜的照顾你,教导你。竟然还不如人家小姑娘跟你说半天话。   满宫的人都哄不住他,我只好骗他,待母后过两天给你生一个妹妹可好?   又漂亮又可爱还能陪着你玩,你看怎么样?   这般说着他才不哭了。   去年的选秀终究我还是赶在年底操办完了,景妃自己做主给大皇子选了内宫副统领荣进都尉的嫡长女为正妃。   太后依着小王爷的意思,选了刘侍郎家的幼女为王妃。   此外别的适婚年龄的宗室子弟没有婚约的,我让他们各自相看一番便依着各自的意思赐了婚。   皇帝此番倒是一个都没有留用,还说以后不必三年一选了,只看着宗室子弟和各家贵女们到年龄了便办吧。   横竖为着他们年轻人。也不必费心往他后宫添人了。   一来后宫人多了,花费也多。   二来他年龄大了,往后宫选许多新人反而耽误人家。   看着他的意思,以后的选秀便不再是选秀了。   倒成了宗室子弟和京都贵女们的相亲宴了,听着倒也是有意思。   其实除去早年去世的贵妃,后宫如今一共十七个宫嫔,委实不算多。   历代有的君王后宫人数都到百人之多,一般的也有五六十之数。   这几年跟皇帝相处,我冷眼瞧着他虽没有什么雄才大略,但是勤俭节约,从不铺张浪费,他克己复礼爱惜百姓,除了早年间专宠贵妃,几乎从不耽于美色。   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翌日,我竟忘了今日是各宫嫔妃上我这里请安的日子,醒来已经很晚了。   我匆忙梳洗赶到外殿,却看见她们都在说说笑笑的吃糕点,我松了一口气。   这大热的天,真是让各位妹妹久等了!   我笑了笑道。   她们见我来了便一起见了礼,才又坐下。   景妃道,等一等也没什么的,终日闷在自己宫里,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说说话儿也挺好的。   我看着景妃笑道,还是景妃妹妹最为体贴,焕儿如今自己开了府,在外面住得可还习惯吗?   都是娘娘一手操办的,自然没有不满意的。昨儿个焕儿让人进宫给我回话说媳妇如今有了!这都是娘娘的恩典。景妃高兴道。   恭喜景妃妹妹了,妹妹果然好福气,如今都要做祖母了。我笑到。   娘娘才是正经的祖母呢,改明儿我让焕儿领了她来给娘娘请安。景妃笑眯眯的。   我听了她的话不由自主地怔愣了一下。   我的天呐,我才二十六岁,便要做祖母了吗?   真是不敢想,不敢想啊!   然后我又挨着和每个嫔妃都说了话,问问她们最近过得如何,身体如何,有无烦心事什么的。   一共十七个嫔妃,来了十二个,想是那几个嫌天热,躲懒不愿意来,我倒也不愿意追究。   思及此我便告诉她们,如今天热,这几个月都不必来请安了,各自在自己宫里养好身体最是要紧。   不要去外面乱跑,以免热出病了。   如今皇上倡节俭,今年的冰敬比往年的少了许多,大家要自己想法子消暑了。   一听冰敬少了,大家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奈何我也没有办法,皇帝下了决心要省钱,我也只能照办。   然后我便一人送给她们一盒糕点,让她们各自回去了。   如今我也不敢大手大脚的送东西了,只能送些糕点,毕竟都要给皇帝省钱。   我一边往内殿走,一边寻思着,皇帝可真是节俭啊,如今连冰敬都要剥一大半,真不知道他户部的银子都到哪去了。   怪不得他从不送我值钱的玩意儿,原来不是他不看重我,他只是没有!   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眼前一晕便失了意识,倒下去了。   待我再醒来时,只觉得身上困乏无力。我勉强睁了眼看见苏泽在我身边。   我扯了扯她的袖子道,苏泽,我是中暑了吗?   只见苏泽看着我眼含热泪道,娘娘大喜啊,娘娘已经有孕一个多月了!   你说什么?听了她这话我真是一点都不困了。   我猛地直起身来,才看见,这屋里可不止苏泽一人,是一屋子的人。   除了外边一溜的太医,日理万机的皇帝都来了。   连太后也顶着这大日头亲自来了,还有景妃也在,想来他们是都知道了。   原来我有孕了,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太后是第一个来跟我说话的。   好孩子,你都有孕一个多月了,还日日这般兢兢业业的。你不知道哀家有多心疼呢!   如今我可得告诉你,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嫡子,是皇家的正统。你便是什么也不做也得把这身子看好了,你记住了吗?   母后说的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我脑子发着懵得回到,太后看我这么听话才放心了。   景妃看太后不激动了才扶着太后复又坐下。   实不相瞒,如今我看到景妃心里就堵得慌。   不是说景妃不好,我一想到如今我跟我的儿媳妇同时怀孕了,我便恨不得躲到被子里不见任何人。   奈何我还得笑呵呵地跟她们周旋着。   我在心里对我肚子里的孩子说到,我的儿啊,我盼了你这么多年你不来,偏偏要在这么尴尬的时候来?你知道娘亲此刻有多难堪吗?   说了一会儿话,我便让景妃扶着太后回去了。   我正打算重新躺回去才看见,皇帝还在旮旯里站着,奈何太后带来的人太多了,显眼的位置轮不到他。   只见他看着我笑了笑,走到我身边道,子润,朕这一段时日政务太忙了,顾不上关心你,竟不知你已经有孕了。   后宫的事,你若是嫌累便让景妃替你管吧,你好好看着朕的嫡子便比什么都强了。   我转了转心思道,旁的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天气炎热,臣妾夜夜不能安眠,恐亏待了皇上的嫡子。   皇帝一听忙吩咐道他养心殿的冰敬分一半给我这里,若是还要什么别的也只管从他那里用便是了。   我听了不念吃惊,本想借着我有孕这事敲诈皇帝一把,也替后宫的姐妹们讨个福利。   奈何他竟这般抠门,哪怕自己不用也不肯在份例上多剥一些。   他同我说了一会儿话便忙着处理政务去了。   我独自躺在榻上,心里是真的开心。   不论如何我终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是我自己的,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   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好好儿的,把他生下来。   想起幼时我爹曾与我说过,所求所愿需诚心,无杂念。   有了杂念所求不纯,上天便不会准你所求。   那时我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亲身体会,我才深有感触,我爹诚不欺我。   早年间一直想要孩子,更多的是因为我根基不稳,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嫡子来稳固我的地位。   自从贵妃薨逝,子新高中,我与郑灿也逐渐母子情深。   我终于不再像以前一样只担忧被废入冷宫或者一杯毒酒突然暴毙。   如今我更盼着郑灿他能一路顺遂的平安长大,盼着我们苏家众人康健和乐。   更盼着宫妃和睦,皇帝康健,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不知不觉进了冬日里,连着下了好几场雪。   不见日头觉得阴冷,日头出来了一照,雪化的更冷,但好在我的宫里一直生着炭火,还是温暖如春的。   皇帝还是依旧让节俭着,不仅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碳敬也一并的省了一半。   嫔妃们白日里不许用碳,过了辰中的戌时才能烧碳。   嫔妃们总是五六个地凑一块来我这里磕牙。   说的是来探望皇嗣,其实就是来蹭碳的。   每日用了早膳便过来,在我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搞得我都不能好好睡觉。   这一个个十七八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们,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的话题,从上午一直说到下午,再说到晚上。   这一个起的话头说完了,另一个又起了,越说越有劲。   第二日便换一拨人再来这么一遭,外头不知情的还要再来夸一遭,后妃情深。   或许做了母亲的人都宽容吧,看着这些小我七八岁的小丫头叽叽喳喳,虽然有点烦,但并不讨厌。   她们都是心思清静的好孩子,除了各自有些小癖好,入宫这几年,她们从不惹是生非,添乱找事。   我也终于知道皇帝为何又开始到处扣银子。   那北边的鞑子们又乱起来了。   北疆的百姓们又遭了霜冻,且不说安抚百姓们,便是给戍边将士们的饷银粮草都得加倍。   今秋百姓们的收成不错,朝廷的大臣们都提议增加税收,但是皇帝不同意,他说冬日里百姓们不好过,得让百姓们手里留些余粮。   好在,自从贵妃薨逝,四皇子归了我这里,朝廷的党争算是渐渐平息了。   皇帝罢黜了几个旧党的朝堂要员,新党才终于没有顾忌愿意一心为皇帝办事。   当然,罢黜的这些官员里,也包括贵妃的母家。   如今皇帝终于可以不用再疲于朝廷党派之争的内耗,可以一心一意地发行政令,治理国家了。   但是这样大好的局面,是用他至爱女人的性命换回来的。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皇帝一开始便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会不会还坚持让贵妃入宫。   郑灿是个很体贴的孩子,看我如今日日躺在榻上总是红着眼问,母后是不是生病了。   我摸摸他的头告诉他,他马上就要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像五妹妹那般吗?   他眼睛亮晶晶的。   是啊,跟你五妹妹一样可爱。我告诉他。   来年春日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太后亲自派人去苏府传召,让我母亲和我娘亲进宫来陪我待产。   十几年不见我娘了,尽管我在苏府的时候她总忙着算账做生意,不怎么管我。   但我还是很想她。   我欢喜地等着她们到来,结果她们来了,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我母亲见了我还是那样,话未出口便无语凝噎。   我还来不及和她说话她便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说这几年委屈的我不行。   我娘亲吧,唉,不提也罢!   她只连着问我何时让她回去,如今正值春日,外出踏春赏花的人多,她的铺子生意很好离不了人。   又说庄子里如今正是播种的季节,也得她去照应,此番这么忙,也不知道我让她来做什么。   我留她们住了两日,一个是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的各种嘱托,一个是着急得不行多番埋怨。   鸡飞狗跳了两日,我赶紧将她们送回去了。   待将她们送回去的第二日,我早晨梳妆的时候在我梳妆匣的最下边一层发现了一叠厚厚的卷着的银票,我细细地数了数,大约有三万两之多。   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留下的。   景效十四年五月初六   我终于为皇帝生下了唯一嫡出的公主。   皇帝亲自取名 郑烁。   正值这时皇帝在北疆的军队正跟鞑靼人打了一场胜仗,所以皇帝十分高兴,他对外宣称这都是六公主降生的福泽。   我自然是明白的,一个刚出生的奶娃子能有什么福泽。   只不过今年北疆大大小小战事不断,如今朝廷内外也不免人心晃动,皇帝只是需要一个由头罢了。   太后知道我生的是公主仿佛颇有些失望,这春暖花开得不冷不热的,她到没有再赶了来探望。   等着我出了月子亲去拜见她,她才捡着压箱底的好东西送了我一些。   即便她不满意我生了公主,这回却真的没有吝啬,这些玩意儿都值不少钱。   太后只说,让我好生存着留给公主做嫁妆,毕竟是唯一的嫡出公主,总要跟别的公主不同些。   太后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并不认同。   嫡出公主又怎么样呢,终究轮不上她承大统。   况这满宫的皇子公主,嫡出的也只她一个,且她年龄最小。   只凭着这嫡出的名分便在一众哥哥姐姐里边要求特殊对待,难免会招人不喜。   我又不能护她一辈子,真正要长久顾念的,就是这些哥哥姐姐们。   在我看来,嫡出庶出的名分不重要,要紧的是兄弟姊妹们在一块儿亲厚和乐。   要说阿烁也是个好孩子,也不知是不是随了我,不哭不闹的。   白日里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怎么都叫不醒,睡着的时候又是哭又是笑的,自己在梦里玩得开心的不行。   我呀,只看着她,便觉得这小家伙惹人爱得不行,怎么都看不够。   郑灿得偿所愿,终于等来了他心心念念的六妹妹。   如今也顾不得背诗写字了,日日拿着个拨浪鼓在阿烁的小床旁边摇行。   我虽然不懂,但是想着应该是人家兄妹之间特有的灵魂交流吧!   看着这一对兄妹,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身为母亲的自豪。   如今,我有儿有女,他们都在我膝下承欢。   即便我曾经有那么多的遗憾。   只是此刻,我已经什么也不希图了。   景效十七年   我朝军队大败鞑靼人于燕州,并与我朝定下燕州之盟,以燕州为界,从此永不再犯。   皇帝此番大方了一把,承诺只要鞑靼人遵守盟约不再惊扰我北疆的百姓,皇帝愿意每年入冬都派使者带着大批物资去鞑靼进行友好慰问。   皇帝为着这回的胜仗真是大大的铺张了一把,不仅请了常驻北疆的将领们及其家眷们进宫大大的封赏了一遭,还免了北疆地区三年的赋税。   不仅如此,我们后宫苦了这几年,皇帝给我们的月例也都有所增加。   我作为皇后加的最多,如今我一年的俸禄也有一万两了,只是这头年的俸禄我还没领到手里,皇帝便说要借一借,待来年赋税收上来了让户部给我。   我默默地喝了一口茶,笑了笑没有说话。   皇帝看我不说话倒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他想了想,亲自去旁边的案上取了两本折子递给我。   臣妾看这个,是不是不合规矩。   无妨,你且看一看,咱们自家夫妻在一块便不必死守那些规矩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有些不安。   上回他这么说的时候便是让我给他凑银子攻打鞑靼那回。   如果是银子的事,我倒不怕。   我接了那两本折子缓缓翻开,第一本是鞑靼上的,说为了两国永世和平,不起战事。   请求送公主来和亲,永结秦晋之好。   我看了看也觉得无甚不可,和亲嘛,这是维护两国关系最稳妥的法子了。   便是后宫多一个人也没什么。   想她一个异国公主背井离乡的能出什么乱子?   我将奏折还给皇帝,正待赞成两句。   皇帝指了指我手边的另一个。   这一个你也看看。   待我翻了翻,端庄的笑容终于凝固在了嘴角。   我便是知道,皇帝这么个玩意儿,就特么没安好心眼儿。   此次平鞑靼之乱的功臣,赵予忠将军,直接跟皇帝上书想要将自家闺女送进宫做宫妃。   皇帝看这意思像是要应了,不然不会把这折子拿给我看。   我便是想不明白了,许多年前我便打发过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如今又要来一个。   这一入宫门深似海的不说,夏日少冰,冬日里短碳的,这地界有什么好的。   不是我对武将之女或者功臣之女有偏见,只是如今后宫和乐,上下同心。   若再来一个功臣之女安稳些还好,仗着家里的功勋出头惹事的,让她往东偏要往西的,事事都要求独一份的那种孩子。   我是真的招呼不了。   况且,这鞑靼的公主也要来,赵将军这回损毁了鞑靼不少的人马。   赵家小姐如今要和鞑靼公主在一个屋檐下住着。   此番,恐怕又是一出好戏啊!   看戏的众人自然有了乐子,只是到最后都得我收场。   皇帝许是也认为此次的事不好办,转头便说起,阿烁如今三岁多了,趁着此次封赏,他准备给阿烁上封号,还择了富庶的盐邑给阿烁做汤沐邑。   我跟他说不必了,我朝的公主们都是过了十岁才上封号,出嫁之时才有汤沐邑。   阿烁年龄还小,受用不了这许多。   再一个,我盼着她跟她的姐姐兄长们相亲相爱,自然不能有许多的特殊对待。   皇帝赶紧以贤惠夸赞我一番。   我出了皇帝那里,苏泽便迎上来扶住我。   娘娘看着脸色不好,可是皇上那边有什么难办的差事。   鞑靼的公主和赵将军的闺女要进宫了我道。   你去打听打听,那赵家的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自小长在哪里,谁教养着,什么样的脾气秉性。   苏泽敛声称是   待我回了自己宫里才明白过来,皇帝算什么,我宫里那两个泼猴只要无人看管能把这房子给我掀了。   我辛辛苦苦养的鱼如今已全部翻了白肚漂在水面上,不知他们为何要将那香灰倒进我的鱼缸里。   我码在案边的卷宗也糟乱的不行。   我给他们留的课业如今看来并没有做,倒是将书本撕下做成了纸灯笼。   一见我回来,俩人的保姆便上来向我请罪,说俩孩子顽劣她们实在是看不住。   我看着,只觉得欲哭无泪。   郑灿还好些,如今已经进上书房读书了,郑烁这个孩子我实在理解不了。   她这般顽劣不堪到底是随了谁?   我二十七岁才有了这个孩子,实在不愿意日日打骂她。   我无奈的将俩孩子叫来,但是俩人一点都不怕,对自己做过的事供认不讳,我气急的不行。   苏泽,你把他们俩给我拎出去,放在宫门外边,谁要了便让谁领走吧,我这里是伺候不了了。   看我这样说他们才怕了起来,俩人开始放声哭着,我并不理他们,转头便进了内殿。   晚膳时分,苏泽才与我说起了赵家小姐的事。   她说赵小姐并不是长于京都的闺秀,她幼年时边跟着赵将军和将军夫人去了北疆,在北疆长大。   据说是个爽利的孩子。如今已经十九岁了,也不曾订过亲事。   我听了听认为并无不妥。   苏泽顿了顿又说道,赵将军的次子,在此次与鞑靼一战中,折损了。如今赵小姐入宫恐不能与鞑靼的公主和睦相处。   实在不行,到时候她们的住处都排的远些,往后请安的时辰也错落安排便是了,彼此若不见面还能有什么争执。我想了想道。   苏泽没有说话,望了望窗外。   我也看了看门口道,你去,将那两个猢狲喊进来吃饭。   不一会儿,郑灿便拽着他妹妹委委屈屈的进来了。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安康。   郑灿蔫头巴脑的。   他身边的小胖丫头也跟着他挥了挥小胖手道,拜见母后,母后安康!   有你们日日这般,只怕我早早的便成了那太庙的一块牌子,哪里还能安康呢?   我看了看两个孩子,又接着道,你们苏师傅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你们便是这般无视生灵,毁坏财物?   还有,你们撕书是什么意思?是对母后布置的课业有不满吗?母后并不嫌弃你们平庸,只怕你们连学问都不愿意尊重,待以后不能明事理,辩是非。做了那被人蒙骗的糊涂虫。我越说越痛心疾首。   你们是皇子公主,受天下人的奉养,你们的一举一动便要配得起这样的奉养。只让人叫你们殿下,对着你们跪拜,你们便是凤子龙孙了吗,你们也得审视自己看看是不是。   今日,我那东案上的卷宗是你们翻乱的吗?随意翻他人的物件,便不符合你们凤子龙孙的身份。   我是你们的母亲,今日你们翻了我的东西我能原谅你们。它日,你们乱翻别人的物件,人家哪怕不说在明面上,也会在心里面记恨你们!   现在,便去将那东案的卷宗整理好了,再来吃饭。我严厉的说道。   看着那一大一小往东案那里去了,我才松了口气。   苏泽看着我训他们多少有些不忍,私下里劝我,何苦这样疾言厉色,他们年龄尚小,懂什么天下不天下的。   我叹了口气,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从小便背负着这样的包袱。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咱们并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身在皇家,多少人多少眼睛盯着,就盼着你出错倒霉。   一旦失势便是万劫不复啊!   我从不盼着我的孩子能如何如何的优秀出色。   只要他们平安健康,衣食无忧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景效十七年九月初八,我亲自下了谕旨,以陪伴公主学习为名召赵将军的女儿赵婧虞入宫。   十月,还是我下旨,册封赵家姑娘为贞嫔。   寝殿排了东苑边上的长庆宫。   她进宫时倒是来见过我一回,诚如苏泽所说,的确不是京城姑娘的样子,她妆容淡薄,眉眼利落,看得出来是个爽利的孩子。   像她这样的孩子,从小又跟在父兄身边的,按说该找了她父亲身边某个得力的将军嫁了才对,也不至于堪堪的拖到了十八岁,最后竟然进了掖庭。   我虽然疑惑,却也不至于问出来。   照旧是跟别的嫔妃一样,温言软语地嘱咐一番,告诉她好好侍奉皇上,绵延子嗣,保重身体什么的。   这女孩虽然爽利却并不粗鲁,一举一动也符合宫规礼仪。   看着是好,只是盼着待那鞑靼的公主来了,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我这般想着,一转眼便到了十月里。   皇帝告诉我鞑靼的使臣要带着他们的公主来京都了。   他如今忙得不行,不仅忙着北疆地区战后重建,还要与大臣们商量着鞑靼使臣的接待。   毕竟是我朝建立以来与鞑靼的第一次来往,两边又刚打过仗,这接待的轻了重了的都不好。   我也十分的理解他,他一心想要做个好皇帝,想要处处做到最好。   可是朝政本来就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北边的那几个邻居又着实是一个比一个难缠。   我很早便明白,并不是每一个帝王都是天生的雄才大略。   十月中旬的时候使臣到了。   皇帝派了文武官员到京都十里之外迎接表示友好。   晚上便将他们安置在了行宫里。   第二日他们由人领着入宫觐见皇帝,大抵就是商议一下两边以后往来的具体细节什么的。   这个时候皇帝一般不说话,就看我们朝堂的大臣们的发挥了。   晚些时候宫里又办了晚宴,太后说身子不爽利要清静便不来了。我跟着皇帝坐在上首主持大局。   鞑靼来的人到不少,大臣官员们也都在呢,有的还带了家眷来,想是要见见这鞑靼人的模样。   看着下边的人觥筹交错,不断的有官员和朝廷命妇来敬酒说祝辞。   我有些心不在焉,典仪礼官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唱着。   我看了一圈看到了坐在末座的子新夫妇。   子新曾经在京都府任职,颇为得力。   前年去了御史台,他的妻子林漾都怀了第二胎了,看着他们夫妻和睦,彼此相敬如宾我也很是欣慰。   正出神的时候,便听到有人叫我,是鞑靼人中间为首的那个使臣。   皇后娘娘,我数年前到中原来的时候,便听过娘娘的贤名,如今一看,娘娘的凤仪果然是不同凡响。   我有些惊讶,这鞑靼的使臣汉话倒是不错。   我笑了笑道,使臣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若行宫里有何不妥当的,只管派人来说与本宫便是,万望不要客气。   那使臣道,娘娘凤仪万千又才华出众,我家里有个小侄女,是我兄长的幼女,自小十分的仰慕娘娘,想来跟娘娘很是有些缘分,此番,便让她跟在娘娘身侧洒扫侍奉吧。   他说着便从身侧拉出一个女孩子来,那女孩看着也就比几个公主大不了多少,大约十二三的年龄,并不是鞑靼人特有的长相,五官和神态,看着有一种中原人的温和。   只是此刻有些害怕,窝在那使臣身边不愿上前。   我笑了,这便是鞑靼要送来的和亲公主吗,这样的小孩子如何能够承担维护两国和平的重任?   再者,这样幼小的年龄,皇上又如何能够下得去手。   我见那使臣附身与那孩子说了什么,然后她便端了一杯酒,走到我身边来跪下道,阿扎恭祝汉皇后殿下长乐安康。   我亲手将她扶起。   你叫阿扎?   她点点头。   使臣与你是什么关系呢?   是我叔父。   你此番来中原是做什么呢?我温声问她。   侍奉皇后。她答道。   我看着她有些稚嫩的脸庞笑了,她是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竟不说来侍奉皇帝,也不说来维护两国和平。   只说来侍奉我,想必是刚刚听她叔父那样客气,她便以为真的是来侍奉我的。   幸好皇帝这会儿忙着与大臣们说话根本就不注意我这边,要不然本来要嫁给他的女孩儿现在反而说来侍奉我,他心里该多难受?   说起皇帝我真是头疼,按说公主和亲这事属于国事,应该他来跟使臣安置才对,可是他一根筋的认为公主入了后宫便该我来安置了,他是半点不愿意操心的。   我只好与那阿扎公主说道,你是鞑靼来的公主,在我们这里自然是客,你不必来侍奉我的。听闻你是鞑靼可汗的幼女,此番你来中原自然是为了维护两国邦交而来,明白吗?   这女孩子也不说话,也不点头,就是睁着大眼睛望着我。   我无奈的笑了笑,从桌上拿了一个桃子给她,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去她叔父身边。   也不知她看不懂我的示意还是怎样,反正就不动弹。   大眼睛望着我,也不说话。   我无奈,只好让她跟苏泽一起站在旁边。   亥时三刻的时候宴席还在继续,我觉得实在乏的不行,本来我今日的精神头就不好。   晚上还得面对这么多鞑靼使臣和朝廷里的大臣多番周旋。   于是我便跟皇帝说自己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去休息了。   更深露重,我带着苏泽和宫人们好不容易回去了。   刚进宫门口我突然一扭头,那女孩竟然亦步亦趋地跟了来。跟了我一路我都没有发现。   我问她,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她还是那样,只看着我却不说话。   实在没有办法,想是问她问不出来什么。我便让苏泽去着人将她好生送回去。   进了内殿我开始让人给我打水卸妆,好不容易卸了那凤袍身上才松泛了。   不想我正着白色中衣坐在榻上看书的时候,苏泽进来与我说道,那鞑靼的公主又来了!   十来个人看不住她,东窜西跑得那叫一个厉害。   反正就不回去,这回子又在外殿站着了。   我实在是疲惫得不行,真不晓得这丫头到底是要怎样?   你去,将她叫进来!我有些生气的对苏泽道。   因我睡前总要读书,所以内殿的宫灯总是明亮的。   尤其是梁上悬着的琉璃宫灯交相辉映着,照得仿佛那琉璃灯下的流苏也会发亮似的。   灯下的女孩儿就那样看着我,没有局促不安,有些坦然和硬气。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眉眼是中原人那样温和的轮廓,却长得又是鞑靼人特有的健壮。   我不知到底该从哪里下手才能让她同我好好说话。   思来想去我只好压下疲惫,缓声道,阿扎公主,你是有什么话要同本宫说吗?还是有什么难处要让本宫帮忙的呢?   她不说话,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有些无聊,颓然地抬腿走到我床榻下的踏脚旁边,竟然盘腿坐在了那里。   她就那样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低着头,不说话,伸出她胖胖的指头不知道在那地毯上划拉什么,长长的两个粗辫子垂过她的脸庞。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说话,但是她的神态又出奇的温顺。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从床上下来坐到了南边的榻上,亲自煮了些甜甜的菊花茶,并吩咐苏泽去外面拿了些糕点进来。   上这来坐着吧,尝尝我这里的糕点如何。   听了我的话,她才从地上站起来,爬到了我炕桌的另一边。   我亲自倒了一杯茶,放到嘴边吹了吹。   然后拿起一块糕点给她。   尝尝我们中原的糕点吧,是本宫亲自做的。   她稍有迟疑,但还是拿起来吃了。   听说你是鞑靼可汗的幼女,你的母亲是中原人吗?   她点点头,不说话。   不知你的母亲是中原哪里人士呢?我问道。   燕京人士。她看了看我。   燕京出美人,看来你随了你的母亲。我笑了笑。   她年龄尚小,还看不出是什么样的美人。   只是脸庞圆圆,面容如玉,带着些婴儿肥,加上她那特有的鞑靼人服饰,看起来像个毛茸茸的小圆球一般。   我想了想又问她,你叔父看起来十分了解中原的文化,想必你叔父的母亲也是中原人?   不是,我叔父以前一直在中原的,我是我叔父带大的。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你叔父带大的?   我有些疑惑,但是还没有问便听她道,我和我叔父曾经在你办的慈幼坊里住过,我们在那里住得很好,我叔父说你是好人。   我叔父说,让我跟着你,你不会害我的。她吃了一口又道。   此番,我却十分迷惑。   鞑靼可汗的弟弟混进中原是要干什么呢,还要带着一个奶娃子住进慈幼坊里。   怪不得,他说要让这娃娃跟着我洒扫侍奉,原来是在向我托付。   思及此,我问她,你叔父如何认为我就会护着你呢?   娘娘是良善之人!   听她这么说,我故意歪了歪嘴角,露出了一个我自己认为极坏的笑。   那你可说错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颇为鄙夷。   一看你就没见过坏人。   我也甚是无奈,眼看着吓不走她,只好道,那你这是预备怎么办呢,难道自此以后你便要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不成吗?   她抓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说话。   这样吧,今日已经很晚了,你先在我这里的偏殿住一晚,明日我再着人将你送回行宫。我打了个哈欠说道。   景效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我跟皇帝当着使臣的面,册封远道而来的阿扎别吉为恬嫔。   赵将军的闺女住在西苑的长庆宫,我便将这阿扎公主安排在东苑的麟趾宫。   她本来不想去麟趾宫,死拉硬拽都弄不走她,万般无奈我只好吓唬她,你不去,我明日便让各宫嫔妃都来欺负你,你不听话,我便不护着你!   听了这话,她才不乱跑了。   眼睛一眨要哭出来似的看着我。我却不看她,只吩咐了人备了轿子把她抬走。   直到他们把轿子抬走了,我看着才松了一口气,我敲了敲发酸的肩膀招呼旁边的小宫人道,去偏殿把你们苏大人找来。   小宫人应声去了,我才独个走进内殿颓然的坐在榻上,累得我连一口水都不想倒了。   苏泽挑帘子进来看了看我,便先去为我倒了茶,又问我那鞑靼的小公主可安置走了,我点了点头。   她一边给我捏了捏肩膀,才道,娘娘今日便这般劳累了,明日又是合宫觐见的日子,到时候怎么办呢?   着人告诉她们,我患了风寒,明日早晨不用来了。我想了想。   我闭上眼睛,歇了半晌,才想起苏泽刚刚正在给那两个孩子讲解经义来着。   那两个猢狲的功课如何了?   已经读完《中庸》了,如今在读《礼记》。灿儿还好,已经能自己写一篇文章了,我看着也颇有些模样,只是阿烁还不太上心,总是读着读着便睡着了。   阿烁显然是随了我,一点都不愿意读书。   但却天天只想着往上书房跑,想是觉得她哥哥天天去,自己也闲不住了。   郑灿如今也快十岁了,在我看来,那八股文策论什么的,也不是很要紧。   他一个皇子也不用参加科举,但是手无缚鸡之力便不好了。   我想着给灿儿找个武学师傅,你看着怎么样?我想了想道。   上书房待皇子们到年龄了自然有师傅专门教习射御,娘娘何苦忧心?   上书房能教些什么,唬人的花架子罢了!   他是皇子,还是要有些功夫自保,皇子们多,朝局也是变幻多端,往后他大了,皇帝要给他派差事,我总不能拦着,还是学一些的好。   只是如今我看了一遍也没有合适的人,你看着呢?我问苏泽。   苏泽想了想道,朝中的武将们咱们也难以接触,只这内宫的统领们到或许有些机会。   荣进都尉是景妃的亲家,他还是免了,景妃浑身的心眼子,我可不愿意跟她掺和。我道。   娘娘看着宋将军怎么样?   宋将军得有六旬了吧!我不太认同。   苏泽又道,宋将军是内宫的正统领,比荣进都尉还要高一阶,虽说年龄大了点,可是有经验啊,听说排兵布阵什么的也是很厉害,再说他家的孙子跟我们灿儿可是一般年龄呢,娘娘若愿意,可让他家的孙子进书房做伴读。   我想了想,也觉得苏泽所言甚是有理,于是笑了笑道,那过两日便请他家的媳妇进宫说话吧!   说完了郑灿,我又想起了郑烁。这个让人头疼的孩子,她真是像极了她的姑姑,怀荣长公主。   那股子顽劣不堪的劲头。一点都不像我们苏家的孩子,奈何她真的是我生的。   说起怀荣公主,她的皇帝哥哥终究还是为她找了一个好驸马,虽然出身不高,但是看着敦厚老实,想是能包容她的。   且这婚事怀荣公主自己也是愿意的。   她出降时,皇帝不仅封她为长公主,封邑府邸也一样不少。   大约是怕我苛待了,这事罕见的,都是皇帝派人办的。   所幸,自她出了降,倒是没再有过什么糊涂事,想是如今性子改了,愿意安生过日子了。   我的阿烁若真是能像她姑姑这般顺遂,我倒是不用担心了。   就怕她不改这顽劣的性子,惹出什么祸来。   想了想我还是跟苏泽说道,你平日里瞧着,阿烁这孩子她到底愿意干点什么呢?总不能让她一直这般,书不愿意念便罢了,整日里想着胡作非为的,我都不敢把她放出去。   苏泽笑了笑,微臣瞧不出来。   我又道,像这刺绣女红,书画丹青,弹琴下棋或者插画呀,烹饪什么的,总得有一个擅长的吧。   待到以后该说人家了,我总不能跟人家说,我们家的女儿什么都不会,只会捣乱吧。真要如此,我这老脸算是也丢尽了!   你看着吧,她要是有什么爱的,便给她请个师傅好好教导她,有了自己的爱好,她也顾不得天天给我找事了。   苏泽笑了笑道,看来娘娘是嫌我这样的师傅不好,要多找几个了!   谁让你一天天地只会讲些四书五经这样无趣的玩意儿。我笑道。   不过你且放心,便是有多少师傅也不能于你相比的,你是自小教养他们长大的,待你我都老了,他们都是一样奉养的。我笑着道。   行了,时候不早了,吩咐他们摆膳罢,将那两个泼猴叫来,你再着人去一趟麟趾宫,看一看恬嫔那里怎么样,是不是还伤心着呢。   这宫里的日子啊,一年一年的。   都是一样的无聊。   每一件事却都得仔细了做,幸好苏泽一直在我身边尽心尽力的。   要不然都想象不到能有多难。 第五章 尘归尘   ​   景效二十三年,秋。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醒,发现殿里竟然没有一个人。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殿外,看见太后竟然在我槐树下的躺椅上坐着,笑着看着我道,子润,你怎么睡到了这个时辰。   我上前给太后请安道,母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也不让人叫我。   太后笑得很慈祥,摆了摆手道,你呀,这些年不容易,好好睡会子吧。你过来,咱们娘俩说会儿话。   我上去做到太后身边看着太后对我说道,你这些年辛苦,哀家都看在眼里,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后是不辛苦的。   我倒了一杯茶放到太后手边,又听着太后道,哀家当年选你,也不全为着朝廷的党派之争,更是因为哀家喜欢你的性子,不贪慕功名利禄,这样的人做了皇后,后宫才能安稳。   你是个聪明人,这几年做得不错,只是这皇后啊,跟皇帝一样,本来就是个苦差事,哀家本来想着你比我年轻的时候要好,可是如今看着,你的难处在后头呢。   我一听这话,便有些不安了,我有什么难处呢?   又听太后接着道。   皇子们如今年龄大了,各自有了心思,你总避着也不是法子。在皇家,这样的纷争是逃不过的。哀家盼着你呀,帮着皇帝选一位贤明的太子。   听着太后说这个,我真是有些惶恐。   不想太后笑了笑,无奈道,哀家真是担心皇帝呀,他虽不是亲生的,可是哀家这一生为他操的心最多,如今也是放不下他。   说着又握着我的手道,子润,你得一直帮着皇帝呀,皇帝不容易,你帮着他,咱们的江山才能长久不是?   太后说完便放开我的手径自下了躺椅要往外走了。   我正要跟上,有许多话我还想跟太后说,奈何我身上竟然怎么也动不了。   我只好叫道,母后,母后……   连叫了好几声太后都不搭理我,也不回头。   我着急只好大声叫着,母后,等等我呀……   娘娘,娘娘…仿佛听见了苏泽的声音。   我猛然睁开眼,看到苏泽就在我身边牢牢握着我的手。   我赶紧抓着苏泽问道,苏泽,太后呢?太后刚刚在咱们宫里的。   苏泽看着我,从身旁的宫人的手里拿了帕子来给我擦汗。   娘娘梦魇了,太后已经薨逝数月了!   是了,太后是今年入秋不在了的。   我刚刚梦见太后了。   苏泽赶紧倒了一杯热茶放到我手里道,娘娘喝口热茶醒醒神吧,许是操劳太后的丧仪累着了。   我捧起手里的热茶喝了一口才觉得浑身的血液流动起来了。   我呆愣着坐在床上许久,只觉得一时回不过神来。   要说我这一辈子最敬爱的长辈,非我爹莫属,他不仅是我最亲的人,我一生所有的观念和想法都来自于幼时他对我的教导。   奈何我身有所困不能承欢膝下。   听子新他们两口子说,我爹的身体如今还健朗,尤其他又有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天天忙得不行。   可是若论我最孝敬的长辈,便是太后了。   自从皇帝登基那一年我入宫,到今年太后仙去,我与她做了二十四年的婆媳了。   人人都赞我对太后日日侍奉,纯孝至极。   可是太后对我也是疼爱的。   也许她的疼爱有太多的条件,但也终究是疼爱了。   满宫这么多的嫔妃,她最看重的是我,我怀阿烁的那一年,她亲自来探望,并且当着皇帝和满宫的嫔妃说我的孩子才是皇家的正统。   后来,太后虽然不满郑烁是个女孩,但是此后数年,太后对郑烁终究还是区别于其他皇子公主的疼爱。   如今太后仙去,我以为她会将她寿康宫里的东西都留给她的亲生子小王爷。   但是没有,除了不多的一些名家字画给了小王爷,还给了郑灿一匣子的古书典籍以外,她所有的金银古玩,珠宝首饰全部都留给了她的孙女,郑烁。   这样的疼爱哪怕是带着条件的,终究也不得不让我感动。   太后薨逝以后,最伤心的莫过于皇帝了。   皇帝是十岁上过继给太后的,早年间他们也有过一段母慈子孝的缘分,奈何登基后为了贵妃的事闹得彼此翻了脸。   后来这几年我在中间多番周旋,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好了很多,可终究还是都抹不开面子。   太后生病的最后时日,皇帝撂下所有朝政日日和我一起在太后跟前伺候着,衣不解带,亲侍汤药。   皇帝是尽了心的。   太后这一辈子,操心最多的莫过于皇帝了,自从养了他,便殚精竭虑的为他筹谋为他算计。   哪怕他后来登基,太后也是密切关注着朝堂,生怕有什么是不利于皇帝的。   不论时局怎样变化,皇帝的利益对她而言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哪怕她心里挂念小王爷,也几乎从不传召。   不论如何,她都是对得起皇帝的。   也对得起我。   太后虽然担忧了一辈子,但是最后的结局还是好的,在历代皇后里也算是善终了。   至少最后的日子里,皇帝和我,小王爷和小王妃都是没有一刻不亲侍在侧的。   皇孙和皇孙女们也在身旁。   人生这样的结局便是挡在普通百姓的家里,也是很好的了。   我不免也想起自己,我人生的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太后薨逝,皇帝伤心的病了一场。   我的身子虽然也有些不好,但是皇帝都病得起不来了,我实在不好再称病了。   只好一边主持太后的丧仪,一边照应皇帝的身体。   太后的丧仪算是国丧,不仅内宫,前朝也得多方照应,好在有苏泽和景妃帮衬着我这事才算料理全了。   不过就算如此,也并不轻松。   及至太后的梓宫入土为安之后,我终于彻底病倒了。   这一次我病得很重,一到晚上就昏昏沉沉的发着烧,有时候头痛的睡不着,有时候睡着了又胡乱的做着梦,我梦见苏泽,我的孩子们,都乘着一辆车远远的离开了。   大多时候都会梦见太后,太后细雨绵绵般的与我说着话。   我知道是梦,但是我醒不过来。   我正坐在床上发呆的时候忽然看见昏暗的灯光下,那门口的角落里仿佛有个什么玩意儿在那儿蠕动着,吓得我心跳都慢了半拍。   我大声的叫道,什么东西装神弄鬼的,给我出来!   我看着那一团不动了,仿佛迟疑了一会儿。   我最近连着做噩梦,本来就心绪不稳,看见这个真是吓死了,抓起旁边的茶碗便摔了出去,给我出来!   那个玩意儿缓缓的站起来,竟然是个人!   待她走进了我才看清楚,竟然是恬嫔!   阿扎,你蹲在我门口做什么呢!我带着怒气道。   许是她看我恼了,吓得更不敢说话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委屈的看了看我,便站在床榻旁边开始扣手指头了。   大约是苏泽在外边听见了动静,忙带了几个宫人进来了。   一看见阿扎在我床边傻愣愣的站着,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们谁让她进来的。   我仍然心有余悸地问苏泽。   苏泽一边忙着安抚我,一边又训斥阿扎。   不是让你站门口嘛,等着娘娘醒了再来说话,你干什么了?   一听苏泽训斥,阿扎显得更局促不安了,委屈的大眼睛又洇了水似的,嘴里嘟囔着,我只是站着太累了……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一看她这样我到又不好苛责她了,只好摆摆手道,行了,你坐这儿吧。   她这才嗫嚅着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   我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宫人说道,去拿些吃得过来吧。   你大晚上的,过来我这里做什么呢?我问她。   你一直不好,又一直睡着,我怕你醒不过来。她有些哭腔。   你这般吓我,我才真是要醒不过来了!我叹了口气。   她有些羞愧的坐在椅子上不敢看我,恰有宫人给她上了一桌子的奶茶糕点,她这才不羞愧了,开始吃起来。   太医说我是心力交瘁,又受了风寒导致自己心脉受损,需得长时间的静养。   自从太后下葬到如今,我已经在床上静养了一个多月了。   因我病得实在是不能管事了,宫务便分给了景妃,恪妃,敦嫔和云嫔四人。   若有什么不能拿主意的也是先来我这里报了苏泽,再由苏泽禀报我来拿主意。   我早前便吩咐过她们不必来侍疾,也不必来看我,所以我病了这么久,宫里倒是一直清静。   除了阿扎这么个不守规矩的想要往这里跑便要往这里跑的,更无旁人了。   倒是皇帝,仿佛良心发现一般的,得空便要来看一看我,便是哪一日他自己不能来了,也要差人来打听打听。   听说还经常召我这里的太医过去问话。   早年间他也不曾对我的事这样上心,许是太后不在了给他的打击太大吧。   前两天子新倒是在信上与我说了一件趣事。   大概是我那时昏迷不醒着病得太重了,竟然有个大臣给皇帝上书说,皇后病重,怕是不能承天命了。   他让皇帝不要伤心,为了江山社稷尽早捡择继后人选。   听说皇帝听了大为恼怒,当场便让人摁着上折子的那个大臣打了一顿板子撵出宫去了。   不想这事不知怎么让我爹知道了,我爹在家急得不行,赶紧让子新传信进来问我到底怎么样了,如何就病得那样了。   我只好亲自写信告诉我爹我的病快好了,这才让他放心了。   我听了这事都给气笑了,我操劳了半辈子如今病得重了,你特么连后事都不给我准备就要开始捡择继后了。   我便是立时死了,你们也得守孝三年呢。   我的孝子贤孙们,不要脸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吧。   皇帝天天到底领着一群什么人啊!   幸好这事皇帝做的够义气,不然我便是病的起不来也得去给他搅和一遭。   上天入地,大家一起来好了!   皇帝倒是什么都不提,面上也不显,我却是知道,这事不是这么简单。   只怕有人早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如今太后不在了,又觉得我苏家式微,再加上前朝的大臣们也摸不准皇帝对我的态度。   此番,不过是找了个傻子出来试试水罢了。   皇帝大约是怕我知道了,下令这事不让任何人提起。   若不是子新传信给我,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已被人当成死的了。   我被这事一激,身上的病倒仿佛去了一半似的,这几天又有了些还阳的感觉。   只是睡得还是不太安稳,动不动便要做噩梦,身上还是没有力气,但也能站起来走走了。   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   也许是早些年真的劳累过了,如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   以前事最多最累的时候,我曾在心里偷偷地盼望着让自己这样病一回,便能好好的歇歇。   可是真的病了才知道,太后当年说的都是真的。   眼看着风平浪静的,其实一有些什么,那不安生的小鬼便要出来作怪了。   幸好如今我也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如今我有儿有女,便是一直给我撑腰的太后走了我也有再度翻盘的底气,轮不上那些人来指摘。   郑灿这几年跟着宋将军学功夫,学得也颇有模样了。   宋将军不仅教他拳脚功夫,如何练兵,如何排兵布阵也没少指点他。   不仅如此,这孩子的文章写的也好,我曾将他写的两篇文章寄给我爹看过,连我爹都给予很高的评价。   有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随了他的亲生母亲,悯毓贵妃。   生来便有这样写诗作文的天分,只是写诗作文虽好,只怕不要像他娘亲一样为情所困,为情所伤。   我付出了大半心血的孩子,实在不忍心他受他娘亲那样的苦。   郑烁真是个好孩子,这几年来无论是丹青练字刺绣女红,还是烹饪插花弹琴下棋,她啥也没学会。   只是这老师倒是找的不少,真是让我不得不说,这废柴的样子跟她老娘我年轻的时候真是一个样儿。   我也不得不自我安慰,都不精通罢了,每一样都会一点,总比一点都不会强吧。   给她找老师,就当给我自己交朋友了。   人总得想得开不是,我有个优秀的儿子就已经很欣慰了!   景效二十四年 春   我的病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还用着汤药,我自己却觉得元气已经大半都恢复了。   况且春日里养人,这到处都是春暖花开的,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得喜庆。   皇帝上回还说,为着我如今大好了,要带着大家一起去西山行宫里头住一段,看看花,散散心什么的。   行宫边上便是西山猎场了,到时候带上皇子公主们,好好的放松放松。   我听着倒是好,只是太靡费了。   妃嫔和皇子公主们去了,几个王爷王妃们也得去,还有那些亲侍大臣们。   这么一大帮子人都去住到行宫里,只这花销想想便让人咋舌。   我跟皇帝说,这春日里不冷不热的,跑到行宫里去做什么。平白多出来那么多花费,真是罪过。况且咱们在宫里住着不也能看花儿吗。   皇帝笑了笑道,那不一样,行宫里的花和御花园的花长的是不同的,皇祖们当年修的行宫就是为着咱们去避暑避寒的。   自从朕登基,寒也好暑也罢的一次也没去过,如今内外安定风调雨顺的,也不用这么紧着。   顿了顿又道,况且,你如今又一直好不利索,想是在宫里闷着的原因,去外边散一散便好了。   听了这话我也笑了笑。   那便依着皇上的意思吧。   其实自从太后不在了,无论是我还是皇帝,我们都没了最后的依靠。   面对复杂的朝堂和深宫,到头来,我们竟然成了彼此唯一的倚仗。   以前我总觉得,皇帝若是离了我,便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皇后了,可是我的日子又何尝不是仰仗他在前朝的安定和平稳呢?   他若不安稳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岁月静好。   我们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他登基那一年,我做了皇后,虽然彼此都不情愿,但是将就着兜兜转转,竟然一起过了这么多年。   太后当年不止一次的同我说过,她说我跟皇帝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一样的身居高位,也都是一样的艰难辛苦。   只有彼此信任彼此依靠着,这日子才能过好了。   我当时是不信的。   我私以为,不过是太后想要哄着我给皇帝好好管后宫的漂亮话罢了。   可是如今我不得不认同,我和皇帝都盼着儿女顺遂,宫妃和睦。盼着朝廷清明,内外安定。   盼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你看,于家于国,我们都是一样的心愿。   原来我们到了这样的年纪,都已经不再为自己活着了。   我虽然心疼此次的花销,但是一想起郑灿和郑烁若是知道要去行宫了不知又要怎样高兴的样子,打心眼里也赞成这样的决定。   母后,父皇真的要带我们去行宫吗郑灿的眼睛亮亮的,连睫毛都在忽闪着希望的光芒。   听皇兄们说,行宫旁边就是西山猎场了,到时候我一定给你抓个兔子什么的。他转头对阿烁说着。   阿烁听了脸上马上挂了大大的笑脸道,真的嘛,哥,你能不能带着我一起去啊,或者我不想要兔子,你给我抓个白鹿行不行?   白鹿说是祥瑞之物,好像不能抓的,不过我可以带你去哦!郑灿有些为难的哄着她。   ……   看着他们两个在那盘算着我就觉得好笑,难不成你师傅辛辛苦苦地教你是让你去逮兔子的?   还有郑烁,让她学点什么吧无精打采的,一听要出宫到来劲了。   我笑了笑看着他们,你们父皇上回到的确是说过,让你们今年都去行宫里好好转转,也好叫你们知道宫外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也是有言在先,听话懂事的,课业出众的当然能去,只会添乱捣蛋的此次便在宫里好好学习吧!你父皇会择了师傅专门教导的。   阿烁一听,一句话也不说了,眼眸一淡,扁着嘴巴快哭了。   郑灿赶紧握住她的手在一旁哄她,灿儿手忙脚乱好话说尽的哄了一通,阿烁还是蔫蔫的不说话。   末了,灿儿过来我身边对我说道,母后,既然此次你们都要去,那我便留在宫里陪阿烁读书吧。   我心念一动道,灿儿,你皇兄们这回是都要去的,你们父皇也不免要考问你们射御的本事,你若不去,你父皇恐会以为你不擅射御呢。   你每日晨练晚练得这么多年,便不想给你父皇看看你的本事吗?   郑灿想了想道,我的本事我自己是清楚的,母后也清楚。不一定非要去跟皇兄们比个高下。只是阿烁是我的妹妹,母后和苏师傅都不在,我不能叫她一个人。   我有些为难地看着他道,这事母后再斟酌一下,你带着你妹妹回去读书吧,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再出什么乱子。   看着灿儿牵着阿烁出去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郑灿如今已经十四岁了,他是皇子,这个年龄不可能不知道皇帝带着他们去围猎意味着什么。   可他还是最看重自己的妹妹。有灿儿这般,便是哪一日我不在了,也不用为阿烁操心了。   她的哥哥会护着她的。   翌日,我告诉宫里的嫔妃们,皇帝念着大家多年来的节俭和辛苦,下个月要带着咱们去西山行宫住一阵子,让咱们好好的散散心。   嫔妃们看着有些惊讶,一时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位分最高的景妃才开了个头,皇后娘娘如今身子大好了,想是皇上心里高兴,要带着咱们出去散一散呢。   想来皇上到底还是体恤咱们的,不过此番,真是多亏了皇后娘娘,咱们得先感谢皇后娘娘才对。   接着是恪妃,皇后娘娘这样有福气的人,自然有真神菩萨保佑着。   不过我倒是真不曾想到,有生之年皇上还能让咱们去行宫里边住一住。   本来么,我想着咱们现在冬日里有碳,夏日里有冰的,这就足了。   然后是敦嫔,幼时在家时,我祖父说起过,西山行宫是咱们先祖修建的,修在那西林上苑里头,那叫一个万中无一的精致,里头还有专门避暑的凉殿、雨帘。是个极好的纳凉所在。   云嫔,纳凉倒是好,冬日里岂不是要更冷了些。   恪妃笑了笑对云嫔道,咱们这会子去了,能住到立秋便不错了,你还想住到冬日里?   恪妃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子,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恪妃其实是皇帝的亲外祖家的女孩儿,皇帝有意提拔他的亲外祖,所以恪妃即便无子无女,位分也不算低。   我看着他们都讨论得差不多了才道,此番虽然是皇帝的恩典,但是咱们大家还是要省着些来,皇上不喜铺张浪费,大家都是知道的。   咱们把各自的皇子公主们都带着,皇上也特意嘱咐了,此次都是为着这些孩子们。外头虽好,到底不比宫里,把孩子们看顾好了才是要紧事。   说完我又看了看景妃道,让焕儿把榕哥儿也带着吧,毕竟是咱们的长孙,着人好好照应着。   大家又说了一会儿才散了,我一边风风火火地往内殿走,一边对苏泽道,两件事,你去办一下   着人去西山行宫收拾一下,下个月咱们就要去了,皇帝住的地儿,与大臣们商讨国事的地儿,各宫嫔妃的住处,皇帝亲侍大臣的住处都收拾一下。   成了家的皇子公主们自己单住,没成家的随自己母妃住,这事你去办一下,办好了来给我回话。   再一个呢,你亲自去把这事跟贞嫔和恬嫔说一下,她们若愿意去你就派人帮她们准备一下,不愿意去便罢了,在宫里住着也行,你到时候再着人安排吧。   苏泽应声去了,我坐下歇了歇才拿起那账本独自看了半日,不得不叹口气,此番的花费是真不少,都够京城的慈幼坊一年的花用了。   真是罪过。   四月十八,一切收拾妥当,排了车架,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林上苑走去。   皇帝的车驾在最前面,接着是我的,然后是妃嫔的和皇子公主的。   两边是亲侍大臣们的车驾,前后是禁军。   我的车厢还算宽敞,也只我和苏泽两个在里头坐着,只因我们走的是官道,一路上也看不见什么人,我才一直昏昏欲睡着。   苏泽在我旁边斜躺着看书。   虽然一路都晃晃荡荡的,但我还是堪堪的睡了一个好觉。   不想醒来便听苏泽说道,说前面传了话来,因着山上道窄,待过会子到了山下大家都得走着上山去。   行吧,走就走吧。   待下山走了一会儿后,我不得不在心里埋怨,先祖当年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在这样陡峭难行的山上修什么劳什子的行宫。   当真是累死本宫了,便是那行宫再精致,再景好,我如今也不想去了。   偏偏后边还跟着一溜的嫔妃,这会子都是叫苦连天的。   我总不能带头摊在路边歇着吧。   我看了看前头的路,擦了擦汗,咬了咬牙。   得了,走吧。   我正努力往前走的时候,竟然看见前边皇帝身边的内侍过来了,上来向我行了个礼道,娘娘,皇上让您上前头一道走着。   我已经够累了,我不想见他,我也不想跟他一起走。   我站着沉默了一会儿,这内侍也不说话,就笑着看着我,请示我的意见。   我特么还能有意见吗?我只好笑了笑道,行吧,那走吧。   待我好不容易跟着内侍走到前头的时候,看见皇帝负手在山间站着。   子润,很累吗?   不累。   你看这山间的景色如何?   甚好。   当年先祖要在这里修行宫,便是看中了这里清幽得精致。   先祖甚有远见。   我觉得我跟皇帝大概永远不在一条道上,我都快累得喘不上气了,他还要一直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皇帝大概意识到了我的敷衍和不适。   回头看着我笑了笑,伸手便抓住了我的手,牵着我往前走着。   如今我倒不想客气,只拽着他的手才上了台阶。   走到行宫天也不早了,我早早的便分派好了各人的住处,以及领着他们去得宫人。   大家都累得不行,便都各自去了。   虽然早前说了,让灿儿和阿烁他们两个留在宫里,但也只是吓唬他们,我可是他们的娘,哪能真不带他们。   即便我如今累得不行了也得先安置他们两个   不过给他们两个安置住处的时候我到想起了一件事,郑灿已经十四岁了,按说他这个年龄已经该定亲了,如今还总跟他十二岁的妹妹住在一个殿里。   这事怎么看都不好。   奈何他两个从小便是在一起养着的,在宫里时我竟然从不认为有何不妥。   此次我倒是提出让他两个分开住,但是阿烁死活不行,非要与他哥哥在一个院子里。   我原本是要坚持的,但是苏泽提醒我说,早前已下了令,未成家的皇子公主们都随自己母妃住着,此番让他们在一个院子里也是合规矩的。   毕竟都在我宫里。   我在行宫的住处是晏春堂,他们两个便随我住在晏春园里边的清朗斋里,加上他们各自的嬷嬷和宫人内侍们,到也颇为宽敞。   饶是如此,我还是放心不下,亲自去看了一遭,安置了他们两个才回了自己的住处睡下。   有道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外无重幕。   兴许是上回来的时候累着了,我一连窝在晏春堂里待了数日,竟然哪里都不想去。   倒也并未因换了住处有什么不适。   这晏春堂是个极其精致的所在,虽不十分华丽,可胜在结构精巧,顺着殿宇周围的山石,不知从哪里引了一股清泉下来,顺着堂前的台阶竟缓缓的引到了殿内来。   借着这股子活水,又在晏春堂的正殿辟了一方小小的池塘,养着锦鲤和芙蕖。   便是躺在塌上看书也能时时听见泉水汩汩的声音。   整个院子里有三丛两丛的养着翠竹,是个极其幽静的地界。   如今也许是我年龄大了,繁华喧闹的地方实在是受用不了了,这样的院子正合我的意。   况且如今那两个泼猴出了宫,身上又没了许多规矩约束着,又不知要怎样一番嬉耍玩闹。   嫔妃们也是忙着凑一块各处游玩去。   如今倒是少了人来我这里,我也不去扫他们的兴,只凭着他们高兴便罢了。   入宫许多年了,真是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日子。   不用看账理事,不用与嫔妃们来回周旋,也不用为孩子们的功课操心。   只窝在榻上伴着泉水的声音听苏泽弹弹琴,看看书,喝茶睡觉。   这日子,真叫一个修身养性。   怪不得前朝有的皇帝自登基以来,大半的日子都躲在这西山行苑里,就是不回宫。   换了是我,我倒也不愿意回去。   听宫人们来回我说,灿儿和阿烁如今天天跟着一起进行宫里的朝臣的子女们参加各种文集诗会,蹴鞠马球什么的。   只顾着外边快活了,倒想不起来看看我这个老母亲如今怎样。   让我不得不感慨,我日日教导的孩子们竟然还不如皇帝有良心。   皇帝如今政务不忙,他上午与大臣们处理政事,下午便来晏春堂与我说话。   原是他看着我不与嫔妃们一处游玩,担忧我的身子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好,才时不时地来看一看。   我告诉他一切都好,只是如今年龄大了,身上乏力而已。   我年龄大了,皇帝又何尝不是呢?   想他如今身边除了我,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好好说话的人。   这两日皇帝总是下午过来,与我一起坐在晏春园的竹棚下闲话煮茶。   有时谈一谈儿女们的婚事,说一说宫里的嫔妃们。   有时他也会跟我说一些朝堂里的政事。   虽然不合规矩,但是如今他也不在意了。   有时怀念一下太后和贵妃,这些离我们远去的人。   甚至有时候怀念一下彼此年少时的理想。   皇帝说,二十多年前他初登大宝,从未想过他以后的帝王生涯里会有这样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己。   如今他快四十岁了,可是他政治上的抱负一件都没有实现。   只维持好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便让他力不从心了。   皇帝的理想我都明白,他想要广开言路,广纳人才。   他想要建立一套新的官吏体制,他本质上不赞成重农抑商,他更想用贸易来维持与鞑靼和漠北的和平。   但是什么样的改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想要改变一件事哪里是容易的,皇帝是个仁君,他不愿意搅扰百姓们的安定生活。   如此,那便唯有牺牲自己的政治理想了。   我如今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从百姓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   历史上是有许多雄才大略的皇帝,可是他们穷兵黩武,好征善战,唯我独尊。   为了自己心里的欲望不顾百姓们的死活。   这样的帝王真的就是好皇帝吗,哪一场胜仗不是用士兵们的血肉之躯换来的。   我真心的劝慰皇帝,为君者,以仁取天下,以德治天下,以礼固天下。   史书上不乏许多被史官们赞颂至极的威武帝王,开疆拓土虽不少,可是在位期间因着战乱弄得劳民伤财,民不聊生,百姓无立锥之地。如此,真的算是明君吗?   如今皇上仁,德,礼无一不有,事事都为百姓着想,已算得上是明君了。不必再以什么样的准则来苛责自己。于百姓无愧,于祖宗无愧便是足够了。   皇帝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道,你所言极是,功过让后人评说吧。   良久,他又突然道。   子润,朕这些日子里总是梦见母后,她还像小时候那样跟朕说着话,朕真的很想她。   他有些哽咽了。   听皇帝提起太后,我也沉默了。   何止是皇上,便是我,想起太后也是一样的难过和思念。   她是宫里,唯一愿意护着我的人。   近来,我已经有日子没有梦到她了,听皇帝这样一说,我的眼睛也是一下子湿了。   彼此相顾无言良久。   他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彼此慰藉着,陪伴着。   我默默的流着泪,为我们对太后的思念,也为彼此如今的无奈和责任。   翌日早晨,许久不来见我的郑灿和郑烁倒是规规矩矩的来我这里用了早膳。   一上午在这里叽叽喳喳的同我说着这行宫里什么样的景致呀,什么样的物件。   又说起了他们这几天结识了谁家的公子,谁家的小姐。   我只告诉他们与人相交要诚心,不要自恃皇子公主的身份于别人难堪,注意安全按时回来便完了。   谁知用过早膳他们也不曾出去,还在我跟前晃悠着。   我有些纳闷,尤其是阿烁,这会子竟然还拿了书坐在一旁写诗读词的。   我问了灿儿才晓得,原是今日宣慧公主说在瞿芳洲办了诗会,邀一众女孩们都去参加。   都是适龄的女孩子们在一块,阿烁也十分想去,但是她诗词上的功夫又很平平,因此便在这里临阵磨枪了。   我劝阿烁道,你作诗填词都不是很通,去那诗会做什么呢?到时你落了下乘被人笑了,回来又要和自己赌气了。不若跟着你哥哥外头一块儿玩去,那样还尽兴些。   阿烁看了看灿儿道,这两日跟着他尽是受累了,他只忙着跟那些公子们合着伙去蹴鞠打猎什么的,我一样也不会,他带着我像个跟班似的。我再不想跟着他了。   灿儿笑了笑,你让母后评评理,我教过你不曾,你自己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还怪到我头上了。   我只好对阿烁道,若真是想要去诗会,先放过这一回吧,在我这里和你苏师傅好好学一学,等有了造诣,我再做主帮你办诗会可好。   不好,让我哥哥陪我去吧,他不是最会写诗填词的嘛,那里都是我们这般大的女孩子,便是不作诗,让他给我带个嫂子回来也是好的。   阿烁有些促狭。   不想郑灿一羞,你再这般胡言乱语,我以后去哪都不带你了。   本来我是觉得不行的,灿儿一个皇子,去姑娘家的诗会做什么?   但是一听阿烁这般说我却觉得这仿佛也是个不错的事。   阿烁看着她哥哥吓唬她,但是并不害怕。   嘻嘻一笑也不说话,又去忙活她自己的了。   一直到用过了午膳,俩人才一起出去了,也不晓得去参加诗会了还是怎样了,我并不问。   大约是快到夏日的原因,午后的太阳出奇的暖和。我又刚用过了午膳,一时困顿得不行,便让人搬了躺椅,去园子里借着日头睡了。   一时不知睡了多久,似乎还做了好多梦。   不过都是迷迷糊糊的,并不真切,似乎又梦见了太后,又似乎不是。   半时睁了睁眼,见我身旁仿佛坐着一个人,大约是灿儿回来了,也不知他们去外面玩的好不好。   灿儿,灿儿…我看着那个身影叫了两声,他却并不往我这里来。   我一时困的不行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才醒了,许是睡的时间长了,竟然觉得身子乏得厉害。我定睛一看,不远处坐的那人不是皇帝是谁?   皇帝见我睡醒了,才过来将我从躺椅抢扶起来笑道,你一天到晚的倒是好自在,日日这般悠闲,便是朕来了也不敢误了你清睡。   我笑了笑,你既是来了,怎么不让人叫醒我呢?   你这里的女官说,你睡前留下话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得扰你清梦,何况是我呢。   我细想了想,倒是有这样一回事,彼时我快困得不行了,苏泽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说皇帝午后照常是要过来的,让我清醒些。   我一时气急便与她说,你且安心替我守着,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得来搅扰。   只是我那时都困得神志不清了,说的话如何能作数呢?   皇帝看我坐着发呆,便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刚刚看见郑灿在这里了。   皇帝道,怕不是你在梦里见着他了,我适才听见你梦里一直在唤他。朕刚从南边的场子过来,见他和阿烁都在那里打马球呢。   听皇帝这样说,我料着他们是不曾去诗会了。   皇帝说完,又自顾着倒了一杯水放到我面前道,咱们来这行宫也好些日子了,你成日里窝在这里睡有什么意趣,不说你如今身子才大好了,好好的人日日这样睡着也要睡出病来的。   不若咱们一道去园子里转一转,好容易来一回,咱们也见识见识。   说到这里我才算明白了,原来皇帝此番来是让我陪他去逛园子的。   正好我也睡得乏了,便跟着他一道去了。   皇帝说,整个园子虽然大,但都是照着苏州的园林来设计建造的,端的是一步一景,清幽雅致到了极处。   出了晏春堂,前头便是皇帝住的廉政斋,里头正面一溜建的数间明屋看着倒是十分规整敞亮。   堂前汩汩地流着一股子山泉,到了偏廊那处,蜿蜒出一块弧形来,那圆弧里建着一座凉亭,名曰,廉政亭。   后院同我那里一样,用翠竹和松树辟出一块小院来。院子里的桌椅都是未加雕琢的天然石块,   放在那里仿若浑然天成的景致一般。   廉政斋是我朝的历代皇帝在西苑行宫的住处,平常都是处理政务之用,除了我们这位皇帝外,先祖们并不在此处起居。   因此显得并不复杂奢侈。   廉政斋的西面,建着一座极其漂亮的殿宇,叫崇玉楼。   崇玉楼是先皇为自己最爱的妃子崇惠贵妃专门建造的。   整座建筑通体都是用汉白玉建成。   包括地面的台阶,地基。楼阁的墙体,栏杆。无一不是用汉白玉制成。   早年间崇玉楼的院子里没有翠竹和松树,只在周围遍植名贵的兰草,并常年派人专门打理。   传闻这里的每一株兰草都是价值百金之数。似乎每一株兰草都是先帝炽热的爱情。   听闻崇玉楼的周围不仅遍植兰草,还在周围引了水流专门做了喷泉,甚至以夜明珠替代鹅卵石放入池中。   一到夜间,整个崇玉楼便如水晶宫一般。在发着莹亮光芒的喷泉下熠熠生辉。   这是敦嫔在宫里与我们闲话的时候说的,她的祖父曾经随着先帝来过行宫。   具体怎么样,其实我们都没有见过,如今这水池里不仅没有了夜明珠,连水都干涸了。   崇玉楼周围的兰草也不知是被人移走了,还是枯死了。   不仅我没有见过,皇帝其实也没见过。   他并不是先皇属意的太子,也没有跟着先皇来过行宫。   皇帝也许是怕我走着无聊才带我来了这里,想让我看一看这样美轮美奂的宫殿,哪怕它已不复昔日的光彩。   只是我并不想看,出于共情的心理,我十分清楚,这崇玉楼有多美丽奢侈,便代表着先皇有多偏心,皇帝的年少时光有多黯淡。   再者,我打理了这么些年的宫务,过手的每一分银钱都需费尽心思的将它用到最有价值之处。   这样美丽奢华的宫殿,我实在是喜欢不来。   从崇玉楼出来便远远的看见了一座桥,就是普通的青石桥,桥下流淌着一股溪水,仿佛有一群锦鲤在嬉戏着。   桥上每一个栏杆处都放了一只琉璃宫灯,白日里看着也是光彩夺目的。   皇帝说那叫渡云桥。听着是雅致,我却觉得有些浮华。   皇家便是如此,只会搞些云呀,月呀什么的,听着是好听。咱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待我们走近了,却看见那桥上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牵着手相依相偎地在桥上喂鱼。我细细的看了看,那不是小王爷和他媳妇嘛。我也是有日子没见他俩了。   话说小王爷也是个有福气的人,太后在时,皇帝总是明里暗里地忌惮他,如今太后不在了,皇帝反而对他上心起来。   不仅封他为裕亲王,还在朝廷里派给他好几桩重要的差事,手把手的亲自教他办差。   奈何小王爷并不愿意好好办差,逮个空子就从衙门里窜出来了,弄得不少大臣都去皇帝跟前告状。   皇帝也没有办法,训斥训斥便完了。小王爷也是二十好几了,总不能捆着打他一顿。   小王爷这般,皇帝也不好给他过高的官职。   实在无法,皇帝便给他岳父升了官。   如今刘侍郎已经变成刘尚书了。   虽然不通政务,但小王爷有一点好处,便是夫妻和睦。   他和大皇子都是当初我亲自赐的婚,大皇子如今都有五个侧妃了。小王爷府里还是只裕王妃一人。   欲王妃是小王爷幼时伴读的妹妹,论起来两人也算青梅竹马,此番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这厢,皇帝见了小王爷又在这里悠闲的喂鱼,便沉了脸径自走上桥去。   那小王爷原想为旁边的王妃捋一捋额边的碎发,一扭头便见着他皇兄在他身后不远处黑着脸站着,顿时一惊,手里的鱼食便洒了一地。   延锐啊,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皇帝问他。   小王爷现在的样子颇像因逃堂而被夫子逮到学生一般。   听着皇帝问他,他才定了定心神先对皇上行了个礼,皇兄安康。又对着我道,皇嫂安康。   我瞧着今儿天好,闲来无事便带着媳妇逛一逛罢了。   看了看我又道,听闻皇嫂近日身子不好,正打算去给皇嫂请安呢。   我还未来得及张口皇帝便道,你皇嫂前日里病的时候也没见你去过一回,如今你皇嫂都好了,你去请什么安?   我早前是想去来着,又怕扰了皇嫂的清静,因此不敢去。小王爷笑着看了看我。   皇帝又道,朕昨儿不是让你去户部跟着他们一起登记粮税的,你怎么不去呢?   臣弟昨儿是去看了看,那些大人们说没有要我办的差事,我便回来了。小王爷还是笑嘻嘻的。   皇帝的脸更黑了,也许是碍着小王妃在场不好训他,只好憋着不发作了。   我瞧了一会儿,赶紧上去打圆场道,延锐啊,怎么只你们两个,煊哥儿呢,怎么没跟着一道来?   小王爷如释重负道,谢皇嫂关爱,煊哥儿前日里往他外祖家去了。   我又道,如此啊,那便遗憾了。灿儿前些日子还想着找他弟弟一起蹴鞠呢,你们过两日不妨把他带来,跟兄弟们一起玩一玩。   皇嫂说的是。小王爷笑了笑   我又看了看王妃笑道,我也是许久不曾见清然了,既如此,咱们也别在这里站着了,且去那边的亭子里坐一坐,说会子话吧。   如此,皇帝才缓了缓神色,只向旁边的亭子里走去。   小王爷才赶紧跟上了。   我也携了王妃才一起去了。   左不过是说些家长里短的,他们问问我如今身子怎么样,好利索了没有。   我再叮嘱他们好好保养身体,不要吵架,夫妻和睦什么的,反正是一个贤良的长嫂模样便是了。   皇帝么,还是那老三样,一是劝小王爷好好学习,二是让他好好办差,三是让他与朝廷里的大臣们打好关系什么的。   说了好一会子,看着天快黑了小王爷他们夫妇才告辞离去。   走了这半日我也是乏得不行了,便也跟皇帝一道回去了。   逛了这半日都快累死了,原本就等着回去歇一歇了。   不想刚走到晏春堂门口,便听着郑灿和郑烁在里头拌嘴。   一见我进去了,郑烁便跑到我跟前来气呼呼的道,母后你来评评理,今日让我哥哥跟着我一起去参加三姐姐的诗会,不想他半点不帮我,看着我被她们奚落他竟是半点不管,只顾着跟簌絨姐姐在那里吟诗作对的。他哪里有个哥哥的样子!   我还未来得及细问怎么回事,便听着灿儿道,你怪我做什么,你要我陪你去诗会我如今不也去了吗?   你看那里参加诗会的有几个男子,我今日跟着你去了,明日不得被平日里我交好的那些兄弟们笑话死,你竟还不足,要我怎样才行?   不想阿烁竟然哭了,你明知我胆怯,也知我在诗文上不通,可你看着我被她们奚落竟然半点不帮我,哪里有你这样的哥哥。   说完便捂着帕子哭得更厉害了。   灿儿气急,走过来拽着她,你当着母后的面说,我今日有没有替你做诗,你手里的对联不都是我帮你做的?   那后两轮的飞花令你作不出来,若不是梁家小姐替你挡着,你还不知要被她们罚成什么样子,我本是替你感谢人家,不想到你嘴里竟成了这样。   灿儿说完便气呼呼的坐到一旁的塌上不再看她了。   我心里有些纳闷便问到,你父皇下午才与我说,见你们在南边的场子打马球了,本以为你们不去诗会了,如何又去了呢   还不是她,我本来都与她说好了不去了,不想她马球打了一半便反悔了,非要拉着我去,明日我都不知道怎么向那些兄弟们赔罪呢。郑灿生气得道。   我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本来一下午走的就快累死了,这会子还要处理他们的事。   这回的事任谁一听都知道是郑烁不对,在这里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   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明知道自己没有那两把刷子还非要去参加那什么劳什子的诗会。   我从小便是见惯了这个的。   去参加诗会的那些女子们,哪一个不是有着文人的清高和傲气,让你作诗你做不出来,自然有的是典故来笑话你,偏还让你挑不出错来。   阿烁她哪里听过这样的话,满宫里她是最小的。   她父皇和哥哥哪回不是有求必应的,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如今被人稍一说些什么不耐听的便受不了了。   我知如此反而一句话不说,只任由阿烁在那里哭着。   儿女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才是了,我一插手说什么,反倒让他们说我偏心不公。   且瞧着吧,明日早晨便又好好的一起出去玩了。   灿儿还好,只阿烁这小妮子,一身的坏毛病,也不想除了她哥哥谁愿意惯着她。   阿烁哭了一会儿见我们都不去哄她,才自己不哭了。   我便吩咐人开始摆膳。   一向叽叽喳喳的饭桌上,这会安安静静的都不说话了。   我吃了半晌,突然想起阿烁刚刚说的,他哥哥只顾着和簌绒姐姐吟诗作对。这句话。   我的天哪,这可是太值得我琢磨一会儿了。   我想了想给灿儿夹去了一个玫瑰乳酪。   笑了笑道,灿儿啊,你妹妹适才提起的簌絨姐姐,是谁家的女孩儿啊。   是梁中书家的幼女,也是五妹妹的伴读。灿儿边吃边道。   原是中书令家的,我早前在宫里时还见过她的,是个清秀标志的模样,你们在诗会上相处的怎么样呢。我笑着问他。   不想灿儿有些害羞,母亲,你别听阿烁乱说,我何时与人家相处了,不过是今日人家的确帮了阿烁,我为着感谢人家多说了两句话罢了。   阿烁一听也顾不上吃饭了,放下筷子道,哥,你说谎,今日下午你明明一直在跟簌絨姐姐说话。   灿儿一听也急了,当时明明是你……   罢了,不许再提了。我出声打断他们,我看着阿烁道,你的事往后再说。   阿烁见我无视她的话扁了扁嘴巴有些委屈。   待吃完了饭,俩人也不回自己院子里,还在我跟前晃着。   我真的已经困得不行了,只好出声撵们,夜深了,别在我这里晃荡了,各自回去休息吧。   不想阿烁道,母后,我今日要在你睡。   灿儿一听阿烁这么说,便一言不发的自己走了。   我见如此终于有了些火气。   阿烁,平日里母后纵着你,这次便是你不对了,你怎么能跟你哥哥赌气呢,你哥哥平日里对你多好,有什么好的他舍得自己占了?   他一个男孩儿,陪着你去参加女孩们的诗会,你可知明日有多少人要拿这事取笑他?   你细想想,今日你被人奚落是你哥哥的错吗?还不是你自己平日里不好好读书的缘故?   你这样跟你哥哥赌气,你哥哥这会子不定多伤心呢,还不快去跟他赔个不是。我很有些生气的道。   阿烁听了我的话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自己抽抽搭搭的走了。   苏泽过来扶我去洗漱,我才无奈的道,阿烁这个孩子啊,真是不让人省心,不学无术便罢了,还一身的坏脾气。   唉,也不知那个梁家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得空了去将那梁夫人给我请过来,我看看怎么样。   苏泽笑了笑,能让咱们灿儿看中的,自然是不错的。   我想了想也笑了,你看他今天那个样子,我还没说什么呢,他便害羞得不行,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阿烁总不会编瞎话来哄我,想是今天觉得他哥哥只顾着跟别的女孩说话了,她才心里别扭。   苏泽也笑了笑,我们两个又闲话了一番,才各自睡去了。 第六章 柳下喜春芽   自从诗会过后两人倒是消停了一阵子,阿烁也不闹着总往外头跑了,这会子天天在我这里让苏泽教她作诗。   不仅郑烁,连郑灿也不去外头玩了,只在屋子里陪着他妹妹作诗作词的。   皇帝还是经常下午过来,与我一起坐在棚子下的青竹塌上烹茗煮茶。   郑灿和郑烁分别坐在下首的两张小几上,或写字读书,或猜谜对诗。我和皇帝有时候也会跟着他们说笑一阵子。   这样的光景,我身处其中不得不说深感欣慰。   我这一生,的确有许多的遗憾。我走了我最不愿意走的路,做的许多选择也都不是凭着自己的本心。   想当初刚进宫时,怎么也不能想到,我这一生还能有这样一日。   如今我和皇帝也算得上是夫妻和睦了,我的一儿一女都聪明可爱,孝顺懂事。   便是寻常的人家能这般如此,也算足了吧!   我心里明白对,于郑灿和郑烁,皇帝其实是区别于其他子女的疼爱和看重的。   郑烁是他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嫡出,因着皇帝往日总是来我这里,郑烁和他父皇也很是亲近。   而郑灿呢,他的确是个很优秀的孩子,长得清秀俊逸不说。又文武双全,是个很聪颖的孩子。   不是我做母亲的偏心,上头三个皇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情,资质如何,我心里都是再清楚不过了。   郑灿虽然年龄小,相比他们,却真的出色许多。   再一个,郑灿到底是他心爱女人的血脉,一开始他便是看重的。   看着你们都大了,知道孝顺你们母后,朕看着心里也是高兴。只一点,你们兄妹啊,得和和睦睦的才好。灿儿,你是哥哥,平日要多让着妹妹。皇帝笑着说道   两人一听便知是说他们前日里吵架拌嘴的事了。   阿烁低着头不说话。   只郑灿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我心里有些怨皇帝了,这事都过了两三天了。   如今两个人也是和和睦睦地在一起玩着,又提它做什么呢?   皇帝看着郑烁低头不说话又哄着她道,听闻阿烁这两日读书也甚是用功,适才我看着你与哥哥对诗也是颇有进益,父皇想要奖励你,你想要什么只说出来便是了,不要怕你母后。   阿烁听了果然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往她父皇那边缠着要奖励了。   我心里笑了笑,皇帝身上要是能扒出一个值钱的玩意儿便算我输。   不想皇帝真的从怀里拿出一个精巧的小匣子给了郑烁。   打开一看,竟然是一颗堪比鸡蛋般大小的珍珠。   形状圆满不说,还是粉红色的,细腻莹润的样子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不说继承太后全部遗产的郑烁了,便是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后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皇帝真是好哇,竟然自己藏了这样的好东西拿出来讨闺女的好。   我对阿烁笑道,阿烁呀,好好孝顺你父皇吧,好儿多着呢。   皇帝也笑着看着我,瞧你说的,朕身上何时有这样的华贵之物,这本是前两日安南进贡的,原本是要跟着别的东西一起兑换成粮草的,奈何朕偶然间见着了,这才取了来给阿烁。   我笑了笑并不说话。   听皇帝又对灿儿道,过两日父皇打算带着你们去西山猎场狩猎,看看你们的射御功夫如何,到时你带着你妹妹一起过来罢。   听了这话,阿烁更开心了,转头便缠着她哥哥说要猎几只兔子几只狐狸的在那里盘算着。   不是我做娘亲的刻薄,看着这个高兴的二傻子一般的女儿,我不免有些无奈。   你开心什么呢,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射御皆不通,去了能做什么呢?   唉,稚子无知啊!   草庐为家,明月入篱笆。   清泉煮茶,闲话桑麻,溪边摘芦花。   柳下喜春芽。   春天都快过完了的时候,皇帝终于下令要带着宗亲和大臣们到西山猎场上举行一场盛大的狩猎。   这是少年们期待已久的盛会。   灿儿和阿烁一早天不亮便起了,又早早地换了劲装武服。   来我这里请过安之后顾不上吃饭的便嚷着要去了。   我早料着他们如此了,因此早早给他们备了吃食汤水,射御都是极耗体力的活动,饿着肚子怎么行呢。   我本是要跟着他们一起去的,奈何昨儿个晚上偏偏头疼了一夜。   也不知是不是前日里着了风的缘故。   皇帝一大早的打发人来问了,让我安心歇着,不要担忧他们便是了   我嘱咐告诉灿儿,今日人多,凡时量力而行便可,不要逞强,猎场上箭矢无眼的,顾好自己。   灿儿笑着道,母亲不知道谁,还不知道么,我射御的功夫母亲是最清楚的,且那西山猎场我早前都去过好几回了,今日不过是人多了些罢了。   听灿儿如此说我才稍稍放心下来,转头又担忧起阿烁来,她射御虽不精,但也不是半点不行。   只怕她到时候像在诗会那般一样,明明自己不能却又想着出风头,到时候伤了自己可怎么好。   眼见着嘱咐了两句,她也不放在心上。   我只好叮嘱灿儿看好他妹妹。   我虽然没什么精神,但还是送着他们出了行宫。   眼见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远去了,才任苏泽扶着我回了晏春堂歇着。   昨日晚间因着头风不曾好睡,这会子倒是好了些。左右也无甚要紧的事,我回了内殿便让苏泽给我卸了衣袍,又重睡去了。   白昼里日光闪闪,晏春堂里种了许多翠竹和松树,重重叠叠的竹叶和松枝交相掩映,遮住了刺目的太阳光线,使得整个晏春堂里都是一片清爽阴凉,加上内殿里流淌着的汩汩泉水。   便是白日里睡着也深感清幽舒适,毫不违和。   我沉沉的睡着,无惊,无梦。   不知睡了多久,苏泽看我悠悠的醒转才过来告诉我,已经快午时了。   我一时睡得有些发懵,在床上坐了一会子才醒转过来。   待我精神好了些,苏泽才吩咐人摆上午膳。   一边又告诉我,适才山上皇帝派人传了话来,说一切都好,郑灿的表现尤为勇猛,还猎了两头鹿。   又问我如今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苏泽看我睡着,便回了话说已经好多了,让皇帝不必担忧。   我想了想又问道:只皇帝派人传话了吗,那两个不曾派人说些什么吗?   苏泽笑了笑,想是他们这会子正顽的好呢,大约忘了吧,皇上派人来回也是一样的。   用过午膳,我便取了本书窝在南窗下的塌子上闲闲地翻着。   苏泽也坐在塌子上自己备了笔墨纸砚,倚着炕桌写着什么东西。   正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时候,外头突然有宫人来回我,说景妃来了,在外殿坐着呢。   我习惯性地敲了敲自己有些发酸的脖颈,叹了口气。   倒不是我和景妃有什么意见,只是景妃这个人心眼子颇多,我年轻的时候还好,如今年龄大了,和她在一起说话总是觉得力不从心。   苏泽看着我的样子,知我不甚乐意见她。便转头对宫人道,娘娘昨日头风犯了,睡了一上午,这会子精神不好,不便见她了,你们打发她回去吧。   我回了回神,强打起精神道,别吧,她莫不是知道我昨日身子不适,今日专程来看望的,我们不见她,倒像是与她有意见一般。   说着我又对那小宫人道,去请她进来吧。   苏泽见我这样说,收拾了她的笔墨纸砚,转身便出去了。   不多会儿,景妃便进来了。先对着在榻上的我规规整整的行了个礼,才站起来。   我笑着让她到塌上坐着。   今日焕儿不是随着皇上狩猎去了吗,听说榕哥儿也去了,你怎么不一起去呢?我笑着问景妃。   景妃笑了笑道,他们自然有媳妇照应着,我如今老了,便不去凑那样地热闹了,又听说娘娘今日身子不爽利,我倒想着不如来陪着娘娘说会子话。   我道,难为你还惦记着我,如今我年龄大了,稍一劳累些,身体便受不住了。   也是多亏了你跟我一起操劳着,这行宫大大小小的事才能周全妥当。   姐姐快别如此说,我能做什么呢。   我也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道,如今,焕儿他们一家子在行宫住的还习惯吧,要是短什么了,也不必拘着,行宫里的约束不比宫里,只自己派人去采办回来便是了。   这样好的地界儿哪里还能缺什么,娘娘不必忧心,他们都好着呢。   尤其是榕哥儿那个小泼猴,来了这里便疯的什么似的,一天到晚的在外头玩着,师傅留的课业早不知抛到哪里去了。景妃笑着说道。   我也笑了笑,这有什么呢,我屋里那两个也是这样的。你且好好看着榕哥儿吧,他是咱们的长孙,皇上也是极其重视的。   景妃一听我说皇帝重视榕哥儿,顿时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其实以前我便明白,景妃虽然很早便跟着皇帝了,但是太后并不怎么喜欢她,哪怕她生下了皇帝的长子,太后对她也不过而而。   皇帝嘛,更别提了,早年间专宠贵妃,贵妃没了他就一心治理国家。   根本就顾不上跟妃嫔们怎么样。   再加上太后对皇帝的影响,皇帝待景妃也一直很平常。   皇帝对焕儿倒是重视,从上书房出来便去朝堂里头听政了,这几年办了几件不小的差事,皇帝也很满意。   榕哥儿也是上书房里一道读书的。皇帝除了过问功课以外,便再没有别的了。   我这般说,不过是让她高兴罢了。   只是她这样喜出望外的样子,我总觉得她似乎误解了什么。   与景妃闲话了半日,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她也不曾回去,我便吩咐人开始摆膳,让景妃在我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   不想,摆膳摆到一半,景妃宫里的宫人便传话说大皇子他们回去了。   景妃一听也顾不得吃饭了,紧赶着便回去了。   我看着景妃说走便走的爽快样子怔愣了许久才意识到,阿烁和灿儿他们也该回来了。   这才赶紧吩咐了宫人提了宫灯去外头迎了他们两个回来。   还未有宫人来向我禀报,远远的便听见阿烁那激动欢喜的声音了。过了一会儿,才有宫人过来回,说他们已进院了。   我笑了笑,早听见了。   这厢,阿烁一进屋便跳到我跟前来笑着道,母后你可不知道,哥哥今日可是大大的给您争气了呢,今日在场上,再没有人比他勇猛了呢,连大哥都比不过他。   紧跟着灿儿从后面进来了,笑着对阿烁道,你哥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又过来对我说道,母后,父皇今日不仅赐了我一副金丝铠甲,还将自己的御马也给了儿臣呢。   我不禁惊讶,旁的倒没什么,皇帝竟然将自己的坐骑赐给了郑灿。   但是看着俩人高兴的不行的样子,我还是将心里的疑惑压了下来,你父皇这样看重你,以后更要好好读书,好好跟着你师傅学武才是,万不要辜负了你父皇。   阿灿道是,又问我今日身体好些了没有,可有头疼。   虽然父皇那里传信说好了,只他心里还是挂念着。   我听了心中一暖,不免又看向了阿烁,这个丫头,明知道我昨天头疼了一晚上,今日里从早到晚,愣是一个字都不曾问过。   谁知阿烁这厢还不知道我在怪她,还拿着手里的笼子献宝一样的给我看,只见那笼子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毛色极好。   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两只眼睛像红宝石一般水光温润的。   母后,这兔子漂亮吧,是哥哥给我捉的。郑灿眼睛亮亮的,向我展示着她的兔子。   见我不说话,阿烁又来我跟前道,母后,这兔子本是一对儿的,另一个被哥哥送给簌絨姐姐了   郑灿一听气急了,你胡说什么呢,今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逮了这么一个给了你,你不是见了吗,怎么转头便信口胡诌。   哼,你还哄我,当我不知道呢。今日下山的时候簌絨姐姐的侍女手里拿了个跟我一样的笼子,那里头白白的一团,不是兔子是什么?   阿烁笑嘻嘻的。   突然话音又一转,咦?哥,你今日在猎场上那叫一个英姿飒爽,骁勇无敌啊,你是不是为着簌絨姐姐在跟前才有意展示啊。   郑灿真是快气死了,越不让她说,她说的越有劲儿。   他又羞又气地看着郑烁,无奈又不能捂着她的嘴。   实在气的无法怕她又说什么出来,自己便径自站起来,挑帘子出去了。   这厢郑烁看她哥哥被气走了又觉得无聊,小嘴一撅,也坐着不说话了。   我道,阿烁呀,你簌絨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想了想道,是个温柔宽和的人,今儿个一整天都是她陪着我呢,她和我说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我觉得她懂得好多呀。   顿了顿又道,而且她和别的姐姐们都不一样,她不嫌弃我不会作诗,愿意跟我一起玩。上回的诗会上的确是她帮了我。我们以前在上书房的时候,她对我也很好,那时候她还不认识我哥呢。   我笑了笑,瞧这样子,你是十分喜欢她了。   阿烁想了想,总比那些说话文绉绉的女子们强,仗着自己会做两首诗便用典故来嘲讽我,还觉得我听不懂,其实我就是不想让她们难堪罢了。   她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看来还是介怀上次诗会的事了。   我将她搂到怀里道,阿烁,母后知道你上回受委屈了,可是你既然去了便要遵守人家的规矩,作不出来人家便是要嘲笑的。母亲虽然是皇后,却也不能毫无缘由地替你惩罚她们。   阿烁想了想,母亲,若下次我做出来了,她们作不出来我是不是也能嘲讽她们?   不能,因为你是公主,你是母后和父皇的女儿,一言一行要符合公主的身份,嘲讽别人便不符合公主的身份我看着阿烁严肃道。   阿烁听了,想了一会儿又道,可是三姐姐也是公主啊,她怎么嘲讽我呢。   你三姐姐做得不对,你也要学她吗?随意嘲讽别人本来就是不应该的,你细想想,嘲讽别人除了一时的爽快还能得到什么呢?   你三姐姐那日嘲讽了你,诗会已经过去许多时日了,你还在心里怨怪她。同理,你嘲讽了别人,你除了一时的爽快又能得到什么呢,你会得到别人的怨恨,你愿意别人在心里怨恨你吗?   我把这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讲着。   她独自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母后,我明白了,是我自己读书不精之过,明日起我一定好好跟着苏师傅学习,到时候母后再帮我办诗会,我一定自己把面子挣回来。   我笑了笑,这才是了,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自己有了能耐,还怕她们说什么。好了,在外头跑了这么一日,身上臭烘烘的,赶紧回去洗洗罢。   阿烁听了,这才提了她的兔笼子回去了。   待她出去了,我才笑着对苏泽道,办诗会倒是个好事,还能将那位簌絨姐姐请来看一看。   苏泽也笑了笑道,娘娘真是聪明,不做赔本的买卖。   阿烁这两日倒真是听话了,自从狩猎回来再没出去玩过。   每日用了早膳便来我这里跟着苏泽学作诗了。   灿儿也不说跟着外头的公子们出去组局了,许是此次春猎上信心大涨,如今每日里自己在院子里打拳练剑的,前日里还着人弄了靶子来练习射箭。   两人如今都知道上进,当娘亲的真是深感欣慰啊。   皇帝这几日倒是不来了,听说江浙的巡抚进京述职了,他正忙着召见呢。   他不来也好,也省得我每日下午不得好好清睡。   不过这人真是不能念叨,我刚着人搬了躺椅和毯子准备小睡的时候,却不想得皇帝从侧门处进来了。   子润啊,你还真是清闲,朕一日不来你便要赶着睡去。   我心说你知道什么,你日日来扰我午睡还有理了?   心里这么想着,我面上还是笑了笑着人将毯子收了。   皇帝坐到我旁边自己倒了口茶,又将两个孩子叫来,从日常起居到课业进度什么的询问了一遍。   尤其是郑灿,自从春猎过后,皇帝对他极其上心。   时不时地便要来考问一遭他的课业,连带着阿烁也时不时地被考问一番。   照应完了两个孩子,皇帝又跟我说起了朝堂里的事,说今年的江浙收成很好。   巡抚是个很靠谱的人,他深感欣慰什么的。   不过今日啊,朕有件好事要告诉你。皇帝笑眯眯的。   什么好事?   江浙巡抚此次进京,给朕带来了个人才。他不仅机敏善辩,能文能武,还通北语,胡语,鞑靼语。据说他年少时去过不少地方,晓得各处的民俗风情。他的诗作的也是极好的,听闻外头的学子们都是争相传抄皇帝颇有些欢喜。   我道,是么,这样好的人才,他是哪里人呢?   皇帝想了想,他自己说是剑南绵州人,叫方素白。   方素白,听着倒是个不俗的名字。我道。   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皇帝又接着道,朕想着,何时倒是能让他指点一下灿儿的剑术,他的剑术也是不错……   哗啦……   皇帝正和我说着话呢,不想外面突然像是谁打碎了什么瓷器一般。   我朝着外面问道,谁在外头呢?   不想,竟是苏泽捧着一盘碎了的茶碗进来了,   臣伺候不周,请陛下和娘娘恕罪   苏泽虽然看着镇定,但是她眼里分明有些慌乱。   我瞧着皇帝似乎因被人打断了话头有些恼怒,我便开口道,这事怎么是你来做呢,外头的宫人哪去了,罢了,你去瞧瞧阿烁的诗作的怎么样了。   苏泽听了我的话才退出去了。   这厢皇帝还是有些生气   你也太纵着这女官了,一个小小的女官却总是一副清高淡然的样子,谁也不放在眼里。你竟然还让她教导儿女,她一个女子,能有多大的学问呢。   我只默默地听着,并不说话。   皇帝说完了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又笑着道,自然了,若是像你这样的女子,自然是有才能的。   我笑了笑,皇上谬赞。   皇帝又道,其实啊,素白也是很会作诗的,待往后啊,我领着他来给你见见,好让他指点一下阿烁,说不定也能大有进益呢。   那便多谢陛下了我笑道   又说了一会子话,晚膳前皇帝才径自回去了,只因他说晚上要与方素白一起下棋。   我也十分理解皇帝的爱才之心。   也理解他好不容易得一知己的开心和激动,只是我觉得他今日不该说苏泽的坏话。   你有你的好朋友,我也有我的好朋友,为何要彼此贬损呢?   皇帝走了以后我也开始吩咐着摆膳了,用了一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苏泽不在。   我问旁边侍立的宫人,你们苏大人今日怎么不在?   苏大人说适才有些不适,在自己屋里歇着呢,娘娘若是要见,奴婢这便将她唤来。宫人小心道。   我叹了口气,罢了,让她歇着吧。   我想了想,转头又问阿烁,你苏师傅下午可去教你作诗了?   不曾啊,苏师傅下午不曾来过阿烁茫然道。   用过了晚膳,又将那两个孩子打发的回去睡了,我才坐在榻上思索着,苏泽今日是怎么了呢?   皇帝来前不是还好好的。怎的这会子也不见人影了。   难不成,是听见皇帝讲究她了?   也不该啊,她也不是在乎这个的。   想了许久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赶忙对一旁侍立的宫人道,你去,将你们苏大人找来,便说我这里有急事。   我在内殿的桌子旁安静地坐着。   不多会儿,苏泽便挑帘子进来了。   都下去吧我吩咐一旁的宫人,霜降,你去门口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   我的声音有些沉重。   坐吧。我看着她。   她抬腿坐在了我的面前,却并不说话。   神色坦然,有些疲惫。   你认识方素白吧。虽然问她,但是我很肯定。   她不说话,我只好诈她,你同我说起过的,你忘了吗?   她依旧不说话,但是神色有些慌乱了。   他是你什么人?我接着问道。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是我父亲的门生,同我有过婚约。   我叹了口气,原来是苏大学士的门生。   苏泽接着道,我们家败了以后,他便不知所踪了。   我父亲待他甚好,后来我去找他,他却让我不要误了他的前程。她笑了,有些嘲讽。   我沉默着,倾听她的难过。   我父亲待他如亲生子啊,我家出了事,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便走了。她泪流满面地回忆着。   唉,这世间多的是痴情女儿负心郎啊。   我看她这样伤心,上前搂过她将她抱在怀里。   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如今都好了,以后有我护着你,他们再不敢瞧不起你了。   苏泽在我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我道,若真是这样负心的人,本宫不会饶了他,做下这样忘恩负义的勾当,还想做皇帝的宠臣。简直是做梦。   我又伸手替苏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只是,若他当年真是为着功名利禄,怎么到如今竟还是一介布衣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泽听我这样说还是抽抽噎噎的。   我只好道,好了,不哭了。他这两日就在皇帝的廉政斋呢。我们明日不妨去会会他,看看他如今是个怎样的人物。   我与苏泽虽然都姓苏,但是却不同宗。   我家出自河内苏氏,她们家出自扶风苏氏。   当年,大学士府钟名鼎赫的时候,我爹不过是翰林院的一个编修而已。   只是树大招风,那样显赫的苏氏,却不愿意在夺嫡的时候站队,妄想着保持中立就可以延续苏府的书香门第。   却不知,正因为苏府新旧两党皆不掺和,两派皆视其为死敌。   先帝夺嫡最激烈的时候,两派一番操作,苏学士便在为先帝检阅奏章的时候,票拟出了错误。   由此,苏府为先帝所厌弃。   没了先帝庇佑的苏府,立刻便有那有心人来为苏府罗织各种罪名,包括徇私枉法呀,滥用职权呀,裁定失职呀什么的。   只有你没做过的,没有他们编不出来的。   我爹这几年最后悔的事便是他年轻的时候参与了朝廷的党派之争。   这几年我却在想,若不是我爹当年押对了宝,我们家,恐不能像如今一般苟延残喘了。   翌日中午用过午膳,不等皇帝来找我,我便提了吃的带着苏泽去廉政斋找皇帝了。   还未到门口,远远的便见着皇帝的内侍挂了个大笑脸过来道,娘娘安康,陛下适才且说要往您那里去呢。咱们正备着,您便来了,可见咱们陛下与娘娘心有灵犀呢。   我温和地笑了笑,总管辛苦了,本宫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个好精神头,也来串一串皇上的门儿,如今方先生还在里头吗?   在呢,方先生一大早便来了,跟皇上下棋来着,又陪着皇上用了午膳,这会子在里头说着话呢。内侍道。   我听了只好道,如此,那总管便去禀报一声我再进去吧。   娘娘稍后。内侍答应着去了。   我转头看了看苏泽,你听着了,方素白如今在里头呢,你愿意见他吗。若是不愿意,这会子便回去吧。   即是来了,自然要见一见,臣不是懦弱的人。苏泽云淡风轻。   好,不愧是本宫一手调教的人。眼见着内侍小跑着过来,躬身道,陛下听闻娘娘来了,甚是欢喜呢,这便请娘娘进去吧。   有劳总管了。我笑道。   我这厢挑帘子进了内殿,只见皇帝与一人坐在南炕上笑着说话。   见我来了,皇帝忙起身上来握住我的手,这会子怎么来了,外头不热吗,你如今才大好了的。   今日难得的精神好,出门走一走罢了。我笑着说。   皇帝又道,原本是要去晏春堂看你的,只是又恐你正睡着呢,这才叫了素白来说话,想着申时再去看你。   皇帝看着肃立一旁的素衣儒生道,你看,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方先生了。   我抬眼打量着他,只见他虽然眉眼温润,表情却是一副刚烈的样子,一身素色儒袍看着是个十分干净的年轻人。   听了皇帝这样说,才跪下来对着我行了个极其标准的礼,草民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安康。   我笑了笑温声道,方先生不必如此多礼,既是陛下看重的人,本宫也是一样看重的,起身吧。   这厢,我和皇帝一起坐在上首,方素白在一旁垂首侍立着。   我道,如今这外头着实是热了。臣妾今日精神好,做了白豆蔻送来给皇上尝一尝。说着又朝外头道,苏泽,将食盒送进来。   我这边亲自打开食盒,给皇帝盛了一碗。   皇帝喝了一口道,不错,甚是解暑。   皇帝回味了一会儿又吩咐苏泽道,你去,给方先生也盛一碗。   苏泽应声道是,一边从食盒里拿出一个青瓷白玉盅,一边舀了白豆蔻汤来。   双手捧到方素白手边的小几上。   双目清明,嘴角含笑,素手一伸道,方先生请。   只见那方素白已然惊的说不出话来了,只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苏泽,一时甚至忘了谢恩。   我冷眼瞧着方素白的呆样子,心下了然。   看来呀,我是留不住她了!   两边都是有情儿的,我还掺和什么呢?   唉,一时心下有些庆幸,却又很难受。   我心下有些复杂便兀自握着茶杯不说话。   皇帝见我脸色不悦,仿佛有些责怪方素白的失态了,低声咳了咳提醒他。   方素白这才站起来道,臣一时恍惚,请陛下和娘娘责罚。   皇帝道,无妨,你精神不好,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眼看着方素白跪安要出去了,我才出声对下首站着的苏泽道,苏泽,你去替皇上与本宫送一送方先生吧,行宫里道儿多,别走岔了才是。   苏泽应声,这才挑了帘子,领着方素白出去了。   看着俩人出去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皇帝以为,是因为方素白的失态我才沉默的,便又跟我说起了方素白是个怎样怎样有才华的人呐,又是个多有想法的人呐什么的。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在宫里这些年,经手了这样多的事,赐过的婚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桩了,不得不说,见微知著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苏泽昨日的反应分明是忘不了方素白。   而方素白呢,自打适才见了苏泽,那三魂六魄便都丢了。   适才我下令让苏泽去送她的时候,那个惊喜的样儿,瞒得了皇帝却瞒不了我。   思及此,我抬头对皇帝笑了笑道,既然皇上这样看重他,我如今倒没有不信他的理了。这厢还请皇上开一开恩典,什么时候得空了带着方先生去晏春堂指点一下那两个泼猴罢。   灿儿还好,阿烁这两日作诗真是头疼坏了,可见苏泽不能教她了,换一位先生也是好的。且她这两日闹腾着要办什么诗会,真是把臣妾愁煞了。   皇帝道,让素白指点阿烁作诗倒也无妨,只是办个诗会又如何呢?   陛下是阿烁的父皇,难道不知她的斤两么,她能做什么诗,不过是前两日失了面子,此次要找补回来罢了。我无奈道。   皇帝听了却道,我前两日瞧着她是颇有进益的,你也不必忧心。上回如何就失了面子呢,可是谁笑她了。   也不曾,她自己作不出来,心里别扭罢了,能有谁笑她。我有些无奈。   ……   这厢,苏泽领着方素白出了廉政斋。   直到过了假山旁的小路,方素白突然拽着苏泽的胳膊,将她拽到了旁边的竹林里。   方先生做什么呢,这般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苏泽一把推开了方素白,只见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女官服饰,才吊起一边嘴角上下打量了方素白一遭,带着她一贯的不屑。   小泽,真的是你吗,二十多年了,你在宫里过得好吗?方素白的声音都颤抖了,眼里带着惊喜和兴奋。   呵!苏泽嗤笑,你没瞧见吗,如今我是当今皇后娘娘的殿前女官,身居正二品,便是朝廷的尚书大人见了我都是要行礼的,自然过得好了。   她负手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他,笑着道,倒是你啊,得了你想要的了吗?当年一心贪图功名利禄,怎么这么多年,你竟还是个白身呢,真是枉我父亲教导了你许多年。   方素白听她这样说一颗心像被戳碎了一般。   他嘴唇动了动,良久才道,小泽,不要这样说行吗?   苏泽笑了笑,倒也是,你如今可是得了陛下的欢心,这高官厚禄的也就是一时半会的事。倒是跟我们不同。   你非要这样说我心里才开心吗,当年学士府败了我比你更绝望,你知道我是怎样九死一生才才能来到京师,才见到你吗?方素白眼含热泪,心痛至极。   他接着道,我也想带你走的,可是我护不住你啊,还有师父交给我的任务,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走投无路了啊……师父他……   住嘴,不要提我爹。苏泽打断他,倒是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哪里有如今这样风光的好日子呢,方素白,你且等着吧,我倒要看一看,你能混出个什么样儿。   苏泽咬牙切齿地说完便径自出了竹林。   全然不顾身后面如死灰,流泪不语的方素白。   苏泽自己出了竹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招呼亭子旁打扫的一个小内侍道,你且放下手里的活儿,去竹林里将那方先生送出行宫。   内侍应声去了,苏泽这才叹了口气,回头便往廉政斋去了。   ……   这厢,我与皇帝闲话了半晌见苏泽送完了方素白,便也与皇帝告辞回去了。   皇帝又絮絮叨叨地嘱咐我说,如今天气燥热了,万万不要再这样跑来了,才大好的身子,热出病了可怎么好。   我听着心里一片心虚愧疚,匆匆告退便出了廉政斋。   哪怕我心思再多,如今都不得不承认,自从太后去世,皇帝对我的确很好。   是惺惺相惜的感情,是丈夫对妻子的那种好。   我快四十岁了,平日里要操劳许多不说,如今身子也不好。   扶持我的太后走了,我的一双儿女长大了,灿儿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阿烁不着四六的也从不心疼我,眼看着,陪了我二十多年的苏泽也要嫁人了。   外头还有不知什么人等着我病死了给皇帝立新后。   你看呐,我活了这大半辈子,活的是什么呢?   年轻的时候我自诩贤名在外,受人敬仰。   可是如今我年龄大了,身子不好了。   万万不想,竟然是皇帝,愿意一日三回地关心我的身体好不好、精神好不好。   哈,多讽刺啊!   病起见秋扇,风前悟感伤。念予当咽绝,得尔致清凉。   沙鹭如摇影,汀莲似绽香。不同婕妤咏,托意怨君王。 第七章 相见欢   夜里临睡前,我平心静气地坐下榻上借着琉璃灯盏打络子。   细密顺滑的红色丝线在我的手指间来回穿梭。   思索了许久,我告诉苏泽不论她是什么样的意思我都会成全,毕竟宫里的日子太浮躁也太无聊了。   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有这样好的人等着我,我愿意抛下一切跟着他。   不论顺遂与否。   苏泽拨着算盘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竟然已进了七月上秋,这一年的大半时日又过完了。   外头的天热得不行,我又极其怕热只好日日在晏春堂里头躲凉快。   前日里答应了给阿烁办诗会,这便忙起来了。   苏泽在一旁磨了墨,郑重其事地写着给各位闺女们的请帖。   我特意提醒她,给那位簌絨姑娘也好好的写一份。   旁人也罢了,只她一人,到时候须得找个能说会道的小宫人好好的送去。   灿儿听说阿烁这回又要办诗会,他是一点也不想掺和,早起便出门去玩了。   我倒是猜着,依他的性子今天是不会回来了。   阿烁这会子激动得不行,且想着这几日的用功足够让她一雪前耻了。   我只笑她小孩子心性。   诗会定在晏春园里头,一共邀了十二个女孩子。   除了祉菘大公主因着婆婆生病不曾跟着来行宫,五位公主都邀请了,还有几个一道跟着家里父母来的贵女。   我虽都没见过,但大致也能想象出来是什么样子的。   用过午膳以后,便也都陆陆续续的来了。我便在正殿里等着同她们说话。梓蕴公主年龄最大,此时也颇有长姐风范。带着一众妹妹与我行礼问安。   女孩们见了我也甚是恭敬,许是家里大人提点过了,虽不曾进过宫,礼仪倒是一丝也没有不妥的。   我倒是细细的瞧了瞧那传说中的簌絨姑娘。   不得不说我的灿儿眼光是真的好,这个梁家姑娘并没有令人惊艳的美貌,但是一颦一笑都透着一股干净温柔。   也不像有的女孩子伶牙俐齿地急于在我这个皇后面前表现自己,她只浅浅的笑着看别人说,有时也接两句,却句句都在点上。   我有心与她说了两句话,她的言谈得体之处又不显得生疏,说话随意又温和恭顺。   总之啊,是个令人感觉如沐春风的女孩子。   我心里虽满意也不曾表现出来,只待她与众人一般便是了。   待瞧着人都到齐了我也不再留她们说话了,只让她们自己去园子里逛便是了。   小孩子们说话,我在了反而不便,便跟着苏泽一起去内殿里看账本了。   如今在行宫里住了快两个月了,不说别的,只这花销是真让人肉疼。早前我也是预料到的。   可是如今看着这账面上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哗哗流去的时候,我还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行宫不比掖庭,掖庭时各宫的吃穿用度都是有规制的,此时来了行宫也不好在各种限制。   且皇帝带的亲随大臣,皇帝宗亲们,以及他们的子女们,在这行宫里过的,可比后宫的这群人可自在多了。   不说各处的宴请游玩的费用,便是只这每日的吃穿用度也是一笔不小的银子。   我正愁眉苦脸的时候,苏泽拿着账本过来给我看。   她说这几日连算了几回,行宫一行,除去后宫嫔妃与皇子公主们的开销,只外臣及其家属们已经花用了三万两之多的白银了。   我一时惊得嘴里的茶都咽不下去了。   三万两白银?才俩月?我此时想把他们撵走的心都有了。   皇帝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啊,这是割了自己的肉来喂他们啊。   不,这不是皇帝的肉,是我的。   我特么劳心劳力的一年俸禄才两万白银啊,我一时心疼得不行,立时便想去找皇帝让他下旨赶紧回宫吧。   再住下去,来年都没有银子拨给慈幼坊了。   苏泽见我着急连忙劝道,娘娘三思,此时正值盛夏,皇上开恩来行宫便是奔着避暑来的,盛署不曾过完娘娘便要请旨回宫,恐落人话柄说娘娘小家子气。   我听着倒是这回事,只是来年慈幼坊的银子怎么办,如今只京城便有六座慈幼坊,去岁京畿周围也建了两个。   这些地儿的银钱俱是不能断了的。   苏泽见我发愁得不行,兀自笑了笑,娘娘向来聪明,怎么这个时候倒糊涂了呢?   你有什么办法?我问。   等避完了暑,咱们各自回去了。娘娘大可以将慈幼坊的账目与那些夫人们看一看,再让他们各自掏腰包填补慈幼坊的花用便是了,这银子说到底也是她们用了的。   娘娘到时候知会周夫人和林夫人,将这事交给她们来办便好。苏泽笑得十分轻松。   听起来是简单,若她们不愿意捐银子怎么办?我思索着。   她们不会不愿的。苏泽道。   我正待再问她,却听得外头帘子一响,有宫人匆匆忙忙的进来,惶恐地禀报道,娘娘,六公主与其他几位公主小姐们一时有些争执,仿佛还哭了,娘娘可要过去瞧一瞧。   我一时心烦意乱得不行,只依在枕头上揉着太阳穴不说话。   苏泽才道,因什么事有争执呢?   奴才不知。宫人诚惶诚恐的。   你们不在身边伺候么,如何不知呢。   公主吩咐过,咱们怕饶了公主及各位小姐的兴致,不敢近身伺候,只远远地看着了。宫人低头道。   我一时头疼得不行,苏泽见我这个样子马上说要和宫人一起出去看一看。   我虽然头疼得不行,但还是想要亲自去看一看。   我也很想知道,阿烁为何总是不能好好的与别人相处。   待我与苏泽走到偏廊那处,听见了阿烁带着哭腔的声音远远传来。   三姐姐只道长幼有序,却不知嫡庶有别吗?我乃中宫嫡出,若不是我母后贤德,你们有何资格与我一般,今日你这般说我,眼中可还有宗法道理?便不怕父皇知道了不喜吗?   住口。   少女们听到我的声音,个个吓得脸色一白,匆忙跪下。   我看着站着笔挺的阿烁,开口道,嫡出庶出乃是天定,并不是靠你自己得来的,有何值得说嘴的。有才华的人从不拿自己的出身炫耀。只有那无才无德的庸碌之辈才会动不动拿嫡出庶出来遮掩自己的无能。   再者,你的皇姐皇兄们哪一个不是同你一样叫我母后,她们怎么就不能同你一般呢?你拿嫡出庶出的名份来贬低你的姊妹兄长,你不怕你父皇知道了生气吗?我脸色阴沉,对着阿烁一顿训斥。   阿烁恐以为我是来替她撑腰的。   却不想当着这么多的人我这样训斥她,一时甚至忘了哭,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我看着她惊恐呆滞的样子又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回去思过吧。   她似乎不信我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动弹。   苏泽看我与她这般,忙过来握住她的手,一边低声哄着,一边牵着她往内殿走了。   少女们见此也连忙跪安,各自散去了。   我也忙让宫人从库房里取了东西来赐予她们,权当为了阿烁与她们赔罪了。   待她们走得干净了,我才一个人坐在旁边的凉亭里,呆呆地坐了好久。   怎么成了这样呢,灿儿和阿烁是我这半辈子所有的寄托和活着的希望,我甚少这样发火训斥,尤其还是当着别人的面。   尤其是女孩子,她又多爱惜自己的颜面我不是不知道。   可是我要怎样她才能明白,她只是嫡出的公主啊,我和她父皇不能护她一辈子。   将来她势必要依靠这些庶出哥哥姐姐们。   此时以嫡庶的名分将他们得罪完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我心里痛得不行,连路不好走了。   有懂事宫人赶紧上来扶住我才走回了内殿。   一到门口便听着阿烁还在低声抽泣。   你哭什么?我与你说过没有,和你皇兄皇姐们在一起时不许提嫡庶二字,你倒好,今日大张旗鼓地摆在面子上讲了,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我气得不行。   阿烁听了我的话并不害怕,只见她依旧在振振有词地道,母后知道三姐姐今日是怎么说我的吗?她说我拙口钝腮,不通文墨。这便是好的吗?   且嫡庶有别又不是我定的,为何母后不让我提?皇祖母以前便对我说过,我才是父皇的正统血脉。会做两首诗有什么大不了的,庶出就是卑贱!阿烁气恨至极,连言辞都刻薄起来。   我听了只觉得刺耳,你母后我也是庶出,我也卑贱吗?你有这样庶出的母后,你能高贵到哪里呢?   她不屑,母后自然不卑贱,母后是天下第一贤德人,若不是为了这份贤德,母后怎舍得当着那许多人这样训斥我,母后真是贤德,连自己的女儿都能拿来做筏子。   啪!我气急,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阿烁捂着脸看着我。   好一会儿她才道,母后既是厌恶我了,以后我便不在母后跟前讨嫌了。   说完便站起来,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我一时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苏泽一边扶着我,一边手忙脚乱地吩咐人跟着阿烁。   苏泽小心翼翼地吩咐我坐到榻上,连忙吩咐外头宫人去请太医过来。   我告诉她不必了,歇一歇便好。   苏泽道看着我脸色灰暗,倚在榻上不能动弹,便为我倒了一杯茶,劝慰道,娘娘快看开些,公主年龄小不懂娘娘的苦心也是有的。到底是亲母女,还能隔心不成。   十几岁的人了,还跟个傻子似的,半点城府也没有。别人稍微挑拨两句便不知道自己怎样了。   怎么不想想她那嫡出有什么用,还能轮的着她做太子不成?如今我活着呢,她还能恣意些。赶明儿的她气死我了,自己也把这兄弟姊妹们得罪完了,谁还宠着她这个嫡出公主。我痛心疾首道。   我一时又觉得喘不过气来,苏泽见状,连忙过来拍着我的背来替我顺气。   我在榻上歇了许久,才觉得呼吸顺畅了。   外头有跟着阿烁的宫人进来禀报,苏泽连忙问她,怎么样了,可看见公主去了哪里?   公主跑到前院,哭了好一会子。现下去了廉政斋,奴才在外头守了一会儿也不见公主出来,想来是跟皇上说话呢。那宫人道。   知道了,下去吧。我有气无力。   苏泽,你说我怎么办呀,她这般不成气候,偏偏心思又极其简单,今日的事她分明就是上了三公主的当了,中了人家的圈套。   这下可好了,愚笨刁蛮的名声算是撒出去了。我无奈的道。   掌灯时分灿儿回来了。   他倒不知今日诗会这事,还兴冲冲地问我怎么不见他妹妹。   苏泽偷偷扯他的衣袖让他慎言。   我愣了愣,忙吩咐宫人开始摆膳。   饭桌上我正魂不守舍的时候,外头的宫人来禀报道,皇帝来了。   我还是呆呆地坐着,不动弹。   这厢皇帝从门口进来见我发呆便笑了笑,兀自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子润,还在生气吗?今日的事我听说了,并不只是阿烁的错处。你要姊妹和睦没错,也不能只让阿烁一味忍让吧。   见我不说话,皇帝接着道,戎蕙今日真是太不懂事了,上回她便故意给阿烁难堪,如今又这样出口伤人,也难为阿烁会生气。   容妃教女无方,朕已经下旨,罚她三个月的俸禄以示警诫。也好叫她知道,嫡庶到底是有别的。   我一时气血上涌,嘴里的茶水咽不下去,又呛住了,咳得停不下来。   皇帝见此忙着给我拍背顺气,我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呛的,一时竟喘不上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手腕子又麻又酸的才恍恍惚惚地睁了眼。   原来是太医在我腕上施针的缘故。   皇帝在床边坐着,见我醒了赶紧握着我的手,问我如今觉得怎么样了。   我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便只摇了摇头。   只见灿儿和阿烁在我床前的不远处跪着,阿烁红着眼睛低头不说话。   皇帝见我挣扎着要起身,这才将我扶起来靠在枕头上。   又从苏泽手里接过一碗汤药,一口一口来喂着我。   待喝完了,皇帝才温声道,子润,别气了,你适才快把朕吓死了。阿烁她知道错了,你刚才的样子,吓得她跟什么似的。   我看着阿烁,招了招手示意她到我身边来。   阿烁见此便从地上站起来,待走到我床边复又跪下。   我看着她道,阿烁,母亲今日不是故意要打你,实是母亲自己气得狠了,母后不嫌你平庸,也不在乎自己贤不贤德的名声,只盼着你平安顺遂啊。   母后,阿烁以后再不和您顶嘴了,只要您好好的,我以后什么也不说了,母后,你不要生病啊。   阿烁哭着。   我看着她道,母后已经老了,哪能不生病呢,恐母后生了病便不能再护着你了,你要学着和外头的人好好相处才是。   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白白的让人在背后嫉恨,这是置自己于险的啊,你明白吗?   她看着我哭着道,阿烁明白,阿烁都明白,以后都听母后的,只盼着母后快些好起来吧。   好孩子,你记住我的话就好,跟着你哥哥回去歇息吧。我缓声说道。   阿烁听了我的话,才犹豫的站起来跟着她哥哥回去了。   看着他们两个出去了皇帝才道,子润,你何苦这样对阿烁呢,她是你我唯一的女儿,是本朝唯一的嫡出公主,生来便是享受万千宠爱的,恣意随性些也无妨。   像你我这般,一辈子也是诸多身不由己,如今不过是让自己的女儿自在些罢了,有什么不好呢?   我缓缓的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咱们在的时候,这万千宠爱,恣意随性自然是随她享受的。   可是她这样的性子,心思淡薄,又不会与别人相处,最容易受人挑唆的。往后若不能与姊妹们和睦相处,恐遭人妒忌,总有一日,大祸临头还不知道。   我从不盼着,有人庇佑她,只要别人不在背后嫉恨她便好。   皇帝见我这样说仿佛有些理解了,伸出手来将我搂在怀里,安慰道,你的心思,阿烁都会理解的。今日她只是一时意气,才说了那样难听的话,她都跟朕说过了。   你不知道,今日下午朕正看折子呢,阿烁便红着一双眼睛哭着进来了,还说你不要她了,脸也肿着,说是你打的。   朕看了心疼得不行,真想马上来问问你,为何这样打人。皇帝顽笑道。   我窝在皇帝怀里笑道,皇上这个时候倒是会做慈父了,怪道你一来他们都高兴呢,原是我不如你心疼他们呐。   那以后我便日日都来,让他们高兴,也让你高兴,如何?皇帝笑着说。   儿子靠不住,女儿也靠不住。   皇帝如今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我也伸手抱着他,一边昏昏欲睡,一边又含糊不清的道:   甚好。   烛火昏暗,因着今日情绪激荡,此时被皇帝抱着放松下来便觉得异常心安。   迷迷糊糊的昏睡中我仿佛听见皇帝在我的头顶喃喃着。   朕会下一道旨,往后无论谁为太子,谁承大统,都要永远善待咱们的阿烁。保她一世尊荣,平安顺遂。   为着咱们之间唯一的血脉,也为着你。   翌日,我照常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的醒转。   苏泽见我醒了,照常让外头候着的太医过来请了脉,这才开始吩咐人伺候着起身。   苏泽看着今日心情很好的样子,她一向不苟言笑,但是我与她相处多年,她情绪的细微变化我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她照常吩咐宫人去清朗斋里叫两个孩子过来吃饭,然后又安置他们各自学习。   待用完了早膳,我闲来无事又开始摸了闲书来看。   看到一半我觉得无聊便又开始打趣苏泽,你后来见过方素白没有啊。   没有。   你怎么不去见见?我笑着道。   这不是,怕娘娘多心么,恐以为我要走了,无人在身边伺候了可怎么好呀。苏泽不抬头只顾着打络子。   那你走不走。   你不撵我,我就不走。   我撵你做什么?我心里一酸。   只不撵我是不够的,也不罚我才行。她狡黠的笑了笑,像只狐狸。   我何时罚过你?我觉得不踏实,但还是这样问她。   以前是没有,以后也不许有才行。她趁着我此时内心柔软,在这里坐地起价。   不罚,不罚。我被她绕得有些头晕,随口这样说着。   她笑了笑,娘娘这般说,我心里便有谱了。   启禀娘娘,容妃已经带着戎蕙公主在外头跪了半日了,今儿个大清早来的。我瞧着娘娘精神不好,没叫来打搅。苏泽正色道。   你……   阿烁不懂事,皇帝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这是做什么呢,你故意让人家顶着太阳跪在外头,倒显得我做皇后的欺压嫔妃,虐待庶女一般。我实在是有些生气。   猛地想起昨日晚上,本想和皇帝说一说让他撤了惩罚容妃的旨意,奈何他三言两语的便把我哄睡了,这事我也忘了。   我知道皇帝这回是向着我,可我总觉得过了。   本就是小孩子为些小事赌气闹别扭,也许过一段便好了。   可是如今皇帝发落了容妃,这事就变味儿了。   依着戎蕙公主的性子,不知又要怎样嫉恨阿烁了。   她原本就总给阿烁难堪,阿烁性子又浅薄,不比戎蕙那样年长又有心思的。   往后可好了,尽等着人家背地里给她使绊子吧。   我本想着亲自去将那母女两个扶进来,不想苏泽径自拦在我前头,不让我出去。   娘娘自欺欺人呢,咱们公主的性子是有些骄横,但她年龄小,本性也是好的。只三公主回回使着心思给咱们公主难堪,前日里又挑唆着公主在诸位贵女前面出言不慎,丢尽了脸面。她这样真就一丝错处也没有吗?   依我看着,皇上的旨意没错,三公主这般行事,后头少不了容妃的纵容,此番倒叫她知道,咱们公主才是皇上捧在手里的掌上明珠,让她以后少来招惹。   如若不然,自有她母妃替她受着。苏泽冷冷的说完,也不论我什么意愿,径自将我扶到榻上。   娘娘且端坐着吧,我这会子便出去告诉她们,娘娘精神好了,让她们进来相见便是了。   我叹了口气,独自思索了一会儿便见苏泽领着容妃母女两个进来了。   容妃被苏泽诓着在外头跪了半日,如今像一个蔫了的黄瓜,看着浑身无力。   但还是规规矩矩的带着女儿跪下行礼。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臣妾教女无方,昨日在诗会上,戎蕙口出妄言,惹得六公主伤心,皇上震怒。实在是嫔妾管教不力之过。请娘娘恕罪。   三公主此时跪在她母妃旁边,倒是不卑不亢的。   只低头道,母后恕罪。儿臣昨日并不是有意冒犯六妹妹的。   我示意苏泽将她们扶起来,又吩咐人给她们盛了绿豆茶。   这才缓缓道,实是我精神不好的缘故,竟然劳累你们在外头晒了这许久。戎蕙啊,昨日的事也不是你一人之过。你六妹妹也有错,我也训斥过她了,只盼着你不要记恨她才好。   戎蕙公主恭敬道,儿臣不敢。   我看着容妃道,真是对不住妹妹了,本是小孩之间的斗嘴赌气,不想被皇上知晓,这才殃及了妹妹。往后吃的用的要是短了什么我给你送去,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委屈了自己。   娘娘不怪罪,臣妾和戎蕙便千恩万谢了。娘娘向来厚待臣妾。此次的事若不是皇上派人来颁旨,臣妾真是一点也不知晓。此番,臣妾真是愧对娘娘。容妃异常羞愧。   你是太后的侄女,怎么能与旁人相比呢,便不说别的,只这一点,我待你也是不同的。我看着他说道。   容妃道,娘娘的心意臣妾都明白的。如今只盼着娘娘凤体安康便是臣妾的福气了。   闲话一番,午膳时分容妃才带着三公主回去了。   我看着站在一旁的苏泽不免怨怪她,瞧瞧你们这一番干戈,又是罚俸禄又是罚跪的。劳累我此番多费口舌,本也不是多大的事。   苏泽听了也不说话,只径自绕到我身后来替我捏着肩膀。   娘娘向来是一副菩萨心肠,倒纵容了小鬼儿们不知好歹,幸得臣在一旁看顾着,才可保娘娘安康无虞。   切。   看着她这般自夸,我笑了笑。   思索了一会儿又道,容妃啊,到底是太后的侄女,如今咱们惹了她,我总觉得对不起太后。   苏泽嗤笑,表侄女罢了,便是太后在时也不曾对她怎样。若论亲疏,咱们阿烁才是太后娘娘最疼爱的亲孙女。若是太后还在,容妃此番可不只是罚俸禄这么简单了。   用过午膳之后我就又想睡了,却不想皇帝又来了,还带着方素白。   说是给灿儿和阿烁带了新的先生。   此番我也不吝啬,只让苏泽带着方素白去了书房。   我真是羡慕我的两个孩子,还能见证一番自己师父的爱恨情仇。   倒不似我,只能和皇帝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的。   虽如此说,如今我也是乐意和皇帝相处的。   即便这回他罚容妃的事,我是不认同的,但不得不说,我真的领情,也真的感动。   皇帝这回过来照常是先传了在我这里候着的太医过来,从脉案到汤药,事无巨细的问了一遍。   又问我今日精神好不好,睡得怎么样。   我告诉他,本也没什么大病,不过是气得狠了,如今不气了,自然便好了。   这厢,苏泽领着方素白来书房给两个孩子讲解经义。   此番讲的是西山先生的《大学衍义》中的《西京清麓丛书续编》本。   苏泽倒不是不通,只是她太过严厉,原本便枯燥的经义被她一讲解,更可怕了。   方素白便不同了,不仅能引经据典,肚子里还颇有些市井中的歪才玩笑。   谈笑间令人如沐春风一般。   连整日里走神打瞌睡的阿烁,如今都睁着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听着方素白娓娓道来着。   帝王当尊者莫如天,所当从事者莫如敬……天之监观未尝不一日在此也。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在徐州的时候啊,曾听人说过,须弥山上有一个老神仙,有一次,他见了一个打铁的匠人……   方素白缓缓的说着,讲一段经义,便说一个民间好玩的趣事。   不急不躁地又不误了正经的课业,还让俩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的。   此番,苏泽不高兴了,板着脸坐一旁也不说话。   奈何此时却没有人注意她。   方素白正口若悬河呢,俩孩子也正在专心致志地听讲,都没有注意到满腹怨怼的苏泽此时脸色不善。   苏泽这个时候快气死了,这俩孩子是她一手教养长大的,不是应该与她更亲近吗?   这是什么意思,来了个不知好坏的乡野先生,他们的魂就被勾走了?   尤其是阿烁,往常里一提经义便困,此时一听方素白讲课便兴致勃勃的,她苏泽授课当真就那样不堪吗?   也许他们不是没注意到苏师傅生气了,只是他们此刻更迫切地听方素白讲那些没听过的民间故事,顾不上她们的苏师傅了。   苏泽一想起这些,更生气了。好不容易看着沙漏,半个时辰过去了。   她才出声打断道,学了这些时候也累了,大家歇一歇吧,下一堂再接着讲解如何?   方素白从容道,既如此,那两位殿下便歇一歇吧。   说完他挑眉笑了笑看向苏泽道,说了这半日,竟口干舌燥得不行,这便劳烦苏大人为我们沏两杯酽茶过来吧。   苏泽一听便怒了。   什么,一个草莽罢了,也配让我端茶倒水的?   她只坐着不说话,但是方素白就那样笑着看着她,等着她的回话。   这沉默实在太过逼人,苏泽招手从外边叫来一个宫人道,去给两位殿下和方先生沏茶来。   方素白见此,一打折扇,笑道,不必,这茶得苏大人亲自沏来才好呢。   苏泽听他这样说,彻底怒了,你当你是谁呢,方素白,你别太过分了。   方素白不接话,只对着郑灿和郑烁道,唉,草民不曾来过宫廷,不慎惹了苏大人,以后恐不能再给两位殿下授课了。   过了一会儿,郑灿突然弱弱的道,师傅,我想喝你泡的白云瓜片。   阿烁也小心的道,师傅,我想喝六安茶。   苏泽看着他们三个,气的不行,终究没有说话,一甩袖子便出去了。   苏泽忍着气,好不容易给他们沏了茶水,正端到门口,便听着里头郑灿和郑烁正缠着方素白兴高采烈呢。   郑灿道,方先生去过这么多地方,还知道这么多趣事,我回头一定请父皇开恩,请您到我们上书房做先生去。   方先生,蜀州是不是……   方先生,那祁连山上……   苏泽深呼吸一口气,端着茶进去了。   阿烁和郑灿忙过来端了茶道,谢谢师傅。   然后他们便跑着外头玩去了。   只剩方素白看着她不动弹,她只好将茶碗端到方素白面前。   不想刚撂下想往回抽手的时候,方素白却死拽着她不松手。   你做什么?苏泽看着方素白这般无赖的样子又惊又怒。   方素白看着她,只死拽着她的手不说话。   松手,你放开我!苏泽瞪圆了眼睛。   不放方素白强硬着,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次就是来带你走的。   用不着!   方素白这边拽着她的手,一用力便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对不起,是我的错。方素白抱着她哽咽着,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苏泽不语,又听方素白在她耳边低低的说道,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我当年没能护着你,是我不能原谅的错。   可是,我有不能说的苦衷,信我一次好吗,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苏泽自己也是泪眼朦胧了,听着方素白的一字一句,她只觉得难受的肝肠寸断了似的。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是该原谅,还是要接着怨下去了。   两人这般沉默相拥着,不说,不问。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听着阿烁叽叽喳喳的声音过来了。   苏泽这才慌忙从方素白怀里抽出来。整整自己的衣服袖口,又忙拭了泪水,这才转身出去了。   这厢郑烁和郑灿进来了,郑烁见苏泽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便问方素白道,方先生,我师傅她怎么哭了,你们吵架了吗?   方素白尴尬的理了理袖口,道,有些争执罢了,也无伤大雅,不是让你们去观看云彩飘散的方向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今儿是晴天,云根本就不飘。郑灿无奈道。   小样儿,就是知道不飘才让你们去的。   且说我这边正和皇帝闲话着,透过琉璃窗便看见苏泽从垂花门处进来了。   我心里纳闷,这怎么不一道授课呢,难不成又吵架了?   皇帝不知我的心思,还在接着道,你一向是管这事的,怎么不能替朕瞧一瞧,京城里有没有年龄合适的贵女,朕瞧着方素白不是个安生的,他那样的侠客,只怕过段时间又跑了,你得替朕给他张罗着在京城安个家才好。   姻缘自有天定,皇上且不用忧心,说不准啊就在眼巴前儿呢。我随意道。   又说了一会儿别的,眼看着外头太阳快落山了,方素白这才领着两个孩子过来了。   皇帝问他们,方先生授课如何,你们听得好吗?   郑灿道,方先生见多识广,儿臣们大有受益。儿臣恳请父皇开恩,请方先生入上书房,这样好的先生,儿臣不能独占了。   皇帝笑道,你们方先生且不能去上书房,朕还有大事要让他办呢。不过你不必担心,改明儿啊,朕再带他来教你剑术。   郑灿惊喜道,儿臣多谢父皇!   皇帝十分满意,又看着方素白道,素白啊,今日多谢你了,朕的两个皇儿以后便由你来教导了。   方素白躬身行礼道,臣必定好生教导两位殿下,不负陛下所望。   皇帝点点头道,天色不早了,让内侍早些送你回住处吧。   臣告退。   方素白躬身往后退着,一不小心撞到了门口站着的苏泽。   苏泽本来心不在焉的站着,手里还抱着两册卷宗,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撞,手里的卷宗洒了一地。   此时两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的卷宗,方素白将自己捡的卷宗交到苏泽手里时,分明低声说了一句话,亥时,度云桥边等你。   皇帝只忙着与郑灿和郑烁他们两个说话,根本顾不上看这边。   我却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的,我虽听不见,但只看方素白的口型我便知道他说的什么。   这厢,苏泽听了方素白的话脸上一红,赶紧心虚地回头看了看我,便看见了我一脸了然于心的姨母笑。   羞得她更不好意思了,抱着卷宗转头便出去了。   皇帝刚才虽说今日要在晏春堂歇着,可也不妨碍苏泽。   毕竟皇帝平日里也不待见她,她便是不在跟前伺候也不显什么。   这般说来,今儿还真是个好日子。   苏泽呀,你还真该谢谢皇帝,若不是他今儿晚上歇在咱们这儿。   你看你能不能去的成,我在心里默默的道。   朕今儿晚上在这儿,就让你这么高兴吗,你看你笑的,脸都绷不住了,也不怕孩子们看了笑话。皇帝看着我一脸揶揄的笑。   我心道跟你说不清,你知道什么。   索性顺水推舟道的低下头害羞道,那自然是了。   皇帝在我这里且不管我高不高兴,孩子们总是高兴的。   他们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仰慕自己的父亲,愿意跟父亲接触,都是人之常情。   这一点上,他们则又要比宫里的其他孩子要幸运了,至少他们作为我的孩子是备受重视的,也从不缺少父亲的教导。   翌日清晨,皇帝原本要陪着他们去校场上射箭的。   不想刚用了早膳便有廉政斋的内侍们来回,说有几位大人早已久候着等皇帝回去商议政事呢。   皇帝听了这话早早地便去了。   阿烁看着倒有些失望,反而是灿儿,他父皇不能陪着他们射箭他倒是如释重负了一般。   用完膳之后便径自去换了一身新衣裳,说今日和别人约了要去打马球。   阿烁欣喜着道,哥,你别忙着走,你且等一会子,我同你一起去。   灿儿看着阿烁道,你在这里陪着母亲读书吧,这回便不带你了。   为什么不带我?阿烁睁着大大的眼睛很有些委屈。   灿儿随口道,我们去的都是男子,你去做什么?   你哄我呢,五姐姐和簌絨姐姐也去,怎么就都是男子了?阿烁不依不饶的。   谁知灿儿并不接着同她说,径自出去了。   阿烁气的不行来我这里控诉道,母后你瞧瞧他,对我一点都不好。亏得父皇还让他让着我呢,如今只顾着自己高兴!   我喝了口茶,随口道,你也知道你簌絨姐姐要去呢,你跟着他做什么,没得误了他办正事。   什么正事?   没什么,读书去吧。   灿儿啊,看来是真的对那个梁家女儿上了心了。   去打个马球,到处尘土飞扬的,还要穿一身新衣服,真是去打马球的吗?   还不带着阿烁,分明就是怕带着她去了,碍手碍脚不说,回来还要到处嚷嚷着乱说。   梁家的姑娘看着倒是好,家世也不错。   她父亲是中书令,位高权重不说,这几年来也颇得皇帝倚重。   若是真成了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亲事,只是不知道她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本来说好了让苏泽得空去请梁夫人来我这里坐一坐,奈何这事过去快一个月了也没见她请的人在哪呢。   想到这里我就生气,苏泽那个不着家的玩意儿,昨儿晚上皇帝还在时就没了影子,这会子皇帝都走了,还不见人影儿,一天天的啥也不干。   想要造反不成?   越想就越生气,我转头对外头的小宫女道,找你们苏大人过来,我这里有事要他办。   奴才早起便没见着她,不知这会子在哪里呢。宫人道。   一听这话我更生气了,无奈道,你且去找吧,找着了告诉她,我这里有十万火急的事,再不来就火上房了。   宫人道是,应声去了。   古有农人周颙,于太行山置一窄圃,尽植菘菜。灌溉肥土,不辞昼夜。忽一黑面郎至,见菘,大喜。冲围栏拱菘而去。窄圃倒,菜尽毁。农人大哭,甚悲!   我身边的人啊,如今一个一个的,都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如此,甚好。   你昨儿晚上亥时那会儿,干什么去了?我含笑问她。   也不知那小宫人从那个犄角旮旯把苏泽拽出来的,倒是难为她了。   苏泽想了想,陛下不喜臣在跟前伺候,臣自然早早地歇息了。   是嘛,本宫昨儿与皇帝用过晚膳之后啊,也无别的事,便想着四处转一转。一不小心就转到了渡云桥那头,好像看见你了似的,还有方先生也在呢,你们在那说什么呢?我随口笑着。   苏泽一听急了,娘娘说什么呢,臣昨儿晚上的确很早便睡了。   我道,是嘛,那兴许我看错了,唉!如今这老眼昏花的总是认错人,你说这可怎么好?   话说,我上个月便让你去请那梁夫人过来说话,怎么你就不去呢?   苏泽一听无奈道,娘娘真是冤枉了,臣都下了两会帖子了,奈何梁夫人总说自己病的起不来,我只好作罢了。   梁夫人竟病得这么重吗?咱们是不是该着人去瞧瞧?我道。   娘娘真是糊涂了,梁家虽说势大,可是他家夫人并没有和咱们打过交道。如今巴巴的派人去看她,倒失了娘娘的身份。咱们殿下和那梁小姐还没怎么着呢,娘娘也不必心急。   再说,我瞧那梁夫人的病颇有些蹊跷,话说春猎过后臣便下帖子请过她一遭,她那时说病了不能来,上月末我又着人去请过一回,还是说病着。   可是我瞧梁家的小姐倒是日日在外头玩的欢腾,她母亲若真病了这么长的时候,她怎么不在家侍疾呢?   这里头,怕不是有什么门道,娘娘稍安毋躁才是。苏泽这般说着。   苏泽一说我也觉得心里没底了。   梁大人是正经的新党大臣,曾是新党之首田之文的学生。   田之文去年书乞骸骨以后便向皇帝推荐了他的学生梁启,梁启原是门下侍中,今年年初才被皇帝擢升了中书令。   早前我倒并没有跟这个梁家打过交道,一来,梁家乃是后来从山东调来京城的。   二来梁家人行事颇为低调,我平时没有注意过,不曾想这里头竟然真的有着什么门道,倒是该找人好生查一查。   用完午膳,灿儿才从外头回来了,走路一蹦三跳的,看着浑身都是劲儿。   如今天气这样热,难为他还愿意出去打马球。   可是话又说回来,日光下的少年意气风发,玉带宝剑青骢马,只想一想便是一幅让人心动的美景了。   更何况那些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们了。   这厢,阿烁见灿儿回来了也并不看他,只自己研了磨端正地坐在窗前写字。   灿儿也觉得自己对不住妹妹,便坐在她身侧低声哄着她。   阿烁不理,兀自将头转向另一边。   原来哥哥还记着我呢,清早出门的时候怎么想不起?阿烁气道。   灿儿笑着道,你瞧瞧今儿个太阳多大,打马球真真是热死了,我原是心疼你热的受不住才不让你去的,暂且不气了可好?   哼!阿烁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灿儿见阿烁如此,兀自从怀里拿出一个玉色的毛茸茸的玩意儿,兀自递到阿烁眼前道,阿烁,你看这个好不好,就当哥哥给你赔礼了,别气了罢!   阿烁本不想理他,但看着他手里那个毛茸茸的玩意儿便不吭声了。   看了一会儿道,哥,这是什么呀,看着像真的似的。   这是线绒偶,用针织出来的,外头专门有手艺人做这个,你瞧着好看吗?郑灿道。   阿烁放弃了自己的立场,痴痴地笑了笑道,好看!   此番,兄妹两人又和好如初了。   阿烁拿着那个线绒偶玩了一会子,又过来缠着她哥哥道,哥,你从哪弄来这个的,难不成你还去园子外头了?   自然是别人送的了。郑灿随口道。   阿烁歪着头想了想道,你的那些兄弟们,谁送你这个呢?这分明就是姑娘家才有的东西。   郑灿怕她又刨根问底什么,这便赶紧向我告退说要回去换衣服了。   看着这俩孩子我真是有些担忧了,单纯便罢了,偏偏还傻得不行。   尤其是郑烁,瞧她那张嘴,该说的不该说的啥都说。   唉,真是愁死了。   母后,你看这偶,下头还有字儿呢。 第八章 相煎何太急   晚膳的时候,皇帝派人过来传话说今天晚上不来我这儿了,今儿个大臣们都进了园子,皇帝正宴请他们呢。   又着人送了些东西,是今年西京进贡的补品。有阿胶,血燕什么的。说让我收着补身子用。   我看着苏泽道,皇帝今儿不来咱们这儿了,你晚上还去不去渡云桥上散步啊?   苏泽低着头不说话。   你要去了呢,我也不拦着你,只自己小心些别让人瞧见就行。晚上也不用来我这里伺候了,只去准备你自己的便是了。我淡淡的说道。   听我这样说,苏泽看着我郑重行了个礼道,臣,多谢娘娘。   我也含笑看着她,看来,那个黑面郎终究是要拱走我的菘菜了。   罢了,各自都有各自的归处。   第二日一早,我还尚未用过早膳,景妃身边的人便过来回话说,景妃病了,总是梦魇不说,如今又添了心悸之症。   我一听赶紧指派了好几个太医过去诊治。   我正担忧的时候,不想看见苏泽提溜着一个鸟笼子在外头晃悠着。   那笼子里看着倒不是什么名贵的鸟,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红嘴鸽子。   那鸽子通身都是灰色的,只颈边围着一圈紫蓝,看着倒跟寻常的不一样。   这厢,苏泽提溜着笼子进来了,献宝一般将笼子提到我眼巴前道,娘娘,您看这鸟儿,品相如何?   我仔细看了看,又摇了摇头道,不好看,怎么,是你昨儿在渡云桥上拾得的么?   娘娘猜的真准,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鸟儿,这是信鸽,会送信的。苏泽也不害羞,大大方方的承认这就是方素白给她的。   我听了嗤笑一声,年过三旬的人了,还玩儿鸿雁传书这一套,不觉得不合年龄吗,真真让人酸倒了牙。   这边苏泽见我对她的鸽子不感兴趣,也不泄气,径自吹着口哨逗着那鸟儿,开心的跟个大傻子似的。   我看着苏泽道,不要倒腾你的鸽子了,我这里有一桩差事要让你办呢。   苏泽听了我的话,乐颠颠的凑到我跟前道,娘娘您吩咐。   你去把皇帝前儿个给咱的那些补品,挑一些好的,给景妃送过去,听闻她近日里心悸梦魇,此番你替我好好慰问慰问。我道   得令!臣这便去。苏泽说完,开心的捧着盒子跑了。   我看着她乐的不行的样子,又惊讶又困惑。   我认识苏泽也有二十年了吧,她什么时候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样子,如今这是怎么了,就因为方素白送给她一只破鸽子?   这便高兴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这两年送过她多少东西,哪一件不比那只鸽子贵重,她倒是一次都没这般高兴过。   合着我这几年给她的竟还不如一只丑不拉几的鸽子?   又特么是一个没良心的玩意儿。   我这厢兀自躺在榻上翻着经书,还没一炷香的时辰呢,便瞧见苏泽回来了。   方才的欣喜不见了踪影,又是一副生人勿近冷若冰霜的样儿。   看着她进来了我才道,不是让你去慰问景妃嘛,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你到底问了没有?   见我质问,她也不说话,我兀自接着道,你是不放心你的鸽子吗,一时不见便放心不下。只是你放心不下也不行,这里还有一桩差事。   我指着另一个盒子道,这是西京进贡来的百年灵芝,你不是说梁夫人病着起不来么,你把这个给她送去,此次定要好生问一问。这是关乎咱们灿儿的大事,你给我正经的办。   谁知我说完她也不曾起身,只兀自坐着不说话。   良久她才道,娘娘不必送了,梁夫人这会子在景妃那里,相谈甚欢呢。   我愣了。   苏泽站起来道,适才去景妃娘娘那里送补品,一进门便见两人正说着话呢。   梁夫人那个样子可不像有病的人,那梁家小姐和榕哥儿都在,在景妃下首一道坐着品茶呢。   娘娘,要我说,那起子不识好歹的人不配要咱们的东西。苏泽愤怒的不行。   听苏泽这样说我心里也有些不快,但还是道,兴许是景妃病了,梁夫人去看一看呢,我倒听说景妃的父亲也在山东的任上呢,大约他们有旧交,这也说不定。   既然这会子,梁夫人在景妃那里,你也不便去了,待晚些时候吧,你再把这个给她送过去。   娘娘糊涂了吗,那梁家夫人此番分明就是对娘娘不敬。   咱们三番两次的请她不来,这倒是巴巴的去了景妃那里,打量着景妃能瞧得起她呢!苏泽气急。   不论如何咱们总得把态度摆出来,谁让咱们灿儿喜欢人家的姑娘呢?我无奈。   苏泽听了我的话不出声,径自挑帘子出去了。   好歹也是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梁家夫人的这个态度我还是明白的。   也不知是景妃笼络的梁家,还是梁家选的大皇子。   总之,人家已经站好队了。   显然,他们没有选郑灿。   我天生便厌恶各种争执,厌恶各种明争暗斗。   我不想让我孩子参与这些肮脏不堪的抢夺,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即便我能不在乎别的,灿儿的幸福我也能不在乎吗?   我十分清楚,人在年少时能遇见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有多不容易。   这是一种珍贵,也是命运的一种慈悲,所以我不能放弃,无论如何,我都要为我的孩子争上一争。   我便不信了,榕哥儿再好也是皇帝的孙子,皇帝就算立大皇子为储君,梁家也未必能如愿。   且大皇子妻妾众多,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子嗣来同榕哥儿竞争,为何梁家就单单要选榕哥儿做女婿呢?   我不是不知道景妃一直在为大皇子打算着,早年间我还没有子嗣的时候,景妃便有意将大皇子过继到我这里,只是我一直推辞着。   及至郑焕长大,景妃又为大皇子挑了内宫副统领来做岳家。   如今,景妃又要让朝廷的中书省来做自己孙子的岳家。   不得不说,她真是盘算的极好。   有这两门位高权重的亲家,大皇子还愁什么呢?   我从没有想过让灿儿去竞争储位,我知道做皇帝并不快乐。   这世上有好多种快乐,哪一个都比做皇帝来的幸福,我只盼着他能像我弟弟一般,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从此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是了。   可是景妃如今不仅要争储位,还要争我儿子的媳妇。   如果灿儿也要跟郑焕争夺储位,我又有什么能够给他?   他虽是我自己养大的儿子,甚至连他自己都一直以为他同郑烁一样是我亲生的,可是外头谁不知道他是从小抱来我这里的。   皇帝虽然一直以他为嫡子,可是细论起来终究没有那么名正言顺。   他的亲外祖家早已被皇帝打压的七零八落了。   苏家又式微,根本给不了他什么。   大皇子已在朝堂领了差事,有了自己的势力,而他不过仍旧是一个只能在上书房用功的孩子罢了。   皇帝虽说喜欢郑灿,可也只是喜欢。   我并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的属意于郑灿。   况且,如果皇帝的属意真的有用的话,他当年就不会保不住贵妃了。   如果灿儿夺储失败,那将是怎样凄惨的下场我根本无法想象。   如果他不争储位,景妃那样老谋深算又心思深沉的人,会不会放过他,毕竟他是皇帝眼中的嫡子。   如果让灿儿从此以后仰人鼻息的做一个闲散王爷,他会不会甘心,会不会后悔?   想到这里我不禁默默流泪,我的灿儿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当时一心想要养一个孩子,可是身在皇家,我却不能为他选一条稳妥的道路。   下午的时候,苏泽听了我的话终究还是拿着那盒子灵芝去看梁夫人了。   她虽万般不愿,我还是殷切嘱咐她,一定要好生关怀梁夫人,万不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她没有孩子,她还不知道,只要是自己孩子想要的,母亲的区区面子算什么。   若能保得我儿一世平安顺遂,便是将我的性命拿去,我也是愿意的。   头天让苏泽去了梁府,不想梁夫人第二日便递了牌子进来,说要来给我请安。   我这厢赶紧让灿儿去里头换了衣裳,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让他陪侍在侧等着梁夫人来。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我便是不信了。   这样唇红齿白,眉目清俊的少年郎,端的是玉树临风的姿容无双,论才华,论长相,哪一点不比榕哥儿那个小子强。   又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梁夫人怎么会看不上呢?   阿烁我便不让她见人了,她那个嘴向来不会说话,让她来恐坏了事。   这厢我见了梁夫人倒是十分的惊讶,我心里想着梁夫人应是个老谋深算,心机深沉的官家太太。   却不想原是个温柔明快的女子,一举一动的都十分知礼懂事。   臣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梁夫人请起,请梁夫人坐到榻上说话。   我话音刚落,一旁侍立的苏泽连忙上前亲自将梁夫人扶起,又将她掺到我对面的塌子上坐下。   这边,梁夫人刚刚坐下,郑灿便到梁夫人跟前行了个晚辈礼。   见过梁伯母,梁伯母安康。   受不得,受不得呀,这便是四殿下了吧,外头传扬说四殿下长的丰神如玉,俊美无双,颇有皇帝年轻时的风采,如今一见竟是真的。   梁夫人看着郑灿慈爱地笑道,臣妇的确不曾见过这般好看的少年郎啊。   长的再好也是小孩子罢了,如今还在上书房读书呢。皇上倒是有意让他明年到朝堂上历练历练。只是本宫不放心,到底年纪轻,多读些圣贤书才是正经。我笑着道。   梁夫人道,娘娘真是自谦了,谁不知咱们殿下才华出众,文武双全呢,且殿下在春猎上更是大放光彩,令人惊艳啊。   梁夫人真是会说话,小心夸的他呀,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早些时候便想请梁夫人进宫说话来着,只是夫人一直病着,不能得见。近来,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吗?我笑着道。   梁夫人笑着说道,让娘娘这般关心,臣妇甚为安慰。回娘娘的话,早些时候臣妾便好多了,只是府里繁杂琐事颇多,一直不能来见娘娘。昨日娘娘关怀赐药,臣妇心里深感羞愧,这才一大早赶了来向娘娘请罪。   什么请罪不请罪的呢,梁大人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又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的夫人病了,本宫自是要好好照拂的。   如今呐,咱们年龄大了,也不比年轻的时候了,更得注重保养自己的身体才行,尤其是咱们女人,得知道心疼自己啊,男人们都有自己的大事要办,儿女们都得咱们照应呢,咱们若病了谁来照看他们是好。   我缓缓的跟梁夫人拉着家常。   梁夫人赞同道,娘娘说得极是啊,便如臣妇的女儿吧,如今十五岁了,自来了园子里便成日里外头顽着,也不说绣花写字了。臣妇真是担心呐,这辈子就生养了这一个女儿,就怕她在外头磕着碰着了。   夫人的女儿可是五公主的伴读,簌絨小姐?   正是啊,幼时她父亲送她入宫做了五公主的伴读。娘娘可曾见过她吗?梁夫人问道   我笑着道,自然是见过了,这孩子,我可喜欢的紧呢,上回呀,她跟着五公主一道来了我这里,本宫一见那水灵样儿,便爱的不行了。六公主也是很喜欢她,嘴里整天都是簌絨姐姐,簌絨姐姐的。我道这簌絨姑娘是谁呢,原来是夫人的女儿啊。   往后夫人进宫啊,尽管带着姑娘来就是了,她们女儿家在一道顽着,也让我们家的皮猴儿学一学她簌絨姐姐的言行,咱们也能在一道说说话儿,夫人道好不好?   娘娘这般厚爱簌絨,臣妇代簌絨谢过娘娘了,难为娘娘看得起臣妇,愿意同臣妇一起说话。外头都说,娘娘是一等一的贤良之人,此番见了娘娘,才知娘娘着实是实至名归啊。梁夫人笑着道。   我道,咱们女人家活一辈子难道是为着这些虚名么,还不是为着这些儿女们,呦,只顾着同夫人说话呢,不想夫人的茶竟凉了。   灿儿,去给你梁伯母续一杯茶来。   梁夫人道,不可不可呀,殿下是千金之躯,怎么能给臣妇端茶倒水的,没得折辱了殿下。   这厢灿儿亲自端着茶水给梁夫人放到手边,才有礼的退下。   我道,这有什么,他再尊贵,也是咱们的晚辈,给自家伯母倒杯水能怎么样呢?   梁夫人看着给刚给她端过茶的灿儿笑道,娘娘不仅贤德,教养子女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啊,臣妇真该同娘娘好好请教才是。   这般与那梁夫人闲话了半日,我又再三挽留她用过了午膳,才好生着人将她送回去。   梁夫人一走,郑灿便喜滋滋的凑到我跟前问,母后,儿子今日表现怎么样?   我挑剔的看着他笑了笑。   尚可。   郑灿还待再说什么不想郑烁从后门进来了。   哥,你老丈母娘走了吧!   死丫头,你胡说什么?   ……   傍晚 梁府   梁启刚从园子里见皇帝回来,又有小斯丫鬟上前给他换下官服才回了自己房里。看见自家夫人在梳妆台前捣腾着什么。   听说你今儿进园子见皇后去了?梁启问道。   梁夫人叹了口气道,早前皇后便着人来召过两回,老爷不让去,我便都推拒了。   可是昨儿个,皇后又亲自派了殿前女官过来,给我送了一株百年灵芝,还让我好好养病,咱们再这般拒着,倒显得咱们不懂事了。   那你也不该在皇后宫里待那么长时间,还用了午膳,这要是让景妃娘娘和大皇子知道了,会怎么想咱们呢?说咱们朝秦暮楚,见异思迁?   夫人,咱们已经选定了立场,不好再改了。梁启道。   梁夫人不说话了,彼此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梁夫人想了许久,下定了决心般道,老爷,我今儿不仅见了皇后娘娘,还见着了四皇子,我瞧着四皇子也是不错的。便不说长的,那叫一个风姿无双,只周身的气度和才情也是万中无一的。   大殿下家的榕哥儿,虽说也不错,是皇帝的长孙。可是我瞧着他比起四殿下可不是差了半截。我前两日去景妃那里,那榕哥儿便坐在那里还等着我给他问安呢。   榕哥儿是皇上的长孙,娇贵些是难免的。梁启这般说道。   梁夫人叹了口气道,便不说榕哥儿,我也不想让咱们簌絨嫁到大皇子府,你瞧瞧大皇子,如今二十来岁便一屋子的妻妾。将来咱们簌絨嫁过去,榕哥儿像他爹似的可怎么好?   况且,大皇子妃看着也不是好相与的,景妃娘娘倒是和善,可我总是怕她,与她说话总得斟酌再三,生怕有什么说错了。   皇后娘娘便不同了,贤德和善,说话也颇为明理,我私以为,若咱们簌絨认皇后娘娘做了婆母,娘娘必不会苛待她……   妇人之见!梁启有些生气了   四皇子再好,如今也是上书房里的毛孩子,怎比得大皇子如今在朝中为皇帝办差深得信任?   娘娘说了,过了年四皇子便要上朝听政了梁夫人赶紧道。   那又如何?大皇子可是皇上的长子,皇上还能废长立幼不成?四皇子虽说是嫡子,可叫我说,他就是罪臣之子,他亲娘就是罪臣之女,他不过是养在皇后身边而已。梁启十分不屑。   就算他是皇后的儿子,可是皇后家除了十几年前出过一个状元,如今在御史台呆着,还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梁启接着道。   梁夫人不死心,可是,四皇子是帝后如今最为疼爱的皇子啊,说不准皇上会为了一己之私,将储位给了四皇子呢。   皇上的一己之私若能决定储君叫谁来坐,这天下便不会是他的了。   当年,先皇不也是偏爱崇惠贵妃所生的七皇子要将大位传给他吗,可是怎么样呢?还不是我们新党拥护着,才有了如今的皇上。   梁启悠然自得的躺在摇椅上,和自己的夫人诉说着当年的辉煌。   梁夫人都快哭了,低声恳求着自己的君,老爷,你是知道的。簌絨根本不中意榕哥儿,上回我带着她去了景妃宫里,她这会子还生我的气呢。   她中意的是……   够了!梁启不耐烦的打断她。   糊涂,我梁家世世代代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怎可因她一人好恶而断送了。   此事不必再议了,你以后不要去见皇后了,免得景妃和大皇子知道了不喜。   梁启说完这句话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径自出去了。   只留下梁夫人独自坐在那里哭的泪如雨下。   她并不想去掺和什么夺嫡的事,她只想让自己的女儿快快乐乐的嫁一个自己中意的人,这有什么错?   用过晚膳,我独自歪在塌上想着今日面见梁夫人的种种。   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梁夫人倒的确不是傻子。   如今我只盼着她能说服他们家的当家的。毕竟一个女人能做什么主?   一个妇人有什么胆量来掺和朝廷立储的事。都是梁大人做主罢了。   只盼着,梁大人不要错了主意才好。   若那梁大人真的执迷不悟一定要站在景妃和大皇子那边,我倒也不怕。   我的儿子,我便是用什么法子也一定要护着的。并不是非他们梁家不可。   如今我也不急,不论他们如何选择,只静等着结果便是了。   时日幽幽,一晃竟然到了八月末。   外头的天都热的不厉害了,偶尔午后还有凉凉的秋风,如今看着外头的景致倒还是花叶深深的。   可是我知道,它们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往后啊,都是凄风苦雨,风刀霜剑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记得我大姐出走的那天晚上,我爹老泪纵横的对我说。   他说教养儿女一场,到头来才会明白,原来儿女都是债,无债不能来。   有的是欠了你的,他这辈子来找你还债了。   有的是你欠了他的。此生他找你讨要来了。   不论怎么说,都是躲不了,甩不掉。   我的灿儿和阿烁,他们也是我的债吗?   到底是我欠了他们的,还是他们欠了我的?   灿儿虽说往后看着处境迷茫,但是他懂事明理,心思又通透。   我为他谋划一条安稳妥当的路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阿烁,我真的不知该拿她办,我到底该怎么教她,她才能懂得与人相处的道理。   她才能学会如何说话如何做事?   按说她已经十四岁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正是一起结伴游玩的时候,可是自从上次诗会过后,再没有一个姑娘来邀她去哪里玩过。   昨日,好不容易四公主过来找她说话了,本来俩人说好了一起投壶,可是不知怎么的,到她投了的时候自己便反悔了。   将箭矢给了她身边的侍婢,让那侍婢替她投。   我瞧着四公主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她就像一朵从生根发芽便被人尽心呵护着的花朵。   她不知道的天上的太阳不仅温暖其实还很刺眼,她不知道外头的风雨不仅诗意还很凄苦。   在她眼里,我便是这世上最严苛的人。   最令她心痛的事,便是她哥哥出去不带她。   她已经十四岁了,还是这般单纯简单的令人心惊。   她一直活在一个真空的天地里。那只是她父皇和哥哥,为她编织的一个美丽的幻境而已。   可是如今,我想打破这个幻境。我想让她见识,什么叫人间疾苦,什么叫身不由己。   我更想让她明白如她自己这般,到底享受着多大的福分。   娘娘想什么呢,这般出神?苏泽看着我发呆便问道。   我想了想下定决心道,我要把阿烁送到慈幼坊去。   娘娘在说梦话吗,咱们公主可是千金之体啊!苏泽大惊。   我白她一眼道,青天白日的,我说什么梦话,我就是要好好历练历练她,让她见识见识天高地厚。   我倒觉得娘娘真是多虑了,咱们公主不仅是嫡公主,还是陛下最为疼爱的幼女。公主一出生便注定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姑娘了,谁还能越过她去?苏泽劝慰着。   我道,尊贵有什么用?生在这人世间,不会为人处世,不会待人接物,便是天王老子的女儿也行不通。   娘娘何必作此想呢?往后公主大了,皇上必定要择一个好地界儿来给咱们公主做汤沐邑,到时候再给公主配一位有才华的驸马来,还有谁能算计了她去?苏泽不明白。   我缓缓道,你知道前朝武宗皇帝的女儿明徽长公主吗?她可是武宗皇帝唯一的女儿,一出生皇帝便将富饶至极的胶东赐给她做汤沐邑。   因她是武宗的长女,连她弟弟见了她都得行礼叩拜,武宗甚至允许她在自己的汤沐邑上豢养私兵,让她权同军侯。   可是武宗死了以后,这位公主被人挑唆着和新皇的政敌掺和在一起谋反,新皇本要杀了她,奈何武宗留下密旨,不论长公主犯什么错都要保全。   实在无法,便没收了她的封地,缴了她的私兵,还将她赶回夫家住去了。   可是啊,这位公主从前仗着自己身受皇恩,有权有势的,根本就看不上驸马,她爹在时,甚至还殴打自己的婆母。这会子什么都没了,去她夫家能好过么。   我看着苏泽震惊的神态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   怎么死的?   书上说她,衣服饮食药物,多作阻隔,长主衣衾乃至有虮虱,至自取炭生火,炭灹伤面,后羞愤自戕。   你瞧,这公主尊贵不?   可是她父皇只教她怎么尊贵了,却没教她怎么做人。   这世上的人呐,不怕你失势。就怕你,墙倒众人推啊。   苏泽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娘娘让公主去慈幼坊能做什么呢?又让谁来照应公主才好。   自然是让林漾来照应了,那可是她亲舅母。其实啊,我也不指望着阿烁能去慈幼坊里头做什么,只要她不添乱便是好的了。   我就是想让她去宫外看一看,去苏府住一阵子,学一学怎么跟人打交道,见一见外头的人,瞧一瞧这世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什么叫人间疾苦。   林漾还能真把她领到慈幼坊做长工不行,就是让她见识见识罢了。我无奈道。   苏泽想了想道,只怕皇上不会同意的。   他不同意有什么用?他要是能长生不老看护她一辈子,我定什么都依着他。此番,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有些心烦意乱。   说起林漾啊,我不得不感谢我娘,感谢她替我教养了这样一个聪慧伶俐的妙人儿。   以前周夫人在外头给我打理生意,后来林漾嫁给了子新,我便将慈幼坊的事让林漾来做了。   林漾这个人跟我娘如出一辙,甚至还有些青出于蓝。   不论是立身处世,还是待人接物都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这几年在那些官儿太太中间混的是风生水起。   在外头提起她,没有人不夸赞的。   不仅如此,她也颇有打理庶务的能耐。   如今不仅将慈幼坊办的很好,前些年凭自己一人之力还在历宝坊那边开了个粥厂。   如今又在左春坊筹备着建悲田怨来收容京都里乞讨的贫民。   在我看来,她实在是个很有能耐的人。   我想让阿烁跟着她,哪怕学到她舅母三分待人接物的本事,也够她受用不尽了。   晚些时候皇帝来了,照常是问一问俩孩子的功课,然后再陪着他们写写字下下棋什么的。   我都有些无语了,那有什么好问的,每天都这么问一遭。   然后讲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俩孩子当着他的面都听着呢,转头就忘了。   阿烁尤其会哄她父皇高兴,小嘴巴巴的,什么话漂亮说什么。   往常便不是了,怎么自在怎么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皇帝同我说,想让灿儿以后去廉政斋里头,跟着皇帝学习怎么处理政务。   我想了想道,皇上不是说明年才让灿儿入朝听政么,这会子接触政事会不会太早些了。   不早了,朕小时候倒是想早些上朝学习政事,可是先皇不愿意给朕这样的机会。如今老二老三都在呢,让他也去吧。皇帝有些疲惫。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成亲了,他们早不在上书房读书了,自然是该去的。只是灿儿年龄还这样小,如今让他接触政务,怕朝廷大臣们对此不满。要是因此让言官谏言了,这才麻烦呢。我有些担忧。   皇帝想了想,还是握着我的手劝慰道,如今是在园子里,宫里的规矩此刻用不着,朕只是让自己的幼子在身侧随侍罢了,大臣们能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皇帝又顽笑道,再说,你弟弟不就是言官么,他还能谏言自己的外甥不成?   我弟弟是言官,可他也是忠贞之士,皇上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了,他也是照谏不误的。我也笑着说道。   是,你弟弟是忠贞,为着他这份忠贞,朕打算给他升官儿呢。皇帝接着开玩笑。   怎么个升法儿?我问。   皇帝想了想道,子新年少气盛,在御史台呆着难免得罪人。昨日,朕见了两封弹劾他的折子,我见着倒是没什么,自然留中不发了。只是以后,官场险恶的,怕有人暗地里头给他使绊子。   所以朕想着,明年给他挪到六部里头。你瞧着怎么样?六部里你中意哪一处?   我知道皇帝此番是为子新好,这话像是一股暖融融的春光,照进我心里似的。   让我觉得,这许多年的操劳和辛苦仿佛一声声穿过山岗的呐喊。   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应。   我虽然十分感动,但还是站起来嘴硬道,问我做什么?我们呐,不走你这后门儿。   皇帝朗声笑了笑,从身后过来抱着我,不走也没法子,谁不知道他是朕的小舅子,还能断了关系不成?   我任由皇帝抱着,不言语。享受这片刻的温馨时刻。   良久,又听皇帝道,让子新去吏部如何,吏部尚书是延锐的老丈人,他会照应子新的。   那敢情好!   翌日清晨,皇帝在饭桌上跟灿儿说着朝堂里的形势,又跟他说着哪个衙门里的哪个大臣怎样怎样的。   不想,还没用完早膳,便有内侍过来说有好几位大臣在廉政斋等着见皇帝呢。   皇帝也顾不上用膳了,匆忙跟着内侍便回了廉政斋。   我这厢才将皇帝送走,本来想着回去睡会子。   苏泽突然道,昨儿晚上,苏夫人将兴建悲田院的账本和册子送过来了,说请娘娘指点。昨儿夜深了,我便不曾给娘娘看了。   无妨,这会子取过来吧。   苏泽这边才将东西撂下,一眨眼便要溜着外头去了。   我只好训斥道,你往哪里去呢,过来同我一起看!   林漾啊,不亏是跟着我娘长大的,账做的是好,只是太多了,也太细了。   原本不用这样事无巨细的记着,再说这个悲田园也是她一手创建的。   我还能信不过她不成?   也许是看账累着了,用过午膳之后我便径自睡去了。   八九月的天气已经没有那般燥热了,内殿里泉水潺潺,仿佛缓慢流淌出了一截悲欢离合的唱词。   香炉里焚着檀香,我睡的极其安稳。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看见外面的日头都暗下来了。   苏泽见我醒了连忙到跟前回话道,苏夫人来了,说有要紧的事要回禀娘娘。   我一听这话,连忙起身收拾了去偏厅里见她。   林漾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子,她虽然在外头与别的夫人们关系好,但来往间总是刻意避着与我的关系。   生怕在外头落人话柄给我添麻烦。没有要紧的事她很少主动进宫。   这厢,我进了内堂便见正林漾坐着喝茶。   见我来了忙放下茶杯,站起来行了个礼。   姐姐。   我笑着道,快别多礼,有日子不见你了,如今在行宫里也不好召见,这些日子家里头可好?   还好,如今老爷子还是闲不住,在家里头办了私塾,除了阿敏他们,还收了别家的孩子。   老爷子说了,也不图什么,只是老了不愿让别人伺候,自己图个高兴罢了。林漾缓缓道。   我听了不语,又喝了口茶道,母亲她们怎么样呢,如今可还好?   庄夫人与阿娘倒还好,只母亲前日里病了,虽是老毛病了,如今看着精神头也不好。林漾蹙眉道。   我一听心中焦急的不行,咱们母亲病了,怎么你们不使了人来同我说呢?   我倒是要使了人来说的,只相公不让,他说前日里姐姐自己也病着,怕姐姐知晓了忧心。她道。   我知道子新是一片好意,只是还是忧心的不行。   母亲虽不是我亲娘,可是我在家时她也是待我极好的,我和大姐在一起有争执时,她也从不拿什么嫡庶来说嘴。   我亲娘总是一天到晚各种忙活,也是多亏了母亲对我多番照顾。   如今她病了,却不让我知晓,我焉能不揪心?   我看着她,郑重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论子新说什么,你定要告诉我的,知道了吗?   姐姐,我知道了。她道。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一眼外殿里的宫人道,我有话要同姐姐说。   我心下了然,对帘外的苏泽道,你且带着他们下去吧,暂时不必进来伺候。   林漾看着她们都退出去了,又将门窗好生关上。   这才坐下低声道,我知道姐姐在行宫不便,本也不想来叨扰的。只是今日前朝有一件事,相公不放心,让我必要来告诉姐姐才是。   今日中书令大人向陛下上书,说大皇子殿下这几年在朝中颇为得力,要陛下晋大皇子的母妃为贵妃。   听子新说,陛下听了并不言语。刘尚书便进言说,嫔妃晋封乃是后宫所辖,又言此事乃是皇上的家事,拿到朝堂上来说并不合适。   不想梁中书便言,昔日罪臣之女都能位居贵妃,何况景妃娘娘在宫中资历最高,又是皇长子的生母,如今皇长子在朝堂上最为得力。莫说贵妃,便是皇贵妃也是受的起的。   相公听了这话便忍不住了,直言,如今中宫安在,行无差错,便册封皇贵妃,置中宫与何地呢?   不想那梁中书甚为硬气,直言姐姐……说到这里,林漾犹豫了。   低下头也不敢看我。   我沉声道,不用怕,你说下去。   他说,姐姐近来凤体欠安,恐不能掌管六宫,无以垂范宫闱,如今册立皇贵妃也无甚不妥。   相公闻此,当即便在御前同他争执了起来,皇上震怒,竟摔碎了御砚。还训斥了相公,将相公与中书大人请出了园子。   此番,相公在家中急的不行,定要我亲自进园子来将此事告知姐姐,望姐姐早做准备。林漾担忧道。   我叹了口气,一时有些震惊,不想皇帝早上去见大臣竟还出了这样一桩事。   来不及多思虑什么,我还是打起精神对林漾道,你回去告诉子新,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万不要出头了,皇帝心里自有主意,让他顾好自己最是要紧,且不要掺和这起子是非。不要总是操心我这里。你们家里好了,我心里才安生呢,明白吗?   姐姐心里顾念我们,咱们怎么不明白呢,只是如今他们提的这一桩,委实是欺人太甚了,自家人不说话,难道平白由着他们欺辱姐姐吗?林漾不甘心。   我想了想道,你们不必担忧,皇帝心里自有圣断。   沉默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道,漾儿啊,便是你此番不来,我也是要谴人去召你呢,此番我也有一桩事要拜托你。   阿烁已经十四岁了,可如今她一无所长便罢了,又性子浅薄,心智未开。总不能好好儿的与别的姊妹们相处。   上回,她受人挑唆着在一众贵女前头不仅自视清高,还口出狂言,弄的如今都没有贵女愿意再与她来往。   我真是怕呀,如今且有我呢,我能护着她。待以后她大了,这样的莽撞易怒的性子可怎么是好。   你也瞧见了,如今朝堂里头风云变幻的,多的是人存着歹念,她这样的性子,待以后大了,不就是被人当做活靶子的吗?   说到此处,我已是以手扶额,当真是无奈到了极点。   林漾劝慰道,公主如今年龄还小,待以后大了,便自然而然的心思开明了。   我无奈道,我如今实是教不了她了,上回一张口说她,她便跑着去找她父皇了,阖宫的人都向着她,到像是我苛待她一般。   在宫里是不好教了,我想让你把她带回苏府去,此番母亲病了,让她也替我在母亲跟前尽尽孝心。   你们也不必拿她当公主对待,只当寻常的外甥女儿便是了。再者呢,我想让你把她带到慈幼坊去做事,让她也见见外头的人,学一学该怎么办事的,好好历练历练。   惯的她整天不着四六的跟个二傻子一般,隐去她的身份便是了,也省得她到时候自恃身份胡闹。   林漾听了我的话甚为惊讶,道,公主是金枝玉叶,陛下和姐姐向来是做心头肉一般爱的,此番恐会委屈了公主。   我兀自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委屈的,只不过让她去外祖家住两天,顺道再帮着自己舅母干些活儿罢了,要说委屈,你不委屈嘛,你这两年帮我在外头料理着各种事务,成日里不能着家不说,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能照顾,幸亏家里老爷子身体硬朗,教养着两个侄儿,若非如此,可怎么办呢。   姐姐快别如此说,姐姐在后宫有多不易,咱们都看着呢,我和相公自然要尽全力,能担一分是一分。   只是,我虽愿意让公主同我回去,却不知公主是不是愿意呢,皇上又是什么意思呢?林漾这般道。   我想了想,他们这厢你不用管,今日我只同你一人说,待过两日我这边准备齐全了便送她过去。   林漾道是。   眼看着天快黑了,我这厢赶紧传了两位有经验的太医,让他们随着林漾一起去苏府再为我母亲诊治一番。   待送走了他们,我才独自回味着林漾刚刚同我说的话。   看来梁夫人并没有说动他们家的大人。   他们梁家如今是要坚定的支持大皇子了。   不过,显然他们并不高明,竟然能提出册封贵妃皇贵妃这种话,着实是蠢的不行。   其实细想想也是,如若大皇子有意于做储君,那么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郑灿。   灿儿虽然年龄小,可他到底名分上是嫡子。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从宗法上来说,只这一条梁启便说不过去。   所以他们便将矛头对准了我。   若皇后倒了,郑灿还算什么嫡子。   我早该明白的,便是没有大皇子,梁启他们也不会支持郑灿。   悯毓贵妃是怎么死的,贵妃的母家又是怎么败落的?   他们又不是心里没数,怎么会容忍有着如此血脉的孩子登上储位? 第九章 春去花落,秋来风起   深夜。   子润,今日有大臣上书,要朕册封景妃为贵妃,你怎么看?昏暗的烛火下,皇帝的神情异常疲惫。   景妃是先皇赐给皇帝的侍妾,很早就跟着皇上了,又是皇长子的生母,论资历册封一个贵妃也不是不应该。   跟着皇帝熬了二十来年了,还是一个二品妃子。   自己的孩子虽说是长子,可是她并没有因为这个长子就能多获得几分宠爱和看重。   皇帝去她那里的次数,一年也没有几回的。   二十多年了,她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活在宫里,不争不抢,不吵不闹。   论宠爱,她不如早年的贵妃。   论信任她不如现在的我。   所以她反而什么都不求,只好好看顾着自己的孩子,殚精竭虑的为儿子谋划着。   即便我一早就知道了她的心思,也不愿意过多打压。   她同我一样,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困在宫里的可怜人罢了。   能早早的有一个儿子,是她唯一的一点幸运了。   可是如今,我也得护着我的儿子啊   景妃这几年呢,就像御花园里头矗立的一棵树,看着虽不花团锦簇,但是枝叶深深,早已根深蒂固了。   大皇子妻妾多,为什么多呢,哪一个侍妾通房的不和朝廷上的某个大臣沾点子关系。   说句不好听的,半个朝廷都是他岳家!   如今他的这些岳家们,开始为了景妃向皇帝讨要名分了,可是皇帝不会愿意的。   自从悯毓贵妃死后,宫里头再没有册封过一位贵妃。   这是皇帝对悯毓贵妃的愧疚,也是皇上这辈子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了。   从道义上来说,贵妃这个名分是景妃应得的。   可是情分上来说,她注定得不到,因为她和皇帝没有这样的情分。   皇帝见我不语,叹了口气道,朕知道焕儿他们是什么想头,朕也知道景妃这几年不容易,可是,朕给不了。   朕心目中,已经有了太子的人选,不是旁人,就是灿儿。   我的心一沉,早就料到了不是吗,可是我还是有些难过。   我的儿子终究不能像旁人那般幸福了。   皇上为何属意灿儿呢,因为他天资聪颖,才华出众,还是因为他是咱们的儿子?   抑或者,因为他是贵妃的血脉?   我知道我不该问的,可是此刻我就是想问。   皇帝愣了愣,似乎想不到我会问这样尖锐的问题。   沉默许久他终于道,你是朕的妻子,是朕此生除了母后最为信任的人。灿儿是你我唯一的儿子,所以朕看重他。贵妃是朕年少时倾心相爱的女子,灿儿是她的血脉,所以朕疼爱他。   但是,朕不能只凭着自己的看重和疼爱就认定太子是谁,子润,这不是为君之道。   朕选中灿儿,是因为他宽和善良,心中常怀仁念。从小到大,他从没有为难过伺候他的宫人内侍。春猎上,他也不似旁人那般急功近利,以射杀孳育鸟兽为乐。   不以人微而轻贱,不以恶小而不顾,这才是朕想要的储君。   子润,朕知道,灿儿有这般品行都是你悉心教导的结果,朕感谢你,为朕培养了这般品行贵重的孩子。   可是灿儿的血脉不能为朝臣所容忍,朕不能够顺利的立他为太子,朕希望你能支持朕,辅佐朕,让咱们的儿子做太子,你愿意么?   皇帝声线柔和,神色诚恳。   像是一场深思熟虑的虔诚祷告,又像在呢喃一段摄人心魄的古老咒语。   由不得我拒绝。   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看,我希望我的儿子远离宫廷,远离皇权。   可是以皇后的身份来说,我希望百姓们能够拥有一位仁君,一个真正将百姓们放到心上的君主。   显然,郑焕不会是这样的君主。   我伸出手来握住皇帝的手,看着他道,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皇上以天下百姓为重,夫妻一体,臣妾定然以性命相随。   皇帝动容,他看着我道,子润,朕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母后为朕选了你做皇后。   外头月光明亮,秋风起,花叶落。   不仅吹散了这个夏日最后一场炎热,也带走了我这一生,最后的快乐,最后的慈悲。   我靠在皇帝怀里回忆着此生不多的幸福时刻,我怕我忘了。   子新的媳妇下午进宫了,说是臣妾的母亲病了。   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和皇帝说一下。   严重吗,你怎么不早说?   是老毛病了,我已遣了太医去苏府了。只是,有一件事要和陛下请示。我缓缓道。   皇帝听了有些诧异,你做主便是了。若是苏家的事,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这回的事不同,我爹我娘年龄大了,我母亲如今也病着,好歹生养了我一场,他们老了我却不能尽孝。   如今,心中甚不安稳,我想让阿烁到苏府去,替我在我母亲跟前尽一尽孝心,皇上能应允吗?我缓缓的说着。   只听见皇帝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的心思,朕也是他们的女婿,原该亲自去看一看的,这许多年倒是真疏忽了。朕跟着你一道儿去,到时候也以小婿之礼,见一见朕的泰山老大人。   我听了笑道,还是免了罢,我爹可受不起你的礼!我也不去送她,到时让子新媳妇来接着她就是了,不打紧的。   你说起子新,我也得同你说一桩事。   什么事?   朕今儿训斥他了,梁启在朝上提了皇贵妃一事,子新同他争执不下,朕拦不住他也是没有办法。   梁启他们人多势众,子新年纪轻,得罪不起。皇帝三言两语将这事学了个囫囵,倒是与林漾所言如出一辙。   我只好道,训斥便训斥吧,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于公呢,你是君他是臣。他要是做错了,你便是将他捆起来打一顿也是该当的。于私呢,你是他姐夫,训斥自然也是为着他好,你且放心,我不护短。   朕自然知道你不护短,只是也得同你说一声不是,免得让旁人来你跟前说了去,朕分明只是训斥,倒让你误会是打一顿了。皇帝顽笑道。   我嗤笑一声不言语。   庭外竹影深深,屋里修过摇晃。   我和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着些闲话。仿佛一场路途温馨的梦境,绵长而悠远。   翌日,皇帝一早便走了,郑灿和郑烁还是来我这里用早膳。   昨儿个,你们舅母进园子来说你们外祖母病了,虽不严重,却病症缓慢。我已经许久不见你们外祖父和外祖母了,如今他们年老我却不能侍奉在侧,着实是内心煎熬,坐卧难安。   阿烁,不如你去替母后侍奉你外祖母吧,你如今已经十四岁了,想来是能独当一面的。我看着阿烁郑重说道。   阿烁愣了一会儿惊讶道,啊?怎么侍奉呢?母亲是让我出宫吗?   自然是了,你呢,去苏府住一段,替母亲侍奉你们外祖父和外祖母。   再一个,你们舅母也不容易,家里四个老人,四个孩子,如今你外祖父又在家办了一个私塾,都得你舅母一个人照应呢,外头还有慈幼坊,悲田院,粥厂这些,也得你舅母看顾着。   你呢,到时候也别在家里头闲着。去帮着你舅母干点活儿。她那么忙,你帮她分担一点是一点。   咱们呐,是一家子,得互相照应才行。你虽是公主,可你到了苏府就是你舅父舅母的外甥女儿,万事得听他们的教,你可明白了?   阿烁听了似乎有些不乐意,又道,那我岂不是不能常常见父皇和哥哥了?   你成日里在我身边倒是好,只可惜不长见识,让你舅母带你到外头,好好瞧瞧宫外是个什么样子,宫外呀,可比咱们这儿有趣多了。   外头的小摊小贩,卖什么的都有,到时候跟你舅舅家的哥哥姐姐们一道去外头逛逛。我知她不乐意只好这般哄着她。   她听了果然很满意,连问我什么时候能让她去。   郑灿突然道,母亲何不让我去呢,阿烁年龄小做事难免不周到。再说她也没出过宫。到时彼此难免不适应。   我看着他道,你有别的事要办呢,从今儿起,你就上廉政斋待着去,给你父皇研墨铺纸,端茶倒水什么的。你父皇最是疼你,你得好好侍奉他才是。   母亲平日里不是愿意让儿子读书吗,为何如今让我去父皇身边呢?郑灿疑惑道。   我道,读书是为了明理,我自然乐意让你读书,只是如今你父皇年龄大了,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如今你皇兄们都在外头替你父皇办差呢,你虽说年龄小,倒也不能只图清静。你好好去你父皇身边侍奉,多跟你父皇学着,等你大了,也好替你父皇到外头办差去。   灿儿听了我的话还是有些疑惑,他不明白往日里我总是让他好好读书,为何这会子又不让他读书了。   奈何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只好点点头,母亲言之有理,儿子听母亲的。   我想了想又接着嘱咐道,你到了你父皇身边啊,要多向你皇兄他们学习,他们比你年龄大,懂的也多。你呢,就多瞧着他们。自己心里有了什么主意也不要忙着说,先问你父皇的意思,记住了吗?   儿子记住了。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一顿饭把俩孩子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我真是佩服我自己。   用过早膳,我就带着俩孩子去了廉政殿。   一则是怕郑灿胆怯,我亲自送他去。   二来,阿烁马上就要去苏府了,往后的一段时日都不能常常相见,也该让她去见见自己父皇才好。   子润,你预备何时送阿烁去苏府呢?   皇帝见我这么快就带着阿烁来给他辞行有些惊讶。   我想了想,今儿过午,她舅母就要进园来接了。   这样急吗?皇帝有些惊讶。   我只好道,左右她也没有要紧的事,不如早些去的好,她舅母那头事多,她去了也能帮衬着点。   皇帝不言语了,昨儿他脑子一热什么都答应了,这会子显然是理智上来了,开始舍不得闺女离家了。   子润啊,要不过两日再让阿烁过去吧,也别劳累子新媳妇进园子了。咱们过两日亲自去一趟把她送过去,你看怎么样?   我笑了笑,只不说话,端起桌子上的茶啜了一口。   哼,反悔也不行。   你亲自送她过去,那不是给她仗胆儿么,还让她舅舅舅母怎么管教?   儿子能让你来教养,女儿是断断不能让你做主了。   皇帝见我不说话,这厢也不言语了。   过了半晌才和阿烁道,阿烁,既如此,就先听你母亲的吧,过午时先跟着你舅母去苏府,什么时候要是待的不好了,定要传信儿给父皇,父皇必定亲自接你去。   女儿记得了,以后阿烁不能在父皇跟前侍奉,还望父皇多加餐饭,保重身体。阿烁在外祖家也会一刻不忘惦记父皇的。父皇好了阿烁才会心安。郑烁此番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   皇帝听了感动得不行,拉着女儿的手不舍得松开。   阿烁又对身旁的灿儿道,哥,以后你在父皇身边,一定要好好照顾父皇啊,不要让父皇劳累知道吗?   以后咱们也不能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了,你会不会不习惯呀,唉,罢了,反正你也不待见我跟着你。   她这般说完,我瞧着灿儿的眼眶都红了,只拉着她的手说着,你放心,待我得空了,定去外头瞧你去……   我冷眼瞧着他们仨,至于吗,弄得我像后娘似的。   不就是去舅舅家住一段吗,尤其是看着灿儿这会子跟他爹似的没出息,我心里就犯愁。   我这厢静静地坐着喝着茶,看着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我才清了清嗓子道,好了,阿烁。你父皇跟你哥哥还有事要办,你这便随我回去吧。   阿烁低下头抹了抹眼泪,才委委屈屈的道,是,母后。   好吧,彻底成后娘了。   这厢,我带着阿烁出了廉政斋,她一改先前的委屈样儿,这会子又蹦蹦跳跳了。   原因无他,只因她父皇心中万般不舍,这才塞了五百两的银票给她,说是让她上街买果子吃。   我也权当看不见了,虽说要依着我的意思,这银子是万万不会给的。   但是皇帝也退一步了,我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我看着阿烁明媚开心的脸庞万分的感慨,她是我的血脉,跟我终究是像的。   想我总是觉得她不学无术,心思浅薄。   其实我在家的时候何尝不是这般。她虽然骄纵任性,但却十分讨他父皇的喜欢。   细想想,这跟我幼时,又何尝不是如出一辙呢?   用过午膳之后,我细细地告诉她苏家众人的喜好,并将一早便替她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告诉她哪位长辈该送哪一份礼。   我告诉她,苏府一共有她的一位姐姐,两位哥哥,和一个小妹妹,这些虽是姑舅姊妹,但是彼此亲厚,理应同她的哥哥一般相待的。   絮絮叨叨的说了半日,倒也不知她记住了多少。   只是此刻,我真的万分羡慕她,我羡慕我的女儿,她可以代我回苏家侍奉我的父母。   而我这一生,终究是再也不能了。   不待多时,便有宫人来说林漾来了。   家里老爷子一听咱们外甥女儿要家去了,这厢连私塾也顾不上办了呢,昨儿个呀,亲自盯着人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通,就等着咱们外甥女儿驾到了。   你们可说,这老太太一听,且不用吃药这病也好了大半了。一听我要来,咱们苏府上下二十来口子都备着呢!   林漾喜气洋洋的说着,她这一腔的喜气儿,倒将我这一腔子的难过吹了个无踪影。   我笑了笑道,原不用如此的,咱们都是一家人,没得累坏了咱们家的老人们,如今倒让姐姐不好意思了。   漾儿啊,你的难处姐姐这里都看着呢,家里四个老人,四个孩子,哪一个不用你来管,外头的那些摊子也是你照应着。你这样帮着姐姐的忙,姐姐心里都记着。如今阿烁也要劳累你教导了,你且只当她和阿彤他们一般便是了。   姐姐既然这般说我倒不客气了,到时候啊,若训的厉害了,万望姐姐不要心疼才是。林漾顽笑道。   我对阿烁道,来这里见过你舅母,往后啊,要好好听你舅母的教导,你舅母说的便如同我说的一般,你舅母能耐大着呢,你要好好学着才是。   哎呀,不愧是养在深宫内苑的公主,近两年真是出落的越发好看了呢,这敢情好,回去也好好叫我们家的学一学。   絮絮叨叨了半晌,林漾又说起家里头还有事要办,这便伸手牵起阿烁要回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她舅母牵着她的手转身的那一瞬,我的喉头便哽咽的不行,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是想嘱咐她,若住的不惯尽可回来的。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透过琉璃窗瞧着她们出了晏春堂,阿烁也没有回头看我,俩人有说有笑的,显然也没有因生疏而有什么不适。   可我就是心里头难受得不行,一瞬间竟连眼睛都花的看不清了,我抬手一拭,才发觉,竟满脸都是泪了。   苏泽在一旁看着我这般不忍道,娘娘,不若咱们且去送她们到园子门口吧。   不必了。我用帕子擦了擦泪。   恍然间,我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她道,苏泽,我不能出去,你却是可以的。你现在便去跟着他们,随着林漾,一起把阿烁送到苏府去,见一见我爹我娘他们,回来再同我说。   我看着她不动弹急的不行,你快去呀,愣着做什么?   娘娘这会子正伤心呢,我怎好离去?苏泽有些担忧道。   可是我这会子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让她代我去送我的女儿,见我父母。   万般无奈,气的竟又落下泪来,我求你了,快去吧,晚了她们都出园子了,除了你,我是再不放心别人的。   她见我如此,这才哄着我道,娘娘且别伤心,臣这便赶了去。   说完她便匆忙往外头走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坐在内殿。   我也说不知此番我到底在难受什么,这不是我一早就谋划好的吗,有什么值得如此呢?   我说不清,道不明。   可我就是难受的像针扎似的。   连那窗棂上花团锦簇的纹路,此刻都让我觉得厌烦的不行。   我歪在榻上,越想越觉得伤心。   眼里的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个不停。   竟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的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仿佛听着有宫人过来回道说苏泽从外头回来了。   我听着才急忙睁眼醒了过来。   不曾想到,原是皇帝在我跟前坐着。   我看了看,外头的天已经暗的看不见了,内殿里早已点好了灯火蜡烛,我身上也盖了羊绒毯子来。   皇帝见我醒了才缓缓道,如今天凉了,你怎的只顾着自己好睡,也不叫人进来伺候,着了凉可怎么好?   我的脑子有些迷糊,来不及细想皇帝说的是什么,只连问他,苏泽可回来了,现在她在何处呢?   你不是指派她去苏府了吗,这会子还不曾回来呢,你又着什么急呢?瞧你这两个眼窝子,肿得像两个核桃似的,我瞧着你那么坚持,尽以为你不能心软的。   皇帝说这话调侃着我,我知晓他心里头有气儿,也不愿与他争执什么。   彼此都不言声。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问他道,灿儿今儿个在廉政斋怎么样呢,还适应吗?   皇帝想了想,朕瞧着倒是还好,头回接触政事难免有不适应的。他跟着我来做了一会子,你睡着他也不敢打扰,这会子又回去用功了。   我点点头道,那是了,年龄小不怕,好在灿儿这个孩子懂事,教导起来并不费心。   眼看着天色晚了,我才张罗着和皇帝用了晚膳。   直至就寝时分,外头才有宫人在门外回道,苏大人回来了。   我一听这话也顾不得睡觉了,只披了外袍便去了外殿见她。   这么晚了娘娘怎么还不睡?   这不是等你么,苏府很远吗?怎么去了这样久?   苏泽这才笑道,娘娘且息怒,这倒是怨我了,臣想着,好不容易能替娘娘回一趟苏府,自然要好好儿替娘娘把家里,里里外外的看一通才是。若不如此,我这厢且拿什么回娘娘呢?   行吧,那你回吧,家里头如今怎么样了?   臣看着很好,并无不妥之处。咱们家老大人今儿尤其乐呵,饭桌上还喝了两盅酒呢,老夫人精神也好,只拉着咱们阿烁不舍得放手。   小辈们看着也十分有礼,尤其是苏大人的长女,彤姐儿,那举止做派,臣看着,真是和娘娘一般模样呢!   我稍稍心安下来,才道,那是自然了,侄女赛姑嘛,我也是好些年没见过这些侄儿们了,我记着阿彤是和灿儿一般大的。   想了想又问她,你见我娘了没,我娘如今怎么样呢?   她道,阿烁出生那年,庄夫人进宫臣见过,这回又见,瞧着庄夫人倒是与十几年前并没有不同,还是那般风风火火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   我还听苏夫人说,庄夫人如今老了,可半点不糊涂,南边设的粥厂她顾不上,如今都是庄夫人看着呢。   我又问她道,阿烁呢,她怎么样,与苏家的众姊妹们相处的好吗?   娘娘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咱们公主伶牙俐齿的,哄得老大人和老夫人们高兴的直笑个不停。和众姊妹们相处的也好,臣看着,倒是比和宫里的亲姊妹好多了。苏泽这般回道。   我听了苏泽的回话,提了一下午了心才总算消停下来了。   想想也是,毕竟是自己家,能出什么岔子呢。   怎么着,安心了吗?皇帝还在就着烛火倚在榻上看书。   我疲惫的说道,儿行千里母担忧,阿烁长这么大还是头回不在我身边,你叫我如何安心呢?我也没别的想头,无非是想让她改一改性子罢了。   春去花落,秋来风起。   郑灿如今忙着学习政事呢,阿烁也去她外祖家了。兜兜转转的,身边还是只有苏泽陪着我。   殿里少了两个孩子,我却觉得仿佛少了一大半的人。   往日里我总嫌他们闹腾,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   这会子我才明白,原来这儿女绕膝的福分都在这些闹腾和吵闹里头。   我自己也明白,儿女们都大了,各自有各自的归处。   如今我是一天比一天老了,再不能像他们幼时那般时时看顾了。这人世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儿,还得他们自己亲自瞧了才明白。   我是做娘的,不能只为着自己将他们留在身边。   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以过来人的经验替他们看一看这路途上的遥远和凶险罢了。   皇帝上回同我说,方素白献了一卷书,乃是他这几年游历大江南北,考察各地民俗风情所著。   上头记了各地的地理形态,水文气候等,甚至还有各处农务工商的历来发展,各地百姓在朝廷政令执行下的生活状况等。   详细之处,连各州县志亦不能相比。   皇帝看了龙颜大悦,还给此卷赐名为《训民政要》。本来要给方素白封个官儿做做,奈何他不愿意,只好作罢了。   其实我明白,皇帝心里头也有一番了不得的宏图霸业,只是时事不利,不能付诸行动罢了。   他如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郑灿身上,他努力收拾完朝廷的所有烂摊子,盼着给儿子一个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的国家,然后好让儿子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来替他实现宏图霸业。   娘娘,该用午膳了。   你先去把他们俩叫来。   苏泽有些惊讶,看了我良久才道,娘娘又忘了?殿下在皇上那里呢,公主早已不在园子了。   她这样一说我才反应过来,灿儿虽然依旧住在我这里,但是他日日早出晚归的,连早膳晚膳也不来我这里了。   皇帝每日都交给他不少功课,比上书房那时侯还忙,我已经许久没见他了。   思及此我实在有些疲惫,想了一会儿,我对苏泽道,你去廉政斋瞧一瞧,若是他们不忙了,叫灿儿过来用个午膳吧。   苏泽应声去了。   我低下头苦笑,我的儿子长大了,开始做事了。   我这当娘的想先他吃一顿饭都是不容易。   不多时苏泽便回来了,显然灿儿没同她一起回来。   怎么,他们这会子事多么?我问。   苏泽担忧道,这会子众位大臣们还在里头和皇上商议朝政,咱们殿下也在跟前陪侍着。想来是出了什么事,臣听御前的人说,皇上今儿个上午发了好大的火,还发落了两个大臣。   你可问清楚了,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一听也坐不住了。   苏泽道,仿佛是安庆那边出了蝗灾。   蝗灾?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蝗灾,难不成今年大旱了?可也不曾听说哪里有旱情呀。   我的心像一锅热油似的,瞬间焦躁起来,怎么也不能冷却。   苏泽看着我担忧劝道,娘娘别急,今夏雨水少,连京城都有些旱呢。只是咱们在园子里住着不觉燥热罢了。再说安庆那边本来苦旱久矣,只是严重与否罢了。   我道,想来旱的是厉害的,不然怎么会发了蝗灾呢?可怜此番百姓百姓们又要遭罪了。   毕竟是朝中的事,我这里着急也使不上劲儿,想了想我只好对苏泽道,你去准备笔墨纸砚,待我写一封信,问一问子欣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泽这才应声去了。   我三言两语的将事情写清楚,再让苏泽将信寄出去,我这厢心里才稍稍平静下来。   细细想来朝廷这几年其实也算不错。   自从与鞑靼的战争平复下以后,朝廷上一直没有什么大事。   百姓们都风调雨顺的,国库也充盈了不少。   安庆与荆州虽然本就是易旱之地,但这几年旱情却不大,况且朝廷每年都会派人安抚。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才让皇帝这样大发雷霆呢,我一时也想不出原因来。   晚间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来我这里。   我现在有些不安,但还是继续等着。   一直过了掌灯时分,眼看着都要用晚膳了,可是皇帝还是不曾来。   我的心里越发担忧了,连饭也吃不下。   苏泽只好劝我说,兴许皇帝有什么事牵绊不来了,让我自己先用着。   我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等着。   我知道的,皇帝就算不来也会使人同我说一声,他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一直到了亥时我还是不愿意入睡,只眼睁睁的看着蜡台上的烛火跳动,直到一节烛火燃烧殆尽,看着苏泽添上了新的蜡烛。   我叹了口气,准备入睡。   不想这时听见了外头珠帘响动。   我心念一动忙下了床,顾不上穿鞋便跑到屏风后面,才看见皇帝满脸疲惫的拖着脚步进来,身边没有任何宫人随侍。   皇帝看见我一身素白中衣慌忙的跑出来有些惊讶,子润,你怎么还不睡?   我不说话,只走到他身边扶着他进内殿才缓缓道,陛下不来,也不说叫人来传个话,臣妾心中担忧,如何能安然入睡?   皇帝兀自坐到榻上,看着我安慰的笑了笑道,今日事多,料理完了朝政已是不早了,朕想着你平日里睡得早也怕扰了你,便想自己在廉政斋就寝了。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子润,朕心里烦躁,只有见了你才能安生。   听他这样说,我便上前主动握着他的手,毫不避讳的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是我的夫君,你不回来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便是空对红烛,独坐天明,我也是要等的。   皇帝看着我道,子润,朕的臣子们跟朕不是一心,朕身边只有你了。   朕不如高祖们那样有雄才大略,能开疆拓土,但是朕自诩是个仁孝的皇帝。   可是今儿朕才知道,朕算什么仁君,不过是个被朝臣们蒙骗的庸碌之君罢了。   皇帝说完,脸色突然一改往日的温润,变得阴狠了起来,梁启那个逆臣,朕迟早要杀了他!   我的心一惊,看着他不说话。   皇帝接着道,田老大人为了朕的殚精竭虑了一辈子,连他的独子也是因朕被旧党迫害致死,梁启是他的学生,又被他视为亲子,朕原本瞧着田先生的面子才让他做了中书令。   不想如今,他却不能做朕的肱骨,竟要做朝廷的蛀虫,朕不能容他了。   子润,安庆与荆州两地,今夏旱的尤其厉害,如今发了蝗灾了,百姓们眼看着今秋便要颗粒不收,可是梁启竟敢扣下荆州知州与安庆府的折子不让人呈到朕眼前来。   哄得朕还以为旱情不大,他们自己料理妥当了,却直到发了蝗灾才知晓。   朕这皇帝做的有什么用呢,竟让小人这般哄骗……咳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皇帝尚未说完便咳起来。   我连忙手忙脚乱的帮皇帝倒水,又给他顺气。   但他还是咳了好一阵子,才倒在枕头上喘着气儿。   我瞧着他这样,心里难受得不行,不觉竟落下泪来,一面使人去请太医,一面又道,一起子眼光浅薄的小人罢了,左右都是要处置了的,你气什么呢!   皇帝见我要请太医连忙摆手,不要请太医,这深更半夜请了太医,叫外头知道了,恐又不安生了。   我无奈,那怎么办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咳的这么厉害?   皇帝低声道,朕这是气的,缓缓便罢了。   我低下头不说话,他这样隐忍疲倦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只觉说不出的心疼和难过。   皇帝见我担忧伤神,勉强扯着嘴角笑道,子润,你别忧心,朕的身子无甚大碍,朕且有两年活头呢,只是今日里被他们气得狠了。   咱们再加把劲,待过两年朕把朝堂料理干净了,灿儿做了太子,那时候咱们就能轻省了。   我看着皇帝柔和坚定的脸庞想起了灿儿,斟酌许久,终于小心道,皇上,梁家真的留不得了么,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皇帝不说话,许久才道,朕不能留他们,朕也想看着过往的情分网开一面,可是不能。   朕留了他们,朕的基业便留不住了,且不说这件事,他们梁家日日和景妃母子掺和在一起算计的什么,真的以为朕不知吗?   焕儿到底是朕的长子,这两年也的确为朝廷办了不少事,朕顾念焕儿,不想动他们。可是朕的底线就是不能危害朝廷,危害百姓,动了这个底线朕就不能容他了。   皇帝接着道,待朕料理了梁家,作为补偿,朕会下旨册封焕儿为郡王。   以后灿儿坐稳了东宫,朕便封他做铁帽子亲王,以后世袭罔替,世代无忧便是了,朕会告诉灿儿,让他敬重兄长的。   皇帝的话让我觉得难过,那我的灿儿怎么办呢,他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罢了,他那样喜欢梁家的姑娘。   那次见梁夫人我便知道了,他那样欣喜的样子,是真的将那个姑娘惦记到了骨子里的。   我的儿子难道注定不能同他喜欢的女孩儿在一起吗,他是那样好的孩子,我实在不愿让他遭受这般爱而不得为情所伤的苦痛,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   罢了罢了,身在皇家多的是身不由己。   这样的朝廷大事,我除了支持皇帝的选择,真的再无别的法子了   皇帝的话我都听在心里,但是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前朝的事,我又能帮上什么呢?   但是此刻,我只觉得我和他,竟真的像一对平常的夫妻一般,在深夜里共剪西窗烛火,商议着家事和儿女。   可是哪怕是平常的夫妻也并没有事事顺心的日子啊。   我依旧低着头,感受这一段苦涩又为难的沉默。   想了许久我才开口道,既如此,这两日便回宫吧,如今盛夏已过,外头又起了蝗灾,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皇帝道,朕也是这样想的,那你明日便料理起来吧罢,省得日子久了又出什么乱子。   透过雕花的窗棂,我仿佛能看到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树叶藤蔓。   远处黑色山脉在墨蓝色的夜空下起伏绵延着,天上月光明亮,却照不清它们的颜色和轮廓。也照不进人的心里。   翌日早起,皇帝来不及用早膳就带着郑灿处理政务去了。   皇帝昨日一连发落了两个朝廷要员,加上安庆和荆州的事,要处理的政务颇多。   郑灿跟在皇帝身边也有半个月了,虽说只是习学阶段,倒也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样子了。   且郑灿极其谨慎,当着外臣和诸位兄弟的面从不多言多语,只父子两人的时候他才会向皇帝开口请教。   皇帝也不得不承认,郑灿不愧是由皇后悉心教养长大的,行事说话颇有皇后的风范。   尤其是思虑长远,见微知著的能耐,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   皇帝虽满意郑灿,面上却总是一副严厉威严的样子,哪怕私下相处也是同他不苟言笑的。   今日早晨皇帝带着郑灿到了廉政斋。   因为时尚早倒也没有朝臣等着奏对,皇帝只吩咐人给郑灿端了一碗热牛乳并一盘子酥饼过去,便让他去摘录昨日上的折子。   皇帝的规矩,半个时辰之内郑灿需将外省地方官的折子看上一遍,需誊录紧要之处于纸上,给皇帝过目。   然后按照誊录的问题逐条撰写策略攻术及心得体会。   这一系列功课做完,便要又朝臣过来奏对了。   郑灿需陪侍在侧铺纸磨墨,聆听朝臣和皇帝的对话商谈。   午时,朝臣退出后。郑灿再接着陪皇帝用午膳,自然了,中间也是各种教诲和提问便是了。   这厢,郑灿摘录完了折子恭恭敬敬的放在皇帝案头前等着皇帝检阅,皇帝瞧了瞧沙漏。   今日迟了半刻。   又皱着眉头翻了翻郑灿呈上来两张纸有些严肃道,江州折子上说的民间私学的事你怎么不录呢?   父皇,儿臣以为江州的私学只是民间的几位富商募捐出来的学堂罢了,算不上紧要之事。郑灿有些惶恐。   皇帝道,我朝为了培养读书优异的士子,才在各州县设立官学。如今江州私学盛行,势必会影响江州士子之间的风气,这怎么不叫紧要之事呢?   反而像这一桩,热河官员奏报发放官兵钱粮,此乃报部之事,何须折奏?皇帝看的十分细致,一件一件的同他分析轻重利弊。   郑灿垂手恭肃侍立在侧,一件一件听着。   皇帝好不容易将郑灿的摘录指点了一遍,又皱起眉头训斥道,你习学了这几天怎么还是不曾进益呢,朕已同你母亲商量了,咱们在园子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如今是时候回去了。   你也是不小了,回去以后便不要再往上书房去了,该跟着你皇兄们一道在听政才是。可是你看看你这毛躁的样子,到时候不是平白让大臣们笑话吗?   郑灿听了心里一震,连问,父皇,这两日便要回宫了吗,为何突然要回宫呢,母亲不是说让儿臣过了年再进朝堂的么?   皇帝又板起脸来训到,你是天家子孙,日日在这园子里贪图享乐算怎么回事,你别忘了,安庆和荆州的百姓正受苦受难呢。   你入朝听政的事我已同你母亲商议过了,你如今不要想着别的,安心在这里习学才是!   郑灿听了他父皇的话,心中突然担忧起来。等回了宫,他还怎么去见簌絨呢?   上回还答应带着她出宫来着,等回了宫规矩森严的,他还怎么见她。   自从来了父皇这里习学政事,他几乎没怎么见她了。   只上一次父皇处理政事繁忙便让他独自回了晏春堂,他才在晏春堂外的竹林里见着了她。   她虽说是去竹林里散心的,可是他明白,哪有女孩子傍晚去别人家门口散心的。   可是还没说两句话呢,苏师傅便提着灯笼出来寻他了。   看着簌絨匆忙离去的身影,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她跑了。   他也想见她,哪怕不能说话只远远的看一看呢。   他长这样大,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惦记过一个人。   哪怕父皇的训斥也不能让他停止这样的胡思乱想。   想见却不能见,原来是这样的痛苦。   到底怎样才能见到簌絨呢?   皇帝后半段说的什么郑灿也没认真听,直到皇帝说完了,他才叹了口气,小心取了卷宗又去偏殿的案上写心得策略。   皇帝看着自己长身玉立的儿子此刻皱眉思索的样子,心中有一丝欣慰。   他虽从不当着皇后明言,但却不得不说,郑灿的眉眼终究藏了早年贵妃的影子。   尤其是这两年身量长成,他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同他记忆里的贵妃一模一样。   即便如今朝政繁琐,皇后贤德。   这几年间他也很少会想起当年的种种,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终究是眷恋那个女子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只觉得自己年少的爱情和遗憾,终于在郑灿身上有了交代。   郑灿虽然长的像贵妃,举止作风却像皇后。   尤其是说话的口气,思考问题的神态,简直同皇后如出一辙。   有时他同郑灿谈论朝政,他甚至会觉得他在同皇后说话,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言传身教,比亲生母子之间更为深刻的一种传承。   对于皇后,其实皇帝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那是他妻子,是替他孝敬母亲,抚养儿女,照应嫔妃的人。   年轻的时候他不爱她。   如今人到中年,她竟成了他唯一的安慰和倚仗,他在乎皇后,在乎她的康健在乎她的情绪甚至比自己的更为紧要。   这厢,待郑灿写完了心得策略,又安安静静在皇帝身边聆听完了朝臣的教诲,便到了午膳时分。   皇帝这厢正领着郑灿往偏殿走去,奈何郑灿在他身后磨磨蹭蹭的就不往前走。   他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又训斥道,你杵在那里做什么呢?   郑灿看着他父皇发火有些发怵,但还是鼓起勇气道,父…父皇,儿臣要告假半日,请您允准。   告假,你告假去做什么?皇帝疑惑的看着他。   儿臣……儿臣……   郑灿嗫嚅着,说不出来。   他已经想了一上午的由头了,奈何想不出来合适的。   他能说什么呢,和榕哥儿他们去打马球?   他父皇会骂死他的。   去练习射御,父皇一定会找人跟他一起去。   他到底该说什么父皇才能告给他假?   皇帝看着郑灿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原本又要训斥一顿。   但是转念一想,孩子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事也是正常的。   况且等他以后入了朝堂,进了东宫,哪里还能有自己的事呢?   便如他一般,这么些年了,他连一件自己的事也没有办过。   如今郑灿还不曾入朝堂,跟着他辛苦了这几日,便予他半日自在又有何妨呢?   皇帝思及此,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   去吧。   郑灿听见这两个字真是如蒙特赦一般,他愿意拿往后所有的运道,来换他父皇这一刻的宽容。   他惊喜至极,忙跪下向他父皇谢恩,多谢父皇!   皇帝看着儿子青春焕发的笑脸,阴霾了多日的心瞬间柔和了下来。   他缓声对郑灿道,好好儿的去外头放放风吧,以后不会有这样松快了。   郑灿看着皇帝眉眼弯弯的一笑,站起来便跑出去了。   皇帝也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住跑到院子外头的郑灿。   回来!   郑灿重又返回去带着疑惑道,啊?父皇还有何吩咐?   皇帝想了想,你母亲许久没有见你了,先回晏春堂同你母亲用了午膳再去外头。   得嘞,儿子谨遵父皇吩咐,这便同母亲用午膳去,请父皇放心!郑灿这会子简直欢快的不行。   皇帝看着儿子恨不得一蹦三跳的身影慈爱的笑了。   不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自从到园子里住着,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忙碌过了。   昨日跟皇帝商量着要回銮,今日我这里就得把各项事宜都安排上,各种花销账目,人员车马什么的又是一个大工程。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段犯了懒,总之料理起来不如以前得心应手了。   幸好苏泽还是一贯的能耐,这些琐事一上午便安排了个七七八八的。   我这厢正靠在枕头上歇着呢,突然苏泽面带喜色的进来道,娘娘,咱们殿下回来了,说要陪着娘娘用午膳呢。   我心中一喜忙对苏泽道,怎么回来了呢,你快去,让小膳房加两个菜,就是灿儿爱吃的那几样!   诶!苏泽这才应声出去了。我透过琉璃窗子瞧见灿儿已进了院子,奔着我这里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安康!灿儿满脸都是喜滋滋的。   像他父皇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一般。   我看着他笑到,快坐下来吧,好些时候都不见你了,你父皇那头不忙吗,怎么舍得放你回来?   儿臣向父皇告假了的。他自顾着从桌上拿了个桃子坐到我身边来边吃边道。   母后你不知道,儿臣这两日快累死了,父皇让我看折子,看的头晕眼花的,一言不合便训斥儿臣,快把儿臣训傻了。郑灿抱怨道。   我笑着道,你这才几日啊,便受不住了,你父皇日日这般都快半辈子了,他又找谁说理去?   咦?好端端的你告假做什么呢?我突然问道。   郑灿想了想道,嗯也没什么要紧事,父皇让我来陪着母后用午膳呢!   我一听稍微有些失望,用手朝他身上打了一下,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子,你父皇不说让你来,你便不想着来看看你娘么?   郑灿绕到我身后来给我捏着肩膀,一边哄道,怎么不惦记呢,我是母亲生的,母亲还不信我么?我日日惦记着您呢,只是父皇留给我的课业太多了,顾不上罢了。   再说了,我娘可是这世上最贤惠宽厚的皇后娘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了,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小事怪我呢?   我听了他的话心头一震,只觉得一股苦涩灌满了我心里的虚妄,让我此刻口不能言。   心不能想。我只能庆幸,此刻灿儿看不见我的表情。   见我不说话,他真的以为我生气了忙接着道,母亲,你真生气了吗,都怪父皇总是不让我闲着,以后我必定日日在母亲跟前孝敬!   我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态,笑到,混说,怎么能怪你父皇呢?你一个大小伙子不去外头办差日日在我跟前算怎么回事儿,你且放心,母亲不怪你。   嘿嘿,母亲对儿子真好!   正说着呢,外头有宫人来回道可以用膳了,郑灿一听这才连忙过来扶着我往偏厅走去。   本想着多日不见好好同他说说话儿啥的,但是这孩子狼吞虎咽的跟两天没吃过饭似的。   慢点吃,你在你父皇那里连好好用膳也不能吗?我疑惑道。   他想了想道,父皇早晨总是让人给儿臣做一碗热牛乳,在放一些糕饼,不到午间儿臣便觉得饿了。   我听了不说话,心里有些怨怪皇帝。   这是做什么呢?这么大个小伙子正长身体呢,皇帝真是太不周到了。   我想了想开口到,灿儿啊,以后……   不想,不等我说完,他便放下碗道,母后儿臣吃饱了,适才同榕哥约好一同去练习射御呢,这便去了,待儿臣晚间回来再陪着母后说话。   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刚想说什么他便拔腿跑出去了。   我看着他扔下的饭碗,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咽回去,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他到底做什么去呢,要这样匆忙。   罢了,许是在皇帝处拘的久了,赶着出去放风吧。   这厢,郑灿撂下碗便撒腿跑出了晏春堂,看着外头一片翠绿的竹林,心里觉得松快极了。   他哪儿也不去,他就是要找簌絨去。   马上要回宫了,回宫后他就不能再见簌絨了。   他要好好见一见簌絨,同她一起出去玩一遭。   没有旁人在身边的。   这般想着,他自己一气儿走到了萱芳阁的外头。   萱芳阁是宣嫔和五公主的住处,簌絨是五公主的伴读,此刻必定也在这里呢。   可是他该以什么理由进去呢,或者又该怎么让她出来?   郑灿独自徘徊了半个时辰也没想到法子。   他不敢进去,也许因为害羞,他终究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   想他逃过了父皇,瞒过了母后,如今竟然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他突然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突然,郑灿望着远处眸光一闪,他看到一个小丫鬟抱着一摞书正往萱芳阁门口去呢,那个小丫鬟他认得,就是簌絨身边的那个。   如此想来,簌絨竟真的在里头了。   他为自己猜对了而欣喜不已,心想,今日的运道真是太好了。   他连忙上前拦住了那小丫鬟的去路。   你们家姑娘可在里头?郑灿这般问道。   小丫鬟看着郑灿有些惊讶,她是认得郑灿的,也知道他跟自己家姑娘的手尾,遂还是很快镇定下来点了点头道,四殿下找我家姑娘有事吗?   郑灿诚恳道,我确有些事要同你家姑娘说,你可否替我传个话儿,我在前头得亭子里等她。   殿下放心,回去我便同我家姑娘说。   郑灿听她这样说放心了些,又道,要悄悄儿的,别让人知道了,明白吗?   殿下且放心吧,我必定给您办好了。小丫鬟笑了笑,转身进去了。   郑灿看着那小丫鬟往里走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   转身往亭子里走去。可是刚坐下他又不安了,簌絨到底会不会来见他呢,会不会嫌他这么久不露脸而不愿意来呢?   他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过。   这边,簌絨正在陪着五公主下棋,看着五公主这会子昏昏欲睡的样子她也有些无聊了。   不想,侍女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说四皇子此刻在亭子里等着她,说有要事相商。   一听这话,簌絨只觉得仿佛天上的光都透过房顶照到她心里似的,一瞬间眼前都明亮了许多。   羞涩和喜悦各掺一半的融进她心里,连五公主昏昏欲睡的寡淡样子在她看来都好的不行。   五公主见簌絨突然喜上眉梢,娇羞的掩不住嘴的样子,只以为她是赢了棋而高兴不已。   遂有些生气道,簌絨,我知道这一局你要赢了,那你也不必高兴的这样明显吧。   簌絨这厢定了定心神,整理了表情才看着五公主道,公主恕罪,适才母亲派人传话说家中有事,让我此时回去。还望公主见谅。   五公主正好也困的不行了,冲她摆了摆手敷衍道,行了,走吧走吧。   簌絨如蒙大赦,忙从榻上下来认真同五公主告了别。   这才匆匆忙忙的出了萱芳阁。   穿过萱芳阁门外的荷花池,她果然远远的便看见一身天青色锦袍长身玉立的郑灿,正背对着她站着。   她听五公主说,皇后传令要准备回宫了,她真的以为不能再见他了。   此刻,她在他看不见的方向激动的不能自己,她看了一眼那个身影,这才拂了拂前额毛茸茸的碎发,敛袖缓步向亭子走去。   殿下!   日思夜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郑灿这才扭头转身,他看着这个一脸欣喜的女孩子,这个望着他,眼睛里就有光的女孩子。   他终于觉得,不论是战战兢兢的说谎,还是忐忑不安的等待,在这一刻竟都是值得的。   可他毕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羞于向自己的心上人表达情谊。   即便他如此眷恋这个女孩眼中动人的光芒,可是他终究不知以什么样的方式将自己这些日夜里,忐忑不安的惦记和想念在这一刻宣之于口。   簌絨看着他这样满脸通红,吞吞吐吐的样子,率先开口道,殿下今日不用去廉政斋么?   嗯,我向父皇告假了……   彼此沉默半晌,还是郑灿鼓起勇气道,上回你在晏春堂外的竹林里头等了那么久,回去的时候可曾晚了?   不曾。   簌絨听他这样说有些不自在,想说些别的,又听他道。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怕你回的晚了,家里头责备。也怕你来找我被人瞧见了,让别人无故指摘什么,这几日,我做什么都不安生,心里总想着你那一日匆忙离去的样子,竟什么都顾不得了。   如今可算见了你,我只想问一问,簌絨,你好不好?   簌絨听他这样说,心里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她自己何尝不是日夜惦记着他呢?   她一直都知道的,他的心同她是一样的。   思及此,心底竟慢慢的涌出一股甘甜,如蜜糖一般的,小心的将她的心思包裹了起来。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笑道,自然是千好万好的,你不必时时挂念我,你好好儿的在陛下跟前当差才是了,若是让皇上知道你不认真,少不得要训你了。   郑灿不语,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似的物什,递给身旁的姑娘,道,这是我母后亲自做的果子,我吃着不错,你尝一尝。   簌絨有些害羞的接了过来,拈起一个尝了道,不愧是娘娘的手艺,酸甜可口,甚好。   郑灿看簌絨爱吃也觉得心声欢喜,便道,你爱吃就好,我母亲的厨艺连我父皇都称赞呢,从我幼时起,我平日里吃的糕点果子都是我母亲自己做的。待以后,你若是爱吃什么,我母亲也会做的。   少年心里最隐秘的心思,在这一刻,不觉宣之于口。   簌絨听了郑灿的话,微微有些诧异。   皇后娇养自己的幺儿子,愿意为他做些蜜饯糕点的也正常,可是自己算什么呢,一个臣下的女儿罢了,凭什么让当朝皇后亲自下厨呢?   除非,是他想让自己跟皇后有什么联系呢?   簌絨看着郑灿眉宇飞扬的样子不说话,心里满满的都是娇羞和幸福。   良久她才抬头问道,殿下既是告假了,这半日要去做什么呢?   郑灿想了想,我倒是跟我母亲说过要和榕哥练射御去,只是细想来却没什么意趣。   不如这样,咱们一同去看阿烁吧,这些时日也不知她在外祖家过的好不好。她在时我虽总是嫌她,如今她不在跟前我却有些想了,如今我们且瞧瞧她去   啊?只我们二人么?簌絨有些惊讶。   自然了,他们都忙着,咱们就不叫了。你,你这里还忙么?郑灿看着簌絨,表情带些小心。   不忙。   簌絨睁着大眼睛看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郑灿听了这两个字开心的不行,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道,那便好了,如此我们便可一同去了。   簌絨听了郑灿的想法心里复杂的不行,她虽然同五公主说过了,这半日也不用去陪她了。但也怕自己和郑灿去外头街上逛顽被她家里知道了。   她父亲是那样看重门风与名声的人,她母亲又是那样谨慎胆小,若让她们知道自己与郑灿大摇大摆在这京都的大街上晃悠,怕不是会训死她。   可是她看着郑灿的眼神,自己一点也不想拒绝。   于是她道,好。   郑灿也笑了,看着她道,多谢你。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第十章 南风吹其心   ​   秋来高爽,没了夏日的燥热。午后只有薄薄的一层阳光照到人身上。看着清淡明亮,并不如前几日那般惹人厌烦。   郑灿和簌絨他们走的这条街十分热闹。   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食肆和商铺,里头收拾的干净,有齐整的掌柜和伶俐的小斯在里头招呼客人。   也有连铺面都没有的小商贩,便窝在那矮墙根下,或立一个红泥小炉,并几张桌子,便是一个酸梅汤的铺子。   也有架一个棚子便在下头开炉打铁的行头,有农人进去,你要什么样儿的家伙什,只一说人便能给你照原样儿打出来。   还有热闹至极的瓦肆勾栏,里边说书的,唱戏的,还有各种吃食茶水,是京都人凑热闹的好去处。   郑灿也听他师傅说起过,高祖之时,坊市分离。   几时开市,几时闭市都受官府严格管控,连普通买卖都有专人管理,需记录在册,而他父皇这一朝则大为不同。   当今皇帝主张以怀柔之策训化百姓。   注重文学科举,由此文人士子增多,朝廷政令不再抑制商贾贸易往来,连蓬门荜户都可在缴纳商税之后在自家门前摆摊贩货。   郑灿总是不能明白,为何他父皇每天起早贪黑的要那样劳累。   如今他终于看到这街市上的繁华和人们的来往匆匆,赖以的是朝廷殚精竭虑斟酌出的每一条政令。   他虽不知高祖时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想自己看见的一定就是最好的样子了。   他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簌絨,见她难掩欣喜的脸上透着一丝掩不住的热闹,心中顿觉欢喜。   看了一眼她握在袖子里的双手,原本试探着想要牵一下,奈何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理由。   簌絨逛了一会儿,扭头看向郑灿,殿下,苏大人家到底在何处呢,这街上恐要逛完了。   大约是在前头的银碗胡同吧,咱们再往前走走……郑灿也不知是真不确定还是假不确定。   你瞧,那里有一家胭脂铺子,我们去瞧一瞧吧,你今日同我出来,我也送你一件谢礼如何?   簌絨还在一片茫然中便被郑灿牵着往前面的胭脂铺子去了。   她其实不爱什么胭脂钗环之物,只是看着他那样兴致盎然不愿阻止罢了。   她看着郑灿牵自己的手,低下头微微翘了嘴角。   铺子里的东西看着是挺精巧的,精致的珐琅彩瓷盒子里装着淡红胭脂,还有仿制的蓝色翠玉钗子。   只是她自己从不爱擦脂涂粉的,看着这些玩意儿也只觉得好看而已。   郑灿倒是一股脑的催掌柜的将顶好的东西拿上来,她看着他仿佛要一掷千金的大爷模样不觉有些好笑。   她一错眼儿到瞧见了束在阁子上的一个檀木小盒,她瞧这那盒子好看,便让店里伙计拿下来瞧。   只见那盒子里也不是旁的贵重物件,只放了一个绿檀的木梳,材质倒是不错,触手温润。做工也极精细。   那上头嵌的亮眼的小珠子不是红宝,她仔细瞧了瞧,竟是红豆。   这物件倒是精致,只她还来不及问,不想便被郑灿夺了去,连问价钱。   那掌柜看了看他们,伸出两个手指头道,绿檀珍贵,二两银子便可。   无妨,二两便二两。郑灿这般道。   他自己在怀中摸了一通才想起来,他根本就没带银子。   这下才是真的窘迫了。   他本想在身上摸索出一个值钱的物什来换的,这边簌絨早看出了他的窘迫,径自将那绿檀红豆梳子装好,还给了掌柜。   拉着郑灿出了铺子,只同他道,这里不好,我们别处逛吧。   郑灿有些羞愧,只好随着她出去了。   他真是气恨自己,怎么只知一股脑的出来,竟不说带银子呢,外头什么不要银子。   这厢他也无法,只回头看了看那铺子上头的牌匾记住了名字,跟着簌絨往前头走去了。   这厢过了银碗胡同,一转角便到了左春坊那边。   郑灿仿佛记得他母后说过,左春坊里是舅母筹建的悲田院,收容京都各条街上晃悠的乞儿与重病不能诊治的穷苦百姓们。   郑灿的心里带着一丝悲悯,也带着一丝好奇,想要去看看。   悲田院建在左春坊的僻静之处。   听说里头规模不算小,可是他眼见着门脸儿却不大,只边角处开着一扇六尺宽的樟木门,门外有一个粥摊子。   他刚走到门口,要抬腿进去的时候。   不想里头冲出一个慌慌张张的小斯,竟迎头撞了他,奈何气力不足竟自己弹到了地上。   郑灿看着这个瘦小伙计,滚到地上也不说疼,只自己嘟嘟囔囔着自顾拍打身上的泥土。   什么人呐,不晓得道儿窄么,非要站正门口!留着眼睛占地儿么!   郑灿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打量着这个滚到地上拍打衣服的伙计,瞧了一会子才瞧出来。   这个头戴瓜皮帽,身穿对襟衫,一身伙计装束的人,不是阿烁是谁?   诶,哥,你怎么来了?   阿烁这厢竟看见自己的哥哥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自己眼前,立时便喜的眉眼弯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来。   郑灿原本还有些怀疑,但见眼前之人抬头一笑,又喊他哥哥,这才十分确定了。   眼前这个小斯模样的人竟然真的是他自己的妹妹郑烁。   这厢也顾不上身旁同样惊讶的簌絨了,只自己上前扯住妹妹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才道,阿烁,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瞧你穿的这是什么,舅母就是这样待你的么?   原本郑烁看她哥哥眼里的怜惜有些自豪,可是最后一句她便不愿意听了。   舅母那样聪明有能耐的人,曾那样用心教导她,她哥怎么能那么说,这话让舅母听见了多寒心?   她睁了大大的眼睛看着郑灿道,哥你说什么呢,你不知道舅母有多不容易,你看看这悲田院里几十个流浪乞儿都是靠舅母才安稳下来的。要不是舅母,这里又怎会这样安稳平和呢,哥你不知道别说!   郑灿当然明白,阿烁虽然在宫外待了些时日,对民间的了解比他日日从奏折上了解来的要深刻,但他不是不明白为生民立命的道理。   只是,这是他的亲妹妹,是他记事起就疼爱的妹妹,他不愿她日日粗衣布衫在这里忙碌着,将自己搞的灰头土脸。   她是他从记事起便疼爱的妹妹,纵使他有时候嫌弃她骄纵不讲理,他终究是心疼她的。   哪怕她此刻不理解他的关心他也不恼,只伸出手来亲自将她面颊上的一抹沾上的脏污拭去,低声哄道,同我回去吧,在这里不是常事,咱们母亲也惦记你呢。   阿烁并不接这话,只看着哥哥为她擦脸上的污黑,只笑到道,原是这个,许是适才我倒腾锅灰的时候弄脸上去了,哥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啊,认识了个做药的师傅,我才知道,这锅灰也是一味上好的药引子呢。   哥,你说的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和父亲母亲都惦记我,但我不想回去。   回去有什么意思呢,姐妹们也不愿意同我来往。如今在外头住了这些时日,我也想明白了,与其回去同她们斗嘴攀比,倒不如跟着舅母在外头做些有用的事。   你不知道,我如今的日子可有意思了呢,天天忙的不行。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咱们表姐,就是咱们舅舅的长女,涫彤姐姐也在呢,大事都是她来安排,我只打打下手罢了。   舅母平常也来,只是今日不在,听说又去参加太太们的赏花宴了,顺道化个缘回来,我跟你说呀……   阿烁正兴致勃勃的要说另一件事,忽听里头一缕清润爽朗的声线传来,阿烁。   三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绛色窄袖衣服的女孩子在远处站着,嘴角含笑看着这边。   见她走来,阿烁扭头笑着叫了声,姐姐。   这女孩笑容明媚,行为爽利,灿儿看着她仿佛有些面熟,细想想,她眉宇间倒是有他母亲的样子。   想必这便是他舅舅的长女,阿烁嘴里的涫彤姐姐了。   那女孩含笑问阿烁道,阿烁,这两位是你朋友吗。   哦,姐姐,这是我哥哥,这位是我五姐姐的伴读,也是我唯一的朋友,簌絨姐姐,他们就是来看看我过的怎么样。阿烁道。   涫彤听郑灿是皇子,并没有急着行礼问安,反而看着他们笑了笑。   原来是表弟啊,我竟从不曾见过,原来是这样的一表人才,风姿迢迢啊。涫彤看着郑灿一脸欣赏。   郑灿一个男儿,素日里也知道自己长得好,只从不曾被人这样直白的夸过。   如今被这个涫彤表姐上来这么一说,倒有些害羞了,但他还是对她行了个平辈礼道,表姐好。   嗯,好!苏涫彤一派大方飒爽的样子。   又看着簌絨笑道,原来这位便是簌絨姑娘,长的真好看。早听阿烁说在宫里时你待她甚好,与那起子酸腐小姐不是一个样儿,姑娘心性儿好,着实让我钦佩。   簌絨看着苏涫彤十分诚恳的表情,内心十分有好感,笑道,不敢当,涫彤姐姐过奖。   苏涫彤摆手一笑道,不必客气,今日咱们一见以后便是朋友了,得空了且来这里找我,我带着你们出去逛。   对呀,在这京都里头逛着玩儿,涫彤姐姐可是行家,这近旁的哪个坊市哪条街,没有姐姐不知道的!阿烁有些自豪地拍着涫彤的肩膀。   郑灿道,既如此,现下便去外头转转吧,咱们也好不容易出来一回。   苏涫彤想了想道,三里铺最是热闹,咱们上那儿去吧。   众人道好。   三里铺不同于银碗胡同和安乐坊,那是京都里有些地位的人逛的地界儿。   三里铺里摆摊的小商贩更多一些,有推着小车卖糖葫芦的老翁。还有吆喝着卖菜卖瓜的妇人,有简陋至极的木匠铺子。还有现买现做的糖人儿。   同他们刚刚逛过的相比,又是另一番不同的热闹情态。   嬉笑怒骂,市井俚语充斥于耳。郑灿看着这些,打心眼儿里认识到了什么叫人间烟火,民生百态。   阿烁其实也没怎么来过这里,她和簌絨俩人手拉着手到处看着,最后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儿上走不动了。   涫彤见此,便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来与那吹糖人的老翁,嘱咐他为两位姑娘捏两个喜欢的人物。   阿烁要一个,王昭君簌絨要一个,白娘子。   那老翁笑着应了,随即取出两块泥来,各种小工具摆弄一番,人的五官便出来了。   三个姑娘颇有兴趣的在一旁看着。   郑灿在旁看了一会儿,心里一合计,对她们道,你们先在此处逛逛,我自己到那边看看,过会子再来找你们。   姑娘们道好。   谁知郑灿离了她们,撒腿便朝街头跑去了。   少年一路气喘吁吁,离了三里铺来到银碗胡同,重又去了开头见的那家脂粉铺子。   他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才抬腿进去。   正巧那掌柜的不在里头,只一个伙计在招呼客人,看见这个锦衣俊美的少年人便知他是刚刚来过的那个。   但他只作不认得,笑着迎上去道,小公子,要点什么?   郑灿视线环绕一周,指了指架子上那个锦色盒子道,那个物件儿,给我看一看。   伙计径自爬上墙梯将那盒子取下来交给郑灿道,小爷,这东西就一件了。   郑灿仔细看了看,的确是适才簌絨看上的那把红豆梳子。   他想了想,抄手从腰间拽下了一个玉坠子,递给那伙计道,我拿这个来换,怎么样?   伙计接了这形状灵巧的玉佩来看了一番。   他虽看不出来这上头雕刻的花纹,但他看色泽知道,这是十分罕见的独山玉,极富贵的人家里才有。   他赶忙应了,好好儿的将这公子送出了门口。   郑灿将小盒子揣进怀里,有些欣慰的低头笑了笑。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腰间,心里到底是有些惋惜的。   那是他父皇赐给他的随身之物,虽从雕刻上看不出名贵,但是极其罕见的独山玉。   可是如今,他还是换出去了。   他兀自叹了口气又往三里铺赶去。   阿烁这厢见她哥哥这么长时间才来,不免怨怪了一番。   四人又略逛了逛,涫彤看天色有些晚了才道,院里事多,她们要早些回去了。   又安置郑灿和簌絨早些回去,待到天晚了必然有许多不便。   阿烁连连道是,如此便要跟着苏涫彤往悲田院去了。   郑灿看着阿烁离了他们一大段距离,又大声将她喊回来。   哥,怎么了?有事要嘱咐我么?阿烁道。   郑灿看着她道,你,你真的不同我回去么,父亲很惦记你。   阿烁看着他哥哥,眼里有些不舍。   哥,我知道你们惦记我,家里只有你和父亲母亲是真的为我好。可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你看看这京都的大街上,如今你还能瞧见一个乞丐讨饭的光景嘛。这都是母亲和舅母她们的功劳。你瞧如今这些人安居乐业,有吃有喝的,这是父皇半辈子励精图治劳心劳力才换来的呀!   哥,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个孝顺的女儿,可是自从我来了这里才知道,父皇母后的劳累和辛苦,绝不是我在跟前撒个娇,讨个巧便能抚慰的。   咱们的父母真的太不容易了,他们比这世上任何父母都要辛苦,因为他们不仅是你我的父母,更是这天下人的父母。   我不想回去锦衣玉食着天天跟别人吵架斗气了,那没有意义。我就是不会作诗作词,我也不想难为自己了,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平和而真实,是我想要的。   阿烁不管他哥哥惊讶复杂的眼神。   低头笑了笑看着他道,哥,我知道你疼我,有空你就来看我吧,回去告诉父亲母亲我这里很好,不缺什么。   说完也不管他哥哥还有没有话要说,径自转身离去。   郑灿看着阿树离去的身影,震惊在那里,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他不相信自己那个骄纵任性,不讲道理,唯我独尊的妹妹,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他看着这烟火气十足的芸芸众生,也开始忍不住的思考。   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那个娇蛮任性需要一直呵护让着的妹妹此刻竟然让自己觉得这样愧疚和无能。   簌絨看着郑灿在那里发着呆不动弹,轻轻上去将他唤醒,殿下,时日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郑灿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天边泛黄的日落。   点点头,温柔的看着身边的女子道,好,我送你回梁府。   梁府并不在这里,而在十里地之外云华街上,郑灿只好和簌絨穿过三里铺和银碗胡同往云华街上去。   伴随着暖融融的夕阳,郑灿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走在街头。   他看着这个女孩贞静和婉的面容,灿若星河的眸子里看着他就有光散出来似的。   心头一暖,耳边虽然杂乱,偶尔有一两声,街边店铺小二的吆喝,或又冒出来孩童的喊叫。   总之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只让他觉得是这热闹才衬出了平静美好。   他明白阿烁为何不愿意同他回去了,纵然他们不缺父母的爱护,有母亲为他们用心打造出来的家常感。   但是,这终究比不上这里的烟火气。   他看着身旁的姑娘笑了笑,牵着她朝着华美的夕阳走去。   当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俩人终于磨蹭到了云华街的街头。   殿下,我这便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园子吧,免得让娘娘和陛下担忧。   你等等……   郑灿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色盒子递到簌絨眼前。   这个给你,便当做,当做是你今日陪我逛街的谢礼了。   簌絨接了,小心的打开,竟是那把绿檀红豆梳子。   她有些惊喜的拿起看了一会儿,才道,你不是身上没有银子么,怎么弄到的。   郑灿不看她,眼睛飘忽了一圈儿才道,我将腰间的坠子抵了。   这怎么行,我哪里值得你这样?那可是陛下赏的,如今竟随便给了别人……   不行!你将这东西送回去吧,我不要了!簌絨大惊,忙将手里的盒子推过去。   郑灿看着她无奈道,你且收着吧,那不是什么重要物件,父皇赏我的还有许多呢,况这会子,人家早打烊了,我上哪里还回去?   那要不明日里……   嗐,你安心收着就是了,你我便不必如此了。快些回去吧,免得你爹娘担心。   簌絨这才惴惴不安的收了盒子,恋恋不舍的往家走了。   郑灿也不动弹,就那样借着月光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去的背影。   大约走了有一里地那么远,簌絨猛然间回头,看见月光下,那个玉树琳琅的少年仍旧在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她突然再也不想走了,拔腿便跑了回去。   一气儿跑到少年面前,气喘吁吁,脸色微红的看着他,口齿清楚地说到:   殿下,你知道吗?今天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快乐的一天,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满足过,感动过。   殿下,我真的谢谢你,是你让我有这样好的时光。   郑灿看着突然冲回自己面前的姑娘,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让他这样兴奋感动。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激动的声音都颤抖了,他拉过她的手许诺道,你信我,我会让我母后同你家提亲的。   我会娶你。   一定。   哪怕是一场年少的幻梦,这也是一场比所有希望和承诺都要绚丽感动的幻梦。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所以哪怕后来时光荏苒,记忆模糊遥远的像一个不能辨别的梦境,郑灿也没有忘记今天这一场,纯洁的如同初雪一般的月光。   还有这场月光下,那个看着他眼里就有光的女孩。   殿下……我等你。   这厢,我自己在内殿里来回着急的踱步,郑灿到底哪里去了,用过晚膳了也不曾回来。我心里担心的不行。   苏泽进来道,娘娘,有消息了,听南门上值班的侍卫说,殿下下半晌从那里出去了。   到园子外头了吗,他出去做什么呢,只他一个人还是同别人一起。   和,和梁家小姐。   我闭上眼睛,心底涌出一片苦涩。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梁启一心要和皇帝作对,皇帝也下定决心要除掉梁家,灿儿如今却同梁家的女儿难舍难分。   这个局,我要怎么破才对?   苏泽见如此忙上来柔声劝道,娘娘且宽心才是,少年人情意深重,思虑不周也是有的,待以后大了,自然能知晓娘娘的苦心,有所取舍。   正说着呢,外头侍立的宫人进来禀报,娘娘,殿下回来了。   我心下稍安,道,让他进来。   郑灿大约是着急往回赶路,衣袖袍角都有些乱了。   只脸色红扑扑的,像有什么喜事一般。   进来倒是先跪下道,儿臣外出晚归,让母后忧心了,如今特来向母后告罪。   我低下头为他沏了一杯热茶,道,无妨,过来坐吧。   灿儿见我不怪他,也不怕什么了,径自起身挨着我榻上的矮几坐下。   我一旁将沏好的茶递给他,一旁缓声问道,今儿下午做什么去了呢?   出去了一回,到舅母经营的悲田院瞧了瞧,也见了阿烁。郑灿随口道。   我叹了口气才道,这几年啊,并没有怎么让你去外头瞧过,除了早年跟你师父出去过两回,再没有了吧。   说起来,这也是我的不周到。我总觉着外头不如宫里安稳,再者,你年纪轻有些事不能应付。只是你毕竟是皇子,总这么不知人间疾苦的也不好。这回出去,可长了什么见识么,见了你舅母不曾?   他道,舅母倒是不曾见,但这回瞧得地方不少,瞧了富人的活法,也瞧了穷人的乐子。大家除了吃喝也是各有活儿干,倒是同咱们一样。   如今百姓们安居乐业,商贾自由,农人有田可耕,都是父皇励精图治的结果……说到此处他看了我一眼,又忙道,自然了,母后也是功不可没的。   我道,知道你父皇励精图治,便更要在你父皇身边好好习学,待以后出去办差,为你父皇分忧才是。   如今咱们后天就要回銮了,你父皇决定回宫里以后便让你入朝听政。你要早做准备才是,免得到时候出了差错,让臣工们笑话。   郑灿道,母亲放心,儿子一日也不敢懈怠。   我又道,你适才说,见阿烁了,你妹妹如今怎么样呢,在宫外可还习惯?   郑灿想了想,儿子瞧着,阿烁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像换了个人似的,可见舅母教导有方。   她不仅习惯了外头民间的日子,而且不愿意回来了。母亲,阿烁说她宁愿跟着舅母做些有用的事,也不愿意回来再同姊妹们吵架了。以前我事事让着她,如今瞧着她倒比我强了许多呢。灿儿低下头苦笑。   我听了有些欣慰,真不敢想这话是我那个娇蛮任性的女儿说出来的。   我笑了笑道,还好她受你们舅母的教,这事也算我没有白费心思,如今呢,这也算千年的石头开花了吧。你和阿烁都是母亲的孩子,在母亲眼里素来没有谁好谁差的说头,况且你是哥哥,素来比她懂事,母亲都知道。   灿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脖子,只道,母亲圣明。   我看了看窗外又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晨又得去你父皇那里呢。   是,儿子遵命!   看着郑灿挑帘子出去了,我还是独自盘腿坐在炕桌前沉思着。   世道越发艰难了,即便我曾经自诩自己能洞察人心如今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绝口不同灿儿提簌絨的事,是因为我知道,提了便是一场争执。   我不想因为这事弄得到最后母子离心,反目无情,我辛苦教养他一场不是图这个的。   幸好近来也不是全无好事,灿儿适才同我说阿烁如今大有改观,我听了这话实在欣慰,到底是我的女儿,我是真的惦记她,盼着她好。   当她能明白,口舌之快并不算什么能耐的时候,也就有一半的明事理了……   娘娘,不早了,歇息吧。   是苏泽,我看着她点点头道,后日就是回銮的日子了,咱们今儿个的安排都吩咐下去了么?   苏泽想了想道,吩咐下去了,皇上那里还有些细节需得商议,不过费不了多大功夫,臣明儿个就去安排。   我笑道,多亏了你,我如今老了,身子也不好。两个孩子也不省心,要不是有你,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娘娘言重了,臣伺候娘娘就寝。苏泽上来扶我。   我笑到,不必了,你自去睡吧,今儿咱们都够累的。   多谢娘娘体恤。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深夜,渡云桥边依旧是一列鳞次栉比的琉璃宫灯。   照的溪水都是晶莹剔透的。   方素白看着姗姗来迟的姑娘,上前握住她的手惊喜道,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我都来了好一会子了。   苏泽低下头不说话,方素白又道,怎么,皇后那里还是很忙吗?   不忙 娘娘心情不好,我多陪了陪。苏泽道。   方素白想了想才接着道,小泽,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是我不好,但以后不会了。   训民政要我交给皇上了,师傅曾经说得我也都做到了。如今我想问你,你,还愿意回宫吗?   苏泽知道他的意思,有些害羞道,我,我自然要回去的,娘娘……   不想方素白直白的打断她,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打算向皇上告别,反正我在朝廷里也没什么官职,要走也容易。   苏泽大惊道,皇上那样看重你,你不愿在朝廷当差吗?   方素白摇头苦笑道,你们后宫明争暗斗的,前朝何尝不是如此呢,甚至比后宫更为严重。师父以前对先帝对朝廷忠心耿耿的,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旁人更别说了,早年间的旧党曾经大权在握,最受圣上倚重,如今还不是七零八落的,死的死,贬的贬。   便是后来的新党,扶持当今圣上,也一枝独秀了这几年,如今还不是让陛下不喜,如今铆足了劲儿的对付他们。   皇上如今倒是倚重我们这些文人士子们,焉知来日怎么样?便是皇上一直看重,以后新帝登基也是另一番光景。   我算是看透了,什么名利权位,都是假的。自己这辈子活的自在最是要紧。   你跟着我走吧,我想带你离开京城,咱们去塞北看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还能来年去江南看梅雨,我们从北到南看它个一遍。   到时候你喜欢哪里了,咱们就在哪里买套宅子住着。你住的腻了咱们就去别处。你爱吃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你要玩什么,咱们就去玩什么。我这几年也略攒了些家私,足够你我花用的,你道好不好?   苏泽听着方素白的描述有些心动,她幼时囿于内宅,长大后又困在宫墙内。   有生以来她都没有自由过。压根儿都不敢想那种她说怎样就怎样的生活。   方素白的话像一副美好的花卷,戳中了她心中最隐秘的渴望。   让她来不及思考便道,好。   方素白大喜,立时将她抱在怀里。   低声道,我就知道你同我的心是一样的……小泽……   既如此,你明日便同皇后说吧。你伺候了她这么多年,她会成全你的。   苏泽一惊,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爽利爱笑,温和明朗的女子如今无奈愁苦的模样。   当年她像郑烁那样大的时候,作为犯官之后充入掖庭,同当值的宫女太监哪个不是欺负她。   是皇后将她带到身边来,对她悉心抚慰,好生照顾,她才活成了如今这样。   那个偶尔暴躁却从不把她当奴才看的女子,那个同她说话总是,咱们,咱们……的女子。   如今病弱憔悴,正被人虎视眈眈的谋算着,她怎好离去?   思及此,她一把推开方素白的怀抱。   一字一句口齿清晰的说道,素白,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为何?   素白,我谢谢你这许多年一直等我,我也很期待你承诺给我的日子。   但是我不能,皇后娘娘对我恩重如山,待我如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我不能这么不管不顾的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她如今又体弱多病,两位殿下也不在身边,我怎么能只顾自己?苏泽十分动容。   方素白听了有些失望,那你不走了吗,你我如今已三十多岁了,这一辈子没有多少好时候了。你真的要把自己的后半生都扔在那个乏味无趣的后宫吗?   苏泽道,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跟你走。   现在不行,以后也不行吗?方素白不死心的接着问道。   以后的日子我不知道,但是现在一定不行。苏泽十分坚定。   方素白不语,只低下头去。   苏泽见状有些不忍,只好又松口。   待两位殿下各自婚嫁了,娘娘的处境好一些,那时,我便跟你,如何?   见苏泽主动退让,方素白才道,好,我陪着你,陪着你等两位殿下各自成家。   景效二十四年 冬 九月二十八   在行宫里住了五个多月,如今终于要回銮了。   走前我还是同皇帝一起,将这行宫里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   不知怎么回事,分明只是几个月,我却觉得,仿佛过了好几年一般。   我为后二十多年,再没有哪一天如在行宫里这般舒心得意过。   如今这日子到头了,我也该回原处了。   一路颠簸,我倒没有再像来时一般昏昏欲睡着,反而好好儿的将这回去路上的景致看了个遍。   苏泽笑道,娘娘今儿兴致好,终于不困了。素日里总睡着也不好,等咱们回了宫您可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贪睡了。   哦,那要怎样才好呢。我道。   她想了想道,再不济,非是合宫请安的日子,娘娘早晨也得辰时起身。午间小睡不得超过未时正,夜里要早睡,最好不要秉烛夜读,娘娘如今年龄大了,就着烛火读书对眼睛不好。   哎,行了行了,知道了。   我一边掀起车帘子往外瞧,一边随口应付着。   突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扭头看她道,咦,苏泽呀,我秉烛夜读,那也是夜读了。你呢,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几时睡的?   苏泽一听这话便紧张了,脸色粉粉的。   睁大眼睛强硬道,自然,自然是从娘娘殿里出来便回去睡了,还能怎样?   我煞有介事的哦了一声。   又接着道,那倒是我多想了,不过你年龄也不小了,方素白那个小子怎么也不说提亲呢!   有什么好提的,跟着他有什么好,我跟着娘娘见识的多了,轻易舍不得这女官的位份呢,让他自己加把劲儿再提罢。苏泽顽笑道。   是这回事。   一路车马辚辚,晃晃悠悠的。   我撩起帘子瞧了一阵子又觉得累了,眼皮又开始发沉。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才刚信誓旦旦的,瞌睡虫便马上粘来了。   苏泽倒是一直捡着些好玩的同我说,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这厢挨着进了宫,皇帝又派人传话说,让我自回去休息,余下的事他派人料理。   好容易轻省一回我也不推脱了,便自己上了步辇要往寝殿走去。   正走着时,路上有宫人回话说,贞嫔和怡嫔在殿里久候了,要问娘娘的安。   我想了想道,且让她们各自回去吧,我这里刚落脚,要料理的事多,待明儿收拾好了再召她们说话。   车马劳顿的,我实在是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我平日里虽然待见她们两个,这会子却是真的没精力再见了。   苏泽见此也不再难为我。直待回了寝殿沐浴更衣完,她便懂事的出去了。   我独个躺在内殿的榻上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有什么在地毯上摸索似的,像猫狗,但我从不曾养过什么宠物。   我睁大眼睛坐起来仔细听着这声响,忽地看见从床榻边露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只见这只脑袋摇摇晃晃的费劲从床底下钻出来,回头朝目瞪口呆的我笑了笑,娘娘安康。   我气的不行,伸手抓住一个茶碗朝她砸了过去,滚出去!   此时天色尚早,但因着我要睡觉宫人们将帘子都放下了,殿里光线昏暗,只我床头放着一盏琉璃灯,散出淡淡的柔和光晕来。   阿扎盘着腿坐在床榻近旁的毯子上低着头不说话,一边听着我雷声大雨点小的责骂与教诲,一边伸出胖胖的手指头扣那毯子上的金色丝线。   我盘着腿坐在床榻上,一边气急攻心的训斥责骂,一边掰着手指历数她悄不声儿吓我的次数。   阿扎,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胡闹呢,你趴在我床底下是预备要做什么呢,往日我念着满宫嫔妃里你最年幼从不罚你,可你如今也十四了,瞧瞧你做的这是什么事?   你是鞑靼的公主,悄不声儿趴在皇后的床下,要让有心人知道了,给你扣一个意图行刺的罪名儿,你还活的成么?   一听这话她才倏的抬起头来,睁着圆圆的眼睛惊慌道,我没有,你知道的……   我知道又怎么样呢,旁人不知呀。   那你会告诉旁人么?   唉我叹了口气,抬手倚靠在床头幽幽地说道,这要瞧着你自己了,你往后循规蹈矩的我自然不同旁人说,再像今日这般,我便将你交出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行了,别杵在那儿了,同我说一说,费这么大劲儿见我做什么呢,可是谁欺负你了?   见我如此说,她才挨着我的床榻旁边重又盘腿坐下来,轻轻地将毛茸茸脑袋搭在我的木榻边缘上,显得安静而委屈。   琉璃灯盏的光晕照在她婴儿肥的脸庞上,仿佛还有一层生涩绵软的小绒毛折射出暖融融的光芒。   她安静又熨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从前太后养过的一只白猫。   我承认这一刻又心软了,我边伸出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边道,既是没有委屈,又为何要这样急着见我呢。   她安静的靠在床沿不说话,良久才道,娘娘睡吧,我在这里给您守夜。   我向来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不为别的,只是大家到底都是打娘胎出来的人,不好大晚上的让宫人在冷地板上跪着,我自己躺在锦罗琦秀的床褥里,于心不忍,也不能好睡。   因此只让两三个宫人在外殿门口守着便是了。   旁人我尚且不忍,何况是她。   我道,这里不用人守夜的,况你正长身体呢,睡不好了不能长高。   她听了立时便高兴地笑了,两个眼睛像极了弯弯的月牙,那让我同你一起睡吧,必定能长高!   说着便要爬上来。   我大惊,你给我下去,在地上摸滚了半日又要到榻上来,这是什么规矩!   她不怕,只三两下将她身上的毛绒毡子脱了,滚到我被窝里咯咯地笑着。   她同阿烁同龄,却不如阿烁身量高挑,带着些婴儿肥,小小的一团,日常又总穿些她们鞑靼特有的毛毡服饰,盘腿往地上一坐,便像一个毛茸茸的球一般。   我叹了口气,折腾了半日实在没力气便由她了。   娘娘……   嗯?   我昨儿晚上梦见我娘了…她还抱我了呢!她有些得意的说着。   我叔父说,我娘长得很好看,是我父汗最爱的女子,可惜我没见过她,我总觉得,她要是还在应该是和你一样的……   我静静地听着,她见我不言语也不扫兴。接着问到,娘娘,阿烁公主去哪里了?   我背对着她随口道,自然有正事要办,哪里能都像你似的,整日里随处晃悠。   她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轻微的鼾声我才转过身来为她掖了掖被角。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 第十一章 百年恩   阿扎是宫里最特别的一个存在,身为妃嫔,皇帝却从没有召过她一次。   她自己也不同别的妃嫔来往。   她进宫也许多年了,依旧只和我亲近,因为她说,我像她的母亲。   到底就是一个孩子,小小年纪背井离乡的,我也不忍苛责她,无非就是贪恋母亲的温暖罢了。   这并不是大的错处。   翌日一早灿儿便来了,因着头一遭上朝,皇帝嘱咐他先来我这里问安方是孝道所为。   我看着他身上新作的朝服格外平展熨贴的样子心中甚感欣慰,我辛苦教养的儿子终于长大了,再不是学堂里的娃娃了。   我看着他笑道,这衣裳看着不错,你如今穿着倒也颇有模样了。   自然了,这可是父皇亲自吩咐造办处为儿子做的。郑灿十分高兴。   我想了想又看着他道,这衣裳是好,只是不要辜负了你父皇的心意,把心思放在正头上才是,你父皇给你派了什么差事?   父皇说儿子刚入朝堂,先随着听政,待往后再做分派。郑灿道。   我点了点头,这才是了,你年纪轻,多同你哥哥们学习,一言一行需得慎重。   旁的话我也不说了,只一桩,你从小母亲便同你说,咱们身在皇家,受着天下人的供养,一举一动便要配得上这样的供养,往后你的心里头要先是朝廷和百姓,然后才能是自己,你明白么?   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还有一桩,你师傅前儿个跟你父皇上书要乞骸骨,这事你知道吧,你父皇看着他年龄大了便在城西赐了他一套宅子,让他在京城养老,这两天正着人收拾呢。往后你得空了多去瞧瞧,方是你们师徒的意思。   儿子知道,待下回休沐了我便过去。   我转身替他拍了拍衣领和袖口才道,行了,你且去吧,头一回上朝,给各位大人们留个好印象才是。   儿子告退。   我站在丹陛门前瞧着他远去,直到他出了宫门处看不见我才慢慢地踱回去。   娘娘,周夫人昨儿晚上递了牌子,说有事要回禀。这会子在宫门外头呢。我正恍惚的时候突然听见苏泽这样说。   我提了精神道,你亲自带上两个宫人去请进来。   周夫人这两年越发老成了,因着谨慎,她这两年鲜少进宫,但凡来了必然有要事,只是不知道这回又是怎么样。   娘娘,夫人到了。宫人道。   请夫人内殿说话。   周夫人这两年日子过的滋润,人倒显得年轻了,同我也熟稔了不少,也不像从前一般一见面就要三扣九拜的。   臣妇自知娘娘宫务繁杂,旁的事也不忍来叨扰,只是前儿个去银碗胡同收账的时候见了一样东西,臣妇瞧着不是一般的,特带来给娘娘过目。   她说着将一个盒子捧过来给我,我打开锦盒,赫然看见那枚再熟悉不过的独山玉佩。   莹润的质地上缠着明黄的流苏。   上头还用篆体刻着,郑字。   银碗胡同那里有咱们的一间首饰铺子,我前天去那里查账,不想见了这物件儿,我瞧着不凡,便拿来给娘娘过目。周夫人有些惶恐的道。   我叹了口气,道,咱们的交情这么多年了,你直说便是。   娘娘说的是,我昨儿问了那铺子里的伙计,伙计没眼色,只说是个好相貌的公子留下的,我又仔细问了这公子的长相岁数,听着倒像是咱们四殿下一般,我这才赶紧送来了,若是咱们殿下的东西,万不能流落在外。周夫人道。   灿儿的东西为何会到银碗胡同的首饰铺呢?   我虽猜了个大概,但还是道,这倒的确是他的,只是他将这个留下做什么呢。   那伙计说,咱们殿下看中了一把镶着红豆的绿檀梳子,才拿这个抵了。咱们殿下实诚,原本便是自家的,何须如此呢?周夫人笑道。   我也笑道,买东西给钱是天经地义的,只是他也忒不讲究,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抵了去,还劳累你专门跑一趟。此番多亏了你,不然也不知要流落到哪里去呢。   娘娘休如此说,咱们姐妹们的娘娘照拂才有今日,娘娘在宫里好了,咱们在外头才顺畅呢!   ……   又说了一会儿,我才着人好生将周夫人送回去。   晚间的时候,我独个儿坐在窗前,握着手里的独山玉佩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或许我这个母亲做的太过仁慈了,才让我的儿子这般懵懂不知事。   他的爱情那样不容于世,我到底该怎么同他说才好,我怎样同他说,才能让一切都回到正轨?   我叹了口气对外头的宫人道,着人去前院守着,见着你们殿下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娘娘,殿下适才派人传话说长孙殿下做生日,在府里摆了生辰宴,这会子一道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原该立时回禀的,只是奴才瞧着娘娘精神不好,这才迟了半刻。   那宫人战战兢兢的,想是我真的脸色不好,吓着她了。   我转头瞧了瞧窗外,看见一轮圆月挂在乌沉沉的夜幕上,四周没有星辰。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数日之后,因着上书房里休沐,皇帝还是开恩给了他半日的假,让他来同我用午膳。   他虽同我住在一座殿里,但是他早出晚归,以至于如今早晚不能相见。   好容易他早来一回,我也亲自下厨做了他喜欢的糕点,他一边欢欢喜喜的吃着,我一边斟酌如何同他说那玉坠子的事。   听闻前两日,榕哥儿作生辰了,你去了可有见什么好玩的,同母亲说一说。   郑灿笑道,不曾有什么,大皇兄一向行事简朴,这回并没有张罗什么,只是请了本家的兄弟们在一起热闹罢了。   母亲,您知道悯毓贵妃么,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时愣住了,仿佛晴天里的一道响雷一般,让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我看着他脸上半是随意半是好奇的神情,突然有些悲切。   我承认自己这些年自私了,我贪图这样母慈子孝,母子合乐的时光,所以刻意的回避着他的身世。   暗自以为,这样便可永保无虞。   但是他终究有自己的亲娘,我不能因为这几年的对他的殚精竭虑和处处用心便不让他知道自己亲娘是谁,这对他不公平。   母亲,您知道吗?   我伸出手替他擦去脸上吃糕点时沾上的糖渍,缓缓地道,自然是知道了。   你父皇年少时,曾经有一个倾心相爱的女子,那女子容颜秀美,才华出众,率性而纯真,你父皇当时爱极了她。   可是你皇祖母不同意啊,以死相逼,坚决不让那女子入宫。   郑灿疑惑道,这女子既然样样都好,皇祖母为何不同意呢?   这女子是先帝那一朝李太傅的孙女,李太傅是旧党之首,旧党一派当时在朝堂上声望极高,先帝对他们也极为信任。只是他们同二皇子是一派的,就是后来的废闵王。   旧党为了扶持闵王登基,没少暗地里给你父皇使绊子。当时情况凶险,你父皇被他们弄得差点被废为庶人,是太后不顾尊仪,四处求告,甚至拿自己娘家的权势做交换,才让先皇息怒,保住了你父皇。   后来你父皇登基为帝,依旧放不下那个女子,那女子也忘不了你父皇,直言终身不嫁,要上五台山做姑子去,你父皇也是日日煎熬着,憔悴不堪。   我一旁看着心疼的不行,那会儿我瞧着朝堂上稳当了点,便自作主张向你皇祖母请求让那女子入宫,也好解了你父皇的愁绪。   皇祖母同意了吗?郑灿问道。   当时啊,你父皇一心想接那女子入宫,可你皇祖母不同意,俩人闹得不好,你父皇毕竟不是你皇祖母亲生的,你皇祖母那个时候也想缓和同你父皇的关系,我这么一请求她便同意了。   然后呢?   然后我便下了懿旨,亲自派人去将那女子接进宫来,册封为贵妃,至此,你父皇才终于如愿了。   那女子也欢喜,对我感激得不行,我在一旁看着,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打心眼儿里也觉得高兴。   可是好景不长啊,这女子入宫受宠了 朝廷里的新党坐不住了,他们当时舍了身家性命的扶持你父皇,自然不愿意看到你父皇如今同旧党牵扯不断的局面。   所以他们集体上书,请求严办旧党,旧党就是贵妃的母家。你父皇一面要维持朝堂里的平衡,不愿让新党一家独大,一面又不愿让心爱的女子伤心,只好拖着新党的折子不批。   可是新党着急了,朝堂上甚至出现集体附议的情况,你父皇无法,只好刻意的疏远贵妃,来缓和新党的逼迫。   可是贵妃不知,以为你父皇厌倦了她,爱上了别的女人,自此郁郁寡欢。不久便一病不起了。我虽时时照应着,到底不能解她心头的愁绪。她身子本就柔弱,在病榻上缠绵了一年多,便去了。   谥曰,悯毓贵妃。   郑灿听完不说话,只自己怔怔地坐着。   我将他手里没吃完的糕点放回盘子里,耐心等着他回应。   良久他才道,好一个痴情的女子,本就情深缘浅,何苦要进来受这一遭罪!   我叹了口气,下定决心道,这女子虽然早逝,但还是留下了自己的血脉,你知道这孩子是谁么?   郑灿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的话像一种预示的魔咒一般,让他不安,让他惶恐。   但他还是问道,是谁?   是你,郑灿。   他震惊至极,声音都变了调,母亲,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平静道,你没听错,你是悯毓贵妃的血脉,贵妃去时将你托付给了我。   灿儿,你的娘亲是个极美丽聪慧的女子,她知书达礼,心性纯善,只是时事所逼她才不得善终。   他看着我,依旧从这个消息中缓不过来似的,母亲,我竟不是您亲生的么?   我不说话,一眨眼竟觉得已然泪水盈睫了,但还是强自连袖从容。   这些年我从不曾对你提起,不过是为着你年龄小,不愿让你知道以前的恩怨,徒增伤感。   二则,便是母亲自己私心作祟了,我怕你知道后同我隔心。自此母子疏离。更怕有奸人挑唆,说我生不出皇子,便谋害宠妃,杀母夺子,以便往后有了实权好坐稳寿康宫……   说到此处我已泪流满面了。   但还是哽咽道,灿儿,母亲当年抱你回来,一是为着你年幼失怙,我膝下无子,正好照顾你,二是当时朝政复杂,只有让你在我这,才能让新党不再紧逼。   母亲养你这些年,从没有对你图谋过什么,若是,若是往后你听信了什么人的话要同我疏远离心,我也绝不会拿这养育之恩要挟你……   郑灿一听这话急了,忙跪下连声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   我不说话,只兀自低下头拭泪。   郑灿见此才膝行至我跟前握着我的手道,母亲不要伤心,不论儿子的亲娘是谁,您永远都是养育儿子成人的母亲,儿子今日发誓,往后不论怎么样,儿子永远不会背离母亲,不敢同母亲离心。   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他才接着道,灿儿,我问你,是谁同你提起悯毓贵妃的,向你提起的那人可还说了旁的什么?   是,是上回去皇兄府上,同宗族里的兄弟们在一起闲话时,有人偶然提起的。   可有谁刻意同你说什么?   儿子好奇便多问了皇兄两句,皇兄只说贵妃含恨而终,可怜可叹……   还有呢?   夜晚回来时,皇兄倒是对儿子说,不要同母亲提起,母亲听见,悯毓贵妃 四个字会不喜……   我面无波澜,只敛眸低头替他倒茶。   待他支支吾吾的说完,我才压下心中的怒气缓声道,你娘亲的确是含恨而终,只是这含的到底是什么恨,你不妨问问你父皇。   再一个,说我听见 悯毓贵妃 四个字会不喜,我为何会不喜呢?这倒奇了,我自己竟不能想通,你母亲我做了二十多年皇后,自问赏罚有度,问心无愧。   倒是同你说这话的人,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思呢,你这么大了,也该好好思量才是。   他低头不语,良久才道,母后,儿子惶恐。   我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只默默转头看向窗外。   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我看着低头跪在我膝下的郑灿才扶起他缓声道,罢了,不是你的错,是母亲这些年疏忽了。这事我本应缓着告诉你的,可是我又怕旁人同你说了什么别的,让你误会,这才一气儿的跟你说了这许多,是母亲的不周到。   你今儿若是累了,便自回去休息吧,待明儿下了朝就来我这里,同我一起上皇陵拜见一下你娘亲。   明日么,父皇可会允准?   这你不必操心,我自会同你父皇说的,那祭拜用的香烛供品什么的,你亲自准备吧,也是你做儿子的意思。   儿子遵命。   回去歇着吧!   他愣了愣,才重又下来行了一礼,自己挑帘子出去了。   这厢,郑灿自己回了院子便一气儿扎进书房不出来了。   他看着桌上这些天收集的卷宗,想着母亲适才心痛委屈的神情,只觉得后悔不已,他怎么能听了别人三言两语就怀疑自己的母亲呢?   要是母亲知道他真正的心思该多伤心呀!   其实,自从他上回从大皇子府上回来,便自己偷偷查了他亲娘悯毓贵妃的事,只是查的不详细。   卷宗上只说悯毓贵妃于景效九年四月产下皇子,便再没有别的了。而他的生辰正好就是四月十八。   依据卷宗上说,悯毓贵妃活着的时候极其得他父皇的喜欢,生子以后却圣眷不再,以致贵妃缠绵病榻而终。   贵妃死后,家族也随之凋零。   而他的母亲,当今皇后,在生妹妹阿烁以前,却没有一句有关皇后怀孕生子的记载。   更难以接受的是,他偶然间见了他父皇的起居注才知,景效十二年以前,父皇除了例定的日子基本不往母后宫里去。   而景效十二年贵妃死后,父皇在母后宫里的时候明显多了起来。   他心里疑惑只好从别的地方查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从前伺候过悯毓贵妃的老宫人,那宫人却告诉他,贵妃死前的脉案,汤药,甚至连炭火都是皇后亲自派人照应的,旁人一律不许插手。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底升起了一股难以接受的恶寒。   他查到的所有只言片语蛛丝马迹分明都指向一件事,那就是母后自从贵妃的离世后,在宫里的处境明显好了许多。   他不愿意再往更糟糕处想了,可是即便他不愿意,一团团的迷惑却将他折磨的夜不能寐。   最终,他决定对自己的母亲出手试探,他状似不经意的提出悯毓贵妃这件事,其实是想看看他母后的态度,到底是不是那样讳莫如深,又闪烁其词。   如今,结果却让他羞愧异常。   他看着桌子上放着的这些卷宗只觉的让他羞愧的都没地儿钻了。   这些玩意儿要是让母后看见了得多伤心难过呀!   他从小吃穿用度,习字练武,拜师交友,哪一件不是母亲亲力亲为的。   尤记得他前两年患风寒不好,母亲便自己研习岐黄之术,同太医讨论会诊,亲自在偏殿熬煮汤药,不眠不休的守了他几日才守得他有所好转。   如今他听了旁人的只言片语,便这样暗地里查探,怀疑自己母亲,当真是罪该万死了!   思及此他真是再不愿看见这堆玩意儿了,连忙称书房里头寒冷,叫内侍端了炭火来暖屋子。   待内侍放了炭火退下了,他才抱着这些东西一气儿烧了个干净。   待看着郑灿自己出去了,我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呆呆的看着面前釉色清润的白瓷杯子,巨大的感伤和难过像一股海水一般向我袭来。   我不知自己在难受什么,或许我应该庆幸才对,至少他没有被人误导,而是先来向我求证事实不是么?   可是此刻我还是难受,我害怕郑灿知道他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以后同我离心离德,更恨景妃他们一拨人竟将主意打到这上头来,拿以前贵妃的事来挑唆郑灿。   如果郑灿真的按着他们的思绪来,往后会怎么看我,我都不敢想。   思及此,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愤恨来,抬手便将面前的矮桌掀翻在地,那套清润的白瓷霎时便四分五裂了。   苏泽在院子里听见动静便连忙进来收拾,见我阴着脸不说话她也不多言,只安静的将碎瓷片收拾了,才道,娘娘且息怒吧,早晚都有这一天的。   我道,本宫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只是断不该让旁人来置喙,苏泽,你去查一查,榕哥生辰那一天都是哪些人去了大皇子府,本宫到要瞧一瞧,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到底有多少能耐是我不知道的。   是。   晚间的时候皇帝倒来了,我还是照常迎接,同他用膳就寝,等身旁没了旁人的时候,我才斟酌再三同他提起了今日的事。   陛下,灿儿今日问起了早年间悯毓贵妃的事   皇帝没什么反应,也不知到底听见了没有,只愣愣的盘腿坐在窗前的矮桌前一语不发。   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情绪。   仿佛过了许久,过了足够回忆年少美好记忆的时间,他才缓缓道,那你,是怎么同他说的。   我叹了口气,自然是实话实说了,如今孩子大了,再不能让咱们随意打发了。   也许是想起了贵妃,此刻皇帝显得异常低落。   他想了想道,子润,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笑到,有什么辛苦的呢,灿儿懂事从不叫我操心,我心里是有数的。嫔妃们也一向和睦不生事。这都是拖了皇上的福,细细想来,这几年唯一让我辛苦不已的便只有咱们的阿烁了。   我知道他情绪不好,便刻意的转移着话题,想让他不要这么难过。   他听了我这样说,才弯了弯嘴角道,也不知阿烁如今在外头怎样了。   都好着呢,陛下且不必担心,上回灿儿还专门去瞧她了,说如今可比以前懂事多了。我道。   眼看着临近年关了,不如把她接回来吧,老在外头不是那么回事。皇帝思量再三才如此说。   阿烁的事好办,只是我擅自做主了一桩,只盼着陛下不要怪罪。我低下头道。   什么事?   我今日同灿儿说,明儿要上皇陵祭拜贵妃,陛下允准么?   他想了想才道,该当的,你领着他去吧,有什么要提前铺排的,你只管说,到时候朕让禁卫军护送你们。   我道,那到不必,我们只悄悄的去,免得被人知道了再起什么风浪。   也好,你自定吧,只是要带两个可靠的人,免得伤了碰了的。   往后,你要想出宫办事,不必这般斟酌再三的,虽说内命妇不得出宫,但你同她们不一样。只同我说一声便是了。   我伸出手主动握着他的手暖暖一笑,道,那便多谢夫君了。   悯毓贵妃的园寝并不同其他先去嫔妃们在一块,当年,贵妃仙去,皇帝伤心不能自己,头一次在群臣前任性了一回,给悯毓贵妃单独建了园寝。   皇贵妃园寝在妃陵寝的东侧,两边宝城,明楼,东西并列。   宝城上竖着大大的朱砂碑,上书,悯毓皇贵妃园寝七字,字体上贴着金箔,远远看着熠熠闪光。   我领着郑灿穿过陵寝门,又走过前面的单檐享殿,才到了最后面的正间祭所隆恩殿。   我率先进去,对着明间神龛上供着的牌位弯腰拜了拜才对着身后的郑灿开口道,灿儿,这是你母妃的牌位,你来给你母妃上炷香,同她说说话儿吧。   郑灿道是,才转身弯腰把早已准备好的冥钱提溜出来,放到供桌下的焚帛炉里,兀自点了火折子燃了。   我瞧了瞧不再说话,兀自转身出去了。   郑灿跪在地上,嗅到了元宝高钱燃烧的味道,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看着神龛上尊贵清冷的牌位,那是他娘亲的牌位。   可是他想不起来娘亲长什么样子了,他娘亲如果现在活着是不是也同他母后一样为他操心惦记呢?   他想了想还是张口对着牌位道,母妃,儿子来看你了,儿子知道您生前受了许多委屈,但是父皇身处高位,许多许多的事,他是真的身不由己。母妃,这些年,母后待儿子很好,请母妃在天上放心。   若,若母妃听见儿子的话,可否晚上到梦里来见一见儿子。   母妃,儿子很想见您……   我自己吹着冷风在享殿前的陛阶石上愣愣的站着,兀自思量,灿儿会同他母妃说些什么呢,他说的,贵妃真的能听到么?   恍然间想起了贵妃在时的日子。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正是精神十足的时候,什么人我都觉得有趣,什么事我都不觉得累。   我遇见了一个纯洁的像白睡莲一般的女子,她好看,明媚,直道。   跟她说话不必斟酌再三。   因为我说什么她都信,尽管她有时候冒着一股傻气。   但我还是很喜欢她。   我对不起她。   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郑灿从隆恩殿出来,正往我这边走,我让他自己先下山等着,我要见一见园寝里守陵的管事们安置一些事情。   见我这样说,他才自己下去了。   看着他走远了我才重又回到正享殿里,因着四下无人,我也不顾形象的跪坐在地上用火叉子拨着焚帛炉里尚未燃烧殆尽的高钱。   妹妹,姐姐今儿来看你了。   还带着咱们的儿子,你看,他到底是你生的,长的多随你呀。   姐姐对不起你,不仅很少来看你,也从没跟灿儿提过你,姐姐承认,姐姐是有点儿自己的私心,可是你也看在姐姐这些年对灿儿视如己出的份上原谅姐姐,好不好?   灿儿真是随你呀,不仅长的,连性情都随了你,那痴心重情的心思,跟你以前一模一样儿。   他如今跟梁家那个丫头牵扯不清的,真让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若是不成全他,他那样重情的人,我怕他一辈子遗憾不快乐,若是成全了他,朝廷里这样复杂,往后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乱子来。我真是怕呀,你若是有灵,便点化姐姐一番……   虽说还不到冬月,京都里还是够冷了,天气灰蒙蒙的仿佛要下雪了。   景妃坐在自己寝殿里的条炕上就着旁边铜炉里的炭火,慢慢地做着手里的针线活。   那是一床百子被的锻面。   景妃绣了一会儿,又觉得样式不太妥当。便让身旁的宫女去找内务府新进的样式来瞧。   正找着的时候,外面有人来报道,娘娘,大殿下请安来了。   正说着,郑焕便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内殿。   按着礼数行了礼,才径自坐到景妃对面的矮桌前喝茶。   景妃道,怎么只你来了,榕哥儿呢?   郑焕重重叹了口气道,别提了,他昨儿闹腾了一夜,又是咳嗽又是发热的,吓得他母亲也是跟着熬了一夜。   景妃一听便慌了,连问如今怎么样了。   郑焕低头道,天亮时倒是好些了,至少退了烧,只是还是咳个不停,想来是外头那些郎中不顶用,儿子今早才赶着进宫请太医过府瞧瞧。   景妃听了这话更担忧,不免埋怨道,不是母妃说你,你为了遮掩榕哥儿身子弱的事,总不肯让宫里太医查看,可是孩子身体不是小事,瞒了旁人事小,耽误了榕哥儿调理身子事大呀!   母妃,儿子不能叫父皇以为,榕哥儿是个不能担事的病秧子,这几年,瞧着父皇对四弟的态度,儿子心里是越来越没底了。   父皇原本就不甚重视儿子,只是前两年为朝廷办了几件不错的差事这才肯对儿子委以重任。   如今在子嗣上,我这一脉至少眼前看着是诸位兄弟里头最为兴盛的。只盼着这一点能讨了父皇欢心才是。郑焕有些无奈。   景妃听了儿子的话心里更担忧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得无比心痛,都是因为托生在她肚子里才让儿子不受父皇重视的,要儿子如今这样艰难的算计维持。   都是她的错,她不受太后皇上喜欢,连带着儿子一家也不受重视,只可怜了她的孙子,明明身体不好却不能明目张胆的请太医诊脉。   明明先天不足,却每次都要强撑着同兄弟们骑马射箭。   郑焕这厢看见景妃又在做针线活便皱起眉头道,母妃怎的又做这些了,前日里眼睛才好了的。   景妃叹道,不妨事,我给咱们榕哥儿做一床百子被,这东西要的精细,大婚的时候再做便赶不上了。等明年开春了,你便向你父皇请旨,到时候准备准备,正好能用上。   咱们榕哥儿同旁的孩子不一样,他母亲生他时尚且年幼,身子不足,榕哥儿如今身子骨弱些,想来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   当年,他母亲是受罪了,落了一身的病,自从有了榕哥,便再没有个一儿半女的,想来往后也是不能够了。   榕哥儿是你的嫡子,身子又弱,咱们万事都该十二分当心才是。   景妃兀自说完停了一会儿又问道,焕儿,你同中书大人家说得怎么样了,要是彼此都满意就在年前把事定下来吧。   一提这事更让郑焕糟心了,他叹了口气道,母亲糊涂了,这事哪里是儿子来商议的,平日里都是他母亲同梁家来往,原本听着梁家像是愿意的,只是前日里听说他们家的女儿不乐意,仿佛是恋上了四弟,正跟家里闹别扭呢,怕不是中书大人两头都想攀着。   你四弟?   可不是,那么个小毛孩子真是被父皇给惯的没边了,父皇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事必躬亲的指导教诲,让儿子在一旁看着情何以堪?   这便罢了,如今早就同梁家说好的婚事,四弟也要来插一杠子,刚上朝待了几天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母妃且瞧着吧,往后有他闹腾的。   景妃深知自己儿子的性子,连问他,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他了?   谁知郑焕轻描淡写道,我能怎么着,我不过跟他提了一嘴他亲娘李氏,让他自己好好琢磨去吧,免得以为自己是嫡子,真比咱们高一等呢。   景妃大惊,痛心道,焕儿,你糊涂啊,满宫人都知道的事,你见着谁同你四弟说了,偏生你要在他面前提,万一把你母后惹恼了,你从今往后还有什么前程?   郑焕不以为然道,母后莫急,儿子只不过推波助澜罢了,怎会自己同他说呢,那是惠亲王家的小子说的,赖不到我头上。   顿了顿又接着道,母妃只怕惹了母后,怕什么呢,不惹她便有前程了吗?   儿子这几年算是看清楚了,不论怎样,母后的心永远也偏不到我头上来,既如此,与其眼巴巴等着别人可怜咱们,倒不如自己放开手脚搏一搏,兴许便有出路了呢?   景妃此时只觉得心乱如麻,怪到前一阵子皇后领着郑灿上皇陵去了,想是母子两个把事挑破了,皇后惯会做人,这才到皇贵妃园寝里头认祖归宗去了。   思及此她对郑焕道,你真以为凭着你三言两语便能让你四弟同皇后隔心,未免想的简单了些,便是你四弟年纪轻,你母后又在宫里待了多少年?   谁知郑焕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只道,母妃还是不了解人心,亲骨肉尚有吵架拌嘴的时候,只要种下了疑心的种子,迟早有一天会找到缝隙生根的。   苏泽办事还是一贯的靠谱,没两天便把榕哥儿生辰那天赴宴的宗亲少年们查了一遍,连宴席上的玩笑都一段不落的呈给了我。   果不出我所料,看着仿佛是不经意,却处处都是精心安排的。   事已至此,我不免觉得我同皇帝着实是大意了,惹得郑灿这样被人惦记,只想着急匆匆的培养继承人,却忘了掩人耳目,收敛锋芒,如今才让人这样使了心思。   如此,我只好私下同皇帝进言道,陛下劳心栽培灿儿是好,可是即便有心扶持郑灿,也要顾及其他皇子和大臣们,年少固然得意,只是太过耀眼,到时候盛极而衰便得不偿失了。   皇帝听了沉默良久才道,子润,你知道的,自从母后去世,朕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朕实在是太过着急了。   他的话让我有些伤感,但还是道,陛下最近劳累,不过是政事繁杂所致,如今,陛下龙体安康,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何至于作此想呢?咱们且不急,一步一步稳稳地看着咱们的儿女才是。   皇帝握着我的手,良久才道,朕本拟定了旨,等过了年,让灿儿到兵部锻炼锻炼,既如此,便暂且搁置吧。先让他在朝廷上多长长见识。 第十二章 驸马   景效二十七年,春。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愣愣地发着呆。   镜子里的人皮肤黯淡松弛,眼角的细纹已经藏不住了,任凭梳头宫女再如何手巧,也藏不住鬓角的丝丝缕缕的白发。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皇帝听了我的话,果真没有再在朝堂上对郑灿过多的特殊对待,反而开始器重年长的皇子们。   尤其是郑焕,不仅去年擢升了布政司使,连榕哥儿都进翰林院当差了,这可让景妃大大的欣慰了一把。   灿儿在朝堂上听了两年政,去年才去了兵部做库布令,官职不高活儿不少。   这也是我思虑许久才请皇帝安排的,兵部虽本身紧要,库布令官职却不高,正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加上公务繁忙,也省得他总是一门心思地想那个梁家的姑娘。   前两年,我以郑灿年纪渐长为由,将他迁出了皇后殿,让他住到了上书房近旁的训台馆去。   并且告诉他,不用惦记着来看我,只安心为朝廷办差是正经。   我看不着他的日子里,他有没有安心办差我也不担忧了,自然有皇帝管他。   我还私下里告诉景妃,皇帝认为郑焕贤达仁孝,有高祖之风,对他寄予厚望。   榕哥儿年仅十六岁便能临朝听政,供职于翰林院,也是皇帝顾念于此的原因。   景妃虽说一开始有些受宠若惊的惶恐,但经不住我一碗接一碗的迷魂汤,再加上郑焕这几年也的确得力,虽说总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是看破不说破的。   景妃如今也信的八九不离十了。   这些都还好,最让我气恼的只有一件,便是我那个二傻子闺女郑烁。   不知她到底在外头犯了什么糊涂,竟不知从哪里拉来一个街上要饭的,闹着要将之招为驸马。   若不是我这些年处理各种事物早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怕不是要当场被她气死。   是不是要饭的暂且不论,关键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据阿烁自己所言,那时西街上来了一伙子亦讨亦盗的乞儿,个个口不能言,却都有几分功夫在身。   阿烁她们原想将这些人安置进悲田院里头,一来给他们个安身之所,二来让他们在悲田院里头做些护院搬扛的力气活儿也好彼此安生。   谁知那领头的人是个少年,却很有些执拗,表示自己不愿被人施舍,不要嗟来之食。   宁愿被关进府尹大牢也不肯带着兄弟们住进悲田院。   阿烁不服,便日日赶去劝说谈判,也不知是怎样一番使出浑身解数的痴缠打斗纠缠不休的,总之后来还是跟着阿烁去了。   据林漾所言,那少年年纪不大,却是习得一身好武艺。   尤其箭法出众,说是能百步穿杨,左右开弓,他领着自己的弟兄们进了悲田院以后,便同阿烁日日相处。   以致后来,两人竟互生情愫。   阿烁一开始不曾对他坦白过自己的身份,却提前跑回宫里同我说要招他为驸马。   我并不是多看重家世门第的人,要说门第,世间再没有比皇室更高贵的了。   可是至少也要家世清白,身体康健吧。   那孩子父母籍贯一概不知便罢了,竟还有口疾,让我如何能同意?   尤记得那日,阿烁从宫外回到宫里同我说母亲,儿臣遇到了此生要共度一生的人,儿臣要招他为驸马。   阿烁,他是从哪里来的,父母是谁,籍贯在哪里,为何有口疾,如何来到京城,这些你竟一概都不曾问过么?   母后从不介意你未来驸马的家世门第,哪怕平庸些也无妨,可是你这般为自己择婿,不觉得太过草率了么?   云朗曾经受过太多的苦难,儿臣不愿揭他的伤疤,也不在意他过去怎样。儿臣只想同他过好以后的日子,母后若觉得云朗身份不堪,实在有辱皇家体面,儿臣也不强求,只求母后同意儿臣放弃公主的身份,做个普通女孩儿。儿臣如今长大了,必不叫母亲为难。   对了,那个孩子连名字都没有,云朗是阿烁为他起的名字。   我看着自己从小到大如珠似宝般供着的女儿,如今信誓旦旦的说,她要为了一个不知底细的男的不做公主,不做我的女儿。   只为了跟那个男的在一起。   我觉得心里有一股苦水,仿佛要决堤似的汹涌澎湃着,可是我说不出口。   我想过无数种法子,将她禁足在宫里再不叫她出去。   将那个叫云朗的抓起来严刑拷打,或者将他掺和到犯人里头流放到边疆永不许进京。   可是物极必反,我知道没有用。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将她稳住,我十分疲惫地倚在靠枕上,眼神哀伤的缓缓道,阿烁,母亲前日里病了,如今也没有好利索,你一回来不问母亲如今身体怎样,只张口闭口地不做公主,你心里头当真就没有母亲么,母亲死活你也不在意是吗?   母亲,儿臣没有,儿臣不是这么想的!   阿烁看着有些着急忙上前道,舅母前日里同儿臣说母亲已大好,这才……   哪里有那么容易好利索呢?   我近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母亲没有别的想头,只想让你们在身边边多陪一陪罢了你既是回来了,便先在宫里同母亲住一段时日吧,至于你要招驸马的事,我得同你父皇商议,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她听了我这样的话方才没有了适才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安稳了起来。   我也是无法,只好召了林漾进宫,再细细打听一下那少年到底如何。   意料之中的,林漾一见我便赶着向我请罪,说是她自己不好,教坏了公主。   我心里本来是气的,可是她这般一说,我倒不知该气她什么了,毕竟也是我自己当初说让阿烁帮舅母做事的。   况且,儿女情长的事,莫说林漾了,便是手眼通天的神仙也管不着。   据林漾所言,那个孩子虽口不能言,却极通文墨,身上有功夫,箭术高超。   最要紧的是在她看来,是个品行端正的孩子。   她曾经试探着问过,说是籍贯在北疆,具体什么州县记不清了,后来家里遭了战乱父母兄弟都被鞑子杀了。   大一些便流落到了江湖上,前些年受了伤又被同门的赶了出来,几经周折才到了京城。   我听了不由得苦笑,多好的话本子呀,朝廷里的公主爱上了江湖的亡命徒。还要为了他放弃身份浪迹天涯。   我将此事告知皇帝,谁知皇帝并没有过多反对,只道,阿烁是公主,原不指望她能得嫁高门增光添彩的,一切都要以她中意为先。   古来许多圣贤皆发与草莽寒门。既然他文武皆通,想来也不能是个酒囊饭袋,只要内里头有才华,对咱们姑娘又死心塌地,还怕他出身寒微么。   皇帝的话说的有道理,我只好再重新思量一回。   那个孩子,我曾经倒也见过一面,上回临近年关之时,我亲自到悲田院去接阿烁回宫,见到阿烁身旁跟着的一个少年。   模样虽说也算周正,但是一看就是长久在外头摔打惯了的人。   不似我见过的这些意态风流的京城公子们,他不能说话,却总是眼眸含笑的看着身旁哇啦哇啦说个不停地阿烁,偶尔会点点头。   我当时虽说见了但也没当回事,想着不过是个玩伴罢了。   阿烁话多聒噪,能找到一个肯认真听她说话的玩伴也是难得,遂没有过多干预。   这般想想,我的心也不免动摇了些。   阿烁的性子早惯坏了,往后不论嫁入那哪一户高门,都免不了有一堆的姑舅姊妹相处。   哪怕往后建了公主府,她的性子又那样憨直,免不了小吵小闹的。   与其如此,不如选一个没有根基的招赘进来,也好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再者,也不论他以前是什么人,总之在我们手底下还能翻了天不成。   这般想着,我倒也慢慢接受了。   开始盘算着看能不能给这位女婿按个过得去的身份,哪怕是哪家的旁支庶出呢,说出去也好听不是?   这般想着,我心里倒宽慰了许多,忙吩咐苏泽替我召诰命夫人们进宫开茶话会。   京都里豪门显贵的不少,只是也不能太显贵了,重要是踏实可靠。   待同一个个的夫人们家长里短的半天以后,我就又犯起了愁,到底是做东昌府的远房侄子好,还是西荣府的娘家外甥好呢,想了半天还是不能决定,只好再同皇帝商议。   不想皇帝却道阿烁的事并不着急,往后缓着办就行了,正好再瞧瞧那孩子的品行如何。   这里倒是有一桩麻烦,江浙那里新修的河堤塌了,淹毁了许多良田不说,死伤的百姓也不少。   我惊道,那河堤不是前两年才修得么,当时拨了不少钱,京里头也派人了,何至于这么两年便不中用了?   皇帝道,这里头有大问题,说不准就和朝廷里头的谁勾结着,可是朝廷里头盘根错节的,最怕的便是那日在跟前的出了岔子。   子新当差也十多年了,朕一向很是信任,朕打算过了年便将他擢升为河道总督,让他亲自替朕去瞧一瞧,你看怎么样。   外放虽说受些苦,可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都是应该的。   况且江南河堤是关乎老百姓的大事。   不料皇帝接着道,朕打算让灿儿跟着一道出去长长见识。   我听了不语,很有些不舍在心头萦绕,官员外放一般三年或五年一任,此去便是数年不能在身边了,况且贪污腐败的案子最是难掰扯不清。   但我知道皇帝自有他的道理,还是勉强道,历练历练也好,免得他不知轻重。   皇帝见我有些忧虑宽慰道,灿儿如今十七岁了,虽不老成,倒胜在精干,此番去了好让他见识见识官场上的人心险恶,一直套在父母的眼巴前到底不能成事。   他年纪轻,又没有功绩,因此不能封爵位,但是朕琢磨着,到时候便按照郡王的份例,给他拨上一百亲兵,也好在路上护卫。   眼看着皇帝是定了,我虽心里不踏实,但也知道皇帝说的都在理。   只道,既如此,那我这便替他备着了,虽说过了年才走,到底去的日子长久。   还望陛下时时提点他,虽说跟着他舅舅,到底人生地不熟的。   皇帝笑道,你别忙,此时离过年还有日子呢。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心里却盘算起了别的事。   三皇子如今孩子都满地跑了,前两年几位公主也都出降了。   宗族里哪怕比灿儿小两岁的公子也都订过亲事了。   如今我和皇帝不提给他说亲的事,反而如今把他打发到外头,这事落在别人眼里不知道又要做何想头。   不是我不替灿儿张罗,这两年,他也曾支支吾吾地同我提过两回他跟梁家姑娘的事。   我虽然没有正面拒绝过,但是顾左右而言他的,他又不傻,尤其如今又日日跟着在前朝办差,想来也能明白一二。   因此后来,他也渐渐地不再问了。   我也不着急跟他说别的姑娘,我明白的,他自己若不能放下,娶了谁都是祸害谁。   好好儿的姑娘,谁不是自小被家里疼的爱的,凭什么跟着他委屈一生呢。   皇帝也跟我提过两回灿儿的亲事,我把缘由同他一说他也罢了。   因此便一直拖着,拖到如今他妹妹都要盼着招驸马了,他还是不咸不淡的没有着落。   我私下里想着,年少的爱情固然是让人难忘的,可是再怎样坚若磐石,到底不能经得住时间和距离一点一点地蚕食,如今灿儿外放也好。   到时一去三年五年的,莫说别的人事变更,心境磨炼,只两人见不着也摸不着的,靠着两封薄薄的书信,不肖我多说,迟早会淡的。   我原本计划着,郑灿明年就要随他舅舅外任了,郑烁也还不曾出嫁。   趁着儿女都在,一家子好生在一块儿过个年。   谁知临近年关北边又不得安生。   入冬的时候,鞑靼那边出来了消息,说是老汗王的长子联合部下杀了自己的父亲,自立为呼延台吉。   这位呼延台吉一甫上位便撕毁了老汗王同中原朝廷订立的燕州之盟,趁着我们这里欢天喜地的过年,联合周边的各部攻打中原。   北疆驻军一时不防,在除夕那夜不仅遭了偷袭死伤数百人,连粮草都被人烧了大半。   第二日原本是大年初一,北疆的将士们连口气儿都来不及喘,便要面对蓄谋已久来势汹汹的鞑靼各部精锐。   消息传到京都,皇帝大怒,来不及论罪便派了宋将军的儿子带兵前去支援。   饶是如此,王师也要数日才能抵达。   战场上瞬息万变,毕竟数日之功,又怕北疆驻军一时不能抵挡。   皇帝亲自修了国书,派使者送到了同在北方盘踞的漠北王庭,希望他们可以出兵相助中原抵挡鞑靼。   漠北原是靺鞨部的后裔蔑尔乞人建立的政权。   当年蔑尔乞锡部虽被鞑靼屠杀,但还是留下了自己的后代,这些人后来逃亡到了鄂尔浑河流域,在那里生根发芽,建立了漠北政权。   因为漠北人的祖先曾被鞑靼屠杀,因此漠北与鞑靼之间天生便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况且近年来漠北的商人到中原来通商贸易,我朝也一直礼敬有加,多番照顾。此时他们断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意料之中的,漠北可汗收到国书第一时间便派兵前往北疆,抵挡了鞑靼各部精锐的猛烈攻势,在战场上争取了时间,等到了中原从京师来的精兵良将。   等到出了正月的时候。鞑靼那边一看没有胜算,周边的小部落们也不愿再受呼延台吉忽悠了,各自收拾了人马,作鸟兽散了。   至此,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北疆才又恢复了平静。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重重地叹了口气。   便将折子扔给了我,他自己则曲起一条腿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我细细瞧了折子心里方才安心,连连吩咐外头端了膳食来给用过。   这两三个月来,别说好生过年了,他连饭都不曾好好吃过。   他心疼北疆的百姓们不仅要经受寒冬,还要经受战火。又觉得是自己不曾时时过问,错信原驻北疆将领的原因。因此自责了好一阵子。   这厢既各自安生了,我也不求别的,只想让他好生吃点东西,睡一觉罢了。   谁知厨房刚做好端上来,皇帝已靠在榻上沉沉的睡着了。   我不忍叫他,只好吩咐皇帝身边的总管,将饭菜先在火上喂着,等皇帝醒了再让他用就是了。   原本想着我自己也回宫睡会子去,这两日实在是太累了,谁知刚进宫门便迎头撞上来一个胖乎乎的姑娘。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阿扎。   娘娘,我父汗当真不在了么。   我叔父呢,也被他们杀了么,我想见他们,你让我回去好不好,娘娘,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她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不曾滴落下来,只是一声声叫着我,怕我不应。   我握着她的手。   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阿扎,你没说错,乌合苏可汗被自己长子所杀,你叔父在混乱中被人毒死,已有三个月了。   她松开了拽我的手,不再说话,只咧着嘴抽泣的说不上话来。   她站了一会儿,抽泣声越来越大,忽然瘫坐在地上,拿手去捂着脸大哭……   我不多言,只静静地等着她哭的差不多了,才伸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再将她引到我身边坐下。   我看她依旧哭的止不住,遂搂过她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好好儿哭吧,哭了这一回下回再不能了。   她抽抽噎噎的道,再没有人疼阿扎了……世上再没有人疼阿扎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哭的不厉害了,我才替她擦去脸上挂着的泪水,道,知道你父汗和你叔父为何送你来这儿么。   知道。   为何。   呼延哥哥容不下我,他会杀了我的。   是啊,他们将你送来这里,就是想让你活着的,你就更得好好儿活着才能对得住他们的苦心,你道是不是?   她不说话,只是还在伤心地哭着。   我看着她的样子一阵怜惜,她和我的女儿一样的年龄,一样的惹人疼爱,却不能待在自己家,要千里迢迢到异国他乡来寻找活着的机会。   如今亲人惨死,此生再没有相见的机会,她安能不痛?   我抱着她温声道,往后啊,娘娘就是你的亲人,我照顾你,你听我的话,好不好?   她点点头,抽噎着不说话。   刚过完年,外头还是冷的紧。檐廊下挂着的冰锥如今连水都不滴了,但好在我殿里的炭火总是足够的。   因此不觉得很冷。   这厢,阿扎哭了一会儿便倒在榻上睡了。   我给她盖了毯子,兀自盘腿坐着烤火。此番我甚至想着,不若往后就让阿扎住到我宫里来,既隧了她的愿,也好看着她不让她出去晃悠。   毕竟如今我朝与鞑靼关系紧张,如今宫里天天晃悠一个鞑靼人,免不了让人生了什么想法。   再者,反正灿儿也要外任了,三年两年的我也见不着他。   阿烁呢,自从云朗的事我给她松了口,早窜的没边儿了,一天到晚高高兴兴的去外边踅摸地方建公主府,我更见不着。   还不如让阿扎来同我作作伴儿。   如此想着我便找了机会同皇帝说了,皇帝听了倒没别的意见,只说怕她扰了我的清静不能好好休养,又道,阿扎若能陪着我打发日子,他自是没有不准的。   皇帝是个厚道人,虽说鞑靼此番做的不厚道,但这不是阿扎的错。   况他叔父在时为了两边的安定也是想尽了办法的。   此番不能得善终恐也是在对中原朝廷的态度与呼延台吉不同之故。   因此皇帝并没有要迁怒阿扎的意思。   由此,阿扎便在我这里住了下来,闲的时候,我便教她下棋读书打络子。   我虽下棋也不甚精通,但也只图个乐子罢了。   我们两个一大一小,中间再加上个苏泽日日毒舌。   这日子竟有了些早年间儿女承欢的乐趣。   一日,我用过午膳躺在榻上就着南窗晒太阳。   阿扎趴在我身边说,娘娘,在您身边住着真好,我以后能不能永远在这里呢?   我笑道,自然能,只要我一直健在,必定好好儿护着你,不叫你吃亏。   说完这句,我又想了想自己如今这风吹不得冷见不得的身子。   只好道,要是往后我不在了,不能护着你了,我也会替你安置好的,到时我便求陛下让你悄悄儿地出宫,你到我家去,会有人照顾你的……   谁知不待我说完,她便打断道,不好,不好,我哪儿都不去,你要是不在了,我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就跟着你……   我困劲儿上来了,迷迷糊糊斥道,胡说。   这两日看着日头仿佛以为天要暖和了,连桃花都开了一朵半朵的。   谁知伴着没开的桃花儿,京城里又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漠北的使臣带着他们的牛羊骆驼,毛皮人参和他们可汗的国书,冒着大雪来到了京城。   皇帝原本念着漠北前一段儿帮着中原抵抗鞑靼的好处,打算等着天暖和了派使臣亲去漠北慰问的,倒没想到如今他们先来了。   皇帝此番也不好吝啬,拿着上好的宫殿和吃穿用度招待他们。   漠北同鞑靼不一样,他们虽然粗犷野性,但因着曾经遭过灭族之祸,因此极重承诺和情义。   简单说,就是一根肠子通大脑,鞑靼的一切,他们都恨之入骨,疾之如仇。   中原在通商贸易上对他们宽和容忍,因此他们即便寒冬之时再冷再难熬,也不肯动北疆牛马的一根毫毛。   这一点,皇帝也颇为钦佩。   因此看到漠北国书上说结盟抵挡鞑靼的事,皇帝也动心了。   毕竟如今鞑靼上了个呼延台吉,天天打了鸡血似的没事找事。   虽说自从正月那场仗以后,鞑靼再来骚扰就再没得着好儿了,但不耽误人家躺在草地上一口气儿也要爬起来再战的精神。   这便罢了,还撺掇周边的小部落。周边十六七个小部落人家挨个儿转悠,说动了谁算上谁,哎,就是打中原,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呢,人家不在乎。   皇帝评价他,打不死的蟑螂,疯子。   是了,连自己老爹的头都要砍下来挂旗杆的人,能有多正常?   皇帝面对这么个臭虫也真是快烦死了,北疆的宋小将军天天上折子,说那个呼延又这般那般的,打又打不过,撵又不肯走。   真是让人无语。   因此番皇帝看见漠北要结盟的诚意这么大,便有了些意思。   召臣工们商议了两天就要定下来了。就等着漠北使臣再将皇帝手书带回去给他们可汗看了。   这一日,皇帝又办了宴会给住了半个月的漠北使臣送行,朝廷上下都去了。   我虽也到场了,可是到后半段便自回去了。   漠北使臣们轮番来给我敬酒,我的身子,早已是不能饮酒了。   况听皇帝说又要请他们去赏春梅醒酒。   我本也不能见风见冷,况且折腾了一冬天的风寒才好,因此便不同去了。   皇帝派人送我回去,自领着他们去了。   我这厢回到宫里也是无聊,兀自看了会儿书,突然觉得有些安静。是了,往日我一回宫阿扎便扑上来这样那样的,今儿怎么不见了呢?   我问宫女,宫女道,恬嫔娘娘说,娘娘身子不好,遗憾不能赏春梅,因此上御花园给娘娘折春梅了。   坏了!   皇帝带着漠北使臣去赏春梅了,此番若是看见阿扎,尤其她戴的那个毛茸茸的鞑靼毡子帽子,恐碍了使臣的眼。   思及此,我赶忙叫苏泽,苏泽,你快去将阿扎带回来,要走小路。   苏泽道是,便去了。   我这边坐立不安的,只盼着使臣没看着她才好。   倒不是我多想,鞑靼对漠北有灭族之仇,漠北人深恨之,早年间曾有个鞑靼公主和亲到漠北王庭,成亲当日便被人曝尸荒野了。   虽说阿扎如今在皇帝的后宫,即便结盟漠北也管不到这儿来,但是按照漠北人的性情,此次结盟恐不能顺利纯粹了。   我思绪纷乱,一抬眼便看见苏泽带着阿扎耷拉着脑袋往屋子里来了。   怎么样,碰见人了么?   苏泽摇了摇头道,别提了,微臣去的时候,正问话呢。   我的心一沉,还是问道问了什么?   苏泽坐下道问她是不是鞑靼人,为何会在这里。   然后呢?   然后,陛下便让我带她回来了   使臣看着怎么样?   苏泽摇头道漠北的使臣,脸色看着,不太好……   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又听苏泽在一旁训斥阿扎,不是说了我跟娘娘出去一趟,让你好好待着么,你怎么尽找事儿?   我摆摆手道,罢了,你们出去吧   我得好好想想,我怎么同皇帝交代,又怎么同漠北使臣交代?   果不其然,待到梅花桃花都谢了,迎春花开了的时候,漠北那帮人还没走,他们还在这里同皇帝掰扯,掰扯为什么皇帝的后宫有一个鞑靼女人。   掰扯中原朝廷到底有没有诚意同他们结盟。   皇帝告诉他们,这个鞑靼公主是乌苏合可汗的幼女,当日乌苏合可汗在时,中原也同他们定过燕州之盟。   漠北使臣道,既然燕州之盟不作数了,乌苏合也死了,还留着鞑靼公主做什么?   皇帝是不是还想着与鞑靼重修旧好,到底有没有诚意同他们结盟?   皇帝已经累了,皇帝心想,不结也行,好吃好喝招待你们一个春天了,赶紧回去吧。   可是不行,如今不能和漠北撕破脸。   那个上窜下跳的呼延还在,万一北疆那边又有什么乱子,山高皇帝远的京城照顾不过来,还是希望能和漠北好好相处。   可是这分明不是什么大事,却将就着一个月都解决不了。   这一日,绶皇帝之命,我在太极殿主持太后的生祭仪典。   台下跪着嫔妃和皇子公主们,两旁是姑子和女道在诵经。   我跪在中间,刚颂完大悲咒的第一段时,苏泽急匆匆过来同我耳语道,皇帝派人拿着一盒糕点去我殿里要赐给阿扎   我心下一沉,赶忙将佛珠和经书放下就匆匆出了太极殿往回赶。   太后的生祭仪典原不在这两日的,怪道非要提前,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不怪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是皇帝,身担重任。   同漠北的关系看着可有可无,其实不然。   毕竟鞑靼的那个炸弹一时半会儿地也爆不了。   也别说皇帝懦弱,任由漠北摆弄什么的,比起后头不能预料的麻烦,和往后朝廷同漠北的关系让北疆的百姓得到的安宁和庇护。   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为什么不做。   皇帝之所以拖了这么久,一是顾念自己的面子,二便是顾念我了吧。   他知道我疼那个孩子,所以万般犹豫了许久,犹豫到如今,要赐出一盒糕点来。   若杀一人而能救万人,这个人到底杀不杀?   兵家曾说,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杀之贵大,赏之贵小,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   墨家说,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   我不知道谁说得对,但我知道,如果今天的事看着不管,我一定会难受一辈子,到死都不能解脱。   太极殿离我的宫殿很远,我一路跌跌撞撞到了的时候,皇帝派的人已经走了。   只有阿扎一个人在院子里抱着一盒糕点。   看见我回来,她十分欣喜地抱着糕点跑来告诉我,说这是陛下给她的,很好吃的果子。   我一把拍掉她手里的盒子,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阿扎,你听我说,以后你不能住在这里了,我会再给你找一个院子,派人照顾你,你自己好好活着。   说完我也不再看她,只对身旁的苏泽道,带她去吧。   阿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快走出宫门的时候突然跑回来,跪在我面前重重的磕了个头道,娘娘,阿扎不是傻子,娘娘的庇佑之恩,阿扎会永远记住。   我摆摆手道,走吧走吧,省得你以后再给我惹麻烦。   待她们出去了,我才吩咐身边的文书宫女准备笔墨,我要下一道懿旨。   今麟趾宫恬嫔原鞑靼先可汗幼女阿扎别吉,自为宫嫔,不尊礼义,冒犯皇后,妇行有亏,懈怠不工,不思敬仪。即夺其位号,废为庶人,囚禁冷宫,永不能出。   我一边吩咐女官将这懿旨昭告天下,一边收拾好准备去见皇帝。   从祖制上来说,皇后是有权力不通过皇帝废立宫嫔的。   可是这样的懿旨除了先祖开国皇后,历代再没有哪位皇后下过。   我自认是个好皇后,从来没有忤逆过皇帝,除了这一次。   我同他做了近三十年夫妻,这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在他心里一定比不过朝廷的利益。   可是这一次呢,他会不会成全我?   此番刚到皇帝殿外,便瞧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守在外面晒太阳。   见了我忙过来见礼。   陛下等娘娘许久了。   我一进去只见皇帝在条炕上坐着写字,不知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言语只走到他跟前跪下行了个大礼。   臣妾违逆皇上,特来请罪。   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跪过他了。   他见此才匆忙将我扶起道,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呢,咱们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样的心性我最了解,早料到如此了,你,你不要怪我,我也是不得不……   我看着他道,我知道陛下有自己的苦衷。   我还知道,陛下若横了心要赐死阿扎又怎么会让我知道,世事艰难咱们都身不由己罢了。   如今我只求陛下一件事,阿扎和咱们的阿烁同龄,我实在不忍看她殒命,适才,我自作主张下了懿旨将阿扎废为庶人,令她居于冷宫永不得出,还望陛下放她一条生路。   皇帝叹了口气,良久才扶额道,罢了,罢了。   虽说没有按着漠北的意思赐死阿扎,这一番处理也算给足了他们面子。   漠北的使臣还来不及置喙什么的时候,漠北的可汗又送来了信件。   大意有两层,一是责令漠北使臣马上带着中原朝廷的书信回去。   二是道歉,使臣无理,还请中原皇帝宽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好马上安排宫里再准备宴会给漠北的使臣送行。   至此,这事才算告一段落了。   四月,御花园的牡丹花期正好。   可是灿儿却不能陪我赏牡丹了,他父皇昨日下了旨,让他跟着他舅舅一道上淮南去。   我自己也来不及赏什么牡丹了,只一天到晚地给他张罗着收拾行李。   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还是一去这么长时间,思及此万般不舍涌在心头却又说不出口。   晚上的时候,我还在就着灯火给灿儿缝着一件夏裳。   那是一件棉布薄衫,绸缎虽好,但是江南那地方气候湿润,尤其夏天炎热多雨。   绸子穿着肯定没有棉布舒适。   郑灿安静的坐在我旁边,我一边熟练的穿针引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嘱咐着他。   江南的气候虽说比京城要好,到底还是注意着添减衣物。若出了汗便不要贪凉,晚上到衙门里办公差,自己要惦记着带衣服。夏日里还好,若到了冬日里,万不要贪玩进食寒凉之物……   儿子记得了。   想了想我又道,你父皇说要拨给你的一百亲兵,你去瞧过了么?   下半晌瞧过了,都是父皇亲自选的,没得说。   我点点头道,往后他们都是你的亲兵了,生死都系在你身上,虽说要多磨炼,你也要好好待他们,他们才肯为你卖命,如何管理亲兵,你父皇不是教过你么,要好好记在心上……   母亲,儿子知道了。   还有一桩,你舅舅到底年长些,万事多和你舅舅商议。办差的时候不要一股子热血上来了就什么都不顾了,母亲等着你回来呢。   郑灿耐心听我说完,沉默了片刻,忽然跪在我身前,开口道。   母亲说的,儿子都记住了,儿子万事都听母亲的,如今只一件事请求母亲。   我隐隐料到他要说什么事,因此只道,说吧。   梁家的情形,儿子这几年也看明白了。父皇一直不处置,不过是为着田老先生还在人世,倘若那一日田先生不成了,父皇必定要收拾梁家。   儿子恳求母亲,一定要替儿子保住簌絨啊,儿子是真心喜欢她。儿子真的放不下她。   我不应他,只无奈地闭上眼,良久才道,保住她,往后呢?你要娶她为妃,然后让你父皇失望,同母亲离心吗?   到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她又愿跟着你吗?   你知道你亲娘是怎么含恨而终的吧,你便不怕旧事重演吗?   他不说话了,只低下头去,良久才道,往后她们家若是败了,犯官之女必逃不过流放或发卖,不论哪一样儿子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人糟践,儿子的心会疼死的,儿子此生都不会安宁的。   母亲就当是疼一疼儿子吧。   我叹了口气,良久才道,罢了,若是真到那一步,母亲会替你尽力护她周全的,不叫她被人糟践。   只是也到此为止了,你要是求别的,那是断断不能了。   灿儿,你父皇对你寄予厚望,你是知道的,如今我跟你父皇也老了,你要挑起身上的担子才行。   小情小爱的母亲理解你,可是不能应了你。你是皇子,要万事以百姓为先,以朝廷为先,你,明白吗?   儿子谨记。 第十三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   ​   景效二十八年 四月十七。   皇帝擢升吏部郎中苏子新为江南河道总督,派往浙江任职,并授皇四子郑灿为经略史令之随从赴任。   要交代的头天都交代完了,原不准备去送的。   后来还是去了,但也只是悄悄地在城垛上望下瞧了瞧。   郑灿一身甲胄,头戴银盔骑在马上含笑跟他的兄弟好友们道别,马后跟着同穿甲胄的一百亲兵。   子新乘轿,在队伍前头跟同僚们左揖右揖了会儿也上轿了。   待瞧着他们远远的一行人都出了城门,我还是兀自站着不肯走。   苏泽瞧了一会儿才道:娘娘回吧,没的回头又咳嗽。   话说,这边郑灿跟着他舅舅被皇帝外放,心里头最舒坦的莫过于郑焕了。   他如今不仅是布政司史还兼理着督察院,又是皇子里头第一位封王的。   儿子也争气,小小年纪便能去翰林院。   至此,他再不用像早年间那般日日腆着脸私下里结交大臣了。   他的郡王府虽说建了没多久,可也算日日都有高朋来访了。   往日里他总觉得父皇偏爱郑灿,如今瞧着,也没有多看重,小小年纪就打发那么老远,往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思及此,他都有些同情那个小子了。   可如今虽说一切都好,但是人总有不如意的,如今他唯一不如意的便是他媳妇了。   他这位媳妇是当年他母妃做主帮他娶的。   娶过来以后母妃又急着催生,孩子是生了,母子两人都险些没了命。   榕哥儿吧到底年轻,这两年身子也好了些。   只是他媳妇这两年却不曾好转。冬日里病着不说,如今都春日了也不见好转。   恒郡王府就建在皇城边上,郑焕自己溜达着回了家,进门便问道,今儿王妃怎么样了?   伺候的人忙回到,早上来回说好了,不知这回怎么样。   行了,我自己瞧瞧去。   郑焕这厢自己来到后院进了王妃的屋子,便看见王妃又靠在榻上做针线活儿。   见此,他忙亲自拿了毯子给王妃披在身上才道,做这干什么,没的凉着膀子疼。   王妃抬头温柔一笑道,你回来了,不是说送四弟去了么,怎不多说会子话。   郑焕随口道,父皇催得紧,他们赶路程。说两句便完了,再者,我说的他也不一定听。   王妃叹了口气道,父皇这回怎么打发四弟走那么远的地儿,你去的最远的地儿也才到直隶。幸好是四弟,万一是咱们榕哥儿,我是不能同意的。   郑焕道,咱们又没犯什么错儿,父皇何苦来折腾咱们。要说四弟这回,都是咱们母后折腾的。   王妃惊道,这话怎么说。   还不是后宫那个鞑子,父皇嫌她碍事,要料理了她,原本都赐药了。谁知母后不让,还下了道欲盖弥彰的懿旨,这才把父皇惹恼了。   你瞧,漠北的人一走父皇便把四弟撵出去了,今儿个老四出远门,夫妻两个谁也没来送,那小子走的还怪可怜的。   王妃这厢一听郑焕自己说的有理有据的,还真就信了。   她才道,那往后你要忙了吧,二弟诸事不管,三弟是个糊涂蛋,父皇身边可用的只有你了。   郑焕道,可不是么。   榕哥儿如今在翰林院么,我也不担心,我只担心你,往后我若忙了不能来瞧你,你也要好好顾着自己。   说着把那罗线筐子扔一边道,这东西往后不要碰了,伤眼睛不说做久了颈子也疼。   王妃听此,很温顺的依在自家相公怀里道,我呀,什么都不惦记,就惦记你们爷俩,等咱们榕哥儿大婚了,我就什么也不管了。   恒郡王妃原本是将门之女,刚成婚的那会儿也是个毛躁脾气一点就炸,但是经不住郑焕对她好呀,一个女子能得丈夫疼爱,还有什么怨怼暴躁的呢?   虽然郑焕侧妃妾室的一堆,可是她是理解的。   宫门王府的哪个不是这般,再说郑焕也是真把她放心上,这就足了。   话说,自从郑灿走了以后我着实是伤心了好一阵子。   虽说面上不显,可心里头还是放不下。   日头好的时候,我担忧他穿着甲胄闷热,天气冷的时候,我担忧他自己不知道添衣服冻着。   阿烁吧,更别提了。   一开始说要在宫里陪我照顾我,后来又偶尔跑出去。   待到如今,竟再不回来了。   她哥哥今日远行,她竟连面也不露,想到此处我已有些不满,想着派人召她回来理论一番。   谁知,我还不曾召她回来呢,林漾便亲自进宫回我说,云朗那个小子跑了。   那个答应我,会一辈子不离京都半步的那个少年,留下一张字条说,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然后深夜走了。   阿烁此时已经疯了,闹着收拾行李要出去找他。   我无语望天,我他娘的这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我匆忙派人将阿烁带回宫里的时候,她正疯魔的厉害。   母亲,女儿往后不能侍奉您了,您就当从没有生过女儿吧,此番我自己出去找他……   我看着她这般疯魔的样子,只觉得头疼的马上就要炸了。   我尝试着同她讲理,让她安静下来。   阿烁,你听母亲说,他若当真是个有担当的,怎么不当面同你告别?非要遮遮掩掩的半夜走?   阿烁道,母亲,我知道他有自己的苦衷。他头天晚上还带我去看烟花,说往后只为我活着的……   我无奈,你睁眼瞧瞧吧,他如今影子都没了,还为你活着……   母亲,你知道我此刻有多痛么,我的心都没了呀……   我心疼她,可是又不得不让她看清楚。   你看,这就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一个浪子罢了,他不配,你也不值当。   事已至此,我只好先把这伤心的女儿安置在宫里,好言抚慰。   我的一儿一女,姻缘上都是这般坎坷,这是他们命定的劫数,还是我上辈子造下的孽?   灿儿不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事关朝政,我不能成全他,因此我便将这份亏欠弥补到女儿身上。   哪怕是一个浪子,只要她自己喜欢我也不说二话。   可是事到如今,竟是各有各的难处,两不能全。   阿烁一开始伤心了一阵子,一会儿闹着要出走,一会儿又闹着要求他父皇下通缉令,都被我拦下了。   不值当,真的不值当。   她毕竟也不是小孩子了,后来还是安稳下来,虽说依旧有些伤心,但总归不再吵闹了。   云朗为什么跑,我不知道,也无从查起,只知道他是半夜带着他的兄弟出的城。   可我料着终究是身不由己,也许是因为他们江湖上的事,或许因为别的。   总之一定是他自己权衡利弊之后舍下阿烁的,在他心里一定有比阿烁更为重要的事。   既如此,那便不配做我女婿了。   我看着安静读书的阿烁,心里一阵感慨。   她小时候最不喜读书,如今到肯安安静静地看会子书。   想是在外头见过了人间疾苦,突然明白先贤们要传达的意思了吧。   母亲,幼时我读诗经上说,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尚不知其意,如今再看,竟深有体会。   我这么一心对他,他怎么就走的这么干脆呢?   那年,西街上来了一伙子人,他们衣衫褴褛,日日乞讨为生。听闻有时候还抢人东西。舅母说让他们在那里待着,有碍观瞻。不如请他们到悲田院去,做些搬扛的活儿。原是让涫彤表姐去请他们的,但是他们不愿跟着表姐回去。   我觉得自己厉害,自己能啊,因此瞒着他们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云朗,我同他这般那般的讲了许多,但是他一句都不回我。后来我才晓得原是他天生不能言语。   我问他叫什么,他只摇摇头,我觉得他真可怜,不仅不能说话,竟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他虽不像哥哥那般长得清秀俊逸,可是眉目俊朗,让人见之难忘。   我将身上的桂花糕递给他,我告诉他,这是赠予,不是施舍。   我同他说,我读过很多书,为他取一个名字好不好,他竟然应了。我便叫他云朗。我觉得他的眼睛真好看,尤其是看着我笑的时候。   母亲,我知道你疼我,父皇也疼我,哥哥也疼我,舅母和表姐也疼我。但是你们都不愿意听我说话。   可是云朗愿意,不论我同他说什么,他都会特别认真地听着。我说的每个字他都会认真地听。虽然他的字写得不好看,但还是会努力回应我一堆又一堆的废话。   我知道,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比我优秀,我文不成武不就。弹琴下棋也一样不成,又不如涫彤表姐那样会打理庶务。我原本是姊妹里头最没用的。若不是做了母亲的孩子,哪里配得上这么许多的好呢?   那一次我自告奋勇教云朗射箭,我同他说了好多的射箭要领,把师傅教给我的都同他说了,还亲自上场射了两把,自认飒爽无匹。他倒是一直凝神听着,也认真看着。   可是过后我才知,云朗才是射御高手,那箭法恐连哥哥都不能与之相比。   我自觉被他戏耍,因此数日不再理他,他不知做错了什么,只好日日跟着我,我做什么他也做什么。   直至一日在街上,我发愣不瞧路。不想碰见了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竟照着我身上就要窜过来,吓得我都忘了挪动。是云朗拉着我将我护在身下,他自己被车辕碾过,被马蹄子踩的背上鲜血淋漓的犹不觉,竟还心疼我胳膊上被撞到的乌青。   我见他身上伤的厉害,因此带着他去找人包扎。不想他见我愿意理他,又连连道歉不该叫我生气。   母亲,那时我是真心疼他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慕喜欢他,可是我想跟他在一起啊!   我不信,我不信他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不管我。他一定有什么难处,只是不便告诉我罢了。此番我也不追究。我只回去等着他。   阿烁终究不肯放下,决定重回悲田院去,她说那里是他和云朗相识的地方。   她要在那里等他。   阿烁这样着实是让我心痛,可是我又不能过于干预,只能盼着时间长了她能自己想清楚,然后重新回到宫中,好生过日子。   待到往后年龄大了我再从苏氏本门中为她挑一个好男儿罢了。   阿烁的事还没让我缓过头来,景妃母子又赶着给了我当头一棒。   五月初五端午家宴,景妃当着满宫嫔妃和外命妇们,向我请旨为榕哥儿赐婚。   要迎娶中书大人的独女梁簌絨。   梁夫人也在,却并无推脱。   我微笑着沉吟许久才道,梁家姑娘我倒是见过,是个好孩子。只是榕哥儿年少,正是好好儿读书的时候,何苦这样着急?   景妃无奈道,原是不急的,只是焕儿媳妇从去岁开始便一直不好,今冬去春来依旧不见起色。   臣妾想着或许是气运不利,正好榕哥儿也到年龄了,不若操办一场,也好冲一冲,到时新媳妇过了门,也好在侧侍奉,陪着解闷说话。   景妃这个理由,真是让我始料未及。   我道,既是如此,也是该当的,不过榕哥儿是皇上的长孙,本宫若一人定了也不好,不妨让我同陛下商议商议。   景妃感激道,那便多谢娘娘了。   我拖了两三年解决不了的事,如今终于拖不下去了。   其实依着我的意思,成全景妃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不知道,皇帝迟早是要除掉梁家的。   如若簌絨嫁到恒王府,皇帝顾念郑焕,梁家事败之时也不会殃及她。   此番,也算我替灿儿护她周全了。   只是这样的话,她便成了灿儿的侄媳妇,和灿儿这辈子都再无可能了。   灿儿必定会伤心,可那又怎样呢,至少两边都好,不用重蹈贵妃的覆辙了。   两情相悦是不容易,能修成正果的又有多少呢,只要彼此各自安好,也不一定非得相守不是?   我将此事告知皇帝的时候,皇帝明显不高兴了。   早年间他没少被朝廷里的朋党坑害过,因此最是厌恶大臣之间结党。   郑焕身为皇子私下结交大臣已让皇帝有诸多不满了,只是碍着他确有才干又能为朝廷办差这才一直容忍着。   梁家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他们此时又要和梁家结亲,让皇帝此番如何能不气?   他听了这事沉默良久才问我,既如此,你的意思呢?   我有些难过,但还是道,焕儿此举虽不合时宜,但也不是什么大错,梁家的姑娘若嫁到了恒王府,他日,她父亲获罪也不至于牵累。   此举一来算是陛下来日对梁家的顾念,二来,她是灿儿心底放不下的人,臣妾恳求陛下,为咱们灿儿留个念想吧。   皇帝听了我的话,怔愣许久。   半晌才道,如此,你看着办吧。   我从皇帝那里出来的时候仰头望了望天上的云彩,然后说,没事,都会好起来的!   我把皇帝的意思告诉景妃后,意料之中的,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景妃眼底的笑意都遮不住了。   感恩戴德了一番又提议要召来钦天监,立时便要选日子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多说,全凭他们自己吧。   钦天监过来子丑寅卯的说了一通,给了四个好日子,分别是六月初五,七月初八,七月十九,八月初六。   景妃恐担忧夜长梦多,选了最近的那个,六月五,这才喜滋滋的回去了。   苏泽过来同我说,毕竟是娘娘赐的婚,此番可要下一道懿旨到梁家?   我道,暂时不必了,此番你亲自带上人出宫,去将梁家姑娘请来。我好生同她谈谈。   是。   我知道我做了一件让郑灿伤心的事,但是我没有办法。   簌絨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又下起了雨,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的打在我前两日刚栽好的白芍药上。   那芍药还不到最好的时候,只外层舒展了两三个花瓣儿,被雨水一打,竟全都落了。   我撑伞走进,亲手将那花瓣捡起,然后拿手帕擦干上头的雨水,想着将它们放进我的经书里。   娘娘,梁家姑娘到了。   请进来吧。   这两年我没见她,如今一见到是比小时候更有仪范了。   她着一身玉白色的交领襦裙,没有纹饰。   乌发垂在身后,面容温柔干净,笑起来的时候显得颇为贤淑。   打眼一看,是个干净好看的孩子,可见梁夫人将她养得很好。   只是往后,她要做别人家的媳妇了。   她进来见了我先是跪下见礼道,臣女梁氏簌絨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起身吧。   我让她坐到我左手边的杌子上,才缓缓开口道,好孩子,我召你来的意思,你母亲都同你说过了吧。   你和灿儿的事我略有耳闻,你的想法我也知道,可是我成全不了你。   她不说话,眼神像一盏泯灭的灯笼。   我叹了口气,接着道,咱们女人呐,一辈子就是身不由己。不是为着父兄就是为着儿女,总归呢,婆家娘家,此生是逃不掉的。   你还年轻,好多事不能通晓,但好在你还有人惦记着。   说到此处,她终于抬头看着我。   我那个傻小子,是真惦记你啊。他外任的头天晚上怎么都不肯歇息,硬是跪在这里求我护着你,怕往后你爹获罪,让你受牵连。   她忽地流下泪来,眼睛茫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轻轻道,殿下……   我接着道,他一心念着你,可你父亲是怎么对他的呢?明知他担着库布令却故意让巡防营将兵械取尽,欺他年幼,这两年大大小小的在朝堂上给他使了多少绊子,你一定有所耳闻吧。   自然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是灿儿又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喜欢你罢了。   如今,恒王府要求娶你,你父母怕是愿意的。以前的事我也不提了,既然此番陛下也同意,我便不说别的了。   斟酌许久我终于道:事已至此,你能不能也替他想一想呢。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不再说话。   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我不懂事拖累了殿下,既如此,请娘娘为臣女准备笔墨,我给殿下写一封信,好叫殿下安心。   我让苏泽带她到文房处去,自己单坐着闭上眼,心里一瞬间难受遗憾的说不出话来。   这么好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有个梁启那般的蠢爹?   我远远的瞧着,簌絨握着笔,眼里还在流泪。   纸上写一句,便拿着袖子上去擦一下。   待到烛火将要燃尽时,方才将信写完。   她将信交到我手里,娘娘将此信交给殿下,殿下瞧了会安心的。   臣女与殿下,自此一别两宽,各不相欠。臣女愿殿下娶得,娶得贤良王妃,往后……往后夫妻和睦……安乐无忧。   待她强忍着泪水说完,我的眼睛也湿了。   将她搂在怀里道,好孩子,你跟灿儿有缘无分,别再想着他了。往后嫁到恒王府要好好过日子,咱们女人家到哪儿都得靠自己过日子,好好儿看护自己的身体,别让自己受委屈。   她终于强撑不住,窝在我怀里哭的厉害,娘娘,我舍不得啊……   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道,没事儿的,都会好的,往后我给你撑腰,定不叫他们磋磨你,你自己也要好好过日子,明白么。   她点点头不说话。   我替她擦了脸上的泪水道,回去吧,莫要再哭了,让你娘瞧了担心。   这般才派人将她好生送回去。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因着那日淋雨受了寒,第二日便不能起身了,因此我也不多揽事。   召了景妃来,将榕哥儿大婚的事交给她来办。   景妃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碍着我病了,方隐藏了些眼底的欣喜。   我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由想起了远在淮南的郑灿,他走了数月了。   不知如今好不好,差事办的顺利么,淮南有没有下雨,若下雨了,他有没有记得给自己添件衣裳?   我的阿烁呢,她在宫外好不好,有没有碰见什么糟心的事,何时她才能觅得一个温柔体贴待她好的驸马?   景妃喜气的样子落在我眼里不免让我有些伤感。   她的儿子一直在身旁,如今孙子也要成婚了,我的儿女却至今没有着落。   不知他们将来会作配什么样的人,又会有什么样的日子……   五月快完了的时候我的病终于好多了。   景妃前前后后忙了十几天可算把榕哥儿的婚事忙明白了,因这一日将册子拿来给我过目。   我瞧了半日竟觉得很有些不妥之处。   按说榕哥儿他父亲是郡王,他自己并不曾受封。   因此婚仪只按寻常的宗室子来办就行了。   进一步说,他是皇帝的长孙,便按着世子的仪制来也无不可。   可是景妃这一份册子可不是世子的仪制啊,这比他父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因此我问道,这仪制规格看着不像王府的,不知妹妹参照的哪一份样例?   景妃道,并不曾参照王府的,不过是按着前头成祖皇帝的长孙婚仪上的规制。   我都给气笑了,人家那长孙他爹可是太子呢,举行婚仪前已受封过皇太孙了。   你们家这榕哥儿他爹虽说是皇长子,可也不过只封了二等郡王。   这般迫不及待了吗?   我思量许久道,本宫瞧着这一份不好。待我同陛下商议了,看能不能就着榕哥儿大婚册封个世子什么的,到时也好看些。   景妃大喜,臣妾多谢娘娘体恤。   我看着她出去的背影不免思量。   景妃这是高兴糊涂了,还是人老了脑袋坏了?   果不其然,我把这事跟皇帝一说,皇帝便摔了我宫里一个青白釉的杯子。   最后还是我好言相劝,皇帝最终答应册封榕哥儿为郡王世子,将榕哥儿的婚事交给礼部操办。   虽不能按照景妃的想法来办婚仪,好歹得了个世子的名分。   又够景妃乐一阵子了。   六月初六,榕哥儿大婚以后带着梁簌絨进宫请安。   按着规制先来拜见我,榕哥儿瘦瘦弱弱的,也看不出有什么喜色。   簌絨还是那样不喜不悲的,像是在发愣,又不像。   孙儿郑榕,拜见皇祖母,愿皇祖母岁在千秋,长乐无忧。   孙媳梁氏,拜见皇祖母,愿皇祖母千岁安康,福寿绵延。   我笑道,起身吧。   苏泽在一旁扶起他们,才带到我跟前来说话。   我看着他们道,往后要夫妻和睦,互敬互爱。这日子才能过好。夫妻一体,这心要往一处使才行,你们记住了吗?   郑榕道,孙儿谨记。   后来又说了些别的,我才拿了些东西赐给他们,打发他们上景妃处去了。   我看着簌絨的身影,心里也不免遗憾。   多好的孩子,要是能叫我一声母后该多好。   自从榕哥儿大婚,景妃的心事算是了了。   一向不喜热闹的她也开始去别的宫里串门,跟着别的嫔妃一起搓叶子牌。   我便不同了,自从榕哥儿大婚后,宫里虽说再没有什么大事让我操办,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如今刚入秋火盆便不能断了。唯一让我欣慰的便是,因着我如今身体不好,阿烁愿意常常进宫看我了。   她如今还在悲田院里,兴许见的多了,性子沉稳了许多。   听说已经能自己独当一面了。   涫彤去了慈幼坊看顾。如今悲田院里上下全指着阿烁来安排。   我摸摸她的脸,真好,终于能替为娘办事了。   我的身子,这两年尤其不好,一到秋日里便一丝冷风也见不得。   外头的铺子,慈幼坊,悲田院什么的,我已经很久不料理了。   她这般有长进着实让我欣慰。   倘或,倘或我不能长久,至少她能替我看着。   能替我,给这京都的孤寡们一口饭吃。   灿儿这两年不仅给皇帝写平安折子,也常常写信给我。   只是报喜不报忧的,尽说他在外头做了什么能事,艰难险阻一概不提。   偶然见了他给皇帝写的请安折子,我才知有一次他替他舅舅巡视河堤,不想碰上暴雨,他自己险些被江水冲走。   是他的亲兵拉着他不肯撒手,这才拾回来一条命。   我见着那字迹便狠狠的哭了一场。   真恨不得立时让他回来。好好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了……   皇帝见我伤心不免多番安慰,我知道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   自从梁家跟大皇子家结了亲,两家简直好的像一家似的。   正经差事不好好办,尽行专横独断之能事,如今瞧着竟颇有先帝时旧党的模样来。皇帝也是一忍再忍。   不为别的,田老大人已经快不行了。   皇帝派整个太医院去照料,也是续着一口气罢了。   田老大人是皇帝的恩师,皇帝年幼时不为先皇所喜,连进上书房这么点小事先皇都拖着不肯准。   直到后来到了太后膝下教养,皇帝才进了上书房。   奈何他启蒙晚,年龄最长却课业最差。   当年的太傅就是贵妃她爹,也不甚瞧得起他,只日日跟着二皇子鞍前马后的。   那时,皇帝遇见了他一生的恩师,田先生。   官居太子太保,是上书房进讲的师傅。   田先生对皇帝很好,让他跟自己的儿子一道学习,传道授业,答疑解惑从不懈怠。   闲时还陪着自己儿子和皇帝一道玩耍,二人名为师徒,情似父子。   后来夺嫡的时候,田老大人更是坚定不移的支持皇帝,以至于他的独子被旧党大臣迫害致死,他自己也是落下一身伤病。   待皇帝坐稳了朝堂,田大人便自己退隐了,退隐前举荐了自己年轻时的徒弟,山东太守梁启。   皇帝这才将梁启从山东召到京城,对他委以重任又多番提拔。   梁启也没让皇帝失望,一开始办差也是尽力的,素有清廉正直的名声。   因此皇帝后来才将他戳升为中书令以示嘉许。   谁知近几年也不知怎么了,尽想着掺和皇位继承人这档子事儿,掺和就掺和吧,皇帝开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奈何这两年越来越出格。   景效二十七年那回,他瞒着旱情不报,以致酿成了蝗灾,致使良田受损,百姓遭难。   往后这几年也没消停过。皇帝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一边给他收拾烂摊子一边忍着不发作。   谁知,这梁启自从跟恒郡王府结了亲那真是彻底飘了,竟在酒宴上当众说自己有做承恩公的命。   这下真是让皇帝彻底厌弃了。去年皇帝就想料理他,奈何那时田老大人正好病重,皇帝一直拖着不办。   此番,任谁都知道,田老大人也就这几天了。梁府还能兴盛多久,我瞧着也真是不好说了。只是不知,若是梁府败了,簌絨在郡王府能不能好过呢?   景效二十九年冬月初七   田老大人歿了。   因着田大人没有后嗣,皇帝便让梁启带领田大人的一众门生充当孝子,为田大人扶灵。   谁知葬礼上,梁启这个玩意儿不忙着为师父哭丧,竟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挤兑同门,看不起田大人早年间的寒微弟子。   当着田大人未入土的棺椁,因为一件小事对田大人的一个寒门弟子实施杖刑。   杖刑便罢了,谁知那个挨打的是个倒霉催的,竟没受两杖便被打死了。   事情传到皇帝这里的时候,皇帝被气的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   当即便着人将梁启革职,并押入大理寺细审。   原本该交由督察院的,谁让监理督察院的是郑焕呢。   事已至此,连我都不得不感慨。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上天若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梁启这一进大理寺,恐怕是出不来了。   原本我想着,皇帝就算要动他也不好连根拔起的,大不了发回山东。   再者,他这回当孝子去给田大人哭灵,若是哭的情真意切让人动容了,让皇帝把他留在京城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田老大人往后的四时祭奠还是要有人主持的。   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局。   草率了,草率了。   这边,梁启一进大理寺的消息还没传遍京城呢,已经有人上折子弹劾他了。   罪名不用罗织,都是现成的。   郑焕慌得不行,摸不清是该袖手旁观还是要同气连枝了。   最终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想法,郑焕带着儿子来求情了。   皇帝震怒不已,原本就忌惮恒王府和梁启结党营私,霸揽朝政的事。   此番,不仅撤了郑焕的布政司史,连督察院也交给太后的小儿子裕亲王了。   责令郑焕在家闭门思过。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了,谁知正月十五元宵节上,郑榕当众作诗,夸赞皇帝为父慈悲,体念子孙。   皇帝夸郑榕诗文学的好,在翰林院有长进。   因此一道圣旨要把郑榕派到闵州做刺史去。   到此,景妃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一场什么样的春秋大梦。   圣旨宣到恒郡王府的时候,王妃当场便急的晕厥了过去。   宫里这边,景妃冒着滚滚春雷在我宫门前长跪不起。   娘娘开恩啊,请娘娘帮臣妾求求陛下吧,榕哥儿不能去闵州啊,他自小身子孱弱,不过是用药吊着才活了这么几岁,闵州湿热,榕哥儿又有咳疾,他怎么受得住啊……   请娘娘救救臣妾吧,臣妾知错了,榕哥儿是臣妾的命根子呀,娘娘……   不是我故意在里头看着她哭嚎,实是我这两日病的重,已在榻上躺了数日了。   我派苏泽亲去请她进来,她不愿意。   实在无法,我撑着身子勉强到了门口的时候,皇帝的内侍也到了。   奉皇上口谕,景妃失仪,禁足寝宫不得出。   娘娘且回去吧,您扰了皇后娘娘养病,皇上正生气呢。   这般说着景妃还不肯走,总管见此,便让身后的内侍扶着才回去了。   我在门口静静瞧着。   转眼间,总管便来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娘娘回去歇着吧,陛下早有令,任何人不得扰了娘娘清静。娘娘且不用管这许多的事。   说完又亲自上来扶着我进了内殿。   此刻,哪怕我与皇帝做了三十年夫妻也不免感慨。   怪道别人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几日之前恒郡王还是朝廷人人巴结的红人。   不仅是手握实权的皇长子,又是头一位封王的。   儿子出息,同朝廷的中书省做了亲家。可谓文有中书令,武有荣都尉。   外人看来,即位东宫也是水到渠成。   怎料得,一夕之间,繁华倾覆。   不过一道圣旨的事。   正月过完了的时候,皇帝下了旨,原中书令梁启草菅人命,霸揽朝政,结党营私不知侍上恭谨,原应赐死,上念其早年有功,因革其职务,收其家产,令其与妻文氏流与幽州。此生不得重返京都。   皇帝重罚了梁启,却终究顾念着郑焕,只是将其手上的差事交给了旁人,令其居家养病。   原该立时将榕哥儿派往闵州的。   此时也下旨道,因他母亲病重,榕哥儿可到四月里再启程前往闵州,并携其妻梁氏随行。   捎带的,景妃的禁足令也解了。   事情到了这儿,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只担心簌絨,她不过是靠着母家才嫁到恒王府,如今母家没了,恒王府也受了不小的牵连。   只怕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虽有意庇护她,却又不敢太过明显,让恒王府觉得她和皇后关系密切,对她往后在王府的日子没有好处。   毕竟如今,恒王府才是她的家了。 第十四章 长恨歌   ​   今年,京城的春天来得早,不到三月份的时候桃花就开了。我的身体随着日头变暖也逐渐有了起色。   再加上上回皇帝不知从哪里寻访到了一位名医,说是祖传专攻女科的。   因此皇帝破格将他召到太医院为我调养身体。   我喝了那太医的几服药确实有了好转,皇帝大喜,不仅赏了他许多银钱,还让他以后专门为我调理。   我自己的身子我是知道的,不过是早些年没有作养好,而今年纪渐长,欠的债找上门罢了。   日子能不能爽利,都是听凭老天爷的。   如今有了起色,多是今春京城气候暖和之故。   可是皇帝高兴,我心里暖和,因此也不再说别的。   我的身子好些了,四月里榕哥儿启程前往闵州的时候,景妃却病了。   我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因此也吩咐太医们好好照料,又派苏泽过去亲自料理。   景妃年龄比我还大,但胜在平常身子康健,时一病却很吓人,连着高烧四五日不退,还满嘴说胡话。   我让太医挨个诊了个遍,都道是思虑过度,心悸之症。   我知道景妃的心病是什么,无非是心疼榕哥儿去闵州路途遥远罢了。   我觉得不免有些担忧过了,一个男孩子,如今也娶了媳妇,在外头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   若干的好,兴许不到三年便调回来了。   到时有了外放的经验,在朝廷里升迁也有个说头不是,景妃怎么想不明白呢?   况且闵州虽远,刺史到底只是个文职,办差的时候也不用风吹雨淋。   不比我的灿儿,在军营里刀枪无眼的不说,去巡视河堤还差点被江水冲走。   我不也没说什么?   此时多说无益,我只能好言相劝,让她想开些养好身子要紧。   景妃躺在床上握着我的手眼含热泪道,娘娘…请娘娘体恤臣妾,榕哥儿是臣妾的命根子呀,他打小儿娇贵,去不得闵州啊。   臣妾此番只求娘娘,等陛下气消了,替臣妾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儿,把榕哥儿调回来吧……   我心里一怔,景妃是糊涂了么?   朝廷又不是陛下一个人的,此番榕哥儿还没到闵州呢,就让陛下下调令把他调回来,让文武百官怎么看待?   哦,一说就是我们家孩子娇贵,谁的孩子不娇贵?   奈何这话我又不能跟她明说,只好捡着些好听的好言好语哄着她。   景妃自从榕哥儿启程,担忧的可谓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我看着她躺在床上老泪纵横,卑微哀求的样子,心里头也是一阵的心酸难受。   早些年,因为郑焕他们拿悯毓贵妃的事挑唆郑灿的时候,我是挺生气的。   因此使了心思在后头推波助澜的给景妃灌迷魂汤。   可是如今看着她这般虚弱痛苦的样子,我心里还是难受得紧。   今年虽说气候好,春天来得早。但耐不住夏天热的也早啊。六月初的时候空气已经燥的不行了。   我这身子已经不能用冰了。   因此,我盘算着让苏泽找人在后院儿的槐树旁给我砌个天棚出来,也好晚上乘凉用。   谁知苏泽抿嘴一笑道,娘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您去年因为什么病来着,心里头没谱么?   还不是您晚上睡觉满屋子放冰块着了凉,这回刚舒坦了几天呀,您就又要折腾。   我不折腾行么,你瞧瞧这天热的,晚上我是一点也睡不着,那什么,你给我砌个天棚今年就不用冰了。   我叹气。   她不再理我,径自出去了。   这天是真热呀,知了都不叫了,好在景妃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榕哥儿到闵州以后给景妃写了信,说一切都好,路上也顺利。   至此景妃才宽心了。   苏泽最后还是找人给我沏了个棚子。   虽说不算大,但胜在小巧精致。   此番棚子砌好,我便派人去叫了景妃过来,请她跟我一道喝茶。   谁知,景妃还没来呢,皇帝身边的总管便匆匆忙忙的过来。   娘娘,陛下晕过去了。   我心里一紧道,怎么回事呢,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就晕过去了。   陛下晨起时身子便不适,没有上朝,一直撑着没叫太医,谁知这会子竟晕过去了。   我一边站起来要往养心殿走,一边气急道,陛下身体不适没有上朝你们怎么不来报我?   总管赶忙跟上道,奴才是要来的,陛下不让,怕娘娘知道了忧心。   太医瞧过了么?   这会子正瞧呢,奴才这厢先来报了娘娘。   我到的时候太医们已经诊的差不多了。   为首的太医告诉我,皇帝这回晕厥乃是数日来思虑过甚,心脉受损以致身体发虚。   加上连日来天气炎热,有些中暑之故。   我点点头道,劳烦大人们了,且去开药吧。   待太医们都写药方去了,我才让宫人内侍们都出去,又将皇帝的总管召来吩咐道,此次的事,除了养心殿的宫人们,还有谁知道?   再无旁人了娘娘。   我点点头道,差事办的不错,也不必通知后宫的嫔妃们了,你只告诉下头的人,谁敢乱传,必定乱棍打死。   总管忙道,娘娘放心,早吩咐过了。   想了想我接着道,你去告诉下头的人不必来伺候,只你在殿外守着就是。取些热水来,我亲自守着陛下。   是,娘娘。   我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皇帝,只觉得一阵心疼。   这几年我尽顾着看自己多了几根白发,长了几条皱纹,却不曾发现,原来他也这么老了。   我伸手摸了摸他不再年轻俊逸的脸庞,他连昏迷都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真不知是什么事值得他这般忧心。   我轻轻将脑袋搁在他身上,我才知道,这一刻我竟是那样的心疼他,依赖他。   我母亲说,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够逃过色衰而爱驰的悲剧。   当你皮肤松弛,皱纹丛生,鬓发灰白而稀少的时候,便再没有能够留住夫君的资本。   外头许许多多的白发夫妻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举案齐眉。   可是我何其幸运呢,我的夫君是人间帝王。   尽管他年轻的时候不爱我,可是夫妻三十多年,他一直敬我护我。   如今我年老色衰,容颜不在,他也不曾嫌弃。   还是将我放在心上,为我寻访名医,照应我的身体。   如此这般,我还求什么呢?   便是年少时倾心相爱的恋人,老了能落一个这样的结局也算无憾了吧。   第二日清晨,我趴在皇帝床榻边睡的正酣,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子润,子润……   原是皇帝醒了,我看着他依旧有些憔悴的脸色道,原是陛下醒了……这会子觉得怎么样呢,有没有哪里不好的?   皇帝摇摇头道,并无不妥,你是在这里待了一整晚么,也不怕着凉?   我道,六月里头不能着凉,倒是皇上,下回若是觉得哪里定要早些传太医才是,也要使人同我说。昨儿可真是把我吓坏了。   皇帝不说话,垂下眼眸一脸苦涩。   我试探着道,陛下,可是碰见了什么难事么?   皇帝还是沉默,良久才道,子润,朕对不起你。   我心里升起了一丝很不好的预感,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道,漠北前日里送来了国书,向朕,求娶阿烁   我心底生起一丝恶寒。   怔愣良久才道,国书呢,可否让臣妾一看?   皇帝伸手一指,我才到案前翻出了那两张羊皮制的国书。   漠北王庭当于拓吉向中原皇帝上书,求娶中原皇帝嫡女六公主郑烁为拓吉阏氏。   皇帝道,早前他们便求过两回,第一回 时我以你身子不好,阿烁需在身旁侍奉,恪守孝道为名推辞了。 第二回 又上书,朕应承他们愿以别的公主出嫁,愿永结同好。   谁知他们回道,传闻帝有六女,而嫁五女,此番帝欲以出嫁女配我,或以旁女鱼目混珠耳。   皇帝置之不理,他们第三次倒没有再求娶,却说他们此番欲求突厥公主为阏氏。   突厥是什么玩意,对比鞑靼的狼子野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鞑靼再上窜下跳,中原也不过一笑置之。   可是突厥若同漠北一起?   北疆那里少不得要兵荒马乱几年,连西陲也逃不过。   我强忍着心痛问皇帝道,陛下如今是什么意思呢?阿烁是臣妾唯一的血脉啊。   皇帝无奈,朕也舍不得阿烁,她是朕最小的孩子,也是朕唯一的嫡出血脉。可是对上北疆西陲连绵的战火和无数的妻离子散,你让朕怎么选择?   我无语,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我本应该说,既如此,那便听凭陛下安排。   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心里恐惧疼痛的像被挖走一大块。   我想说,不要,陛下,我求求你不要,不要让阿烁和亲,臣妾不能没有阿烁啊……   可是身为皇后我不能说,若阿烁一人能换得北疆西陲百姓数十年的安逸生活。   我不能阻拦。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像要决堤一般汹涌澎湃,大泪如倾,哭的泣不成声。   皇帝来到我身边将我抱在怀里,强忍悲伤道,子润,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断断续续的抽噎着,良久才道,阿烁,若道落得这般结局,母亲当年断断不该生你。母亲尽心疼了你十多年,不想最后竟要给胡人糟践。漠北是什么地方呢?那里大漠无边,寸草不生。漠北人茹毛饮血,不通教化……   我的阿烁,你到那里要怎么活着?   我一字一句说出口,每说一句,眼泪便多一分,心便痛一分。   皇帝抱着我,同样悲伤难耐。   他道,子润,你不要这样,朕知道你心痛,可是朕比你更痛。   早前,朕不愿意告诉你就是怕你气,怕你着急……此番,朝臣们都知道了,朕实在是撑不住了……朕撑不住了……   我抬头望着金碧辉煌的鎏金殿梁。   上头的花纹让人眼花缭乱,象征皇权的龙头花纹张牙舞爪的看着我,仿佛马上要将我生吞活剥了般,让我喘不过气来。   六公主安康,陛下和娘娘都在呢,无旁人,您且进去吧!   外殿门口总管的声音隐隐传来,我忙擦干脸上的泪水心里奇道阿烁怎么来了。   给父皇母后请安!父皇母后长乐安康!阿烁还是那般意气风发的样子。   皇帝道,你甚少来找父皇的,怎么这会子来了?   阿烁笑眯眯的,听闻父皇今儿个没上朝,我便想着,父皇如此勤政怎会突然不上朝呢,定是父皇身子不爽了,因此便来瞧瞧父皇。   我随口道,外头的事不忙么?   外头的事,我交给表弟了,此番我回宫陪陪你们,省得你们老惦记我。阿烁轻松道。   此话一出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阿烁道,母后怎么哭了,是不是父皇惹你生气了呀。   说着亲自上手来为我拭去眼泪。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个不停。   阿烁轻轻为我拍着后背道,母后不哭,不哭。多大点事儿啊,我都知道啦,不就是漠北要求娶我么,我都晓得啦。   我听说漠北那个当于可汗,虽说生在蛮荒之地,可是个美男子呢,岁继承汗位,骁勇善战,有这样的夫婿也不算辱没了我!   只是,只是,我怕母亲想我想的难受……她说到此处声音也哽咽了。   皇帝坐在一旁红着眼不说话,良久才道,阿烁,父皇不是个好父亲,父皇没有治理好天下,到头来竟要你来背负这重任。   阿烁强忍着泪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父皇怎么不是好父亲呢,您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了……   往后,往后我不再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母后。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头难受的不行,只有抱着她好好哭了一通才算完。   我的阿烁,她才十七岁。   如今就要嫁到那蛮荒之地去,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我看着她如今意气风发的明媚脸孔,心痛的说不出话来。   阿烁当着我和他父皇的面,依旧像没事人似的那般自在。   可我知道不是,她怕我担心,都是装给我看的。   皇帝这两日除了上朝就来我宫里,陪着我们母女说话。   阿烁能般懂事强自开心,我也不再一味哭哭啼啼的。   事已至此,我哭再多也改变不了。   因此每日只去厨房里倒腾着给她做各种各样的糕点果子。   毕竟以后吃不到了。   想到此处,我的眼泪又如潮水一般再不能忍。   这边,阿烁笑着问皇帝道,父皇,我如今要出嫁了,父皇是不是该赐我一个好听的封号,不然显不出我的身份。   皇帝强忍悲伤,心道,你的身份就是太显了才让人惦记,才召来如今这般祸事。   但他还是勉强笑道,那是自然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父皇全都满足你。   阿烁忍着难过笑了笑道,如今诸事皆好,只一样,我想见见我哥哥。   皇帝也哭了,他道,好,父皇马上写诏书让他回来。   且说郑灿这边在淮南待了三年多,自认什么苦头都吃过了。   朝廷的蛀虫,地方上的地头蛇,也都见识过了。   不仅河堤整的不错,还办了好几桩贪污的案子。   连他舅舅都说他做得好,说他回京定会得皇帝嘉奖,受个郡王的衔儿不在话下。   他不想要什么郡王的衔儿,也不在乎官职大小,他就想娶簌絨。   如今三年了,也不知簌絨怎样了。   他好几次想从京城来的消息中寻找一点关于她的蛛丝马迹,却都一无所获。   不仅如此,连关于梁府的消息几乎都没有。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回没到任期皇帝便发了诏令让他回去,此举正合他意。   此次淮南的河堤和贪污案,他也算有功劳了。   他已想好,若父皇要嘉奖他,他便求父皇为他赐婚。   他知道梁启不是好人,他也知道父皇不喜梁家,可他愿用所有的功绩和荣耀换自己心爱的女人。   别的,他都不在乎。   所以,郑灿一接到诏令便出发了,诏令让他舅舅一起回京,可是他嫌苏子新乘轿走的慢,因此只将他留在后头。   只带着他的亲兵往京城赶去。   进了京城,原本他想先往梁府去的,却又觉得此举不免唐突失礼。   因此一转头去了幼时伴读宋襄的家,宋将军府。   郑灿是宋老将军的亲传弟子。   宋将军的孙子又是他的伴读,两人一同读书又一同在军中历练,感情自此旁人深厚。   郑灿也信任他。   因此他先去找了宋襄,想从他那里套出些梁府的消息。   梁府?殿下说的哪个梁府?宋襄一脸疑惑。   郑灿道,中书省梁大人呀,还有哪个梁府?   现在哪还有什么梁府啊,现今那宅子归了新任中书曹坤大人啦。   什么?   不是,殿下你在淮南真就一点也不知道?你当年没走几个月,梁启便坏了事,如今流放到幽州都两年多了。   郑灿心里一惊,忙道,那梁姑娘呢。   宋襄惊道,殿下你竟还想着她?   当年你一走,她便嫁给恒郡王世子了,可是恒郡王府为她老爹求情,被皇上厌弃,恒郡王世子被外放到闵州做刺史去了,她随世子去了都一年了。   郑灿怔怔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胸口闷的厉害。   他跌跌撞撞的走出将军府。   看了看天空,他早料到有什么不好,不想上天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留。   他这几年在外头,风风雨雨的,差点被匪徒砍死,被江水淹死,被自己的思念折磨死。   最终,竟落的一个这般结局么?   他算什么?   宗室成亲必要有皇后懿旨才行,这是母后也同意的吗?   母后怎么能这样?   明知道他喜欢簌絨,还将她赐婚给别人……   他觉得自己疯了,恪守礼仪了快二十年,此刻他终于将理智踩在脚下。   骑上马飞奔入皇宫。   他非得问清楚才行。   这厢,阿烁正在我这里和皇帝下棋。   阿烁是个臭棋篓子,但是皇帝还是让着她。   突然苏泽进来禀报道。陛下,娘娘,四殿下进宫了,正往这里来呢、   皇帝一听笑道,这么快便回来了,可见路上没少赶,阿烁,你瞧你哥哥多疼你。   又对苏泽道,快叫他来,这里就差他了。   苏泽面露难色,道,微臣瞧着殿下仿佛有些疲累,不若先回训台馆沐浴更衣再来见陛下和娘娘。   我一瞧苏泽这般便知事情不简单,刚想张口不料皇帝道,无碍,让他先来这里。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郑灿横冲直撞的进到后院,跪在我和皇帝面前。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三年多不见他了,今日猛的一见,他还真是变了好多。   身子长高了,也黑了,再不是那个清秀俊逸的京城公子,身上多了些成人的味道。   皇帝道,怎么赶的这样急,路上可还顺利。   郑灿面无表情,多谢父皇关心,一切顺利。   儿臣此番着急来见是有一件事要问母后。   我已料到是什么事,因敛容道,你说。   簌絨,是母后赐婚给榕哥儿的么。他一字一句道。   我看向别处,不语。   母后,是您赐婚的么。他突然哭了。   母后明知道儿子心里喜欢她,您为何要这般?   您不是也盼着儿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么?母后!   您知不知道儿子现在心有多痛!   住口!皇帝大怒。   你带刀上殿,质问自己的双亲,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父皇?可还有孝悌之心?你把你母后置于何地,把朕置于何地?   自从你去了淮南,你母后日日为你担忧,知道你险些被江水冲走,你母后差点把眼睛哭瞎,你还有没有良心?皇帝已经怒不可遏了。   不想郑灿已经不怕了,他眼里带着泪苦笑道,母后怕儿子被江水冲走么?   儿子真该在淮南被江水淹死才好,省得回来承受这般痛苦……   皇帝气得不行,不愿再同他理论,只吩咐道,来人,将四皇子带走,禁足训台馆,无召不得出。   郑灿站起来笑道,不用这般,儿子自己走。   看着一家子成了这样,阿烁也哭了。   他上前抓住郑灿的手道,哥,你不知道,你误会母后了……   郑灿不理她,径自随着皇帝的内侍走了。   阿烁见我伤心不住,忙过来抱着我安慰道,母后不要难过,我哥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才那般的。他去淮南以前就跟我说过,就等着回来建功立业了回来迎娶簌絨姐姐的,此番没了想头,他怎么能不伤心……   我抱着阿烁流泪,道,此番,你远嫁了,你哥哥也厌弃我了,我这一辈子,活的是个什么呢……   晚上的时候我想了许久,还是派人将簌絨交给我的信派人送到了郑灿手里。   我知道有些残忍,可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既然别无他法,不若让他心死,哪怕恨我呢,我不怕。   郑灿这厢自从被禁足,他便待在训台馆日日饮酒,醉生梦死。   他什么都不要了,去他的大业。   他心爱的人都没了,要那大业来有何用?   这一晚,他收到了皇后给他送来的簌絨的亲笔信。   他匆忙而又珍重的打开,却发现里面,尽是字字诛心之言。   殿下亲启,承蒙殿下厚爱,簌絨感激不尽,奈何你我身世有别,不能成全。今殿下远去淮南,此一去或三五年不能见。女子青春韶华最是贵重。今,郡王府求娶,簌絨愿以身许之。自此与殿下两不相欠,还望殿下容谅。簌絨亦盼着殿下觅得贤良佳人,夫妻和睦。   他细细瞧过,确是簌絨的笔迹无误。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啊。他笑的癫狂,原是如此,竟是如此……哈哈哈……   笑到最后,他竟笑出了泪。   夜晚,我盯着远处朦胧的月,心里苦闷难耐。   但还是问道,灿儿如今怎么样了,你去训台馆看过没有。   苏泽道,每日都着人去瞧,如今还是整日里饮酒,诸事不理。   我已心痛难忍,但还是勉强道,没事儿的,都会好的。   我正要转身回去,身后苏泽突然道,娘娘……   怎么了   皇上下午派人来回,说漠北迎亲的使臣们都到了,此番请娘娘为公主操办吧……   我点点头道,嗯,既如此,你明日便料理吧。   我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定,一转身便已泪流满面了。   训台馆   郑灿已经醉生梦死数日了,他整夜饮酒,白日里睡觉。   全不知今夕何夕。   皇帝皇后也没有派人来看他,没有人管他,尽由着他自己糟践。   他自己也不在乎,醉了便倒在地上睡觉。   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眼窝凹陷。   这一日他又倒在地上睡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在用柔软的棉布为他擦脸。   他睁眼瞧了瞧,竟是阿烁。   阿烁见他醒了,两眼弯成了月牙,笑道,哥哥醒啦,我都来了好一会子了。   他不怪阿烁,因此随意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阿烁道,我自然是担心你呀。   他站起来,一边转身一边苦笑道,难为你心里还有我,如今在这宫里,我同废人无异了,父皇他们……   话没说完,突然从身后扑上来个柔软的身子将他抱住。   哽咽道哥……   他心里奇怪,因此扭头看着他妹妹道,怎么了这是?怎么还哭了……   阿烁也不避讳,又从正面抱住他,带着哭腔道,哥,我好想你……这几年,我真的很想你……   他看着自己胸前依偎着的小小身子,无奈的笑道,怎么了,我不是在这呢。   又道,这么大姑娘了也不羞,这般抱着我也不怕别人笑话。   不怕,我不怕,谁乐意笑便笑吧。   咱们自小就在一处,我知道哥你最疼我。今日我求哥哥一件事,哥哥能应允么。   什么事。   不要怪母后了好不好,母后她是不得已的。   郑灿不说话,又听她接着道,父皇年龄大了,不似以前,你别再让父皇生气了行吗?   你们都好好儿的,我才放心呐!   郑灿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色问她,你今儿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有什么呀,行了。哥,我走了,还一堆事儿呢。阿烁随口道,说着已出了训台馆。   郑灿心里有些疑惑,可也不放在心上。   第二日,他照常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中听得外头一阵礼乐声将他惊醒。   他有些恼怒,不想这礼乐声越来越大。   遂召来一个内侍道,今儿办什么事儿啊,阵仗这么大?   那内侍道,殿下不知道么,今儿是秦国公主和亲漠北的喜日子   秦国公主和亲漠北,哪个秦国公主?他狐疑。   内侍笑道,便是咱们六公主啊,本朝唯一的嫡公主。陛下前两日下的旨,册封六公主为秦国公主,嫁于漠北和亲,往后永结同好……   仿佛晴天一声霹雳,劈的他找不着南北。   他眼眶一湿,怪道昨儿阿烁来跟他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原来是要被和亲去了……   他心中一下子怒火中烧,撒腿便出了训台馆。   嘴里喃喃道,阿烁,别怕,哥哥护着你……   尽管当朝皇后已经哭的不省人事,但是中原公主和亲漠北依旧是一件举国同庆的喜事。   这意味着北疆甚至西陲的百姓们至少要有半个世纪的安稳日子了。   皇帝伤心,因此和亲的一应礼制都由裕亲王安排,用的是最高规格的护国公主之仪。   威严的仪仗队列蜿蜒着出了京都的城门,前头有专门的内侍举着华盖,经幡开路。   身后跟着许许多多的宫女内侍,或托盘,或提灯。   两旁是皇帝亲赠的护卫军队,统一由裕亲王带领,护送公主至漠北。   公主花轿旁骑马跟着的文官乃是公主的舅舅苏子新,受皇帝命,一路照顾公主。   和亲队伍出城没走几里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伙士兵拦截了和亲队伍,他们身着铠甲个个训练有素。   裕亲王一时闹不清怎么回事的时候,忽从远处骑马来了一个身穿银甲的少年。   他仔细一看,那不是四皇子郑灿么?   他冲他喝道,灿儿,你这是干什么?你撒什么癔症?   郑灿也不惧,只看着他平静道,七叔,对不住,我来带我妹妹回去。   裕亲王没见过这种事,何止他没见过,史书上也没记载过呀。   皇子要带走和亲的公主,让他跟谁说理去?   他平复了情绪,正色道,灿儿,我知道你心里头有气儿,可你不该在这上头撒。   如今这是什么事,漠北的使臣就在前头呢,你妹妹舍了自己一生换的邦交,你就这般糟蹋吗?   邦交是男人的事儿,北疆若有战乱我第一个请旨出战,哪怕尸骨无还,我也绝无二话。   如今,如今将一个女子推出来算什么?七叔请高抬贵手,让我带我妹妹回去,郑灿此生感激不尽!郑灿动容道。   奈何裕亲王依旧不让,他便强自带兵冲进了队伍里,连他舅舅的阻拦也视而不见。   威严富丽的花轿轿帘打开,露出了阿烁容颜娇美却依旧稚气的脸孔。   郑灿看着她,眸光深沉,缓缓道,阿烁,跟我回去。   郑烁眼眶微红落下泪来道,哥,你这般为我,我到死也不能忘了。   可是我不能跟你回去,哥,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母亲是怎么教导的。她说我们身在皇家,受天下人的供养,一举一动便要配得上这样的供养。我身为公主,如今为了百姓和亲,这方是我的归宿。   哥,我知道你愿意为了我去北疆征战,因为你是我哥,可是别人也愿意么?那么多的百姓,他们也有亲人呐,他们原本就活着不易,还要为了我们遭受战火连绵。这是我们多大的罪过呀。   哥,你回去吧,回去替我孝顺父皇母后,我此生是再也不能了,你们都好好儿的,我在漠北才能安心呐……说到最后,她已然泣不成声。   郑灿正待再说什么,突然耳边响起一道尖利的声音:陛下有旨,四皇子郑灿,行际疯魔,不论孝悌。扰我和亲大事。着缴其亲兵,押解回宫,择日论罪。   原是皇帝的总管到了。   阿烁见此,上前握着他哥哥的手道,哥,听我的,回去吧,回去跟父皇认个错儿。往后替我好好孝敬,自此咱们兄妹再无相见之日。妹妹在这里,请兄长往后一定要多加餐饭,多多保重。   饶是郑灿七尺男儿,此时也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可是还没等他怎么哭怎么难过,皇帝派来的人已将他五花大绑的押回去了。   养心殿里   皇帝看着五花大绑押在他面前的郑灿,已经气的快吐血了。   逆子!逆子!   你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宗法道理?你便是这样御下治军的?   竟然带着亲兵去拦截和亲队伍,你想造反么?   你母后此时还在宫里躺着昏迷不醒,你当真是要气死朕么?   皇帝连骂了许多,郑灿一句不吭。   皇帝最后骂的累了,瘫坐在椅子上喘着气儿。良久才道既如此,你上北疆待着去吧,瞧瞧那里的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   仿佛是一阵夹杂着黄沙的狂风呼啸而过,入眼皆是无边无际的大漠,不见寸草。   迷迷蒙蒙的景象里,远处走来一行人,他们全都是身披毛毡的胡人装扮。   为首的那一人头戴鹰顶金冠,眼神异常犀利。   他望着远处竟缓缓举起一架弓弩来。   待箭矢放定,一转眼我竟瞧见,那箭矢正对着的,是穿着大红嫁衣的阿烁。   她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弩箭便射中了胸口,阿烁无助的倒在地上,嘴里吐着大口大口的鲜血。   我痛苦至极,大叫,阿烁,阿烁!   母亲,母亲醒醒!   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这才猛然睁开眼,看见郑灿握着我的手正跪在床边。   灿儿,你妹妹呢?你妹妹被漠北的人杀了,是么……   母亲,你做噩梦了,阿烁一切都好,早前还派人送信了,只是母亲昏迷着……说着,他将信拿来给我。   阿烁在信里说,路上一切都好,如今已快到奉元了,她七叔和舅舅将她照应的很妥当,漠北的人也很尊敬她。   又在信里说了些不曾见过的奇闻异事,估摸着心情不错。   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转眼又瞧见了跪在床边的郑灿,这才想起上次母子相见的不愉快来。   我道,灿儿,你父皇解了你的禁足令了么?你……你不怪我了吗?   他脸色灰败,伏在地上朝着我磕了个头道,母亲原本一心为了儿子,儿子却对母亲那般不孝,儿子当真是罪该万死。   我握着他的手缓缓道,母亲不怪你,情是这天底下最磨人的东西,我知道你不好过。可是没法子,你们俩有缘无分呐,别想着她了,往后好好过日子,啊。   他静静的听着,不语。   我又道,如今你妹妹走了,嫁到了那么远的地儿,人家对她好不好,我也不能知道。想来,我这有生之年,是再难见她一面了吧……   我身边只有你了呀,灿儿,你好好儿的,别叫娘担心,成不成?我的语气近乎哀求。   他别过脸道,适才,太医刚熬好了药送过来,怕凉了,我伺候母亲喝药吧。   他取过碗来,搅动汤匙吹了吹才喂到我唇边来。   待喝完了,他才捧着碗搁在床边的小几上,重又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头。   母亲,儿子不孝,犯下大错。前日里阿烁出城的时候,儿子一时想不通,带兵拦截了和亲队伍。父皇震怒,当日便下令要流放儿臣到北疆,发配充军。   我震惊至极,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低头接着道,原该立时去往北疆的,只是母亲昏迷不醒,儿子心中不安,因此求了父皇,等母亲醒了儿子再走。如今儿子伺候母亲喝了药,便要同大军一道,前往北疆戍边了。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只哭着道,我这就去求了你父皇不让你走成不成?你才刚回来呀,你知道你这几年在外头母亲是怎么为你担心的么?母亲只有你了呀!   郑灿动容,哽咽道,母亲,父皇震怒至极,恐不能了,儿子此一去怕是不能再见母亲了。   儿子别无他求,只求母亲保重身体,莫要再挂念我这个不孝子。   权当……权当母亲当日不曾养过我罢!   说完,他挣开我的手,又跪在我身边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便站起来出了外殿,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自己躺在床上,大泪如倾,一时哭个不住。   都说让我当不曾生养过你们,若能重回当年,我是真不该生养你们才是。   这许多年,我是怎样将你们当心肝肉一般的疼宠,又是怎样延请名师,悉心教养。   如今落到这般地步,女儿被和亲,儿子被流放。我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啊! 第十五章 梦里无欢   阿烁在马车上斜躺着睡了会儿,才迷迷糊糊醒转过来,撩帘子一看,竟然已近黄昏了。   一旁的侍女见状忙从壶里倒了杯水递上来道,殿下刚醒,喝些热水暖暖吧。越往北边越冷。所幸前头国舅爷传了话,说到晚上能赶到奉元,到时殿下便可沐浴更衣,晚上也可睡得自在些。   阿烁接了水方点点头道,咱们如今在车里坐着都嫌冷,外头跟着的士兵们焉知又是什么样子的……   阿烁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她这十几年,生的是天潢贵胄,端的是金尊玉贵,父母疼爱,恣意任性。   年少的爱情经历过,人间的疾苦也见识过。   到头来,走的也不过是一条金戈铁马,青冢黄昏路。   一路颠簸,到了奉元城时,已是万籁俱寂了。   所幸郡守早几日前便得了消息,领着官府众人候在城外。   先将阿烁同她近旁的侍卫宫人们安置到郡守大人的宅邸里头,又将其余的人安置进了驿馆。   阿烁沐浴更衣完了坐在塌上望着天上薄薄的月亮发呆,明日出了奉元便到漠北境内了。   也许这是她此生在自己家乡睡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正是悲伤的时候,门外的内侍进来禀报道,殿下,国舅爷说有要事同殿下商谈。   阿烁一听赶紧披了外裳赶去前堂。   舅舅,什么事这样急?   殿下,漠北生了内乱,拓吉可汗被他兄长杀了。   什么?阿烁大惊。   不想她舅舅却不慌乱,若有所思道,殿下,如今咱们还没到漠北,漠北的可汗已然死了。   臣同裕亲王商议过,愿向陛下上书,允准殿下回朝。早前便有惯例,若是可汗亡故,和亲公主回朝奉养也是使得的。   况且如今漠北正值内乱之际,不论哪一派能夺位,都愿意获得咱们中原的支持,此时,是断断不愿意得罪的。   殿下以为如何?   阿烁听此已有些心动了,是啊,可汗都死了,她千里迢迢的去嫁给谁呢?   离开这几日,她真的太想念京城了。   此时只要她点头,父皇断断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一切都顺理成章的。   可是转念一想,这几年,北疆一直不太安稳。   就算没有鞑靼,漠北也不是个安分的。   古往今来,能长治久安的法子就是和亲。   即便此时她不嫁,往后总要有公主嫁的,免不了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而她如今,就差临门一脚了,不好再退缩。   因此她回头看着她舅舅道,舅舅,阿烁多谢你和七叔如此为我,只是北疆这几年情形不好,不是我,迟早也是别人。既早晚都逃不掉,不若这回把事做全了。   苏子新看着面前强自忍耐的女孩子不忍道,可汗死了,你知道你去了要面临什么吗?那里正是多事之际,争权夺利,部落纷争,等闲是不能安稳的……   阿烁脸色平静道,舅舅,我当日受封秦国公主之时,便没想过往后能安然度日。既是为了百姓,便顾不得自身了。   良久,苏子新叹了口气才看着她道,臣,祝愿殿下,能够终得安稳。   十月 绥远   日头像是打烊了,天气连着几日都是又阴又沉的,像谁欠了它二两银子似的。   北风也是一天到晚吼个没完,像隔壁院儿里头那个一天到晚吵吵没完的凶悍婆娘。   临近寒冬,朝廷又派了一队将士到北疆驻扎。   因让他们冬雪到来之前到北疆,这么紧赶慢赶了一段儿,此时到了绥远方让安营扎帐的歇上一歇。   哎,荀头儿,这回的饷咋多出这老些嘞?怕不是发错嘞,俺是下等军士。双六疑惑着问伍长。   荀头儿摆摆手道,嗐,没错没错,知道你是下等士,朝廷让给咱们加饷银的。你啊,好生揣着,留着回去娶媳妇。   娶媳妇儿,俺这辈子还有那命么?俺娘在家倒是给俺说过一个,只是碰上俺要来戍边,想也不成咧!双六都想哭了   荀头见状忙宽慰他道,莫哭,莫哭,北疆虽说苦了点,可是赶上了好时候,至少太平不是。到时你戍几年边再回去,不耽误娶媳妇,啊。   你咋晓得太平嘞。双六有些疑惑。   荀头儿眼睛一瞪道,咋能不太平嘞,咱们圣上将自己的幺女儿都嫁到漠北了,你说此番能不太平么?   想当年孝武皇帝将铛铭公主嫁给匈奴,那可是五十多年不曾动过兵戈呢,此番,眼看着也能有几年太平日子吧……   荀头这厢揣着手缓缓道。   言罢,又问双六道,话说,你们帐子里那个后生怎么样了,今儿个发饷,他也不说来领?   双六呼出一口浊气道,不晓嘞,不晓嘞,他干活儿倒是勤快,却像坏了脑子,平常不说话,只忙着去挑马粪……   咦,你可别小看,我听说,人家可是从京里头来的,家里头犯了事儿,发配到咱们这儿的。   你瞧瞧人家那白净书生样儿,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家的公子,跟咱们这种泥猪癞狗子,不一样儿!   京城公子,那能是什么人家?   我料着呀,说不准就是朝廷里头哪个大员家的,至少啊,得是个五品往上!   五品往上?那么大的官儿呐,那他老子得犯了什么事儿才给发配到咱们这儿受罪呀……   一转眼看见了刚挑马粪回来的郑灿,又自言自语道。   咦,那不是他么,咱们叫他来问问不就知道他们家是几品了?   说着朝郑灿挥手。   哎,这儿呢。   双六见郑灿愣了愣朝他走来,忙上前两步迎上道,小兄弟勤快哈,马粪挑完了?   郑灿弯了弯嘴角,看着他道,嗯,挑完了。   双六又道,话说,咱们都来领饷,怎么你不来呢?咱们知道你出身好,看不着这些,只是到了这个地步,有总比没有强,你说是不是?   郑灿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那双六扯着他问。   话说,你们家以前在京城里头是几品官儿来着,犯了什么事啊,给流放到这儿了?   话没说完,不想被荀头儿打断,又瞪着眼教训他。   你个滖娃,你咋专戳人心肺管子嘞!一天天正经事儿没几桩闲话不少,忙你的去吧!   说着又对郑灿道,后生,你别恼他。双六那个嘴跟刮风似的没个把门儿,你权当没听见。   郑灿笑了笑道,您放心,我省得。   荀头儿斟酌了一会儿,又对他道,话说,我上回见你在地上划拉,想来你是会写字儿吧,能不能劳你替我写一封信,我给我老娘寄去,也好叫她宽心。   郑灿听了有些为难,道,写字儿倒是不难,只是此处没有笔墨。   一听郑灿的确能写字儿,荀头儿便乐了。   只道,笔墨你不用管,你只答应我就行。我这会子便去找,你在此处等我一等。   说着便向远处跑去了。   郑灿兀自在原地站着。   自他离京已半个多月了,以前他是金尊玉贵的皇子。   如今,不过是一介普通的戍边兵卒。   若是以前,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他也不再讲究了。   不论好坏的,只一心一意干好自己的活儿便是。   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心反而开阔了些许。   不一会儿,荀头便急匆匆朝他赶来,手里拿了块儿烧焦的黑炭。   又从身上的中衣里头撕下一块来交给郑灿道,原以为能去看粮草的刘大铁那里找找笔墨,不想他竟不在。   他指了指手上烧焦的黑木炭,乞求道,拿这个写成不?   郑灿叹了口气道,成,我这就写,你说吧。   荀头儿想了想开口道,娘,儿子在外边一切都好。如今我们到绥远了,估摸着下个月能到北疆。我们刚发了饷银,饷银又涨了不少,我都攒着不花,待以后给您大孙子娶媳妇儿,给您生重孙子,您道好不好?嘿嘿。他说着笑了笑。   又道,娘,您不用担心我,我们虽是戍边,但是伙食极好。日日都有白米饭不说,月中还能见荤腥。上回呀还吃了河鲜呢。我在这儿见了同是咱西北的老乡,他们家是槐花洞的,他二姑家的媳妇儿……   停停停……郑灿打断道,我说,兄弟,你说的太多了,这也写不下……   荀头儿会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道,我随口说,你随便写。我就想让俺娘知道俺们在外头好,不让她担心就成,你看着写吧。   郑灿道好,尽量依着他的意思写明白就是了。   京都   自从郑灿也跟着去了北疆戍边,我真是觉着日子是一点盼头也没了,日日躺在南窗下榻子上发呆。   苏泽也不说话,默默的陪着我。   皇帝碍着我伤心倒是日日来看,只是他太忙了,坐不了多少时候就要起身回去。   便是他不回去,也有太监来催,一说哪个大臣在等呢,都是十万火急不能延误的大事。   这一日,到了下半晌皇帝也不曾来。   听说是户部的人在同皇帝商议要往北边拨银子预防霜冻。   我不多言,只叫人煮了一盅姜汤用小火温着,叫苏泽送去。   我则独自靠在妆蟒上,会想起了那年去行宫时候的事。   那年,阿烁在行宫里因为同姊妹们提及嫡庶之别被我打了一巴掌。   如今回想,竟是那样遥远,又让人心痛。   时间要是能永远停在景效二十四年该多好。   我正默默流泪的时候,殿外的宫人进来传话说景妃来了。   谁知,还不曾待我擦干脸上的泪,景妃便跌跌撞撞的冲进来,跪倒在我面前。   哭着道,娘娘仁慈,求娘娘救救榕哥儿吧,榕哥儿病了呀,信上说已卧床不起一个多月了也不见好。   想是闽地湿热,热毒侵身之过,臣妾恳求娘娘,代臣妾向陛下求个恩典,放旨让榕哥儿回来吧……   我伸手将她扶起来道,别急,你的心思我知道。只是如今榕哥儿正在病重,便是陛下此时放旨让他回来,这车马劳顿,长途跋涉的,于身体也是无益啊。   想了想我又道,不若,我现在派几个太医快马加鞭到闵州去先诊治着,等榕哥儿身子好些了,能起身了,我再求陛下放旨让他回来,你觉得的怎么样?   她红着眼道,娘娘说的极是,臣妾如今全凭着娘娘保榕哥儿一条命了呀。   我道,你言重了,小孩子生病罢了,会好的。待榕哥身子好转,我必定求陛下放旨让他回来。   我这般说着景妃才放心下来,我握着她的手,尽力安慰她,希望她能不再激动。   往常,我在心里笑话景妃小题大做,此时我却能深刻的明白她,我们都是可怜的母亲罢了。   担忧自己的骨肉在外受罪,恨不能以身替之。   漠北   自当于拓吉死后,漠北内部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大范围内乱和权力争夺。   拓吉的哥哥当于居次迅速稳定政权,自立为晖爀可汗,并且还准备了盛大的典礼,要迎娶中原秦国公主为大阏氏。   然而,漠北的贵族和臣僚们并不赞同。   秦国公主身份尊贵做阏氏可以,却断断没有让外族女子做大阏氏的道理。   汉人注重血统传承,漠北也同样注重。   只是他们不赞同归不赞同,没有人敢说出来,谁拿血统来说事,谁便是同晖爀可汗过不去。   晖爀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不仅能把骁勇善战的拓吉杀了,还能让漠北的军队只听他一人号令。   这已足够吓唬那些只有花架子的贵族和臣属了。   是阏氏还是大阏氏,阿烁也不甚在意,毕竟她千里迢迢的来也不是为了这么个虚名,只要北疆的百姓们好,让她做丫头也使得。   只是,这位晖爀可汗才上位不久,怕不是为了向中原示好,得到中原的支持。   这才破例让她做大阏氏。   那也没什么,她母后是怎么个贤良样儿,她照着来就是了。   总之她是什么也不怕的。   一进漠北王廷,人家的态度是没话说。   还专门为她办了好几场宴会,只是她不是以前。   如今看着这些,只剩下了例行公事的礼貌和客套。   晖爀可汗虽说亲自派了侍女给她,却还是准许她用自己带来的人,吃穿用度都是照着中原的样式来。   更令她不解的还有一件,婚仪也是两样,白天照着传统的蔑尔乞习俗来,晚上依着中原的习俗办。   人家将就到这个地步,连阿烁都感叹,这个晖爀可汗果真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呐!   夜晚,阿烁依着中原习俗穿着大红嫁衣坐在床上。   如此熟悉的精致令她有些恍惚,她穿着凤冠霞帔,顶着红盖头端正的坐在喜床上,心里却想起了云朗。   原本她父皇和母后也都同意了,公主府的址也选好了,连工部礼部都报过了。   临了临了,人跑了。   罢了,终究是她不值。   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外头一阵毡帘响动,门外侍女行礼声响起。   大汗。   阿烁忙正襟危坐,知是这晖爀来了。   那人穿着皂靴,一步一步走到她前头,却并不掀盖头。   只带着些北语口音道,殿下,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若有不周之处,定要告知于我,不要委屈自己。   阿烁声线沉稳道,大汗客套了,我远道而来便是为着侍奉可汗。   警惕间,忽从盖头下多出个小盒子来。   听得头上人道,此物原就是殿下的,今日物归原主,请殿下莫要怪罪。   阿烁看着盒子有些眼熟,伸手接了打开一看,竟是她父皇送她的那颗安南珍珠。   这个东西她曾经给过云朗,曾戏言是向他提亲的聘礼。   如今怎么会在晖爀可汗手上?   她终于不再隐忍,伸手一把扯下红盖头,看见了那副似曾相识的眉眼。   是她前两年在梦里都想念的眉眼,她再三看了,是活生生的……   是你?   阿烁,对不起,我当日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实在是有不能不走的苦衷……   良久,阿烁才看着他道,你不是不会说话么,这也是骗我的?   云朗面露难色,艰涩道,对不起…   阿烁有些难过,但还是道,以往的事不提了,毕竟我如今都在这里了……   我只问你一样,你一个漠北人,带着部下混进中原,还跑到京城去待了那么多年,图谋什么?   云朗看着她道,我从没想过要对中原不利,时局所逼,漠北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才不得不另寻出路的。   阿烁,我跟你不一样,你自小阖家疼爱,金尊玉贵。我呢,同屋檐下的脏水一般被人厌弃。   我额吉原本是我父汗的原配嫡妻。有一年寒冬部落迁徙,漠北与朵颜部开战。我额吉在战乱中被朵颜部抢走。后来,战乱结束,朵颜放我额吉回来,她身上便有了我……   众人都知道我不是蔑尔乞的血脉,我从出生便不受人待见。连我额吉都不愿意瞧见我。所幸,我父汗顾念我额吉,一直维护我,当我是他自己的儿子。但是他终究膈应我的血统,将汗位传给了阏氏所生的拓吉。   拓吉容不下我,父汗一死,他便联合各部给我按了许多的罪,将我额吉也囚禁了。   原本是要杀了我的,我部下的兀将军将我抢出来,带着我一路逃到中原,可是哪怕到了中原,拓吉都不肯放过我,依旧派人追杀,兀将军为了救我死在滨州。   万般无奈,我只好逃到京城,盼着能在那里活下去。   后来,我遇见了你……   阿烁,你信我,我是真的愿意留在中原跟你过日子的,你带我去看公主府的选址,带我见你母亲……   阿烁,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额吉命在两可,我不得不走啊!阿烁……   阿烁看着面前痛哭的男人,她自己也分不清是该恨还是该原谅了……   腊月 京都   我一边用铁钩子戳了戳地上的银炭,一边仔细读着子新从漠北带来的阿烁的信。   既然她一切都好,于我,也是莫大安慰了。   这厢,我正要将信好生收起来,却听得外头的一阵糟乱声。   原来是苏泽脸色大变的跌跌撞撞进来,回话道,娘娘,不好了。恒郡王世子歿了。   我大惊,你说什么?榕哥儿歿了?   是,娘娘,闵州快马加鞭传回来的,想是两三日之前了。苏泽道。   我道,怎么就歿了呢,不是派了五个太医前去的么?上个月还回信说有起色来着……   我又问,景妃知道了么?陛下是怎么说的?   知道了,景妃在养心殿来着,这会子已不省人事了,臣刚使人抬回去。   此番,皇上也是十分伤心,命世子妃梁氏即刻扶灵回京,又派人同恒郡王一起前去闵州接应……苏泽这般道。   我叹了口气才道,景妃如今不定怎么伤心呢,你着太医去了没。   娘娘放心,已安置过了。   想了想我又低声对苏泽吩咐道,你这厢悄悄的派人赶往闵州,找到那几个太医,确保他们全须全尾的回到京城,去办吧。   是。   我一时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说榕哥儿今年才十八岁,正是身体力强的时候,怎么一场风寒就要了命呢,我知道闵州湿热。   可是若说这腊月份湿热便说不过了。   到此,我又想起郡王妃身子不好,又吩咐人去郡王府里头照应。   原本该过年了,出了这样的事,皇帝也非常自责,直言若是让榕哥儿早些回京,也不能落得如今客死异乡的结局。   榕哥儿再不好,也终究是他的长孙。   宫里这边景妃昏迷不醒不提,恒郡王妃已是不能自理了。   派去王府的太医同我回话说,王妃看着像是失了神智,也不知往后能不能好了。   我只能告诉他们,不惜代价,好好诊治便是了。   正月的时候,郑焕带着榕哥儿的灵柩赶回了京城,那一日是正月初七,风雪大作。   郡王妃不信自己的儿子真的死在了闵州,执意在漫天飞雪中单衣赤脚的立在王府街头等待郑焕。   直至看见自己丈夫身后那巨大的棺椁,她才如发疯一般抱着那棺椁哭天抢地个不住。   甚至几次想要一头撞死在棺椁上,都被人拦下。   忽然看见了立在棺椁旁一身素缟的梁簌絨,仿佛所有的悲伤和怨恨都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   一巴掌扇过去便将簌絨打的摊到了雪地里,还尤不解恨,又上去揪着她的头发,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破口大骂。   为什么死在闵州的不是你?贱蹄子!榕哥儿都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簌絨一声不吭,扑在雪地里任由郡王妃打骂着。   旁边站着许多人在瞧,却没有一个人肯上前拦一下。   哪怕嘴角沁出了鲜血,落到了身下的雪花上,咒骂和拳脚还是一声不吭的全招呼在她单薄的身体上……   你说呀,小贱蹄子,我倒要瞧瞧你是哪里来的天魔星,把你们梁家作败了,又来作我们家,生生把我儿子克死了你才算完呐!   老天爷呀,怎么瞎了眼才娶的你这么个克夫克子的玩意儿!   郑焕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发了好大一会儿的呆,才走上去将王妃抱在怀里安抚她。   没有人管簌絨,她就那样浑身是伤的躺在冰天雪地里,额头上滴着鲜血。   远处天光暗淡,一如她从前往后没有一丝光亮的人生。   皇帝对榕哥儿的死大为愧疚,为了安抚郑焕下旨封他为恒亲王,又追封榕哥儿为端悯郡王,以亲王之礼下葬。   还嘱咐我好生照顾景妃。   事已至此,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景妃母子处心积虑的种种谋划,和我有意无意的种种举动。   我们都做了自己想做的,可是谁都不是赢家。   苏泽告诉我,簌絨自从回了梁府日子便没有一天好过的,不说吃穿用度了,王妃神志不清,每日对她非打即骂。   婆婆有病,她是媳妇,又不能不伺候,弄的好好儿一个人,如今硬生生给虐待的快没了人形儿。   我叹了口气,斟酌许久决定让苏泽以我的名义去王府探望王妃,顺道将簌絨带回宫里。   我是皇后,管教宗妇到底不算逾矩。   苏泽将她带回来以后,我便将她安置在阿烁以前住的垂花堂里头,看着原本那么齐全的一个孩子,如今形销骨立的没了个人样儿,甚至连昏迷中都在抽搐着。   可见遭了多大的罪,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苏泽带人亲自给她包扎脸上身上的伤口,又命人给她熬煮汤药,照顾了三两日她才醒转。   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被打的狠了,醒了之后却不会说话,每日只呆呆的坐着,让她喝药便张口,其余的便只发呆了。   太医说是惊吓过度的缘故,因而我也不再扰她,盼着她能自己恢复好。   所幸,大约只过了一个多月她便有些反应了,不再每日只发呆。   我心疼她,总是亲自去找她说话儿。   这一日,我又去看她,只见她还是两眼空洞无神的坐着,仿佛泥胎木偶一般。   我自顾着坐到她对面斟一杯茶,缓缓道,人呐,不管碰见什么事儿,还是得过日子不是,我知道你心里苦,好孩子,我也心疼你。   你们梁家败落不怨你,王府衰弱也不是你的错,至于榕哥儿的死,那更不是你的错。   可是所有的过错都得你来担着,王妃怨你虐待你,我知道你无辜……   她听着我这样说,自己无声的抽泣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滑落,以手捂脸,悲伤得难以言表。   我静静的等着她哭完,又接着道,事已至此了,你的身子又刚养好,不要这样伤心。   再怎样,咱们也没有不过日子的道理,往后还是得好好儿活着。照如今这情形,王府你是回不去了,宫里到底不能常住,你往后怎么办呢?   她平复了情绪,哽咽道,臣妾的命是娘娘所救,自然听凭娘娘安排,臣妾,盼着娘娘给臣妾一条活路。   我上前搂着她的肩膀道,好孩子,我怎么能不顾念你呢,只是必得让你受些委屈了。   我前些年在城南的京郊修了一座寺院,叫桐恩寺,专门收留无处可去的出家人。   那是我的私产,等闲不会有人打扰,条件虽说有些贫苦,倒胜在清静平和。   你若愿意,可到那里去,我自会着人给你安排,也会派人到王府里替你周全,你意下如何?   她擦了擦眼泪,方从榻上下来,郑重跪在我面前道,娘娘今日的庇佑之恩,簌絨此生难忘,请娘娘受簌絨一拜。   我连忙将她从地上扶起道,你既愿意,那便收拾吧,明日我让人送你过去……   送走簌絨以后我便派苏泽去了王府,到底簌絨是王府的人,我告诉他们我让簌絨去桐恩寺给榕哥儿念经祈福去了。   这边,恒王府明显的顾不上这些了,他们王妃病的很重,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自从榕哥儿去世,王妃便神志不清了,又在雪地里受了寒,现下日日躺在榻上。   太医说,王妃是心脉受损,已经很难恢复了。   我叹了口气,只好重新往王府拨派太医。   盼着王妃能有所好转,哪怕一时半会儿没有大的起色,至少保住性命,往后的事再徐徐图之。   景妃这两日反而大有起色,如今也能用些膳食了。   至于那几位派去闵州的太医,我也问过了,榕哥儿的确是死于风寒。   太医告诉我,榕哥儿的身子最初便和旁人不同,他出生时父母都尚且年幼,他自己又早产,因此底子虚弱,一出生便有咳疾。   闵州冬季湿冷,炭火又不足,因此一场风寒便要了他的命。   我听了默默不语,怪道我以前见那孩子瘦的像一阵风便要刮跑似的。   那时我便疑他有些不足之症,奈何景妃说,他是年龄小,身子没长开之故。   如今伶仃的去了,只盼着他下辈子万不要再生在帝王家了,去一个安乐平稳的小富之家,好好儿享享自己这辈子没享完的福分吧。   景效三十二年 冬月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之际,灿儿和阿烁从我身边走了快两年了。   阿烁这两年倒是没断过信儿来,说自己在漠北一切都好,如今身上有了,晖爀对她更是好的没话说。   灿儿便鲜有音讯了,我只收过他一封信。信上只说让我保重身体,不要挂念他。   偶尔我也能从皇帝那里知道一些他零星的消息,说他如今不用挑马粪了,去年升了上等军士。   虽只是个兵卒,可是骑射出众,在军中很受重视。   我听后点点头,不再说话。   以前太后在的时候,日日待在佛堂里,一天到晚的念经打坐,天不塌了她不出来。   我就疑惑,日日拜佛佛不烦么?   如今我也像她一样,在自己宫里置了佛堂,日日焚香,虔诚祷告。   过去我求我自己,后来我求我的孩子。   如今,我求这天下,四海安定,风调雨顺。   今年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恒郡王妃去了。   她躺在床上用药吊了一年多,还是没撑住。   郑焕抱着王妃的身体哭了很久,后来还是他亲自料理丧仪,冒着风雪,亲自将王妃的灵位棺椁送到了皇陵。   我虽有派人去一同料理,但他还是坚持事事亲力亲为。   两三年间,郑焕接连丧子丧妻,万念俱灰。从料理完王妃的丧仪便将一众侧妃侍妾全都送出了王府,或另配他人,或发回娘家。   他自己则闭门谢客,再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大年三十阖家宫宴上,皇帝到底怜惜郑焕,亲自派人将他接到宫里。   当着一众宗亲大臣的面,亲授他门下给侍中,左散骑常侍等职。又让他重新协理督察院。   我知道,皇帝是怕他伤心过度,因此一气儿给了他这么多官职,盼着案牍劳形能分担他的伤情。   郑焕也不让皇帝失望,刚出了正月,他就将细软全都从王府搬到了门下省的衙门里。   每日点灯熬油的撰写奏章票拟。常常到深夜五更都不曾歇息,皇帝吩咐的差事他都办的极其周全,朝堂上也不再多言。   以往进宫都是只探望景妃,如今也是先来我这里请安方才往景妃那里去。   我告诉他,他母妃如今身子不好,他如今是外臣,进一次后宫也不易,还是先看景妃要紧。   他答,母后是儿臣的母亲,给母亲请安方是儿臣在理法上的孝道所为,儿臣不可因骨肉私情而荒废了礼法孝道。   往日里,母亲宽厚,不计较儿臣的疏忽不孝,此乃母亲贤良大度之故。   往后,儿臣定不辜负父皇母后对儿臣的顾念,一心侍奉母亲,还请母亲不要嫌弃儿臣粗陋。   我道,你我是母子,自然没有嫌弃的道理。母亲盼着你多来看看我呢,你如今能替你父皇办差,不再沉溺于悲伤难过之中,你父皇不知有多欣慰呢!   只是,办差要紧,自己的身子也要紧,好歹顾念着,啊。   郑焕道,儿子知道,多谢母亲挂念。   送走郑焕,我便又提着念珠去了佛堂里头打坐,苏泽在身后陪着我。   景效三十五年 春 三月   如今我真的是年龄大了,原本瞧着近来春日里头暖和,昨日跟几个妃嫔一道去御花园里头走了两步,腿脚就酸疼的厉害。   尤其是今早起床,小腿像针扎一般的疼个不停。   皇帝去年又病了一场,连着半个月都不曾上朝。   太医说是积年劳累,思虑过甚,导致如今身亏体虚。   又正气不足,外邪侵体所致。   我问了才知,原是他病倒之前曾连着三个晚上批折子到五更天才歇息。   我气极,不仅将养心殿的总管申斥了一顿,又将所有宫人罚奉半年以示警诫。   不说皇帝年龄这么大了,便是年轻人这么糟蹋身子也受不了。   这群人只领着俸禄却丝毫不行谏劝之责,哪怕劝谏不了也该告诉我才是。   他们倒好,直至皇帝累的昏迷了才叫我知道。   所幸好好将养了一段,皇帝并无大碍。   他自己也答应往后一定按时歇息,他看着我依旧担忧,才吩咐每日都将起居注送到我宫里。   见他如此,我才不再追究。   灿儿这两年在北疆很有长进,尤其是去年冬,在一场与鞑靼的小型战役中带领五十人便斩了鞑靼长年驻扎在北疆的右翼将军。   他自己也身受重伤,差点没了左臂。   我不眠不休的跪在菩萨前为他祈祷了三日,所幸后来传消息说胳膊保住了,只是暂时不能再上战场。   皇帝表面上并没有多过问,可我知道他暗地里没少偷偷往北疆送太医送药。   只说是军中郎中太少,不能照料齐全。   待灿儿好的差不多了,皇帝又传了密旨给宋将军,授郑灿轻骑校尉,可参与战况指挥。   宋将军不是旁人,他是灿儿的师傅宋老将军的儿子,宋襄的父亲。   与辈分上来论,郑灿应该叫一声师兄。   事已至此我终于明白,皇帝到底还是心疼郑灿的。   阿烁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王廷里只她一个,没有别的阏氏。   她的大儿子虽说刚满两岁,已被册封为台吉了。   信上看着,到都是美满。   只是我知道,便是她夫君爱护,她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不艰难的道理。   只是不让我知道罢了。   虽说已到了春日,晚上就着灯火看书还是觉着有些冷。   我正要把书收起来就寝的时候,苏泽突然端着一个汤盆子进来。   一边小心的放到我塌子边上,一边道,娘娘早上不是说腿脚浮肿么,我今儿去太医院问了,胡院尹说用艾草和红花泡脚方能活血消肿,我适才刚放到火上煮了煮,娘娘这会子泡效果是最好的。   说着就要亲自上来给我解鞋袜。   我道,这事让下头的人来做就成,你何苦亲自做。   下头的人管不了娘娘,没得误了事。她笑。   我心中一暖,看着她问道,苏泽,你到我身边几年了?   她歪着头想了,二十多……呦,可老些年了呢!怎么呢?娘娘是要给臣添俸禄么?   我握着她的手感激道,这些年,幸亏有你陪着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   她把脑袋靠在我膝头上,轻轻道,娘娘放心,不论如何,臣会永远陪着娘娘,臣护着娘娘,不叫旁人来算计……   话说,如今北边刚刚平定下来,南边又不太平。   听说安南那厢又遭了叛乱,皇帝这两日忙着料理,已经一个多月没进过后宫了。   三月十五的晚上,意料之外的皇帝来了。   只是打眼一看便知他情绪不好,只一个人坐着不吭声。   既如此我也不叫人伺候,只自己在他身边安静的做些绣活儿。   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道,子润啊,朕这几日实在是太累了,北边的霜冻刚料理完,南边又乱起来了,这几年怎么就没个太平时候呢……   我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缓缓道,我说句大逆不道的,陛下不要怪罪,这天下要是处处太平了,还要朝廷做什么呢?   咱们呐,就是干这档子事儿的,不要急,一件一件料理便是了,况且,那些南蛮子隔几年便要闹腾一回,陛下不必犯愁。   皇帝嗤笑一声道,你这么一说也是。   朕没同你说吧,方素白要辞官了,朕已答应了他。   我一愣,随即道,怎么,九门提督干着不好么,又要走?   皇帝摇摇头道,不是,他这回是当真的。前两日便递了折子。说是这两年在京都待的不少了,想趁着年轻,上别处看看。   我原本是不应的,想着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可是又一想,朝廷什么时候不是用人之际呢?好歹,他与朕,也算是相识相知一场。   朕此生被困住了,逃不开,既如此,朕成全他,让他替朕瞧瞧这大好河山,也未为不可……   我不说话,只觉得有些疑惑,方素白要走了,那苏泽怎么办呢?   第二日晨起,皇帝走后我原本想要问问苏泽方素白的事。   奈何这人怎么都找不着,最后才听有个宫女说她在金明池子边坐着发呆呢。   我也不多问,只待用过早膳才见她从外边进来。   我仔细瞧了瞧她,虽说看着眼睛有些肿,精神也不好,但还是尽力笑着跟我逗闷子。   娘娘找我什么事儿啊,我适才替娘娘喂鱼去了。   我低下头道,昨儿听皇上说,方素白要辞官了,是吗?   别问我啊,我不知道,我跟他早断了。她转身随口说着。   哼,断了你眼睛肿什么?   我不言语,斟酌了一会儿方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你不必为着我……   娘娘糊涂了么,他辞个官,您在这儿伤春悲秋的?哎呀,犯不着!   她一边说一边哗啦啦的翻着一本账册。   再说,咱们朝廷里多的是贤臣,不稀罕他。   她知道我说的什么,但她就是不跟我往一条道上说,可是我不能再耽误她了。   既如此,我勉强笑了笑道,行了,那不说他了。   明儿是八月十五,宫里边有家宴,但我这回不舒服,不打算去了。   你呀,明儿叫人去弄一桌子酒席来,咱们在院儿里头喝两盅。   她有些疑惑,娘娘要宴请诰命们么?   我道,不请她们,她们人多,来了闹腾,就咱们俩,喝点酒,赏赏月,你不是会做诗么,做上两首叫我瞧瞧你这几年有没有长进。   她又道,太医不是说了不让娘娘饮酒么?   我道,就一回么,况且明儿是大日子,好容易松快一回,你让我自在自在。   有道是: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螀鸣露草。卷帘推户寂无人,窗下咿哑惟楚老。南都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梦瑶台客。   八月十五 中秋 夜   天色早就暗透了,奈何月亮总不上来。   苏泽去张罗了一桌酒菜,我则亲自下厨去做了几个月饼。   话说,自从灿儿和阿烁走了,我就再没有下厨去倒腾过这些个粉酥糕点的。   今日兴致好,做了几个,也不知口味是否还是一如从前。   苏泽在我对面坐定,笑道,娘娘你瞧,玉桂露头了。   我朝远处望了望,的确,一轮明亮慢慢爬到了远处一个山头上。   天上的星子此刻也尽显了,衬出了些月明星稀的意味。   我不再管这个,只拿起银壶给她倒了杯酒水道,这三十多年呐,我是头一次宫宴上没去。今儿就我们两个一起,你陪着我,好好儿喝两杯。   她听话的点点头,喝了我倒的酒,酒过三巡之后,我便支应着让她去对着玉桂作诗。   她显然已有些醉了,话多了不少。   站在庭院中央摇摇晃晃的吟诵起来。   我趁此,偷偷将怀袖中的药沫倒进了她手边的酒壶里头。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娘娘、娘娘你道这句好不好……她一时又晃悠到我跟前来笑着问我。   好,好,你作的好。说着,我又执起酒壶为她倒了一杯道,你作的这样好,我再敬你一杯!   她没有防备,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她已彻底醉了。   脸色微红打着酒嗝,说话没了顾忌。   是,我是跟他说,待两位殿下各自成家了,我便跟他走……   可是你也不瞧瞧如今这情形,你让我怎么走?   娘娘她待我不薄啊!她拍着胸脯,显然此时已经醉的认不得人了,四殿下给派去戍边了,五年八年的是不会回来了,六殿下又被和亲了,这一辈子,等闲是见不着了。   我这会子走了,不就剩娘娘一个人了么?要不是娘娘,我呀,早死在掖庭了,说不定这会子,都转生了。   她不是我的主子,她是我的命……   我看着醉的不省人事,还在嘟囔不已的苏泽,眼眶酸涩流着泪哽咽。   我不是你的命,咱们各有各的命。   这一辈子,谁都不会永远陪着谁。   你欠我的,如今也还够了,我不能再耽误你了,自此天南海北,好自珍重,你过得好了,我心里才会安慰。   如今,你去吧,好好儿过日子,不要惦记我。   待我说完,她已经睡的人事不省了。   我招呼旁边早已等着的内侍过来,又将早前替她打点好的金银细软放到她身边。   想了想,又将那几个月饼收拾到盒子里放到包裹中。   我转身擦擦眼泪冲身后的小太监摆摆手道,抬走吧,抬走吧,别叫方大人等急了。   两个内侍将苏泽送上一顶暖轿,又将她抬到了内宫角门外头,果然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方素白从马车上下来,从内侍手里接过睡的正酣的苏泽。   请二位大人代我谢过皇后娘娘,娘娘的恩情我此生不忘。   内侍道,娘娘让我转告大人,往后咱们苏大人就全凭大人照顾了,还请大人能好好对她,不要辜负了娘娘一番心意。   那是自然。   送走了苏泽以后,我心里是一半难过一半欣慰。   欣慰我这辈子期待不已的日子,往后有人替我过了。   难受的是,这么大的皇宫,我终于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   没关系,都会好的……我看着月亮这般说道。   又给自己斟了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我不知一个人对着凉了的菜肴喝了多久。   久到我看见月亮都在晃眼的时候 院子里来了个小太监,说皇帝宫宴散了以后留在乾清宫和大臣们商议国政,让我不用等了。   我忘了回了他什么,只自己倒在桌子上醉的睡着了。   翌日中午,颠来簸去的马车上,苏泽浑浑噩噩的睡醒。   一转身背部被一个硬盒子状的东西咯的一阵疼痛。   打开一看,竟是皇后做的那几个月饼。   她才惊觉过来,这会儿怎么在车上?她撩起帘子看见了正在驾马飞奔的方素白。顿时心里明白了大半。   小泽,你醒了……   苏泽扯着他的衣服道,我问你,我为何在这里,娘娘呢?   方素白不同她理论,直接道,娘娘让你跟我走。   我不去,我要回宫!方素白,你送我回宫,我不能跟你走……   方素白看着她,苏泽,这是娘娘的意思。   咱们已出了城,回不去了。   苏泽眼眶一湿落下泪来,她就知道,皇后昨儿晚上有事瞒着她。   皇后终究还是为了她……   方素白安慰她,别难过了,娘娘为咱们好,咱们更不该辜负她一番心意。如今咱们出了城,我都听你的,你要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苏泽愣了一会儿,道,素白,我要去北疆,殿下在北疆呢,咱们去替娘娘看看他。   好!   话说,苏泽走的那天晚上我便受了风寒,又加上宿醉,连着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苏泽走了我是伤心,但是日子还得过。   加上如今我身体大不如前不大能理事,因此一气儿提拔了两个女官,四个尚书。   这两个女官分别是谷雨和白露。   她们原本就是苏泽手下专司文书的宫女,这么多年跟着苏泽办事,想来也该有些本事。   皇帝知道我将苏泽送出宫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陪着我坐了一会儿,然后说,晚上会送我一件大礼。   我自己也不知,如今对我,还有什么算是大礼呢?   夜晚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榻上披着衣服看书,忽然白露带着一个宫女从外殿进来,眉眼喜庆道,娘娘,这是陛下从乾清宫给娘娘拨来伺候的宫女,叫圆子。说是长的有趣儿,盼着她能逗娘娘一笑。   我打眼一看,那女孩儿脸盘圆圆,眉眼弯弯,不是阿扎是谁?   这两年没见她,也不知是不是长开了,看着竟有些瘦了。   我抬手招呼她坐下吃糕点,她并不去,只依偎在我身边问我,瞧着她瘦了没,都是想我想的。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依旧毛茸茸的脑袋。   心里暖暖的,皇帝竟然这般顾念我。   谷雨和白露虽不像苏泽一般知晓我的心事。   但好在她们干练沉稳,办事老成。四个尚书也各司其职,料理起事情来井然有序。   如此,哪怕苏泽走了,哪怕我拖着病怏怏的身子,皇后殿该办的,也依旧一件不落。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第十六章 文贞   日子晃晃悠悠的,一晃苏泽走了都两年了,也不知她如今在哪里快活呢。   娘娘,这是大殿下叫人送进来的冬虫夏草和茯苓糕,说是高丽进贡的,给娘娘补身子使。白露捧着盒子给我看道。   我看着笑了笑,收着吧,跟他说,往后有了好东西不要总惦记着往我这里送,他自己东奔西跑的也要多补补才是。   是,娘娘。   阿扎从外面进来,顺手从我床头拿了一本书,欢喜道,娘娘,咱们今儿读《左传》桓公十四年。   我笑道好,读吧。   十有四年春正月,公会郑伯于曹,无冰。夏五,郑伯使其弟语来盟……   听着她略带孩子气的读书声气儿,我就着窗外稀薄的阳光躺倒在妆蟒绣堆上小息。   阿扎的声音还在继续着,夏四月,公会宋公、卫侯、陈侯、蔡侯伐郑。秋七月,公至自伐郑。冬,城向。十有一月,卫侯朔出奔齐。   也许因了阿扎读的内容正好是征战之事,我的神思恍恍惚惚的,竟然梦见了一幕鲜血淋漓的战乱之景。   仿佛是血红色天空中盘旋着一只大鸟,鸟的眼中泣血,在天空中盘旋着发出阵阵悲鸣。   天空之下,满地的尸体。鲜血流淌间染红了大地。   士兵们拿着长矛和盾牌奋起拼杀,终究还是难以抵抗。   破碎的铠甲,燃尽一半的篝火……   有一个年轻人胸口插着一支长长的翎箭,他的脸上都是血污和泥土,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竟然硬生生的疼醒了。   醒了之后胸口的疼痛也没有减轻。   直至到了傍晚,竟愈演愈烈起来,我只好使了宫人去请太医过来。   却不想,那个专医心肺的胡太医却不在。   反而来了个面生的年轻小太医,他告诉我,胡太医被派到北疆去了。   不止胡太医,太医院大半的太医都走了,他们都被皇帝派去了北疆。   我心中恶寒,来不及穿外裳便一个人跌跌撞撞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皇帝还在同大臣们议事,见了我来全都回避了,我看着皇帝的眼睛问他,陛下,北疆出了什么事?   皇帝先是将自己的披风给我披上,才道,子润,你听朕说。北疆出了战事,此次、此次灿儿被鞑靼浸了毒的响箭射中胸口,只怕……   我听着这话,仿若五雷轰顶一般。   他的话没说完我便一口气儿喘不上来,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我腕上施针,我才悠悠醒转。   皇帝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眶发红,叫着我的名字,子润,子润……   我看着他虚弱道,陛下,北疆怎么样了?   暂时还没有消息。   我不语,流着泪望着床顶的织花帷幔,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今年九月,呼延台吉集结许多部落没日没夜的猛攻居庸关,还弄了五百多人绕到我军后方偷袭。   我军抵挡不住,幸而漠北及时相助,才反败为胜。   虽说战况惨烈,但是此次鞑靼也没讨到好处,听说呼延台吉被砍了左腿,已然不能再上战场了……   朝臣们都在讨论若此次呼延因残废而被其他部落夺了王位,最可能上位的会是哪一个部落。   如果新的可汗上位,我朝是否该对之采取怀柔之策。   而我,我就是一个可怜的母亲罢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日日抄写经文,然后整日里跪在佛堂焚香祷告。   我祈求菩萨,我情愿自己折寿二十年来换取我儿此次平安度过劫难。   只要他活着回来,要我怎样都好。   清晨,我看着铜镜中的脸孔,皱纹丛生,鬓发衰白。   双眼因为总是流泪而显得浑浊无神。   人人都道苏家庶女命好,一朝选在君王侧,执掌后宫三十年。   我的确是命好,身为皇后。我是皇帝的原配嫡妻,没有遇见过专宠跋扈的嫔妃,没遇见冷硬薄情的皇帝。   早年间太后也喜欢我,我有儿有女,我是后宫之主,我母仪天下……   可是我真的有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   我没有做过一件让自己舒心的事……   我一辈子贤惠谦和,面面俱到,我的女儿远嫁漠北和亲,我不能说一个不字。   我的儿子被流放到北疆在战乱中生机渺茫,我除了拜佛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后宫之主,我不过就是一介囚徒罢了。   腊月的时候,北疆传来消息,说灿儿体内的毒性暂时得已压制。   如今已能用些饭食了,我松了口气,连忙让人在京都里施粥散银。   只是宋将军还上书说,希望皇帝可以允准郑灿回京调养,毕竟他如今身体虚弱,北疆实在气候恶劣。   不想皇帝只派了使者前去慰问,授郑灿驻边统领少将军一职当作勉励,丝毫不提让他回京的事。   无奈,我只好亲自去养心殿求皇帝。   可是皇帝告诉我,灿儿现在不能回来,等到了时候自然下旨让他回京。   我看着皇帝,突然开始愤恨起来。   我问他,何时才是时候,等他像榕哥儿一样被一副棺椁抬回来的时候么?   皇帝不语。   我在他身边跪下,流着泪道,陛下,你还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可是我没有了,我的女儿和亲到漠北,此生再也不能得见。只剩一个儿子如今中了剧毒生死难测。   臣妾真的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陛下……   皇帝有些动容,却不愿意再对我多说,只吩咐左右侍从将我送回皇后殿好好照顾。   后来的两年里,皇帝还是依旧不肯下旨让郑灿回京,而我的日子里却只剩下了担忧和恐惧。   无边无际的忧虑和担心像山蚕一般吞噬着我的心脉和精力,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甚至想着,若是我不在了,皇帝是否会下旨让郑灿回来奔丧?   景效四十一年   所幸,呼延自那一年被砍断左腿便失了威信,后来又被自己的侄子杀死。   如今鞑靼已成了兀良部当家了,兀良部为向中原示好,提供了灿儿毒箭上的解药。   灿儿亲自给我写了信,说用了解药身体已经大好,如今又能上练兵场了。   漠北和鞑靼如今都同中原交好,近几年估摸着不会再有战事了。   我看到信后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原本以为自己活不长了,却没想到竟然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皇帝去年又病了,病的来势汹汹,一个多月都没有上朝。   所幸郑焕在前头总理着朝政,才不至于延误军机。   他病的时候我一直在身边陪着,我不放心旁人,因此事事亲力亲为。   直到年关他大好了,我才搬回了皇后殿。   郑焕这几年在朝中也很得力,去年调到了中书省,如今做了三品的中书侍郎。   她母妃总让我给他张罗着说一个续弦,奈何他自己不肯,我也罢了。   今年的春日很暖和,过了二月末我便不再用炭了。因此我的身体也有很大的起色。   我的宫里来了一个很懂稼穑的宫女,听说他们家原来在苏杭侍弄着一片大大的牡丹园子。   她不仅会种牡丹,还会栽兰花,会架蔷薇。会为我的院子引来三三两两的蝴蝶。   阿扎这两年大有长进,不看书也能引经据典的讲出一大段的《左传》和《春秋》,还会背诵《楚辞》。   她已经二十岁了,我琢磨着什么时候把她送出去,找一个可靠的小伙子,往后安田置宅,好生过日子。   不要跟着我,像苏泽一般将自己半辈子的好时光都葬送在这深宫里,那不好。   皇帝自去年病好以后,已不再像以前一样一天十个时辰紧抓着朝政不放。   今年他也经常到我这里来陪着我一起看花儿,但是每次我想跟他絮叨一会儿的时候,他都会不小心睡着。   我知道他累了,他老了。   然而,春日里有多暖和,冬日里就有多冷。   刚进了十月,我宫里的炭火已经不能断了,所幸今天的日头很好,外头也没有风。   皇帝早上走的时候同我说,下了朝要带我上御花园看梅花去。   江南新供的洒金梅和品字梅这两日开的极好。   又说,为着我如今腿脚不好。   他破例让人赶制了一乘大的辇舆,他和我可以一同乘坐。   哪怕我如今已经有些老态龙钟之像,但还是簪了点翠,施了口脂。   等着他回来带我去看花儿。   但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我以为他或许和臣工们商议朝政耽搁了,因此不作他想。   不想,到了快要传午膳的那个时候,皇帝身边的总管跌跌撞撞的来报我。   娘娘快去看看吧,陛下适才在朝堂上忽然吐血不止,如今昏厥过去了!   我大惊,连让人备了轿辇抬我过去。   到了的时候,太医们还在床前轮番诊治着,郑焕带着郑煊和郑烊跪在一边,见我来了又忙上来见礼。   我道,在这里守着也无济于事,人多了反而闹腾,你们各自回府吧,你们父皇醒了我再派人到府上告诉你们。   这般说着,他们三人才各自回去了。   我悄悄问总管,皇帝原本好好儿的怎么会吐血呢?   总管小心道,今儿上朝时,大人们提及了国本之事,工部,户部以及中书省,门下省都附议让大殿下即位东宫。陛下原本道此事要再做商讨。谁知大臣们不依,两相争执,便把皇上气着了……   我正待再问他,那边的太医已来回话说,陛下心脉受损,百虑攒心,身子早已亏空不已。   如今又心神受了刺激,这才气血上涌,气急攻心。   怎么样,严重么?   陛下这是积劳成疾,加上去年的病症复发吗,恐怕等闲不能恢复。   顿了顿又道,按时服药,好生照料也可无虞。   听着太医的话,看来皇帝此一病不算轻省了。   我心里头难过,但还是有条不紊的看方子、熬药,又吩咐宫人们拢上炭火。   叫人从我宫里取来我日常用的细软用具,准备在这里照顾皇帝。   太医们没有说错,往常皇帝昏迷十二个时辰总要醒,这回却两天一夜都没有动静。   我心里头没底,坐在他床边实在是煎熬。   好不容易等着他第三日的晚上才清醒了,我才又叫太医来把了脉,喝了药。   他虽清醒了,只是气色还是很不好。   来不及同我多说两句话,又着人端笔墨来,说要下旨召灿儿回京。   我一听这话,只觉得心都掉到谷底去了,只是又不好当着他的面忧虑,因此只坐着不再吭声。   他却像知道我心中所想一般,握着我的手道,子润,朕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两年,朕实在是太累了,累的管不动了……   早些让灿儿回来吧,免得,免得……咳咳   话未说完,他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   我赶紧上去拍着他的背,又帮他倒了杯水递过去。   他并不接,只看着我道,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坏了大事……   我不语,只眼眶酸涩,说不出话来。   他又握着我的手,艰涩道,子润,朕早前不是故意不让他回京,朕也知道他在外头凶险异常。只是,北疆的大军他还没有接管,朕不放心。   手里头没有兵,到底不能成事,如今好了,他在北疆牢靠了,朕可以放心了。   至此,我的眼泪终于簌簌而下,但还是勉强道,想这么多做什么?你如今的任务就是养好病,太医说了,好好儿喝药到明年开春儿就好了。   言罢,我又埋怨他,你瞧瞧你自己,一天天扣扣索索的,这么大个养心殿竟连个炭盆子都找不着,现下难受了吧,你呀,这是冻的!   他听了扑哧一笑,揽过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怀里。   皇帝如今是真的累了,虽然上回醒了,但是每天还是要昏睡好几个时辰。   每次一醒就问我灿儿回来了没有。我告诉他没有,北疆离京都甚远,一来一回的也得半个月的路程。   我为着让他精神好,总是跟他说些有趣儿的话逗他高兴,但他还是虚弱的不行。所幸喝了两日的药倒比一开始瞧着好了些。   但是这两日宫里并不太平,昨日南书房里死了一个小太监,今儿早上又听说南三所有两个宫女被人打死了。   我气的不行,正打算好好查一查,却发现宫里的守卫如今是平常的两倍之多,养心殿的侍卫尤其多。   一问才知,这都是郑焕的手笔,说是现今宫里头不太平,怕贼人惊扰了圣驾才调了这么多人。   我心里疑惑,有种不祥的预感。   皇帝为了立储的事情病了,前脚刚下了圣旨召郑灿回京,后脚就往皇宫调这么多守卫,意欲何为呢?   我心里一阵胆寒,但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晚上郑焕就来了。   说是有两道折子不知如何处置,要来请示皇帝。   皇帝看了看,折子上竟还是说的立储那档子事,他的眼神便泯灭了。   沉声道,焕儿,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忠厚的孩子,朝廷里的事才交给你来办。   如今,你是意在东宫么?   郑焕跪在床榻边坦然道,父皇,儿臣知道父皇从未属意过儿臣,可是儿臣也想为自己拼一把,父皇,您不能光凭着一己之私立太子啊!   如今,父皇恐怕不知道,禁卫军和御林军现下都在儿臣手里呢,只要父皇愿意退位,儿臣一定好好奉养父皇和母后……   逆子,你这个逆子……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皇帝打断了,皇帝将手里的奏折一把扔到他脸上,大怒道,你要做什么,逼宫么?   郑焕不惧,儿臣不是逼宫,儿臣希望父皇为天下择明主上位   儿臣知道,父皇如今不肯,不过是盼着四弟回来。可是儿臣要告诉父皇,四弟他,不会回来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来,就是前两日皇帝亲笔写的,召郑灿回京的圣旨。   父皇派去北疆传信的人办事不力,儿臣已替父皇料理了。   皇帝怒不可遏,你,你不忠不孝,你这个逆子!   郑焕并不惧怕,反而站起来笑着道,父皇竟还有这么大力气骂我,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既如此我便让太医们回去了,养心殿的御药房我也给您收拾好,省的您闻见药味儿恶心。   皇帝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猛烈的咳嗽着。   我看着眼前一幕虽大为心痛,但还是试图同他谈判,焕儿,母亲知道这两年苦了你,如今你要讨债,我不怨你。可是陛下好歹是你爹,你撤了太医和御药房,这不是要他的命么?   母亲知道你现今手里头有禁卫军,荣进都尉是你老丈人,自然什么都听你的,可是咱们朝廷的军队又不止这些。   往后你若成了事,到底背着弑父的罪名不好看,旁人若要讨伐你,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到时候这江山不就不安稳了么,你道是不是?   郑焕听了一笑道,还是母亲思虑长远,既如此,那我便留下一个太医照应父皇,还请母后好好儿劝谏父皇,父皇若能想明白,您二老也尽早享福不是?   言罢他又道,母后您也得想明白,我和四弟都不是您生的,不论谁坐了天下都得尊您为母后皇太后,您何苦掺和这档子事儿呢?   难道就为着他是您跟前儿长大的我不是,这您可想错了,万一他要是知道他亲娘是怎么死的,还愿意孝顺您么,您说是不是?   我看着他的嘴脸,依稀记得他是那个为我捧荷花酥的软糯男孩儿,是那个我给他操办婚仪笑的灿烂的少年,是那个一口一个叫我母后给我送山参的儿子,如今,就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我叹了口气,定神看着他,你说的,我会好生考虑。   皇帝原本有了起色,此时被郑焕一激,又病的不成样子了。   只留下的那个太医虽然一直在照应着,到底还是不似从前了。   郑焕跟我们撕破了脸,开始大大方方的限制我和宫人的进出。   这两日,皇帝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郑焕更是几次拿着传位的圣旨来逼迫他用印,气的他咳出血来。   我看着他,除了心疼和陪伴,我已然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身体的状况比我预想的要更糟,我憎恨自己,是我没有尽到皇后的职责,才让他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我若能早些提醒他提防郑焕,若我日日关注他的身体,他又何至于如此?   我看着他如今面如金纸,声气微弱的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人掏出来碾碎了大半了。   皇帝握着我的手安慰我,子润,你信朕,灿儿会回来的。   我点点头,忍住自己眼眶酸涩马上要垂下来的泪滴。   就这般拖了几日,郑焕终于拖不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除了禁卫军,他手上再没有一兵一卒,若是郑灿当真带着北疆的军队回来,他一定抵挡不住。   因此他疯了似的来养心殿,来找皇帝要淮北和湖广的兵符。   皇帝不理他,他便愈加气急败坏。   他带人翻遍了养心殿的每个角落还是找不着。   终于放话,不仅把仅剩的一个太医赶走,连养心殿的炭火也撤了。   至此,我和皇帝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皇帝苦笑着对我说,子润,朕为了江山,为了黎民百姓操劳了一辈子,自己连半刻都不曾受用过。临了临了,竟落得这般结局,要被自己的亲儿子活活逼死,子润,这是什么天理?   我泪流如注,心疼的抱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到了腊月,因为没有汤药和炭火,皇帝已经病的很重了。   总是昏昏沉沉的说着胡话,偶尔清醒了也是问我灿儿回来了没有。   殿里寒冷无比,我只好将所有的毯子被子全都给他捂到床上,如今我们这里连伺候的宫人也没有了,空旷又寒冷的寝殿,只剩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这一日,灰雾了许久的天终于露出一丝光亮来。   虽然院子里还是摊着大片大片的白雪,但是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还是照的人心里有了一丝暖气儿。   皇帝今日看着有了些精神,非要我扶他到外面走走……   我原本觉得外面冷不愿意让他去,可是他说,自己现下已然到了这个地步,这样好的太阳不知能不能见下一回了。   他想跟我一起见一见太阳,跟我说两句心里话。   我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还是勉强笑着道,好!   院子里白雪皑皑,我给他罩了一件披风套在身上。   然后扶着他坐在院子里的长条石凳上。   他道,子润,朕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便是娶了你做皇后。朕对不起你,把咱们的女儿嫁到了漠北。   我把脸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着。听他接着道,你不知道,朕这一辈子,真的很苦。朕的生母只是一个宫女,哪怕后来太后养了朕,父皇还是不喜欢朕,他不让朕进上书房,又嫌弃朕木讷平庸……   后来,朕做了皇帝,可是朕还是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朕怕百姓们受寒受冻,怕他们遭受战乱,朕每日都是批阅奏章到半夜才睡。   说到此处他竟哀哀的哭了。   朕也不愿意让女儿嫁给胡人,朕也心疼自己在外受苦受难的儿子,可是朕没有办法,朕没有办法啊!   我默默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将他抱在怀里,镇定道,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朕昨儿晚上梦见贵妃了,可是她不愿意瞧我,朕早料到了,怕是到了下边她都不会原谅我的。   朕还梦见了母后,母后没有说话,只是像小时候那般心疼的摸了摸我的脸。   他仿佛有些冷,将头埋在我怀里抱着我的胳膊低低的唤着,子润,子润……   我流着泪叫他的名字,我说,延铭,郑延铭,你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别留下我一个人,我撑不住……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在我耳边呢喃道,子润,朕累的不行了,让朕睡一会儿,你让朕睡一会儿……   院儿里春光融融,忽然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寒风吹过来,刮过我干涩的脸庞,吹乱我来不及打理的灰白头发。   我在院子里抱着他凉透的身子不肯撒手。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流泪了但还是小声啜泣着,到后来嚎啕大哭,声泪俱下,哭的肝肠寸断,泪如泉涌。   可是怀里的这个人再也不会听到了。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郑焕不信皇帝驾崩了,他进来看着没了生息躺在床上的皇帝,还试图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被我一巴掌打到了地上。   他不惧,也不怒,竟坐在地上痴痴笑起来。   父皇啊,父皇!你也有今日,儿子还没有来得及找你讨债你便走了,你知道儿子这两年有多痛苦吗?   丧子丧妻的绝望父皇您尝过么,也是,父皇您只偏心老四,老四才是您的儿子。   您心疼您的儿子,样样给他安排周全,我就不心疼我的儿子么,我的儿子才十六岁啊,被您赶到闵州客死异乡!   父皇啊,您怎么就这么偏心……他趴在地上哀哀的哭着。   半晌,他突然站起来,笑的神色癫狂。您放心,我会让您的儿子下去陪您的,您不是看重他么,我让他到下头伺候您。   他话未说完,忽然从外头急急忙忙进来了一个一身铠甲的侍卫道,殿下,不好了。宋将军和四殿下领着北疆大军已到城外了。   郑焕发了一会子愣,才道,你慌什么?城外不是有御林军么,先让他们抵挡一阵。   那侍卫苦着脸道,殿下,不止北疆大军,后头还跟着淮北和湖广的驻军,总共有十几万呢,咱们禁卫军只有两万多,加上巡防营和御林军,那也不到五万啊!   郑焕终于慌了,他看着我道,怪不得我翻遍了整个乾清宫都找不到兵符,原来父皇老早就把兵符给老四了。   言罢又看着那个侍卫道,慌什么?这儿不是还有一个人质么? 来人,请皇后娘娘上城楼。   我被他们带上城楼的时候,宋将军和郑灿已经领兵攻到了宫门口。   我本想看一看我那八年不见的儿子,奈何我已老眼昏花,只恍见了一个身穿白色铠甲的将军……   郑焕抓着我,对城墙下喊道,四弟,我给你两条路。   一,拿着兵符来换你母亲。   二,便踩着你母亲的尸体坐皇位吧!   我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了,我本打算自己从城墙上跳下去也好过让灿儿为难,再者,就算把兵符交给郑焕,郑焕也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京城。   反正皇帝也死了,我活着也没了意思,我原本早就该死的,如今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思及此,忽然从身后飞来一道利箭,竟从郑焕的喉咙穿了过去。   我往后一看,竟是宋襄。   我恍然大悟,宋家的人都去了北疆,却独独留下了宋襄在禁卫军里当一个透明人。   这也是皇帝要留给郑灿的么?   郑焕一死,里头的禁卫军没了主心骨,顿时溃败不堪。   几乎没怎么兵戈交刃,郑灿便带着兵符和圣旨进了皇城,他一步一步登上城楼,跪在我面前道,儿臣不孝,救驾来迟。   我已经八年没有见过他了。   许是在北疆吃多了风沙,他看着比同龄人年龄大了不少。   我本想问他,为何回来的这样迟,你知不知道你父皇临死是怎样盼着你的。   话一出口却成了,回来就好。   身旁的宋将军此时开始宣读圣旨。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今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景效四十一年冬月、立嫡子郑灿,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宋将军念完了圣旨,又道,今,陛下大行,江山不可一日无主。臣请皇太子即皇帝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效四十一年,冬月,景效皇帝驾崩。   立皇四子郑灿为皇太子,即皇帝位。   次年改元训德。   郑焕只知道盯着皇帝有没有往北疆派人,却忘了盯着旁人。   裕亲王虽说平日里只爱在自己家里吃喝玩乐几乎不怎么理事,可是自从御林军调动的时候他就已经出了京城了。   病中派遣的使者也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郑焕死了,景妃也疯了,日日抱着她给榕哥儿做的那床百子被的缎面又哭又笑。   我还是让灿儿给了她一个皇考景妃的名分。   在她自己宫里好好儿养着。   至于我,我已经老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郑灿是皇帝一早便属意的储君,我相信他能料理好一切。   因此,我什么也不多问……   训德元年 春 三月   太后,您瞧,这是奴婢刚育出来的兰花,叫蕙兰,这一个叶子能开十来朵呢!   是我宫里那个会养花儿的宫女,如今这宫里只有她陪着我了。   我把阿扎送到苏府去了,我告诉林漾,替我给她找个好人家。   苏泽和方素白这两年一直在郑灿身边照顾着。   去年她还进宫来看过我,又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要进宫陪着我,我让人把她给撵走了。   太医说我活不长了,我心里挺高兴的。   至少我还能死在我最爱的春日,不用像皇帝一般,死在冰天雪地里。   大概是为着我快不行了,郑灿上回说,他已修了国书到漠北,让阿烁回来看我。   我本想说不用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我到底是盼着的,盼着死前能见一见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   四月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彻底不行了,不仅不能进食,连粥都喝不下了。   宗亲命妇们已经开始轮流在我的殿外侍奉。   郑灿政务繁忙,但还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守着我,为我换汤喂药。   我看着他伤心不已的脸庞,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我觉得以后说不着了。   灿儿,你不要伤心,我如今没什么好遗憾的。我比你父皇多活了三个月,见了你登基做皇帝的样子。等我到了下头也好跟你父皇说,他筹谋了半辈子,就盼着今日。   昨儿晚上我突然做了个梦,仿佛是你父皇还在的时候,满宫人都忙忙糟糟的赶着办什么,突然二门上来了个小太监,就跪在那槐花树下回话说,你父皇紧着找我去料理什么事。具体什么事呢,我这会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虽知道自己已然不长久了,可是这会子却觉得脑子又清明了些,因接着同他道。   我同那小太监说,这程子不行,闺女要回来了,我得见了她再去。那小太监听了,也不理论。只福了福便走了。   郑灿静静的听着,原本想端着碗要再喂我一口草药的,突然就放下了。   他极力克制,可我还是从他胸膛里的起伏听出了他隐忍的啜泣。   我勉强笑道,不怕,不怕… 总有这一天的。自你即位,将宫变后的烂摊子收拾的妥妥当当的。母亲真为你骄傲。母亲往后在天上瞧着你,要做个好皇帝啊!   可是做个好皇帝太苦了,母亲又心疼你。   下辈子,母亲定好好儿替你铺排,不叫你受这样的罪。   想了想我又道,算了,下辈子,你还是找你娘去吧,这辈子我占了你做儿子,下辈子也叫她受用受用儿子服侍的好……   他不再隐忍,握着我的手,低头狠狠啜泣起来。   看着他这样伤心弄的我自己也想哭了,只好道,你前儿个同漠北那边怎么说的呀,你妹妹到底能回来吗?   郑灿擦了擦眼泪道,母亲放心,他们收到信就起身了,这会子怕都过了玉门关了,我晨起还打发人去接应,想来这两日就到了……   我不语。   良久,我抬头看了看外头忽明忽暗的阳光,虚弱的喘着声气儿   我真怕见不着她。   怕是,真见不着了……   见不着了……   训德元年 太后崩 谥曰文贞皇后 与景效皇帝同葬泰陵。 第十七章 番外   训德皇帝出身行伍,曾在北疆戍边八年,受封少将军。   深知战乱之疾苦,甫一登基便在北疆设置贸易互市,以期北疆能够长久安定。   在位第二年,开始对朝廷进行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早年间在江南管着水利工程,深知百姓疾苦,因此实行改土归流。废除贱籍制度,实行摊丁入亩制。以此减轻百姓负担。   太后临终前跟皇帝说过。生祭死祭不让大操大办铺张浪费。   因此每年皇帝都要挑一个日子,身着常服,轻车简从的上皇陵祭拜先皇和太后。   跟二老念叨念叨如今的世情百态呀,朝廷政令啊,或者什么新鲜见闻。   这一次,宋襄又跟着皇帝来皇陵了。刚出了皇陵不久,皇帝突然看见对面的山上有一座寺庙。   他扭头对宋襄道,这边儿上什么时候多出个庙来?   宋襄仔细瞧了瞧才回道,陛下,这是桐恩寺。是太后娘娘在时修的。说是用来安置无处可去的修行人。听说呀,这里头还供着太后娘娘的金身呢,陛下可要去瞧瞧?   郑灿看了一会子道,上去瞧瞧吧,来都来了。   言罢,带着宋襄朝桐恩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