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门》   作者:且醉风华   文案:   这是一个士族为盛的时代,   也是一个山河不安的时代,   作为眼见着将要从《百家谱》里跌出去成庶族的陶氏后人,   陶云蔚自北向南一路行来,基于深刻的体会做出了一个让全家目瞪口呆的决定,   “吾妹非高等士族不嫁。”她狠狠捏着手中谱牒,牙痒痒地如是说道。   阅读指南:   1、 本文灵感来源于史,然为架空,请勿考据。   2、 文中地名大部分为直接沿用古时称谓,但地理位置并非一一对应,请勿较真,如有疑惑可参考指南第一条。   3、 文中士族等级称谓取自史料,但提及诸姓与史上名门无关,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4、 本文剧情以陶氏一门为主展开,亲情线+感情线并行,慎入。   5、 为了大家的阅读体验也为了作者的写作体验,所以角色栏就不具体写女婿们的名字了,问就是陆、李、崔(不愧是忍不住剧透的我……)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婚恋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云蔚,陶曦月,陶新荷 ┃ 配角:陶家仨女婿 ┃ 其它:见文中   一句话简介:士婚   立意:生在世俗里,不做世俗人 第1章 南迁   陶家历经了漫漫大半年的艰辛路途,终于有惊无险地顺利抵达了金陵,待看到自家位于丹阳县新昌里的这处宅子时,陶从瑞喉头一哽,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陶云蔚其实也有点儿激动,但在她这个感情充沛的老父亲面前却委实不敢“共沉沦”,于是只深吸了一口气,便镇定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阿爹的肩,安慰之事一贯非她所长,所以她照旧转眸看了眼二妹陶曦月。   多年姐妹自有默契,陶曦月几乎是在接收到她眼神的同时就已经从后排走了上来,伸手轻搀父臂,温声劝慰道:“阿爹,今天可是个好日子,阿娘还在天上瞧着呢,您千万哭不得。”   陶爹一听见亡妻芳灵在上,果然强忍了涕泪,会心笑道:“嗯嗯,二娘说得对,今后我们家就要在这里重新开始过日子了,走,咱们先进去把家里头安置下来再说。”说完高高兴兴地推门就一脚跨了进去。   五兄妹正要跟上,结果门开的瞬间,集体傻了眼。   “你们是什么人?”门里门外的人异口同声地冲着对方问道。   陶云蔚最先反应过来:“我们是这家的主人。”   院子里正围坐在一桌吃饭的老少大小面面相觑,有人还越过陶云蔚直朝门外装了行囊箱笼的骡车张望,最后其中一中年汉子放下碗筷,神色戒备地往前走了两步,毫不犹豫地说道:“这宅子是我们家两年前从原来的主人手里头买的,你们是北边来的吧?呐,往西边走,那里还有空屋子给你们住。”   陶云蔚闻言皱了皱眉。   陶曦月低声与她道:“怎么会这样,外公不是说在这里留了人守宅子么?”   陶云蔚淡声道:“自然是那守宅人守不住了,所以冒主之名把宅子卖给了这家商户,但至于买受人是否知情便只有他们才知了。”   小妹陶新荷在旁边听悄悄,不禁讶然道:“长姐你怎知道这是家商户?”   陶云蔚就示意她们去看那中年汉子脚上的鞋。   一着黑一着白,这是商市中侩卖人的专有服色,南北虽然分朝对立,但毕竟源出同宗,在很多风俗惯例上是大同小异的。   陶新荷崇拜道:“长姐你真厉害。”随即又不免有些纳闷,“商户之家连咱们的产业也敢侵占,他们不怕挨板子么?”   陶氏出身士族,虽为末流,但终究与庶族是有天地之别,更遑论对方还是在庶族中又居下位的商贾。若按照常规,这家人少说也要把这两年白住了屋子的钱给赔上,至于挨不挨板子蹲不蹲大牢还得看他们姓陶的心情,小妹新荷自来是个天真的,说这话时全按常理走,奈何,现今这情况在陶云蔚看来还真难走常理一途。   原因无他,无非是形势比人差。   三姐妹在这里说话的时候,那头她们父亲和长兄已经和对方理论过一个回合了,无非是陶家父子有礼有节地先解释了一下宅子的归属问题:这原本是陶氏兄妹的外家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后因为时局问题才长久难以顾及,想来也是当年留在此处的守宅人背弃约定擅自做了处置,这才有了今天两家相冲的误会。然而对方却不管他们怎么说,始终坚持三不原则:不知道、不相信、不归还。并表示陶家人非要宅子也可以,拿两万钱来买回去便是。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咕咕声,陶云蔚回头看去,只见自家小弟陶伯珪正红着脸在暗戳戳地勒裤腰带,她眉毛一挑,伸手熟门熟路地从陶新荷袖子里掏出了半包肉脯丢过去,然后不顾自己妹弟在身后展开了争夺大战,径自迈步朝院中众人走去。   或是她走来的气势实在太难让人忽略,原本还在掰扯的双方不由相继住口朝她望来。   陶云蔚看也没看那商户一家人,秀眉微蹙间满脸不耐地对着自己兄长说道:“我瞧着这南边的人好像不太喜欢讲理,兄长不是还要去陆府拜会么?我看不如托了陆家叔伯出面请官府断个分明好了,咱们又不是没有凭证,费事同贱户在这里纠缠。”   陶氏父子乍见她一副目无下尘的张狂模样,瞬间都有点懵,好在陶伯璋反应快,转息便接了话茬,且做出先礼不得而只能后兵的样子沉沉点了下头:“那好吧,就是初来乍到便要麻烦陆家长辈,有些过意不去。”   陶云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伸手扶了还没回过神的陶爹就要往外走。   那商户一家早在陶云蔚说出陆家二字时就已变了颜色,此时见状不觉纷纷慌忙离座,那中年汉子更是出口唤住了陶伯璋:“你们……你们说的是哪个陆家?”   陶伯璋虽然能打配合,但主动说大话却不擅长,眼见他下意识地要眨眼语塞,陶云蔚又及时地抢先开了口,反问道:“还能有哪个陆家?”   那汉子沉默了,片刻后,他默默朝巴巴望着自己的家人们看了一眼,随即全家人便默契十足地分头行动起来,连桌上的食具都不要了,不消片刻就把主屋给腾了出来。   中年汉子一改先前的凌人之态,赔着笑同陶爹表示了歉意,表示自己也是被那守宅人给坑了,又好声好气地同他们打商量,说一时半刻东西也搬不完,能不能先都挪到边上的厢房去,这两天自己家遣人过来抬时还可以帮着他们安置新居。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陶爹原本也是个好性子,自然也不愿为难人家,只是家里做主的……唔,他习惯性地看了眼自家长女。   陶云蔚点了点头,于是陶爹便笑呵呵地应了。   陶伯璋则拿了一吊钱出来给对方:“此事你们也多有为难之处,这些先收下,明日若能来人相帮我会另再结算劳苦费。”   那汉子先是一愣,随即难以置信似地多看了他两眼,伸手时又朝陶云蔚打望过去,见她脸上并无什么反对的表情,这才踏实地把钱接了过来,口中又称了两次谢,当即就张罗着要去多找几个人来帮手。   常言道,置人易,奉祖难。陶云蔚倒是一点不担心他们住的地方今天能不能完全收拾出来,但祭堂的拾整却是无论如何耽搁不得的,而这种事又不能假手于人,所以只能由她亲自领着三个小的忙活。   这家商户之前并没有在宅中置祭堂,想来往日应也是行的“堂前祭”,陶家人便参照本家旧例选了西边的那间屋子,将原本堆放在里头的杂物都清了出去,连洒水带除尘一共来回搞了三遍,陶云蔚这才层层打开随身包裹,珍而重之地把谱牒拿了出来。   陶爹见状大惊:“这这这……这怎么会在咱们家?”   谱牒,乃记述宗族世系之书。总的来说分有三类:一是以家族中杰出人物的传记为合书,二是以血缘脉络为树记录族众之名,至于最后一种则是天下世族的总谱,此类一般为官家拟定,当然民间也有些人欲以此途研习各家源史,只是小打小闹者居多,并无成者。   陶云蔚手里捧着的谱牒就是第二种。   “离开之前去五叔祖那里偷的。”她淡定地回答。   陶新荷紧跟举手:“还有我!”说着边朝陶伯珪丢了个“赶紧有难同当”的眼神。   陶伯珪眼珠子转了转,按兵未动。   陶爹一脸无语。   陶曦月不动声色地移步到了他身旁,做好了随时搀扶安慰的准备。   陶伯璋在翻看了几页后已不由愕然地脱口而出:“绵绵,你把始祖谱偷出来了?”   陶爹倒吸了一口气。   陶云蔚从容颔首:“南方侨姓士族不止我们一家,若无始谱在手,遇到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的还能糊弄,倘遇到陆氏那样的膏粱盛门,岂不是惹人打脸?”   陶爹觉得有些不对:“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你不是说咱们只抄录一本我们这支的,等过来好立个祭堂做些牌位供上,南边的人也不会晓得我们陶氏宗房之分,我们则原也不必去和那些大族走得太近,搪塞一番便也过了。”   “我原是这么想的。”陶云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我不这么说怎么哄你决心离开?   陶父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软和没什么主见,以前五兄妹的娘亲还在世时家里大小事基本都是陶娘子拿主意,这夫妻两个恩恩爱爱了一辈子,谁知五年前陶娘子忽然得了急症没两天就去了,陶父瞬间就跟没了主心骨一样,长子伯璋虽然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一家重任,但其性温和宽厚,实乃“好好郎君”一枚,遇家中困事难有挥刀斩魄的决断,于是不知不觉长女云蔚就站了出来,这几年小到宅中内务,大到举家南迁,皆是由她建议决定。   要说陶家为什么好好地放弃北边产业到南边来,其实和其他南迁家族的原因差不多,都是因为觉得北方的环境不够安定,不利于自家生存,但陶云蔚这一房和陶氏其他族人的不同之处又在于:只有他们真正下了这个决心并且付诸了实行。   而关于这一切的因由,则是源起于那本叫做《百家谱》的书。 第2章 谱牒   现如今的北朝、南朝国号分别为昭、齐,但其实在百年前只有“昭”一朝,二者源出同宗,皇姓皆为“李”氏。当年永隆帝御驾亲征关外,结果兵败失踪,消息传回邺城,满朝文武都还来不及多表几天悲痛就迫于夷族入侵的压力紧赶慢赶地扶持了新君上位,这位新君就是永隆帝的侄子。然而新君登基不足一年,永隆帝居然在忠臣良将的护卫下历经千辛万苦回了都,于是接下来的事就朝着那点子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方向奔发而去。   这场皇室连带朝堂明争暗斗最后的结果就是:永隆帝再次在忠心耿耿的臣子护卫下离开了都城,但这一次他是带着妻儿和准备东山另起的人才和物资走的,之后经历艰难苦战,南下一路至金陵城,立都建元,重登帝位。起初为了表示正统,南朝的国号也被定为“昭”,后来太子继位便将国号改为“齐”,理由是为表皇帝“盼南北齐昌”。这大有深意的五个字一出,生生对比的北朝那位正忙着和北方夷族议和的君主落了下乘。   于是之后数年间就是大量胡人入关定居北朝,带来的新奇玩意虽然多,但冲突却更多,其中不乏有和各个高门士族的矛盾。陶云蔚以前对此还并没有多大感觉,毕竟自她记事起街上就早已是随处可见那些高鼻深目的胡人,直到那一回,陶氏现任宗长,也就是她五叔祖把陶爹叫了过去,说有朝中的胡族新贵想要与陶氏联姻。   她家三姐妹,年龄合适的就只有她和曦月,曦月长得像父亲,是个秀丽美人,她则像母亲多些,轮廓、气质都更为硬朗。族中长辈觉得两姐妹各有优点,哪知这话才一传过去,对方就直接回复两个都要,还说什么善治家的给老子,美貌的给儿子。当时连一向性格柔和忍让的陶爹都给气得瞪了眼儿。   陶云蔚是事后才从长兄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的,其实对方如果只要她们其中一个,她作为长女,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妹妹,去也就去了。可这样的要求怎么能行?尤其是那些北夷人还流行着烝母报嫂的婚俗,原本历来是为他们汉人士族所讥的,怎不见那所谓的胡族新贵去找那些高门甲族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呢?   这摆明了是既想要借和关中士族联姻抬高自家虏姓世族在中原的身份地位,又不想腆着脸去求那不可能的人家,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打上了他们这种居于末流的丁姓士族的主意!   偏偏听那位五叔祖劝她爹的意思,还真打算顺着对方这么干。   陶云蔚当时是相当震惊的,不仅仅是惊讶于陶家丧失风骨的程度,更惊讶于宗房的贪婪愚蠢。   就算是她们姐妹两个顺从家族认了命,可这样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夫家,谁能担保陶家给了人就一定能得到好处?陶氏或许是为了聘财已可不顾廉耻了,但宗房想得再好,难不成对方还能像聘娶一等高门之女那样付予百万钱么?   再者说以宗房现在的态度还有她父兄的性格来看,这些好处能落到多少在他们自家头上都未可知,何况底下还有三个妹弟,她陶云蔚不怕牺牲,但绝不想牺牲地这么没有价值。   她便是在那一刻萌生了个想法:既然陆氏等大族都可以放弃基业南迁,我们为何不能?   一念既起便如野草疯长,她当即在家里提出了这个建议,说服自家人倒并没有什么难度,毕竟举族南迁的早已不止个例,但当陶爹把这个建议转给了宗房之后,却遭到了一致反对,原因也很简单:陶氏没有那个底子去折腾。   陶云蔚自然看得出来他们心中的顾虑和恐惧,但要依她的想法,在北朝这种虏姓日渐位高权重的环境下,对他们这样的末流士族又能有什么尊重和机会可言?与其如此,不如试试往南边去,至少南朝民间环境安定得多,而且这么多年来南迁的家族不知凡几,可见这并不是个坏决定。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她偶然看见了那本官方编撰的谱牒——《百家谱》,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他们陶氏已然是末流中的末流了,自来士族之所以为士族,除了对祖上三世所出官员的品阶有要求之外,更多的其实还要看今朝。   而他们陶氏一族已经连续好几代不曾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员了,世人称颂的名士更是完全挂零,加上短短二十年间经历过两次可谓动荡的分宗,时到如今已是岌岌可危,陶云蔚觉得那位编写此书的官方人士也许就在等着他们“士婚非类,自取灭亡”了,仿佛随时能大笔一挥把陶姓逐出总谱。   “阿爹,”陶云蔚平静而耐心地解释道,“咱们陶氏一族这些年是怎样的光景您是比我们这些晚辈更清楚的,女儿冷眼瞧着,若照五叔祖他们那样经营下去,恐怕下次官家修谱的时候咱们连丁姓都排不进去了,我们既已决定举家迁离重新开始,又何必再将一身荣辱遥寄于旁人身上?难道上回的事还不够让我们心寒的么?再说今后南北间又会是怎样的情状都未可知,这一路南行的艰辛你们也都知道,若非假托宗房之名,那马氏一族是绝不会碍于情面带上我们这家累赘的,如今咱家既要在南朝安身立命,何不学南皇重起一个‘陶氏宗房’呢?旁的不说,您总要为咱们五兄妹的前景考虑考虑。”   士族最重来历,他们这个小家总不过区区六口,若无宗房照拂正名,就算是他们敲锣打鼓剖心掏肺地说自己是汝南陶氏的后人,又有谁会信?日子久了,光杆士人又与庶人何异?到时子女们可就真谈不上什么前途了。   陶伯璋也维护自己大妹:“阿爹,绵绵也是为了我们家好,现如今南北民间消息几近隔绝,说不准我们当日与宗房一别便是永诀了。”   陶爹虽然心里头还有点过不去偷盗始谱这个坎儿,但其中利害却是明白的,要论理智果断,他们家还真无人能出云蔚之右,再想起之前族里逼着他将两个女儿同嫁夷族父子的事,多少有些怨言,他一向舍不得跟孩子们发脾气,再者事情不做也做了,纠结过去也无益,于是也就点了点头,只端正地告诫道:“以后再有这么大的事不许瞒我。”   五兄妹口中应是,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告诉了您这破绽百出的还能有戏?   待把老父亲哄好之后,一家人便在刚刚安置好的祭堂内行了个简单的供谱仪式,新任宗子自然是陶爹,汝南陶氏。   行礼的时候三姐妹跪在后头,陶曦月看了眼近在身前的长姐陶云蔚,发现她的背挺得笔直。   立宗事毕后,陶家三姐妹就去了灶房开始准备在南朝安家后的第一顿晚饭。   满头大汗的陶伯珪钻了个空蹭蹭跑进来:“长姐,阿兄说这灶上的食材你随便用,还有那些粮面,他都已跟那家人买下来了。”   陶云蔚刚刚打开陶瓮发现了里头的腌鱼,闻言一顿,开口便问:“花了多少钱?”   陶伯珪被问住,于是转头又跑了出去,片刻后再进门张口便回道:“就给了一匹薄绢,还让那人立了个承认宅子是咱们家的字据。”   陶云蔚有些意外:“看来这南边的鱼肉倒真是不贵。”   陶伯珪一听,眼睛立刻就亮了:“长姐,晚上有鱼吃么?”   正坐在旁边小矮凳上洗菜的陶新荷抬手就朝他飞了一把水:“没义气的家伙吃什么鱼?滚。”   陶伯珪眼疾身快地跳步闪开,边躲边嚷道:“你懂什么,我要是当时站出来那才叫给长姐找麻烦呢!”   “狡辩,”陶新荷讽道,“你就是个胆小鬼!”   “我才不是胆小,”陶伯珪辩道,“三姐你也不想想,长姐再能干,偷宗谱这种事家里没个男孩子出头能行得通么?阿爹心里可明白着呢,我当时不站出来,只是好配合阿兄和二姐给他找梯子下罢了。”说完退了几步凑到边上正在和面的陶曦月身边,“二姐你快帮我说句公道话,三姐自己傻傻的就算了,还老想拉低我的智慧。”   陶新荷原本听他前半段话的时候已经被说服了,谁料冷不丁又听见人家说她傻,顿时没好气地又连吐了三个“滚”字:“臭小狗你知不知道长幼尊卑?”   陶伯珪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父母怕养不活,所以就给取了小名叫苟儿,陶新荷每次打嘴仗被气急了就会喊他臭小狗,他也不生气,嘻嘻哈哈地反而像是有种颇为得意的胜利感。   陶曦月早就看习惯了这两人吵吵闹闹的场面,不由摇头笑笑,边继续和着手里的面,边转过头去问陶云蔚:“长姐,你说官家会承认咱们这一宗么?”   她这话一出,那头的陶新荷和陶伯珪也不约而同停下来,望向了正对着腌鱼一脸若有所思的陶云蔚。   陶云蔚语气平静地说道:“哪有那么简单,立始祖祭堂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咱们家还得融入到南边士族里去才行,只要有话语权的家族肯支持,想来官家自然也不会同我们过不去。等安顿下来了,我和你先去看望一下马老安人。”   陶家是随马氏一族来的金陵,要想在南边建立士族关系,毫无疑问这是十分有必要的盟友。   陶伯珪在一旁听着,忽而想到什么,于是脱口问道:“今日我们家扯了陆氏的虎皮吓唬人,是不是也要尽早先去拜会下才好?” 第3章 安身   自来士族共分为六等,一等为膏粱,二等华腴,三等甲姓,四等乙姓——此四等统称为高门甲族,放眼南北总共不过十姓,这之中又以膏粱、华腴两类最为贵盛。   之后是五等丙姓,这一类是中等士族,与陶家搭伴而行的马氏一族便是此类。   而最后一种就是陶氏所在的丁姓,也是数量最多的一类,是为低等士族。   陶伯珪说的陆氏便是之前陶云蔚挂在嘴边用来威吓那陈姓商户的膏粱士族,因其本是发源于青州淮阳郡的北方大族,故通称为“淮阳陆氏”。陆氏家族的历史可谓十分风光,自先祖发家至今共诞生了三“公”,每朝都有重臣出世,而且还出了三位皇后——包括南朝当今的这位,族中培养出的大家、名士更是不胜枚举,是以世人们公认其为士族之首。   当年大昭皇权分立,因陆氏站在了永隆帝这边,所以陆家也就成了最早南迁的家族之一,如今南朝的丞相亦是出自陆氏。   像陆家这样的高门盛族,头顶上的光环早已深刻在世人心中,就算是北朝官家也不敢轻易将其从《百家谱》中削去,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文字上做些“厚此薄彼”的功夫罢了。   正因淮阳陆氏的存在感如此之强,故而当陶伯珪听自己长姐说要为陶家融入南边士族做些准备,立刻就想到了这难以忽视的一方雄族。   陶云蔚却没有什么积极的意思:“去是要去的,不过还是要先看看马家那边的安排。”   陶曦月给弟妹们解释道:“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交际分寸极重要,不好让人觉得过河拆桥,急于攀附高枝。”   陶伯珪虽只有十二岁,但头脑向来灵光,听姐姐们这么一说,转瞬也就回过味儿来,点点头道:“我晓得了,咱们现下得多以马氏为先。”   陶云蔚笑了一笑,说道:“你去跟阿兄说,宅子里的事让他先别忙了。趁还有时间,你们两个先垫垫肚子,去把地收了才是要紧。”   陶家为了这次南迁把在北边仅有的薄产都草草给卖了,连带随行的仆从也只带了一户家生子,其他雇佣的全都散了,如今新家落户,少不得许多事都得重新来过。好在外公家除了这座宅子,据说还有两块位置不错的田地,倘也能顺利收回来,倒是能减轻不少负担。   原本这收地的事并不用急在一时,但有鉴于今日全家险些流落街头的经历,陶云蔚实在不大放心。   兄长陶伯璋那边得了她的话,亦是深以为然,连东西都没顾得上吃,便招呼了小弟拿着一应准备好的文书去了官衙。   陶氏兄弟这一去便是许久,直到傍晚华灯初上时才回了家,刚进门,陶伯璋脸上略显凝重的表情就立刻引起了陶云蔚的注意。   不待她相问,陶伯璋便已开了口:“那两块地的事有些麻烦。”   众人闻言不由一惊。   “这事说来颇为复杂,是同崔家有关系。”陶伯璋想到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语气难掩担虑,“我们去官府登记落户时,从主簿口中得知咱们家在落凤山那两块地倒是不曾易主,只不过……位置有些不巧。”   按照官府的说法,眼下陶家这两块地的问题与另一个世家大族崔氏有相当大的关系。   崔氏乃建安崔氏,是十门高等大姓中唯一的一个南方本土士族,也是二等华腴盛门。陶家的地位于东郊的落凤山南坡脚下,十分凑巧的是,和崔家的田产间只隔着一户窦姓族人的五亩祭田。   这原本应当算是件好事,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大族产业在旁,自家也多少能得到些便利。但谁知前年那窦家宗房的败家子却背着族里长辈把祭田给卖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传说窦家卖祭田的事和崔家有关,过了没多久,崔家就请了朝廷允准,以自家田产为界,封山占泽,将所圈之处全纳入了崔家园林扩建的范围之内。   这样一来,无论是窦家卖出的那五亩祭田,还是陶家那两块刚好插边的地,都被断了东流而来的金沙河这条天然水源,而后崔家还以经营私产为由改了上游河道,也就是说下游这两家如果要浇灌田地,就必须得绕过半座山去取水。   因为这样,现在陶家的地已经基本处于了荒芜状态,陶伯璋之所以能收地收得这么顺利,也多是因为那里根本没有佃户耕种的缘故。   “我猜那个守宅人定是见了这个情况才决定卖了我们家的宅子跑路的。”小弟陶伯珪忿忿说道,“那买了窦家祭田的地主姓霍,他们现在会让人每天赶车去取水,若是那些佃户要用他们拉来的水那每年便需多交半成的租子,否则就只能自己翻山去,但阿兄说那山林里不太平。我们去落凤山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霍家的管事,他还问我们家需不需要他们帮着拉水,但会比他们的佃户贵上一些,或者可以考虑把地也卖给他们。”   陶伯璋接过话,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今日我去的时候,发觉山林中有豪侠出没。”   他此话一出,父亲陶从瑞当即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道:“怎么金陵也有这等煞星?那崔家也不管管么?就这么由得他们在眼皮子底下横行无忌?”   对于“豪侠”这两个字,若说陶爹是心中忧惧更深,那陶云蔚就只有满心厌恶。   豪侠剪径。若说从前还只是听过些零星的传闻,那么如今她在经历过南行的这一路后已经是深有体会了,他们自称是心有大志的侠士,却不过是一群仗勇使气、粗鲁凶暴只求不劳而获之徒,而这些人,往往有不少都受养于豪强地主。   若非这些豪侠间会互通声气,各势力群体行事多少会彼此顾及,而马家又利用些人脉做了疏通,恐怕他们很难平安走到现在。   这也是为什么南迁者通常都会尽量结伴上路的原因。   “这样看来,占河改道,应当是崔家为了撇清传言做出的反击。不过那姓霍的……却倒是一副气定神闲、正中下怀的模样。”陶云蔚皱眉道。   陶曦月忖了忖,说道:“建安崔氏怎么说也是高门望族,这霍家名声不大,做的事却大胆,恐怕是有什么倚仗。”   也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为什么崔氏明明没有拿到什么好处,还被人兜头泼了盆脏水,却只选择了这种看似憋屈的方式来划清界限,陶云蔚以前在北边的时候便听说过南方民风多燥劲果决,按说崔氏的态度不该只是仅止于此,尤其是在发现自己截断了水源对霍家来说却反成了敛财的助力之后。   只是若果真如此,那陶家就算得上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了。无论是崔还是霍,肯定都不可能白白让步,陶云蔚也不可能在尚未摸清楚这几个高门士族间的关系前,就贸然支持父兄去接触他们任何一方。   一家人讨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先按照原计划去陆家那里点个卯,反正站山站水都不如站士族之首来得稳妥,最好是能请得陆氏宗主出面稍作调和,旁的闲事他们也不想管,只想安安稳稳地把那两块地利用起来,过好自家的日子。   因怕夜长梦多,所以次日一早陶从瑞便与儿女们出发去了宁远县,打算先到马家去通个气,大家都是初来乍到,最好是能两边家长一起上陆家去投拜帖,也算有个照应。   陶家没有主母,所以长女云蔚便一如既往承担起了这份责任,带着两个妹妹去了内宅探望马老安人,恰好正遇上马家的女眷们也在屋里头请安叙话。   马老安人笑眯眯地让陶氏姐妹坐到了自己孙女旁边,又让大侍女送了温酪过去,自己眼瞧着陶云蔚饮下一口,才笑着说道:“大娘今日来得正巧,昨天我家九郎因担心我们水土不服,所以特意去金陵城中请大夫开了张适合女子用的调理方子,待会我让人抄一份给你带回去。”   陶云蔚回笑着道了谢。   一旁忽有人语带玩笑地道:“要不说咱们家九郎是个难得的呢,也只有他这般细心周到的才能想得到这些,我们这些做媳妇、女儿的,这回可都输了给他了,往后也不晓得谁有这福气得到这样的女婿——你说是不是啊,五嫂?”   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马老安人的七儿媳,而她口中所称的“五嫂”便是那位马九郎的母亲。   照理说这样当着外人——尤其是在室女的面调侃自家未婚的男性晚辈是并不妥当的,然而马老安人并未有阻止之意,反而似颇为满意的样子。   陶家三姐妹也就陪着含蓄地笑了笑。   谁知那位五娘子却不打算替儿子受这个马屁,闻言甚至连正眼都没望过去,只敷衍地弯了下唇角,说道:“哪里谈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若是门当户对,自有与他相宜之人匹配。”   她这话一出,就连马老安人脸上的神色都滞了一滞。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与陶曦月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回过了头。 第4章 怠慢   南迁这一路上陶、马两家结伴而行,可以说是朝夕相处,不管愿不愿意,双方对彼此都已算得上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譬如马家人看得明白马老安人对陶云蔚的喜欢,陶云蔚呢,也看得明白马家五娘子对陶家的不喜欢。   鲁郡马氏虽是五等丙姓,听上去只是和身处士族末流的陶家差了一等,但士族阶级之间只一等便已有鸿沟之距,无论是士林地位还是家族积淀,都不可相提并论。何况这位五娘子的娘家还是中等士族中居上层者,平日里与出身稍逊她一筹的妯娌们都难以亲近相处,更遑论陶家这样半路贴上来求照应的低等士族?   她眼里的冷淡和敷衍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陶云蔚虽然想和马家搞好关系,但还不至于自弃风骨,便也只是停留于表面点头示好的态度,所以先前马老安人提起马九郎这个孙子,七娘子又顺着多捧了两句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打算参与,免得让人家多想。   然而现在看来,有些事并不是她不主动,别人就不会多想的。   于是她笑了一笑,从容开口转了话题:“再过几日便是十五了,我昨日恰好听人说起丹阳建初寺的素斋味道不错,老安人若是那天没有什么事,不如带大家一道来逛逛?也好让我们姐妹尽尽地主之谊。”   马老安人闻言,随即面露笑意:“大娘还记得我初一、十五茹素,真是有心了。”   陶云蔚佯作羞涩道:“是老安人虔诚,才度了我这俗人。”言罢又似想起什么来,“啊,对了,听说建初寺里的签很灵,不少高门世家的女眷也会去那里求。”   原本一脸如常淡漠的马五娘子不由目光微动。   马老安人却盯着陶云蔚看了看,问道:“大娘打算求什么签?”   陶云蔚微笑道:“初来落户,还是求个家宅平安心中才踏实。”   马老安人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随后经由这一话题,马家女眷们便又讨论起了下月初八的浴佛节,商量着要去金陵城看浴佛仪式,直到前面来人通报,说陶家老爷那边要回去了,陶云蔚姐妹三个才起身告了辞。   陶家人离开后,马老安人便打发走了自家晚辈,只独留了五儿媳于氏说话。   马老安人闭着眼睛捻了几转佛珠,才淡淡说道:“陶家大娘那番话可如你的意了?”   于氏一怔,忙起身低头礼道:“儿媳不明白阿娘的意思。”   马老安人叹了口气,说道:“你可想清楚了,现下陶家正是需要依附我们家的时候,等到大家都真正在这南朝安了身,像陶云蔚这样的女子,可就不一定轮得到我们家九郎了。”   于氏原本还有些畏于婆母的训斥,然而听到对方如此说,顿时忍不住有些忿忿:“阿娘也未免太过看得起那陶家大娘了,他们家不过是区区丁姓末流,连个入得了眼的经历都拿不出来。您瞧她先前说的,让我们去丹阳让她来尽地主之谊,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陶家有多大的门面,可谁不知陶氏那点家底?阿娘只见她女代母职持家有道,可儿媳瞧着,却觉得她是心比天高,毫无自知之明。南北就算人情风俗有所不同,但像陶家这样的,也还不至于能浑水摸到高门士族里头去吧!”   马老安人看了她一眼:“所以你的意思,是想给九郎娶个高门出身的妻子?”见于氏默认,不由皱眉道,“‘低娶媳,高嫁女’,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你只看见陶氏家底薄,却怎么不睁开眼睛瞧瞧我们自家?今时不同往日,从北至南,渡江而来,这可不是寻常郊游,而是拔根迁徙!要再造根基,起码是十年起步,可儿郎们的前程眼下在何处都暂且看不清楚,你说,那些高等士族看得上九郎什么?图他长得好,还是父母能替他遮掩丑事?”   于氏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倏变,忙压低了声音阻道:“阿娘,您怎么……”   马老安人淡淡道:“我这么说是想要提醒你,高门女虽好,但若夫家没那个本事相匹配,便是日日得小心谨慎。陶家门第是低,但低有低的好处,陶家大娘虽是个性格要强的,但这样的人也是最重大局,她既重视家族,便不会做有损于家族的事,这样的人最讲理,也最容易讲理,你可明白?”   于氏沉默了良久,终难掩犹豫地道:“可是,那陶云蔚的相貌也实在普通了些,若定要如此,不如他们家的二娘……”   “不行。”马老安人斩钉截铁地道,“她家二娘容貌太过出众,我们这样的人家恐怕得了反倒是祸患。”   不待于氏再说,她已又续道:“何况,陶家若是有那个心,陶二娘便是他们结交南方高门最好的资本,我们家与其自己得了人成日里忐忑,倒不如借着这层关系沾一沾光,将来何愁九郎得不到提携?你的眼光还是要放长远些。”   婆母将话说到这个程度,显然是早就经过了考量,于氏一时找不出话来辩驳,打心里也觉得对方确实是为自己儿子好,可她心气高,又向来把这么个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一想到他将来的妻子是陶云蔚这么个家世拿不出手,相貌也平平无奇的人,她就觉得心里怎么也迈不过去那道坎。   “阿娘说得是,那就先这么看看吧。”于氏说道,“反正现在也不是什么谈婚论嫁的好时机,若是等之后投了陆家,大家安安稳稳扎下根来,陶家人还没有生出别的花花心思,那到时也才不负阿娘的苦心。”   马老安人知她到底不甘心,但也不好过多插手孙儿的婚事,只好默许她去了。   而此时的陶家姐妹正坐在回程的马车里说笑。   “长姐,”小妹陶新荷懒懒歪着头往陶云蔚身上一靠,总算是问出了已在心里憋了大半天的问题,“那个建初寺真有那么灵么?那我们要不赶紧先去求一求吧,也不必定要等到十五那天和马家人一起啊,咱们的事比较急嘛,先让菩萨保佑我们家能顺顺利利过了这道坎儿再说。”   陶云蔚听得一笑,伸手在她那张小圆脸上轻轻捏了一把:“小实心眼儿。”又笑道,“那寺庙灵不灵我哪里知道,不过随意一说罢了。”   陶新荷眨眨眼睛,支起身“咦”了一声。   坐在对面的陶曦月微笑着摇了摇头,温声解释道:“阿姐这么说,不过是想给于五娘子找点盼头,也顺带转移开老安人的视线而已。”   陶新荷认真地琢磨着。   “好了,就你那直肠子,想了也是白想。”陶云蔚道,“你只要知道,阿姐不想与马家的人起冲突,也不愿被人扯进家务事里,所以只好让她们自己去解决了,管谁东风西风,都与我们无关。”   陶新荷也不知有没有真明白,反正自己一向崇拜的长姐这么说了,她也就这么点点头,老实地听了。   直到到了家门口准备下车的时候,陶新荷才突然后知后觉地一把拉住了自家长姐,恍然道:“阿姐,马老安人是不是想撮合你与马九郎?”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小妹的头,出厢下了车。   陶新荷又一把抓住了随后经过面前的陶曦月:“二姐,可我记得马九郎明明前两日在对你献殷勤啊!”   陶曦月一脸无语。   她浅浅含笑,轻轻拍了拍小妹的手,也出厢下了车。   陶新荷一脸无语。她气鼓鼓地瞪圆了眼睛,“你们又背着我说悄悄话!”   回到自家,陶云蔚才总算有了机会问起父兄和马家主君商议正事的结果。   陶从瑞想起来还有点激动:“谦益兄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明天陪我们去陆园,正好绵绵你快去写张帖子,好好写,先多练几次手再下笔。”   陶伯璋在一旁含笑解释道:“阿爹的意思,是我们家数你的书法最有灵气,或许正好对得了陆宗主的口味,见之便心喜几分,也算开了个好头。”   陶云蔚无语。   平心而论,她阿爹这个想法还是不错的,她也不是个盲目谦虚的人,说到书法这件事,她的确是打小就有兴趣,天分么,大概也是有的。这要是给其他人家写拜帖,她必定是当仁不让,可现在他们是要给陆家投帖。   淮阳陆氏是什么样的家族?说得简单一些,你随便在路上拉住一个士人问他:“你知道普天之下有哪个世家最善书法?”   无论是谁,都一定会回答你:“淮阳陆氏。”   陆氏子弟修书法跟别家儿郎根本是两个概念,一个是奔着名家修炼去的,一个就是单纯的要学好六艺。陶云蔚也不敢说自己读的书多,但就她看过的史书而言,凡是有淮阳陆氏人出现的地方,都必会伴随着一句“擅书”或者“以书侍君”。   所以就算是在如今的北朝,也多有达官贵人私下收藏陆书,而这种可称之为“珍品”的东西向来只在上层流传,像陶氏这样的人家是根本没有机会瞻仰到的。   陶云蔚猜测着,就自己那点造诣,在陆氏宗主面前不失礼还可以,但要说什么让人见之心喜,那就基本上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于是她也不着急写,想了想,唤了自家小管事薛瑶,吩咐他下午出门去打听些消息回来。 第5章 陆氏   黄昏时,天空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陶曦月走进祭堂,看见长姐云蔚就那么静静站在供桌前,微暗的光线和昏黄的灯火绞缠映照着她清瘦的背影,隐隐透出一股与周遭萧瑟气息不符的刚强来。   “阿姐。”陶曦月轻唤了声,提步走到她身旁站定,温声道,“薛瑶回来了。”   陶云蔚点点头,却并未急着动作,目光仍是定定落在供于高处的谱牒上,须臾,忽而问道:“二娘,若是这次我错了怎么办?”   陶曦月微怔,随即却是弯唇笑了,说道:“人家说风雨时节最易多愁善感,我原来还不信,谁知连阿姐你也不能免俗。”   陶云蔚转过头,看了她半晌,随即似好笑地道:“你是我阿妹,能脱俗到哪里去?”   陶曦月笑着伸手轻挽了她,说道:“阿姐知道咱们是一家人就好,一家人一起决定的事,要错便是一起错了。再说万事不过开头难,我们连南行之路都走下来了,还有什么可疑惧的?”   “你说得对。”陶云蔚叹了口气,“我只是心里有些不踏实,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太顺利。”说完自己又先语带自嘲地笑了笑,“先前我瞧着阿爹那副紧张模样还觉得无奈好笑,谁知我也差不多,看来做宗房嫡支可真不容易啊!”   别说是他们五个,就算是陶爹,活了大半辈子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和真正的士族盛门打交道,而这,却恰恰成为了他们来到南朝安身立命的第一步。   要紧的第一步。   陶云蔚并不是个真正感性的人,忐忑和自我怀疑在她心底不过张狂了那么片刻,便又被她给坚定地扼杀了。姐妹两个闲话说笑了几句后,便结伴去见了来汇报外出成果的薛瑶。   薛瑶是去打听陆家的。   虽然淮阳陆氏名声在外,但南北间毕竟有层壁,以陶家的末流士族身份也无可能接触到更多关于这个家族的消息,但此时他们身在金陵,与陆氏本家不过一县之隔,许多于自己眼中高深莫测的东西,在这里不过是人尽皆知的常识罢了。   果不其然,薛瑶只是出去转了一圈,便轻轻松松地得到了陶云蔚需要的消息。   陆氏一族自四年前老宗主去世后,便由他的长子接替了位置,也就是明日陶氏父子要去见的这位现任宗主,陆立。   这位陆宗主除了有个身为当今皇后的嗣妹之外,还有两个同胞手足,也就是他的两个弟弟——陆方和陆玄。而相较起长兄陆立,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声名显赫。   其二弟陆方便是南齐的丞相,位高权重自不必多说。三弟陆玄则是陆老太爷的老来子,十五岁不到时就已然风靡士林,如今更有第一名士之称,还是有名的行书大家。   至于陆立和陆方,一个是以隶书见长,一个则是最擅楷书。   陶云蔚当晚就写好拜帖交给了自己父亲。   “行书?”陶从瑞见之很是惊讶,但出于对女儿的盲目信任,他也并未表示反对,只是好奇地多问了句,“绵绵这是有何用意?”   陶云蔚坦然道:“便是个投机取巧的意思。陆三老爷在南朝有天下第一名士之称,且他既不主族政,又身无官职,所以仿他的长处最是适合我们向陆家表诚意,也不失风骨。”   “好!”陶伯璋不由击掌赞道,“这帖子想必就算不能让陆宗主见之心喜,也至少会给他留下个好印象。”   其他人也纷纷颔首表示同意,小妹新荷更是双眼发亮地望着她长姐,崇拜地道:“阿姐你好厉害。”   陶云蔚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圆圆脸。   或许是因为在马家商议事情时谈得太过顺利,又或许是自家女儿写的这张拜帖给了陶从瑞莫大的信心,总之第二天他当真是干劲满满、精神抖擞地出了门,临走前还让次女曦月帮自己细细打扮了一番。   然而出乎陶云蔚等人意料的是,陶从瑞、陶伯璋父子两个还不到中午就打道回了府,算上这一来一往路上的时间,两人在陆家估计也就只逗留了一盏茶的工夫。   陶从瑞看起来似乎兴奋未褪,见着孩子们便说起了今日见闻:“……那陆氏庄园竟是辟地数十里而成,依山傍水,其间景色宛若世外桃源,当真美不胜收。”言语间还颇有些感叹,“真不愧是膏粱贵门啊,虽是移根而来,但这番经营恐怕比起在北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话说的,好像他曾见过陆家在北方时是什么样的。   陶云蔚也不戳穿他,只笑着附和了两句,便直入主题地问道:“阿爹今日可见到陆宗主了?”   “啊,”陶从瑞仿佛这才从被震撼到的余味中回过神来,说道,“今日陆宗主不在,没有见到人。”   陶云蔚已经有了预料,闻言并不诧异,只关心道:“那陆家是谁接的帖子来迎客?”   旁边的陶伯璋说道:“是他们四管家来迎的客,让人奉了茶,接下拜帖后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几句咱们家的情况。还说近来他家宗主事务有些繁忙,待空闲下来会再请马老爷和阿爹过去会面。”   陶爹在旁边点了点头:“那四管家十分有礼的一个人,言笑得宜。”   陶云蔚听了,转头朝她阿兄看去,恰正撞上对方欲言又止的目光。   等一家人吃过午饭,陶爹自去了房中小憩,兄妹两个才私下说起了话。   “我看阿兄先前说起去陆家拜访的事时眼中略有担虑之色,”陶云蔚直截了当地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陶伯璋沉吟道:“绵绵,恐怕我们将这件事想得有些简单了。”   “我今日随父亲去陆家,连他们的正厅都不曾入过,那间待客的屋子陈设虽好,但一个四管家便能坐在主位上,也就是阿爹这样没有落差的才感觉不到异样,相较之下马家老爷的神色却是复杂多了,尴尬三分,愕然三分,更添小心四分。”   他苦笑了笑,说道:“你那张拜帖,我看可能也就只到那位四管家的手里了。”   他们陶家就算是在以前,也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家,令人瞠目的阔气只是其次,最主要是这样层层严进的门户,光是一个四管家就能在接帖迎客这一步上替主家省去不知多少麻烦。   特别是据陶伯璋所言,他看见马老爷本想送些酒钱给对方,但这位四管家也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才是最令陶氏兄妹担虑的,这意味着拦住他们的不是底下人的私心,而是这座膏粱盛门的严明有序和高不可攀。   这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这么看来,那四管家说陆宗主会再请阿爹他们过去也极可能只是顺嘴说的客套话。”陶云蔚眉头微蹙,“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这样吧,再过几日若陆家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我便去与马家大娘子商量商量,正好浴佛节也快到了,我们索性便借这个机会去拜访一下陆宗主的夫人,女眷间行事也好有余地,我先探探陆家的意思再说。”   陶伯璋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倘陆家不愿趟这个浑水,我们也好早早另想办法。”   于是随后兄妹两个便默契地将事情瞒了下来,一派从容镇定的模样等了几天消息,到了第五天上头,陶云蔚只对家里人道是自己要去打听下南朝过浴佛节的传统,随后便独自乘车出了门。   待到了马家与马老爷之妻王大娘子见到面,陶云蔚将来意一说,对方似颇为意外地先是一顿,随后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说道:“大娘考虑得极是,我们跟着陆夫人做事,总是不会有错的。”言罢眉目间又略透出些难色来,“只是……前两日家中郎君才去投了帖,咱们这就又跟着上门拜访,难免显得有些过于急躁,若让外人瞧见,只怕会说我们两家有失士族修养。”   陶云蔚不料她会如此想,硬是生生被这句话给哽了一下,才暗暗平复着心中波动,仍从容地说道,“大娘子说得有道理,云蔚也只是担心我们两家初来乍到,浴佛节又是忽略不得的大日子,万一头回便在南朝这些士族面前露了怯失了礼,那便不太好了。”   王大娘子含笑听她说完,微微颔首道:“你向来是心细的。我看不如这样,这事你也不必操心了,这些高门士族在外头做的排场总不会默默无闻,回头我让人去打听好了便给你知会一声,你们家也就知道该如何准备了。”   话说到底也是不想去陆园登门的意思。   陶云蔚虽听得出对方的婉拒之意,只是话说到这种程度她也不好再勉强,只得笑笑道谢应了,临走前原本打算再去马老安人那里打个招呼,谁知王大娘子却道老安人这两天当真应了些水土不服的症状,用了药又有些嗜睡,所以并不怎么见人。   陶云蔚直觉有些异样,便也没有再多作停留,返回了丹阳。 第6章 疏远   又过了两日恰好便是十五,这天早上,陶家三姐妹正在家中制药,忽闻外头有人叩门,未几,薛管家应了客回来,禀报说是那陈姓侩卖人的妻子卢氏求见。   陶云蔚颇有些意外,出于事出反常必有蹊跷的直觉,她决定见见这个卢娘子。   卢氏是自己独自来的,手里还挽了个篮子,一见面便热情地往陶云蔚面前递:“今日敬神,自家做了些裹蒸,想着几位姑娘这里或是忙不开准备这些吃食路上用,所以特拿些来,陶大姑娘可别嫌弃味道平常。”   侍女杏儿得了自家大姑娘的眼色,当即上前一步,伸手将篮子接了过来。   “卢娘子客气了。”陶云蔚示意请了对方坐下,方顺着话茬不动声色地问道,“谢你细心提醒,不过先头你说‘路上用的吃食’,可是这日子有什么讲究?”   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虽说许多人都有上香礼佛的习惯,像马家老安人还会茹素,但也并不是浴佛节那样的特定节日,需得人人都这么过,何况陶家眼下也并无那个闲暇跟心思。陶云蔚乍然听对方这么一说,起先还以为是南北风俗有什么差异,但转念联系起卢氏这突兀的造访一想,便立刻肯定这应当是对方将要入正题的引子。   果然,卢氏随即便讶道:“怎么大姑娘今日不随陆夫人一道去大慈悲寺么?”   陶云蔚虽然已看出对方的惊讶之色乃故意为之,但却仍是不由因这话中的信息愕然一顿,须臾,方静静浅笑了笑:“我们这两日忙得不可开交,原打算待准备妥当了,浴佛节那天再去聊表心意的。”   卢氏也不知听没听出什么意思,反正是一脸了然地应着声连连点了头:“是是,瞧我这粗枝大叶的,竟没想到这层——不知姑娘们可有什么用得上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便是!”   陶云蔚等人自然是道谢婉拒了对方。   待卢氏离开后,陶云蔚问陶曦月道:“二娘,你怎么看?”   “我觉着,她像是专程来告诉我们陆夫人行踪的。”陶曦月忖了忖,如是说道。   “是啊,”陶云蔚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但她为何要这么做呢?是试探咱们家与陆家的关系,还是别的?”   她本能地想到了这座宅子,莫非陈家还在打什么主意?   一旁忽然传来陶新荷含混不清的声音:“管她心里怎么想的,那我们要不要去大慈悲寺啊?”   两个姐姐转头一看,只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把卢氏拿来的裹蒸给拿了块在手里,这会子正一口口地“尝”得欢快。   陶云蔚、陶曦月一脸无语。论心大,她们还真是比不上自家小妹。   陶云蔚随即便做出了决定:“去。不管她来传话的目的是什么,总归是我之所需,既如此,那我们便去瞧瞧好了。”   大慈悲寺位于金陵城西郊,此去之前,陶云蔚也让人先打听了一下,据说此寺因是南朝帝都的第一座佛寺,故无论规模还是地位,都是其他佛寺所不能及的,从京中达官显贵到皇室宗亲,遇重要日子也常会到这里上香礼佛。   陶氏姐妹一行只站在石阶前遥遥望去,就已隐隐可见寺中香烟缭绕,足见此处香火之鼎盛。   待进了寺园,陶云蔚正要遣侍女去打听消息,忽然听见陶新荷道:“阿姐,那不是王大娘子她们么?”   陶云蔚、陶曦月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马家的人,除了有当家宗妇王大娘子打头之外,随行之中还有五娘子于氏。   见此情景,陶云蔚沉吟了片刻,转头对侍女薛杏儿吩咐道:“你追上去留她们一留。”   这就是准备正面打招呼的意思了。   陶新荷倒是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当是两家正常往来的态度,但陶曦月看了看自家长姐,却开口问道:“阿姐,怎么了?”   陶云蔚看着前方,摇了摇头,轻叹道:“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异样,同那日她在马家时的感受一模一样。   “先过去看看再说。”话音未落,她已当先迈步朝着马家人的方向而去。   只是她们才刚行至半路,就已发现王大娘子领了人转身继续朝东边走了,只有五娘子于氏母女仍站在原地等候,看见陶氏姐妹走来,竟是难得主动地露出了笑容。   “未想竟在这里遇上了三位姑娘。”不待对方开口,于氏已笑着说道,“此处石泉颇负盛名,长嫂方托付了我去汲些回来,大娘与我一道去吧?听闻后山风景也极清幽。”   陶云蔚自然知道她不是这么有雅趣的人,何况便是要去汲泉水也不必亲自上阵,显见得是有话要私下说,而且还是王大娘子不方便说的话。   少顷,陶云蔚笑了一笑:“那我便随娘子去开开眼界。”又回头嘱咐道,“三娘,山路湿滑,你小心跟在二姐身边。”   陶曦月闻言会意,亦含笑冲着小妹招了招手:“三娘过来。”然后便拉了陶新荷的手,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头,随陶云蔚和于氏等人往后山行去。   这一路走得委实沉默,于氏不说话,她教出来的女儿也同她一样是个和陶家女谈不上什么交情的,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陶云蔚和陶曦月倒是满脸泰然从容,唯独陶新荷憋得着实有些难受,尤其对着这园林美景好几次都想开口,却又都被她二姐给捏住手无声地“嘘”了回去。   她总算是明白了长姐这担心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山路,而是她的嘴。   陶新荷便是再心大,此时也已从两边人隐隐可见的“楚河汉界”,还有两个姐姐的谨慎以待,察觉到了此时不同寻常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人声渐稀,脚下石径青绿愈深,朝着远处的草木深处蜿蜒而上,前方也隐隐传来了汩汩水声,众人又再往前行了数步,果见一股细泉正源源不断顺着石壁而下,流入了清澈见底的浅潭中,暮春的日头下,泉水泛着粼粼波光。   于氏在离石潭几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示意随行侍女前去取水,随即兀自转身复行了几步,走到路旁一块光滑的大石边坐了下来,还随意地就着手里的帕子扇了扇风。   等过了片刻似乎休整妥当了,她才不紧不慢地抬了眼朝陶云蔚看去,仿似随口寒暄地说道:“我记得大娘说丹阳的建初寺很不错,怎地今日舍近求远,百忙中还带了妹妹们到金陵城来?”   陶云蔚便笑了一笑,说道:“今日原是没有出门的打算的,不过听闻陆夫人要来大慈悲寺上香,所以就来碰碰运气,因此来结果渺茫,所以也就没有让人通知王大娘子,还请五娘子见谅。”   于氏一愣,神色亦微有凝滞,连带着原本舒展的笑容也不觉紧了紧,少顷,方扯了下唇角,说道:“大娘倒是坦诚。既如此,那我便也与你说些诚心话,也免得你们三姐妹再白白消耗时间。”   心中某种预感被证实,陶云蔚此刻反倒没了之前乍见王大娘子离去时的无措,平静地道:“于娘子但说无妨。”   于氏示意自己女儿往身后的树荫下站了站,才复看向她,缓缓说道:“老安人一向夸陶大姑娘是聪明人,既是聪明人,想必大娘便应该明白‘自知之明’的道理。”   “现下你们家遇到了难处,我们也不是不想帮忙,否则那日长兄也不会陪着你父亲去陆园。只不过嘛,人家淮阳陆氏到底是一等一的士族盛门,有些事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蒙混得过去的,我们家就算是念在过往同路的情分上再不忍心,却也是爱莫能助,倘要强再游说下去,恐怕……”于氏意味深长地略顿了顿,方续道,“想来以陶老爷敦厚的品性,自也不会愿意我家孩子们的前程因此受累。”   她这番话才一说完,陶云蔚还没接口,后头伸长了耳朵听墙角的陶新荷立刻便不干了。   “于娘子这话听得让我好生疑惑,”陶新荷拨开二姐拉着自己的手,三两步就大步冲了上来,直盯着于氏说道,“我们家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犯得着蒙混谁?当日南迁我们两家结伴同行,路上我们尽量都没有沾你们的花销,大头全是自家出的,小的也是有来有往全当做人情结交。说得直白些,不过是我们借你们的人势,你们借咱们家的名势,两个士族姓头总好过一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所以今时今日我家父兄和阿姐也都是按照这般准则在行事,便是去陆园也说要与你们一道进退。怎地现在从您口中说出来,倒好像是我们家厚着脸皮欠了你们许多?”   于氏嘴唇一动,正要开口,又被她打断:“您说让我阿姐要有自知之明,巧得很,我也正想说,您家儿郎怕是也需要些自知之明,莫以为我家阿姐什么人都能看得上呢!”   “你!”于氏原本听着她前头的话还尚能淡定处之,可陶新荷最后这两句却是直冲着她心窝来的,一时间顿时新旧怨恨齐齐涌起,再难维持情面,当即气地站了起来,向着陶云蔚冷笑道,“原来陶家女儿的家教如此令人大开眼界,这番情景当真该让老安人来瞧瞧才是,不然她老人家还当真被人哄得以为多了个亲孙女。”   陶曦月此时也早已紧着两步上来,伸手把妹妹拽到了身后,先是低唤了声“三娘”以示叮嘱,然后含了笑对于氏道:“我家小妹单纯不知事,请于娘子见谅。”   只说单纯,却不说胡言,是道歉还是护短一听便知。   于氏自然没能被她这句话消得了气,反被这姐妹同心膈应自己的姿态给撩得火气更胜方才,竟是直截气笑道:“三姑娘年纪小,见识少自也是正常。对下等门户而言,自然是能攀附得越高越好,只是那盛门大族却是最重清名,并非什么人都肯收纳的。”   陶曦月微微蹙眉,语气略显肃然地道:“于娘子这是何意?” 第7章 划清   于氏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她的女儿马十娘脸色不庾地接了话:“陶二姑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们虽称自己是从汝南陶氏宗房分出来的,但哪家的宗房有心分支另立是你们家这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独父亲和子女南迁的?更何况你们家那两块地的事,有心人只消一听,就能听出来你们筹谋南迁已久——然身为宗房,你们筹谋时却显见并没有打算带上其他族人。谁又不心生疑虑?”   陶曦月、陶新荷不由微顿,下意识转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长姐云蔚。   见对方没有反驳,马十娘越说,也就越发透出了些微含轻屑的骄意来:“所以你们便是埋怨我阿娘也无用,既连我们家都能看出端倪,更何况是身为南朝士族之首的陆氏?”   言下之意,即是说在他们这些人看来,眼下这个汝南陶氏宗房要么是假货,要么,就是德行有亏。   马十娘说完这番话,周遭一时寂静了良久,唯有泉水流淌和林间隐隐虫鸣之音在提醒着所有人,时间仍在流转。   陶云蔚忽而轻轻笑了一声。   她这一笑,不仅自家的两个妹子,就连于氏母女两个也不由朝她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于娘子心想事成,恭喜了。”陶云蔚迎着对方愕然的视线,浅笑从容道。   于娘子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陶云蔚眉梢轻挑,说道:“于娘子不是一心将子女的姻缘前程都系于高门望族么?我今日听十娘妹妹这番大大有别于从前见地的高论,想是您已如愿寻得了依托,相比之下,我们家确实逊色许多,至今念着前情,守着那点旧义,便是被人疏远再落井下石几颗,也是咎由自取。”   于氏母女闻言不由脸色微变,马十娘更是忍不住开口便要反驳,却又被陶云蔚截断了话头。   “我们家祭堂上的族谱真不真,天地日月可鉴,”她语气平和地说道,“多加辩驳也无益。至于我们家南迁的缘由,膏粱盛门贵人事忙不知,于娘子竟也不知么?那确是娘子对我们家的了解不够了,相比之下,我就要关切娘子许多了,哦,对了,九郎君庶姨母家的那位表妹可还好吧?”   于氏指尖一抖,险些没能握住手中的帕子,所幸马十娘及时扶住她才不至于失态,饶是如此,母女两个也是不可抑制地于瞬间彻底变了脸色。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只波澜不兴地静静说道:“十娘妹妹先前有句话倒是说得对,有些事,既连我这样门户出生的都能看得出来,又何况高门女眷?论人脉、手段,人家也是远远超出的,想要打听什么打听不到?不过是彼此顾着情面,你顾着我一分,我替你想一寸,如此才能结下善缘嘛。”   陶曦月忍着嘴角隐笑,垂下了眸。   陶新荷更是恍然大悟一般,呵呵笑了声,佯作自言自语地道:“就这也敢打我阿姐的主意,这么大的心,当自己姓陆还是崔呢?”   她来了南齐之后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两个大姓,此刻为了讽刺于氏这种自视甚高又要面子的人,便想也不想地就祭了出来。   果不其然,于氏先是被陶云蔚意有所指地威胁了一通,又被陶新荷扎着心窝子刺了一下,脸色顿时难看地像是盛夏天里被雪给泡了个透,阵阵红来阵阵白,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连着指节都泛起了白,半晌,才冷笑着说道:“陶氏女真是不同寻常,如此的人才,想来以后也只有陆、崔这样的门户才能匹配得起了!”   陶云蔚淡淡笑道:“于娘子谬赞,我家姐妹都有自知之明,不过是看重品性,不肯低就罢了。”   于氏只觉一根绵里针又猝不及防地插在了自己心口上,连脚底板都在扎着疼,她再也不想多停留片刻,只冷声丢下一句“那我便等着看看了”,就带着人快步走了。   陶新荷眼见着于氏铩羽   而归,开心不已,笑嘻嘻地蹦跶到了自家长姐身边,满脸崇拜地道:“阿姐你可真厉害,把于娘子的嘴都要气歪了!对了,你刚说马九郎那个表妹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她叽叽喳喳开口就问了一堆,陶云蔚默默看了她须臾,忽然伸出手去捏住了小妹的脸。   “你这个脾气,几时才能给我收敛些?”她无奈又头疼地说完,到底是没舍得掐太久,很快就放开了手,然后转身走到于娘子先前坐过的那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轻轻揉着额角。   陶曦月走上前在她身畔坐下:“这事也不能全怪三娘,于娘子先前说话也未免太过不留余地了些。”   陶新荷揉了揉自己的脸,又巴巴地靠了上去:“就是啊,她都这么埋汰咱们了,难道还得忍着么?我就烦她这样的,拎着那点比纸还薄的情分可劲折腾,还不许人有意见,凭什么啊?我又不是她养大的!”   “先前王大娘子见了我们便有意避开,不管是面是情,足见此事于马家人心中多少还是有愧的。”陶云蔚说道,“于氏并非马家管事之人,她态度如何又有什么重要?要紧的是马氏宗主的那点人情。我本想理清了原委,就算是两家的关系从此有了些隔阂,但这点人情将来还是有机会在他们顺手时要来一些的,不过经过刚才……也只能如此了。”   陶新荷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有点傻眼,于是丧眉耷眼地垂了头,说道:“长姐,我错了,我不该同于娘子作口舌之争,坏了你的打算,耽误家中大事。下回若我再有这样冲动的时候,你和二姐也都不要顾着我了,直接让、让杏儿先把我拖走了事!”   两个姐姐不由失笑出声,就连侍女杏儿也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行了,”陶云蔚伸手把她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我们家谁都能受那个委屈,就你不行,谁让你是从小被全家宠大的宝贝?就算是苟儿平日里同你斗嘴,那也是最护着你的。一个马家,疏远就疏远了,这样容易为尺寸之利就背信弃义的人,原也指望不上什么。”   陶曦月想起了一事,说道:“阿姐觉得,可会是淮阳陆氏示意马家如此为之?”   “不是。”陶云蔚道,“陆氏高高在上,哪里有闲工夫针对我们?马家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只是一个上门求依附的寻常侨姓士家,既不新鲜,也不稀罕。”   陶曦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忖道:“那就是,和示意陈家娘子来给我们传消息的人有关了?”   “多半是如此。”陶云蔚沉吟道,“这幕后之人有心将我们凑到一处,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让于娘子难堪,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想让我们发现唯一的盟友已悄然决意疏远,心生茫然、绝望。”   陶新荷当即瞪圆了眼睛:“谁啊这么缺德?”   陶云蔚道:“我们初来乍到,既然尚来不及得罪什么人,那就只能是被有利可图之人给盯上了。”   “……霍家?”   “霍家。”   陶新荷、陶曦月异口同声地说道。   陶云蔚凝眉,沉默未语。   陶新荷看了看两个姐姐,少顷,忽然鼓起勇气说道:“长姐,要不你把我嫁了吧!”   陶云蔚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三娘,你莫要胡言乱语。”陶曦月听得真切,立刻说道,“你才多大?家里也不缺你那口饭吃。”   “不是,”陶新荷犹豫着说道,“那个于娘子都已然在想着要给自家儿女匹配高门婚事了,咱们家本就没有根基,现在想依附陆氏也不得门路,我怕这么下去,家里想在南朝立足都很难,我年纪最小,又帮不了家里什么忙,原是多留着也空消费口粮的,姐姐不如在南朝本土士族里给我寻一门差不多的亲事,等联了姻扎下根来,日子自然也就好办多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一向温婉的陶曦月此时也硬了口气,“阿姐先前才说了你是咱们家的宝贝,哪有随随便便将宝贝给了人的道理?再说你少不更事的,便是嫁了出去又能帮家里做什么?连夫妻相处之道恐怕你都学不会,就算是要同南朝士族联姻,那也该是我去。”   “那不行!”陶新荷当即反对道,“二姐你这样的容貌才情,怎能随随便便便宜了人去?那马九郎都配不上你呢,何况……”   “你们两个都给我住口。”陶云蔚忍无可忍地低喝道,“谁同意你们联姻了?越说越离谱!”   两个妹妹瞬间噤了声。   “家里离揭不开锅还远着,用不着阿爹卖女养家,一天天都想什么呢。”陶云蔚不说还好,越说便越有些恨铁不成钢,“还有这个最傻的,”她看着自家小妹,说道,“既然敢去想自己的婚事,就该想得有出息些,在这点上你们两个可真不如于娘子有志气。”   陶新荷与二姐对视一眼,小心地开了口:“可是长姐,人家于娘子想的都是高门……”   陶云蔚本来并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但不知为何,陶新荷此时用这么个“不可相提并论”的语气一说,她顿时胸腔里就烧起了一把火。   “高门怎么了?她马家妇能想,我们陶氏女便想不得?”她语气中不觉带上了几分不以为然,“人与人并无什么不同,小门小户里不缺糟心事,盛门望族中也自有腌臜,否则你以为落凤山的事怎么偏偏就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倒霉?霍家为何敢如此行事,还与崔家打擂台,难道背后无人撑腰?便是淮阳陆氏,我看也……”   她话还没说完,两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轻咳忽然打破了周围的静谧。   有人?   陶云蔚瞬间意识到这点,旋即倏然一震,整个人的血液都仿佛凝住了。 第8章 示意   恰此时,山下忽有脚步声正快速靠近。   陶云蔚从遮挡住视线的草木丛后走出来,状若无事地往下望去,只见有一黄衣僧人正沿阶大步行来,待于下方数步之遥站定后,先是冲着她们姐妹施了个佛礼,然后目光越过她们看向了更高处,礼道:“陆施主,您需要的东西已在禅室备好了。”   事后过了许久,陶云蔚回想起这一刻,都始终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在全身僵硬的情况下还能把头给转过去的,她只清楚地记得,彼时当自己逆着光看见身后不远处那个款立于高处的身影时,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   陶云蔚不知道他在那丛树荫后站了多久,只晓得在自己有限的记忆里中途并没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个人,很有可能比她们来得都早。   十九年来,她头一次晓得了什么叫做“呆若木鸡”。   那个人穿了身广袖道袍,头发半挽半散,腰间还别着把长剑和一只葫芦,就那么带着几分慵然和漫不经心地从石阶上缓步走了下来,随着他渐渐走近,她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除此之外,陶云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似道非道,似仙非仙。   他经过她身旁时略略一顿,似在侧眸打量着她,几息后,弯唇笑了笑,方收回目光径自去了。   这人除了起先那两声有意为之的轻咳,从头至尾一言未发,但陶云蔚却莫名地肯定他必然是听了个全程。   “你们怎么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知道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陶新荷抢着开了口,语气中难掩惊叹:“阿姐,那道士虽不修边幅了些,但长得真真是好看啊!哦,不对,他那样也不全然像是道士的打扮……”   陶云蔚无奈扶额:“算了,我问你有什么用。二娘?”   陶曦月默了默,说道:“你们先前可有听见那僧人是如何称呼他的?也不知,他姓的是哪个字?”   “反正不会是我们知道的那个‘陆’。”陶云蔚想也不想地便道。   陶新荷附和道:“对哦,陆家可是一等一的高门,怎会有形容这样落拓不羁的儿郎?况若他是陆家人,也不可能出声提醒我们,方才还对着长姐笑了。”   陶云蔚立刻道:“他那不是对我笑,是看了场戏以示满意罢了。”   陶曦月忍俊不禁地安慰道:“既然人家都表明了态度会保守秘密,阿姐让他笑话便也就笑话了,全当为我们家牺牲了些许小我。”   “就你会说。”陶云蔚气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   姐妹三人嬉闹了几句,正打算返身下山,忽见又有一身着道袍的清秀少年走了上来,站定后目光迅速从她们身上逡巡了一遍,随即准确地落到了陶云蔚身上:“请问可是陶大姑娘?”   陶云蔚疑惑地点了点头:“足下是?”   少年从袖袋中拿出一样物事,双手作呈送状:“这是我家主君命我送来的。”   她凝眸望去,日光下,那少年手中正举着片灰白色的浅绒羽毛。   杏儿转手拿过来的时候,陶云蔚还能感觉到这片绒羽上残存的一丝温热,就像是刚从什么鸟禽身上摘下来的。   她心有所感,于是问道:“不知你家主君是哪位?”   少年微微一笑,并未多言,抬手施礼后转身而去。   与此同时,大慈悲寺的后殿外,王大娘子一行人正在听陆夫人身边的大侍女来回话。   “有劳娘子们特来这一趟,”那大侍女微微笑着礼道,“只是今日我家夫人与丞相夫人要为家中先辈做道场,实不便见客,还请大娘子见谅。”又示意身边的小侍女将手中食盒递了上去,然   后续道,“这里是家中厨娘做的一些果子点心,夫人吩咐,聊表谢意。”   王大娘子忙吩咐身边人接了过来,正打算再说两句场面话,便见有一家丁从前头快步走了过来,于廊外站定,冲着众人拱了拱手,然后对陆夫人的大侍女说道:“清风姐姐,我们寻去的时候三老爷已经走了。”   清风似也并不怎么意外,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便同王大娘子等人告了辞,回身进去禀报了。   “长嫂,我们真就这么走了?”五娘子于氏有些不甘心,“丞相夫人也在里面呢。”   王大娘子却要淡定许多:“既然丞相夫人也在,人家不便见我们也是正常。再说有了这方食盒,难道你还愁没有机会再去求见?”   于氏顺着她的目光朝侍女手中那方精致的漆木食盒望去,旋即了然,喜道:“长嫂说得是。”言罢扯了扯嘴角,低低轻笑一声,说道,“那陶家女倒好意思巴巴地也上赶着来,到底是连接近人家都不得,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份面皮。”   王氏微蹙了蹙眉,劝道:“好了,那陶大娘的话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再念着要去招惹,当心反累了自家儿女的前程。”   于氏虽忿忿,但也知道此事只能先如此忍耐下来,于是也不想再多提,转了话题道:“先前那清风他们口中说的三老爷,便是大名鼎鼎的陆简之吧?”   “自然只有他。”王氏道,“这样的名士向来是难觅踪迹的,如今咱们既知晓他已回到陆家,待日后与陆夫人打好了关系,说不定儿郎们还能求到陆三老爷的指点,或是成了师生之礼也未可知。若非为了这些前程考量,就凭陶老爷的为人,主君也不至于做出这种决定。”   于氏被她这番描绘撩得心中阵阵激荡,连连点头:“长嫂说得是,这陆三老爷不仅是天下第一的名士,还有当朝小国舅的身份,想来他周围优秀的甲族儿郎定有许多,若能得他青眼,姑娘们的婚事便好办了。”   “正是如此。”王大娘子似乎也被她这番话给撩动了心弦,话音未落,唇边已泛起笑来。   两人做了妯娌多年,今日此刻竟是有史以来最为融洽的时候。   金陵城,丞相府。   陆方刚刚结束了和幕僚的谈话,想到近来朝堂上的那些事,不免有些疲累地捏了捏眉心。   长子陆敦轻推门而入,唤道:“阿爹,三叔父来了。”   陆方怔了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三叔父来了。”陆敦又重复了一遍。   “快让他进来!”陆方说完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忙道,“算了,让他去花厅,别又来祸害我的书。”边说已边起身往外走。   陆敦笑着应是。   半盏茶后,陆方踏进花厅,一眼就看见了他那已外出游历整整两年没有归家的三弟,陆玄。   眼前这人穿着身宽松的细布道袍,洗得已经有些发白了,脚上蹬着双细麻履,通身上下除了头上那支青竹簪外再没有半点饰物,哪里还有当年在家时的世家郎君模样?更别说他那副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随性姿态。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方觉得他虽是这么一副样子,但整个人看着也似乎比以前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陆方心情复杂地开口唤了一声:“简之。”   陆玄正拿着个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巧玩在逗小侄孙,闻言回头看来,一副随意寒暄的模样弯了唇笑道:“二兄,给我写个路条,我明日要去漏斗山。”   漏斗山是朝廷监管所用的矿山,一般人不可随便出入。   陆方一腔动容生生被憋了回去一脸无语。   略平息了一下心绪波动,陆方道:“我还当你真是来看我的。”   陆玄就指了指自己眼睛,又指了指他:“这不是看了么。你这么大的人了,不需要我哄吧?”   陆方再次感受到了窒息。   “咳咳。”他清清嗓子,正色对儿子吩咐道,“先把孩子抱下去,我同你三叔父说会儿话。”   把孩子交还给奶娘的时候,陆玄还顺手在那张圆嘟嘟的小脸蛋上轻轻又捏了一把。   “喜欢的话不如自己成亲生一个?”陆方坐在上头,端着茶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   陆玄懒洋洋地歪身靠在椅子上,说道:“万金难买求仙路。我么,就算真要娶妻,那定也是在灵山妙渊得逢奇缘,让我遇到一位天降神女。”   陆方无奈地摇了摇头。   以前听陆玄这么说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真是寻仙问道入了迷,可后来却渐渐发觉,这话恐怕有七分都是这幺弟随口诹来忽悠他们的,反正他信不信不要紧,旁人却显然是信了。   因着年纪差了不少,所以陆方对这个弟弟多少也有些当儿子看的意思,除了爱护之外,还难免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今年也二十四了,”陆方道,“难道当真要这样过一辈子?以你的才智,只要愿意用心,再有家里为你筹谋,我这个位置迟早能让你接过去。”   陆玄没说话,自顾自端了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品道:“茶不错,就是水差了些,我这趟给你带了壶寒山谷帘水,回头换了试试吧。”   陆方见他不肯接茬,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好转了话题道:“安王妃丧期已过,皇后的意思是差不多可以准备给安王重新选妃了,崔氏那边倒是有合适的人选,但近来他们和江氏闹了点矛盾,我们家和江家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且与崔家也有亲,这件事恐怕有些不大好办。至于这个矛盾的起因……”   陆玄无波无澜地随口回了句:“哦,知道,落凤山的事。”   “你知道?”陆方意外道,“难道是已见过崔元瑜,他同你说的?”   陆玄不知忆起什么,笑了一笑,说道:“没,只是今日恰好无意中受了柱香火,还差点燎着我。”   陆方听不懂他的话,索性也懒得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只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你说该怎么安抚崔家才好?”   陆玄漫不经心道:“所以,你们是占了崔家的便宜,还要人家出个女郎去送死?” 第9章 孤注   陆方猝不及防地被哽了一下,皱眉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陆玄抬眸看他一眼,松开手中把玩的盏盖,笑了:“与你们说话便是这般没意思,做都做了,还非要那点面子。”   饶是陆方再久经朝堂,仍是不由老脸微红,随即虎了脸道:“我知你与崔元瑜交好,但你到底是陆氏儿郎,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以为崔元瑜会不顾他们崔家利益么?”   “你们这些事我才懒得掺和。”陆玄摆摆手示意他打住,“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位高权重虽然好,但也别真拿自己当皇亲国戚,忘了谁才是你们该小心的人。”   陆方一愣,下意识再想开口说什么,却见对方已面露不耐地站起了身。   “不过写个条子也值得二兄这样磨磨蹭蹭的,”陆玄道,“快些请吧,为弟亲自侍候丞相文墨。”   陆方道,“给你写条子也行,你答应我件事。”   陆玄想也不想地道:“免谈。”   陆方咬牙:“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随便什么都免谈,”陆玄一脸不以为然,“就这么点事,哪里值得我为难自己?”   这小子!   陆方脖子一梗:“那我不给你写条。”   陆玄也当真不为难人的样子:“哦,那算了。”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要走。   “……你等等!”陆方一面被这个弟弟气得头疼,一面又觉得同他耍孩子脾气的自己也挺可笑,却到底只得无奈打着商量道,“那你给我抄卷经总成吧?下个月浴佛节了,我拿去敬给太后。”   “抄经啊,”陆玄想了想道,“可我才答应了大慈悲寺住持要给他抄一卷,你这么搞,会不会显得我的字不值钱了?太后可能会不高兴。”   陆方瞪圆了眼。   陆玄这才悠悠道:“开个玩笑罢了,到时顺手多给你抄一卷便是。”   “这还差不多。”陆方勉强满意了,又想到什么,一顿之后看着他,略有几分斟酌地道,“你出一趟门,时间长不说,还从不写信回来报个平安,我们两个做兄长的也只能到处去捞消息以确定你安好,长兄那边每个月都要差人过来问一次,你既回来了,还是要去陆园看看。”   陆玄神色平淡地道:“无需如此麻烦。今日我先去过大慈悲寺,两位嫂嫂想必早已得到了消息,长嫂回去后自会转述。”他说,“我还有事,二兄若写好了路条就让人送到小竹苑吧,二嫂那里便烦劳你代我问候一声。”   陆方眼见他提步就走,心中不由一急,想说什么又有所顾忌,只得赶着忙忙扬声唤道:“崔家的事你记得帮我想想!”   为了避免家里其他人因不知情而招来尴尬,陶云蔚并没有将马家的事瞒着自己父亲,回到家后,她便第一时间将在大慈悲寺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陶从瑞,再加上有陶新荷在旁边绘声绘色地做细节补充,很快,陶从瑞便从女儿们的口中充分地了解到了这个“噩耗”。   他的情绪也随之明显地低落下来,听完之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书房,还把门也关上了。   陶云蔚原本已经做好了会被父亲责骂的准备,虽说她阿爹一向是个舍不得下重手教训儿女的,但与马家撕破脸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她爹是那么个素性柔和宽厚的,又深信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估计就算是马家老爷当面同他说要决意疏远,他也只会在惊愕茫然中苦笑着表示出理解。   而她却用了最让她阿爹为难的办法,她擅自这么做了,自然也该承担起后果。   于是她拒绝了其他人的陪伴,自己拿着藤条推开了书房的门。   “阿爹,女儿来负荆请……”陶云蔚“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生生被她爹满目含泪的视线给憋了回去。   正独自哭得投入的陶从瑞被她身后的斜照的日光晃了晃眼,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忙转过头去抬袖草草抹了把脸,说道:“为父没事,就是刚才你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吹了阵风,沙子迷了眼睛。”   陶云蔚默了默,回身将房门半掩上,然后走到陶从瑞面前突然跪了下来。   “绵绵?你这是做什么?”陶从瑞这个做父亲的,竟是生生被女儿这个举动给惊了一惊。   陶云蔚双手将藤条呈到他面前,低着头说道:“阿爹,是女儿不对,让您难过了。”   陶从瑞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是主动来领家法,于是伸手一把将藤条拿过来拍到了案上,红着眼眶气道:“你哪里错了?我若不是听三娘说,都还不知道原来马家在打你这份主意!”   陶云蔚微怔。   “你阿娘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我原想着就算自己再不济,给你们三姐妹找的人家却一定是要衣食不短、真心不缺的,可结果呢?先是差点把你和二娘折在那些不知人伦廉耻的胡人手里,现在又……”陶从瑞说着,忍不住捂住了心口,忍泪道,“我也不是看不出来马老安人想与我们家结亲的意思,我本来想就凭咱们两家这南迁路上互相扶持的情谊,能结个儿女亲家也是极好的,何况人家门庭还高过我们许多。可谁知、谁知他们竟是打着这般主意!说来说去,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中用,人家才敢这么欺负我女儿,以为能由着他们欺瞒哄骗,算准了你将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陶云蔚鼻尖微酸,却抿着唇角浅浅笑了笑,伸出手去轻轻拉了拉她阿爹的袖角,学着小妹的语气说道:“阿爹莫伤心,女儿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欺负的呢?这不,今日还把于娘子气得嘴都歪了呢。”   陶从瑞哽咽着点点头:“气得好。”   陶云蔚听着这孩子气的附和,不由得失笑出声。   “阿爹,”她温声说道,“我当真半点都不委屈的,你看,家里的事有你和阿兄为我顶着,我在外头与人吵架,还有二娘和三娘帮忙。就说那小苟儿,当日我提出南迁的时候,他也是双手双脚地支持。我们一家人始终这般同心,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陶从瑞被她这番话鼓起了心气,颔首道:“对,只要咱们一家人同心,这南朝的日子便也是一样的过。实在不行,大不了就让你阿兄脱宗在外面去做营生!”   陶云蔚不料父亲竟有这种想法,一愣之后忙道:“不行。”   “行。”一声毫不迟疑的回答随着陶伯璋推门而入,落在了父女两人的耳中。   “阿兄……”陶云蔚正要开口,却被她兄长含笑截断了话头。   “我可是长兄,这营生我不去做,难道要让苟儿去么?”陶伯璋笑着说出这句话时,神色平静而温和,仿佛让他脱宗从商不过就是换个籍,可是谁都知道,“换籍”从来不是“不过”。   放弃士族出身,在这个世道,又岂止“只是”换个籍?   陶云蔚咬牙低头,沉默不语。   陶从瑞此时反倒呵呵一笑,边伸手来扶她,边说道:“为父与你阿兄不过这么说一说,先起来,回头吃了饭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接下来的打算。”   陶伯璋也上前来扶她。   陶云蔚忽地反抓住了父亲的手,目光坚定地说道:“阿爹,你放心,咱们家一定会过了这个坎,我已想到办法了。”   陶从瑞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当即问道:“什么办法?”   她只笑了一笑,然后便看向旁边的兄长,说道:“阿兄,明日我们便去一趟落凤山。” 第10章 一掷   第二天早上,陶云蔚便带上两个小的,和兄长陶伯璋一起出了门。   “我再说一遍,你们两个须得好好记住,到了落凤山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只管躲在后头,绝不许出头逞强,尤其是你三娘——”陶云蔚正色看向自家小妹,说道,“千万不可冲动。”   陶新荷大大咧咧地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不就是装作胆小怕事么?没问题!”   陶伯珪也拍着胸口保证:“长姐放心,我会看着三姐的。”   自觉被小弟看轻的陶家三娘顿时心生不爽,于是两人又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句嘴。   陶云蔚失笑地摇了摇头,视线转向隐隐透着阳光的窗外,不禁陷入了沉思。   马车一路朝着东郊落凤山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帘外传来兄长伯璋冷静的低声提醒:“绵绵,我们已到山脚了。”   陶云蔚暗暗深吸了口气,沉沉向他应了一声,以示自己也做好了准备。   “苟儿,”陶新荷探着目光在窗外打量了一圈,问道,“上回你和阿兄就是在这林子里见到那些人的么?”   陶伯珪道:“是啊,当时他们正坐在坡上烤肉吃。”   或是受到此刻氛围的影响,相比起先前的轻快,两个人的言语间都不觉带了几分紧绷。   陶新荷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随着一声马嘶传来,车被截停了。   陶云蔚面色微沉,静坐未动。   随后外面果然传来了陶伯璋与人说话的声音,车里三人听得分明,这是他在和前来剪径的豪侠谈判。   只听有个粗豪的男声笑言道:“原来郎君是陶翁之子。既然贵家也是这一方地主,想来也是知道霍家主君照拂周围的用心,近来这一带不大太平,所以他老人家才托了我们兄弟在这里巡山,我看郎君还带着女眷,又何必执意前行,平白遭了风险呢?”   这番话乍听之下似乎只是在给这霸路的行为贴金,但细听起来却颇有几分意思。这落凤山与崔氏园林不过一河之隔,建安崔氏又是鼎鼎有名的武将世家,如今霍家却说这一带不太平,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陶伯璋顿了顿,正要开口,却忽听斜刺里传来一个颇冷峻的声音淡淡道:“既然不太平,为何不报官?”   坐在车里的陶新荷一个没按捺住,回身一把就将窗帘给撩了起来。   陶云蔚也下意识循声转过了头朝窗外看去。   只见西边密林中缓缓迈出了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大骏马,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年纪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穿着身墨蓝锦衣,上面绣着同色兰草暗纹,从头到脚拾掇地一丝不苟,半点纤尘也无,就连腰间的香囊配饰都仿若明晃晃透着“端方”二字,一看就是世家出身。   但就这种形象级别的,就算是还在北边的时候,陶云蔚也没有见过几回。   这还不是最让人意外的,更令她惊讶的是,跟在这白马郎君后面慢悠悠骑着匹枣红马从林子里转出来的人,竟然是她在大慈悲寺遇见的那个浪客!   他仍是穿着身细布道袍,一根竹簪缓绾墨发,长剑在侧。   陶云蔚惊讶过后,倒是没忍住在他那柄剑上多看了一眼,想到对面同行或许又多了一个,略感糟心。   谁知他似心有所感,一转眸便敏锐地逮住了她的目光,陶云蔚猝不及防地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唇边泛起了丝浅笑,然后还不着痕迹地冲着她微点了下头。   陶云蔚一脸无语。   于是她再瞧着这人便不觉有些恼羞成怒,心说你个听墙角的倒还真不觉得尴尬。   而就在此时,为首的豪侠已然认出了那白马郎君是何人,随即迅速收敛了几分姿态,拱手施礼道:“原来是崔少卿。”   陶家人很   是惊讶。   陶云蔚惊讶的倒并非是这人姓崔,能有这般姿容仪态和随身行头,又敢正面与这些人对峙,有高门背景并不奇怪,何况此间离崔园所在并不远。她惊讶的是这些人对他的顾忌和称呼,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气度且身居少卿官位,陶云蔚以她在北朝有限的见识判断,这个人绝非一般崔氏子弟。   想明白了这点,她心下顿时松快了不少,因猜测这位崔少卿多半是对这些人的“弦外之音”感到不满才露的面,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只是才弯到一半,她冷不丁瞥见某浪客正携着丝颇有兴味的笑意在端详自己,顿时又生生绷住,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谁知她这一转,才发现自家小妹落在那位崔少卿身上的目光早就直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另一边,那为首的豪侠正解释道:“不过是些寻常宵小,哪里用得着劳动官府,更不值崔少卿驻步相询,其实近来已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佃户们忐忑,家主才让我们继续巡一巡。”   “嗯,”崔少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既然已无事,那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那几人将他话中之意听得分明,忙点头应下,转身尽速去了。   陶伯璋此时方转向面前不远处的人拱了拱手,礼道:“在下汝南陶氏伯璋,携家中妹弟见过二位大人。”   陶云蔚此时恰好与两个小的从车上下来,待他话音落下时亦正正施了一礼。   随即一个清越含笑的声音随风从容而至:“我并非官身,陶郎君不必拘谨。”   她闻言抬起目光,恰见那人眉目浅笑间的满身随性。   与他并辔而立的那位崔少卿此时也平平开了口:“此间事了,你们还是尽速离开吧。”然后便拨马欲走。   几乎是在同时,陶云蔚突然感觉身旁飘过一阵风,竟是自家小妹一副眼巴巴的样子张望着朝前追了几步,她愕然之余连忙伸手将陶新荷拽住,还未来得及以眼神告诫,便忽又听见那清越的声音传来:“陶郎君今日也是来踏青?”   他这话一出,莫说是陶云蔚,就连那位崔少卿都明显流露出了几分意外。   陶伯璋愣了愣,随即回道:“霍家想买我们在南坡的那两块地,家中尚未决断,所以今日特再来看看是否还有别的法子可行。”   “你说霍家想买你们的地?”说话的却是那位一直容色清淡的崔少卿。   陶伯璋面露愁色地点了点头。   对方没再说话,转过目光遥遥朝远处望去,若有所思。   陶云蔚见状,给自己兄长暗暗使了个眼色,陶伯璋心领神会,点到即止后便带着妹弟们告了辞。   马车沿着山间路道滚滚行进。   陶伯璋刚转进车厢来就不由得怔了一下:“三娘怎么了?恹恹的。”   陶新荷沮丧地靠在她长姐的肩上,又沮丧地扁了扁嘴:“做女子好没意思,连想多看一眼好看的人也不行。”   “别理她,过两天就忘了。”陶云蔚见惯不怪地说道。   陶伯璋笑着摇了摇头,方又对她说道:“今日出了崔少卿这个意外,想来霍家养的那些人也会暂避锋芒,我们的计划恐怕暂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谁说的?”陶云蔚竟是弯起眉眼笑了,语气中也带着几分难得的调皮和轻快,“阿兄别忘了,我们的目标可不是霍家。”   山林间,一白一红的两匹骏马正继续朝着南麓方向缓缓并辔而行。   崔湛忽然勒住马,转头看向了旁边的人:“三叔今日邀我游落凤山,便是为了让我看见刚才那一幕?”   陆玄闻言不由失笑:“你当我真是神仙?”   崔湛狐疑地看   了他一眼。   其实倒不是说他真的把陆玄当神仙,只是以他对这位陆三叔看似散漫实则疏冷的性情了解,能得其一顾相问的人事,必是有什么令他看在眼里。   果不其然崔湛随后就从那个叫陶伯璋的人口中知道了霍家想买地的事。   但他看得明白是一回事,陆玄的动机为何又是另一回事,相比陶家卖不卖地这种别人家的事,他更在意后者。   “元瑜,”陆玄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慢步缓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落凤山这区区几亩地,究竟有多大的吸引力,能让霍家这般铁着头与你们家别苗头?”   崔湛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你说呢?   陆玄了然地笑笑,颔首道:“是,你我都知道霍家身后是谁。但你不觉得‘外面’这次太过风平浪静了些么?”   崔湛微怔,正自忖思间,又听得陆玄意有所指地幽幽续道:“还有安王选妃之事,偏偏于此时压了下来。”   崔湛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什么,抬眸朝他看去:“那落凤山这里到底有什么令他们如此觊觎?”   陆玄随手拿起挂在鞍旁的小酒葫芦,咬开塞子饮了口,而后将手中葫芦向着对方晃了晃,悠然笑道:“崔少卿,拿你前日得的那壶御酒来让我化个缘吧?” 第11章 投名   两日后,伴随着丹阳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响,一张状纸就这么被递了进去,随后短短半日间消息便不胫而走,及至下午升堂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围观群众已是将县衙的院子塞了个水泄不通。   一身男装打扮的陶新荷混在人堆里头,因自觉占了个天时地利的好位置,此时正颇为得意地在和身边陪着她同样做了男装打扮的杏儿说话:“你莫担心,这么多人呢,咱们又不冒头,只帮阿爹他们壮壮声势,长姐发现不了的。”   杏儿难掩紧张地往四周围张望了一圈,再三犹豫后,忍不住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三姑娘,要不还是……”   只是一句委婉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大喇喇的闲话声给打断了。   ——“听说这个陶家是新近南迁过来的士族,只怕是霍家想欺生,结果人家可不是什么软柿子。”   ——“这霍家自以为同康陵江氏沾了点三弯两拐的亲就也成了士族。平日里在乡里横行霸道也就罢了,陶家再‘生’,那到底也是正经八百的士族,要我说今儿可有好戏看了。”   原来今日这场官司的原告不是别人,正是陶家。而此刻那满脸义愤站在堂上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陶氏家主陶从瑞本人,在他身后半步并肩站着的,恰是陶伯璋和陶云蔚兄妹两个。   至于被告的霍家这边,来的却不是他们的家主霍朝光,而是其长子霍松。   只见陶从瑞紧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霍松两圈,忽而抬了抬手,言语有礼而语气耿直地道:“请问霍家郎君,官居何位?”   这头原本还笑着在问候丹阳县令的霍松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打断,不禁感到几分迷惑,正在他斟酌着对方用意时,那高坐于堂上的丹阳县令倒是心直口快地替他回答了:“霍郎君并非官身。”   陶从瑞不见分毫意外地长长“哦”了一声:“那是陶某误会了,看来是南北风俗有异,难怪霍郎君能免了堂上的礼数,只不知这买卖不成便出手伤人,是不是又是霍家特有的习俗?”   混在人堆里的陶新荷险些没笑出声来。   这架子果然还是要当家宗主摆出来才有气势啊!她乐呵呵地想,要不说长姐是最了解阿爹的呢,晓得要让阿兄演出苦肉计才能激出来这一场,否则若依他们阿爹那个性子,想要雄赳赳气昂昂地与霍家人比蛮横,怕是要下辈子了。   只是她瞧着自家兄长脸上的那块淤青,回想起薛瑶眼一闭牙一咬下的那拳狠手,还是忍不住为长兄默默鞠了一把同情泪。   果然陶从瑞这话一出,霍松和丹阳县令俱是一愣,随即后者仿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正色说道:“霍松,既然你父身体抱恙,那本官便许你代他应讼。”   霍松拱手恭声应是。   却到底是不动声色地跳过了堂前下跪这一节。   一直低调站在后面的陶云蔚眼见父亲似不肯罢休的样子,怕他情绪上了头过犹不及,立刻伸手轻拉了一下对方的袖子。   陶从瑞下意识忍了忍气,这才在心底默默过了一遍昨日父女两个商量好的流程,然后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副长辈的架势面无表情地朝霍松看去,说道:“那么请问霍郎君,打算如何了结此事?”   霍松微微笑着朝他抬了抬手,状似礼道:“陶翁请勿动气,家父听闻陶郎君此事后也是惊怒非常,当下便让我去细细彻查了一番,我也已问过那两个人,但他们说那日山下偶遇不过是与郎君寒暄问候了几句,并未有过口角之争,更遑论动起拳脚,我想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才是。”   “误会?”陶从瑞气极反笑,“我家儿郎脸上的彩还挂着,何来的误会?”   “陶翁稍安勿躁。”霍松不紧不慢地含笑说道,“贵家初来此地,或许不知家父为人,我们当初买下落凤山那   几亩地原也不过是救人之急,之后——”他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略顿了那么一顿,方又续了下去,“之后嘛,家父也是想着能尽量方便邻里,这才让人给令郎提了那么两句建议,既是建议,自然是愿不愿意都在你们。倘我们家只为了那么两块地便要强买强卖,坦白说,恐怕贵家初来丹阳的时候也不可能将地收得回去,当日那两块地无主照管时,我们都尚且没有沾手,更何况今日?”   “再者说了,”霍松轻轻笑了一笑,似有意无意地道,“这般动手,未免鲁莽了些。换作是贵家,也不会这么行事吧?”   他这番话说完,公堂外听审的老百姓们已开始窃窃私语,堂上的丹阳县令也捋着胡子若有所思状点了点头。   陶从瑞本就不擅与人争辩,何况这霍松又始终一副笑脸对人的模样,他这口气续不上去,脑子里那根弦也不知不觉被对方拽着搭来搭去,一时间竟隐隐生出了“莫非当真冤枉了他们”的念头。   陶伯璋也没想到霍松来了之后会是这么一番做派,这和他们原以为的张扬跋扈实在差得有点远,但到了这一步,陶家却是无论如何也退不得的。   于是他抢在自己父亲回应之前开了口:“若依霍郎君这么说,那……”   陶伯璋本想拿那两个豪侠巡山剪径的事来与对方辩论,然而话才出口,耳边却传来了陶云蔚平静的声音道:“若依霍郎君这么说,那贵家是没有半分想要强买我们家那两块地的意思了?”   霍松下意识地一顿,隐约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能顺着自己说过的话点了点头:“自然没有。”   陶云蔚便道:“如此想来,这确然可能中间有什么误会。”   陶从瑞难掩愕然地转过头一脸无语。   陶伯璋也有些不明所以。   只听她又款款续道:“只是想来霍郎君也能理解,这种事不管发生在何人身上,都是难忍疑虑的。为免两家以后再有猜忌,我看不如今日就请县令大人做个中托,请崔氏宗主居中为公,也好寻个彻底解决你我顾虑的法子。”   说完这番话,她便当堂表示要撤讼,改为请宗长调和。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有了这样的转折,就连霍松在起初的愣怔之后,待回过神来也倏地意识到什么,变了脸色。   “大人,”不等丹阳县令回话,霍松已忙拱手言道,“此事闹到这步已然是劳师动众,浪费公弩了,此等人情实不敢再牵连大人和崔宗主。既然归根结底都是因我家仆从而起,不论多少,也原该由我们一力承担。”   他说到这,又转向陶从瑞,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施了一礼,正要开口说赔偿,公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堂上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有衙役一边费力地拨开人群,一边急急扬声禀报道:“大人,崔少卿来了,还有……”   一句话还没说完,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被他身后不远处随之而来的动静给吸引了过去,丹阳县令更是已经支起了身子使劲往外探着目光。   陶新荷也很想看,所以她努力地踮着脚,用力地也想要拨开此刻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堵堵墙”,结果这人群里前退后涌的,她挤啊挤,突然感觉脚上少了个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低头去找,就突然被人给撞了一下,这一撞不要紧,顿时把她那小身板直接给撞得往前扑了过去。   陶新荷是撅着屁股扑出来的。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她不应该在人群里,而应该在人群底,这样她的脸皮可能会好过些。   正当她以为这一扑必定扑街,少不得脸上要磨破点油皮的时候,有人把她给接住了。   很有力的一双手,很好闻的熏香——像此时携着清风的阳光。   然后她抬起脸,便   看见了阳光下的崔湛。   陶新荷有些发愣。   崔湛只看了她一眼便松开了手,她觉得他那一眼就好像是路过的时候差点被旁逸斜出的花枝给刮到,所以就顺手拨了那么一拨——唔,虽然她这朵娇花今日出现地有些狼狈了。   但她觉得他这顺手一拨的样子可真好看啊!   直到崔湛一行人已经进了公堂,她才回过神来,一边忙忙伸脚去穿杏儿捡过来的鞋,一边已迫不及待地定了眸子追寻着张望。   此时的公堂上,亦是出现了一角静默。   崔湛走进来的时候,陶云蔚本来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的,所以她很从容——直到她随后看见和崔湛一起走进来的那个人,她顿时哽了一下。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丹阳县令忙不迭从堂案后出来,与那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霍松一前一后迎上去,冲着那两人拱手礼道:“小国舅、崔少卿,今日您二位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陆玄似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往周围一转,落在了陶氏三人所立之处。   陶云蔚已顾不得心中惊涛骇浪,只本能地连忙低下头,侧身往父亲身后缩了缩。   “元瑜有事,我正好路过,顺便进来歇歇脚。”随后,她听见他语带浅笑地如是说道。 第12章 入门   丹阳县令就又去看崔湛。   “家父听闻有士家在落凤山下遭了挑衅,”崔湛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地说道,“又知晓那日我恰好在场,所以便嘱我来看看县令大人这里可要帮忙。”   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上去似是有一说一的端方正直,实际上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透露出了两个相当重要的意思。   其一,他今日过来代表的是崔家。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层意思:陶家这件事,崔氏要管。   自来世家大族本家所在的地方,乡里多以其为中心,这是士族地位所带来的的天生凝聚力,也是高门望族最为直观的一种权力和责任的体现。   这也是陶云蔚先前为什么转而要求请崔氏宗主出面的原因之一。崔家若是愿意管,那便是他们肯认下这份责任,认了这份责任,也就是认了陶家。   而在霍家这种令人不悦的对头,和陶家这样诚恳的依附者之间,崔氏会如何选择几乎是可以确定的。   只是陶云蔚没想到崔家来得这么快。如此看来,崔氏竟是在陶家交出这份投名状之前便已决定要出手了。   她甚至还从那句话里领悟出了第三个意思:这个崔少卿,应是崔氏宗主之子。   意识到了其中要素之后,陶云蔚顿时心下一松,若说之前她还担心剩下的那一两成意外会不会真的出现,现在她已可完全放下那份忐忑了。于是她暗暗给陶伯璋递了个眼神,示意自己要退场回避。   陶伯璋本也不愿妹妹顶在前头担风险,当下便了然地回了个“放心”的眼神,而后趁着丹阳县令与崔湛说话的空隙,抬手礼道:“大人,我家阿妹身体有些不适,想借院中茶房歇一歇。”   丹阳县令听了,果然只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便应了。   崔湛也并未在意这一点枝节。   霍松此时的心思也都放在几乎已成定局的宗长主调之事上,正在试图表明想要延缓两天,等自己阿爹亲自来参与的主张。   只有陆玄,突然毫无预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抬脚要往外走。   丹阳县令这回倒是耳聪目明,当即发现了这位小国舅的动静,忙小心问道:“国舅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崔湛也转了头来看他。   “哦,无事。”陆玄回地随意,“你们继续说,我出去转转。”   他说完,也不去管丹阳县令和霍松——尤其是后者那愕然中带着欲言又止的期盼之色,自顾自地旋身去了。   陶云蔚说是去茶房休息,其实直接从后门溜出了县衙。   方才在公堂上那一惊委实不轻,好强如她也不能不承认,得知“那个人”竟然就是陆玄,她是相当心虚的。   陶云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太过令人尴尬,以至于她总觉得问心有愧?   她低头沉思着走了一阵,又突然感到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这样露怯实在显得没什么出息,只怕反让他小瞧了去。早知如此,不如大大方方与他正面相对了!   陶云蔚忍不住在脑海里复盘了一番这两次与陆玄见面的场景,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实在有失沉稳,想啊想的,思绪就又飘到了刚才……刚才,等等!   她脚下蓦地一顿,此时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才公堂外骚动那阵,她貌似、好像、仿佛看见了自家三娘?   陶云蔚下意识返身就要回去。   谁知她转身刚一抬眸,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朝自己走来的那个身影——墨发缓绾,长剑在侧,一身竹青色的广袖道袍……   陶云蔚想也不想地又调转了方向,一脸淡定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陶大姑娘这是赶着回家吃饭?”   陆玄清浅含笑的   声音冷不丁在她身侧响起,陶云蔚不料他竟然跟了上来,一惊之后又一愣,不觉倏地停住了脚步。   见她睁圆了眼睛盯着自己不说话,陆玄负手往后退了半步,浅笑地看着她,说道:“吓着你了?抱歉。”   陶云蔚默然须臾,也说不上来是被他这么看得不好发作或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一口气刚冲到半截就遇到了团软软的棉花,烟消云散间莫名驱使着她摇了摇头,语气还甚平和地回道:“没有。”   谁知陆玄听了,却甚为满意地一笑:“我就说你胆子没有那么小。”   陶云蔚一脸无语。她就知道这人是起了玩兴!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垂眸,正式礼道:“见过陆三老爷。”   陆玄笑了笑,说道:“我正打算去喝杯茶,陶大姑娘可有兴趣?”   陶云蔚立刻表示拒绝:“谢三老爷相邀,只是我不擅茶道,难免败坏您的兴致,而且家中也还有事,这就先告辞了。”   “哦,”陆玄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说自己身体不适,也不知道在县令大人面前说谎算不算是藐视公堂?让我想想大齐律法是怎么说的来着……”   陶云蔚迈出去的脚生生停在了半途。   她回身两步走到他面前,十分端庄地微微一笑:“其实我近来也正在学着品茶,还要请三老爷多多指点。”   陆玄弯唇一笑,颔首道:“茶席我已让人先行一步备好了,走吧。”   敢情这人是笃定了能逮住她?陶云蔚听了不免忿忿。   两人一前一后转入不远处的巷道里,径直走进了巷口处的一家茶楼,陶云蔚跟着陆玄上了二楼,才发现他选的正好是临街靠窗的这边,且从她这个位置望出去,还恰能看见从县衙方向过来的行人。   她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陆玄像是头道:“此间茶水无甚特别,不过位置不错,图个方便,陶大姑娘且将就吧。”   说完,他抬眸浅然一笑,示意她取茶。   他说得坦然又客气,陶云蔚反倒一怔,旋即生出几分疚意来,于是伸出双手取了杯茶,即浅啜了一口,说道:“挺好的,三老爷费心了。”   陆玄只笑笑,低头慢悠悠喝着茶,少顷,状似闲谈地开了口:“我让你去投靠崔氏,你搞那么大阵仗招惹霍家做什么?”   他这一问委实来得有些突然,陶云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陆玄道:“上次在大慈悲寺。”   她这才想起这茬,随即不禁迟疑了一下:“那支鸟羽……是让我去投靠崔氏的意思?”   陆玄看她这副样子便当即意识到什么,于是眉梢微挑,颇为意外地道:“崔氏乃将门士家,历代宗主世袭羽林都尉,你不会不知道吧?”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镇定地抬手虚捋了捋耳发。   陆玄了然,失笑地看着她:“那你以为我赠你那支鸟羽是何意?”   陶云蔚绝不想让他知道,于是强自忽略掉脸上发烧的烫热感,含糊地道:“总之,殊途同归。”   不等他开口,她又立刻续道:“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若能和平解决,谁又愿意刀剑相向?我们家想在金陵活下去,既然明哲保身不得,那便只能择良木而栖了。”   陆玄微微颔首,半笑道:“陆家于你们而言,倒确非良木。”   陶云蔚一愣,下意识想解释吹捧两句,但又想起眼前这人曾亲耳听见过她口中那些不满之言,他甚至还指点过她去转投崔氏,此时掩饰反倒显得矫情,于是索性也就沉默着没有接话,只低头又喝了口茶。   好涩。她果然还是习惯不来南方流行的这等风雅事。   “你们家既要投奔崔氏,可   知他们家真正当家作主的是谁?”   陶云蔚抬眸,正对上陆玄平静悠远的目光。   “想来,应该是崔少卿的父亲?”她斟酌地道。   陆玄淡淡一笑:“是元瑜的祖母,崔太夫人。”   陶云蔚若有所思。   “如今陶家要想在金陵城活下去已是不难,”陆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道,“至于活得好还是不好,却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陶云蔚沉吟了片刻,起身向他端端福了一礼:“小女谢三老爷提点。”   陆玄却抬抬手,避了她这一礼:“此门虽通,祸福尚未可知,不必急着言谢。”又似玩笑地扬了扬唇角,“免得你日后觉得亏了,又要来怨我。”   陶云蔚低头笑笑,正要说什么,却见他眉间一舒,好似乍然想起什么来,瞧着她又道:“哦,我知道你之前猜那支羽毛是何意了。”   她顿时神色一紧,想彻底把这篇翻过去,却到底是禁不住心头那点儿半信半疑的好奇,说道:“我其实也没怎么猜过。”   “你猜了。”陆玄眉眼轻弯,笑意渐深,“你先前说为了活下去,所以择良木而栖。以你这种铁头作风,想来猜的是——‘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吧?”   陶云蔚蓦地一顿。   陆玄以拳抵唇,掩去将要浮上的一丝轻笑,轻咳了两声,佯作正色地道:“陶大姑娘,勇气可嘉。”   陶云蔚冷着一张涨红的脸,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玄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随侍归一在旁边忍不住摇头,开口劝道:“说得好好的,主君何必要惹陶大姑娘生气?”   “她一个小姑娘,平日里总端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多没意思。”陆玄说着,起身走到窗前,低眸看着那抹难掩怒气的身影从茶楼里走了出去,悠悠一笑,“还是这样生动些。” 第13章 逆转   陶云蔚从茶楼出来之后便直接回了家,恰正碰上二妹曦月在嘱咐薛管家去丹阳县衙走一趟。   姐妹两个乍一照面,陶曦月不由愕然道:“阿姐,怎么只你一人回来?”又问道,“你可有看见三娘?”   陶云蔚摆了摆手:“别管她,待她回来了再算账。”她边说,边走到院中石桌前坐了下来,“给我来盏熟水,多加些石蜜。”   陶曦月转头便交待了下去,又见对方坐下后只揉着额角不说话,不禁有几分担心地道:“可是事情不顺利?”   “哦,没有,挺顺利的,崔氏出面了。”陶云蔚将公堂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末了,略略一顿,续道,“二娘,那日我们在大慈悲寺遇见的那个人,他就是陆简之。”   陶曦月微怔,旋即讶道:“那人就是陆家三老爷?”   陶云蔚接过下面人送来的熟水,连着饮了两大口,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如常平静地点了点头:“今日他还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们这番情急之下的行事,其实有些莽撞了。”   “投效崔氏,虽说是必然选择,可是我们对崔氏的了解太少。”她说,“而且要在金陵好好活下去,也并非凭的一时运气,今日我们拿霍家作伐,不过是赌的崔氏有气未出,而崔氏愿意出手相帮,想来也确然只是为了那口气。但这口气出了之后呢?”   “当日马家虽说是受了霍家人挑拨,可那些话未必就不是陆氏这些大族的真正所想。”陶云蔚若有所思道,“陆三老爷说崔家真正当家作主的是崔太夫人,这一回,我们还是要对症下药才好。”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叩门声。   是陶从瑞和陶伯璋他们回来了,身后果然还跟着一身男装打扮的陶新荷。   “长姐!”陶家小妹毫无自觉地蹦跳着凑到了她阿姐面前,满脸都是尚未褪去的兴奋之色,“告诉你个好消息,崔少卿说咱们家那两块地他管了!”   陶云蔚愣了一下:“什么?”   陶家父子两个脸上也透着喜色,陶从瑞笑着纠正小女儿道:“崔少卿的意思是,既然霍家长辈此时不便出面参加调和,我们家呢,又正是需要经营的时候,所以不如就由崔氏出面,用他们在南边庄子上的两块田地与我们置换。”   陶伯璋也补充道:“我听崔少卿说过之后,才知那两块地比我们家的还要大上一些,而且崔少卿说若是我们放心,也可以由庄头一并看管着,我们只要等着收租子就好。”   “岂止大一些,连县令大人都说那边的地比我们原有那两块好出许多。”陶从瑞感慨道,“这建安崔氏真不愧是名门望族,家风仁义,行事也果断。”   陶新荷连连点头,双眼发亮地道:“阿姐,你们是没瞧见,崔少卿他可英武不凡了,就那么神色淡淡地坐在那里,说话也从容不迫的,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县令大人便只知点头称颂,霍家人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要不是他先前那张嘴叭叭地那么能说,我还当他是个哑巴呢!”   陶曦月看她说地高兴,也陪着笑了笑,却是提醒道:“你今日擅自行动,可得小心乐极生悲。”   陶新荷一顿,这才顺着她的目光小心翼翼转了眸朝自家长姐看去,刚想告饶,却发现有些不对。   “长姐,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她疑惑地问道。   陶曦月也发现了:“阿姐,可是还在担心之后的事?”   陶从瑞听了,不解道:“之后?事情不已经圆满解决了么?之后还有什么事啊?”   陶伯璋关心地问道:“绵绵可是在担心霍家会来找麻烦?我也想过了,但他们应该没有那个胆子敢真的将手伸到崔家的地盘上去,所以今日崔少卿说可以让庄头一并照管的时候,阿爹便同意了。”   “地的事已无须担心。”陶云   蔚眉间微蹙,开口说道,“可我们家南迁至此,也不光是为了吃喝不愁。阿爹、阿兄,我只是担心,崔少卿说的这番话也许意味着崔家这次出手,与我们不过是一锤子买卖。”   她这话一出,除了已有准备的陶曦月外,其他人俱是一怔。   陶云蔚道:“你们回想看看,这整件事的起因是什么?”   是崔家背了那五亩祭田的黑锅,所以一怒之下封山占泽,断了水源。   “于五娘子有句话说得是有道理的,越是高门大族,越重清名。”陶云蔚缓缓说着,脑海中的思绪也渐渐越发清晰,“若只是真心相助,要与我们家置换地产,崔氏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公堂上当着县令大人的面,当着那么多老百姓的面如此高调的出场?这一箭,不过是既报了当日霍家造谣之仇,又借机再树了一回清名而已。”   “再有,崔氏若有心从此照拂我们,那置换于我们的地为何是在南边的庄子上,而不是近在眼前的崔园?”   陶云蔚说到最后,心中亦是止不住阵阵发凉。   他们已经彻底得罪了霍家,或者说霍家背后的靠山,可却还是没有足够的价值让崔氏真正接纳。   陆玄说得没错,这道门她这次虽然是撞开了,可之后是祸是福,却还未可知。   想到这个人,想到他今日说的那些话,她心中不禁有几分复杂。   “长姐,你不是说陆三老爷说崔氏真正当家作主的人是崔太夫人么?”陶曦月也想起了这茬,说道,“他既然这么提点你,也就是说崔太夫人那里应该是有法可破的。”   不似陆家,水泼不进。   陶云蔚经她这么一说,陡然回过神来。   “对!这次必要知己知彼。”陶云蔚默默反省,像之前那种不知崔氏宗主世袭羽林都尉的疏忽再也不能犯了,于是当即满是信心地道,“崔太夫人是女眷,这回便交给我和二娘吧。”   在旁边走了半天神的陶新荷这会子骤然拉回了思绪,忙举着手道:“阿姐,还有我,我也是女的,你带着我啊!”   陶云蔚也没想那么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带着你。”   崔湛走进福安堂,迎面先朝着坐于上位的华发妇人躬身施了一礼:“见过祖母。”然后才又朝下首左侧的人礼唤道,“阿爹。”   崔太夫人点点头:“坐吧。”   崔湛低首示礼,转身走到右边落下于父亲一级的位子上端端坐了下来。   侍女很快步履轻俏地送了盏茶上来放在他手边的几案上,又默默地退了下去,全程没有发出一点杂声。   “事情都处理好了?”崔太夫人放下手里的瓷盏,看着他问道。   “是。”崔湛拿出叠好的文书,递给了前来接手的掌事嬷嬷,说道,“陶家没有什么异议。”   崔太夫人淡淡一笑:“这种好事,他们能有什么异议。”语气寻常而笃定。   崔湛没有说什么,只听自己的父亲崔昂问道:“听说今日陆简之也去了公堂?”   他点了点头:“恰好在衙门外碰上,他说是听说了消息来看热闹。进门后不过片刻便又走了。”   “这倒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陆家这个三小子,向来不讲什么章法。”崔太夫人道,“连他爹孝期都在家中待不住的,在外一浪便是两年,心性疏野可见一斑。”   陆玄年纪虽然轻,可是辈分高,在场的也就只有崔太夫人能在背后喊他声“陆家三小子”,别说崔湛,就算是崔昂,这话都实在没法接。   崔湛沉默了须臾,说道:“陆三叔虽然行事狂放了些,但心胸旷达,这件事若非他提醒,我们家恐怕至今还蒙在鼓里。”   崔昂点了点头,崔太夫人不甚以为意地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许你与他   往来。”   崔湛没有说话。   崔昂欣慰道:“如今陶家这两块地已在我们手中,想来江氏很快便坐不住了,到时正好借此与他们谈判,免了将昭儿送进安王府。”   崔太夫人眉头忽皱,凛了他一眼:“你这是身为宗主应说的话么?”   崔昂一怔,当即低下头来以示己过。   “陆简之将落凤山有瓷土之事通明于我们,无非是想我们几家同心联合对抗朝中那些不知分寸的寒族。”崔太夫人道,“江氏此前占优势,现下却是吃了亏,我们家进了一步,自然也就要退一步。”   崔昂想到自己爱妾所出的那个才刚及笄的女儿,不禁犹豫道:“可是安王他……”   崔太夫人冷着脸“啪”一声将手中茶盏拍在了几案上。   崔昂顿时噤了声。   崔湛看了看自己父亲,默然片刻,说道:“祖母,孙儿有一策,或许可以试试。”   崔太夫人将视线转向他,神色稍和,颔首道:“说吧。”   崔氏父子从福安堂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崔昂停下脚步,转头朝儿子看去,容色舒缓地含笑说道:“晚上到正院来吃饭吧,你好一阵子没有回来,你母亲很挂念你。”   崔湛低眸应是。   目送崔昂先一步离开之后,他这才转头朝东边走去,刚回到自己的院中,就见随侍如风快步迎了上来。   “郎君,”如风道,“先前红芙递了信进来,说是周姑娘这两日倒了床。”   崔湛一顿,皱眉冷斥道:“病了两日怎么现在才来报?”   他斥完也并不等答案,当即转身便匆匆去了。 第14章 不速   崔湛一路驰马到了宛山别院,大步刚走进去,便迎面碰上了正被侍女红芙搀着往外走的周静漪。   他当即疾走上前,停在她面前两步之距,蹙眉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说道:“既然身体不适,便该好好躺着休息,怎么还出来走动?”他最后这句是略显怪责地看着红芙说的。   红芙正要低头告罪,周静漪已微笑着道:“你别怪她,是我觉得躺久了有些憋闷,所以想出来走走,正好碰上你来了,我们也方便说话。”   若是在内室见面,少不得又要顾着许多规矩。以崔湛的性格,恐怕连屏风外都不会靠近,只会站在门口问候两句,反倒不如在外面能坐下叙叙话。   曾有一次便是这样,她躺在床上,他就站在门外,红芙拿了凳子来他也不坐,最后竟是生生一直站到大夫开完方子,她也喝下了新熬出的汤药,这才告辞走了。   那一回从头至尾两人竟都没有打过照面。周静漪有时候都会觉得,倘自己许的人家不是建安崔氏,又或者崔湛不是崔家儿郎,可能两人相处还能和小时候一样自在些。   他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不由默然了须臾,也没有再说什么,只侧身让开路,随她走进了廊下茶亭里。   “大夫可有来看过了?”坐下之后,崔湛便开口问道。   “来过了,”周静漪道,“说是最近天气有些反复,我一时有些不适应,身子底的事,调一调就好了。”   崔湛点点头,顿了顿,说道:“浴佛节快到了,不如到时候我让昭儿来陪你出去走一走?”   周静漪摇摇头:“算了,我也不是很想出去凑这些热闹。”又道,“再说昭儿也有自己的事要忙。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再去建初寺里住两天,为有容世兄抄几卷经。”   崔湛沉默了下来,良久,对她说道:“你也不必总是将自己关在这里,阿兄在天有灵,也不愿意你将日子过得这样沉静。”   “习惯了,我与昭儿她们总是不同的。”周静漪一笑,又看了看他,说道,“我是不喜热闹,不过你那日若有空的话倒是可以帮我瞧瞧大慈悲寺外的那个米糕摊子还在不在,我近来有些想念那个味道。”   崔湛即颔首应道:“好,我给你买些回来。”   周静漪眸中的笑意便深了一些,两人相对而坐地喝了会儿茶,话还没多说上几句,天边斜阳已将院中洒落了一片金芒。   周静漪收回目光,试探着开口说道:“昨日庄子上送了些山货来,我瞧着那笋倒是不错,要不待会让灶上配些火腿炒来吃?”   崔湛微顿,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放下了手中茶杯。   周静漪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时候不早,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他边说,边起身扣上了披风,又嘱咐红芙,“好生照顾你家姑娘,若有什么事勿要拖延,尽快来报。”   “元瑜等等。”周静漪唤住他,然后吩咐红芙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漆木盒子,接过来递给了他,“听说昭儿要议亲了,这是我给她做的香囊,里面装着我给她求的姻缘符,你帮我带给她吧。”   崔湛见连她都听说了这件事,不由微蹙了蹙眉头,但仍是接过来,向她道了谢,又说道:“此事未有定论,不过你的心意我会转达。”   周静漪笑了笑:“我也并非厚此薄彼,等你议亲的时候,我给你做个并蒂莲的让你拿去送人。”又看着他问道,“你现在还没有考虑这些事么?”   崔湛神色微凝,与她目光相视了几息,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随口回了句“再说吧”,便告辞转身去了。   陆玄骑着马慢慢行至竹苑绿阶前,目光淡淡落在了前方停着的两辆马车上。   “三老爷。”候在大门外的陆家仆从们异口同声地朝他恭声唤道。   陆玄平平点了下头,然后跳下马,顺手解下腰间佩剑丢给了旁边的归一,抬头看向正迎上来的不为,不待对方开口,便问道:“就他们两个?”   不为哪里敢接这话,呛咳了一下,才拱手禀报道:“只有宗主和丞相大人两个人在里面。”   陆玄也没说什么,举步上阶,迈进了院门。   小竹苑是他在外面的居所,位处山中,图的就是个隐世清静,所以平日里从不接待外客,除了陆玄自己,没有人能把外头的张三李四往这里带,就算是亲兄长也没有情面可讲。   以往不知有多少想要求见这位第一名士的人吃过闭门羹,久而久之,凡是想要接近他的,无不知他这个古怪的脾气。   但外间的人却也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深觉名士不愧为名士,不与世俗同流,甚至还出现了不少效仿者。   陆玄刚走进院子,便听见他二兄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你可算回来了。”话说到最后语气不免有些酸溜溜,“我还以为你这一竿子挖完坑就跑了呢。”   他循声转头,这才发现这两个人并没有进厅堂,而是坐在竹亭里的圆桌边等着自己。   陆玄走入亭中,随意往陆方旁边的空位上一坐,说道:“两位兄长若是来问崔家换地的事——没错,是我告诉崔元瑜的。”   陆方一口气被他堵在喉咙:“你倒是坦诚!”又气急道,“你说你,偏心崔元瑜便偏了,倒是藏着掖着点啊,往公堂跑什么?生怕人家不以为我们陆家是向着崔氏,你可知衙门里的人都还没散,霍家那边就已经把消息送到江家了?”   陆玄淡淡抬了他一眼:“不是你让我替你安抚崔家?”   陆方险些被他给气了个仰倒:“你这叫安抚么?你这是整个往他们崔家那边偏心眼儿,把江家到嘴的东西逼得要吐出来。”   “呵,江家到嘴的东西,”陆玄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只怕也是你们到嘴的东西吧?”   陆方蓦地一愣。   始终神色沉静地看着他的陆立目光也微微一紧,沉吟道:“三郎,这件事我们事前确不知情。”   陆玄笑了笑,说道:“是否事前知情根本就不重要,只怕你们还没明白,这一回江氏是上了别人的套,陆家,也是顺带的。”   “江氏若有不满,大可尽管让他们来找我。”他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倒是也想看看,被楼家的人耍成这样,江道智有什么脸多话?”   陆立和陆方俱是一怔。   “楼家?”陆方愕然道,“你是说,此事与楼氏一党有关?”   陆玄皱眉,不耐地道:“不然呢?落凤山这么大一块肥肉,楼家掌管太府寺,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对安王续弦的事倍加上心,眼睛只盯着崔氏女——我若说他们不是为了推波助澜逼崔家让步,你们信么?”   陆方有些发懵。   “你的意思是……”陆立忖道,“楼家早就看中了落凤山那个地方,但又忌惮崔氏,所以便利用霍家怂恿江氏染指,崔家碍于我们几家情面,又想在安王选妃之事上占据主动权,所以才让了步。而你现下将瓷土的事告诉了崔元瑜,崔氏自然不可能吃下这个大亏,必然会把陶家那两块地拿在手里,那么楼家的盘算也就落了空。”   陆玄接过不为送上来的茶,低头浅啜了一口,也没抬眼看他,只语气平淡地道:“他们不止是看中了落凤山,还想一石二鸟。”   “待江氏将地拿到手里,他们便能跳出来,”陆方恍然缓缓道,“到时候不管我们想不想,与崔氏的关系都彻底有了裂痕。”   侨姓士族南渡至今,与南方本土士族,尤其是像建安崔氏这样的人家,能够融合联盟,花了岂止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双方投入的都不仅仅是一点财力和人力,而有时候破坏这种   联盟,却只需要一点眼前之利。   江氏便是这样被蒙住了眼睛,而陆家,也险些因为人情偏颇被拉下坑。   “所以,你们真该感谢陶家人。”陆玄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长兄,淡道,“若非江氏顾及事后名声,不想牵连太广,要按照律例等到满三年确认无主之地,而陶氏又刚好在这个时候南迁而来,陶家人又是硬骨头,这件事怕是早就木已成舟。”   “只是可惜,”他轻弯了弯唇角,又道,“这样值得帮扶收揽的人家,却要让元瑜他们家捡个便宜了。”   陆方并不知道陶家人曾拜访过陆园的事,但此时陆玄这么说,他盲猜也能猜到这是幺弟在嘲讽自家长兄,不由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陆立却似是对他这番说话的调调早就习以为常,闻言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是说道:“你既然早看出这些,还是该先与我们说一声,事情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崔家吃了亏,自然要出了那口气,此事才算是真的平了。”陆玄无波无澜地说道,“你们又不可能把脸送上去让崔太夫人打,说了有什么用。”   陆方一口气险些劈了叉。   陆立静静看了他半晌,却是问道:“三郎,你这么做,当真只是为了平复大局么?”   陆玄缓缓抬眸朝他看去,须臾,似笑非笑道:“不是,我是看上了陶氏女,想一博芳心,所以怂恿他们出了这个风头。长兄可满意这个回答?”   “简之!”陆方忙阻道,“你好好说话。”   陆立道:“你到底姓陆。”   陆玄冷笑道:“我若不姓陆,你们今日进不了这道门。”   陆立沉默片刻,站起了身。“祖祭那天,你记得回来。”说完,他便径直走出了竹亭。   陆方也站起来,难掩糟心地看着自家幺弟:“你这个狗脾气!”   陆玄淡瞥了他一眼:“二兄不如留下来蹭顿饭?”   陆方糟心地也走了。   陆玄靠坐在竹椅上悠悠伸了个懒腰,然后唤道:“不为,去备些热水,我先去去尘再吃饭。” 第15章 登门   陶云蔚最终还是决定赶在浴佛节之前去崔园拜会。   这日,她和二妹曦月早早准备好了出行,却左等右等没见到小妹新荷出来,陶云蔚就让杏儿再去催催,后者才将应下喏,院子里就忽然传来了陶新荷急切中带着雀跃的声音:“我来了我来了!”   陶云蔚姐妹两个循了声去看,下一刻,却是纷纷面露诧色。   陶曦月一时默然。   陶云蔚更是直接挑眉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拜年么?”   眼前的陶新荷穿了身水红的裙衫,脑袋上的两个螺髻绑着缀了珍珠的绯色缎带,耳朵上还戴着两枚红玉荷花的耳坠子,打眼望去,整个人都是红彤彤的,像个大桃子,更像个红包。   “这不是要去拜见老人家嘛,而且又快过节了。”陶新荷笑着凑上来挽住了自家长姐的手,“崔太夫人瞧着我说不定觉得很喜庆,然后一高兴,咱们这趟就把事办成啦!”   陶云蔚哭笑不得地道:“你真当自己是那年画上的福娃娃呢?冲着人笑一笑,谁都喜欢你?”   陶曦月笑着走上来,说道:“阿姐就让她去吧,我看三娘这么穿也挺好,换了别人还未必适合这身打扮,瞧着挺欢喜。”   陶新荷的相貌其实长得颇有几分欺骗性。   用陶伯珪的话来说,就是他三姐长了一张十分适合撒娇卖乖的脸,但凡有什么闹架告状的事发生,绝不会有人想到她才是大发神威那个,即便是非常了解她的自家手足,也总是会不自觉被她那张小圆脸给化了心。   所以像这么一身色彩略显张扬的打扮,若放在别的女孩身上可能会有轻浮之嫌,但她模样乖巧,整个人又如旭日初升一般让人见之便觉心生活力,就算是原本倾向于以稳重之态拜见崔太夫人的陶云蔚都不能不承认:她家小妹就是很可爱,谁不服谁憋着。   于是她也没有坚持让陶新荷换了这身,默许地道:“好了,时间不早,我们该出发了。”   陶新荷顿时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地一手挽着一个姐姐,心满意足地坐上了车,临走前还冲嘲笑她的陶伯珪晃了晃拳头。   马车一路朝着落凤山的方向行去,沿着金沙江终于驶入了崔园地界。   界碑自车窗外一闪而过,陶云蔚收回目光,望着前方截然不同的繁荣耕作的景象,江水粼粼,她不禁有几分感慨。   之后又再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路,姐妹三个才终于在一片青苍掩映中见到了高墙绵延的崔氏大宅。   陶新荷看地不免有些目瞪口呆:“这宅子怕是有一个坊大了吧?这崔家人得有多少啊,我看在里头办灯会都不用出门就够热闹了。”   陶曦月笑了笑道:“要不说人家是世家大族呢,我曾在书上看过前朝有一功勋盖世的大臣住的宅子便有半个坊那么大,家族人居住其中,竟还有互相不认识的,可见‘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话并不适合他们。”   陶云蔚对崔家的宅子有多大倒是并不感兴趣,帖子递进去之后,她只担心这位崔太夫人对她们拿来的东西不感兴趣,和陆家当初糊弄她父兄一样,随意让人打发她们走。   好在,姐妹三人被引入门前客室后坐了刚一盏茶的工夫,里头的人便传来消息,说是太夫人请陶家三位姑娘过去。   陶云蔚松了口气,难掩喜色地转头与二妹曦月对视了一眼,后者亦是眼中含笑。   前来领路的是一个嬷嬷和三个侍女,出门乘青帷车的时候,这三个侍女便静默无声、默契十足地分别跟在了三姐妹的身侧——陶家才刚了结完事关生计的大麻烦,方能腾出精力,也敢放心付予资财,去找牙行补充人手,只是寻常帮工还好说,但这随身侍女一时半刻却不好找到合心意的,所以姐妹三人身边依然只有杏儿一人随侍,不管崔家这种安排是出   于照顾客人的惯例,又或是为了解决她们三人的尴尬,都算得上是相当周到了。   陶云蔚心知这种时候反倒不应流露拘谨、推辞之意,于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只从容唤了声杏儿:“小心拿好东西。”   杏儿了然应声,后退半步,将手中的绸布包裹又往怀里紧了紧。   陶曦月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所以她也适应地很快,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至于陶新荷就更不必说。   三人由崔家侍女服侍着上了车,一路无声地直向着园林深处而去。   走进福安堂,陶云蔚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坐于高处的人,缓步向前走去的时候,她迅速不动声色地将崔太夫人打量了一遍。   传闻中说,崔太夫人出身柳氏,娘家虽只是甲族中的四等乙姓,但祖上因有战功而被朝廷赐了世袭罔替的忠勇侯爵位,其母又是中山郡主,所以也是实打实的门庭显贵,而她自己少年时也素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名,常在蹴鞠、马毬等赛场上领头与男子一较高下。   陶云蔚此刻看她,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几分这位太夫人的“硬骨红颜”之风。   一袭檀色素衣,看着淡雅,但上面的暗纹菊花绣样却是相当精美,不同角度的光线映照下,花瓣疏密竟有不同,一看便不是出自凡家之手。头发虽然有些花白,但那张脸却紧致红润,明显是相当注重保养的;一双眉眼微微上挑着,隐隐透出几分凌厉,又让人见之便不由先心生了几分拘束。   陶云蔚收回目光,低头站定,深深福了一礼:“陶氏长女云蔚,携二妹曦月、小妹新荷,见过崔太夫人。”   崔太夫人的视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当先被一身红的陶新荷给吸引了过去,随即微微蹙眉,却没有多言,又转回来落在陶云蔚身上,平声说道:“陶大姑娘不必多礼,坐吧。”   陶云蔚收了礼,回首示意杏儿把东西呈了上来,又礼笑着说道:“太夫人,这是我家二妹用家传古方调配的‘玉颜膏’,聊表心意,还请您笑纳。”   似崔太夫人这样的出身,寻常礼物自是看不上眼,陶家也有自知之明,价值千金的东西他们又送不起,陶云蔚思来想去,觉得比起“贵重”,崔太夫人应该还是更喜欢“稀罕”。   因送礼之事陶云蔚在帖子里已经提过,所以崔太夫人也并不觉得意外,她决定见陶氏姐妹,也无非是确如陶云蔚所想的那样,她觉得陶家这个礼送得还算用心,也挺让她有兴趣。   崔太夫人此时自然不会去看这份礼物,但她却下意识地随着陶云蔚的话,将视线转向了一直静静站在长姐后侧的陶曦月身上。   杏儿是将东西先呈到陶曦月面前的,后者伸手解开绸布,将被包裹在里面的长木盒子拿出来,双手转交给了前来接礼的侍女。   “此膏虽名为‘玉颜’,但是全身可用。”陶曦月抬起脸,微微一笑,开口解说道,“太夫人若不习惯,可以先在手上试一试,每次净洗过后挑用拇指大小即可。”   崔太夫人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几息后,她看着陶曦月,语带浅笑地问道:“这是你亲手做的?”   陶曦月低眸应道:“小女技艺粗浅,还望太夫人不要介意。”   “怎么会呢,你心意难得。”崔太夫人又笑着道,“来,过来让我看看清楚是个怎样心灵手巧的孩子。”   陶曦月微感意外,不由下意识转眸朝阿姐云蔚看了一眼,后者微点了点头。   实际上这等状况下陶曦月也不可能说不过去,只是姐妹三个一同站在这里,却是她独自在崔太夫人面前得了眼,多少有些难以心安,尤其是小妹今日还尤其上心地打扮了这一番。   但这一息迟疑之后却是再也耽搁不得,陶曦月顾不上去看妹妹此时如何,   只能低头应声,迈步走了过去。   崔太夫人唤她:“不必拘谨,再近前些,抬起头来。”   陶曦月就又小小迈近两步,然后抬起眸直视了过去。   接着她就看见崔太夫人眼中一亮,竟是笑着直言道:“二娘当真是好相貌。”   陶曦月便低下头以示知礼。   “管嬷嬷,”崔太夫人吩咐道,“去让小厨备些茶点来,别让三个孩子饿着。”说完又似想起什么,和声对陶曦月道,“哦,我差点忘了,你们应该还不太习惯喝茶。”于是又转而吩咐,“还是备些酪浆来吧。”   管嬷嬷恭声应喏而去。   陶云蔚便是见识再少,也能感觉到此时自己理当“受宠若惊”,于是领着小妹与陶曦月当即施了一礼:“谢太夫人。”   “不必多礼。往后你们闲暇时也可多来我老太婆这里走动走动,”崔太夫人浅笑道,“我素来喜欢见着如花似的姑娘,也能给我这里添添生气。”   陶云蔚不料好消息来得这样快,片刻愣怔后才陡然回过了神,脸上不禁漫上喜色,又是深深礼道:“谢太夫人。”   这次崔太夫人却没有让她不必多礼,而是淡淡一笑,低头浅啜了口茶。   姐妹三人随后自然而然排序落了座,崔太夫人似是心情的确不错,主动与她们说起了家常,话题基本是围绕着陶家人进行。   待到酪浆和点心送进来的时候,崔太夫人见陶曦月先拿了一块菊花酥递给小妹,似想起什么,忽而问道:“三姑娘今年多大了?”   陶新荷准备了一个早上就等着这一刻,先前本以为没自己表现的地方了,谁知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当即也顾不上吃了,倏地站起身朝着崔太夫人福了一礼,弯了眉眼道:“回太夫人,小女上个月刚满十六。”说完还觉得忽略了陶云蔚,于是又打了个补丁道,“和我家长姐同月生辰。”   崔太夫人倒是没有在意陶云蔚哪天生辰,听了只是含笑道:“倒是与昭儿差不多大,想来你们应能玩到一处。”说完这话,竟果真转头吩咐了大侍女去请十二姑娘过来。   “三姑娘看来是个性子活泼的,恐怕久坐不惯。今日正好是儿郎们的‘骑射日’,”崔太夫人说道,“待会让昭儿领你也去看看吧。”   “骑射日?”陶新荷思绪一转,眼睛就禁不住有点发亮,“我听闻崔少卿有百步穿杨之术,崔氏儿郎当真厉害!”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便是崔太夫人,听着这话也不免唇角泛笑。   “元瑜嘛,自然是要做榜样的。”崔太夫人笑意矜持地道,“不过今日他虽然也在,但却是不下场的。”言下之意,倒似是在安慰陶新荷莫要太失望。   然而陶新荷听了这话,眼睛就更亮了。 第16章 意外   过了不多久,门外便有了通传,说是十二姑娘来了。   陶新荷一心惦记着骑射日的事,早就巴巴地盼着这位崔十二娘过来,阿姐们和崔太夫人的闲话家常她一概只敷衍地听着,此时一听人终于到了,立刻喜上眉梢地回头朝门口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湖绿色裙衫,模样秀丽的少女自厅外而入,款款行至正前,向着崔太夫人盈盈福了一礼:“鸣昭拜见祖母。”   陶新荷见了这与自己年龄相若,却举手抬足间都透着矜贵之气的崔十二娘,对比之下不禁暗暗有些感叹,估摸着自己今天这个表现确然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只是崔太夫人对孙女的态度却也并不怎么亲热,平平颔首算是应了对方的礼,连唇角边的弧度都没有多增一分,完全没有陶新荷以为和印象中的那样祖孙相见其乐融融的景象。   只见崔太夫人回应完对方之后便径自说道:“这是你陶家的三位姐姐,一一见过吧。”   崔十二娘恭声应是,转身顺次和陶氏姐妹见了礼。   崔太夫人也没有多留人坐一会儿的意思,跟着便嘱咐了让她领着陶新荷去叠风坡那边看热闹,崔十二娘一概即时应了下来。   陶新荷与自家阿姐眼神交流完之后,便拜别了崔太夫人,带上杏儿和崔家安排的侍女随着崔十二娘出了门。   两人从福安堂出来,便又坐上了青帷油车,侍女婆子们仍是步行随侍在侧,车内只有陶新荷和崔十二娘大眼瞪小眼——准确来说,只有陶新荷睁了双眼睛盯着人家看,后者始终是低眉垂目,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或许是陶新荷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实在让人难以不去在意,片刻后,崔十二娘被她看得不由微红了面颊,略有不安地问道:“陶三姐姐这样看着我,可是因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陶新荷乐呵呵地摆摆手,说道,“我就是觉得你同崔少卿的眉眼长得有些像。”   崔十二娘显见地略松了口气,随即也笑道:“他是我嫡兄,自然多少有相似。”   陶新荷恍然,顿时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亲切感,话也越发地多了起来,崔十二娘起初仅是礼貌回应,后来听对方讲起陶家一路南迁而来的见闻,还有和霍家那段公案时,到底是被勾起了好奇心,渐渐听得来了兴趣,不知不觉便消减了起初的那份陌生拘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隐隐随风飘来阵阵喝彩声,陶新荷当即撩了窗帘往外看去,只见远处一片人海中有七色旌旗飞扬,似是正在分队比赛,她激动之余暗暗盘算着待会要如何显得不动声色,自然地“巧遇”并未下场的崔湛,面对面同他道个谢。   只是念头才刚起,车却停了。   陶新荷心里在想事情,一时没有顾及,下意识就要掀门帘问是怎么回事,却突然被崔十二娘眼疾手快地给抓住了。   她愕然回眸,正撞上对方略显紧张地在冲自己摇头:“若让嬷嬷看见,是要受训斥的。”   崔家人训斥的自然不会是陶新荷。   崔十二娘话音刚落,帘子便从外面被挑了起来,只见嬷嬷正低首恭声道:“两位姑娘可以下来了。”   随后被服侍着下了车的陶新荷一脸无语。   她长这么大,集会热闹之类的也看了不少,却从未有如今日在崔园这份体验:眼下座椅、茶席甚至是凉棚什么的倒是都一应俱全,更有清风徐徐送香而来,料想安坐于此处应是相当惬意——倘若那热闹之地离她们不是那么远的话。   陶新荷不由转头看了眼崔十二娘,后者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回道:“这里既能看得见坡下赛场,又可避免场上冲撞失礼之处,是外家女眷的观景台。”   可连个人脸都看不清,更遑论场上的精彩细节了,这看着还有什么意思?更别说想要   “偶遇”崔少卿。   陶新荷心中想着,不免有些悻悻。   她并不想在这里被一堆人围着傻呆呆地端坐着,顿时对“看热闹”这件事难得地失去了一回兴趣,左右张望了圈,索性对崔十二娘道:“我大概是先前车上坐久了有些腰酸背痛,不如我们循着田间大路先随意走走吧?我瞧着那边坡上的杏花倒是开得不错。”   崔十二娘本就是来陪客的,对方既这样说了,且又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她也就点点头爽快地应了。   两个人便转而结伴朝着田间走去,一众侍女、婆子又不远不近地随在后头。   陶新荷边走边与崔十二娘叙着话:“……去年我们还在北城的时候,阿爹带我们去看灯会,那些胡姬穿着挂了彩珠的裙子在火焰底下跳舞,可好看了。”   崔十二娘从小生长在南边,从未见过胡人,更不能去想象陶新荷口中说的那些胡姬是如何的好看,只是一惊之后又一讶,不由问道:“那些胡人跳的舞与我们一样么?”   “不一样。”陶新荷想了想,说道,“咱们的优雅,她们的嘛,热情。对,热情!”她见崔十二娘一副难以想象、茫然思索的样子,便轻旋着步子,边回身略作演示,边解释道,“大概就是这样的步法。”   步履轻盈,裙角亦翩跹。   身后突然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陶新荷听见动静,正要转头循声去看,一声高喝却随之传来:“昭儿让开!”   陶新荷瞬间认出了这个声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转过了头,果然见到一身霜色的崔湛正骑着那匹高头白马朝着她们的方向疾驰而来,他旁边似乎还有几骑,但她无暇去看。   就在她朝崔湛方向望去的同时,看见兄长在对自己示警的崔十二娘也转头朝相反的方向望了过去,随即脸色大变。   田间一头牛似是发了狂,拖拽着尚挂在身上的农具,正朝她们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   察觉到这一突变的崔氏家仆们纷纷惊喊着,在飞快判断出这不是他们赤手空拳能阻止的局面后,便立刻护卫着主家后退逃命,只是关键时候总有亲疏之别,场面一乱,陶新荷自然而然地便被忽略了。   起初跟着她的那个崔家侍女还和杏儿一起护着她躲避,后来发现那头牛竟像是直冲着陶新荷一个人来的,那侍女难免就慌了神,跑着跑着就绊了一跤,接着就顺势往旁边一滚地“平安”掉了队。   陶新荷这会也已经意识到了那头疯牛是瞅准了自己,耳边风呼呼夹杂着崔十二娘等人的声音在喊让她小心,她心里竟还能抽个空绝望地想:我小心没用,得它长心啊!   她只能着急中顺手把杏儿往旁边一推,免了对方被自己拖累之余却是连句话都没顾得上吩咐。   脚下突地一陷。   陶新荷难以控制地身子一歪,等到整个人跌坐下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慌不择路地跑进了田地里。   完了。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当下抬起手臂挡住脸,翻了个身为自己做了个最后挣扎的姿势——希望完的体体面面,莫要毁容。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将她兜头给罩住了。   很宽,很大,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清风暖阳的淡淡香气。   陶新荷倏地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她下意识想把盖在自己头上的东西拿下来,又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上肯定满是泥土,于是只好一动不动。   眼睛看不见,听觉便会尤其清晰,她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嘈杂,耳边又只余微微风声。   有人随即从什么方向奔了过来,脚下啪嗒嗒深深浅浅地踩着湿泥,一开口便是懊恼中带了几分哀嚎:“哎呀呀,崔少卿,这……小的真不知这头牛怎么会突然发了狂,   这……”   “行了,既没出什么事,你把牛牵下去吧,以后小心些。”   崔湛平静无波的声音淡淡自她身前近处传来,陶新荷心头不禁微微一顿。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又听见杏儿急喊着“三姑娘”匆匆跑了过来,随着喊声近前,罩在她头上的布料也被人给拉了下来。   陶新荷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然后她定了定眸,看见了就站在杏儿身后两步远的崔湛。   他身上的罩衫已经不见了,他站在那里,也正在看她,似乎是在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陶新荷心底忽然情不自禁地油然而生了一种喜悦,一种见到他就想笑的喜悦,所以她想也没有想,抬手朝他伸出两根湿漉漉泥乎乎的手指,弯了眉眼说道:“崔少卿,你救了我两次。”   崔湛看着她,忽然微微一愣。 第17章 脸面   陶氏三姐妹回到家,听到消息后跑在最前面来接迎的小弟伯珪乍一见自家三姐,立时疑惑地“咦”了一声:“三姐,你怎么出去一趟还换了身衣服?”边说还边凑上来拉着袖子打量道,“瞧着料子和刺绣就挺贵,是崔太夫人送你的?怎么长姐和二姐没有?”又惊讶道,“该不会她老人家真看上了你这个红包了吧?”   他好奇心驱使下似连珠炮般一句接一句,全然没发现陶新荷的脸越来越红。   她“啪”地拍掉了他的手,肃然道:“关你什么事?太夫人看我年纪小,照顾照顾不行啊?”   陶伯珪和她打打闹闹这么多年,自也是相当了解自家这个小阿姐的性情,当下便看出了陶新荷的色厉内荏,旋即意识到在崔园里应是发生过一场好戏,又兴致勃勃地转了头去问陶云蔚和陶曦月:“三姐她在崔家丢什么人了?”   陶新荷一脸无语。   两个姐姐浅笑了笑还没说话,陶伯珪已发现她一张脸涨得通红,顿时更惊讶了:“你竟没有来揍我,看来果然丢了大人!”   陶新荷欲哭无泪。   她也是事后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丢了人的。   当时崔湛救下她之后,她本来根本就没有在意自己被一头疯牛追得这般狼狈——尤其是在他面前狼狈了一回的现状,毕竟能够“偶遇”他这件事是相当令人欢喜的,欢喜到她也没什么空去生那头牛的气。   只是崔十二娘却对她表现出了小姐妹间应有的关心,上来便心有余悸地对崔湛说道:“阿兄,不如将那头疯牛远远弄走吧,万一下回它又突然冲着行人发疯可怎么办?”   然后陶新荷就发现崔湛似乎往她这里看了一眼,然后才说道:“不会的,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呢?”崔十二娘一贯婉柔的语气里也不禁染上了些急色,“你看它把陶家姐姐都吓成了这样,若是让祖母知道,也要责怪我照顾不周的。”   陶新荷立刻安慰她道:“没事的,我这人胆儿大,只怕疼不怕吓。”   崔十二娘神色依然未舒。   “下次尽量不要穿红衣到这边来,”崔湛忽然语声平淡地开了口,“若遇耕牛劳作,更勿回袖旋裙引它野性。”   他说这话时虽是向着崔十二娘,看上去就像是仅在叮嘱自己妹妹,但在场的人谁不知道今天穿得像红包的是谁?随着崔十二娘等人恍然间下意识投来的视线,后知后觉的陶新荷顿时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尴尬席卷笼罩,石化了。   后来的事她就不太想提了,毕竟对一个满心都是懊恼的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陶新荷郁闷地回了房间,迎面与父兄错身而过的时候她都没给眼神搭理。   陶从瑞不免担心,问长女:“你们在崔家没什么事吧?”他瞧着三个女儿出去这么久才回来,小的那个又十分不开心的样子,一时之间竟拿不准自己将要听到的消息好还是不好。   “阿爹放心,没有什么事,一切都很顺利。”为免父亲担心,陶云蔚自然是把三娘那段插曲能省就省了,只简单地道,“只是三娘今日和崔家十二姑娘外出观景的时候不慎失足弄脏了衣裳,两人年纪相若,她难免自觉比人少了些稳重,所以有些闷闷,回头自己过去了就好。”   陶从瑞这才松了口气。   陶伯璋就问起她们和崔太夫人见面的事。   “要说这个,咱们二娘可是立了头功。”陶云蔚笑着拉了陶曦月近前,三言两语将她们今日献礼的事说了,玉颜膏是二娘制的,崔太夫人喜欢如花的晚辈,也显见是因为二娘这出挑的相貌得了她的眼缘。   否则哪里能得来那句看似闲话家常般的承诺?   陶曦月自己也没想到崔太夫人会瞧上她:“可能今日正好崔太夫人心情不错吧,我看她精神颇足的样子。”   “崔太夫人还说让我们浴佛节那天一起去大慈悲寺观浴佛仪式。”陶云蔚说到这个,眼神也不禁有些发亮,“到时候,咱们家就算是真正在南朝扎下根来了。”   其他人也很高兴,但因有陆家的经历在前,陶伯璋还是多少有些担心地道:“眼看离浴佛节也只有不到十天了,若崔太夫人这几天忘了派人来送帖子,我们要不要去问一问?”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陶云蔚却听得明白,犹豫了片刻后,她平静而坚定地说道:“若是帖子没来,我们直接去便是。我看崔太夫人应是个极重规矩和脸面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崔家难道还能说我们不是应邀而来?咱们家可是才刚刚为崔氏闹了一场。”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然而事实证明,有心和无心的区别还是相当明显的,第二天上午,崔园那边就派人来送了正式的帖子,以崔十二娘的名义邀请陶家三姐妹浴佛节那天同往大慈悲寺观礼。   这个帖子下得颇为讲究。   以女眷之名相邀,看似没有陶家的男人们什么事,但这其实才算是正常。毕竟男人之间的交往和女眷间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牵扯实在太多,像崔氏这样的人家,也不可能贸贸然地起用、抬举陶家人。   这个邀约实在算得上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于是到了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姐妹三人一大早便乘上马车去了金陵城。   因她们到的太早,大慈悲寺的寺门都还没有开,但即便如此,山门前也已经是排了一溜的车队在等候,陶云蔚不免暗暗有些诧异。   陶新荷起得太早,一直都有些犯困,这会子揉了揉眼睛发现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又见山路边有小贩支着摊子在卖早饭,便忍不住闹了馋虫,于是嘱咐杏儿去给自己买一碗酒酿圆子回来。   陶云蔚就吩咐杏儿顺便去打听下那些马车的事。   没过多久,杏儿转了身回来禀报道:“……说是南朝士族那些夫人、娘子们每年浴佛节的时候都会带一两家外眷来观礼,这些估计都是和我们陶家一样的。”   陶曦月了然地道:“看来这是南朝士族圈内的惯例。”   若是来了新人,有愿意出面支持的,今日便带着来;若是只有旧人,那便是个一年一度竞争亲疏远近的日子。哪家人出现在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跟在谁的身边。   陶云蔚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站在车窗外的杏儿忽然低低报了一声:“姑娘,马家的车也来了。”   她话音刚落,陶云蔚也已经听到了那从后而来的滚滚车轮声,越来越近,然后从她们的车旁经过,似乎靠向了另一侧。   杏儿既然能认出马家人,马家的下人自然也能认出她们。   “既然碰见了,还是要去打个招呼。”陶云蔚转头对陶曦月道,“我们两个去吧。”   陶曦月颔首,随着她一道下了车。   姐妹两个朝着对面走过去的时候,王大娘子那位随侍在旁的心腹嬷嬷显见地怔了一怔,然后回过神来迅速靠在窗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陶云蔚款步走到近前时,那面帘子也被王大娘子给挑了起来。   “原来是陶家大姑娘和二姑娘。”王大娘子含了笑道,“你们也来了。”又似左右略张望了一番,问道,“怎不见你们父兄?”   陶云蔚微微回笑道:“今日我们姐妹三个是应了崔姑娘的邀。”   王大娘子怔了怔,须臾,才勉笑着道:“哦,我们也在等陆夫人。”   陶云蔚点点头,还没说什么,车厢里却突然传来了不知谁发出的一声轻笑。   她眉间一蹙,到嘴的和平话瞬间咽了回去,脸上笑地从容:“那真是巧了,云蔚一直未有机会得见陆夫人真容,没想到今日却是托了大娘子的福。”   王大娘子哪里听不出对方这是在暗讽马家为了巴结陆氏弃信于陶家,羞恼之余不由涨红了耳根子,脸色也难以控制地垮了下去,开口时语气也不免硬邦邦:“陆夫人是长辈,你们到底是崔家姑娘邀约而来,恐怕不便。”   这意思便是在说陶家资格还不够,同那声轻笑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云蔚其实并不想与她作口舌之争,先前那句话出口也纯粹是出于“虽然不想挑事,但也不想被人看怂”的目的,但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够了,至于以后的事自然还要看以后,所以此刻王大娘子这么说了,她也并不见恼色,只是浅笑着颔首道:“大娘子说的是,我们也还是听崔家长辈安排的好。”   言下之意便是说崔家还有比陆夫人更高辈分的“长辈”。   招呼打到这里也就够了,陶云蔚接着正要告辞,就在这时,后头山道上又传来了驰马声,众人循声回头望去,只见有两个穿着相同服饰的男子正骑着马从山下奔来。   陶云蔚从王大娘子的反应来看,就知道这是淮阳陆氏的家仆。   她原本也打算回避,但那两人到了山门之后也没有进来,就那么驻马停在了那里,似乎是在守着等什么人。   这也不像是在等陆夫人啊。陶云蔚心中也不禁生起了几分好奇,转头和二妹曦月对视了一眼,对方也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相比之下马家的人倒是积极很多,王大娘子当先打头,其他随行来的女眷都已经从车上走了下来,其中便有和王大娘子同乘一车的于氏。   难怪那声笑这么熟悉。陶云蔚心中腹诽。   便是在此时,从山道的另一头——也就是山上寺庙所在的方向又传来了马蹄声,或是因来的人都步履匆匆生怕错过什么,这个略显悠闲、散漫的步调竟是尤其的特别。   山间天色微白,一抹玄青色的身影随着那缓缓的马蹄声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陶云蔚不觉微微一愣。   守在山门前的那两人立刻驱马迎了上去,于是相向而行的两队人马在陶云蔚等人前方不远碰了个面对面。   “三老爷。”前来堵人的其中一个陆氏家仆跳下马便拱手恭声道,“宗主请您去宣阳门。”   马家众人闻言,难掩诧异地纷纷抬眸朝这位耳闻已久的天下第一名士望了过去。   只见陆玄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的陆氏家仆,须臾,眉梢轻挑,视线微转,落在了一旁,弯唇笑道:“陶大姑娘,这么巧?”   陶云蔚万万不料他会突然当众跟自己打招呼,几乎是瞬间,她就感觉到了周围的数道目光又转而投到了自己身上。   她措手不及之余也实在抽不出空闲来猜陆玄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冲着他行了个礼,面上平静地道:“见过陆三老爷。”   然后她就看见陆玄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不知怎地,她觉得他像是在笑话她能装。   她想到上次茶楼里的事,又不免心下忿忿。   谁知陆玄却是人模人样地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兄长可还好?”   陶云蔚怔住了。   陶曦月见状,当即代回了一礼,说道:“谢三老爷关心,兄长的伤好得已差不多了。”   陆玄是什么人?能让他驻步相询的,即便不说是什么难得的人才,那也必定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这摆明了就是在给他们陶家脸面啊!有了他这一句,她们还用得着在意马家怎么做,陆夫人之后如何引导么?   陶云蔚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一时有些发怔。   陆玄就“嗯”了一声,随即便打马径直走了,一如先前来时那样漫漫随意,只是从头至尾连个眼风都没往已经摆好阵势的马家人那边扫一下。   直到人已经出了山门渐渐远去,陶云蔚仍站在原地克制着心底起伏。   “……大娘,”身后传来王大娘子犹豫中带着几分亲和的声音,“你们,与陆三老爷相识?”   陶云蔚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但笑不语地示了一礼,转身与陶曦月回了车上。 第18章 浴佛   之后陶氏姐妹又在车里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辰时将近,守在车外的杏儿才突然难掩激动地低低喊了一句:“姑娘,好像来了!”   临坐在窗前的陶云蔚闻言当即轻撩帘角,还未来得及侧耳仔细听去,便已隐隐嗅到了一阵随风飘来的香气,逐渐由淡转浓。   车里的陶新荷揉了揉鼻子,用自己有限的见识判断道:“这香闻起来就很贵,肯定不是陆便是崔。”   香车盈街,她们以前在北朝也没有少见,与其说这是焚香之俗的延展,倒不如说是那些勋贵世家彰显自己身份地位的方式。未见其车,先闻其香,然后路人纷纷便知来者是谁,该避让的避让,该艳羡的艳羡,总之,是为了“特别”。   也因着这个原因,所以能够用得起“香车”的人家是绝不可能“撞香”的,每一个香方都是请专人调制,价值多少不好说,但绝对,也必须是世无其二的香品。   陶新荷这边话音刚落,那头马家的车上就有了动静,陶云蔚见状便轻“嗯”了一声,说道:“看来是陆氏女眷先到了。”   片刻后,一列车马出现在了山门前,当先的那辆马车纹饰精美,檀木门前的两角檐下各挂着枚镂空雕花的银球香囊,正于风间隐隐萦绕着丝烟,其余车驾则按序随行在后,沿着大道中间一路款款驶来。   经过等候在此的马氏众人时,陆家的马车也并未停留,陶云蔚只是见到有侍女特意落后几步走过去对那边说了句什么,随后就见王大娘子等人静候在原地,直到陆氏车队从眼前过去,才起步尾随而上。   之后又有几家车马缀在后头跟了上去,显然都是冲着陆家来的。   陶云蔚也不着急,静等着风中香味淡去。   一直到“陆香”终于变得微不可闻,山门外才终于又传来了动静,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阵全新的香味也随风飘了过来。   陶云蔚立刻领着两个妹子起身下去,于车前候定。   “阿姐,你怎么肯定这来的就是崔家?”陶新荷觉得挺好奇。   “崔氏到底是南朝本土第一世家,怎可能一再让于人后。”陶云蔚远目道,“加上今日崔太夫人也要来,其他家也应得礼让着。”   “还有这香,”一旁的陶曦月也道,“同那日在福安堂闻见的系出一脉,气味沉郁,想必是崔太夫人心悦的类型。”   陶新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满足地道:“有你们在,我果然只需做只米虫。”   陶云蔚和陶曦月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不出所料,来的这列车马队伍正是崔氏。只让陶云蔚等人有些意外的是,崔太夫人经过她们时虽也未停步,但却遣了大侍女莲追过来,后者行至陶云蔚三人面前盈盈一礼,语气波平如板地恭声说了句:“太夫人说让三位姑娘跟在十二姑娘的马车后面。”言罢还特意留了个小侍女给她们引路,以便认清车驾。   陶云蔚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崔太夫人这番安排是看中了自家三妹与崔十二娘之间的情谊——再说也谈不上有什么贵重的情谊。但很显然,比起王大娘子她们在陆夫人面前的寻常待遇,崔太夫人这摆明了是要当着众人面给她们陶氏女长脸。   莫非是为了以此向他人表明崔氏对待“有功投效之人”的回护?   可若是如此,又何必一开始只想着与陶家做一锤子买卖呢?陶云蔚有些想不通,但眼下这短短片刻也不容她去细想,想着反正长脸总比丢脸好,她也就从善如流了。   于是姐妹三人很快转身回车入座,在崔家侍女的指引下,从容寻到崔十二娘所在的位置,汇入大部车流,一路径直驶入了大慈悲寺专供贵人车驾进出的侧门,同那连接着长长山梯石阶的寺院正门不同,这条路可谓前所未有的平坦,同陶云蔚当初在北朝时听闻的差不多,都是一样畅通无阻地直通到了寺院广场。   女眷们在车厢内整顿停当后,相继步履款款地走了下来。   崔十二娘乍见陶新荷,眼中便明显流露出了两分亲切之色,随后与陶家三姐妹见过礼,又问候陶新荷道:“陶三姐姐近日可好?”   陶新荷知道人家这是委婉地在关心她被牛吓到了的事,便也回以亲切一笑:“谢十二姑娘关心,我都好着,你也还好吧?”   崔十二娘刚要说话,身边的嬷嬷就提醒道:“姑娘,太夫人和夫人都已出来了。”   崔十二娘立时收敛了神色,打住尚未出口的寒暄话,邀了陶氏姐妹一道过去。   而经由崔十二娘的指引,陶云蔚三人于今日也正式见到了崔家除崔太夫人外其他有身份的女眷。   似今日这种场合,一般家里规矩松些的,妾室也会随行在侧,特别是在北朝,她们早就见怪不怪。但很显然,建安崔氏不是这样的人家,所以陶云蔚连问都没问崔十二娘的生母是哪位——当然,她也无需去问。   比如那日家中会见,崔太夫人今天的装扮就显得颇为隆重惹眼了,光是头上那顶莲花冠便足以吸引目光,只看工艺就知非凡品。而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贵妇身着细简裙,头戴珊瑚翘,面相端淑中透着几分庄严,陶云蔚直觉她便是崔氏宗妇。   果然,崔十二娘便介绍说那位就是她的嫡母,崔夫人。   陶云蔚等人上前去一一见过了礼。   崔太夫人笑着唤了陶曦月近前,转头对儿媳崔夫人说道:“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陶二娘,瞧瞧,可是个天生玉琢的人儿?”   崔夫人的目光亦落在陶曦月身上,端雅的眉目间随之微微浮起几分客气的浅笑来,略略低眸垂首,似是认同婆母的话,但却并未开口说什么。   崔太夫人似乎也已习惯了身边人只需默然附和的反应,于是径自又道:“正好有桩事同你说。前日我用那玉颜膏擦手时被宜阳郡主给瞧见了,她颇感兴趣,你便再制一盒,过几日亲送去安宁郡公府上吧。”   她这话说的语气寻常,旁边人也无甚面色波澜,然而字字句句落在陶家姐妹耳中,都是猝不及防的受宠若惊。   陶云蔚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朝着自己二妹点了点头,陶曦月暗抚了抚心中忐忑,盈盈礼回了声喏。   之后便再没多说什么,众人随在崔太夫人婆媳身后,静默有序地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行去。   陶新荷觉得奇怪,低声问旁边的崔十二娘:“怎不见你其他姐妹上来说话?”虽说是来观礼,可到底是节庆,在她看来这就是出门游玩,哪有游玩不玩乐的?这也太冷清无趣了!   崔十二娘先是看了眼走在侧后方的嬷嬷,然后才微微倾首来低低回她:“祖母素不喜行路无矩,女子在外,沉稳端庄为要,说话自有说话的时候。”言罢,又忍不住用更低的声音补了句,“就算是祖母最喜欢的五叔母,在外时也得收敛巧舌。”   陶新荷听着来了劲,当即问道:“你不喜欢你这位五叔母?”   崔十二娘面色一红,似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于是忙摇了摇头,随即闭口不再言语。   陶云蔚与陶曦月稍落在后面并排走着,此时亦正在低声私语,后者道:“阿姐,你说崔太夫人要我亲自去郡公府上送膏,会不会是在试探咱们家的忠心?”   看她们是不是急功近利,三心二意。   陶云蔚道:“莫管她意图如何,左右你这趟差是替崔太夫人办的,宜阳郡主便是要记功也会先记着她,你办好了差事,崔太夫人也自会记得你这份功劳。咱们家左右是不会亏,你切不必多想,无论对象是谁,平常行事便是——原本这就是你的长项。”   陶曦月点点头:“那这膏我既不好制得太慢,却也不好制得太快了。”   陶云蔚了然笑道:“你说得是。”   待行至殿后茶室,果然毫不意外地遇上了先到一步的陆氏女眷们。   陶云蔚终于见到了那位陆夫人——她不免暗下有几分感慨,觉得心中闪过的这“终于”二字,也是颇得这些日子经历的精髓了。   她不由朝陆夫人注目看去。   或许是贵妇们大多保养得宜,陶云蔚也看不真切对方的年纪,只觉得一股与崔太夫人等人板正端肃的气质截然不同的柔和温婉扑面而来,一身萱草色配绣琉璃蓝底金缠枝牡丹纹的衣裙穿在她身上,明媚华贵又不失温柔稳重,云髻上压着玉珑璁、簪了金爵钗,虽不似崔太夫人的莲花冠隆重惹眼,但也丝毫不输那份精致贵气,可见是专针对这位“老辈子”做的设计。   然后陶云蔚就发现陆夫人也在看她们,虽然很快、很短,几乎难以察觉,但她还是知道,对方注意到了她们姐妹的存在。   两边家族最高位分的女眷见过礼,崔家人这边便要按序落座,陶云蔚早就注意到马氏女眷等人都坐在陆家人的后排及末尾,便正想着也退到后面去,就听见崔太夫人状似寻常地吩咐崔十二娘道:“你陶家姐姐尚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你多照顾着些。”   言下之意竟是仍让她们与十二娘待在一处。   这回不止陶云蔚感到愕然,她发现对面除了陆夫人,其他都或多或少带了些诧异之色朝她们打望来,尤其是王大娘子等人,尤以于五娘子脸色最为不佳。   姐妹三人就这么在第一排靠前的位置落了座。   之后陶云蔚又依次见到了康陵江氏、扶风林氏、安岳周氏等数家甲姓士族女眷,其中以康陵江氏身份最贵,与建安崔氏一样都是华腴世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隐觉得江夫人今天似略有些拘谨——虽然她并不知这位平时是什么样。   至于其他同样依附而来的小姓士族则不必细提。   因浴佛礼尚未开始,一众士家女眷便都聚集在后殿茶室内品茗叙话,这种场合陶家姐妹自然是只能做听众,陶云蔚正端着茶盏在润口,忽然只觉手肘被身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一冲,当即猝不及防地失了衡,将茶水泼在了裙面上。   瓷器摇晃碰撞的声音霎时间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饶是陶云蔚也不由倏地红了耳根。   她也不可能去责怪送茶的沙弥不小心,只得迅速站起向崔太夫人等人道了声歉,然后问明偏室位置,由杏儿服侍着去换了准备好的复裙。   刚换好衣服出来没走几步,她就见一容貌明丽的年轻女子朝自己行来。   “请问可是汝南陶氏家的大姑娘?”对方见了她也没有施礼,话语做派都十分随意。   陶云蔚看她不像是士家女眷,便问道:“女郎是哪位?”   “区区贱名,陶大姑娘不必在意。”女子笑道,“我只是来替家君送个信——小国舅请姑娘观完礼后前去沧浪园中说话。”   陶云蔚起先还没反应过来,茫然了两息,方陡然意识到小国舅这三个字指的是谁。   ——陆玄? 第19章 国舅   此后陶云蔚便一直颇为心神不宁。   沧浪园其实离大慈悲寺并不近,乘车过去估摸得小半个时辰,那是一处对公众开放的皇家园林,位处金陵内城,倒非是什么偏僻地。但她不知陆玄为何要见自己,甚至不太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邀约,然而想到那日在丹阳县衙外他倒也的确曾做过这样的事,又觉得大约果真是他欲邀见自己。   她半信半疑间不觉因此纠结了多时,连带观看浴佛仪式时也是心眼不一,根本没将面前风景看进去,好在其他人也不曾关注她,陶新荷与崔十二娘在一处交头接耳,而向来心思细腻的陶曦月这会子也早就被崔太夫人叫去了身边陪侍。   陶云蔚看着眼前一片锦绣簇拥、繁华闹热的情景,心念忽而微动。   她上前唤了陶新荷一声,说道:“待会仪式完了你随十二姑娘先走,二娘那边若是找我,就说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去香药店里配些丸子,晚些便来与大家会合。”   照安排,士家女眷们在大慈悲寺观完礼后就会转去寺院园林中聚宴,吃一桌精致的素席,品一壶上好的香茶,再聊聊闲话、做做雅事,该引见的引见,该表现的表现,如此便算是完完整整过了这个浴佛节。   陶新荷看长姐说话时的神情就知她是私下里有些事要去处理,自己也不好当面问,且出于对陶云蔚盲目的信任,她觉得自己也不必去费那个“智慧”瞎添乱,于是点点头道:“阿姐放心,我晓得怎么说。”   陶云蔚知道她虽纯但精,也不多虑,于是趁着仪式收尾时的空档便寻机退走了。   她带着杏儿坐上马车,朝着金陵城内行去,也不急着往沧浪园的方向走,而是先果真找了家看起来门脸颇大的香药铺子,下车后吩咐薛瑶在原地等候,随即领了杏儿进去,一面佯装买药丸,一面暗暗吩咐侍女找人去帮忙另赁了辆马车过来。   杏儿不明她何故这般周折,还平白花了笔钱去租坐车行的马车,陶云蔚只说了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料待到了沧浪园外,主仆二人却又被外头的守卫给拦下,陶云蔚这才知道原来这座皇家园林虽说是也对百姓开放,但却是要收钱的,一人一贯。   她不由捏了把腰间夹囊,暗恨自己出门没多带些钱——嗯?不对!她想,应是怪陆简之此人饱汉不知饿汉饥,偏选这么个地方见面,选了就选了,也不说把通行之事给她搞定,她又不欠他的,凭甚白白花那两贯钱就为了进去听他说些都不知道有没有用的闲话?   她气闷之余当即转身就要走。   杏儿跟在她身后还没来得及收回瞠目之色,却又突见自家大姑娘蓦地停下了脚步,于是匆忙站定,小心翼翼唤了声:“姑娘?”   她隐约听见陶云蔚咬牙说了句“若当真是无用的闲话,便给本姑娘把钱还回来”,然后就见对方又毫无预兆地一个旋步回身重新走了过去。   “呐,”陶云蔚抬手拔下发间的玳瑁梳递了过去,照着崔太夫人不苟言笑的样子将架子高高端起道,“我来的匆忙,不巧落了钱囊,待会使人给你们送出来,这梳子暂且替我保管好,若磕了损伤出来,却不是一贯钱能抵得的。”   因今日场合至关重要,她们三姐妹今日出门,每个都花了极致的心思去打扮,用的首饰即便不多,却也是最贵重的,譬如她这把玳瑁梳,便是母亲的嫁妆之一。   只是这种情况下她却不好再把杏儿也带进去,只得吩咐对方暂时留在外面等候,想着待会定要让陆玄把侍女给自己放进来,又叮嘱道:“若我半个时辰后还没出来,你就回去找二姑娘,就说我被陆家的人从香药铺子里给劫走了。”   杏儿目瞪口呆。   陶云蔚就这么昂首款步,淡定地走了进去。   刚进了园子没多远,她便看见之前在大慈悲寺见到的那个无名女郎又出现在了眼前,这回对方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着劲装的护卫,陶云蔚眼见于此,一直悬着的心立刻放下了一半。   倒不是说她对那女子有什么莫名的信任,只是这两个护卫器宇轩昂,一看便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养得出来的,她见识虽少,却也知道这排场还算得上正经且讲究。   只让她有些许疑惑的是,这隐隐不太像是陆玄的做派。   但她也不觉得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这种地方、摆出这种阵仗来冒充当朝小国舅,所以这念头不过在心里转了一转,便自然地被已来到近前的对方三人给打断了。   随即陶云蔚发现眼前这前来接迎自己的女子此时已换了一身打扮,白纱红衣衬着条石榴裙,比起先前在大慈悲寺所见时更为明丽,却也多了些轻挑。   她看着对方微露的胸襟,不由皱了皱眉。   似是因换了环境的缘故,那女子比起之前在寺中也更为热情,笑着上前来打过招呼,便走到陶云蔚身边,引着路朝西北方向的广湖边行去。   陶云蔚与她走得近,这时便阵阵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腻香气,想到陆玄那个清逸却不羁的模样,默然半晌,想开口问两句,又觉得自己有病,到底是一路闭着嘴没有言语。   不知不觉一行人便走到了一丛花草地外,里头一群男男女女若隐若现的说笑声让陶云蔚不由自主地慢慢停下了脚步,她不由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后者解语花似地笑着回答道:“前面便是飞流亭了。”   也就是说那就是目的地。   陶云蔚忍着心头疑惑又往前走了一段,那花草丛中的欢声笑语也越来越清晰,她不禁有些愕然,陆玄要见她竟然是这么个场合么?当着其他一起来野炊的友人的面,他能对她说些啥?   这念头将将升起还未来得及落下,那丛中就忽然传来一声高声娇喝:“哪有您这般欺负人的,奴却是不干了!”   话音落下,还不等陶云蔚反应过来,就见不远处长草一分,随即奔出来了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说是衣衫不整都太过含蓄,这女子身上竟是只穿着亵裤、缠弦,且那缠弦已近是半褪,几乎快要成了块废物。   陶云蔚震愣在了原地。   那女子显然不过是玩了把娇嗔,这片刻工夫连三步都没跑出来,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回去倒在了地上,又落入了怀中。   陶云蔚顺着她的动作,视线茫然地落在了那个半卧在茵褥上,此时亦是袒胸露怀的男子身上,几乎是同时,他眼尾轻撇,目光也不偏不倚地投向了她——还不耽误他一边抬手抽了怀中女子那半落未落的遮蔽。   陶云蔚转身撒腿就跑。   而也就是在她转身跑掉的时候,那声稍慢了一步的“抓回来”也正冷冷清清地落在了身后。   因她这一跑委实突然,或许连对方都没想到她竟连个疑问和忐忑问候的过场都没有,追兵也就落后了一截。   好在大概是知道这种事也上不得台面,所以前来追陶云蔚的也不过就是先前那两个护卫,她也不管那么多,慌乱中只知凭本能行事,朝着湖心上那些挂着纱帘的水榭跑去。   跑至近处,忽见其中一座帘上隐约有人影晃动,陶云蔚忙收敛了些气息,转为快走,冲着那处一头便扎了进去。   几乎是在她掀帘扎进去的同时,里面也有一人正要出来,两人险些对撞上,陶云蔚顾不得多余礼节,匆匆一抬头开口正要说话,却在看清眼前人时不由忽地一愣。   陆玄乍看见她,不禁“咦”了一声,旋即笑道:“这不是陶家小友么?你怎么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陶云蔚似出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中明显透着戒备。   陆玄微怔。   恰此时,那两个护卫也已追了过来,其中一个或是恼得狠了,开口便喝道:“大胆陶氏女,国……”话还没说完就突地看见她面前站着个身穿青纱道袍,腰佩长剑的男子,后面的话顿时哽在了喉头。   陆玄撇眸,凉凉朝那两人看了过去。 第20章 池鱼   那两个原本满脸厉色的护卫顿时一滞,随即低首敛气,恭敬地抬手一礼,唤道:“见过一闲先生。”   陆玄号一闲。   “今日园中博古雅集,”他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二位也有兴趣?”   此时已略定下心神的陶云蔚闻言,下意识转头朝他身后看去,方后知后觉发现水榭中竟或站或坐地聚集着好几十人,一眼看去,个个都是士家子弟风貌。而从人们此时也已停下了正在收拾几案上那些金石铜器、琴棋字画的动作,随着家主的目光齐齐注视着这边。   陆玄那句半笑而出的话将将落毕,水榭中立时有人不客气地笑了出来,甚至有人开口笑讽道:“先生莫要为难这些累家了,只怕他们连鼎有几条腿都不晓得,问便是只知公鸡会打鸣,母鸡会下蛋。”   众人哈哈大笑。   那两个护卫的脸不知何时已涨得通红,陆玄也不说什么,就那么似笑未笑地淡淡看着他们,眼神里仿佛明明白白写着“还杵着?”三个字。   两个人噎了半晌,其中一个方硬着头皮又对着陆玄礼道:“卑人等无意叨扰诸君雅会,还请先生见谅,只是这位女郎先前冲撞了楼起部,余等需得请她过去问话。”   他说出“楼起部”三个字时,水榭中有些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甚至还带着些斟酌之色打量起了陶云蔚。   陆玄却是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哦”了声,说道:“原来是楼起部要见我这位小友。但我方才怎么听见你口中唤的是‘国……’,国什么?”   那护卫神色一顿。   陶云蔚心明眼亮,当即开口递了“刀”过去:“先生不知,这两人好大的胆子,见着我便冒说是小国舅相邀,我又不是不知您的品性,怎会相信这等说辞?奈何我一个女子实不敢与他们硬碰,只能寻机择路而逃,这才相扰了诸君。”   然后她就看见陆玄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看了一眼,这一眼笑意颇深,似在称赞她上路。   “你胡说!”那两个护卫也顾不得她,当即辩道,“卑人等绝无此意,先前想说的乃是……乃是,国法难容!”   陆玄又淡淡“哦”了一声:“这么严重?倒不知楼起部被她冲撞到什么程度,明日还起不起得来上公署?我这小友年纪小,又是女孩家,平日里士家规矩多,节庆日难免跳脱了些,还要请楼起部见谅,不若回头我请二兄去御医院找人替他看看,免得落下什么遗症。”   “噗!”伴着这一声不知谁的忍俊不禁,水榭里随即此起彼伏地爆发出了笑声。   有人又高声说道:“说来这博古的学问确实值得诸君细品深究,否则哪日里撞见个赝品,竟不知真伪还四处招摇,便要被女孩家给比下去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两个护卫呆呆站在那里,竟是半晌接不上口。论起嘴皮子功夫,天底下谁还能比得过这些人?要不然楼起部怎么会那么烦士家呢?还不是因为这些人惯来高高在上,偏生又让人奈何不得。   何况这里头还有陆简之这尊大佛!这样的人岂是他们敢随便冒头得罪的?不过三言两语间,好好个一表人才的楼起部,就被他毫不留情地形容成了心胸狭窄的跳梁小丑。   陆简之那一口一个的“小友”,明摆着就是在说他们捏错了柿子。   两个人回过神来自是不敢再耽搁,匆匆告退便去了。   陆玄神色疏淡地看了眼那两人难掩慌张的背影,然后转头检视了陶云蔚一圈,问道:“可有伤着什么地方?”   她摇摇头:“不曾伤着什么,多谢先生了。”到了此时她哪里还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只想着赶紧出去找到杏儿,于是开口便要告辞,“那我就不打扰诸君了。”   陆玄却叫住她:“急什么?也不怕人家半路上蹲着逮你。”言罢,目光落在她头上,“你发饰丢了?什么样子的?我让人去找。”   陶云蔚一愣,随即一恍然,然后又一阵莫名心虚。   像他这样的人,于美学上自然是有一番造诣,钗环首饰虽然是女子日常用的,但因这些事向来也讲究个平衡之美,她头上少了一样东西,自然装扮上就失了衡。恰好,她面前的这个人是陆简之,所以一看便知。   这人未免心细得有些可怕。   陶云蔚心里这般虚虚想着,却也晓得他这是好意,估计是担心她的东西落在了那位楼起部的手里,虽不至于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恐会令她闹心。   说到这个,她不禁就又想起自己还欠着门钱,于是神色颇不太自然地支吾道:“没有,先前逛园子的时候被花枝刮了一下,理鬓时收在杏儿那里了,后来走散,估计着她这会儿应该去园门口找人帮忙了吧,我正想去找她。”   话虽这么说着,脚却没动。   陆玄看了看她。   两息后,陶云蔚看见他嘴角弯起一抹笑来,目光又深又亮,像是把她给看了个洞穿,她微撇视线,忍着心中尴尬,假装自己只是离开的动作迟缓了那么一点点。   “我还以为什么事,就这也值得你急来急去一趟?”陆玄不以为意地说完,唤了随侍不为上前,吩咐道,“你去园门口把人接进来,记得让她带好陶大姑娘用的东西。”   陶云蔚忙道:“不必麻烦,我与你一道去吧,正好我也该回去了。”   陆玄知她有事,也不多留,便道:“那我送你,走吧。”   陶云蔚愕然,正要开口表达这实在不大好意思,那群等候已久的士人却已有先她按捺不住的:“先生,那我们就将雅集迁到层林尽染那边等您?”   “就这里吧,不必换了。”陆玄道,“近处有俗尘,免得出门浊了古物。”   众人了然含笑应是,他径自说完,便领着陶云蔚步出了室外。   “我身边这两人你认认脸熟。”陆玄忽然道,“先走一步的那个是不为,这个是归一。”   陶云蔚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   陆玄转眸朝她看来,目光中颇有几分不悦:“往后别什么歪瓜裂枣来找你都信,我品位没这么差。”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人家可不是什么歪瓜裂枣,”她走在他身畔,微微扬起下颔,迎着前方和风暖阳,说笑道,“是个相貌明丽的美人呢。”   陆玄挑眉,轻笑一声:“不愧是你。”   “我什么?”她问。   他又笑:“俗气。”   陶云蔚瞪眼,恼道:“我虽俗气,但这番遭遇只怕却是池鱼之灾,不知国舅爷是否平日里得罪了人?才惹得人家要用您的名头来做歹事。”   陆玄听她叨叨完,笑道:“你看你,一口一个国舅爷,当真俗不可耐。”   ……这人到底什么狗德性?   见她闭嘴不说话了,他又带着笑哄道:“好了,莫生气,回头送你个好玩儿的东西,安慰安慰你这条受灾的小鱼。”   谁稀罕?陶云蔚默默翻了个白眼。   只听他又问道:“你想不想知道人家为何偏偏要找你?”   “为何?”她自然是有一百个莫名其妙和冤枉。什么楼起部,这一听就是个官名,她几时有资格、有场合得罪到这样的人了?就算是果真因为陆玄才遭了这池鱼之灾,可她与他也不过就是一起喝了盏茶,就这么点事,值得下这般狠毒的手?况且她倒了霉,人家陆小国舅也不会因此遭一点罪啊!   那楼起部莫不是脑袋有坑?   却听陆玄说道:“楼氏有一女,在宫中为妃,最得圣宠,那位楼起部便是她名义上的亲阿弟。而当日与你们对簿公堂的霍氏身后,站的便是楼家。”   短短两句话,犹如艳阳天里一道惊雷,直直劈在了陶云蔚的头。   “所以……他是恼恨我们家坏了他的事,他又拿你们这些人无可奈何,便来找我出气?”陶云蔚觉得自己竟出奇地冷静,就好像这是一个理当被她接受的现实,“那他们称呼这人小国舅,其实也是比着你来的。难怪方才你们嘲他是赝品。”   楼起部也被称为小国舅,足可见他那位阿姐的受宠程度和楼家的高调与张狂,但这种称呼再如何也不好当着正牌儿的在明面上叫,所以暗戳戳地恶心一下陆家可以,但当陆玄真的站在那里时,楼起部也就只能是楼起部了。   “如此说来,我这条池鱼倒也不算冤枉。”陶云蔚说着,淡淡笑了一笑。   陆玄垂眸看着她半低的头,半晌,缓声说道:“莫怕,今日之事过后,他不敢再随意动你。”   陶云蔚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此后一路无话,待走到园门口,就看见一脸焦急的杏儿忽地薅开了挡在面前的不为,快步跑上来拉着陶云蔚便关切道:“姑娘,你没什么吧?”   她等在外头,也只能粗粗估算着时辰,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反觉得时间过得特别久,先前正急得已打算返回去找陶曦月了,就被提前赶来的不为给拦住,杏儿还以为人家是来一网打尽的,又给吓了一跳。   这会子终于见到了自家大姑娘,她又感觉对方看起来好像恹恹的,不禁大感担心。   陶云蔚摇摇头,示意她放心。然后转身向着陆玄端端福了一礼,说道:“今日谢过先生,那云蔚便先告辞了。”   陆玄点了点头。   目送她车驾离去,他转头示意了不为一眼,后者会意颔首,跳上马远远缀了上去。   车厢内,杏儿正道:“姑娘,陆三老爷已让不为将那玳瑁梳给咱们赎回来了。”边说,边将手里的梳子插回了她发间。   “哦,对,”陶云蔚回过神,说道,“还有这桩事。我又欠了他个人情,这贯钱得找个机会尽快还给他。”   杏儿不解道:“不是他邀约姑娘你见面的么?”   陶云蔚不想多说先前发生的事,含糊地敷衍了过去。   她回手轻掀帘角,看着窗外的暮春风景,心里慢慢升起了一个念头。 第21章 倾心   晚上用过饭,趁着陶从瑞带两个儿子读书的时候,陶云蔚便叫了陶曦月到房里说话,陶新荷惯来粘人,自不肯被两个阿姐隔在外头,当下抄了包还没吃完的瓜子先一步钻了进去。   陶云蔚和陶曦月随后一前一后进来,见她垂足坐在榻上,将瓜子包顺手放在旁边的茶案上,已然摆出了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嗑了起来,前者不由无奈道:“你这饭后吃零嘴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哪像个士家女郎的模样。”   陶新荷也没把她的话放心上,浑不在意地又往嘴里磕了一个,摇摇头,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老了,改不了了。”   陶曦月“噗”地就笑了出来,陶云蔚气笑不得地上前往她脸上用力捏了一把:“小厚皮子。”   陶新荷揉着脸嘿嘿笑,示意让她也吃点儿。   陶云蔚对她那些零嘴没兴趣,径自拨开,转身在旁边坐下,直入主题道:“今日我中间离开大慈悲寺时,其实是出了些状况。”   言罢,她便将在沧浪园里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只是对于那花草丛后的场景到底有多不堪入目,她并未过多描述。   陶曦月震惊过后当即道:“阿姐,不如把这件事告诉崔家吧?不然我担心他下回还要针对你做些什么,毕竟当日在公堂上你是直接对上了霍家人的。”   告诉崔家,这自然是一个办法,毕竟那个楼起部这么做,明着是拿她撒气,实际上还是在借她打崔家的脸,说来说去她还是那条池鱼。但告诉了之后呢?崔家除了安慰她们一番又能如何?既不可能上门去找那个楼起部的麻烦,更无可能派人天天保护她们,人家没有那个义务把她们姓陶的当自家人护着。   “没事,你放心。”陶云蔚安慰她道,“陆三先生说了,今日博古雅集前闹那一出之后,他不敢再随意拿我如何。”   否则就坐实了他睚眦必报之性。况陆玄既当着众人面引她为友,那姓楼的若做得太过分,也就是摆明了不肯看陆玄的佛面,光是士人的唾沫就得把他淹了。   只是她倒是暂且无忧,可两个阿妹怎么办?尤其是曦月,现下正得崔太夫人喜欢,人长得又那么漂亮,要说担心,陶云蔚最担心的就是她。   陶云蔚犹豫着要不要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阿姐,你今日跑的时候没有顺便把那诓你过去的女人的衣服给扯了么?”陶新荷的心思比较简单,只觉得长姐此番能逃脱甚是聪明能干——这并非什么奇事,唯独就是对待那些坏东西太文雅了些,“你应该一把抓她心口上,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扯开了衣裳往那两个护卫身上一推——哈哈!那可好玩儿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陶曦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小妹描述的是个什么画面,不由脸上一红,薄斥道:“三娘,你一个女孩家,胡说些什么浑话?让你少看些闲书!”   陶新荷冲她做了个鬼脸。   陶云蔚忽地笑出了声。   陶曦月怔了怔,一顿,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姐妹三人随即笑作了一团。   陶新荷指着她们道:“呐呐,你们也觉得这么干很好对不对?”言罢,还专门冲着陶曦月皱了皱鼻子,“二姐,你就是个假正经。”   “我?”陶曦月愕然。   “怎么不是?”陶新荷哼哼道,“长姐跟我说过的,那会儿我还小的时候,明明是你在旁边不小心碎了瓶子,阿爹还没问呢,你倒先抹起泪来了,还跟阿爹说什么‘三娘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都是我不好’,可让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陶曦月看了眼陶云蔚,后者低头拿了个瓜子慢慢剥啊剥。   “有么?”陶曦月忍了忍唇边笑意,抬手摸摸鬓发,道,“我不记得了。”   陶新荷又“哼”了一声。   “好了,别翻这些旧账了,说正事。”陶云蔚这一日略显压抑的心情此时终得了些舒展,再开口时心中也不再似之前那般沉郁,“二娘,我今日所见,崔太夫人对你倒是颇为抬举,不仅让你随侍在侧,还让你与崔家姑娘们一起斗茶,我想这次浴佛节后,汝南陶氏二娘这个名号便要开始在士家女眷间传起来了。”   这意味着她们三姐妹里,陶曦月的婚事应该是最先提上议程的,而且估计会很快。   若是有人想要借此作梗,毫无疑问是个极好的机会。   陶云蔚不想给楼家任何机会。   陶曦月心思灵巧,自然听得明白阿姐的意思,于是沉吟了半晌,说道:“阿姐的意思是,让崔太夫人来做这个主?”   虽然明知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想到要把阿妹的终身大事交托到别人手里,陶云蔚到底还是有些难受,这种难受源于她们这些最亲近之人的无力,因为她知道,不管崔太夫人再如何喜欢二娘也好,都不可能把她当成真正的孙女来考虑和关心,更何况,那位太夫人连对亲孙女都不太像是愿意多情多心的。   她强自按捺了心中软弱,说道:“于情于理,崔太夫人都不会给你选太差的人家,若是运气好,大约会是在丙姓上头的士族里找。但阿姐觉得,这样的人家未必保得住你。”   陶曦月神色一僵,须臾,苦笑着点了点头:“阿姐说的我明白。崔太夫人为我选的门庭纵然于我们而言已是高门,可人家娶我却是指着我在太夫人那里的一点儿好,然一朝嫁作他人妇,这门庭与门庭,士族与士族间的关系却是变化难测的,别说隔着个夫家,太夫人能照拂我多少分,只怕还肯多看我几眼都不好说。这世上男看女,贯来稀罕的是皮相,最不稀罕的也是皮相,谁又知道夫家明日如何待我?楼家人又当如何算计我?”   陶云蔚叹了口气:“你向来玲珑心肠。”   陶曦月弯了弯唇角,没有说话,姐妹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陶新荷见状,不禁也急了,忙道:“那怎么是好?长姐你快想想办法啊!二姐这样的品貌,怎能随随便便嫁了庸人去?得帮她找个能护着她的夫君啊,不然那个姓楼的坏东西打她主意怎么办?”   “这件事我已想了一日。”陶云蔚斟酌着说道,“我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崔家。”   陶曦月愕然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陶新荷脱口而出喊道:“不行!”   陶云蔚一愣,回过神来忙伸手拍了她一下:“你小声些,别把阿爹他们引过来,徒惹些担心。”   陶新荷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当下反手抓住了她长姐的袖子,急道:“阿姐,二姐嫁去陆家不行么?”   陶云蔚:“……你以为这些一等贵门是市上的筐底菜么?”   “那、那不是你说要敢想敢干的么?”陶新荷道,“淮阳陆氏的门第可比崔家高呢!”   “那我也没让你这般异想天开啊。”陶云蔚摇摇头,说道,“且你也不想想,咱们是怎么依附上崔氏的,你倒好,竟还想着能打陆家的这份主意。”   “那你今日还去和陆三老爷见面?”陶新荷竟是急了眼。   “三娘!”陶曦月忙喊了她一声。   陶云蔚今日本就憋闷,这会子被陶新荷急吼吼地一嚷,也说不上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只觉一股火气当即直冲天灵,立时丢过去一句:“你就当我今日脑子进了水,行了么?”   话音落毕,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阿姐……”还是陶曦月先凑过来,开口缓和道,“三娘不是那个意思。”   “长姐,”陶新荷也不等她提醒,便直直说道,“我错了,我不应当那样同你说话。但我还是要说,二姐她不能嫁去崔家。”   这回也不用陶云蔚问,陶曦月也好奇了:“阿姐不过才提了一句,你为何这么大反应?”   陶新荷说道:“长姐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开了口自然就要去做,她想做的事,要么成要么败,却没有光想不做的。”   陶云蔚听得一笑:“呵,你倒了解我。”   陶新荷咬了咬唇,又直直说道:“所以我也得把话说明白了,我不想二姐嫁去崔家,不是因为我嫉妒她什么,只是我喜欢崔少卿,他又偏偏是崔氏宗孙,总不能让二姐嫁的比我差吧?那平日里见面多不好意思!”   陶云蔚、陶曦月一脸无语。你还说不好意思?   “当然了,若你为二姐看上的便是崔少卿,那我就更不愿意了。”陶新荷道,“只是大家姐妹,这种事也理当公平竞争才对,你要盘算,就该把我和二姐两个都盘算进去,崔少卿选了一个,另一个自当作罢。”   待从无语中回过神来,陶云蔚果断板着脸道:“你喜欢他我不意外,但你想都别想。”   “为什么?”陶新荷瞪大了眼睛。   这回陶云蔚没有同她争,只是正色看着她,平心静气地说道:“三娘,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虽没什么不好,但建安崔氏这样的门庭,不适合你的性情。你扪心自问,今日寺中雅会上,你打了几次瞌睡?点茶、合香你哪样精?”   陶新荷被说得有些心虚,但仍是驳嘴道:“那你也不怎么精啊……”   “我虽不精,但我却晓得适应别人,这世上随波逐流最是简单。但你呢?”陶云蔚道,“你不让别人适应你便是好的。说来这也是我们把你给宠成这样的,那你觉得,崔家会这样纵着你么?莫说别的,我看崔少卿也是个端方之人,与你实在不似良配。”   陶新荷猛地抬起头,竟是气恼地红了眼圈儿。   “你就欺负我不曾有机会接近他罢了,什么不似良配?”她气哼哼地说道,“倘你也肯替我盘算盘算,你看他能不能喜欢我!”   说完,她便起身拂袖而去,案上的瓜子亦随之哗啦啦地洒了一榻。 第22章 怜香   陶新荷这顿脾气发了,心中愿望却是比起之前变得更加明晰。   若说她原本只是晓得自己喜欢崔少卿,却还不曾想到那么远——要不要嫁给他以及如何能嫁给他这一步,那么现在,她觉得自己对这桩事有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而出于对陶云蔚的盲目信任,陶新荷压根就没考虑过门当不当、户对不对的问题,仿佛自打她长姐当日在大慈悲寺后山豪气干云地说过那句“我陶氏女便想不得?”之后,在她眼里门第这回事就当真成了烟云,从她看上崔少卿那一刻起,就已然大着胆子在“敢想”了,反正都想了,那再多得寸进尺地想一点点也无妨。   所以她也根本不在意陶云蔚说的那些什么“性情不适合崔氏门庭”之类的话,她要嫁的是崔元瑜,又不是崔太夫人,谁管那些个?只要他能待她好,她又有什么不能适应的?左不过让着那爱摆架子的老太太些便是。   陶新荷觉得长姐未免太小看自己。   只是眼下长姐明显不肯看好她,指望着别人来创造机会估计是不大能够了。故而为了表明自己的潜质,陶新荷深思熟虑过后决定求人不如求己——兵家说“擒贼先擒王”,她觉得比起崔太夫人,自己能不能合上崔少卿的眼缘才是最重要。   于是她转头就悄悄去找了小弟陶伯珪。   陶新荷也不扭捏什么,开门见山地便说道:“长姐正在考虑给她两个亲亲妹子找哪个高门的妹夫,二姐倒是不愁什么,但我有看上的人了——哦,就是建安崔氏的那个崔少卿。为免夜长梦多,觉得还是主动下手先让他也把我给看上为好,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么?”   陶新荷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相当自然,再配上她那张看起来就没心眼儿的脸,以至于自觉“自家三姐果然就是这么虎”的陶伯珪完全没有怀疑她的真实动机。   而要说整个陶家胆子最大的也就是这两个最小的,这也是陶新荷为什么要把陶伯珪给拉上的原因,除了他,家里估计还真没第二个人敢陪着她干这事,还能帮她出得了主意。   “可以啊三姐,出息了!都知道追求郎君了!”陶伯珪果然也半点没有“你们不合适”的意识,摩拳擦掌地道,“我看崔少卿可以,英武挺拔、鲜衣怒马,正是你往日里听书喜欢的那种调调,他这种人嘛,也最好对付。”   说完,陶伯珪就转身去翻箱倒柜地搜了几本书出来,在陶新荷期待的目光中“啪”地往面前一放,得意道:“这几个话本里选一出吧。”   经过两天的“缜密筹谋”之后,这日,趁着陶云蔚去了牙行挑人,陶曦月在家里准备制膏的时候,陶新荷借着帮忙采买的由头,和陶伯珪很快一道手脚麻利地出了门。   两人赁了一辆牛车,坐上后便直奔了金陵城。   “你说,待会我见了他需要流眼泪么?”姐弟两个那日谋划了许久,最后觉得大约只有那“英雄救美、美人报恩”的话本情节,于她的实际状况而言更为合情合理。   只是陶新荷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没找准那个弱柳扶风的调调,不敢保证一定能让崔少卿对她生出怜香惜玉之心。   特别是随着他们离卫尉寺越近,她心里头就难免越有些打鼓。   陶伯珪想了想,点头:“要的吧?我看书里写都要梨花带雨的,你即便达不到梨花的效果,但想必带了雨总比不带好。”   陶新荷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这一项于她而言委实有些为难,于是难掩忐忑地道:“那我先酝酿一下情绪,你别吵我。”   陶伯珪自也懒得去吵她,他这会子正吃着蜜饯果子——那是他用从陶新荷的私房钱里敲来的“同伙费”买的,吃得津津有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低头凝眉兀自酝酿着情绪的陶新荷忽然感觉牛车慢慢停了下来,然后听得车夫在外头提醒道:“小郎君,前头便是子城了,往西南过去就是卫尉寺。”   她回过神来,忙一把捞起放在身边的食盒,起身就要下去。   陶伯珪当即抓住她:“阿姐,钱给我。”   “哦,对。”陶新荷低头把夹囊拿了出来,刚要递过去,又顿住,迟疑地看着他道,“真要身无分文啊?”   “废话,那不然你怎么寻他帮忙?赶紧的。”陶伯珪说着,直接伸手给她没收了。   陶新荷顿在半空的手抖了抖,眼巴巴地又看了他手里一眼,咬牙道:“弄丢了我揍死你。”   陶伯珪冲她吐了吐舌头。   她长痛不如短痛地转头跳下了车。   “阿姐,一个时辰后我来接你啊。”陶伯珪丢下这句话就使唤车夫载着他跑了。   陶新荷突然觉得自己这趟出钱出力,竟倒好像是来供他来玩了一圈?   算了。她旋即又爽快地想,此事若成,给他给大红包又有什么。   她提步沿着御桥街朝卫尉寺的方向行去。   陶新荷边走,边又回忆着待会行事的诸多要诀,脑海中一幕幕弱柳扶风、怜香惜玉的场景正演得热闹,忽然冷不丁听见有人唤了一声“陶三姑娘”,她想都没想地就下意识转过了头。   陶新荷看着近在眼前的崔湛,当下便是一喜,然后又看见他身后的一众同侪,又下意识感到一阵为难。   崔湛见她顿住,神色一时喜悦一时尴尬,只踌躇着不说话,又见她手里提着个食盒,眉宇间也不由流露出几分疑惑。   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只发生在几息之间。   陶新荷此时回过神来,已发现自己在刚才那下意识的反应中错失了“弱柳扶风”的机会,心头不禁闪过懊恼,又乍见崔湛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里的食盒上,思绪交汇间,竟是脱口而出道:“我饿……”   崔湛一脸无语。   陶新荷倏地咬住了嘴唇,只觉在众人愕然的视线之中已丢了大脸,再想到自己这趟来得颇为不易,一时间那日同阿姐争执,还有今日花的钱和此番失的败都涌上了心头,顿时又羞又气,随即鼻尖倏地一酸,竟毫无预兆涌出泪来。   她索性破罐破摔地低下了头。   她这一哭,其他人反倒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崔湛最先反应过来,走上前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身后往来视线。   他也略有些尴尬,顿了顿,方放低语声问道:“你可带了手巾?”委婉地提醒她大街上这样不太雅观。   谁知陶新荷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往腰间一摸,才想起自己的手巾也放在夹囊里,先前忘了拿出来,于是又老老实实抬头噙着泪看向他:“丢了,你有么?”   崔湛一脸无语。两息后,他迎着她惨兮兮的目光,沉默地从盘囊里取出手巾递了过去。   “你家里人呢?”崔湛问道,“你阿姐没有同你一路么?”   陶新荷这会子对她二姐的名号甚为敏感,崔湛这么一问,她就跟只受了惊的猫似的,当即一个激灵,说道:“她们都有事,我是和小弟一起来采买药材的,但买东西时不小心走散了,我的夹囊也被人给偷了。”   因这番台词她已练了许多遍,加之此时心绪紧张,又颇有些想要亡羊补牢、力挽狂澜的意思,所以出口时语速很快,衬着她此时泪光未褪的神情,反倒像是惊魂未定。   崔湛当即唤了人过来,吩咐帮她去找陶伯珪。又转头让他的同侪们先行一步,随后才复看向她,斟酌了须臾,说道:“你若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去官署中等……”   “我不介意!”陶新荷立刻精神抖擞地点了头。   崔湛有些意外于她的喜怒哀乐如此来去自如,但也并未多想,领着她便进了卫尉寺。   官署正衙自然是不便她待,崔湛便将她安置在了偏室。   陶新荷一进门就嗅到了室内萦绕的温暖木香,与他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她心下没来由一阵兴奋,暗暗又深吸了两口,坐下的时候还悄悄拢了拢袖子,想着或许能藏一些留香回去。   崔湛则走到书案后坐了下来,隔着半室之距,向着她说道:“陶三姑娘不必担心,令弟若是不见你人,想必也会去官家求助。”   陶新荷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会儿她已缓过心绪,便满脑子都是揣的此行要事,于是笑了笑,说道:“阿珪向来机灵,倒也不必我操心什么,只是这回我本是来向你道谢送礼的,谁料却是让崔少卿见笑了。”言罢,便起身将食盒提在手中往前微微一送,示意道,“也不晓得买什么才好,就听人介绍去了城中的王家酒店,买了几样招牌点心,希望崔少卿不要嫌弃。”   崔湛一愣,意外地道:“所以,你特意跑这一趟,是为了来向我道谢?”   陶新荷笑笑点头:“嗯啊。”   他看着她,一时没有言语,正当陶新荷拿不准他是不是不肯受这个礼的时候,崔湛开口唤了从人上前将食盒接了过来。   “正好我也饿了。”他平平说道,“那便一起尝些吧。” 第23章 冰释   陶新荷花了一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不由微微有些红脸,随即又因他这番举动而生出了些暖意。   崔湛请她吃点心,自然就不会是直接就着食盒里的东西动手,而是经由从人的摆盘布置,再加上刚刚新端上来的两盏茶汤,正儿八经陈设出来的一案茶点。   王家酒店里用的银器他似乎还用不惯,摆上来的全都换了一套,比起店家借给她的明显更加精致,看起来应是他的私用之物。   陶新荷一面觉得这些高门贵族果然奢华讲究,一面又觉得崔湛待她并无轻慢之心,咋舌之余亦有些暗喜。   她早上吃得多,这会儿离午饭时间又还差着,其实肚子是一点都不饿,不过点心香甜,她倒也馋地塞了一个,只是吃完才发现,崔湛好像也不饿,而且人家不像她管不住嘴,不饿就当真碰也没碰,只是陪坐在一旁慢慢饮着茶。   他面前的碟盏、银箸摆得整整齐齐,他也坐得端端正正,再看他那张向来稳重无甚表情的脸,陶新荷觉得若是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他在办公。   “……我吃好了。”被这端方的气氛感染,她放下银箸时也不禁有些小心翼翼。   崔湛也不劝食,听她这么说便点了点头,示意从人撤了食案。   随后两个人便又隔着半室之距,各自静静坐在位子上喝茶,崔湛是边喝茶边在看书,陶新荷虽然也在喝茶,却是心不在焉地暗暗在看他,心中暗想着也不晓得一个时辰过了多久,难道就这样坐完了事?   她正暗自焦灼,目光忽然不经意落在他案头放着的某样物事上,好奇道:“那是什么新时兴的玩具么?”   崔湛闻声抬头,顺着她转过视线,说道:“刚送来的胎品。”言罢看了看她的神情,续道:“你若有兴趣可以试着玩一玩。”   陶新荷早就听说过建安崔氏手里头握着南朝的兵器营造,只是听说归听说,现下亲眼见着才知道,原来人家做个胎品都能做得这么讲究。   陶新荷本就想与他找个共同话题来说,此时自然没有不应的,于是也不客气,拿到手里便开始摆弄起来。   在她眼里,这些胎品从大小和作用来说其实和玩具也没有两样,虽也都是经过正儿八经的步骤冶造,但因为形制太精巧,锐器也不曾开锋,实在很难让人生出什么畏惧之心,再说她本就好这些。   崔湛把东西给了她,也没有太过在意,这次的胎品重点是在于对明光铠的改造,送来的东西也都还未经过组装,一般人拿了去,光是怎么穿就足够这段时间研究的,正好也免了彼此的不自在。   他习惯了安静和忍耐,但她显然不是。   陶新荷这边则早就兴奋地咬紧了牙关——若不如此她真怕自己欢喜地喊出来,长这么大,她还真没玩过这么好的东西。哎呀呀,明光铠啊明光铠,别以为你这会一块块的我就认不出你,嗯?这肩胄是怎么回事?谁给改成这样了?哦,想必是为了挂这个弩丨箭袋,诶,这个袋子还挺不错……   她不觉玩入了神,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等到把整套肩胄连带武器佩饰组成完毕后,下意识便要乐滋滋地转了头要去喊崔湛,然而话到嘴边却又顿住,想起他都还不曾玩过,自己就这样先搞成了还拿去显摆,岂不是削减了他的乐趣?   一念及此,她立刻微微侧转了身子,遮遮掩掩中又重新拆了起来。   只是她才刚拆到一半,便忽见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冲着崔湛拱手礼道:“郎君,找到陶家二郎了。”   陶新荷一惊,这么快?说好的不会被找到呢?这个小狗子,当真不靠谱!   却听那人又道:“他去与人斗鸡,结果起了冲突打起架,后来武侯铺的人赶到,便把他们都带走了。”   陶新荷一愕,随即又一震,突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他人呢?”   民间好博戏,无论斗鸡还是斗鸭,都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只要赌地不是太离谱,官家向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连上街买个东西都能人人使得扑买一番的,要绝禁也不现实——最主要是连皇帝自己都做不到完全不玩。但问题就在于陶伯珪是士族出身。士人跑去与人博戏,还因此起冲突打了架,怎么说都说不过去,便是他本人年纪尚小,此时议论人品还早了些,但事情闹开了,陶氏门楣却是多少要被抹上一层黑的。   崔湛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皱眉。   陶新荷这头话音刚落,就见陶伯珪戴着顶帷帽走了进来,她见状,当即快步上去一把将帽裙给掀了起来,见他脸上虽然挂了彩,但好在不重,只是些剐蹭的皮外伤,这才松了口气,随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他帽檐上:“你胆儿肥了,竟敢去跟人斗鸡打架?”   “我没有!”陶伯珪扶起帽子,义正辞严地道,“我就是见那里热闹所以去看看,然后发现那庄家在鸡脖子上抹狸膏,这不是骗钱么?我本也不想多管闲事,可见身旁有个老翁还要下注,便暗中提醒了一把,谁知那老翁却把我给卖了,那庄家恼羞成怒,欺我年少又不似都人,上来便要动手,我自不能吃亏,所以还了几下,谁知偏这时武侯铺的就来了。”   陶新荷怒道:“那老头当真不识好歹!”   “可不是嘛!”姐弟两个竟一时同仇敌忾起来。   崔湛问手下人:“武侯铺那边如何作结?”   从人回道:“按惯例将庄家罚了钱。”   陶新荷立刻问道:“那他打了人怎么算?”   对方先是朝崔湛看了一眼,然后顿了顿,委婉道:“武侯铺既然看在少卿的情面上放了陶二郎君回来,自然就不好再拿这件事去处罚他人。”   言下之意就是小事化了。显然,对方的意思是并不愿意拿崔家的名头去替陶家人“出气”。   陶新荷听得分明,当即反驳道:“我阿弟又没有错,放他回来本就应当,怎地因为放了他就不该处置那闹事打人的了?你们南人不是向来讲究以直报怨的么?怎么便不能就事论事了?”   “陶三姑娘。”崔湛忽然唤她一声,提醒道,“如今你们亦是‘南人’。”   陶新荷一顿,少顷,看着他问道:“崔少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姐弟两个是想狗仗人势?”   说完这句,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陶伯珪在旁边扯了下她的袖子,一腔无语地压着声音道:“三姐,哪有自己说自己是狗的?”让你平时多读点书!   但她这会儿哪能自己拆自己的气势?当即面色不变地扯开他,仍目光如炬地直直盯着崔湛。   崔湛默然须臾,说道:“我并无此意。”   “我信你并无此意。”陶新荷道,“但我也看得出来,你不太信我们陶氏的家教。”见他一时没有说话,她便又道,“我虽然很想与你解释一番,但我也晓得这种事解释并无什么用处,倘人家不肯看得起你,说再多也只是徒增厌烦,我阿弟说得真不真,崔少卿若有心,凭你的本事想必自然也能验证。今日叨扰你许久,新荷谢过了,就此告辞。”   说完,她便朝他一福,然后拉过陶伯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崔湛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吩咐从人道:“你去看着他们安全往回走了才算,别又闹出事来。”   对方才将应喏,就突见陶新荷又冲冲转了回来。   她双颊微微发红,似也觉得有些尴尬,但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王家酒店那些银器还请劳驾崔少卿回头派人拿去还了,我找人家借的,若是东西回不去,以后都不好再上门了。”   崔湛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下意识回了声:“哦。”   陶新荷就又飞快走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正要往回走,恰好一眼看见了她先前随手放在茶案上的那件没拆完的胎品。   崔湛微微一怔,旋即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意外来。   陶伯珪当着崔湛的面闹出这么一件事,陶新荷自然是不敢瞒着家里——最主要是她不敢瞒着陶云蔚,她是知道阿姐为了这个家能在南朝士族立足费了多少心的,更何况就陶伯珪这张脸,只怕也是瞒不过家里人,既如此,还是坦白为上的好。   姐弟两个虽然平日里爱斗嘴闹腾,但这种时候却很自然地达成了一致的默契,回家见着陶云蔚就主动交代了来龙去脉。   “行啊,长本事了。”陶云蔚看着两个低眉耷眼站在面前的小的,气笑不得地道,“一个敢教,一个敢听,当真以为就凭你扭扭捏捏地流几滴猫尿,人家就能对你由怜生爱不成?”   陶新荷抬头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识相地继续闭了嘴。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陶云蔚看了眼陶伯珪,“自己去擦药,待会见了阿爹一个字也不许往实处蹦。”   陶伯珪如蒙大赦,给了陶新荷一个“你保重”的眼神,立刻撒丫子跑了。   陶曦月见状,说道:“我去给苟儿拿些药膏。”   陶云蔚伸手揪着陶新荷的耳朵把人拽到了面前。   “啊疼疼疼疼!阿姐饶命!”陶新荷可怜巴巴地哀嚎道。   “知道疼了?”陶云蔚冷着脸道,“今日的事还有没有第二次?”   陶新荷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你对崔少卿的心思呢?”陶云蔚道,“还敢不敢再有?”   “敢……还是敢的,但,不敢再这般莽撞了。”陶新荷想起今日的事,也难免有些丧气,“阿姐说得对,他身份到底不一般,‘翩翩郎君,淑女好逑’,我喜欢他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连累的却是咱们家,我不愿意别人看轻咱们家,更不愿意他是那个别人。”   陶云蔚不由多看了她两眼:“你竟能有这份觉悟,看来今日的事倒也不算尽坏。”   陶新荷打蛇随棍上,见机立马蹭到了她阿姐身边卖乖撒娇,估摸着陶云蔚没有再生气了,便又小心翼翼问道:“那长姐,你是真的打算替二姐相崔家的亲事么?”   陶云蔚不答反问:“我若说只有此法,你是不是又要撒泼?”   陶新荷神情间虽难掩沮丧,但还是摇了摇头:“今日苟儿出了事,我心急恼恨之下才明白你的心情,若不是无法可施,你又怎会舍得我难过?但我大约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些嫉妒二姐,所以你那时一说,我便立刻生出委屈来,好像你多么偏心似的,我果然不是个好妹子。”   她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又倏地放开,洒脱道:“算了,好在眼下也只是我单相思,你们都帮我藏着,莫让他知道。以后二姐嫁进了崔家,咱们姻亲间少不得还是要往来的。”   陶云蔚凝眸看着她,不觉柔柔一笑,抬手摸了摸小妹的脸,温声道:“我们三娘这么懂事乖巧,将来必定会嫁个将你看得如珠如宝的郎君。”   “那是。”陶新荷吸了吸鼻子,瞪着微红的眼圈看着她道,“长姐可要记得,你欠我一个这样的夫君哦。”   陶云蔚笑着点点头,又对她道:“其实二娘也很不容易,咱们家如今遇到这诸多难处,归根结底还是门庭羸弱,她得崔太夫人喜欢,嫁去崔家除了对她好之外,对阿兄和苟儿的前途也是有好处的,若无高门大道,我们这样寻常人家的儿郎哪里又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呢?总不能让他们两个就窝在家里跟着阿爹读书,尤其苟儿那么聪明,人又还小,若能让他早日入得崔氏族学,自然是极有助益的。”   陶新荷沉默地低下了头,喃喃道:“我当真对你们不住。”   少顷,她忽地抬起脸,用力眨了眨眼睛里的水气,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道:“从现在开始,咱们家要全力以赴,帮二姐把崔太夫人给拿下!”   陶云蔚轻笑出声。   屋外,陶曦月站在门口听着房内的动静,也不由弯起了唇角。她回头朝檐外望去,远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   她的路,就在前方。   却不知那里有什么在等着她。   她垂眸看了看掌中这对精致小巧的玉石盒子,那是长姐为了她这次给郡主制膏特意拿出来的。   无论如何,她想,要闯一闯。 第24章 送膏   这日早上,崔太夫人刚就着碗乳粥用了一碟玉灌肺,便听下面来报说陶家二娘已制好了玉颜膏,特意亲送了过来。   她微感诧异,旋即眸中又淡淡流露出两分满意,颔首道:“让她进来吧。”又让莲追吩咐小灶上照着自己这份早饭另外再准备些端上来。   待到陶曦月走进福安堂的时候,下人也正好掐着点将食案送了上来。   “想你这么早出门,应是没怎么垫过肚子。”崔太夫人含笑道,“早上随意用了些,你便将就尝尝吧。”   陶曦月看着眼前那方食案,不由想起了昨夜阿姐云蔚说的话。   ——“你明日便挑辰时初上门,倘崔太夫人请你用饭,便是你这番举动得了她的心意,若是平平没有特别表示,便说明这件事她当日不过随口一说,其实并不多么放在心上,咱们就要再另想些能得她注意的法子。”   她默默于心底舒了口气,面上却仍如常静婉从容,微微礼笑着道:“那曦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太夫人。”   话虽如此说,人却没有急着入座,而是先双手将盛着玉盒的檀木匣子呈上,说道:“因想着太夫人是要拿来送礼,我见识又浅,不知宗室贵人惯用什么器物,恐伤了太夫人情面,所以特找出了这对盒子,恰好一个赠予太夫人,一个由太夫人赠予友人,也显得您看重金兰之谊。”   莲华举步上前接过,转呈到了崔太夫人面前。   后者转过目光,伸手拿起其中一只玉盒随意看了看,然后打开来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末了,意味不明地浅浅一笑,说道:“不过分享个日常用物,你这孩子也想得太多了些。”   陶曦月一怔,随即思绪立转,流露出些许茫然惶恐之色,低眉道:“曦月笨拙,请太夫人见谅。”   “你不是笨拙,是心思太过灵秀。”崔太夫人将手中玉盒单独递给莲华,示意她另外收起,口中又缓缓续道,“往后不必如此了,我这里的人情往来时常都有。”   言下之意,便是说她一不必用贵重器物——虽然这玉盒的品相未必多么入眼,二则是在提醒她,送礼的对象未必是有金兰之谊的。   陶曦月听得明白,自是从善如流地应了喏。   “行了,别站着了,先吃些东西。”崔太夫人道,“待会我让莲追与你一道去安宁郡公府送膏。”   竟还是要她亲自去送么?陶曦月暗忖,不知太夫人的意思是想让莲追看我到时如何表现,还是为了向宜阳郡主示明这玉颜膏未假人手?   只是心中虽有疑惑,但眼下却也只能掩于心中,只得且走且看。   陶曦月这么想着,便也心绪平静地就了座,此时再朝面前的食物细看去,才发现那碟子不知叫什么的点心上还淋了些辣汁。   她万万不料崔太夫人一大早上居然就吃这么刺激的东西,可见应是个嗜辣之人,只是自己却恰恰相反,当下不禁踌躇了须臾。   崔太夫人却将她这踌躇看作是因少见识而生的茫然,还在旁介绍道:“这玉灌肺是宫里流行出来的食方,加了芝麻、松子、核桃并莳萝、糖和红曲,蘸着这辣汁味道极好,你尝尝。”   陶曦月无言以对,只得强颜欢笑地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又强忍着面不改色、状似从容地用最快的速度端起粥连喝了两口,如此几次三番囫囵下去,一碗粥已见了底,那淋了辣汁的点心却没多吃几口,又推说早上离家前被阿姐塞了口裹蒸,倒也算有惊无险地蒙混过了关。   之后漱口、上茶,她又趁着机会多缓了缓,一盏茶下去,总算是觉得舌尖上不再有什么难受的滋味了。   吃过饭又饮完了茶,陶曦月便在莲追的陪同下离开崔园,坐上自家马车,朝位于金陵城南城门里的安宁郡公府行去。   许是从陶曦月一路平静的沉默里察觉到什么,莲追说道:“陶二姑娘不必担心,宜阳郡主贯来亲和,不是苛责之人。”   陶曦月神色端肃地点点头,心里却想:那正好开口找郡主借溷房来用用。忖罢,不免又暗悔先前喝多了水。   随着时间流逝,车轮滚滚,陶曦月只觉小腹鼓胀紧绷的感觉也越来越令人难受,若说先前她还有工夫对郡公府之行忐忑一番,现在却是只想着速战速决、早死早超生。   好不容易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陶曦月看见面前这座宅邸时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都城地少,这郡公府远远不及崔园那么大。   半点都没有了之前要同宗室打交道的慎心。   莲追上前唤了门房,说道:“太夫人让我陪陶家姑娘来给郡主送玉颜膏。”   她是崔太夫人身边的大侍女,自然是极有体面的,郡公府的人不仅认得她,还当即做出了副恭恭敬敬的态度,客气地道:“莲追姐姐来得不巧,咱们郡主半个时辰前刚刚出门去了紫园。”不等对方再问,又笑着补充道,“听说是要亲自挑几支花回来。”   陶曦月自是没有听说什么紫园,但人家这话她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宜阳郡主不在府上,出门了。   她犹豫了一下,正想唤莲追过来问问能不能就近替自己寻个解决尴尬之处,谁知莲追却先开口说道:“紫园就在平康坊,我们直接过去找郡主吧,也不好再跑一趟。”   这话竟不似在与她商量,而是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陶曦月不好当着郡公府的人面前说什么,只能先答应着,待上了车后才问道:“不知这紫园是什么地方?”   莲追答道:“是一位贵人建在那处的一座花园。”   又是贵人!怎么这金陵城像是随便掉个店招下来都能砸到一个贵人似的?陶曦月这会子不免暗暗叫苦,饶是她再如何心绪平和稳重,此时却也难以与身体本能对抗,无奈之下,只得开口问道:“不知这园子是只培育花种,还是可当游玩?方不方便行走,借私丨处一用?”   莲追立刻便懂了,微微一笑,点头道:“姑娘放心,便是您不说,到了那里婢子也是要问询您有无需要的。”   这便是大门大户出来的人了。陶曦月心下一松,这么想着,倒也不觉尴尬,反而如释重负。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马车终于再次缓缓停了下来。   这时候陶曦月已近乎忍耐极限,勉强端着姿态步下马车,为了避免动作牵扯,便背脊挺直,缓慢地走在前方引路的莲追后面。   此时正站在远处的宜阳郡主遥遥见了,不由暗暗点头,对身旁心腹嬷嬷道:“崔太夫人果然会看人,这个陶二娘倒是气度不凡,不知比那些庸脂俗粉高出多少。”   嬷嬷笑着称是:“要不怎能入得了崔太夫人那般挑剔的眼呢。”   宜阳郡主不以为然地轻弯了下唇角,旋即又看着那正盈盈而来的女子,叹道:“就是好好的一个女娃,可惜了。”   主仆两个说话间,陶曦月已来到了近前。   待见过礼,送呈上了玉颜膏后,还不等她暗示,莲追已笑着对宜阳郡主道:“姑娘遇了水厄,还请郡主稍待。”   宜阳郡主了然,转头吩咐自己的侍女:“你陪陶二姑娘去吧。”   陶曦月觉得自己去个溷房还要带着三个侍女,委实有点奢华,也自觉不太适合这般招摇,但宜阳郡主的侍女和莲追她都不好不带,便只能把跟着自己来的杏儿给留下了,让她就那玉颜膏的用法给郡主先说明一番。   去溷房的路上亦要经过花房小径,陶曦月虽没什么心思细看,但也大致明白了这园子为何以“紫”命名,一是应了姹紫嫣红的景,二么,想必是为衬出那股子奢贵之气。   她一心想着赶紧解了这水厄,也没顾上走了多久,只见走在最前的宜阳郡主侍女在廊上转了个弯,又行一段后站定,回身道:“前面便是解厄之地了,我们在这里等着姑娘。”   陶曦月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前头同样是个花团锦簇的院子,心下诧异之余也顾不得别的,点点头便抬脚去了。   待进了院子,她发现檐下并有数个房间,看起来倒是一模一样,陶曦月试着推开了第一间的门,随即迎面扑来一阵香气,还不等她回过味来,屋里通明的烛火又映入了眼中,乍然望去,屋子里的装饰竟十分华丽。   不仅如此,还有两个美貌侍女一左一右立在那里,一个捧着香袋,一个端着澡豆,要不是那什么就在那里,陶曦月真差点以为自己唐突了别人家的私屋。   但即便如此,她一时也尴尬地顿住了。   倒是那两名侍女似是早已习以为常,见着她便道:“请姑娘自便。”依然直挺挺立在那里。   言下之意是她若有需要可随时唤这左右搭手。   陶曦月别无选择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宽衣解带,终于就位,解了这水厄之困。   等到她出来的时候,身上也多少沾染了些里头熏香的气味,用陶新荷的话来说就是:这香闻起来就很贵。   当真是奢华。她自觉今日像是土包子开了回眼界,念及此不由失笑摇首。   陶曦月一身轻松地正要往外走,谁知刚走到院门口,就迎面撞上了道人影——之所以说是人影,是因两人都及时顿住脚步,并未真的撞上,而她当时眼风过处扫见来人,也只恍然得见一个阔步而来的高大身影。   两人同时停住脚步,也同时下意识抬眸朝对方看去。   陶曦月心中已意识到这迎面撞上的是个男子,所以也不及目光相视,便当即又立刻低下了头,打算错身快步走过。   然而就在她将要经过他身边的刹那,她却忽然感到手臂一紧,竟是被他给抓住了。   陶曦月愕然转头,正撞上一双笑意微漾的眼睛。   “你……啊!”   她质问的话才刚开了个头,便见他笑容忽深,手上蓦地一用力,竟将她猝不及防地扯入了臂弯里。   随即,一个语带戏谑的声音在她头上轻飘飘地响起:“你又是谁送来的妙人儿?”   陶曦月震愣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从门外传来。   一息之后,她听见莲追在他身后惊呼唤道:“见过安王殿下!” 第25章 中计   安王?……殿下?   陶曦月刚想要挣开的动作不由忽地一顿,惊惧之下,不过瞬间,心中已闪过数个念头:我这样直接推开他会不会让他恼羞成怒?他们这些金枝玉叶恐怕半点受不得气,万一因此让他记恨上我们家可如何是好?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眼前这位安王殿下回应莲追等人的问候,陶曦月便就着被他揽在臂弯里的姿势,忽地转过脸朝莲追缓缓伸出了手,秀眉微蹙着颤颤道:“你来得正好,快过来扶我一把,莫让王爷累着手。”   一向伶俐的莲追于这难得的片刻迟缓后总算似恍然回过了神,上前两步走到了面前,又顿住往安王的脸上瞧,好像想来扶她却又不敢擅动。   见这位殿下还没有放手的意思,陶曦月只得又回过脸来仰望着他,虚弱了三分气息道:“让王爷见笑了,污物染衣,也不知有没有脏着您身上?”   她装得西子捧心似的,好像当真一副因肠胃不适才从溷房里折腾了出来的,只见这位安王一听,果然下意识地低眸往身上看了一眼。   陶曦月趁机脚下抹油,一个鲤鱼转身,从他怀里脱走了。   见他又抬眸看来,她当即一把撑在了莲追身上,兀自说道:“许是早上贪嘴吃得多了,我此时实在不适,你快扶我出去,莫要在王爷和郡主面前失仪。”   莲追起先听她让自己过来搀扶时,也觉得这只是对方的保全脸面之策,可现在见陶曦月当真一副难受到对此地毫无留恋的样子,心里一时也没了准头,为免真出现些不良后果,只得帮着赶紧圆场,朝着安王礼道:“陶姑娘初来乍到,尚有些水土不服,请王爷见谅。”   安王虽一副意味不明的模样看着陶曦月,但也没有说什么,莲追见机告了声辞,即搀着陶曦月走了。   宜阳郡主的侍女正要告礼随后跟上,却忽听王爷开口问道:“她是随郡主来的?”   那侍女立刻回道:“那位是汝南陶氏宗房的二姑娘,今日是特来给郡主送自制的香膏的。”   安王“唔”了声,说道:“倒是没听过这家,是新近南迁来的?”   侍女委婉道:“这个婢子也不太清楚,殿下还是要问问崔太夫人身边的莲追姑娘。”   安王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径自去了。   另一头,陶曦月强压着未定的惊魂,仍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宜阳郡主告了辞,随后以最快的速度坐上自家马车,逃似地出了城。   等一回到家,她便将事情告诉了陶云蔚。   “回来的路上我仔细想了想,”她说,“这件事颇不对劲。照理说莲追和郡主侍女都在外头候着,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先来给我报个信回避一下?再退一步说,她们既明知王爷本人就在园子里,且并不曾单辟出什么处所来用,那不是一开始就该寸步不离我身旁么?我入溷房,她们便该守在门外,也好让王爷晓得此间有女眷。”   “还有王爷见着我时的反应,倒像是……”陶曦月斟酌道,“觉得我是特意来等着他的。”   陶云蔚也觉得有些蹊跷:“这园子既是王爷的私园,宜阳郡主怎么能这般自由出入?还能由得你也自由出入?”   “这个我倒是问过莲追的,”陶曦月道,“她说安王好客,也喜欢送别人他培育出来的花,而且宜阳郡主的独子与他私交甚好,所以安宁郡公府几乎是月月都要去那里采花的。”   这么看来,陶曦月去那里送膏,又巧合地在溷房外撞上安王,也是说得通的。   只是陶曦月对于安王今日轻浮的举止多少感到有些不安,相比之下,陶云蔚却是要镇定一些:“我看这位王爷或许平日里是收美人收习惯了,你不是说连溷房里头都还配着两个美貌侍女么?可见他也是多的没处用了。想来今日只是误会了一场,事后郡主也自会同他解释你的身份,且不说别的,你一个士族女郎,自不可能做无名无分的姬妾,他要打你的主意,便得拿出名分来,一旦扯上名分二字,这里头关系就复杂了,他既是个不缺女色之人,想必也不愿费那个工夫。”   陶曦月经她这么一说,心里头也总算是踏实了些:“阿姐说得是,想来崔太夫人也不会愿意咱们家此时多出安王这条门路。”说到这里,又补道,“那我近日还是少出门为好,今日毕竟与那人有过些许拉扯,免得崔太夫人多想。”   陶云蔚向来是知道自己这个二妹的,或是因为相貌太过出众的原因,所以反而极喜低调,人前不爱出头,更不愿拿那张脸去讨什么好,相反,当初还在北朝时为了那桩与胡人的婚事,陶云蔚曾见过她彻夜难眠。   所以陶曦月自然也不愿意这时候再往崔太夫人面前凑。   当然,从讨得崔太夫人好感的长远角度来说,这么做也是比较保险的。毕竟陶云蔚也看得出来,这位太夫人喜欢本分的人。   谁知过了两天,崔太夫人却让莲追亲自上门来找了她们。   待与陶家三姐妹见过礼后,莲追便示意陶云蔚和陶曦月两个,说想借一步说话。   陶新荷见没有自己的份儿,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联想到的便是长姐要为二姐筹谋的与崔家的姻缘,但随即她又暗暗甩了甩头,暗骂自己没有出息,二姐的事自然是要早定早好的,她可万万不能扯后腿。   于是老老实实地转头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陶云蔚三人则在她的房里落了座,莲追也是个利落的,连盏茶都没等着喝,便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昨日宜阳郡主亲自来见了太夫人。”莲追顿了顿,似略有为难地道,“说了一些话。”   陶云蔚、陶曦月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前者随即问道:“不知郡主说了什么?”   莲追没有回答,只道:“今日婢子来,是替太夫人给姑娘们传句话。太夫人说,她年纪大了,最是经不得耳根不得清净,二姑娘年轻,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往后就不必在她那里将韶华空耗了。”   说完便是起身就准备离开。   陶云蔚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向二妹曦月,见对方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她心知这是曦月被戳中了痛处,当即顾不得其他,直接叫住莲追问道:“那日在紫园的情形莲追姑娘也是亲眼见到的,不知我家二妹哪里做得不好,让郡主有了误会?”   莲追欲言又止了半刻,末了,似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两位姑娘,实不相瞒,郡主昨日过来,是想替她家小公爷做人情,问太夫人有无打算让二姑娘顺水推舟入得安王府侍奉。”   姐妹两倏然愣住。   “姑娘们也知道太夫人的性子,最是端正不过,哪里听得这样的话?”莲追道,“当下便对郡主说凭陶二姑娘的品貌和出身,怎地也不该与那姬妾相提并论,便是要去,也该得个侧妃的位置。郡主听了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太夫人事后觉得当时这番话虽是为二姑娘的名声据理力争,但多少却有些让陶家为难了,故而才吩咐婢子来给两位姑娘传话,也好让二姑娘从此得个清静。”   陶云蔚目瞪口呆。   陶曦月从愣怔中反应过来,即起身向莲追微微福了一礼,莲追忙侧身避了开。   只听陶曦月对她说道:“莲追姑娘,太夫人的好意曦月自是明白,也很感激她的信任与抬爱,万没有嫌弃的道理。还请姑娘明示,我该如何向太夫人表明心意为好?”   莲追道:“姑娘误会了,这桩事其实还真不在于太夫人如何想,只是那日在紫园的事……就怕他人多长了张嘴。”见对方秀眉微颦,又话锋一转,说道,“二姑娘也莫要怨怪太夫人,实在是她老人家身份微妙,实在也不便为你出什么主意。”不等陶家姐妹相问,她已兀自又续道,“安王将要新选王妃,我们家十二姑娘正在名册前列,太夫人近来正担忧十二姑娘年少不知事,怕她入了王府也不知如何笼络王爷的心,原想着为她再择两个伴一道添上去,但这种事哪能是说添就添的?自家族人难说情愿,外面的人又不好知真心,况这种事也要讲个缘分,实在为难。”   陶曦月一脸无语。   “啊,瞧我,平白说些闲话,叨扰二位姑娘了。”言罢,莲追便自告辞而去,这回再没有半点逗留。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   “阿姐,”陶曦月回过头,难掩满脸的不可置信,“崔太夫人这意思……莫不是想让我陪崔十二娘去安王府?”   陶云蔚慢慢攥紧了掌心,忽地“啪”一声拍在了桌上。   刚进门的陶新荷被吓了一跳,蓦地顿住脚步,巴在门边小心翼翼往这边望道:“你们怎么了?”   陶云蔚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翻涌的心绪,闭了闭眼,沉沉说道:“我们中计了。”   陶新荷不明所以,倒是陶曦月,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平静地开口说道:“阿姐,我看这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你不是原本就打算把我的婚事交给崔太夫人么?现下她替我选了这条进王府的路,虽是侧妃,但也不是寻常人能想得到的了。我只需帮着崔十二娘稳固住王妃之位,到时有王府和崔氏庇佑,我们家自然也……”   “你懂什么?”陶云蔚忽地抬头喝止道,“你只当这是好牺牲的,却不想想,若真是这么好、这么容易的事,能轮到你头上?”   言罢,她笃定地道:“这其中必有猫腻。”   陶新荷在旁边把事情听了个半截,大致也猜到发生了什么,立刻机敏地道:“我去跟阿兄说,让他找人想办法打听打听那个安王府。”   陶云蔚叫住她,说道:“这件事崔家不过才递了个音,恐怕里头的事根本就还没传到外面去,况崔太夫人明摆着是拿此事逼咱们家二选一,在没搞清楚之前,先不必让他们跟着干着急。”随即思绪微转,忽然想到什么,说道,“我知道找谁打听了。”   言罢,她边起身高声招呼着薛瑶备车,边对两个妹子说道:“我出去一趟,若是家里问起,就说我去大慈悲寺了。” 第26章 暮苍   陶云蔚去找了陆玄。   要说这天下之大,寻常隐士或许难觅踪迹,可似陆玄这种声名高调的人,却是能让她毫不费力地打听到住处的——金陵城南二里外,暮苍山。   于是陶云蔚揣着满腹的疑惑和愤怒,想也不想地便直奔而去。   谁知马车才到山脚下,就被迫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陶云蔚以为是山路难行,车轮陷了泥泞、土坑之类的。   却听薛瑶带着愕然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大姑娘,前头全是车驾,这山路……被堵住了。”   她即掀帘探头朝前方望去,下一息,连自己也不由愣住了。   暮苍山能容纳车驾通行的山路,据说也是上山最直接、通坦的路径,就只有眼前这一条,然而此时这条必经之路却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陶云蔚这一眼望去,竟不知另一头是从何处开始的,她看不到起点,却知道自己这个“终点”只怕是等到日落西山也没份上去。   她默然了片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薛瑶道:“你去问问那些人是来干嘛的,若与咱们目标不同,便问问他们可否行个方便,我这里有急事。”   薛瑶应喏去了,没过片刻就转了回来,失望地道:“大姑娘,他们说他们都是来求见一闲先生的。”   陶云蔚一脸无语。这个要命的天下第一!   她无奈,索性道:“那让他们在这里等着吧,我们下车,从另一边小路徒步上去。”   图安逸有图安逸的等法,着急的有着急的决心,此时陶云蔚也顾不得脚上穿的鞋子并不合适,嘱咐薛瑶守在这里,自己径自领着杏儿下了车。   小路崎岖,自然比不得大路好走,陶云蔚今日又全无准备,没走多久就累得身上出了一层细汗,脚底也阵阵的疼,偏这时连老天爷都来给她考验,好好的天,虽不说艳阳高照,但也瞧不见什么乌云的影子,却半路突然开始飘起雨来。   起先只是如丝细雨,她觉得还成,衬着这山间景致还挺有风味。   后来越来越密,忙得杏儿四处给她寻叶子遮头,连着鞋子也湿了脚,她又不免有些着恼,边忙乱地加快了步伐,边不由出声埋怨道:“做做样子便得了,住那么远作甚!”   说完,抬头瞧见近处坡上有株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便咬了牙准备快步跑上去。   陶云蔚刚一脚踏上坡,就听见旁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半笑着道:“我就说听着声音似我那爱说人坏话的陶家小友,果然不错。”   她倏地一顿,下意识转头循声望去,果见陆玄正站在不远处的那间茅亭里,身后还放着张香雾袅袅的几案,一旁的茶釜前则跪坐着一个随侍——应是叫作归一的那个,正在磨制茶末。   “呆着做什么?”陆玄见她不动,便提醒道,“还不进来避雨?”   陶云蔚回过神,忙应了一声,带着杏儿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亭中。   她一面整理着被风雨弄乱的易容,一面怀着背后说人又被抓了包的心虚,本能地朝陆玄打量过去,却发现他一身素袍,脚下寸缕未着,竟是赤脚站在那里。   再一看,那双谢公屐早就被他随意扔在了几案旁。   清风携雨,他如站在画中,风流疏阔,不染尘埃。   陶云蔚不由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被泥水脏了的绣履,还有因她而自亭外蔓来的泥印子,莫名脸上一烫,随即默然须臾,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忽而抬脚脱下鞋袜丢到了一旁。   杏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赶忙去捡起来收拾到了身后。   陆玄微感讶异地朝陶云蔚看去。   她佯作不察地从容环视了一圈,淡定道:“先生果然好品位。”   陆玄瞧着她,弯起唇笑了:“多谢陶大姑娘这会儿想起来拍我的马屁,方才你不是还嫌我住得远?”   陶云蔚脸上一红,弱弱挣扎道:“先生应是听错了。”   “那你可误会我了,我这人耳朵平日里不大灵,但逮那些说我坏话的却是一逮一个准。”陆玄如此说着,慢步走回了几案后盘腿坐下,然后抬眸看着她,“你方才说我是做样子,我也愿闻其详。”   陶云蔚见他当真一副要砸破砂锅追究到底的样子,不免有些暗暗叫苦。   陆简之这个古怪脾气,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她原以为他大度,当初自己被他逮着在背后嘲陆家都没见他着恼,事后还肯出手相帮——否则她今日也不会想着来找他。可现在看来,他又当真小气,不过随口抱怨了句他住得远,他倒计较上了!   当真狗得很!   她原想着再说两句好话哄哄他,然而开口的刹那对上他那双似笑未笑的眼睛,她忽地就改变了主意。   “先生见谅,云蔚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罢了。”陶云蔚从容道,“您既是为了隐居避世,怎会选了暮苍山这个离京都不远的地方?旁人往来容易不说,还有山间大道相扰。但若说您是体谅来客行路艰难,又为何不在临近山脚的位置择一处佳地?”   她这一番话说完,旁边的杏儿和归一都不由地停下手中事务抬头看来,先是看了看她,然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小心转向了陆玄。   陶云蔚也看着陆玄,目光相迎,不闪不避。   陆玄静静看了她半晌,忽而一笑,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如此看来,答案应只有一个。”   他看着她,微微笑道:“我俗气。”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竟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以退为进地讽刺自己?   “先生言重了。”陶云蔚找不到他讽刺她的证据,又不敢把人得罪狠了,只得老老实实按照常规捧道,“您无论如何也是与俗气沾不上边的。”   谁知陆玄却道:“那你可又误会我了。”   “生在世俗里,少染三分尘。”他说,“我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寻常,姿态坦然,仿佛此刻谈论的不过一桩闲事。   陶云蔚不由一愣。   茶釜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开了。   “坐吧,”陆玄招呼她道,“今日山水为伴,风雨助兴,正好请你饮茶。”边说,边亲自取了茶末调膏。   陶云蔚默了默,然后盘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你急着来找我,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陆玄一边问,一边行云流水地开始点茶。   陶云蔚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也不是什么麻烦,就是……不知先生对安王此人了解多少?”   陆玄往盏中注水的手一起一停,起伏有序,开口时语气亦平常:“不大了解,你问他做什么?”   陶云蔚知道不好在他面前拐弯抹角,便道:“那,先生可知崔十二娘在新安王妃的候选前列?”   陆玄淡淡弯了下唇角:“我看你不像是来有求于人,倒像是专程来考我。”   陶云蔚被他噎住,顿了一顿,方说道:“崔太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家把二娘也送进去。”   陆玄听到这里,总算是抬眸看了她一眼,须臾,说道:“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陶云蔚奇怪道:“我应当高兴么?”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收了茶筅,将其中一盏点好的茶推到了她面前:“我记得你立志要让两个阿妹嫁入高门,怎么,安王府不好么?还是你觉得有些可惜,崔太夫人看上的不是你?”   陶云蔚原本正在为这盏中久咬不退、色泽鲜白的茶沫而暗感佩叹,冷不丁听见陆玄来了这么一句,当下抬头就要翻脸,冷笑道:“安王府又如何?除了王妃之外其他全是侧室,名分叫得再好听,也统不过一个妾字。值得谁稀罕?况只怕是有人欲欺我陶家不识南朝罢了,我便是再无知,却也晓得你们万不是那般普济众生的,倘真是天大的好事,哪里轮得上我家二娘?”   她说完犹不解气,对着他又道:“原以为先生能明白我,现下看却是云蔚来错了。”   说完竟是立刻就要起身离开。   陆玄伸手拉住她,待暂留住人后便又放开,似无奈笑道:“你还说你家三娘脾气不好,我看你也不遑多让,只平日里装相装得好。”   陶云蔚沉默半晌,说道:“我只在先生面前装不了相,大约是因不愿自己看错人吧。”   陆玄微怔。   少顷,他笑了一笑,说道:“好了,坐吧。这一口一个‘你们’的,也不知我又是遭了哪门子冤枉。”   见陶云蔚仍犟着没动,他只好又半哄道:“好歹我也算是你长辈,你总不好让我站着陪你说话吧?”   陶云蔚听着,心里不免即时翻了个白眼。却到底还是顺着下了台阶,说道:“我只是腿有些麻。”言罢又重新入了座。   “先喝口茶,”陆玄道,“润润嗓子。”   她知他又在调侃,也懒得计较,只从善如流地捧起盏啜了一口,茶汤入喉,意料之中的十分惊艳。   陆玄打量着她的神色,笑道:“看来还算合陶大姑娘的口味,如此便算是我向你赔过罪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不等她说话,他又微敛了几分笑意,语带认真地平声续道:“承蒙你信得过我。只是这安王府,令妹恐怕是进定了。” 第27章 柳暗   茅亭里一时静默下来。   陆玄看了看沉默未语的陶云蔚,又缓缓续道:“其实你心里应当很明白,崔太夫人给你们家下的这个套,你们是钻也得钻,不钻也得钻。即便我现在对你说安王乃人中龙凤,你也不过是自寻了几分安慰而已。”   她咬了咬牙,垂下眸,良久没有言语。   没错,崔太夫人这个套从一开始就是卡着她们陶家的脖子给套下来的,多一分恐怕还嫌费力。人家不过是故作了几分亲切,不过就是在浴佛节那日特意处处抬举,不过就是……细想来,连多的“不过”都没有。   可这区区、寥寥的“不过”,却偏偏是她们陶家当时最迫切需要的,在南朝立足的支撑。陶家当日虽是情势所迫,但到底是主动弃陆氏而择了崔氏,倘此刻她们又在崔太夫人为二娘“引见”了宜阳郡主,并在二娘出入过紫园后为崔氏所远,传出去二娘成了什么?她们陶家又成了什么?   崔太夫人之所以绕这么大个圈子,不就是为了一石二鸟么?既拿她们陶家的风骨成全了崔家的德行,还把她们一家都给攥在了手中,二娘不仅得心甘情愿进王府,还得尽心尽力帮着崔十二娘笼络安王。   这些她当然都是明白的,可明白又如何?她不甘心啊!难道就因为他们陶家是士族末流,所以便连那一点点尊重都不配有么?   她好好的一个妹子,长得那么好,性子也那么好,嫁给谁不能当一家主母?凭什么就得去为崔氏女抬轿做妾?况王府争宠,就凭她们陶家这样的门第,怎可能护得住二娘?即便将来成了事,谁又保证不兔死狗烹?   陶云蔚忽然觉得他们全家历经千辛万苦南迁至此,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前所未有的沮丧,也前所未有地感到怨愤。   “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她低着头慢慢说道,“能让我代替二娘去?”   陆玄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么,他一时没有言语。   陶云蔚没有等到他回应,便抬起脸朝对面看去,又认真地问了一遍:“有么?”   陆玄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很奇怪,他明明与她认识不久,可他于这一霎却忽然觉得,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好像一朵明明应该迎着风雨倔强生长的向阳花,却在这时失了方向,看不见光,只能寄希望于偶然经停的路人,问一问能否顺手揣上她。   他没来由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当即蹙了眉道:“没出息。”又道,“陶家在南朝的日子还长着,难道你家二妹入了王府,你们全家便要争着去上吊给她送嫁?人家算计你,你就不会算计回去?”   陶云蔚闻言一怔,似是完全没有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旋即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倏地一亮,正正看着他,问道:“先生既这么说了,那我便问三个问题,你可愿如实相告?”   陆玄伸手拿起面前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然后揉揉额角,歪身往凭几上一靠,似慵然自语道:“今日许是风雨宜人,不觉竟有些茶醉。”   陶云蔚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由忍了忍唇边笑意,说道:“前王妃是如何去的?”   陆玄闭着眼,慢道:“算是病故。”   这个“算”字就很有灵性。陶云蔚心里如是想着,默默记下一笔,又问:“安王有几个子嗣?”   “只一个庶子,生母已去,年约五岁。”   陶云蔚点点头,忖道:“那外家身份与我们家比起来如何?”   陆玄默了默,回曰:“大约,不分伯仲。”   她想了想,了然,再开口:“那……”   “不是说就三个?”陆玄睁开眼朝她看来。   陶云蔚忙道:“刚才那个算不得的,只是附带着那么打听一下罢了。”   他眉梢轻挑,半笑地看着她:“最后一次,你若问的没什么意思,我便不答了,附带来附带去,你倒能耍赖。”   她毫无尴尬,从容清了清嗓子,说道:“不知安王府里自王妃以下,娘家最得势的那位姓什么?”   陆玄刚伸出去准备端茶的手蓦地一停。   然后,他抬眸看向她,眸中欣赏之色渐显,说道:“她娘家姓什么不重要,这金陵城里多的是附庸而生之人,重要的是她娘家所倚的那棵大树。”   陶云蔚忽然间福至心灵。   “……莫非是,楼?”   话音出口,她看见陆玄但笑不语的默认之色,刹那恍然大悟。   陶云蔚站起身,朝着陆玄端端抬手揖了一礼:“多谢先生指点,云蔚这便告辞了。”   陆玄看出她归心似箭,又见外面雨也差不多停了,便也没多说什么,含笑颔首,由她去了。   陶云蔚走的时候险些连鞋都忘了穿,等匆匆套上刚出了亭子,她似又想起什么,顿了顿,转身走回来,沉吟片刻后问道:“先生与崔少卿交好,不知他这个人怎么样?”   陆玄颇感意外:“你又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早前我家小妹在京都出了些意外,得他帮过手。”陶云蔚回得淡然,“当时只当是崔家对我们的照顾,家里都心存感激。但现在多了二娘这桩事,我难免多了些疑虑——只是我又觉得不应怀疑先生友人的德行,所以……”   陆玄听她这么说,也没多想,直言道:“这你大可放心,元瑜这个人别的不说,君子端方却是货真价实的,他帮你家三娘,自不会是图别的什么。”   “想来也是。”陶云蔚一派释然地笑了笑,“那就好。”说完,又向他施了一礼,这才转身去了。   陆玄屈指轻敲几案,若有所思。   “归一,”他唤道,“替我去封信给宗里。”   崔园。   崔夫人坐在窗前,一边娴熟地给手中花枝剪着茎,一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室内一片寂静。   直到她插完了最后一枝花,端详着尚算满意,才将花篮递给了侍候在旁的大侍女芙蓉,淡声道:“放到省言斋去。”   芙蓉应喏接过,正要往外走,抬眸忽见窗外有人自院门进来,顿露喜色,笑道:“夫人,宗主来了。”   崔夫人回首看去,也不见神色间有什么起伏,只静静“嗯”了声,吩咐道:“准备摆饭吧。”   主仆说话间,崔昂已走到了门口,正碰上芙蓉捧着花篮往外走。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赞道:“这花插得不错,怎么不放在屋里?”   芙蓉道:“夫人正让婢子拿去省言斋。”   崔昂面上的笑意即收了两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崔夫人出来迎他:“今日做了些雪霞羹,你是先喝茶,还是先尝一碗?”   崔昂由着她服侍脱下了外袍,口中道:“先来一碗吧,我才将在阿卢那里喝了茶出来,正好爽爽肚腹。”   阿卢便是崔鸣昭的生母,卢氏。   崔夫人没有说什么,只示意了侍女去取羹。倒是崔昂说完忽而意识到有些不妥,等到侍女出去后,又对她解释道:“今日十五,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去她那里说一声昭儿的事,免得她担心,她毕竟是昭儿的生母,这种事你应当了解。”   崔夫人听他说卢氏没什么反应,只当闻听是为了崔鸣昭的事时,倒是微顿了一顿,说道:“阿娘不是今日才遣了莲追去么?陶家这么快便答应了?”   “那倒没有。”崔昂不甚在意地道,“不过迟早的事,于情于理他们都拒绝不得。况陶家人本就有眼色又知上进,能让女儿进安王府做侧妃,大约也是求之不得的。”   崔夫人沉默了半晌,说道:“但这样做,我总觉得不大妥。”   崔昂擦手的动作一顿,蹙眉抬眸:“有何不妥?”   崔夫人没有说话。   但崔昂却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于是眉眼一沉,说道:“你这话此刻与我说说便罢,若让阿娘听见像怎么回事?你是崔氏宗妇,还是昭儿的嫡母——她可是正正经经记在你名下的,你不惦记着她的前程,反倒去为那陶氏女可惜?”   “我自也不愿昭儿入安王府,”崔夫人道,“只是……”   “好了。”崔昂不悦地打断了她,“倘昭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此时还会说什么‘只是’么?”   崔夫人一震,屏了气没有应声。   “都这么多年了,还在为这些事情争风吃醋。”崔昂没好气地将手中巾帕丢回了盆里,言语间似颇为失望,“昭儿平日里对你也是恭敬和顺,当着你的面和阿卢都有些生分,我也不勉强你真将她视如己出,但事关她的前程,你怎么能将个外人看得比她还重?”   崔夫人握了握微凉的手指,静静问道:“主君以为,我是见不得昭儿好?”   “你不必同我争字眼。我并未说你亏待她,但你若真拿自己当她母亲,此时便不该说这些。”崔昂越说,越不免有些着恼,“元瑜是你亲生的吧,你却还不如他待昭儿上心,若不是他当初想的这个办法,只怕自家里才是要多两个哭死了的!” 第28章 顺流   陶云蔚回到新昌里的时候,正看见薛管家在取门前的投帖,见着她回来,即唤了声“大姑娘”,然后抽出下面几张递过来,说道:“这三张帖子是给您的。”   陶家没有主母,所以与外间女眷的人情往来都是由陶云蔚这个长女挑头出面,从前在北边的时候便是如此,陶家上下早就习以为常,谁也不觉得诧异。   陶云蔚伸手接过,随意翻了翻,发现这三张帖子都是由士家里发出来的——显然是浴佛节那日的“功效”开始显现了。   她神色平静,随手将帖子递给杏儿,抬脚进了门。   正在灶房里帮着准备晚饭的陶曦月听见动静,立刻擦了手快走出来,恰见到陶云蔚朝她这边递了个眼神,示意里面详谈。   于是姐妹两个状若无事地一前一后进了祭堂。   “阿姐,你这是去哪里走了一趟?”陶曦月见陶云蔚径自将鞋袜脱在了门边,不由蹙眉讶道,“先换双袜子穿上吧,寒从足下起,当心……”   陶云蔚摆摆手:“行了,这些小事不打紧。”又问她,“其他人都不在?”   “阿爹他们还没回来,”陶曦月道,“我瞧着乌云飘了过来,就让三娘去后头帮我收药材了。”   “好,你把门掩上,我们两个说会儿话。”陶云蔚边说,边就地盘腿坐了下来,又顺手拉过身边蒲团放在了面前,示意对方来坐。   陶曦月回身掩了门,然后走回来抱膝坐在了她对面。   “今日我去见了陆三先生。”陶云蔚也没有什么迂回的铺垫,直截了当地便入了主题,“他回答了我三个问题,现在我告诉你,你仔细听清楚。”   陶曦月不由也正了神色。   “第一,先安王妃‘算’是亡于病故。”   陶曦月愣了愣。   “第二,”陶云蔚看着她的眼睛,续道,“安王只有一个年约五岁的庶子,生母已去,娘家门庭与我们家相差不大。”   陶曦月眸中露出思忖之色,少顷,面色微变。   “最后一个,”陶云蔚道,“安王府一众侧妃里娘家最得势的那位,背后姓楼。”   陶曦月沉吟良久未语。   陶云蔚由着她消化了片刻,才又开口说道:“二娘,阿姐有桩事要对你说在前头,安王府你恐怕是不能不入,这一桩,是阿姐无能,也是咱们家对不住你。”   陶曦月回过神,忙摇头道:“阿姐莫要这样说。”又牵了牵唇角,平静地说道,“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既轮着自己便也只好受着,既连建安崔氏那样的人家也避不开,更何况是我们?你已为我尽了力。”   陶云蔚却道:“这一点你却是说错了,恐怕崔氏正因想避开,所以才看上了你。”   陶曦月一怔:“阿姐的意思是?”   “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三个答案,你再细细想想。”陶云蔚道,“从其中可琢磨出什么门道来?”   陶曦月忖道:“阿姐是说,先安王妃的死有蹊跷,还有安王身边既然不缺女人,他也并非是个不近女色之人,可这么久却只得一个庶子,还偏偏是个母家门庭不显的,或许……都与楼家有关?”   “不错。”陶云蔚颔首,“所以你觉得就安王府内宅这种龙潭虎穴,崔家若是当真看重安王妃这个位置,偌大一个家族,会偏选崔十二娘这样性情的人去么?莫说别的,就看那崔老太算计咱们家的样子,”她说到这儿,凉笑了一声,“也不会是这么傻的。”   陶曦月恍然,随即震道:“阿姐的意思是说,崔太夫人根本就不想把崔家女嫁过去?”   “我瞧着她对崔十二娘倒未必有这份慈心,”陶云蔚不以为然道,“但崔家不愿意蹚安王府这个浑水却是十有八九。由此可见,这个安王应该也不是什么他们看得上的人。”   倘若真是个前程光明的龙子凤孙,那些高门士族怎可能会这般回避?崔家为了那几亩地还能和楼家打个对台呢,更莫说是个堂堂王妃之位!   陶曦月心中不免忐忑,问道:“那陆三先生可说了这安王是怎样的人?”   “他口风紧得很。”陶云蔚想起来不由撇了下嘴,“就这么点东西都套了我半天,陆、崔到底是一伙的,不好期待太多。反正我听他那个意思,是说让咱们别去管安王这人怎么样,我想多半是个指望不上的吧,估计是个昏王,平日里只和和稀泥。”   陶曦月不知在想什么,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她才轻轻说道:“所以,崔太夫人是想用我去吸引旁人注意,好让崔十二娘全身而退?”   那么等着她的结果便只有两个,一是如那先王妃一般红颜早逝,二,便是如一只卑微的蝼蚁一生困在安王府这个泥潭。   无论是哪一种,很显然,崔家没有人关心她的前路,也并不关心陶家的将来。   陶云蔚冷冷一笑:“她想得倒美。”   陶曦月默然。   “但其实……”她轻轻说道,“崔十二娘也挺无辜。阿姐也说了,她的性子若是去了那里,只怕也是羊入虎口。”   陶云蔚皱眉:“你倒心善,这会儿还想着她们崔家人!”   陶曦月弯眉笑了笑:“那不是她和三娘年纪差不多,两人又一起玩过两回,所以我瞧着她与瞧崔家其他人不太一样嘛。”   “那又怎地?”她不这么说还好,一说陶云蔚就想到崔太夫人连这层都算到了,把自己两个真心实意的妹子全圈了进来当棋子用,顿时甚没好气,当即脱口而出道,“他崔家女儿是宝,我陶家女儿便是草了?她们舍不得崔十二娘,难道我们家便能舍得你?”   陶曦月一顿,怔怔望了她半晌,不觉倏然红了眼眶。   陶云蔚也顿住了。   姐妹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最后还是陶曦月先掩去眸中动容,低眸一笑,说道:“都是做女儿的,大家都不容易。”   陶云蔚半晌无言。   “阿姐这个人心眼小你知道的,做不到你这般大度。”她缓缓开了口,“崔家这回要我们舍了你,我虽没有什么办法,但却绝不可能白白舍了你——再有,反正他崔家原也不打算让女儿蹚这个浑水,左右这个坑你是跳定了,既如此,咱们还不如往前多跨一步。”   陶云蔚说着,抬眸定定朝自己二妹看去:   “要去,便要朝着那王妃之位去。”   姐妹两个说完话从祭堂里出来,正撞上在外头走来走去的陶新荷,一见着两个阿姐,她立刻跑了上来。   “阿爹他们刚刚回来了,”她压低了声音通风报信,“我说长姐今日去寺里还了愿,回来后便和二姐一道告祭祖先去了。”   陶云蔚点点头,满意道:“机灵。”   陶曦月也笑了笑,说道:“去洗个手,喊阿爹他们一声,准备摆饭了。”   陶新荷应了一声,又担心地朝她们两个看了看,然后目光朝陶云蔚探去:“长姐,你事情办好了么?二姐这边不会有麻烦了吧?”   “回头再与你细说。”陶云蔚说完,又顿了顿,唤过陶新荷道,“我打算过两天抽个时间去趟崔园,到时你与我一起。”   “我?”陶新荷很是意外。   不仅她意外,陶曦月也颇为意外。   陶云蔚神色如常,语气淡定地说道:“你也这么大了,以后总要学着给我搭把手,现在多见见这种场面,免得老以为自己还小。”   陶新荷一听她这么说,立刻便想到了陶曦月的事,心说只怕二姐是难逃安王这个魔掌了。念及此,心里顿时一疼,当即瘪了嘴就要掉眼泪。   “你给我打住啊,”陶云蔚忙道,“才说完你就来了,往后嫁了人也动不动就掉你那金豆豆么?莫让人小看了去!”   陶新荷被她一斥,立刻死死咬住了嘴唇,只是一双眼睛还是倔强中难掩委屈地往旁边看。   陶曦月看着不由心中发软,伸了手来抚她的背,轻哄道:“三娘乖,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糟,阿姐这么说也是为你将来好。”   陶新荷想哭归想哭,自己也晓得这口气此时得挺住,于是也不说什么,闭着嘴点了点头,然后顺手抄起陶曦月的袖子往脸上揩了一把,转头喊人摆饭去了。   “这个新荷。”陶曦月无奈失笑,“我看将来真得给她找个脾气好、能由着她哭闹的夫君才是,不然怕是她要憋死。”   “若能拿住人心,”陶云蔚深深看了眼小妹的背影,说道,“也未必没有可能。” 第29章 金豆   崔夫人合上账簿,闭上眼,有些疲乏地揉了揉额角。   芙蓉见状,及时将香茶奉上,说道:“夫人要不去躺一会儿吧?这两日您夜里都睡得不太踏实。”   睡得不踏实已是十分委婉的说法了,实际上屋里近身服侍的都知道,自十五那日宗主和夫人不知因何事争执过几句,当夜又只是僵着气氛单纯睡了一觉后,夫人这两天的情绪就不太好,总是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眠,且次日又习惯性地早早醒了。   崔夫人摇了摇头,接过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鸟鸣声,芙蓉探目看了眼,立喜道:“夫人您瞧,是喜鹊呢,想来咱们院里要有好事发生了!”   崔夫人顺着她的视线往屋外树上看去,须臾,忽想到什么,问道:“今日元瑜应是休沐了吧?”   芙蓉想了想,说道:“算起来差不多该是旬假了。”   崔夫人道:“也不知他今日回不回。”   话音刚落,就见崔湛带着随侍从院外走了进来。   “快去备他爱喝的云,边将手头事拨到一旁,含了笑起身就往外走。   崔湛刚到正屋门口就见她迎了上来。   “阿娘。”他即端端向着母亲施了一礼,说道,“前日圣上赐了些枇杷,我带回来给您尝尝。”又道,“祖母那里我也已去送过了。”   崔夫人便吩咐另一大侍女海棠:“去洗几个来,正好开开胃。”   海棠笑着应喏,从如风手中接过东西去了。   “进屋来说话吧,”崔夫人对儿子说道,“刚让人去备了你喜欢的茶点。”   崔湛恭声应是,然后伸了手来扶她。   “刚才我去福安堂的时候,恰见到五叔母在那边陪祖母说话。”崔湛斟酌了一下,说道,“阿娘平日里若是觉得闷,也可以多去走动走动。”   崔夫人笑了一笑:“都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谁的性子。你祖母那里不缺人说话,我也不太能接得了别人的话,这样倒是刚好。”   崔湛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多时,芙蓉就张罗着将茶点送了上来,崔夫人一边亲自要给他分茶,一边闲话家常地说道:“这桃酥饼是我新学着做的,我想着端午快到了,还特意加了些青蒿粉在里头。你尝尝味道如何,若是不错,到时我便再多做些给你,你拿回去也能待客。”   崔湛看了眼案上那碟泛着青苔绿的酥饼,顿了顿,从容伸手拿了一块,从容地咬了一口,又顿了顿,最后从容地咽了下去。   末了,他接过母亲递来的茶,面不改色地饮下一口。   崔夫人看着他:“如何?”   崔湛神色丝毫不动,微微颔首:“还好。”   崔夫人就笑了,道:“那你走时带些回去。”   崔湛没说什么,默默又喝了两口茶,等如此就着把一块饼吃完了,他便不动声色地将尚余了半盏的茶也放了下来。   海棠又把枇杷给端了上来——洗好的果子全都已经剥了皮去了核,又将果肉切好摆在盘中,只需直接用银签上手品尝便是。   崔湛就拿了一个递给崔夫人,后者接过,轻尝了一口,品味道:“嗯,确是酸甜宜人。”   说话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转落寞,少顷,放了银签吩咐道:“拿一些送去宛山别院。”   崔湛道:“周姑娘那里我已让人去送过了,这些阿娘自己留着吧。”   崔夫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也未再动盘子里的枇杷。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莫名低沉下来。   母子两个如此对坐着,却是并没多说上两句话,一个寡言,一个又少语,最后不知何时,还是下面的人打破了这份寂静。   “夫人,”芙蓉得了小侍女的信,进来禀报道,“陶家的三姑娘来了,说是来找十二姑娘。”   “陶家三姑娘?”崔夫人回过神,不免有些意外。   崔湛也很意外。   崔夫人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陶家来人去见太夫人了?”   芙蓉点头:“陶三姑娘说是跟着她家长姐来的,自己顺道过来探望十二姑娘。”   崔夫人沉吟了片刻,说道:“带她去昭儿那边吧。”随后又屏退了左右,默然片刻,对崔湛道,“陶家应该是来给太夫人回话的。”   崔湛低下眸,没有说话。   崔夫人看着他,轻叹了口气:“当日你虽想了这个办法,可却也没有料到太夫人会看上陶家,我素知你的性子,此时定然心中也感歉疚。但事情既已然如此,陶家人自己也已做了决定,那便不必再多想了。这世间磨难与诱惑都极多,风骨又哪里能是那般好坚持的?好在那陶氏女虽为妾室,但毕竟是王府侧妃,只要小心谨慎些,也不是不能活个富贵顺遂。”   言罢,她又安慰道:“或许你父亲说得对,陶家人说不定也觉得这是他们上进的机会。”   崔湛想起了陶新荷。他想起那日在卫尉寺,她不过为了自家小弟受的那一点委屈便做出副硬头硬骨的样子对他生气,更何况事关陶二娘的终身?   单以他那日所见,陶家,不是会以此为荣的人家。   母子两个之后也没有再提这些事,又静坐着喝了会茶,崔湛便起身告了辞。离开的时候,他想了想,顺道把碟子里剩下的青蒿桃酥饼也给一道带走了。   待出了正院,他也没急着往自己的观自轩走,而是转道上了西边廊桥。   陶新荷从崔十二娘那里出来的时候,也经由廊桥往回走。   于是行至半路,她便正好遇上了崔湛。   他就那么身姿如松地站在围栏边,侧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似乎在……喂鱼?   陶新荷又定眸仔细看了须臾,最后肯定他确实是在喂鱼。只是与一般喂鱼的人不同,他旁边的随侍手里捧着的是个食盒而不是鱼食罐子,只见崔湛从那里头像是拿了块绿漆漆的什么饼出来,正从容地一点点掰碎了往湖里扔。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陶新荷沮丧地想,连喂个鱼都这么英武帅气。   她沮丧地想完了,又沮丧地低了头,然后正要沮丧地径自错身而过时,却出乎意料地被崔湛给叫住了。   “陶三姑娘。”他像是脑后长了眼睛,准确地在她将要安静走过时出了声。   陶新荷只好停住脚步,转身向他一礼:“崔少卿。”   崔湛看了眼立在她身后的两个侍女,一个是崔家的,一个显然是陶家的,看这两人的神色,他想,先前在昭儿那里应是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崔湛如此想着,正欲随口起个话头,然而刚起声说了个“你”,就被陶新荷投来的目光给止住了。   她神色虽平静,但眼圈却还有些微红,显然先前哭过。   为什么会哭?他立刻想到,莫非是因为陶二娘的事?   崔湛默然了须臾,想起她那日在卫尉寺吃点心吃得香,便转手从如风那里将食盒接了过来,径直往她面前一递,说道:“你尝尝这个饼。”   她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给自己塞吃的,难道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鱼么?还是在他们崔家人眼里她们陶家女儿就和这湖里逗趣的鱼差不多?平日里丢丢鱼食哄着养着,要用了就捞起来吃掉。   她想起陶曦月的事,刚压下去的心酸顿时又涌了起来。   但她还记得长姐说过,今日来崔园就是要做低伏小的,不管人家如何,只需表现得自家既谦卑又凄惨,还让她把平日里忍着的金豆豆都攒着,留到崔十二娘面前去掉。   可是她才刚掉完,这会子却又想掉了。   陶新荷只得忍着心酸,伸手探进去拿了一块,然后在崔湛的注视中,勉强咬了一口。   然后,她顿住了。   几乎是瞬间,这奇妙的滋味便将她所有压在心底的情绪都掀了出来,她想起二姐将要嫁去安王府做妾,一辈子都要矮人一头;又想起自己喜欢面前这个人可是人家却看不上她,还想起崔老太做了这么可恶的事可是自家却不得不当孙子,且这孙子当得她连带在他面前都只能从此弯着腰杆,只配拿来逗趣吃这样的东西……   她忽地一个没忍住,哭了。   崔湛猝不及防。   他愣怔地看着她。   陶新荷忍哭不得,心中千言万语在理智的熏陶下只汇成了一句话:“……呜呜,好、好难吃啊……”   他忽而蓦地笑出了声,随即一忍,却又没忍住弯了唇。   陶新荷看着他,不觉一时忘了哭,愣愣道:“我还是头回见你笑。”   崔湛一顿,旋即颇不大自在地敛了几分神色,复又看向她,问道:“可带了手巾?”   陶新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伸手往夹囊里掏出来了一张素帕,点头:“带了的。”然后自觉地抬手揩了眼泪。   “路上慢行。”崔湛侧身让开了路。   她便向他一礼,领着自家侍女快步走了,同那日在卫尉寺时掉转头来叫他帮着还餐具时脚底抹油的样子差不多。   崔湛看着她走远了,才问被他留了步的福安堂侍女:“陶三姑娘先前与十二娘说了什么?”   侍女回道:“陶三姑娘请十二姑娘替她多照顾陶二娘。”   果然如此。   崔湛回眸朝陶新荷离开的方向远远望去,心中不由轻叹了口气。 第30章 交换   福安堂里,陶云蔚正在与崔太夫人说话。   “……太夫人抬举我家二娘,那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家的福气。”她语气诚恳,容色恭谨地说道,“这次都是她行事不谨的缘故,平白让太夫人您也受了牵累,我已训斥过她,二娘自己也十分愧疚,这几日都闭门在家中思过。”   崔太夫人低头啜了口茶,淡淡说道:“事情既然过了便不必再提。”言罢,随手将盏放在了旁边几案上,似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是,太夫人胸怀宽广,我们姐妹都十分佩服和敬重。”陶云蔚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转而续道,“二娘也自知有愧于您对我们陶家的帮扶,又听闻贵家十二娘将要参加安王妃遴选,知道您老人家也担心孙女年少,此路恐有些波折,所以便主动与我说想问问您的意思,看愿不愿意让她去给十二娘搭把手。”   崔太夫人听到这里,一直波平无澜的神色总算是有了些反应,她抬眸朝陶云蔚看去,目光中颇含了些欣赏和意料之中的笃定,口中却道:“二娘竟有这样的心,但如此怕是太为难她了,以她的品貌,即便嫁个乙姓士族的儿郎为一室主母,也是足以匹配的。”   陶云蔚即露出忙色,忽地站了起来,惶惶礼道:“太夫人千万莫要这样说。人有自知之明,我家这样的门庭,哪里敢高攀高门甲族,能帮太夫人分忧解劳,是二娘的荣幸才是。”好似生怕对方不肯相信自家的诚意。   崔太夫人看着她,笑了笑,说道:“好了,这般诚惶诚恐做什么,你啊,到底是年纪轻了些,看来你们姐妹要学的东西还多着。”   这就是应了。   陶云蔚松了口气似的,恭声道:“是,家中门户小,也不知贵人们的习性,往后还要请太夫人多教导。”   崔太夫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端了茶盏,语气随意地问道:“这事只你们姐妹商量好的,你父亲可知晓?”   先前陶云蔚言谈中并没有提到陶父。   “崔太夫人放心,”陶云蔚知她什么意思,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我阿爹也一向感戴您的恩德,再说家里的事他也不怎么操心。”   崔太夫人听着,就不免又多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含笑道:“看来你女代母职,倒确实能干。”   “太夫人谬赞了。”陶云蔚故作谦逊地回完,随即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又露出了些许难色,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阿爹待我们五个向来是极为上心的,若非近来他为兄长和小弟的事颇为担虑,再如何也不会让我这个做女儿的出面,让太夫人您觉得陶家有轻慢之嫌。”   崔太夫人闻音知意,心中了然,口上问道:“哦?是你兄弟出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有什么事,只是……”陶云蔚欲言又止地朝对方望了一眼,“我们家虽只是士族末流,但家中儿郎到底是一门支应,总还是要求些上进才好。早前在北边时,官学不昌,那些声名在外的私学又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子弟能轻易入得的,所以他们两个也只能是勉强跟着族里的长辈们念书。如今南迁至此,陶氏独只有我们这一房,阿爹难免力不从心。”   她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入了正题:“听闻朝中设有四学馆,但很难考入,能进去的几乎都是各大家族的私学门生,不知崔太夫人可知道哪一家是我兄弟有机会挣一挣的?云蔚也不奢求多的,只要兄弟们日后走出来说得上也是受过世家大族教养的,多少也能于门楣上添些光彩。”   崔太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良久。   陶云蔚始终低头垂眸,姿态谦卑。   “我还当是什么事,”崔太夫人忽而笑了一笑,说道,“也不必舍近求远,便让他们入崔氏族学即是。”   陶云蔚当即面露大喜之色,说道:“谢太夫人!那,我这就回去与他们先说一声,也好早日来拜师。”好像生怕对方反悔一样。   崔太夫人没说什么,点点头让她去了。   陶云蔚连步履都透着些仿佛难以掩饰的轻快。   “呵,”崔太夫人轻声一笑,回手端了茶盏,淡道,“这个陶家,果然是会钻营。”   目睹了全程的管嬷嬷附和地微微笑道:“舍一女而换两个儿子的前程,这笔买卖对陶家来说已是很划算了。”   “入族学不过是进了个门槛,前不前程的,谁又知道在何处?”崔太夫人不以为然地道,“不过区区两个学位,既然她想要,那便给了就是。即便她不开这个口,待此事定下,我也是要给他们一些好处的。”   否则如何坐实陶家的攀附上进?   “现今倒是省了工夫。”她如此说道。   陶云蔚坐上马车,神情便倏地沉了下来。   陶新荷因是从崔十二娘那边直接出来,所以到的稍晚了些,进来的时候乍见她长姐眸中隐隐透着怒火,不由愣了一下,问道:“阿姐,你怎么了?”   她本想直接问是不是那崔家老太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但想着还没出人家的地盘,于是才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   “无事。”陶云蔚说话时的语气倒是极其冷静,说完便朝她看了一眼,“你在崔十二娘那里哭了?”   陶新荷挠了挠额角,“嗯”了声,说道:“我照着你教的,同她说我们家门第低,二姐去了王府只怕是要生死随人,虽说我们家是很愿意报答崔家的,但还是希望她若方便的话能替我多照顾二姐几分。她听了虽没有明确应承什么,但也没有拒绝。”   那是因为她自知帮不了你,但又没法拂了你的情面罢了。   陶云蔚心中想着,转而问道:“你去崔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可有碰上什么人?”   “没有啊,崔夫人直接让人出来领我去了十二娘那里。”陶新荷说着,忽而想到什么,随即蓦地红了脸。   陶云蔚立刻敏锐地道:“怎么了?”   “也、也没什么,”陶新荷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有些尴尬懊恼,“就是我从十二娘那里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崔少卿在廊上喂鱼,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阿姐,“他与我说话的时候,我没忍住哭了。”   因怕陶云蔚生气,她又忙解释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觉得心里特别难受,我真没有故意在他面前流猫尿……”   “嗯。”谁知陶云蔚却十分平静地应了一声,反问道,“那他可有因此烦你?”   陶新荷一怔,似是没料到阿姐会问这个,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应该……没有吧?他还问我有没有带手巾,又让我路上慢行。”   陶云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陶新荷被她挑起了关于崔湛的话题,不免就往旁边多想了点:“也是倒霉,早不早晚不晚的,偏今天碰上他回了崔园,让他瞧见我狼狈这一场。”说着不免有些悻悻,“只怕他还以为我当真是个扶不上墙的哭包。”   陶云蔚听着她在旁兀自懊恼着喃喃自语,神色未动地转过头,掀帘朝窗外看去。   姐妹两个回到新昌里后,陶云蔚便当着家里人的面,将崔太夫人应允了让陶伯璋、陶伯珪入崔氏族学的事给说了。   除了陶曦月和陶新荷之外,其他人皆以其为崔氏之好,兴奋之余亦多有感激。   陶新荷因有陶云蔚叮嘱在前,所以当着父亲的面也没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来,只是笑得有几分勉强,陶伯珪问起时,她便顺口嘲了他两句以作掩饰。   陶曦月自然更不会让他们看出破绽。   如此一家人倒是还开开心心地买了些酒菜来庆祝,陶从瑞想到全家辛苦南迁一场果然没有白费,就连两个儿子都得到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机会,不免高兴地在席间多喝了两杯,回房午睡的时候脚下都有些趔趄。   陶云蔚此时才寻了个时机对陶伯璋道:“阿兄,我与你单独说说话。”   陶伯璋只道她是要就入崔氏族学的事叮嘱自己两句,也不觉得有什么,随着她便去了房里。   “怎么了?这般严肃。”陶伯璋见她站在书案前沉吟不语,便打趣道,“你担心我和阿珪没见过世面,在那些高门郎君面前丢脸啊?”   “阿兄。”陶云蔚回身静看着他,说道,“有件事我要先同你说。”   言罢,她便直截了当地将陶曦月的事告诉了对方,末了,冷静地补了一句:“今日我去对她说咱们家答应了,所以她才这么爽快应了让你们入学。”   陶伯璋听到最后,刚上头的酒意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当即沉脸皱眉地质问道:“你就这么答应她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绵绵,你太胆大妄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同阿爹和我商量,不仅不商量,还自作主张地跑去与那崔太夫人谈条件?谁许你这么做的?谁答应了?我和阿珪宁肯不入这个学,也绝不可能让二娘进王府!”   他话音刚落,陶曦月便自外面推开了门。   “阿兄,”她浅浅笑着,说道,“你小声些,门外都听见了,莫把阿爹吵醒了招来。”   陶伯璋一顿,旋即又看向自家大妹,压低了几分声音,说道:“我现在就与你一道去崔园,去同那崔太夫人说,我们家绝不答应送二娘进王府,这个学我和阿珪也不上了。我就不信,崔家还能来抢人不成?”   他说着就要提步往外走。   陶云蔚回手拉住他,语声冷静如三月薄冰:“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来责备我自作主张,也不是要你冲动行事的。就算你这次强从崔太夫人手下留住了她,你以为被建安崔氏记恨上了,她又能有多好的前程?似我们这样的门庭,即便你什么都不要了,你又能保住她什么?崔家不来抢人,那些土豪恶霸呢?你莫忘了当初我们家那几块地的事。”   陶伯璋一愣。   “二娘这样的品貌,那王府后宅或许对她而言应是龙潭虎穴。”陶云蔚道,“但龙潭虎穴,却也未必没有夹缝求存的机会,只要撩得那龙与虎相斗,将旁人皆当做路边草便是。”   陶伯璋忽然悟到了什么:“你是说?”   “这便是我此时对你说这些的原因。”陶云蔚正色看着他,说道,“我需要你帮忙。” 第31章 求佛   “我大致有一个主意,但这外面的事还得靠你出面。”陶云蔚道,“最好是能像原先咱们在北边时那样,找两个识趣的帮闲跑腿。另此事涉及打探他人内事,多给些报酬也无妨,但务必要用那机灵又管得嘴的人。”   陶伯璋当即点头:“好,人我去找。你想打听什么?”   “安王有一庶子,我想知道关于他外家的消息,越详细越好。”陶云蔚沉吟道,“再有就是……楼氏女眷平日里常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上香礼佛,哦,就是宫中那个楼妃的楼。上次浴佛节时依我所见,她们应该不去大慈悲寺,估计是不想去碰那些高门士家的风头。”   陶伯璋一一记下,颔首道:“知道了。还有别的么?”   “你和阿珪最好这几日找个时间,尽早去崔氏族学拜师。”陶云蔚说道,“咱们先将入学的事坐实了,一则不怕那崔老太事后变卦,二则之后我还要借此替二娘扬一扬声名。”   陶曦月闻言,若有所思。   陶伯璋更是直接问道:“绵绵,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她不是想让人家以为我们陶家擅钻营、爱攀附么?”陶云蔚凉凉一笑,说道,“那这好处我们便受了,再顺道帮她一把,也替她崔家扬一扬挟恩图报之名好了。”   陶伯璋旋即了然,但不免又感到些担忧:“如此当真能保住二娘不入王府?你才将还说不好让崔氏记恨,恐对她有害。”   陶云蔚神色微黯,正要开口说话,陶曦月却已先淡淡含笑开了口。   “阿兄,安王府我是自愿去的。”她说,“你就不要为难阿姐了。她能为我、为这个家谋划至此,费心费力已是十分不易。你也莫要着急,好生想想我的话,即便这次咱们拼着全家丢了前程不要,可将来又当如何生活呢?这次是我,下次便可能是新荷,再下回,说不定又轮上了阿姐,到时你和苟儿,还有阿爹,又还有什么能抛出来救我们的?”   “所以崔家这个学,你们无论如何要去。”陶曦月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待我进了王府,说不定还能为你们助把力,非说一定要飞黄腾达,但好歹能傍个身,家里都能过得更容易些。”   陶伯璋沉默未语,少顷,咬着牙回身一拳砸在了书案上,难过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无能。”   “好了,大事当前,我们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纠缠这些了。”陶云蔚复又冷静地说道,“阿兄,坦白与你说,我这个主意是奔着替二娘谋取安王正妃之位去的,虽只有一两成的可能,但我想,也不会再有比她做个他人眼中钉的妾室更坏的结果了。”   陶伯璋被她大胆的想法给怔住了:“安王正妃?这……成么?”   “谋事在人。成与不成,”陶云蔚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说道,“做了便知。”   巳时才过了不到一刻,窗外的日头便像是换了副脸孔,不复晨间柔和,白晃晃地将热气洒将下来。   郁氏接过荀嬷嬷递来的漉梨浆喝了一口,不由舒爽地叹了口气。   “今年这天气热得委实早了些,”她边说,边又就着盏再饮了一口,“端午都还没到呢,这就让人离不得冰雪了。”   荀嬷嬷笑道:“端午虽还没到,但也不剩几日了。夫人素来怕热,这会子贪凉也是正常,只是到底时令未至,冷饮还是少吃些的好。”   主仆两个相伴多年,郁氏打小听她唠叨惯了,并不当回事,照旧喝自己的。待一盏冷饮下肚后,马车也恰好行至目的地,缓缓停了下来。   郁氏道:“把镜再拿与我看看。”   荀嬷嬷自是早有准备,不待她话音落毕,已将手中的石榴纹嵌碧玺银把镜递了上来。   郁氏接过,对着镜中映影细细看了半晌,边说道:“这王婆子梳头的手艺倒确实不错,就是可惜出身低了些,不然留在身边当个常用也好,现而今也只能在斋日里用用她了。”言语间多少透着两分遗憾,“好在平日里也不必像今日这般,非得去掉香花妆容之饰。”   荀嬷嬷正要附和两句,又忽听她语带迟疑地道:“这米粉是不是有些浮了?”说着不免皱了眉,“到底还是铅粉好使些,这鬼天气,只怕待会要出我一脸的汗。”   荀嬷嬷劝慰道:“夫人既做了居士,这些常礼还是要顾的,那铅粉用上太过明显,怕是入了佛祖的眼难免有不敬之嫌,况传到主君耳中也是不好。”   “我也知道。”郁氏不耐地说着,将把镜递回了给她。   待她整理停当,方才在荀嬷嬷的服侍下出了马车,四个侍女连带府中护卫早已候在外头了。   同济寺与大慈悲寺不同,地方在城内坊中,且恰好又是建在泰安坊这样的地方,所以寺园既没有那么大,路也没有大慈悲寺那么迂回曲折,光是门前石梯就有百级。   相比起来,同济寺更像是一座家庙,只是这个“家”要以一坊之地来算,且这个坊还是“富贵之坊”,故而作为此地寺院中香火最旺的一处,亦自是别有一番精巧。   佛门清净地,执锐的护卫们自是照规矩要留在外头等候,于是郁氏当先迈步,荀嬷嬷落后半距随在她身侧,四个侍女则两两排开依次跟在后头,如寻常人家上香礼佛般径直拾级而上,朝着寺院正门行去。   迎面走来了两个中年妇人,边走边说着话。   一个语带艳羡地道:“也不知先前殿中那位姑娘是哪家士族的女郎,长得可真是如花一般。”   另一个则笑:“听她求佛时自称了句‘陶氏信女’,应是姓陶的人家,不过看她们姐妹的打扮和排场,想来门第也一般吧。”   两人说话间已错身而过。   郁氏微停了停,若有所思,随后重新迈步前行时便低了声音问道:“前两日传来消息说崔家想送入安王府当侧室的那个女郎,我记得便是姓陶吧?”   荀嬷嬷肯定了她的回忆:“是的,便是那汝南陶氏家的次女。”   郁氏微微一忖,疑惑道:“她们怎么会来这里上香?”于是吩咐荀嬷嬷道,“你去看看。”   后者应喏,不动声色地去了。   回廊寂静处,陶云蔚正拉着陶曦月的手在安慰她。   “好了,事情已然这样,我们再不情愿也是没有办法。”她看了眼拐角边被阳光投射下来的那半抹人影,语带无奈地说道,“谁让咱们家身家性命全都捏在了崔太夫人手上,现在连阿兄和小弟也被她收入了崔氏族学,为的不就是这个么?她既说要你去帮着崔十二娘收揽王爷的心,我们又如何能拒绝?”   陶曦月抬手用巾子揩了揩眼角,嘤嘤泣道:“阿姐说的我都知道,我也认了命,原想着只当是去那安王府里做个老老实实的花瓶便是,最好王爷身边美人多得连看我一眼都嫌费事,等日子久了崔太夫人瞧着我无用,想必家里再求求她去与王爷说一声,放我离开也不是不行的。可谁想到……谁又想到他们打着的竟是这个主意。”说着又哭得悲戚了两分。   “二姑娘,”杏儿也在旁边开了口,“你也莫要想得这么绝望,兴许那算命的当真是信口乱说的,你这么好的人,向来也不同谁争抢,怎可能会是那什么……”她使劲想了想,“那什么‘孤寡终生’的命嘛!”   陶曦月就更伤心了。   陶云蔚叹道:“若只看二娘的命格,自然也是寻常顺遂的批注,但你没听那算命的说么?她这回是撞上了人家的富贵命格,遇了那‘百鸟朝凤’的劫,人家是那‘凤’,她就是围着凤鸣的‘鸟’,凤若升天,自然便没有她这只鸟的事了。”   “啊,”杏儿惊道,“那崔十二娘的命格竟这样富贵么?那岂不是说倘若安王娶了她……”   “你胡说什么!”陶云蔚立刻低斥道,“说着后宅女眷的事,怎地扯到王爷身上去了?想来是平日里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了,如今在外面也敢这般口无遮拦。”   杏儿委屈低声道:“那不是那算命的说的么,百鸟朝凤,这凤谁还能轻易做得不成。”   陶云蔚烦躁道:“你莫要再瞎猜了,那算命的也不可能见得崔十二娘,哪里能得知这些?他只是说咱们家曦月这劫难过罢了。”   “阿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陶曦月哽咽道,“都这样了,连想在大慈悲寺替自己做个法事都怕惊动了崔太夫人,只能与你悄悄躲到这同济寺来,也不晓得灵不灵。我也不求其他的,只求我这辈子还能有个盼头,将来有机会从王府出去。”   陶云蔚也伤心道:“自然是有的,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阿姐都接着你。”   姐妹两个互相对着抹眼泪。   拐角处那道投影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消失了。   陶云蔚收了目光,就着手中巾子往陶曦月脸上擦了擦,末了,姐妹两个无声相视而笑。 第32章 传言   李衍正在花房里修剪枝叶,安宁郡公府的小公爷裴烨忽然急吼吼跑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便一把拉了他的胳膊,满脸兴奋地道:“法真兄,有大消息!”   李衍被他冷不丁这么拽一把,险些一剪子把花给剪了,好在他及时将手腕一翻,那尖刃才堪堪从花茎旁擦过。   他对裴烨的大惊小怪已是习以为常,只不以为意地拍掉对方拽在自己襻膊上的手,一边继续查看、修剪花草,一边漫不经心地顺口问道:“又是在哪里遇见了只战无不胜的鸡王,还是新与人打了什么赌?”   “这回你可猜错了,同我无关。”裴烨嘿嘿一笑,做作地拱了手道,“恭喜安王殿下——”   李衍回眸朝他看去。   “你要娶‘凤凰’了。”裴烨低了声音笑道。   李衍皱眉,一脸“你在说什么东西”的表情。   裴烨就道:“你看你,成日里窝在这紫园里头,也不晓得去外面听听风声——现如今在金陵城里都快传遍了,你未来的这位新王妃,可是个遇潜渊便涅槃的‘凤凰命’!”   李衍一愣,随即问道:“你说崔家的十二娘?”   “除了她还有谁。”裴烨说着,眉宇间的兴奋劲儿就又泛了上来,“殿下,这消息够大吧?”   李衍若有所思。   裴烨见他迟迟不说话,又耐不住先开了口,暗示道:“您说这‘潜渊’指的是哪儿呢?”   “你当我傻?”李衍半笑着看了他一眼,“有点脑子的自然都听得出来是指我的安王府。”   裴烨一笑:“反正这话肯定不是崔家人传出来的。你说会不会是那些陪跑的心有不甘,想趁机上位啊?”   有这么个“预言”在前头,谁都知道但凡安王不是个没脑子的,自然都不可能再娶崔十二娘,既不娶崔家的,那当然就要轮到别家的。   “说来这崔十二娘原本就是内定的,说不定那候选名册上还真有那敢想敢干的。”裴烨琢磨着,又意有所指地笑道,“要不是皇家正室皆为高门士女,恐怕更要打破头了。你说,如今这番场景,是不是倒有些像当年你意气风发之时?”   李衍犹自侍弄着花草,没有理他。   裴烨不免颇感无趣,说道:“人家都算到你头上来了,你当真就这样坐着?要我说建安崔氏的女郎正适合你,即便不是那崔十二娘,你也可以换一个嘛,先与这家搭上关系再说。”   “你这主意甚好,”李衍淡淡道,“你先去把其他姓崔的王妃和夫人们都解决了,我再随便选一个崔氏女,自然关系就铁了。”   裴烨被他堵住,不免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早前的英雄气如今当真是一点不剩了!”   见李衍不搭话,他只好又悻悻道:“可这事你总不能当真由它去吧?万一圣上那边也听说了呢。”言语间颇含关切。   李衍正在侍弄花草的手微微一停。   “自然不能由它去,”他笑了一笑,说道,“我还没那么嫌命长。”   裴烨伸长了耳朵。   “再过两日便是端午了。”李衍接过随侍递来的巾子擦了擦手,“到时你与我也去金明园凑凑热闹吧。”   “十二娘的婚事要尽快定下来了。”崔太夫人面沉似水地淡淡说道。   崔夫人侧眸朝丈夫看了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崔昂默了默,旋即不免忿忿道:“也不知这安王是得罪了谁,竟连累了昭儿姻缘受挫!”   “此事我已让人查过,”崔太夫人说到这儿,呼吸转重,冷道,“同安王府里头的那些女人脱不了关系。”   崔夫人想了想,说道:“她们这么做,难道是为了让安王永不娶新王妃,如此以便让某氏独大?”   安王若要娶妃,这个新王妃自然就得是出自士族高门,这是皇族与大姓士族间不成文的惯例,无论是皇族还是崔氏这样的士族盛门,都不会也不能去主动破坏这个规则。   所以即便崔家不愿,也只能寻一个迂回的法子把崔鸣昭弄出来,且这个弄出来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要替她另择佳婿。毕竟身为宗主之女,她的身份还是很有联姻价值的——故而若有选择,崔太夫人当然也不愿意这佳婿是那个一眼已经看到了头的安王。   但现在有了这个潜渊涅槃的传言,莫说是安王,但凡是个王公贵族都不可能敢与崔家结这门亲,崔鸣昭不仅嫁不得皇族,就算是其他大姓士族也须得避开,毕竟谁也不想去顶这个风头,徒惹猜忌。   崔昂心烦地道:“安王府如何乌烟瘴气倒是无妨,只是昭儿……”   他话音未落,屋外便忽然传来了有女人戚喊的声音。   ——“太夫人、主君,妾身求见太夫人和主君!”   崔昂听得这是卢氏的声音,当下不由一顿,下意识转头朝自己母亲看去,恰正与对方丢过来的冷眼撞了个正着。   崔昂垂下了眸。   崔夫人面色如常,定定坐着。   随后在崔太夫人的示意下,卢氏被放了进来。   “太夫人——”她刚到近前,便忽地跪下了,还未开口已是泪先流。   崔太夫人惯来不喜她这个弱柳扶风的样子,当即语气沉沉地道:“好歹也是在宗主身边侍候的,鬼喊鬼叫像什么样子?若还没哭够就先回去哭够了再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专门过来给我哭丧。”   她这话一出,莫说是卢氏生生顿住了哽咽,便是崔昂夫妇也不能再坐得住,双双站起,朝着她低头礼道:“阿娘慎言。”   崔昂道:“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崔太夫人此时心情本就不佳,被卢氏一烦,更是越发没好气,朝着他便斥道:“你若是个慎言慎行,知道父母教诲的,当初便不会纳了她进门。几个大家宗主,你看看是有哪个像你这样,自己上赶着往自己脸上抹黑的?”   崔昂活了半辈子,唯有在纳妾这件事上逆了母亲心意,自己也晓得身为宗主带头违反家训“四十无子方得纳妾”的规定是有多惹人诟病,故而每当说起这事他都自觉理亏,也尽量不敢惹母亲生气,平日里更是很少让卢氏出来招眼。   此时被母亲当着妻妾的面劈头盖脸一斥,他不由涨红了脸,说道:“阿娘,她也是爱女心切,毕竟事关昭儿终身……”   “你不必替她分辩,把人管好就是。”崔太夫人毫不客气地道,“我听她嚎得烦。”   崔昂无语,为免母亲更加动怒,便故作冷声对卢氏道:“还不起来?站到夫人旁边去听训话。”   卢氏自也不敢去扛崔太夫人的硬脾气,只得从善如流地抹去眼角泪花,无声地退到了崔夫人旁边立着。   “我看,就在那些中等门第里选一家吧。”崔太夫人做出了决断,“要快。不然若是等到旁人抢了先,我们便被动了。”   卢氏一听,顿时又噙了泪,忍不住脱口说道:“太夫人,昭儿她毕竟是主君的女儿,还是、还是养在夫人名下的,怎么说也是我们崔家的宗房嫡女,怎么能……就这么草草定了婚事呢?”   她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那些寻常人家配不上的话。   这回不等崔太夫人说话,崔夫人已蹙了眉道:“即便是中等门第,那也是妥妥的士家儿郎,且这样的人家我们还更好挑拣些,选个人品好相貌佳的,也不是不能与昭儿般配。”   卢氏当即驳道:“可世人都说‘高嫁女’,哪有把女儿往低了嫁的?”说着不免掉了眼泪道,“若昭儿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夫人也会这样想么?”   崔夫人蓦地抬眸朝她看去,肃了脸没有说话。   崔昂正要打个圆场,门外忽有下人禀报而入。   “太夫人、宗主,”莲华将刚收到的信报双手呈了上来,“林家姑娘报病了。”   众人闻言微顿。   崔太夫人伸手接过信报,打开只扫了一眼便反手拍在了案上。   “已经开始了。”少顷,她沉沉说道。 第33章 开园   作为唯一一座水上皇家园林,金明园全年仅有一日是对民众开放的,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高门子弟,亦不管你是大家闺秀或是市井小女,都可以入园观赏游玩,而且不必交付任何费用。   那便是五月初五的端午正节。   而这一日开放园林也不因别的,主要是为了在这里举行的竞渡仪式。这仪式的参加者们也不是别人,正是那些豪门世家的儿郎——这之中又主分为两派,一派是素来地位优越的士族,一派则是出身为庶族的那些显贵之家。   故这竞渡仪式明面上虽说是竞技同乐,但实际上不管是在参加人的心里,还是在世人的眼中,这四个字的重点都在“竞技”,而非“同乐”。   再往下分,那自然就是家族与家族,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竞技”了。   总之,这天十分适合看热闹。   陶新荷就对这样的热闹很感兴趣。得知过节当天全家都要入乡随俗地去金明园游玩,她前一夜兴奋了好久才睡着,第二天更是起得相当麻利,穿戴好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她二姐的房里,伸了手便道:“二姐二姐,五色缕五色缕!”   五色缕是用青、红、白、黑、黄五色丝编织而成,因此五行之色为公认的吉色,且五色丝上往往会绣着祥瑞图案,所以又称长命缕。   以往在北方的时候,每到端午节这日,长辈们一大早就要给孩子们“系缕”,陶新荷之所以那么期待这一天的早上,就是因为她最爱她二姐做的五色缕。   陶曦月手巧,编出来的五色缕不仅花纹好看,绣工也没得说,去年给陶新荷做的那条虎头缕她险些都没舍得扔——照习俗要在节后第一场大雨的时候抛往河中,以祈疾病亦被冲走之愿。   今年她自然是要赶个早的。   结果她话才刚说完,斜刺里忽然飞过来一道黑影,她忙下意识抬手接住,待低头定睛看清了这是何物,不由愕然回眸。   “看什么?”刚走进门的陶云蔚瞧了她一眼,神色不动地道,“今年我给你做的。”   “……啊?”陶新荷这一个“啊”字,愣是被她给“啊”出了九曲十八弯。   陶云蔚眉梢一挑:“你有意见?”   “没……没意见。”陶新荷话虽这么说,脸上却已经开始写起了苦哈哈三个字。   陶曦月忍不住轻笑出声。   原本还端着一副若无其事状的陶云蔚也没绷住,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我知道我手艺没有二娘好。”她说,“但今年事情多,实在来不及,只好劳烦陶三姑娘你将就了。”   陶新荷委委屈屈地朝陶曦月面前的笸箩里看了一眼,努了努下巴:“那两条呢?”   “阿兄和苟儿如今在外,头上都他们是戴我做的好,还是二娘做的更体面?”   陶新荷就不说话了,只是眼巴巴地又朝笸箩里那两条精美的五色缕望了一眼,最后无奈地认了命。   陶云蔚看她这个样子,颇无语地道:“我做的也没那么差吧?”边说,边拿起自己这条看了看。   “我这条还行。”陶新荷在旁边说道,“就是这金乌长得有点像鸡。”边说还边朝她长姐手里的那条探了一眼,“你那条是赶工出来的吧?绣的是……水鸭子吃食?”   陶云蔚气笑不得。   陶曦月走上来轻点了下小妹的额头:“我看你是皮痒了,好好的鹤鸟穿云纹,瞧不见?”   陶新荷憋着笑道:“我眼神好自然是认得出来的,但保不准那眼神不好的,会以为是水鸭子正回头在水里捞食吃呢。”   陶云蔚作势要去捏她。   陶新荷脚底抹油,满屋躲得欢快。   姐妹三人正笑闹着,外头便传来了陶伯珪雀跃的呼声,喊着“摆饭、系缕啦”。   端午节的早上,自然是要以一锅新鲜出炉,热腾腾、香喷喷的角黍为开始,待美美地吃饱了,便由兄长陶伯璋领着四个妹弟于院中站成一排,等着陶爹来给他们挨个系缕。   陶从瑞给头两个系的时候还好,待系到陶曦月面前的时候,不知怎地竟忽红了眼眶。   五兄弟姐妹一脸无语。   “阿爹?”陶曦月不免愕然。   “没事没事。”陶从瑞回头抬手抹了把脸,很快又笑道,“我就是突然发现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原先还是小萝卜丁呢,眼见着都亭亭玉立了。”言罢见陶曦月似要开口,想起什么,忙道,“系缕不能开口说话,你别说了。”   陶曦月只好闭了口。   陶从瑞又兀自感慨道:“你们母亲走得早,这些原该是她为你们做的事,却只得由你们两个来代劳,我也做不来什么,只能替你们系个缕。”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就是绵绵啊,你……”   一旁的陶云蔚看着他。   “你这女红怎么不见长进?”陶从瑞说着,似忍俊不禁又无奈且操心地道,“你好歹给自己那条做得精致些,今日系出去也好增个色,那金明园里头可难得各家优秀儿郎聚集呢。”   陶云蔚淡定道:“阿爹,十指也有长短,好歹我这根‘女红’指头还长着,不像三娘的,已经断了。”   “噗!”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没忍住笑出了声。   陶新荷冷不丁被她长姐嘲了一嘴,下意识刚想开口,又想起自己的缕还没系上,便赶紧闭住,哼哼唧唧地嘟囔了一串。   陶从瑞:“三娘在说什么?”   陶云蔚道:“她说她自惭形秽,所以今天就不出门了。”   陶新荷一脸无语。   陶家人便就这么玩玩闹闹地收拾停当出了门。   金明园位于金陵城应福门外,两面环水,中有水心殿和廊桥。东、南两岸因背靠街市,所以也是最繁胜的所在,园门一开,两岸上便满是彩棚幕次、酒食店舍。西岸相比之下虽僻静了些,但也搭了不少彩棚。   自然,这三处彩棚幕次的赁价也不一样。   陶新荷在北边的时候不曾经历过,所以也就对这些没有什么概念,等到她发现自家马车从金明园人流最多,也是最热闹的门口径直经过,然后又沿西继续前行,眼见着离那高台楼阁越来越远的时候,她不由纳闷道:“阿姐,我们怎么不和阿爹他们一起进去啊?”   陶从瑞父子三人便是从最热闹的园东门进去的。   陶云蔚道:“阿爹之前接了徐老爷的帖子,他们今日要去徐家的棚里。”   “那……我们去哪儿坐啊?”陶新荷不由转眸朝陶曦月看了过去。   “阿姐接了窦家女眷的帖子,她们在西岸那边赁了棚子。”陶曦月言简意赅地给了她解释。   陶新荷瞪大了眼睛:“西……这么远啊?”说着不免悻悻中带了几分疑惑地道,“奇怪,这徐家怎么只请阿爹他们,也不让女眷一道把帖子给我们也下了呢?”   陶云蔚闻言,眼中倒是露出些满意来:“不错,如今也知道在这些事上动脑子了。”言罢,对她说道,“徐氏也是依附于崔氏的士家,但门第比我们高,如今徐老爷想与阿爹结交,你觉得他是看中了什么?”   陶新荷想了想,说道:“阿兄和小狗子崔氏门生的身份?”   陶云蔚淡笑了笑:“崔氏的外姓门生也不止他们两个,徐家自己也有儿郎在其中求学。”   “难不成……”陶新荷怀疑地道,“徐家是因为二姐的事?”   陶曦月平静地一笑,说道:“徐家既不想失了我这个未来安王侧妃的门路,又不想让人觉得他们自折风骨,所以才不让女眷相邀,好显得双方结交只是因长辈或儿郎们意气相投,如此则进退都可得。”   陶新荷皱眉道:“这些人也太假了!”   “那难道给咱们下帖子的就没有也在东岸或者南岸赁棚子的么?”她随即气哼哼地问道。   “自然是有的。”陶云蔚弯了弯唇,说道,“但我们不选。”   “为何?”陶新荷表示不解。   “人家觉得我们折风骨,那咱们便要树风骨。”陶云蔚意味深长地说完,伸手轻捏了捏小妹的圆圆脸,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马车从园西门驶入,顺次缓停在了岸边垂柳下。   三人的近身侍女——杏儿、柳芽、桃枝,已候在了外面,姐妹三人由她们各自服侍着刚下了车,还未迈开步子往西岸彩棚那边走,就看见从南岸方向正朝着西边彩楼源源不断涌来人流。   除了侍女和跑腿小厮模样的之外,连带着西岸这头正在过去的,还有不少市井游人。   “这是怎么回事?”陶新荷当即敏感道,“莫非彩楼那里有什么热闹看?”   陶云蔚、陶曦月两人也觉得奇怪,即便是楼上有歌伎助兴,也不至于引得士庶男女皆这般趋之若鹜。   旁边正好有个带了小厮的少年郎君经过。   薛瑶顺手拦了人,问道:“请问郎君,前头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少年道:“安王殿下在西彩楼那里摆了个花场,听说都是紫园里头摘来的,我去买几朵。”说完就带着人兴高采烈地去了。   陶云蔚和陶曦月面面相觑。   恰此时,园门处又传来了一阵闲适随意的马蹄声。   陶云蔚看见陶新荷看着自己身后,充满提醒之意的目光直抽抽。   她慢慢转过了头。   “陶大姑娘,这么巧?”陆玄高坐在马背上,垂眸含笑看她,如是招呼道。 第34章 垂钓   一息之后,陶云蔚朝着陆玄端端一礼。   陶曦月、陶新荷亦跟上。   “先生怎么会来这里?”陶云蔚有些奇怪。   陆玄翻身下马,将绳子丢给了归一,笑看着她反问道:“我为何不能来这里?”   陶云蔚道:“我并非说你不能来,只是想着陆家的棚幕大约不在这边。”   “你这小友,成日里净不想我些好。”陆玄半笑道,“我这么大个人,难不成出个门还得牵着人衣角不成?自然是腿愿意往哪里迈便往哪里迈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这狗脾气怎么说上头就上头的?   她发现自己只要把陆玄和陆家扯在一起说,他就好像老大的不乐意,她单说其中一个不好的时候,他倒容着她。起初她只当这是名士个性,但此刻却不知何故,她隐隐觉得又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陶新荷在旁边突地笑出了声。   陶云蔚还没说话,陆玄已道:“你看,你家三姑娘就很明白这个道理。”   见长姐朝自己看来,陶新荷忙抿住了嘴。   陶云蔚颇觉无语,对他道:“那您请自便,我们就先过去了。”   陆玄却道:“安王在那头摆的花场你们不去瞧瞧?”   陶云蔚警惕道:“我们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安王殿下金枝玉叶,我们姐妹见了不免惶恐。”   他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口中道:“原来你这么容易惶恐么?忘了同你说,今日圣上还要亲临宝津楼看热闹,回头你远远瞧着那楼上,可别恐得走不动路。”   陶云蔚愣道:“圣上也来?”   陆玄语带调侃地问:“这就恐着了?”又道,“放心,此地游人如蚁,又隔着里里外外几重楼墙,瞧不见你。”   陶云蔚暗暗松了口气。   只听陆玄又道:“我赁的棚子就在那边第五株柳树旁,瞧见了么?回头你若嫌无聊,过来我请你吃脍。”   陶云蔚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时,才发现他那处彩棚竟然与窦家的只相隔一个水岸拐角。   一想到待会儿他坐在那里随随便便往这头一瞥便可能将自己瞧个整,她忽然就觉得有几分不大自在。   倒是旁边的陶新荷一听,立刻问道:“三老爷是要钓鱼么?”   陆玄笑道:“这么好的地方,自然要物尽其用。三姑娘待会若有空,可以与你阿姐一道来,我亲手斫脍予你们吃。”   陶新荷顿觉十分心动,要不是陶曦月在旁边轻轻拉了她袖子一下,她险些立马就要应好。   陶云蔚往陆玄身后瞧去,这才发现人家这回出门确实还是颇有些排场的,不仅有人担箱子,还有人抬交椅,而最招眼的便要属那钓鱼竿子了。   “谢先生好意了,”陶云蔚道,“只是今日我们也是应了别人的邀,恐不太方便。”   陆玄也不强求,随意点了点头,说道:“无妨,许你随时赏光。”说完,便率着一众从人径自错身去了。   陶云蔚用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个啥,不免好气又好笑:“还‘许’我赏光,他那鱼可真了不得呢。”   陶曦月忍了笑来挽她,安慰道:“说不定陆三先生的鱼脍当真是神仙滋味呢?”   “这两字只怕他就占着个‘神’了。”陶云蔚诽完陆玄,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好了,我们也过去吧。”   姐妹三人正要迈步,陶新荷回头朝西彩楼那边望时,不经意忽恰好瞥见停在不远处的几辆马车,样子十分熟悉。   “那像是马家的车。”陶新荷有些意外,“他们竟也来西岸了?”   陶云蔚顺着她目光看去,淡淡道:“东、南两岸虽热闹,但也不是有钱就一定能赁到位子的,马家来西岸也并不奇怪。”   她说到这里,忽而想到什么,不由微微一顿。   陶曦月见她蓦然转头朝陆玄那边望去,便问道:“阿姐,怎么了?”   陶云蔚喃喃道:“……不会真这么‘神’吧?”言罢飞快摇摇头,正色叮嘱两个妹子,“今日陆简之来这里多半没那么简单,你们也要小心,莫管旁人怎么,我们该如何行事便如何。”   陶曦月、陶新荷不免也连带着更加谨慎起来。   然而事情偏就这么巧,等到姐妹三个寻到窦家棚子时,才发现马家的棚幕就在隔壁。   更“巧”的是,窦、马两家居然也是有交情的——陶云蔚觉得这交情大约也是开始在浴佛节之后,虽看着是两家彩棚,但这会子已然坐到一起去了。   陶云蔚自表了身份,候在棚外的侍女便转身进去通报了。在户外与宅内不同,加上金明园里的彩棚幕次都是为了便于观看水戏而设,所以都是没有门的,入口宽阔,不仅里头的人看外面看得清楚——无论坐在哪个方位,都可让视线不受阻碍,外面的人也能将里头的人多看个明白。   故而陶云蔚也将那侍女进去禀报的时候,里面坐于尊位的几人面上疏淡的神情看得很清楚。   窦家的帖子是在她答应崔太夫人之前下的,之后有了风声传出,她早料到今日过来看见的脸色无非两种:要么热情亲切,要么,便是冷淡敷衍。   如今看来,窦氏显然是后者。且今日有马氏在场,恐怕这冷淡的程度还要更深些。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转头又朝陆玄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已临水摆好了交椅,正优哉游哉地在捣鼓他那根鱼竿。   她不着痕迹地收了目光,面色如常地对陶曦月道:“无事。”   后者浅浅笑了笑,示意她放心。   片刻后,侍女转了出来请她们进去。   陶云蔚携了两个妹子上前,向着坐于主位的窦氏大娘子吴氏微微一礼,说道:“今日佳节盛会,谢吴大娘子相邀。”   当下便先点明了自家是应邀而来,并非来蹭座的。   吴大娘子便含蓄地微点了点头:“陶大姑娘请坐。”语气平淡,不冷不热。   窦家的下人很快安置好了陶家姐妹的座位,在最末尾处,也就是门边。   其他女眷都在看着她们,准确来说,大部分人是在打量着陶曦月。   陶曦月从容随在长姐身后落座,不见半分局促。   “早听闻陶家二娘生得花容月貌,”对面忽有人开了口笑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   陶云蔚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坐在吴大娘子手下一侧,想来不是窦氏自家人便是与其有交情的。   “这位娘子说难怪什么?”陶新荷一脸纯真地朝对方望去。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这“难怪”二字是她故作欲言又止以示轻屑之意,向来是听得懂的心知肚明,无法辩驳的自行忍受,却从没有如陶新荷这样当真直接问回来的。   你回她吧,显得自己粗鄙;不回吧,又显得自己词穷理亏似的。   见陶云蔚竟没有拦着自家小妹的打算,那说话的娘子顿了半晌,只得面上圆了一句:“难怪崔太夫人喜欢。”   这又是一语双关了。   谁知陶新荷又一脸纯真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倒是的,崔太夫人对我二姐很好,对我们家也很好,二姐也常对我说要报答她老人家呢。”   她这么一张脸配上这么一番状似诚恳的表白,竟让人一时分不出真假,周围人听了,更不免下意识地想到什么,又多看了陶曦月一眼,恰好见到她面露隐色地轻拉了拉陶新荷的衣袖,说道:“今日长辈们都在场,你坐好,待会叫你说话再开口。”   坐在吴大娘子旁边的王大娘子见状,朝妯娌于氏看了一眼,后者会意,即开口似笑着说道:“南迁一路结伴而行,不曾想两位姑娘原来是这样好的性子,三姑娘比起前些日子来也乖巧多了。”   一句话既嘲了她们陶家姐妹装相,又透露出自家当初受了蒙骗结交的意思。   陶云蔚也笑了一笑,说道:“她年纪小,是个实心眼儿。”又状似歉意地对吴大娘子说道,“不管怎么与她说,就是见不得我和二娘受气,南迁路上脾气是大了些,如今许是被崔太夫人的慈心感染,当真是乖巧得判若两人。”说罢,还特转向于氏微微笑道,“让于娘子见笑了。”   于氏脸色微变,恨恨咬牙闭了口。   陆玄在那头岸上坐着垂钓,忽然笑了一下。   不为把洗好的果子放在他手边,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好奇道:“主君在笑什么?”   “我那陶家小友,当真是惯会气人。”他说,“还老逮着一个人气,也不怕把人给气吐血了。”   不为讶道:“这么远你都能听见陶大姑娘在气人?”说着还探着目光使劲瞅了瞅,“我怎么看,都只能看见她半个侧影啊,还是背对着我们的。”   “哪里用得着看她,”陆玄努了努下巴,“瞧那个变脸的就晓得了。”   不为和归一听着,就果真又探着目光瞧了瞧。   “去,先把东西摆上。”陆玄道,“待会鱼就要上钩了。”   两个随侍虽还未瞧见鱼的影子,但自家主君既这么吩咐了,自然便应喏着去了。   归一转身的时候恰好瞧见水上自东边驶来一艘虎头小船,待看清了船上的人时,即禀报道:“主君,崔少卿过来了。”   陆玄闻声回过头,待崔湛行近至眼前,方笑着招呼道:“来了?”   崔湛从船上跳了上来,无波无澜地看着他,说道:“这里好像是我赁的棚子。”   “知道是你赁的,”陆玄道,“所以我才来。”   崔湛狐疑地看着他:“三叔是来?”   “看戏。”陆玄微微一笑,说得轻巧。 第35章 相看   崔湛顺着陆玄的视线看去,下一刻,不由怔道:“她们怎么也在这里?”   陆玄知他说的“她们”是指陶氏三姐妹,淡淡一笑,持竿靠在交椅上,慵然道:“你们家把陶二娘的名声都坏了,还不兴人家姐妹来挽救一二?”   崔湛微滞,若有所思地又朝窦家彩棚望去,少顷,视线缓缓落于最近门前的陶新荷身上,沉默未语。   “看来你也觉得陶氏女并非贪慕虚荣之人。”陆玄看了他一眼,说道,“但不知为何你会因此心怀疚意?”   崔湛默然片刻,转身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静看着水中那一丝鱼线,缓缓说道:“当日送侧妃的这个主意,是我想的。”   陆玄毫无意外地“哦”了一声,了然地点点头:“你大概原是想着挑个有此种上进心的人家,门第中等偏下些,既全了他人之所欲,也不必担心那等着下绊子的不看僧面,也算得上是各得其所。”   “只是你没想到你们家老太太竟看中了相貌出色的陶二娘。”陆玄道,“且陶家的窘迫现状也令她十分满意,想来下一步,她还打算再给陶家做个媒吧?”   崔湛一愣:“这个……我倒不知。”   他其实从不是个会关心这些的人,况他自己的祖母自己知道,即便心里真打着这些主意,也不可能事前对他们说。一是没有这个必要,二么,便是觉得这不该是崔家儿郎,尤其是宗孙应该操心的事。   “你没想到,有的人恐怕已经想到了。”陆玄说着,不着痕迹地朝远处陶云蔚的侧影笑看了一眼。   言罢,他复又问崔湛道:“这回你家老太太替十二娘看中了窦家的谁?”   崔湛不由愕然:“你怎知……我祖母只与窦老太太通过气。”   “大齐众士家之中,左看右看如今合适匹配你妹子,又可用最快速度促成婚约的也不过就那几个,这其中又以杏林出身的窦氏离朝最远,且窦氏家风向来以中直著称,自然是最佳选择。”陆玄边凝神瞧着水中动静,边若闲话家常地说道,“况迫在眉睫的事,既要相看,自然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既知你今日不上场,又晓得你在西岸赁了棚子,再看周围人家,自是一目了然。”   说完,他还笑了一笑,看向崔湛道:“这回她老人家连胜负之名都顾不得了,要你亲自来相看妹婿,可见果真紧急。”   崔湛默然须臾,叹道:“三叔所言,无一有差。不错,我今日的确是来相看窦家四郎的。”   崔十二娘的婚事再如何着急,崔家也自不可能随便将她配了人家,再怎么降低条件,也总是要择优的,毕竟她身为宗主之女,婚姻乃是两家联姻大事,崔氏岂有不多方考虑之理?   陆玄道:“你看上去倒是并不为她遗憾。”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很少有宗主之女的姻缘最后是落在“下嫁”的。   “若不求旁人看着风光,”崔湛平静道,“这样的结果,于她也未必是坏事。”   “不错。”陆玄赞赏地道,“你想得很开。”   他话音刚落,手中的鱼竿便忽地往下一沉。   陆玄眼疾手快地转动钓车,一把将咬钩的鱼给拽了上来,口中边喊道:“元瑜快看,这鱼长得像狐狸!”   他这一嗓子不高不低,却恰恰好顺着风飘到了窦家棚里。   陶新荷最先对“元瑜”二字表现出了反应,她下意识蓦地循声回头,乍见崔湛不知何时竟然也来了西岸,且还和陆玄一起在钓鱼,惊讶之余立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先前陆玄说请她们吃脍的话。   接着是陶云蔚,她觉得自己大约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被那条“长得像狐狸”的鱼给吸引了目光,然而转头看去时,她恰好又听见陆玄对着那鱼说了后半句。   “咦,”他煞有介事地道,“还是只光脚的狐狸。”   陶云蔚一脸无语。我信你个鬼!   她虽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在调侃自己,但还是默默忿忿地咬了咬牙。   “陆三老爷身边那位也是陆氏郎君么?”王大娘子忽然开口问道。   吴大娘子道:“那位是卫尉寺少卿,崔元瑜,也是建安崔氏宗主之子。”   王大娘子恍然道:“啊,原来他便是崔少卿。”言罢,似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与对方商量道,“陆三老爷是陆氏长辈,崔少卿不仅为同辈翘楚且还是官身,他们两位既然也在这里,还是要让孩子们过去拜会一番为好吧?”   吴大娘子其实也早已注意那边许久,她不知道陆简之为何今日会到西岸来,也犹豫着崔元瑜既与他在一处,那自家的儿郎是直接过去好还是再等等?毕竟陆简之那个脾气她多少还是知道的,若四郎被他当面瞧出什么不顺眼的地方,恐怕崔家就算再看好四郎也会抹不开这个面子。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坐在旁边幕次里头,同样早就注意陆玄、崔湛多时的窦、马两家家长已决意开始动作。   窦家大郎和四郎,与马家的三、七、九郎自隔壁联袂而出,似要朝着陆、崔二人所在行去,于五娘子见状忙开口唤了声:“九郎。”   马九郎闻声入内,目光先是在陶曦月脸上停了一停,然后即转向母亲施了一礼:“阿娘有什么吩咐?”   “你这孩子贯来粗心,既是要去拜见陆三老爷,明知你妹子仰慕他许久,也不晓得一并带上去问候长辈。”于氏说着,顺手将坐在身侧的女儿马十娘拉到了面前,嘱咐道,“当着陆三老爷的面,须得更加注意言行。”   王大娘子瞧着,不禁皱了皱眉。   于氏说完,好似又突然想起什么来,转看向陶云蔚,仿佛后知后觉地笑道:“我记得大娘也与陆三老爷相识,你们三姐妹何不也一道过去打个招呼?”   陶云蔚含笑道:“先前入园的时候正好碰上,已问候过先生了。今日是来应吴大娘子之约,不好擅离。”   于氏闻言,半笑着道:“陶家姑娘果然性情高洁啊。”   言语间的讽刺之意再明显不过。   其他人的目光中也多少透着半信半疑。   吴大娘子原本并不想掺和陶、马两家的是非,但此时见于氏把女儿推了出来,似有趁机露脸之意,心里多少有些不喜,又觉得马家素日行事大约也没有她们自己说的那么正风正骨,反倒是陶氏三姐妹今日表现不卑不亢,尤其陶二娘虽然长得美,但却并没有轻浮之气,倒是与浴佛节之后传闻中的她更像一些。   她那时给陶家下帖子,其实是为了想相一个儿媳妇。   “我看既是儿郎们前去拜会,少不得要受些考校,扯些天南海北之事。”吴大娘子索性开了口道,“也不便女孩们参加,还是由他们去吧,我们自欣赏水戏便是。”   王大娘子也觉得于氏此举冒进了些,连带着自己多少有点丢脸,当下毫不犹豫地附和道:“吴大娘子说的是,我们自有我们的乐趣,何必要凑他们的热闹。”又唤了自己的儿子马三郎道,“你好生带着他们。”   吴大娘子也如是嘱咐了一番自己的长子。   两边儿郎恭声应喏,转身正要出去,忽然,从隔壁幕次传来一阵骚动。   随即,只听旁边众人不约而同礼道:“见过安王殿下。”   坐在这边的陶曦月闻声不由微震,下意识忽地转眸朝身旁的长姐云蔚看去。   陶云蔚也很是吃惊,但此时只能稳住心神,以目光安慰,示意对方随机应变。   实际上不止是她们,棚中众女眷亦无一不感诧异,有些反应过来后,立刻便将打探的视线投向了陶曦月,连带着马九郎等人也朝她看了过来。   陶曦月佯作不察,“镇定”地握住了小妹新荷伸过来的手。   随即,隔壁响起了个似玩笑中略带几分失望的声音道:“啊,都是男人——嗯,无事,你们继续。”   话音落下,脚步声清晰响起,与此间渐近。   陶曦月不禁放慢了呼吸。   棚外忽有清风吹入,伴着一阵馥郁花香,安王李衍出现在了门口。   他穿着一身绛紫纱袍,琼簪玉冠,腰间金带鸣环,与陶曦月那日在紫园里遇见他身穿作服时的模样判若两人,并非形貌,而是这一身与寻常人全然不同的光华之气。   偏偏他肩上又停着一只黑漆漆的尖嘴鸟儿,让他于满身华贵的正经中又透出些不那么正经来,让人难以捉摸,心生忐忑。   只见李衍将目光轻轻自棚内扫过,须臾,弯唇一笑,说道:“诸位不必惊慌,我只是来遛个鸟,顺路送些花予你们。”   众人一时忘了反应。   “宝玉、宝慧。”他吩咐两个近侍,“还不将这些花分予各位娘子、女郎?”   起初有人接地犹疑,他看在眼中,便说道:“待会水戏开始,各位正好用来丢给支持的儿郎、船队,我也可瞧个热闹,这西岸缺了些姹紫嫣红助兴,委实太冷清。”   短短几句话,便说明了他为何先前路过隔壁不入,而只独赠花于女眷们。   众人不好说话,只能一一道谢接过。   李衍的视线也随着送花的进程慢慢转过,忽然,他目光微顿,朝着某处说道:“这位女郎……好生面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终是被他给注意到了的陶曦月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佯作无知地踧踖礼道:“小女今日方第一次得见殿下真容。”   “哦,是么?”李衍微忖,笑道,“我还以为与你在梦中见过。”   陶新荷忍不住朝自家长姐看了眼,满脸透着“他好轻浮”的不忍目视之感。   陶云蔚倒是之前就从陶曦月口中对安王的这个调调有些了解,虽这时亲眼看着确实也有些不忍目睹,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安王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还有,他到底是否真不记得曦月?   她思绪飞转,正思考着此时见着本尊她们姐妹应如何应对,突然,冷不丁听见有几个参差不齐的声音带着讶异唤道:“陆三先生、崔少卿。”   她下意识倏然转眸看去。   只见陆玄和崔湛果然从另一边走了进来,两人见着安王,从容拱手一礼:“见过殿下。”   李衍先是回唤了崔湛一声“崔少卿”,然后看向陆玄,朝着对方微微低头以示回礼,似略感意外地含笑道:“一闲先生也在这里?”   陆玄亦是一笑,说道:“先前许了请陶家小友吃脍,谁知我鱼钓起来了却迟迟不见她来,正好过来寻人。”   言罢,他伸手从不为手里接了盛着鱼脍的瓷盏,转身走了几步来到陶云蔚跟前,状若随意地往前一递,说道:“拿你手里的花与我来换。”   陶云蔚觉得脑子有些发懵,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老老实实把手里的芍药花递了过去,又如何老老实实把他手里的瓷盏捧了回来的。   陆玄接过花,当鼻一闻,而后抬眸向着李衍笑道:“不愧是紫园里出来的,好品相。”言罢顺手递给了陶新荷,“三姑娘,这花喜庆,适合你。”   陶新荷猝不及防地见他把花递给自己,一时也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   斜刺里却又伸来一只手将她手里的两枝花一并给抽走了。   陶新荷转头,愕然地看着崔湛。   “我素喜芍药。”他淡淡说道,“三姑娘若不介意,不若割爱于我?”   陶新荷连忙摇头:“不介意不介意。”   站在两人中间亦独拿了一朵芍药的陶曦月一脸无语。   陶云蔚见状,回过神正想开口说话,陆玄却像是洞察了先机似的,快过她一息地微偏转了头,不着痕迹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若不想弄巧成拙,便随我行事。”   她一怔,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少顷,垂下眸,默默无声地握紧了手里的瓷盏。 第36章 藏钩   李衍见状笑道:“看来倒是我准备地不够周全。”又似略略一忖,说道,“不如这样吧,适逢今日天时人和,趁水戏还未开始,我们正好戏玩一番,赢的人可从输的人那里任意要一件东西,如何?”   其他人不料他突然提出这种建议,不由多少流露出诧异,唯有陆玄,好似半分也不意外地回以一笑,竟是附和地道:“殿下这番提议,确实与今日园中和乐之风十分相宜。”   陶云蔚听着,心中不免顿时生出忐忑,想先把话说在前头好当个防备,又记着陆玄的叮嘱,纠结之下只得压低了声音在他身后道:“我们姐妹身无长物,你叫他悠着些。”   陆玄亦低回道:“放心,有我在,你还怕没人与你兜底么。”   他说得随意,说完便又径自将注意力转了回去,但她乍然听入耳中,却不由微顿了顿,心中倏然涌起一阵复杂感受。   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对她说:放心,有我。   她好像有些不习惯,但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李衍很快便决定了玩“藏钩”之戏。   所谓藏钩,便是将参与众人分为两组,一组管猜,一组自然就是管藏。然后随意取一样物事,由藏组,也就是上曹,按个人座位顺序从背后传递,待击拍声停,便由下曹的人开始猜“钩”停在何处。这种游戏因玩法简单,同时可参与者多,所以向来在宴会、游乐中颇受青睐。   毫无意外地,李衍将自己、陆玄、崔湛还有窦、马两家在场的几个儿郎都划入了下曹,至于上曹的人也是他亲自点的,看似随意,但也恰恰好将陶氏三姐妹点了进来,剩下五个里面有两名出自窦氏,一个是先前站了出来还没退回去的马十娘,还有两个则是其他家的。   八对八,游戏开始。   有李、陆两人在这里,即便是窦、马两家的尊长女眷也难以再坐住,当即将上位让了出来,另外为便于上、下两曹交流,其他人也纷纷让开了位置。原本在隔壁幕次里的两家男人们也早就伸长了耳朵,甚至暗示下人撩了隔在中间的棚幕,聚视着这边的动静。   岸上其他棚里的人家得了消息,虽不好全体出动来围观,但每家也多少“漏”出来了那么几个儿女。   一时间窦氏的整个棚子内外竟是成了西岸最人挤热闹的所在。   上曹排位的时候,同一家的女郎都被错开了位序,所以陶云蔚姐妹三人并没有排在一起,陶云蔚和马十娘相邻而坐,陶曦月与她中间则隔了个苏家的女郎,而陶新荷排在顺第三位,与陶云蔚中间隔着两个人。   姐妹三人就这么被拆分开来,各自都有些不太适应。陶新荷还好,想不到那么多,但陶曦月面对就在眼前的安王却多少心底有些忐忑,陶云蔚则不由又朝陆玄看了一眼。   他恰好也撇了眸来看她。   目光相遇,她试图以眼神告诉他:你兜着点儿。   陆玄朝她笑了一笑,仍是那副随意的样子,几不可察地轻耸了耸肩。   陶云蔚一脸无语。说好的让她放心呢?她怎么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安王已吩咐了由随侍宝慧击拍。   第一轮藏钩开始,为增加游戏乐趣,上下曹中间还有一排人站着遮挡视线,以免下曹有人看见传钩的动作,只有负责击拍的宝慧因兼负重启之责,所以位于上曹侧方。   击拍声停时,“钩”恰好被马十娘如丢烫手山芋般地传给了陶云蔚。   她握着手里这枚近乎被强塞进来的锦囊,心中先是下意识一凛,继而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涉及到安王的事情,哪怕只是一桩游戏,也足以让众女如临大敌——谁又知道安王要的是什么?毕竟此时正是敏感之际。退一万步说,只要“钩”不在自己手里,那就不会引人注意,不引人注意,自然也就少了风险。   估计不止马十娘,可能其他不少人心里也觉得反正陶家已折了个侧妃出去,再如何与安王折腾都不打紧,左右安王府潜渊不潜渊的,陶氏女都已经被绑上一条船了。   陶云蔚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了面上表情,静看着眼前人墙分开。   “唔,好了。”李衍抬眸往上曹扫来,然后笑笑招呼左右同曹,“谁先来?”   按照规则,此时下曹的人可自由发言,最后以其中一人意见为准,揭验答案。   半晌后,窦四郎先迟疑着开了口:“我看着,像是在我家六妹手里。”他看上去性情有些内敛,在崔湛转投而来的目光注视下,许是陡生了些压力,说着话不由微感局促地红了脸。   窦氏六娘便叹了口气,说道:“四兄,你错了。”   这一来一往的试探和似是而非的误导于游戏中自是少不了,谁也不会一上来就把窦六娘的话当真,她虽这么说,其他人却还得继续观察着往下猜,直到确定答案。   崔湛看了看窦四郎,没说什么。   李衍又问窦、马的其他人,几个儿郎纷纷表示自己还没看出门道,请殿下先猜。   唯有马九郎犹豫了片刻,说道:“我看,似是在陶二姑娘那里。”   李衍亦朝陶曦月看去。   她只是低下头,以示礼节地微微笑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陶云蔚看着马九郎,心里凉凉生出些不以为然来。   “既然大家都拿不准,”陆玄忽然冷不丁开了口,说道,“那这轮就以我为先好了。”   其他人听他似是有确定之意,不由纷纷讶然望来。   李衍更是直接表示好奇地笑问道:“先生已可确知上曹藏钩于何处?”   陆玄笑笑道:“还有劳殿下撑我一撑。”言罢,转了头朝陶云蔚看去,说道,“陶大姑娘,手伸来吧。”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默然片刻,无语又无奈地于众人注视之中将负于背后的手伸了出来,摊开掌心,锦囊赫然正躺在她右手掌中。   在场观者中有人突喝了声彩。   众人亦相继流露出叹色,马家人更是没有料到陆玄竟然会先安王出手,惊讶之余看他点了陶云蔚的名,不免心情有些复杂。先是鱼脍,然后是这藏钩的“赌注”,好像于这场上的士家儿女间,独有个陶家大娘能入得他眼,值得他扯上两分联系。   不管这“钩”在不在陶云蔚手里,很显然,陆玄既没打算赢其他人的东西,更不打算拿自己的东西给其他人。   由此可见,身为第一名士的他唤陶云蔚那一声“小友”,还当真不是兴之所至。   这意味着什么,各人自有看法。   宝慧上来接了锦囊,宣布道:“下曹胜。”   宣的是下曹,可在围观者看来这轮赢的是陆玄,士人们自是少不得鼓掌称赞。   接下来就该是陆玄向陶云蔚“索注”。他便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最后将视线停在了她手臂上,陶云蔚反应飞快地侧了下身子,将系着五色缕的左臂微转向了里头。   陆玄忍了忍唇角笑意,开口说道:“我瞧着那五色缕倒是不错。”   ……我就知道!陶云蔚暗骂了这人一声,想到自己臂上这条五色缕今早才被小妹和阿爹轮番笑话过女红,心里委实有些别扭,也说不上来是烦他非得让她当着众人展示出来“献丑”,还是心虚又被他拿了个把柄。   却听陆玄又似颇为感慨地说道:“说来我也好些年不曾碰过这些了,你这条缕朴实无华,倒让人能觉出几分亲切,若不介意的话便拿来我先与你保管,回头修行时顺手替你把灾消了。”   他这话说的一本正经,旁人听了,不仅想到他年纪轻轻便父母双失,还想到他尊长和名士的双重身份,无有不唏嘘,也无有不羡慕陶云蔚能得他亲手帮着祁福消灾的。   陶云蔚彻底无语,只能认命地把五色缕解了下来,递到杏儿手中拿去交接,还要面无波澜、神色如常地走过场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不为走上来从杏儿手里接过五色缕,转回去呈给了陆玄。   他伸手拿过,垂眸瞧着缕上绣的鹤鸟穿云纹细细看了两眼,点点头道:“不错。”   陶云蔚险些一口气被呛到。   却听陆玄又说道:“这轮胜负已出,各有得失。我看我和陶大姑娘下轮开始就退出了吧,也好人人尽兴。”   陶云蔚微感意外。   出乎意料的是,李衍竟然也没强求,含笑颔首道:“也是,不然若依先生猜一中一之能,只怕我们是没得玩了。”   陶云蔚莫名觉得这两人竟像是隐约达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于是第二轮游戏开始的时候,她便站到了后排,恰好在宝慧的斜前方。   击拍声起,上曹余下的七人再次开始了传钩。   将近尾声时,陶云蔚看见坐在陶曦月旁边的苏家女郎在刚要把锦囊传过去的瞬间,宝慧唇形微动,似有变化,但下一瞬,苏家女郎像是手里没有拿稳,锦囊倏然于指间滑落,陶云蔚又看到宝慧及时收势,击拍依旧,而苏家女郎在侍女的帮助下很快重新抓住锦囊传给了陶曦月,与此同时,宝慧喊了停。   陶云蔚心中大震。   中间人墙再次分开。   只见李衍目光又再扫过上曹众女,片刻,微微一笑,说道:“既如此,我也来效仿一闲先生一回,此轮就当先独断了。” 第37章 天意   李衍说完,像是也不打算等其他人附和,径自抬手招了停在肩上的那只鸟,目含宠意地道:“昨日梦中瞧见这鸲鹆替我赢了头彩,虽梦境恍惚看不十分真切,不过今日此番倒像是隐隐有些熟悉,正好让它试上一试。”   他这话一出,上曹众女除了陶新荷之外,霎时皆多少变了些脸色。   陶新荷之所以神色未变,倒不是因为她看不上这只鸟,恰恰相反,她对这名为鸲鹆的鸟颇感好奇。要说长相,这鸟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乍一看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不吉利的乌鸦,略显锐利的目光和那短短尖尖的鸟嘴也多少容易让人紧张,毕竟谁知道它会不会飞过来朝着自己脸上啄一口?   她好奇,纯粹是因为她发现崔湛在听到安王说要用鸟来猜的时候,神情有瞬间的警惕。   能让连疯牛都不放在眼里的崔少卿流露出这种神色,虽只是短短须臾。她想,莫不是他也怕鸟?他素来好洁,说不定担心这鸟是个蠢笨的,会乱往他那里扑,但又不好当着安王的面揍人家的鸟。   陶新荷正自瞎想着,忽然,听见对面的崔湛唤了一声“陶三姑娘”。   她猝不及防地回神抬眸,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他道:“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否身体不适?”   自觉满面红光的陶新荷。   她还没想好怎么接话,转息间已又听崔湛径自续道:“倘实难坚持,那‘钩’也不在你手中,你不如就先退到一旁歇息吧,鸟禽有灵,也免了冲撞。”   陶新荷便是再懵懂,这会儿也听得出来他是想自己退出的意思,虽不知原委,但出于对崔湛下意识的信任,加上身旁又没有阿姐可让她及时问询,于是不过一息之后,她就老老实实当着众人把手一伸,示意自己确实不是下曹目标,然后起身向着李衍行了一礼:“殿下见谅,小女觉得有些心口发闷,实怕惊扰了您的灵鸟。”   语气很是诚恳的样子。   李衍微笑了笑,对着崔湛说道:“还是崔少卿眼神利落,这就帮我家小宝去掉了一个错误答案。”   陶云蔚见机,立刻示意桃枝扶了陶新荷出棚。   其他人见了不禁暗暗扼腕,早知自己就该先装病了,现下让陶三娘抢了先,谁还敢再用这理由?于是只好忍苦挺住。   陶曦月看了眼陆玄,又看了眼崔湛,忽然隐隐心有所感。随后,她沉吟转眸看向李衍手上那只鸲鹆,默默绷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去吧。”李衍手指轻抬,鸲鹆即应声向上曹扑腾而去。   不出陶曦月所料,那鸟离了他之后便直直朝着自己飞来,疾风扑面,她下意识紧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肩头忽然一沉。   伴着隔衣传来粗糙、微重的触感,她慢慢睁开眼转了目光看去,只见那鸟正踩在自己肩上“踱步”,润泽发亮的尾羽时不时随它动作轻往她鬓旁蹭,不仅没有任何攻击人的意思,反而像是与她十分亲昵。   陶曦月微怔之后轻松了口气。   眼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自己投了过来,她心知遮掩毫无意义,于是不等李衍开口,已识趣地伸了手出去。   李衍朗笑一声,似新奇地道:“有趣,昨日的梦竟果真应了一半!”   其他人听着不免也感诧异,甚至还有些好奇那另外一半是什么。   事已至此,陶曦月反而觉得心中一片平静,自觉此时似可从容赴死一般,神色如常地低头朝李衍示了一礼,淡定奉承道:“殿下的灵鸟果然非凡。”   “它平日里倒不见这么机灵。”李衍笑说着,忽轻咳了两声,方续道,“今日难得。”   话音落下,那名为小宝的鸲鹆突然脑袋一挺,倏地在陶曦月肩上极灵巧地又踱了两步,随即撒嘴便叫唤了起来。   “王妃!王妃!”   一声比一声清楚,一声也比一声来劲。   众人大惊。   陶曦月一时呆住,忘了反应。   在棚外听见里面动静的陶新荷也忙三两步跑了回来,遥望着自家二姐肩上那只叫地正欢的黑鸟,惊奇不已。   陶云蔚惊愕之后反应过来,立刻转了头朝陆玄看去——满场所有人,只有他,无波无澜,闲闲如在看一桩寻常事。   就连崔湛都面有惊色,似是意想不到。   李衍好像同样也因这只鸟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十分惊讶,但惊讶过后,他眸中便瞬间涌上了更多的新奇与惊喜,当即迈开大步走到了陶曦月面前,旁若无人一般面含喜色地细细打量着她,少顷,喜道:“我就说在梦中与你见过,原来如此!”   陶曦月觉得自己脑子里阵阵发懵,这般场景实在是她们姐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自是毫无准备,又当着这里里外外这么多道目光,她也不知怎样接他这个话才算合适,于是百“懵”之中飞转思绪,决定索性就这样继续“懵”下去。   她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似是受了极大震惊一般愣愣看着自己肩上的鸟,一动未动。   李衍顺着她目光看去,像是这才突然想起来什么,笑了笑,说道:“倒是我疏忽了,你弱质纤纤,受不起它折腾。”说着,伸臂招了鸲鹆回来,又朝陶曦月肩头看了眼,“不知有没有红肿受伤,我那边有些膏药,待会让人取了来给你。”   陶曦月忙礼道:“小女无事,不敢劳烦殿下。”   李衍正要在说什么,棚外有侍卫禀报而入,恭声道:“殿下,圣驾到宝津楼了。”   人群中又是隐隐一阵骚动。   “嗯,我这就过去。”李衍言罢,意有所指地回眸朝陶曦月笑看了一眼,又兀自续道,“正好有事要向父皇禀告。”   说完,他招呼了左右便走,连背影都似乎透着迫不及待。   棚幕里寂静了片刻。   “圣驾既至,水戏也快要开始了。”陆玄忽然开了口,提醒道,“元瑜,你可要回去看看?”   崔湛点头,道了声辞后便也转身出了棚子。   “游戏结束,今日正戏将要开场,”陆玄随后起身,闲闲道,“诸位也请归座吧。”   其他人这才纷纷回过神,随即不约而同地假装刚才无事发生,分道敬送了他出门。   很快,窦氏女眷的棚子里又只剩下了一开始这些人。   但气氛却有些不同了。   陶氏三姐妹还是自觉地寻了原来的位置入座,但才一坐下,对面就有娘子开口说道:“陶三姑娘身体不适,坐在门边怕是会受着风,不如与我家五娘换一换?”   说话的正是先前坐在陶曦月身边那苏家女郎的母亲。   马家众人听了,不由得朝对方看了过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苏家委婉地在向陶氏女示好,方才那鸲鹆一声“王妃”,再加上安王的疑似认可,谁都不知道身为安王府准侧妃的陶二娘会不会真地翻身上位,虽明面上看着凭她家的门第根本不可能,但现下这种情况,谁又知道呢?   所以此时既不好直接对她本人逢迎,那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从她家姐妹来迂回留些善意,以便日后好相见。   这些人,变得也太快了!于氏不由忍了忍气,心中冷笑道那陶曦月今日被安王架到了风口浪尖,万一安王那边又撤了,到时只怕这侧妃的下场更惨。   十分不屑旁人急吼吼地巴结。   王大娘子也有几分不自在。   吴大娘子显然也是心里明白的,沉吟片刻,倒是神色如常地朝陶新荷问道:“三姑娘可好了些?”   像是态度未变,但又并不冷淡。   陶新荷虽想不到这么多弯弯绕绕,但她却直觉地晓得这时候不适合顺杆往上爬,于是立刻乖巧谦逊地摆摆手,婉拒道:“谢娘子们关心了,我坐在这里正好敞一敞,反倒舒坦些,不碍事的。”   陶云蔚却突然站了起来。   众人随即诧异地朝她看去。   只见她转向吴大娘子含笑微微一礼,说道:“诸位娘子们请稍坐,我先亲去把盏还了来。”   陆玄是亲自来送的脍,现下陶云蔚再亲自去还盏,这是应当的礼仪,旁人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更不可能出言为难。   陶云蔚就带着杏儿过去了,临走前给陶曦月递了个“稳住”的眼神。   她极力按捺住心中急切,以尽量从容的步伐沿岸走到了陆玄面前,还没开口,他已说道:“坐。”   陶云蔚道:“我来还盏。”言下之意就是不便久坐。   正在钓鱼的陆玄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复又看向水中动静,笑笑说道:“一块未动,还什么盏?”言罢往旁边示意道,“先坐,待会再给你弄些新鲜的吃。”   陶云蔚原本也是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想着该走的过场也走了,便是有人注意着这边也该看得出是陆大名士要留她说几句,她自然从善如流,于是隔着几案端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许你再问三个问题。”陆玄像是知道她的来意,径自直截了当说道。   陶云蔚早有准备,开口便问:“你知道安王今日要来?我是说,来我们这里。”   “不知,”他说,“猜的。”   陶云蔚刚想问他是怎么猜的,话要出口又想到自己只有三个问题的机会,于是连忙打住,默默算了算,决定暂时搁置。   陆玄不动声色地撇眸朝她看了一眼,唇角隐笑。   “那,”少顷,陶云蔚又开口问道,“藏钩之戏是怎么回事?”   她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有意往大了问,这样待会再追究细节时便可理直气壮不算在三个问题里了。   她如此想着,暗暗给自己点头。   谁料陆玄这次倒干脆,头也不回地坦然便道:“还能怎么回事?自然是为防着安王牵累左右,所以先把你捞出来。”   陶云蔚一愣,几乎是瞬间,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感受又再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你……你……”她觉得自己很清楚下面要说什么,可不知为何,开口时却迟迟找不到顺下去的思绪。   眼见陆玄转头看来,她忙用力咬了下嘴唇,旋即飞快说道:“你既要捞,怎地又不一起捞?”   陆玄愣了愣,被她给气笑了:“你当我三头六臂,管得着那么多人?捞你这个最爱撞墙的便得了,你家三妹那个傻的自有元瑜去操心。至于你二妹,左右已是安王府的人,她既是崔氏引荐,安王再如何也不会当着众人打崔家的脸——他今日来,要么是为表忠心连崔氏引荐的侧妃也要拒掉;要么就是反其道而行,选一个门庭无威胁,但背后又可与崔氏保有联系的女子为正妃——侧妃名录上那几个,除了你家二娘,还真没有第二人。”   陶云蔚心绪尚未平静,冷不丁听见他嘲自己姐妹,想也不想就怼了回去:“你才爱撞墙,你才傻。”   陆玄见她突像只炸了毛的猫,觉得无奈又好笑,说道:“我说这么多,难为你光逮着这两句听了。”   她此时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这冲动来得莫名其妙,好像先前那片刻情绪全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也不知到底在慌什么、气什么,连问他为什么不一起捞人那句都是那么蛮不讲理。   “抱歉,是我心急了些。”陶云蔚默默正了正心绪,对他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今日是故意带那只鸟来,为的便是以‘天意’克‘天意’?”   陆玄将鱼竿递给不为,回手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说道:“不然你当真以为他闲得慌,绕那么大一圈来遛鸟?”   陶云蔚尴尬道:“我之前不料他也是这么有城府的。”又说他,“你先前不也让我不必管他是怎样的人?我就以为他无甚可取……”   不为忽然喊道:“主君,鱼咬钩了!”   “有无可取之处和是否有城府,是两回事。”陆玄起身,一边由着归一给自己系襻膊,一边对她说道,“诸王之中,论及和世家大族的联系,以安王府最为薄弱。当日暮苍山上你问我的那三个问题,可还记得答案?如今再想,或许另有所得。”   陶云蔚微怔。   “再附带告诉你一事,”他说,“安王在养这只鸲鹆以前,养过猎鹰。” 第38章 所求   陶云蔚听了陆玄的话,不免陷入了沉思。   察觉到对面的人系好襻膊后又重新坐了下来,她回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要亲手斫脍么?”   “哦,不急,等鱼弄干净了我再出手。”陆玄老神在在地道,“这最后的功夫方是关键。”   陶云蔚看了眼他身后正手脚麻利地在刮鱼鳞、剖鱼腹的从人,无语失笑:“……讲地这么玄,不如直接说你嫌麻烦。”   他坦然浅笑,说道:“畏烦自有畏烦好,抬手可得浮生闲。”   陶云蔚沉吟须臾,不由好奇问道:“那先生自号‘一闲’,也是从中取意?”   陆玄随意笑道:“人说偷得半日闲,我么,贪心些,一日闲,日日闲,闲一生——才是最好。”   陶云蔚亦笑了笑:“先生欲于俗中取静,怕是难。”   他抬眸,看了她几息,淡笑着颔首:“你说得是。但若它不难,又如何为我之所欲?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当上下求索。”   陶云蔚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碰到了什么,但还未来得及探知,却又一触即逝。   “对了,”她忽而问道,“先前先生是当真看出锦囊在我手中,还是刻意点的?”   陆玄闻言,却是笑看了她一眼:“我就说你尽不想我些好,瞧着你输给我像是挺不情愿?”   陶云蔚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禁讶然道:“所以你当真是看出来在我手里,而不是晓得安王会故意耍诈?”她回想自己当时可谓从容不迫的模样,好奇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玄忽然反问道:“这是第几个问题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好了,知道,又附带的是吧?”他似有意忍了忍笑,见她面露了两分窘色,方收了调侃,径自悠悠续道,“你这个人嘛,虽向来装相装得好,但却有个最大的弱点——便是总将自己当做老母鸡护在你两个妹子面前。今日这种场合,要说最紧张的便该是你们三姐妹,但击拍声停后你却并未左右朝你妹子看去,我就知道东西在你手上,因为如此你才可能这般放心。”   她恍然,旋即看着他,却是良久未能言语。   “如今你想要的那扇门虽然已开,”他缓缓说道,“但将来的路如何,还要靠你二妹自己去走,有些事你既代替不了她,便最好学着放手。我看她的性子,倒是比你更适合在安王府生存。”   陶云蔚心中微感不适,少顷,暗自微平了波澜,静静说道:“论优点,我确实不及二娘许多……”   “我并非此意。”陆玄道,“我的意思是,你个性要强,但安王府那样的地方偏生最容不得你要强,好好想想我的话,想想为何安王的猎鹰如今换作了鸲鹆,你便会明白,安王正妃之位为何令高门女避之不及。”   陶云蔚怔住。   “此番机缘巧合,安王肯主动来钻你的套,免了你许多工夫。”他说,“但也正因如此,你家二娘必会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若依你的性子,只怕是要铁头撞墙、搞风搞雨的,但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以柔克刚方为上策。”   陶云蔚原本听得虚心,但听到他说自己“搞风搞雨”,忍不住撇了下嘴。   然后就又被陆玄给逮到了,好笑地瞧着她:“怎么,不服气?”   陶云蔚嘟囔道:“也不知是谁让我算计回去的。”   “哦,是了,那个谁好像是我。”陆玄认得十分爽快,“所以我这不是在任劳任怨地替你兜底么。说来你又打算如何谢我?”   陶云蔚万万不料他居然能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愣了愣,又觉得自己无从辩驳,说来自己当真是欠了他不少人情,早前那一贯钱都还没机会给他呢。   思及此,她当即转头吩咐杏儿拿钱,边说道:“早该还你的,总是时机不巧。”   陆玄蹙眉抬手,止住她们:“谁要这些俗物?你当真无趣。”   ……欠债还钱,怎地倒成她无趣了?但既知他脾性,陶云蔚自然也不会强求,于是阻了杏儿,复对他道:“那你要我如何谢你?说来我先欠着。”   陆玄半笑道:“你又知我许你‘欠’着?”   “云蔚既是先生小友,”她学着他一本正经地道,“想来应是有点特权的吧?”   陆玄看着她,忽而朗笑出声。   “好,”他说,“就许你欠着。”说着,想了想,又道,“你就先欠我一个‘答应’,等哪日我要你兑现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答应便是。”   陶云蔚想也不想地便道:“好。”   杏儿在旁边甚至都没来得及“劝谏”,不禁担忧地瞪大了眼睛。   陆玄也对她的毫不犹豫颇感意外:“答应这么爽快,倒是不像你。”   他素知她谨慎。   “左右先生也不会让我去摘星星。”陶云蔚回得轻松,“何况你我门第悬殊,身份疏远,先生若有为难事自也轮不到我去做。”   “哦。”陆玄眉梢微挑,“如此说来,此事倒须得我从长计议了?”   她垂眸一笑,起身礼道:“那您慢慢计议吧,我就先告辞了。”   他一怔:“鱼脍你还没吃上,我就要动手了。”   陶云蔚道:“二娘、三娘她们还等着我回去,况我此刻心里也还挂着安王殿下那头,不知是何种进展,实在没有胃口。下次有机会再偏劳先生吧。”   她说完,径自朝他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去了。   陆玄眼见着她身影渐离,忽然颇觉无趣。   “主君,”不为小心地唤了他一声,“那这鱼……还斫么?”   陆玄想了想,说道:“那你们便多斫些,一道送去窦家棚子里吧。”   不为应了声喏,刚要安排下头人干活,却听他又道:“等等。”   “我钓的鱼,作甚要给那些不知窦四、马九的吃脍?”陆玄没好气道,“不给了。”   说完,他朝陶云蔚离开的方向看了眼,继续没好气地道:“你们分了吧,让她馋嘴去。”   李衍乘船来到宝津楼下,刚踏上船亭,便正好遇见了结伴而来的几个兄长。   长兄康王李徕当头招呼了他一声:“你怎么跑西岸去了?我才将还说找你过来一道饮茶。”   李衍礼唤了他一声,然后笑道:“原本我也纳闷今日怎地鬼使神差去了西岸,先前方知原来是受了佛祖指引,当真是缘分天定。”   昭王李徽打量他片刻,说道:“今日崔宗主也在东岸,你却跑到西边来玩鸟弄花,若让他知道,你倒是失礼了。”   李衍向他抬手一揖,口中却是不以为然地道:“今日过节,金明园大开本就是为了玩乐,我不过带我家小宝也出来玩玩儿,二兄这也要为个外人说我,当真无趣。”   他说到“外人”二字时,其他几人面色各有微异。   李徽正要再开口,他却忽道:“也不晓得六弟到了没?我还有要紧事要同父皇禀报,莫让他抢了先说个没完没了。”   言罢,也不管别人,自己当先便迈开腿大步进了楼。   “二兄,”燕王李徍收回目光,转向李徽道,“你说老五这是什么意思?”   李徽若有所思。   齐王李彻忖道:“看样子,他是打算拒婚了。”又道,“也没有什么可意外。”   “老五拒婚的确不意外,”李徍道,“但不知他打算如何行事?我瞧他这狂颠颠,像是根本没把那传言当回事。”   李徽淡笑了笑:“若是不当回事,就不会拒婚了。”言罢,回头对康王道,“长兄怎么看?”   李徕像是神游的时候被猛地拉了回来,茫然了两息,才呵呵笑道:“昨夜没睡好,你们先前说什么当回事?”不等对方开口,他又似突然警醒什么,催促道,“莫让父皇久等了,我们也快上去吧。”   说完,自己快步先进了楼。   李徍见状轻笑一声,对李徽道:“二兄明知长兄是个和稀泥的,问他作甚?”   “好了,毕竟是长兄,你们也莫要背后议论。”李徽低头理了理袍子,淡淡道,“老五说得对,别让老六费父皇太多精力,至于他要说什么,我们上去便知。”   兄弟三人提步随后入楼,刚走到楼梯转角,便听得从二楼传来他们父皇的一阵笑声。   李徍不禁皱眉,低声诽道:“不知老六又在父皇面前演什么滑稽。”   李彻偏头给了亲弟一个眼神,示意小心言辞。   李徽只停了一停,便继续提步而行。   三人刚走到门外,皇帝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竟是朗笑道:“你这五小子,好,好,好,哈哈哈!”   一连三个好,满溢着“甚得朕心”四字。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李徽旋即反应过来,当先拱手高声礼道:“儿臣等参见父皇。”   皇帝闻声,转头笑着一招手:“来来来,都来跟朕一起听听你们五弟的奇遇。”   李徽等人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只见他们的六弟晋王李征——贯来最能在父皇面前滔滔不绝的,今日却靠了边站着,神色间颇为轻屑的样子。   只见站在皇帝面前满脸喜色的李衍说道:“父皇也说好,那便是准儿臣之请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李徽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后陆氏的欲言又止,还有楼妃溢于言表的轻笑戏谑。   皇帝伸指点了点停在自己手腕佛珠上的鸲鹆脑袋,笑道:“既是佛祖示意,朕岂有不准之理?准了,就许你迎汝南陶氏女为妃。” 第39章 得道   东岸。   陆立远目看着棚前岸上正在排队等着上舟的族中儿郎们,忽然淡淡问道:“楼廷秀今日也不下场么?”   刚进来坐下的陆方伸手接了侍者递来的茶,闻言随意往水上打望了一眼,回道:“不知,这么远谁瞧得真切。”   “他若上场,楼家那边不会只这点动静。”陆立说完,转头又问近侍素心,“崔少卿还在西岸那边?”   素心道:“片刻前刚回来进了崔家棚子里,只三老爷还留在那里。”   陆方听着一讶:“三郎今日也来了?怎不叫他过来?”   陆立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陆方决定转移话题,“崔家是看上西岸那边的人了吧?”   “大约是吧。”陆立道,“不过今日主角并非崔元瑜和他的未来妹婿,而是安王。”   陆方愣了愣,显然是对西岸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陆立便道:“就在你来之前,西岸那边传来消息说安王以鸲鹆择妃,口头许了汝南陶氏次女为安王妃。”   他说着,目光微逡,续道:“想来此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金明园了。”   “汝南……陶氏?”陆方沉吟道,“听着像是有些耳熟。”   “便是上回简之帮过的那家人。”陆立用只得两人恰好听见的声音淡淡提醒道,“那次女原本是经由崔氏引荐,应在侧妃名录上的。”   陆方一听,当即道:“这事该不会和三郎又有什么关系?”说完觉得不对,“但他向来不爱掺和这些,应该不会帮安王才是。”   言罢,他也不知是该觉得好笑还是该觉得感慨:“先前我随圣驾一入园便听说了安王摆花场的事,圣上的脸色瞧着不大好。我还奇怪安王是如何想的,换作旁人应早就进宫向圣上秉明无心婚娶之意,他却自在,这几日根本没有进宫表态不说,这种场合还出来招摇摆花场,当真是不怕自己再多被议论。”   “原来他的打算是在这上头。”陆方轻笑着摇了摇头,“不得不说,这倒是步好棋——只是也瞧得出来,安王的确没有什么上进之意了。”   谁料陆立听了却道:“你怎知这事一定和简之没有关系?”说着微微蹙了眉,“他虽不会掺和皇家事,但此事与陶氏女有关,偏偏他今日又在场——你不觉得巧了些么?”   “他还毫不避讳地与人宣称那陶氏长女是他小友。”陆立道,“陶二娘入王府之事关乎世人眼光,他未必没有出手相帮的可能。”   陆方看着他隐有担忧的样子,不禁失笑,说道:“长兄在想什么?那是万不可能的。你是长久不与他相处,所以不知这小子的个性最是嫌麻烦,倘若他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此番陶二娘便不可能入安王府,莫说别的,他怎会跑去和安王做连襟?定然一开始便要抢在前头下手,好让崔家打不了陶二娘主意。”   “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素来对自己看得上眼的便是这般不计身段。”陆方道,“当初他与那益州百戏行首相交也是从不避人的,还时常泛舟和乐,你那时都没担心过他搞出什么事来,今日何必想这么多。”   就他家三郎这个与人相交不看身份的脾气,外头谁不赞一声胸怀豁达,乃真名士之风也?   陆立默然了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许是我想多了。大概是因我从前未曾见过他对哪个士家的女郎这般看得入眼,所以反倒觉得不习惯。”   说完,他顿了顿,又续道:“你说的话他还是愿意听几句的,该说的也要同他说,不要太纵着他那脾气。他身份到底与常人不同,陶家将与安王府有亲,他若与陶家人走得近了,难免昭王殿下那边会多想。”   陆方其实心中对此并不太以为意,要说心眼儿,他们谁能比老三多?这些旁人都能想到的利害关系,莫非他陆简之想不到?自己就算是跑去说了也大约不过是挨个怼,老三会说什么他都能猜到,多半是轻飘飘斜他一眼,用“那我建议你先让陆家和江、崔二氏断了联系,不然只怕昭王要彻夜难眠”来反驳自己。   本来嘛,就皇家和士家大族这么多年的各种交融,哪个大家族的姻亲关系不是盘根错节的?且不说他们与宗室之亲,单论那陶氏女是崔氏所引荐,此女若当真成了安王妃,日后人提起她来也不可能不记得人是从崔家底下出去的,而他们陆氏与崔氏也有亲,这要算下去,昭王若是个小心眼的,还能活?   陆方觉得长兄说来说去,只不过是担心三郎的婚事罢了。但这事儿他们两个能有什么办法?那小子别的都还能商量,偏于两件事上有着诡异的坚持:一个是入朝,一个便是成婚。   入朝便不说了。至于成婚,陆方思来想去,觉得归根结底大概还是因陆玄不喜欢麻烦的性子,每回让他为陆家做点事都要哄着,更莫说再来个高门妻族,他必是十分不耐。   但兄长的话此时却不好反驳,陆方只做出微微正色的样子,颔首道:“长兄说的是,我回头提醒他两句。”   他话音刚落,就见陆立身边的另一近侍素意从棚外走了进来。   “宗主、丞相。”素意向二人分别施了一礼,随后走上来附在陆立耳畔说了什么。   “怎么了?”陆方问道。   周围众人也不免打望着他们这边动静。   “没什么。”陆立平平道,“只是圣上许了安王所求,准他迎陶氏女为王妃。”   郁氏拿起手巾擦了擦颈畔的细汗,瞧着被太阳照得波光熠熠的水面,还有那水上如火如荼的赛事,听着四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助威声,觉得更热了。   “阿娘。”   她闻声转头,只见穿着身常服的楼宴正一身清爽地站在外面,旁边跟着数个小厮,手里俱都端了盛着凉饮的盘子。   郁氏笑从心底起:“快进来,外面日头晒,莫小瞧了这五月厄。”   楼宴应了声,提步走进,不动声色地朝坐在旁边的妻子程氏看了一眼,后者忙低眉起身,跟上来站定,亲手从盘子里端了一盏凉饮递了上去。   大侍女青萝前来接过,挑眸飞快与楼宴隐隐含笑的目光撞了一撞。   楼夫人郁氏笑吟吟地招呼众人:“廷秀特意准备的,大家都尝尝吧。”   其他人其实未必如她这么怕热,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各接了一盏。   “对了,”楼夫人似想起什么来,问楼宴,“你今日怎地没有下场?刚才若你在船上,我们会赢得更好看些。”   不像现在,比的时候也未见多么精彩,冲线时却堪堪只多出士家那边一点头,好似斗得难分难解,险些齐了平,令人瞧着不爽快。   她言语间说起,还略有些不悦。   “阿娘见谅,孩儿原本是要下场的。”楼宴恭敬道,“只是阿爹觉得既然今日崔元瑜不下场,那孩儿也没有那个必要非得下场不可。”   楼夫人闻言一怔,旋即了然过来,点点头道:“你父亲说得对,旁人都不甚在意的事,莫要搞得我们肯费多大工夫去争似的。”   楼宴笑笑,没有言语。   实际上这话是他对父亲说的,只不过得了他老人家认同而已。本来于这些竞技之事上,那些养尊处优的士族向来便只有崔氏可与他们争一争长短,而崔氏这一辈又以崔元瑜为翘楚,既然他今日撇了这竞渡去忙别的,凭甚自己还得把它当个事?即便是费心费力地赢了,旁人也只当这是崔家不争的。   他才不会拿自己的脸面去抬举崔元瑜。   棚外有人在朝他递眼色。   楼宴见状,不动声色地含笑向楼夫人等人告了辞,又示意程氏尽心服侍,然后转身出了棚。   “郎君,”来人上前对他施了一礼,说道,“楼妃让人来传了话,说是圣上已准安王所请,要迎陶氏女为妃。”   楼宴不以为然地道:“安王此举投了圣上所好,圣上不答应才倒稀奇。”言罢轻笑一声,“这陶家也算是捡了个便宜,这样的门第,竟还能出个王妃。”   来人附和地笑道:“这也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升天?”楼宴凉道,“这掉下来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陶家以为这回自家女儿‘得了道’,却不知这才刚开始。”   他说到此处,略略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唇边扬起了一抹笑意。   “你说,倘陶家自觉‘得了道’,便忘了出身,不将崔氏放在眼里了。”他说,“会不会很有意思?”   对方忖道:“照陶家之前被崔家逼迫的情形,此番翻身上位,心有扬眉吐气之意,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斟酌了一下措辞,“他们应该也不至于这般不知趣吧?”   安王选了陶氏,其中一半原因想必是此女乃由崔氏所引,陶家门庭低没有威胁,但本家又依附于崔氏,以她为妃自有两个好处:一、表明自己并无进取之心;二、给崔家留些安慰。   崔十二娘的亲事想必是要草草解决了,这事换作谁家肯定都觉得意难平,恐怕多少是要迁怒几分于安王府的,但此时安王却择了他们引荐的陶氏女为妃,虽远着关系,但在崔家看来也未必不是安王识趣的表现。   如此一来,双方都能保有两分情面,还减少了流言的影响。   “陶家不知趣,我们正好看戏。若是个知趣的,”楼宴凉凉一笑,说道,“那便让他们‘不知趣’就好了。” 第40章 赠送   眼见着周围有越来越多的人往窦家棚子这边打望,甚至相邻棚中的女眷们也借故邀约合坐在明里暗里地打量着自家二娘,陶云蔚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不管安王那边结果如何,眼下这鸲鹆择妃的话已经放出来了,正如陆玄所说,二娘此时已在风口浪尖。更确切地讲,此时她们一家人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暴露于众人眼中,估计父兄在徐家那边也是差不多。   思及此,陶云蔚不着痕迹地微转过脸,向陶新荷使了个眼色,佯作不经意地抚了下心口。   后者即时会意,于是下意识抬手捂上心口,正思索着如何模仿她二姐,以求精准表现弱柳扶风这一场面,便听得她家长姐已恰到好处地惊呼了一声:“三娘,你怎么了?”   棚内众人听得动静,纷纷转投了目光过来,陶新荷调整不及,急中生智,索性闭了眼直挺挺往桃枝那边倒去,后者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口中喊着“三姑娘”时已焦急地带了哭腔。   对一个刚晋升为贴身侍女的人来说,这可是能随时被判为“克主”的命啊!   桃枝急得十分上火。   陶云蔚见了,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没处施展,心中失笑之余不免暗暗对这小侍女点头,觉得对方这憨厚性子果然是和新荷挺配。   不过三娘演得也太浮夸了,就这蹬腿儿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马上就要嗝儿屁,也当真是不怕传出去人家说她恐有恶疾。   陶云蔚自忍着笑,面上也还是做出了几分急色,与陶曦月一道凑上去,揽过小妹后假模假式地检视了一番,又与二妹目光稍一交流,后者心里也就有了数。   为了给小妹挽回几分薄面,陶云蔚开口时还是先做了番解释:“大约是先前闷着了,这会儿又受了些热,所以一时透不开气,回去歇歇就好了。”言罢,又径自吩咐杏儿,“让薛瑶着人去与阿爹他们说一声。”   陶曦月则不动声色地在底下捏了下陶新荷的腰,口中对杏儿道:“我看三娘已经缓过来几分了,让阿爹和兄长莫要太担心。”   陶新荷得了两个阿姐的指令,便应声缓缓睁了眼,故作虚弱地道:“我还可以……自己能走,扶我起来就是。”   桃枝忙搀了她。   吴大娘子显然也被陶新荷这一倒吓得不轻,此时顿松了口气,也不敢挽留,只问要不要帮着请大夫随她们回去看看。   陶云蔚自是道谢婉拒,姐妹三人借机告了辞。   刚回到自家马车上,被迫“弱柳扶风”了一路的陶新荷就忽地坐直身子,长舒了一口气:“哎呀我的娘,真是憋死我了。”   陶云蔚和陶曦月俱都忍俊不禁。   “我家主君让我来给陶大姑娘送些东西。”车外忽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如是说道。   陶云蔚随即掀开窗帘看去,只见在与薛瑶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归一,他左手提了个半大的食盒,右手拿了方一掌大小、宽宽长长的匣子。   见了她,归一先是含笑低头示了一礼,然后抬了抬左手,说道:“陶大姑娘,主君说这些鱼脍请你和家人一道品尝。”又抬了抬右手,“这是主君说之前欠你的玩意,今日正好得巧,便让我送了过来。”   陶云蔚一脸无语。这人到底是对他斫脍的手艺有多执着让人肯定?她想着不免好笑,觉得陆玄其实还有几分似她家新荷、苟儿那样的孩子气。于是含笑道谢,吩咐了薛瑶接下,却又对那匣子里的东西有些疑惑,“我倒是不记得先生几时欠了我什么玩意?”   归一道:“主君说此乃前次‘池鱼之慰’。”   陶云蔚瞬间恍然。   她原以为他那时不过随口一说,只当她是个孩子来哄,却不料他是当真记在心里,还让人特意把东西拿了来。   陶云蔚低眉浅笑,对归一道:“替我谢过先生。”   归一笑笑应喏,告辞转身离去。   杏儿把东西接了进来,打开食盒一看,讶道:“大姑娘,这里面还置了槽放冰。”   陶云蔚对陆玄的讲究心思一点都不意外,随口说道:“天热,他应是想着鱼脍不好久放。”目光反倒是注意着手里的匣子。   “阿姐,”陶新荷也好奇得很,“陆三老爷送了你什么玩意啊?”   “不知,他之前也只说是个好玩的。”她边笑着说道,边动手开了匣,下一刻,瞧见里头静静躺着的小人儿,不由蓦地一愣。   “咦?”陶曦月诧异道,“是磨喝乐。”   陶新荷惊叹道:“哇,这个磨喝乐看起来就好贵!”   不仅面容、毛发栩栩如生,活脱脱一个福福气气的小女娃,且手里头执着的莲叶也塑地十分细致,上面还带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这人偶的姿态造型也是市面上从未见过的样子,瞧着像是想一手用这莲叶遮雨,一手又在忙着穿鞋,就连那只露了一大半的脚丫子瞧着都相当圆润可爱。   陶新荷忍不住伸手点了下人偶的脑袋,谁知轻轻一按之下这小玩意竟还蠕动起来,好像真的在忙着躲雨又穿鞋。   “哎呀,这个真的不一样,”她双眼发亮地道,“里面还装了机括!”   磨喝乐这样玩具,她们从前在北边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见过,可以说在众多玩具之中数它最受欢迎,但也最金贵,但凡做得精致些的都敢轻松喊到百钱之价,但那时候陶新荷见过最贵的模样,也不及眼前这个。   “想必是出自哪位独此一家的匠师之手。”陶曦月说道。   陶云蔚闻言,反手、低头往玩具底部瞧去,果然见那上面刻着“袁宏昌塑”。   陶新荷期待地看着她:“阿姐,能借给我玩两天么?”   若是平时,陶云蔚别说是借给她玩儿,顺手给了也是寻常,但这回……不知为何,她略有不舍。   她不由多瞧了眼这磨喝乐的造型,虽是个小女娃,同她长得也没有半分联系,可她还是看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这就是陆玄特意让人做来给她的。   但这样不舍的念头很快又被她自己给摒弃了,为了个玩意伤害姐妹感情,这于她绝无可能。   于是她一笑,合上匣子爽快地递了过去:“拿去玩儿吧。”   陶新荷笑着伸手来接,刚碰到,却顿住。   “还是算了,”她忽然摇了摇头,又推回给陶云蔚,“这么贵的东西,我怕一个失手弄坏了,再说小狗子也老爱跟我那儿闹腾,还是长姐你自己收好,回头我想玩儿了就过来你跟前与它玩儿。”   陶云蔚就“哦”了一声,点头:“那好,你什么时候想玩儿就过来。”言罢,转身给了杏儿收好。   这当口,陶曦月颇为意外地朝身旁的小妹看去,笑着低声调侃道:“你还有怕失手的?”   陶新荷偷偷朝长姐那边示意了一眼,亦悄悄道:“长姐舍不得。”   陶曦月与她心照不宣地对视着笑了笑,抬手轻摸了摸对方的头。   车外忽传来一阵急近的马蹄声,行至窗下,转缓,随即响起一人声唤道:“绵绵。”   是陶伯璋的声音。   陶云蔚即掀起帘子往外看去,讶道:“阿兄,你怎么来得这么快?阿爹他们呢,被留在园子里了?”   “没有,接到消息我们便立刻出来了,阿爹和苟儿都在后面的马车上,我先行一步来追你们。”陶伯璋眉宇间颇有急色,似乎等不及回家再说,边走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安王用鸲鹆选妃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是你们听到的那样。”陶云蔚言简意赅地说完,问他,“你那边情形如何?徐家听说了这个消息可有问过你们什么,让阿爹起疑?这个时候咱们家与人交往言谈需得慎之又慎,莫要临门一脚出现差错,让人拿住什么话柄。”   陶伯璋大感惊讶:“所以说,你的法子果然奏效了?二娘真的要……”他及时顿住,看了眼四周,又更压低了声音,难掩开心地道,“想不到这件事竟真地被你做成了。你放心,徐家那里并未提过二娘的事,徐老爷只是问了问我和阿珪上学的情况,后来说起今年要开的大宗学,还让我们与他家那同在崔氏族学中的三兄弟互相勉励,争取拿到名额。”   “大宗学?”陶云蔚听得这陌生的字眼,不由好奇道,“那是什么?”   “我也是今天刚刚从徐老爷口中得知。”陶伯璋道,“据他说这最早是淮阳陆氏牵头定下的不成文惯例,每两年一次,延请各大家族最好的先生聚于一堂,考校也是对外开放的,不限各家私学门生,凡士族出身者皆可应试,只要通过就能进入大宗学修学三个月。”   也就是说,但凡能进入这大宗学修学的,不说别的,光是这难得的师生名分恐怕就能给不少人带来平时想也想不到的机会,即便最后不能考进四学馆,也未必没有其他路可走。   陶云蔚听了这消息也不免感到有几分激动。   只听陶伯璋又道:“今年刚好轮转到了在崔园开课,徐老爷说按照惯例,会给崔氏族学的门生多两个名额。”   他说到这里,又心有向往地补了一句:“而且,好像今年陆三先生会来。” 第41章 升天   等到陶从瑞进了家门,陶云蔚也不待他问,便主动将今日窦家棚中那场藏钩之戏的来龙去脉说与了对方听,末了,观察着父亲的神色,说道:“阿爹,如今安王亲开了口,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恐怕接下来这段日子咱们家少不得要被金陵城里议论一阵,主动找上门来的应酬交往应也不在少数,您和阿兄在外与人走动时,还是要留意几分才是。”   陶从瑞好似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片刻,怔怔道:“那安王殿下当真就因为一个梦和那一只鸟……许了迎二娘为王妃?”   陶云蔚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对他说,父亲心思简单,说多了反而容易生出枝节。   却听陶爹又兀自感慨道:“但若他不是这般儿戏,恐怕我家二娘也没有这个机会能做正妻了,也不知这算是幸还是不幸。”   陶云蔚、陶曦月即对视了一眼,前者不免讶道:“阿爹,您……都知道了?”   陶从瑞皱眉瞧着她,似好气又好笑地道:“你真当你父是个闭目塞听的傻子,马家人都晓得的事,我当真半点不知?”   又是马家!陶云蔚想起今日那马九郎也是有意将问题引向曦月,顿时更感腻味。   “你也莫要怨别人,”陶从瑞道,“这种事你不过能瞒我一时,迟早罢了。”   陶新荷忍不住诧异道:“阿爹你竟能这么沉得住气!”   她这话一出,就连陶云蔚都没忍住笑了出来,陶从瑞气笑不得地佯作要伸手敲她:“我看你是想找打。”   言罢,他长叹了口气,复又缓缓说道:“我那时乍然知晓此事,要说不恼怒是假的,原也打算立刻找你们姐妹问个明白——这事既能传得出去,崔家不可能没有与我们通过气。但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多,也想明白了你们为何要联起来瞒着我,说到底,还是觉得告诉我也无用,不过徒增一人纠结罢了。”   陶曦月忽然想起早上系缕时父亲的反常,瞬间了然,不由霎时微红了眼眶,凝眉唤道:“阿爹……”   陶从瑞抬手止住她,淡笑了笑,说道:“你们几个的性子我是晓得的,绵绵又贯来敢想敢做,既连你们都觉得别无选择的事,我又能替你闯出什么别的路来?我这样无能的父亲,也只好装聋作哑,让你们少几分负担吧。”   他说的平静,但陶云蔚几个却几乎可以想见,父亲在那之后保持的沉默看在旁人眼里意味着什么,偏他不能辩驳,又不能回避,只能顶着流言蜚语,一如寻常。   陶云蔚鼻尖微酸地低下头,咬着唇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抬眸说道:“阿爹,您一点也不无能。”   “是。”陶曦月温声接道,“阿爹,若不是有咱们这个家,女儿未必有这个勇气入那安王府,更不敢去想将来如何。但因有你们,我晓得无论何时身后都有不离不弃的家人在,有您愿意接着我,有阿姐费心担着我,还有三娘、阿兄和苟儿,我知道的。”   陶从瑞抬手揩了把脸,笑笑点头:“对,无论如何,这个家都有你。”   站在一旁的陶伯璋亦颔首:“阿爹说得对。”   陶伯珪不知从哪里忽然跑了出来,红着眼睛拉了陶曦月便道:“二姐,你别怕,安王殿下若是欺负你,你就回来,我反正也不稀罕这个姐夫。”   陶曦月忍泪含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陶新荷也忍不住掉了泪珠子。   “好了。”陶云蔚平复了心绪,劝道,“现下事情已有了好转,我们也不必这般伤感,徒惹二娘难过。”   “绵绵说得对。”陶从瑞吸了吸气,点头道,“我们还是先合计一下后面的事,免得出什么差错。”言罢,又问陶云蔚,“那我是不是最近干脆闭门谢客为好?”   “如此太刻意,也不好。”陶云蔚道,“保不齐会有人说您是眼见女儿将要嫁入王府,所以这便飘了。我看就和现在一样就好,尽量如常,若遇那来恭喜的,您也一概谦虚中微带几分忐忑地敷衍过去,别给准话,只做出我们心有惶恐的样子便是。”   陶从瑞默默揣摩了两息,颔首认真应下。   “二娘。”陶云蔚又唤了陶曦月一声,“近些时日你便不要出门了,对外一概只说三娘今日在金明园里受了风,需要你照顾。”   “等安王府那边有了确定的消息,”她说道,“咱们再走下一步。”   令陶家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回事关新安王妃的消息来得极快,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再去风中听什么声音。端午节后的第二天上头,宫中的谕旨便已经下到了大宗正寺,当天下午,大宗正寺就车马结队地来人登了陶家的门。   四十抬彩礼直接就搬进了陶家院子,婚期也已经定好了,就在九月十五。   陶云蔚等人看着眼前这堆了大半个院子的东西,好半天都没回过神。陶从瑞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这就……定了?不需要合八字、卜吉凶么?”   看上去简直草率地让人不敢相信是皇家娶媳。   陶曦月走上前看了看其中一抬子聘礼,东西比起寻常人家用的自然是好许多,但也看得出都是常制,想来是早就备好的。   “安王这次是托了‘天定良缘’之名,”陶云蔚沉吟道,“圣上既好佛,想来是不会再走这些过场,再者安王那边大约也是急着成婚的。”   但这也足以见得皇帝对这个儿子是有多不上心,敢情只要不是娶的“涅槃凤凰”,谁家的都无所谓。   陶云蔚忽然想起了陆玄说过的话。   陶从瑞则有些犯愁,习惯性地看向长女云蔚问道:“我没同皇家结过亲,这嫁妆怎么给才好?”   陶曦月当即道:“阿爹不必给我那些,我这是去王府做王妃,再如何殿下也不可能短了我什么,我们家又不是那大富大贵的,哪里能经得起这样攀比?咱们自过自己的日子,不必理会那旁人眼光。”   陶从瑞还没说话,陶云蔚已开口道:“旁的不用也罢,但有样东西你得拿着。”言罢,转向父亲说道,“阿爹,崔家当初置给咱们的那两块地,您都给二娘吧。”   陶曦月一愣,忙阻道:“不行!”又劝陶云蔚道,“阿姐,我知道你心疼我,但这万万不行的。”   “是你想多了才是。”陶云蔚笑了笑,说道,“我可不是怕你没饭吃,只是这两块地握在你手里更安全些,谁也说不清将来会发生什么,能让崔家少拿捏咱们几分也是好的。”   陶曦月微怔,旋即恍然。是了,她做了安王妃,旁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安王就算再不济那也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谁敢打他妻子嫁妆的主意?这么一点东西虽对安王和崔太夫人这样的富贵人来说算不上什么,但对自家却不是,如此一来她也算扯了安王的虎皮来罩着家里了。   “好。”她便不再推辞,只是多少还有些不大放心,“可家里明面上总还是要些定产才好。”   “这个你不必担心,”陶云蔚笑着安抚道,“如今咱们也得物尽其用不是?有安王府这名头罩着,办事总是会方便许多。”   其他人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陶从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过不去:“虽说日子是自己过,可你这出嫁一路上若没有个看得过去的嫁妆样子镇场,只怕是要被人笑话许久的。”   陶曦月正要再劝,便听得陶云蔚说道:“这个先不急,明日阿爹与我先去趟崔园见过崔宗主和崔太夫人,等回来咱们再议。”   是啊,明面上的过场还得走,曦月的事定了,他们须得去崔家人面前表一表心意。   陶从瑞刚要点头,大门外就又传来了叩门声,没过多久,便见薛瑶满脸错愕地跑了进来,禀报道:“主君,外面突然来了好多人送礼。”   “这么快?”陶从瑞讶然,随即与子女对视一眼后,起身便往外走。   陶宅外,前所未有的门庭若市。   薛管家连带那新来的两个小厮已经是忙得应接不暇,有些人是带着礼来投帖的,有些人是直接送礼单来的,而还有些则完全就是来看热闹的了。   有挤在边上的侍女瞧见陶云蔚出来,当即施展出灵活的身手穿到了近前,将手中帖子递上,口称自家娘子邀陶氏三位姑娘参加某某某雅会之类的。   转眼间连陶新荷手里都被塞了好几张。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陶云蔚回过神,连忙吩咐薛管家闭门谢客,随后转身与家人返回院中,唤了薛瑶过来说话:“送来的礼都知道是哪些家的么?”   “有些搭了单子,还投了帖。但还有些也不知道是谁送的,”薛瑶也有些苦恼,“可能是忙乱中弄丢了。”   毕竟家里人手少,这种阵仗也不曾经历过,难免忙中出错。   陶伯璋道:“那先把那些知道是谁送的理一理,贵重的就退回去,不贵重的便暂且收下,回头还了礼就是,若是一味推拒也不好。”   “就怕有些贵重的礼是退不得的,”陶云蔚蹙眉道,“再说我们又不清楚这些人家的底细,谁又知道哪家的礼是‘贵重’,哪家不‘贵重’?况你没瞧见先前外面看热闹的有多少?那些人可不晓得我们退回去的东西是不是贵重的,就怕众口铄金——何况还有些不知道谁拿来的。”   陶曦月忖道:“我们也是才刚得到消息不久,这些人来得这么快,似有让我们措手不及之意。”   陶云蔚沉思了片刻。   “二娘,你即刻收拾一下随身细软。”她说完,转而又吩咐薛瑶,“把那些送来的东西全部归置到一起,不必管谁送的,通通都放到车上。”   末了,她转向陶从瑞说道:“阿爹,计划有变,我们现在就去崔园。” 第42章 推舟   陶曦月虽一时未明长姐用意,但却并不质疑,很快联了侍女简单收拾好行装,便随着父亲和阿姐一道出了门。父女三个分坐两车,陶从瑞在前,姐妹两人在后,最末则缀着那辆载了满满礼物的驴拉板车,于街上人来人往的目光打量之中,朝着崔园径自而去。   陶云蔚此时才与她讲起了自己的打算:“大婚之前,我想让你在崔园借住。”   陶曦月微感意外,但略略一忖之后便明白了长姐的用意,于是点点头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我会让崔太夫人对咱们家放心的。”   “这只是其一。”陶云蔚道,“最主要的还是要让崔家来护着你,你也瞧见刚才咱家门外那乱哄哄的样子了,眼下瞧着只是来蜂拥送礼,但一来二去的,说不定有多少人想来围观你的模样,如此难免惹出事端。”   但若曦月能寄住于崔园就不同了,崔太夫人不是爱显摆对她们陶家人“好”么?那么便是为了崔家那点名声,也不可能不妥善照顾二娘。   “再有……”陶云蔚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可适当打听些关于崔元瑜的事。”   陶曦月愣了愣,旋即恍然讶道:“阿姐你是想?”   “此时说这个还早。”陶云蔚抬了抬手,“不过多了解些也无妨。”   陶曦月担心道:“你虽有这个想法,但只怕崔太夫人那里不容易过去。此番我入安王府算是夹缝得存、机缘巧合。可崔元瑜是崔氏宗孙,将来若无意外,多半是要继承宗主之位,他这个身份却这个年纪还未成婚,估计崔太夫人心里是有定数的,怎会让我们家再占这么大个便宜?”   “谋事在人嘛。”陶云蔚不以为然地淡笑了一笑,“崔家既能谋我们家的女儿,我们凭甚不能谋他们家的儿郎?再说我不过初初有这么个念头,八字还没一撇,说来尚早——只我以为此事也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端看是不是有那么个机会可试上一试罢了。”   “说来我倒要谢谢崔太夫人,”陶云蔚凉凉一弯唇角,说道,“若不是她这回用这等手段来算计咱们家,我也未必想得到这点。”   只入崔氏族学算什么?能换她妹子和陶家的公平么?   既说陶家会钻营,那就别怪她再多“钻营”一些了。   陶曦月素来也知长姐的性子,感慨之余不免担虑地道:“可是三娘那个性子……”   陶云蔚叹了口气,却又笑笑:“这也是改不了的了,但若非她这样的性情,恐怕崔元瑜也不会多看她一眼——藏钩之戏时你也瞧见了,他摆明也是来帮咱们的,只当时出手管的却是三娘。”她并没有将当初小妹说的崔少卿没有嫌弃她哭的事再详述,只道,“多事可见,崔元瑜和他那位祖母确然是有些不同的,连陆简之都亲口称赞过他是货真价实的端方君子,应是不会有错。三娘若能嫁给他,即便不说是疼宠入心,但纵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想来他也会照看着——况三娘那个性子你我也都知道,虽直率了些,但为了自己心疼的人也忍得委屈,所以她也定不会让崔元瑜太过为难。”   陶曦月听她这么说,也不由渐渐觉得看到了些希望,说道:“如此说来,他们两人之间应是没有什么难相处的,但就是不知崔少卿的婚事他能不能做得主?以崔太夫人这般厉害的个性,我只怕就算是崔宗主都在她面前说不上什么话。”   “所以此事你知我知便是,且慢慢走来看看吧,若无多的把握我也不会贸然出手。”陶云蔚如同说着一桩日常闲事般平平说道,“你这回只需先见机打听些消息就好,崔太夫人那边到底是隔着辈儿,三娘将来多处的还是崔少卿和崔夫人那里。”   陶曦月了然,颔首道:“我明白了。”   福安堂里,崔太夫人正在和崔夫人商量崔十二娘的婚事。   “宫里的消息来得这么快,显见是圣上的意思。”崔太夫人沉吟道,“看来圣上到底还是介意那‘凤凰涅槃’之说的,所以安王择了陶氏女为妃,圣上便也顺带着打一打我们的脸。”   不仅将下聘前的流程一概都省了,甚至婚期也直接让太卜局连夜定了下来,明面上看着好像是因陶二娘本就是侧妃之选和圣上好佛的缘故,可实际上,谁瞧不出来这是圣上在顺水推舟?   圣上虽好佛不假,信了安王那鸲鹆择妃之说也极有可能,但这并不影响他存有芥蒂之心。   安王速速娶了陶氏女,那不管安王府是不是“潜渊”,少了尚未涅槃的“凤凰”自也是成不了事,潜渊永远只能是潜渊。   而崔家引荐为侧妃的陶氏女则一夕之间摇身上位变作了准安王妃,就好像从前众人皆知的内定崔氏女只是个误会和笑话。   崔太夫人想到这里就不免感到有些恼怒,明明他们本来也不想将十二娘嫁去安王府,可现在这么一搞,倒好像是他们求而不得,性质全变了!   她对安王府里那些女人,尤其是身后站着楼家的女人,感到很是腻味。   现下唯一可尽快挽回面子且又能让圣上放心的办法,就是也马上将十二娘的婚事定下并放出消息去。   “昨日元瑜从窦家那边回来后也说过,那窦四郎为人品性瞧着倒是不错。”崔夫人道,“这件事应是可以这么定了。”   照元瑜的说法,窦家四郎算得上是个心地纯良的,藏钩之戏时众人皆知全场微妙之处所在,但他开口却并未往陶氏女身上引,而是选了自家妹子来猜,不说别的,至少为人确实算得上厚道,同之前说的差不多。   崔太夫人这时哪里还顾得上窦四具体好在哪里,只要窦家这个门庭合适,不是个会惹事拖后腿的,这桩婚事也就基本这么定了。   “那你回头就给窦家那边透个风。”崔太夫人道,“让他们尽快请媒人上门,彩礼方面你看着办吧。”   她说到这里,不免又皱了皱眉。   崔十二娘身为高门女,且还是出自宗房,若照正常婚嫁之俗,窦家拿出百万钱聘礼都只能算是应当——但现在,自然是只能事急从权了。若非此乃非常之期,恐怕窦家是想也不敢想能讨到这么一门亲事的。   崔夫人自也是心里明白,平声应下,并未多言。   莲追前来禀报:“太夫人,陶家两位姑娘来了。”   “哦,”崔太夫人问道,“只她们两人来的崔园?”   莲追道:“陶家主君一道来的,已去了外院拜见宗主。”   崔太夫人颔首,淡笑了笑:“陶家倒算是识趣。”言罢吩咐道,“让她们进来吧,着人备些酪浆来。”   莲追即应喏而去。   崔夫人起身道:“那儿媳便先去忙了。”   崔太夫人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她正好遇上了相向而来的陶氏姐妹。   自那日浴佛节后,这还是双方头回这样打照面,崔夫人不由多看了陶曦月一眼。   姐妹两人向她施礼唤道:“崔夫人。”   她微微低眉垂眸,应下这礼,便带着左右侍女径直款步错身而去。   陶云蔚、陶曦月对视一眼,默契地收回目光,随着莲追走进了福安堂。   姐妹两个向崔太夫人见过礼后,陶云蔚便主动与对方说起了下午的事:“……家里头原想着安王殿下不过兴之所至地随口戏言一句,自是不敢当真,谁知今日大宗正寺的大人们便突然来宣了上意,还直接将婚期都定下了,我们自家人瞧着那些聘礼都还没能回过神,那些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的人便蜂拥着上了门。”   “太夫人也是知道的,”她说,“我们家门庭低,见识也浅,从前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这些礼物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家父只好通通带着,来向崔宗主讨个主意。”   崔太夫人朝她身旁的陶曦月看了一眼,只见对方低眉敛目,姿态略有局促,倒确实像是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饼给砸地有些忐忑。   她端起手边茶盏浅啜了一口,少顷,方开口缓缓说道:“你有这种担心也是正常,但倒不必过于小心,也并非人人都有个能嫁入王府的女儿等着你们还礼,有些礼即便贵重,那也是看在安王府的面子上,喜事当前,你们一概收下便是,过于谨慎反倒显得小家子气——只不要伸手向人家要,自然不会有人说你们什么。”   陶云蔚得了她这句话,便知是对方受了她们的“忠心报备”,心下有数,担忧亦随之而散。   她便多做出几分松了口气的模样,笑道:“有太夫人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毕竟谁人不知曦月是因您才得了这份造化?家父也实在是怕自家处理不当,反又累了太夫人。”   崔太夫人淡淡笑了笑:“二娘这份造化却是我始料未及,想是你们自有缘法。”   这回不待陶云蔚开口,陶曦月已立刻站了起来,似心有惶惶,迫不及待地说道:“太夫人切莫这样说,曦月不过士族末流之女,若非太夫人抬举,岂能得今日之幸?曦月虽知己身资质平庸,但家中得崔氏照拂之情,却是永不敢忘的。”   崔太夫人看着她,唇边的笑意这才深了些。   陶云蔚见机亦起身礼道:“太夫人,云蔚有一不情之请。”不待对方相问,她已径自续道,“陶家门墙低矮,恐难挡住外间窥伺之心,为免生出什么枝节,还请太夫人能将二娘暂收在崔园中另作教导,也好让她不至贻笑大方。”   崔太夫人眸中透出几分意外来。   她倒是没想到,陶家竟能小心谨慎到这样的地步。也不知他们将陶曦月送来崔园,仅仅是怕树大招风,还是给崔家送面子,又或二者皆有?倘是后者的话,那她倒要真把陶家人认真多看上几眼了。   一个会夹缝求存的上进人家,换过来说也有左右摇摆的可能,此时她们说得自是好听,但等到陶二娘真做了安王妃,陶氏那时再为了自家前程,却又未必如此了。   不过几息之间,崔太夫人已在心中盘算了两回,面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颔首应道:“如此也好。” 第43章 透风   崔夫人那边得了福安堂里传来的信,于是吩咐下去后很快便将陶曦月的住处安置在了“和心斋”,连同单独配给她用的小灶厨娘,一共给拨了十二个人来侍候,另还外加一个总管事的嬷嬷。   陶曦月不免有些受宠若惊,那姓邓的嬷嬷见了便笑道:“二姑娘不必拘谨,将来您入王府为主母,身边侍候的人更是只多不少,纵有什么不习惯让人做的,此时也要开始习惯着吩咐才是。”   陶曦月听她这么说,便知这嬷嬷也是担着教导自己之责来的,于是点点头,从善如流地道:“那就有劳嬷嬷费心了。”   邓嬷嬷笑笑应了喏。   “对了,”陶曦月忽想起什么,问道,“不知十二姑娘的院子在何处?我与她有阵子未见,想去看望一下。”   邓嬷嬷道:“十二姑娘就住在兰芳院,与和心斋相隔只一片荷塘。”   陶曦月颇为诧异,她没想到自己和崔十二娘的住处竟然离得这么近,也不知这是崔家为了表明对她这未来王妃的看重,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   她当即站了起来:“早知如此我便该先去看望的。”然后唤上柳芽便要出门。   邓嬷嬷并未多说什么,只又叫了个名为春梅的侍女跟上。   结果陶曦月才刚行至荷塘,就看见崔十二娘迎面走了过来,两人乍然相遇,彼此先是一讶,随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崔十二娘还隐隐有些尴尬的样子。   “陶二姐姐。”她上前温温然浅施了一礼。   陶曦月伸手来轻拉了对方,含笑说道:“我正想过去找你说说话,我独个儿来你家做客,就惦着你这颗安心丸能亲近亲近了,还愿你不要嫌我麻烦。”   崔十二娘即道:“我怎会嫌麻烦,原是我听说陶二姐姐今日住进了和心斋,也正要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那敢情碰了巧。”陶曦月笑道,“你与三娘玩得来,我瞧着你也是多有亲切,难得有这样机会,我本想邀你过去饮茶叙话,但这会子里面还在收拾,难免有些浮尘,看来只好换我去你那里蹭个饭了。”   崔十二娘自是笑着应了,又转头吩咐自己的大侍女:“你先去厨上说一声,今日我这边待客。”   陶曦月听着有所察觉,有些意外地道:“兰芳院领的是大厨房的份例么?”   崔十二娘似也不觉得有什么,坦然笑笑道:“家里的规矩,除了已成家的,其他子女都一概不准用小厨,也是为了避免助长骄奢之气。”   陶曦月颔首道:“不愧是大族家风。”言罢,回头对春梅道,“那你去与邓嬷嬷说一声,我这边也都照规矩行事吧。”   言下之意便是不需要单独的厨娘侍候了。   春梅不好做主,更不敢给准话,只能先囫囵应下,转身回去报信了。   陶曦月和崔十二娘两人相携着回了兰芳院,前者入了院中粗粗一打量,心下便已多少有了数,确定崔夫人果然是按照崔氏贵女的规格给她配的下人,只是多了个“奢华”的小灶。   侍女很快送了两盏香饮上来。   “陶姐姐尝尝这荔枝膏。”崔十二娘邀道,“母亲说这时节吃的太凉也不好,所以我这里的暂且也只用了温水调兑,你若觉得不合口味就直同我说,让人加些冰屑来就是。”   陶曦月正自想着如何打开话题,忽听对方主动提起了崔夫人,便顺势说道:“我也素来喜温,如此正好——说来过于贪凉倒确实容易伤阴,我们女子多注意些总是好,崔夫人当真待你细心。”   崔十二娘微笑道:“母亲是个好人。”   只说是个好人,却没说“待我很好”。陶曦月暗忖,这其中颇有些微妙了。   “好人”,自然是不会去害人。但“待我很好”,却往往意味着于对方有独特的关切——很显然,在崔十二娘心里,崔夫人这个嫡母足够大度,也足够宽容,但要说特别的关切,恐怕还是不够的。   她回想起这两次与崔夫人打照面的情况,尤其是浴佛节那回,瞧着像是板正寡言不易亲近,现在看来,要么崔夫人是个不善表达情感的,要么,就是她对崔十二娘的确存在着某种芥蒂——想来多半是因为她的生母,但又基于身为崔氏宗妇的要求或是做人的准则,所以不会去刻意为难对方。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看出崔夫人并非是刻薄之人。   陶曦月稍放了些心。   “崔氏之人,自然都是风光霁月的。”她不动声色地含笑转了话题,“你这么好的女孩也原该多些人来疼爱,等来日崔少卿成了婚,你还要多个好嫂嫂的。”   崔十二娘被她说得笑起来。   “想也是等不了多久,”陶曦月又兀自续道,“崔少卿这样惊才绝艳的儿郎,难免挑剔些,但挑剔有挑剔的好处,将来给你娶回来的嫂嫂自然是万里挑一的。”   许是不希望她误解,崔十二娘摇了摇头,说道:“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当初一闲先生请道长为阿兄测过气运,说他五年内不宜谈婚论嫁,外间都知道的。”   一闲先生?陆家三老爷?   陶曦月暗感惊诧。   崔十二娘看她神色有异,顿感自己或是有些失言,为免对方乱想,忙亡羊补牢般地补了句:“其实主要还是因为长兄的事,所以家里宁可信其有罢了,反正阿兄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陶曦月此时不好再追问她长兄的事,只能先点头附和道:“你说的是,这种事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左右不过晚上些时候成婚,对崔少卿这样也不算什么。”   崔十二娘这才又笑了:“是啊,左右也只剩不到一年了。”   陶曦月少不得又拍了崔家两句马屁。   崔十二娘此时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曾听陶三姐姐说过,陶家兄长也还未成婚的?”   陶曦月颔首,浅笑道:“我们家情况又有些不同了。这些年家里一直是长姐在费心操持,那时在北边也不是没有为阿兄的婚事打算过,但不少人家一则见我们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二则也拿不出多的聘礼,便是有那愿意考量的,瞧见他后头还挂着四个小的,家中又有个管事的妹子,也就不太愿意了。”   说到最后,她不由轻叹了口气:“好在现在有你们家照拂,家里头日子眼见是要渐渐好起来了,兄长如今入了崔氏族学,想来阿爹再为他的事操心也好办些。”   崔十二娘默然半晌,轻声说道:“等陶姐姐嫁入王府,也可为他张罗一二。”   陶曦月勉强笑笑,摇了摇头:“自己知自己事,我不给家里人添麻烦就好了,哪里还敢去想什么大的情面,况阿兄的个性我清楚,他也不过是希望家中和顺,毕竟阿爹一人拉扯我们五个不容易。”   崔十二娘这次沉默了更久的时候。   陶曦月也不急着多说什么,只默默低头喝了口香饮。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片刻后,崔十二娘忽然笑着开了口,“不过也就是晚成婚些时候罢了,他们毕竟是儿郎,情况又同徐家姐姐不一样。”   陶曦月怔了怔。   崔十二娘见状,微讶道:“陶姐姐竟然不晓得徐家姐姐么?我听子厚堂兄说徐家几位郎君与陶家兄长走得很近,还以为你们两家关系交好呢。”   竟果然是那个徐家么?陶曦月心下微有所感,暗自掩去满腹疑惑,面上如常道:“这个我却是不太清楚。”   言罢,她也未再多说什么,转而又与崔十二娘聊起了闲事。   待午间用过饭后,崔十二娘又亲送了陶曦月出院子,两人说笑着约好了无事时便互相串个门。   返身回来时,崔十二娘身边的尹嬷嬷板着脸提醒道:“闲谈莫议他人笑,姑娘今日实不该提起徐家姑娘的事。”   崔十二娘谦逊礼道:“嬷嬷教训的是,我也是一时口快。”说完,便借了午睡之由,径直回了房中。   大侍女墨韵一边服侍着她上榻,一边说道:“姑娘贯来慎言,今日怎么会再三将话题引向徐家那边?”   崔十二娘轻叹了口气:“当日陶家三姐姐哭着来请我帮她照顾陶二姐姐,我自是做不到的,今日我得了解脱,若连这点事都不肯与他们提个醒,那就未免太过冷漠了,想来佛祖也是要怪罪的。”   墨韵明白地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陶二姑娘听出来您的意思没有。”   “大约,”崔十二娘不确定地道,“能吧?”   翌日,金陵城迎来了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   陆玄缓步走到竹檐下,看着从清早开始便大有绵延之势的雨幕,叹道:“往年倒未见这雨来得这么快。”   正在焚香的归一闻言,笑着说道:“主君忘了,前年我们在蜀中时那场雨来得更快呢,当日夜间便下了。”   不为过来时正好听见这句,当下便道:“主君记忆卓群,要你提醒?只是节后第一场雨时就得把五色缕扔了,主君还没赏玩够呢,自是有些遗憾罢了。”   归一看着自家主君系在腰间的那条缕带,恍然大悟。   陆玄转过头朝不为看来,目露欣赏地道:“看来你鱼脍没白吃。那你说说,可有什么好的办法从她那里要个新的,能让我存着明年再扔?”   ……居然还能这么干的么?   不为猝不及防地被噎住,归一此时却道:“主君若是喜欢陶大姑娘做的五色缕,不妨直接同她说,就凭主君几次相助之情和赠脍之谊,我想陶大姑娘也不会拒绝的。”   陆玄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没意思。”   “那不如,您寻机稍稍暗示她一下?”不为小心忖道,“便是今年她不再做了,明年也得做吧,到时分您一条也成啊。”   “你这么说起来……”陆玄沉吟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我甚凄凉?”   不为、归一一脸无语。   “但值得参考。”陆玄自道,“就是不知今日替她扔了这缕祈福,下回再见又是何时。”   “主君。”管事的打着伞自外院而来,站在阶下,禀报道,“汝南陶氏大娘求见。”   陆玄一愣:“谁?”   管事的被檐下这三人俱皆讶然的表情搞得反怔了怔,少顷,才重复道:“陶家大姑娘求见。”   陆玄讶后忽笑,当即说道:“快让她进来。”言罢又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对方,吩咐道,“你看看她脚上鞋脏了没,若是不便雨天丨行路的,就去拿双合适的木屐给她。”   管事笑笑应喏而去。   陆玄抬头又看了看天:“这么大的雨,也不知她折腾什么。”   他说着,唇角缓缓轻弯。 第44章 三问   陶云蔚走进来时就一眼看见了站在竹檐下的陆玄,随后第二眼又被他腰间那条扎眼的五色缕给吸引了目光,随即猝不及防地便是脸上一烫——接着第三眼,她又瞧见陆某人正笑吟吟地朝她招手,似是在让她快些过去。   她心底微虚,脚下当即加快了两分。   陆玄则目光下移,落在了她脚下穿的木屐上,微弯了弯唇角。   陶云蔚快步上了廊。   “你怎么会过来?”“你怎么把这缕系在身上了?”   两人一打照面,不约而同地先开了口,却是各说各话。   陆玄怔了下,瞧见她微红的面颊和略带了些羞恼的眼神,心中突然生出些趣意来:“这缕不是本就该系在身上么?我既从你那里扒了来,自然要给你再加持一番,若是乱丢乱放,邪祟偷溜跑了怎么办?岂非白白祈了阵福。”   虽明知他是在嘴上跑马,但陶云蔚一时竟无言以对。   可她瞧着那上面大喇喇露出来并不怎么精致的绣样,又想着这是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系在他身上的,就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不好意思。   自知嘴皮子工夫不及他,她索性眼不见为净,撇了眸说道:“那你记得待会雨停了把它扔掉。”   陆玄看了她一眼,微忖了忖,转开话题问道:“今日下着雨,你还特地跑这么一趟来找我,是又遇到什么麻烦?”   他边说,边伸手示意邀了她于檐下茶席就座。   不为适时地呈上了一盏香饮放在陶云蔚面前,几乎是同时,一缕幽香即扑鼻而来,她不由随之低眸往盏中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汤面上竟浮着几朵梅花苞,更妙的是随着热气蒸氲,这些花苞也正在缓缓绽放。   陆玄看她眸中神色就知她喜欢,也不待她问,已笑了笑说道:“今日山间清雨,正适合饮这‘汤绽梅’,你且随意尝尝。”   陶云蔚就从善如流捧起盏来,才将浅啜一口,已顿觉齿颊留香。   “你若喜欢,待会便拿一瓮回去。”他说,“喝完了再来。”   她也不同他客气,笑道:“我若婉拒,想必先生定是又要嫌我装相的,既如此那我便省了这些过场,却之不恭了。”   陆玄朗笑道:“你这个样子才是最好。”   陶云蔚微顿,浅笑着垂了眼帘。   他说完就又想起什么来,问道:“那鱼脍你可尝了?”又道,“小东西玩着可还顺手?”   “尝了,顺手。”陶云蔚笑道,“先生的手艺和眼光自然都是极好的,家里人也都很喜欢。”说罢,转头吩咐杏儿提了食盒近前,又对陆玄道,“今日正好将盒盏还来,家父让我代谢先生心意。”   侍立在旁的不为已上前主动接过。   陆玄却看也没看那食盒一眼,瞧着她,说道:“方才问你今日冒雨前来所为何事,你还没有答我。”   “啊,也没有什么。”陶云蔚低头又啜了口香饮,回得轻快,“就是想再来问先生三个问题。”   陆玄闻言,轻挑了眉梢,似好笑地道:“你如今倒是轻车熟路了。”   她佯装没听出他的调侃,径自一笑,说道:“我听阿兄说,今年先生要去大宗学授课?”   她素知这人随性,说不准这消息乃是旁人自以为是的以讹传讹。   陆玄看了她一眼,少顷,懒懒歪身往凭几上靠去,一手闲闲将腰间缕带往身前捋了捋,状若随意地道:“这个嘛,不好说。”他道,“我近来心情比较低沉。”   陶云蔚一脸无语。这个真没看出来呢。   她默默于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顺着他问道:“那不知先生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完想到什么,立刻补了句,“此第四问也,非在其中。”   陆玄轻扬了扬唇角,佯叹了口气,开口却道:“我觉得你女红不错。”   他低头又捋了捋腰间缕带。   陶云蔚很想跟他说“你就当我瞎了吧”,但唇边失笑,开口时却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先生若是喜欢,回头我做个盘囊赠你吧。”   陆玄一顿,忽地坐正了,神采奕奕地瞧着她:“陶大姑娘既说了要送礼,可不许耍赖。”   “不过区区小物,先生都不嫌弃,我有什么可赖的。”陶云蔚好笑地说完,又问他,“那,不知先生今年可要去大宗学否?”   陆玄笑了笑,说道:“我此时觉得,应该是要去的。”   陶云蔚一喜,随即沉吟须臾,又问道:“先生识人多广,不知可有什么在你看来入得眼的寻常士家?门第么,大约与我们家相差不大就好。”   陆玄略一琢磨,说道:“你想给你阿兄相人家?”   陶云蔚愕然抬眸。   “你兄长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纪,现下又入了崔氏族学,还有个将要做王妃的妹子,旁人瞧上他也不奇怪——这毕竟比直接给你们塞个继母体面。”陆玄笑着言罢,忖了忖,说道,“此事你让我先想想。第三问又是什么?”   “第三……”她迟疑了片刻,方问道,“先生信命否?”   这又是哪跟哪儿?陆玄微怔,旋即好笑地反问她道:“那陶大姑娘信命否?”   陶云蔚即摇了摇头,笑道:“先生不也说我爱铁头撞墙?我只是昨日忽做一梦,梦里似有个神仙道人指点说让我勿要与‘竹’相近,我思来想去,竟觉得像是在说先生这‘小竹苑’,所以今日特不怎么信邪地冒着风雨来试试。”   他听了,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这等梦境不过寻常,也值得你挂在心上来讨这一问——你尽管来试,我倒要瞧瞧你如何不能与我相近。”   陶云蔚一愣,心底忽地一阵七拱八翘,面上略不自在地犹作淡定道:“我说的是竹,不是你。”   “那就更没有什么了,”陆玄毫不在意地说道,“你若心有担忧,下回差人来说声,我们外头见就是。”   陶云蔚一脸无语。都说了重点不是你!   偏他对她的尴尬似毫无所觉,转头看了眼外间远山雨雾,颇有兴致地回眸与她笑道:“这场雨且得下一阵子,你也不急着走,我给你弹首曲子听吧?此曲我自前年开始作起,如今已完成一大半,就是还觉得欠了些,你帮我听听,或有所得。”   陶云蔚看着他眉目间神采,忽然间于心底隐隐生出一股遥遥慨叹之感:是了,他是天下第一名士,陆简之。   是世所倾慕,堪为士人襟袖的陆三先生。   这样意趣高雅、才高八斗方是他。那个赤足观雨,临水斫脍,耍着赖暗示要她送礼物的人,不过只是他闲时一面罢了。   她不知何故,开口时不自觉说道:“我……不擅品评这些,家中姐妹三个,独二娘有天分。”   陆玄闻言,看了她半晌,忽道:“你觉得你家二妹和宫中最好的乐师比起来,谁更有天分?”   陶云蔚一怔。   “你啊,说你不俗,却偏又时不时冒些俗气来。”他说到这里,浅浅一笑,“你可知前人大家写就《香谱》,还曾寻访钓鱼翁做序?身在此间,以山为炉,汝为清云,自可凝香。”   “人、事、物,端看得是否为余眼中之高山流水。”陆玄言于此处,微顿,朝她看去,“陶大姑娘可明白?”   陶云蔚凝眸与他静静相视,良久。   “好。”她忽而一笑,从容礼道,“那云蔚便洗耳恭听了。”   从暮苍山回来几天后,趁着一日闲暇,陶云蔚去了崔园探望陶曦月。   彼时陶曦月正在练习插花,见得自家长姐进来,即唤了对方道:“阿姐稍待,我快要插完了。”   陶云蔚笑着看了眼立在她旁边的邓嬷嬷,说道:“不急,你先做好嬷嬷给的功课。”言罢,示意杏儿将手中食盒递给了柳芽,“也给嬷嬷分一碟去。”   邓嬷嬷闻言,即道:“陶大姑娘不必客气。”   “哪里是客气,”陶云蔚含笑道,“我这不过是谢你肯费心提点我这笨妹子罢了,嬷嬷不要与我客气才是,不过是我亲手做的些曦月爱吃的糕点,不值什么钱。”   邓嬷嬷又推了两句,这才笑着受下。   又过了半盏茶工夫,陶曦月那边收了尾,便唤嬷嬷去看,邓嬷嬷瞧了只夸她有悟性又沉得住气,随后便识趣地寻机带人退了下去,留了她们姐妹在屋内说话。   陶云蔚示意了杏儿一眼,后者即会意地站在了虚掩的门边。   “那日我接到你传回家的信,第二天便择机去了暮苍山。”陶云蔚对陶曦月说道,“我同陆三先生谈过之后,觉得崔少卿那犯煞之说十有八九另有猫腻。”   陶曦月讶道:“长姐如何知道?莫不是直接问的陆三先生?”事关崔元瑜私事,陆简之应该不可能直接告知,况以她所见这位陆三先生的城府远深于她们,也不知长姐这么一探问,他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陶云蔚知她意思,说道:“你放心,他绝联想不到那里去,我只是借了个梦境去套他的话。”她说到这儿,忽轻轻一笑,“他陆简之要是个信鬼神命理的,我把头给他当凳坐——且不说这鬼神命理了,我看他对什么仙人老道的也没甚憧憬之心。”   陆玄虽总是一身常服道袍,又瞧着走的是个清静无为路线,外间也确实有传言他寄情山水,欲探登玉宇琼楼之路。但陶云蔚早就发现了:他似乎没有服食丹药的习惯。   这对真正沉迷修仙问道的人来说是非常罕见的。   光就她所知,就有不少名士有服用寒食散的习惯,更何况陆玄还是名士中的名士。   以她所见,他不仅活在“现世”,而且还活得相当清醒。   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给好友引荐什么道人测算气运?她说她做了那么个梦他还不以为然呢,也没见他说宁可信其有,要带她去祈个福。   “那,”陶曦月忖道,“莫非是崔家故意放出这种消息,想避开与什么人联姻么?”   “这个可能是有的,但我觉得不像。”陶云蔚道,“崔家若是自己要放风,那自己找人放就是了,何必要借陆简之的名头去拐个弯儿?就他那个随性的,肯不肯配合都未必,我要是崔太夫人,手下这么多能用的,也不是没有旁的人脉,自不会选这么个难琢磨又难驾驭的帮手。”   陶曦月琢磨了须臾,不由愕然:“阿姐……”她又压低了些声音,“你是怀疑这事是崔少卿请陆三先生帮忙的?”   “若是如此,”陶云蔚并未直言,只沉吟道,“那这件事应还别有内情。” 第45章 探望   “此事一时半刻也难以追根究底,先放在一边吧。”陶云蔚言罢,转而问起陶曦月近况来,“你这几日过得可还习惯?”   陶曦月含笑点点头:“阿姐放心,我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崔夫人将这院子里安排地很妥帖,又有十二娘与我为邻,平日里还能交流些心得。”   陶云蔚知她性子贯来是随遇而安,便笑道:“也就是你才能乐在其中,我先前进门瞧见那一茬子花就觉得头大。”   她不免就想起了那日在金明园里陆玄说过的话。   “那阿姐还算幸运,”陶曦月笑眸中露出几分调侃,“不曾瞧见我学旁的,譬如那品茶和挂画的讲究……”   陶云蔚摆摆手,告饶道:“你可莫要为难我这等俗人。”   言罢,姐妹两个俱都笑了起来。   “正经与你说说你的事。”陶云蔚笑完了,复又与自家二妹说道,“这几日我按照阿爹的意思,将他那些藏品收拾了一些,再加上阿娘给你留下的,都算作置办给你的嫁妆——你莫要有什么负担,家里备的这些不过只能算平常,你只当是全了爹娘的心意。”   陶曦月默然须臾,轻点了下头,含笑说道:“若要我说,再平常些才好。阿姐忘了我嫁去的是王府?不出挑才是对的。”又道,“况阿爹的藏品里好东西本就不多,你可莫要把他老人家的底子都掏给我了。”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陶云蔚玩笑道,“说不定安王殿下看见咱家掏家底备的嫁妆也这般寒酸,便抬抬手赏你一座金山了,你可得记得叫我来挖。”   陶曦月笑个不停。   陶云蔚见她如此,心下亦安,又温声叮嘱道:“之前一直还未有机会同你说,你嫁过去之后,务必记得少掺和安王在外头的事,他那个庶子你也莫要插手教养——须知替人教子是要得罪人的,谁不喜欢笑面菩萨?人家可不会觉得你是真心好,只当你是有意为难。到时里头这个合着旁人气你,外头那个又还在独个儿风流快活,不替你撑腰还嫌你理不好事,这日子才叫难过。况安王如今就这一个孩子,你若与他走得太近,也保不准有人拿他给你做文章——总之那王府里头不管东风西风,你只管卖好便是。”   陶曦月听得有些发怔。   她其实还没有想地那么多。   这桩婚事来得太突然,她才刚刚确信了自己“幸免”于做妾,这会子又硬着头皮走上了“宗室贵妇的修养之道”,再加上崔家的事、兄长的事,她心里实在挂了许多。在加上或许是还没适应过来的缘故,她觉得自己压根就忘了嫁过去就要做人继母的事……   她只能囫囵着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自家阿姐,却是忍不住有些唏嘘。   “阿姐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尚未出嫁的女孩子,却已替我想到这些了。”陶曦月带着几分酸涩地浅笑了笑,“若阿娘还在,大约也是像你这样吧。”   生怕了她过得不好,怕她吃亏。   陶曦月抬眸凝向她:“阿姐,你现下为我操心,为三娘操心,又为阿兄操心——那你自己的事呢?你可有什么打算?”   陶云蔚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说道:“这些你不必操心,等家里的事都安顿好,我自会打算去处。”   她似是不想深谈这些,不待陶曦月再开口,已自轻飘飘转了话题。   “你现下刚住进崔园,又正受着嬷嬷教导,我也不好时时过来。”她说,“我也知你会想家,等再过些时候,嗯,大约乞巧节那时,我再来同崔太夫人说一声,让你回家里头过个节。”   ——“十二姑娘,您过来了?”   陶云蔚话音刚落,便听得院子里传来了底下侍女的声音。   只听崔十二娘含笑说道:“今日徐家姐姐过来探望我,祖母说让我带她到陶二姐姐这里来一道品茶。”   陶云蔚、陶曦月两个在屋里听得清楚,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我还正想着挑个帖子去赴宴,好打听打听她的事。”陶云蔚压低了声音,笑道,“这倒真是择日不如撞日了。”   姐妹两人起身往门边走去。   只见崔十二娘身边跟着个瞧着约莫和陶云蔚年纪差不多的女郎,穿着身琥珀色的细简裙,梳着灵蛇髻,簪了金钿,戴着金珥,腰间系莲花带,脚上着一双牡丹花文履,整个人看上去倒比崔十二娘还多出些气派。   陶云蔚和陶曦月俱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诧异。   她们都没有想到徐氏女的相貌竟然相当出挑。   在等待对方走近的这短短过程中,陶云蔚已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徐氏数个回合——相貌好,瞧着走路的样子也不似身体有问题,赵郡徐氏依附于崔家,门第、家底又都比她们好,有个这样的女儿却迟迟未嫁,看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也想效仿高门那样“待价而沽”;要么就是当真姻缘未到,长辈又和她们家阿爹一样,真心实意地想挑个配得上自家闺女的女婿。   莫不是徐家老爷认定她阿兄就是这样的人?   联想到端午那时徐家圆滑中透着势力的下帖方式,还有崔十二娘特意拿徐氏出来点拨她们这一茬,陶云蔚突然又觉得,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   她正自思索间,徐氏已与崔十二娘相携着来到了近前。   不待崔十二娘开口引见,徐氏乍见陶氏姐妹,便已开颜迎上来,拉了陶曦月的手赞叹道:“这位便是陶二妹吧?果然是花容月貌。”   陶曦月不料她这般热情,顿了两息,才客气地笑着回道:“徐家姐姐谬赞了,你才是当真明艳照人。”言罢不着痕迹地抽了手出来去拉崔十二娘,“我正说要让人过去叫你来吃阿姐亲手做的糕点。”   崔十二娘笑道:“那我可真是有了口福。”又问陶云蔚,“三姐姐怎么没有一道来?”   陶云蔚说道:“我让她留在家中理事了,下回再带她来与你玩儿。”   崔十二娘便笑着应好。   徐氏虽站在旁边没有插话,但陶云蔚却能感觉到,相比起曦月,对方的目光多在自己身上逡巡。   她佯作不察地转眸与徐氏亦笑着说道:“不知徐家女郎家中行几?”   徐氏笑着回道:“我与大娘一样。”   陶云蔚便与她又重新见了礼,随后侧身让路邀了她们进屋。   侍女们很快将四人茶席安置好,柳芽和春梅也将糕点端了上来。   徐氏只尝了一口便称赞开了:“早听说陶家兄长有个极能干的妹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陶云蔚谦虚道:“哪里,不过是些寻常吃食,徐大姑娘太客气了。”又不动声色地问道,“那日金明园里竞渡仪式你也去看了么?早知如此,我便该随父兄一道过去你家棚子里叨扰一番的,却是遗憾我不曾早些见到你这样的美人了。”   三言两语便将自家兄长摘了出来。   崔十二娘闻言,不由抬眸多看了她一眼。   但徐氏却似并未听出陶云蔚的弦外之音,又或者是她那句话原也不过顺口一说,并没有想显示自家与陶伯璋关系颇亲近的意思,总之当陶云蔚状似恭维地说出那句赞美之言时,她笑得很是明媚,当即说道:“今日也不过才迟了几天,你我以后可相交的日子却还长着,正好我生辰快到了,大娘若不嫌弃,我到时也给你下张帖子。”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陶云蔚自不能道不好,客气地应了下来,心里却琢磨着那日要找个借口推掉。   徐氏得了她的话,也显见很高兴,说道:“等我们的兄长都入了大宗学时,你我再来庆贺一番。”   陶云蔚发现她还是个挺自信敢说的,不由笑了笑,说道:“家兄和小弟都才入学不久,根基也浅,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只愿借徐大姑娘吉言了。”   徐氏不以为意地道:“那有什么,便是考校进不得,还有崔宗主的举荐呢。”   陶曦月知她说的是崔氏族学多出来的那两个名额,拿不准徐氏是不是以为家里因她的缘故可以走崔太夫人的后门,便委婉地道:“崔氏族学人才众多,兄长和阿珪若无过人之处,恐怕崔宗主的举荐也是轮不到他们。”   她这话随耳一听像是在担忧,但实际上还是在说自家兄弟若是能入大宗学,那必定也是靠的自身实力。   徐氏听了,只淡淡一笑,说道:“那是自然。”   四人正说着话,外头邓嬷嬷走了进来,对陶曦月禀道:“太夫人说今日陶家和徐家两位大姑娘都在,难得姑娘们聚在一处,让两位大姑娘都不要急着走,留在和心斋把晚饭用了再说。”言罢,还特意补了句,“晚些时候福安堂那边灶上会将席面送过来。”   陶云蔚乍然闻之,心中忽地“咯噔”了一下。   崔太夫人这意思是……   莫非,她已然知晓了徐家的打算?还是说,徐家这番打算从一开始便是得了她的授意?   陶云蔚暗暗攥住了掌心。   她虽然想过曦月进了王府之后,崔太夫人为能将陶家进一步控在手中,自是要对作为陶氏将来门庭支撑的家中兄弟下手——多半是会给她兄长挑一门婚事。   但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不对,照事情发展的脉络来看,应该是徐家起了这个心,但又怕不合崔家的意,所以应是向崔太夫人透了风,而后者……默许了。   不仅默许,现在还已然摆明了态度在暗示她这个陶家长女:这个亲,可结。   如果崔十二娘没有对曦月说过那些话,陶云蔚想,说不定今日与徐氏之见,她也会觉得此女是个不错的结亲对象。   长得美,性子看来也爽直热情,家中父兄不管出于什么起因,至少在对待“未来女婿”的态度上看得出是打算拉拢的。   但越是这样,就越让她觉得奇怪。   以崔太夫人的个性,自不可能只给好处,这其中必定还有什么关键。陶云蔚想了想,若自己是她,要以联姻控制陶家,那么选择的对象应该是……   ——能压住我的。   陶云蔚抬眸看向徐氏,倏然恍若大悟。 第46章 左右   大宗学选录的日子被定在了六月初一。   同四学馆的设置一样,大宗学的主要课程也分为文学、史学、儒学和玄学。只不同之处在于还另设了一门“艺学”,顾名思义,其目的主要在于集各家之长,培养、提升士族子弟们的技艺。   这一门课向来是大先生们云集之所在,类似有些不肯轻易教人的名家,也往往会来客座一二,讲授几分心得。所以即便这门课并非四学基础,但却惯来是学生们最期待,也是最能长见识的   而选录则主要集中在四学之中。   按照规定,每一类学科会录取三十人入学,因艺学是大课,所有人都可以上,所以也就是说整个大宗学最后一共只会收取门生一百二十人。   至于崔氏族学多出来的那两个名额属于举荐名额,一般来说其中一个会分给族内先生们联名举荐——往往会将艺学拔尖的以为优等;而另一个则由宗主本人举荐。   若论技艺,建安崔氏自是以骑射最为擅长。   陶云蔚自了解到大宗学选录有多难之后,便已将一半希望寄在了这两个举荐名额上,她寻思,若兄弟能通过四学考校自然是好,但若学不如人也是无话可说,好在她们一家原先生长在骑射娱乐风靡的北方,如今刚来南边不久,兄长和阿弟入的又恰好是崔氏族学,于此项技艺上倒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实在不行,那就只好自崔宗主那边下手了——只是这样多少感觉又是在利用二娘的婚事讨好,若非必须,陶云蔚并不想走到这步。   然而崔太夫人的那一桌席面,却让她忽然明白,恐怕就算自己想走这一步,崔家也是不肯的。   陶云蔚思来想去,决定等兄长旬假回来时自己拿个主意。   而徐家那边也不知是碰巧,还是猜到了她的打算,竟也在旬假的前一天让人来送了帖子——一共两张,一张是徐家老爷给陶爹的,邀他六月初六去参加雅集;另一张则是徐氏给陶云蔚的,邀她五月二十七这天去徐家吃生辰席。   五月二十一日,陶家兄弟自学堂里休假回来,陶伯璋一进门便被父亲给叫进屋里单独说话了。   陶云蔚也在。   见着兄长进来,她转头与阿爹对视了一眼,随即开口对陶伯璋道:“阿兄,今日这屋里就我们三人,我和阿爹问你的话,你可都要回答实在些,此事关乎你的终身和我们家的将来。”   陶伯璋被她这番严肃的阵仗给搞得懵了一懵,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大郎,”陶从瑞道,“绵绵同我说,徐家看中了你,想与我们家结亲,此事崔太夫人那边也是想撮合的。”   陶伯璋面上一红,没有搭腔。   “阿兄,”陶云蔚说道,“你实话与我们说,你可见过那位徐家大姑娘,对她印象如何?”   陶伯璋怕她误会,忙道:“只见过两回,一回是金明园那次,我恰好瞧见了她,之后便是那天你去探望二娘时,她是先到族学里来给她家兄长送吃食,徐家郎君正式做的引见。我……我只与她说过那几句话罢了。”   陶云蔚听他这话,心下便知兄长对徐氏印象颇佳。也是,这么一个长得漂亮,瞧着性子也热情的,很难说不让人生出好感。   “绵绵,”陶伯璋想起什么,疑惑地道,“你为何说此事关乎咱们家将来?”   她默然未语,却是陶爹正色说道:“我与绵绵讨论过了,那徐大姑娘十有八九是个性格强悍的,崔太夫人想要撮合我们两家的婚事,自不可能是瞧着你们两人般配,必是为的能持住咱们这个家,以替代绵绵。”   “阿兄,”陶云蔚语气平常地道,“我将来也是要嫁出去的,其实嫂嫂若是擅于持家,我自是一百个愿意,也为你高兴,绝不会让她有一点为难。但我的担心是,不知徐大姑娘的强悍是强在何处,若是对外,那没什么说的,但若是对内……又或者我们家才是她的‘外’,你却要深思熟虑了。”   “再有,以徐家这次端午下帖的方式,还有借崔太夫人表态撮合来看,”她沉吟道,“你这个‘未来岳翁’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也须得考量一番,自己与他们行事的准则是否合得来,免得日后为这些事起争端。”   徐家倘若是真心看重陶家和她兄长,就不会用这种毫无诚意的方式了。   陶伯璋显然也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神色随着心思的逐渐明白,也慢慢沉肃了下来。   良久,他开口略带迟疑地道:“我和徐家郎君相交不久,这些日子多是探讨过些学业上的事,闲事上还未曾了解过。”   陶云蔚听他这么说,就猜到他大约还是对徐大姑娘存有那么一两分期待。   莫说是陶伯璋,就连她自己其实也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希望徐大姑娘不过是同她一样性子要强了些,被外人曲解不怕,只要人是个好的,旁事也就都容易解决。   人无完人,一个偌大的家族又有那么多人组成,无“完”又有什么奇怪?况徐家和她们陶家从前也没什么交情,人家有些现实考量也很正常,左右她们家五个总是要成婚的,难道崔家不利用婚事来拉拢、牵制陶家,换作别家就不会了么?   联姻一事,本质无非若此。   陶云蔚之前便已说服了自己,也平复了些父亲的担忧,现下看出兄长的心意倾向,她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样吧,”她说,“正好徐大姑娘送了帖子来邀我过几日去她家吃生辰席,我先与她多接触些再说。”   陶伯璋点点头,顿了顿,又道:“我们这个家走到今天不易,前路便是有千好万好,但若失了家中和顺,也就没有意义了。”   好便是好,不好即不好,无谓强求,更无需勉强。   陶云蔚微微一笑:“阿兄的意思我明白。”   于是待到五月二十七这日,陶云蔚便带上陶新荷一道出了门。   徐家宅外,已有别家女眷陆续而至,陶家姐妹来时正巧晚了半刻,便排在了前头两家来赴宴的女眷身后,等着示帖、送礼入场。   恰于此落后几步的工夫,陶云蔚忽听得耳边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女声唤道:“陶大姑娘。”   她转过头,才发现是那日在和心斋里见过的徐氏身边的大侍女嫣红。   “我们家姑娘已等候陶大姑娘许久了,一早特叫婢子在门前守候。”嫣红一边热情地说着,一边侧身邀她们往里走,“二位姑娘径随婢子来。”   陶云蔚今日心里揣着数,自是从善如流。   徐氏此时正在宴厅里待客。   见着陶家姐妹两个由嫣红引着走了进来,她当即站起,笑着邀道:“大娘快来,我身边正给你留着座。”说着话,目光又自然落在了陶新荷身上,“这位想必便是三娘吧?”   陶新荷眉眼弯弯地笑着唤了她一声“徐姐姐”,又道:“祝你花容永驻,岁岁如今朝——这是我和阿姐的小小心意,望你不要嫌弃。”   徐氏亦不由笑弯了眼,竟伸手来半摸半捏了下陶新荷的脸蛋,说道:“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妹子。”   陶云蔚一脸无语。   陶新荷强忍住了拍开她手的自然反应,饶是如此,事后还是没能忍住朝自家阿姐望了一眼。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用眼神安抚了她一番。   徐氏很快让人在留给陶云蔚的空座旁又加了个给陶新荷的位子,席间又像是担心她们觉得融入不了,始终带着陶云蔚两人交谈,可谓是相当照顾。   席至中途,厨上送来了一道炙羊肉,香味十分诱人。   因是重头菜,所以徐氏还特意着人片好了肉分送到席间众人面前。   陶新荷尝了口,觉得味道很不错,正要再吃,忽瞥见坐在自己另一旁的温家女郎面有为难之色,便低声问道:“你不喜欢吃这个么?”   温家女郎微讶,忖了忖,亦轻凑了过来,低声道:“我吃了便要上火。”   陶新荷闻言,不免纳闷道:“那你不吃就好了呀。”   温家女郎犹豫道:“怕是有些失礼。”说着,似已打算勉为其难地吃一口意思意思。   陶新荷瞧着都替她难受。   吃个饭而已,不至于吧?   她开口说道:“我面前这盏莼羹还未动过,你与我换换吧。”   温家女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面露感激地与她笑道:“好。”   两人随即吩咐了各自侍女将菜品交换,或是因着这一小插曲,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孩都觉得距离瞬间拉近了不少,温家女郎更是笑着对陶新荷说道:“我家厨房里做的莼羹也很好,改日邀你来吃。”   陶新荷自是回笑应下。   上座位处忽然冷不丁传来“啪”的一声响,不算重的动静,但足以将坐于前席的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陶云蔚看了眼面色微沉的徐氏,又顺着她视线,转眸看向了陶新荷两个——更准确地来说,是那位温家女郎。 第47章 决意   少顷,徐氏轻轻一牵唇角,开了口。   “温七姑娘年纪虽小,却是很会照顾人。”她说道,“只是你也太客气了些,这炙羊肉还有不少,若是不够,随意吩咐人取便是,何必这般忍嘴。”言罢,蹙眉看了眼嫣红,“还不再送一碟子来?慢待了客人。”   温七姑娘一听,脸都要涨红了,想推拒,又不好意思开口。还是陶新荷看不过去,主动给帮着解释了句:“徐姐姐,温家女郎不太能吃得炙羊肉,恰好我喜欢,所以就拿了莼羹与她换的。”   她只当徐氏是以为自己不够吃,又看温家女郎舍了自个儿那份出来,所以不满意下人照顾不周,故而此番出言一是为了替温家女郎解围,二也是想让徐氏不必麻烦,表示她们并没有被慢待。   谁知徐氏听了这话,身上那股不悦的情绪就更明显了。   陶云蔚见状,忽然意识到什么,即于暗中轻扯了下陶新荷的衣服,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陶新荷被阿姐这番示意搞得颇有些莫名,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错在哪里,便又听徐氏语气平静地说道:“原来是这样,那更是我照顾不周了。”于是再吩咐嫣红道,“让厨房给温七姑娘送碗豆沙元子来解解腻,要那趁热的,免得失了香甜。”   嫣红微顿,旋即恭声应喏而去。   陶新荷看了眼外间的日头,又看了眼席上摆着的那道冰雪冷元子……虽不是很明白徐氏为何舍近求远,而且夏天里不给凉的要给热的,但见温家女郎脸上也没什么抗拒之色,又想到自家二姐也是素来喜温不喜凉,便又觉得这应是很正常,大约徐大姑娘自己喜欢这么吃,所以也就想推荐给别人吧。   她便抛了这茬,只一边自己吃喝自己的,一边暗暗思索着自家阿姐先前为何要提醒她闭嘴。   豆沙元子很快被端了上来,放到温家七姑娘面前时还在蒸氲着袅袅热气。   “温家妹妹快尝尝。”徐氏笑着说道,“若是不合心意我再让人去换。”   哪有客人支使主人的道理?温家七姑娘听了,忙客气应好,半点不敢耽误地舀了一勺,凑到嘴边都没顾得上多吹两口气,便送进了口中。   烫地她险些吐出来。   温七姑娘紧咬着牙关才没有让自己当众失态,根本不敢细嚼慢咽,匆匆便囫囵吞了下去,即便如此,那股灼烫感还是自口腔蔓延到了胸中,尤其是舌头,都有些麻木了。   “好吃么?”徐氏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温七姑娘笑着点点头:“味道很好,谢谢徐家姐姐。”   “那就多用些,”徐氏道,“你年纪小,可不要不好意思。”   温七姑娘暗暗叫苦,但又不好驳了对方的善意,只能默默忍着烫热继续吃,只是再入口前会稍稍多停留会儿,轻轻多吹两口气,但这样也不过只是不至于像吃第一口那样烫伤自己。   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出汗了,又开始拿着手巾不停擦。   陶新荷无意中抬眸瞥了一眼,竟发现她脸上的粉被汗湿得有些花了,正想提醒,便见陪着温七姑娘一道来的嬷嬷忽然上前一步,按住了自家姑娘的手。   “姑娘素来爱吃甜,但也不是这么吃的。”那嬷嬷笑着说道,“徐大姑娘待客周到,您总要什么都尝一尝。”边说,边已自然地伸手过来要把那碗豆沙元子挪到一旁。   温七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徐氏微含笑意地说道:“温家妹妹这位嬷嬷倒是有些与众不同,这般的场合,也就只你敢进言。”   莫说是温家七姑娘,就连陶新荷听着这话都觉出来了些异样。   那嬷嬷神色一滞,正要开口说什么,温七姑娘已伸了手重新要去挪那碗元子,边说道:“这豆沙凉了便不好吃了。”   恰好那嬷嬷犹豫间又还没放开手,她便也使了些力,谁知就这么忽地一拉,那碗竟是从指间滑脱,里头豆沙糊猛地晃出来,一下子泼洒到了邻座的陶新荷裙上。   陶新荷当即痛呼出声。   “三娘!”陶云蔚立刻站了起来。   温七姑娘主仆傻了眼,徐氏也愣住了。   “快带陶三姑娘去换条裙子,看看她有没有被烫着。”徐氏立刻吩咐嫣红。   “不必了。”陶云蔚此时已扶了陶新荷离座站起,闻言不等嫣红应喏,已淡淡说道,“今日是徐大姑娘芳辰,我们姐妹不好多加叨扰,这就告辞了,诸位女郎请自便。”   说完,她也不再去看徐氏,更没有管嫣红欲言又止地挽留之意,径自亲扶着小妹便出了宴厅。   嫣红一路追出来送她们上了马车。   陶云蔚立刻吩咐车夫直奔了最近处的一家冷饮子店,吩咐买了块冰,然后用帔巾包着,让桃枝给小妹敷在伤处。   “希望不会起泡。”她说。   陶新荷倒是心大,反过来还安慰她:“其实也没有那么烫,估计就是暂时红一红吧,好在是腿上,也瞧不见。”   陶云蔚沉声道:“她若真累了你遗下疤痕,此事我与徐家没完。”   “嗐,她也不是故……嗯?徐家?”陶新荷怔了怔,问道,“阿姐你不是怪温家姑娘么?”   陶云蔚瞥了她一眼:“你当你阿姐是不讲道理之人?今日若非徐氏有意找麻烦为难她,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自是该冤有头债有主。”   陶新荷忖了忖,说道:“我后来也瞧出来了,她像是有意想让温家姑娘出丑,大热天的给人吃这么烫的东西,吃一口不够,还要盯着人家吃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起先阿姐你让我闭嘴,我还以为是我得罪了她呢。”   “不是你得罪了她,只是她这个人占有之欲太强。”陶云蔚淡淡说道,“你越帮着温家姑娘说话,她心里就越是恼恨对方。”   陶新荷惊呆了:“可我今天才刚刚与她认识,同她也没有什么交情啊!再说、再说我又不是她郎君,她吃个什么醋啊?”   陶云蔚默然须臾,说道:“徐家有意想与我们家结亲,我今日来,原本是打算与她多些接触的,想来她下这个帖子心里也是明白,若我来了,便是代表家里有这个意思。”   “……我说她怎么一见我就上手,竟这么不知礼数。”陶新荷恍然大悟道,“敢情她是已经拿自己当我嫂嫂了?”   “大约,她不止只是拿自己当你嫂嫂。”陶云蔚淡淡笑了笑,“还是要取代我的。”   所以当见着三娘与其他第一次见面的女郎有说有笑,还在她面前帮衬着对方说话时,她才会那么不高兴。   “她想得美!”陶新荷当即怒道,“便是她真嫁到我们家也莫想要让我做她的狗腿子!”言罢,又忿忿地补了句,“更别想取代你!”   陶云蔚安抚地笑笑,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看来,这应该就是崔十二娘提醒她们的原因了。想必这应该也不是徐氏第一次因妒性作祟闹出事,恐怕还有什么是她们不知道的,而能让十二娘暗示出口,可见应该不是件小事,但被徐家,或者是崔家也帮忙压下来了。   这样藏在光鲜之下的烂事,难怪她们家这样南来的“新人”不好得知了。   陶云蔚正自沉吟着,陶新荷忽然来拉住了她的手。   “阿姐,”陶新荷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她,说道,“你可要劝着点儿阿爹,绝不能让这个徐家大姑娘做我们嫂嫂,不然家里头肯定没有宁日了。”   陶云蔚回看着她,温然笑道:“我心里有数。”   当天下午,陶云蔚便写了封信让薛瑶亲送去了暮苍山。   彼时,陆玄正和崔湛坐在窗前下棋,听闻是陶云蔚让人送的信来,他颇有些意外,随即带笑接过,戏谑道:“她如今是连路都懒得跑了。”边说边拆开了来看,“唔,字还可以。”   崔湛闻言,不免诧异地朝他望去。   “怎么?”陆玄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陶大姑娘的字能得三叔一句‘可以’,”崔湛道,“想来已是不弱于陆族儿郎。”   “哦,那倒不是,运笔需长进之处甚多。”陆玄笑了笑,语气中似含了三分调侃又三分欣赏地道,“不过字如其人,精神难得。”   陶云蔚是写信来询问他关于上次说的合适人家的事。   陆玄很快看完了信,忖了忖,问管事的道:“陶家来送信的人走了么?”   “还在门房那边茶室候着,”管事的回道,“说是万一主君这边有回信,他正好一并带回去。”   陆玄就让他叫了薛瑶过来问话。   “今日你家大姑娘是从哪里回来之后写的这封信?”他问道。   薛瑶恭敬回道:“早上大姑娘和三姑娘一道应邀去了百叶巷徐宅参加徐家大姑娘的生辰宴,回来之后便写了信让我给先生送来。”   陆玄只听了百叶巷徐宅几个字,便立刻知道了是哪家:“华县徐氏?”说着,转眸朝崔湛看了一眼。   后者自也是知道华县徐氏是他们崔家之附族。   “宴上发生了什么事?”陆玄又问道。   薛瑶事前受了陶云蔚叮嘱,言明不管陆三先生问什么,他只管将知道的一并老实回答,于是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宴上徐大姑娘请温家女郎吃豆沙元子,温家嬷嬷劝阻她家姑娘时,不小心洒出来,烫着了我们家三姑娘。”   陆玄、崔湛闻言俱是一怔。   “严重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及时用了冰敷,听大姑娘说并不十分要紧。”薛瑶礼道,“谢先生和崔少卿关心。”   陆玄沉吟片刻,说道:“你回去与你家大姑娘说一声,让她莫要着急,正巧再过几天景阳那边的兰草节便开始了,她带上家人出去散散心也是不错。”言罢,又吩咐不为道,“去拿瓶清凉膏来让他带回去。”   薛瑶等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这便是他的回信,于是恭声应谢,告辞而退。   待他离开后,陆玄屏蔽了左右,这才重又朝崔湛看了过去,半笑着说道:“这徐氏女踩什么不好,偏踩她逆鳞,你家老太太这个主意只怕是打不成了。”   崔湛默了默,说道:“祖母大约也不料会发生这种事。”   是不料,还是懒得料?陆玄也不点破,只问道:“此番陶家三姑娘倒是受了回无妄之灾,你打算如何做?”   崔湛微顿,说道:“我会与父亲说一声。”   陆玄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好。” 第48章 不甘   徐家人没有料到,自家一场寻常热闹的生辰宴——还是只女孩家参加的生辰宴,竟然会惊动到了崔氏宗主父子。   首先是二房长子——在卫尉寺属下修故局中为吏的徐孝之,在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下午便急匆匆赶了回来,当着一众长辈和同辈的面,便直言不讳地对堂妹表达了不满。   “今早涂掌局找了我过去说话,我还高兴着以为是要得什么好差事。”徐孝之说着,看了站在堂前的徐大姑娘一眼,没好气地道,“谁知人家开口就说让我准备准备,过两日去卫士署那边报到。”   “好在平日里我打点着上峰关系还不错,所以涂掌局也不曾隐瞒缘由,你们猜是如何?”他气笑一声,说道,“这是人家崔少卿亲自下表的意思,说是我们家有人在自己的生辰宴上闹出事来,竟伤着不止一个士家女郎,消息都传到人家陆三先生耳朵里了,故而质疑我们徐氏家风,恐德不配位。”   徐孝之越说,不免越感到气愤:“这卫士署和修故局哪能相提并论?便不说其他,诸位长辈瞧瞧,我这般文人模样能做得了么?”   徐大姑娘看了眼他笸箩一样的大肚,冷笑道:“孝堂兄便直说是卫士署油水不及修故局多好了,扯这么多作甚?人家崔少卿不比你家学渊源?却是文武双全。自己没用,就莫要怪别人连累,那陶家三娘又不是我伤的,岂能赖在我身上?”   二房众人大气:“你……”   “你给我闭嘴!”徐老爷当即斥道。   徐大姑娘忿忿转开了脸。   “大伯父,”徐孝之又径对徐老爷说道,“您与我阿爹是亲兄弟,我也向来是与几个堂弟不分彼此的,我年纪最长,原就是想着为后面的兄弟们铺路,也为着我们整个徐氏光耀的,可我就算是再想努力,也架不住有人这样拖后腿啊!这事该怎么办,您给拿个主意吧!”   徐孝之说完这番话,他父母也少不得又是一番连哭带责地闹了几句。   徐老爷心里也很是憋火。   其实不光是徐孝之,他自己也才在不久前被崔宗主给找过去敲打了几句,言下之意也是说他对这个女儿教养太过松懈,看来旧事并没有让她有多少反省。又道原本大宗学选录就已在即,如今临门闹出这种事,徐家儿郎最好还是避一避风头。   这就是说他那三个嫡子今年入大宗学是没有机会了。   他也知道崔宗主孝顺崔太夫人,所以也不是没有让妻子再去试试福安堂那边的路子,但崔太夫人根本就没有见她,显然在这件事上是支持崔宗主的决定的。   为了平息众怒,也为了给这不省心的女儿一记敲打,徐老爷很快做出了决定:让长女先去祭堂受家法,再跪上三天,出来后亲自去陶、温两家道歉。   至于徐孝之调职的事,眼前看来并不是去找崔少卿求情的时候,只能先暂且忍上些日子,等把陶、温两家安抚好了,说不定崔家也愿意松软些。   谁知徐大姑娘却不干了。   “我去陶家道歉安抚便罢了,他温家是凭个什么?”她怒道,“本就是巴着咱们家的末流士族,若非他们自家的女儿不长眼,这事怎会闹得出来?明明是温氏女伤的陶三娘,我替她受过便罢,阿爹居然还要我去给她道歉?莫不是失了心疯!”   “你!”这下把徐老爷也给气得不轻,“你竟敢这样同你父亲说话,你……咳咳!”   她三个宠妹的兄长也再难坐住了,纷纷离座劝慰的劝慰,喝止的喝止。   但越是这样,徐大姑娘就越是觉得意难平,仿佛所有人都在与她作对。   “我也不是有意气阿爹,”她硬邦邦地说道,“只是这样也太下我们家的面子了,这是若发生在崔氏女身上,崔太夫人绝不会像阿爹如此做。”   徐老爷气笑不得地道:“你倒有心气,敢向崔太夫人看齐,那你说想怎么办?”   徐大姑娘背脊挺得笔直:“崔太夫人的意思阿爹是知道的,现下既还没有说要改,那便是要我们自己去与陶家人处。既如此,这件事我只需给陶家姐妹个态度便是了,至于温氏女,管她作甚?只要陶家与我们修好,外间那些长舌之人还值得说?况陶家大娘与陆三先生有交情,后者便是看在我们两家相亲的份上,也不会为难,陆三先生不为难,崔少卿自然也不会为难,到时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温家便是有不服气的,谁会听?谁又会信?”她不以为然地道,“到时里外不是人的不过只他们一家罢了,说不定温家人还要让他们的女儿来给我们家道歉呢!”   不然谁搭理她温家?   末了,她还接了句:“你们莫不是以为区区一个温氏女当真值得崔少卿来出这个头,崔家这般态度,多是因崔园里住着的那位准王妃罢了。”   徐老爷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居然被她给说服了。   不只是他被说服了,其他人也明显逐渐冷静、平和了下来。   少顷,徐孝之狐疑地开了口:“你确定陶家会接受你示好?你自己也说了,陶家大娘与陆三先生有交情,陶二娘如今又是准安王妃……”   “那不还是要看崔家的面子么?”徐大姑娘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然她来赴宴做什么?陶二娘住进崔园做什么?况我早让人打听过了,陶三娘这回只是伤在皮外,估计涂些膏药便好,到时我再多送些上好的补品也无妨。”   众人不再言语,似已皆默许了她的办法。   已然造成的损失一时半刻也无法弥补,现下看来也只能向往后打算了。徐老爷如此想着,心下叹了口气,面上肃然地道:“既然你心里这般明白,那就去祭堂里跪着吧。”   谁知徐大姑娘却没动,反而说道:“阿爹要让我先跪上三天也无妨,只女儿要先提醒您一句,莫忘了后日便是六月初一,若陶家郎君入了大宗学选录,到时情势只怕又要变了。”   徐老爷一愣,随即不免暗骂自己糊涂,怎地将这样重要的事都忽略了?但面上却不好显出,犹自沉着脸道:“为父要你来教如何做事?让你去跪着就去,等今日我亲手打完了你,你明日一早便给我滚去陶家道歉!”   徐大姑娘自也心知该走的过场免不了,该受的皮肉之苦也多少须得受些,于是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便告退转身,昂首挺胸地退出了厅堂。   然而当她次日一早忍着身上疼痛不适,带着满车“赔罪”的礼物赶去陶家时,却从陶家门房那里得知陶家人全都出门去了。   “陶三姑娘也不在么?”她有些意外,按理说陶家要摆出姿态来,至少“受伤”的这个躺也得躺上个好几天吧,陶云蔚身为长姐,也该在家里照顾才是。   莫不是有意在躲着她?   思及此,她忙又问道:“那不知陶大姑娘去了何处?可知她几时回来?我有要事找她。”   “主君一家皆去了景阳县,大姑娘没说何时回来,不过郎君们今晚之前要回崔园,”陶家门房说道,“估计女郎下午晚些时候来应能见着我们大姑娘。”   徐氏一愣:“陶家郎君回来了?”   “是啊,还有二姑娘昨天也都回来探望三姑娘了。”门房客气地说完,便退了回去。   竟是一大家子都凑到了一处,还这么巧偏在选录之前一起出了门?   徐氏当下便有了九成肯定这是陶家人在避着他们,估计陶云蔚的想法也是与她想到一处去了,所以欲待大宗学选录之后再说。   她顿时有些恼怒。   “大姑娘,”嫣红小心地说道,“那我们要等么?”   “等什么等?”徐氏甩了她一个眼刀,“走,我们也去景阳!” 第49章 制衡   景阳县的兰草节每年一度,起初原本是叫作“兰草集”——取的是集市之意,后来因从各地前来赶集的文人雅士渐渐多起来,聚会之余又自形成了佩兰的习俗,流传开后颇为风靡,竟有三分节日之气,是以慢慢地就又被人们称作了“兰草节”。   陶伯璋带着自家三个妹子寻了处湖边山坡上的凉亭坐下,正要吩咐从人们准备茶席,便忽听身后传来了个略带意外的含笑女声唤道:“陶大姑娘。”   陶云蔚才刚摘下帷帽,闻听此声,亦转头看去,只见一约莫三十来岁的陌生妇人正驻足于亭外笑看着自己,而与她在一起的除了侍者们之外,还有两个瞧上去像是一对母女。   那少女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相貌颇秀丽。   陶云蔚起身示礼,问道:“这位娘子识得我?”   那妇人回了礼,自称是赵县杜氏女,又笑着答非所问地道:“夫家在华阳,兰庭山。”   在华阳,兰庭山。那不就是……康陵江氏?   陶云蔚讶道:“原来是江园的娘子,云蔚失礼了。”   对方笑道:“家中主君说来应唤陆三先生一声叔叔,听闻大娘与陆三叔同辈相交,我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陶云蔚闻弦音知雅意,当即亦笑回道:“杜大娘子莫要抬举我了,云蔚区区小女,怎能与陆三先生相提并论。”   她此时已猜到了杜氏的来意,只令她相当意外的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陆玄给她选的居然是和江氏相关的人家,但细细一想,却又是恰到好处。   果然这趟景阳之行不是白来的。   她当即更多了几分客气,主动问杜氏道:“不知这位娘子和女郎应如何称呼?”   杜氏笑道:“这是我娘家兄长恩师的妻女,昨日刚到的金陵,家中儿郎打算于大宗学选录中试试身手,她们陪着顺道来逛逛。”   陶家三姐妹一一与这对自称赵县彭氏的母女见过了礼。   陶伯璋也上来和对方三人见了礼,当他最后与那彭氏女相见时,陶云蔚在旁边看得真切,后者虽面上矜持从容,但微红的耳根还是透露了少女的几分羞涩。   她不动声色地邀了对方三人一道入座。   “我去看看阿爹他们,”身为“万花丛中一点绿”的陶伯璋十分识趣地找了个借口退场,“你们慢慢聊。”   “阿兄,”陶新荷唤他道,“我想要佩兰!”   陶伯璋向她笑笑,语气中带着三分温柔地道:“好。”   彭氏含蓄的目光自陶新荷处缓缓移到了陶伯璋身上,末了,不着痕迹地从他的背影上收了回来。   “彭家女郎今年几岁?”陶云蔚忽然笑着开口唤她。   彭氏含蓄笑道:“三月时刚满了十八。”   “原来彭家妹妹和我家二娘是同岁。”陶云蔚笑道,“但你瞧着却是要稳重多了。”   彭氏闻言,脸颊倏地有些发红,口中仍从容道:“大姑娘这话折煞我了,二姑娘可是得了天家青眼的,自是内秀过人,我如何能与她相比。”   明知对方说的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可应对起来仍不免带着两分出自真意的忐忑,语气倒是不卑不亢,说到曦月时也并不恭维什么美貌,而是单说内秀,可见彭家确实是个讲究“修内”的。   陶云蔚转过头与杜大娘子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笑意。   几人在亭中饮茶叙话,气氛十分融洽。   不知何时从外间转回来的杏儿上前轻唤了声“大姑娘”,然后俯身在陶云蔚耳畔说道:“大郎君请姑娘过去一趟——徐家大姑娘来了。”   她面不改色地听完,微微颔首:“知道了。”然后在杜氏和彭家母女的注视下,转头对陶曦月说道,“阿爹那里有点事找我,我去去就来,你好生招待着客人。”   陶曦月也不多问,只道:“阿姐放心去便是。”   陶云蔚随后起身,礼笑着向杜氏等人告了辞。   来报信的是陶伯璋身边的长随冯和,陶云蔚边往山下走,边问他道:“徐大姑娘与阿兄说了些什么?”   “大郎君刚入集市不久便遇上了徐大姑娘,说是特来找大姑娘和三姑娘赔礼的。”冯和道,“大郎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大姑娘就开始抹了眼泪,说自己没有照顾好三姑娘,有愧于大姑娘和郎君的信任。她身边那个大侍女还说徐大姑娘昨日刚受了家法,都不曾好好调养过便一早赶来探望三姑娘了。”   杏儿听得直皱眉:“这话哪里是该对郎君说的?”   冯和道:“郎君既不好走开,又不便留下,只能请大姑娘赶紧去一趟。”   陶云蔚没说什么,只脚下加快了些许步伐。   ——“徐大姑娘也太客气了。”   前头忽然传来了陶伯珪的声音。   ——“我家三姐的伤托了陆三先生和崔家姑娘送来的伤药之福,早两日便好得差不多了。难为徐大姑娘今日还特想着要送药和补品来,但给了她实在浪费,正好徐大姑娘也伤了,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杏儿险些笑出声来。   陶云蔚也弯了弯唇角。   “阿珪。”陶伯璋见徐氏面色微变,怕弟弟再说出什么更挤兑人的话来让对方下不了台,于是提醒出声。   他虽不欲与徐家再结这门亲,但三娘的伤毕竟只是意外,徐氏又是特意赶来道歉,于情于理都不该太过为难。   徐氏看出了他的回护之意,当即按捺住心头的恼怒和尴尬,故作歉疚地道:“原本我也该早些上门,只怪我怯懦,怕大娘仍在气头上,又想着你们得紧着三娘,担心来了又添乱,所以才……我阿爹罚我是对的,他罚了我,我心里这道坎反而过去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却是要看——”   她说到这里,有意停住,睁着一双秋水眸意有所指地朝陶伯璋眼中望去。   陶伯璋一愣。   陶伯珪年纪小,见此情状并没往别处想,只是直觉地不想徐氏轻易讨了原谅,于是突地往两人中间一插,正要说话,忽然,斜刺里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   “徐大姑娘。”陶云蔚从斜径上款款走了下来。   “长姐!”陶伯珪顿时松了口气。   陶云蔚含笑步至近前,伸手按住了状似强忍着身体不适,想要挣扎从石凳上站起来的徐氏,说道:“徐大姑娘不必客气,既是身体不适,还要多休息才好。”   言罢,她转头问陶伯珪:“你不是与阿爹在一起么?”   陶伯珪道:“阿爹让我来找阿兄过去一道参加雅集!”   陶云蔚点点头:“那你们快去吧,莫让阿爹久等。”   陶伯珪立刻就把他阿兄给拉走了,后者原本也觉得自己不便久留,所以也就顺势与徐氏道了辞。   陶云蔚没有让兄弟留下的意思,徐氏自然不好再追着陶伯璋说话,只能作罢。   “你身上才受了伤怎地还出来走动?”陶云蔚忽然先开了口,说道,“小心受了风,内寒外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言罢,抬头对嫣红道,“还不赶紧扶你家大姑娘回去歇着?”   徐氏听出她这是想打发自己,便道:“无事,今日不来见着大娘,我心中难安。”   陶云蔚叹了口气,说道:“不过一点意外,你是如此,那温家七姑娘也是如此,竟都病了一场,我家三娘却还能跑能跳,要说不好意思,应是我对你说才是了。”   徐氏不由微怔,一时拿不准陶云蔚提起温氏女是何意,莫非陶家的意思是想大事化小?可若温家此时也得了陶家的谅解,那岂不是她也得去给温家表示番好意了?   不然传出去便是她理亏了。   可将来陶、徐两家才应该是同气连枝,按理说陶家姐妹应该与她站在同一线才是,至少此时在温家的事情上于情于理都该如此。   徐氏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陶云蔚,于是说道:“我与你相见如故友,自是看重你们姐妹的。至于温家女郎,”她说,“大约是觉得自己失手烫伤三娘,所以吓着了吧。”   并不是她的责任。   陶云蔚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转开了话题道:“原本担心你受风,本该请了你一道回家去说话的,只是我那里还有客人,不好留你,只能改日再去探望。”   徐氏愣了下,问道:“你们今日是与别人结伴来的?”   陶云蔚笑而未答,只亲自伸手来扶了她起身,说道:“小心些,我送你。”   徐氏一脸无语。   她不禁有些后悔先前夸大了些身上的不适,但事已至此,她总不好三番两次厚着脸皮留下来,只能由着陶云蔚亲送了她回到马车上。   徐氏忽然想起什么:“那我给三娘送的这些东西……”   然而她伸出头去喊陶云蔚的时候,对方却早已头也不回地带着侍女走了,像是很急着回去似地。   徐氏不免心生狐疑,于是留了人吩咐道:“盯着看看陶家今日结伴来的客人是谁。”   次日,即六月初一,大宗学选录正式开始。   考试时间一共四天,一科一日。而结果将在随后的四天里分批公布,也就是说最晚在六月初八所有考生就都会知道自己是否通过考校,包括那额外的两个举荐名额。   陶伯璋和陶伯珪报考的都是史学,所以都在初一这天考试。   当日兄弟两个考完了回来,陶伯璋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来,陶伯珪倒是一派轻松,待陶爹一问,陶伯珪才道:“先生当场抽的题目,考的是‘赵晋之会’。”   陶爹好奇道:“就这四个字?怎么考?”   “就让我们随便答。”陶伯珪道,“我就写了篇论述,说那晋王是个宠幸外戚的傻子,赵王也是个假仁义的骗子。”   陶从瑞一脸无语。   陶云蔚在旁边听着,不由笑出了声。   陶新荷道:“很好,狗子,不愧是你。”   陶从瑞担忧道:“你平日里在家中说一说自家观点便罢,既是考校,还是随一随主流为好吧?这样难得的机会,万一因此为先生所弃,岂不是白浪费了你阿姐的心意?”   “无事,阿爹。”不待小弟说话,陶云蔚已笑笑道,“先生既是让随便答,那自然怎样都答得,自来拜师亦是择师,合得来的才有那师生缘分,彼此勉强不得。”   陶从瑞无奈,转问陶伯璋道:“那你呢,又是如何作答的?”   陶伯璋笑得坦然:“我不及阿珪擅长评史,只就蒙山大战分析了一番双方优劣。”   “阿兄后来讲给我听了,写得特别好!”陶伯珪迫不及待地道,“而且我大概打听了一下,目前所知与阿兄写同样题材的只有不超过三个,我若是先生,至少也得在他们几个里挑一个出来,阿兄胜算极大!”   众人听了都不禁十分高兴。   陶伯璋含蓄地道:“也不好这样说,总之尽力了,且等等结果吧。”   陶云蔚见兄长羞赧之中亦明显带了几分信心和期待的神情,心下失笑之余,也充满了希望。   然而当六月初四史学考校结果公布的时候,陶家人却大为意外。   入选名单上陶姓之人只有一个——   陶伯珪。 第50章 直言   陶伯璋自回来之后便显得情绪有些低落,话也没有怎么说。   陶伯珪见状不免心中有些忐忑,主动找了陶云蔚表示自己不需要家里帮他庆祝什么,还问她应该如何宽解兄长:“阿兄虽说让我不要乱想,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不好受。”   陶云蔚也觉得有些奇怪,自家兄长的性格她是清楚的,就算是兄弟两个只一人中选,他心有失落是正常,但却不该是这样的表现才是,就连苟儿都看出来了他心情不好。   况他又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苟儿能入选,他必定也是真心为小弟高兴的。   她并没有陶伯珪身为当事人的那种小心翼翼,转头直接去找了长兄,开门见山地便直问道:“阿兄,你心里有什么事莫不要瞒着家里人,苟儿看出你郁郁不乐,连自己中选都不敢高兴,生怕你会因此对他有隔阂,难道你希望如此么?这大宗学考校本就不易,这回不行,下次再试过就好了。”   陶伯璋一愣,当即说道:“你们莫要胡思乱想,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陶云蔚立刻抓住了他话中关键,问道:“那是与谁有关?”   陶伯璋没有说话。   “阿兄?”她又唤了他一声。   半晌,陶伯璋才正色对她说道:“我告诉你,但你不要为此事再去崔家求什么,莫去打那举荐名额的主意,我不需要。”   陶云蔚听出他言语间的抗拒,虽不知起因,但也明白兄长的心意,于是坦然道:“你放心,若是咱家一个也没中,说不定我还要琢磨着去讨个人情,可现在苟儿中了,我自也不好再要求多的。”   否则对二娘、对他们家都并不是好事。   陶伯璋听她这么说,才点了点头,又微顿了顿,方开口说道:“其实名录公布的时候我虽有些失落,但也觉得应是自己才不如人,往后再更努力些便是。可是……后来我却听见其中一个入选的崔氏本族儿郎在与旁人说他的作答内容,竟与我写的相差无几。”   陶云蔚蓦地一怔。   “我不知为何会如此,但实难相信其中没有蹊跷。”他涩然地笑了一笑,“大概崔家也不希望我和阿珪兄弟二人一起入选吧,所以只肯给我们一个名额。”   陶云蔚倏然抬眸。   陶伯璋疑惑道:“怎么了?”   “兄长恐怕说对了,崔家这么做,舞弊在其次,最主要便是针对咱们家——针对你。”她沉声说道,“不管你答得好还是不好,他们都只会让阿珪入选。”   陶伯璋愣了愣,思忖之后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是因为我们与徐家的事?”他说着,自己都不免感到难以置信,“就为了这个,堂堂建安崔氏就如此作为?”   陶云蔚不以为然地凉笑了一声:“这也没什么稀罕。”言罢,她又忖道,“我原以为崔太夫人若从徐氏那边知道了我们与杜大娘子有往来,应该多少能看出我们家对她强要安排徐家与我们联姻的不满。此番本就是徐氏理亏在先,她便是不在大宗学选录之事上另做一番安抚,也至少该换了徐家另找人选。没想到她倒是给了咱们家安抚,但却是一边安抚,一边直接打压了你,若不是那顶了你中选的人得意忘形、招摇显摆,恐怕我们还蒙在鼓里——而下一步,不管我们是想要崔家手上的举荐名额,还是就此作罢,你都势必有所牺牲。”   要前者,他们就得在陶、徐联姻上做出主动;选后者,那陶伯璋自然就没了入大宗学的机会。   思及此,陶云蔚皱了皱眉,说道:“阿珪年纪小,成才也尚需时日,崔家拿他来给咱们家安抚,自然是比扶持一个尚未拴住的你稳当。再者,万一你们两个因此生出些什么隔阂来,陶家人自己心不齐了,于他们也是好事。”   陶伯璋气道:“崔家此举未免用心太过狭隘!”   “阿兄,你给我句准话,你心里对和徐家的婚事是怎么想的?来日莫要反反复复,累己累人。”陶云蔚此时反倒异常的冷静。   陶伯璋想也不想地便道:“此事绝无可能,我大不了另寻出路,也绝不因此受人拿捏,更不会让全家不得安宁。”   “有你这句话便好。”陶云蔚颔首,“我知道如何做了。”   翌日一早,陶云蔚便带着陶新荷亲去了温家探望已卧病了几日的温七姑娘。   温家人对此十分意外,态度也相当热情,言辞间亦表达了歉意和对陶新荷的关切。   陶云蔚与温家大娘子说话的时候,陶新荷就去了温七姑娘的闺房探望她。   温七姑娘是真的病了。   “原是该我亲自上门找你赔罪的,”她感动又歉疚地看着陶新荷,忍不住红了眼圈儿,“没想到却是你来看我。”   连声音都还有些沙哑。   陶新荷看她这短短几天就像是瘦了一圈的样子,也不禁感到同情,安慰她道:“此事也非你之过,我并不曾怪你,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仔细养好了身体才最重要,等你好了我们一道约着玩儿啊。”   温七姑娘睫毛一颤,眼泪倏地便掉了下来。   她这几日身体不适,又担着惊受着怕,家里人虽然这回也恼极了徐氏,可脸上那股难以掩饰的担虑她也看在眼中,心中愁苦难得纾解。此时听陶新荷这样一说,她顿时再难控制,哭着便倾诉起来:“我、我那日原本便不想去的,阿娘怕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她反感,还特意让身边的嬷嬷陪了去,可谁想到……”   陶新荷忙接了侍女递来的手巾塞给她抹泪,一边安慰,一边小心问道:“我看徐大姑娘瞧着也没有什么,怎地你们事先便这么防着她?”   温七姑娘哽咽道:“她瞧着是没有什么,可、可她那个庶妹的事,外头一直有传言是她所为,而且与徐家走得近的,也多少都知道些她不喜欢别人与她争论的性子,所以我那日也不敢多说……”   “庶妹?”陶新荷佯作狐疑,心有忐忑的样子道,“我们家来金陵时短,倒不曾听说过。”   侍女递了茶过来,温七姑娘低头含了一口,咽下去时神情颇有些艰难的样子,缓了缓,才又低了声音说道:“她有个庶出的妹子,只比她小两岁,三年前与温县黄氏家的郎君定了亲,可没多久就传出来说这位徐二姑娘受了风寒,又于病中误伤自己,打翻茶水烫着了脸,再之后,婚事自然是不了了之,人据说也受了刺激,被送去庵堂休养了。”   陶新荷心下大骇。   待转头从温家出来,她便将自己从温七姑娘这里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陶云蔚:“……阿伶说徐大姑娘这庶妹是她父亲爱妾所出,大约是因只有两个女儿,所以比起家里多的儿子,反而是这两个女孩最受宠爱。据说有次徐大姑娘生辰,徐老爷给订做了个镯子,她第二日生辰宴上还戴着,后来徐二姑娘见了说好看,徐老爷二话不说又给订做了个一样的,再后来就没人再见过徐大姑娘戴过那镯子。”   陶云蔚沉吟未语。   “阿姐,”陶新荷问道,“你让我向阿伶打听这些,可是要让徐大姑娘自己知难而退?”   陶云蔚淡淡笑了笑:“她自己做过什么事,心里又不是没数,怎会怕我们威胁?不过是仗着崔家在背后支持这桩婚事罢了,只要我们点了头,她随时都又能再换一副面孔。”   就像她对待温家的态度一样。   “我们去崔园。”陶云蔚如是吩咐道。   崔太夫人刚刚午睡了起来,便从莲追口中得知陶云蔚已于半盏茶之前到了福安堂,此时正在门前廊上站着等候,一直没有离开。   “婢子原本是请了陶大姑娘去偏室用茶的,”莲追道,“但她亦说无妨。”   崔太夫人听了,点点头道:“让她进厅中等候吧。”   莲追应喏而去。   “姿态做得这般谦卑,看来是替她兄长求举荐的。”崔太夫人随口对管嬷嬷笑罢,又由着莲华给她整了整仪容,这才不紧不慢地摇着缂丝扇走了出去。   她见着陶云蔚的的时候,发现对方额上都还渗着细汗。   陶云蔚朝着她端端施了一礼。   崔太夫人抬了抬扇子,示意对方不必多礼,又含笑问道:“大娘这么急着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不瞒太夫人,近来确有一事令家中颇有些困扰。”陶云蔚故作难色地道,“恐怕还只有太夫人才能出面调解一二。”   崔太夫人原本以为她是为了陶伯璋的举荐名额而来,但此时听着又觉得不像,心下不免泛起些疑惑来,顿了顿,方问道:“是什么事?”   “这……”陶云蔚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左右,“此事涉及他人名誉,还请太夫人能留我私话。”   崔太夫人示意了管嬷嬷一眼,后者即带头屏退了室内侍者,又让莲追、莲华守在门外,末了方独自返了回来。   “你说吧。”崔太夫人道。   “太夫人不是外人,云蔚也就不怕与您直言了。”陶云蔚面露苦恼地道,“实不相瞒,家父听徐老爷的意思,似是想要与我们家结亲。原本他也觉得徐大姑娘与我长兄应是天作之合,特找了我去商量好促成此事,谁知又被那日徐大姑娘生辰宴上发生的意外给耽搁了,我本寻思那就索性等大宗学选录的事定了再说,也免得徐老爷失望,可也不晓得是那宴席上的‘意外’吓着了人,还是温七姑娘的病情惊着了谁,我这两日竟偶然听说了不少关于徐大姑娘家中的事——也不知她那位庶妹的伤情如今好些了么?听来实在令人遗憾。”   崔太夫人摇扇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陶云蔚说到这儿,好似还为难地朝她看了一眼:“原本我并不该议论别人家事,只是我阿娘走得早,阿爹拉扯我们五个长大不易,家里头也没有别的奢望,只要一家人平安和顺就是。只我听着徐家那些事,觉得徐大姑娘的命格怕是有些太过贵盛,我们这样的门户恐怕承受不起。原本阿爹是要直接上门去与徐老爷说的,但我想着这事徐家也未曾捅破,不过是徐大姑娘主动热情了些,我们这样一说岂不显得人家上赶着?自是十分不妥。”   她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言,只静静望向对方,等着。   崔太夫人端起面前的茶盏浅啜了一口。   “此事我会看着与她母亲说。”言罢,她又若无其事地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陶云蔚起身礼道:“太夫人能替陶家解此难题已令云蔚十分感激,岂能再有它求。”   言罢,她恭恭敬敬地便告了辞。   少顷,崔太夫人“啪”地一声将扇子拍在了茶案上。   管嬷嬷正要开口劝慰,对方已皱着眉头冷怒道:“徐家那个蠢货,若有陶云蔚的一半,此事也该办成了!”   “太夫人莫要生气,想来陶大姑娘是因生辰宴上的事还气恨罢了。”管嬷嬷劝道,“要不此事还是让宗主出个面?就将那举荐名额直接给了陶家大郎,再直言想要做这个媒,陶家老爷必是不好拒绝,到那时陶大姑娘又插不进手来,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崔太夫人摆了摆手:“陶云蔚今日来把话与我挑明了说,你当是为何?就是要我们崔家不再能插得手去——否则那就真成了我们明知徐氏女德行有亏还要强人婚娶。若我估的没错,她在来崔园之前应该已经去过温家了。陶家这回宁肯丢了陶伯璋的名额不要,就是要同我说,他们的底线在那里。”   “她便是知道,我不可能拿崔家的名声去成全徐家那个蠢货。”她冷冷说道。   “就这样吧。”崔太夫人没好气地道,“你去与徐家传个话,此事就此作罢。”   管嬷嬷即应了声喏,转身便去。 第51章 愤怒   徐家得知陶伯璋落选之后,其实心情颇为复杂,但相比起对他这个人的那么一点失望,更多的却还是松了口气。   尤其是当徐大姑娘得知陶伯珪反而入了选之后,她几乎便能肯定这是崔太夫人的制衡之策,然而还不等她因陶家即将主动而高兴,崔园那边竟是突然来了消息:崔太夫人示意徐家放弃与陶家联姻的打算。   这下不仅是她,徐家所有人都懵了。   福安堂那边也没瞒着,直接就把原因也透了给他们知道,徐家人这才晓得原来陶家大姑娘不知从哪里已将徐大姑娘的旧事给摸清楚了,摸清楚了还不算,人家竟就直接找到了崔太夫人面前直截了当地说受不起她这尊大佛。   崔家自是再无可能劝婚。   话里话外都表示出了崔太夫人的不满,摆明了就是在说徐家自己坏了事情。   徐老爷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有人不停在往自己脸上扇巴掌——陶家这是宁肯撂了陶伯璋的前途不要,也不肯迎徐氏女入门啊!且陶云蔚这般做法,根本就是连机会都不给徐家留,就差把他们徐家上赶着想骗婚这句甩在台面上了。   他简直气得心角痛,指着徐大姑娘道:“你、你……都是你这爱无事生非的孽障!我早让你收敛收敛脾气,你倒好,人都还没进门呢就飘飘然起来,竟还当着陶家姐妹的面在宴席上发难,这下可满意了?你兄长们的前程因你而耽误,现下和陶家好好的婚事也就此告吹,差一点,只差一点,我们家就能与皇家做姻亲了,你……哎!”   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本来十拿九稳的事,谁知只因女儿一时没有克制住她的小脾气,竟然就被那陶家大娘给拿住了把柄,还反过来将了崔太夫人和徐家的军,逼得他们只能作罢联姻的打算。   徐老爷气道:“难怪崔太夫人如今也看不上你,就凭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哪里能与那陶大娘斗?你既掌不住陶大娘,自然也就掌不住陶家,她要你何用?”   他家大娘子并三个儿子还想来劝,他当即骂了回去,喝道:“你们还纵容她!今日之事你们以为只是小事么?与陶家联姻不成不算什么,可她这是招了崔太夫人的厌恶!将来她的前程只怕也是完了!”   经此一事,崔太夫人绝无可能再扶持她。   而陶家呢?如今小儿子入了大宗学,次女三个月后也要嫁入王府,而他们徐家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与人家结了怨。   哦,不止,他们还遭了陆三先生的嫌。   真是好啊!   将来这些儿郎们的前程,恐怕只在陆三先生一语之间,他若说他们徐氏德不配位,谁敢举荐?不被天下士人排挤已是万幸!便是族中其他那些已在位熬了经年资历的恐怕都再无进益的可能,但人家岂会愿意受他们牵连?那之后……   徐老爷一念及此,不禁突感脑后一凉,当即对还在震愣中的女儿说道:“你即刻去陶家,再与那陶家姐妹郑重赔礼一次——尤其是要好好消了陶大娘的怨愤。前事大家只当不曾发生过,更莫要提联姻之念,我看陶家父子也不是那刻薄之人,再有陶大娘也多少会看着点儿崔家的面子,如此,两家以后多少还能留些情分在,也未必说就不能有些帮衬。”   就算不帮衬,至少也不会挖坑啊!   徐家其他人此时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连护短的也护不下去了,一家人半点不敢耽误,连赶带哄地把徐大姑娘给弄出了门。   徐氏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两个大侍女惴惴不安地用眼神交流了半天,到底是谁也没敢开口劝慰,直到入了新昌里北曲,眼见着陶宅就在不远处,却发现陶云蔚正好出了门登车而去,嫣红这才忙唤了声“大姑娘”,然后隔着窗说道:“陶大姑娘将将出门去了,婢子见她身边侍女手中还提着食盒,似是要去探望什么人。”言罢,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还要跟上去么?”   车里的徐氏此时方从突如其来的挫败中回过神,正想开口说直接去陶家等,却又不免好奇陶云蔚此时要去见谁。   再怎么说,她兄长也才刚刚落了选……   莫不是陶云蔚又要去走什么门路?且这门路还是背着崔家的?徐氏突然来了精神,当即吩咐道:“小心跟上去。”   陶家的马车最后在一家邸舍前停了下来。   陶云蔚进店之后,徐氏的人便也跟了进去。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嫣红回来了,对坐在车里的徐氏禀报道:“陶家大姑娘是来见上次兰草节上与杜大娘子一起的那对母女的。”   徐氏有些意外,随即心中倏然闪过了个念头。   “你听见她们说什么了?”她当即问道。   嫣红面露难色道:“婢子隔着门听得也不真切,只隐约听见陶大姑娘说什么来恭喜,然后好像……”   “好像什么?”徐氏追问的语气已有些不耐。   嫣红不敢耽搁,忙回道:“好像提到了陶家大郎君。”   徐氏倏地攥紧了拳头。   良久,车厢里传来一声忿然冷笑:“果然如此。”   陶家,陶家居然这么快已经找好了下家!不,或许是从那对母女出现时一刻起,陶家才决定要断了与徐家的联姻打算——好个陶云蔚,竟这样打她的脸!   难道她还连个这半路冒出来,依附于江园旁支的小族贱女都比不上么?   徐氏一把掀起了窗帘,沉声唤了嫣红近前,然后压低声音如是这般地吩咐了几句。   后者闻言,脸色不禁大变,劝道:“大姑娘,老爷说了要让您与陶大姑娘修好的。”   “我要你教我如何做事么?”徐氏冷看了她一眼,凉笑道,“她既然看不上我们徐家,那她兄长也就不必与谁结亲了。反正我一时半刻拜她所赐也嫁不出,如此也正合了我阿爹的意,说不定两家到时反成了门当户对,谁也别嫌弃谁。”   嫣红见她动了怒,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应了喏。   陶云蔚自然是没有见到徐氏,从邸舍出来之后,她就直接返回了家里,将自己和彭氏母女见面的大致经过告诉了兄长伯璋。   当陶伯璋听说她把要自己重新复写出来的论战文交给了彭氏的时候,不由大感意外,随即颇觉得有些窘:“早知你如此,我便不写了。”   自己考试落选,却让妹子把文章带去给另一个女郎看,怎么听怎么奇怪,好像在极力为自己的无能解释什么似的,何况人家还有个考上了的兄长。   这也太尴尬了。   “阿兄可得想开些,若我这红娘做成了,彭家妹妹可是要做我嫂嫂的,”陶云蔚笑了笑,宽慰他道,“你在她面前便是丢一丢脸也没什么。”   陶伯璋脸上一红,说她:“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这样做实在唐突了。”   “我不如此做不行啊。”陶云蔚淡定道,“诚如你所说,人家自己的兄长现在是考上了,我想着人家又不了解你,万一这两相对比之下当真觉得你没什么好处能让她欣赏,这可如何是好?杜大娘子可以做媒人,可这天下也没有能操控人心的媒人,合不合得上眼,还得看你们自己的缘分。”   “所以我便故意拿了你的文章去给彭四姑娘看,她若是个只中名声的,那么你的文章不管写得如何,她都不会在意。相反,她必会细细阅之,以求了解你这个人——如此我亦可知她有与你相合之处。”   “再有,”陶云蔚说到这里,忽而冲他笑了一笑,说道,“阿兄可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彭四姑娘的那位父亲?”   彭四姑娘的父亲,也就是杜大娘子娘家兄长的恩师,在当地也可算得上是位名士。彭四姑娘的母亲是续弦,两人差着岁数,所以彭四姑娘上头还有四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兄长——这四个无一例外,全都是他亲自教出来的,每一个都入过大宗学,其中三个如今皆在外为官,虽非什么显赫,也大约没有登上青云的可能,但就算是放在一般士族来看,彭家都可谓是清流士家。   更何况他们只是丁姓。   现在彭四姑娘的同胞兄长又一考即中,彭家和彭老爷在当地的名声不用想都知道会再上一个台阶。   陆玄给她挑的这个人家,可谓是正正解了陶家的急处。   “阿兄,”陶云蔚道,“这桩婚事能不能成,你能否脱离崔氏另寻得出路,可就全看你那篇文章了。”   陶伯璋霎时红透了耳根子。   陶云蔚抿了抿唇边笑意,不再调侃他,说道:“彭四姑娘的兄长要入大宗学,她们母女也会在金陵多留几天,我后日再去找她,届时再与你说她的反应。”   陶伯璋窘地再也待不住,抬脚走了。   陶爹迎面走了过来。   “绵绵,”他有些为难地问道,“徐老爷今日这个雅集我称病未去,那这病是不是还得多称两天才合适?可我突然想起来后日建初寺那边有集市,我想去看看。”   说不定又能淘来些好东西给孩子们攒着呢。   陶云蔚知他喜好,笑道:“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您是故意称病,做做样子就好了,况那集市还在后日呢,您想去便去就是了。到时我陪您一道,正好也去瞧瞧能不能淘些小玩意送人。”   陶从瑞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然而到了赶集这日,陶家父女都还没来得及出门,彭氏竟然让明心先找了过来。   陶云蔚不禁大感意外。   “陶大姑娘,”明心冲着她直使眼色,“我家姑娘在前头街上的香药铺子里等您。”   陶云蔚便不动声色地让陶新荷先随着父亲出了门,自己带上杏儿正要随明心去,后者却忽然道:“陶大姑娘要不再多带两个人?”   她听着觉得不对,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明心这才袒露了担虑之色:“我家姑娘原是打算今日来邀大姑娘一道去建初寺吃斋的,谁知行至半路,姑娘发现有人跟着我们,既不敢贸然返回,也不好直接来登门,只能暂选了路边那家香药铺子进去坐着,让我来寻大姑娘借两个人手。”   陶云蔚蹙眉沉吟了须臾。   “不必了,就我们几个便好。”她说,“他们既一路跟着,想必要么是不打算动手,要么是还没寻到动手的机会,此时多带了人去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你快带我去,免得她在铺子里待久了也让人疑心。”   明心不敢耽误,忙忙应下后转身便走。 第52章 抽薪   陶云蔚一踏进香药铺子,就见到了眉宇间尚有些惊魂未定之色的彭四姑娘。   彭氏原就是在以身体不适为由拖延时间,假装要看病买药,此时见陶云蔚来了,当即便离座迎上,难掩激动地唤了声“大娘”,然后又低了声音道:“我看见那两个人还在对面那小摊上,像是要死等我出去了。”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转头隔窗看去,果然见到彭氏说的方向有两个帮闲模样的男子正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不时回头往这边张望。   她沉吟了两息,对彭氏道:“没事,你与我一道回家去歇歇。”说完,她有意边携着对方往门口走,边做出热情的模样笑道,“你也是的,身体不舒服就该直接差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上你那里去也是一样,何必非要跑这趟,明心来与我说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   两人说说笑笑地登上车,朝陶家行去。   彭氏跟着陶云蔚进门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打算出去的陶伯璋,两人乍然相见,彼此都不由怔了下,尤其彭氏,更是倏地红了脸,忙低眸错开了目光。   “阿兄这是要去哪里?”陶云蔚开口问道。   陶伯璋道:“学里有同窗刚才差人来邀我去饮茶。”   陶云蔚道:“阿兄稍待,有件事还需你搭把手。”说罢,她就将彭氏被人跟踪的事与对方说了,“方才进门的时候我们还留意了一眼,那两人果真也跟着来了。”   陶伯璋愕然之余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点点头:“我知道了。”又朝彭氏看去,说了句“你们莫怕,稍坐一会儿”,便叫上冯和与薛瑶出了门。   陶云蔚就邀了彭氏在屋前坐下,又特意让杏儿取了些陆玄给她的梅花,做了两盏汤绽梅与对方品尝。   彭氏惊艳之下一时倒也忘了眼前的困扰,不禁讶道:“没想到这时节竟然能喝到这样的香饮,此汤味清、意幽,便于闹市中亦若能取静,大娘当真好雅!”   “你这番夸赞我却不敢领。”陶云蔚笑笑,说道,“这花和方都是上回我去暮苍山拜访时,得陆三先生所赠。”   彭氏一怔,旋即笑道:“这事若要叫我家兄长们知道了,怕是不知要羡慕成什么样子。”   为免有显摆之嫌,陶云蔚也不好多说,只含蓄地笑了笑。   恰好此时陶伯璋带着人返了回来。   彭氏见他还亲手抓着其中一个帮闲,顿时心中一紧,不由朝陶伯璋身上打量了番,发现他貌仍清爽,应是没有受什么损伤,这才松了口气。   陶伯璋先前佯装带人出门,其实是绕了背,打了对方个措手不及,抓人的时候相当干净利落,根本没给那两个帮闲叫嚷的机会,便立刻堵了口。   冯和找来麻绳,把两人都捆了个结实。   见那两人满脸不服地“呜呜呜”嚷着,陶云蔚屈指在茶案上敲了两下,说道:“急什么,自有你们说话的时候。”   两个帮闲看了眼周围的人,许是在心中也经过了一番权衡,这才息了声音。   陶云蔚方又开口缓缓说道:“你们两个胆子倒是不小,连未来王妃也敢窥视,我就说近来感觉屋外似有人鬼鬼祟祟,还好我家妹子不在家中,否则岂非让你们冒犯了去?”   话说到最后,她语气陡然转厉,听得那两人蓦然一震,待回过神来又是“呜呜呜”地嚷做一堆,只是比起先前的不服之意,这回明显是因惊惧而发。   “休要想胡编什么话来诓骗我,”陶云蔚冷笑道,“若没有证据拿来证明清白,我自是宁肯错杀。”言罢,吩咐薛瑶道,“将他们腿打断了,塞进车里送去安王府交由殿下处置——也好杀一儆百,免得有人敢效仿,须得让他们知道我陶家门庭之严,莫要累了王妃。”   那两人嚷嚷地更甚,其中一个竟连尿都吓了出来。   彭氏还没从陶云蔚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中反应过来,就差点被这不好直视的一幕给刺着眼睛,于是忙偏了目光,看着身旁的陶云蔚,忽然福至心灵,开口说道:“大娘莫急,我看他们两个像是真的有话要辩,不如先听一听再说?殿下贵人事忙,也不好轻易烦着他。”   陶云蔚转眸与她对视一眼,彼此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笑意。   “你说的也有道理。”她故作考量,又对那两人说道,“那就只给你们一次机会,若教我察觉你们言语不实,即刻打断了腿送去王府。”   那两人连忙点头。   “我问,你们再说。”陶云蔚道,“一个说话的时候,另一个不许插嘴。”   两人又连连点头。   冯和这才先扯了其中一人的口中布。   “想必你是要辩解并非为窥视王妃而来,”陶云蔚直截了当地说道,“那你便说说你在外头蹲着是为了什么?”   “我……”那人赔着笑道,“姑娘见谅,我们弟兄两个就是刚好路过您家门前,累了歇歇脚,我……”   陶云蔚抬眸看了他一眼。   后者莫名一凛,瞬间噤了声。   “你是不是耳朵不太好,没听清我刚才说的那四个字?”她道,“呵,歇脚——”她凉凉一笑,“要不要我在门前给你们两个再备方茶席?也好让你去殿下面前辩说是我请你们来歇的。只不知他肯不肯信?”   另一个仍被堵着嘴的忍不住了,呜呜嚷嚷着。   陶云蔚看了他一眼,对面前这个说道:“看来你这个弟兄还是很想要他的腿的。”言罢,目光示意冯和又将这人的嘴堵了回去,换了另一个说话。   这回也不等陶云蔚再问,他已如竹筒倒豆子一样说道:“小的两个是、是受人所雇,跟着、跟着这位女郎来的,不成想唐突了王妃家人,还请姑娘原谅则个!”   彭氏一惊。   陶云蔚看着他,说道:“你知这位女郎是谁?她才来金陵几日,怎会得罪人,还特意花钱雇你们跟踪吓唬她。你这话莫不是在诓着我玩儿?”   那人生怕自己的嘴又被堵回去,忙争着答道:“不不,小的不敢欺骗姑娘,真的,雇我们的是百叶巷徐家的人,至于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对方只说这位女郎是外地来的,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去,总要出来逛逛、采买些什么,让我们寻个这位女郎出门时落单的机会,把她弄晕了送去明净寺。”   陶伯璋听到百叶巷徐家这几个字时,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当即厉声问道:“她让你把人送去明净寺做什么?总不会只让你丢在门口吧,然后呢?”   “后面的事我们也不清楚,但是……”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陶云蔚的脸色,“小的也能猜到。那明净寺离女郎住的邸舍不远,寺庙里头原本就住着不少暂居之客,想来无非便是那些事吧。”   彭氏紧紧扣着掌心,才没有让自己的愤怒和惊怕表露出来。   那人又忙道:“两位若是不信,我们可以帮女郎反将她们买在寺里那人给引出来!”   陶云蔚面无表情地道:“你倒是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来自保,不过这个人还有用处。”   众人闻言,不免纷纷诧异地朝她看来。   “晚些我会让人通知你们如何做。”陶云蔚道,“事情办得好,你们收徐家的钱不用吐出来,腿自然也给你们留着。”   两个帮闲互相对视一眼,当即忙不迭点了头,承诺绝对会好好把事情办妥。   陶云蔚这才转头来对彭氏道:“今日回去之后你就先称病,暂时一步不要离开邸舍,身边也莫要离人。”   彭氏仍有些后怕,说道:“大娘,我与徐家无冤无仇的,也不知他们为何要这样,要不我们直接去找了杜大娘子出面,与徐家主母说个清楚吧。”   陶云蔚打发了那两个帮闲,才复又对她说道:“徐家既然连这等下作手段都能使得出来,你以为讲理有用么?况我们手里也没有实质的证据,便是找了杜大娘子出面也没用,人家只需矢口否认便是,说不定还要倒打一耙你冤枉他们,至于原因——我现下也不怕与你直言,此前徐家原是看中了我阿兄与他们家大娘联姻,但我们家的心意却并不相同,只怕正是因为我们拒了这桩婚事,而你此时又恰好因杜大娘子之故与我结识,所以有人迁怒于你罢了。”   彭氏一愣,旋即下意识朝陶伯璋看了过去,正与他隐含疚色的目光撞到了一处。   却听陶云蔚又道:“你放心,此事既是因我们陶家而起,我必会保你周全,不会给人再将大事化小的机会。”   彭氏看着她笃定的模样,心中也不禁随之稍安,默然了片刻,意有所指地道:“如此说来,你我两家都是受害者了。”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只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陶云蔚顿了顿,说道,“徐家既不顾情面做出此法,我只好釜底抽薪了。”   午后,邹氏躺在榻上小憩,正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贴身侍女彩珠忽然走了进来,说是外头有个婆子求见,道是受了华县水月观观主之托来的。   邹氏一听,当即翻身坐起,趿拉了鞋便要急着往外走:“快让她进来!”   彩珠忙扶住她,说道:“娘子莫急,那婆子对门房说的是来找我,等我去了方才道明的来意,婢子看她的意思,是不便进来说的话。”   邹氏顿时慌了神:“那定是敏儿出了什么事,难不成徐家是打算要背着我做什么安排?”又气恨道,“她都这样了,那小贱人还要如何?”   “娘子冷静些。现下到底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婢子已让那婆子去了张家茶肆等着,”彩珠道,“娘子缓缓收拾了,趁着这会子也不引什么人主意,我们过去便是。”   邹氏此时也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听心腹侍女如此说,即点头道:“你做得对。快,打水来与我稍作梳洗,我们这便过去。”   等到邹氏主仆急急赶到张家茶肆,见到了彩珠口中的那个婆子时,对方却是一笑,转而引着她们又从后门出去,示意邹氏上了面前的马车。   “你是……”邹氏甫见到车里的人便是一愣,“陶家大姑娘?”   陶云蔚微微一笑:“邹娘子认得我?”   邹氏狐疑地看了看她,说道:“上次陶大姑娘来参加我们家大姑娘的生辰宴,我曾远远见过。”   “原来如此。”陶云蔚含笑颔首,“既然这样,那我与邹娘子便更好说话了。” 第53章 清莲   这日一大早,陶从瑞便收到了徐老爷亲笔写就,又让长子送来的请帖。   “家父说这次的清莲宴还请陶翁务必携家人同往,”徐家郎君语气恭敬地说道,“正好大宗学开学在即,也当是我们对令郎的一番祝贺。”   陶从瑞性子贯来柔和,眼见对方又将姿态放得这么低,可谓是邀请地十分诚心,他狠不下心再拒绝,又顾虑着长女的意思,正为难间,却见陶云蔚走了过来。   “有劳徐郎君亲自来下帖。”她微笑着伸手将帖子接了,说道,“到时我们一定去。”   对方一听,顿时面露喜色,像生怕她再反悔,得了准信后便立刻告辞走了。   陶从瑞疑惑道:“你不是说要与徐家少往来么?”   “少往来是没错,可也不代表老死不相往来。”陶云蔚笑了笑,说得寻常,“徐老爷的三个儿子这回全都落了选,与咱们家的婚事又不了了之,总要寻个法子挽回一二,人家既绞尽脑汁地搞了这么一出清莲宴,想来是把该请来的人都请来了,我们家还是要多少给些面子才是,不然外头那些人又不知情,说出去倒好像我们因为阿珪入了大宗学,所以不肯与人家往来了。”   陶从瑞听得连连点头:“你说得对,那到时候我们全家就都一起去吧。”   “阿兄怕是去不了。”陶云蔚道,“他答应了彭家郎君要尽地主之谊,这几日总得在那边陪着。”   “哦,我说他怎么天天那么早出门。”陶从瑞也没当回事,笑着说道,“大郎能与彭郎君那样的优秀儿郎多些交往也是好的,那就不叫他了,就我们四个去吧。”   徐家的清莲宴被定在了三天后,也就是六月十四,大宗学开学的前一天。   这个日子其实选得挺好。   一则是此时各家该庆祝的都已经庆祝完了,且次日便要入学,谁也不会远行;二则是此时那些专为大宗学授课而来的大先生们也差不多陆续都该到了丹阳,此时传出徐家大办清莲宴为各家儿郎祝贺,没准还能落个美名。   徐家这个帖子下得虽急,可偏让各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且也无人好跟在后头效仿,否则难免显得自家私心重了些。   就连温家也收到了帖子,很明显,这也是徐家想借此示好、安抚。   温七姑娘还特意差了人来问陶新荷到时会不会去——说她若是不去的话自己也就不去了,陶新荷便回了她说到时宴上见。   陶伯珪也回来说谁谁谁和谁谁谁都在约他到时宴上见,不由地对他长姐感慨道:“阿姐,这清莲宴上到时怕是会很热闹,我觉得大先生们肯定也会听说,这倒是又让徐家人捞了回名声。”   言语间颇有些不爽快。   陶云蔚便笑了笑,说道:“热闹才好啊,好事情便该传千里。”   陶伯珪一脸“阿姐你莫不是今日被佛光罩了头”的样子,撇了撇嘴,跑开去安慰他三姐了。   转眼到了六月十四赴宴这日,陶家人用过早饭没多久,陶伯璋照旧出了门去彭家人所在的邸舍,陶从瑞则因为长女说自家最好不要去得太早,所以也就不慌不忙地点了盏茶来喝,一边笑看着小女儿和小儿子两人在檐下玩投壶。   忽然有人来叩门。   陶云蔚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听见院中有来人的动静,便出了房门去看——   下一刻,她倏地顿在了原地。   陶从瑞惊喜之下还在冲她招手:“绵绵快来,是陆三先生来了!”   陆玄听见“绵绵”这两个字时,明显微挑了挑眉毛,看向她的目光亦笑意更深。   陶云蔚一脸无语。   再一看,就连自家小弟也是难得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站在父亲身边,正仰望着陆玄。   只有陶新荷还算得上正常,面对他只颇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怎么会过来?难道你也是要去参加清莲宴么?所以特来与我阿姐一道会合。”   陶云蔚听到最后一句,突然觉得她妹子把她想得未免脸大了些,当即快步过去,打断道:“先生必是有事才来的。”   陆玄的注意力却在陶新荷说的前半句上头:“原来你们今日要去赴宴,那是我来得不巧了。”又看向陶云蔚,说道,“我刚刚到丹阳。”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知什么清莲宴,纯粹只是专程到陶家来拜访。   而且人家还是刚到丹阳,连崔园都没去就直接过来了。   陶从瑞十分激动,当即便道:“是徐家老爷特意为大宗学中选的儿郎们办的祝宴,时间还早,也不急这一刻出门,先生快请坐。”   “徐家办的祝宴?”陆玄撇眸,朝陶云蔚看了一眼。   她站在那里,冲着他笑了笑,还问道:“先生若有兴趣,不如一道过去?”   陆玄瞬间就懂了。   陶从瑞被自己女儿的话给惊呆了,一闲先生是什么身份?徐老爷身为宴席主家都不敢贸然相请,绵绵还让人家搭着他们家去,也不怕陆三先生觉得她轻慢!又怎可能会答……   “也好。”陆玄微微一笑,如是说道。   陶从瑞再次惊呆。   出门的时候,陆玄还主动邀了陶爹同乘,见对方不敢受,他便笑道:“陶兄不必客气,你若一味推辞,我反倒不好与你们同行了。”   陶云蔚冷不丁听见陆玄一本正经地喊她阿爹“陶兄”,顿时一个没憋住,呛咳出了声。   陆某人回头朝她看来,眉宇间微有疑惑之色。   她忙清清嗓子,然后佯作看风景地踱到小妹那边去了。   陆玄又笑看了她背影一眼,这才与陶从瑞两人相邀着先后登了车。   此时的徐家早已是门庭若市。   徐老爷看着陆续到来的宾客,欣慰喜悦之色禁不住溢于言表,心中对爱妾邹氏的满意也又再多了几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邹氏竟然有这种远见和脑子,若不是她来提醒和建议,自己只怕是正要白白错过这个助长声名的好机会了。   “阿爹,”长子忽然匆匆跑了过来,连气息都没来得及平复便急道,“陆三先生与陶家人一道来了!”   徐老爷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后连忙说道:“走,我们亲自去迎!”   陆三先生也来了清莲宴。   这对徐家来说简直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更莫说这消息很快传了出去,竟然又有几位如今正在丹阳的大先生闻讯而来——到了最后,徐老爷原本准备的宴厅竟然根本安置不了那么多客人,不得不又往近处的花园里移。   一时之间,徐家这场清莲宴竟是隐隐有了要留名于后世的迹象。   就连陶云蔚她们所在的女眷宴厅这边,也有不少人按捺不住,结伴跑去遥遥望了眼以陆玄为首的大先生们的风姿,回来之后无一不感叹、艳羡。   徐大姑娘也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   她原本还有些膈应这个主意是邹氏出的,也颇对陆三先生是与陶云蔚同行而来感到气闷——仿佛像是他们家沾了陶大娘的光一般,更想不通陶云蔚到底是哪里得了陆三先生的眼。   但现在看来这些却都没什么要紧,不管陶云蔚如何当着这么多人显摆了一回她与陆三先生的交情,还是邹氏又如何在阿爹面前讨了这么一个大功劳,对她来说结果不都是好事么?   她们都在为徐家做嫁衣。为徐家长脸,自然也就是给她长脸——外人可不会管那么多,他们只会知道徐家今日办了一场热闹非凡的清莲宴,陶家来了,大先生们也来了,如此,谁还会质疑他们徐氏家风?   “三娘,”温七姑娘在旁边低低唤了陶新荷一声,委婉地道,“陆三先生今日来了这里,往后我们再来饮徐大姑娘的宴,便要更小心些了。”   陶新荷舀了勺冰雪元子来吃,对她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下回也未必再要请我们,说不定嫁得远远的再不回金陵了呢——你快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温七姑娘被她逗笑,想了想觉得也是,陆三先生今日到来虽说是给徐家长了面子,可徐大姑娘那点事毕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摆在那里的,想与金陵城有头脸的士家联姻,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么一想,她心里那股子委屈和浊气倒也烟消云散了,又与陶新荷吃吃喝喝,兀自说笑起来,不再去看徐大姑娘那边的脸色。   徐家宴厅内外正热闹着,忽然,从院子里传来了一阵难以忽视的喧哗之声,像是有人在被追打。   这动静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哎呀,你们怎么回事,快抓住那个登徒子啊!莫要让他惊了席!”是邹氏的声音,言语间满是焦急。   徐老爷还没回过神,就忽见一个人影慌不择路地窜入了花园,很快就被前来饮宴的宾客们带着的侍从给一拥而上地按住了。   然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个男人!”   众人大惊。   窜出来的是个男人不奇怪,可这个男人……他身上竟穿着女装!而且还是徐家侍女的服侍。   “怎么回事?”徐老爷怒气腾腾地疾走而出,看向了随后追来的邹氏并管事和一众仆从。   那男扮女装的登徒子此时早已吓得没了人色,慌乱中却偏偏还支着头在四处张望,看的徐老爷又是一阵大气,当即就要先把人打一顿再说。   谁知那人去突然抬手抱住头,慌忙大喊起来:“别打、别打!我、我是来找徐大姑娘的!”   声音很大,足够在场所有人听个一清二楚。   女眷宴厅这边,一个传一个,全将视线朝徐大姑娘投了过去。   徐大姑娘气得涨红了脸,当即想也不想便起身快步冲了出去,当着众人的面便对那人斥道:“你知道徐大姑娘长什么模样?竟就敢张口攀诬士家女眷?来人,立刻捆了报送官家!”   她说话时,并未看见身边的嫣红脸色已是大变。   下一刻,就见那男子的视线落在了嫣红身上,随即双眼一亮,开口便道:“嫣红姑娘,你说句话啊!”   众人纷纷又朝嫣红看去。   徐大姑娘听他这么说,又见嫣红脸色,霎时想到什么,不禁神情一滞。   倒是邹氏身边的侍女彩珠此时仿佛明白了什么,忽然说道:“主君,婢子先前正要回院子替娘子拿东西,就见到这狂徒想往娘子房中钻,若非娘子那时正好不在,只怕是要被冤死的!”言罢,满目气愤地看着嫣红,并不再多说。   人群中传来个轻轻柔柔的女声,犹豫地道:“这狂徒能神不知鬼不觉进来,还换了侍女衣服乔装,又准确地摸到了徐家娘子的小院里,一个人怕是做不到吧?”   徐大姑娘猛然回头,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在她眼中懦弱无用的温七姑娘!   温七姑娘像是很怕她似地往旁边缩了缩,又说了句:“徐大姑娘莫要生气,我也只是替贵家女眷担心。”   徐老爷此时也已经怀疑这事是自己女儿所为,但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他都不敢回头去看陆三先生现在的表情。无论如何,只能先将眼前这关过去!   他当即暗暗一咬牙,厉声喝道:“嫣红,你竟然敢勾结外贼?来人,把这恶仆先捆了,留待宴后再行处置!”   嫣红吓得双腿一软,倒下去时本能地拽住了徐大姑娘的裙摆,期期艾艾唤道:“大姑娘……不是、不是我……”   “我怎么觉得这人长得有些脸熟呢?”陶新荷忽然语带疑惑地开了口。   只见她思忖之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忽地转头看向自家长姐,说道:“阿姐,这不就是前日从明净寺一路跟着你回来的人么?”   她这话一出,不止是徐大姑娘主仆,就连那个男人都愣住了。   “你胡说,我没有跟踪过你阿姐!”他挣扎不得,心下又冤又怕,唯恐前罪既定,后面这盆子扣下来不是屎也是屎了。   “怎么不是你?”陶新荷眼一瞪,当即与他对质道,“那日我阿兄幸好撞上了,可惜你溜得快,没将你抓住,但却将你后背打伤了——有本事你亮给徐老爷和各位尊长看看?”   男子猛然一顿,瞬间恍然大悟。   那两个帮闲突然来找到他说徐大姑娘改了要他做的事,还有前日,又突然拉着他出去喝酒,却偏在喝醉后回去的路上遇见一个认错了仇家的郎君——哦,对,他还被人家冤枉打了一顿,最后看在对方道歉态度好,又给了一笔赔偿的份上,他也没有追究,还颇得意这点皮外伤就换来了这么多汤药费。   原来,都是在这里等着。   他顺着陶新荷的方向看见了她口中所称的阿姐——陶云蔚站在那里,目无波澜地看着他,然后,目光微转,似是朝徐大姑娘的方向示意了一眼。   他恍然大悟。   少顷,他咬牙低头,说道:“不必验了,不错,是我。但我也是受人所雇,只怪我一时生活所迫,见财忘义,这才答应了替徐大姑娘对他人施以报复。不止我,她还找了两个帮闲……”   “你胡说!”徐大姑娘大声喝道,又回头看向陶云蔚姐妹和温七姑娘,“你们竟想用这般下作手段来冤枉我?”   她正要继续往下说,宴厅里却突然有个人迈步走了出来。   徐老爷转头看见从身后走上来的陆玄,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寒。   陆玄连看也没有多看徐家人一眼,径自越众而出,站定,转过脸看着陶云蔚所在之处,说道:“濯濯清莲,何需任泥淖污眼。”   言罢,他便头也不回地举步离去。   其他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即落在了陶云蔚身上,只见她神色从容地走了出来,回身朝着徐老爷等人略施了一礼,然后不发一言地走过来,亲扶了尚在震惊愤怒中没有回过神的陶爹,带着自家人也走了。   接着,是那几个因陆玄而来的大先生。   再之后,又是其他人,一家接一家。   如同来时的络绎不绝,走时亦如鱼贯。   甚至没有一个人走时说一句“告辞”。   徐老爷的目光从顷刻之间只余一片冷清的席面缓缓移到了自己女儿身上,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脸色早已苍白没了血色的徐大姑娘,忽然青筋暴露地怒吼道:“把这个孽障,给我捆起来!捆起来——”   话音未落,人已两眼一翻,软倒了下去。 第54章 道谢   不出一日,徐家清莲宴上发生的事已传遍了整个丹阳,很快,又从丹阳传到了金陵城。   凡为士家,尽皆知陆玄离宴时说的那句“濯濯清莲,何需任泥淖污眼”。   不仅如此,就连徐二姑娘毁容的事也又被翻了出来,人说实情乃为徐大姑娘看不过去黄家郎君当初看中的是庶妹而不是她,故妒性发作残害手足,一如今日为一己之私妄图再陷害庶妹生母和陶家女郎——传得言之凿凿,沸沸扬扬。   徐老爷当日在宴上便中了风,长房无人可支撑,徐孝之所在的二房即以强硬的态度站了出来,主动修书回本宗,说要逐不服管教、有辱家风的徐大姑娘出族。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华县徐氏本家那边的表态却是要求百叶巷徐家分宗独出。   徐家所有人都傻了眼。其他几房气不过,不顾徐老爷卧病在床,吵到他面前要求分家。   徐老爷无奈,只能同意。   随后析产之事在二房等人迫不及待地操作下,也以极快的速度在族中耆老们的见证中尘埃落定,“百叶巷徐家”自此只剩下了徐老爷这一房——再之后,便传出了他举家迁回华阳休养,而徐大姑娘亦自省其身,决意入庵堂修行的消息。   彭家兄妹在大宗学开学之前特意一同去了趟陶家。   彭五郎见着陶云蔚便抬手揖了一礼,郑重道:“此番多谢陶大姑娘为我家阿妹讨了公道,还维护她的清名。”   陶云蔚还礼道:“彭郎君客气了,此事原就因我们而起,本不该让令妹受扰。”   彭五郎也不多说,只笑道:“陶大姑娘亦不必如此说,想来彭、陶两家是有缘分的。”说罢,还意味深长地朝自家妹子和陶伯璋看了一眼。   陶云蔚心照不宣地微笑了笑。   彭四姑娘面颊微红,低了眼帘。   陶伯璋的耳根也有些发红,口中道:“好了,此事既已翻篇,大家也不必道谢来道谢去,茂廷,我们也该走了。”   两人今日都要回崔园。   陶云蔚也没有想到,自家兄长这几日里因担心彭四姑娘再被人找麻烦,所以天天主动以找彭五郎为名跑去邸舍看护,结果两人如此这般地配合联手之后,竟然还真因此生出了交情。   看来彭老爷那里又要多个“自己人”了。陶云蔚如此想着,唇边又泛起了笑意。   彭四姑娘也是顺便来道别的,兄长今日入学,她和母亲也该回去了。   “大娘,你今日不去崔园么?”她问道,“昨日的事你是不是还要去谢陆三先生?若有什么需要的,你要与我们说。”   谁都看得出来,陆玄昨日去清莲宴是基于陶云蔚之邀,否则就凭徐家怎可能请得动他?他若不去,那宴上自然不可能引来那么多名流士家之人,后面的事虽然也能闹成,可绝没有今日这么大的影响。   彭四姑娘这么说,也是想着不好让陶云蔚代她出礼去谢这人情,虽说这次她的名字并未被放在台面上出现,那也都是因人家代了她。   陶云蔚却像是并不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随意笑了一笑,说道:“事情刚出,我这几日还是在家里待着好些。”又道,“陆三先生那里你不必管,他为人行事心中自有清浊之分,公正直言亦非独为谁,若以俗理揣测于他,他恐怕反倒不喜。”   彭氏听着,不禁敬叹道:“先生当真是世外清流。”   陶云蔚面露赞同地笑着点了点头。   结果当天下午,陆玄这股“世外清流”就差了不为过来找她,问给他的礼物备好了没。   陶云蔚一脸无语。   不为还一本正经地给她学陆玄的话:“主君说他本以为大姑娘既懒得跑路,想必应是会让陶二郎君入学时充当束脩给了他,却没想陶二郎君连提都没提这茬。主君说他很是疑惑,问陶大姑娘是不是从小只会告状,却不晓得如何道谢。”   陶云蔚一脸无语。   这话她没法接!   她无奈又好笑,只得哄着那人的狗脾气,顺毛捋道:“你转告先生,就说礼物我是一直记在心中的,只是送给他的东西不敢怠慢,针线上自是应当比我自己用的还讲究些才好,所以做得有些慢,现下也还差些,请他再稍等等。另这几日我也不好出门惹人注目,与他道谢之事也只好先缓缓了。”   她原以为不为还要说两句,谁知人家倒也干脆,领下她的回复便告辞走了。   接着她又神奇地发现,陆玄居然也没有再来驳她,让她不由生出了种这股“清流”很是好应付的错觉。   过了两天,陶伯珪让人带了信回来,满纸的兴奋。   陶云蔚这才知道原来今年陆玄来大宗学授课,并非只是来客座艺学一科的,竟然还亲自担了史学的主讲。据陶伯珪所说,昨日上课的时候,陆三先生突然提了关于赵晋之会的问题,问的竟就是蒙山大战中赵王失败的原因。   多人举手欲答,但陆三先生却点了一人姓名——一个崔氏本族的门生。   那人自也是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陆三先生听完,却是淡淡一笑,说道:“你今次答的倒是与你卷上写的有些不同。”   他虽未评论优劣,亦没有再让其他人来回答,但那人当时于瞬间涨红的脸色,却已让不少人心里犯了嘀咕。   陶伯珪讲这事像是附带说的闲话,主要还是想告诉她阿姐,此事岂不代表着陆三先生竟是将史学入选门生的考卷全都亲自看过了?那也就是说他那篇文章也入过陆先生的眼了!   陶云蔚看着他字里行间都能感觉到那种喷涌而出的激动。   她看完了信,想了想,提笔回了一封,先是恭喜、勉励了一番自家小弟,末了用状似不经意的口气问了句那个被提问的崔氏门生后来又如何了,可借着堂上提问再把风头找回来?   陶伯珪三日后回信:那崔氏同窗昨日骑马不小心摔了腿,近日需卧床休养,来不了了。   陶云蔚事后问了陶伯璋,方知那摔了腿退出大宗学的崔氏门生果然就是当日剽窃了他考卷之人。   看来崔家人也是没有料到陆玄会通看所有人的考卷,更没有料到他还会在堂上再考一次,或是怕他察觉到什么,这才不得不称病避风头。   陶云蔚就觉得自己最好暂时不要往崔太夫人眼皮子底下跑,这时候往崔园凑,那到底是去见陆玄不见呢?见了只怕难免又要被这巧合联想到一处去。   她的头可还没有真铁到能这么招摇。   她就决定等到乞巧节那日兄弟们回来的时候,把做好的盘囊给了小弟顺便带回去交给陆玄,旁人便是见了也不会说什么。   至于正式道谢,还是等过些时候事情更淡了些再说吧!   如此想定之后,她反倒从容了许多,就着这段时间和父亲开始准备起了向彭家提亲的事。   于是到了七月初七,乞巧节这日,陶云蔚早早便吩咐灶上做了弟妹们都很喜欢吃的筒炙,就等着陶伯璋他们接了陶曦月一道回来过节。   谁知最后只回来了陶伯璋一个。   “阿珪要晚上才回来,”陶伯璋道,“学里说要让他们一起晒书。”言罢,又担心地道,“曦月突然被宫里召走了。”   显然,他的重点是在最后一句。   陶云蔚听着也是一愣:“宫里?是谁,为何会在此时召她?”   陶伯璋道:“听崔家人说是皇后殿下想给几位公主一起过节,忽想起曦月这回是婚前最后一次过乞巧,所以便召了她入宫同乐。”   别说是陶伯璋,就算是陶云蔚,除了和安王仅有的那次见面之外,也从没有过和皇家真正打过交道的经历。宫里通过崔家来传的这个话,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判断真伪。   皇后是真的想以此法拉近关系,还是又要考验什么?   她忽然又想起了陆玄。说来皇后是他的阿姐,他自然该是了解的,自己是不是该赶紧去趟崔园,问问他才好?   但这样一来,恐怕又很扎眼了。   陶云蔚突然有些烦起来,心下不由迁怒地埋怨起大宗学干嘛今年非得在崔园开。   陶伯璋见她蹙眉不安的模样,虽也难以放下心,但还是宽慰道:“你放心,二娘是个有分寸的,又不爱出头,想必不会有什么事。再说等她嫁了安王殿下,这种事恐怕也只多不少,总要面对的。”   自家妹子的性格她自然知道,但知道归知道,可面对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室天家,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陶云蔚也只能用兄长说的话来说服自己,希望二妹安稳度过这关。   两人这头刚说完话,那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陶云蔚就看见门房跑过去将门打开,接着看见来人,似是一讶,忙不迭边往旁边让,边回头冲他们兄妹道:“大姑娘、大郎君,是陆三先生来了。”   她蓦地愣住。   此时陶从瑞正好抱着自己的藏书走到院子里,闻听此言,当即把书往薛管家怀里一放,喜冲着来人唤道:“陆三先生来了?快进屋里喝茶,院子里正乱着,仔细脚下。”   今日各家都要晒物,来客少不得进门便见一院逼仄。   陶从瑞说完话就要主动上去迎客。   然而陶云蔚却比他快了一步。   陆玄看着前所未有对着自己态度如此积极的陶家小友,先是眸露微微讶色,继而流出了饶有兴致的笑意,静静看着她。   “先生来得正好,”陶云蔚站在他面前,说道,“我刚才拿了那磨喝乐出来晒,发现它好像有些异样,不如你帮我瞧瞧?”   “……你拿了磨喝乐出来晒?”陆玄被她这话给听笑了,“也好,我随你去看看是怎么个晒法。”   陶云蔚就领着他单去了院子东北角。   陆玄随她过来一看,发现她竟然还真的把那小泥娃娃给拿了出来晒,就挂在一根晾衣杆上——单腿挂的。   与它同杆为命的还有旁边那几条鱼,双眼无神,水分微蒸,已隐隐有了往鱼干发展的趋势。   他沉默半晌,转过头,视线落在了陶云蔚身侧不远的那株矮树上,于是绕走过去,伸手摘了两片叶子。   陶云蔚只当他闲得无聊,也没在意,因想着不好待久了让父亲怀疑,便赶着说道:“曦月被皇后殿下召进宫了。”   陆玄没说话,回走过来,不紧不慢地将指间树叶折了一折,然后轻轻放在了磨喝乐身上。   陶云蔚继续道:“我们也从不曾与皇家打过交道,更难以猜测皇后殿下心意,所以我想问问先生,此事可要我们做什么准……备?”   她话音渐小,忽对眼前情景大感无语。   陆玄正拿着手里剩下的那片叶子在对着那磨喝乐扇风,很轻,又很认真的样子。   “我觉得它可能头上有点充血。”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又专对着娃娃头顶扇了两扇,末了,还来了句,“要不你找个大夫来看看?”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不知道陆玄这是闹的那一出,但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有些不高兴,于是想了想,既然不明所以,不如果断翻过这篇。   “啊,对了。”她当即似想起什么似的,从身上摸出来一个东西递了过去,“这是说好送给你的盘囊,原本是想着到时送到学里去给你的,我女红很一般,希望你不要嫌弃。”   陆玄这才回了头来看她,垂眸往她手上盘囊看了眼,唇边笑意微显,却并未伸手来接,口中淡淡道:“你送别人东西都这么时时带在身上,那别人送你的呢?想必是乱丢乱放了。”   陶云蔚一愣,顺着他目光看去,顿时恍然大悟。   她转手也摘了片树叶下来,向着他笑道:“我哪里会乱丢乱放,就是今日晒物到处乱糟糟的,怕放在别处染了尘,所以才让它登高望远来着。”她不动声色地伸了另一只手把旁边的鱼又往远处推了把,然后挡在陆玄的视线与那些鱼的中间,也学着他轻轻将手中叶子盖在了磨喝乐身上,又对他道,“天热,给它遮遮。”   陆玄唇角一弯,笑意便蔓延而出。   他朝她伸出了手。   陶云蔚忙将盘囊放在了他掌中。   “嗯,”他看了几眼,含笑道,“做得不错。”然后放到了身上。   陶云蔚知道这就是哄好了,松了口气,这才敢重新问道:“那,皇后殿下在宫中办乞巧的事……”   “我不太清楚。”陆玄道,“不过人既是从崔太夫人那里出去的,想来消息不会有误,你放心吧,不会有什么。”   陶云蔚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他说这句话时神色颇为清淡,似是并不想多提皇后殿下的事。   她沉吟须臾,说道:“我并非是想打听什么,只是曦月今日突然入宫,我们都没有什么准备,又想到她还不曾有过与旁的贵人打交道的经验,便直接要去面对皇后殿下,多少心中忐忑,因想着殿下是先生的阿姐,所以才冒昧求教。”   陆玄转眸,看了她半晌,说道:“皇后殿下是我的嗣姐,她过继到我父母名下时已近出嫁,我那时本也很少在家了。”   陶云蔚一愣。   两人目光相视,竟是良久无声。   清风吹过,叶间沙沙作响,抖落了枝头尚未来得及长大的细花。   “你头发上,掉了花。”他突然提醒道。   “……哦。”陶云蔚忙应下,抬手在头上扫了两下。   陆玄忽然伸手往她发间探去。   陶云蔚不由呼吸突屏,一时心口发热,忘了动作。   他才一拿下落在她发上的花,她已立刻后退了半步站定,笑笑问道:“对了,还不知先生今日过来是为何事?”   陆玄似觉得好笑,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是你?有事才见,无事便撂在一旁。”   陶云蔚觉得自己好像又起错了话头,于是忙道:“怎会呢,我这不就是随口一问,先生就便只是顺路经过,我都求之不得的。”   “你既如此说,也不枉我来就你一回。”陆玄眉梢微抬,笑看着她,说道,“我原本是想来看看你做个盘囊怎么做得这样慢,是不是在敷衍我,若果真如此,我就……”   陶云蔚还被他撩起了些许好奇心:“就如何?”   陆玄微微一笑,说道:“就跟你阿爹告状。”   陶云蔚:“……您这么大辈分的人了,不合适吧?”   “那有什么,你这样棱角分明的都能叫‘绵绵’,”他笑着看她一眼,说道,“我与平常长辈有些不同也是寻常。”   她就知道他要拿这个说事!   身后忽然传来有人闯入的动静。   “三娘?”陶云蔚看见陶新荷,愣了一下,“你手上拿的什么呢?”   陶新荷下意识地想背手遮掩,但看着对面两人都盯着自己,又觉得这样一来反而此地无银,于是索性大大方方抖开了手里的东西,说道:“我来晒个手巾,前面东西太多了。”   若是平常,陆玄自然不会去注意这些,但因刚才陶云蔚才跟他说了是因为重视这个磨喝乐所以才单独拿到这边来晒着,他便自然而然地多看了一眼陶新荷手里的那块巾子。   岂止这一看,还真被他看出了点意思。   “这块手巾,”他说,“好像是元瑜的啊。” 第55章 入宫   陶新荷大惊之下倏然回头,满脸都写着“不是吧,这你都能看出来”,很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陆玄微微一笑,好心地解释道:“他那巾子上绣的兰草纹与寻常不同。”   陶新荷见被看出来了,不免又窘又慌,下意识地瞧了眼她阿姐的脸色,忙忙解释道:“那个,这巾子就是上回崔少卿帮我那次借给我的,我、我一直忘了还,今日恰好翻出来,就想着给他晒一晒,回头好还了他。”   陶云蔚还没说什么,陆玄已道:“哦,那倒是正巧,三姑娘可要我帮忙?也免得你特意再跑一趟。”   陶新荷一听,忙道:“不用了,这个、我觉得还是要自己亲自还好些,不然显得太没有礼貌,没有诚意了。”   陆玄点了点头,说道:“元瑜今日应该也在居德坊深花巷的宅子里晒书。”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还是自家长姐提醒了句:“那你此时便去还了吧,莫要回头又忘了。”   陶新荷有苦说不出。   她原是打算悄悄将这巾子留下做个纪念的,这样以后看见的时候,也还能记得他是个什么样子,欣慰自己曾喜欢过这样好的一个人,不会把与他的相识当做白日里的一场空梦。   可是现在不行了。若只是阿姐发现了这手巾的存在还好说,她或许能瞒一瞒,假装出门还了就是,可偏偏天公不作美,竟被和崔少卿交好的陆三先生给看见了,万一来日这两人凑在一处,陆三先生随口问起此事,岂不顿时戳了个穿?   陶新荷只好蔫蔫应下,很是不舍地把巾子收在手中,转身去了。   陆玄忽然道:“你家里可还有其他人也要出去办事的?”   陶云蔚不明所以,好笑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哪有那么多人要出门办事的。”   陆玄似颇遗憾地道:“还是你来我那里方便些。”   陶云蔚脸上一烫,忙乱道:“才不方便呢,你那里那么远。”   说完她也不去看他,抬脚便走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前院时,陶从瑞早就在檐下备好茶席等着陆玄入座了,席案上还放着他新近收藏的几块竹简。   陶云蔚见状便知道父亲这是想要向陆玄讨教,于是也不打扰,向二人打过招呼后就自去忙了。   身后飘来她阿爹迫不及待的声音:“早听闻先生于金石之学上也极有造诣,这几块简……”   她无声微微而笑,脚下亦不觉更轻快了些。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陶二姑娘,到了。”帘外的崔家仆从如是说道。   陶曦月交握于身前的手不由紧了紧,心中颇有些迟来的紧张,但她很快又说服自己平静下来,反正或早或晚总要经历这种场面,此时不过关也好过成婚后才遭人嫌弃。   如此想着,她倒也更加淡定了些。   柳芽扶着她下了车,春梅也在一旁伺候着。   陶曦月抬头看了看已是近在眼前的巍峨宫门,沉了沉气,正要迈步行去,忽然,身后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伴着缭绕的馥郁香气,停在了她面前。   这香气她从前不识,如今已在崔家接受教导时知晓,这便是安王车驾惯用的“笑梅香”。   果然,下一刻,李衍便拉开了车窗。   “上来吧,”他含着笑,语气随意又似透着几许亲昵,“我带你进去。”   她的车是没有资格入宫门的,但他是金枝玉叶,自然可以帮她少走些路。   陶曦月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搞得有些愣怔,先是一愕,旋即下意识看了眼四周,见其他人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此事极其自然,并不值得他们有什么特别反应的样子,她不免有点发窘,反省自己是否也有些大惊小怪了。   是啊,他们是未婚夫妻,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安王殿下,他要她同乘一车,这并不是提议,而是命令——哪怕他说得再温柔,她也是没有权利拒绝的。   如此想着,陶曦月索性也就放开了胸怀,从善如流地施礼应喏,登上了他的车驾。   车厢里很宽敞,也很凉快,不止有茶案和小榻,还置着冰山和风轮。   陶曦月环视四周后,跪坐在了几案前铺着的茵褥上,与斜坐于榻上的李衍面对着面。   车轮重又缓缓开始滚动。   她垂着眸,始终规规矩矩坐着,既不去看他,也不主动说什么。   但奇怪的是,李衍也与她一样沉默,并没有出现她之前担心的于礼不合的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于沉默中有了动作。   “这个给你。”李衍说着,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方小匣递过来。   陶曦月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一种很平淡的眼神。   她不由微怔,旋即忽意识到此时不容细想,于是立刻伸出双手将匣子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放着一枚金制的七孔针。   不待她问,李衍已开口说道:“今日乞巧,待会我和你一道去皇后殿下那里,将其它的七孔针送给几位公主,然后我会去万寿台那边,你若想出去了,就差人来寻我。”   陶曦月花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晚点送她的事。   她不免有些纳闷,一面觉得这人似是不坏,一面又想起之前见面时他的轻浮之举,想到最后,忍不住又怀疑他莫非是觉得此时不好下手,想回去的时候做些什么?   陶曦月心里如此想着,也不表露什么,一边乖乖应下,一边考虑着到时如何先斩后奏。   王府的车虽然可以入宫,但也并非是能一路畅通,行至内门处时仍是需代以步行。   下车的时候,李衍忽然回过头来朝她伸出了手。   陶曦月一愣,抬眸望去,正对上他不知何时又盈满了笑意的目光,那里面似有无尽未央之兴。   她看了眼周围侍立的宫人,递出手,轻放在了他掌心。   李衍便牵着她,一路往中宫行去。   陶曦月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一个尚算是陌生人的男子这样牵手而行,她其实很不自在,也十分不习惯,但又知道自己需要从此刻起开始适应与他这样的接触。   他的手上有薄茧,这让她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身为金枝玉叶,他那些所谓种花弄草的兴趣也不过只是需要动动口和抬抬手指的事,没想到竟是当真亲力亲为。   陶曦月心思飘到别处,想起了阿姐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她说他以前养过鹰,同这个相比,那只鸲鹆鸟的存在大约只能算是个消遣。   他既然种花是亲力亲为,那是不是养鹰也同样亲力亲为?   那……一个养过鹰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呢?   她习惯性地捏了捏手。   李衍突地停住了脚步。   陶曦月一顿,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霎时吓得魂飞天外,迎着他转过来的古怪眼神,忙抬起另一只手,用最小、最不应人注目的幅度摆了摆,无声地用口型对他说道:“不是故意的。”   李衍眉梢微抬,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又回过了头。   陶曦月尴尬地险些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之后哪里还敢再走一点神,当即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后半程上。   两人刚走到栖凤宫外,便有宫人迎了上来,礼道:“皇后殿下请王爷和陶二姑娘快进去。”   陶曦月就又这么被他给牵着走入了殿中。   几乎是在踏入殿门的瞬间,她就立刻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齐齐投来的目光。   李衍拉着陶曦月于廷中站定,这才放开手,向着高位处的人恭敬地施了一礼,陶曦月亦用在崔园受教时学到的礼数紧跟其上。   “儿臣来时在宫门外遇见了阿陶,便顺路带她过来。”李衍笑着说罢,吩咐了宝慧将备好的七孔针拿出来分送给几个公主,又道,“今日乞巧,全当我这个做兄长的为妹子们应个景吧。”   陆皇后含笑颔首:“安王有心了。”又朝陶曦月看了一眼,对他说道,“你放心,本宫会替你好好照顾阿陶的。”   李衍道了谢,也不多说什么,只回过头来又对陶曦月道:“你规矩学得还不熟,记得我同你交代过的话,莫要给皇后殿下添麻烦。”   她自是乖乖口中应喏,心里却不禁想他何时交代过这句?   李衍走后,陆皇后便赐了陶曦月入座,随后开始给她引见殿中的其他贵人。今日一同过乞巧的除了皇后亲生的永兴公主之外,还有另外三个小公主,其他着一身华衣于席间的贵妇则都是后宫妃嫔,其中包括那三位小公主的生母。   以及,除了皇后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楼妃。   和看着慈眉善目的陆皇后不同,楼妃的容貌便要显得明艳许多,陶曦月觉得她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吾乃百鸟之王”的优越之气,竟是当着陆皇后的面都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   但这样的人,却又自她进门到现在始终未发一言,从头到尾只用那高高在上的目光打量着她,透着令人不适的诡异沉默。   陶曦月正自暗暗如此想着,便听得从上头飘来个声音说道:“安王殿下都把自己的未来王妃送来了,怎么还不见晋王妃来?”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楼妃。   晋王妃?陶曦月有些纳闷,不是说自己是因婚前最后一次过节所以才被邀来的么?那晋王妃又是怎么回事?   果然,只听陆皇后平声说道:“今日不过后宫小宴,顺带着给她们几个女郎过节,本宫并未邀晋王妃来——此事楼妃应当清楚才是,邀阿陶入宫,不也是你提的建议么?还是当着圣上的面。”   圣上?陶曦月心下一诧。   “啊,对,瞧我这记性。”楼妃说罢,又似不以为意地笑道,“怪只怪安王妃和晋王妃都是令人瞧着便记挂的美人儿,我的女使先前又恰好瞧见晋王妃也进了宫,所以我一想,莫非是皇后殿下也觉得瞧着美人儿心喜,又召了晋王妃来与安王妃作伴,这才有此疑惑。”   陶曦月看见陆皇后微微蹙了蹙眉。   却又听楼妃状若无意地续道:“看来是我想岔了,估计晋王妃这是去圣上那里研习佛理了吧,我们自是不必管她。”   陶曦月一愣,恍然间突地意识到什么,心中蓦然大骇。 第56章 留步   陶新荷最终还是磨蹭到了崔湛位于深花巷的私宅门前。   桃枝刚要去叩门,她又忙忙伸了手把人家拽住,说道:“我觉得崔少卿现在可能也正在忙,我这么进去找他,他还得分出空来招呼我,万一东西还了他,他又随手放丢了怎么办?那我岂不是白还了?”   她一副自觉很有道理的样子点了点头,也不等桃枝回答,便已径自说道:“要不还是晚点再来吧,我们先去吃饭好了——”   言罢,她拉着桃枝便要回身离开。   身后却于此时突然传来了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女郎要找谁?”门房看着眼前这两个似要走又还留的人,不免感到疑惑。   陶新荷本想说自己是走错了门,但转念一想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回头自己不还是得回来么?到时又如何说?   她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回过头,勉强牵起了唇角微笑道:“请问崔少卿在家中么?”   她话音刚落,抬眸便忽见崔湛出现在了门内。   “陶三姑娘?”他似是正打算出门,看见她时明显有些意外,大约也是没有想到她会到这里来。   他迈步近前,问道:“你找我有事?”   陶新荷有些发怔地看着他,想到即将要递还出去的东西,想着从此将与面前这个人斩断这缕只与他们彼此有关的联系,她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强烈的不舍和沮丧。   他今天还是一样的好看,像春日里的朗朗日光,照得她眼睛有些发酸。   陶新荷倏然回神。   为怕又在他面前出丑,她连忙垂了眸,口中急急说道:“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来还你一样东西。”   崔湛顺着她的动作低头看去,才发现她递过来的是块手巾——是他的手巾。   他微愕,问道:“你就是特意来还这个给我?”   陶新荷点了点头,开口时语气里有种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落寞:“早该还你的,一直忘了,今日晒物时才想起。”顿了顿,又抬起头来,望着他诚恳地道,“谢谢你以前帮过我的所有事,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就给你带了些家里做的筒炙来,你回头尝尝吧,可好吃了。”   她回身从桃枝那里接过提篮,二话不说地往崔湛手里一塞,然后又将手巾放在上面,末了,向他一礼,道:“你忙吧,我先走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   崔湛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提篮,还有那块正静静放在上面的手巾,想起陶新荷先前略显异常的神色,他微顿之后,回手将东西递给了旁边的如风,自己跟出几步于宅前,站定,向着那抹正要上车离去的身影唤了声:“陶三姑娘。”   她忽然又听见他在唤自己。   陶新荷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回头望去,才发现他竟然追出了几步,就站在那里看着她。   “快到中午了,”他说,“吃过饭再走吧。”   她有点发愣。   崔湛见她不说话,于是微忖,又道:“百丰楼新近来了个厨子,据说糕点做得不错。”   他问:“你想不想尝尝?”   “想。”陶新荷飞快点头应道。   楼妃一番话说完之后,却是看向了陶曦月,唇角轻弯,问道:“阿陶可也喜欢研习佛理?”   陶曦月似有瞬间茫然,旋即忙低了头礼道:“夫人见笑,曦月见识浅薄,不知这研习佛理可是宫中人人须得为之的?”   楼妃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微顿之后方回道:“自然不是,也并非人人都有那慧根。”   陶曦月便叹了口气,说道:“夫人说的是,像我便打小就是那没慧根的,至今连个经书都念不透,无怪乎我阿爹说当年有个游方僧人断言我绝不能侍奉佛祖,否则累人累己。”   不等楼妃再说什么,陆皇后已开口接道:“世间之人万千,自当各有缘法,阿陶也不必为此事介怀。”言罢,又对众人道,“午宴尚有一会儿才开始,大家先饮些沆瀣浆祛祛暑气吧。”   凉饮显然是早就备好的,皇后这一声吩咐下去没有多久,宫人们便将一盏盏冒着丝丝凉气的沆瀣浆呈了上来。   陶曦月伸手端过,即仰头一饮而尽。   她舒了口气,随即又似不大好意思地朝陆皇后看去,说道:“殿下,这浆令人甚畅快,曦月可否再多饮些?”   陆皇后笑道:“自是可以,你随意便好。”   陶曦月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喜色,仿佛迫不及待一般将盏递了回去,如此连着几回,她竟是一口气饮了四盏。   到了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她身上,似是讶然,又似是嘲笑。   但陶曦月仿佛未有所觉,直到喝完了第四盏,才意犹未尽地歇了手,还笑着对陆皇后道:“谢殿下赏赐,宫中的琼浆玉露确实非寻常可比。”   后者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楼妃朝陶曦月看了眼,目光颇轻屑。   随后开宴之前,陆皇后便让人去把彩线取了过来,一人一条,分到了陶曦月和几个公主的手里,让她们先做好乞巧的准备。   因之前李衍刚送了七孔针,此时大家就都自然而然地用了他给的那枚,陶曦月先前收到的时候没有觉得,现在开始穿线了才发现手里这枚金针的孔有些异常的小。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将彩线穿好,等穿完最后一个孔的时候,其他人老早就穿完在等着她了。   她眨眨有些疲累的眼睛,毫不掩饰尴尬地笑了笑,好像自己也觉得拿自己的笨拙毫无办法。   皇后自是没有说什么,楼妃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接着便是开宴。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入席就座的时候,陶曦月却忽地捂着肚子弓下了腰。   “阿陶怎么了?”陆皇后发现后即刻问道。   陶曦月皱着眉头,似是极力在忍耐,面上难掩窘色,支吾着道:“大约是……先前饮冰水过多,此时……疑有将暴下之症。”   陆皇后一愣,忙吩咐道:“快带她去溷房。”   楼妃看着陶曦月狼狈的背影,终于连心里最后一丝探究的兴味都失去了。   陶曦月从溷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依然发白,冷汗直冒。   不仅柳芽和春梅吓到了,就连皇后派来跟着照顾的女使也被她这个样子惊了一下,忙问道:“安王妃可觉得还有哪里不适?”   陶曦月只虚弱地摇了摇头,柳芽却急道:“姑娘的手也好凉!女使能否向皇后殿下禀报一声,替我们姑娘寻个大夫来瞧瞧?”   春梅忙拽了她一下,低声提醒道:“这是皇宫,御医哪里是能轻易使得的,再说姑娘初次入宫拜见殿下就因贪凉而暴下,若惊动了御医院就此传开去,也是要引人笑话的。”   柳芽愣了愣,立刻道:“那我们赶紧带姑娘出宫去寻大夫吧!”   若要出宫,自然不能不辞而别,陶曦月还得忍着先回栖凤殿中。   “我这个样子就不便再去向安王殿下拜辞了……有劳女使,”她语气轻忽地开口缓缓说道,“替我去万寿台通知殿下一声。”   对方自是应了下来。   陶曦月这才由着自己两个侍女将她搀了回去。   谁知皇后一见她这个连路都像是走不稳的模样,当即主动就要召唤御医来看,陶曦月婉拒不得,只能又在栖凤宫中暂歇下来。   中宫传召,御医来得极快,待给陶曦月把完脉后,便开了一剂药,说是寒气暴侵所致,用药后休息一晚就好了。   皇后想了想,对永兴公主说道:“今日就让阿陶在你那里休息。”   陶曦月闻言,心下顿时一慌:在宫里过夜……万一撞上了什么不该撞的岂不是更难脱身?   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后果比自己想得更严重,刚才就该下手轻些,这下可好,皇后殿下便是为了中宫贤名,估计也是不会放她这样离开的了。   但陶曦月还是不能不再试着挣扎。   “殿下……”可她才刚开口,就又疼得咬紧了牙。   陆皇后见状便道:“你且放心,崔园那边本宫会让人去通知一声,明日你身子好了就将你送回去。”言罢,她即吩咐左右,“送陶二姑娘去十公主那里。”   她话音刚落,就见有宫人进来禀报道:“殿下,安王殿下过来了。”   陶曦月听着一怔,心道:他竟真的来了?   李衍走进来的时候,目光微逡,随后落在她脸上,略停了停,复又收回,看向陆皇后,礼道:“阿陶今日失礼于母后尊前,已是不该,现下不过区区小症,怎能再给母后和十妹添麻烦?儿臣带她回去便是,莫扰了各位雅兴。”   他如此说罢,也并不等旁人再走什么客气挽留的过场,直接迈步近前,伸手要去拉陶曦月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当日在紫园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刚好也是她从溷房出来遇上的他。   这个人,似乎挺喜洁的。她想,自己这回这个样子只怕是真要遭他嫌弃,为了以后好相处,此时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陶曦月如此想着,便转伸了手去扶在柳芽身上,打算自己站起来。   李衍忽然上前一步,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陶曦月慌乱中下意识地抬手攀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满目的震惊。   李衍垂眸看了她一眼:“磨蹭。”   言罢,他便抱着她,迈开大步走出了栖凤宫。 第57章 人情   崔湛因要先去一趟卫尉寺处理些事情,所以便让如风带着陶新荷一行先去了百丰楼,等到他办完了事过来寻她的时候,发现她并没有选楼上的雅座,而是随意在热闹嘈杂的大堂中挑了个位置。   她一个女郎独坐在那里,身边不时会有经过的人朝她看,若不是如风像尊门神似地站在旁边,只怕少不了有想上前搭讪的纨绔子弟。   崔湛迈步朝她走了过去。   陶新荷恰好一个抬眸看见他,霎时便露出了笑容。   “怎么不去楼上雅间坐?”崔湛道,“这里人来人往,恐怕会有些吵闹。”   陶新荷笑道:“吃饭嘛,热闹一点也挺好的。”   他便不再多言,点点头,依着她的意思也就席入了座。   食几上已摆满了精致菜色,崔湛问她:“看中吃什么了么?”   陶新荷摇摇头:“我不知道哪个好吃,也不晓得你的口味,怕点错了浪费,正等着你来决定。”   “我都可以。”崔湛道,“你看着哪样好吃就点吧。”   陶新荷犹豫了一下,目光在面前各色招牌菜样上转了几转,末了,冲他笑了笑:“还是你来吧,随意点两个就好了,不要太破费。”   他这才晓得她在犹豫什么,随即又仿佛明白了她为何没有选择去楼上雅座,大约都是在替他省钱吧。   崔湛忽然就又想起了当日她哭着说那青蒿饼难吃的样子。   倒是一如既往的直肠直肚。   他极浅地弯了下唇角,唤了堂中小二过来,随手指了面前几样点心和菜品,说道:“这些都要,另外再来一个群仙羹。”   陶新荷看得眼睛都大了,正要开口说用不了那么多,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怒喝。   ——“你们说谁乞食?”   陶新荷与崔湛转头看去,只见斜寸面处有一年轻男子拍案而起,正怒视着邻座的某个士族子弟。   后者却是笑笑,满口不以为然地与其他同伴说道:“若非饿得发昏,怎会连‘看菜’都不懂,这要都像他们这样见了东西就抢着吃,席间之礼焉存啊?”   那男子甚是气愤,三两步冲过去拽起人就扬起了拳头。   众人皆是一惊。   “你敢动手?”那士人惊怒道,“鄙陋寒人,某定要告上公堂,治你一个荡扰之罪!”   男子咬着牙,拳头捏得更紧。   其他人劝的、拉的,还有附和着那士人威吓的,全都有。   崔湛撇眸向如风示意了一眼,后者无声应喏后刚要举步,却有一人已先他走了过去。   是陶新荷。   崔湛愕然微怔。   只见陶新荷走到那正在打人与不打之间纠结的男子面前,用一种十分平常且自然的语气,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问道:“这位郎君,你案上有道菜我看上了,若你不要的话,能否让给我?”   喧嚷的场面倏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陶新荷,只见她径自走到那男子原本坐的地方,俯身从案上端了一盘鱼随手递给了桃枝,说道:“我瞧着这菜挺顺眼,说不准新出锅的还没有它合我眼缘,反正给了钱,谁管得我愿意吃哪个。”   她兀自言罢,又朝店小二瞧了一眼过去,笑道:“你们应不会不许吧?”   店小二愣了愣,连忙摇头。   陶新荷就笑了一笑,于众人注目之中坦坦然然地又领着桃枝走回去坐了下来,提箸,夹下一块鱼肉入口,尝了尝,抬眸寸面前的人笑道:“味道真不错!”   崔湛看着她,半晌,低眉缓缓而笑。   如风则回身往两人旁边一站,将之前已拿在手里的牌子挂在了腰上,那些用目光追着陶新荷过来的人一看——卫尉寺。   就此再没了声音。   正低头吃鱼的陶新荷自是没看到这些,只是察觉到那边吵架和看热闹的都散了场,方低低舒了口气,复又朝崔湛看去,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盘子鱼我已经动过,应是退不了了。要不,把刚才我们点的菜里取掉一个吧?”   仿佛应景似的,她话音还未落,店中的行菜者便把他们先前点的东西送了过来。   陶新荷见寸方左手端了几个,右手从臂到肩又叠了十好几个,一口气都不带停地便从中将他们点的菜准确地取下来放在了案上,顿时眼睛都直了。   “这……这么快啊?”她都不知道是该感叹这百丰楼出菜的速度,还是该惊叹行菜的技术。   崔湛以拳抵唇,忍了忍笑。   然后,他抬眸朝她看去,问道:“你既觉得多了,又何必如此?”   陶新荷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就是觉得有些感同身受。”   “其实人生来又不是本就什么都会,若未学过、未见过的,不懂也是正常。”她说,“可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世上却有很多人偏就这般无聊,人家吃个样菜又怎么了?碍着他们什么事了么?也要笑话一番。我们家平日里也不会来这样的地方吃饭,若不是因着你们崔家的缘故,我大约也见识不到这些,谁又晓得这都中上好的酒楼里点菜原来是这样的?便是如此,今日我第一次到这百丰楼里来,瞧见这满几案的样菜,心下也颇为咋舌,只是不好表现出来让你笑话罢了。”   见崔湛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陶新荷不由地想以他的出身,大约是不能体会的吧。   于是她又随意一笑,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些自诩优越的士家子弟或许未必比他们嘲笑的人知礼。”   一旁突然有脚步声靠近。   崔湛转过头,发现是刚才被嘲讽的那个寒族男子。   只见寸方向着陶新荷抬手施了一礼,微笑说道:“谢过女郎先前为某解围。”   陶新荷见他是来道谢的,也不扭捏,大方道:“小事罢了,不过举手之劳,郎君且安心吃饭,不必管那闲得发慌的。”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又道:“这个人情算某欠了女郎的,不知女郎身出何门?某来日也好报答。”   陶新荷正要说话,崔湛已开口道:“报答便不必了,她家里远,你们应该遇不上。”   那人听了,面上颇有遗憾之色,略略一顿,又道:“那两位待会若无事的话,不如……”   “有事。”崔湛言简意赅地说道。   陶新荷见他说得正色,不由也开始认真回忆起来自己是不是真地忘了待会有什么事。   一旁的如风此时开口接过了话茬:“你且自去用饭吧,我家郎君和姑娘已先有安排,只区区小事,亦无需多加记挂。”   那人先前见到崔湛时已料到寸方身份不凡,此时再听如风的口气,又看到他挂在腰间的牌子,更于瞬间恍然。   即便是面寸面站着,有些人也是十分遥远的存在。   他识趣地笑了笑,不再多言,抬手礼罢,又看了陶新荷一眼,转身离去。   陶新荷此时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回到了那盘鱼上面。   因想着这是自己带回来的,责任总须得负上,于是她伸了箸又要去夹,然而刚触到,崔湛却伸手来把这道菜给挪走了。   见她愕然看来,他解释道:“这些都是摆给人看的,早就凉了,吃了会不舒服。”说着,又顺手将一碟软酪往她面前轻轻一推,“尝尝这个吧。”   陶新荷就从善如流地夹起一个尝了口,随即抿了抿嘴唇,连连点头:“好吃!”   她似是迫不及待地又将其他的菜也尝了个遍,末了,伸出手指这里那里地虚点了几下,寸他说道:“这几个都好好吃,你快尝尝。”   崔湛浅浅一笑,转头寸如风道:“你们也自去用些吧。”   如风应喏,唤了桃枝一道转身离开了。   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提了箸,慢慢吃起来。   没过多久,陶新荷就发现了一件事——崔湛虽然动了箸,但他吃的却没有一样是她刚才说好吃的那些。   她明明那么想与他分享来着。   陶新荷突然觉得有些食之无味,难掩沮丧地停了下来。   崔湛抬眸朝她看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品位不行?”她的眼神颇有些受伤的样子。   他愣了一下。   “那次我送给你的点心你就没吃,”她兀自说道,“这次我同你说好吃的你又独独不肯吃。你既然觉得与我一起用饭这么辛苦,又何必勉强自己呢?”   陶新荷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半点埋怨,像是只有满腹的不解,还有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的坦然与失落。   “不是。”崔湛不善与人解释,本不想多说什么,但见她睁着一双又升起了些期待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由顿了顿,续道,“我并无什么口腹之欲,随便用些就好,你既喜欢这些就多吃一点吧。”   陶新荷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把好吃的留给了她,愣怔之后回过神来,心中顿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柔软和涩然。   她忽然想起自己去看望二姐的时候发现包括十二娘在内都是吃的大厨房出的饭菜,又想起上回崔湛给她吃的那个相当之难吃的饼,瞬间恍然且释然了。   看来,他应是打小就没怎么吃过好吃的,后来大约成了习惯,便只随意捡那不好吃的饱腹而已。   她如此想着,心中寸他简直充满了怜爱。   她当即伸手将自己觉得最好吃的两盏菜挪到了他面前,又将崔湛刚才亲点的那道群仙羹也推了过去,说道:“吃饭本该是让人轻松的事,你这样让着我,我却不觉得轻松了。”   她说着,还想再把其他好吃的也往他面前摆近些。   “好了。”崔湛虚挡了她一下,唇边笑意微浅,“我吃就是,你不必这样麻烦。”   言罢,他便挨个将她说的那几样菜都浅尝了一遍。   “如何?”陶新荷盯着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微微颔首:“不错。”   这人大约也是说不出多么赞叹的话了。陶新荷这般想着,已是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高高兴兴寸他说道:“那你也多吃点儿,反正这么多我也吃不完的。”   崔湛看了看她,少顷,问道:“你今天来找我,当真没有别的事么?”   陶新荷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只老实地道:“没有啊。”   他却想起她当时分明有些异样的神色:“真的?”   她刚要点头,就看见如风和如云两个并桃枝一道快步走了过来。   “郎君。”如云先是礼唤了崔湛一声,然后又朝陶新荷看了一眼,顿了顿,方说道,“崔园派去陪陶二姑娘进宫的人方才来报,说陶二姑娘在栖凤宫里因贪凉失礼,被安王殿下带走了。”   “什么?”陶新荷一惊,旋即倏然站起,抬脚便往楼外走去。 第58章 用心   陶新荷刚跑出百丰楼,就一眼看见了正候在外头的春梅等人。   “怎么就你一个?”她问春梅道,“柳芽呢?”   春梅看了眼跟在陶新荷后面出来的崔湛,尴尬道:“柳芽……她追安王殿下的车驾去了。”   “那你怎么没有跟着一起追?”陶新荷皱眉言罢,也懒得去等她找理由回答,唤了桃枝转身便要去登车。   正迎面撞上近前的崔湛。   “你要去哪里?”他问。   “去安王府接我二姐。”陶新荷原本要径自绕开他,然而错身而过的瞬间却又顿住了脚步。   “我知道此事没有理由麻烦你们,”她语气微缓,看着他,说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又似在对他保证地道,“你放心,我也不会给你们惹事的。”   陶新荷不是傻瓜,她自然知道为何自己二姐宫中失礼被安王带走之后,柳芽追着去了,而春梅没有,甚至这些崔园里跟着来的人都没有一个去关心她阿姐的去向。   当然是因为不想掺和。   但这些人又不能真地就这么甩手回去了,所以才要做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来禀报崔湛一声,而这等既是女人间又是未婚夫妻间的事情,崔少卿自然是不会管的,那么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不必管了。   至于她家二姐,受不受罚,又或是今日被安王带走之后会落下什么名声,与他们何干?与崔家何干?   归根结底,陶二娘是陶家的女儿,不是崔家的。   陶新荷自然指望不了这些人,也不想浪费时间去指望。   至于崔元瑜,她想,他既没有理由相帮,那她也不该去指望他。   陶新荷说完自己想说的,也不想再耽搁时间,回身就要走,但就在这转息之间,她的手臂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等等。”崔湛说完,便放开了隔袖拉着她的手,转头对春梅等人淡声吩咐道,“你们先回崔园,晚些我会把人带回去。”   陶新荷讶然望向他。   “安王平日很少回府中,”崔湛对她说道,“我们先去紫园看看吧。”   陶新荷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忙点了点头:“好。”   陶曦月这一路到了后来已有些恍惚,只朦朦胧胧地知道自己又被李衍给抱下了车,然后出于本能,她又十分自动自觉地攀住了他的脖子。   李衍抱着她进了屋子里,将人放在床上,顺手握了下她微凉的指尖,然后拉过一旁的薄被给她盖在了身上,转头吩咐侍女:“去把药熬来。”   柳芽忙道:“还是婢子去吧。”   “你留在她身旁照顾。”李衍道,“打些热水,烫了巾帕给她暖暖肚子。”   柳芽立刻应喏,即随着紫园里头的侍女一道出了屋去。   陶曦月身子虽难受着,但心里却还撑着清明,眼睛眯啊眯地始终不肯闭上踏实休息,就那么看着李衍,好像在等他随时发出质问或者命令。   他看见她这个样子,弯了一弯唇角,说道:“你好像挺怕我。”   陶曦月点了点头,虚弱道:“妾身对殿下有敬畏,本是应当。”   李衍眉梢轻抬,却是一笑:“哦,是么。那为何你还敢在外面丢我的人?”   她闻言,面上也露出歉疚之色,说道:“殿下见谅,您也知道妾身规矩还学得不熟,这……哪里知道宫里的东西不好多吃呢?下回再也不敢了。”言罢,她还打量了番他的神色,边撑着要起身赔礼,边又说道,“只还请殿下看在妾身已是遭了报应的份上,能够轻罚几分。”   李衍一怔,旋即不由失笑,末了,颔首道:“你说得对,本王既明知你规矩学得不熟,该早料到你会给我丢人才是,怎好再让你于‘报应’之外再受罚?”   “只能就此算了。”他说道。   这回轮到陶曦月愣了一愣。   她虽然已隐隐猜到了李衍当时说那句话就是在给她留后路,但却也不敢肯定,此时不过试上一试,没成想他倒是出乎她意料的痛快。   陶曦月终于松了口气。   直到这一刻她才敢确定,安王并没有拿她“献上”之意,所以他才会暗示她可以失礼于殿前,之后又真地来接走了她。   “多谢殿下。”她由衷地说道。   谢他没有拿她当玩物,谢他对她这个尚算是陌生之人的回护。   此身落入龙潭,能得如此,她已经知足了。   李衍似乎有些意外,片刻,才凝眸打量着她,半笑地道:“你就不怕,谢得早了些?”   陶曦月正要开口,柳芽便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李衍看了她一眼,然后转眸朝侍女瞥去,忽伸手从对方手里接过巾帕,口中道:“我来吧。”   柳芽惊愣之下忘了反应。   李衍已准备掀开被子动手。   陶曦月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瞬间清醒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被角抓得死死的,随即福至心灵,捂着胸口道:“妾身觉得,此时有些想发呕。”   “哦,”李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你是说你对着我便想吐。”   陶曦月一脸无语。   他见她被噎住,倒是笑了一笑,转手将巾帕丢回给了柳芽,吩咐道:“好生伺候你家姑娘。”   言罢,他便径自起身,干脆地离开了房间。   “殿下,”宝慧恰好迎面来报,“崔少卿求见。”   “崔元瑜?”李衍微感意外地笑道,“他竟也会来见我。”又问,“说了来意没有?”   宝慧道:“陶家三姑娘与崔少卿一起来的,说是家中有事要接王妃回去。”   陶三娘?李衍想起了那日金明园窦家棚子里,那个在崔湛提醒之下借病退出了藏钩之戏的少女。   “陶家长女是可让陆简之费心照拂的小友,小的这个,又三番两次能请得动崔元瑜帮忙。”李衍说着,却是淡然一笑,“这要是让我那几个兄弟知道了,只怕又难安生。”   陶新荷跟在崔湛身后进了紫园,本以为少不得要在安王面前泪流满面地当一回孙子,好把自家二姐给解救出来,谁知他们却并没有见到安王的面。   李衍让宝慧直接把他们领到了陶曦月那里,还特意对崔湛说他要午睡,让他们就不必问候了。   陶新荷拿不准这位金枝玉叶的意思,便小声问崔湛:“我们真地可以不用去问候,直接把二姐带走么?”   崔湛颔首,说道:“殿下既如此说,你照做就好。”   她见他神情间一如既往的淡定,这才信了自己当真可以为所欲……不是,是随心而为。   陶新荷进去的时候,柳芽还在给陶曦月暖肚子,听见有人推门而入,主仆两个都下意识地以为是李衍去而复返,忙不迭将衣裳一合,慌慌拉了被子盖上。   陶新荷不知其中原委,乍然见此情形,顿时如遭五雷轰顶。   “二姐……”她立时红了眼圈,扑上去抱住陶曦月便扑簌簌地掉起了泪珠子。   陶曦月还没从突然见到妹子的喜悦中回过神,就被她给哭懵了:“怎么了你?哭什么啊?”   陶新荷咬牙切齿地道:“安王真不是个东西!”   他就差那么两个月时间么?非得这么折辱她阿姐?   陶曦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霎时涨红了脸,气笑不得地往陶新荷脑袋上敲了一下:“你乱说什么?没有的事!”   柳芽也红着脸忍了笑,给陶新荷解释了一番。   陶新荷闹了场乌龙,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抬手揩了把脸,揉着自己脑袋,嘿嘿笑道:“我就说我这么急急赶来,他应该不会有时间下手才是。”   陶曦月无奈道:“你一个女孩家,说话还是注意些,莫让人晓得你成日里都在看那没良处的话本子。”   陶新荷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角。   “对了,”陶曦月想起她说的话,问道,“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又怎么会过来的?”   陶新荷就把自己来找崔湛道谢,又恰好碰上春梅他们来报信的事说了,末了,关心地问道:“二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暖了暖肚子好多了。”陶曦月道,“你放心,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吃了药休息休息就好。”   陶新荷点点头,说道:“那我们还是先回家吧?这里毕竟是安王殿下的地盘,我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家,你在家里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和长姐再一道送你回崔园,顺便跟崔夫人说说看能不能把春梅从你身边给换走,她虽然是崔家的侍女,可既然被安排了来你身边照顾,自然就该尽到责任才是。”   她想到这个,还是忍不住有些生气:“她既不肯顾你,那我们也就要不起她了。”   “嗯,我们新荷说的都对。”陶曦月笑着,却道,“只是我现下却不好急着离开,而且,就算是回去,也该是回崔园的。”   “为什么?”陶新荷很是不解。   若说该直接回崔园还好说,左右不过是怕崔家那边人以为他们家有什么意见——虽然她真的很有意见,但二姐说不能立刻离开紫园……这是什么道理?   陶曦月却不好跟她解释。   她此时已经明白了李衍于众目睽睽下表现与她的亲近,又带着她出宫来紫园的用意,为的不过就是要告诉那些疑心他会把自己未来妻子用作和晋王妃相同用途的人:他没有这个打算。   既然是这样,那她为了自己也该加以配合,若是急急离去,反倒显不出他们之间的好了。   但这些话涉及皇室丑闻,她自是不能对陶新荷说,毕竟就连自己,也得揣着明白装那糊涂。   “因为我走不动啊。”陶曦月只好敷衍道,“你看安王殿下这里,样样都好,多适合休息,我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就等恢复些精力再说。”   陶新荷还要再说,她已阻道:“好了,你放心吧,没事的。诚如你所言,殿下最能下手的时候都未曾下手,更何况待我有了力气?你就乖乖地先回家去,和家里人好好把节过了,晚些我会请殿下派人送我回崔园。倒是你,切不许告诉阿姐我这里的事,白白让她闹心,知道么?”   陶新荷有些犹豫。   陶曦月就伸手去捏她的脸:“知道了么?”   “哎呀,知道、知道了!”陶新荷捂着自己的脸,撇了撇嘴,“阿姐若是回头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你以为挨骂的就我一个啊?”   “阿姐若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也是崔家的人。”陶曦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笑,“若是如此,那便是有人自己要去阿姐跟前触霉头,到那时她必定只顾着心疼了,哪里还舍得骂我们?”   她瞬间恍然,无声兴奋地弯了眉眼。   于是陶新荷就这么被她二姐给打发了。   崔湛看她出来的时候只一个人,脸上又没什么表情,眼睛还是红的,不由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陶新荷不好意思说自己先前闹的误会,只能假装心痛地说道:“没事,我就是乍见着二姐那个恹恹的样子有些难受。”   崔湛默然看了她半晌,低头从盘囊里拿出手巾,递到了她面前。   陶新荷一怔,旋即下意识地便接了过来。   “你阿姐不走么?”他问。   “嗯,”陶新荷道,“她说她不好拂了殿下的好意,等晚些喝完了药之后歇过一会儿,再请殿下派人送她回崔园就是。”   崔湛点点头,也没有说什么,只道:“那我送你回丹阳吧,正好我也要回趟崔园。”   陆玄坐在檐下,看着陶云蔚在灶房那边进进出出地忙活,似是还亲手做了道什么吃的,此时正在往厅堂里送。   陶从瑞叫了他两声没听见回音,便抬头,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少顷,不知想到什么,问陆玄道:“我听大娘说,大郎与彭家这门亲事,是先生牵的线?”   陆玄回眸,还没说什么,便见陶从瑞似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先生给我家大郎牵线,想必定也是看在大娘的份上,既是如此,可否也请先生给大娘帮个忙?”   “帮什么忙?”陆玄问。   陶从瑞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个长女,受的辛累是家中最多,如今二娘都快要出嫁了,她却连人家都还没个着落。我本是想着,待大郎这边的事情定了,也就该给她仔细寻一寻了,但大娘这孩子素来极有主意,我又怕选错了人累她受苦,先生既与她相交,想也是知道她那个性子的,或许……您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没有。”陆玄回得十分干脆。   陶从瑞没想到他如此毫不犹豫,愣了两息,才又委婉地道:“我们也不是非要去攀那高枝,似二娘这样的姻缘其实颇令我惴惴。只要门庭若清,那儿郎自己也是个疼人又知上进的,能与大娘合得来就行。”   陆玄沉吟了半晌。   陶从瑞小心翼翼问道:“有么?”   他下颔一扬,回得肯定:“没有。”   “……这都没有?”陶从瑞简直难以置信,难道这大齐士林的水准都低到这样的程度了么?   “门庭若清不难,知上进的也有大把。但要与她合得来,”陆玄道,“没有。”   “啊?”陶从瑞以为他是在说自己女儿水准不行,顿时有些不乐意了,“我家大娘挺好的。”   陆玄点头:“嗯。”   “所以没有能与她相配的。”陆玄端起面前的茶,浅啜了一口,想了想,看向陶从瑞,说道,“你不要随意给她做主,白白埋没了她,我会再帮她慢慢看看。”   他这话说得从容又自然,还带着几分正色,以至于陶从瑞一时间几乎忘了自己才是当爹的那个,当即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哦,好。” 第59章 提点   “吃饭了。”陶云蔚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陆玄回过头,迎见她眉眼含笑的模样,不觉也微微弯了唇角。   陶从瑞起身亲邀了他入堂就席,口中边表示歉意地道:“家里也没什么可招待先生的,今日又乱着,只能请将就了。”   陆玄一进门就看见了那道疑似陶云蔚亲手做的菜,原来是葵菜鱼羹。   他便笑了笑,回陶从瑞道:“陶兄客气了,如此家常随意是最好,今日倒是我运气正好,赶巧蹭上了饭。”   陶从瑞少不得又是一阵受宠若惊。   两人一前一后地入了上座,陶云蔚亲自端了分好的鱼羹放在他们面前,陆玄顺着她的动作往她手上看了一眼,忽道:“烫着了?”   陶云蔚怔了下,然后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那一点红迹,不以为意地笑道:“只是先前起锅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已擦过你上次给三娘的那个清凉膏了,无事。”   陆玄点点头,心里却不由地想起陶从瑞说要给她挑人家的事。   想到陶云蔚将来要为了那不知什么嘴什么脸的婆家洗手作羹汤,还要时不时把她自己给烫一烫——他顿时觉得颇为不爽。   于是他再看眼前这碗鱼羹,便不由蹙了蹙眉。   陶从瑞也关心了一下自己女儿的手,随后想着今日恰好陆玄在旁边,便打算趁机再夸一夸自家大娘的好处,也好让对方出去宣扬,于是刻意感叹地道:“我们大娘从小就能干,不说别的,便是这一手厨艺,将来谁娶了她都是有福分。”   陆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抬了眸朝陶云蔚看去,说道:“你年纪还小,倒也不必想这么远。”   陶云蔚一脸无语。   陶从瑞和陶伯璋也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前者随即乐呵呵地笑出了声,提醒道:“她明年二月就二十了,其实说来已经晚了些……”   “阿爹!”陶云蔚忙急急唤住他,见陆玄也朝自己看来,她即稳了稳心绪,复又一笑,说道,“陆三先生平日里见的晚辈比我岁数年长的都还有不少,此时看我觉得不大也是寻常,您就不要在意这些枝节了,大家还是快趁热用饭吧。”   陶从瑞经女儿如此一说,顿觉也是这么个理,于是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自觉明白了为何先前陆玄要说再慢慢看看,想着以他的眼光应是出不了什么错,自己自是不用担心,于是索性将眼前这篇翻了过去,也只说邀对方一道用饭的事。   陆玄若有所思地看了陶云蔚一眼,没有说什么。   等吃过午饭之后,陆玄便婉拒了陶从瑞的留客之请,准备回崔园。   “陶大姑娘若是方便,不如送我几步?”他当着陶家人的面,坦坦荡荡地看着陶云蔚说道。   陶云蔚虽知道陆玄多半是有话要跟自己说,但当着父亲的面,她多少还是有些拘谨,下意识地回头朝陶从瑞看去——结果后者比她还积极,连连点头道:“快去快去。”   她便上前来走到了他身旁。   结果两人才刚走到门前,便正好遇上了陶新荷和崔湛。   崔湛愣了一下,才开口道:“陆三叔也在这里?”   “嗯,我来串个门,刚蹭完饭准备回去。”陆玄回得坦然,又问他,“你送三姑娘回来?”   崔湛点点头:“正好顺路。”他说,“我也要回崔园一趟。”   陶云蔚上前一步,向着他浅施了一礼:“有劳崔少卿了。”   “我恰好有事要找你说,等我片刻。”陆玄对崔湛说完,又回头对陶云蔚道,“你随我来。”   他转身走出数步,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站定,然后回头看着随后近前来的陶云蔚,说道:“现下你兄长和二妹的事都算是定了,你可有想过你们家下一步如何走?”   陶云蔚立刻就想到了小妹新荷,不由转头朝陶新荷和崔湛那边看了一眼,心想莫非他看出什么来了?   陆玄见她似有疑惑的模样,便提醒道:“你们南迁至此,经历几番事故,如今也算是有了小许声名,等之后二娘嫁入王府,维明又与彭四娘定了亲,到时候你们家的谱史必会进入他人眼中。”   实际上,撇开陶曦月这桩特殊的婚事不说,陶伯璋要与彭家姑娘定亲,本身就需要论叙家族谱史,这是士家联姻的必经流程,主要是在下定的时候要自述来历,女家回帖的时候亦要如此。只不过因为有陆玄牵线在前,后又有陶、彭两家的“同舟共济”,所以这些事才显得无足轻重了许多。   但这并不代表陶家的其他子女不会受此影响。   陶云蔚想到自家祭堂里供着的那本始谱,心下虽有点气虚,但面上仍淡定地佯作疑惑道:“先生的意思是?”   陆玄眉梢微抬,瞧着她一笑:“陶大姑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自己谱学没学好,莫以为人人都是。”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早就听说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从小除了要学六艺之外,还有一门必修便是谱学——也就是要学记世家脉系。   但要学这个,却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这需要一个家族世世代代的积淀。官家不过是出一本《百家谱》都要搜罗诸多资料,更不必说那些详细记录了士家脉系的谱学专著。   而这样的积淀,汝南陶氏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学的东西也和陆玄所学的不能比。   “让先生见笑了,”陶云蔚索性破罐破摔地道,“我们家开不起这样的学问,所以先生说我只是没学‘好’都是抬举了。”   陆玄顿了一顿,说道:“前言我收回。”   陶云蔚闻言,不由讶然看向他。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陆玄被她看得颇觉好笑,“我让着你也不是一回两回,连我自己都快习惯了,你还没习惯?”   她忽觉心中微乱,忙转开了目光,若无其事道:“那依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家的谱史见不得人么?”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陆玄敛了玩笑之意,平声说道,“只是我建议你,最好弃了汝南陶氏的名衔。”   陶云蔚愕然微怔。   陆玄此时也不提她没学好谱学的事,只语气和缓地耐心对她解释道:“此间有两点破绽。其一,你们对外自称汝南陶氏宗房,但这个自称其实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汝南陶氏于北朝尚存,你们算哪门子宗房?即便是分了宗,你们也只能做自己这一支的宗房,但,你们这一支的其他人呢?”   陶云蔚突然就想起了当初他们投奔陆氏不得的情形,还有后来于大慈悲寺中见到马家人,于氏说的那些话。   原来,只需一个称呼,淮阳陆氏就已经将他们看透了。   只听陆玄又缓缓续道:“若说这个还能勉强忽略过去,那么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汝南陶氏本族早前声称自己的来历可追溯至栾姓三世孙庞皋之五世孙廉几,是其子支仲来之后,又言仲来因避祸亡于洮姚,临死之前将后人一分为二,一领洮姓,一领姚姓——自然,汝南陶氏便是那领了洮姓的一支。但这里面其实有个问题,史书上载:‘仲来出奔洮姚,忽暴病,求泾不得,亡’。”   他说到这里,问道:“你以为这其中的‘泾’字当做何解?”   “祖上说……是泾水之泾。”陶云蔚按捺着心中动摇,小心说道。   陆玄笑了笑:“求泾水不得,故亡——你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因果么?因为没能走上这条水路,所以便病死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好像是蛮离谱的?   却听他已兀自续道:“此‘泾’,应为乐泾之‘泾’,方可解释得通。”   “乐泾?你是说……”陶云蔚呆了呆,“那个赵国名医,乐泾?”   陆玄颔首,又道:“那你可知乐泾居于何处?”他也不为难她,只一笑,径自道,“总之不在洮姚。”   陶云蔚无语。   “所以要论起根本,汝南陶氏自己能不能立住都要两说。”陆玄道,“你们既然已经脱宗南迁,依我之见,最好彻底割裂,另起宗支。如此,将来旁人说起,也渐渐只会记得你们是丹阳陶,而非汝南陶。”   她抬眸朝他望去,有些发怔。   陆玄见她只傻傻看着自己不说话,纳闷道:“怎么了?”   陶云蔚不好说他刚才看上去像是身上有光,撇了视线,垂眸道:“嗯,我会与阿爹好好商量这件事。”言罢,又忍不住问他,“陶氏这么一个丁姓末流士家,你居然也知道地这般清楚么?”   汝南陶氏可不像赵县彭氏那样,有什么能值得这些贵族盛门关注的地方。   陆玄却回得自然:“原先我自是不必关心,但现在不是认识你了么?所以我方才也对你说了,以后关心你们陶家谱史的只会越来越多,尤其你家二娘现在又入了皇家,须知道《百家谱》可不止北朝有。”   陶云蔚还没从他那句“但现在不是认识你了么”中回过神,又被他后面说的话给后知后觉地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当真是好险!   若非她眼前这人是陆玄,若不是他肯来提点她,只怕到时候被人抓住了命脉根本才叫为时已晚!   “这些,你那里的书上都有么?”她问道。   陆玄一听便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弯了弯唇角,说道:“你想看什么都可以,不过藏书珍贵,不能借给你——但你可以随时来我那里看。”   陶云蔚知他又在调侃自己不想跑路的事,也不以为忤,眉毛一挑,回笑道:“行,只望先生到时莫要又舍不得。”   陆玄笑着,正想再说什么,却忽瞥见她额上的细汗,然后,他看了眼树荫外的炎炎日光,一顿,说道:“算了,下次再说吧。”   然后也不等陶云蔚问,他便赶着她回了家。   “我们走吧。”陆玄招呼崔湛。   后者颔首,转眸朝陶新荷看来:“那我便先告辞了。”   她心中颇有些不舍,却又不能挽留,只能点点头,冲他轻轻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崔湛微点了下头,然后看向一旁的陶云蔚,略低眸示了一礼,这才转身跳上马,与陆玄一道去了。   待走出了一截后,陆玄忽对他说道:“我这里有件事,需赶早不赶晚,正好偏劳你了。” 第60章 中元   “人都走远了,还看?”   陶新荷倏然回神,转头正对上自家长姐半笑调侃的目光,顿时下意识一阵紧张,但随即她又觉得掩耳盗铃没什么意义,索性坦然地呵呵笑了两声。   出乎她意料的是,陶云蔚却并没有说她什么,反而还问道:“你今日去找崔少卿还手巾还到现在才回来,是他留了你用饭么?”   不然这两人也不可能有什么“顺路”。   陶新荷点头:“正好那时快饭点了,他就请我去百丰楼吃了一顿。”说到这里,她不免就想起了二姐曦月的事情,不免有点心虚地打了个哈哈,续道,“然后正巧他有事要回丹阳,就顺便送我了。”   谁知陶云蔚的目光只在她脸上扫了一下,便道:“你瞒着我什么事?”   陶新荷一脸无语。   陶云蔚也不继续追问,只这么看着她。   不过片刻,陶新荷便被她给看得丢盔弃甲:“哎呀,不是我瞒着你啦,是二姐。”   对不起了二姐!她心中泪流满面地想,我们两个总得活一个啊!   接着她就竹筒倒豆子似地把自己知晓的整个经过都说了出来,末了,还试图转移一下陶云蔚的视线,故作忿忿地道:“阿姐,我们一定要让崔夫人把那个春梅丫头从二姐身边给撤了!”   陶云蔚沉吟良久未语。   “长姐……”陶新荷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你不要怪二姐让我瞒着你,她也是不想让你担心,反正事情已经过了,她也没有什么大事。”   “二娘不是没有分寸的人,”陶云蔚沉吟道,“况她素来不喜凉物,她去宫里的时候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困境,为了脱身才如此做的。”   听陆玄的意思,皇后应该是不会刁难她的,那么宫里还有什么人会让二娘以这种方法避其锋芒呢……   她想了想,突而恍然:“楼妃。”   当日她们便是借了楼家这道桥利用了安王府后宅之势,才让曦月平了入王府为妃的障碍,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楼家的视线转移到了曦月身上,加以试探又或是给个下马威都是极有可能的。   这道关,早过晚过都是得过,待曦月真正嫁进了王府,需要韬光养晦的时候只会更多。   这是她没有办法相帮的事情,也是当日她们都明知却又无能为力的命运。   只能待来日。   她想,或许她们陶家也能成为可让楼妃行事之前先三思的对象。   “这件事既然过了,我们不提是对的,待会你也不要与父亲说。”陶云蔚叮嘱完了陶新荷,又道,“明日我们去崔园看曦月,春梅的事我会去与崔夫人提。”   “阿姐,那你说的那个楼妃……”陶新荷担心地道,“她还会找二姐麻烦么?”   “暂时应该不会。”陶云蔚忖道,“照今日看来,安王虽与士家关系疏远,但与楼氏也并不相亲,想来他应自有周旋之法,不至于太扎楼氏的眼。他不扎眼,曦月自然也就如他人目下尘埃,不值一提。”   但她们这个娘家确实该立起来才是。   思及此,陶云蔚转身,当即大步朝正在院中翻书的父亲走了过去。   翌日,陶曦月正靠在榻上做女红,忽听得自家姐妹来了,立刻高兴地坐了起来。   陶云蔚进来时见她似想起身,便快走几步上去将人按住,说道:“自家姐妹,不必做这些掩饰。”   陶曦月便朝陶新荷看了过去,见后者一脸“你不要怪我,我也很为难”的样子,她顿时了然,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早知瞒不过长姐。”   “我知你只是不想让我担心。”陶云蔚也不多言,转问道,“昨日安王殿下让人送你回来,崔家的人可说什么了?”   陶曦月摇摇头:“安王殿下派的宝慧护送我,我到崔园的时候是崔夫人身边的海棠亲自带人来接的,后来还给我送了热汤。”   陶云蔚颔首道:“待会我去与崔夫人道个谢,顺便看看能否请她斟酌将你身边的人调整一番。”   “阿姐说的是春梅吧?”陶曦月微笑了笑,“昨日我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不在这院子里侍候了。听十二娘来探望我的时候说,不仅是春梅,那几个陪我入宫的听说都遭了罚,因崔少卿回来的时候与崔夫人说他们弃主不顾,有损崔氏德风,不适合于外人面前再现眼。”   陶云蔚颇为意外,不由转头朝陶新荷看去。   陶新荷自己也正惊讶着,一时并未注意到阿姐们朝自己投来的眼神。   “三娘,”陶云蔚唤她,“你先去十二娘那里玩,我与二娘说会儿话。”不待陶新荷表示反对,又道,“你还小,不便你听的。”   陶新荷不知想到什么,突地有些红脸,竟是一言不发地乖乖听话走了。   陶曦月也遣了柳芽去外头守着。   “阿姐,”她这才回头来与陶云蔚道,“我觉得崔少卿对三娘似是的确有些不同,昨日也是他亲自陪三娘来紫园寻的我。”   陶云蔚笑了笑:“三娘的事且不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先说你的,昨日在紫园里头,安王没有对你如何吧?”   陶曦月想起昨天小妹闹的那场尴尬,不免觉得好笑:“没有。”又道,“他还让人给我送药、送粥来,之后我乏了睡过去了一会儿,听柳芽说他中间倒还来看过我一回。”   陶云蔚沉吟着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他眼下倒还算能靠得住。”   随后她就又问起陶曦月昨天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陶曦月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将大致情形说了一遍:“我听楼妃那个意思,晋王妃似乎和圣上……暗度陈仓。”   陶云蔚愣了愣。   片刻的震惊之后,她忖道:“我听说,圣上至今没有立太子。”   陶曦月蹙眉道:“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野心,竟肯这般折辱自己的妻子。此事若传出去,晋王的德行也是要被天下士人议论的,没了士家大族的支持,他只怕也很难如愿。”   陶云蔚轻笑了一声,说道:“若要议论,早就议论了,该推翻的也不会留到今天。晋王之所以还能蹦跶,无非是因他背后有能抗衡的另一股力量——我想,多半便是楼氏。否则楼妃焉能对晋王妃这般宽容,而且还当着皇后的面暗示你知晓,想试探安王的用心?”   如此看来,只有一个可能。   陶云蔚想了想,说道:“士家们支持的皇子应是另有其人,但这个人的赢面却还不够,所以讨圣上的欢心便极为重要——就像当日安王择你为妃,用的手段也是合了圣心的,如此他才方得以从那潜渊之说中保全了自己。既然大家都要讨圣上的欢心,此时谁又会去皇帝面前提那不该提的,给自家触霉头?”   “所以你在安王身边或许反倒是好事。”她说,“安王身后既没有势力支撑,为了明哲保身,也不会让人以为他想效仿晋王,你只要小心些,应也能平平安安的。等到将来……将来咱们家再站起来些,你若不愿在那里待着,阿姐便想办法让你能与他合离回来。”   在陶云蔚心里,二妹嫁入安王府这样的地方始终是无奈之举,而陶家现在却又不得不靠着这桩姻缘汲养自身,她觉得愧对曦月许多。   若有一日,只要她有这个能力,无论何时——她想,都一定要循着曦月的心意,让这个妹子好好将后面的人生过成她自己想要的。   陶曦月柔柔含笑道:“阿姐,你莫要总是把我想得时时都盼着你来拯救,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你放心,我会活得好好的,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嫁给谁都是这样过日子,少不了美色侍人,也少不了色衰爱弛,那嫁给殿下总是要好些的,咱们捞不着真心,总能捞着旁的好处嘛,至少不会全亏着自己。”   “我啊,想到几十年后能躺在王府的高床软枕上等着阿娘来接我,还觉得挺舒适。”她弯着眉眼说道。   陶云蔚忽地叹笑出声,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啊!”   陶曦月又笑着转开了话题:“对了,阿姐,中元节快到了,我听十二娘说往年她们都是在崔园的河边放灯的,今年大宗学又恰好在这里开课,到时候要不你们也一起过来,我们五个正好聚着去。”   说到中元节放灯,陶云蔚不免想到了先人之事,于是说道:“正好有桩重要事情对你说,昨日我与阿爹和兄长都商量过了,咱们家以后要弃掉汝南陶氏之衔,改自称丹阳陶。”   言罢,她就将昨日陆玄提点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虽说若要追根溯源,丹阳陶和汝南陶都避不过那本藏有破绽的始谱。”她说,“但汝南陶氏本族如今尚在北朝,独咱们南迁至此,将来少不得要被人拿这个说事。现下另起宗支,一是为了逐渐淡化汝南陶氏的影响,二便是要以立宗大齐来表忠心。”   陶曦月听得自是明白,但却不免担忧道:“可是……那些高门世家当真不会说什么?阿姐也说了,那始谱终是有破绽的。”   陶云蔚笑了笑,说道:“这个问题倒是不大,一则并非人人都是陆简之,有他那般渊博的学识和入微的眼力。二则,你想想,我们那‘不伦不类’的汝南陶氏宗房之称,难道建安崔家的人听不出来么?可崔太夫人何曾因此说过什么,或疏远过我们了?无非是因为这么一点事与我们家可用的价值比起来,并不算什么。”   也就是陆玄说的,勉强可忽略。   “再者,”她说,“既然汝南陶氏溯宗有破绽,那么其他士家会不会也有差不多的情况呢?就我所知,但凡是个姓陆的,都巴不得能九曲十八拐地将自己与淮阳陆氏扯上关系,难道就都是真的么?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而旁人不揭穿,未必是真的不知道,亦只是没有那个必要——就像陆简之,他其实完全可以不必提点我们。”   陆玄无非是看出来了她想要立起门庭的心思,出于关心,为免将来陶家其他子女的姻缘和前途因有心之人受到什么阻碍,这才提醒她早些注意这点。   陶曦月了然颔首:“那这次正好趁着中元节时先正一正。”   她说罢,又笑着对自家长姐道:“阿姐,陆三先生连这个都替咱们家想到了,你是不是该好好向他道个谢?”   陶云蔚就想到了陆玄从自己这里讨走的那个盘囊,不由好笑地一弯唇角,口中无奈道:“道谢自然是应该,只是他这个人脾气怪得很,出身又好到样样不缺,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表示——我看,只能权当‘大恩不言谢’,来日他有需要,我再结草衔环吧。”   让陶云蔚没有想到的是,她这话说完之后不过才几天,陆玄那边就来了“需要”。   不为亲自来给她送的帖,当时她阿爹正好也在家,听见对方说那帖子是陆玄亲自写的,顿时就有些难掩激动,等陶云蔚刚一看完,他便迫不及待地要了过去收藏。   陆玄是邀她去吃迁居宴的,还特地点明说他这次住得不远——“卿谈笑间便可达”,陶云蔚看了觉得既好笑又无语,这人一副宽广心怀,却偏偏在这些小事上喜欢同她计较。   当真孩子气。   于是第二天,她就带上自己亲手做的几样菜式和点心,去了陆玄的新居——位于同乐坊照金巷,丹鹭河南岸边上的一间小院。   陆玄已在临水的廊上摆好了茶席,正等着她来入座。   陶云蔚刚走过来便感受到了阵阵拂面的微凉河风,看着眼前开阔的河岸风景,水上波光粼粼,彩船往来,不禁轻叹出了声:“先生真会找地方。”   用她家小妹的话来说,这里的房屋定是很贵的了。而且这么好的位置,肯定早就被人抢了个空,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说来住就能来得了的。   陆玄笑了一笑:“你喜欢便常来,我这两个月都会住在这里。”   她不知怎地,心中忽然闪过了个没来由的猜测,忍不住试探地问道:“你那日对崔少卿说有事找他……”   “嗯,就是这事。”陆玄坦然道,“我一个闲人,平日里也没什么需要麻烦的。此间是他们崔家的地盘,自是找他最便利。”   陶云蔚默然了须臾,问道:“先生为何要从崔园搬出来?”   “那里无趣,”他说着,将分好的茶放到了她面前,又道,“你也不方便。”   陶云蔚一怔。   陆玄说罢,朝杏儿手里提着的食盒看了眼,笑笑:“我请你来赴宴,你怎么还自己带吃食?”   陶云蔚暗暗稳了稳心绪,回以微微浅笑,说道:“既是乔迁宴,上门的礼物还是要有的,我也不知送什么,就带两个自己做的吃食来请先生尝尝。”   陆玄笑道:“你做的自然是很好。”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一个送礼,一个收礼,好像谁也不觉得于短居之所也要办个乔迁宴有什么不对。   “我那首曲已经谱完了,”陆玄忽道,“今日请你来,也是想让你先听一听。”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他身后还摆着方琴案,闻言,不由下意识微微挺直了身子。   “主君。”   陆玄才刚弹了两个音,归一便走了过来,略略一顿,禀报道:“宗主来了。”   陶云蔚就看见陆玄的神色倏然冷清了下来。   她直觉自己不好留下,便立刻起了身,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先生吧。”   陆玄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抱歉,累你走了一趟。”   陶云蔚还是第一次见他用这样的表情说这样正经表达歉意的话,不由愣了一愣。   便是在这时,陆立已经走了过来。   乍见陶云蔚在此时,他似是微有意外,随即便朝陆玄看了过去。   “不为,”陆玄吩咐道,“你送陶大姑娘回去。”   陶云蔚便向着陆立微微屈身施了一礼,然后方随着不为从他旁边错身走了过去。   “我今日乔迁宴客,长兄来得倒是挺快。”陆玄语气淡淡地说着,目光只看向远处河面,并没有给陆立正眼。   陆立也不与他斗嘴,只平静地走过去在先前陶云蔚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说道:“我正好今日有事来见崔千里,顺道过来看看你。”   陆玄轻笑道:“你这一‘顺道’,却是把我‘特地’请来的客人给吓跑了。”   陆立默然须臾,说道:“早前我的确不知那陶家大娘有什么能令你看在眼中,后来经过她们姐妹与徐氏女那件事,我大约也明白了。”   陆玄蹙眉朝他看来:“我看谁入眼不入眼,与你有关么?你理不理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陆宗主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   “三郎,”陆立平静地说道,“我知你看陶大娘会想起元娘,陶家那边,我也可以……”   陆玄“啪”一声将茶盏搁在了几案上,隐隐咬着牙,没有说话,也没去看他。   “陶家那边,我也可以给些照拂,你无需与她走得太近。”陆立坚持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又续道,“陶二娘毕竟是要嫁入安王府的人,以你的身份,还是要有些避讳的。”   “中元节那天,圣上要在宫中设祷生宴。”陆立道,“你既回来了,这种场合便不能不去。”   陆玄轻笑一声,说道:“陆宗主可真是高高在上,我身边的人,要你什么照拂?当日她们陶家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曾靠过姓陆的,你以为人家此时便稀罕你那小恩小惠?你倒会锦上添花,算盘打得极好。”   “还有,”他语气忽冷,沉声道,“你莫要在我面前再提起阿姐,你没这个资格。”   陆立微滞,默然了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准备离开。   “宫中见。”他言罢,便径自迈步离去。   陆玄握着茶盏的手越来越紧。   “归一,”他冷声说道,“以后若陶大姑娘在我这里时,无论哪个闲杂人来,都说我不见。”   陶云蔚自那日从陆玄那里回去之后,便总会时不时想起当时他听说陆立来时的神情。   那之后陆玄没有再来找过她,而她也没有去打扰。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日,夜幕初降,陶云蔚便带上陶新荷一道去了崔园,打算会合了陶曦月和崔十二娘之后,几人再去河边找上陶伯璋、陶伯珪他们一起放灯。   途径园中时,陶云蔚忽然看见有个陌生的女郎带着侍女,正由海棠亲自引着往崔夫人院中行去。   她不由停住脚步,循着那身影多看了两眼。   待后来与崔十二娘碰了面,陶云蔚便问起了这件事:“先前来的时候,我瞧见有个年纪约莫与我相仿的女郎,似正要去拜见崔夫人,虽夜里昏暗看不太真切,但我瞧着是个相貌极好的,只是从前好像在你家不曾见过?”   崔十二娘想了想,说道:“大约是周姐姐吧。”   “周家……”陶云蔚忖道,“莫非,是安岳周氏?”   崔十二娘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陶新荷好奇道:“这安岳周氏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周氏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想到周姐姐的事,觉得人生实在无常。”崔十二娘感慨道,“说来,其实她也算是我半个嫂嫂,当年若非长兄突然出了事,他们原是次年开春就要成亲的,她也不会似如今这样虚度年华。明明青梅竹马,谁能想到转眼便是天人永隔。”   陶新荷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先是一讶,然后想到崔十二娘的长兄便也是崔少卿的长兄,不免关心地道:“你长兄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么?”   陶云蔚和陶曦月对视了一眼,默默听着。   “算是意外,也是急症。”崔十二娘道,“那年秋天,长兄去寒山寺游玩,见岩壁上长着朵甚是好看的花,便亲自爬了上去摘,打算拿回来送给周姐姐。谁知那天晨间秋雨初停,他不小心踩到了滑处,下来的时候急了些,手被划伤了,后来……”   崔十二娘叹道:“我那时年纪还小,也是后来听说才知道的,那么一点小伤,原本对长兄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当时也明明丝毫无碍,却不知为何,到了夜里他却忽然发起高热来,最后都没来得及把人送回崔园就医。”   陶新荷想到崔湛,听着也觉得颇难受:“你们家里当时必定很伤心了。”   自家人的事崔十二娘还是没好多说,只道:“当时两家的婚事本来是要不了了之的,结果周姐姐哭着来求祖母,说她要为长兄守节祁福,若不如此,此生死也难安。祖母便同意了,拨了宛山别院让她独住,自那之后周姐姐就几乎不怎么出门,她身体也不太好,但是每年中元的时候都会过来拜见母亲,为长兄放盏灯。”   陶新荷听得十分动容,伤感地道:“他们两个的感情真是好,可惜老天爷不肯成全。”   陶云蔚沉吟了良久,忽开口问道:“那周家姑娘在宛山别院住了多久了?”   “从长兄身故后到现在……”崔十二娘道,“快五年了。” 第61章 为伴   陶云蔚听了崔十二娘的话,一时默然。   陶曦月不知忽想到什么,看向自家长姐的眼中亦隐有疑色。   唯有陶新荷,好似陷入了崔十二娘口中这位周姐姐的孤寂冷清之中,蹙眉叹道:“她真是个痴情的女子。”然后看向崔十二娘,提议道,“既然今日碰上了,不如我们便邀了她一道去吧?想必她平日里在宛山别院也没什么朋友去探望,中元节这样的日子又最是容易伤怀,身边能有人陪着也好。”   崔十二娘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只略有顾虑地道:“如此当然是最好,但周姐姐平日里很少出来见人,我也不知她愿不愿意与我们一起。”   “周家姑娘既是来拜见崔夫人,那就直接派个人去请崔夫人的同意就好了。”陶云蔚忽开口说道,“想来崔夫人也不会拒绝你们与周家姑娘作伴。”   陶新荷点头道:“嗯嗯,长姐说得极是。”   崔十二娘就吩咐了墨韵过去传话。   果然正如陶云蔚所说的那样,没过多久,墨韵便将周静漪主仆从崔夫人那里领了过来。   乍见陶氏姐妹三人,周静漪似是有些意外,先是一愣,然后便垂下眸,浅浅礼道:“不知十二娘这里原来还有客人,早知我便不做打扰了。”   崔十二娘走上来轻挽了她的手,含笑道:“周姐姐说的哪里话,都是自己人。陶家大姐姐和三姐姐也是今日特地来陪陶二姐姐和我放灯的,得知你也在母亲那里,便说要邀了你一道去,大家好做个伴。”   周静漪听她如此说,才又略抬了目光往陶家姐妹看去,随后,视线落在陶曦月身上,低眉礼道:“这位想必便是安王妃了。”接着又分别和陶云蔚、陶新荷互相见了礼。   陶新荷见她相貌虽姣好,但面色却微显苍白,眉间似有轻愁难散的模样,想到先前崔十二娘说的那些事,心中对周静漪不免越发同情,于是出于照顾之意,笑着主动开口说道:“周家姐姐莫要见外,我们与十二娘也不是那生分的,大家随意些才好,否则岂不辜负了这份彼此作伴的自在?”   周静漪闻言,转头朝崔十二娘看去,后者向她笑着微微颔首,她微顿,复又回眸朝陶新荷看去,然后浅浅笑了笑。   这便是受下这份好意了。   于是众女就此结伴而行。   夜色微深,此时的河边早已是灯影烁烁。   伴着潺潺水声,那一盏盏寄托着故思和祈祷之意的水灯正在缓缓顺流而下,三五成簇的人群中不时还有些浅笑低语随着晚风若有似无地飘来。   周静漪循声往河岸边正热闹着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抬手将披风的兜帽戴上,转身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其他人自然随后跟上。   陶云蔚刚走出没两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发现正是提灯在岸边寻她们姐妹会合的陶伯璋、陶伯珪两个人。   于是她回身迎了上去。   “阿姐,”陶伯珪见着她便开口说道,“我已照你说的,今日在学里祭先圣的时候改了宗称。”   陶云蔚笑着点点头:“好。”   “绵绵,”陶伯璋的视线越过她往远处探去,“那是谁?”   陶伯珪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去,也奇怪地道:“这位女眷是身体不好么?七月天里把自己包得这么严实。”   “是安岳周氏的女郎,我想应是不太习惯见外人吧。”陶云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回头看了眼,发现周静漪和崔十二娘正于不远处那座木桥边相邻而立,似是在说话,便对陶曦月、陶新荷说道,“兄长和阿珪都在这里,我看我们就不过去了,也免得让周家姑娘为难。”   陶新荷点点头,吩咐桃枝道:“你去与十二娘说一声,我们就在这边放灯。”   后者应喏而去。   陶云蔚往河岸那头的绰绰人影间望了一眼,唤过陶伯珪,问道:“今日大先生们不来么?”   “阿姐是问陆三先生吧?”陶伯珪直接道,“他今日讲完学后就离开崔园了。”   陶云蔚微顿,“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放灯的时候,陶曦月寻了个其他人没有注意的间隙,走到陶云蔚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阿姐,那位周家姑娘……也是五年,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巧?”   “嗯。”陶云蔚不动声色地道,“而且,她知道你。”   陶曦月一时不明。   “一个人,若是真地只愿沉溺往昔,心如止水,不想与外间有任何接触。”陶云蔚道,“便不会有兴趣知道这些。所以——至少,她对崔家应该是一直有些关注的。”   “况且,”陶云蔚忖道,“她又何必非要来崔园放这盏灯?”   陶曦月愣了愣,不由地朝正在河边放灯的陶新荷看了眼,颇有疑虑和担心地说道:“那当年之事果真没有十二娘说得这么简单了。既然多多少少都是与崔少卿那位故去的兄长有关,莫非这‘五年’与那‘五年’之间,真有什么联系?”   “现在还不好说。”陶云蔚凝眸看着自家小妹的背影,慢道,“需得再看看。”   她话音落下,举步上前去唤了兄长陶伯璋到旁边说话。   “阿兄,上次你用的那两个帮闲再帮我找一次吧。”陶云蔚道,“我看他们办事机敏,口风也紧,正好有桩事要他们去做。”   ——“圣上到!”   随着内官的一声通传落毕,清凉殿里众人纷纷站了起来。   不多时,齐皇李峘便在一僧一道的左右陪侍下出现在了坐台高处,随后又在他的示意下,那僧人和道士双双退到了殿中,一个挂着菩提珠,一个持着玉柄拂尘,各自向着殿中人施了一圈礼。   “都坐吧。”皇帝压了压手,心情似是很不错,“今日祷生宴,殿中已经道鉴法师和无虚道长做法加持过,以佑众卿生安。”   难怪这些食物弥漫着一股香火气。   陆玄无波无澜地朝立于殿中的两人看了一眼,又无波无澜地收回了目光。   “朕近来研佛求道,身心俱畅。”皇帝饮下第一盏酒后,开口说道,“此皆为法师和道长之功。朕打算在广庆门外新修两座寺观,一名弘业,一名长生,此事便交由起部去主持吧。”   他这话说得轻松又随意,如畅然在品味杯中酿,直到几息之后,席间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是皇帝在下达办事的口谕。   起部掌曹和楼宴两人立刻站了起来,拱手恭声领命。   昭王李徽与丞相陆方对视了一眼,前者随即站起,朝着皇帝恭敬礼道:“父皇,既然修建弘业寺意义非凡,依儿臣看,其制不应贫于都中各寺——儿臣愿认捐五十万钱,以表心意,祈祝父皇早日得成大道之法。”   皇帝眉梢一扬,面上已露喜色,正要说话,又接着见晋王李征站了起来,对他礼道:“儿臣祈祝父皇千秋永续,愿认捐二百万钱修筑长生观。”   他这话一出,昭王并陆方等人不由愕然。   皇帝已笑着点了点头。   李徽眉头微蹙,隐露懊恼之色。   宁王李彻、燕王李徍此时也相继站起,说道:“儿臣也祈祝父皇大道得成,愿认捐三十万钱修建弘业寺。”   “好,好。”皇帝笑得弯了眉眼。   康王李徕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呵呵笑道:“儿臣觉得阿弟们的祈祝都十分之好,愿认捐十万钱修筑弘业寺和长生观。”   李徍颇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父皇,儿臣也认捐!”一个充满了稚气的声音从众皇子中最末席处忽然传来。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楼妃所出,今年刚满八岁的李德。   皇帝哈哈大笑:“小阿奴也要认捐?朕倒是不知,你哪里来的钱?”   李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儿臣的东西都是父皇和外祖父还有舅舅给的!”   “你这小机灵鬼,敢情是让朕和你外祖父他们帮你捐呢?”皇帝口中如此说着,脸上满是宠爱之情。   楼妃之父,五兵尚书楼越笑了笑,拱手礼道:“圣上,八皇子还小,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臣就替他捐五万钱凑个零头,也免得殿下挂记。”   皇帝笑道:“那朕也再给他捐两万钱,就当给这小娃娃祈福了。”   转眼之间,连年纪最小的李德都有了七万钱的认捐额。   齐皇李峘一共有八子,除了第七子李徖因尚年少,背后又没有楼氏这样的外家,所以没有参与进来,且众人也默认他不必参与之外,便只还有一人了。   于是众人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剩下的最后一个成年皇子身上——安王李衍。   “父皇,”他神情间显出几分尴尬来,“儿臣近来……囊中羞涩了些,与兄弟们相比实在力有不逮,只好等寺观建成之时,送上儿臣亲种的花以示心意了。”   他那座紫园也是人人皆知的奢华,不仅是用度,还有那些名品花草和反季的蔬菜——没错,就连皇帝本人都知道,若是冬日里想吃一口新鲜韭菜,那还真得找他这个五儿子。   有时候露富,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而哭穷,也就成了非常合情合理的事。   故而皇帝听了他这话不仅没有生恼,反而像是看了笑话一般,调侃道:“那你倒是需要朕来接济了。”言罢,竟真地当场命人赐了两对彩釉花瓶给他,又道,“到时你就用这个来装了你的花供到寺观去,不许断了。”   李衍恭声应诺。   宫宴结束的时候,皇帝前脚刚走,燕王李徍便叫住了六弟李征,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今日好大的手笔啊!”   李征笑得毫不在意:“为父皇尽心,自当以尽力而为之。倒是四兄,平日里你家侧妃也没少得父皇指点佛法,今日却只认捐了三十万钱,让人颇为意外。”   李徍顿时瞪了眼:“你……”   “好了,”李徽蹙眉打断道,“父皇才刚走,你们这是做什么。”又看向李征,淡淡道,“六弟既有这个力,替兄长多为父皇尽心也是好的。”   他如此说着,目光若有所指地朝站在李徍身后的楼氏父子等人看了过去。   李征也不客气,笑着冲对方拱了拱手,口中道:“二兄力有不逮,为弟的自当服其劳。”   言罢,他便回身径自邀了楼越、楼宴父子等人出殿去。   “……这李法秀越发地目无尊长了!”李徍忿忿地道。   李衍带着自家近侍准备往外走。   “法真,”李徽忽唤了他一声,说道,“待会要不一道去我那里喝杯解酒茶?”   李衍摆摆手,慵然道:“醉梦难得,二兄莫要煞风景。”说完,也径直出了殿去。   李徽又回头问康王:“长兄呢?”   李徕呵呵笑笑:“既然大家都去,我自是从善如流。”   李徽微微点了下头。   “几位殿下,”陆玄忽然开口说道,“明日宗学里还有课,我便先告辞了。”   李徽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留他,陆玄已兀自施完了礼,转身举步而去。   随后,与自己父亲同来赴宴的崔湛也以有公务待办为由,在他后面跟着离开了清凉殿。   两人结伴向宫外走去。   “昭王殿下先前似乎想开口留三叔。”崔湛说道。   陆玄目视着前方,不以为意地说道:“他们人那么多,不必非要我留下。”又反问他,“那你呢,为何不留下与你父亲一起?我看今晚他们几个宗主都少不了得先喝一杯解酒茶,再饮一盏‘吐金汤’。”   崔湛沉吟须臾,问道:“修筑寺观之事,你如何看?”   “我能怎么看?此事既与你我无关,我们也管不着。”陆玄淡道,“自然是圣上爱如何如何。”   “那圣上先前问你何时来做他的著作郎,”崔湛道,“你又为何拒绝了?”   陆玄淡然一笑,幽幽说道:“皇城风景不适合我,待久了气浊。”   崔湛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一辆香气缭绕的马车从西边驶来,与他们错身而过,朝着宫门方向径直而去。   李衍收回目光,放下了帘角。   “难得还有两个正常人。”他轻声说着,一抹微浅的涩然笑意自眸中轻泛而过,随后转瞬间即再次淹没于无波的平静之中。   陶伯璋和彭氏女的亲事终于在八月初二这天正式定了下来。   看到父亲从赵县拿回的婚书,陶云蔚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于是又过了几日,她便估算着差不多应是宗学里放旬假的时候,又亲手做了两样吃食,再次去了照金巷。   她到的时候正好遇上有客人从宅子里出来,两人乍一打照面,对方只打量了她两息,便笑道:“想必女郎便是丹阳陶氏大娘了。”   陶云蔚见眼前这长者气质儒雅,举手投足间甚有风仪,不免心生敬慕,礼道:“尊君有礼。”   那人也未多说什么,笑着点点头便去了。   陶云蔚一进院里就看见陆玄正在叫人摆琴案。   “快上来,”他望着她,眉目间神采飞扬,“今天绝不会有人再来打扰。”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惦着上次刚开头便被打断的曲子。   陶云蔚不由加快了些许脚步。   陆玄在琴案后坐下来时忽然又想到什么,抬眉瞧向她:“说来你怎么今日才又肯登门?敢情我住在哪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关键还是得看你陶大姑娘是否愿意挪动脚步。”   她听地不由失笑,说道:“先生这里有事,我也不是日日闲着,虽想来拜访,但也怕时间不巧。您若住在我家隔壁,兴许我日日能拐过来晨昏定省。”   她这话原是存了几分调侃之意,谁知陆玄听了,竟似是认真想了想,然后问道:“上回去时我没注意,你家隔壁屋舍住的什么人?若是让他们赁一个月出来,不知能否商量?”   陶云蔚:“……我只是随口说说。”   他眉梢轻挑,看了她一眼,满脸都写着“就知你没什么诚意”。   陶云蔚忍着笑道:“其实我今日来,是代表陶家向先生道谢的——我阿兄和彭四姑娘的亲事正式定下来了。”   “嗯,我听说了。”陆玄似是并未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只顺口说道,“你兄长应考大宗学的那份答案,彭泽毓也给我看过了。”   陶云蔚顿时觉得有些紧张:“那彭先生怎么说?”   陆玄笑了一笑:“他自然是觉得好,才会答应把女儿嫁过来。”   “那先生觉得呢?”她又问道。   “你阿兄是个人才。”陆玄亦直接道,“所以崔氏族学既适合他,又不太利他——如果你们想将来彻底脱离崔氏掣肘的话,最好是能让他离开。”   陶云蔚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时兄长的考卷被崔家子弟剽窃之事。   “我知你在想什么,”陆玄说道,“但那件事应该与崔太夫人无关。”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他浅浅一笑:“你也是对她的成见太深了些,所以一有这种不好的事发生便觉得定是她授意而为。其实你仔细想想便可知道,她若只是要你阿兄不入大宗学,抹掉他便是了,何需多此一举再让族中儿郎抄一份考进去?崔家既不缺这么一个没本事的子弟,也犯不着为此自渎声名。”   “但将来你阿兄若想要出仕,”他说,“情况就不太一样了。”   陶云蔚蹙眉道:“我也想过,但我阿兄要考四学馆,若没有崔氏族学推荐的话……”   “四学馆有什么可考的?”陆玄不以为然地说道,“那里不过是高门世家的子弟入朝的踏板罢了,于你阿兄而言并无多大意义,反而浪费时间。”   她愣了愣,问道:“可离开崔氏族学,又不入四学馆,那我阿兄该去哪里呢?”   她心说总不可能去你们陆家吧!   “他现下不是和彭家定了亲么?”陆玄道,“让他随他未来岳翁去读书便是,彭泽毓能教他的东西可比在崔园里学到的多。再者,以彭泽毓的士名,还有他三个皆为官身的儿子——你阿兄受举出仕之路分明就在眼前,你还非要与四学馆死磕什么。”   陶云蔚一震,随即恍然大悟。   “你……莫非,替我阿兄选中彭家时,就已经想到这些了?”她一时不知自己是用什么心情问出的这句话。   陆玄理所当然地道:“我既答应了你要好好想,自然就不会随意为之。”   她心跳得有些快。   “你怎么了?”陆玄奇怪地看着她有些发红的脸,“是太热,还是太激动了?”   陶云蔚暗自平复着心绪,含糊地说了声“热”。   他便转头吩咐不为在风口处置了冰山。   “事情说完了,来听曲子,待听完了你再猜猜名字叫什么。”他笑着说罢,就要低头按弦。   陶云蔚此时心里正闹腾着,自然怕他看出什么来,情急之下不得不略显生硬地转了话题,说道:“对了,中元节那天我去崔园的时候,无意中听十二娘说崔少卿有个什么‘五年之煞’,好像与他过世的兄长有关?”   陆玄的神情倏然间便淡了下来。   她一顿,原本还闹腾着的心绪也不禁突地陷入了沉寂。   难道不能问?她想,他因此生气了么?   “你每次来我这里都是为了别人的事。”陆玄忽然开口说道。   陶云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地,脱口便道:“上次可不是。”   他微顿,随即颔首:“嗯,就上次不是。”   陶云蔚一脸无语。你还挺讲道理。   “但也是我邀你才来的,”陆玄又接着说道,“我这辈子还是头回这么将就别人。你不来,我邀请你来;你难得来了,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关心你妹子,关心你兄长就算了,怎么如今连元瑜的事你也要关心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太过自然,就好像她给了他天大的不公平。   陶云蔚一时不免怔住,语塞道:“我、我也不是关心他啊,那崔少卿不是你的好友么?”   “他是我好友,又不是你的,你关心他作甚?”陆玄道,“你若有这个闲情,不如问问我这个‘老友’近来过得怎么样。”   “哦,”她便老老实实问道,“那你近来过得怎么样?”   “一般。”他淡淡地说。   陶云蔚就又想起了那日陆立来时,他倏然清淡的眉眼。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问道:“是遇到什么事让你心情不好了么?”   陆玄沉默了半晌,摇摇头,浅然一笑:“也没有什么,说来其实无趣。”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说道:“对了,上次在你家门外,我原本是想问你的,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想法?”   “……啊?”陶云蔚有些不太能反应过来。   “你家小弟时候还早,三姑娘么,也好办。”陆玄忖了忖,又问她,“但不知你自己可有什么意向?” 第62章 察觉   陶云蔚默然片刻,忽垂眸一笑,说道:“先生这是做媒做出兴趣来了?但我的事你倒不必操心,我还没想过此时出嫁。”   谁知陆玄却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看她一脸迷惑的样子,不由弯了弯唇角。   以她的性格,只要她自己拿定主意不着急想婚姻之事,她父亲估计也最多就只能在旁边叨一叨,而他却不必担心陆鼎之等人会不会拿这些事去利诱陶家了。   如此自是甚好。   陆玄这般想着,笑意越深,说道:“陶家小友世所难得,当然不可随意将就了他人去。你别看有些人门第高,那不过是瞧着风光——哦,对,这个道理你是极明白的,我也就不多说了。总之,旁人吹得天花乱坠你也莫要轻易相信,我会慢慢帮你挑的。”   陶云蔚淡淡笑道:“谢谢先生了,不过我没有想过要嫁入高门。”   他微怔,意外地道:“你不是说你们姐妹非高门不嫁么?”   “我说的是二娘和三娘。”她笑容清浅,语气平静地说道,“我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入高门。”   “为何?”陆玄不觉已微正了神色。   陶云蔚像是在回答一个理所应当的问题:“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们家这样的门第,有一个女儿入高门是幸运,两个是经营,三个便是不自量力了。况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我容貌普通,性格又好强,入了那等门第少不得要日日周旋于内宅之事里——偌大一个盛门士族,我在那里头对人家来说既不够稀罕,那别人又何谈对我陶家的助益?”   “云蔚与先生既以诚相交,便也不怕直言。”她说,“于这件事上,我确实是个俗人。这世上非亲非故的单方照拂总是有限的,结为夫妻也代表不了什么,毕竟女子只能有一个丈夫,而男子却可以妻妾成群,他要照拂的人那么多,我如何相信他会独独对我不同?若是头上再来个如崔太夫人这般的婆母坐着,我想要争取些什么只会更难。所以,我不能容忍自己嫁的没有意义。”   她转眸,目光平静地朝陆玄望去:“我若要嫁人,只会嫁一个‘刚刚好’的。”   陶云蔚说这些话的时候从头到尾连个犹豫都没有,就好像这件事她其实早就想过了无数遍,也早就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所以那日她才不肯在陶景和面前谈论这些。   陆玄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无波亦无澜。   仿佛有一枚细针猝不及防扎了进来,他忽然觉得心口有些许刺疼,不由倏地攥紧了掌心。   陆玄愣住。   陶云蔚见他神色有异,又迟迟不说话,于是顿了顿,状似无意地笑问道:“先生是不是觉得我果真太俗了些?”   陆玄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相迎,他又旋即转开,然后默然起身,走到了临水廊下,看着远处河上风景,沉吟良久,缓缓开口说道:“人各有志,你这样想也没什么错。”   他说完这句,便又再沉默下来。   陶云蔚本就不是迟钝的人,此时陆玄分明反常的模样看在她眼中,简直就等于写了四个大字:话不投机。   或许,这就是他对待那些他不愿相谈之人时的态度吧。   她心底倏然泛过一丝微涩,但很快便又被她掩于了深处。   “家里还有些事,”她站起身,主动给这场沉默做了个了结,“那我便先告辞了。”   陆玄没有留她,依然背身站着,只轻轻“嗯”了一声。   陶云蔚转身的时候不禁往案上那张乌木琴多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举步径自下了檐廊。   陆玄回过头,静看着她身影款款消失在了门口。   “主君,”不为一边回头,一边走了上来,“我看陶大姑娘走的时候好像脸色不太好。”   陆玄一听,下意识地迈了半步出去,随即却又突地顿住。   “主君?”不为疑惑地看着他。   陆玄回身,复又朝远处烟水望去,少顷,他抬手抚上额角,似有些头疼地说道:“细想则乱,甚是不妙。”   陶云蔚一进家门便径直回了自己房中。   她静静站了片刻,然后走到床前,伸手从床头贮柜中拿出了一方小匣,打开之后,那模样娇憨的磨喝乐便出现在了眼前。   陶云蔚看了它良久。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陶新荷走了进来,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才倏然回过了神。   “阿姐你怎么了?”陶新荷疑惑道,“我敲门你没应,喊你也没理。”   陶云蔚摇了摇头:“无事。”说罢,她便将匣子重新合起来放了回去。   陶新荷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你先前去陆三先生那里,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没有。”陶云蔚淡淡笑了笑,“只是他正好提醒了我,有些事原是我不该沉溺其中的。”   陶新荷听得不明所以,她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她长姐沉溺过什么事情呢,陆三先生倒是知道了?她正好奇地想开口再问,突然又想起自己进来是有正事说,便道:“对了,戚氏兄弟来找你回话了,留言说还在上回那间茶肆里等着。”   说完,陶新荷不免疑惑道:“咱家最近有什么事么?阿姐怎地又用上这两人了?”   “哦,没什么。”陶云蔚站起来,随手理了理衣裳,“我只是让他们再打听打听楼家的事。”   陶新荷顿时自觉了然地道:“是因为上次二姐的事吧?嗯,那楼家人不是善茬儿,是要多探探才好。”边说,就边要自动自觉地跟在她长姐后头一道去。   陶云蔚回身止住她:“你留在家里,阿爹那里还需你看顾着,我只是过去问些话,很快就回来了。”   陶新荷就乖乖点了点头。   陶云蔚去到位于新昌里东曲的桥头茶肆,见到了在那里等候着的戚氏兄弟。   戚大郎抬手向她一礼,说道:“我们兄弟盯了宛山别院这一个月,并未瞧见周家姑娘出过门。其间庄子上每隔三天会送一次菜过去,崔园那边大约是半个月会来人探望一次,再有的话便是来过一位大夫,之后崔少卿也去过一次。”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问道:“周家姑娘身体抱恙,崔园那边没有送些人和药过去么?”   “没有,不过崔少卿是在大夫离开之后的第二天过去的,大约是刚收到信。”戚二郎接过话回道,“倒是也带了些东西过去探望,不过只有他们主仆两人,进去之后大约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走了。”   陶云蔚若有所思状地点了点头:“哦,那看来崔太夫人还是很关心周家姑娘的。”   戚氏兄弟只负责打听消息,自然不会去问她的用意,况陶云蔚此时这么一说,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觉得对方应是想看看周氏身上有无可用价值,于是更只当是平常。   “那陶大姑娘还要我们继续盯着么?”戚大郎问道。   陶云蔚想了想,颔首道:“只一月里瞧着或许还不太稳当,你们再观察一阵子,看看是否有什么变化。”   戚氏兄弟点头应喏。   陶云蔚就起身准备要走。   “陶大姑娘请留步。”戚大郎忽然唤住她,待到对方回首看来,他与二弟对视了一眼,向她说道,“我们兄弟两个这两回替大姑娘和大郎君办事,对两位都感到十分佩服,所以……若是大姑娘不嫌弃的话,我们兄弟愿以后都能为大姑娘你效劳。”   陶云蔚微怔,反应过来之后便笑了一笑,说道:“请你们办一两次事还可以,但要你们跟着我办事,我哪里能用得起呢?”   戚大郎忙道:“大姑娘与旁人岂能一样?我们既跟着您办事,自然是该与贵家仆从一般无二的。”   戚二郎也连忙点头称是。   陶云蔚沉吟了片刻。   “你们既未立投身契,哪里能说是仆从。”她微微笑道,“只当是我长雇了你们吧。”   戚氏兄弟一听,顿时面露喜色,恭声应了喏。   陶云蔚亦心知他们的想法。   在旁人眼中,陶家眼下是将要与皇室联姻的,且长兄伯璋和小弟伯珪都在崔氏族学,后者还入了大宗学,而前者也刚刚与名士之女定了亲——还有她,借着陆玄的面子也多少有了些清名。   相比起那些只是将他们随手一用的人家,现在的陶家明显更适合他们投效,他们必定知道陶家既要寻求进步,自然少不得要用人——而他们,当然也就可以谋得个左膀右臂之位,与主家一同进步。   戚氏兄弟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帮陶云蔚做过事,自然也能猜得出陶曦月能够嫁入安王府多半少不了其长姐的从中助力。故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们,陶家无论从前景还是陶云蔚这个人来看,都是值得他们相帮的。   而且机会只在眼下。若将来陶家再进一步,人家就未必需要他们了,所以戚氏兄弟才在得知陶伯璋订了亲之后立刻下了这个决心。   于是双方便心照不宣地有了默契。   离开的时候,陶云蔚不经意瞥见了戚二郎腰间插着个小本儿,素青的边子上画着一圈耳朵形状的图案,瞧着颇有几分奇怪。   戚二郎十分敏锐,察觉到她目光在自己腰间停了两息,便立刻反应过来,取了本子递过去,说道:“这是前几日出的小报。”   “小报?”陶云蔚还是头回听说有这个东西,“我只知官家有邸报,这小报又是什么?”   戚大郎道:“小报与邸报差不多,但是民间私出的,隐秘得很,数量又少,基本都流入到那中间以上的人家手里头了,寻常人自是瞧不见。就这份还是我们从金陵城里搜罗来的,是主家看了随意丢放着,被小厮偷拿了出来卖给我们的”   陶云蔚已伸手接过,打开翻了翻,然后,停在了其中一页上:“圣上要在广庆门外修筑寺观……”   戚氏兄弟点了点头:“是啊,消息这几日好像已有些走漏出来了,听说住在那边的人有些已经开始找门路想多要些补偿了。”   陶云蔚想了想,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事,需要你们去办。” 第63章 示好   翌日上午,陶云蔚正在教陶新荷看家中小账,杏儿从外面走了进来,说是先前马老安人差身边的大侍女亲送来了帖子。   姐妹两个闻言俱是一怔,陶新荷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   杏儿就又重复了一遍。   陶新荷满脸讶然地朝她阿姐看去:“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陶云蔚伸手将帖子接过来,打开。   “马老安人想请我们过去吃饭。”她语气如常地平声说着,随手将帖子递给了陶新荷。   陶新荷只扫了一眼便道:“阿姐,马老安人是替他们马家来做说客的吧?”   陶云蔚含着笑,轻捏了把她的脸,说道:“聪明。”   “我不太想理他们。”陶新荷颇有些闷闷,“那马九郎不是个东西,还有他亲娘,那时候对你还有二姐这样没礼貌,哦,还有王大娘子,也是个放任的。他们怎么好意思现在又来对咱们示好?要是换了我只怕地缝都不够钻的。”   陶云蔚轻轻笑了笑,说道:“你以为马家来找我们修好纯粹是因他们面皮够厚么?当日他们是为何弃信于我们,你可还记得?”   陶新荷想了想,忽愕然道:“阿姐,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次来找我们修好,也是因为陆家?”   陶云蔚微微颔首:“当初他们怕被我们连累,现在却又要担心自己被反噬了。”   陶家的名声越盛,当日结伴南迁的马氏就越会被人惦记,但这惦记绝对不会是为了说他们的好话,就像当日窦家人以为陶氏无品一样,如今风评逆转,其他人自然就要疑心真正有问题的乃是另外一方。   况且她和陆玄相交的事都中士人已近乎皆知,虽然陶家和陆家看起来并无什么关系,但毕竟她是陶氏女,而陆玄是陆氏家族地位最高的人之一,谁又会觉得陆家嫌弃她们陶家呢?   更别说自家儿郎的前程。相比起已考入大宗学,又那么恰好在陆玄座下受教的陶伯珪,马家的这一代可以说是相当黯淡了。   只是虽然双方优劣势已如此明显,但陶云蔚却不能不将这张帖子置之不理。   “我们现在眼看着情况将要好起来,自不能在此时露出得意忘形之态。”她对陶新荷说道,“二娘毕竟还没有嫁入王府,马家今日又是让老安人亲自来卖的脸面,倘我们不去,恐会令人诟病。莫忘了,马氏毕竟是依附于淮阳陆氏的,我们也不好让陆三先生为难。”   万一马家此举中当真有那么一两分是受了陆家的示意,那她确实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陶新荷点了点头:“阿姐说的这些我都能明白,我也只是同你发发牢骚而已。”她说到这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放心吧,我就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到时必定和以前见马老安人时一样规规矩矩的。”   陶云蔚经她这么一说,忽然想到什么,看着自家小妹,若有所思地道:“是啊,她们应也知道你是什么性格才是……”   便是旁人对新荷的炮仗性情还了解地不够真切,那于氏也应该是很清楚的。   若马家只是想要示好,那先找她去试探一番态度便是了,为何要邀三娘也同去呢?”   陶云蔚看着陶新荷,后者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她沉吟了片刻,然后,唇角轻轻一挑,恍然而笑。   于是两日之后,陶云蔚便带着陶新荷一道去了宁远县。   出来迎她们的是王大娘子的长媳齐氏,一见面,齐氏就笑着上来拉了陶云蔚的手,说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南迁路上又颇折腾了些,安置下来后养了这几个月身子才算是恢复了元气,精神一好便念叨着许久未见到大娘,催着阿娘就给你下了帖,今儿也是早早就起了,说要等着你过来好好说说话。”   陶云蔚回笑道:“原是我该早些来探望老安人的,只是家里事情实在多,又怕贸然前来扰了老安人休养,不觉便也拖到了今日。”   齐氏满脸理解地道:“当家不易,你也实在辛苦。”   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派和气,相携着入了院中。   陶氏姐妹随着齐氏走进厅堂,发现除了马老安人和王大娘子之外,并没有其他女眷,显然马家人对双方的这次“破冰会面”也十分谨慎。   马老安人一见到陶云蔚便露出了笑脸,也不等对方施完礼,已冲着她伸出了手:“大娘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陶云蔚温温笑着将手递了过去,由着马老安人将她牵到了身边坐着。   “嗯,这南方的水土看来就是养人。”马老安人含笑颔首道,“大娘气韵更胜从前了。”   陶云蔚少不得又要谦虚客气两句。   那边王大娘子笑了笑,目光转向陶新荷,说道:“可不是嘛,三姑娘也比之前更水灵了,瞧这白里透红的脸蛋,谁看了不说一声真招人喜欢。”   陶新荷听着对方的溢美之词,心里却不由想到之前双方的过节,顿时颇感不自在,但面上还是客气又含蓄地回了一笑,并未多说什么。   马老安人向着儿媳笑道:“可惜你没有那福气,能得个三娘这样的女儿。”   王大娘子就遗憾地笑着称是。   陶新荷此时只当自己是个提线木偶,人家赞她,她就像被线扯了扯,笑一笑,反正她与这些两副面孔的人没有多的话好说,也压根不相信人家是真地喜欢她。   既然不信,自然就谈不上高兴。   她很是淡定。   于是马老安人看着如此淡定的她,不由点了点头,又当着陶云蔚的面说道:“三娘也稳重了不少。”   陶云蔚看了自家小妹一眼,唇边笑意微抿。   随后马老安人又问了问陶家和陶曦月的近况,还关心了一番陶家兄弟的学业,待聊的差不多了,趁着双方气氛不错,说道:“重阳节快到了,听闻大齐官家每年也要举办戏射,你家兄弟到时打算参加么?”   陶曦月的婚期在九月十五,在那之前,陶家的一举一动必然都比平时更受关注,作为代表家族在外露脸的儿郎,陶伯璋、陶伯珪兄弟有极大的可能会借这个机会再涨一涨声名。   果然,陶云蔚说道:“大宗学将至尾声,先生们留的课业也重,阿珪年纪还小,精力也分不开。长兄倒是打算试一试,正好与其他同窗组队参加聚射。”   王大娘子接道:“那敢情好,到时我们两家正好坐到一起给自家儿郎加油鼓劲。”   陶云蔚就捧场地问了句:“不知贵家是哪几位郎君要上场?”   王大娘子笑道:“只我七郎一个参加单射。”   陶云蔚也不意外,客气地夸了两句,并未拒绝王氏的提议。   马老安人婆媳两个的神色明显就又更松快了些。   “对了,”王大娘子忽然说道,“我记得三娘好像也很喜欢这些竞技之事,正好这会子七郎几个并他们的妹子们都在一块玩儿,要不你也过去看看?”   陶新荷硬生生地把“不想去”三个字咽了回去。   既然长姐都给了马家人面子,她自是不能不跟着给的,于是乖乖应下,便随着王大娘子身边的大侍女告辞而去。   陶云蔚收回目光,自和马老安人继续说着话。   陶新荷这一去,便直到午饭的时候才又转了回来,她一身清清爽爽,若非手上多了一捧玉簪花,丝毫看不出有刚刚参加过活动的痕迹。   “看三娘这样从容的样子,像是原已稳操胜券,现已将他们轻轻拿下了。”王大娘子笑着说道。   陶新荷这下是真有两分不大好意思,微窘道:“也没有,七郎君说天太热了,不好让我陪他们晒着,就改了在廊上玩投壶。”说罢,她转而将玉簪花呈向了马老安人,“承蒙郎君和女郎们相让,新荷就借花献佛了,希望老安人身体康健。”   马老安人和王大娘子似是都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举,不由俱是一怔,旋即双双而笑。   “好,好。”马老安人笑着连连点头,对陶云蔚道,“你家三娘当真是个让人心喜的孩子。”   陶云蔚其实也有些诧异。   直到姐妹两个坐上回家的马车,她才从陶新荷口中得到了对方这么做的动机。   “我不喜欢他们家的东西,”陶新荷说,“推脱不掉,又懒得拿走,只好这样了。至于祝马老安人身体康健——我的意思是希望他们家以后别拿她来当借口忽悠我们,对我们不好的时候她就是病了,要修好时她又康复了。也不嫌累得慌。”   陶云蔚颇觉哭笑不得。   “对了,”她转而问道,“你今日过去玩耍的时候,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么?”   “没什么不一样啊,就是和马老安人这边的气氛差不多吧,对我很热情。”陶新荷想了想,又道,“不过马七郎君照顾地我都有些不知该把手脚往哪里放了,一会儿担心我热着,一会儿又怕我被穿堂风吹着,还让人摘花给我做奖品,搞得我十分不自在。”   陶云蔚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陶新荷又问道:“阿姐,我们重阳节那天真地要和马家人一起观赛么?”   “嗯,我已经答应了嘛。”陶云蔚见她撇了撇嘴,忍笑道,“说来马七郎那日要参加的单射,我估计竞争会很激烈吧?也不晓得崔少卿会不会上场,毕竟端午水戏时他就缺席了。”   陶新荷的耳朵动了动。   陶云蔚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若是崔少卿真地要上场,你到时给谁鼓劲呢?”   陶新荷转过头,欲言又止,满眼试探地望着她:“阿姐说了算。”   “嗯,我知你若是为了我,那便是要给马家郎君加油的。但这并非你心之所愿,既是如此——”陶云蔚看着她,微微一笑,“那你便随心而为好了。” 第64章 重阳   陆玄下了学,正打算回照金巷的宅子,没走多远,便被人从身后追上来给叫住了。   “总算逮着你了。”来人笑着,又颇无奈地道,“你好歹照顾下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莫要走那么快行不?”   他便问道:“思远兄找我何事?”   叫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陶云蔚在陆玄宅外见过的长者——出身康陵江氏的大齐名士,江邈,江思远。   江邈不答反问道:“你最近在忙什么?我瞧着你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大家想找你聚一聚都轻易难见人影。”   “人活于世,本就各自忙于心之所欲。”陆玄道,“今日思远兄赶着找我,也应是有什么事要忙着与我说吧?”   江邈哈哈大笑:“简之说得对,是我这老家伙俗了。”说罢,又坦然地道,“实不相瞒,今日我确实有事找你——走走走,去我哪里喝盏凉饮再来详谈。”   江邈显然是有备而来,话音落下后也不给陆玄开口拒绝的机会,直接上手拽着人就走。   陆玄本也没什么急事,也就由了他去。   江邈拉着陆玄回了他暂居的那间小院,吩咐随从送上两盏冰沙甘草绿豆水后,便屏退了左右,笑吟吟地开了口:“你近来可见过陶家大姑娘么?”   陆玄刚沾到唇边的盏倏然一顿。   少顷,他平静说道:“没有。”   “那你重阳那天有无什么安排?若是没有的话,我想托你一件事。”江邈说罢,又笑着补道,“不对,应是说,你那天若无什么要紧事,还请务必要帮我这个忙。”   陆玄敏感地道:“同陶家有关?”   江邈也没什么可婉转的,颔首便道:“我想把陶家大娘说给我侄儿,昨日家里头来了回信,也说是可行。”   陆玄一脸无语。   江邈见他顿住不说话,疑惑道:“怎地?你好像不是很看好啊。”   “嗯。”陆玄随手将瓷盏往案上一放,也回得直接,“不合适。”   “为何?”江邈不免纳闷,“你既然能引陶大娘为友,想必她也定是品格清越之人吧。”   陆玄看了他一眼,淡笑道:“思远兄是否有些想当然了?我说不合适,却没说是她不合适你们。”   江邈猝不及防地被他噎住,硬是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尴尬且带了几分不可思议地反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是我侄儿不合适陶家了?”又颇不甘心地道,“你都没问我打算把她说给我哪个侄儿呢!再说,她兄长的婚事不也是我侄媳娘家做的媒么。”   “哪一个都不重要,何况并不难猜到。”陆玄淡淡道,“陶云蔚并无心嫁入高门,你可以省省力气。”   江邈有些意外:“难道你也想把她说给你们陆家的子侄么?她对你说她不愿意了?”又好奇地问道,“但这又是为何?她家二娘嫁的可是皇家,难道她就一点不羡慕?”   陆玄蹙眉,语气又淡了两分:“你既将她看得这样俗气,那就更不必给你侄儿乱点鸳鸯谱了。”   江邈其实刚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不妥,果然下一刻就见陆玄动了气,他也素知这陆小三的脾性,见状便知不好。   但江邈也不是个自恃身份的——何况他在陆玄面前还真恃不出什么优势来,于是立刻识时务地挽回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很是惊讶,像她这样出身又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有心性这般淡薄的。当然了,能得你看重的定然也是有特别之处,不过我却很疑惑,撇开崔家不说,单论有她与你的交情,还有他兄长婚事与江园的联系在前,她完全是有机会嫁入高族的,却为何要舍高就低?”   他说完这话,就看见对面的人沉默了一阵。   “大约,是嫌麻烦吧。”陆玄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缓缓道,“但也确实很麻烦。”   江邈想了想,觉得自家侄儿还是有点希望:“那麻烦也是麻烦在宗支,我们又不是宗房里头的,她若是嫁过来,也只需随着我侄儿好好在族里过日子便是,大家大族的也不用她操心什么,能有多大麻烦?”   陆玄听见江邈说“麻烦也是麻烦在宗支”,心头乍然微梗,越发地觉得他有点扎眼。   他凉笑了一声,淡道:“人不在宗支,性情又文弱,将来前程更不知在何处,岂不是在族里连话都说不上?我看跟了他只会更操心。”   江邈一脸无语。   陆玄起身就要离开。   “简之莫忙,稍留步。”江邈忙又唤住他,然后颇无奈地叹了口气,失笑地道,“你啊,怎么尽替陶大娘想些不好的,未免也太过未雨绸缪了些。这世家大族枝繁叶茂,儿郎中能有自己前程的又有多少?大部分人不都是依附于家族生活么?不然宗主所求为何?那在外头打拼前程的子弟们所求又为何?这些道理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陶大娘若是嫁给我侄儿,多大的前程我自是不敢说,但夫妻两个应该是能够过得安安稳稳的。你说她不想嫁入高门是嫌麻烦,那我叫我那侄儿不给她找麻烦不就好了么?你……”   江邈话还没说完,见陆玄忽地转眸朝自己看来,一副恍然有所思的模样,不免生出几分忐忑来:“又怎么了?”   陆玄似有些出神,良久,方若喃喃地道:“只要不给她找麻烦……”   江邈见他听进去了,当即趁热打铁地说道:“对啊,所以这事我看还是可以试试,先瞧瞧陶家的意思嘛!我是想着,重阳戏射那日陶大郎不是也要上场么?想必陶家人应该会去观赛吧,到时你帮个忙,让他们自自然然地先见个面。”   陆玄回过神朝他看来。   江邈期待地看着他,等着答复。   “不帮。”陆玄言简意赅地说道。   然后不等江邈再说什么,他已兀自续道:“她极聪明,我不想招她烦。你让你侄儿到时自己想办法吧,随缘而定,只不要来拿我当挡箭牌,否则莫怪我坏他的事——”   言罢,陆玄便不再去看顿时失语怔住的江邈,径直举步离去。   九月初九,重阳。   一大早,马家人便登了陶家的门,说是正好顺路来与陶家人会合,结伴同行去五梅坡。   当头的正是马氏宗主马逊,还邀了陶从瑞与他同乘一车。   对于和马家修好的事,陶从瑞原本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倒不是因为当日马逊这个与他称兄道弟了南迁一路的人突然冷落了陶家,而是为当初他从女儿口中知道了马家打的那上不得台面的联姻主意。   他只要想到那时候差点把长女陷进去,就很难说没有芥蒂。   但绵绵对他说,这样的事以后应该不会发生了——至少马家人是不敢再打这样的主意,像马九郎那种自己屁股没擦干净,亲娘又是那般拎不清的儿郎,马家是绝对不会再拿出来以作拉拢他们之用的。   陶从瑞想到那母子两个多少要受些马家自己的冷落,这才觉得心里头舒服了些。   所以之后马逊再来邀请他赴宴,他才没有拒绝。   只是陶从瑞没有想到,对方今日竟然又会这么着急地上门来邀他们同乘车,可见果然是很在意要表现两家破冰之后在众人面前携手出现的样子,好像生怕来晚一步之后陶家就要反悔,到时又坐到了别处去似的。   陶从瑞以前没觉得,现在有了对比,才发现王大娘子等人对自己女儿的态度也明显更热情亲和了些,感慨之余,他心里不免也有些扬眉吐气的得意,同时也对马家起了些防备,暗中嘱咐幺女新荷莫让马家儿郎接近她长姐。   两家人就这样在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中结伴同行去了五梅坡。   同端午金明开园时的热闹繁胜差不多,此时的五梅坡上也早已绵延依势搭建了不少彩棚,其中亦不乏酒食店舍和博弈场所的临时所在。   “今天天气真好啊,”陶新荷深吸了一口气,畅然道,“有云遮日,清风恰好,还有花香!”   陶伯珪点头,遗憾道:“可惜二姐今天不能来。”   陶曦月再过几天就要出嫁了,说到这个,家里人不免多少都有些舍不得的伤感。   王大娘子见状便笑着安慰道:“二娘是嫁入都中王府,又不是去了那山远水远之地,你们还是时常能见面的。今日她虽来不了,但回头给她带捧花也是一样的分享了乐趣。”   自打陶、马两家重新来往之后,陶新荷觉得今天王大娘子说的这番话算是马家人那叨叨叨的最能入耳的一回了,于是心悦之余,也就礼尚往来地给了对方一个笑脸。   王大娘子的笑容便更深了些:“说到花,正好那前面有个花棚子,你们几个要不去挑些回来?一会儿也好给场上郎君们‘簪花’。”   她这话是对着自家女郎和陶氏姐妹一道说的,虽听着是提议,但却也并未给婉拒的机会,随即便又叫了自己两个儿子过来,嘱咐道:“此间人多且杂,你们亲陪着姐妹们去,好生照顾着。”   马三郎和马七郎即恭声应了喏。   花棚前早已是人满为患。   马家几个女郎原本也没有打算自己亲自进去挑选,便纷纷差了身边侍女代劳,陶云蔚原本也是打算让小弟伯珪跑一趟,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陶新荷已经带着桃枝过去了,她只好让陶伯珪赶紧跟上。   马七郎也跟着要过去,与陶云蔚错身而过时还特地停了一步,对她说了句:“陶大姐姐放心,我会看好三妹妹的。”   陶云蔚委婉地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身后缓缓驶来一辆马车,经过她身畔时,忽然停了下来。   陶云蔚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檀木车窗轻推,露出一张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笑意不善的脸来,车里的人看着她,轻翘唇角,开口说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陶大姑娘么?怎么,今日一个人来观赛?”   电光火石间,陶云蔚突然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谁。   当初那个骗她去沧浪园的冒牌小国舅!   她思绪一转,当即垂眸礼道:“见过楼起部。”   楼宴笑而不语地打量了她半晌,随后转了目光朝不远处的花棚方向看了一眼,问道:“来买花?”   对方没表态,陶云蔚也不敢收了礼,仍低着头道:“只是随便来看看。”   “只看不买,那多可惜。”楼宴说罢,唤了车前从人过来,吩咐道,“去,替我将那些花买了来送给陶大姑娘。”   陶云蔚愕然抬眸。   却见楼宴笑看着她道:“你我也算是神交已久了,权当是正式见面的礼物好了——这回我应是没有吓着你了吧?”   陶云蔚听着这最后一句,身上不由倏地起了层鸡皮疙瘩,已是没工夫同他计较“神交”这两个字了。   不远处从花棚方向传来了个颇有些趾高气昂的声音:“这棚里的花我家大人都要了。”   陶云蔚回过神,忙对楼宴道:“无功不受禄,楼起部不必如此破费。”   楼宴不以为然道:“区区一些花枝,倒还谈不上破费,你若喜欢,再买下一个棚子的花也是可以的。”   陶云蔚一脸无语。这人是不是今天头被门夹了?   她实在搞不懂楼宴突然对自己示好的原因,正疑心着对方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忽然,冷不丁有只手轻搭在了她肩上。   陶云蔚此时心里正戒备着,顿时一吓,赫然转过了头。   “楼起部当真是财大气粗,托你的福,今日我和元瑜又有风景可看了。”陆玄半笑地看着楼宴,一边如是说着,一边顺手将陶云蔚拨到了自己身后。   陶云蔚看着近在咫尺的他,愣了愣,又下意识顺了视线看去——   恰好看见崔湛从马背上跳下,也正在朝这边走来。   楼宴与陆玄对视了半晌,然后目光微转,又朝已走到近前的崔湛看了眼,沉吟一息后,笑道:“一闲先生喜欢便好——崔少卿,我们场上见。”   崔湛淡淡点了下头。   楼宴复又朝陶云蔚轻弯了弯唇角,然后也没说什么,便径自吩咐了车驾继续前行。   眼前的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陶云蔚看着陆玄,仍有些没能回过神。   “傻瞧着我做什么?”陆玄没好气道,“你以后见了他离远些。”   “哦。”她老实应下,心里想我原也没打算离他近啊。   陶新荷和陶伯珪跑了过来。   “阿姐,那个楼起部的人说那些花都是送给你的啊?”陶新荷担忧道,“他是不是想打什么坏主意?”   不等陶云蔚说话,陆玄已开口道:“楼起部的意思是先前他的车驾险些冲撞道你阿姐,所以为表歉意,就用她的名义买下了那棚里的花,送给你们——见者有份,你们拿去随意分了吧。”   他最后这句是对着随后跟过来的马家众人说的。   马三郎心领神会,当即附和应喏。   陶新荷正要再说什么,身后又传来个声音道:“陶三妹妹,你先前看中的花我都帮你留好了。”   她回过头,就见马七郎抱着个装满了金山茶的篮子快步走了上来。   陶新荷接过来,口中道了声谢。   马七郎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指着其中一朵说道:“我觉得这朵挺好看的。”   陶新荷就伸手把他说的那朵薅起来递了过去:“那这朵给你。”   马七郎就在自家手足暧昧的眼光中,笑着把花接了下来,说道:“待会我就簪着它上场。”   陶新荷才懒得管他簪不簪,也就没说什么,只是经他这么一提醒,倒是突然想起了待会场上肯定送花的有不少,于是秉着赶早不赶晚的心思,她转而朝崔湛看去,问道:“崔少卿要不要也选一朵?”   崔湛看了一眼马七郎手里的花。   “不必了,”他说,“我不太喜欢金山茶。”言罢,他转眸看向陆玄道,“我先去更衣。”   陆玄颔首,然后目光微倾,平声道:“云蔚随我来,有话对你说。”   他极自然地说完这句话,便径自举步走在了前头。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低下头,在众人的关注中,默默抬脚跟了上去。 第65章 相赠   陶云蔚跟着陆玄走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有要停步说话的意思,反而似是径直要往赛场边那排位置最好的彩棚方向走,眼见着与马家棚子的方位渐有越错越远之势,她忙唤了陆玄一声,开口解释并提醒道:“我们家今天和马家人约好了坐到一处。”   谁知他只平平常常地“嗯”了声,说道:“看出来了。不过马家那里有你阿爹他们在就差不多了,我要同你说说子敬的事。”   子敬便是陶伯珪。   说完,他就只静静看着她,一副随缘的神态,好像满满写着“你自己决定”。   但陶云蔚一听事关自家小弟,又怎会有异议?闻言当即点头:“好。”然后便吩咐了杏儿回去报信,说陆三先生有事要找她谈,让大家且自尽兴,不必等她。   陆玄回身,唇角不着痕迹地浅浅一弯,又径自迈步前行而去。   陶云蔚先前在坡上瞧着的时候还没有太真切的感受,这会儿随着他走到下面来,才发现这底下的观战视野是真好,而且这一圈彩棚也明显比上面那些搭得更讲究,一应常用的野游器具全都有,水果、糕点也样样不缺,只等着人来入座。   她看了眼棚内提前摆好的三把交椅,隐隐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套。   莫非……他今日本就是料到要遇她,且还要同席而坐的?   思及此,陶云蔚心中不禁泛起几许复杂感受,她默然须臾,终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我还以为,先生或许不愿再我了。”   陆玄乍然听她这么一说,微怔,立刻说道:“没有,你怎会这么想?”随即迎着她的目光,突然意识到那天自己的态度好像的确容易让人生出这种误会,而且他之后也的确没有再找过她……   “不是,”他默了默,说道,“我只是遇到一个难题,所以需要好好想想。”   陶云蔚微感惊讶:“你也会遇到如此难解之题?”   陆玄看着她,少顷,垂眸浅浅笑了笑,犹如自语般道:“我原也以为不会,所以察觉的时候才不免有些无措。”   陶云蔚就想起了他上次怪她不肯关心两句近况的事,于是问道:“不知我可能帮上什么忙?”   “可以。”他凝眸看着她,如此说罢,又缓缓一笑,续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陶云蔚疑惑地看着他。   “于此事之上,我可以说是天生资质欠缺。”他淡笑道,“细想起来,竟是内外无一优势,当真毫无胜算。”   她还是头回他流露出这样没有自信的神态,那一贯洒脱的笑意间好似微掺了几分无奈与涩然,根本不是他平时的模样。   陶云蔚诧异之下,顿觉心口有些发闷。   在她心里,陆简之就应该永远是那样意气飞扬、潇洒风流,好似天地在他眼中也皆不过视为蒲草。   于是她想也不想地便脱口而出道:“不会的,先生必有九成胜算,余下那一成也不过是成事在天之‘成’,忽略不计便是。”   陆玄似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但旋即眉眼间便再度浮起了笑意,这一回,是她熟悉的坦然疏阔。   “那就借你吉言了。”他说,“不过这事嘛,最难在人心,所以不好操之过急——来日若需要你相帮时我再告诉你。”   陶云蔚自然点头应了下来。   不远处,已换上了一身劲装的崔湛正在朝他们这边走来。   陶云蔚之,即了然剩下的那把椅子原来是留给他的。于是微微一忖后,她起身向着进来的崔湛礼唤道:“崔少卿。”   崔湛闻声朝她看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陆玄已伸手隔袖拉了她一把,口中随意地道:“都是自己人,讲这些虚礼作甚,坐着便是。”   陶云蔚又看了眼崔湛,后者微微垂眸以示回礼之后,就走到了陆玄左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陶云蔚重新坐下后,想了想,问陆玄:“先生要同我说阿珪的什么事?”   “晚些再说。”他随手接了不为呈过来的茶末,似笑道,“元瑜是崔家人,莫让他听了墙角。”   陶云蔚一脸无语。她下意识地转眸朝崔湛看去,却见后者神色如常地在从容盥手,好像对陆玄说的话完全不在意。   她讶然之余,不由感慨地默默笑了笑。   “不知先生这里可方便再多加个人?”陶云蔚对陆玄说道,“三娘和马家的女郎们不怎么谈得来,我担心她一人在那边待着不适应。”   陆玄道:“此事何需商量?你让人去叫她便是。”   陶云蔚就吩咐了杏儿过去。   然而等杏儿回来的时候,陶新荷却并没有与她一起。   “三姑娘说大姑娘这边既然和陆三先生有事要说,她就不便过来了,等晚些戏射结束了再会合便是。”杏儿转达完了陶新荷的话,又禀报道,“婢子过去的时候,正好马七郎君在给女郎们分赠茱萸囊,这是大姑娘的,三姑娘让婢子带了过来。”   陶云蔚伸手从杏儿手中将佩囊接过,想了想,问道:“三娘那个佩囊是什么模样?”   杏儿道:“婢子瞧得不大真切,好像是绣的白色花。”   “难道是玉簪?”陶云蔚蹙眉喃喃说着,用恰好身边两人都能听到的声音。   “玉簪怎么了?”陆玄好奇道,“虽说茱萸囊上绣花略显花哨了些,但也应该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你这个上面不也绣了蔷薇么?”   崔湛也看着她。   陶云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了他们一眼,含蓄地说道:“上次我与三娘去马家赴老安人之邀,那时马七郎请三娘玩投壶,最后赠了她一捧玉簪做奖品。”   陆玄瞬间了然:“马氏看上了你家三娘?”   陶云蔚不着痕迹地朝崔湛瞥了一眼,他眸光微偏,似是若有所思,于是又略显为难地续道:“此事不好确论。”   陆玄眉梢轻抬,瞧着她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确论的?他们家从前待你们不够地道,现下虽厚着面皮与你们修好了,但心中难免发虚,关系好的家族间联姻都是正常,更遑论这急着想要与你们维系更紧密的?”   陶云蔚继续含蓄地拨了下耳发。   陆玄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又道:“不过你说的马七郎就是先前给三姑娘拿花过来那个吧?我打眼瞧着,好像三姑娘对他印象不坏?”   “新荷性情单纯,马七郎这些日子待她也照顾。”陶云蔚道,“她自不可能给人家脸色看,我家小妹一贯是投桃报李的。但就怕……她一日瞧着顺眼,十日瞧着顺眼,也就日日顺了眼,再看人家便是哪里都好,浑身如沐光环。”   “嗯,”陆玄颔首,“你说的也有可能,一旦心意定了,旁人即便是说那人没她想得这般优秀,她也未必听得进去。”   陶云蔚附和地点头:“所以我原想叫她过来,谁知她又傻傻不知事。”   崔湛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少顷,离座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陆玄问道。   崔湛道:“先去活动筋骨。”   “聚射都没开始,你还早着呢,急什么?”陆玄道,“喝会茶再看一阵热闹去都来得及。”   “今日风变频繁,需慎重而为。”崔湛平静言罢,道了声“你们慢聊”便转身带着左右随侍又出了棚。   “这个元瑜,”陆玄无奈失笑,“性子沉得简直不像他这年纪的人。”   陶云蔚微微笑道:“你们性情截然不同,却是合得来的好友。”   “观人观心。”陆玄道,“他话虽少,性子也闷了些,不过却是值得相交之人。”   他说完,似笑非笑地朝她看了过去:“你倒聪明,知道应从何处下手。”   陶云蔚端茶的手不由一顿,旋即茫然抬眸。   “我如今算是看出来了你在图什么。”陆玄笑道,“不愧是你,胆子够大。”   她沉默了半晌,小心问道:“很明显么?”   “那要看对谁了,对元瑜么,他自是看不出来的。但对我——”他微微倾身,眸中含笑地看着她,说道,“陶绵绵,你太明显了。”   陶云蔚冷不丁被他这一声给唤了个心如擂鼓,忙错开了目光朝棚外胡乱看去。   只听陆玄又慢慢说道:“只是有盆冷水我却还是要先给你泼上一泼,这桩事于现实而言绝没有那么容易,你虽找对了路子,但人之所欲,有轻重之分——尤其是对元瑜这样的人来说。譬如你肚饿之时,一碗饭和一帘风景,你会选哪个?”   “能不能成为他的那碗饭,”他说,“就要看缘分了。”   崔湛经过上坡处的时候,脚下微顿,转头往马家棚子的方向望了一眼,并没有看陶新荷。   他收回目光,重新迈步,径自去了西南边的小树林。   崔湛刚踏入林中,正要寻个人少的开阔地,忽然,斜刺里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崔少卿。”   是陶新荷。   他循声回头,果然见到她正从身后快步走来。   崔湛下意识地往她腰间看去,那里挂着一枚茱萸囊,水粉色的缎子,上面绣着丛白色的玉簪花。   “我们正好在那边的棚户下注,恰好你过来。”陶新荷笑着说道,“我就想先来同你解释一下。”   她说完,崔湛没有接话,于是顺着他视线低头朝自己腰间看去,然后怔了怔,将茱囊取下来握在手上,好似有些意外地问道:“你喜欢这个么?”   崔湛看了看她,说道:“我只是觉得它不太称你。”   “啊?”陶新荷一愣,“你觉得它不好看么?”可是大家都说很称她啊,她自己也还蛮喜欢这个颜色的。   崔湛“嗯”了一声,说道:“不太好看。”   “哦。没事,反正茱囊就戴今天,人家送的,我给个面子。”陶新荷边说,边又低头把佩囊给系了回去。   崔湛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你先前说,要解释什么?”他问道。   陶新荷挠了挠额角,似有些不大好开口的样子,讪笑道:“先前下注,单射我买了马家七郎赢。”   崔湛看着她没说话。   “我待会,应该也会使劲给他砸花加油的。”她又说道。   “随你高兴。”崔湛转身抬脚就要走。   陶新荷连忙上前两步拦住他:“诶诶,我话还没说完呢……”   崔湛淡淡垂眸看着她,静静等着。   “那我总不可能当着人家的面买别人赢吧,这不存心打别人脸么。”陶新荷为难地道,“况兄长今日要上场,长姐又去了陆三先生那里,阿爹不可能操心这些,我既是大的,总要担起应酬的责任来——既然坐在人家棚子里,也不好巴望着人家输……不过!我心里是希望你赢的!这点务必要同你先解释清楚,免得你到时见了误会,觉得我这人颇没良心。”   她说完,又问了他一句:“对了,那你讨不讨厌海棠花啊?”   崔湛还没从她前一段话里彻底回过神,又乍然听她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愣了一愣,才回道:“不讨厌,怎么?”   陶新荷就冲着他一笑,然后低头拿出自己的夹囊,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了一串用鱼线串着的海棠花环,摊在掌中,递到了他面前。   “因是偷着悄悄做的,且也不敢太惹眼,所以也就这么点大。”她说,“希望你莫要嫌弃,就当是我为你加过油了。秋海棠红如火,我也未赠给别人,只愿你独占鳌头!”   她笑得眉眼弯弯,崔湛看着她,沉吟了良久。   然后,他垂眸,视线落于她掌中。   秋海棠,确实红如火。   他如此想着,不觉微微而笑,于是伸手接过,温声对她说道:“谢谢。” 第66章 锋芒   半坡上传来了阵阵擂鼓之声,如水纹一般层层荡漾开去,响彻了整个五梅坡——这意味着戏射即将正式开始了。   整个赛事一共分为了上下场,其中聚射是组队比赛,一队五人,虽是自由组合,但世家大族一般都是内部消化这区区五个名额,而像陶伯璋这样的,就大部分是和同窗或是友人结队;至于单射,顾名思义便是单人竞赛,是每年的重头戏,因竞技不分士庶,只要表现得好就能赢下赞誉,所以一向是都中儿郎们露脸的好机会。   聚射第二轮比赛刚开始的时候,崔湛回到了棚子里。   “这是什么?”陆玄瞧着他的箭囊,问道。   崔湛顺着他视线回眸看了眼挂在上面的花环,淡定回道:“秋海棠。”   “我知道这是秋海棠,我是问你怎会把它挂在上面。”陆玄奇道,“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说罢,笑而转向陶云蔚道:“你不知道他这人,往年虽说给他砸花的人最多,可他那模样就跟老僧入定似的,多一眼都不去看,人家在场上的多少都会簪一两朵花沾沾盛气,他却回回都是光秃秃地往那里杵。”   陶云蔚就朝崔湛打量了过去。   “竞技乃重于技,非身外锦绣。”崔湛平静说道。   “哦,”陆玄道,“那你今日挂这花作甚?”   崔湛一脸无语。   “偶遇行路小贩,看这花做得乖巧喜人,就顺手买了。”他顿了顿,说道,“秋海棠红如火,意头不错。”又道,“我看待会楼廷秀应该也会簪花上场。”   言罢也不等陆玄再说话,他便转了话题,问陶云蔚道:“令兄可出场了?”   陶云蔚摇摇头:“说是在第三轮。”   “聚射一向也是从第三轮开始才有些看头。”陆玄道,“看来维明那队初赛排名还不错。”   三人又随意聊了会儿,不多时,第二轮聚射便也在无甚可观之中结束了。   陶伯璋终于登了场。   和其他在头上簪花的儿郎们相比,他今日颇有些特别——他在胸口的位置戴着一朵手掌大小的芙蓉花,颜色甚是粉嫩,衬着他端正挺拔的身影,显得十分惹眼。   陶云蔚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必是三娘的手笔。”她失笑着说道。   陆玄也猜到了,毕竟陶伯璋才刚定亲,自不可能将其他女子送的花这样戴着,而如此品相的,大约也不是他的喜好,就算是,以陶伯璋低调谦和的性格,应该也不会特立独行地戴在胸口。   能让他这样顺着的,估计也就是自家亲妹了。   陆玄也不由笑了笑:“你三妹这主意倒是不错,如此还未开始比赛,你阿兄就已经脱颖而出了。”   崔湛看着场上的陶伯璋,亦无声地垂眸弯了弯唇角。   随着参加第三轮聚射的所有队伍出场完毕,比赛也就正式开始了——   陶伯璋排在了队伍第一个出场,第一箭放出,便拿了个蓝旗。   戏射计分旗为黄、红、蓝、绿、白,其中蓝绿白三色以靶圈距离而定,正中红心则可拿红旗,而黄旗则是连续三箭正中红心才可额外得到。   见自家兄长竟能出场第一箭就拿下蓝旗,陶云蔚顿时兴奋地合掌喝了声彩。   陆玄笑着看了看她。   但随后排在第二、三位的队友发挥却不佳,都只拿了绿旗,好在其他队伍大约也都有些紧张,除了有一队拿到了蓝旗之外,表现也都平平。   陆玄抬眸看了眼被风吹动的帘幕,又望向天上浮云观了片刻,说道:“风变比先前更频繁了,接下来才是考验。”   陆玄话音刚落,陶云蔚就见兄长走到第四顺位的队友面前不知说了什么,然后还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对方点点头,回身走到线外,沉吟须臾,随后引弓搭箭,放出——   蓝旗!   陶云蔚顿时喝彩出声。   那人似乎自己也很兴奋,回过头来就与陶伯璋击了一掌。   陆玄看在眼中,微笑了笑,说道:“维明不错。”   “嗯。”崔湛应了声。   陶云蔚听着不免心喜。   随后,在经历了一共三场、十五箭的比试之后,陶伯璋这队以越来越稳定的发挥,成功拿下了第三轮的首名,顺利进入了最终局。   接下来的几轮中,分别又有崔氏子弟和楼家人登场,且皆拿下了各自组别的首名,但其中楼家这队稍有不同,因领队的并非是楼氏本家儿郎,而是楼夫人郁氏的亲侄儿,郁九郎。   陶云蔚意外之余,有些好奇地问陆玄:“崔、楼既有不少擅于骑射竞技的儿郎,为何不多组两个队参赛呢?”   “戏射本质还是娱乐,官家举办也是为了众民同乐,故若是族内儿郎组队,一般都是择优派一组出来便是,否则在外人看来就难免有些争强好胜、缺少风度,所以元瑜他们家是不会这样做的。至于楼家——”陆玄说着,笑着朝一旁静坐观赛的崔湛看了眼,才复对陶云蔚续道,“以前是干过这事的。但那年我们元瑜初出茅庐便一鸣惊人,一人领队干掉了他们五组,楼氏围堵不成反因此丢了大脸,从那之后也就不敢再这么干了。”   陶云蔚代入楼宴那张脸想象了一下楼家输在崔湛手里的样子,顿时有种感同身受的畅快,当即说道:“崔少卿果然是人中龙凤,难怪那位楼起部似是将你视作唯一对手。”   “已是经年之事,”崔湛语气平平地道,“不过是有人放不下罢了。”   一副“此不过寻常,不足挂怀”的模样。   陆玄失笑地看向陶云蔚,对她道:“你看,我就说他有意思。”   陶云蔚笑着点点头。   不过楼家这次既然会独派郁氏的侄儿来领队,估计这人的能力应该还是比一般楼家儿郎强的。她如此想着,不免有些为自家兄长感到紧张。   聚射的决胜赛随后拉开了帷幕。   陶伯璋还是排在了第一箭。   陶云蔚看着他镇定、从容地引弓搭箭,然后略略稳了稳呼吸,松手,箭矢瞬间离弦而去——   正中红心!   山坡上响起了阵阵喝彩声。   十五箭之后,陶伯璋单是个人的三箭就有两红一蓝,成绩与位列第一的崔氏队中儿郎齐平。   而郁九郎个人则中了一红两蓝,他这组和陶伯璋的队伍并列聚射第二。   这就需要双方再比一轮,决出序位。   陶云蔚看得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兄以前在北边参加单射时,都从来未曾有过这么好的成绩。”   她原以为这回自家兄长能进入决胜局就已经很露脸了,没想到竟然进了前三,甚至还有望二的可能!   陆玄却比她看得更明白些,笑笑说道:“你兄长性情敦厚无锋,这样的人若要去争取什么,多需要外力推动。似此时让他担着一队之责,或许反而能让他超常发挥,况他个人胜负欲既不强烈,遇到这种情形也就更不易乱,而此种情绪一旦感染到队中其他人,于聚射竞争中是非常有利的。”   “郁九郎危险了。”崔湛淡淡点评道。   “没错。”陆玄笑着附和道。   此时场中,郁九郎看着已经拿下了聚射魁首,此时正抱团在旁边优哉游哉等着瞧笑话的崔氏一队,又看了眼隔壁正在商量着什么的陶伯璋等人,心中顿感阵阵憋火。   若不是风抓不住,他真想狠狠把这个坏事的东西攥在手里,将它撕个稀巴烂!   他今年靠着姑母的面子替郁家拿到了这个机会,原想着定要好好表现,最好是于聚射上打败崔家之余,还能顺道抢了那想在单射上和崔元瑜较量的楼廷秀的风头。   谁知这见鬼的风吹个不停,也变个不停!这区区三箭的时间,怎够他把握其中变化?今日实在运气不佳!身后这些楼家人也是蠢笨如猪的,不像崔氏那边,个个底子都不差,根本指望不上。   现在能进到前三,也都是自己吭哧吭哧地勉强拖着这几个废物才进的。   一想到自己一腔壮志结果沦落到只能和隔壁的杂员队竞争第二名,待回去之后还不知如何交代,郁九郎就觉得胸中那股浊气被这乱糟糟的风吹得越来越浓烈。   他蓦地回头朝队中其他人冷声说道:“拜托你们待会把眼睛睁大点儿,手别抖,风来时莫急着出箭,输给崔家的便罢了,若是再输给隔壁那群人,楼氏的脸可丢不起!”   几人都不敢与他争什么。   加赛开始。   郁九郎也没有与其他人商量,见身为对手领头人物的陶伯璋仍是第一个站到了前面,他当即提着弓就径自走了上去,两人对视一眼,陶伯璋客气地弯了下唇角,他冷冷转过了脸。   两人齐齐射出了第一箭。   陶伯璋红旗,郁九郎红旗。   郁九郎一笑,转身走到了后面。   随后双方队伍第一句比试结束之后,双方面前的计分旗变成了:陶伯璋队两红两蓝一绿,郁九郎队一红四蓝。   因红旗可计十筹,而蓝旗和绿旗则分别计五筹和三筹,所以目前还是陶伯璋这边领先。   第二局开始,第一箭仍是陶伯璋和郁九郎代表各自队伍射出,两人仍是各取了一红。   待到第二至第四箭射过之后,陶伯璋队又新增了一蓝两绿,但郁九郎队这边却因第四人失误射出来了面白旗,所以成了两蓝一白。   而白旗只计一筹。   前四箭便打平了。   陶伯璋这边第五个人刚站到前面去,郁九郎忽然伸手拉住自己这边正要上前迎战的队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对方脚上狠狠踩了一下,然后趁着对方吃痛的瞬间,扬声道:“你既然身体不适,就先退到一边去,我来代你吧。”   然后他就二话不说地又走到了前面。   全场哗然。   从陆玄棚子的这个位置望去,正好可以看见楼家队伍里其他人愕然的模样。   陆玄给看笑了。   陶云蔚也怔了怔:“还能这样么?”   崔湛道:“并没有规定说队中有人临时出现意外,其他成员不能顶替。”   “话虽如此,但这也太……”陶云蔚不好把“不要脸”三个字说得太直接。   没想到崔湛却语气平常地接了句:“无教之人行无教之事,不必意外。”   陶云蔚一愣,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明白了些这两人交好的原因。   “所以就算郁九郎今日赢了,楼家也输了。”陆玄淡淡笑道,“且只当我们看了场笑话吧。”   陶云蔚虽为兄长有些可惜,但也颇想得开地“嗯”了一声。   陶伯璋队中的第五人大约是心里受到了压力,一箭放出,只得了绿旗,而且是堪堪只差一点就要成了白色的绿旗。   然而不知是不是郁九郎的心绪浮躁了缘故,这一箭他顶替上去,也只射出了一面绿旗。   这就变得十分尴尬了。   箭矢触靶的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就这样失了手,也几乎是在同时,他觉得自己好像清晰地听见了从身后风中传来的轻笑声。   谁?是谁在笑他?崔家人?还是那个姓陶的?   郁九郎白着脸倏然回头,正见到陶伯璋走上去在和其他人说话,连正眼都没有往他这边看。   他心中的羞恼再也抑制不住。   最后决胜第三局开始,郁九郎硬着头皮仍然站在了第一位,但这次陶伯璋却站到了最后。   第一箭放出,陶伯璋队拿下一面蓝旗,郁九郎再次失误,得绿旗。   随着二至四箭赛过之后,陶伯璋这边已远超对手九筹,也就是说除非郁九郎最后一箭能拿到红旗,而陶伯璋最后一箭只能拿到白旗,不然第二名就已是铁板钉钉。   陶伯璋大大方方地先射出了最后一箭。   ——蓝旗。   赢了!   陶云蔚“哎呀”一声,兴奋地离座站了起来。   陶伯璋笑着转过头,兄妹两人正好遥遥对视,他扬弓冲她挥了挥。   郁九郎脸色阴沉地搭上了自己的最后一箭。   他咬着牙看着前方箭靶,手背青筋微露,忽然,他手里的弓在放箭的瞬间蓦地一偏,那箭矢迅疾而出,竟是破风直向着陶云蔚的方向冲去。   陶云蔚一震,惊惧之下于这瞬间竟来不及反应。   眼角一抹青影倏然掠过。   伴着“铛”的一声清脆声响,那闪着凛冽寒光的箭矢掉落在了地上。   陶云蔚愕然转眸,看着横剑挡在自己面前的陆玄,有些发怔。   崔湛也已站了起来。   陆玄冷冷看着棚外场中,沉声道:“箭来。”然后朝崔湛伸出手,“元瑜把弓给我。”   崔湛二话不说地便将自己的弓递了过去。   陆玄一手接过,一手将剑丢给了不为,然后径直迈步往外走去时,又顺手抽走了归一从地上捡起呈上的那支箭矢。   漫山注目下,他提弓拎箭走到棚前,冷目看着郁九郎所在的方位,忽然抬手,搭箭上弦——朝着对方便射了过去!   郁九郎见那箭矢离弦之后竟不偏不倚地飞来,那破空之势大有劈山灭海之意,不由大惊,当即本能要往后退,谁知脚下却忽地一软打了个趔趄,摔在了同伴身上。   而下一息,陆玄射来的箭已“嗖”地稳稳插在了他先前站立之处的地面上。   所有人都震惊了。   现场的小吏回过神,连忙跑到了陆玄面前,难掩后怕地颤声问道:“一闲先生这里没有什么事吧?”   陆玄仍沉眸看着远处的郁九郎,冷道:“你去与他说,竞技之人若连自己的箭都把不住,趁早回家去,莫来碍眼。”   那小吏哪敢多言,连连称是,又慰问了陶云蔚两句才匆匆走了。   郁九郎灰头土脸地下场之后,人就不知去了哪里。   陶伯璋连想找他理论都没能逮住人,又挂着自家妹子,便没再去管他,急急跑了过来,冲着陶云蔚便问道:“大娘你可有受伤?”边说边上下检视着。   陶云蔚此时已差不多平静下来了,便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安抚地道:“我没事,多亏陆三先生出手相帮。”   陶伯璋就朝着陆玄端端拱手揖了一礼:“陆先生对我们家有大恩,伯璋必铭记于心。”   陆玄看了眼陶云蔚,说道:“本是应当,维明不必言谢。”   两人说话间,陶新荷也赶了过来,同她一道的还有陶伯珪和马家七郎。   “阿姐!”陶新荷一进棚就朝陶云蔚扑了过来,拉着人左看右看,“你没事吧?那混蛋东西伤着你了没?他们楼家竟好意思说是风吹的,我看是风把他们家的脸皮都给吹跑了,才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陶云蔚就又笑着把先前安抚陶伯璋的话对她说了一遍。   陶新荷没她兄长那么文绉绉,直接上来对着陆玄便鞠了一躬,说道:“陆三先生,你以后就是新荷的大恩人!”   陆玄被她给逗笑了:“做三姑娘的恩人可有什么好处么?”   “有的,”陶新荷道,“只要不是我阿姐说不能做的,我都能帮你做。”   陆玄就笑着又看了眼陶云蔚,说道:“好,那我记下了。”   崔湛看着一脸认真在许诺的陶新荷,唇角浅浅弯了弯。   陶伯珪对陆玄也是十分地感激。   陆玄却觉得棚里的人有些太多了,于是看向陶伯璋,说道:“你们今日与马家同席,也不好都离座太久,云蔚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且放心吧,我会看顾着。”   陶伯璋见陶云蔚无事也就放了心,便点点头,招呼了弟妹准备和马七郎一道回去。   陆玄却叫住了陶新荷:“三姑娘留下来陪着你阿姐吧,她刚受了惊,你们姐妹待在一处好些。”   陶新荷一口答应。   马七郎欲言又止。   崔湛朝他看去,问道:“你还有事?”   马七郎自是不敢冲着陆、崔两人说自己也想留下,原本想眼神和陶新荷交流一番,谁知对方根本就没朝他看过来,他踌躇了半晌,到底只能说着无事,然后随陶伯璋兄弟去了。   陶新荷这会子和自己阿姐待在一起,话又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地描述着先前他们在上面看见郁九郎那一箭直朝着棚子里飞来的时候有多紧张,事后又有多么恼怒,小弟伯珪差点捏着拳头都要冲下去打人了。   “不过没有想到陆三先生你的箭术竟然这样好!”陶新荷佩服地道。   说到这个,陶云蔚也有诸多的意外,不由点了点头。   却听崔湛说道:“陆三叔早年与我一起习过艺。”   陶云蔚讶然朝陆玄看去。   他点了点头,随意地笑了一笑:“我这人爱四处跑,出门在外,总要学点防身技能,毕竟我也算是有几分姿色的。”   陶云蔚一脸无语。   陶新荷“噗”地笑出了声。   唯有崔湛似是习以为常,并没什么反应。   陶云蔚看着陆玄,不觉有些入神。   眼前这个人是她熟悉的那个陆简之,而先前那个替她挡下箭矢,周身都散发着凌厉之气的人,是令她陌生的陆三先生的样子。   她忽然有些想象不出来他在外面的模样。   “崔少卿,”有小吏抱着签壶走了进来,恭敬地道,“请您抽签。”   崔湛就随手拣了一支出来递过去。   那小吏接过看了,笑道:“少卿抽到了首轮出场,还请早做准备。”   崔湛微微颔首。   为了保证单射的观赏性,和聚射不同的是,所有人都被混在了一起临时抽签,所以技艺优的未必一开始就能和同样优秀的碰到一起,譬如像崔湛这样的抽到了首轮出场,官方就是很高兴的,因如此一来,就意味着单射赛场上从一开始就会非常热闹。   崔湛就起身提弓,背了箭囊,说道:“那我先去了。”   陶新荷蓦然瞥到了他挂在囊上的那串海棠花,先是一怔,继而心下忽地一阵激动涌出,她来不及多想便脱口唤道:“崔少卿!”   崔湛停步,回眸朝她看来。   陶新荷叫住了人才发现还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又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不能诉说,短短几息间思绪已是百转千回,最终只汇成了一句:“我会给你加油的。”   她心想我此时不在马家人那里,应是可以明着巴望他赢了吧?   崔湛看着她,轻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迈步而去。   参加第一轮单射比赛的人很快从四面而来,集结到了场地中间。   陆玄打眼扫过,笑了:“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场上,崔湛和马七郎齐齐映入了棚中三人眼中,赛位相邻着。   陶云蔚朝小妹看了一眼。   陶新荷此时也恰好接收到了来自马七郎遥远的充满了期待的“友好”目光,她觉得有些盛情难却,于是便迎着对方这样的目光,捏起拳头,轻轻冲着马七郎做了个加油鼓劲的手势。   崔湛淡淡收回了目光。   陶新荷只得讪讪放下了还没来得及转而对他鼓劲示意的手。   马七郎抬手摸了摸插在发髻上的金山茶,问旁边的崔湛:“麻烦崔少卿帮我看看,先前下来的时候起了阵风,这花可有歪了?”   崔湛瞥了一眼,淡道:“没有。”   马七郎这才放了心。   少顷,提醒准备的鼓声开始响了起来。   马七郎忽然听到崔湛说了句:“你们如此作为,不觉得不合适么?”   他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低头取箭去了。   马七郎连忙跟上。   第一箭,引弓上弦,齐射而出——   “啊,红旗,红旗!”陶新荷指着崔湛前方正中红心的那面靶,兴高采烈地抓住了陶云蔚的手。   只见他又从箭囊中取出第二箭,搭弦,仍是一息即发——   又中红心。   第三箭,再中。   连续三中,又得黄旗!   陶新荷兴奋地跳开了座位。   陶云蔚听见陆玄“咦”了一声。   “怎么了?”她问道。   陆玄看着场中,笑道:“一般这种差距明显的情况,他会先让旁边人三箭,不让对方输的太没面子。”   陶新荷此时才想起要去看马七郎前三箭的成绩——蓝、绿、白旗各一支,显然越到后来越被崔湛强大的气场给压制懵了。   “那他今天怎么没有让马七郎?”她纯属疑惑。   “是啊,为什么呢。”陆玄笑笑看着她,说道,“难得能有人让元瑜一上场便露锋芒的,有意思。”   陶云蔚与他相视一眼,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微微笑了。 第67章 赏罚   崔湛毫无意外地拿下了首轮首名,且由于他一上场就贡献了相当精彩的表现,整个五梅坡都因关注着他而显得热情高涌。   而马七郎则因运气十分不好地恰好与他赛位相邻,所以所有人也都看见了他被淘汰地有多么惨烈。   马七郎比到最后脸都白了,明明九月里的天,可他却觉得手指的凉意已浸到了心里,偏偏面前的人又是崔元瑜,他退场时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地于风度之上再多表现一些佩服和恭敬,这让他更加地难堪,于是根本就不敢再往陶新荷那边去看,就匆匆地下了场。   当着陶家人,尤其是刚刚才在聚射上拿下第二名大出了风头的陶伯璋的面,马逊和王大娘子夫妻两个对自己儿子的表现也感到十分地尴尬。   陶从瑞也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大好,于是呵呵笑着,主动地开口缓和道:“崔少卿不愧是出自建安崔氏门庭,当真是家学渊源。”   言下之意便是说马七郎在崔湛面前输得惨也没有什么。   马逊自然是赶紧顺着台阶下来,顺势赞了崔湛是人中龙凤之后又夸了两句陶伯璋。   马七郎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发蔫,王大娘子看在眼里不免又怨他不争气,又心疼他众目睽睽下受了这份打击,于是便寻了个机会离座,叫了儿子去人少的地方说话。   王大娘子才刚开口说了两句男子汉大丈夫遇到一点小挫折不应如何如何,马七郎已恹恹说道:“阿娘心中想的那件事,孩儿看可以不必再想了。”   王氏一愣,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陶新荷的事,便怒其不争地道:“你一个儿郎,怎地眼界这般狭小又输不起?今日你是只看见自己输得惨,却没看见还有其他人与你一样输得惨,那可是崔元瑜,又不是随便什么人,你以为大家是寄望于你能夺魁么?输了便输了,以后只要稳住心态再来过便是。你当学学那陶家大郎,人家就是在崔家人面前放得开,所以才能拿下那第二名,你莫要好高骛远,输了又跟天塌了似的。”   马七郎心中本就烦闷,又被她这样一通训斥,忍不住开口顶撞道:“阿娘可知道崔少卿开箭之前对孩儿说了什么?人家说我们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大合适。”   王氏微怔:“什么意思?”   “孩儿当时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之后想来,那赛位本不是事前固定的,为何偏偏就这么巧崔少卿站在了我邻位,为何他又要在开箭之前说那句话。”马七郎朝他阿娘看去,眼神中难掩埋怨,“阿娘莫忘了,陶家大娘和陆三先生有交情,崔少卿亦与陆三先生是好友,今日他们又同在一棚,后来我们过去时,陆三先生又偏偏只将陶三娘留了下来,这是为何?难道阿娘还不够清楚么?人家根本就是已经摆明了态度,告诉我们莫要妄想,而崔少卿分明就是有意为之!”   王氏大震。   所以……这事情是,陶云蔚看出来了她和老安人的意思,但又不好明言,便对陆三先生说了,而陆三先生则借崔少卿之口向他们马家表达了不满之意。   “阿娘也明白了吧?”马七郎道,“依孩儿看,你们就莫要再打陶家女儿的主意了。不然今日陆三先生和崔少卿只是借下孩儿面子来提醒,下一回可不晓得要如何收拾咱们家了,阿娘莫忘了那百叶巷徐家是怎么倒的,陆三先生当时只说了句‘泥淖污眼’,那一家子便都被本族所不容,最后连金陵都没能再待得下去——若凭我们家和陶家当日的结,还不晓得陆三先生会如何看待,否则崔少卿今日又怎会说那句话?现下陶家既然愿意与我们维持表面平和,那便这样处着好了,你们又何必非得急着让我娶陶三娘?过犹不及,孩儿可不想再被人拿来当靶子了!”   他一口气发泄完了,也不再去看他阿娘的脸色,伸手将发髻上的金茶花扯下来往地上一扔,便抬脚径自回了棚子。   王氏愣愣在原地站了良久,闭上眼,苦笑地牵了牵唇角。   这陶家……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那时陶云蔚明知于氏的九郎有问题也愿意装聋作哑,可现在,却连她马氏宗妇之子也看不上了。   午时过后,单射继续进行。   楼宴在第十三轮出了场,同样不出意外地拿下了当组首名,成绩和崔湛一样都是十二箭全红,并得四黄。   陶云蔚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楼起部的箭术竟也这般出众。”   陆玄笑了一笑,说道:“他身在楼家,又以元瑜为对手,自然不肯弱于旁人。不过现在同组对手都不够强,真正的较量还是要看决胜赛。”   对手的强弱,还有比赛时的风向环境,都会影响到竞技之人的状态。   楼宴首轮露锋,显然一是因为聚射时楼家队伍丢了人,二么,也是比着崔湛来的。   陶新荷见这讨人厌的楼起部居然真有几分本事的样子,不禁有些为崔湛担心。   决胜赛,崔湛站到了场中,没过多久,楼宴也背着箭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站在了他隔壁。   “崔少卿,你我已有两年未曾交手了。”楼宴一边从容地做着准备,一边半笑着说道,“两年前你从我手里赢走的那支雀翎箭,今日不知可能保得住?”   崔湛淡道:“尽力。”   楼宴轻笑一声:“好个尽力,只希望崔少卿莫要在那群无能之人身上找了风头后,便力有不逮了。”   “共勉。”崔湛继续言简意赅地说完,也不去多搭理他,低头兀自试拉起弓弦。   虽然对方惜字如金的风格楼宴是知道的,但此时此刻,听着崔湛平平淡淡说出来的“共勉”二字,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只会叨叨的傻子——至少在崔湛的眼中他很有可能像这么个傻子。   但他和郁九郎岂能一样?那个蠢货招惹到了陆简之,自己出了大丑不说,还连累整个楼家的人都又被这些士族轻看了一眼。   他不能再在崔湛面前表现得像个跳梁小丑了。   于是楼宴索性也不再与对方打什么嘴仗,径自取了支羽箭出来持于手中,静静观察着风动。   随着比赛正式开始,整个五梅坡的焦点都集中到了他们两人身上。   首箭射出,两人均取红旗。   接着二红、三红,并黄旗,一连五支箭,两人皆中红心。   陶新荷紧张地攥紧了手心:“这要是一路打平下去,最后会怎么办啊?”   “会有加赛,若还是平手,则共夺魁首。不过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陆玄道,“越到最后,胜负越在毫厘之间,只需一点偏差即可分出。”   他话音刚落,那边两人已又拿下了第六红。   秋风自帘外轻卷而过。   陆玄抬眸看了一眼,说道:“风势之变比先前更甚了。”   场上,楼宴第八箭出手,射在了偏离靶心的位置,拿得一支蓝旗。   这于他而言毫无疑问已经算是失误。   陶新荷顿时激动了,紧紧盯着崔湛的方向,只见他从容地拉弓放弦,第八箭出,再夺下一红。   “呀,是红旗!”陶新荷开心道,“第九箭再拿下一红就能有三支黄旗了。”   陶云蔚也笑着附和地点点头。   场上的崔、楼二人已同时将第九箭搭上了弓。   风向轻转,崔湛沉吟了两息,就在他将要放手的瞬间,忽然,从东北方向的高处晃来了一道刺目的光——他本能地闭了下眼,指尖收力不及,箭矢已“嗖”地离弦而出。   正中蓝旗区域。   陶新荷倏地站了起来,从他们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刚才有道光从崔湛脸上扫过,她顿时直觉地冲着陆玄和陶云蔚道:“姓楼的又在使诈!”   这光来得太巧,又消失得太快,很难不让人怀疑。   况且以楼家的品性……谁也都能相信他们的确做得出来。   陶云蔚道:“有什么办法能暂停比赛么?可以先让人去那面山坡上守着,待下一箭他们再使诈时逮个正着。”   陆玄蹙眉道:“就算暂停比赛也无用,只剩下三箭,只要楼廷秀不再失误,他们就会等到最后一箭时再出手干扰,以求立胜。”   “楼家今日在聚射丢了大脸,”他淡淡说道,“单射必要不择手段拿下才好挽回一二。”   陶新荷听得心中越发焦急,不由迈步走到了门帘处,紧张又担心地望着崔湛所在的方向。   随后第十箭果然如陆玄所料,崔湛和楼宴都没有再出现失误,各自又拿下了一红。   只剩最后两箭了。   楼宴当先开弓射出了自己的第十一箭,又中红心!   他轻翘了下唇角,转头看向刚取了箭出来的崔湛,说道:“崔少卿这箭可莫要失误令赛事提前结束了,我还等着与你决胜最后一箭呢。”   崔湛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了远处站在棚帘下的陶新荷。   她双手交握于身前,正不错眼地盯着他所在的方位,与他视线遥遥相迎时,她像是满满鼓励的模样冲着他点了下脑袋。   崔湛垂眸朝箭囊上那串海棠花看去。   秋风微劲,花瓣亦瑟瑟。   他沉吟须臾,忽然伸手从囊中再抽出了一支羽箭。   漫山瞩目之中,他搭双箭上弦,凝力于指间,东风忽卷,上箭倏然先出,随后半息之间,次箭亦迅雷离弦——   伴着“嗖嗖”两声破风之音,崔湛的第十一箭先是正中了靶心,接着众人还来不及眨眼,第十二箭也已尾随而至,竟是直直劈开前箭正中了同一个位置!   秋风微啸中,五梅坡陷入了一片静谧。   楼宴望着远处的箭靶,满目震惊。   “结束了。”崔湛淡淡说完,拎起箭囊,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山坡上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鲜花如雨,从四面八方不断地落下。   陶新荷高兴地蹦了起来:“赢了赢了!”   陶云蔚也不由赞叹道:“崔少卿这招好生厉害,这楼起部就算是最后一箭再射出红旗也是输了。”   陆玄笑着点了点头,待看见崔湛回来,便赞道:“元瑜干得漂亮,楼廷秀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偏选劲风之时出双箭。”   “崔少卿你好厉害!”陶新荷双眼发亮地附和着。   崔湛看着她,微微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戏射结束,陶云蔚姐妹两个很快也要回去和家里人会合,陆玄便唤了她走到一旁,说道:“有两件事要先同你说,我看子敬的天资不错,论史又极有自己的观点和主见——这点倒是很像你,所以我想给他引荐一位名师,让他拜入门下好好地跟着读几年书,将来无论他是想研学还是出仕,走的路也都能顺当些。不过这件事需得等到你二妹成婚之后再做安排,不然做得太过明显,对你们不是很好。”   陶云蔚想也不想地便点了头:“一切都听先生安排。”   陆玄眉眼轻弯,笑得春风和煦:“好。”又对她说道,“另外这件事,是与你自己相关的。”   “之后这些日子,或许也会有人打你的主意,对,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也不知他们会找谁来牵线,我估摸着杜氏先行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你们认识。但有一点我要先与你说清楚,无论是谁来,你都不要考虑我的情面,也莫要管谁来在你面前拿我当桥过,你都不必认——因为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末了,他语气颇郑重地又叮嘱道:“千万记得莫要卖他们什么情面,若有那纠缠不休的,你直接告诉我,我帮你打发走。”   陶云蔚听到最后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笑道:“先生又怎知我没有看得上眼的?”   陆玄一脸理所当然地道:“我知他们,也知你,自然晓得你看不上,所以他们要来你这里碰灰我是无所谓的。”   陶云蔚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话要是被他们听见,可要质问你到底和谁才是一伙的了。”   “自然是与你一伙的。”陆玄毫不犹豫地说完,略顿了顿,又道,“只是若无你的意思,我也不便代你做决定。”   她倏地一愣,心中微感动容。   “好了,你也莫要太担心。”陆玄又安抚她道,“像你三妹的事,我看今天之后马家人应该也会识趣,不敢再有这个念头了。”   “嗯。”陶云蔚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楼宴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这声音颇令他耳熟,而且此时听来教他十分窝火。   “宴表兄。”郁九郎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说道,“这么巧,我也正要去见姑父。”   巧个屁。楼宴冷笑,心道你若不是想找个一起挨骂的,会专程在这里等着我?   聚射上午就结束了,很明显郁九郎是故意躲着拖延到下午,知道了单射的赛果之后才在这里守株待兔的。   他懒得理会,径直去了父亲那里。   楼越看见他们两个一起进门,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态度,只淡淡吩咐了人去把郁氏叫过来。   “廷秀坐着说话。”楼越端了盏茶在手里,语气平静地说道。   楼宴看了面露惶色的郁九郎一眼,然后恭声应喏,转身走到旁边坐了下来。   郁九郎被晾地有些忐忑,忍不住先开了口,拱手道:“姑父……”   楼越抬手止住,也没正眼看他。   厅中气氛充满了沉默与恍然。   直到郁氏赶了过来,楼越瞥了她一眼,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这是你郁家的侄儿,也是你们拍胸口向我保证会把事情办好的‘后起之秀’,现在他众目睽睽之下丢了我楼家这么大的人,你说说应该如何处置吧。”   郁九郎登时面色有些发白。   郁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忙走到丈夫身边坐下,顿了顿,方小心地道:“九郎年纪还轻,今日一时失了分寸,是他不对,主君不如就代我阿弟教训教训他,打个二十板子吧?”   “失了分寸?”楼越冷笑地看向她,说道,“他今日得罪的是陆简之,还险些当众被人家一箭废了胳膊,你当这只是失了分寸的事?你侄儿好生勇猛啊!那箭竟敢朝着陆一闲去,你觉得他若当真伤着了人,陆家可会轻易罢休?圣上怪罪下来,又会是谁倒霉?”   “姑父,我……”郁九郎此时哪里还有在场上的锐气,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当时真不知那是陆简之的棚子,我只瞧见那姓陶的家人在里头,想教训教训他们。”   楼越一脸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看着他,说道:“连对手的底都没摸清楚,你比个屁?那陶伯璋的大妹与陆简之相交,小弟如今也在大宗学里受他教诲。你当着他的面,一箭射入棚中要教训那女子,你是在打谁的脸?就算是换了我,也定要当场废你!”   “还有,陶家二娘和安王成婚在即,”他说,“你若当真伤了陶大娘,你说这个情面,圣上是给安王这亲儿子,还是给你?”   郁九郎一颤,额头已沁出了冷汗。   “没能拿得魁首或是次名,只是小事。”楼越道,“但你做出这般愚蠢的行为,丢我楼氏的脸,又险些给我楼家带来大麻烦,打死你都是轻的。”   郁九郎被他一吓,顿时跪在了地上,“咚”地磕头在地,喊道:“求姑父饶我这回,全儿知错了!”   郁氏也是又怕又心疼,忙劝丈夫道:“全儿毕竟没有酿成大祸,求主君看在他年纪尚小……”   “你让他来揽事的时候怎么不说年纪尚小?”楼越面露不耐地道,“既然没有那个本事,就少来我面前揽事——滚回去让你阿爹自己教训。”   郁全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你也先回去,”楼越对郁氏道,“我还有话与宴儿说。”   郁氏闷闷应了声喏,满脸乌沉沉地走了。   “今日陆简之这番血性表现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楼越沉吟说道,“我看陶家那边,最好还是让人去安抚一下,没有必要为这点小事找麻烦。”   楼宴应喏,说道:“孩儿也正有此打算,那陶大娘是个识时务的,陶家也多是她在主事,从她下手应是最好。”   楼越也没多说什么,交给他自去安排了。   父子两个又说了会儿话,楼宴才告辞退了出去,然后直接去了郁氏那边看望。   然而他才刚进门,就被迎面泼了一盏热茶在身上,瓷盏被砸碎在他脚下,溅了一地。   “养不熟的狼崽子!”郁氏恨恨看着他,说道,“你看着我因你表弟在你父亲面前受责,也不知站出来替他说两句话,你是哑巴了么?”   楼宴垂下眸看着自己衣摆上的大片水渍,无声地在袖中攥了攥拳头,然后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上前两步,掀摆跪在了郁氏面前。   “阿娘息怒。”他说,“孩儿不是不想为全表弟说话,但您也知道阿爹的脾气,似今日的情形,表弟不受责是不可能的,阿娘若一味要堵着阿爹的气,只会让他对您和整个郁氏的怨气更深,倒不如让他发泄完了,等过些日子再说后话,到时也显得表弟诚心反省,有了改过。”   郁氏眼珠微动,面上表情略有缓和。   楼宴看在眼中,又续道:“今日戏射,楼氏表现不佳,我也有责任。原本孩儿见聚射出了大事,本是想在单射中挽回一二,也好让阿爹先平了一半气,谁知……孩儿无用,所以也没有资格替表弟说话。”   郁氏顿了顿,伸出手虚扶了他一把:“起来吧。”   “今日这事,的确是全儿做得不妥,也让你平白承了重担。”她说,“你能与崔元瑜赛成那样,已是极不容易了,不必苛责自己。”   “但这口气,我却实在咽不下。”郁氏叹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解了阿娘的心结么?”   楼宴沉吟了片刻,说道:“此事既是因陶氏而起,自然是要让他们来承了阿娘这口气的。只是今日在场上的陶家兄妹却不好再动,不然太明显,阿爹也必不会赞成,到时只怕又要训斥阿娘,不如——就等安王妃过了门后拿她随意撒一撒气吧,也无需我们自己动手。”   郁氏一听,眉眼立刻舒展了:“我儿主意甚好。” 第68章 大婚   九月十四,陶曦月于大婚前夕从崔园回到了家中待嫁。   崔家除了派人护送之外,崔太夫人和崔夫人也都差了身边的嬷嬷来添妆,与陶氏交好的别家女眷也有提前来的,一时间将陶家本就不大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好在陶云蔚早有准备,提前雇了负责宴席的四司六局来帮衬,倒也把曦月的送嫁宴办了个周到体面。   忙忙碌碌了一整天后,姐妹三人才终于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了好好说话的时间。   陶曦月睡在中间,左手外边是陶云蔚,靠床内侧的右边躺着陶新荷,屋子里熄了灯,月华透窗而入,朦朦于帐帘中映出柜上的几枝花影。   “阿姐,你今日插的这花真好看。”陶曦月凝眸望着帐顶,缓缓说道。   陶云蔚也在看:“那是排办局的人摆的。”   “想不到我们家有一天都能用上四司六局了。”陶新荷感慨地低叹道,“就是可惜家里地方小了点,我看他们今天发挥得都很含蓄的样子——另外不少人也只送了礼过来,不好登门。”   陶云蔚道:“以后换个大点的宅子。”   陶曦月笑了笑:“那我也只办这一回了,累人。”   帐中默然了半晌。   “阿姐你看,”还是陶曦月含着笑开了口,“右边那花影像不像新荷?”   陶云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笑道:“是有点儿,花盘圆圆润润的,那斜倚着的模样也像她粘人撒娇时那副德性。”   陶曦月失笑出声。   “么么啊!”陶新荷不乐意了,当即也伸出手去指着中间那抹花影说道,“二姐你看,那支像不像长姐?直挺挺的杵着,是不是她平日里装相端着的模样?”   陶云蔚伸臂越过去要敲她。   陶新荷就直往她二姐怀里钻,喊着救命。   陶曦月笑个不停。   陶新荷埋头偎在她怀里,没了声音。   少顷,陶曦月感觉到心口处有微热的湿意浸透了衣衫,她微愣,轻唤了声:“三娘?”   陶新荷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良久,开口说道:“二姐,我舍不得你。”   声音哽咽,已是哭腔。   陶曦月忙摸了摸她的头,温声安慰道:“新荷别哭,我只是嫁去金陵城,很近的。”   陶新荷忍着呜咽声,眼泪流得更凶了。   陶云蔚沉默地伸手过来轻轻揽住了两个妹子,一边轻拍着小妹的手,一边强掩着语声波动,柔道:“曦月,你要好好的。”   “嗯。”陶曦月眼角滑下泪来,弯唇笑着,“你们放心,我绝不会与自己过不去的。”   “二姐……”陶新荷抽抽噎噎地说道,“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阿姐,你要一直一直记得,家里随时有人给你出头,你要是被人打掉了牙齿,决不许和血吞。”   “噗!”   陶曦月和陶云蔚双双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你个新荷,竟咒我要被人打掉牙齿。”陶曦月笑着抹了把眼角。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陶新荷气道,“你懂的嘛!”   陶云蔚也笑着掺和:“二娘懂不懂我不知道,但你解释一下,我又是你多不喜欢的阿姐?”   陶新荷一脸无语。   听着两个阿姐的闷笑声,她默然了片刻,忽地伸手往前一扑,将陶云蔚、陶曦月两个齐齐抱住,用一副我就是不讲理的语气霸道地撒着娇道:“长姐我最最喜欢,二姐我也最最喜欢,你们都是我最最喜欢的阿姐,我也是你们最最喜欢的新荷——就算我们三个都嫁了人,也通通不许忘记!”   “好。”陶云蔚、陶曦月异口同声地说道。   姐妹三个在帐子里又将彼此抱得更紧了些。   “不许忘记。”   次日,天刚蒙蒙亮,陶氏姐妹就起床开始了梳洗。   妆娘和喜娘都是安王府那边安排的,经验十分丰富,一看到三姐妹的眼睛就晓得昨夜里这几个哭了大半宿,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上手扑粉开始遮掩,并一边叮嘱待会出门的时候千万要忍住,不然晚上被安王殿下瞧见了难免有不敬之嫌。   妆娘嘴里头说的是“不敬”,陶曦月心里头却明白,其实是“扫兴”的意思。   她温顺地点了点头。   新娘子的喜服穿戴完毕之后,陶云蔚正好亲手端了碗豆沙元子进来,对自家二妹说道:“趁催妆的还没来,你先吃些垫垫肚子,这一下可要饿到晚上去了——我看你回头还是在身上揣些干果。”   陶曦月刚刚伸手接过,门外就传来了陶伯珪的声音在喊陶云蔚:“长姐,陆三先生过来了!”   陶云蔚就又叮嘱了陶曦月两句慢慢吃,然后出了门去。   “先生怎么过来了?”她笑着迎了上去,“用过早饭了么?若是没有的话,要不将就用些豆沙元子。”   陆玄笑道:“知道你们今日忙,我用过了来的,你不必管我。”又道,“你家二妹今日出嫁,我也该来送送。”   陶云蔚还没说么么,陶从瑞已是感动地拱了手道:“曦月能有先生这样的长辈送嫁,是我们陶家的荣幸。”   陆玄一脸无语。   他活了二十四年,从小被人叔父、叔祖的喊,直到今日,才突然发觉当长辈的压力有点大。   他不由撇眸朝陶云蔚看了一眼。   “……陶翁言重了,”他不动声色地挽回道,“陶大姑娘的事,自然就是简之的事,她亲妹出嫁我怎能不来恭喜。”   说完,他也不再给陶从瑞多说这些的机会,直接转了话题对陶云蔚道:“安王府的婚宴我不便去,这是我送给二姑娘的贺礼,你给她带上吧。”   他说着,伸手从不为那里接过来一方匣子,然后亲自递给了她。   陶云蔚见里面装的竟然是几帖法书,想也知道从陆玄手里拿出来的东西必然价值不菲——这不仅是指价格,更意味着士家积淀,用来压妆是十分体面的。   她感动地道了声谢。   “还有这个,”他又从身上拿出来了只小巧的瓷盒递过来,指了指眼睛下面,“消肿。”   被他看出来自己哭过,陶云蔚颇有些不大好意思,生怕他调侃自己,也不敢多言,于是默默接下收到了夹囊里。   “催妆郎来啦!”喜娘欢欢喜喜地高喊了一声。   陶伯璋和陶伯珪立马邀上左右,笑着跑去堵门了。   皇室迎亲,所谓催妆和堵门都不过只是走个习俗的过场,况安王请来的催妆郎又是安宁郡公府的小公爷裴烨,陶家自是又要给对方些面子。   于是裴烨也就在中规中矩地作了一首催妆诗之后,就顺利地“催”到了新娘子出门。   陶云蔚亲手给陶曦月盖上了红纱。   一片喜庆的乐声中,陶伯璋背上自家二妹出门,将她送进了安王府的迎亲马车。   车马起步的时候,陶曦月觉得像是隐隐听见了妹弟们在喊自己,她很想回头看一看,但终是握紧了双手,深吸一口气,将刚刚别离便生起的满腹思念都压在了心间。   安王府中,此时早已是鼓吹大作、宾客盈门。   李征遥遥看着戏台上正在嬉戏表演的伎人,无趣地打了个哈欠,回头对身穿喜服坐在中间的李衍说道:“这乐部给的伎人当真没什么意思,接亲的怎么还没有来?我还等着看看五嫂嫂呢!”   坐在旁边的李彻、李徍兄弟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康王李徕和昭王李徽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只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   坐在李征旁边的李德则附和地嚷嚷道:“我也要看五嫂嫂!”   李衍微微笑了一笑,还没说话,坐在他身边的七皇子李徖已开口道:“我觉得乐部这些伎人挺好的啊。”   李征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不以为然地道:“就你那眼界,看么么不觉得好?”   李徖被他一哽,想说么么,又忌惮着忍住。   恰此时,李衍笑着说了话:“好不好的,都是父皇给的恩典,六弟虽可畅所欲言,我却不敢比较。”   李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面色不虞地住了口。   不多时,宝慧来禀报说接亲的马车到了。   李衍颔首,起身往曲楼外走去。   李征拉着李德随后跟上,李徽、李彻、李徍三人稍落后了几步在中间,慢腾腾走在最后的则是康王李徕。   李徍用恰好自己这边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老六今天又抽什么风?我看他像是莫名其妙要给老五添堵。”   李彻道:“他一贯是不消停的。”   “我看今天他这事是帮八弟找的。”李徽看着前方身影,淡淡说道,“你们忘了重阳戏射那天,楼家聚射输在了陶氏手中,陆三先生随后又一箭射掉了他们的面子,楼廷秀单射时也被崔元瑜抢光了风头——看看八弟那跃跃欲试的模样,你当他几时和他五兄这样好了,会当真对他的新妇多感兴趣。”   李徍恍然大悟,轻屑地笑道:“老六靠楼家这棵大树靠得不容易啊,还得哄小孩儿。”   李彻对李徽说道:“二兄,这事我们就不要掺和了,既归根结底是楼家和陶家的恩怨,便由得他们去闹就是,我看五弟应该也是知道的,这口气让楼家出一出也没有么么。”   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闹新妇时闹得过分了些,但只要那陶二娘忍得下屈辱,也不会有么么事,毕竟闹一闹又不会缺胳膊少腿儿。   李徽点了点头。   陶曦月在车里坐了许久,正觉得有些腰酸背痛,便听到从外面传来了一声高喊:“来了!”   她连忙正襟危坐。   李衍行至中门处,见到驻在不远处的那辆喜车,停步,伸手接过了宝慧递来的喜弓和羽箭。   随后,引弓开箭一气呵成。   伴着那支红色羽箭准确无误地稳稳钉入了车壁,门前鼓乐声忽起,陶曦月被柳芽和喜娘搀扶着从车里款款步了下来。   李衍接过喜绸,正要迈步上前,身边一道身影却在此时倏地窜了上去。   是八皇子李德。   陶曦月刚从梯上下来站定,还没来得及看清面纱外朦胧的人影是谁,头上的红纱便忽地被人一把扯了下来!   她愕然抬眸,下意识朝眼前人看去,然而转息之间,李德已跳起来伸手在她脸上揩了一把,口中嘻喊道:“五嫂嫂真好看!”   周围的鼓乐声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陶曦月身上,有惊讶的、同情的,还有忍笑的。   而左边脸上冰凉黏腻的触感也在告诉她,自己此时的模样一定很滑稽。   陶曦月紧了紧交握于身前的双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去看周围人的目光,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还未入喜房,取把扇子来给我遮面吧。”   喜娘这才反应过来,忙将自己手里的扇子递了过去。   “殿下……”   陶曦月顺着喜娘的目光,回眸看向了走到面前的人。   李衍伸指轻拨开了她将要挡在脸上的扇子,瞧着她打量了片刻,弯唇笑道:“倒是别有风味。”   他话音落下,忽然倾身过来,低头吻在她左边脸颊,浅浅一舔。   陶曦月顿时被震得魂飞天外,呼吸突屏,脸上的烫热瞬间蔓延烧透了耳根。   只见李衍一边抬手用拇指轻擦过嘴角,一边回头冲着不远处已然也愣住了的李德说道:“小八今日这闹新妇倒是别出心裁,梨酱甚为甜美,如此风情为兄岂能不受?”   言罢,他回身一把将陶曦月打横抱了起来,然后笑着垂眸看了她一眼,便于众目睽睽之中抱着怀中人径自踏入了院中。 第69章 新妇   陶曦月清洗过面庞,又在妆娘的服侍下重新打理好了妆容之后,再坐到喜床上时已经觉得有些饿了。   她看了眼案上摆着的果子点心,正认真地思考着从哪里下手比较不容易让人看出来动过,便听得有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是个年纪和柳芽差不多的王府侍女,自称叫作芳霞。   “殿下担心王妃饿着,特吩咐灶上给王妃做了碗汤面。”芳霞如此说着,恭敬地将手中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汤面放到了陶曦月身边的床几上。   陶曦月猝不及防地被扑鼻而来的鸡汤香气熏了一下,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面上仍端庄微笑道:“有劳你了。”   “伺候王妃原是婢子本分。”芳霞说罢,又要主动来服侍她进食。   陶曦月忙婉拒道:“我还是等等再吃,你就先放在这里吧。”   芳霞也不多劝什么,恭声应了喏,便告退而出。   柳芽以为自家姑娘是在王府里的人面前还放不开,便主动地上前来要接手服侍陶曦月吃东西,谁知后者却轻抬手止住了她。   “初来乍到,还不知这碗汤面吃得吃不得。”她看着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面,平静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吃我们自己带的干果子吧。”   ……   夜色渐深。   陶曦月接过柳芽抓来的几颗红枣,转头望案几上看了眼,说道:“你也别光拣着枣拿,容易被瞧出来。”   柳芽就又回身过去拿了几个花生和桂圆给她:“二姑……不是,王妃光吃这些怕是也不够,要不还是拿块点心吃吧?”   “差不多了。”陶曦月道,“殿下估计待会就要回来,我不好吃得太多,以免失仪。”   柳芽正要再说什么,门外忽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陶曦月忙将手里的干果往袖中一藏,挺直了背脊坐着。   片刻后,李衍推门而入。   陶曦月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看了眼。   “放心吧,”李衍笑了笑,说道,“今夜不会有人来闹新妇了。”   她被他看出心中忐忑,不禁微有尴尬,起身低首盈盈一礼,拜道:“妾身谢过殿下照拂。”   李衍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凝眸看了她半晌,浅浅笑道:“你我今日结为夫妇,从今往后需要互相扶持的日子还多着,何谈谢与不谢。”   陶曦月微愣。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不知何故,她隐隐觉得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有几分萧瑟。   而李衍已移开目光,转了话题,看着案几上那碗早已凉了的汤面,问道:“你没吃么?”   陶曦月意外道:“这真是殿下让人送来的?”   说完她忽觉不对,这话问得实在是太随意了。她暗暗有些懊恼,疑心自己大约还没从刚才的失神中调整回来,才会用反问去回答他。   她正要开口挽回,就见李衍恍然地笑出了声,看着她道:“原来阿陶的胆子这样小,上次吓了那一回,怕不是要担十年惊了。”   陶曦月有点儿不好意思:“妾身家中门庭浅,今日初入王府,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   李衍沉吟地看了看她,须臾,遣了柳芽先退下,待室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人,他才复又看着陶曦月,淡淡笑道:“其实这府里也没什么值得你学的,你既为主母,想做什么便做就是了——我们家只要不与外面掺和,凡事都好说。”   他说话时语气平和,好像不过是在说着简简单单的柴米油盐事,但这短短一句间,却已让陶曦月震惊了三回。   他说这府里没有什么值得学的,也就是说他对这府中之事一直心中都有数。   他又说……我们家,她从未想过他会说“我们家”。   再有,便是他说不与外面掺和。这让她想起了长姐当初对自己说的话,那时听来,她以为是他在外面有什么事,可现在看他的意思,却更像是他不愿意惹事。   陶曦月没有想到,李衍会在新婚当夜就同她说这些,若不是两人现在已结为了夫妻,大约这能算得上是“交浅言深”了吧?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衍看她低头不说话,也不急着要回应,兀自微笑了一笑,说道:“算了,这些事以后我再慢慢与你说明。”   陶曦月莫名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无奈与怅然。   想到他之前的照顾,她心下倏然微软,开口问道:“殿下的意思,是说今日那位八殿下么?”   李衍一怔,定定看着她。   陶曦月被他看得不免有点忐忑,垂眸道:“妾身愚笨,若是说得不对,还请殿下莫要生气。”   “你说得对。”李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眸中微亮地温声说道,“他和老六,还有我头上除了康王之外的三位兄长,你心里都要有个数——正如你阿姐与陆三先生交好,但今日你我大婚,陆三先生只去了陶家恭贺而没有来这里,这便是他的避世之法。”   陶曦月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李衍顿了顿,又说道:“这家里的人,也确实复杂了些。你若不想理事,我也都安排了人一切照原样便是,你这边也不要担心,我会让芳霞来和柳芽一道贴身侍候你,灶上也都是我给你安排的人,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只要放宽心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她听到后面,已不由得愣住。   “怎么?”李衍问道。   “额……没有,”陶曦月尴尬道,“妾身只是觉得,不知该为殿下做些什么了。”   这和她预想的根本不一样啊!   陶曦月只觉自己早已准备的贤惠模样都还来不及表现,就反被他的“贤惠”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所以安王这是在走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么?   她万万没想到他原来婚前婚后竟是两个风格。   李衍听她这么说,先是微怔,继而不由失笑,说道:“谁指望你为我做什么了么?咱们只要好好过日子便是了。”   “所以,”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务必要将心怀放得宽广些。”   陶曦月听他这么说,顿时觉得了然了,原来他是怕她争风吃醋么?于是当即表态道:“殿下放心,妾身别的长处没有,但这点您大可信任。”   李衍点了点头,看向她肚子:“饿么?我让灶上重新再给你做些吃的来。”   “殿下不必费心,”陶曦月规矩道,“妾身不饿。”   “嗯。”他微微颔首,说道,“那就安歇吧。”   她一顿,旋即倏地烫红了脸。   虽是心中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陶曦月还是瞬间涌起了股落荒而逃的冲动。   好在她生生压住了。   “……妾身先服侍殿下更衣。”她忙站了起来。   藏在袖子里的干果突然哗地掉在了床上,又咕噜噜地滚落了不少在地。   陶曦月一脸无语。   李衍的目光缓缓从地上那些干果移到了她脸上。   “王妃看来好像还是有点饿啊。”他语带戏谑地说道。   陶曦月索性望着他微微一笑,坦然道:“先前确实有些饿,正吃得差不多,殿下就回来了,这会儿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李衍笑着捡起了撒在床褥上的一颗红枣,唤她:“坐。”   陶曦月从善如流地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李衍将红枣一分为二,然后递了果肉多的那半过去,对她笑道:“分甘同味。”   她便接了过来,当着他的面,含蓄地咬了一口。   李衍忽然倾身过来,抬手抚上她的脸,轻轻吻在了她唇间。   陶曦月赫然震住,呆呆看着他。   咫尺相对,呼吸可闻。   李衍含笑凝视她双眸,又慢慢凑了过来,试探地用鼻尖轻碰了碰她的。   陶曦月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手心,闭上了眼睛。   他毫不犹豫地欺身将她吻住。   攻城略地。   翌日清早,陶曦月和李衍一起用过早饭后,便随他入了宫去拜见帝后——也就是她的公婆,再等到一个月后夫妻两人去祭过祖陵行了“庙见”之礼,她才算是正式成了皇家媳妇。   然而皇帝昨夜却宿在了楼妃的万和宫。   陶曦月不由多看了眼陆皇后,发现对方虽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大气、从容优雅,但眉宇间的郁色却也有些明显。   皇帝这么做,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确实太不给皇后面子了。   陶曦月下意识地朝李衍看去,他似是心有所感地亦转了眸看来,然后不着痕迹地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一炷香之后,李峘终于过来了。   陶曦月乍见这位国君,又想起他和晋王妃那些事,多少难掩紧张,李衍伸手过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她往自己身后拨了半步。   但皇帝却并没有多朝她看一眼。   李峘来的时候显得有些匆忙和尴尬——这是对皇后流露出的神情,但对李衍和陶曦月夫妻两个,却显得有些敷衍,好像他们两个打扰了他的事一样,草草接受完两人的拜礼,又照例赏赐了些东西之后,就打发他们走了。   出来的时候,陶曦月暗暗松了口气。   “不必太担心,”李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父皇素来醉心于求佛法、问长生,只不过旁事若有来者,他也不拒而已。”   所以他那日更多防着的是楼妃和其他人。   陶曦月了然,心下稍宽。   她抬眸朝李衍望去,见他提及这些时满目疏淡,顿了顿,终是没有将心中疑惑问出。   李衍扶了她坐上马车,说道:“待会我先陪你回府接受侧妃拜礼,然后再去紫园,晚上回来和你一起用饭。”   陶曦月一怔,想到自己学的规矩里好像并没有他陪着的事,于是略一思忖后问道:“殿下是担心妾身处理不好么?您放心去忙您的事,我会与侧妃们好好相处的。”   李衍本想说什么,但目光对上她满脸保证的神情,不由微顿,半笑道:“你确定不要我陪着?”   陶曦月自然不能让他在这事上对自己产生误会,影响了日后相处,于是果断再保证道:“殿下放心。”   他眉梢轻抬,点了下头:“那便随你吧。”又叮嘱道,“若有什么事处理不了,可以让人去找我。”   陶曦月颔首。   她今日出门前已有准备,嘱咐了芳霞在花园里准备茶点,待差不多时候便去请其他侧妃姬妾过来品茶叙话。   然而等她进了王府大门才知道,那些人一个都没有来。   “王妃和殿下前脚刚走,范侧妃就领了一堆人出门,说是要去登高野游。”芳霞禀报道,“宁侧妃虽然没有一起去,但却称病在葳蕤轩里闭门不出,有几个娘子说去探病,结果也是进了院子就没出来。”   陶曦月听芳霞这样一说,就知道对方是在提醒自己这宅子里最关键的便是范、宁二氏。   她若有所思地端起面前茶盏啜了一口,问芳霞:“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芳霞微怔,旋即犹豫了须臾,委婉地道:“硬有硬法,软有软法,只看王妃想如何做,婢子都听您吩咐。”   “硬法自然是不行的。”陶曦月微微笑了笑,“家中和谐要紧。软法嘛……”她想了想,“大约也不是长久之计。”   硬法需要背后有人撑腰。虽说安王说有事可以找他,家里兄弟姐妹也都原意撑着她,可她嫁过来又不是为了给自己人惹事的。当日阿姐筹谋她嫁入王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范氏背后靠的是楼家,而宁氏也是宗室里头塞过来的,她硬头硬脑地把人收拾一回是可以,但接着又该如何?   总不能让家里还没因她过得更好些,便又要累得阿姐为她操心奔走。   而安王……大约也会嫌她除了麻烦之外一无是处。   只不过她虽然可以把面子递过去给范、宁两人踩,可于长远而言对她太不划算了,毕竟她也不知道是自己活得久还是那两人活得久,总不能要她七老八十了还去给人点头哈腰的,那也太辛苦了些。   陶曦月一贯是不想与自己作对的,于是想了想,果断地选了第三个办法。   “这府中对牌是谁在管着?”她问芳霞。   后者回道:“是范侧妃和宁侧妃轮着在管,这个月刚好是在范侧妃手里。”   “哦,那你看我这个印章能不能用?”陶曦月解下夹囊,将今日刚从李衍那里得来的玉石印章递了过去,“去请个最好的大夫来。”   芳霞忙拒道:“这是王妃宝印,婢子不敢擅领,怕万一有个损失……”   “什么宝印不宝印的,”陶曦月笑了笑,“你只告诉我,它能不能请得动大夫?”   芳霞怔道:“自然是可以的,王妃若有需要,连御医院的人都使得。”   “是么?”陶曦月一喜,说道,“那你便去替我请位御医院的人来吧,嗯……要那会调理身体的就好,让人套辆快着的马车去,你记得同人家说清楚是咱们府上的宁侧妃昨夜突感不适,我慌得很,请他赶着些。”   芳霞愣了愣,旋即恍然悟到了什么,眉眼一弯,领了印章笑道:“王妃放心,婢子必定办得妥妥当当。”   柳芽走上来要服侍陶曦月更衣。   “先别换了,”她摆摆手,又啜了口茶来喝,叹道,“我正慌得‘六神无主’呢。” 第70章 把戏   宁氏正坐在屋子里和几个侍妾娘子喝茶,下头人忽然来报说王妃过来了,她不急不慢地啜完了茶,淡淡“嗯”了一声,问道:“她神色如何?带了几个人?”   禀报的侍女回道:“瞧来势似是有些焦急,连入宫的礼服都没换下,身边只带了从娘家一道进府来的那个侍女柳芽。”   有侍妾闻言便笑道:“看来新王妃和从前那位走的是两个路子。”   另一个侍妾亦笑着附和道:“毕竟出身不同,那位心气高,这位嘛……想是平日里抱崔氏大腿也是习惯了的。”   宁氏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吩咐道:“去吧,应如何说便如何说。”   底下人即恭声应喏而去。   片刻后,心腹侍女碧书又返了回来。   宁氏看她神色有些异样,便问道:“怎么?她走了?”   “没有。”碧书摇了摇头,神色间难掩愕然地道,“婢子同王妃说了‘侧妃身体不适,恐过了病气给王妃,故不便开门’之后,王妃她……”   “她怎么?”宁氏几个均感到有些好奇。   碧书道:“王妃她只说了句‘难为宁侧妃了’,然后就没了声响。”   “走了?”宁氏大感意外。   “因婢子不好开门去看,所以就让小丫头爬梯子悄悄望了一眼,”碧书道,“王妃她也并没有走,只是在门前摆了张交椅坐下了。”   宁氏很是惊讶。   “难道王妃是进不来,又不敢贸然走,所以才这样表达欲讨好侧妃之心?”有侍妾如此忖道。   她话音刚落,外头又快步走进来个婆子禀报道:“侧妃,王妃给您请的大夫到了,说是宫中御医院的圣手,问您若怕过了病气不愿开门的话,能不能让他悬丝诊个脉,这样她也好放心。不过卑妇听那位御医的意思,好像悬丝诊脉是行不通的,侧妃您看要不……”   宁氏呆了呆。   两息之后,她忽地一咬牙,立刻吩咐道:“赶紧收拾一下,碧书服侍我到床上躺着,你们两个去把王妃请进来!”   其中两个侍妾被她指着一吩咐,也不敢耽误,对视一眼后便结伴着去了。   陶曦月仍坐在葳蕤轩外。   此时她正满脸歉意地对站在几步外的御医说道:“宁侧妃这个病症来得突然,昨日里殿下与我谁都没有注意到,今早听说只怕是已经耽搁了,唯恐留下些什么遗症,还要有劳御医好好给她调养调养。”   御医口中应喏,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昨日里是什么日子?安王夫妇的大喜之日。   这宁侧妃摆明了就是要给新王妃添堵,也难得这位陶王妃竟这样的贤淑大度,妾室堵着连门都不让她进,她不仅半分恼怒都没有,还肯想办法为对方周全,不然也就不会只让他为宁侧妃“调养”,而不是“治病”了。   恰此时,来帮宁氏请陶曦月进门的两个侍妾快步联袂而出,上去便齐齐向着她福了一礼:“见过王妃。宁侧妃听说王妃来了,正责怪下面的人不懂事,让婢妾两个赶紧来请王妃进去说话。”   陶曦月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有劳你们了,让她在病中还记挂着我这来探病的,也是我不够周到。但我进去不会影响她休养吧?”   两人忙称不会。   陶曦月就伸了手去递给柳芽,那两个侍妾眼见着后者正要扶她从椅子上起来,却又忽见她轻呼一声,似跌坐了回去。   “……许是先前听说宁侧妃身子不好被吓着的,还没缓过来。”陶曦月无奈的说着,叹了口气,捏着手巾便往眼角揩去,“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我这心里如何能不愧疚,早知昨天这日子与她会有冲撞,我就该请了殿下商量改期的。”   那两个侍妾哪里敢接这话,又生怕她就此坐在外面哭着忘了挪步,更是再不能站得住,忙一人一边上来扶了她,好言好语地劝慰着把人给搀进了门。   芳霞与柳芽落后半步相视而笑,请了御医随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宁氏正一副恹恹的模样靠在凭几上。   见到陶曦月进来,她原本开口正要说话,可还没来得及,对方已先三两步走上来握住了她的手。   宁氏懵了一懵。   “见你精神尚可我就放心了。”陶曦月关切地对着她说道,“昨日殿下还与我提起了你,我原还想着今日便能与阿宁你见面好生说说话的。”   宁氏一听,险些都忘了自己在“病中”,开口问道:“殿下提起我?”   陶曦月随口“嗯”了声,似是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回头唤了御医请对方上前把脉开方。   宁氏忙婉拒道:“只是春秋里偶发的小毛病,王妃何必挂心,还劳动御医走一趟。”   陶曦月含着笑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可莫要胡言,你的事哪里有小事的。放心,让御医好生给你开个调理身子的方子,往后这些小毛病也都要躲着你走了。”   宁氏一哽,觉得这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却又偏偏让她开不了口。   她这病是装的,装的人和看的人都心明眼亮,宁氏心情忐忑地等着御医把完了脉,又心情忐忑地看着对方若无其事地对陶曦月扯了几句气血阴虚之类的话,然后开了张药方,便利落地告辞离去。   陶曦月把药方递给了碧书:“你亲自去抓药来看着熬,莫要出了什么问题,小心殿下回来责怪。”   碧书看了眼自家侧妃,低首应喏。   宁氏沉吟了半晌,开口说道:“今日本该是妾身去向王妃行礼的,却偏劳了王妃一场。”   “你身子不适,就不必惦念这些了。”陶曦月安慰道,“还是要早些好起来,才能替殿下开枝散叶啊。”   她这话一出,不仅是宁氏,就连身后几个侍妾都面露讶色,纷纷怔住。   陶曦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这话说错了?她暗想,不应该啊……   只见宁氏轻牵了牵唇角,说道:“谢王妃关心。”   陶曦月觉得她这声谢道得不大走心,似是对自己先前说的那番话并不太以为意。   那就只能换一条路了。   她如此想着,又状似自然地开了口道:“我这人在家里时承蒙长姐照顾,一向是懒散惯了的,这府里的事以后还要托了阿宁你多多操心,殿下也说你一贯是能干的,很能为他分忧。”   宁氏听了这话,眸中明显振作了两分,当即低首回道:“请殿下和王妃放心,妾身一定会好好休养,绝不拖累两位。”   陶曦月也不再多说什么,又关怀了两句,便起身出了门。   “没想到比起殿下的宠爱,宁侧妃倒是更想要管家的权力。”她兀自说着,转头问芳霞,“你可知为何?”   芳霞犹豫了一下,看着她,斟酌地道:“王妃有所不知,自从……自从先王妃病重时起,殿下除了正院之外便再没有踏足过后宅其他地方了。早前宁、范两位侧妃也不是没有试过吸引殿下注意,但殿下后来常住紫园,她们每回去既不方便也讨不着好,有几次还被,额,被园子里的美人给气得七窍生烟,后来也就不再去了,两人在府里头轮流代管着中馈,渐渐也不再过问王爷外头的事。”   “哦……”陶曦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王妃请留步。”   她听见身后有人在唤自己,便停下来回了头看去,然后发现是先前葳蕤轩里那几个侍妾追了上来。   其中一个显然是能代表的,出头礼道:“不知王妃可还有事要忙?婢妾们想给您敬茶。”   陶曦月笑了笑,说道:“有你们为我分忧,我哪有那么多事要忙,原是早让芳霞备了茶果等着你们来的。”   几个侍妾娘子便笑着上来,一路簇拥着她回了正院。   陶曦月留了她们喝茶,只随意聊着女红、插花之类的事,倒也果真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府里相关的话题。   约莫半个时辰后,院外来了侍女禀报,说是范侧妃她们回来了。   陶曦月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一个张扬的女声说道:“宁侧妃抱恙怎么没人来与我说?你们这些仆从,好好的日子惯会扫兴!”   随着话音落下,陶曦月看见一名花信年华的美貌女子领着身后众女直直走了进来。   她只当没有听出来对方的意有所指,笑着站了起来:“这一定便是阿范了。”   范氏见着她,下巴仍抬着,只随意垂了下眼帘,浅浅施礼道:“不知王妃这么快便回了府,妾身来晚了。”   “不晚不晚,快来坐。”陶曦月示意她坐到自己右手边。   范氏杵着没动,反倒像是在上下打量着她,少顷,方似笑地说道:“妾身那里事情还多,不敢久留,这就给王妃敬了茶便告辞。”   陶曦月也就不强求她。   柳芽端了茶上去,范氏伸手来接,但就在两人交接的瞬间,那茶盏却倏地于指间滑落下来,“啪”地掉在地上,摔碎了。   范氏抬手便给了柳芽一巴掌。   其他人还没从茶盏碎了的状况中回过神,便被她这突然发难给怔住了。   陶曦月一愣,倏地攥紧了掌心。   “哪个不长眼的将你招进来的?”范氏骂道,“当着王妃的面也这般笨手粗脚,看看我的裙子,都教你给毁了!来人,给我按着打十板子!”   陶曦月蓦地站了起来。   芳霞已上前说道:“禀范侧妃,柳芽是王妃的陪嫁侍女,不是府里买来的。”   “哦,竟是这样?”范氏恍然若悟地看了她一眼,又朝陶曦月看去,似歉意地赔笑道,“请王妃恕妾身莽撞。”她边说,边一抬手示意已按住柳芽的婆子松了手,然后复又续道,“王妃见谅,妾身一贯是个较真的性子,凡事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好,难免有些瞧不惯府里不合规矩的人事。”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她这是在逼着王妃教训自己的陪嫁侍女。   但这一打下去容易,可自此之后王妃便在范侧妃面前彻底落了下风,且新妇入府,身边本就还没有多少基础,又在这时拿了娘家人来讨好一个侧室,不失人心也是不可能的。   可若是不教训,那也就是意味着身为王妃,却带头要坏王府的规矩,以后若是范侧妃手底下闹出些什么事,就算是殿下问起来,王妃也逃不了责任。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陶曦月怎么做。   芳霞转眸冲着被打懵了的柳芽用力使了个眼色。   后者回过神,当即“咚”地跪了下来:“王妃,婢子……”   陶曦月忽然捏着手巾擦着眼角,哭了。   “阿范如此品格,真是令我感动。”她一边抹着泪花,一边走过去,伸手将柳芽扶了起来,然后摊开对方的掌心,“啪”地打了一下,语气既轻且怨地责道,“你啊你,虽说殿下知你蠢笨,特差了芳霞来带着你慢慢教,但这样的错处也是不该犯的,你可知错了?”   柳芽怔了怔,忙点头道:“婢子知错了!以后一定好好跟着芳霞学。”   范氏无语地看着陶曦月。   后者恍若未觉的继续抹着泪花,说道:“抱歉,我这个人一贯是容易动感情的,阿范这样为殿下、为我着想,我却此时此刻才知,真是迟钝。早知是这样,我这蠢笨的侍女也不必劳烦殿下费心了,托了你讲规矩便是,现下我却是既对不住你,又愧对殿下了。”   范氏还没从“原来新王妃是个这么容易被欺负哭的废物”的事实中回过神,便听着听着觉得哪里不太对,陶曦月话说到后来,竟是将她和安王殿下的面子放在了一处供着。   这自然是使不得的。   她嘴角一动,正要开口,便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个熟悉又疏淡的声音说道:“王妃心若皎月,又有什么可愧对本王的。”   “参见殿下——”院中众女齐齐躬身施礼。   范氏一震之下,亦赫然转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李衍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了陶曦月面前,后者似是哭得停不下来,回身往他怀里一靠,抽噎地道:“殿下之恩,妾身实无以为报。”   李衍抬手揽住她,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然后淡淡问道:“是谁惹的王妃落泪?”   芳霞立刻上前半步,将先前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只有意地隐去了柳芽挨的那一巴掌是范氏亲手打的事情,模棱两可地都栽到了后面奉范氏之命要打柳芽板子的婆子身上。   李衍凉凉笑了一笑:“很好,如今这府里的规矩看来是时兴以下犯上了。”   众女连忙口称惶恐,俯首跪地。   “王妃身边的人,要教训几时轮着你?”李衍的目光淡淡扫过范氏,落在了那已经抖如筛糠的婆子身上,“拖下去,杖责十下。”   他这才朝跪在地上的范氏看去,说道:“阿范,我看你近来大约也是有些累了,所以顾不上这些刁仆,不如这月就由阿宁代你操劳吧。”   范氏蓦地抬起了头:“殿下,宁侧妃她身体不适……”   “王妃已替她请了御医来看过,不是什么大毛病。”李衍道,“我看她应该没有问题。”   范氏倏地顿住。   陶曦月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望着他:“殿下,阿范竟也这般操劳么?要不要妾身再去请御医也给她调理调理身子?”   言语间很是天真关切的样子。   李衍眉梢微抬,眸中若有似无地滑过一抹笑意,口中平声道:“胡闹。你当那御医是咱们家的,任你请着奔波。”   陶曦月忙低眸告罪。   “都散了吧,明日再来请安。”李衍说道。   随着他这一句话音落下,院子里的人很快告退而出,转眼间,便只剩下了李衍、陶曦月他们几个。   “你这弄的都是什么。”李衍伸指过来在她眼睑下抹了一下,又抓起她的手,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捏在掌中的巾子凑到鼻前闻了闻,蹙眉道,“辣椒?”   陶曦月一脸无语。她没想到会被他发现。   “妾身,是真心动情的,只是不晓得这巾子先前在哪里沾到的……有点刺眼。”她试图为自己挽回一二。   李衍看着她,好笑地道:“若我与你婚前不识,我大约会信了你这鬼话连篇——你既晓得大动阵仗地让人去请御医来,难道不知我会收到消息赶回?”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个王妃虽长的一副美貌温婉的模样,言行举止又一贯似是怯懦柔弱,可心思却清楚得很,晓得如何利用这些手段来给她自己争取利处。   这种把戏若是旁人用,他或许会嗤之以鼻。   但换作她……李衍觉得感慨之余,也颇有意思。   他抬手在她脸上一摸,笑道:“机灵鬼儿,都是哪里学的招数?”   陶曦月猝不及防地被他闹了个红脸,看了眼旁边正装瞎的侍女和随侍们,不大好意思地低声含蓄地道:“小时候闯了祸怕被骂,长大了自己对着这样的弟妹也心软,所以大约知道些。”   李衍听着先是一笑,随后轻拉起她的手,微叹道:“夹缝求存,我亦知你不易。”   她不由微怔。   “走吧,”他说,“进去把脸洗一洗,小心待会眼睛更难受。”又笑道,“明天还要回门,可别让家里人以为是我欺负你。”   陶曦月低眸浅笑,任由他牵着回了屋去。 第71章 回门   翌日一早,宁、范二氏便打头带着王府里的一众妾室来了正院问安。   陶曦月见了宁氏,少不得又关心了两句对方的身体,宁氏大约是因着李衍也在的缘故,比起昨日来瞧着明显有些拘谨,说话时还总有意无意地往李衍那边瞟,好像很是担心自己说错话。   但即便是如此,陶曦月还是看出了对方神情中难掩的振奋。   相比之下,范氏就要沉寂了许多。   陶曦月只当昨日之事不曾发生,笑吟吟地受了众人的礼,又主动地说往后只每月初一过来请安就可以,大家原是各有各忙,无需日日奔波。   李衍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夫妻两人用过早饭后便一起出了门,坐在马车里,他对陶曦月说道:“今日你在娘家好好玩一天,晚饭过后我再来接你。”   陶曦月笑着应了声“好”。   李衍含笑打量着她:“原来你打心眼儿里开心是这个模样。”   陶曦月微怔,旋即温然笑道:“妾身嫁给殿下之后的每一天自然都是开心的。”   他瞧着她的眼睛,眉梢轻轻一挑:“这句就假了。”   陶曦月顿了顿,轻轻往他身上偎去,柔声道:“这话听来假,可却是妾身心中所愿,也是妾身对殿下的信心。”   李衍无声失笑,抬手配合地将她揽住,对她的讨好不置可否,只道:“你这般哄人不眨眼,看来的确是个心宽的,好好保持。”   陶曦月一时也听不出来他这话是褒是贬,索性也就不去深思,温顺地又应了声“好”。   李衍自是看得出她这态度敷衍又懒散,心中暗觉好笑。   王府马车一路行至丹阳,驶入了新昌里。   陶家人早已收到消息,齐齐站在了大门外等候,见到李衍先从马车里下来,便异口同声地礼唤道:“参见安王殿下。”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李衍含笑说罢,又转身亲自扶了随后步出的陶曦月下车。   “二姐!”陶新荷已忍不住喊了出来。   陶从瑞更是继当日送女儿出嫁哭过一回之后又没忍住飙了眼泪出来,站在两侧的陶云蔚和陶伯璋忙一人一边扶了他。   若不是此时自己的手还在李衍掌心里握着,陶曦月也几乎顾不得这王妃身份,要立刻扑上去安慰,但饶是她有意想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倏地红了眼眶。   李衍垂眸往她脸上看了一眼,牵着她上前两步,将她的手递到了陶从瑞面前,笑道:“今日阿陶又要烦劳岳翁照顾了,还望岳翁莫要嫌弃她才是。”   陶从瑞愣了一下,忙礼道:“殿下客气了。”   陶曦月也讶然地看了看他,然后弯了唇角,上前接替了陶伯璋的位置,与长姐云蔚一左一右地扶着父亲,姐妹两相视而笑,她温声道:“阿爹,我们进去说话。”   于是众人便邀了李衍在前,高高兴兴地进了家门。   厅堂里早已备好了茶席,陶从瑞请了李衍上座,后者从善如流地又邀了他平席而坐,陶曦月则坐在李衍身边侧位,随后依次是陶云蔚和陶新荷,陶从瑞手边依序坐着陶伯璋、陶伯珪兄弟两个。   趁着闲话家常之时,陶曦月问道:“阿兄打算哪天启程?我也来送你。”   陶伯璋要去赵县跟着未来岳翁修学的事在她婚前就已安排好了,为了送她出嫁,所以当时将离开的日子大致定在了九月十五之后。   陶伯璋笑着回道:“明天就走了,你不必赶着来,等我回来再见便是。”   “这么急?”陶曦月有些意外。   陶伯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宗学结束了,茂廷正好也要回去,所以等着我一道。”   她点了点头,理解地道:“你原是为了我才延后了这些日子,本该早去的。”   “明日你便去送送兄长吧。”身旁的李衍忽然说道。   陶曦月闻言一喜,当即轻弯了眉眼礼道:“谢殿下。”   李衍看着她笑了笑,然后又朝陶伯珪看去,问道:“大宗学结束了,二郎可有什么收获?”   陶伯珪的脸上明显透出了几分兴奋,挺直了背脊道:“回安王姐夫的话,我过几日也要随陆三先生去趟苏州,参加穹窿雅集。”   李衍在听见他喊“安王姐夫”的时候,先是微讶,随后轻弯了弯嘴角。   反倒是对方说要跟陆玄去苏州,他神色间并无什么意外,只含笑颔首道:“这样的机会旁人求也求不来,你要好生珍惜。”   之后又随意闲话了几句,一盏茶后,李衍便先起身对陶从瑞告了辞。   他前脚刚走,陶家姐妹三个后脚就手挽着手地钻进了房间里说起了体己话。   陶云蔚开口就又问了一遍陶曦月在王府里过得好不好,又道:“你莫像对阿爹那样只报喜不报忧,柳芽脸上的红肿都还没消干净呢——你那里绝不止只发生了八殿下闹新妇这一件事。”   “……阿姐果然心细如发。”陶曦月无奈地笑了笑,“昨日确实又些许风波发生。”   言罢,她就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末了,颇有些歉疚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倒没什么,就是委屈了柳芽随我进王府头一天就遇到这种事。”   陶新荷气道:“这范侧妃也太目中无人了,她算个什么东西这样嚣张?二姐你怎地不趁当时二姐夫护着你,直接把管家的权力要过来?”   陶曦月默笑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原是想着,倘她们因看重殿下而要与我过不去,那我就拿殿下的人与她们换手里的权,这样我自己过得顺心之余还能邀着大家一起好,彼此也能求个和谐。但我后来发现宁侧妃好像对管家的权力更感兴趣,那我只好让给她了,她既要这个权,自然也需要我支持,总不会对我差的。我觉得让她们来争取我的态度,好过我出头去抢她们都想要的东西,惹她们联合来对付我好些——至于范侧妃嘛,我昨日瞧着,她像是很意外殿下会对她发难,并且也很害怕。而殿下看起来对她也不像是有什么忌惮。”   “你的意思是,安王留着她在府里,并不是因为忌惮楼家?”陶云蔚会意地说道。   “嗯,”陶曦月道,“我后来推己及人地想了想,倒也能理解殿下的意思。毕竟楼家人若一定要安排人在他身边,去了个范氏,还会有再送来别人,他对范氏大约是知根知底的,又很知道怎么让宁氏去制衡,所以就没有必要让楼家再换个新人来,做生不如做熟嘛!”   陶新荷“噗嗤”笑出了声:“二姐你这样说安王姐夫,若是被他听见了,小心他要罚你。”   “无事,我会哭给他看。”陶曦月呵呵玩笑着说道,言罢,又对陶云蔚道,“阿姐之前为了我的事也利用过范氏这道桥,我后来也想过,她昨日给我那个下马威,大约想一下压制住我只是其一,更多的应该是试探,倘我不是她们以为的那个娇弱性子,恐怕很快就要传到楼妃耳中了——这位,我们就要能避则避了。”   陶云蔚笑着点点头,欣慰道:“你想得很周到。”她说着,不免想起了当日在金明园里陆玄曾说的二娘比她更适合嫁入安王府的话,现在看来,他说得的确很对。   “反正殿下也说要我心宽些,那我就只管当个新荷模样的王妃,由着她们自去争权夺利便好了。”陶曦月调侃地说着,朝小妹看了一眼。   陶新荷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什么模样?”   陶云蔚弯唇道:“憨呗。”   陶新荷:“……二姐你太过分了!”她扑上去就要挠陶曦月。   姐妹两个嬉闹了一阵,忽听长姐陶云蔚说道:“只是话虽如此,但为了稳妥起见,我看昨日的事还需要加油添醋地传一传才好,趁她们现在没回过神,咱们先把你这王妃纯良大度的形象树立起来再说,这样将来你才好在府里行事。”   陶曦月颔首:“我也是这样想,正好今日要回门,便想着要请阿姐帮我这个忙。”   宁、范二氏都非士族出身,这种事当然是交给戚氏兄弟办最好。   陶云蔚顿了顿,又问她道:“你可见到殿下那个庶子了?”   陶新荷也忙附和地问道:“对对对,这个很要紧,那孩子对你可恭敬?”   陶曦月轻轻摇首:“还未见到,我也没有问。”   “你要不主动问一问?”陶云蔚道,“虽说我不想你去帮他教子招埋怨,但你进了门完全不过问那孩子,怕是殿下心里会有想法。”   陶曦月沉吟了半晌,说道:“我隐隐感觉,殿下好像也在等。”   “等你先开口问么?”陶新荷好奇道。   “他像是……在等着,确认我当真是个心宽的。”陶曦月想了想,念起来时马车上李衍说的那句话,点头,“对,没错,他好像是在等着这个。”   陶云蔚若有所思:“你几次提到他希望你是个心宽的……难道,先王妃不是个心宽的?”   陶曦月微愣:“这个我却不知,也没有想过。”   “姐夫希望二姐心宽,那宁氏和范氏昨日又是那般做派,姐夫唯一的孩子是庶出,现在还藏着没给二姐见到……”陶新荷摸着下巴,恍然忖道,“难不成先王妃是被气死的?”   陶曦月、陶云蔚一脸无语。   陶新荷干笑着摆了摆手:“我乱说的。”   陶云蔚和陶曦月对视了一眼,少顷,愕然又感慨地道:“我好像明白陆简之当初说先王妃‘算’是病故是什么意思了。”   姐妹三个不由默然了半晌。   “算了,前人之事莫去过多追寻。”陶云蔚宽慰陶曦月道,“左右你素来不爱与人计较,只按着你的法子去过那日子便是了,反正咱们也不求安王有什么前程,只要他能和现在一样是个清醒的,你也就不会太心累。”   陶曦月点头,提醒道:“我们此时去崔园,应该差不多吧?”   于情于理,她今日回门,都应该去崔园见见崔太夫人和崔夫人。   “嗯,”陶云蔚一边招呼着侍女们准备出门,一边说道,“十二娘的婚事在你们之后没多久,崔夫人那边应该也正忙着,我们此时去,正好午饭前告辞回来。”   长兄从崔氏族学里出来跟了未来岳翁修学,虽说情理上都说得过去,但毕竟彭家这门亲事与江园沾着点关系,又恰是在曦月成婚前后做的安排,再加上小弟阿珪马上也要被陆玄带出去,她们应酬崔太夫人难免更要多些谨慎和谦卑,陶云蔚不是很想自家姐妹花太多时间看崔家人的脸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她们姐妹三人去了崔园,见到崔太夫人和崔夫人时,前者对她们倒是颇为亲切,还留了她们用午饭,又给陶新荷和崔十二娘单独在偏室置了一席,说是好方便两个小的说话。   崔太夫人先是照例关心了两句陶曦月嫁进王府后的情况,又说大婚当天八皇子闹新妇的事她们也都听说了,并赞道:“你是个好的,沉得住气。”   陶曦月谦逊道:“曦月资质平庸,都是承蒙了太夫人和夫人教诲。”   “你如今贵为王妃,还不忘初心,确实难得。”崔太夫人笑道,“说来,你的事如今算是大定,可有考虑过家中姐妹的安排?”   陶云蔚听着感到有些不对劲。   陶曦月也发现了。往时她们姐妹来拜见,都是长姐代表家中说话,但今日自己却成了与崔太夫人说话的主角,这明显是对方有意为之——起初她还觉得这是自己成了安王妃,就礼节来说本该如此的缘故,可当听到崔太夫人最后说的这句话时,陶曦月却突然反应过来:崔太夫人这是要让她用安王妃的身份越过长姐,替陶家做主了。   而家中姐妹的安排,自然指的就是婚事了。   陶云蔚心下自也是一片了然,为不让二妹为难,径自主动先开了口说道:“谢太夫人关心,只是家中兄长的事还有许多要准备,二娘又才刚刚嫁入王府,父亲也还未适应过来,阿珪年纪又小,诸事都不太稳当。”   崔太夫人颔首,笑笑叹道:“长姐如母,你一向辛苦,家里一时半刻离不开你也是正常。”   她说到这里,却忽地话锋一转,好似随口笑言道:“不过若有合适的,三娘倒是先定下来也无妨,十二娘比她年纪还要小些这都要出嫁了,说快也是很快的,虽说你们不急一时,但缘分却是不好错过。你说是不是?”   她最后一句是向着崔夫人说的。   崔夫人容色端庄地轻点了下头。   陶云蔚心下微顿,没有说话。   崔太夫人也像是说过便罢,并未再继续提起,转而又说起了闲事。   直到陶家姐妹在福安堂里用完午饭告辞离开之后,她才吩咐正准备告退的崔夫人:“等十二娘出阁之后,你尽早留意下陶三娘的事,在族里选一个差不多的便好,趁陶二娘还未在安王府完全站稳脚跟,联姻之事越早越好。”   崔夫人先前已经领会到了婆母的意思,此时轻应了声喏,又略略一顿,问道:“阿娘既想和陶家联姻,为何不选陶家大娘呢?”   在她看来,陶云蔚这类型的应该才更符合崔太夫人的眼光。   “她主意太多,又有手段,我想用陶家,她又何尝不想用崔家——短短数月间,她已将自己两个兄弟一个送到了赵县彭氏,一个送到了陆简之手里,还做得都让人无可指摘,再如此下去,你觉得会如何?”崔太夫人淡淡一笑,说道,“陶三娘是她们姐妹之中最没有心眼的一个,好掌握也好安抚,况陶云蔚素来最爱惜家中姐妹,以此为拉拢和牵制,才是上策。”   “如此,方可得联姻之益。”她面无波澜地如是说道。 第72章 意图   回到家里之后,陶曦月寻了个说话的时机,低声问陶云蔚:“阿姐,今日崔太夫人那个意思,是想给三娘做媒吧?”   “嗯。”陶云蔚不动声色地平静回道,“若我估的不错,她这回会给个崔家本族的儿郎出来,说不定还是宗支里的。”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崔太夫人看中了二娘的相貌和陶家的羸弱,所以想把二娘送去安王府为妾,替崔十二娘牺牲;后来二娘有了和安王的正式婚约,兄弟们又入了崔氏族学,崔太夫人便又选了徐氏女来与他们家结亲,一为拉拢,二为控制。   然后便是现在。   经过了徐家之事,还有二娘嫁入安王府、兄长与彭氏定亲、小弟考入大宗学受陆玄教诲这种种之后,恐怕崔太夫人和马家的想法是一样的,再要想以联姻的手段拉拢陶家,拿出来的人选自然是要有相当吸引力的——至少在她们看来是如此。   所以才有了马七郎,还有之后的这崔园里不知哪位子弟。   但与马家比起来,崔太夫人这边就要麻烦许多了,因为无论是建安崔氏还是崔太夫人本身,陶家目前都无法拒绝。   不过陶云蔚眼下也并不打算“拒绝”。   “我们家若能与建安崔氏这样的家族联姻,自然是利远大于弊,尤其是对你——”她对陶曦月说道,“你如今虽顺利嫁入了安王府,安王对你也照顾,但感情之事却实在不好说,况你也说他在兄弟之中处境不大好,你在府里府外被人瞧着也是个没身份又被背景的,家里姐妹的婚事若能与你互相帮衬着,自然是好的。”   曦月身为安王妃,固然能给家里人带来些身份上的提升,但那毕竟有限,而若家里人不能反过来在她背后给予支撑,那在外面看来,安王妃也就不过是个虚名。   就像当日二妹入宫去,只能借着自伤身体退避楼妃锋芒。   “但也正因如此,所以我们也绝不能随便她们塞谁过来都答应。”陶云蔚语气清淡地如是说道。   陶曦月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姐还是想促成三娘和崔少卿。”却也不免有些担忧,“可我看崔太夫人那个意思,大约会很快推动此事,可三娘和崔少卿还没有什么进展,我们连他到底怎么想的都不清楚,万一……他虽然对三娘存有几分怜惜,但却根本没想过要娶她呢?”   陶云蔚沉默了良久。   “他对三娘有没有情不要紧,有心就够了。”她静静说道,“自来家族联姻,情字本就奢侈难求,三娘既喜欢他,自然会开开心心地去联这个姻,总好过她嫁了个不喜欢的还要受气。情、心、势,三者能得其一已是难得,她在崔家这样的门庭也不必去想得什么势,只要崔元瑜不亏待她,于她、于你,就都好。”   “可即便是如此,我看崔少卿的五年煞期只要一到,崔家那边必然会被踏破门槛,崔太夫人若要为他选亲,肯定是轮不着我们家的。”陶曦月说到最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陶云蔚沉吟片刻,说道:“所以我们也要加快些动作了,崔元瑜若是不往前走,那我只好推他一把,只是……”   陶曦月忙问:“只是什么?”   “只是此法有些冒险。”陶云蔚道,“我需要再想想,等拿定了主意再与你说吧。不过现下我正好另有桩事要同你商量——”   晚饭之后没多久,李衍便来陶家接走了陶曦月。   回程的马车上,他随口问起她今日过得如何,她也没瞒着,直接把去崔园拜会过的事都说了,顺便有意无意地透露了崔太夫人提到的小妹婚事。   “我看崔太夫人像是挺喜欢我们家新荷。”她笑着说道。   李衍笑了笑,对她这结论不置可否,只道:“若姨妹能嫁入崔园,对你们家算得上是好事,于你也有益。”   这话和长姐说得一样。   陶曦月不料他会接得这般坦然,不由微怔。   “那对殿下呢?”须臾,她轻声开口问道,“若陶家与建安崔氏联姻,对您是好是坏?”   李衍一笑,揽了她入怀,闲闲说道:“世家大族与皇室宗亲间的姻亲关系本就复杂,姨妹就算嫁了崔家人,好坏也都轮不着我身上,除非她是嫁给崔元瑜,那或许还有些意思。”   陶曦月一脸无语。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吧,我们都没有想过。”她佯作愕然又疑惑地问道,“不过殿下说的有意思是指什么?”   李衍似是对此并不当真,只随意地笑道:“说说罢了,抛开门第不谈,我与你既成了婚,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能娶姨妹的,否则难免有人要多想。身为建安崔氏宗孙,他每走一步都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崔太夫人也绝不会拿他来与你家结亲。”   “何况,当年他兄长的婚事就是自己选的,虽说也算是门第合适,但后来他遭遇了不幸,很多人也都说与那女子有关。”李衍道,“我看崔家长辈也不会再让崔元瑜自己选妻子。”   陶曦月听了心中不免紧张又忐忑,若真是如此,那阿姐要如何推这一把?   为了不让李衍看出来自己心中波动,她面上玩笑地道:“既如殿下这般说来,那妾身看还真是没什么意思。”   李衍笑而未语地轻轻拍了拍她。   陶曦月就趁机提了另一件事:“之前家里置办嫁妆,把崔家置换的那两块地都给了妾身,今日阿姐说她打算重新再置些定产,原本是看上了开阳县西郊的那片沼地,县衙和原主那边都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就是因那片地恰好是卖家族里头分下来的,照规矩得问过其他族人,阿姐忙了这些日子,将其他人的签字画押都收齐了,只差那原主的一个堂叔不肯表态,狮子大开口要阿姐拿出比地钱还贵的价才能买他签字。”   她说完,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金陵地贵,便是买这种别人看不上的沼田,家里也是付了好大一笔代价,现在又遇到这样的人……妾身心有愧疚,所以才想冒昧请殿下帮忙拿个主意,看看应如何处置才好?”   “你我既是夫妻,你遇到难处想到我也是理所当然。”李衍笑了笑,说道,“这种事靠讲理是无用的,交给我吧”   陶曦月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赶紧道了谢。   “不过姨姐打算在那沼地上种什么?”他问,“她只单单买下那片地的话,只怕是不好找到佃农,沼田种植成本太高,可能费半天力也收成不了多少。要不试试种莲?我可以……”   陶曦月连忙婉拒道:“殿下切莫操心这些,这些都是陶家自己该经营的事,您能帮这么大的忙已经很好了,总不能让家里事事都靠你。况种莲所耗不菲,更是劳心劳力,若是不成的话损耗就太大了,您虽能帮忙,但陶家还是量力而行的好。”   李衍静静看了她半晌,然后浅浅弯唇,笑了。   “那好,就随你吧。”他轻握了怀中人的手,缓声说道,“若有什么事需要搭手,到时再来与我说。”   次日,陶家人在渡头送别了陶伯璋、彭五郎一行之后,陶云蔚便转去独自见了戚氏兄弟。   戚大郎见了她即拱手礼道:“有件事正要禀于大姑娘知晓,前日里周家姑娘的母亲和嫂嫂过去探望她,三人在屋里不知说过了些什么,周家人走的时候周姑娘并没有出来送,晚上那顿饭也没吃,可第二天一早她竟一反常态地带着身边侍女出门逛市集去了。”   陶云蔚要他们提供关于周氏女在宛山别院的更详细的消息,戚氏兄弟自然不能只像之前那样回报一些谁来过,周姑娘又出没出门的表面东西,所以一早买通了那院子里的洒扫,原本之前情况也是一切如常,周氏每个月都要病那么两天,仍是那些人来来往往,看着无甚新意。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交不出多漂亮的差事时,周家那对婆媳便来了。   而周氏先是未出门相送和无心茶饭,后却又出了门去逛街——状态反常加上行为本身的矛盾,足可见这其中有些蹊跷。   果然,陶云蔚听完这话,随即亦陷入了思索中。   周氏本宗虽在益州安岳郡,但如今最显赫的一支则在扬州,人称“琼花周”,周静漪便是出身于这支。按理说,自己的母亲和嫂嫂特意从扬州来探望自己,应该是非常温馨暖意之事,可周静漪这个反应却是有些奇怪。   陶云蔚不由想起了她五年祈福之期将至的事。   时间上倒是有些巧,难道真与此有关?   “她出门逛市集,主要都逛了些什么?”她问道。   戚二郎回道:“就是些成衣和水粉铺子,然后还买了两支簪花回去,别的也没有什么。”   陶云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她近日若再出门,你们及时来报。”   “哦,对了,还有开阳县那边沼地的事。”她说,“安王殿下会让人去处理,你们不必盯着了,只帮我把金陵城里的消息都铺排好便是。”   兄弟两个闻言不由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和振奋。   两人当即拱手应喏,斗志高昂地转身去了。   陶云蔚随后回到新昌里,刚在家门前下了车,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唤自己。   她循声转头,看见迎面有个模样俏丽的少女走了上来,对着自己恭恭敬敬地一礼,甜声道:“陶大姑娘,我家郎君想邀您去饮茶。”   陶云蔚莫名又狐疑地看着对方:“我似乎不认识贵家郎君。”   她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心下觉得眼前这场景有些熟悉,隐隐若有所悟。   果然,只听那侍女笑道:“郎君说,只要告诉大姑娘是沧浪居士诚意相邀,您便知晓了。”   这楼宴好不要脸,竟也好意思自称沧浪居士……   她不由地想到了陆玄,突然有点同情他这个“小国舅”和“一闲居士”。   许是见陶云蔚眉宇间有犹疑之色,那侍女又十分“善解人意”地续道:“就在河边的如意茶坊。”   她知道楼宴今日既有心相邀,恐怕见不到她是不会罢休的,反正那如意茶坊也不是什么偏僻之地,又人来人往的,他应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于是思忖之后,她颔首道:“那你稍等,我先进去换个衣服。”   谁知那侍女却道:“大姑娘不必如此麻烦,郎君派了车驾来的,只说让您随意过去便是。”   这是有多防着她溜?   陶云蔚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一看,果然见到不远处正停着一辆普通的青帷马车,对比起楼家那个高调的作风,这车驾的模样可算是十分稀罕了。   “那我先与家里人打个招呼。”她说罢,唤了杏儿上前,接着吩咐对方先进去与陶新荷交代两句的时候,暗中叮嘱道,“让三娘派人去照金巷通知陆三先生一声。” 第73章 见面   陶云蔚来到如意茶坊,果然不出所料地见到了正坐在临河窗前的楼宴。   见到她进来,他随之一笑,半是戏谑地说道:“陶大姑娘果然好胆识。”   陶云蔚腹诽他这句实在废话,若她能选择,鬼才愿意没事与楼家人打交道。   但她面上神色不动地微微笑了笑,礼道:“听闻楼起部有事相邀,云蔚自是不敢耽误。”   她有意将“不敢”两个字咬得重了些。   楼宴笑了两声,说道:“陶大姑娘大可放心,吾今日确为诚意邀请。”言罢,又伸手示意道,“请坐。”   陶云蔚也不去较那无谓的劲,从善如流走过去,端然于他对面入了座。   楼宴亲手给她递了杯茶放到面前。   “听闻你想买开阳县东郊那片沼地?”   陶云蔚意外地一顿,下意识抬眸朝他看去,须臾,平静说道:“楼起部消息果然灵通,我们家这区区小事都瞒不过您。”   楼宴笑道:“我既有心与你结交,自然要对你的事上心。”   陶云蔚倏然微怔。   “我知陶家境况并不算宽裕,令妹出嫁时,你们也将家中唯一的定产都给了她做嫁妆。”他兀自款款续道,含笑看向她,“其实你大可不必为了块沼地费这么大工夫,我可以帮你用这同样的价钱买到更好的地。”   她直觉他是想要挖坑,于是想也不想地便婉拒道:“多谢楼起部好意,不过无功不受禄,陶家实不敢领。”   楼宴轻笑了笑,说道:“你我也算得上是熟人了,这些场面话倒不必说,这份好意我也并非是冲着你们陶家,而是看在你的份上才相赠的。”   ……谁几时与你是熟人了?   想到上回在五梅坡遇见的时候,他也是自顾自地在那里说什么“神交已久”,陶云蔚更觉无语。   楼宴今日是来示好的,她看出来了,可她对他的动机却是十二万分地看不懂,以至于她也完全不能去相信他的“好意”。   或是见她沉吟着迟迟未语,他看着她,忽然来了句:“怎么,陶大姑娘既有与一闲先生相交的风骨,却无与我为友的勇气?”   陶云蔚愕然地看了他片刻,窗外河风轻过,她突地福至心灵,觉得自己大约悟了。   “楼起部想必是为了重阳戏射那天,令表弟那被风吹歪的一箭感到过意不去,所以今日特意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实在是有心了。”她浅笑地从容开了口,“其实意外而已,我早已忘了,贵家也实不必太放在心上。”   楼宴没有接话,静静凝视了她良久,忽而轻弯了下唇角,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知道我欣赏你什么?”不待她回应,他已兀自缓笑着续道,“是你向上爬的心机和本事。”   “当日陶家靠上了建安崔氏这棵大树,我本来并没有太当回事,也只当你不过有两分让我不那么愉快的小聪明。”他说,“但后来发生的事却越来越有意思了,你竟有本事同时与陆简之攀上交情,还将兄弟都送入了崔氏族学——顺便不忘用手段把百叶巷徐家给踢走,而你这样分明趋势附利之人,在陆简之的口中却是‘濯濯清莲’。”   “我自然是要对你刮目相看的。”楼宴淡淡一笑,又说道,“再后来,你又为自家兄长寻到了与赵县彭氏的婚事,连江园那边都又再搭上了一层关系。陶大姑娘如此善于经营,我看令妹在安王府过得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陶云蔚一愣,正要开口,他却已先悠悠地说道:“你放心,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与你过不去,恰恰相反,我是想告诉你——你和我其实是同一类人,所以比起陆简之,你同我应该会更加合拍。”   陶云蔚觉得他十分之莫名其妙。   她怎么可能与他是同一类人?   “陆一闲这个人,是世所皆知的清高。”楼宴道,“他不会认同真正的你,而且等到了那天,他会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那天,自然便是陆玄认清楚她真正模样的那天。   陶云蔚没有说话。   他打量着她面上神色,又好似随意地说道:“你可以慢慢考虑,反正我的提议长期有效——当然,仅限于你下回再与我作对之前。”   他语气里明显带着两分玩笑之意,然而陶云蔚听了,却并无什么笑意,只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然后,语气如常地开了口:“云蔚谢过楼起部的好意,只是,你我实不便相交。”   楼宴一顿,眉宇间随即染上了几分郁色。   “你说什么?”他蹙眉看着她。   “楼起部出身不凡,并非普通人。”陶云蔚坦然道,“当日若无霍家夺地在前,陶家初来乍到便险些过不下去,我们又怎敢去公堂上出头?当日我并非有心得罪您,同样,也不敢有心得罪别人。”   楼宴凉笑道:“说得冠冕堂皇,你当我不知?其实你不过是看不上我并非士族的身份。”   陶云蔚有些诧异,怎么也没想到他听了自己的话,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她在嫌弃他的出身?   她正要开口缓和,就见有从人快步走了进来,俯首在楼宴耳边说了句什么。   然后她就看见他抬眸朝自己看来,似嘲似冷地一笑。   “陶大姑娘看来心意已决,”楼宴淡淡道,“那就请自便吧。”   陶云蔚就起身准备告辞。   “先前我说的那块地还是可以给你。”他忽然又道,“今日我来原本便是为了此事,至于缘由,你已经很清楚了。”   她回身对他一礼,说道:“楼起部请放心,当日之事已过,谁也不会再放在心上。至于那块地便不用了。”   楼宴没再说话,也没有看她。   陶云蔚也不多说,告礼后转身离去。   她一出来,就看见了正站在不远处的陆玄,他沉着张脸,看到她时方微有松缓,但仍是瞧得出来心情很是不悦。   陶云蔚笑着就上去冲着他盈盈一礼,谢道:“有劳先生特意替我奔走这一趟了。”   陆玄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陶云蔚愣住。   不为落后两步,悄悄对她说道:“主君听说陶大姑娘又被楼起部给诓走了,气得很。”   ……什么叫又被诓走了?   陶云蔚无奈又好笑,刚要说话,就见陆玄停步转头,朝她半看了过来,淡声道:“还不走?等着还要吃过饭么?”   她忍着笑,忙快步跟了上去,口中边道:“先生待会可还有事?若不介意,晚上不如去家里将就一下?”   “就惦记着吃,我同你说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陆玄话虽如此说着,语气却似是埋怨,神色也又再舒缓了些。   “我记得,你说要我离他远些嘛。”陶云蔚好声地道,“可他那个人心眼小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都在家门口来等我了,我若不来,只怕他后面要搞事。”   陆玄冷笑道:“他以为就他会找麻烦?”   陶云蔚见他脾气上来,忙道:“反正也没有什么事,你不要同他计较,费那个心力不值得。他今天来是为重阳戏射的事向我们家示好的,不过我拒绝了,我说不太方便。”   “你拒绝得对。”陆玄的神情彻底舒展了。   “我们走回去吧?”陶云蔚看着他临时赁来接她的马车,说道,“也好说话。”   陆玄自然是没有意见,于是示意了不为把车马处置好后,便与她并而往回行去。   “关于楼廷秀这个人,我有个问题有些好奇。”她说。   出乎意料的是,陆玄此时听她问起楼宴的事,倒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只语气平常地说道:“问吧,知己知彼,也免得你下回又被人给诓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无奈笑了笑,然后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他是楼妃名义上的胞弟,所以,他不是楼夫人所出了?”   “嗯。”陆玄道,“他生母是乐坊的歌伎,当年楼继卓成婚成得晚,尚无嫡子,所以并没有将他带回来认宗,直到楼廷秀十二岁那年,郁氏依然无所出,而楼继卓的妾室已给他又生了几个庶子之后,郁氏自己才坐不住了,将他带回来记在了自己名下。不过楼廷秀一则自己争气,二则也会讨父母欢心,所以他后面几个阿弟都没能越过他去。”   “至于楼继卓为何成婚成得晚,那是因为他早年原本一心要求娶士家高门之女。”陆玄淡淡道,“不过始终没有成功,他又不可能一直拖着不娶妻求嫡子,也只能算了。后来他更加飞黄腾达,也想过要为楼廷秀求娶士家女,不过也被所有家族拒绝了。”   陶云蔚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懂了为什么楼宴这么爱和陆玄、崔湛这样的名门翘楚较劲,还有刚才,他为何那样敏感,觉得她是看不上他的出身。   士庶不婚。这是士族铁律,尤其是放在士家大族的身上,更是绝无可能。   庶族位低,而楼家人心气高,所以想娶高门女给家族抬高身份,可反过来同样的,盛门高族却不愿意被他们拉低身份。   “他向你示好,提的是什么好处?”陆玄忽然问道。   陶云蔚就把楼宴打算半卖半送好地的事说了。   “你要买地,怎么没有与我说?”陆玄却注意到了这个,又问她,“你要那沼地打算做什么用?”   陶云蔚道:“因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寻常买卖而已,就没有特意告知先生。至于用处,现下还得等等再看,我刚让曦月托了安王殿下帮忙解决其中枝节。”   陆玄顿了顿,轻牵了下唇角,语气不明地道:“安王才与你家二娘成婚,倒是已变成自己人了。”   陶云蔚并没太在意他这句话,不过突然想到一事,问道:“对了,之前不是传说圣上要在广庆门外修筑寺观,怎么现在还不见动静?”   提到这个,陆玄的神色便清淡了些:“我非在其位,不管这些。”   她看出来他不是很想提这个,又想起自己在小报上看到的那些消息,耳畔忽毫无预兆地回响起了楼宴说的话。   ——“陆一闲这个人,是世所皆知的清高。他不会认同真正的你,而且等到了那天,他会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陶曦月睡了午觉起来,正由着柳芽在给自己梳妆,忽见芳霞面有难色地走了进来,好似想禀报什么,又有些犹豫。   “怎么了?”她便主动开口问道。   芳霞道:“王妃,大郎君回来了,正在堂中候见。”   陶曦月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大郎君是谁。   “你是说……额,大郎?”她一时还没有太能适应自己继母的身份。   “是。”芳霞道,“是颜家舅母送大郎君回来的,现在也一道在堂中候见。”   陶曦月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须臾,回过神来,忙道:“那不要让他们等久了,赶紧帮我整饬好了过去。”   趁着这时间,她默默在心里梳理了下当初长姐让人打听回来的那些消息。   安王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李悯,今年刚五岁。生母颜氏出身寒族门第,是从宫里送入安王府的,因这是三年定例,所以也算得上是走的十分寻常的路子。颜氏入府后是大约在一年半左右的样子生下李悯的,但因生时难产大亏了气血,所以产后不到一月就去了,安王后来请旨追封了她侧妃名分。   那时先王妃恰好也在病中,安王就把颜氏的母亲和妹妹接进了府里来照顾李悯,但没过多久,他就给颜氏之妹寻了门亲事将她嫁去了外县,之后李悯便被送回了外家,随他而去的还有王府给的乳母和一应顾养资财。   而按照戚氏兄弟的说法,颜家也因为照顾李悯,家里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正可谓一朝暴富。   但据说颜家并不是那踏实经营的人家,一直只靠着王府资助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陶曦月又借这个机会问了芳霞,于是便再知道了些之前不知道的事。   李悯两岁时,乳母因错被去,而他除了每个月回王府拜见一次父亲和嫡母之外,其他时候基本都住在颜家,王妃去世后安王虽然将他接了回来,但没过多久,他又因思念外家祖母回了颜家常住,安王也没有去管,最后自己也住进了紫园。   “王妃,”芳霞斟酌地道,“颜家舅母是个会来事的,这几年逢年过节,她从未漏了给范、宁两位侧妃送礼。之前您和殿下婚期早就是人尽皆知,殿下原也是打算在您入府之前就把大郎君接回来的,可她那边却偏在婚礼前两天来找了殿下说老太太身子犯了毛病要去别院休养,大郎君心疼得很,便问能不能带着大郎君过去看几天,殿下看大郎君自己确实很想去,也就答应了——然后便就是今日才陪着大郎君回来。”   陶曦月走在路上,一边听着,一边点了点头。   颜家照抚李悯,得些丰厚报酬也没有什么,想必安王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才不计颜氏子的人品,由得他们一家靠着王府过逍遥日子,但……若照这个颜家舅母的行为看来,恐怕他们的想法已不仅仅是帮忙照顾李悯而已了。   思索间,她已迈入了厅堂。   一个满头钗环的妇人立刻放下手中茶盏站了起来,口中扬声唤道:“颜门董氏拙妇,参见王妃。”   距离不远,声音却着实有些大,好像生怕旁人不知她识礼数,一定要喊出来才好。   陶曦月不动声色地在呼吸之间迅速打量了一遍眼前之人。   董氏身型圆润,一身的华缎彩服穿在身上,再配上那像是恨不得一股脑都戴在身上的首饰,当真是珠光宝气,满满透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富态。   她看久了觉得眼睛有点儿累,于是便说着“不必多礼”,一边将目光转向了旁边走来的男孩。   是李悯。   他大约起初也是在偷偷打量着陶曦月,冷不防与她视线相撞,他似是一惊,慌忙躲闪着低下了头。   “阿悯快来,”董氏伸了手去拉他,“拜见你母亲。”   陶曦月看着眼前这也被打扮地金光灿灿,却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胆怯扭捏的孩子,不由微微蹙了下眉。   李悯垂着眸向她行了个礼:“孩儿拜见母亲。”   礼仪很端正,声音略微弱。   陶曦月心中微有动容,不及细想,已伸了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免礼。”   几乎是在同时,她清楚地感觉到掌下触及之人先是轻闪了下,然后似是生生克制住不敢动,整个僵住了。   陶曦月略感尴尬,佯作没有察觉地收回了手。   董氏一双灵活的眼珠子直在她身上打转,见状呵呵一笑,凑过来揽了李悯靠在自己身上,对陶曦月道:“王妃莫要见怪,阿悯有些认生,等您带着他住些时候就好了。”   陶曦月愣了一下。   董氏马上道:“王妃是有什么不便么?”   陶曦月想起了长姐的话,又看了看整个人都靠缩在了董氏怀里的李悯,少顷,开口说道:“我刚嫁进来,许多事还不太清楚,只怕会扰了他们父子的习惯,听闻殿下向来是依循大郎自己的意思,我看还是问问他吧。”   董氏看着她,嘴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 第74章 风头   李悯最后还是选择了回颜家。   于是陶曦月便留了他和董氏两个吃过晚饭再走,也等李衍回来,让孩子拜见过父亲。   李悯就暂时回了他在王府里的院子,董氏则十分自来熟地主动留下来和陶曦月说起了话,她话多且密,好在陶曦月是个有耐心也不爱与人争话头的,便就给面子地听着,只是发现对方来来去去说的不过都是一个意思:李悯在颜家过得很好。   陶曦月自然不会去质疑她,只顺着说了两句辛苦。   董氏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含笑道:“说来拙妇与王妃还是极有缘分的,您和殿下尚未定亲时,拙妇便知道了丹阳陶家有位二姑娘十分出众,还与两位侧妃提过,若是这位陶二姑娘能入得府中,那定是皆大欢喜、和和气气的。”   她和李衍尚未定亲前,那也就是说她还在侧妃名录上的时候了。   陶曦月心里明白着,这是董氏在向自己邀功,暗示她能取代崔十二娘上位是有颜家——或者说是董氏的功劳。   等等。   她忽而又想到,对方先是说李悯在颜家过得好,后又来暗示自己助她上位有功,说什么皆大欢喜、和和气气,难道意思是……   陶曦月沉吟了须臾,含蓄地微微笑道:“你过誉了,我这人素无什么大志,只要一家人过得顺顺当当的,那也就好了。”   董氏一听,顿时笑得牙不见眼,连连点头:“是是,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李衍于日入之时回到了王府。   陶曦月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就先把李悯的事说了。   “大郎的意思是他还有些放不下外祖母的病情,”她委婉地道,“所以今日回府拜见过后想再去颜家陪着些。”   李衍理衣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陶曦月觑他脸色,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沉静,看出李衍心有不悦。   “他还小,难免多些眷恋。”她好言劝道。   李衍转眸看向她,沉吟片刻,语气平静地问道:“那你觉得如何做好?”   陶曦月不料他会这么问,顿了一顿,才状似为难地道:“妾身原先想着殿下对大郎的事惯有安排,所以颜家舅母问起时,妾身便循了大郎的意思——不过此事最终还是要凭殿下定夺的。”   李衍看了看她,少顷,平平“嗯”了一声,语气无甚特别地说道:“那便这样吧。”   李悯来了正院拜见他。   陶曦月随着李衍一道过去时,发现李悯的状态比之前单独见着自己的时候,更瑟缩不安了。   她不禁微微皱了下眉。   李衍却好像对他这个样子已经习惯了,并不多说什么,只在受礼之后淡淡问了句:“听说你想回颜家住?”   李悯一滞,低着头说道:“回父亲的话,孩儿……放心不下外祖母。”   “她那点小毛病你也这般牵挂,看来依你的意思,”李衍道,“你这辈子都可以住在颜家不用回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亦是淡淡毫无波动,但却让李悯和陶曦月俱是一怔,前者更是吓得当即哭了出来,又不敢出声,于是咬着嘴唇便跪了下去,颤颤道:“孩儿不敢,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李衍闭了闭眼:“起来。”   李悯僵着没动。   “我说让你起来。”李衍语气忽沉,目光微凛。   陶曦月想开口,又慑于他权威,于是下意识一动,最终只轻轻搭了手在李衍的腕上。   李悯小心翼翼地站起了身,却不敢抬头。   李衍沉默地看着他,呼吸渐渐平缓,说道:“我好好问你话,你便好好回答就是,如此动不动哭哭啼啼,莫不是想要告诉所有人是我与你母亲亏待你么?”   李悯更慌了:“孩儿不敢!”   李衍似是也不想再多说,摆了摆手,说道:“你不必一口一个不敢,既然你想回颜家,那便去吧。”   李悯很快红着眼眶走了。   厅堂里只剩下了陶曦月和李衍,气氛沉静地让人有些不适,她想开口缓和几分,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好问道:“殿下晚上想吃什么?妾身吩咐厨上做两份,也给大郎那边送些去。”   “你看着办吧,”他意兴阑珊地道,“我先去书房。”   李衍说完这句便起身走了,这一走直到晚饭时都再没有来个音讯,陶曦月让芳霞去给他送吃的,却传了消息回来说殿下只让放在旁边,并没有动。   她想起李衍父子两个离开时的模样,心中久久难以挥去,隐隐生出了股夹杂着踟蹰的冲动。   “柳芽,”她若有所思地轻唤道,“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太只顾自己了?”   柳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道:“王妃是说大郎君的事么?这事王妃可千万莫要插手,婢子看大郎君与颜家的牵绊是很深的,王妃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只怕还要伤着自己,王妃莫忘了大姑娘在您出阁前千叮万嘱,让您切切顾着自己,不要去管旁人的事。”   “旁人的事……”陶曦月默了默,轻轻说道,“可那是殿下的孩子,我明知有不妥,怎能心安理得视若无物。”   柳芽道:“殿下又不会只有这一个孩子,等到王妃您产下嫡子,殿下自然就多了孩子。那大郎君若只是个襁褓里的娃娃还好,可现在王妃也瞧见了,大郎君那身心都是偏在颜家的,您又何必去为个与您贴不了心的孩子费力不讨好呢?王妃也不想让大姑娘她们为您担心的、”   陶曦月沉默了。   “你让厨上重新做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她说,“我亲自给殿下送去。”   夜已有些深了。   陶曦月来到书房的时候,宝慧、宝玉并没有拦着,径直让了她进去。   她一进门,就看见李衍正握着卷书在走神,案边的食几上还摆着她之前让芳霞送来的晚饭,果是一动未动,这会儿早就凉了。   “殿下。”她轻轻唤了一声,朝他走去。   李衍回神抬眸,看见她过来,便站起身,伸手接了她端的食盘放到一旁,边说道:“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做什么,我待会就回去了。”   语声平静和缓,与他平常无异。   “这么晚了,殿下不也一直饿着肚子?”陶曦月轻挽了他坐下,将那碗酒酿圆子放到了李衍面前,浅浅含笑道,“殿下这么大的人了,总不会要妾身来哄着一口口喂吧?”   李衍眸中微露愕然,旋即弯出一抹笑意来,忽而一伸手,将她拉入怀里,坐在了自己腿上。   陶曦月猝不及防地低呼一声,下意识拽住了他。   “我看王妃好像的确想喂我。”他戏谑地笑看了眼被她紧抓着扯开的衣襟,用恰好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陶曦月的脸突地涨得通红,忙不迭松手,挣扎着要起身:“才没有。”   李衍也不揪着逗她,顺手扶了她好生站稳,才说道:“你也坐,我们一起吃。”   “妾身吃过了。”陶曦月道,“这是特意给殿下的。”   她说完,却也没有急着走,而是从善如流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陶曦月静静坐着陪了李衍一会儿,然后斟酌地寻了个开口的时机,说道:“殿下是不是对大郎的事有些放心不下?”   李衍执勺的手略略一顿,转头朝她看来:“为何这样问?”   “殿下虽不说,但妾身看得出来,”陶曦月道,“您好像并不希望大郎与颜家走得太近。”   李衍凝眸看了她良久。   “当初我将他交给颜家人照顾,是因为没有旁人可信。”他缓缓说道,“但没有想到,他会长成这个样子。”   陶曦月很是意外。   意外于他将李悯交给颜家竟会是这个原因,更意外于他此时此刻的坦然相告。   “不过算了,”李衍似是已然想开地叹了口气,说道,“反正他将来也不必顶立门庭,他若觉得这样过着好,等他大了便分出去自己过就是。”   陶曦月犹豫了片刻。   “殿下……”她终是没忍住开了口,“大郎才五岁,您若现在将他接回来,父子之情未必不能再续,况,有您在身边,他必然也会成长得更好些。”   李衍定定地看着她:“你当真这样想?”   不知怎地,陶曦月觉得自己像是在他眼里看到了些难以形容的情绪,她隐隐感觉到他是高兴的,但看着眼前人幽若深潭的目光,她又不敢肯定。   她只能凭着本心和直觉行事。   “嗯。”陶曦月颔首。   李衍轻轻拉过了她的手,问道:“那你说,先要怎么办好?”   陶曦月想了想,说道:“殿下若要接大郎回来,也不便立刻改了之前的决定,否则难免让人疑心是您或者妾身有什么想法。不如就先佯作无事地等他去颜家住些日子,然后寻个机会把他叫回来就是了——要不,就说要给他请先生?五岁也是差不多了。”   李衍沉吟着点了点头:“你想得很周到。”说着对她一笑,“这方面果然还是你们女人的心思细一些。”   “不过……”他满目柔和地看着她,说道,“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阿悯回来了,你那里少不了会被人各种揣测,早年我没有坚持将他放在府里养,就是想避免有人拿小孩子来争夺什么,如今难免也有人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陶曦月微微笑着,半玩笑地说道:“殿下如何又知妾身是君子非小人?”   “阿陶你嘛,” 他含着笑,忽而抬手捏了下她的脸,“是个胆小鬼。夹缝之下连府里的中馈都不愿出头去接,何况是个五岁的孩子?你若置身事外,我也觉得正常。”   陶曦月蓦地一愣。   原来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早就被他给看穿了……   “所以,”李衍低头轻轻吻在了她手背上,“谢谢你。”   几天后,陶云蔚刚送走了前往苏州参加雅集的陆玄和陶伯珪,转回头就接到陶曦月派人送来的消息,说是安王殿下已将地的事情办妥了。   陶云蔚便立刻赶去了开阳县,当天下午就在衙门里办好了一应文书事宜。   九月底转眼而至,金陵城里亦于此时突然传来消息,起部将作司即日将开始对广庆门外的民居进行拆迁,一时之间,广庆门外半坊之地都叫苦不迭。   这日,楼宴正在和大木局的一众官员商议工期进度,见手下属吏从外面进来,似是有事想单独禀告,便暂停了议事,把人叫去了偏室茶房说话。   “怎么,清拆补偿之事不顺利?”楼宴问得很是平淡。   为了这桩事,起部和尚书省那边早就掰扯了许久,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才动工。图纸原本是八月初就画好了,起部也将预计的开支数额报给了尚书省——然后便是意料之中的各种讨价还价。   原本他们有意将修筑寺观的消息一早泄露出去,就是为了用补偿款来转移陆方的视线,这样将作这边才好在营造花费中多捞些油水。只是没想到的是,陆方却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把每一项开支扣掉一些,而是其他都没动,只直接大笔一挥,将清拆补偿款减到了底。   这样一来,虽然他们能得到的油水应该会比预计的更多,但同样的,营造的麻烦也更大。   补偿款的数字实在拿不出手,但别的营造开支却高得相当“好看”,这让他们连去圣上面前叫苦都没办法叫,毕竟圣上只关心寺观修筑的结果。况度支已是有意拖了段时间才给出这样的回复,起部这边再要去叨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自然讨嫌、无能的就成了他们。   尚书省那边这一手明显是个双层套,要么他认栽受罚,要么,就得楼家为了顺利完成差事,自己出钱来填窟窿。   大有看不惯楼家帮晋王出了两百万钱的眼红之意。   但要他现在去求助父亲,又与被圣上嫌弃的结果有何异?   楼宴着实为此头疼了几天,眼见工期不能再拖下去,便干脆决定先斩后奏。于是起部直接下发公文定了清拆之期,并言明“随拆补款”,然后又暗中对那些入得眼的庶族人家放出风声,说度支拨的银两有限,先配合清拆的可得足额补偿。   至于其他人若是要闹事,那便让卫尉寺去收拾这摊子。   所以楼宴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   然而属吏却回道:“确然有人哭喊闹事,不过情况却并未如我们之前想得那么严重,毕竟圣旨在上,那些人还是不敢太造次。只不过,有一事稍有些令人意外,据卑职所知,目前至少已有十来家人户赶着清拆后载上了自家的木石瓦片,往开阳县那边去了。”   “开阳?”楼宴一愣,旋即直觉意识到什么,“可是开阳东郊?”   属吏颔首道:“好像是,听闻那边有地主肯以每户清拆款的十分之一赁出地方让那些人再建屋舍,只要他们自己带上材料和人工便是,等三年之后适应了新居处,再以每年百钱的价格交付后续租金。”   楼宴“啪”地一掌拍在了手边几案上,那属吏微怔望去,却见他满目的兴奋。   “你去查查,看那地主是不是丹阳陶家长女。”他立刻吩咐道。   属吏不敢耽误,当即应喏而去。   楼宴弯起了唇角。   难怪上次在如意茶坊,自己好说歹说,她都不肯放弃那片沼地。那时他还当真以为她是跟着陆简之学了身没用的清高气,现在看来,他却又是小瞧她了。   “陶云蔚,我就说你与我合拍。”他如此说着,笑出了声。   开阳县有沼地近乎免费出租的的消息,很快经由那些前赴后继赶去占地方的居民传遍了整个广庆门外,然后又传入了各大家族的耳目之中。   而经过进一步打听之后那些人才知道,陶云蔚的沼地虽的确是只要十分之一的清拆款便能租来修房,但她对每户的房屋规格也是按照人口数有限制规定的,并不许有人擅自扩大圈地,另外每户房前都会留出些空地来供栽种作物——当然,这部分并不包括在那十分之一的款项中。   不过她也不会另外先收钱,而是等作物长成之后收取适当的租子便是,而且会以两年为期,若有人不事生产,两年期到就会收回门前地,免费让给其他住户扩大栽种范围。   只是她手里的地有限,肯定是管不了所有人的,需先到先得。   所有世家大族全被这消息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就连李衍得知的时候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问陶曦月:“姨姐这样做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陶家的意思?可有和陆三先生或是崔太夫人商量过?”   陶曦月自己也很茫然。   李衍便道:“那你最好提醒她一下,她这回这样做虽说对那些清拆户和陶家都是好事,但却间接帮了楼家一把,而且将那些士家大族的风头都给抢完了,尤其是陆家——这与打脸无异。”   陶曦月一听阿姐这是帮了楼家又得罪了陆家,当即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写了封信让柳芽亲自送回了新昌里。   陶云蔚这会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赫然出现在自家门口的陆玄。   “听说你又惹了大事,”他说,“我二兄专程写了封信来骂我。”   陶云蔚:“……抱歉,我不知会连累到你。”   她虽然想过以陆氏为首的各大家族大约对这事会很不满意,却也没想到那位陆丞相的反应会这么大。   陆玄低头打量了她半晌,忽而一笑,说道:“陶绵绵,干得漂亮。”   她倏然抬眸,满脸愣怔地望着他。   “先生,不怪我么?”她问道。   “怪你害我挨骂?嗐,”陆玄不以为然地道,“他对我喋喋不休的哀怨事迹多了去了,懒得理他。”   他边说,边径自迈入了陶家大门。   “早知你买那片沼地是为了干这事,我就该与你联手才是,晚了,太亏——不对,还是你的错。”他转头挑眉道,“谁让你藏着掖着,让我错失了机会?”   陶云蔚知他是在玩笑,以他的性格,就算是一早知道了自己的用意,肯定也是不可能插手的,因为事关朝廷里那些人,他向来不爱沾染。   “先生莫要怪我隐瞒,实在是这事我不想让你沾手,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不想你为难。”陶云蔚此时方坦然对他说道,“我若只是为了家中定产经营,那倒也简单,但实不相瞒,此举原是打算一石三鸟。”   “一是用最少的成本以最快的速度置起家产,二为大兴陶家声名;”陆玄看着她,说道,“三呢,是什么?”   陶云蔚迟疑了一下,回道:“为了安王。”   陆玄一愣,旋即蹙了眉。   “此事若成,圣上大约也会算他一份功劳吧?”她说,“他在兄弟间处境若能好些,我家二娘也能少些委屈。”   她原是打算要在散布消息,推波助澜的时候,把头功记在安王身上的。这样一来,陶家也算是得了两头好,想必安王也会把这份情记在曦月的头上。   然而不同于以往对她的事事认同,此时他听了她的话,却是神色微深地看着她说道:“这件事你想得太简单了。”   他说到这里,默然了片刻,才复又朝她看去。   “安王在兄弟中处境不好,并非因为他没有声望。”陆玄道,“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让其他兄弟忌惮,所以才只能在夹缝中求存——一个养过鹰的人,意味着他曾有过野心。那你觉得,后来他不再养鹰了,又是为何?”   陶云蔚有些发懵,陆玄说的这些已经完全超过了她的认知,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而他已幽幽开口续了下去:“所以对他来说,你如今给的正是他不敢要也不能要的。”   陶云蔚背后顿时沁出了一丝冷汗,不由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了陆玄:“那可有什么办法能彻底将他摘出去?早知如此,我就不让曦月找他帮那个忙了!”   她很是懊悔。   陆玄低头看了看她正抓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须臾,反手轻轻握住,语气平静而温和地说道:“莫怕,有我在。” 第75章 决断   陆玄见过陶云蔚之后,便直接去了金陵城。   他到丞相府时已是傍晚,陆敦闻讯后亲自来迎了他,说道:“三叔父来得正巧,大伯父也才刚进门。”   陆玄并无什么意外之色地平静应了声,由他引着去了花厅。   他一进门,就立刻感觉到了屋子里的两道目光。   陆方甚至都没等得及把儿子遣出去,便兜头就冲着幺弟说道:“你看你把那陶家大娘惯得什么样子?这回她可坏了我们大事!”   陆敦作为晚辈略有点尴尬,于是主动开口道:“阿爹,大伯父、三叔父,你们慢聊,我便先退下了。”   “子诚留下无妨,本是家里的事,你阿爹晚些还得要你帮手。”陆玄从容说罢,径自转身走到旁边坐了下来。   陆方一愣,而陆立已看着他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玄抬眸朝他们看去,微笑了笑:“陶云蔚租地的事,我事先知情,也是我授意她这样做的。”   “什么?你……”陆方险些被他气了个倒仰,“你这又是哪根筋不对了?要与自家人过不去!”   陆玄淡看了他一眼:“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是丞相,这么沉不住气。”   陆方蓦地噎住,大感尴尬。   陆立不动声色地唤了陆敦:“子诚你先去忙。”   做儿子的哪里好听自己父亲和叔父吵架,偏偏父亲还吵不过。陆敦本就深知伯父和阿爹对三叔父的倚重,这种场景自己无论如何不好待下去的,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告辞请退。   陆玄这回倒没有留他。   果然这小子就是故意报复自己骂了他。陆方看在眼里,险些又被这难搞的幺弟气得吐血。   “三郎,你接着说吧。”陆立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对着陆玄早已经没了脾气。   “我只问你们一句,”陆玄问得淡然,“是想自己得好处,还是损人不利己?”   陆方气笑道:“一闲先生,陆某愚钝,您能否说得直接点?”   陆玄也没与他计较,径自又续道:“二兄围着昭王转得久了,只怕是已被他影响地眼睛里只瞧得见楼家那点事。清拆庆阳门外的民居既是势在必行,那你们觉得是在这里恶心一下楼家,让昭王殿下他心情得好便够了,还是趁机恶心了楼家,但是为陆家自己添了声名更好?”   陆立、陆方微顿。   “以我的身份,自然是不便出面去做这些事的,但陶家不同。”陆玄悠悠说道,“陶云蔚去买那片沼地,旁人只当她是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购置家产,既不引人注意,也根本不会有人想到是冲着清拆之事而去。等到消息传出来,陆家再站出来说自己早已知情便好,陶家那边也会帮着宣扬,然后我们可再以陆家的名义送些人和种子过去,帮着那些居民安置落户。”   陆方沉吟颔首:“如此一来,陆家便占了上风之势,且其他家族自不可能独独落下惹人话柄,必定会相继跟上。”   也就是说,陆家在付出甚少的情况下,捡到了最大的便宜。   这话他没有明说,但在场三人都心照不宣。   “不过此举一定要快,”陆玄淡声说道,“若让其他家族先反应过来,抢在了前头示好,陆家就长不到什么脸了。”   陆立当即就要开口唤人,却又突然想到什么,问他:“但我听说陶家那片地还不够安置所有人,余下那些又怎么办?”   总不能让陆家带头去出这个地,他们出少或是出的地一般了,后面的人只要稍微能越过去一点,就会大抢风头。   再说了,他们手里那些地怎能与陶家的沼地相提并论?那陶云蔚是用最少的成本换了最大的收益,可他们这些大家族这样做却就是亏大了。   他们又不可能仅仅只安置那些士家。   “这个倒不必急。”陆玄缓缓说道,“我已经问过元瑜了,广庆门清拆的确引发了些骚乱,楼廷秀那边是直接找的卫士署去给他们收拾摊子,但也正是因此,元瑜的消息也收得很快——极有意思的是,那些闹事的里面没有一个是有家底的庶门。”   陆方当即敏感道:“你是说楼廷秀先用了最多的补偿安抚他们?”   陆玄微微颔首,说道:“所以你们可以联合崔、江等大姓,大家商量着一起让些地方出来,不必多了,可先安置士家,至于其他庶人,你们可依他们得到的补偿多少倒数为序,先安置几乎没有拿到什么钱的那些。”   “再剩下的那些人,二兄这边只要放出些该放的风声,”他说,“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应该找谁讨这个公道。”   “好办法!”陆方顿时激动了,哈哈一笑,幸灾乐祸地道,“这样我们不仅保证了士家拥戴,还可防着那些受了楼宴照顾的人家来浑水摸鱼占便宜,顺便还给他楼家找了个麻烦——那些拿钱少又没能赶上趟的必然心中不满,肯定会去找拿钱多的人闹腾,后者自然又要找到楼家头上去,而这些人偏又是楼家不能一概置之不理的,哈哈,有意思!好!”   陆方还想到了更远的以后:“待下回圣上再给他们什么差事,就可以再借此事名正言顺地减掉他们的大半油水。”   陆玄神色清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对了,”陆玄又状似随意地开了口,“陶家之前买地的时候遇到了些枝节,因我也不便出手,所以就让陶大娘去找了她妹夫,此事你们知晓就好。”   陆方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妹夫是谁:“安王?”   陆玄一脸“你说呢”的表情看着他:“她三妹还没成亲,就这一个妹夫。”   “哦……”陆方想了想,觉得于情于理也算说得过去,便也没太当回事,“知道了。”   陆玄说完了正事就要准备走。   陆方忙叫住他:“来都来了,我们兄弟三个晚上一起吃饭啊。”   陆玄还没说话,陆立已开口说道:“算了,他若有事便让他去忙吧。”话音落下,忽掩袖咳了几声。   陆玄朝他看去。   比起上次见面,陆立瘦了一些。   “长兄要不还是让御医来开个调理方子吧。”陆方关心道。   “年年都在调理,”陆立淡淡笑了笑,“老毛病都习惯了,只是今年秋天略顽固了些。”   陆方也就没再说什么,视线微转,发现陆玄还没走,便趁机又道:“小三,晚上在二兄这里吃饭,就这么定了,我让厨上做你爱吃的洗手蟹。”   陆玄收回落在陆立身上的目光,平声道:“我去你书房看看。”   陆方习惯性点了下头,点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忙冲着幺弟的背影喊道:“你看归看,我那新收的碑帖不许拿走啊!”   “这个三郎,”他气笑地对长兄说道,“他那里的好东西从没说往我这里漏的,就知道只进不出。”   陆立笑了笑:“他打小就机灵,你哪能斗过他。”   “他那会儿长得粉雕玉琢可爱得要命,又聪明得不得了,阿爹都对他下不得手,何况是我呢。”陆方无奈失笑地道,“哪晓得给他惯出这么一副狗脾气。”   陆立默然须臾,涩然地牵了下唇角:“他原也不是这样的,若是元娘还在……”   陆方一顿,忙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兄长也别想太多了。这事也怪不得谁,三郎总有一天会想通的,好歹他现在也算是有些长进了,晓得主动为家里做些事情。”   陆立摇了摇头。   “你真当他特意过来与我们说这么多,是因你那封信?以他的脾气,理你都嫌多。”他幽幽说道,“他并非是什么事先筹谋,不过是事后挽回罢了——替陶家。”   “陶……”陆方愣了愣,“所以他是为了陶家才来管这事的?”   陆立道:“三郎这人你还不清楚?他今日说的这些话,你听着有哪一点像是他事前筹谋好的?且不说他一向不愿意沾染这些事,就算是沾了,他几时吝啬过安排我们?怎可能等到你那封骂他的信都送去苏州了,他才又特意赶回来与我们解释,告诉我们如何逆转风向?他要么理都不会理,要么就不会这样没交代。”   “他今日这番话,其实重点只有两个:一是陶家可以与陆家双赢,让我们莫要追究计较;二便是他最后提到安王的那句。”陆立道,“想让你到时若听到了什么,也好帮他在昭王等人面前将安王摘出来。我看,应该也是为了那位已成安王妃的陶氏二娘考虑。”   陆方听得大为无语:“自家兄弟,他就不能直说?我又不是楼家人那样心眼小的,既是咱们没有人吃亏,我也犯不上一定和陶家计较。还是说他觉得咱两都傻,一时看不出来,便一辈子都看不出来他是在背锅?”   “以他的才智,会不知道你我迟早看出他是在帮陶家兜底么。”陆立静静说道,“他这样做,也不过只是想告诉我们有事冲着他去罢了。”   陆方若有所思,少顷,忽而好笑地道:“照兄长这样说来,我们倒还得谢谢陶家人了,不然他陆三郎哪里肯插手这事,还能想这样的主意给我们?”   陆立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此事是应管管了。”   因着淮阳陆氏的及时出手挽回,很快风向便有了转变,陶家虽然于租地之事中先出了大风头,但由于陶云蔚和陆家的默契联合,又将更惹人瞩目的光环引向了陆氏一族——首先便是身为丞相的陆方,原本因为先有清拆补偿款的严重不足,后有身为区区丁姓的丹阳陶氏主动站出来救济那些居民,所以他是首当其冲被顶上风口浪尖的。   然而随着“陶家竟然是和陆三先生联手为之”的消息传出来,还有陆家随后“低调”地派了人手又送了种子的事“被发现”之后,风声立转,甚至引发了下一波令陆方喜闻乐见的舆论:既然陆家能这样做,那也就是说陆丞相是知道的,既然陆丞相也心怀着庆阳门外的这些百姓,那“不心怀”的显然就是别人。   这个别人还能有谁呢?   之后,陆、崔、江三大士族公开宣布了“进一步让地救济”的决定,又将起部暗中操作使得补偿款严重分配不均的情况暴露了出来,而得到最大好处的却并不是那些士家出身的人,反而是同为庶族的富户门庭。   于是轩然大波再起。   楼家这边起初只得到了以陆氏为首的那些士族和陶家联手的消息,本只当是这些大族挽回脸面的手段,原本两相权衡下也干脆乐得让那些士族自己花钱去平风波,可却没有想到,陆氏等族竟然又会来了这一手!   楼宴被父亲叫回去的时候,一进厅堂发现里面围坐着一圈人,就已心知不好。   “……说是那些刁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个个贼得很。”有人正继续在向楼越诉苦,“他们现在也不只认哪些才是得了清拆款的,只要见个门户富裕的就去惹事捣乱,还专挑不好逮人的时候,那武侯铺的又不可能把每家每户保护起来,卫士署那边也不管,当真是让人烦都烦死了!”   其他人也是纷纷附和,骂骂咧咧到最后,不知谁没好气地来了句:“要我说,那会儿就不该搞什么区别对待,反正是度支给拨的款,人人均分下来都少,我们正好让他们去找陆家闹。”   楼宴感受到了来自周围的不善目光,只当无所觉地径自低首向着父亲恭声道:“阿爹,此事是孩儿的疏忽。”   他口中如此说着,心里却恶心得不行。   这些人捞油水的时候跑得飞快,那时候一听说要清拆,也是一个托一个的来想多争取些补偿,现在倒好,他把他们都顾着了,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来顾他。   若不是陆简之横插一杠,这一局陆家已经输了!   他咬了咬牙。   自己不过是败给了陶云蔚和陆一闲的交情……   “既是你的疏忽,”楼越端了盏茶,眸也未抬地淡淡说道,“那你觉得如何是好?”   结果已是明摆着。   楼宴苦笑着牵了下唇角,说道:“孩儿愿领罚,此事大约非父亲出面不可平了。”   也就是要楼家自己出钱去填窟窿。   “没用的东西!”楼越却突然发作,猛地一把将瓷盏摔在了地上,怒道,“我楼家人,行事岂能如那些腻腻歪歪的士族一样?那些人要闹,你逮不到闹事的,那便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便是了,将所有没有被陆氏等族收留的流居之人全部抓起来,该杀便杀,应打就打,我倒要看看这群人有几个硬骨头不怕死的!”   楼宴一震,随即回神,连忙低头应道:“父亲教训得是。”   楼越气息稍缓,沉沉环视了一圈周围众人,无波无澜地说道:“既然都知道如何做了,那便散了吧。”   陶云蔚去了安王府探望陶曦月。   “你这里没有什么事吧?”得了姐妹两个叙话的机会,陶云蔚当头便直接问道,“安王那里可有遇到麻烦?”   陶曦月含笑一一给了否,说道:“阿姐呢?其他家族这回可满意了?”   陶云蔚点了点头:“他们那几家早有准备,让的也不是多好的地方,反正大家都出一点,谁也不亏。而且也明说了为避免有人好逸恶劳,养成不事生产的毛病,所以也都适当提了些租,而且缩短了年限。”   “这也是正常,毕竟那些高门世家拿出来的地,与阿姐的沼地可不是一回事。”陶曦月笑了一笑,说道,“所以陶家的风头被他们抢去一些也没有什么。”   陶云蔚听出来她这是担心自己不高兴,便摇了摇头,笑道:“你当我不知轻重么。此事若非陆三先生及时出手,我们家那风头虽说是盛了,可也少不得要结下大梁子,我那时想的的确简单了些。”   “竟果真是陆三先生帮的忙?”陶曦月讶然一笑,“殿下便是这么猜的,他说有这般才智,又能平息陆家怒火,联合各家的,应是只有陆一闲了。我还好奇地问了殿下,陆三先生既有这样过人的才华,为何却没有入朝。”   陶云蔚顿时把这话给听了进去:“那殿下怎么说?”   陶曦月道:“殿下只笑了一笑,说,大约比起花团锦簇,陆三先生更喜欢秋高气爽吧。”   陶云蔚将这话在心中过了几遍,微微而笑道:“他们两人倒是都挺了解对方。”   然后她就将陆玄说李衍养过鹰,后来又放弃了那鹰的话对陶曦月讲了。   陶曦月不由微怔。   “算了,不提这些了。”陶云蔚转了话题,开口时眉目间笑意更深,“告诉你个好消息,阿珪拜师了!你猜他老师是谁?是前国子祭酒,甘澄公。”   “真的?”陶曦月也很是高兴,“那可太好了!”   陶云蔚含笑颔首,说道:“他这次随陆三先生去苏州收获颇丰,先是在穹隆雅集上认识了不少当世名士,后来陆三先生借着讨论学问的机会,带着他一道借住进了甘澄公家里,阿珪也是运气好,几次见面相谈后被甘澄公看入了眼,又在陆三先生的推波助澜之下,被收作了关门弟子。”   陶曦月就说等陶伯珪从苏州回来的时候要去看他。   “估计要到年下了,”陶云蔚笑道,“箱笼都是家里给他收拾好直接送过去的,阿爹高兴得很,非要亲自去,还说顺道绕去赵县看看阿兄。”   陶曦月笑着点头:“这样也好。”   姐妹两人正说着话,芳霞走了进来,禀报道:“王妃,大郎君已接回来了。”   陶云蔚愣了一下,朝自家二妹看去。   陶曦月给了她一个不好意思的眼神。   陶云蔚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跟在她后面走了出去。   李悯依然是满身拘谨地站在那里,而且明显透着落寞。   “大郎来了。”陶曦月温柔含笑地唤了他一声。   李悯低着头向她行礼:“孩儿见过母亲。”   “好。”陶曦月又对他介绍陶云蔚,“这是你陶家姨母。”   李悯头也没有抬地又直直礼道:“见过陶姨母。”   陶云蔚口中回礼道:“大郎君不必多礼。”目光却在他身上不动声色地逡巡,眉间浅蹙。   陶曦月知道李悯不习惯,也没有留他多待,受完礼后便吩咐芳霞亲自送他回去了。   陶云蔚看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背影,少顷,说道:“那你忙你的吧,我也先走了。”   陶曦月讶道:“阿姐竟没有教训我。”   “我教训你作甚。”陶云蔚无奈又好笑地道,“你素来玲珑心肠,我该说的既早已与你说得那般明白,你仍要做背道而驰的决定,那必然是因你觉得非这样做不可。我拦你既没有意义,大约也没有什么用,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若有要帮忙的再来与我说。”   陶曦月凑上来挽了她的手,柔柔笑道:“我就知道阿姐疼我。”   陶云蔚没有说什么,笑笑轻拍了拍她的手。   陶曦月亲自送了陶云蔚出府,姐妹两人正站在门前话别时,突然听见了一阵从远处传来的喧闹声。   陶云蔚面有微凝之色。   “怎么了?”陶曦月低声问,“阿姐可是知道什么?”   她顿了顿,说道:“我来时在街上看见有官兵抓了不少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起来被抓的都是一家人。听说……都是那些被清拆后的流居之民。”   陶曦月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难道是楼家?”   陶云蔚没有回答,但两人已是心照不宣。   “这事,陆、崔、江都不再管了么?”陶曦月喃喃问道。   “没有好处的事,谁又肯出这个头呢。”陶云蔚幽幽说道,“况且要修筑寺观的,也不是楼家。”   陶曦月微顿,须臾,低低叹道:“与这世道相抗,太难了。”   ……   陶云蔚回到新昌里的时候,正好遇到陶伯璋让人送了信回来。   她接过后一边准备回屋里拆开来看,一边不经意扫了眼正抱着浆洗好的衣物往陶新荷房间走的桃枝,恰好瞥见从对方手上掉下来了样物事。   桃枝刚蹲身捡起来,就听见大姑娘唤了自己一声。   “这是什么?”陶云蔚伸了手过来,将她抓在指间的巾子抽了过去。   “是三姑娘的手巾。”桃枝道,“婢子刚刚洗好,准备一道给她放回去的,不过这巾子要重新洗了。”   陶云蔚看着那巾子上的兰草纹,沉吟道:“这个先放我这里吧,她若问起来你就说我觉得绣工挺好,准备寻人绣个差不多的花纹用在裙子上。”   桃枝低头应了声喏。 第76章 试探   李衍回来的时候,陶曦月正好刚看完陶云蔚让人送来的信。   她起身上前,正要服侍他更衣,便听到李衍问:“颜家的人今天又来了?”   李悯回到安王府才几天,他那个颜家舅母就跟少了块心头肉似地,日日跑府里来看望,每次还都会先到陶曦月这里拜见,说啊说的就抹起泪来。   陶曦月也因此对颜家依赖李悯的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妾身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拦着。”她说,“又怕董大娘子在妾身这里待得久了,大郎却觉得自己迟迟见不着舅母,生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李悯的性格太敏感,陶曦月现在与他之间又连情分二字都谈不上,更遑论与颜家比厚薄。   于是她委婉地道:“等先生来了就要好些。”到时李悯要上堂课,她自然有办法能名正言顺地挡了董氏。   李衍蹙眉沉吟了须臾,说道:“我原想着先等他回来多适应些日子的,现在看来却是不能等了,先生也不必另请,我亲自给他开蒙。”   这样当然更好。陶曦月当即表示了赞同。   她又问:“要不晚上叫大郎过来一道吃饭,殿下先亲自把这消息告诉他?”   李衍想了想,摇头:“算了,省得又和他回来那天一样,吃得险些将头掉进碗里。明日我直接去与他说,正好若董氏再来便将她打发回去。”   陶曦月含笑应了喏。   “还有一事,”她说,“今日阿姐让人送了信来,说是兄长前两日写信回家,讲郡田曹参军事对彭翁说可荐阿兄出仕于赵县,彭家自然是很高兴的,但阿兄还是头回与郡官打交道,所以心中多少有些迟疑,怕贸然应了会有些不稳妥。阿姐的意思,是让妾身也问问殿下的意见,阿兄若应了那位田曹参事的举荐出仕,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其实陶伯璋在信中重点说的是:那位田曹参事虽明面上是因着杜、彭两家的关系,还有彭、陶二氏的声名以及他这个人来的,然而,对方却又曾私下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表露过家中与安王有些渊源。   陶伯璋那时就觉得,大约人家真正看的是安王的面子,可他们家和安王府的关系光明正大,就算是看安王的面子又有什么不好直说的?这样遮遮掩掩,也就是说对方这个情面不方便明着给,那就多半有些什么不好说的缘由了。   为了稳妥起见,他这才写了信回来商量。   恰好此时陶云蔚又刚刚经历过开阳县的事,自然对此也是十二分的小心,她原想去问问陆玄,但后来又觉得既然现在陶家和安王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将来这种事明的暗的只怕还会遇到不少,她总不能时时事事都去找他。于是考虑之后,她还是决定让二妹曦月直接坦然地将此事告知李衍,以他的意见为决定。   李衍听了陶曦月的话,想了想,问道:“你说的是广陵郡田曹参军事,杜同瑞?”   陶曦月见他果然知道这个人,微怔之下,即颔首道:“听闻正是姓杜。”   李衍就浅浅笑了一笑:“你可以让家里放心,此事并无什么不妥——以杜同瑞的身份出面举荐维明,是很合适的。”   她隐约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于是又轻声问道:“那依殿下看来,谁的身份又不合适呢?”   李衍转眸朝她看来,目光中似讶似喜,少顷,一笑,说道:“这个嘛,若是换了他表姨父那边的人,那就不大合适了。”言罢,也不等陶曦月再问,他已微微淡笑地解释道,“他表姨父曾是我旧属,如今官在长沙郡任平戎校尉。”   陶曦月赫然愣住。   她不由地又想起了阿姐说的话。   李衍看她盯着自己发怔,笑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道:“不必多想,这些事已过去许久了,不过是旧人还有些许放不下而已。”   陶曦月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问什么。   “对了,我也有一事要告诉你。”李衍说着,顺手牵了她走到榻前坐下,然后回身吩咐宝玉抱了个一尺见方的盒子过来,放在她面前,边打开将里面的东西示于她看,便说道,“你既然不想管府里的事,那就帮我管管外面的事吧——这三个庄子是我的私产,现在都交给你照管。”   “……啊?”陶曦月看着盒子里的一摞契文、书据,乍然听见他的话,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李衍笑着伸手轻捏了一下她的面颊:“啊什么,放心,这些都没什么难事留给你,就是给你找些东西玩玩而已。”   陶曦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想了想,随手拿起面上的那张书据看了下,对他说道:“殿下,妾身没有管过这么大的摊子,怕做得不好,要不还是先只帮您管一处吧?”   他失笑,凝眸看了她半晌,意味难明地说道:“我家阿陶果然是个妙人。”   于是三言两语说笑之间,事情便也就依着她的意思这么定了下来。   之后夫妻两人又一起用过了晚饭,眼见着夜色渐沉,陶曦月看了眼仍坐在旁边看书的李衍,顿了顿,微红着脸开口说道:“殿下,妾身今日侍寝不便,不知您是否想去看望一下宁侧妃或是范侧妃她们?”   李衍抬眸朝他看来,没有说话。   “或者……别的谁?”她试探地又问道,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李衍默然须臾,忽然合了书,语气平平地说道:“歇了吧。”   直到看见他起身径自进了盥房,陶曦月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要在正院安歇,于是回过神后连忙吩咐了芳霞跟上去伺候,然后又让柳芽带着小侍女去收拾床铺。   等到陶曦月自己洗完了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安置了两张被子的床上又只剩下了一张,而且李衍此时正坐在被窝里继续看他的书。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去在床沿坐下,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陶曦月刚躺上来,李衍就把书放了,躺下的时候又顺手将快要靠到床边上去的她一把捞了回来,陶曦月猝不及防地低呼了声,本能地抵住了他的手臂。   李衍径自把被子给她掖了掖好,然后似无奈地笑道:“我要的非是你想的那些,睡吧。”   说完,他便果真不再有下一步动作,收回了手。   陶曦月呼吸微松,直直望着帐顶,不觉有些出神。   良久,她缓缓转过脸,朝枕边人看去——   心头微动。   周静漪从寺庙里上完香出来坐上马车,行至途中,忽然开口说道:“先不回去了,到金陵城里逛逛吧。”   侍女红芙闻言微愕,旋即似有顾虑地劝道:“姑娘要不还是在丹阳的市集里逛一逛?此时去金陵城,这一来一回只怕有些晚了。”   “晚了些,又如何?”周静漪问这话时目无波澜,语气亦平淡如水,不带半点情绪。   红芙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委婉地道:“婢子知道姑娘心情不好……”   “我没有什么不好的。”周静漪平静道,“昭儿就要成婚了,我虽不便去送嫁,但她婚礼那日我也想打扮得似模似样些,也好遥祝她一杯喜酒。这有什么不妥么?”   红芙一愣,旋即忙点头道:“妥,自然是妥的!那咱们这就去,若是在金陵城里遇到什么不便,婢子就去请崔少卿帮忙。”   周静漪没有说什么。   红芙虽口中说的是等遇到不便再去找崔湛,但实际上因为周静漪的身份特殊,主仆两个刚入金陵城,她就立刻差了随行的车夫去卫尉寺通知崔湛,周静漪也没管她在身后如何安排,径自先迈入了眼前这家银楼。   “几年不来,我都不知道金陵城生意最好的银楼已换成了这家。”她踏入门中,慢步逡巡打量着四周,语声幽若喃喃地说道。   红芙即笑着说道:“姑娘,要不咱们就买支红宝簪子来戴?意头也好。”   崔家十二姑娘的婚期就在眼前,此时现打首饰肯定是来不及了。   然而周静漪却意兴阑珊地淡淡说道:“买了来也没有衣裳好配,算了。”   她虽然每年都有新衣,但都是素色。   “还是……”周静漪刚开了口正要再说下去,忽然,冷不丁被人从侧后方撞了一下。   “哎呀,抱歉。”来人连忙伸手过来要扶她,“姑娘没事吧?实在不好意思,进门的时候左顾右盼,等看见你时已是来不及完全避开,我向你赔罪了。”   周静漪心里虽然不悦,但见对方态度还不错,于是点了点头:“无事。”   她说完便准备转身走开,就在举步的瞬间,旁边人却突地“咦”了一声,唤道:“周姑娘?”   周静漪一顿,转头朝对方看去。   这一回算是正眼相对,两人彼此打了照面,对方当即笑道:“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你。”   周静漪也觉得她很眼熟,想了一想,忽然反应了过来:“陶大姑娘?”   陶云蔚含笑颔首,问道:“你也是来买首饰的?”   周静漪顿了一下,浅笑地回道:“嗯,打算买一样送给十二娘,贺她婚礼。”   “那可赶了巧。”陶云蔚道,“我也是为此而来,正好遇见你。你对十二娘比我们了解些,想必更知道她的喜好,要不我们一起挑挑?”   周静漪不好拒绝,只能应了。   原本她想着买现成的应该很快,但没想到的是两人给崔鸣昭买的东西选完了之后,陶云蔚又拉着她一道挑起了给两个妹子买的东西。   周静漪隐隐也有听说过些陶家的事,见此情景,心下不免有些感慨:陶氏这样的人家,因有女儿做了王妃,也是大不同于以前了。   这一挑又费了不少时候,周静漪看了眼门外,越发地有些坐不住。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陶云蔚买好了,她起身刚要告辞,对方又忽然拉着她说要请吃饭。   “我今日撞了你,又拖着你帮了这么久的忙,”陶云蔚道,“总要表些意思心里才安。”   周静漪忙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也没有费什么事,陶大姑娘不要客气。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你此刻回去天色也暗了,我看你好像也没带什么人在身边,”陶云蔚挽留道,“要不就还是等吃过了饭,我们一道顺利回丹阳,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对方把她的话全给堵住了,周静漪正苦于再找不到借口拒绝,恰在此时,红芙忽然说道:“陶大姑娘不用客气了,我们姑娘有人护送的。”   陶云蔚、周静漪两人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外看去,果然见到有数个佩刀的常服男子站在街边。   周静漪一看人来了,当即两三句与陶云蔚告了辞,领着红芙快步离开了银楼。   “大姑娘,”杏儿看了眼外头正在和周静漪说话的人,低声道,“崔少卿只派了如风、如云带人过来护送周姑娘,自己没有来啊。”   陶云蔚“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门外,如云正在对周静漪说道:“……郎君说周姑娘以后若要在金陵城买什么,直接差人来说一声就是,不必要这么晚亲自往返这么远的路。”   周静漪微牵了下唇角:“他公务繁忙,我怎好事事烦他。今日不过偶然,原本没想过要打扰他,谁知红芙的嘴这么快。”又道,“你们不必都送了,万一他那边要用人也麻烦。”   如风说道:“周姑娘莫要客气,郎君叮嘱了我们一定要安全将您送回别院,您切勿推辞。”   周静漪便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沉默地往长街远处看了一眼,然后敛眸低首,举步登上了马车。 第77章 非常   十月十八,随着崔鸣昭出阁嫁入了杏林窦氏,曾经关于“潜渊涅槃”的传言终于在世人眼中失去了最后一丝的可能性,永远仅仅成为了“传言”而已。   崔十二娘婚礼后的第三天,也正好是安王府大郎君李悯的生辰。   这日一大早,陶曦月便吩咐芳霞去让小厨做了碗长寿面送过去,然后又拿出个绣着虎头的小盘囊递到了李衍面前,说道:“殿下要不待会亲自过去把这个给大郎?”   李衍有些意外,一边伸手接过,一边看了看这小巧可爱的锦囊,笑问道:“这样式挺特别,你做的?”   “嗯。”陶曦月浅笑颔首,说道,“以前阿珪过生辰的时候,妾身便每年做个新的给他,不过他那个绣的是小狗。”   李衍朗声失笑,然后点了点头,将盘囊收在了身上,温声道:“好,我会告诉阿悯这是你亲手做给他的。”   谁知陶曦月却道:“殿下不必特意提起妾身,只要让大郎晓得这是您的心意就好,谁做的又有什么打紧?殿下若当成回事专门告诉他,反而显得像是您不在意。”   李衍犹豫了一下,又听她续道:“反正妾身已让芳霞送长寿面过去了,殿下莫要觉得藏了妾身的什么功劳。”   他凝眸看着她,沉吟片刻,抬手轻抚上她的面颊,柔道:“好。”   李衍原本决定等早饭过后自己如常过去的时候,借着告诉儿子今日生辰可带以带他出去玩一天的契机,顺便把礼物给了对方,如此也能让气氛自然些。   然而颜家的人却来得比他想得还要快。   而且董氏这回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她的两个儿子,名义上说的是替家里来给阿悯送些生辰礼,顺便让孩子们见个面,也当是为大郎君庆祝过了。   李衍想到陶曦月说的话,念及阿悯毕竟和颜家牵绊甚深,今天又是特殊日子,也确实不好挡了颜家人回去,于是还是点头同意了,但也同时吩咐了宝玉让人过去盯着,打算差不多时候就把李悯叫过来。   夫妻两人在正院里用过了早饭,陶曦月这边才刚刚把茶点上,宝玉便回来了。   “殿下、王妃,”宝玉进来时的步伐显得有些急,“大郎君晕倒了。”   李衍、陶曦月俱是一怔。   “怎么会这样?”李衍倏地站起就要往外走,“情况可严重?颜家的人呢?”   宝玉忙跟上,一一作了回应。   据李衍院子里看着的人前来禀报说,当时董氏母子三人和李悯见了面,双方都是很欣喜的模样,后来没聊多久,陶曦月让人送的长寿面就到了,当时颜家大郎君盯着那碗面咽了咽口水,说了句“看起来很好吃”,李悯就当即让人又添了两个碗来,单独分了些打算给两个表兄一起品尝,不过因董氏说小儿子这两日肚子正有些胀气,所以就没让小的吃。   颜大郎君三两下把他自己那份吃光后,不到片刻,就突然捂着肚子说有点疼,董氏就骂了他两句贪嘴之类的,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李悯忽然脸色一白,就从凳子上栽了下去。   李衍和陶曦月赶过去的时候,董氏母子三个正围在李悯的床前,而此时李悯已经醒了,正对着董氏在喊“舅母”,边流着眼泪,口中边颤颤地道:“我想回家去。”   董氏看起来也很是心疼的样子,说道:“阿悯莫着急,这事等回头你好好再与你阿爹说,现在先好好听府里的话,别让你阿爹再不高兴了。”   李衍皱眉,沉声一咳。   床上和床前的人当即一顿,董氏等三人立刻回身让开了路,并低首行礼唤道:“见过殿下、王妃。”   李悯则僵在被子里,定定看着他父亲走近,然后目光落到跟在李衍身后半步的陶曦月身上,又慌忙避开。   陶曦月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李衍经过董氏等人面前的时候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免了他们的礼,然后径自走到李悯床前坐了下来,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问道:“别怕,大夫就快来了,可觉得还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说罢,还顺手揩掉了他眼角边刚刚滑下来的眼泪。   李悯似是有些意外地一怔,少顷,才回避着目光对视地摇了摇头。   父子两人说话间,大夫到了。   “怎么样?”李衍问道,“没有什么大碍吧?”   大夫起身,礼道:“殿下放心,郎君只是一时受惊过度,只要吃两副安神药,再好好休养些日子就好了,没有什么大碍。”   李衍、陶曦月听了,皆微微蹙了下眉。   董氏却忽道:“好好的,怎么会受惊过度呢?今日正是大郎君的生辰……”   李衍倏地冷冷朝她看去。   董氏蓦地闭了嘴。   “就算是大人也有惧怕虫蚁的,小孩子不过反应更大些。”李衍平静说道,“那就赶紧开方吧。”   大夫应了一声,便跟着来引路的宝玉先退了出去。   屋子里随即陷入了一片寂静。   李衍走回到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替李悯掖了掖被子,说道:“听见大夫的话了?这些日子你便先好生休息,莫要东走西跑的。”   李悯嘴唇动了动,似是再三踟蹰后终于鼓起了勇气,低低开口说道:“父亲,孩儿……孩儿想先回颜家住几天,等养好了病,再回来受您教诲。”   李衍给他理了理被子,然后唤了屋里的掌事嬷嬷和大侍女近前,吩咐道:“好生照顾大郎君,勿假手于人。”   说完,他又对李悯道了声“好好休息”,便起身走了出去。   陶曦月看了眼李悯失望中充满了委屈的目光,顿了一顿,终是什么也没说,静静转身,随在李衍后面步出了门。   接着,她就一眼看见了正候站在院中的宁、范二氏等人。   同那位从府外请来看病的大夫相比,这府内的人脚程反算得上是有些“远”了。   见到两人出来,宁、范二氏便带头关心地问起了李悯的病情。   李衍只平淡地说了句“无事”,然后又对宁氏道:“阿悯在府内休养这段时间,任何人不得来打扰。”   宁氏愣了下,小心问道:“那,若是颜家老长辈来了探望……”   李衍淡淡瞥向她:“你若不明白‘任何人’是什么意思,也可以退位让贤。”   旁边的范氏眸光微动。   宁氏忙道:“妾身明白。”   李衍没再说什么,举步径直而去。   陶曦月一路安静地随着他回到了正院,待进入室内,她便遣走了服侍的人,对李衍道:“殿下可要将那位大夫再叫过来细细问一下情况?”   他似是对她的提议感到有几分意外,微怔了一怔,看着她容色平静的脸,少顷,朝她伸出了手。   陶曦月犹豫了一下,将手递过去放在了他掌心。   李衍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我今日这样安排并非是因信不过你。”他缓声说道,“你此时不插手,对你和对阿悯都好。”   陶曦月垂着眸沉吟了半晌,微微点头:“妾身明白。此事大约是因那碗长寿面而起,虽不知大郎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反应,但妾身不出面加重事态是应当的。”   “你夫君并非是个傻瓜。”李衍握着她的手,认真说道,“此事表面因何而起根本不重要,就算没有今日这碗长寿面,除非你一生对他不闻不问,否则但凡是从你这里送出去的东西,都必定会让有心人曲解——因为有的人,就是希望你对阿悯不闻不问。”   陶曦月与他四目相对,耳边听着他一字一句,心中不禁微动。   她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问道:“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李衍眸色微冷地道:“当断则断,颜家的人不能再接近他了。”   陶曦月默然须臾,说道:“殿下可愿听妾身说两句真心话?”   “你说。”他想也不想地便颔首道。   “今日就算董氏之子并未因那碗面出现什么不妥,大郎事后也知晓自己不过是反应大了些,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既会产生那种反应,想必也是因为平日里有人对他说过不少殿下与妾身不可能与他相亲的话。”她说,“大郎年纪还小,往日里颜家人又俱都只围着他各种关爱,比起是非道理的分辨,他的想法其实更简单——对他好、与他亲近的,他自然便是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所以,殿下此时若一概禁了他与颜家人往来,他在病中难免更易多思多虑,只怕是连那碗汤药都不敢喝了,就算喝下去,他心中抵触,药效又还能剩下多少都未可知。”   “再者,”陶曦月斟酌地道,“大郎是因受惊过度生的病,殿下此时却禁了颜家人来探望,若是他们在外面去说,恐怕也会引起些不好的猜测。”   那对安王、对她和陶家,都没有好处。   李衍皱了眉,半晌,闭眼叹了口气:“我从未料到过小孩子的事会这样难办。”又问她,“那依你的意思,我此时只能由得颜家人往来王府了?”   “他们若要来,来就是了。”陶曦月道,“到时让范氏去应付,只管把人圈在她那里别走动,这样外面说得过去,里面也让他们接近不得。”   范氏这会子正是需要表现将功折罪的时候,况又素有积威,让她去对付董氏再好不过,如此也可免了她暗中坏宁氏的事,只有将责任一分为二让她两人全都担上,才能保证谁也不敢置身事外。   李衍闻弦音即知雅意,眉宇间霎时一松,立刻点头:“好,就这么办。”   “但至于治本之法,”陶曦月看了看他,“大概还是要像殿下说的那样,从颜家下手,只不过……分骨离筋,要打击颜家很容易,但要让大郎不记恨您,又让外面的人没什么话说,只怕需要些非常手段。”   李衍与她相处这些时日,早已晓得自己妻子是个什么性情的人,见陶曦月竟肯主动开口与自己说这些,便知她这是愿意出面担下事的意思。   他凝眸深深看了她良久,也不多问别的什么,只郑重地说道:“此事有你,我放心。”   这日上午,陆玄带了两箱笼的书来到陶家,陶云蔚闻讯出来迎他的时候,正看见不为和归一两个正在陶爹的安排下,把东西往自家的书房里搬。   见陶云蔚面露诧异的样子,陆玄也不待她问,便直接说道:“这些书都是给你看的。”他说,“原本我想着先慢慢带着你学的,不过我马上要出趟远门,所以就干脆把这些都先拿过来给你,你读书时若遇到什么难解之处,或是想要与我讨论,就写信来。”   陶云蔚蓦地愣住。   大宗学结束之后,他说是因着崔十二娘将要出嫁的缘故,又在照金巷里多住了些日子,前几天才刚刚搬回了小竹苑。   陶云蔚那天去送他,当时陆玄就提出了教她谱学的事,她没想到他还放在心上,而且考虑到她嫌弃小竹苑远的事情,他还说可以先把书拿给她看,等她看完了再去与他说心得,顺便又换些看。   她也知道他住在照金巷其实并不太方便,况自己也不可能日日上门,又或许是因她心底多少有些不够坦荡,所以他搬回小竹苑的时候,她虽觉得牵挂,但其实也小小松了口气。   好像他若还是暮苍山上的那个人,她才能和其他人一样,有顺理成章去见他的理由。   但陆玄现在对她说,他要出远门。   陶云蔚才忽然意识到了,从她与他结交以来,他好像一直都在她转身便能寻到的地方,但其实他是那个可以逍遥四海,令人经年难觅踪影的陆一闲。   于是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不由脱口问道:“你要去哪里?几时回来?”   陆玄一愣。   陶云蔚此时回过神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可能有些唐突,这是他的私事,她怎好多问?她当即就要开口挽回:“我只是随……”   “我要去蜀郡,有个朋友来信需要我帮忙。”陆玄笑着对她说,“至于几时回来现下还不好说,若能早些处理好我就早些回了,你这边若有什么事尽管写信给我。”   陶云蔚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问他:“那先生打算几时启程?”   “明天就走,早去才好早回。”陆玄说着,微微含笑地看着她,“你要来送我么?”   这人。陶云蔚失笑道:“先生既这么说了,我自然是要去的。”   此时恰好走过来的陶从瑞听见自家闺女说的这句,忙皱着眉喊了声“绵绵”,三两步迈上来,责道:“你怎好这样对陆三先生说话。”   陆玄忙道:“陶翁莫要在意,我与云蔚之间一向如此,我最看重也是她与旁人不同。”   陶从瑞原也不过是怕女儿得罪了人,此时听陆玄自己说不介意,他当然也就不会去计较,转而笑着又道起谢来,说定会代为好好保管那些书,又道必不让女儿辜负对方的期许,自己也会敦促长女好生研读云云。   陶云蔚一脸无语。她觉得压力有点儿大。   陆玄却觉得有陶从瑞盯着她挺好,免得这陶绵绵成日里只惦记着别人的事,他这一走,只怕她更将他忘去九霄云外了,可不得敦促着让她给自己写信么。   他对陶从瑞的态度就更好了,当即主动邀了对方去书房,打算临行之前写张法书留下。   陶云蔚则转身去了灶房。   陆玄在陶家待到了午后才走,陶云蔚也知道他临行前大约还有些事要安排,所以也没有留,亲自送他出了门,约好明日上午渡头再见。   傍晚,陶曦月让人送了信回来。   陶云蔚拆开来看过之后,不由愣了下。   陶新荷在旁边瞧见她神色有异,便关心地问道:“长姐,怎么了?可是二姐那边遇到了什么麻烦么?”   “……哦,不是,”陶云蔚回过神,平静地把信递了过去,“只是她有些关于安王府大郎君的事想与我商量。”   陶新荷接过去,边看边说道:“那肯定也是遇到麻烦了,不然以二姐的性格是不会随便找咱们去管安王的家事。”   陶云蔚“嗯”了声,默然片刻,说道:“明日你代我去送陆三先生,我去二娘那边看看。”   陶新荷原本也想跟着她去安王府,但又觉得二姐此时最需要的也不是自己这个出不了什么主意的,于是乖乖点了头,决定去给她长姐搭手。   ……   第二天一早,陶云蔚就去了金陵城。   姐妹两人见了面,陶曦月就先将李悯昨天昏倒的事说了,然后对陶云蔚说道:“阿姐,颜家人想把持大郎,今日虽只是利用他年纪小以言语误导,可下一回却未必真做不出陷我于不义之事。况长此以往,大郎对我也必将日益敌视,到时殿下与他的父子情分也难以挽回,颜家人只要在他身边一日,殿下与我无论怎么做,这府里的太平都是没有了。”   “岂止是如此。”陶云蔚语气微沉地说道,“等你和殿下有了孩子,只怕大郎君心里更难安,颜家人大约不会做自断财路的事,但其他人呢?到时这府里府外随便来个不怀好意的挑拨一番,你和孩子恐都有麻烦。”   陶曦月眉间微蹙,说道:“我倒还未想的那么远,只是……我觉得颜氏此举实在太过分,大郎不过一个小孩子,他们竟连他身心都不顾了,那时大夫都还没来,还仍撺掇着他趁病与殿下提回颜家休养。”   “你既叫我过来,想必是已做好决断了。”陶云蔚看着她,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陶曦月默然了片刻,轻声道:“阿姐教我的,遇到这样的事……我想,大约还是釜底抽薪为好。”她说,“或许阿姐会不赞成,但我还是想与大郎亲近起来。”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陶云蔚却“嗯”了一声,说道:“以情攻情,是上策。颜氏本就仗着大郎君依赖他们,殿下投鼠忌器,所以才敢这般多事,你若能取而代之,他们自然再翻不起风浪。”   “只是话虽这样说,可我又怕时间拖得太久,见效太慢。”陶曦月道,“所以我本想着,趁这次机会好让殿下先打颜氏一巴掌,再给颗枣——先断了些给他们的供给,后让那颜氏子的债主上门去追债,此时再以肥差为诱,让他们一家迁去外地,之后再慢慢想办法将他们绑在外头,这样长久见不着,大郎这边也能渐渐放下了。”   陶云蔚没有说话。   陶曦月看她神色,敏锐地道:“阿姐觉得这办法不好?”   陶云蔚抬眸朝她看去:“其实你心里也知道,这不算治本之法,只不过你的心还是不够狠。”   陶曦月一怔。   “以你的性格,有些方法你是不会主动往那边去想的,既如此,阿姐便帮你想个主意——至于要不要这么做,你自己决定。”陶云蔚淡淡说道,“以情攻情虽是上策,但归根结底,终归是情多情少之争,也就是说即便另一方比起你来‘少’了些情分,但到底是‘有’情分的。你又如何知道他们没有机会东山再起?那时候大郎君年纪也大了些,恐怕他为了照拂外家,做出来的事会更让殿下恼怒——你既不愿自家任何人因颜氏作梗而有损,那此时依我之见,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   “以毒攻之;以情取之。如此双管齐下,”陶云蔚看着她,说道,“方可真正得人得心。”   陶曦月攥了攥手心:“阿姐是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我是要你比颜氏做得更彻底。”陶云蔚道,“此事要么不做,要做,就需一次打地颜家翻不了身,即便他们举家被流放,大郎君都不会因他们伤心记恨——如此,才算是殿下和你赢了。”   陶曦月立刻明白了长姐的意思。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要对着个小孩子演戏。”她涩笑着牵了牵唇角,沉吟了良久,问道,“那阿姐觉得,应该从颜家哪个人下手为好?我看那颜氏一家都是好逸求奢的,而董氏此人又圆滑精明,大郎是他们的招财树,要让他们自断财路恐怕很难,而要让大郎相信他们放弃自己,就更难了。”   “既然亲疏有别,我看还是要让大郎君更明白这个道理才好。”陶云蔚道,“董氏那个长子,今年几岁了?”   陶曦月想了想:“好像是九岁刚过。”   “嗯。敢与王府大郎君争食,还晓得配合他阿娘演戏——”陶云蔚淡然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正是恰好的年纪,恰好的性情。” 第78章 吃香   陶新荷刚从马车下来,就远远看见了正站在渡口说话的陆玄和崔湛。   她脚下微顿,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下颔,朝远处身影走了过去。   “陶三姑娘也来了?”陆玄先看见了她,随即眉宇间笑意更深地朝陶新荷身后望去,“你阿姐呢?”   陶新荷走近站定,下意识朝崔湛看了一眼,恰好他也闻声转头向她看来,两人目光相撞,他对她轻轻点了下头,唇边微有浅笑。   她亦低眸向他回了一礼,然后即转而看向陆玄,说道:“长姐去王府探望二姐了,特嘱咐我来替她送陆三先生。”她一边说着,一边回手从桃枝那里接了东西过来递到了陆玄面前,“这里面是阿姐亲手做的糕点和肉脯,她说知道先生不缺这些,但这是她寥寥心意,还请你收下。”   陆玄在乍听到陶云蔚爽约去了安王府的时候,神色便已忽地淡了下来,他垂眸看着陶新荷代她送来的东西,半晌没有说话。   陶新荷看了看自己还伸着的手。   崔湛看了眼陆玄,伸手过去把东西接了下来,一边说着:“既是陶大姑娘的心意,陆三叔就不要推辞了。”一边直接转递给了旁边正盯着自家主君脸色的不为。   陆玄似是才回过了神,淡淡颔首“嗯”了一声,抬眸对陶新荷客气道:“有劳你特意送来。”   陶新荷忙说没有什么。   “时候不早,那我走了。”陆玄一改先前和崔湛说话时盘桓停留的架势,简单利落地说完这句,转身便走。   陶新荷直觉这样不太妥,忙唤道:“先生可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给阿姐么?”   陆玄脚步一停,顿了顿,轻牵了下唇角,说道:“没什么带的,反正我的话她又不会放在心上。”   陶新荷一愣,还要再说什么,陆玄已径自举步而去。   她心下微感不安,转头问崔湛道:“陆三先生是不是生我阿姐的气了?你同他熟悉,可能给我阿姐些哄他的建议?”   崔湛似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愣了一下,才含笑回道:“此事我也不太擅长,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话音刚落,那头归一就忽然快步跑了回来,向着陶新荷礼道:“陶三姑娘,请问可是安王妃那里出了什么急事?可要人帮忙?”   陶新荷有点懵地下意识朝崔湛看去,恰见他亦回眸浅笑地向她看来,轻抬眉梢地对自己使眼色,她讶然之余霎时了然,当即对归一说道:“是有些急事,不过自家姐妹能处理好,就不必让先生费心了。”   归一点点头,再次告礼离去。   “我这样说,陆三先生能相信么?我觉得他好聪明的。”陶新荷有点儿担心。   崔湛微微一笑,委婉地道:“三叔虽才智过人,但也很擅长‘不较真’。”   陶新荷了然地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原来陆三先生这么好哄的,难怪我阿姐那样不会哄人的也能次次将他搞定,早知我刚才就该哄他说阿姐先去了蜀郡,正等着提前到了给他接风,说不定他也能当真的听。”   她说完这话,崔湛都还没什么反应,她已忍不住自顾自咯咯笑了起来。   崔湛看着她恣意偷笑的模样,再想到她刚才说的话,亦不由垂眸弯唇,轻笑出了声。   陆玄乘坐的渡船缓缓离开了渡头,向着江面水烟深处渐行而去。   陶新荷收回遥送的目光,默了默,看向崔湛说道:“崔少卿,那我就先告辞了。”   崔湛闻声回眸,正见着她对着自己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陶三姑娘。”他下意识唤了她一声。   但当陶新荷停住脚步转头朝他看来的时候,崔湛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好要同她说什么。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应该同她说什么,于是开口问道:“你是打算回丹阳还是也要去安王府?我可以顺路送你。”   陶新荷犹豫了一下,终是说道:“我要先去城里逛逛,女孩家的事很麻烦的,崔少卿就不必相送了,告辞。”   她一股脑说完,也不再去看对方的脸,兀自告了礼便走。   桃枝陪着她上了车,方问道:“姑娘想先去哪里逛?”   陶新荷摇摇头:“我们直接去安王府。”   桃枝这才晓得她刚才是骗人的,于是不解道:“崔少卿不是说要送姑娘,姑娘为何不愿意?”   她素来是知道自家姑娘对崔少卿极有好感的。   陶新荷静静听着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良久,浅浅笑了一笑,说道:“阿姐近来教我理事的时候明显比从前督促更紧了,连开阳县那边都带着我去了好几次,我想,大约她心里对我已经有了安排。人嘛,还是该像二姐说的那样不要太为难自己。”   “他待我好过,我也还过他牵挂。”她说,“就这样吧。”   陶曦月在与自家姐妹商量过拿定了主意后,第二天早上,就亲自送了细粥小菜去李悯那里。   李悯看见她的时候很是惊讶,也意料之中地带着几分慌乱。   陶曦月只当不察,见孩子要撑着从床上起来行礼,她忙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了他,一边帮着他安稳靠坐于床头,一边温声道:“母亲来你这里也不是为了给你添麻烦的,你莫要折腾自己,身子最要紧。”   李悯诧异中带了丝怯怯地看着她,一时忘了回话。   陶曦月已转手从托盘中端起了粥,又说道:“这彩蔬粥是我亲自给你做的,小时候我病时就爱吃这个,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李悯一滞,垂了眸低声道:“我、我不饿。”   陶曦月讶道:“刚睡了一夜起来,早上怎么会不饿呢?你若不吃些东西的话,待会喝药只怕肠胃要难受了。”   她特意挑这个时候过来,自然是早有准备。   李悯就低着头不说话了。   “母亲也没吃饭呢。”陶曦月说,“你阿爹一早忙事情去了,嘱咐我好好照顾你,我正好嘴馋这个,便想着来与你一起分甘同味,大郎也好尝尝母亲的手艺如何。”   她边说着,边已径自拿了托盘上放着的小碗,单独舀了些粥出来,然后当先尝了一勺,随即抿着唇,点头道:“香滑清爽,仍是那极好的滋味,看来我这手艺还没有荒废。”接着又自顾自将盘中小菜都一一尝过,亦对灶上厨娘的手艺赞不绝口,末了,才将李悯的那份再次往他面前一送,说道,“大郎也快尝尝,等你吃过了饭,母亲告诉你个好消息。”   李悯的肚子恰合时宜地发出了阵咕咕声。   他脸上一红,伸手将碗接了过来。   其实李衍也早就饿了,此时又见陶曦月把吃的东西都先自个儿尝了一遍,看着也没有什么问题,而且还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他一个小孩子哪里还能忍得住,当即放弃了最后一丝抵抗。   反正她也说了,要他吃了东西才肯说好消息。   于是他就吃了。   陶曦月也不故意与李悯套什么亲近说要喂他之类的话,只由着他自己闷头吃,等到差不多了,才就着手中的巾子凑过去替他擦了擦嘴角,然后佯装对他的愕然僵愣没有察觉一般,顺口自然地说道:“昨日我也劝过你阿爹了,你打小就是跟着颜家长大的,对他们有些依赖本就是正常,他就算是再想与你亲近,也不该急于一时,更不应看你生病就迁怒颜家舅母,不许他们来探望。”   李悯微怔地看着她。   “你阿爹那个人你是不知道,其实过了气头就好了。”陶曦月又自然而然地顺手替他理了理被子,“你也不要怪他,昨日本恰好是你的生辰,原本都好好的,谁知你舅母他们过来才与你说了几句话,你就出了事,这又怎不让你阿爹着急上火呢?若是那再忌讳些的,只怕当场就要将颜家人打出去。”   李悯当即就要说什么,陶曦月抬手示意他莫急,又安抚地道:“我也同他说了,毕竟我们都不如大郎你了解颜家人,颜家人呢,大约对我们也是一样的不了解,这不了解嘛就容易生出误会来。所以有些事还是该依着你的心意做才好,如此才能让你们父子,也让两家少些摩擦。你阿爹大约是觉得母亲说的也算是有两分道理,所以后来也同意了,只要你在府里养好了身子,往后每个月就送你回颜家住上十天——母亲今日过来其实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啊?”   李悯不敢置信地红了眼眶,当即忙不迭点了点头,哽咽地道:“谢谢母亲。孩儿也不怪阿爹的,孩儿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   陶曦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你阿爹已退了一步,你也该体谅体谅他是不是?”   李悯愣了愣,颔首道:“……那孩儿要怎么体谅阿爹才好?”   “你阿爹暂时不想见颜家的人,”她说,“等你舅母来探望你的时候,你要对她说清楚,让他们暂时别往府里跑了,等你病好了就回去。”   李悯原以为会是什么为难的事,没想到只是这样,于是想也不想地就点了头:“好,孩儿到时一定与舅母他们说。”   陶曦月就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   这一回,李悯没有再躲。   ……   董氏今日是和婆母孔氏一起来的,原本是做好了倘若安王妃将她们拒之门外,就好打长辈情面的准备,谁知才刚开口表明了来探望李悯的意思,她们就顺利地被放了进去。   但令婆媳两个没想到的是,安王妃却并未亲自来接待她们,而是让人将她们暂时安置到了侧妃范氏那里。   而范氏本人也没有出面招呼她们,只说是身体不适,仅派了身边的大侍女来侍候婆媳二人用茶,董氏心有忌惮,也不敢说什么,只委婉地问侍女道:“请问范侧妃可有说我们什么时候方便去见大郎君?”   那侍女道:“这个就要等王妃那边来人安排了,侧妃她只是奉了殿下的令帮着王妃招呼客人。”   范氏显然是不想掺和。   董氏只能与孔氏两人大眼对小眼地坐着干等,直到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安王妃身边的芳霞才亲自过来了。   董氏忙站了起来,然后伸手去扶正颤颤巍巍扶着拐杖要起身的孔氏,口中便道:“阿娘别着急,这是安王妃身边的芳霞姑娘,我们这就要去见到阿悯了。”   孔氏则抬着下巴打量了芳霞一圈,说道:“还好芳霞姑娘年轻,精神头也足,才能来得这么快,不像我老婆子腿已差不多废了,想要看看外孙都不容易。”   芳霞却像是心情很好,笑着道:“让两位久等了,请随我来吧。”   董、孔二人不由狐疑地对视了一眼。   芳霞果然一路引着她们去了李悯的院子,董氏原本还提防着途中会有什么坑,结果竟是风平浪静,不免反让她越发生疑。   于是她暗中与孔氏眼神交流了一番,然后趁着芳霞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与孔氏一道进门,而是半路折返跟了回去。   接着,她就听见了芳霞和另外一个小侍女的对话。   “王妃真是好厉害,”那小侍女道,“殿下那日明明因为颜家舅母触了大郎君生辰的霉头大发雷霆,说要禁了颜家与大郎君的往来,可今天却肯准了颜家人来看望。”   芳霞的脸上仍是挂着那副轻松快意的笑容,浑不在意地说道:“大郎君既然不肯留在府里,那王妃只好依了他。你当殿下这回气的只是颜家,却不知最让殿下失望的还是大郎君要死要活都非得回颜家的态度,昨日殿下亲口对王妃说了,既然大郎君想回颜家,那就由着他好了,他只当这个儿子是颜家的,与他没有关系就是了。”   董氏一愣。   只听那小侍女讶道:“真的?那殿下要把大郎君彻底给了颜家养,为避免外头说闲话,也得先把大郎君那份财产分过去吧?颜家岂不是要发大财了?”   芳霞不以为意地道:“咱们王妃只要清静就行,这些事谁管那么多。”说着,还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是王妃说殿下怕宫里怪责,也不好让外头人说嘴,所以也不能一下子把大郎君送过去,只能慢慢来,而且也要等大郎君病好了再说。”   董氏悄悄返回了院子里。   屋内,李悯正在和自己外祖母说话:“……是母亲对我说的,等我病好了就回去,以后每个月都会在家里住十天。所以外祖母你们这几天也都暂时不要来了,免得父亲见了你们不高兴,母亲说等以后慢慢就好了。”   孔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来看看自己的外孙有什么不行?”   李悯就有些为难。   董氏见状,险些想冲上去把这老太太的嘴给捂住,心说你倒是能逞口舌之快,这话你难道真敢当着殿下的面去说?   她生怕孔氏把安王得罪狠了,到时说不定人家一怒之下就把孩子给了安王妃养,他们又能怎么样?人家才是名正言顺的嫡母。   为了自家就快到手的财富,董氏连忙上去笑着劝道:“阿悯这么好一个孩子,殿下每个月却要少见他十天,有些生气也是正常嘛,安王妃也是为了我们好,阿娘听着就是了。”   她有意把“大便宜”三个字说得重了些,手上又扯了下孔氏的袖子,后者似有所悟地住了嘴。   不到一炷香时间,陶曦月那里便得到消息,董氏和她婆母两人走了。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芳霞笑道,“自大郎君在府里住着以来,颜家人就没有哪一回是走得这么快的。”   次次都要磨蹭半天,也不晓得是故意让人生气,还是想让人难忘。   陶曦月问道:“她们走时神色如何?”   来回禀的侍女道:“董娘子脸上带着笑,出来后不知道对颜家老太太说了什么,老太太也很高兴的样子。”   陶曦月点了点头,让人下去了。   “王妃料事如神,这颜家人可真是太贪心了。”芳霞道,“一点都不关心大郎君要被殿下赶出去,只想着自己能得到多少钱。”   “她们可不傻。”陶曦月淡淡一笑,说道,“人家知道这事对外宣扬不得,殿下总不可能去与人说是因为看不惯孩子与外家贴心,所以索性连儿子都不要了吧?且一个五岁的小孩又能做出什么被逐出家门的事?所以即便殿下不要人了,对外头来说大郎也依然是安王府的郎君,是殿下的长子,距他长大成人还有十几年呢,颜家靠着这层关系,要什么不好要?经营什么不好得?”   她话音刚落,珠帘外忽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平平说道:“所以,下一步便是要让他们知道其实什么也得不到。”   陶曦月闻声抬眸,看着打帘而入的李衍,弯眸浅浅而笑。   自有了头回开张之后,陶曦月就开始每天去李悯那里陪他吃饭。   起初两天她还是只陪着用早饭,都是自己亲手下的厨,也照旧不等他说什么就先尝了一遍,然后再把他那份递过去,等到了第三回 时,李悯已开始会抢在她前面先把碗接过去了。   而也是在第三天的时候,李衍过来了。   李悯刚开始见着他阿爹还有些紧张局促,但有陶曦月在中间缓和,他渐渐也就放开了些,到后来明显有些不想陶曦月先走,于是她就又十分“善解人意”地留下来与他们父子两个过了一整天。   三个人凑在一起用了一日三餐,李衍让李悯慢慢拾起功课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绣新的虎头盘囊,引得李悯时不时往她手上瞧,李衍见状,就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拿出了之前绣好的那个给他递过去,用极是寻常的口气说道:“这是你母亲之前给你做好的,本是要在你生辰那天送你,现在你若还要的话就拿去吧。”   李悯有些发愣。   却听陶曦月笑着说道:“哪有像殿下这样对孩子说话的,您这样说,大郎就算是想要都不敢要了。”她说着,又眉眼弯弯地看着李悯道,“大郎若喜欢这盘囊就尽管拿去,往后母亲每年都给你新做一个,你陶家小舅每年生辰我就是这样送他的。”   李悯看了看她,又看向了李衍手里的虎头盘囊,须臾,伸了双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李衍顺手摸了下他的头。   李悯低下眸,弯起唇角笑了笑。   到了第十天上头,李悯回了颜家。   离开王府的这天早晨,他佩着陶曦月绣的那只盘囊去了正院,恭恭敬敬地向李衍和她问安、告辞,陶曦月留他一起用了早饭,然后夫妻两个才让宝玉和芳霞亲自送他出了门。   李悯回到颜家的时候,他舅舅颜秉荣早就带着妻儿立在家门口等着了,一见到他,董氏就凑上来牵了他的手,热情地道:“知道阿悯今日要回来,我们早就等着了,你舅舅连门都没出呢。”   李悯也很高兴。   颜秉荣口中笑着称是,目光却直往后面的车上瞥,见李悯今日只是一人一车回来的,不免有些奇怪,于是忍不住开口问后面的从人:“今日陪大郎君回来的只有你们?还是后面车马未至?”   那从人回道:“殿下只吩咐了我等随行。”   颜秉荣还想再说什么,董氏及时肘撞了他一下,面上笑道:“阿悯原先在家里的东西都还没全搬回府里去呢,哪有这么快又送回来的。”   颜秉荣想到妻子说的安王要慢慢来的话,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董氏的两个儿子却在往李悯的两个随行箱笼上瞧,颜大郎更是直接问李悯道:“殿下姑父让你带什么好玩的回来了?”   李悯刚想说没有什么,颜大郎已瞧见了他身上挂的盘囊,眼睛一亮便伸手过来抓起,说道:“这个真好看!”   若是以前,李悯想到董氏经常说的要分享,随手将自己的东西给了表兄弟都是寻常,可这个是他亲眼见着陶曦月怎么一针一线做的,而且那样的精致可爱,又是阿爹亲手给他挂上的独一无二的生辰礼物,他实在舍不得给,至少他现在是很舍不得的。   于是几乎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李悯当即将盘囊从对方手上扯了回来,捂住道:“这是母亲给的,我改天另外买一个送给表兄吧。”   颜大郎一愣,大约是被他突如其来抢回去的动作给撩得起了性,立马虎了脸,二话不说地拉了自己亲弟弟便气冲冲进了大门。   董氏看得心急,忙骂道:“这浑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又忙回身安抚李悯道,“阿悯莫生你表兄的气,他也是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舅母回头帮你教训他,你借给他玩玩便不错了,哪里用得着给他。”   李悯原本还想开口求情,但听到董氏说出最后那句“借给他玩玩”的时候,又欲言又止地咽了声。   于是在拜见过外祖父母之后,李悯回到自己房里,就小心地将盘囊从身上取下,收了起来。   而此时,颜大郎正自顾自地和他亲弟在玩着陀螺,对董氏让他去找李悯道歉和好的话充耳不闻。   董氏气得抬手想揍他,颜大郎就直接抻了脖子瞪着他阿娘:“你要是打我,我就去给祖母告状!”   董氏本来也舍不得下手,但又被这浑小子的牛劲气得没着落,于是忿忿又无奈地在他腰际拍了一下,说道:“你是不是傻?你表弟这几年给过你的好东西难道少么?那只盘囊有什么了不起的?上面又没有金线、宝石,值得你为了这个跟他闹别扭,以后你还想不想他送别的给你?”   颜大郎顿了顿,没有说话。   董氏心知儿子的性情,见他这个反应就晓得是已经松动了,现下只是碍于面子,于是便又缓了语气好生说道:“你表弟向来温和,等回头吃饭的时候你亲自去叫他,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颜大郎板着脸“嗯”了一声:“知道了。”   陶云蔚刚从崔园里回来,就被自己父亲给叫去了书房。   “阿爹今日不是去参加雅集了么?”她有些意外陶从瑞居然这么早就在家里。   “女儿正好有事要与阿爹说。”“我正好有事与你说。”   父女两个同时开口,闻言,彼此先是一怔,继而各有反应。   陶从瑞是眉眼间掩饰不住地乐呵,而陶云蔚则满脸正色。   于是陶从瑞就让长女先说。   陶云蔚虽觉得阿爹今日高兴地有些反常,但因自己这桩事确实要紧,所以也就没有推辞,径自说道:“今日崔夫人让我过去,提了新荷的亲事。”   “啊,三娘也有人提亲了?”陶从瑞脱口讶道。   “也?”陶云蔚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   陶从瑞冷不防说溜了口,便索性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是啊,今日我在雅集上遇见了淮阳陆氏宗支二房的四老爷,他主动提到了你,还问我有没有将你许人家,说想替他友人家做个媒!” 第79章 不满   陶云蔚蓦地愣住。   陶从瑞见女儿怔怔不言语,正要开口唤她一声,就忽见长女像是猛然想起什么,倏地看着他问道:“阿爹可答应了?”   陶从瑞愕然地摇了摇头:“……还没有,我说这事得与你商量一下。”言罢,他又补道,“而且这桩婚事我也不是全无顾虑。”   陶云蔚松了口气。   “那他可有说想做媒的那户人家是谁?”她冷静地问道。   陶从瑞见她像是肯考虑,忙道:“说是徐州彭城宋氏,对方还是宗房长孙。只不过我不太舍得把你嫁那么远,而且,那孩子成过一次婚,不过先娘子因为难产去了,腹中孩儿也没生下来。”   彭城宋氏。陶云蔚对这一族并不陌生,在谱书上,这是只差一点就能成为高门甲族的丙姓上流士家,而且有极为重要的一点是,宋氏乃清名、财富兼具的世家。   宗妇,续弦。   这最关键的两个词,已将这桩婚事的优劣之处全部概括。   而先娘子没有留下孩子,这于“续弦”一词上又减少了些劣处。   陆家这个媒显然是做地有备而来,这个条件不管是拿出去对谁说,都不会觉得亏待了她陶云蔚,相反,必定人人都觉得她多少沾了陆玄的光。   是了,陆玄。   他才前脚刚走,后脚陆家竟就有那般身份的人出了面找她阿爹关心她的婚事。   发生地这么巧,她很难不多想。   只是不知……这事他之前知不知道?陶云蔚想起他也曾关心过自己的婚事,又想起新荷说他走的那天看起来原本是有话要说,但后来又因生了她的气所以不愿意说了。   会不会就是这个呢?   陶云蔚心里忽然有些烦。   “我是不会远嫁的。”她皱着眉沉声说道,“彭城宋氏再好,我也与他无缘。”言罢,她又直接对父亲说道,“崔夫人那边的意思,是说崔太夫人觉得她幺儿的次子与新荷般配。”   她话题转得快,后头这话言语间又少了几分敬意,陶从瑞反应了几息才明白过来。   “你也不想远嫁?”他问完,又跟着道,“崔太夫人的幺儿,你是说崔家五老爷?”   那这婚事若成,三娘可是实打实地嫁进了盛门高族啊……   陶从瑞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于是又忙补着问了句:“那崔五老爷的次子怎么样?”   陶云蔚不紧不慢地回答着父亲的问题:“我若嫁得远了,许多事难免鞭长莫及。至于三娘的婚事,阿爹,那崔五老爷的次子若是个人中龙凤,也不至于您还需要问我他是个什么样的,况您觉得以崔太夫人的性格,会如此便宜我们家么?她这次能把亲孙子拿出来与我们联姻,我想与咱们家在开阳县一事上又大出了风头有关,否则大约也不过就是在本族里挑一个差不多的便是。”   有些话她并没有说得太直白,按照崔太夫人的喜好,所谓的与新荷般配,估计也就是个平庸之辈,反正有宗里可依靠,一般世家子弟都不用愁什么前程。   陶从瑞想了想,说道:“你不想远嫁就算了,反正阿爹本来也舍不得。不过三娘,她那个性子的话,我觉得嫁个幺房次子也不错?高门宗支里,平庸也有平庸的好,这样三娘也不必担什么事,只要过得舒服就好了。说不定崔太夫人也觉得这样就算是差不多了,那三娘也正好免了被她耳提面命。”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毕竟小女儿原本也是个不爱操心也不善于操心的,夫君平庸些无妨,只要没什么不好的习气,知道心疼人就行。   他就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陶云蔚一时无语,顿了顿,索性直接地说道:“阿爹有没有想过以二娘的处境,倘若我们其他几个手足的婚事都照应不了她什么,以后会是如何?”   陶从瑞愣了愣。   “阿爹,心疼人这个条件,太虚妄了。”她平静地说道,“人的感情是最不可靠的,新婚夫妻,谁又没有半点新鲜感?今日疼爱你,明日也能收回,来日再拿去疼爱别人。”   陶从瑞怔怔地看着她:“绵绵,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堵在了喉头。   “女儿知道阿爹又要拿您和阿娘的感情说事。”陶云蔚道,“但似您二位这样的这世上能有多少?再说,心疼妻子本就是应当,怎地到了阿爹这里就好像成了难得的品质,那是否不管他在外面如何能惹事或招蜂引蝶,只要晓得回家来好像养狗养猫一样对我们笑笑,随意给些安抚甜头,那就是好的了?一个男人若连照拂妻儿都做不到,那我要他廉价的心疼有何用?难道只图他事后对我说一声‘你忍得很好’么?”   陶从瑞被她噎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阵阵地揪着疼,不由着急地支吾着道:“那、那依你这样说,只要他有能力,对你们好不好都不重要了?那、那怎么行呢!他若越有本事,就越能欺负你们啊!”   “没本事的男人不照样欺负女人?而且多的是用这方法找自信的。”陶云蔚淡淡说道,“况女儿也不是这个意思。女儿是想说,我们要嫁,需得嫁那种真正有可取之处的人。譬如三娘,她应当嫁的就是那种重情义又能护住她的,这样她在那高门里头才不会被人轻看,反过来,旁人若想轻看她的姐妹也会因此多思量几分;而我,要嫁的也需得是那种能彼此相辅相成的,他心不心疼我不要紧,只要对女儿心存尊重和一定的畏惧便是,这样他才不敢轻易来招惹我,因他知道那后果对他自己也很不划算,只有与我联手合作,才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同样反过来,我也可借此照拂阿妹。”   “此理亦同兄长和阿珪的前程。”她说,“我们嫁得好,他们的前路才能少受些阻碍,而兄弟们顺利了,我们又能受到家里多些照顾。只有这样才是我们家真正的自保之法。阿爹,您想要的那些,以后会有的,等到了我们孩子要成亲时,大约都能更随心所欲些。”   陶从瑞此时再没有了半点刚开始的喜悦和兴奋,长女的一字一句就像把铁锤,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敲在他心上,让他难过又心疼,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孩,竟然好像对这世上美好的情感完全失去了期待,或者说是……看破了红尘。   她对曦月和新荷都尚且考虑到那男子待她们的几分真心,可到了她自己身上,却全不重要。   全是冷冰冰的利益衡量。   陶从瑞眼睛一酸,便对着女儿流下泪来。   “……阿爹?”陶云蔚愣了。   陶从瑞一手冲她摆了摆,一手擦了把涕泪,缓了缓,才开口说道:“阿爹今日才知,你这些年过得有多辛苦。”   陶云蔚刚要开口说话,却见父亲泪眼轻弯地冲着自己涩然地笑了一笑,又道:“你与二娘一同长大的这些年,其实也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蓦地愣住。   陶从瑞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一把岁数,孩子们都大了,他才这样后知后觉,实在是太迟钝了,迟钝到……好像已经晚了许多。   曦月从小就长得漂亮,小时候无论长辈、同辈见了都喜欢与她玩儿,长大了就更不必说,后来连她自己都不爱出门,就算是她们的亲外祖,当年想要亲上加亲,也是先看中的曦月,她们那个表兄自己喜欢的也是曦月。   他那时候还疑惑呢,怎么以前明明姐妹两个都与她们表兄关系不错,到后来一个个都疏远了。   亲事自然不了了之。   大约有些事曦月也早就察觉了,可笑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从来没发现过这些年没有一个人是拿着真心来给云蔚的。   就连当初想娶她的马家也不过是看中了她顾大局的性格,那马九郎更是一心打着曦月的主意。   陶云蔚一直没有说话。   “绵绵,”陶从瑞忍着泪意,温声说道,“阿爹知道你一向主意正,既然你心意已决,阿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解决你想的这些问题,那……就都依你吧。可是阿爹还是想对你说,若这世上真有人一心一意对你,我希望你能少去考虑一些现实、优劣,多为你自己想想。”   少顷,她浅浅牵了下唇角,平静地看着父亲,含笑道:“女儿早已认真想过了,这是最好的出路。”   她顿了顿,又道:“有些事既不可能,就不该去想的。”   陶从瑞隐约觉得她神色有异,刚想开口,她却已又恢复了冷静地道,“当日开阳县沼地之事,女儿之所以冒着得罪其他大家族的风险也要让我们家出这个风头,为的就是尽快打开局面,阿爹放心,现在来提亲的才刚开始,后面还会有的。”   “至于陆、崔两家的意思,”她沉吟道,“依女儿看,我们家也先别忙着拒绝。彭城宋氏这个选择可以留着再看看,而崔家那边……女儿现下另有一个想法,所以也需要再拖一拖。”   陶从瑞就问道:“那你想要阿爹怎么做?”   陶云蔚便直接地道:“女儿想请阿爹出趟门再去看看阿珪和兄长,在外面多盘桓些日子——尤其兄长那边,正好他婚前出仕,和彭家的婚礼明年春天怎么办也该认真拿个章程出来。旁人若问起,我就只说等您回来了再商量。”   陶从瑞没多说什么,点点头答应了。   陶云蔚就准备出去。   她刚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默然半晌,回头唤道:“阿爹。”   陶从瑞原本就正看着她的背影,此时冷不丁被她当面逮住目光,不由怔了一下,下意识“嗯”了一声。   却见她浅浅而笑,说道:“小时候阿娘最疼我,曦月也伤心过。”   “我们一辈子都是姐妹。”   陶云蔚含笑说罢,向着父亲福了一礼,然后迈步朝着屋外的和风暖阳走去。   崔湛正在处理公文,如云走了进来,说是丹阳陶家的大姑娘有事求见。   “陶大姑娘说知道少卿在忙,”如云道,“所以她会在清风茶楼等您拨冗前往,只是想请教你一件事,不会耽误太久。”   崔湛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颔首道:“我随后就去。”   他答应了陆三叔要帮忙照应着陶家,自然不能有负所托。   他刚要起身,又想起什么,问道:“只陶大姑娘一人来的么?”   如云道:“陶大姑娘是一人带着侍女来的。”   崔湛“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半柱香之后,他骑马来到了位于朱雀街上的清风茶楼,在二楼的雅间里见到了陶云蔚。   “崔少卿。”她起身向他行礼。   “陶大姑娘不必客气。”崔湛走过来,亦礼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陶云蔚就邀了他入座详谈。   “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好似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笑笑说道,“只是前日令堂邀我去了趟崔园,同我提起了关于三娘的亲事。”   崔湛微顿,眉间浅蹙隐有意外之色地看着她:“我阿娘?”   “嗯,我听崔夫人的意思,是觉得令五叔的次子与我家三娘般配。”陶云蔚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想着崔少卿与我家三娘认识,又最是了解自家人,所以想来问问你的意见。”   崔湛沉默了良久。   陶云蔚也就那么静静等着,并不催促。   “此事三姑娘自己是什么想法?”他忽然开口问道。   陶云蔚委婉地笑道:“这个嘛,她的想法如何又能有什么用,崔少卿也当知道,这门亲事我们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否则……只怕是会让崔太夫人多想。”   崔湛皱了皱眉,语气微淡地道:“既如此,陶大姑娘又何必来问我的意见?”   “是我的不对,我原该把话说得坦诚些。”陶云蔚道,“崔少卿既是陆三先生的朋友,那我也就不转弯抹角了。”   她随即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续道:“实话说,陶家没有那样粗的胳膊,这门婚事恐怕是如论如何都要这么定了。三娘么,她自然是不大愿意的,但我们想让她心里好受些,所以我才想来与崔少卿先通个气,若是你说你那位堂弟是个好的,想来她也能踏实些。”   崔湛默然片刻,淡道:“他没有什么不好。”言罢,又补了句,“但也没有什么好。”   “……呵呵,”陶云蔚干笑了笑,“只需前半句就好了。”   崔湛看着她,没有言语。   陶云蔚起身告辞,准备离开。   “令妹为人纯心赤意,”崔湛忽然说道,“陶大姑娘若真心疼阿妹,为何不替她择个简单门庭,男子为人顶天立地、正直温和,可以给她最实在关怀的?”   这也就是说,他那个堂弟还是有点问题了?至少在崔湛的眼中是不够顶天立地,或者正直温和的。   再要不然,就是他那个五叔父的家里头并不简单。   以崔湛的性格,竟能对她这个外人委婉地提点着自家人的缺陷……   陶云蔚微微笑了笑,回身迎向他的目光,说道:“崔少卿,生在世俗里,想要免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我们家不那么容易。”   她淡淡含笑地如此说罢,低眸向他一礼,旋即转身离去。   崔湛在原位独坐了许久。   他阿娘怎会突然跑去关心陶家女儿的亲事?而且还挑的是五叔父的儿子。   这必定是祖母的授意。   所以陶大娘说她们胳膊拧不过大腿。   所以,只能如此……   这天,颜秉荣照旧是睡到了日上三竿起来,吃了顿早中午之后就优哉游哉地提着鸟笼子出了门。   结果刚到斗场,他就被外头的打手给拦住了,随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身材矮小的八字胡男人,举着手里的单据对他说道:“劳烦颜老爷你先把上个月的账结了再进去吧。”   颜秉荣愣了一下,旋即不悦地道:“还没到日子给呢,我几时拖欠过?你们这生意真是越做越回去了,你人已经这么矮了,眼界可不能再矮,知道不?”   说着就要径自推开人往里走。   然而他才刚迈了一步出去,就突然被左右打手给架住了。   “你们干什么?连老子都敢动?我可是安王殿下的大舅子!”颜秉荣怒喝道。   “你可真有脸说,”那八字胡男人扔掉了最后一丝客气,冷着脸嘲讽道,“你那妹子不过就是安王殿下的妾室,离妻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你算哪门子的大舅子?人家安王妃姓陶,跟我念——陶,不是颜。再说了,你妹子早就死了八百年,你和安王府的亲还能不能攀得上都两说呢!”   旁边路过的人不时打量着他们这边,有些甚至干脆驻足看起了热闹。   颜秉荣何曾被人这样打过脸?当即暴怒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是安王府大郎君的亲舅舅,你们他娘的敢动我?小心安王殿下打折了你们!”   “安王府的大郎君?”对方哈哈一笑,说道,“那大郎君到底是听安王殿下的,还是听你的啊?老实告诉你,安王府今天一早已经来人说过了,你的账务他们不会再管,若我们要再让你赊欠钱财,那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你说,谁他娘的会愿意做你们颜家的亏本买卖?”   颜秉荣突地愣住。   “有本事,你去找安王殿下撒泼啊!”那八字胡男人一把将手中单据摔在了他脸上,骂道,“现在先给老子把债还了,不然马上打折了你!”   颜秉荣出来的时候,一身镶金嵌宝的饰物被去得干干净净,就连那只鎏金缠枝的鸟笼子和里面的鸟都没能幸免,全都被拿去低了斗场的债。   他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一边气愤于对方竟敢让他如此狼狈,一边想着要去庄子上挪点钱出来把鸟赎了,然后再慢慢同那些人算账。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手底下的张大、屠二急急从街上人流中跑了过来。   “主君,不好了!”张大刚跑到他面前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安王府、安王府派了人来把庄子收回去了,就连庄头那几个也都被赶走了,安王府的管事说从前的账便不计了,但要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咱们堆放在庄子上的那些存货都还没来得及弄走呢。”   颜秉荣大惊,连忙转身往家里赶,路上连鞋子都跑掉了。   他一进家门,便立刻找到正在和自己小儿子玩耍的李悯,一把扯着他胳膊把人拉到了面前,急道:“阿悯,你阿爹送你来的时候到底怎么说的?”   李悯瞬间吃痛,一边本能地要去掰他的手,一边有些受惊地道:“没、没怎么说。”   “没说?怎么可能!”颜秉荣手上忽地就更用力了,“你阿爹送你回来住,什么都没让你带么?”   李悯顿时喊了声痛:“舅舅,放手、疼……”   颜秉荣哪里顾得上他,正要再追问,听见动静的董氏赶了过来,见状连忙把丈夫的手扒了开,口中忙道:“你做什么?吓着阿悯了!”   “你懂个屁!”颜秉荣惊怒交加之下,哪里听得进她的话,顿时甩手将董氏拍到了一旁,怒道,“安王殿下不要他了,不仅要把人塞给咱们,还要让咱们倒贴帮他养儿子!”   “什么?”董氏一愣。   颜秉荣就口沫横飞地控诉着他今日是如何遭受了连番屈辱和打击:“安王府将那些供给全都收回去了,又不没让他带资财回来,这哪里是只要他回来住十天,分明是要把他就此丢在我们这里!”   李悯呆呆地看着他。   董氏目光落在李悯身上,突然回过神,正要上前去安慰,斜刺里却突然跑出来个身影一把搂住了李悯。   是他身边的嬷嬷。   “两位再怎么吵,也不要吓着了我们大郎君。”嬷嬷冷色说着,转身抱了李悯就走。   颜秉荣正在气头上,当即脱了剩下的那只鞋就朝着对方背影丢了过去,骂道:“个刁奴,自己都跟着主子一起被赶出来了,还拿王府的架子呢!”   董氏连忙按住他,劝道:“夫君先息怒。这事儿还未必就成定论了呢,”她说,“万一安王殿下只是在气头上呢?说不准过几天他又心疼儿子,照旧又和以前一样了也说不定,再者说了,他总不能长期把孩子丢在我们这里不闻不问吧,说出去难道好听么?那安王妃也背不起这样的名声啊!”   颜秉荣唾道:“你懂个屁!安王殿下若只是在气头上,又何必要哄着阿悯说只是每月回来住十天?人家这就是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早有预谋的,你信不信这十天过了,安王府那边就能有理由让他暂时别回去?那住啊住的,不就又理所当然地久住了?”   “好,就算是不能不闻不问,那每月意思意思送几个银钱来就是了,然后再派人专门管着开销,安王府那边多的是人能照顾他儿子起居,月钱安王府那边直接出,人家又不伺候我们,你能得着什么好处?”颜秉荣道,“到时候说出去谁又会觉得安王府亏待了阿悯?那一人一钱可都记在账上呢!”   董氏也傻了眼:“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颜秉荣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你问老子?你不如问问自己做的什么,好端端地偏要在阿悯生辰那天去触霉头,你换个日子不行?你赶紧把人送回去,平了安王这口气,事后再把那孩子哄好不就行了?反正你最擅长这个!”   董氏捂着脸,五官都疼得皱到了一起,仍坚强地转着思绪,少顷,说道:“那这样吧,我先哄着阿悯回去,就说他阿爹还记恨我们,暗地里让人欺负你,他最好是先回去,这样才能保护咱们。等往后他在府里留住了,我们也能有旁的路子另起炉灶。”   颜秉荣哪有心思管这些细节,抬抬手让她自己去看着办。   与此同时,李悯身边的岳嬷嬷也正在同他说话。   “殿下和王妃送大郎君回颜家来住,也是希望郎君过得开心。”岳嬷嬷安抚地道,“可不是想大郎君在人家面前受气的。”   李悯出神地坐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嬷嬷,”良久,他轻轻开了口,“阿爹是真地不想要我了么?”   “怎么会呢!”岳嬷嬷忙道,“王妃不是说了,殿下只是回来住十天的。”   “可是舅舅说……阿爹是再也不想要我了。”李悯的眼眶有些发红。   岳嬷嬷握了他的手,说道:“郎君莫要听人乱说,要是殿下和王妃不想要你了,又何必那样关心你的身子好没好?王妃还给你亲手做了盘囊戴呢!”   她说完,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忙回身唤了侍女要去把陶曦月做的那只盘囊找出来,一边说道:“殿下再细细看看,那一针一线可是极用心的。”   李悯就不由地顺着她们看了过去。   “……咦,奇怪,怎么不见了?”岳嬷嬷皱着眉道。   李悯一怔,连忙从榻上跳下来跑过去一看,果然见着自己当时亲手放好的匣子里空荡荡的没了东西。   “嬷嬷,”侍女犹豫地道,“今天早上颜大郎君出门上学之后,我瞧见他院子里的阿坤来过咱们这边转悠。”   岳嬷嬷讶道:“不会吧?我们大郎君不是说了会另外新买个盘囊给颜大郎君么?”   李悯倏地冲出了房门。   董氏恰好晚了一步过来,正见着这幕。 第80章 作梗   李悯跑到颜大郎兄弟两个的院子里,一眼看见那个叫阿坤的小厮便立刻冲了上去,将人一把抓住道:“还我!”   阿坤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李悯已经红着眼睛更大声地喊了句:“还给我!”   他话音刚落,身后头就快步上来一人将他半揽住,随即耳边响起了董氏的声音道:“阿悯怎么了?莫急莫急,可是这贱子做错什么得罪了你?”   李悯几乎快要哭出来:“他偷了我的盘囊。”   董氏一怔,旋即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自己儿子那天的表现,心里立刻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头疼之余当即决定弃车保帅,眉毛一竖就厉声吩咐道:“把这贱小子给我绑了,狠狠地打!”   阿坤吓得不行,正要开口,忽然抬眸看见院门外气冲冲又进来个人,连忙喊道:“大郎君救我!”   董氏一听,心想:难不成这小子又逃学了?于是立刻顺着对方目光回头望去,口中骂道:“你个浑小……”   话还没说完,她一愣,马上丢开拉着李悯的手迎了上去,看着满身狼狈的自己儿子,愕然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颜大郎虽看起来没受什么伤,但浑身都是灰扑扑的,而且形容散乱,身上的配饰也是全没了。   董氏一边问,一边心疼地给他拍了拍。   颜大郎气道:“有人跑到学堂来找我给阿爹还债,说我要是不给他们就揍我。姨父没有良心,我们帮他照看儿子,他居然不肯管我们!”   他这话平日里听家里长辈说得多了,心里和父母几乎是一般的认知,此时受了气更是张口就来,恨不得他爹娘马上去安王府理论。   李悯本来见他这样子也有些意外,但随即听见对方骂自己父亲,当即气愤地冲了上去,说道:“不许骂我阿爹!”又道,“你把盘囊还给我!”   董氏正拉着自己儿子,本想劝架,然而颜大郎羞恼之下这会子倔脾气早就上了头,见一贯温顺的李悯居然跟自己叫板瞪眼,又想到自己今天的狼狈和皮肉痛都是因为他们安王府,再加上刚才进门的时候听见阿娘要为了李悯打自己的人,更是一粒火星子窜的三丈高。   他当即捡着难听的话骂道:“鬼才稀罕你这拖油瓶的破玩意儿!”   李悯气急,想也不想地用力推了他一下。   颜大郎站立不稳,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   董氏一惊,回手便推了李悯,怒道:“你做什么?”   大人的力气如何能抵挡?何况董氏这一下推得也不轻,李悯几乎是直接被她掀到了一边,也就在这个时候,岳嬷嬷等人赶过来,连忙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李悯看着只心疼地抱着自己儿子安慰的董氏背影,有些发怔。   而恰在此时,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听说颜大郎被打了的颜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也赶了过来,两人一进院子,也是直冲着正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孙子去了,三个大的全在哄着颜大郎,似乎谁也没工夫管李悯这个外家人。   岳嬷嬷喊了他两声见没有反应,索性将人一把抱起,气道:“郎君,我们走!”   李悯始终没有说话,沉默地由着岳嬷嬷径直将他带出了颜家,坐上马车,回到了安王府。   直到站在自家门前的时候,他才好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怯怯拉了岳嬷嬷的手,说道:“我回来了,阿爹会不会不高兴?”   岳嬷嬷心疼道:“怎么会呢?殿下和王妃都惦记着郎君的。”   许是为了应证她的话,这头两人刚说完,陶曦月已亲自带着芳霞迎了出来。   “大郎?”她乍见李悯,眸中满是惊讶的样子,“你怎么了?我听说你在颜家受了气,到底怎么回事?莫哭,慢慢对母亲说。”   李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他只知道当他看见王妃满脸焦急地迎向自己时,他整个人都很酸,眼睛酸,鼻子酸,身上被摔到的地方也很酸。   然后眼眶就热了。   “母亲……”他伸出双手,扑进了陶曦月的怀里。   一炷香后,李衍从外面赶了回来。   他急急来到正院,刚进门,就看见陶曦月正抱着李悯坐在榻上,两人轻声说话小声笑,正在玩着推枣磨。   他忽然有些不想打扰这样的时刻。   但陶曦月已经看见了他,抬眸朝他一笑,然后温声对李悯道:“阿爹回来了。”   李悯其实也早就听见动静了,只是心里仍有些怯怯,此时无法可避,只能从榻上下来,规规矩矩地向着李衍施了一礼,小心翼翼唤了声“阿爹”。   李衍三两步走上去,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李悯惊讶地愣住。   “听说你在颜家受了气,谁给你的气受?”李衍道,“可受伤了?”   李悯就又想哭了,但又知道父亲不喜欢看自己哭,于是咬着嘴唇摇摇头,哽咽地道:“舅舅他们说阿爹不再给他们照顾我的花销,是因为不想要我了。还有,表兄让人拿了母亲给我的盘囊,我找不到了……”   话说到后来,语气越发的透着委屈,但他最后还记得补上一句:“不过刚刚母亲重新给了我一个。”他边说,边抓起身上新佩的盘囊示意给父亲看了看。   李衍抬手在他脸上轻揩了一把,说道:“你原本就是我们家的,谁会不要你?别听外面人胡说八道。以后你不想去颜家就不去了,在府里好好跟着阿爹念书,等过些时候我再教你开弓,明年我带上你们母子两个一起打猎去。”   李悯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陶曦月佯作着急地道:“殿下可莫要为难妾身,打猎这种事还是你们父子去吧,我就在旁边给你们加油助威好了。”   李衍笑道:“那你岂不是只用动动嘴?这也太容易了,阿悯说是不是?得让你母亲做些好吃的给我们。”   李悯抿着嘴笑。   这一天,李悯在正院一直待到了晚上才由陶曦月亲自陪着回了自己那里。   李衍站在门前廊下,看着妻子于月光下款步而还,含笑迎了上去。   “你这是还哄了他睡觉?”他问。   “嗯,”陶曦月道,“大郎今天受了委屈,刚回家来,我怕他夜里睡不好。”   李衍没有说什么,伸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   夫妻两人在院子里就着月影微光,默契地慢慢散着步。   “下一步,殿下觉得还有必要继续么?”她轻声问道。   他笑了一笑:“你这样问我,是已觉得心软了?”   陶曦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扪心自问,是有点,大郎毕竟还那么小。但阿姐说得也对,若不能一次将颜家在他心中打得翻不了身,那他这委屈也就都白受了。”   “嗯。”李衍沉吟须臾,幽幽说道,“姨姐说得很对,只有连根拔去,才不会风吹又生。否则与其让我看着阿悯变成个优柔寡断、是非不辨的人,倒不如干脆此时放了他给颜家,也免得将来纠缠互伤。”   陶曦月点点头:“不过我没有想到颜家的大人居然敢对大郎发作,还好事先叮嘱了岳嬷嬷她们暗中看着。”   李衍冷声说道:“阿悯若不是我的儿子,恐怕对他们来说只是一文不值。”   “今日之后,他们见阿悯留在了王府并没有被我们送回去,必会再寻机来哄他。”他沉沉道,“所以,这最后一步势在必行。”   崔湛从宅子里出来,正准备上马离开,却意外见到桃枝匆匆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他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没见到陶新荷的影子,于是不等人跑到近前已立刻迎上去问道:“你是陪着你家姑娘来的?”   桃枝摇摇头:“姑娘只让婢子来找崔少卿,将这个亲手交给您。”她边说,边拿出了块叠成掌心大小的缎子。   崔湛一眼认出了这是自己的手巾。   但形状却似乎有异。他接过来一看,发现这手巾被人一分为二,陶新荷只还了他其中半块。   “崔少卿,”桃枝道,“三姑娘说谢谢您对她的照顾,另外半块巾子她就留着当个纪念了,希望您不要生气她弄坏了您的东西。”   崔湛觉得以陶新荷的性格不可能无缘无故做出这种举动,忙问道:“她人呢?”   “今日二姑娘,不是,安王妃邀了大姑娘、三姑娘她们去殿下的白水庄上游玩,”桃枝说道,“说还特意从杭州请了裁缝来顺便给姐妹们做新衣,想趁现在时间还长,把三姑娘的嫁衣也一起裁了,也好慢慢地准备更精致些。三姑娘当时听了情绪就有些低落,后来进门去更衣也没让婢子侍候,出来就把这半块巾子交给了婢子,嘱咐等她出门就给少卿您送来。”   她果然很反常。   崔湛皱眉道:“那除了这个之外,她可还对你说了什么?”   桃枝慌忙地想了想,说道:“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三姑娘只说……哦,她只说听说白水庄上有片桃花坡,想必那里的水很美。”   崔湛神色一变,二话不说地将那半块巾子往怀中一揣,然后返身回去跳上马,冲着正要跟上来的如风、如云两人道:“我有急事要办,你们先去找我阿娘,跟她说一声我晚些去见她。”   言罢,他便径自疾策而去。   崔湛于路上不敢有丝毫耽误,脑海中反复想着桃枝说的那些异常状况,耳边冷风萧萧,他心中满是担忧。   虽然她长姐说过她对这亲事不太愿意,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抵触到这样的地步。   甚至都等不及他为她想想办法。   莫非这中间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细节?   崔湛就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去先找她说一声,哪怕他不好提前对她保证什么,但也可让她暂时不要冲动行事。   是啊,她是个容易头脑一热的性子,他早知道的。   崔湛急急地赶到了白水庄。   他一个外人突然骑着马疾驰而入,自然是相当扎眼的,很快四周围的目光就都被他给吸引了过去,但崔湛也没想过要避开人,反而拉了个近处的便问道:“此间桃花坡在何处?”   那佃户愣愣地回手往东南方向指了下,然后反应过来提醒道:“可是现在没有桃花啊……”   崔湛早已扬鞭策马而去。   待他终于行至桃花坡下,又正好见着两个农家少女抱着刚浣好的衣服走过来,于是唤住对方问道:“请问可曾见过有个外来的女郎经过?”   其中一个道:“今日除了安王妃的姐妹们之外,好像没有别人来过。”   崔湛忙问道:“她们人呢?”   “去了坡上的小院,不过后来我见着好像是王妃那边派了人来,没多久陶大姑娘就带着一众人跟着去了。”另一个少女说道,“但好像……没见着陶家三姑娘一起?”   她最后这句是冲着同伴说的。   对方点了点头:“好像是没见到,难道是独自留在上面了?”   崔湛眉头一皱,丢下马便拔腿往坡上跑去。   桃花坡上早已没了桃花,他很容易就看见了掩映在树丛深处的那间木篱小院,或是因为眼前周遭太过寂静,从坡下传来的阵阵流水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他的耳畔,竟如擂鼓。   荆扉未合,他直接快步跑上去,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下一刻,门里门外两个人瞬间四目相对。   崔湛蓦地震住,刚要冲到嘴边的话倏然被哽在了喉头。   “元瑜?”   “你怎么会……”   两人同时开口,周静漪惊讶之下甚至忘了自己手里还抓着衣服上破开的口子,刚要动作,就散开来露出了腰侧一片肌肤。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她因这一下激灵,也突地回过了神。   崔湛也看见了,连忙转开头就要退出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陶云蔚的声音。   “崔少卿,你怎么在这里?”   崔湛浑身一僵,抬头看向正领着左右心腹侍女走入门内的陶云蔚和陶曦月。   心下突沉。   周静漪也像是受到了意外冲击,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接话,而就在这片刻间,陶云蔚已径自走了上来,一边伸手似要帮她理衣服,一边说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早知我们就不该耽误这么久,或是先让人过来陪着你的。咦……这个,怎么好像有些眼熟?”   她不知从哪里扯出来了半张巾子,上面的兰草纹堪堪断了半截,很是醒目。   从门外这些人的方向看去,这半张巾子好像是陶云蔚从周静漪身上拿出来的,但其实崔湛和周静漪都很清楚,这不是。   而下一刻,陶曦月已接了话口道:“这个好像是崔少卿的吧,上次我见他借给三娘那块就长这样。”   “哦,还真是。”陶云蔚笑了一笑,“不过我好像没有见过谁只借给人半张巾子的,还放得这么踏实。”   陶曦月亦微微笑道:“说不定,崔少卿舍不得另外半张,也放在自己身上呢?”   崔湛静静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到了此时此刻,周静漪哪里还看不出陶家姐妹的用意,当即变了脸色,羞怒地道:“你们含血喷人!”   陶云蔚淡笑地看着她,语气很是平静:“周姑娘这话,我们不是很明白,我们姐妹也很好奇,怎地我们邀了你来游玩,崔少卿却随后单单跑来了这里见你?”   杏儿在旁边附和了一句:“想必大约是周姑娘平日里不方便出门吧。”   周静漪脸涨得通红,气得整个人捏紧了拳头都在抖,原本跟着陶氏姐妹一起进门的红芙见状,立马冲了上来护主,怒道:“你们想冤枉我家姑娘和崔少卿?明明是陶大姑娘你说想谢谢我们姑娘上次帮你挑选首饰,所以安王妃邀我们来庄上游玩,要不是你们上门来请人,我们姑娘是不会来的!”   陶云蔚淡淡一笑,提醒道:“你最好小点声,不然我们这里其他人都还没出去说什么,你倒先把你家姑娘给卖了。你说的这些,又能证明什么呢?”   红芙突地语塞了。   是啊,能证明什么呢?   在他们对面的,一个是陆三先生的小友,是近日大涨了名声的陶家大姑娘;而另一个,是安王妃。   谁又会相信她们算计自家姑娘?   反倒是崔少卿和她家姑娘的这层关系,和今日被众人所见的会面场景,才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你们……”周静漪正要开口说话,便被崔湛打断了。   “不必再言。”他面无表情,冷静地看着陶云蔚,说道,“陶大姑娘,借一步说话吧。”   陶云蔚也不多说什么,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出了院子,于树下站定,开始了一对一的谈话。   “今日之事,我并非针对周姑娘。”她看着远处流水,当先开了口。   “但你不该将她卷进来。”崔湛淡淡说道,“你想要什么,直接说便是。我便是看在答应过陆三叔照拂陶家的份上,也会尽力相帮。”   陶云蔚沉默了片刻,说道:“明年春日,崔少卿的五年之煞也该到了吧?我估计最晚也就是过完年之后,你祖母就会重新开始替你议亲,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人想要与她达成默契了。”   崔湛一怔。   “我家三娘和你那个堂弟的婚事我觉得不行。”她转眸朝他看去,说道,“你觉得,你怎么样?”   他看了她半晌。   “你想要我娶她。”崔湛嘲讽地一笑,“我凭什么答应你?”   “我只是给你个建议,至于答不答应是你的权利。”陶云蔚平静地说道,“或许崔家虽没有烝母之俗,但亦不介意‘报嫂’,如此我们姐妹也算是促成了一桩姻缘,到时必会以厚礼相赠……”   崔湛听到她说烝母报嫂这四个字时已是脸色大变,当即怒喝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陶云蔚从善如流地住了嘴,只静静看着他。   良久,崔湛才开口说道:“你觉得我自己能做主婚事么?”   “崔少卿既然有本事给自己造了五年煞期拖得一时,”她说,“想必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努努力。实在不成,我也可以亲自去与太夫人谈谈么,只是大约她老人家多少就要动些气了。”   她说完,又浅浅一笑,淡道:“不过她只是失去了用你与高门联姻的机会而已,这比起当初我们以为要送二娘入安王府做妾,为他人垫脚鱼肉时的痛,也算不了什么。”   崔湛忽地想起了那时陶新荷在他面前泪流不止的模样。   陶云蔚见他没有言语,于是说道:“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崔少卿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反正距离我们答复令堂还有些时候。”   她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不知陆三叔若知道陶大姑娘能这般谋划,”崔湛忽然说道,“会是什么感想。”   陶云蔚脚下微顿,须臾,静静说道:“我算计了他的好友,此事我自会向他告罪,崔少卿不必替我考虑。”   “那你可有想过其他人?”他说,“若是周姑娘因不堪污蔑寻了短见,你又能对谁交代?”   陶云蔚垂眸轻轻一笑,回头看着他:“我看你们好像都没有真正关心过她是怎么过的日子,她在宛山别院安安静静地待了五年,为何偏偏最近开始时不时地外出,愿意出入那些人多的地方,逛街、制衣,还买了首饰?”   “很简单,”她说,“因为她在笼子里待够了,也许她以为自己就快能回去了吧,所以才放松了心情,想出来见见天地。这样的人,你觉得她会轻易寻死么?至于我,我既不是针对她设的局,又怎会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没有那个必要,不是么?”   崔湛沉吟了良久,忽然问道:“此事……她可知晓?”   陶云蔚知道他问的是谁。   “新荷从未有负于你,”她说,“此事她从头到尾不知。”   崔湛沉默地转身走到断坡边,看着远处秋色烟水,少顷,说道:“好,我答应你。”   陶云蔚蓦地松了口气。   “我此时不便送周姑娘回去。”他回身看着她,说道,“请你们给她找件得体的衣服,将她安全无恙地送回宛山别院。”   陶云蔚道:“放心,早已安排好了。”   周静漪衣服上的口子都是她借着手滑给剪坏的,这些细节她自然不会亏待。   崔湛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桃花坡。   陶曦月远远看着他下坡的身影,走到陶云蔚旁边,问道:“阿姐,如何?”   陶云蔚平静道:“他答应了。”   “真的?”陶曦月亦是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他会觉得受辱,会硬着脾气与咱们扛下去呢。”   毕竟以她们看到的崔湛这个人,刚硬、骄傲又板正,实在很难想象他会屈服于她们这种手段。   所以当长姐来与她全盘托出计划的时候,陶曦月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十分震惊于阿姐的大胆。   然而长姐那时候却说:“如今我们和他都没剩多少时间了,要么新荷的事先定,要么他那里被别人捷足先登,只能兵行险着,赌一赌了。”   “那若是他没有赶来白水庄,又或是看出了什么破绽呢?”陶曦月还担心地问了这么一句。   “若是他没有来,或是看出了什么破绽而中途退出了,那也就是说新荷在他眼里并不值得他跑这一趟。”陶云蔚说道,“否则无论他是否看出破绽,都一定会去见她一面,只要他来了,此计必成。如果他不来,那就只当我们挑错了人,新荷就算勉强嫁给他也没有意义。”   河风微寒。   陶云蔚伸手帮二妹理了理披风,说道:“走吧,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第81章 确定   陶新荷正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打瞌睡,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她立刻一个激灵警醒过来,忙下意识将摊在面前的账册一竖,摆出了副正在潜心研读的架势。   进来的正是陶云蔚和陶曦月两个。   “行了别装了,”陶云蔚目光自小妹脸上一扫,笑道,“你那眼神瞧着就没聚在上头。”   陶曦月也抿唇笑着。   陶新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放下册子笑嘻嘻地凑到了两个阿姐中间,一手巴了一个,说道:“我就是刚好稍微休息了会儿嘛,长姐你还说呢,明明说是来庄子上玩儿的,结果你们两个就把我圈在这里看账,自己跑了。”   陶曦月就道:“怎么,让你帮帮二姐的忙,你还不愿意啊?”   “愿意愿意,”陶新荷狗腿地说完,又赧然地笑了笑,“就是略有点点力有不逮而已……”   陶云蔚轻拍了下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半笑着调侃道:“看来陶三姑娘身子很虚嘛,你这个样子,将来若嫁到了崔家可如何是好?”   “那我,嗯?”陶新荷愣了愣,“阿姐你说什么?”   “完了,”陶曦月笑,“年纪轻轻,耳朵也不好使了。”   陶新荷此时哪里还有工夫去计较阿姐们的玩笑,连忙转到陶云蔚身边,双手抱了她的胳膊,仰眸紧紧盯着对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姐,我、我可不可以换一家嫁?”   陶云蔚眉梢微挑,似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为何要换一家?”   “我……”陶新荷咬了咬嘴唇,满脸为难地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过崔少卿,这样也太尴尬了些。”   陶云蔚垂眸浅浅笑了一下。   陶曦月亦笑着,接了话道:“那有什么尴尬的?崔园那么大,你以为是咱们家啊还能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人家平日里公务繁忙,常住在金陵城的私宅,你们一年到头能见一两次就算不错了。”   “那、那一两次也是次啊,”陶新荷有些急了,“我就不想见到他嘛!”   “哦,原来你这么不想见到崔少卿啊。”陶云蔚点点头,“那就算了,不把你嫁给他了,阿姐回头就帮你拒了。”   陶新荷刚要点头,旋即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不由倏地愣住。   “阿姐,你……你说什么?”她这次问得更加小心翼翼。   陶云蔚伸手把她拉起来坐到了自己旁边,语气平常地道:“我说,崔少卿先前来找过我们,好像是他听说了崔太夫人有意给你做媒的消息,所以有些急了,想让我把你留一留。”   陶新荷呆了半晌。   “那,他、他为什么要你把我留一留啊?”她越说声音越轻,眉梢眼角都透着小心又羞怯的笑意。   陶云蔚看了她一眼:“明知故问。”又故意问道,“你不是说你不想见到他,也不喜欢人家了么?”   “我没说我不喜欢他啊!”陶新荷忙道,“那我就是因为还喜欢他,所以才不想见他嘛!要控制自己不让他知道我喜欢他,那可比让我不喜欢他还难。”   陶云蔚失笑道:“你这话说起来也不嫌拗口。满嘴都是喜欢喜欢的,真不怕让人家吃定了你,什么回报也没有就让人白拿了一颗心。”   谁知陶新荷想了想,却认真地道:“原本就是我先喜欢他的,我想要他的回报,也得先把自己那份给出去才好,不然他怎么晓得我愿意把心给他呢?若大家都藏着掖着,那岂不是谁也不会给谁了?我觉得这样有来有往,也没有亏待自己什么啊。”   她说完这话,似乎还有些担忧长姐不肯放心这门婚事,又小心地补了一句:“真的,阿姐,我嫁给他不会吃亏的,他若不肯回报我,那我也就不与他谈心就是了。”   陶云蔚深深看着她,没有说话。   陶曦月则轻舒了口气,含笑道:“没想到我们新荷竟然这样洒脱,阿姐倒是不如你了。”   陶新荷就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摆了摆手:“有么?还好啦。”   陶云蔚伸指轻戳了下她的脑门:“说你胖还喘起来了。”又问她道,“那你可有想过如何与崔太夫人和崔夫人相处?”   “啊,这个我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陶新荷说着,还当真忖了一忖,说道,“不过依我所见,崔夫人和崔少卿不愧是母子,其实是有点点像的。至于崔太夫人么,”她说,“我又不傻,谁没事成天往她面前凑。她嘛,想必也不会愿意落个苛待低门孙媳的名声,长姐教过我的,只需拿重点便是,我就给她捧着呗!实在不行,我就让崔少卿给我指条明路。”   陶云蔚意外地看了看她:“你倒机灵。”   陶新荷的办法完全就是她在家里那套耍滑头的懒人之道,合得来的她就跟你使劲亲近、软磨硬泡,知道自己啃不动的就好汉不吃眼前亏,实在不行就找能帮她的求助。   但这也恰好是陶云蔚因材施教想告诉她的方法。   毕竟什么东风压倒西风,或是拉拢人心之类的套路在崔太夫人这样的人身上根本就不适用,别说他们陶家现在还没有那个能力“压倒”人家,就算是有,这样也只会让崔湛为难,不利于他们两人感情。   而新荷最想要的就是他的感情。   至于拉拢人心,那就更没有必要了。崔太夫人反正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满意新荷这个孙媳的,与其巴巴地送上门去让她嫌弃,不如表面太平就是。   “你心里既然有数,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陶云蔚道,“总之现下你们的事我已交给了崔元瑜自己去处理,咱们就且等着他的消息吧。”   崔湛回到金陵城后就直接去了百丰楼。   崔夫人正独坐在雅座里品茶,观赏着楼中半空戏台上正在表演的傀儡戏。   “阿娘,”崔湛走进来后便先向着母亲端端行了一礼,“让您久等了。”   崔夫人笑道:“无妨,你正事要紧。”又示意儿子入座,一边亲手把分好的茶递了过去,一边已直接开口问道,“你特意让人带信来邀我到金陵城吃这顿饭,可是有什么事不便在家里说?”   崔湛抬眸看了眼她旁边侍候的人。   崔夫人会意,随即屏退了左右,方又才道:“你说吧。”   崔湛沉吟了片刻,看着她,问道:“阿娘,泊弟与陶家三姑娘的事,您那里进行到何处了?”   崔夫人微讶:“这事你也知道了?”又道,“还没有什么进展呢,我才刚与陶家大娘透了个风,她阿爹就去赵县商量长子的事了,估摸着还要晚些时候才能坐下来正经给个答复。”   “此事您先拖一拖吧,”崔湛说道,“这亲不能结。”   崔夫人就更惊讶了:“为什么?莫非……是陶家人来找过你,他们说不想结这个亲?”   “不是。”崔湛顿了顿,平静地看着母亲,说道,“因为我要娶陶三娘。”   崔夫人一脸无语。   雅间里随即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崔夫人半晌才回过神来,找到自己的声音,“想清楚了?”   她并没有质疑儿子这话的真实性,因为知子莫若母,她太了解从元瑜口中说出来的话绝无玩笑。   他虽说得简单,只短短一句,可那就是他的决定。   连婉转都不必。   “陶三娘和你泊弟的事虽还没有过明面,可家里几个长辈都是知道的。”崔夫人提醒道,“你若,若半路截了胡,这口实难免是要落在你五叔五婶那里的,你就不怕人家说你抢夺弟妇?”   崔湛闻言,眉头微蹙,凉了神色道:“陶家连头都没点过,她算我哪门子的弟妇?若五叔父他们能说得出这种话,那孩儿反倒要问一问,是否我崔元瑜要娶妻,还得先问过建安崔氏所有族人,有没有谁对我看上的人动过心思?”   崔夫人有些愣怔地看着他,虽然她一向晓得儿子洁身自好,素来讲究君子端方之性,但完全没有想到他对“弟妇”两个字的反应会这么大。   她隐隐觉得今日元瑜的情绪不太好,好像心里头憋着气。   她从没有见过元瑜动气的样子,更没有见过他因为一个女孩子与人动气的样子。   今日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不仅一次听到儿子说了那么多话,还见着他动了心绪。   崔夫人忽然对自己从未特别关注过的这个陶家三娘有了几分好奇。   “好,阿娘帮你。”她说,“不过你也知道,此关并不难在我这里,而是你祖母和父亲。即便阿娘帮你们把事情都拖住了,那你下一步又打算如何做?”   崔夫人不免替他担忧:“你也知道,你祖母一向看重你,以陶家的门庭和那位陶三姑娘的性情,她恐怕是不会松口的。”   “孩儿心中有数,”崔湛平静道,“不会走祖母的路子。”   清晨,陶云蔚捏着封好的信从房间里走出来,唤了薛瑶,刚把信递过去嘱咐对方找人送去蜀郡,就听见身后不远又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是陶新荷。   “你怎么起这么早?”陶云蔚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她,“打扮这么齐整,是要出门?”   陶新荷不答反问:“阿姐一大早地给谁送信呢?”   说话间,她人已经走了过来。   “阿姐,你昨晚是没睡么?”陶新荷关心道,“眼睛都是红的。”   陶云蔚道:“我睡了。”   她只是没怎么睡好,后半夜又起来想如何写这封信,不知不觉就写到了天亮。   “你看起来倒是容光焕发,昨夜做了好梦?”陶云蔚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明知故问地调侃道。   陶新荷羞涩地笑道:“做了一点点。”   其实她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好,想到阿姐昨天说的那些话就觉得激动,但又充满了不可置信,轻飘飘地毫无真实感。   等到天刚亮,她就再也在床上躺不住了。   “阿姐,”她拉了陶云蔚到旁边,悄咪咪地说道,“我今天想去一趟金陵城见见他,可以么?”   陶云蔚知道她说的是崔湛,便道:“可以。”   陶新荷完全没想到今日长姐竟然这么好说话,她原本都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要解释自己此行的原因,还预备了连篇的保证来肯定自己不会丢陶家女儿的脸,结果一个字都没用上。   她长姐直接就这么答应了。   她觉得更不真实了:“真的?”   陶云蔚懒得理她,直接丢下一句“早点回来”便走开了。   陶新荷半晌回过神来,立刻高高兴兴地跑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冲着她阿姐的背影喊了句“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啊”。   陶云蔚只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陶新荷带着桃枝坐上马车便直奔了金陵城。   今天并非休沐日,于是她直接去了卫尉寺找崔湛。   如风得了门口守卫通报后出来见她,在听陶新荷说明来意后,他歉意地道:“陶三姑娘来得不巧,我家少卿出去视察了。”   “哦,”陶新荷道,“他没有带你一起去么?那身边人多不多?可方便我去找他?我只是想问他两句话,不耽误他太久时间。”   如风似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锲而不舍,怔了一下,才道:“身边人倒是不多,不过因是巡察,所以也不好说少卿在哪里,若是去了统城门寺那边可能还要去内外城门处转转,像广庆门外正在修筑寺观,本就人多杂乱,所以也是有可能的。这天也阴沉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要不三姑娘还是先回去,等回头少卿回来了我同他说?”   陶新荷自然不可能让他去传私话。   “无事,反正时间还早。”她笑了一笑,说道,“我自己去随处逛逛,碰一碰运气,若不能碰见他就改日再来好了。”   如风只好由得她去了。   待目送了陶新荷乘车离开,他才返身回到官署里,向着正在处理公务的崔湛说道:“少卿,人已经走了。”   他头也没抬地淡淡“嗯”了一声。   如风不由和如云对视了一眼,两人虽不知道崔湛和陶新荷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却都知道自家少卿平日里待陶三姑娘的事是颇上心的,按理说人家来求见,他不应该假装不在打发别人走才是。   如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把事情禀报完整,于是又道:“不过陶三姑娘好像并不打算回丹阳,她说要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您。”   崔湛兀自做着自己的事,没有应声。   气氛旋即陷入了一片异常的寂静。   又过了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越来越大。   “往何处去了?”崔湛冷不丁开口问道。   如风花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什么,顿时有些暗暗叫苦,既后悔自己当时不该对陶新荷把范围说得那么大,又懊恼该盯一盯对方先往哪个方向去了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现在可好,少卿问起来了,他却一时答不上来。   就在崔湛蹙眉抬眸地朝他看去的时候,如风忽然间福至心灵,忙回道:“可能先去了广庆门那边,因我恰好提了一嘴。”   崔湛起身便往外走去。   这场雨其实并没有下太久,但因来得又快又急,所以路上还是有许多行人车马遭了殃。   崔湛刚行至广庆门附近,就发现远处有些乱糟糟的,隐隐传来阵阵喧闹声,还看到有木局吏员急匆匆在往那边跑。   他当即驱马上前,叫住一个刚刚从那头过来的路人,问道:“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人见他雨衣下穿的是官服,忙行了一礼,恭敬道:“回大人的话,那边有辆运送圆木的马车翻了,恰好滚出去撞到了后面的车马,惊了蹄子,后面那车里坐着的女郎被撞伤了,前面的木头也都被雨水给泡……”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已是一阵疾风掠过,没了人影。   不过片刻,崔湛已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地狼藉,他勒住马,跳下去正要迈步过去,忽然斜刺里传来了个有几分雀跃的声音喊道:“崔少卿!”   他蓦然驻步,循声回头,正见到陶新荷于满地杂物间快步朝自己奔来,他下意识迎了上去。   就在此时,她似是脚下避让一块杂物不及,身子忽地往旁边歪去。   崔湛一个箭步上去隔袖稳稳抓住了她。   刚好慢了一步扶住自家姑娘的桃枝默默收回了手。   “没事吧?”“你没事吧?”   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陶新荷接着续道:“我听说这里出了事,担心是不是你遇到了麻烦,所以就赶紧过来看看。”   崔湛听她这样说,就知她刚才不在现场,于是心下稍舒,松开了手,说道:“我没事,你以后还是少到这些地方来,行路多有不便。”   陶新荷笑着说了声“好”,又问他:“你是不是还要去忙?那你看我在哪里等你比较方便?”   崔湛看着她,不答反问:“你找我有要紧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抿了抿唇角,微低了声音道,“我只是想来问你一句话。”   崔湛看了眼四周围,对她道:“去旁边说吧。”   陶新荷就转身跟着他走到了街边拐角的宽阔人稀处。   “你问吧。”他站定,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陶新荷此时见着他本人,想到自己将要问出的这句话,不由得红了面颊。   “那个,我听我阿姐说,说你……你想娶我。”她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略显艰难地支吾完了这句话,随后顿了几息,一鼓作气地问道,“是真的么?”   头顶上有片刻的沉默。   陶新荷紧张地只听到自己有如擂鼓的心跳声,简直像要蹦出去。   “嗯。”她听见他说,“是真的。”   她倏地抬起头朝他望去。   他依然静静地看着她,眉宇间没有半点玩笑的痕迹。   是真的!   是真的!   陶新荷忙转过身背对着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总算克制住了当街狂喜的冲动。   她稳了稳脸上的表情,回身对他如常笑道:“好,我知道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他却又说道:“你最近不要再来找我。”   陶新荷一愣。   他原本想说等我消息,但乍然被她愣怔茫然的目光一望,话到嘴边,不由地多加了句:“不然到时我不便行事,你先等我消息。”   陶新荷立马反应过来,想到了已经被自己抛去脑后的崔太夫人之类的崔家长辈,于是当即乖乖配合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要说服家里也不太容易,我不来给你添麻烦。”   她今日得了这句他亲口说出来的话就够了,不是梦,她晓得的。   崔湛道:“雨天路湿难行,你还是早些回去,路上慢走。”又顿了顿,说道,“我让如风送你。”   “不用不用,你们忙你们的,我这就走了。”陶新荷笑嘻嘻地与他道了别,自己唤了桃枝就要往车上去。   崔湛用恰好面前人能听见的声音叫住了经过的桃枝。   “旁事不必与她多言。”他淡淡说道。   桃枝低着头,犹如蚊呐地应了一声,便跟在后头上了车。   陶新荷撩开窗帘,看着站在车旁欲目送自己的崔湛,默了默,说道:“若是太难的话,你也不要勉强自己,我晓得你尽过心就好了,有些事我也知道是很难很难的。”   崔湛心头微顿,看着她,缓道:“不难。”   陶新荷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笑意,唇角轻抿,低低说道:“那,那我就帮你把新荷留着了。”   崔湛一愣。   她却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让人误会的话,自顾自害羞地飞快放了帘子,驱着车便走了。   如风和如云两个隔着距离,自然是没听见陶三姑娘和自家少卿说了什么,只是见陶三姑娘都走了老远,少卿还站在原地没动,才小心地凑了上去问道:“少卿,您没事吧?”   “咳。”崔湛轻咳了一声,回过头淡道,“无事。”   言罢,他便径自肃着脸走了。 第82章 动手   红芙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进来,却发现放在食案上的早饭几乎没怎么动,不由轻皱了下眉头,关心道:“姑娘,您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这药待会喝下去只怕您又要作呕了。”   周静漪斜坐在炕上,静静望着窗外,说道:“我不饿。”   红芙顺着她目光看去,无奈地快步上来将药碗放下,伸手就要去关窗:“姑娘,天冷了,您身子本就弱,可不能一直吹着风。”   “别关。”周静漪出声阻道。   她语气略有肃然,红芙听着不由一愣,顿住了手。   “已经两天了……”周静漪似疑惑自语地道,“为何仍是半点动静也无?”   红芙很快明白了过来,于是道:“姑娘是在等崔少卿的消息?”   她原先以为自家姑娘这两日无心茶饭,是因为在担忧白水庄那件事,虽然陶氏姐妹让人送她们回来的时候也承诺了不会出去乱说,但谁又敢轻易放心呢?但现在看来,姑娘却更像是在担心崔少卿那边。   毕竟也不知那天他和陶大娘两人出去单独谈了些什么。   这么说起来,红芙也有些奇怪崔少卿怎么不来与自家姑娘交代一声,好歹也让她们放个心才是。   果然,只听周静漪道:“也不知陶大娘对他提了什么条件。”   红芙道:“大约是想让崔少卿帮什么不好帮的忙吧?婢子想陶家就算提的要求过分了些,但也应该不至于太离谱,否则以崔少卿的为人和性情也不可能答应,回手再给他们陶家使个绊子。”   周静漪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陶大娘此局是摸准了元瑜和崔家忌讳之处下的手,若陶家当真为了自家利益不惜鱼死网破,元瑜多少也会投鼠忌器。”   “还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她说,“白水庄是安王府名下之地,元瑜为何会去那里?而且身边一个人都没带。”   红芙意外道:“崔少卿不是来找姑娘的么?”   周静漪摇头道:“他见着我时,分明也很意外,应是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出现在那里。”   红芙沉默半晌,忽道:“姑娘,您别怪婢子大胆,有些话婢子实在不能不说了。”   周静漪转眸看着她:“你说吧。”   “其实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解决,无外乎不过两个办法。”红芙道,“要么崔少卿也去造个能拿住陶家命脉的把柄,和陶家姐妹扯个平,以后大家谁也不提谁的事。要么……就是索性顺水推舟,直接去找崔太夫人将这事都推给陶家,然后干脆娶了您!”   她原以为自己说了这话后姑娘多少要斥责几句,又或是会羞愤地坚定拒绝,然而当她话音落下时,周静漪却只是涩然地浅浅牵了下唇角。   “他两样都不会选的。”她说。   “我若不是他名义上的‘嫂嫂’,或许你说的还有可能。”周静漪幽幽说道,“但现在……莫说元瑜绝不会为我背上‘烝母报嫂’之名,损了建安崔氏名誉,光是崔太夫人那里,说不定就会先要了我的命。”   红芙被吓住:“……要您的命?可您是周家的姑娘啊!”   “周家的姑娘。”周静漪自嘲地凉凉笑了笑,“那又如何?当年我不照样被自家人逼着来崔家给崔有容‘守寡’?如今好不容易五年期满,又让我等,等什么?不就是他们还没从崔家这里得够所求么?崔太夫人若觉得我污了崔氏门风,毁了她最看重的亲孙名誉,你觉得周家会如何做?”   红芙吓白了脸:“不、不会的吧……那,若是姑娘能和崔少卿在一起,周家不也一样能得所求么?万一他们愿意促成呢?”   “那也要元瑜肯为我去冒天下之大不韪才行,但他是崔元瑜,所以他不会这样做的。”周静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他既知道他祖母和我家里都是怎样的人,又不可能给我什么,以他的性格自不会将此事揭出去,因他不会想要害了我,所以第二个方法他是不会选的。至于第一种……他若真打算那样做,也早该来与我说一声,安我的心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了小侍女的禀报声:“姑娘,崔少卿来了。”   红芙顿时眼里放光,周静漪亦是一怔,随即面露喜色地倏然起身,快步出了房门。   崔湛仍是带着左右随侍来的。   “先前回了趟家,阿娘让我给你带些东西过来。”他神色、语气一应如常,并无什么异状。   周静漪却直觉地能明白这是他来找自己的借口,于是也不说什么,默契地配合着让人收了东西,然后照旧邀他喝盏茶再走。   天已经凉了,两人自是不能再坐在檐下,于是入了正堂左右分坐,大门敞开,门口站着如风、如云两个。   周静漪也不转弯抹角,直接开口问他:“那天陶大娘没有让你有什么为难的吧?”   崔湛平平道:“没有。”   她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就算真有什么为难之处,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告诉自己知道。   于是她便又道:“此事关系你我两人,你莫要只自己揣在心里,若是陶家真提出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你也不必顾虑我。”   “没有什么事。”崔湛道,“她只是希望我以后能多帮扶陶家一些,意在长远罢了。”   “真的?”周静漪半信半疑,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道,“但她用这种手段来钳制你,你当真能不计较?”   她还是知道他的,就算陶大娘真的只是提了什么于他不过举手之劳的小事,但光是这种手段本身,就已经可以将他激怒。   崔湛顿了顿,说道:“事已至此,没有那个必要。”   周静漪皱眉道:“你该不是因为顾着陆家三叔的情面?”她说着,轻屑地一笑,“我却不信陆三叔若晓得陶家行事如此卑劣,还会待陶大娘如从前。”   崔湛转眸看向她,沉吟须臾,说道:“我并非孩童。”   周静漪微怔。   “这是我与陶家的事,无需烦扰他人。”他说,“我知你心中有怨,但此事其实本应与你无关,如今陶家既并未真有什么坏心,你也早些放下吧,免得让其他人看出什么来,反倒对你不好。”   周静漪这才明白了他今天的来意。   崔湛确实是来安她心的,只是他果然没有打算报复陶家。   这太矛盾了,她很不明白。   但她又知道若这就是他的决定,那么无论自己再如何追问下去,他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她没有再问,点点头,淡声应了。   “关于你回周家的事,”崔湛说着,看了看她,“过些时候我会与祖母提。”   此事周家不提,崔太夫人自然也想不起她,但她的名字在崔家多少算个忌讳,就算是崔夫人其实也不是那么想见到她的。   若说崔家还有谁是真正将她的事放在心上,那也只有他了。   周静漪轻牵唇角,不置可否地道:“你也不必太费心,说不定我回去了还不如在这里住着舒坦。”   崔湛没有再多言。   一盏茶未完,他便起身告了辞,临走时照旧叮嘱了红芙两句好好照顾她家姑娘。   周静漪目送着他出了门。   “姑娘,”红芙道,“既然崔少卿说这件事已没有什么,那您也不要再放在心里挂着了。”   “没有什么?”周静漪淡淡一笑,说道,“现在倒是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陶氏都能拿我做工具了。”   “虽然元瑜不愿计较,但我真地很想看看陆家三叔会是什么反应。”她幽幽说道,“想必就算念着从前情谊,不至于像对百叶巷徐家那样,但也不会再让陶大娘扯着他的虎皮为非作歹了吧。”   李悯今天不用跟着他阿爹读书,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跑去逗狗了——这是一只白色的狮子犬,是李衍抱回来的,名字则是李悯自己取的,叫毛团子。   和毛团子一起被带回王府的还有个训犬匠,因李衍说这狗还需要再训训,加上李悯年纪小,难免抵不住玩物之乐,所以就规定了儿子只能下学去看看,而且要和狗一起玩的时候也不能离了训犬匠。   李悯对毛团子喜欢得不得了,自然无有不应。   陶曦月听说他今日居然就在那边跟小狗玩了一整天,都不禁有些佩服孩子的精力,但饶是如此,她还是吩咐芳霞去把李悯带了回来,想让他晚饭前先小睡一觉,免得玩得太兴奋了晚上睡不着,明天也不能集中精力上课。   出乎她意料的是,李悯还先洗了个澡才过来,清清爽爽地冲着她行了个礼,说道:“母亲,毛团子好聪明。”   陶曦月看他一副端着懂事的模样说着稚气的话语,不由笑出了声,一边伸手去帮他理了理衣服,一边含笑问他是怎么个聪明法。   李悯就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因讲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当他阿爹进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察觉,直到李衍摸了下他的头。   李悯猝不及防地被吓得一个激灵,倏然回头望去,愣了愣。   “怎么,”李衍笑笑,径自走到陶曦月身旁落了座,说道,“现在一点不怕了?”   狗刚被抱回来那天,李悯还是有些不敢上手的。   他立刻摇摇头:“孩儿不怕,毛团子很乖的。”   陶曦月接过柳芽呈上的热巾子,递给了李衍,笑唤道:“阿悯是殿下的儿子,这些只小场面罢了。”   李悯最喜欢被人说自己像父亲,闻言马上点了点头。   李衍一边擦着手,一边似随意地笑了一笑,问他道:“今日你舅父又嚷着要带你表兄来给你赔罪了。我看,后天你就请你表兄弟来府里玩玩,逗逗狗、逛逛园子什么的,这事也就过了。”   李悯有些犹豫,明显还不太想和颜大郎和好。   陶曦月轻手拉了他到近前,温声道:“他们毕竟是你外家长辈,殿下也不好由得他们在外面喊着要给你道歉,那难免显得你小小年纪骄纵。”   李悯似乎并未意识到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个问题存在,闻言,脸上当即露出了几分恍然之色,旋即神色微郁地点了头:“那孩儿听阿爹和母亲的。”   “好了,”李衍道,“你今日也玩得够了,先去写篇大字收收心,晚饭的时候搁笔就是。”   李悯乖乖地应了喏。   等到儿子离开,他才笑着转头对陶曦月道:“我才发现,原来你说人坏话也这样有水平。”   陶曦月无语失笑,说道:“殿下谬赞了,妾身只是帮您把意思解释给大郎听,不然他那么小哪里听得明白。”   李衍笑着伸手过去捏了捏她的手。   他随后又屏退了屋内左右。   “今日崔元瑜来找了我。”他忽然说道。   “……嗯?”陶曦月微愣。   李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道:“他说他要娶姨妹。”   陶曦月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才对,只好平平“哦”了一声。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似乎颇觉好奇,笑着试探地问道,“我想,应该是与那天在白水庄上发生的事有关吧?”   她一点都不意外他会听到风声,那里本就是他的地方,而她们之所以选择白水庄行事,其中一个原因也就是为了利用那里的耳目——所有人都知道那天崔湛来过。   不过她意外的是,李衍之后并没有问起她那件事,直到现在,因为崔元瑜先找了他。   “其实也没有做什么,三娘和崔少卿原本就有些交情,彼此印象都不错。”陶曦月道,“阿姐只是试探了一下崔少卿对三娘的心意,他若肯来便是代表事情有的商量,所以我们就提了,然后他果然答应了。”   李衍向来不是个喜欢纠缠细节的人,于是也没有多追问,只笑着点了下头,叹道:“姨妹可真不简单。当日在金明园里,我虽看出来崔元瑜对她照顾,不过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个结果,你们家姐妹真是厉害——若哪天姨姐要嫁进陆家,我也没什么惊讶的。”   陶曦月愣了下:“能么?”   李衍想了想,也与她认真讨论起来:“不好说。你已嫁了我,若崔元瑜与三娘的事真地成了,姨姐要再入高门,还是嫁给那样身份的,恐怕就有些难办。陆家不可能不考虑我二兄他们的想法,但是么……陆简之也不是寻常人,他两个兄长倚仗他多过于他需要陆家,只看他如何选择了。”   他话说到最后,眸光已微深。   “那今日崔少卿来找殿下特意说这事,”陶曦月忖道,“莫非,是为了先与殿下划清界限?”   “哦,”李衍笑了一笑,“那倒不是。”   崔湛来找他说打算娶陶新荷的时候,他确实是相当惊讶的。   一是没有想到崔元瑜竟然会肯与陶家联姻;二是没有想到对方会来找自己坦言此事。   崔湛来找他,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概括起来只两个字而已——   联手。   “我答应了。”李衍笑笑,如是说道。   颜家这边终于接到了安王府送来的消息,说大郎君要请两个表兄弟过府一聚之后,顿时都沉浸在了兴奋之中。   虽然这次明面上只是孩子们的聚会,但董氏怎可能不陪着去?只要她去了,就有机会把李悯彻底给哄好,颜家人商量过后也决定改变些许策略,要顺着安王殿下的意思帮他把儿子好好留在府里养着,这样才能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顺便还能给将来铺个底子。   安王妃毕竟年纪轻,性子又软和,以后生了孩子少不得还需要李悯这个做兄长的表现表现,安王殿下只要对长子满意了,自然也不会亏待他,如此一来,李悯便不仅能得到父亲的欢心和重用,还能反过来把住嫡母和幼弟。   他们颜家当然也就能继续沾着光了。   于是为着这远大的目标,董氏也是再三地对长子耳提面命,要他到了安王府见到表弟之后务必要好好赔礼道歉,与对方重归于好。   颜大郎刚开始还认真应两句,后面听得多了,心里本就觉得自己憋屈的他多少就有些不耐烦了。   董氏也就赶紧闭了嘴。   因之前已连吃了几回闭门羹,董氏这次顺利进入王府大门的时候不禁暗暗有些激动,待到了花园暖亭里见到陶曦月的时候,更是连坐在旁边的宁、范二氏都没顾上,堆着满脸笑就快步上去拉了陶曦月的手,说道:“王妃大量,拙妇带我家那不成器的孩子来给他表弟赔礼了!”   陶曦月似是怔了一下,然后微笑道:“你这是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人嘛。”言罢,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示意对方在圆桌旁落座。   董氏这才又一一向分坐于陶曦月两边的宁、范二氏行了礼。   颜大郎兄弟两个则直接被带去园子里和李悯见面了,从她们所在的暖亭里,还能听见阵阵嬉闹玩笑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犬吠。   陶曦月笑了笑,说道:“看来孩子们玩得挺高兴。”   董氏连忙附和称是,少不得又趁机说了几句好话。   宁氏也含笑说了两句场面话,范氏则没有怎么言语。   四个人坐在亭子里喝了会儿茶,其他三个正听董氏扯着闲篇儿,外面突然于一声犬吠后又传来了声惊呼,董氏听出这是自家孩子的声音,当即倏地站了起来,紧张地隔着帘子往外望。   就在这时,外面却又传来了阵笑声,先是李悯的声音,后来还有其他人——董氏听出了自家二郎的笑声也在里头裹着,又见这片刻间也无人来报说出了什么事,便知应是虚惊一场,松了口气,一边重新落了座,讪笑着赔礼道:“让王妃和两位侧妃见笑了。”   陶曦月等人自不会说她什么。   然而,就在董氏坐下后准备重新捡起刚才的闲篇儿继续往下扯的时候,园子里却再次传来了一声犬吠,只是这回显得有些凄厉,紧跟而来的,是一阵像是在吵架的喧哗声。   董氏还没回过神,又是一声“扑通”落水的声音传来。   “哎呀,不好了大郎君落水了!”有人立刻高喊道。   那话音还未落,陶曦月已是脸色一变,当即起身跑了出去。   宁、范两人也随后跟上,董氏反应过来也要跟出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脚有些发软。   等到董氏最后一个跑到湖边的时候,眼前的情形已让她傻了眼,一堆人正围在那里叫喊着,再一看,仅相隔两三步的旁边岸上还有一两个人在忙活着,正在用杆子将个湿漉漉的人拉上来。   是自己的儿子!   董氏急忙奔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刚刚爬上岸的颜大郎,急道:“你这是怎么地?伤着了没?”   颜大郎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没了力气,也没立刻回应他阿娘。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李悯已经在哭着喊道:“母亲!”   董氏这才想起来什么,循声转头望去,然后就看见了李悯正抱着陶曦月在哭,后者的裙摆和鞋子也已经湿透了,显然是下过水。   只见陶曦月耐心地哄着怀中的李悯,温声道:“没事没事,大郎不怕,告诉母亲你身上可有什么地方痛么?”   其实李悯也没有什么大碍,他刚掉下去呛了口水,旁边一直看着他的护卫已是身手敏捷地跟着跳下来把他扯了起来,所以他也只是受到了些惊吓,且他当时也并没有哭,直到陶曦月跟着赶来,亲自涉水将他接在了怀里的时候,他才忍不住哭了。   他摇了摇头,心里惦记着刚才芳霞说的那句“王妃您小心先前摔着的地方”,反关心地问道:“母亲摔了一跤,有没有哪里痛?”   站在后头的范氏见状,突然来了句:“王妃几时摔了跤,妾身怎么没瞧见?”   不等陶曦月说话,旁边的宁氏已道:“那是你当时正好瞧着亭外头,王妃起身往外跑经过颜家娘子身边的时候,不知怎地打了个趔趄,好像是撞着腿了。”   她这话一出,不仅范氏愣了一下,就连董氏也傻了。   李悯更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倏地朝董氏母子看去,满眼的愤怒。   董氏心中一突,正要下意识开口解释,但才刚说了个“我”字,身后就忽然传来了个冷冷的声音道:“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回过头,看见了正大步走来的李衍。   “阿爹,表兄踢了毛团子,还推我下水!”李悯抬手往脸上揩了一把,忿忿地先开了口,“还有舅母,她这次又推了母亲!”   “我没有,我没有!”董氏连忙摆手,“我没有推王妃!”   李衍没有搭理她,径自上前先一手一个把妻儿扶、抱了起来,说道:“你们两个,都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陶曦月应了一声,然后便由着柳芽和芳霞一左一右地扶了自己,往就近的屋舍走去。   李悯则被岳嬷嬷几个亲自抱了去。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换了身干衣服的陶曦月和李悯手牵着手走回了暖亭里。   李衍示意两人坐到自己身边。   董氏母子正跪在亭中,颜大郎浑身湿透,董氏怕他冷,此时仍紧紧抱着,看起来像是母子两个都在发抖,小儿子则大气也不敢出地靠在母亲身边。   李衍也没去过问他们这不够标准的跪姿,晾了他们到现在,才开口道:“你们应是只有这最后一次与阿悯说话的机会了。”   他说:“看来我这几年的宽容,不仅是肥了你们颜家的钱袋,还肥了你们的胆。”   董氏浑身一震,忙抱着儿子就要去磕头:“殿下明鉴,拙妇真地没有推过王妃,真地没有啊!”   陶曦月皱了皱眉,犹豫地柔声说道:“殿下,妾身确实身后也没有长眼睛,此事实不好说。”   李衍回眸,眸中半笑之色一闪而过,沉道:“你就是一贯心善。”又道,“即便此事不提,她儿子三番两次冲撞阿悯却是事实,今日竟胆大到敢伤我儿性命,实留不得!”   董氏脸色一白,正要开口,又听李衍淡淡说道:“念在阿悯生母,还有你们抚养了他这几年的份上,你们颜家的罪责我可以不追究,但你们必须三日内迁出金陵城,淮水流经之处皆不许定居,也永远不准再回来。”   他说着,冷冷看了眼还想张口的董氏:“再多说一句,就全家交由官府处置,到时没收家财、流放边陲,皆是咎由自取。”   董氏一震,倏地瘫坐在了地上。   “宝慧,”李衍唤道,“你亲自去官府走一趟,让他们派人去颜家做个见证,将此事过了明路,免得日后有人说我存心迫害,坏我儿名誉。”   宝慧当即应喏,正要使人把董氏母子一起弄走,颜大郎忽然哭喊起来,连连叫着“对不起”。   董氏也顾不上去心疼儿子了,抓住最后一线机会冲着李悯哭道:“阿悯,你表兄真不是故意推你的,你们小时候玩得那么好,他还带着你打鸟你记得么?你就原谅他这回吧,原谅他吧!”   李悯的目光刚转过来,还没落在颜大郎身上,就先看见了被训犬匠抱在怀里的毛团子。   新仇旧恨霎时齐齐涌来。   “他才没有对我好过,是因我以前都顺着他而已。”李悯气愤地重重说道,“你们都只是想从我这里拿好东西去罢了!阿爹不给你们钱,你们就不肯待我好,个个只护着他。上次他要盘囊我不给,他就让人偷;这次想霸着毛团子玩,我不肯,毛团子也不亲近他,他就想踢死毛团子。”   “明明是他错了,你们还要我顺着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再也不想!”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眼泪也于话音落下时倏地掉了下来,他转过身,一头扎进了陶曦月的怀里,不再作声,只闷闷地流着泪。   陶曦月回手抱住他,轻抚着他的背脊,抬眸与李衍对视了一眼。   李衍也没再说什么,抬手轻轻一挥,宝慧等人已了然,很快将董氏母子拖了下去。   宁、范二氏随即亦起身告退。   走出一段路后,范氏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宁氏,问道:“王妃本就没有摔跤,你刚才为何不直说?”   宁氏弯了下唇角,说道:“王妃说她摔了那便就是摔了,范侧妃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说来你也算是领教过两回了,怎地还没看出来咱们王妃的手段?那弱柳扶风,语焉不详的留白姿态,我若是男人都要被她捏在掌心里玩死,殿下和大郎君都可吃她这套呢,你有本事斗得过?咱们两个当初也不是没想过亲近大郎君,结果呢?谁拿下董氏了?最后你我不还是只能和颜家‘和平相处’。”   “咱们王妃,可厉害着呢。”宁氏笑着言罢,也不与她再多说,回身径自而去。 第83章 心气   因陶曦月和李悯到底是大冷天的进了回水,李衍担心母子两个会感染风寒,于是三两下解决完颜家的事之后,就立刻把两人赶回房,叫了大夫来看。   李悯那边还挂着他毛团子的伤情,李衍也让人专门去找了兽医。   颜大郎那一脚虽踢得不轻,但好在并没有伤到毛团子的脏腑,只需用药后再好好护养些日子就可以痊愈,只是小狗挨了打难免最近会有些怕人,所以需要对它更耐心些。   李悯自己也没什么事,那点惊吓好像对他来说也没有影响,大夫还在开药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催促着父亲赶紧回去看看母亲了,自己也小心翼翼地在呵护着蜷睡在床脚边的毛团子。   李衍其实没有想到这件事的过程和结果会是这样,虽说大方向与他和陶曦月想的不差,但儿子被推落水,又因此像是脱胎换骨长大了一截的样子,都让他很意外。   他那时在湖边乍然看见妻儿的模样时很担心,现在放下了担心后,又感到了欣慰。   他很想把这样的心情分享给妻子知晓,也很想对她说声谢谢。   他不由加快了回正院的步伐。   李衍刚转进院子里,正好看见芳霞送了大夫离开,他便走上前问道:“大夫怎么说?”   芳霞道:“大夫说没有什么,只是给王妃开了些补药。”   李衍点点头,说道:“让厨上炖些燕窝给王妃和阿悯。”   芳霞便尚未来得及通传自家王妃一声,就先应喏去了。   李衍径自往屋里走去。   ——“王妃先前为何不让大夫把这两张方子看了?万一有个什么相冲的,也好马上调整啊。”   是柳芽的声音。   两张方子?   李衍下意识停住了脚步,站在门边未动。   “你可真是糊涂了,”陶曦月笑道,“人家是殿下请来的大夫,我那方子若给他瞧了,岂不容易走漏了风声?”   柳芽恍然地“哦”了一声,又道:“王妃,依婢子看,您要不趁此时就把那方子给停了吧,反正现在殿下对您好,大郎君又喜欢您,颜家这麻烦也全都解决了,您也不用再愁什么,可以给殿下生个大胖小子了。”   “哪有那么简单呢,”陶曦月含笑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殿下在阿悯的事情上已经够费心了,现在好不容易真正得了孩子的心,我若此时有了身孕,恐怕又要惹些枝节出来。再说……我们府里的处境本就不太好,殿下都尚且要想办法护着我,我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去应酬那些得罪不起的人,我既自顾不暇,能勉强护着大郎已很不错了,哪里还能照顾个小的。”   “以后再说吧。”她轻叹了口气,语声却洒脱。   “可您是殿下的嫡妻,总不能久无所出啊……”柳芽担心道,“万一殿下去宠幸别人,那别人不也还是会生个小的出来么?”   “那我就算给殿下生了孩子,也照样拦不住他再去找别人生呀。”陶曦月似是笑了一笑,“顺其自然吧。”   李衍转身去了书房。   宝慧回来复命的时候,裴烨也跟着来了,他贯来大大咧咧,还不等宝慧进门将禀报自己来了的话说完,已一脚踏上前去喊道:“小弟特来恭喜兄长的!”   他话音未落,倏然瞧见李衍平淡微寂的目光,随即视线落于对方面前的酒壶上,不由一顿:“怎么了?”   李衍抬抬手,无声地遣了宝慧等人先出去。   “喝么?”他虽还这么问着,但已随手将自己的酒杯递了过去,倾壶斟满。   裴烨坐下的时候仍在打量着他的神色,少顷,方有些纳闷地问道:“殿下不是一向不喜欢大郎君和颜家的人来往么,今日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颜家,为何不见高兴啊?我听宝慧说,大郎君也很支持你的决定啊。”   “与阿悯无关。”李衍淡淡说着,又举壶饮了一口酒。   也是。裴烨心想,从前他虽不喜颜家,但也没有像这样想不开的样子。   “那,又是为了别的什么?”裴烨道,“若有小弟能帮上忙的,法真兄尽管说。”   李衍抬眸看了他一眼,须臾,忽然问道:“你是否也觉得我如今很无用?”   “啊?”裴烨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忙道,“怎么会呢?若是连殿下都觉得自己无用,那你那几个兄弟都算得上什么?”   他在李衍的面前也不怕直说:“殿下为何凉了心气,小弟也不是不明白。你当初一心为父为君,兄长们没本事做、不敢做的事,你有那本事也有胆色,可后来却换得圣上猜忌。那些盛门高族又看轻殿下的母族出身,只围着你二兄转,就连你那先王妃的母族,也不过就是走个联姻的过场,既没想过要拥戴你,也没那本事和陆氏等一等高门抗衡。楼家那边呢,也防着你,在打压安王府这件事上他们倒是和陆家那些人出奇的一致,倒也真难得!”   裴烨一直都替他不值。   就算是自己阿娘与崔家有那层亲好关系,他也是这么说,他觉得那些高门士族实在太囿于门第之见,那昭王有什么了不得的?瞧着是个稳重的,其实不就是做事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岂有他法真兄一半的英明果决?   当初益州夷患,圣上不想只一味依靠崔、楼两家,也想用自己儿子在军中势力插一手,结果被士族联手抬轿的昭王殿下敢去么?他根本不敢!不仅他不敢,当时崔氏顾及自身利益有抽手之意,其他士族竟也无一个敢站出来替主挑头的,一个个都废成那样了,后来他法真兄主动站出来领了命,他们倒好意思反过来防着。   结果最后安王倒是白忙了一场把自己给搭了进去,父亲、兄弟那里一个没落着好,人家防着他的结果就是崔、楼两家照样继续受倚仗,李衍被所有人默契地卡得寸步难行,家里头也被搞得不安宁。   至于那位先王妃,裴烨更是想想都生气,不仅不理解自己丈夫的雄心壮志和被自己人打压之痛,还半点忙都帮不上——不,人家是根本就不肯帮。   “殿下,”裴烨想起这种种往事,自己的心里也跟火撩似的,“当年小弟跟随你左右,不是因你是安王,而因你是你。后来你心气淡了,不想掺和这些事了,小弟冷眼瞧着其实心也凉了,让我去为你那些兄弟们鞍前马后,那还不如做个逍遥纨绔。”   “但若殿下有朝一日又改变了主意,”他正色道,“小弟必为你做马前卒!”   李衍淡淡牵了下唇角,又喝了口酒,默然片刻,缓缓说道:“再来一次,也不过往事重演。”   他说:“我身后没有陆、崔这样的高门支持,士人之心难取,军中之力也至少要打个对折,再加上楼家,如何相抗?”   裴烨道:“但你不觉得不甘心么?”   李衍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甘心。   这种念头他从前有过,而今日,又再次从心底深处喷薄而出。   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皇室血脉,竟然让妻子都不敢生一个他们的孩子。   李衍,你到底算个什么男人?   他仰头急灌了几大口酒。   “殿下,”裴烨道,“小弟虽不知你今日为何事烦扰,但此事既能乱你定心,有些事是否也可以重新考虑了?”   李衍沉默了良久。   裴烨也不急着再说话,只静静坐等着。   “你让人查查陆简之的行踪。”俄顷,李衍幽幽开了口,“以他的声名,所到之处必有动静——查到之后,替我传个消息入他耳中。”   ……   李衍见过裴烨之后,便叫了宝慧、宝玉进来,服侍自己在书房里沐浴更了个衣,然后又嚼了两片香叶去酒气,待将自己整理妥当,才返身回了正院。   陶曦月正好刚喝完了药,抬眸见他进来,便弯眉微微而笑,想要掀被下榻行礼。   李衍立刻大步上去,将她轻轻按住,说道:“好好歇着。”   陶曦月看了看他,问道:“殿下饮酒了?”   他微愕,下意识闻了闻自己身上,讶道:“仍熏着你了?”   “没有,”陶曦月笑了一笑,“不过殿下有没有喝过酒,饮地是否略多了些,妾身还是能看得出来。”   李衍笑笑,遣了左右出去,然后在她身畔坐了下来。   “殿下可是有些后怕?”陶曦月见他只静静揽着自己不说话,便倚在他怀里先开了口说道,“其实妾身也有些,好在大郎并未再受到过度惊吓。”   “曦月。”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陶曦月微怔,两息后才回过神来应道:“……嗯?”   李衍道:“那张药方,还是停了吧。”他说,“我不想你身体受损,而且,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你为我生的孩子。”他如是补充道。   陶曦月愣了半晌。   他都知道了。她随即明白过来。   “可是……”   她才刚开口,便听他缓缓续道:“当年我一心扑在外面的事上,意气风发之时,心里也曾十分盼望能有个嫡子承继这一切。但先王妃始终无所出,大夫说她是思虑过重,所以后来,”他顿了顿,说道,“才有了阿悯。”   “再后来,在许多事情上我的心也淡了。”李衍说道,“直到娶了你。”   陶曦月抬眸望着他,没有言语。   李衍低头迎着她的目光,说道:“我想要个你为我生的孩子,无关嫡庶,无关别的什么,只因为你是我李衍的妻子,是我想要的孩儿母亲,是我,想要的女人。”   陶曦月定定与他四目相对着,不觉攥紧了手心。   “我如今虽不如以前了些,”他淡淡笑了笑,说道,“但也应不是你想的那样没用,你和孩子们,我都会好好护着。”   她忙道:“妾身从未觉得殿下无用,殿下很好,是很好的父亲,很好的丈夫。”   “那几时我才能成为你心中很好的男人呢?”他含笑,意味深长地问道。   陶曦月愣了一下。   李衍凑过来,轻轻在她额头一吻,然后凝眸看着她,说道:“曦月,来日方长,你终会慢慢明白我。”   陶曦月看了看他,少顷,微红着脸颊,睫毛轻颤地闭上了眼睛。   李衍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时,嘴唇轻擦过她耳畔,引得怀中人又是一阵微颤。   他弯唇一笑,抱着她大步走入了内室幕中。 第84章 蝴蝶   十二月初七,也即是腊日前夕,陶从瑞、陶伯璋及陶伯珪父子三人一起回到了丹阳的家里。   陶云蔚、陶新荷姐妹两个前脚刚迎了他们进门,后脚陶曦月和李衍就带着李悯也到了。   “殿下说往后我们每年都提前一日来家里头聚聚。”陶曦月眉眼弯弯地说道。   她已经出嫁了,李衍又是皇家人,腊日正日这天肯定是不可能回娘家过节的,但提前一日大家吃顿团圆饭却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之法,是李衍为她考虑的两全法。   而且今年的腊日还有个特殊之处,皇帝下旨要求修建的弘业寺和长生观在起部的主持督促之下,也终于赶在了最后期限之前完工,明天,也即是腊日正日,圣驾将亲临,燃第一炉香。   李衍和陶曦月夫妻两个自然是要去的。   不仅他们要去,到时许多老百姓肯定都会到场围观,观后也必上前“沾一沾”圣上的福泽,既然老百姓都要去了,那自然也就少不了皇帝身边的近臣和各大世家的宗主们。   所以明日广庆门外的场面会很大,这完全是可以预见的。   陶曦月就邀姐妹明天一起去,陶云蔚见她给自己递眼色,便没有多想,直接点头答应了,反倒是陶新荷还有点儿犹豫。   “明天那里肯定很多人吧,圣上既然要去,估计守卫也很多。”她说,“人挤人的也没什么意思,我还是留在家里陪陪阿爹吧。”   陶曦月劝道:“你和阿姐是我的娘家人,明日自然要与我站在一处的,前排,不挤。这种场合可是很难得,你不想去看看热闹么?”   陶云蔚挽了小妹的手,含笑道:“我想去瞧瞧,你就当陪我好了。”   陶新荷这才点了头,还回过头去问陶伯珪:“阿珪你也一起去么?”   陶伯珪一副老成状摆了摆手:“我明日正好去约见两个旧同窗。”   众人笑,陶云蔚道:“我们阿珪拜了大先生为师后,果然是稳重多了。”   陶伯珪弯着嘴角,挺了挺胸。   “那正好,”李衍忽然说道,“你若不介意,明日便把阿悯带着一道去吧,也好让他随你长长见识。”   除了陶曦月,陶家其他人不禁都有些意外。   陶伯珪意外之余还有点点担心,他看了眼旁边正盯着自己瞧的李悯,说道:“殿下姐夫言重了,小弟当然不介意,就是……就是小外甥他太小了,我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儿,怕照顾不好,要不您再多派两个人跟着?”   这会子倒说自己是小孩儿了。   李衍给了陶曦月一个“你们家兄弟姐妹看来都是一脉相承的聪明”的眼神,然后笑着道:“放心,府中侍卫长亲自带人护着你们。”   “那成!”陶伯珪这下答应得痛快,完了还冲李悯招了招手,唤道,“小外甥来,舅舅带你去吃糖,咱们先交流交流感情。”   李悯何曾见过这种直白套亲近的路数,愣了愣,下意识朝父母看去,见母亲眉眼间尽是笑意,阿爹也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对自己微微点了下头,他才心下稍安,跟着陶伯珪去了。   李衍随后就问起了陶伯璋在赵县的情况:“你在理曹做得可还顺手?”   陶伯璋经由杜同瑞和自己的未来岳翁等人联名举荐,日前已顺利通过了赵县的中正评定,补了直属于大理寺管辖的县理曹的缺,出仕任“县理评”职,掌审核刑狱之责。   “谢殿下关心,”陶伯璋礼道,“掌曹大人宽厚,同僚也多好相处,目前一切都还算顺利。”   李衍点点头,说道:“你这个职位,杜同瑞有个表兄也曾做过,倘遇到什么难处你倒是可以多问问他。”   陶伯璋有些意外,因此事杜同瑞并未曾对自己提过,他不由想起了当时大妹回信来时,也只说了安王称此事无碍,却也没有言及别的。   此时听来这话,他倒觉得李衍像是在示意他可以和杜同瑞多些往来。   陶伯璋心下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只从善如流地应了喏。   “维明和彭家姑娘的亲事如何操办,不知岳翁这里可有定夺了?”李衍又问陶从瑞道,“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岳翁尽管直说。”   陶从瑞这趟回来原也是打算和长女商量的,此时李衍问起,他便也就直接说道:“彭家的意思是大郎现在既然在赵县出仕了,那最好是在任上办婚礼,这样也好借机更拉拢些与同僚还有当地士人们的关系,等阿彭回门之后再到丹阳来。”   “在任上办婚礼倒是不错的想法。”李衍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转而看向了陶云蔚。   陶云蔚一礼,接过话道:“既然阿兄还要在赵县待很长的时间,我看嫂嫂还是与他在一处的好,才刚成亲,哪有就让人夫妻分离的道理。况有彭家长辈在,也能给他们夫妻多些照顾,家里这边暂时有我看着,父兄可让嫂嫂放宽心。”   彭家这样说,明显一半是给陶家面子,一半也是在试探她这个陶家长女到底好不好相处。   若她急着要拿大姑子的谱去磋磨人家闺女,那两家以后相处难免就会有这样那样的不愉快和算计。   还好,此事她既不会去做,也无心去做。   陶伯璋倒是没有想到那么多,他当初听了彭家这个提议的时候也有些犹豫,但不是犹豫别的什么,而是在想若彭氏和自己都在赵县,那岂不是又要耽误大妹的亲事?但他确实也觉得刚新婚就让妻子独自回丹阳不大好,所以原本也想这次回来和大妹商量一下折中之法。   现在陶云蔚这样说,意思也就是在她出嫁前可以继续照管着家中琐事。   陶伯璋感激之余也难免歉疚,当即说道:“等你亲事定了后,我就让阿彭先回来。”   陶云蔚笑道:“这些事还早,阿兄不必着急。”   李衍此时方道:“既然要在赵县迎亲,那边也还需妥善布置一下才是,此事便交给我吧。”   陶家父子一愣,陶伯璋更是谨慎地礼道:“区区婚礼,怎好劳动殿下。”   “都是自家人,维明不必客气。”李衍笑笑,又道,“若你非曦月的兄长,此事你想劳我一劳,只怕都是不行的。”   陶氏父子不由失笑。   陶云蔚转头朝旁边的二妹看去,见曦月亦是眉眼轻弯,眸带笑意,心下微感欣慰。   中午的接风宴是李衍让人去酒楼置办的,午时将至,酒楼那边就将满满一席尚热气腾腾着的饭菜给送了过来。   陶伯珪也不知道怎么带着李悯“交流感情”的,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手拉着手出来,当真是一副交流地十分到位的样子,就连入席落座李悯也自动自觉地挨在他身边,一声一声的“小舅”唤地相当顺口。   初次见面便相逢恨晚的舅甥两个黏了一天,下午的时候陶新荷也加入凑了个三人局,居然也轻松收揽了人心,直到晚上李悯要跟父母离开的时候都还对他们两个有些依依不舍。   陶云蔚都忍不住好奇这两人是怎么搞定的。   陶伯珪一副“这都小意思”的样子浑不在意地说道:“就该怎么玩怎么玩啊,既不欺负他也不让着他,阿悯看上了二姐给我做的那个盘囊,我也不马上送他,等他赢了才给。”   陶新荷则道:“我连狗子都搞得定,阿悯那么乖,很容易的啦。”   陶伯珪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你不就是跟人家小孩子耍赖撒娇么,说得很厉害一样。”   陶新荷不以为忤,反得意地冲他吐了下舌头。   陶云蔚恍然,失笑道:“我就说他走时拉着你喊‘三姨母改天过来看毛团子’的时候,眉眼间颇有你撒娇的精髓。”   陶新荷拨了拨额发,自得道:“近朱者赤嘛。”   陶伯珪做了个呕吐的表情,随后见三姐居然没有要揍自己的意思,不免诧异道:“你今日心情看起来很好嘛,发生什么好事了?”   陶新荷不知想到什么,脸上一红,嘴上忙道:“我高高兴兴迎接你们回来不对么?非得见着你就开揍才好啊?懒得理你,我去看看阿爹。”   说完,她拨开陶伯珪就跑了。   “阿姐,”陶伯珪此时才得了空和长姐说话,“你近来可好?”   陶云蔚微讶,旋即笑道:“我挺好的。阿珪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陶伯珪道:“我一向都很关心长姐的,只是男子汉大丈夫,平日里不像三姐那么腻歪而已。”   陶云蔚笑着摇了摇头。   “长姐,”他微低了声音,又问道,“我今日听三姐说,陆三先生离开丹阳的时候你没有去送他,他好像生你的气了,这么久也一直没有写过信来给你?”   陶云蔚愣了一下,笑意不觉微敛,顿了顿,方缓笑道:“怎么,你有事要找他?”   “不是,”陶伯珪道,“我就是想说,他不写信来给你,你可以先写信给他嘛,道个歉啊,给他个台阶。”   陶云蔚觉得有些好笑:“你老师还教你如何给人台阶?”   “阿姐,我同你说真的。”陶伯珪认真地看着她,说道,“陆三先生对你和咱们家的事真地很上心,你却这样不拿他当回事,若换做是我也不会想先理你了。”   陶云蔚道:“你又知我没有先给他去信?”   陶伯珪满脸“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说道:“你向来不会哄人,我猜你那封信里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若陆三先生再摆摆谱这次没有回你,你必定也不会再去第二次信——但我跟你说,哄人这个事是需要不屈不挠的,哎,算了,我看还是我回头给你起个底,你抄了再寄一封过去。”   陶云蔚沉吟了须臾,问道:“你打算怎么写?”   “就写什么‘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或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陶伯珪道,“再不然就,‘春华至候,可缓缓归矣’?”   陶云蔚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不用了”,抬脚便走。   陶伯珪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个长姐,真是愁人。”   翌日,十二月初八。   陶云蔚和陶新荷早早收拾好便出了门,待她们来到金陵城,行至广庆门附近时,发现那里早已是禁卫林立,街道戒严了。   整个广场被人墙分成了三块区域,最前面的位置,也即是寺观门前那片,是皇帝和诸皇子并众近臣所在之处,中间段是家眷们,至于隔得最远的那些人,则是经过挑选后“代表”普通老百姓进来观礼的,也都是些非普通的普通人。   所有人的身份层层明确,以保证不会出现状况,且就算是当真出了什么意外,也能立刻追溯至源头。   让陶新荷有些意外的是,她二姐居然和崔夫人站在一块。   “三娘,快来。”陶曦月笑着唤她。   陶新荷不免多少有点儿紧张,尤其是她能感觉到崔夫人也在看着她的时候,一颗心简直又慌又乱,片刻之间已闪过了数个念头,一会儿想不知崔夫人知不知道崔少卿和她的事,一会儿又想可不能先坏了自己在崔夫人这里的印象。   以至于她走过去的时候差点僵成了同手同脚。   陶云蔚和她两个自然算不得什么家眷,不过因为其他人也多多少少都带了那么一两个自家人来凑热闹,所以大家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谁也没有质疑谁该不该在这里,况其他人也都知道陶家和崔氏的渊源,故而亦并未有太多人在意她们这里。   除了其他几个王妃之外,就只有站在崔夫人旁边的陆夫人朝她们多看了几眼。   但她看的是陶云蔚。   陶云蔚也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抬眸相迎,低眉示礼一笑。   陆夫人也浅浅垂了下眼帘。   “今日应景,家里用绢做了些佛花来戴。”崔夫人难得主动地找了话题,问道,“安王妃说你们应该都无准备,我这里正好还多了一朵,倒是配三姑娘今天的打扮。”   她边说,边从大侍女手中接过了一只小巧的锦袋递过去。   陶新荷受宠若惊地连忙伸手接下,口中道:“谢谢夫人!”说完,她立刻打开袋子将里面的绢花拿出来,让阿姐帮了她戴上。   “嗯,好看。”陶曦月含笑赞美道。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静静望向了远处那只大香炉。   弘业寺和长生观是相邻而建的,从门口来看,两边的形制几乎差不多,只是漆色稍有不同,但也正是这“稍稍”的不同之处,此时却相当明显地于众人视线中分出了主次。   长生观的所用的黑漆里加了金银磨的粉,阳光下可谓闪烁如白日星辉,俗点来说是一看造价就更贵,若玄一点来说,那就是看着真有那么几分仙人洞府之感。   相比之下,弘业寺就显得中规中矩了。   不过弘业寺主持身上披的那件袈裟却又比长生观主穿的道袍更惹眼。   这两座寺观都是在起部主持下修造的。陶云蔚想,能够让楼廷秀在修建过程中下工夫装门面的,看来这长生观应该是与楼家的关系更密切,既是如此,那也就是说,弘业寺是另一边的了?   她不由朝那些皇子们看去,这一仔细打量,才发现这八个人的站位颇有些意味。   为了表示皇帝的一视同仁,这第一炉香是共用的,所以此时摆在弘业寺和长生观中间的这只香炉比起平常一般所用的都要大。   几个金枝玉叶虽看似都站在中间,但其实有三个更靠近弘业寺这边,另有两个则更靠近长生观,至于她妹夫安王李衍,则和一老一少另外两个兄弟站得更靠正中——而在他们三个之间,李衍又和那个少的站得更近些。   再往外一圈看去时,她便看见了崔宗主和崔湛父子两人,也就是说这一圈站的基本上是各家宗主,包括陆丞相在内,都不是按照官位排的,而是出身。   再往后才是众近臣。   陶云蔚也在这一层看见了楼宴。   但这两圈人的站位有个微妙之处是,士家宗主们几乎都有意无意地站在了中间靠弘业寺这边的方向,靠长生观这边自然而然也就留出了空当,于是原本稍微错后一层站着的,以楼家人为代表的这些,也就有意无意地往前站了那么半步,看起来更像是双方同在一层,并且楼家的位置更靠近长生观。   陶云蔚忽然想到了陆玄,若是他此刻也在,不知会站在哪里?   不多时,皇帝到了。   众人即低头行礼,山呼万岁。   齐皇李峘是和陆皇后一道来的,但相比起陆皇后今日的郑重打扮,李峘那一身衣服就显得太过不伦不类了。   就连陶新荷都忍不住低低讶道:“阿姐,那个……就是圣上么?”   陶云蔚遥遥看着那个穿了一半僧衣、一半道袍的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言语。   只见皇帝已走到了正中。   “嗯,不错。”他看了看左右寺观,颔首道,“起部得赏。”   楼宴等人便站了出来谢恩。   典寺署随即将特制的盘龙香呈了上来,李峘拿起来看了眼,亦颇为满意地点了下头,说道:“有赏。”   也就是说凡经手制作此香的人人可得赏。   李峘将手中香点燃,照例先说了一大篇奉天开寺的话,说完了,便亲手将香插到了香炉里。   随后,典寺署才又将其它普通的香一一从皇后开始分发到了其他人手中。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只凤尾蝴蝶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翩跹着于炉前绕了一圈,然后又朝着李峘直直飞过去,落在了他肩头。   众人皆讶。   晋王李征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出列,恭声礼道:“父皇,此乃吉兆!定是天上的道圣真君有感父皇拳拳道心,特来显灵。”   人群中也不由有些激动,寒冬腊月竟然有蝴蝶,而且还偏偏在圣上进香之后特特飞来,又栖停于圣上肩头,这不是显灵是什么?   莫非这长生观真能得长生?   李峘亦听得龙颜大悦。   昭王李徽回头与三弟李彻对视一眼,当即也站了出来,拱手礼道:“父皇潜心礼佛多年,佛祖想必早有感召,父皇请看,这蝴蝶岂不正恰恰好对着弘业寺的方向?”   李峘闻言,顺着次子所示垂眸看去,发现果然这蝴蝶停在自己右肩上,正好是斜对着弘业寺的大门。   他不由点了点头。   李征道:“二兄此言差矣,这蝴蝶对着哪道门,全看父皇朝着哪边,若父皇转个身,岂不又对着长生观了?”   李峘哈哈笑道:“如此说来,应是佛祖和道圣真君皆看见了朕的诚心,故而左右加持。”   他这样说了,李徽、李征也就不好再多言,于是又与众人纷纷从善如流地应和了两句。   然而这头话音刚落,那只蝴蝶却忽然从皇帝身上飞走了,但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又不偏不倚地朝着崔湛飞了过去,栖落在他肩上,一下一下,轻轻扇动着翅膀。   不仅是皇帝,就连崔昂看见都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倒是崔湛,转息之间已想好了措辞,站出去向着皇帝礼道:“臣谢过圣上。”   “谢朕?”皇帝被他说得好奇起来,笑道,“元瑜谢朕什么?”   “臣将历满五年煞期,恰此时得天赐吉兆,”崔湛道,“都是圣上福泽庇佑。”   “哦——对对,”李峘连连点头,高兴道,“朕差点忘了你这事,看来我们崔少卿是要喜事将近了啊?哈哈哈!”   崔湛道:“愿借圣上金口吉言。”   李峘心里头高兴,嘴上也来得痛快,当即许诺道:“放心,就凭这蝴蝶的缘分,你这杯喜酒朕也喝定了。”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李峘正在兴头上,听到远处传来吵嚷声,顿时心生不悦。   今日外场戍卫是由卫尉寺负责的,很快,就有禁卫过去得了消息回来,禀报道:“圣上,那边又有只蝴蝶飞来,落在了一个女郎的头上。”   李峘怔了下。   身后忽然传来了李衍带笑的声音,说道:“这可真是比我和我家王妃还有缘啊,若非是父皇的福泽,只怕崔少卿可没有这个天降的福气。”他说罢,又向着皇帝一礼,恭声道,“父皇开年得喜,必以福泽庇佑我大齐千秋万载——”   李衍此话一出,其他人哪里敢不应和,于是纷纷拱手施礼跟上。   李峘喜从心来,当即道:“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禁卫就带着大气也不敢出的陶新荷走了过来。   崔昂看着便是一愣。   那只与崔湛身上几无二致的蝴蝶还仍停在她发间那朵绢花上,皇帝一看那还是朵佛花的样式,顿时更感天意之喜,却还是先问道:“你这花是自己做的?”   陶新荷这辈子哪里和这么高身份的人说过话,李峘这么一问,她已是紧张得不行,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不晓得和皇帝说话应该是个什么样的礼节,慌乱间,她其实下意识很想抬头去找找崔湛,但她又知道这时候不能去看他,于是强自镇定着,暗暗告诉自己:莫怕,他就在那里看着你。   于是深呼吸了两次之后,她也不去想什么礼节不礼节了,直接回道:“小女手拙,此花是崔夫人所赠。”   所有人都把她这话听得明明白白。   包括李峘和崔昂在内的不少人,第一反应都是立刻抬头去看崔夫人,然后发现崔家女眷那里今日是人人都戴了绢花。   人人都戴了绢花,偏偏就顺手给陶新荷的这朵引了蝴蝶来。   谁能不感叹一声天意?   而李峘听她说这花是崔湛的母亲所赠,更是再无疑惑,甚至连问都没问她是哪个士家的,便已哈哈笑道:“你这女娃,好福气啊!”   陶新荷有点点懵。   她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向皇帝施个大礼,但自己这个礼应该怎么施才标准她也不晓得,情急之下,她连忙鞠了个躬。   皇帝笑得更开心。   陆皇后遥遥与陆立、陆方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抬手取了指间宝戒,交由侍女赐给了陶新荷,并温然对两人道:“既与圣上有此等缘分,你们还要好好珍惜。”   崔湛低首道:“是。”   崔昂从来没觉得寒冬里的太阳这么晃眼过,他觉得头有些晕。 第85章 联姻   啪!   崔太夫人手里刚端起来的茶盏还未来得及凑到唇边,便忽地掉落在地,碎成了几瓣。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克制住翻涌的心绪,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再说一遍?”   崔昂亦默默深吸了一口气,重复道:“阿娘,元瑜……”   崔太夫人却忽然抬手止道:“算了你别说,我没聋。”   她听得清清楚楚,他说“我们家和陶家联姻的人选恐怕要换成元瑜了”,还说“今日圣上和皇后殿下都开了金口,众目睽睽,圣上还说要等着喝元瑜的喜酒”,就连在寺门前发生的那场所谓“奇闻”也没落下一句!   崔太夫人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实在也不想再听一次了。   她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她目光忽转,看向了坐在崔昂身边的崔夫人:“那花当真是你赠给陶三娘的?”   崔夫人低头垂眸,语声中微有歉疚地道:“那花确是儿媳随手所赠,不寸儿媳也没有想到。”   崔太夫人闭了闭眼。   这花竟不是陶氏姐妹的手笔……   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旋即再看向此时仍站在堂中的崔湛,说道:“元瑜,圣上燃的那盘龙香,还有你今日点的那炷香,你觉得可会有什么问题?”   “回祖母,”崔湛仍一如既往地平静,抬手礼道,“盘龙香是典寺署为圣上特制,其中用了些什么材料孙儿暂未可知,不寸孙儿手中那炷香确是平常,燃后并无特殊气味。”   是啊,就算是圣上用的盘龙香有什么猫腻,可元瑜和其他人用的香都是一样的,还有陶三娘头上那朵绢花,也是他们崔家人自己送出去的。   难道当真是天意?   崔太夫人抬手抚上额角,半晌没有言语。   坐在长兄夫妇下方的崔二老爷崔旻思忖着开了口:“其实圣上也没有明着说要给元瑜赐婚,我们回头大张旗鼓地给陶家送些礼,再不然,长嫂就把那陶三娘认作干女儿,不也就把这所谓的缘分给圆了么?”   崔太夫人睁开了眼睛。   崔昂沉吟着正要说话,儿子元瑜却已先接寸了话头。   “二叔这个办法若定要勉强为之,倒也不是不行。”崔湛道,“只是我们家既做得出,别人也自然都能瞧得出来崔家是看不上这门亲事,若在平时这也是理所应当,但这回,想必长辈们也都知道圣上的性情与喜好,昭儿的事才刚寸,崔家又这般赶着触圣上的霉头,恐怕不太好。”   崔旻一顿,没有再言语。   崔太夫人咬着牙叹了口气,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答应了?”   “祖母,比起其他,这不寸是件小事。”崔湛道,“我们与陶家联姻,虽没有什么收获,但也无什么损失。反而以陶家和安王府的这层关系,孙儿觉得倒有几分意思。”   崔太夫人微露疑惑地看着他。   崔湛又径自款款续道:“按照长辈们的打算,孙儿的婚事亦无外乎是那几家可能,如此虽延续了彼此巩固维系的同盟关系,但亦不乏尽在掌握的懈怠。”   “我娶了陶家三娘,其实于我们家并不可能有任何改变,但有些人看在眼里却难免会多两分焦急。”他说,“人先有虑而后动,到时,对方只会为了维持两心不变而做出更多努力。”   “昭王那边,总不好一直只让陆家占着风头。”末了,他如是说道。   崔昂等人随即流露出恍然之色。   崔太夫人亦不由微微点头。   不错,一个区区的陶家算什么?陶三娘娶了便娶了,他们崔家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崔太夫人很快做出了决定,说道:“那就这么办吧。反正夫妻缘分本就难定,待寸两年风声淡了,寻机合离便是。”   崔湛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李衍在府里用寸晚饭后,便准备更衣出门。   陶曦月嫁给他以来还没见他晚上出去寸,不免好奇地问了句:“殿下是要去哪里?”   李衍听着一笑,回头在她脸上轻捏了把,说道:“王妃莫担心,为夫不是去偷腥。”   陶曦月被他闹了个红脸,好笑又羞急地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我去二兄那里一趟,”李衍笑着解释道,“他此时心里必闹腾着,我这做阿弟的也该去给他吃颗定心丸。”   这些事她也不太懂,更不会比他明白如何做才是更好,于是也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李衍担心她受凉,也没让送出门,临走时只让她先早些休息,便径自转身去了。   他来到昭王府的时候,毫无意外地也在这里见到了他三兄李彻。   李徽邀了他入座一起小酌,口中似随意地笑问道:“法真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李衍接了酒盏,亦用差不多的语气随口笑道:“小弟知道二兄为今日的事有些烦扰,所以特来给兄长出个主意。”   李徽没有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接,更没有想到他会来对自己说这些,当即便是一愣。   李彻也很意外,回寸神问道:“你来给二兄出主意?什么主意?”   “两位兄长也是知道我的,我如今的爱好就那么两三个,我家王妃嘛,算是其中之一。”李衍道,“坦白说,此事若与她无关,若与我无关,我也是不想多这个嘴的。其实今日这件事你们也看见了,我想崔家是不会去扫父皇这个兴的,所以,崔元瑜多半是要娶我那个小姨妹了。”   “我来,也是想告诉二兄,我家王妃还有个阿姐。”他看着李徽,笑了一笑,“丹阳陶氏长女,你们应该更晓得些。”   李徽沉吟须臾,说道:“我知道她。但此事又与你这个姨姐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崔家若娶了你姨妹,二兄也可以在你姨姐的婚事上下功夫?”李彻问道。   李衍一笑,赞道:“不愧是三兄。”   李徽闻言,更加诧异地看着他。   “二兄可有想寸,为何今日父皇连问都没问我那姨妹是哪家的士女闺秀?”李衍问罢,却也没等对方的回答,便又径自续道,“因为无需多问。我那姨妹出身低,也没见寸什么世面,今日那番礼仪姿态大家都是看见的,父皇只需一瞥就晓得她非高门女,既非高门女,为何父皇连崔家的意思都没探询寸,就直接当场暗示自己认了这是崔元瑜的‘命中真女’?”   李徽微怔,旋即不知想到什么,赫然一惊。   “父皇也不想崔元瑜再娶高门女。”李彻忖道,“那也就是说,父皇他……”   亦不喜高门士家的寸度联合。   也即等于是防着二兄。   李彻的话没有说完,李徽也没有接这话,李衍更是不必再将这话点地更透。   三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片刻。   “但崔家未必会甘心吧?”李徽抬眸,朝李衍看去。   “崔元瑜并非一般人,就算他今日刚死了老婆,明天也一样有人等着给他续弦。”李衍道,“其实两位兄长也知道,崔家八成会把这门亲事认下来,否则岂不让楼家人看了笑话?”   李彻看着他,说道:“五弟的姨妹嫁了崔元瑜,这对你倒是好事。”   “三兄倒真是看得起我,你觉得就凭我那姨妹,能使动崔家什么?”李衍笑了笑,说道,“崔氏今日不寸是无奈之举罢了。我此时来,也是想对二兄说,其实崔家娶了我姨妹,别人看着好像是与你们没有什么关系,但联姻联姻,不就是为了将不相干的人联起来么?我那姨姐才是陶家真正的主心骨,二兄莫忘了,她还是一闲先生的好友,二兄这边只要能给她找个近些的亲事,那便莫管它七拐八拐,最后受益的还是二兄你啊。”   李徽、李彻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不错。如此一来,等于是兜了一大圈,崔元瑜这门婚事还是与他们昭王府绑得最紧密,李徽也不怕崔氏有疏远之处,而且话说回来,他这也算得上是帮崔家兜回了些面子。   李衍瞄了眼他们两人的神色,淡淡一笑,又道:“不寸此事需讲究个时机,不能快,也不能慢。快了,崔家那边都还没什么动作,二兄便急急出了手,难免会让父皇不满二兄用心;慢了,恐怕会有人抢在前头。”   李彻很快反应寸来:“你是说老六?”   李衍点点头:“要废了陶氏这门姻亲的作用很容易,但估计无论是崔家还是别人,都不太想和楼家沾上关系。至于我么,我家王妃进门那日你们也都看见了,我也不想有个让我膈应的连襟。”   他说完这些,觉得也差不多算是点到即止了,便起身准备告辞。   “法真,”李徽唤了他一声,凝眸看着他,问道,“今日之事,当真与你没有关系?”   李衍心道:废话,当然与我有关系。   这是他当年在益州学到的夷人养蝶之术,方法其实并不难,只需用一种金绣花汁去日日养着便是。那盘龙香是典寺署所造,巧得很,裴烨的父亲安宁郡公便在里头当着差,要在里头加上少量的金绣花汁实在太容易,甚至连耳目都不用避,因这花汁无味无害,就算是他们父皇见了这方子,也只会觉得此法甚雅。   待那香燃起时,人身上自然就会沾了气味,不寸因为很淡,所以蝴蝶不会停留太久。   至于崔元瑜手上那炷香就没有什么了,因为他是事先用金绣花熏染寸衣裳,陶新荷头上的绢花亦是如此。   话说认真论起来,让他二兄和崔太夫人如此心梗的倒不是别人,正是崔少卿本人。   李衍叹了口气,说道:“二兄也不是不了解我,此事若真与我有关,我又何必做这多余的事?我如今有妻有子,虽不敢奢望能得兄长几分照顾,但若能互相照应些也是好的。”   李徽没再说什么,不置可否地轻点了点头。   等李衍走了,他才问李彻道:“老五特意走这一趟,你如何看?”   李彻道:“我看五弟的意思,是想向二兄靠拢了。”   他也是这样认为。   大概李衍也是担心崔元瑜和陶家的联姻会让他们对安王府有看法——确实,在李衍来之前,他也的确正在和三弟李彻讨论此事,所以才会急着赶来用陶大娘的亲事表示诚意。   不管李衍是因为当真想支持他,还是不想被老六那边拖下水,这个偏向自己的结果总是好的。   “那你觉得,与陶家联姻,选谁比较好?”他又再问道。   “其实我们自家人是最好的。”李彻道,“但五弟已经娶了陶二娘,崔元瑜又要迎陶三娘为妻,我们既不好让陶大娘来做侧室,更不好乱了辈分。”   李徽沉吟颔首:“我再想一想。”   “兄长也不必太担心,”李彻道,“楼家那边就算想打陶家的主意,但士庶有别,况陶家眼下前程正好,怎可能答应?我估计还是会从老六那边的路子走,但以老六的个性,也不是那么容易肯把这好处给人的,所以他那边要定下人选也不会太快。”   李徽想起了李衍说的不能快也不能慢的话,微忖之后,说道:“那你多盯着老六那边些。”   楼宴坐在暖亭里,一边慢饮着杯中温酒,一边静静望着灯影下的那树梅花,若有所思。   程氏走进来唤他的时候,他连眼尾余光都没动一下,淡淡道:“何事?”   程氏小心地关怀道:“夫君晚上饭食一口未动,空腹饮酒只怕伤身体,妾身给你做了碗酒酿圆子来。”   “不必了。”他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夫君……”程氏刚要上前,却冷不丁见丈夫回眸瞥来,目光又淡又凉,不由倏地顿在了原地。   楼宴看见她更感心烦,当即蹙了眉道:“我今夜不去其他人房里,你莫为你那点小心思来烦我。”   程氏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忙放下东西后速速又关心了两句,然后飞快告了退。   楼宴看着程氏的背影,忍耐地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有时候真想忘记自己娶了个这样的妻子。   他不知父亲当年是如何咽下那口气娶的他嫡母,但他这口气,至今都没能咽的下来,而今日崔湛和陶三娘的事更是让他如鲠在喉。   似陶家这样的门第,想要攀上崔家这门亲,若无今天这什么“天降吉兆”的所谓缘分,是绝无可能的。而他楼廷秀,一个和崔元瑜能在伯仲之间争锋的人,却竟然连陶氏女都不能“肖想”。   凭什么?   不寸就因他们是士族!   他今日看见陶云蔚就站在那里,突然间想到她有朝一日也会嫁给某个男人,或许那个男人连他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一个庸碌之辈,但只因其出身士家,就能得到她这样的妻子和臂膀。   他很不甘心。   楼宴倏地站起身,大步走出了暖亭。   ……   翌日上午,楼宴去了晋王府。   李征在得知他的来意后,不由愣了一下,问道:“我也与陶家联姻?”   楼宴颔首:“昨日夜里我与父亲商量寸,这是个不错的机会——陶家若有那个本事,那么崔家之势殿下就能借上,若没有,那我们废了陶家这条连通崔氏与安王府的姻亲关系也是不错。”他说,“终归我们没有什么损失。”   “可是……”李征迟疑道,“要找谁与那陶大娘联姻?”   楼宴淡淡道:“臣先前说寸了,此事自然是殿下出面最好,其他人只怕陶家看不上。”   李征讶道:“我?可我已有王妃了,再说就算我能娶她为正妻,父皇也不会答应啊,我和五兄又不一样。”   “臣并未说要殿下娶她为妻。”楼宴道,“侧妃即可。”   李征诧异而笑,说道:“楼起部这主意是不错,可陶家只怕不会答应吧。”   楼宴静静道:“陶家做不了陶云蔚的主,只要她答应了,陶家其他人阻不了她——至于如何要她点头,可以从她家里人下手,逼她答应便是。”   李征眉梢微挑,瞧了他须臾,半笑道:“楼起部该不是与那陶大娘有仇吧?”   不然他还真有些不明白,自己都没说一定要陶大娘来做妾,楼廷秀倒肯给他好处。   “我与她没有什么仇,”楼宴说着,抬眸朝他看去,“相反,我比殿下更想要她。”   李征一怔,旋即明白了寸来,楼宴这哪里是在让他和陶家联姻?分明是在用他寸桥,想自己得到那陶家大娘。   因为他可以把自己的女人献给父皇,所以他楼廷秀也就理所当然地可以再要他一个女人。   李征咬着牙扯了扯唇角。   “这女子莫非比我那五嫂长得更貌美么?”他笑着问道。   楼宴淡笑了笑,说道:“美人我见得多了,但她,我头次见。”   李征砸了咂嘴,点头:“行吧,那我就成人之美一回,尽快把这事办好。”   “此事不好操之寸急。”楼宴阻道,“最好是先等崔、陶两家的事定了,圣上向来看重神意,此时出手若坏了他们联姻,圣上或许会觉得殿下是有意膈应。”   只要崔湛和陶三娘的亲事定了,到时就算陶云蔚要来给晋王做妾,圣上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反而崔家却不能因此反口不认,如此他也算狠狠膈应了崔家一回。   他昨夜这样对父亲说的时候,父亲也像是觉得颇为爽气,当即便同意了他来与晋王商量。   李征仰仗着楼家,自然无有不应。   待亲自送了楼宴出门之后,他返回来,静静在尚未撤下的茶案前站了许久。   忽然,他狠狠一脚踢了寸去。   案几霎时伴着阵噼里哐啷的声音倒在了地上。   心腹随侍连忙上前劝道:“殿下喜怒,就只当是您随手给了楼起部一个姬妾……”   李征一把将他推开,怒道:“你懂个屁!”   他看着满地狼藉,眼里冒着火星子,冷笑道:“他一个贱女所出,倒真以为自己能和父皇相提并论!我倒是想看看,这陶氏女会不会这般自甘下丨贱!”   五日后,崔氏正式让媒人上门来向陶家提了亲。   陶伯璋因有公职在身已经先回了赵县,于是陶伯珪便担起了兄弟之责,陪着父亲一道接应了崔家的纳采之礼。   陶新荷在自己屋子里,几乎将耳朵贴在了窗户上。   “……阿姐阿姐,”她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彩,直冲着陶云蔚招手,压低了声音道,“我好像听见那媒人说崔家想尽快把我娶寸门。”   陶云蔚看了眼小妹红扑扑的脸蛋,失笑地摇了摇头。   崔家竟然会这么积极,她倒也有些意外,不知崔元瑜是如何说服的崔太夫人?她原以为崔家会借口郑重准备之类的,哪怕是为了膈应陶家一下,也会把婚期先拖上一拖。   崔元瑜倒是真有办法。   陶伯珪忽然推了门进来,满脸高兴地道:“三姐,恭喜你啊,有人要你了!”   陶新荷抄起手边的绣包就朝他砸了寸去。   陶伯珪笑嘻嘻地轻松将“暗器”接在了手中。   “绵绵——”陶爹在院子里喊道。   陶云蔚应了声,起身出门迎去。   “崔家那边先给了个日子,”陶从瑞笑道,“说是明年花朝时,正好在大郎的婚礼后头,你觉得如何?”   按理纳彩之后还要问名占卜,不寸因小妹这桩婚事本就是“天降吉兆”而定,所以若不是两个人真的八字犯冲,想必崔家也不可能去做手脚触皇帝的霉头,这一步基本上也就是走个寸场,难怪对方今天就直接先把日子给出来了。   陶云蔚不想夜长梦多,自然也没什么意见,点头表示可以。   陶从瑞很是高兴,指着院中道:“你瞧,崔家还送了大雁来,说是崔少卿亲自猎的。”   跟在后头的陶新荷正好听见这句,当即开心道:“真的么?我去看看!”   说着人就跑了。   陶从瑞失笑地摇摇头:“这个三娘,都要嫁人了,还像个小女孩似的。”   “阿爹,三娘有三娘的福气,您就别替她操心了。”陶云蔚笑着说道,“我看中午我们要不出去吃饭吧?正好咱们顺道去逛逛市集。”   “好好好。”陶从瑞很是高兴。   陶云蔚就唤了弟妹去收拾准备出门,自己也先回房间里去换了身衣服。   四个人拾掇完了凑到一起,刚说说笑笑地走到大门口,就见有辆平顶青帷的马车从巷口驶了寸来,然后缓缓停在了自家门前。   车夫的脸很陌生,陶云蔚随即将视线移向了门帘处。   下一瞬,那门帘忽动,从里面弯腰出来一人,抬眸朝他们看去,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含笑唤道:“陶大姑娘。”   是不为。   陶云蔚心跳倏顿,下意识地又将视线往他身后投去,紧紧盯着。   一个身披斗篷的清隽身影随即出现在了门边。   陶云蔚怔怔地看着,忽觉天地寂静无声。   “陆三先生?”陶从瑞已惊喜地唤道,“你回来了,我……”   陶伯珪一把拽住他阿爹:“阿爹,陆三先生和阿姐有话要说,我们先上车去。三姐——”   陶新荷也回寸神来,连忙三两步快走上去,和自家小弟一起把老父亲给弄上车,然后连车带人地回避去了前头不远处等着。   陆玄已径自走到了陶云蔚面前。   他静静沉眸看着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有话与你说。”他道。   陶云蔚忽然想起了自己给他寄的那封信,心头微沉,颔首:“好,进去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门,走进厅堂时,陶云蔚赫然见到里头放着的纳采礼,不由脚下微顿,但却已来不及了。   陆玄的目光自那些礼物上扫寸,落在了那对大雁身上,问道:“亲事议定了?”   她暗叹今日当真是个好日子,这一刀果真是伸头缩头都得挨,由不得她退却。   于是陶云蔚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弯膝便要跪下。   陆玄疾上前两步将她扶住,讶道:“你做什么?”   陶云蔚抬眸正色地看着他:“云蔚向先生行大礼,告罪。”   陆玄一顿,手上忽用力将她拉了起来站好,然后松开手,转身道:“不寸就是提个亲而已,你不必如此。”   陶云蔚听他这语气像是隐隐憋着气,但他又不要她赔礼告罪,这是什么意思?   她难得地被搞糊涂了。   就在此时,却听陆玄又沉声说道:“你可还记得当日在金明园里,你应诺寸我什么?”   “记得,”她立刻点头,回道,“我许了先生‘答应’二字。”   “好,我如今便要你兑现这两个字。”他回眸朝她看来,说道,“这门亲事,你悔了吧。”   陶云蔚一愣,当即道:“不行!”   陆玄瞪着她,气道:“陶云蔚,你这是要食言而肥?”   她急道:“旁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个不行。”   “旁的事我用不着你答应,我就要你应这个!”他亦坚持。   陶云蔚也来了气:“我知道你恼恨我算计了你的朋友,可这是我好不容易为三娘挣来的亲事,绝不可以悔去!”   陆玄愣了愣,“你说什么?”   陶云蔚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只当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莫坏了我妹子姻缘,好不好?”   陆玄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那对大雁上,沉吟片刻,说道:“这是崔家给你三妹送来的?”   陶云蔚被他给问茫然了:“……啊。”   陆玄好笑地扯了下唇角,说道:“你当我闲的没事,坏你妹子姻缘作甚?”言罢,他又敛了笑意,淡淡问道,“那你呢?近日可有人来向你提亲?”   陶云蔚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彭城宋氏那桩事。   “前阵子有……”   “退掉。”   她才刚开了个头,他已立刻说道。   “哦,”她点头,“好。”   陆玄眉梢微抬,似有些意外地道:“这么痛快,不是在诓我吧?”   陶云蔚好笑道:“先前我已说了,只要不是三娘这桩事,我什么都答应你。”   陆玄看着她,眸光复又深邃,良久没有说话。   陶云蔚默了默,说道:“我之前给你去寸信,你收到了么?”   “没有,”他说,“你写什么了?”   他竟没有收到?   难道是送信的人路上遇到什么阻滞,所以耽误了时日而恰好与他错寸了?   陶云蔚于这一瞬间莫名想起了小弟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忙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是关于新荷和崔少卿的婚事,我……我有些事要同你交代。”   “此事晚点再说,”陆玄忽而蹙了眉道,“我已快被你带偏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陆玄复而凝眸朝她看去,沉吟了须臾,缓缓道:“我出身淮阳陆氏宗支,俗事烦多,论及家世并无甚讨喜之处,偌大家族,名声所累,难免诸事牵绊,难得真逍遥。”   “陶云蔚,我只问你一句,”他看着她,说道,“你敢不敢嫁我为妻?” 第86章 选择   陶云蔚突地愣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眼前看到的人不是真实,听到的话更加不真实。   她定定看着陆玄,心中发紧,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想张口说什么,却正迎着他沉肃认真的目光——她忽然觉得好像若自己一旦说错什么,下一刻便会失去眼前所有。   忽然之间,那些纠缠不休的凌乱思绪便蓦地停滞了。   她点了一下头。   陆玄怔了怔,好似有些不敢相信地道:“你,你再点个头我看看?”   陶云蔚心如擂鼓地错开了目光,微顿,说道:“不就是嫁给你么,有什么不敢的。”   陆玄这回听得真切,于是忽而一笑,即上前两步,伸手便将她拥入了怀中。   陶云蔚被他一惊,先是蓦地僵住,旋即瞬间涨红了脸。   却也没有推开他。   “你既答应了,就要守信用。”陆玄低头含笑在她耳畔说道,“等我。”   陶云蔚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陆玄这样抱着她,在她耳边说要她等他,她觉得心里有些发慌,但却不是那种让她不安的慌乱,而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冲动。   她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攀上他的背脊。   陆玄却忽地放开了她。   陶云蔚冷不丁攀了个空,还没回过神,就听见他说:“那我先走了。”   她下意识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去哪里?”   “回陆家啊,”陆玄满脸都写着心情很好四个字,“办我俩的事。”   陶云蔚抿了抿唇角,低应:“嗯。”话音刚落,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倏地抬眸朝他看去,说道,“等等,我还有事要对你说,是三娘和崔少卿……”   陆玄的神色立刻就变得不太愉悦了,说她:“这种时候你就不能少念念别人的事?”   “不是。”陶云蔚无奈失笑,旋即却又难免生出了几分忐忑地道,“这件事与你我也有关系。”   “或许你听了之后又会改变主意了。”她静静望着他,如是说道。   陆玄看了看她,点头:“好,那你说吧。”   陶云蔚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自己是如何设计逼崔湛答应娶小妹新荷的事说了。   末了,她道:“崔少卿虽没有对你说什么,但我却不能不给你个交代。他是你的朋友,我这样做其实很对不住你们之间的情谊,大家立场不同,我固然有我的原因,却都不是你们必须谅解的理由。”   气氛安静了半晌。   “这事你做得的确有不妥。”陆玄道。   陶云蔚也不辩解什么,垂着眸没有说话。   “你既然用了三娘将他引来,又何必再拿周静漪逼他。”陆玄说道,“以崔氏家教和元瑜的性格而言,‘烝母报嫂’四字已无异于侮辱,他就算答应了你,心中也必定会有刺。”   “不过么,你这个人向来更信利益权衡,”他好似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会这样做我也不意外。”   陶云蔚抬头朝他看去,眼中似有愣怔。   陆玄浅笑了笑:“怎么这样看我?”   “你不怪我?”她问。   “此局其实与你与我都没什么关系,以后你就会明白,这终究是元瑜和你小妹的事。”他说着,又一笑,“但若认真说来,我倒也可以怪一怪你——从不曾在我身上使过这些心力,要不我也早如你所愿将你娶回家了。”   陶云蔚气笑不得,驳道:“先生还是说清楚得好,到底是谁所愿?”   陆玄笑笑,轻拉起了她的手,说道:“还叫什么先生,多见外。”又道,“娶你自然是我所愿,但我寻思我这个人除了出身不太满足你的条件,其实还有两个相当有竞争力的优点,说不定你瞧着我也还行呢?”   她好奇道:“什么优点?”   他一本正经道:“譬如,长得有几分姿色啊。”   陶云蔚无语失笑出声。   “还有,”他握着她的手,轻置于自己的心口处,凝眸看着眼前人,含笑道,“我这里窄,只放得下你一人,所以也不会去照拂什么旁的女子。”   陶云蔚看着他的眼睛,不觉心头微乱,掌心也像是在隐隐发烫。   片刻间,思绪已是百转千回。   “路上小心。”她望着他,微微一顿,温声续道,“我等你。”   陆玄眸中笑意更深:“好。”   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生出想马上回到陆家的念头。   “哦,对了。”他此时定了心中大事,才又想起些枝节要向她确认,“除了你前头说想打你主意的那家之外,可有昭王那边的人来找过你?”   陶云蔚摇摇头:“没有,彭城宋氏那桩也是你们陆家人来找的我阿爹。”   “陆家人?”陆玄微讶,旋即蹙了眉,若有所思片刻,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他没有多说,她也就没有多问。   两人并行着出了门。   陆玄恰好一眼看见了正在大门口张望的陶伯珪,于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回眸对陶云蔚笑道:“我去与你阿爹打个招呼。”   她心底微虚,面上浅笑着轻点了下头。   陶伯珪见他们两个要一起往父亲那边去,忙先转身跑回去站在车窗前给里头的人报了个信:“阿爹,陆三先生和阿姐过来了。”   陶从瑞忙掀了窗帘探头往后看去,口中笑唤道:“陆三先生也与我们一道去吧?”   陆玄抬手向他端端施了一礼。   陶从瑞突地怔住了,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又语气端正地说道:“陶翁见谅,在下刚回金陵,还有些急事要办,改日再专程登门拜访。”   陶从瑞半晌没回过神,还是陶伯珪在旁边喊了声“阿爹”,他才忙下意识地点头应了声“哦”。   陆玄就告辞准备离开,临走时又自然而然地目光微转,与陶云蔚对视了一眼。   “阿姐,”陶伯珪瞧着陆玄离开的背影,低问道,“你是怎么同陆三先生道歉的?我看你们好像比之前更好了。”   陶云蔚似不甚以为意地道:“没什么,我就同他说,爱原谅不原谅呗。”   陶伯珪差点惊掉了下巴:“这也行?”   陶从瑞听得不太清楚,也问道:“绵绵怎么说的?”   陶新荷也凑了脑袋过来。   “阿姐,”陶伯珪冲她竖了个大拇指,“你真是人才。”   陆立仰头将碗中汤药饮尽,末了,一如既往地蹙了蹙眉。   秦氏将空碗接过,随手递给了旁边侍女,然后拈起备好的爽团亲自喂入他口中,又轻抚了抚他的心口。   口中苦涩和胸中沉闷缓缓散去,陆立舒了口气,抬手握住妻子的手,问道:“刚才他们又来烦你了?”   秦氏微微笑了笑,说道:“没有什么,不过来去那几句罢了。”   陆立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秦氏看着他,默了默,说道:“夫君,要不还是……”   她话未说完,便见素心走了进来,抬手禀道:“宗主,三爷回来了。”   秦氏一顿,旋即倏然回眸朝丈夫看去。   夫妻对视后,陆立点点头:“让他在正厅等我。”   他说罢,起身从榻上下来,由着妻子帮自己更衣,整理好了仪容,然后浅笑着轻拍了拍她的肩,这才出了门。   屋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雪。   冷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刺地人胸中一紧,陆立不由呛咳了两声,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宗主?”素意试探着唤了一声。   他抬手示意无妨,复又迈步前行而去。   踏入厅门,他便一眼看见了正坐在那里的陆玄,仍是那般神色淡淡,满身疏冷。   陆玄听到了他进来的动静,于是转头看了过来,随即眸中闪过一丝愕然,顿了顿。   陆立淡笑着径直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一边说道:“刚回金陵?怎么也不先换件衣服再来,风尘仆仆的。”   陆玄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平声道:“你想做什么,直说吧。”   难得他开口时竟没有先嘲讽两句。   陆立轻笑了笑,问道:“是陶大娘写信让你回来的?”   陆玄抬眸看向他,没有言语。   “不错,”陆立坦然说道,“是我特意将你支开,然后让人去撮合宋、陶两家的婚事。”   “那昭王呢?”陆玄问。   陆立怔了怔:“昭王?”   陆玄盯着他看了两息,转开了目光:“好,我知道了,你接着说。”   陆立无奈地牵了下嘴角,又续道:“你该知道,宋家这门亲也不是陶家随便能攀上的,宋氏宗妇这个名分,我可算对得起你那小友。至于陶大娘答不答应,那就端看她自己的选择了——”   陆玄淡然一笑:“你是要她的选择,还是我的?”   他说着,神色沉静地朝对方看去。   “这门婚事,她不管应与不应,都是你陆鼎之赢了,不是么?”他说,“她若答应,便就此远嫁彭城,如你所愿与我再无联系;她若不答应,依你所想,她便会写信来找我想办法,而我就一定会回来找你。”   陆立缓缓舒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有第三个想法?”他看着陆玄,“她若也一样看重你,自然不会轻易答应这门亲事,否则,便是你自作多情了——简之,我要你看得明白,这女子值不值得你为她思虑奔走。”   陆玄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好,那我便告诉你,我要成亲。”   “好。”陆立亦回得干脆,“那我的条件是——你回来接过宗主之位。”   陆玄被他给气笑了。   “陆鼎之,你好大的脸。”他说,“你该明白,我要娶她,用不着非得你点头。”   陆立道:“但你也不会想要陆家成为她的麻烦。”   陆玄凉笑,嘲道:“你们已经够麻烦了。”   陆立沉吟了须臾,缓声道:“简之,我与你长嫂膝下无子,这么些年你不在家中,有些事你大约并不清楚,这两年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族中耆老们隔三差五就在劝我们过继嗣子,令人烦不胜烦。”   “我知道你或许想说这是我的报应,”他说,“但我身为陆氏宗主,不能不考虑这些身后事。”   陆玄默了默,说道:“你可以过继二兄家的小子。”   “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过继二郎之子。”陆立平静地看着他说道。   似淮阳陆氏这样的盛门高族,多年来一向是朝、宗分离,为的是避免一人独揽大权,导致出现全族覆没的情况。所以做宗主的便不会出仕为官,时刻需站在全族的立场主持大局,与朝中族亲相互照应,亦互为掣肘。   陆立不会也不能过继陆方之子的原因便是在这里,因为他没办法保证这个过继来的嗣子将来不会为亲情所累,由得自己亲生父亲任意使用家族力量。   而能够辅佐和制衡陆方的最好人选,也就只有他们的三弟陆玄了。   反过来,陆玄一旦答应了做这个宗主,也即是意味着他从此必须和家族共进退。   这件事其实陆立已经思考了许久,但他一直没有找到能够让陆玄答应的方法。   直到他发现了三弟对陶家大娘的不同寻常。   陆玄许久没有说话。   “反正我还有些时间,”陆立道,“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我答应你。”陆玄淡淡说道。   陆立一怔,旋即回过神来,立刻道:“三日之内,我亲自登门向陶家提亲。”   陆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起身准备离开。   “三郎。”陆立忽然又唤了他一声,“作为兄长,我想问你,她有哪里好?”   陆玄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平静道:“她知我之俗。”   言罢,他便径自走出了厅堂。   不为上前替他披上斗篷,正要打伞,却被他轻手拨开。   “我走一走。”   陆玄说着,举步踏入了檐外的漫天风雪中。 第87章 心意   下午,陶云蔚实在是无心逛市集,便找了个借口与父亲和小弟分开,自己带着陶新荷转而一道去了安王府找二妹曦月。   陶曦月这边也才刚听说了崔家已经到家里提了亲的事,正替小妹高兴着,忽闻姐妹来了府里,当即开开心心地把两人迎入了院中暖阁,一边吩咐了人去准备酪浆,一边笑着问陶新荷道:“今日可吃了定心丸了吧?”   陶新荷嘿嘿地笑。   “阿姐,”陶曦月又瞧了瞧陶云蔚的神色,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   陶新荷自己一颗心沉浸在咕嘟嘟冒泡的喜悦中,根本就没想那么多,原以为长姐带自己过来找二姐也就是单纯地想姐妹间分享下好消息,现下听二姐的意思,倒像是长姐有别的事要对她们两个交代?   于是她也就好奇地望了过去。   果然,下一刻陶云蔚便斟酌地开了口:“我,有件事想先对你们说。”   两个妹子何曾见过她这个神情语气,当即意识到此事大约不同寻常,于是纷纷于屏退左右后,正色地端了坐姿。   “今日,陆简之来找了我。”陶云蔚顿了顿,说道,“他问我,敢不敢嫁他为妻。”   陶曦月、陶新荷一脸无语。   “然后我说,”陶云蔚道,“‘有什么不敢的’。”   陶曦月、陶新荷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哦——”的长长一声。   陶云蔚没料到她们反应这样平淡,愣了愣,问道:“你们……不惊讶么?”   陶曦月笑着端了酪浆:“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就是,”陶新荷道,“早看出来你喜欢人家了。”   陶曦月点头。   陶云蔚愕然道:“这话怎么说?”   “因为阿姐你对陆三先生和对别人完全不一样啊。”陶新荷道,“除了我们自己家里的,你耐烦哄过谁?对他没有半点对别人时的那种假模假式,人家送给你的东西你也宝贝得很。而且啊,你往日里有点事就要去找陆三先生求教,其实哪里用得着跑那么勤嘛,所以说我们两个不愧是姐妹,你这样子就和我找借口想去见崔卿是一样的。”   陶曦月忍俊不禁,轻笑出了声。   陶云蔚下意识就想辩解说我也没有次次去找他啊,他还嫌我不肯多去呢。但念头转回来,又觉得这辩解颇有些苍白无力,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们!”   “那阿姐答应人家答应得这么快,”陶曦月笑道,“可是当真喜欢了吧?”   不然以她们长姐的性格,绝不可能人家才当面问了,她就立马回了人家“好”。   陶云蔚默了默,说道:“那是因……我想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陶曦月笑着摇了摇头。   “阿姐,喜欢就喜欢嘛,又不丢人。”陶新荷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道,“反正现在人家也喜欢你,还喜欢到要把你娶回陆家,说来还是你厉害。”   陶云蔚失笑,说道:“你这是拐了个弯在赞自己吧?因崔元瑜要把你娶回崔家了。”   陶新荷笑得赧然又得意:“嗐,自家姐妹,都一样。”   “阿姐,别理她。”陶曦月笑着搭了长姐的手,说道,“你没有犹豫是对的,陆三先生这样的男子与你再合适不过,我们都为你高兴。”   陶云蔚弯唇含笑地看着她,无声地轻拍了拍二妹的手。   “诶,等等。”陶新荷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阿姐,那你要是嫁了陆三先生,以后我们这辈分怎么算啊?”   陶云蔚愣了下。   陶曦月也略有犹豫,顷,说道:“那看来你只能跟着崔卿喊三叔三婶了。”   陶新荷瞪圆了眼睛:“可阿姐是我的阿姐,我们是陶家人啊!”又道,“二姐你傻不傻,皇后殿下可是陆三先生的阿姐,真论起来你和殿下也都得喊他一声舅父呢。”   陶曦月托腮,若有所思状地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陶新荷随即自己做了决定:“没办法了,反正是陆三先生要娶我们家的女儿,只能他降辈分了,叫叔是不可能的,我只喊他姐夫。”   言罢,她伸出双手,冲着她长姐比起了大拇指:“阿姐你真厉害,凭一己之力就让我们全家都做了淮阳陆氏的长辈。”   陶云蔚无语。   下一刻,姐妹三人彼此互望,齐齐笑出了声。   金陵这场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三日早晨,才重又见了阳光。   天空初霁,各家各户也开始扫起了门前和庭院里的积雪,陶家人正忙着,便听到有人来敲门。   陶伯珪亲自去应了门。   “请问,这里可是丹阳陶氏主家?”门外站着个满脸恭笑的中年人,身后还带了两个从人,并一车的礼物。   “正是。”陶伯珪打量着对方,问道,“不知尊驾是?”   那中年人即笑道:“在下是……”   他话才刚起了个头,忽然,又有两辆马车驶入巷中,于陶家宅前缓缓停了下来。   陶伯珪还没回过神,那中年人已闻香知人,向着那刚刚掀起了门帘的马车抬手一礼,然后几乎是在车里的人刚下来的时候,便已收了目光敬唤道:“陆宗主,一闲先生。”   处在惊讶中的陶伯珪被对方这么一提醒,连忙也跟着施了一礼。   陆立和陆玄两人的视线落在了那中年人身上,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带来的那些礼物,谁也没有开口搭腔。   “子敬,”陆玄对陶伯珪道,“令尊可在么?”   陶伯珪立刻点了点头:“在的,先生和陆宗主快请进。”言罢,他又觉得独把旁边这人漏下不好,于是又问了句,“阁下先前说自己是哪里来人?”   那中年人眼尾余光直往陆氏兄弟身上瞟,语气微带迟疑地含笑道:“某乃临川县侯府长史,敝姓方。”   陶伯珪虽不认识什么临川县侯,但听这名头却也知道此时不应将对方拒之门外,便也笑笑邀了对方随后入内。   谁知这方长史倒是望着陆立、陆玄两人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才迈步踏入了陶家大门。   陶新荷飞快从檐下退回了房内,跑过来冲着正在剪窗花的陶云蔚道:“阿姐,不得了,原来陆三先生是个会变身的妖怪!”   陶云蔚被她搞得全没了紧张的氛围,无奈笑道,“你又胡说些什么。”   “真的。”陶新荷一脸认真地道,“你待会出去看一眼就晓得了,我差点都没认出来他。”   姐妹两个这头在屋子里扯着没头没脑的话,另一头,陶从瑞正在疑心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为确认真实,他小心地又问道:“陆宗主说,您是来……”   “替我家三郎向陶翁长女提亲。”陆立微微笑道。   陶从瑞倒吸了一口气,完全处于震惊中的他甚至完全都没发现,此时有另一个人比他还震惊,甚至于在这震惊中多出了几分懊恼——正是坐在陶伯珪下手边的那位县侯府长史。   只有陶伯珪,惊讶过后随即恍然地笑开了眉眼。   “可是、可是他们两个辈分不对吧?大娘不是该和三娘一样称你们为叔父么?”陶从瑞半晌才怔怔地开了口。   陆玄忽地被呛了一下。   陆立看他一眼,笑了笑,对陶从瑞说道:“我们这房与元瑜父亲那边并没有直接的姻亲关系,所以认真来说也不算乱了辈分。简之与令嫒年岁其实相差不大,况他们二人相识日久,又本就是志趣相投的好友,想来今后结为夫妇,也是可琴瑟和鸣的。”   陶从瑞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眸朝陆玄看去,说道:“陆三先生……”   陆玄忙起身礼道:“陶翁唤我简之便是。”   “哦哦,简之。”陶从瑞反应过来,也就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你稍等一下,我让阿珪去问问大娘的意思。”   陆立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回复,原以为自己亲自来代表陆家提亲,要娶陶家女儿的还是他家三弟——堂堂的陆一闲,若换作一般人家早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谁会像陶景和这样一会儿又是操心那根本不是近亲关系的辈分,一会儿还要去问问女儿的意见?   他不由微感诧异地转头朝自家三弟看去,却发现陆玄像是并不意外,反而还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陶伯珪很快跑了回来,进门后先是满脸笑容地朝陆玄看了一眼,然后才对着父亲礼道:“阿爹,长姐说她愿意。”   陆玄垂眸笑了一笑。   “那我就没什么意见了。”陶从瑞就呵呵地笑着对陆立说道。   答应得非常爽快。   陶伯珪当即冲着陆玄拱了拱手:“姐夫,恭喜啊!”   这声“姐夫”听地陆玄神清气爽,他笑着向陶从瑞礼道:“请陶翁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令嫒。”   陶从瑞对他像是一百个放心的样子,直笑得合不拢嘴地点了点头,旁的什么也没有多说,既未多问怎么个好法,也不去刁难别的。   两家人很快就在和谐愉快的气氛中商定好了纳采的日子,末了,陆立才像是想起来还有个外人在旁边,含笑朝那位方长史看去,说道:“临川县君找陶翁也是有什么要事吧?”   那方长史如坐针毡地待到现在,也算是把整个事情都搞明白了——难怪人家不避着他说话,原来这陶家大姑娘是一闲先生看上的人!他此时已然领悟了对方的用意,哪里还敢说自己今天是替主家来提亲的?于是忙笑着礼道:“我家县君久仰陶氏清名,这不年关将至,所以特让在下送些节礼来。”   他急中生智地说完这话,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   果然,陆宗主和一闲先生也就都没有再说什么。   陶从瑞听了却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还能被个县侯给惦记着过节问候,当即表示了谢意后还要留对方吃饭。   那方长史自是不敢久留,加上惦记着要赶紧回去报信,于是找了个理由就先匆匆告辞走了。   正事既定,陆立也就准备离开。   陆玄今日身份和以往有别,自是不好主动开口说想见见陶云蔚再走,于是就暗暗给陶伯珪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说道:“姐夫要走了,我去跟长姐说一声!”   陶从瑞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小儿子已跑出去喊他阿姐了。   陶云蔚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正见到陆玄落后几步地恰行至院中,看见她时,眉目轻弯,煦如春风。   她望着他,忽有片刻愣怔。   新荷说得果然不错,他今日与平时的模样竟判若两人。   陆玄今日穿了件绿襕袍,披着玄狐裘,墨发束冠,腰系五环带。与他从前的打扮全然不同,俨然一个高门世家的郎君风采。   “怎么,看呆了?”陆玄走到她面前,瞧着她的眼睛,笑道,“我早同你说过我有几分姿色,今日见着了吧?”   是很好看。她不得不承认。   “你原来的样子也很好。”她微微笑笑,对他说道。   陆玄弯了弯唇角:“山衣不适红尘,我总得入世随俗。”   陶云蔚只当他是顾着陆家的面子,所以来提亲才要穿成这样,并未想太多,看了看那头正驻步与陆立在笑着说话的自家父亲,问他:“我阿爹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陆玄道,“我平日工夫下得好,你阿爹对我印象很不错,自然也晓得我这个人没什么问题,就是估计短时间里要让他习惯把我当做与你平辈,会有些不太适应——你可以不时提醒他一下。”   陶云蔚听着也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故作认同地点了点头,调侃他道:“那倒也不能怪他,谁让你平日里往那里一站便自然而然地端着个长辈架子,还曾称我阿爹‘陶兄’,说来你这也算得上是老牛吃嫩草了。”   陆玄挑眉瞧着她,“陶大姑娘,我才比你大五岁而已。”   陶云蔚抿着嘴角忍了忍笑,说道:“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但你又不是女子,想必是没有那么值钱,不知大五岁能抱个什么?”   陆玄看了看她,忽然上前一步,含笑俯身,于她耳畔说道:“抱你啊。”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顷刻间觉得一张脸变得滚烫,忙后退半步,又羞又恼地瞪着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怎地没个正经!”   陆玄眸中笑意更深:“我原本就是这样,只是你变了,现下不肯和以前那样哄我罢了。”   他说完,还故作感慨地叹了口气:“我当真是地位一落千丈。”   陶云蔚哭笑不得,说他:“那你不如回去继续做我长辈好了。”   陆玄当即道:“那可不行,我亏大了。”   两人目光相视,俱是一笑。   “简之——”陆立在唤他。   “我先走了。”陆玄对陶云蔚道,“过几天再来找你。”   她知道他说的是下聘时。   “好。”她含笑,温然颔首。   陆方当天晚上就赶回了陆园。   “你帮三郎去向陶家提亲了?”一见面,他就直入主题地当头冲着兄长问道。   陆立也不意外消息会传得这么快,点了点头:“嗯。”   “你们怎么也没人来跟我说一声?”陆方道,“若不是昭王来问我,我还被蒙在鼓里!关键人家昭王来问我这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简之几时回来的,怎么、怎么突然会跑去娶那陶家大娘,还有兄长你,怎么就这么答应他了呢?”   陆立喝了口茶,淡淡道:“我早同你说过简之待陶大娘不同,是你自己不信。他刚回来两天,一到金陵就来找我说这事了,说来,他好像事先已经知道昭王那边也想打陶大娘的主意。”   他原本想着明天再去陶家,也好显得不那么急,没想到陆玄却说要雪停后即去,他当时只当三弟是不想夜长梦多,直到在陶家门前见到临川县侯的人,他发现简之那毫无波澜,似是意料之中的样子,才明白了原因。   “这不可能吧?”陆方怔了一下,说道,“我都是今天昭王来说了才知道,他选了临川县侯家与陶家联姻。”   “谁晓得他是如何猜到的。”陆立道,“说不定他知道了崔、陶要联姻,也就想到了你们大约会在破坏与联合中二选一。”   陆方想想凭自家三弟那个脑子也不是没有可能,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但他说要娶,你就这么答应了?”   那临川县侯怎能与三郎相提并论?就算是要拉拢这门姻亲关系,陆家也不至于牺牲这么大吧……   这简直就等于是他们陆家在上赶着帮陶氏女涨身价,估计崔家那边就算这亲原本结得不甘愿,这下子也觉得还成了。   至于昭王那里,也不得会有些想法。   “我拿了条件与他交换,”陆立平静道,“待他婚后,我便会将宗主之位交给他。”   陆方一愣。   “这两件事我原本都是打算明天告诉你的,”陆立道,“今日陶家点了头,他们的事才算是定了。”   陆方立刻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你是用陶大娘换了三郎答应帮我们扶持昭王?”   陆立道:“以他的性格,只要你们日后行事没有触及他的底线,他是不会违背承诺的。”   “嗐,我们能触及他什么底线,”陆方不以为意地道,“他最看重的不就是那陶大娘么?放心,陶家我们都帮他照应着,那陶大娘的兄长不是出仕了么?明年逮个空就把他提上来。”   他说罢,又朝兄长看去,问道:“那这事,我就这么对昭王说了?”   也好尽快让昭王府那边吃颗定心丸,才会觉得陆、陶联姻有益无害。   陆方点了点头:“嗯。”   陆玄向陶云蔚提亲的消息传出后不到两天,这日,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藏品,准备挑些合适的出来私下送去陶家给陶从瑞添在陶云蔚的嫁妆里,下面的人便来报说是宛山别院的周姑娘求见。   陆玄微忖之后,让人请了她进来。   周静漪仍是一身素衣,见着他时先端端敬敬地施了一礼,唤道:“静漪见过陆家三叔。”   “坐。”陆玄笑了笑,邀了她入茶席。   周静漪坐下,双手接过对方亲递来的茶,却没有尝,而是于略略一顿后直入了主题,说道:“听闻陆三叔向陶家大姑娘提亲了?”   “是啊,”陆玄端茶,兀自浅啜了一口,笑道,“没想到我与元瑜倒是有这做连襟的缘分。”   周静漪攥了攥手指,强忍着内心翻涌,沉声说道:“原本静漪不该闲论他人非,但元瑜已经被陶家害了,静漪不想看着陆三叔被人蒙在鼓里,也上了人家的套。”   陆玄浅浅一笑,说道:“你是想说元瑜和陶家三姑娘的婚事?据我所知,此乃天降吉兆为他二人牵的缘分,亦得了圣上金口认可。”   “我虽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其中必有内情。”周静漪道,“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元瑜才对我说陶大娘没有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后脚却就有了他与陶三娘的婚事,陆三叔并非常人,想必待听完我说了来龙去脉后,也会与我有相同想法。”   她说完,正要接着讲陶云蔚做的事告诉对方,谁知陆玄却开口打断了她。   “不必了,你想说的那些我已知晓。”他说,“但不知你可有想过,你来对我说这些,自己是想得到什么结果?”   周静漪一愣。   陆玄看了看她,说道:“此事若论对错,她确实不该将你卷进来,我代她向你道歉。只是我觉得,你还是更应该将眼光放到实际处,你若是因为憋着这口气,所以不想她嫁到陆家——这个结果我可以告诉你,是不可能的;若你要的结果是元瑜不娶陶三娘——这个结果想必不用我告诉你,你也明白亦是不可能,否则你就不会来找我,而是直接去找元瑜放弃这门亲事了。”   周静漪倏地站了起来。   她忿忿地压抑道:“所以,陆三叔的意思是,你明知陶大娘是个怎么样的无耻卑鄙之人,你也仍要娶她?”   “她是什么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陆玄沉眸看着她,说道,“此事说到实际处,其实元瑜要娶谁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他既不可能为了你担起‘烝母报嫂’四字,自然也不可能为了你赔上他一生——既然左右都不是为了你,那他娶不娶陶三娘又关你何事呢?陶云蔚并未拿你的事出去说嘴,元瑜也没有来说我不该娶她,你来,是为什么呢?”   周静漪蓦地一阵语塞,顿在了原地,半晌,才苍白地驳了句:“我能有何事让她说嘴?那都是她陷害于我!”   陆玄略感疲累地叹了口气。   “元瑜没有烝母报嫂之心。”他平平说着,撇眸看了她一眼,“你呢?”   周静漪心头忽窒,手脚瞬间泛起凉意,定定看着他地下意识道:“你……这是何意?”   “我是如何看出来的,你不必问。至于陶家大姑娘,也比你想得更聪明。”陆玄将冷茶倒掉,随手重新添了杯,“她下手之前,必是早就摸清了不事,否则她为何于崔家那么多人中偏挑了你出来,你想过么?”   “这件事你最好就在我这里打住了。”他说,“元瑜和陶三娘的婚事在圣上面前是过了眼缘的,你多说一句另有内情,就是在多往他身后架把刀子,他既免了你多虑,你也该为他想想——也为你自己想想,没必要去试探崔太夫人对你的包容有多。”   周静漪白着脸没有说话。   “来人,”陆玄道,“送周姑娘出去。” 第88章 提醒   下聘这日,陆玄是亲自来的。   陶从瑞也不知是不是果然还没习惯来的不是“陆三先生”而是自己的准女婿,高高兴兴地又亲自迎了他进门,直接就把人领书房去了。   陶新荷看了不免就有点儿羡慕,对着她长姐叹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崔少卿才能向姐夫学学,谁说婚前不好多见面的。”   陶云蔚默然须臾,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他们本就是不同性情的人,而且我和简之原先也是这样往来,他自然不像崔少卿那样受拘束。”   “嚯,”陶新荷稀罕道,“阿姐你叫姐夫简之!”   ……你这也恢复得太快了吧?   陶云蔚好笑地撇了下嘴:“那我总不能还叫他先生吧?”   “这倒是。”陶新荷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忽然想到什么,自己站在那儿就笑得有几分缱绻,“等成婚了,我也可以喊他元瑜。”   陶云蔚眉梢微挑,调侃她:“我还以为陶三姑娘这样勇猛,是打算明日就改口的。”   “我也想啊,”陶新荷坦荡道,“但他那个人性子板正,我怕他不习惯嘛。”   陶云蔚对她这个一心往外拐的样子已是习以为常,无奈笑笑,也不多说什么,自去灶房里安排午饭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陆玄与陶从瑞前后脚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阿姐,”陶伯珪又赶紧跑了过来报信,“姐夫要走了。”   这么快?陶云蔚有些意外,放下手里的事便快步出了院子,正见着陆玄辞别了陶爹在往外走。   两人相望,朝着彼此迎了上去。   “你不留下来吃过饭再走么?”陶云蔚问他。   “有点事要去办,”陆玄微微含笑地看着她,“你我来日方长。”   这话说的……好像是她多盼望与他待着一样。   陶云蔚垂眸,忽不经意瞥见他手里拿的盒子,玩笑着问道:“怎么你还从我阿爹这里顺了东西走?”   陆玄略一沉吟,伸手将盒子递了过来,淡笑道:“这是你阿爹前日在集上遇见个人卖给他的,先前他拿出来让我帮他看。你看看,可能看出什么?”   陶云蔚狐疑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放着的是一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的刻花砖,上面雕的纹饰像是什么图画,但她不太能看得明白,再就着阳光细细检视之后,讶道:“这砖里像是掺了金粉?”   “这是金石花砖,是用少有的金瓷土烧制而成,不过它的价值并不在这里。”陆玄道,“上面刻绘的是经变图,这块只是其中一角,原画应该是《法莲经变》。”   陶云蔚诧异道:“这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砖上画的只有几朵小花和几根线条而已啊……   陆玄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稍有残缺的砖块左下角处,说道:“这里有半截袖角,你看,最下面的位置,连笔处是不是还有些许花瓣形状?”   陶云蔚顺着他示意处盯了盯,点头:“好像是有点儿。”   “刻画较之笔画难免会粗糙些,”陆玄道,“你对此画不熟悉,看不出来也是正常。”   “但我从未听闻过有这个经。”她好奇道,“这副经变图又是讲的什么?”   陆玄笑了笑:“这经就算是大齐的百姓也没几个人见过。说到来历,原先是有一年大雨,曲阿县那边有座山中旧寺被水冲垮了一半,被当地村民发现在禅房的空心墙后有一面绘满了画的石壁,因画上那片莲池梵境十分夺目,此事乃被视为佛陀显灵,县里官员立刻上报,当今好佛,自是龙心大悦,在得知画中绘的是侍佛之凡人者剃度舍身,于梦中登无净土得涅槃时,便决定将此画用在自己的陵寝中,以求身后大道。”   陶云蔚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问道:“该不会,圣上就不许此画流传了吧?”   她说得委婉,其实便是在说皇帝要独占的意思。   陆玄轻轻点了下头:“在完成临摹后,原先寺中石壁上那幅画就被尽数毁去了。”   陶云蔚皱了皱眉,“这也太可惜了。”   她虽不好佛,但却有些心疼这些古物。说来那画到底是谁留下来的,又为何留在那里,还有这经除了这一幅画之外可还留有别的?都是很值得人寻味的故事。   “不对,”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问道,“既然原画是在石壁上,而且已经被毁了,那我阿爹这块砖又是怎么回事?”   陆玄不动声色地回眸看了眼身后,确定四下无人,才微低了声音,说道:“因为这花砖正是圣上陵寝里用的那些。”   “什么?”陶云蔚骇然,小心问道,“你确定么?”   他微微颔首:“当年那壁画被雨水泡过,所以模糊缺失了一些,圣上为力求还原,找了陆、江两家和昭玄寺共同负责此事,你手中砖上的这块角落便是后来补画的其中之一。”   “所以外面的人不可能知晓,更不可能特意找来一样的金石砖用于刻绘此图。”他说,“再有,这金石砖的颜色会随年份和放置的环境有所变化,这砖青中带金,看此色度,非十年不可成。还有这砖上细孔,你看,很均匀,可见平日里几乎不受风吹,但湿气却会有些,所以刻绘之处线条微膨,颜色也略深——综此几点,已可推知这就是从虞山陵寝里拿来的。”   陶云蔚听到后来,已不觉有些微怔地看着他。   “怎么,吓到了?”陆玄安抚地笑了笑,伸手过来盖上她手中的盒子,重新接了回去,并道,“放心,有我。”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害怕,就是有点羡慕你知道这么多。”   不管这想来诓她阿爹的是谁,很明显目的都是捎带着陆、崔两家来的,现下既落在了他的手里,她觉得自己完全不必要操心什么。   陆玄一愣,随即朗声失笑,拉了她的手道:“绵绵不必羡慕,等你嫁了我,我便倾囊相授,日日带着你读书,也不枉你叫了我这么久的先生。”   陶云蔚想到以后能与他一起在山中读书,饮茶观雨的日子,不禁也生出了些憧憬。   “你可莫要诓我。”她抿了抿笑,说道。   陆玄温然道:“先前我已与你阿爹将日子定好了。”他说,“就在三月十五。”   这日子在三娘的后面,倒是正合她意。   不过陶云蔚还是犹豫了一下:“这个,不用与你兄长他们商量,或是问名占卜后再决定的么?”   “这是我的事,与他们商量做什么。”陆玄不以为意地道,“至于问名,我们俩又不是那盲婚哑嫁的,谁会去在意那个?我只要卜一卜我选的这个日子合不合适你我就行了,至于其他方面若你不放心,我也都能做。”   她倒是没太惊讶他连这些都能包办,反而颇好奇地道:“这日子有什么特别么?我看你像是心里先定了它才看的。”   她本是随口一问,谁知陆玄听了,却轻挑了眉梢,目光意味深长地道:“没什么特别的,也不过就是那天我‘一语成谶’,当真于灵山妙渊间得逢了神女而已。”   ……这哪跟哪啊?   直到她送了他出门转身回来的时候,才突然想起了那是个什么日子。   陆玄回到金陵城后,便直接去了丞相府见他二兄陆方。   “你看看这个。”他也不多说什么,坐下后就转手把装着金石花砖的盒子递了过去。   陆方莫名其妙地接过,打开,仔细一看:“金石花砖,你拿这个来做什么?”   “这砖是前日我岳翁在集上遇到人卖给他的。”陆玄说罢,提醒道,“上面的画是《法莲经变》。”   陆方一愣,立马又向那砖石看去——这么一个小小的,没有明显特征的画上角落,明显是有人故意挑出来的,不然怎么可能偏偏就将这块卖给陶家了?   “此事应是晋王的手笔。”陆方皱眉道。   晋王李征前些日子刚怂恿着圣上在陵寝里加绘长生登仙的壁画,还又推荐了那无虚道人去主持,若此时闹出法莲经变图的金石砖失窃之事,他们多半会借此反咬一口。   估计再晚两天,官府那边就会上陶家拿人去了。   陆玄也没多说什么,端了茶,淡淡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陆方想了想,说道:“既然现在这砖在我们手里,我看就索性将计就计,晋王到时在陶家既拿不到人也拿不到砖,回过头来就该是将作司倒霉。”   将作司倒霉,也就是楼家吃亏。   这就等于晋王党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陆玄没说话,浅啜了口茶。   陆方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反应过来,安抚道:“陶家也没什么损失。”   “晋王那边我去与他说,你不必惊动陶家。”陆玄放了茶盏,平声道,“这砖你先好生收着,我给你另一个建议——你们不是担心圣上奉道胜佛么?正好顺水推舟,以此砖破之。”   陆方愣了一下:“你去找晋王,说什么?”   “应说什么便说什么。”陆玄看了他一眼,说道,“他是张扬久了,缺教训。”   李征抱着怀里的伶人正在腻歪,府中典客郎忽然来报,说是一闲先生来了。   他不由怔了怔,掏掏耳朵,问道:“谁?”   “淮阳陆氏,一闲先生。”典客郎又恭声重复了一遍。   “呵,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的西边出来了。”李征如此说着,心里狐疑陆玄怎么会来找自己,不免也猜测会不会是与陶家那件事有关。   但他又觉得不太可能。   况且按理来说就算陆家提前发现了这事,也应该是按照自己的设想那样,反过来将楼家一军吧?   ——他也好让楼廷秀吃个瘪。   但陆一闲怎么会直接找上他的门呢?   他和陆玄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回想起往日屈指可数的场合上那些碰面,他实在也不好判断,思绪转了几转,决定先见了再说。   李征整理好仪容之后,去了前厅。   他一踏进门,便冲着那正站在厅中的人影扬声笑着招呼道:“不想一闲先生大驾光临,法秀有失远迎了。”   他这自然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却不想陆玄回过头看见他,竟也只是浅浅点了下头,说道:“晋王殿下不必客气,我说几句话就走。”   “那,先生坐下说?”李征示意邀他入茶席就座。   陆玄站着未动,说道:“倒也不用,陆某只是听闻殿下最近手里头缺砖,所以特来表示关心。”   “缺……”李征疑惑刚起,便已瞬间反应过来,当即及时打住了后面的话,佯作无事地清清嗓子,示意了左右退下。   “先生这话是何意?”他扯了扯嘴角,问道。   “字面意思。”陆玄平静看着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我刚好从我那未来岳翁那里看到一块上好的金石花砖,为表心意,已自作主张地转赠给了殿下。”   李征一愣,片刻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倏地站了起来。   “东西在何处?”他急问道,又忙解释,“此事并非是我有意为之,是你那未来妻子被人给看上了,你可想知道是谁?”   陆玄无波无澜地看了对方一眼,说道:“殿下真是心善,乐于助人。”   他说完,转身便要迈步离开。   李征连忙三两步跨上去将他拉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陆三先生见谅,此事是我想得简单了,我本也无心毁人姻缘,就算你们不先发现,我也是打算要让人去提醒陶家的。”   陆玄抽开手,回身看向对方,说道:“殿下的好意,我代陶家心领了。”   “那,金石砖……”李征完全没有想到陆家竟然会来这么一手,他们不是应该冲着将作司去,冲着楼家去么?   “说实话,”他强自按耐住内心忐忑,商量道,“就算那砖在我这里被搜出来了又如何?你们做得这样明显,父皇也不会相信的,不如我将我知道的告诉你,先生何不当是得了个心安?”   谁知陆玄却淡淡一笑,说道:“若是在这里搜出来,自然是太明显,不过用在别处可就未必了。”   李征蓦地怔住。   别处?什么别处?   他心里突然慌乱起来。   “听闻殿下在南郊的别苑近日正在扩建修整,”陆玄语气如常地说着,如同在聊着天气,“也不知修了几面墙,砌了多少块砖了。”   他说罢,浅浅低眸一礼,便径自举步而去。   半晌后,李征突地回过神来,连忙唤道:“来人,备车!”   ……   李衍这边于两个时辰后得知了消息。   “你说陆三先生去了晋王府?”他亦感到有些讶然。   裴烨道:“是,殿下说让我注意着陆三先生回金陵后这段时间的动向,我的人没漏过,他前两天去丹阳那边下聘回来之后去了趟丞相府,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过今天他却突然去了晋王那里——最蹊跷的是,陆三先生前脚刚走,后脚晋王就出了门赶去南郊那座别苑,也不晓得发什么疯,竟让人把刚修好的屋舍墙面都给拆了,那叫一个满地狼藉,惨不忍睹。”   李衍若有所思地道:“估计,是法秀做了什么事惹着了他。”   “可我看陆三先生也没做什么啊,”裴烨奇怪地道,“再说这墙是晋王自己去拆的。”   “你不知道,”李衍淡笑了一笑,“法秀这个人虽仗着有楼家扶持,得了父皇的宠,所以张扬地没边,但也因此,他最怕的就是失宠。而且他这人沉不住气,小聪明是有,却没什么智慧可言,陆简之对付他,大约不过几句话就能吓得他自乱阵脚。”   裴烨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不免有几分好奇地笑道:“不晓得陆三先生是怎么吓他的,真可惜我们不在现场。”   李衍却另有所思:“以陆简之的性格,若当真有人惹了他,应该不会只是如此——上次重阳戏射,他那一箭可是半点没卖楼家的面子。”   宝慧走了进来。   “殿下,”他拱手一礼,禀道,“宫中消息,圣上叫停道画入陵了。” 第89章 登门   黄昏寒风迎面扑来,李征后颈的薄汗像是瞬间凝成了冰,冷地他不由缩了缩脖子。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咬咬牙,沉着脸色登上车,朝着楼家的方向行去。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褪尽时,李征踏入楼府,见到了早已聚在厅中的楼氏父子等人。   “楼尚书。”李征抬手,向着坐在上位处的楼越施礼唤道。   楼越也没抬眼去看他,兀自就着手中瓷盏浅啜着茶汤,少顷,方缓问道:“听闻殿下今日忽然心神不宁,觉得怎么瞧那南郊别苑不顺眼,所以跑去把墙拆了,不想却恰好合了道鉴法师对圣上说的话?”   李征觉得自己真是里外不是人。   陆玄来找他的时候,他以为人家是要报复自己,所以把那块砖塞到了那座别苑的不知哪面墙里——这岂不随时能让昭王等人告他一状?往小了说他这是眼馋那法莲圣境,往大了说,他偷盗父皇陵寝中的花砖,还偏是绘着有特殊意义的经变图的花砖,这是什么?是想毁了他父皇的身后大道成全自己么?他几乎可以想象那群最会耍嘴皮子的人会如何的让他万劫不复。他又怎么敢去赌那话的真假?   那块砖递出去已经有好几天了,他心里头慌得很,一会儿觉得应该是在最新修的地方,一会儿又疑心会不会人家就是要他这样想,所以其实藏在了之前完工的段落?没办法,只能去把那些墙都给拆了。   他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能亲自领着几个心腹去翻,结果这边正翻得大汗淋漓、腰酸背痛的时候,宫里来了消息,说父皇要见他。   他当时吓得整个人都像是坠入了冰窟,强自镇定下来后便赶紧让人去给楼宴报了信。   然而等他去到宫里的时候,却意外地没有看见昭王或是陆家的人,只有那道鉴和尚杵在他父皇跟前,而他父皇手里拿着个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块搅地自己坐立不安的金石花砖!   李征这才知道,原来这砖是道鉴和尚拿来的,这人说是什么近日参禅打坐时总觉得心绪难宁,好似冥冥中有什么指引要他去看寺中主殿佛像下的东西,道鉴称自己犹豫了许久,直到今日他忽然听说晋王毫无缘由地跑去把刚修的屋子拆了,不禁担忧是否与此事有关,出于为圣上担虑之心,他不敢再迟疑,让人在佛像下面找了找,结果就发现了藏在莲座底的这块砖。   明明应该在陵寝里的东西却出现在了佛像脚下,这意味着什么?谁也不敢把话说深了,就算是道鉴,也不过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既然上天有所示意,想必也不是不可转圜”。   父皇就问他为什么要去拆房子,他这时候才晓得自己已经中了连环计,闷声吃了亏不说,还不得不帮着对家去圆谎。   他只得顺着道鉴的话,解释自己亦是心神突然不宁,觉得那别苑里像是藏着什么让人不舒服的东西,所以就去拆了。   他当时看见父皇那个若有所思随即恍然大悟,然后又像是追悔莫及的神色,觉得自己真是有苦说不出。   再然后,父皇就下令停了道画入陵,接着又不知想到什么,让人去给安王府那边传了话,说以后就不必给长生观那边供花了。   李征这口气终究只松了一半,他自己虽没有倒霉,但却晓得陆家这是利用自己反扳倒了无虚道长,楼家这边他必须尽快过来给个交代。   “楼尚书见谅,”李征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地道,“这事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本我与楼起部计划得好好的,那砖也顺利送到了陶从瑞手中,可谁晓得就那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便能被陆一闲发现?他还跑来跟我说转手把那块砖混到我那别苑里头了。这事发生地太突然,父皇当时那样问,我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借口,并不料父皇会因此停了道画入陵。”   坐在旁边的楼宴面色不动地攥住了手指。   楼越朝他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复又看向李征,淡淡道:“殿下是做大事的人,往后这些小打小闹的手段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李征觉得耳根子阵阵发烫,对方这轻飘飘一句话,在他听来无异于是在骂自己愚蠢,搞个嫁祸还能把自己给搞进去。这么一块砖,放来放去结果砸在了自己脚背上,而且比起自己原本所图的,这一下明显砸掉了他更多。   他不敢多说什么,好声好气地应了声是。   楼越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让人送了李征离开。   “阿爹,无虚道人的事……”楼宴刚要开口,就见对方抬了抬手。   “圣上现在只是后悔自己崇道过度,”楼越淡淡道,“既未封了道观,也没有驱逐无虚,可见心里头还是舍不得长生的——旁的枝节少了就少了,有你阿姐在,圣上是离不得无虚和他那些丹药的。”   楼宴垂眸,点了点头:“此事是孩儿考虑不周。”   “你确实考虑不周。”楼越看着他,蹙了眉道,“晋王的头脑简单便罢了,你怎么也会跟着脑子不清楚?先前陶、崔两家联姻之事,崔家尚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他们对陶家的事自然也不会很上心,这种手段你用了也就用了,说不定还当真能有些奇效。但现在陆一闲要娶那陶氏长女,谁人不知他二人本是知交好友?那陆鼎之为了显得两人匹配,就差到处宣扬这是如何一段佳话了。你说陆氏对陶家的事能不关心么?再因着陆、陶联姻,崔家那边又岂会不搭把手?”   楼宴没有说话。   “原本陶家与崔、陆联姻,对我们都没什么影响,现下却好,你们白白给人送了份大礼。”楼越意味深长地说道,“廷秀,你眼光还是要放得长远些。与其盯着陶大娘的婚事,不如想想昭王那边是不是又要多个帮手了。”   楼宴怔了一下:“父亲是说……安王?”   腊月二十九这日,李衍和陶曦月带着李悯一起回到了陶家。   李悯一见到陶伯珪跟陶新荷就很高兴,待拜过了长辈后,他就跟着他小舅和三姨母亲亲热热地去玩儿了,临出门的时候三个人撞上了刚到的陆玄,陶新荷就给李悯介绍说:“这是你大姨父。”   李悯恭恭敬敬地抬手一礼,稚声稚气地唤道:“大姨父。”   陆玄给了陶新荷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笑着从归一手上拿了个长形的红色锦盒递过去,说道:“大郎君拿去玩耍。”   李悯口中应谢,双手接了过来。   陶伯珪帮着他把盒子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的是杆红缨枪,大小正是孩子用的那种。   李悯最近刚学会了开弓,见着这个自然也是双眼放光,当即又对他大姨父道了声谢,并且比先前真心了许多。   陶伯珪凑热闹道:“姐夫,我的呢?”   “你么,”陆玄笑了一笑,“趁过年在家里写两篇文章来我看看长进如何。”   陶伯珪一脸无语。   陶新荷和李悯俱都笑了起来。   陆玄从陶新荷身旁走过时,顺手递了两个红包给她:“你们姐弟的。”   陶伯珪眼疾手快,不等他三姐把红包捏稳,已倏地抢了个过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放的也是金叶——和先前李衍给的一模一样。   “姐夫,谢了!”陶伯珪回头遥遥冲着陆玄的背影喊道,又转而对陶新荷笑道,“三姐,三姐夫来不?可就差他的了。”   陶新荷唇边笑意微垮,摇了摇头:“他没说,大约不来吧。”   陶伯珪见她有些失落的样子,便道:“哎呀,反正你们两个也还没成亲,三姐夫原来又和我们家不太熟,今年不来也没什么,人家也送了节礼的嘛。”   陶新荷笑了笑。   “那要不,”陶伯珪朝她伸出手,“你帮三姐夫把他那份给了?”   “呸,你想得美。”陶新荷立刻冲他瞪眼,“明年我就没得拿了,你也不让让我。”她说罢,揽了李悯道,“乖悯儿,快,帮你三姨母抢了他的金叶子——”   李悯抿了嘴笑,陶伯珪抬脚就跑。   另一头,陆玄已踏进厅堂,与陶从瑞和李衍、陶曦月夫妇见过了礼。   “简之来得正好,”陶从瑞笑道,“二娘才在向我们转达宫里的意思,说是初一那天大朝会,皇后殿下想让她们三姐妹同去坐坐,你可有什么要叮嘱的么?”   陆玄并不知道这件事,但此时听来也不太感到意外,于是笑笑,说道:“宫里的事安王殿下比我更清楚,只依殿下和王妃的意思去做便好。”   李衍笑道:“先生客气了,你我如今是要做连襟的人,又是自家里相处,唤我法真便是。”   陆玄客气道:“殿下金枝玉叶,礼数不可废。”   李衍浅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此时,薛管家掀帘而入,向着陶从瑞禀道:“主君,崔少卿来了。”   陶云蔚转头与二妹曦月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讶色。   不多时,崔湛走了进来。   他并未去看陶氏姐妹,进门之时目光只在李衍和陆玄身上一停,然后于堂中站定,向着陶从瑞平声礼道:“元瑜见过陶翁。”   陶从瑞乐呵呵地点着头:“快坐快坐。”然后想起来什么,问陶云蔚,“新荷呢?”   陶曦月道:“刚才和阿珪一起带大郎出去玩儿了,我让人去叫他们回来。”   崔湛道:“王妃不必劳烦,我问候过便走了。”   他说话时并未抬眸去看对方,语气亦甚平淡。   陶曦月一时无言,却见长姐云蔚站了起来,说道:“阿爹,你们慢慢聊,我去灶上看看。”   陶曦月忙跟着起身:“我陪你去。”   姐妹两个相携着出了厅堂,冷风迎面一吹,陶曦月不由叹了口气:“我看崔少卿的样子,像是还在生我们的气。”   陶云蔚平静道:“意料之中。我可以尽量不去招他的眼,只要他待三娘好就行,他今日肯登咱们家的门也算是好的开始。”   崔湛不来,虽没有人会说什么,但相比起陆玄而言,难免会让人觉得他对新荷平平,别人说什么虽不要紧,可新荷却未必不会感到失落。   陶云蔚和陶曦月姐妹两个回避了之后,厅堂里便只剩下了一翁三婿,四个人喝着茶,气氛多少有点沉默。   陶从瑞和陆玄最聊得来,安王和崔湛一个身份尊贵,一个寡言少语,他相处起来都难免有点压力;而陆玄也和安王之间隐隐保持着交往距离;至于崔湛,基本上只是有问才答。   陆玄道:“元瑜,殿下家的大郎君今天也来了,你红包准备得够么?”   崔湛就对李衍浅施了一礼,说道:“殿下见谅。”   李衍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   陆玄又道:“你可不要太抠门,失了人心。”   崔湛看了他一眼,说道:“自是不及三叔。”   “咳咳……”陆玄冷不丁被呛了一下,说他,“还叫什么三叔,你当跟人家三娘学学。”   崔湛低头喝茶,没有理他。   ——“桃枝!桃枝!”   院子里忽然传来了陶伯珪的声音。   “快点,帮三姐换身衣裳!”   厅堂里的四个男人闻言,不由互相看了眼,随后纷纷起身往门口走去,因有陶从瑞在场,所以崔湛便落后了半步,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桃枝跑过来要扶陶新荷进屋。   亦是于此时,陶新荷也恰好抬眸看见了他,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忙忙抬手又往脑袋上拨了拨,好像生怕上头还沾着什么东西,然后随手撩了下被打湿后贴在额前的湿发,弯了眉眼便冲着他道:“你怎么来了?”   崔湛微蹙眉,朝她走了过去,检视之后,发现她像是被菜汤给兜头浇了,水迹从头延伸至裙摆,头发和衣服上都还沾着细碎的菜叶。   陶新荷不待他问,已先开口说道:“我没事,这汤温的,不烫。”   刚说完,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崔湛抬手解下了大氅给她披上,对桃枝道:“先带她进去换衣服。”   桃枝应喏,忙忙扶着陶新荷进了屋去。   陶云蔚问陶伯珪:“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三姐带阿悯去买玩具,经过品香楼那边的时候发现门口有几个流民,又是伸手又是张嘴的,我们就看了眼,发现二楼上有个涂脂抹粉的男人正在往下面丢吃食。”陶伯珪道,“三姐看不过去,就想上去给那些流民几个钱,也好不必受这种侮辱。谁知我们钱才递到一半,楼上就突然泼了汤水下来。”   陶伯珪气愤道:“那人还在那里假惺惺,捏着个嗓子矫情地说什么不好意思,以为下面的人在端着碗接,然后随手丢了几个钱下来,说让我们拿去买新衣服。”   李悯拉了拉李衍的手,说道:“阿爹,要不是小舅舅拉了孩儿一把,我也要被泼到了。”   陶云蔚素来知道弟妹的脾气,听了这事,立刻察觉到有些不对,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人?”   “谁知道什么人,”陶伯珪没好气道,“只是阿悯认出了后来丢钱那个是他六叔,我们怕给二姐夫招麻烦,所以就走了。”   晋王?   陶家众人不约而同朝李衍看了过来。   陆玄却于沉吟之后问道:“他们身边可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   陶伯珪点头:“有,笑得可大声了,还拍手来着。”   “看来八殿下也来了。”陆玄转头对李衍说道。   “我去看看。”李衍说罢,正要迈步,崔湛却忽然开了口。   “不必如此麻烦。”他说,随后吩咐如风,“去告知县衙一声,我要拿刺客,让他们抽几个人手出来给我。”   如风即应喏而去。   桃枝打开门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崔湛的氅衣。   “崔少卿,三姑娘担心你冻着,让婢子先把衣裳拿来还您。”她说道。   崔湛将大氅接过,回手披在了身上,转身道:“走吧。”   如云应声跟上。   陆玄走到陶云蔚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温声道:“我也去看看,放心。”   陶云蔚点了点头。   李衍把儿子抱了起来,走过来对陶曦月道:“我去搭把手。”   她莞尔,伸手帮李悯戴上了风帽,说道:“别吓着他。”   李悯含笑颔首,随后跟在最尾出了门。 第90章 殊途   陆玄行至品香楼外,看见那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仍聚坐于门前地上,每个人手里都或抓或捧着食物,但又每个人都低垂着头,好像既没有多少兴奋,也并不希望被看见模样。   “这些人为何会在这里?”   他听见李衍在问门外的侍卫。   “回安王殿下,”那侍卫说道,“我家殿下看年节将至,所以想给这些流民送些吃食,就通知他们来了。”   话说得平常,可明白的人却都听得明白,这些流民是李征让人去找来,或者说逼迫来的,而且现在好像还意犹未尽,所以尚不许人走。   李衍默然须臾,淡声道:“既然现在吃食已经送了,那就让他们走吧。”   然而旁边的侍卫却无一人让路,那为首的卫尹又回道:“安王殿下见谅,八殿下还有菜没有送完。”   李衍沉沉看着他,没有说话。   “殿下,”陆玄开口说道,“崔少卿过来了。”   李衍顺着他视线转头,果然看见崔湛带着左右近侍和一行官兵径直走了过来。   那晋王府卫尹见状,不由一怔,旋即立刻迎上前,礼道:“敢问崔少卿这是何意?”   崔湛撇眸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道:“办公务。”   言罢,也不等对方再说话,如风已伸手一把将那卫尹薅到了旁边,周围侍卫见状,想拔刀,却又因对方是崔湛而犹豫,于是转眼间,崔湛已带着人大步走进了楼里。   那卫尹赶紧带领其他侍卫跟了进去。   李衍回头对那几个没了约束的流民说道:“你们可以走了。”   那几个人原还有些不敢相信,直到宝慧又说了句“我家殿下让你们走,你们便走吧”,他们才晓得面前这位富贵郎君也是“殿下”,当即站了起来,千恩万谢地捧着怀里的食物跑了。   其中有个人走的时候还对同伴说了句“快走吧,不然待会儿万一热汤泼下来就得脱层皮了”。   李衍叹了口气,对怀中的李悯说道:“你往后切不可如此。”   李悯乖乖点了点头。   李衍转过头来,正迎上陆玄平静微深的目光。   “我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说。”他道。   “好。”李衍应罢,将儿子放下来交给了宝慧看着,然后与陆玄转而旁行几步,走到了不远处站定。   “先生有什么话,”他道,“但说无妨。”   陆玄略一沉吟,看着他,问道:“昭王会让人与陶家联姻的消息,是殿下所传吧?”   李衍微顿,少顷,浅笑道:“我只是觉得,大约先生会想知道。”   陆玄并没有多说什么,有些事其实也不必说得太明白。算算那消息传出的时日,就已经可知道绝非外间所流——既然这事与他的兄长们无关,那还会有谁?   再加上今日,他已可完全确定。   “既然殿下已韬光养晦了这么久,”他说,“今日又何必再来为几个流民出头。其实有些事,殿下即便不刻意让我知道,我也明白殿下的与众不同,但殿下应该也很清楚,只凭你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李衍沉吟片刻,说道:“若只凭你或者我,大约确实不能,但若为你‘和’我,却未必不可一试。”   “无法可试。”陆玄果断说道,“殿下若要求安,宁王之道为最佳。否则,你我只怕路行殊途。”   李衍默了默,淡笑颔首:“先生的提点,法真记住了。”   陆玄点到即止,不再多言,两人默契地将此事揭过,转而相邀着步入了品香楼。   两人刚踏上楼梯,就听见从二楼传来了李征带笑的声音。   “崔少卿,”李征道,“你和我五兄还没正式成连襟呢,就这么上赶着帮我侄儿出头了?浮玉可根本就不认识我侄儿,况且给那些流民施舍饭菜也是我和八弟点了头的,他哪里晓得我五兄的儿子便恰好被你那未婚妻子带着路过,怎么也说不上他是蓄意谋害的刺客吧?再说了,我记得那菜汤也并没有泼着那娃娃。”   他话音刚落,恰看见李衍走了上来,刚要开口,又瞧见旁边的陆玄,不由下意识顿了一下,本能地有些不大自在。   李德看见李悯,立刻接了口:“他根本没被泼到啊!”   其他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李衍父子两个身上。   “那依六弟的意思,”李衍平静说道,“此时他若掏出一把匕首要刺杀你,小八帮你挡了,你便不能算他是刺客了?你说他是得了你们的许可才施的饭菜,那你又焉知他不是顺水推舟要谋害我儿,万一今日阿悯当真出了什么事,这谋害皇孙的罪责是应算在你还是八弟头上?”   李征看着他,笑了:“五兄好口才啊,那不如就让你儿子和八弟一起去父皇面前分辩分辩好了?看看父皇怎么断嘛!”   一个是楼妃所出,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一个只是安王府的庶子——估计皇帝连这个孙子的样子都记不得,结果会如何,根本是不言而喻。   陆玄看了眼李衍。   后者看着李征,沉气一笑,说道:“那六弟的意思,是要护着这伶人了?”   “护不护着的,”李征似笑非笑地道,“五兄又能如何?”   李衍眉头一皱,刚往前走了半步,就被陆玄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晋王殿下说得也有理。”他说,“元瑜,我看这事也不好这么动不动就牵连到两位殿下,你们还是私了吧。”   崔湛点了下头。   李征怔了一下:“私了?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陆玄微笑,说道,“殿下想必也知道,南人好勇,尚决斗之风,建安崔氏可不像我们家那样爱浪费口沫,今日这个,哦,浮玉是吧?一碗菜汤下去烫着了崔少卿未过门的妻子,这亲仇是免不了的,我看大家都让开些,给他们腾个地方出来解决吧。”   李征和李德还没回过神,就见崔湛已随手抽出旁边侍卫的刀朝那瘦弱伶人扔了过去,后者甚至都没敢伸手去接,整个人已是呆若木鸡,本就涂了粉的脸变得更白了。   “让你三招,动手吧。”崔湛无波无澜地说道。   李征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陆玄和崔湛竟然会来这一手!他拿李德来和李衍比在圣上面前的地位,人家就反过来拿崔湛和他身边这个区区伶人来比,结果如何,更是不言而喻。   气氛凝滞了半晌。   浮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围这些王府侍卫根本就不可能为了自己去和对方起冲突,他回过神来,立刻“扑通”跪在了李征面前,哀声求道:“殿下救我,殿下……”   李征蹙眉,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崔少卿,刀剑无眼,他既未令你的亲人见血,你又何必如此?”   崔湛略一沉吟,问道:“那依晋王殿下的意思,臣是应该也让人端碗汤来给他?”   李征还真没有想过。   但崔湛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维护,于是思绪一转,开口说道:“这也算得上公平。”言罢,更是主动吩咐了手下去厨上再端碗菜汤过来。   崔湛倒也没有什么意见。   不多时,侍卫就端了一碗满满的汤上来,瞧着分量十足,只是热气稍显淡薄了些。   “还不去自罚?”李征佯虎着脸说道。   浮玉低头领了命,小步走过去,刚伸手将汤碗接过,就听见崔湛说道:“也罢,你就将这碗顶在头上,靠在柱边站上一盏茶时间吧。”   浮玉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回头道:“谢崔少卿。”   他小心地双手捧着碗,转身迈步,将要往旁边去,但就在转向的瞬间,忽然被人绊了一下脚,他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去,下意识将手里的汤碗牢牢抓住,但却已毫无意义——   他连人带碗地扑到了桌子上,还没顾得上被撞疼的地方,就猛然发现八皇子迎面被汤水泼了个正着。   浮玉傻了眼,李征也愣住了。   李德呆了呆,随即突然回过神,大叫着跳了起来,旁边侍候的人赶紧一拥而上。   李德哭了起来,吵吵着要回宫,要见他阿娘。   场面一时乱糟糟的,李征刚反应过来要起身去安抚,便听李衍说道:“六弟还是赶紧带小八回去吧,莫要让他受了寒风,不然若透心一凉伤了身子,你这个伶人只怕是真要坐实谋害皇嗣之罪了。”   李征赫然一震,旋即下意识转眸朝旁边的崔湛看去,却见对方神色淡漠地平平朝着自己浅浅一礼,说道:“臣等不妨碍殿下处置内务了。”   言罢,他转身带着人便走了。   陆玄也没有多看李征一眼,向着崔湛笑了笑,然后招呼过李衍,三人一行下楼,径自出了品香楼。   崔湛随即解散了那些从县衙借来的官兵,并叮嘱了今日之事勿要多言。   李衍问陆玄:“先生先前拦我,可是因为八弟?”   陆玄点头,说道:“晋王有意挑衅,便是要激你动手,届时场面一乱,八殿下若稍微有点损失——哪怕是假非真,只要闹到御前,殿下都必逃不了斥责。”   “元瑜先前说那伶人是刺客,也是想试试晋王这出到底是意外还是有心。”他说,“若是意外,晋王也必想尽快息事宁人;但若是后者,那他今日带八殿下来就是有意为之,我想,即便那时三娘他们不是恰好在品香楼撞见他们,晚些时候也会在陶家遇见。”   “陶家?”李衍沉吟道,“你是说,他们今日是跟着我来的?”   “多半如此。”陆玄道,“只不过他们没想到元瑜也在。”   李衍自嘲一笑,说道:“他们对我倒是真上心,这么多年了,仍不嫌麻烦。”   陆玄默然须臾,说道:“今日之事,殿下可以去与昭王说一说。今天过后,他们应该是不敢再对三娘下手,但王妃这边的话,殿下还需多照应些。”   “你放心,”李衍沉声道,“我自会护着她。” 第91章 靠近   陶云蔚打帘而入,目光将将落在陶新荷身上,就见她迫不及待地冲着自己唤首:“阿姐阿姐,他们回来了是不是?我刚才听见院子里的声音了。”   她的头发脏了,需得从头到脚地重新洗过,冬日里头发又不好干,这会子桃枝还在帮她绞着,她现下这个模样实在没办法踏出房门见人。   “嗯。”陶云蔚走过去,伸手从桃枝那里接了替她绞发的活儿,说首,“崔少卿已替你教训过他们了,那伶人‘手滑’又用汤水泼了八皇子,晋王回宫后必得拿他给楼妃一个交代。”   陶新荷微讶,旋即立刻首:“他教训了八皇子,算不算冒犯皇嗣啊?圣上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他可会有麻烦?”   陶云蔚首:“放心吧,崔少卿不是冲动行事的人,况且又有简之和安王殿下在,他们心中必是有数的。”   陶新荷这才稍稍放了心。   桃枝去而复返地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红色绣了福字的锦囊,双手递给陶新荷,说首:“三姑娘,崔少卿要走了,这是他让婢子转交给您的。”   “这么快?”陶新荷听着一急,下意识就要站起身来,陶云蔚放手不及,她冷不防被扯到了头皮,当场便疼得“嘶”了声。   陶新荷揉了揉脑袋,没好气首:“这汤水泼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陶云蔚好笑首:“敢情别人若是换个时候来泼你,你倒能接受了?”   陶新荷忧愁地叹了口气,说首:“若是注定躲不过这一泼,那换个时候泼总是比此时泼要好些的。”言罢,她才又边伸手去接锦囊,边好奇地问首,“这是什么?”   “婢子看崔少卿给了二郎君个一样的锦囊,”桃枝首,“应该也是红包吧。”   “啊,他还给我红包么?”陶新荷觉得颇新奇,摸着里面装的应是一颗颗圆滚滚的东西,沉沉的,于是打开后随手拿出来一看,发现竟然是珍珠。   她愕然,随手往掌心里又倒了些出来,十来颗的样子,全是圆润亮泽的珠子,只看品相就知首价值不凡。   陶云蔚也没想到崔湛会给小妹这么贵重的东西。   “桃枝!”陶新荷回过神来,连忙吩咐首,“你快去看看他走远没,帮我留他一步,我想同他说两句话——隔着窗说就行。”   桃枝忙应喏去了。   过了片刻,陶新荷听见桃枝在窗外唤首:“三姑娘,崔少卿来了。”   她立刻走过去,隔窗看着映在纸上的朦胧人影,低声首:“元瑜?”   窗外安静了须臾。   “嗯。”   她听见他低应首。   陶新荷不由弯了唇角,整个人又往前凑去,几乎都趴到了窗沿上。   “你给我的红包太贵重了,”她说,“我不知拿什么还你,要不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好不好?”   “不必了。”她听见他说,“那些珠子你收着,想要做头面或到时撒在妆抬里都可以。”   她闻言微愣,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私下给她添妆。   别的东西太明显,估计崔太夫人等人一看就会知首是他送的,而这些珍珠却恰好。   陶新荷心中微胀,感动首:“我知首你为我费心了,等成了亲之后我都会回报你的,我们好好过日子。”   窗外良久没有回音。   天空中飘来了阴云,恰好于此时将日光藏去,遮住了窗纸上本就模糊的投影。陶新荷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又迟迟听不见崔湛回话,忍不住又唤了声:“元瑜?”   仍是无人应答。   难首走了?   她疑惑之下,伸手推开了窗——   寒风倏然而过,下一瞬,窗里窗外的两个人便是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陶新荷陡然微怔。   崔湛亦是一顿,随后抬手将窗户轻推了半寸回去,说首:“头发还湿着,别着凉了。”   陶新荷下意识乖乖“哦”了声,但视线落在窗隙间他衣摆一角,又舍不得关上,她抿了抿唇,又小声问首:“你先前是不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言罢,她也不等他回答,便续首,“那我再同你说一次吧——我知首你为我费心了,我以后会同你好好过日子。”   他沉吟须臾,应首:“嗯。”说完,又顿了顿,再应首,“好。”   陶新荷垂下眸,无声地弯起了眉眼。   “我先走了,”他说,“天冷,把窗户关上吧。”   “嗯。”她点点头,看见阳光重新露出来,恰好照在他那片衣角。   陶新荷轻轻关上了窗,目光却仍专注地看着投映在窗纸上的身影,直到它于片刻后消失。   良久,她忽然像是松了口气,回头冲着陶云蔚笑首:“阿姐,我又觉得这汤水泼得挺是时候了。”   陶云蔚低眸失笑,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说首:“傻丫头。”   从丹阳回到金陵城后,李衍便带着妻儿直接去了昭王府。   陶曦月并不知首李衍和昭王说了些什么,但从昭王妃接待自己的态度来看,她隐约明白此行意义不凡。   至少自从她嫁入安王府到今天之前,昭王妃也好,其他皇子王妃也罢,除了节礼往来之外,从未有一人主动与她有过交往。   但今日,昭王妃接待她时,不仅为她引见了在场的宁王妃和燕王妃,还邀了她正月十五的时候一起迎紫姑。   陶曦月隐隐有种感觉,自家从今后应是少不了这类应酬了。   离开昭王府时已近深夜,李悯年纪小,又玩闹了大半日,刚上车没多久就忍不住倚在陶曦月怀里睡着了,李衍见状,便首:“我来抱他吧。”   陶曦月含笑摇首,示意无妨:“殿下这一动只怕又要把他弄醒了,让他先睡会儿吧,下车时你再抱他也一样。”   李衍点点头,伸手将她轻揽入怀,温声首:“辛苦你了。”   陶曦月察觉到他言语间隐约的叹息,犹豫了一下,问首:“殿下刚才与昭王说的话,可是与今日之事有关?”   “嗯。”李衍顿了顿,说首,“我们家往后要与昭王府常往来了,你的日子大约不能再像之前过得那样清闲,但我会多给你找些帮手。”   陶曦月笑笑,说首:“殿下别担心,宁侧妃还是很能帮得上忙的。”   “是了,”李衍笑首,“我倒完了你是最会省力的人,只需抓大放小。”   她便立刻恭维首:“这都是向殿下学的,要不妾身如何能知首宁侧妃还能做个帮手,至于外面的事妾身虽不晓得,但想必殿下都是这般知人善用的。”   若是平常,此时李衍听了她这番甜言蜜语,定会笑着说她会哄人,但今夜,他却无奈地牵了牵唇角,语带微叹地首:“只可惜我最想用的人却终不可得。”   少顷,他转眸看着她,忽而问首:“曦月,若你面前有两条自保之路,一条路看着平坦,只需你跟着前面的人走便是,但你此生都要仰人鼻息、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亦可能被其推入深渊;而另一条虽前路难测,但命运却握在自己手中——你会如何选择?”   陶曦月闻言微忖,少顷,莞尔首:“妾身怎么选择不重要,但殿下这样说,想必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偏向。”   李衍意外首:“你知我偏向何方?”   “殿下提及前条路时,优点只说了一个平坦,但缺点却多用了好几句。”她说,“但说到后条路,却是将不明劣势一带而过,优点亦比平坦二字多了好些个字出来。”   李衍失笑。   “你啊,”他笑首,“当真是个妙人。”   言罢,他又轻叹了一口气,说首:“不错,我的确偏向第二条路。事实上,我也已经开始尝试要走这条路了,但我深知这条路上的现实有多残酷,我也曾经独行崖边,险些被至亲逼得万劫不复。”   他说到这儿,低头看了眼陶曦月和她怀中的李悯,微顿,方又续首:“所以这次,我不想轻易带着你们冒险。”   陶曦月想了想,问首:“殿下说已经开始尝试了,那是否尝试之下又遇到了什么难处?”   李衍看着她,轻点了下头。   “这条路最难的便是要寻同路之人。”他说,“原先我以为没有机会所以不去想,但现在因为你们家,我又看到了些希望,可今日他却明确拒绝了我。”   陶曦月眸中露出几许讶色。   “殿下是说……”她以口型轻首,“陆?”   李衍颔首。   陶曦月默然片刻,轻轻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温声首:“殿下有殿下的心志,姐夫也有他的立场。要不,还是……”   她话未说完,正迎着李衍深邃幽静的目光,不觉一顿,心中毫无预兆地想起了过往关于他的种种。   他曾养过猎鹰,驰骋过沙场,单从他方才所言的那句“命运可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已可想见他那时定怀着满身的英雄气。   而现在,他只能徘徊于仰人鼻息的路口,为了今日品香楼之事不再发生,又或是为护她与孩子周全,所以不得不向昭王靠拢——也许这正是他口中说的险些逼他入万劫不复之境的至亲之一。   她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要他放弃。   于是话到嘴边,她忍不住首:“要不,元日时妾身见了阿姐再问问她,她应该更清楚姐夫的想法。”   她说完这话,就看见他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意外与喜色。   陶曦月被他这样看着,不免心头有些发慌,忙首:“但这种事阿姐她也未必帮得上忙的。”   她不想他期望太高。   谁知李衍却是凑过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高兴首:“无妨,若试过实在不行,你也莫让姨姐太为难。”   他说完,笑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第92章 舍身   正月初一,元日。   一大早,陶曦月在安王府等到了前来会合的陶云蔚,没有见到小妹新荷,她微感意外,问道:“三娘呢?”   陶云蔚当场只简单地说了句:“在家里‘养病’。”   直到姐妹两个坐上马车同行时,她才又对陶曦月解释道:“我问了简之,他说今天崔太夫人她们也会去拜见皇后殿下。我想过了,今天皇后殿下那里必是人多口杂,既然当日崔少卿是以报亲仇为名教训的人,我们今天也正好可借借崔家和陆家的风,将此事再坐实些,也免得楼妃那边拿三娘的‘伤’找麻烦。”   譬如说什么陶三娘看起来活蹦乱跳,又或者借关心为名,非要找个御医来给验验伤之类的,然后再说些三娘瞧着挺好,可八皇子却受了惊的酸话。   陶曦月当即了然:“原来阿姐是防着楼妃没法找崔少卿算账,要挑软柿子捏。”   陶云蔚颔首道:“谁知道今日后宫情势如何,还是小心为好。”   “那,这事姐夫怎么说?”陶曦月问。   陶云蔚就想起了陆玄当时笑她杞人忧天,说这种事他们就算是明摆着要膈应楼妃也没有什么,因为即便你将自己生气的理由圆得再合理,也不会得到本就视你为眼中钉之人的半分理解,既然如此,那就该让对方知道你不好惹。   是你楼妃所出的皇子又如何?平日里给你三分薄面,却不代表士家大族当真惧你。   况也正因八皇子是楼妃所出,所以出了这档子事,圣上也必是心知肚明此乃双方积怨所致,就算楼家想狠心自伤八皇子几分来讨圣上心疼恼火,最后倒霉的也只会是晋王府——那叫做浮玉的伶人绝不可能有命,且晋王李征也必被迁怒。   除非楼家打算放弃晋王,否则不会将事情做到这样左右都是在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程度。   她虽不了解朝中情势,也相信陆玄说得不会有错,但或许是曾经被陆氏所远,又为崔氏所计的经历给她留下的阴影有些深,她总觉得现在毕竟姻亲未成,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这样一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无论是陆还是崔,哪怕是为了自家面子也必会表现出对陶家的关心,顶在前头逼楼妃将此事翻篇,那她们姐妹也就不怕今日会出什么幺蛾子,曦月总不可能再去自伤己身以避其锋芒。   等到以后她和新荷都正式嫁入了陆、崔两家,旁事也就都更好经营些。   思及此,她轻撇了下嘴,说道:“他说我想得太复杂,不过又说我这样做也可以。”   其实他原话是:若你这样才觉得心里踏实,那便去做吧。   她在想什么他好像全都知道,她有时候觉得有点瘆得慌,但更多的时候却又像现在这样,感到很轻松。   陶曦月听了阿姐的话,陷入了片刻沉默。   多年姐妹,陶云蔚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于是问道:“怎么,你有话想对我说?”   陶曦月斟酌了一下,说道:“阿姐,那天殿下问了我一个问题,若面前有两条自保之路,一条须得终生仰人鼻息,一个不慎便可能被你所追随之人推入深渊;而另一条前路难测,但却可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如果是你,会选择哪条?”   陶云蔚想也不想地便道:“如果只依自己的意志,自然是第二条。但一个家里并非只有我一人,这种选择须得慎之又慎,倘第二条路上只有自己的一腔孤勇,我觉得倒不如在第一条路上找个不会被推入深渊的办法。”   陶曦月微微一笑,说道:“阿姐这话,倒是有一点与殿下所言不谋而合——这第二条路上,的确最难的便是寻找可辅佐自己的同行之人。”   陶云蔚若有所思,少顷,忽而意识到什么,抬眸蹙眉朝二妹看去,问道:“他想走这条路,你呢?决定陪他走么?”   见陶曦月犹豫着没有答话,她顿时心下一沉,伸手过去握住了对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曦月,你虽嫁了他为妻,但莫要什么事都依着他的性子。殿下现在是看见我们家得了与陆、崔二氏宗房联姻的机会,所以才生出了这份心,但你也要想想,我们家只是嫁了别人两个女儿,焉能与那些百年姻亲世家相提并论?况且此事岂止是只需要披荆斩棘?稍有不慎,便是满门覆灭也有可能。那些士家大族既然从前没有扶持安王府,现在又哪有必须扶持他的理由?只凭陆简之和崔元瑜娶了我们家的姐妹么?”   “殿下若只是怕被人推入深渊,这桩事我和新荷都还能帮得上忙,我也相信简之定会照拂着安王府,但前情是,他们并非背道而行。否则你让他如何与自己的家族作对?况且三娘的亲事本就是我们算计而来,崔家或是崔元瑜本人,都绝无可能因此改弦易辙。我不能眼见着你被拉下水啊!”陶云蔚说到后来,语气已明显透着焦急。   她万万不想再经历一次在全家和二妹之间择其一的境地。   相比起长姐此时的担忧,陶曦月显得平静许多,她轻轻回握住长姐的手,温然道:“阿姐可愿意听我说句真心话?”   陶云蔚转开了脸:“不管你说什么,都不可能。”   “阿姐,”陶曦月径自柔声续道,“我今日对你开这个口,不是因为殿下是我的丈夫,而是因……我觉得他配得上这条路。”   “他也曾是满怀英雄气的人,却为现实所伤,受至亲所迫。但阿姐也看见了,他没有因此自暴自弃,也没有因我嫁给他时只是区区末流丁姓女而慢待,只这份心怀与品性,已不知高出他那些兄弟多少。”她说,“只是他的退让隐忍也并未换来晋王这样的人半点体谅,否则也不会出现品香楼之事,我想殿下大约也是明白了这个事实,所以他要么只能去依靠曾伤过他的人,要么就只能另走他路。殿下这样的心情,旁人或许不能理解,但我想,我和阿姐应该是都能明白的。”   陶云蔚微顿。   陶曦月看了看她的神色,说道:“阿姐,其实这条路殿下也不是一定非走不可,他只是想要试试这个可能,想知道为何姐夫会拒绝他。”   陶云蔚愕然道:“他已经同陆简之说过这事了?”   “嗯,”陶曦月道,“就在他们去品香楼的时候。”   陶云蔚不禁回想起了那日陆玄与安王相处间透出的那份隐约的距离感。   她皱着眉,叹了口气。   良久,她开口说道:“我可以帮他打听一下,但若事情没有转圜,你也要劝他尽早抛了这份心,哪怕是为了你和孩子。”   陶曦月心下顿松,笑着点点头:“阿姐放心,我省得。”   ……   随后姐妹两个结伴进了宫,意料之中的在皇后那里见到了崔太夫人和崔夫人婆媳两个,还有陆玄的两个嫂子,秦氏和康氏。   今日阵仗有些大,内外命妇皆身着礼服,陶云蔚要不是在来的路上已经把自家二妹身上的看习惯了,只怕一脚踏进来的时候也难免会有误入上境的不安之感,由此亦可见,陆简之这人确实是个异类。   难怪人人都惦记着他。   虽然位子是原本就分好的,但昭王妃见到了陶曦月,还是主动递了句邀对方过来入座的话,陶曦月刚犹豫了一瞬,就听见皇后也开了口。   “云蔚你就挨着两位嫂嫂坐吧。”皇后含笑说道。   陶云蔚正在想不知哪个人是楼妃,冷不丁听见皇后这话,便下意识先转头朝秦氏看了过去,正见对方对着自己浅浅一笑,微微颔首示礼。   比起之前几次见面时的态度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分明很是不同。   她不免迟来地感到有些好奇,也不晓得这陆简之向她求亲的事是怎么解决的,他搞得定这事她不意外,但不过两三天里就能让陆宗主亲自做出副高高兴兴的样子来陶家提亲,现在陆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明显对她释放出了善意,这就很不一般了。   陶云蔚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心想对她好,至少面子上的友善给到了,她当然也是可以礼尚往来的。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行礼应喏,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又向着秦氏、康氏两人并施了一礼,然后坐在了康氏身旁留出的空位上。   这场后宫朝会远没有陶云蔚之前预想的那样多事波折。   楼夫人虽然在,但楼妃却没有来,用的理由和她们家新荷一样,称病。   难怪先前曦月向皇后殿下报备的时候,她瞧着楼夫人的脸色不大好,想必是失去了说酸话的机会,所以心里不大爽快吧。   不过陶云蔚觉得对郁氏来说大概这样的机会没有才是最好,不然只怕一开口就会被陆、崔两家联手怼回去。   皇后今天的心情似乎也不错,一会儿同这个说说,一会儿又问问那个,还主动关心起了陶家姐妹与陆、崔两家的婚事,并当场拔下头上的一对金爵钗让人装在匣子里给了陶云蔚,言明赐给她和陶新荷。   陆夫人秦氏和崔夫人龙氏亦起身代表自家告谢。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众人忽见有一内侍快步而入,满脸紧色地向着陆皇后一礼,禀道:“殿下,圣上要去普泰寺舍身侍佛。”   栖凤宫内静默了两息,似乎人人都没能回过神来。   陆皇后反应过来后便倏地站起了身,但或是因起身太急,她乍感晕眩,险些又栽倒,还好左右女使及时将她扶住。   她稳了稳,才问道:“圣上人在何处?”   内侍回道:“圣上才将在朝会上宣布完后,就由禁卫护送着直接出宫去普泰寺了。”   “那这普泰寺又在何处啊?”陆皇后焦急的声音中透着几许无奈。   “在……”那内侍小心道,“昭同县。”   竟是在京城畿县。陆皇后已经顾不上去问皇帝是为何弃了“新欢”弘业寺,也没有去建寺最久的大慈悲寺,而偏又把个小小的普泰寺从县里捞出来看上的。   此时想必前朝已经乱成了粥。   “殿下莫急,”陆方的妻子,陆家二夫人康氏起身安慰道,“想必昭王殿下和丞相他们都已经跟着去了,定会将圣上劝回来的。您且顾着身子,眼前这许多事还要请殿下主持大局。”   太后年纪大了,又非皇帝生母,平日里也只是在自己宫中待着受受孝敬,并不管事。   皇后心乱如麻地点了点头,草草散了朝会。   陶云蔚和陶曦月并行着出了栖凤宫,两人沿着长街往宫外走去,直到四下里见不到旁人时,陶曦月才开了口。   “我先前听着这个昭同县觉得有些耳熟,”她说,“不是那种耳熟,而是觉得在哪里见过,然后我刚刚想起,殿下有个庄子就在那里。”   陶云蔚讶道:“你确定?”   陶曦月“嗯”了声,说道:“他之前想把庄子都交给我打理的时候我看到过,而且那庄子是以前圣上赏赐给他的皇庄,我原是看到皇字就头晕,所以记得很清楚。”   陶云蔚忖道:“我看皇后殿下对那普泰寺是毫无印象,也不晓得那寺庙是如何入得圣上眼的,当初修弘业寺闹得那样阵仗,如今要舍身侍佛却没有去那里,再退一步说,金陵城里更古老、香火更旺的寺庙也不止一处,大慈悲寺不能去么?”   “这事有点巧。”她说。   “可圣上好佛也是众人皆知,”陶曦月道,“前阵子又因为那块金石花砖的事叫停了道画入陵,今日这出说不定也是为了心中安稳,实不好说。但我又不知为何,自想起那庄子就在那里后,便隐隐觉得不安。”   陶云蔚想了想,说道:“我和简之原本约好了朝会结束后在宫门外见,但想必他此时也跟着兄长们去昭同那边了,等明日早上我再去问问他。”   陶曦月当即点头:“如此甚好,有劳阿姐了。”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作甚。再说皇帝要舍身侍佛是大事,先前连皇后都差点厥过去,”陶云蔚沉吟道,“我看这朝中怕是人人难安了。”   然而当姐妹两人行至南宫门时,陶云蔚却意外地见到了正在那里等着自己的陆玄。   “你怎会在这里?”她颇感诧异。   他浅浅含笑,并未言其他,只道:“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你。”   他说罢,又与旁边的陶曦月一如平常地见了礼,没有丝毫异样。   宫门外也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陶云蔚不好多问,于是只点了点头,转而对陶曦月道:“那你先回吧,明日我再去王府看你。”   姐妹两个彼此互递了个眼神,默契地道了别。   陆玄把马车让给了陶云蔚,自己骑着马随行在旁,除了开始时他问了句“去小竹苑饮盏香汤吧”,而她回了声“好”外,两人一路上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直到回了暮苍山,终于可二人相对独处后,陶云蔚才问道:“昭同县那边你不去没有关系么?”   陆玄神色清淡地道:“一回生二回熟,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们知道怎么做。”   居然还不是第一次了?   察觉到她的诧异,他淡淡一笑,说道:“我十二岁那年也有一回,那次是在通济寺,后来群臣凑了亿万钱把人给赎出来了。”   他一边似随口说着日常天气,一边将刚泡好的香汤递过来放到了她面前。   陶云蔚一脸无语。   香气萦绕间,她隐隐觉得他似有些意兴阑珊之色,于是忖了忖,说道:“我好像明白了你为何不愿入朝,但不知我想得对不对。”   陆玄抬眸朝她看来,两人目光相迎,彼此深凝。   数息后,他牵唇而笑,说道:“你想得对。”   陶云蔚沉吟道:“那依你看来,昭王是不一样么?”   “他么,”陆玄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说道,“并无卓越之处。”   她刚要说话,又听他续道:“但也无过。”   陶云蔚微怔。   “对了,”少顷,她开口说道,“刚才出宫的时候二娘对我说,她忽然想起来安王有座庄子在昭同县那里,好像还是以前圣上赏赐给他的皇庄。”   陆玄一愣,几息后,突然不知想到什么,说道:“不好。”随后倏然起身,对陶云蔚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在这里等我。”   她立刻道:“你放心去。”   他颔首,随即扬声唤了不为备马,即大步疾行而去。 第93章 方法   陆方等人正在昭王府里商量给皇帝赎身之事,刚提到赎金分配,府中典客郎便来禀报说一闲先生来了。   李徽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即大感欣喜,忙将人请了进来。   陆玄走进厅堂,目光于四周围坐众人身上逡巡而过,然后抬手向昭王等几个皇子施了一礼。   “先生快请坐。”李徽热情道。   陆玄走到陆立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问道:“安王殿下没有一道回来?”   李徽没有想到他第一句话问的会是李衍,不由愣了下。   燕王李徍更是直接回道:“他说府里有点事,我看还是怕出钱吧。先生问他做什么?”   陆玄忖了忖,向李徽道:“昭王殿下,那普泰寺你们先前去时,可有注意过周围环境?”   李徽还真没注意这个,一时有些语塞,于是习惯性地转头看向了陆方。   后者便道:“只是座小庙,我们已让人去昭玄寺那边查过,此庙是在五年前修建而成,今日瞧那香火倒是一般,至于位置是离金干山不远,往北不到二里的样子。”   陆玄道:“当年圣上赏赐给安王殿下的德业庄,我记得也是在金干山那边吧?”   众人闻言,俱是一讶,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又续道:“既是小庙,想必土地寥寥,更谈不上修园造林——这样的环境只怕是配不上真龙天子。”   江氏宗主江达问道:“你是说让安王把德业庄献出来?”   陆方此时也已经反应了过来,说道:“简之此言有理,此事即便我们想不到,楼家那边肯定也会提出来。我说怎么圣上就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普泰寺去舍身侍佛,这其中只怕是又有楼家的手笔!”   宁王李彻立刻道:“那既是如此,我看还得赶紧去和法真谈这事,趁现在我们还能主动,这庄子也还能算作赎金一部分,这样余下的也都好说些。但若是楼家那边把这庄子算成了是‘理所应当’给父皇舍身之寺的‘施捐’,那可就不一样了。”   李徍也附和道:“没错,上回修筑寺观,楼家刚帮老六出了一大笔钱,这回正好名正言顺哭穷。再说父皇和朝中的事本就是各个士家大族承担最多,楼家那边肯定巴不得让我们全出了呢!”   李徽沉吟颔首,转头看向了一贯中立的长兄李徕,问道:“兄长觉得呢?”   若是平常,李徕自然是不会参与晋王府里的议事,但今天这事却实在不同,他只怕自己若是不来,万一人家背着他把金额分配好了,直接通知他康王府需要出多少,那才真是有苦说不出。   老四说得对,这种事本就是各个士家大族承担最多,动国库也好,率朝臣们凑钱也罢,都得是陆丞相——也就是陆家来起这个头,所以他必须得来。   此时,李徕亦一改往日和稀泥的作风,点点头,给了明确的答案:“你们所言极是。”   也就是赞同让安王先把庄子拿出来了。   李徽便道:“那,这事就由法明你去与五弟说?到时安王府就少出些钱吧。”   李彻还没答话,就忽听得一个声音平平道:“且慢。”   是陆玄。   众人纷纷又朝他望去。   “昭王殿下的意思,是安王献了庄子后,还要再出一笔钱?”他看着李徽,问得很平静。   李徽怔了下,才说道:“这德业庄本就是皇庄,虽是父皇当初赏赐给法真的,但毕竟是父皇的东西,现下法真再拿出来,也算得上是为父皇尽了孝。但一码归一码,既然这钱人人要出,他也不好例外。”   陆玄看了看他,须臾,垂眸淡淡一笑,然后复又看向对方,说道:“只怕楼家也正是希望殿下这样想、这样做。”   说罢,他转而朝陆方看去,又道:“二兄也不是头天与楼继卓打交道了,他们鼓动着圣上去普泰寺舍身,难道真只是为了看我们几家破些财么?他这一手,其实是个一箭双雕之法。”   “那普泰寺,不过是另一个‘无虚道人’而已。”他说,“楼氏是经过上次道画入陵被叫停之事后意识到了圣上好佛之心难以动摇,所以此意在长远,是为与道鉴争风。至于眼下,他们的目的则是安王,或者说,是安王与昭王两位殿下的情谊——”   陆立沉吟着接过了话:“你是说,楼家是拿准了献出德业庄乃势在必行之事,所以想借此分化昭王和安王两位殿下,说不定……还想从中插手,拉拢安王?”   安王现在有意向昭王府靠拢,此事昭王党几乎人人皆知,陆玄和陆立两人将这话一点破,很快所有人就都意识到了楼家这手的意图所在。   出钱是小,吃亏是大。   安王以前是被两边默契地联手打压,后来消沉了几年,好像对谁都无爱无恨,凡事也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去掺和,总之没有站任何一边的队。而现在,估计是因为丹阳陶氏的缘故,安王大概是觉得自己和昭王府有了更紧密的关系,所以表示出了愿意辅佐昭王的意思,但若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又要求他吃个大亏,而楼家却肯给他甜头——   每个人都不由地想:若是换了我,也不是没有倒戈的可能。   “那法真就不必再出钱了。”李徽立刻改变了主意。   陆玄顿了顿,眉间微微一蹙,默然片刻,问道:“殿下决定了?”   他语气依然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李徽被他这么一问,不由下意识地忐忑起来,谨慎道:“先生还有什么建议么?”   李徍更是说道:“总不能让二兄再拿个庄子去补偿他吧?他本就该担些责任的!”   陆玄没有说话。   陆立察觉到有些不对,圆场道:“简之,你若还有什么考虑,尽可都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没有了。”陆玄平平回道。   厅堂中话音将落,典客郎忽有进门来报,说是安王殿下来了。   众人微讶。   陆玄也有些意外。   李衍是带着德业庄的一应书据来的。   他进门的时候看见陆玄也在,眸中诧色一闪而过,旋即复又归于幽深,径自与兄长们见过礼后,便将手里的盒子递了出去,微微笑着,说道:“先前回府去刚收拾妥帖就拿过来了,想必二兄用得上——父皇那里,劳兄长和各位费心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来找李徽把德业庄献了出来。   李徽受了他这份好处,再加上李衍先前开口时也已经说了后事要靠其他人费心,自然于情于理也都不可能再提要安王府凑钱的事,于是当下感慨着称赞了两句他顾全大局的话,又说了些兄弟同心的暗示之言,便默契地轻轻翻过了这篇。   李徍倒是意有所指地问了句:“法真,要不兄长给你置换一处庄子?”   李衍笑笑,说道:“四兄客气了,本是父皇的东西,哪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李徍唇角一勾,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说得好。”   李徽心里也颇满意李衍的态度,于是又主动问询陆方道:“既然法真先把这庄子拿出来了,要不这次就干脆先别动国库?或许可以此庄为引,借老六和李德的身份,让楼家那边多担些。”   陆方沉吟着,微微颔首:“可以一试。”   陆玄和李衍都没有再说什么。   陆立身体不太好,之后又坐了半盏茶时间,他便起身告了辞,本是要嘱咐陆玄留在这里,但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时,他又改变主意唤了对方与自己同行。   兄弟两个一起出了昭王府的大门,陆立拢了拢身上的氅衣,转头对陆玄道:“要去哪里?我送你。”   这是要在路上谈话的意思。   陆玄道:“回小竹苑,有人在等我。”   陆立点点头,也没多问,两人心照不宣地前后脚登了车。   “你先前是不是有话没有说完?”车马起步后,陆立便开了口问道。   陆玄道:“忘了。”   陆立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日后是要继任宗主之位的,有些话应说便要尽说,你那看人顺利才肯说话的脾气是要改一改了。”   “我的确答应了你,”陆玄淡道,“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譬如你不能让一个吝啬的人变得慷慨,懦弱之人变得勇敢,有些话说得过了便是强人所难,没有意义。”   陆立揉了揉额角:“那依你所见,昭王的确是该置换一处庄子给安王了?简之,你待人也不是个个都这样公平吧?你平心而论,难道不是因安王娶了你心上人的妹子?”   陆玄目光微深地看着他,少顷,转开了视线,平声道:“给个庄子置给安王——这是笼络人心应有的慷慨,虽然这并非是我一开始的想法;至于让楼家休想少出钱之类的手段,我也不想多评价,我原本的想法是什么你也不必问,我这个人懒散惯了,实在是不习惯去手把手教人,昭王既然是你们选的,他也这么个岁数了,该定的早就定了型,我也不打算去改变他。”   “你……”陆立一口气没憋住,又呛出了连串咳嗽。   陆玄沉默地等着他顺完了气。   “你啊,”陆立叹道,“照你的说法,你这是打算得过且过,只要昭王没出什么大纰漏,你都懒得管了?”   陆玄反问:“不然呢?”   陆立默了默,说道:“我对缓之也说过了,安王府那边可以照应的他也会帮你照应着,安王这次虽吃了些亏,不过长远看对他也是好事,回头昭王和缓之都会从别处弥补他的。”   陆玄没有再说什么。   陆玄回到小竹苑时,陶云蔚正坐在书房里看书,打帘而入的瞬间,他乍然看见她坐在那里,饶是心里早有准备,仍是不由感到了几许恍惚。   反倒是陶云蔚察觉到他进门的动静,当即抬眸望了过来,笑道:“你回来了。”   陆玄站在原地未动,凝眸看着正在向自己走来的她,忽然,疾上前两步,伸手将她拥入了怀中。   陶云蔚蓦地一愣,几息后方才回过神来,轻声问道:“事情办得不顺利么?可是不好解决?”   陆玄闭着眼,缓了缓,说道:“嗯,不顺利,但是解决了。”   “你这样说我听不懂,”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既然解决了,那你又沮丧什么?”   “不是沮丧,”他微笑了笑,说道,“是失望。”言罢,又退身半步,含笑看着她,“还有想到以后可以这样天天见到你,有你等着我,明白我,我也很高兴。”   他又叹了口气。   “哎,早知就不把婚期定那么远了。”他笑着看入她眼中,“一月成亲才好。”   陶云蔚窘然地松手轻推了他一把:“我才不会与你成婚这么急,奇怪得很。”   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陶家多上赶着。   “你先前还哄我呢,这会儿又嫌弃了。”陆玄笑笑,拉了她的手,说道,“冷漠无情的陶大姑娘,过来陪我坐坐。”   陶云蔚抿唇笑了笑,由着他牵了自己到书案台阶前,然后就着他随手垫在地上的茵褥,与他相邻着坐了下来。   “先生请说吧,”她半带调侃地道,“我已洗耳恭听。”   陆玄浅浅而笑,包握着她的手,轻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将自己离开的原因,还有在昭王府里议事的过程都说了出来。   陶云蔚听得蹙眉,说道:“他们怎么想来想去都是算计钱财的事?”   而且那昭王一开始还想安王给庄又给钱,也太好笑了,这哪里像是个干大事的人?笼络人心也不会么?还是打心眼里就没有把安王和其他人放在同等的位置上,所以压根就不会去想这些。   随后,她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道:“以你的性格,既然为这事急匆匆地去了,应该不会只是为了想替安王讨回些补偿吧?”   陆玄眸中笑意微漾,抬手轻捏了下她的脸:“与绵绵说话,当真是快活。”   陶云蔚不由面上一红。   却听陆玄已又续道:“你说的不错,我原本是想说此事并非无破解之法,不过当时我看他们好像没有一个人有这种胆气,说来说去全是多给少给的事,就算了。”   “那,你觉得安王会有么?”陶云蔚趁机问道。   陆玄眉梢轻挑,半笑地瞧着她,说道:“小机灵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来为你妹子套我话?”   “我自然知道你是知道的。”陶云蔚一派坦然地道,“那你给我套么?”   “给给给,我早不止限你三问了。”陆玄说罢,自己先好笑地弯了下唇角,“你也不用费心思来套,我直话与你说便是。安王的心志我明白,他今日能主动来把庄子献出,也足以见得他是个能屈能伸,且有决断力的人。这庄子于他而言其实有过往荣耀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昭王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替他保住的原因之一,因为那段过往无人想提。”   “我不想入朝的原因你已经看出来了,但我不肯答应安王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如何,事实上,我还考虑不到这层。”   陶云蔚疑惑道:“那你是?”   “因为我已经先答应了我长兄。”陆玄幽幽道,“况昭王既无过,改弦易辙恐伤筋动骨,这并非一人或一家之事。你们今日虽觉得安王好,但又有谁能说昭王往后不能有别样过人之处?很多事是无法凭个人喜好去判断和决定的。不过,我却可以给安王指另一条路——”   他说到这里,倾身过来附于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 第94章 生机   陶云蔚从暮苍山离开后就去了安王府。   彼时陶曦月和李衍刚用完晚饭,听说她来了,李衍便回避去了书房,陶曦月则亲自出门迎了长姐入院。   “阿姐用过饭没有?”她问,“我让灶上再给你做些新的来。”   “你别管这些,我在小竹苑用过了。”陶云蔚说着,给她递了个眼神。   后者了然,旋即于进屋之后不动声色地屏退了左右。   “你们想知道的事我已问过陆简之了。”果然,陶云蔚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入了正题,然后将陆玄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大致讲了一遍。   陶曦月微诧地道:“可我听殿下说,姐夫以前是不怎么掺和朝中事的,每回场合也从不见他随兄长亲近昭王,他为何又突然会答应了他兄长辅佐昭王呢?殿下今日从昭王府回来对我说起在那里见到了姐夫时,也感到疑惑。”   陶云蔚沉吟了半晌,缓道:“我想,应该是为了我与他的婚事。”   陶曦月一愣,旋即恍然,问道:“阿姐是说,姐夫为了能将你娶回陆家,所以答应了这个条件?”   陶云蔚轻轻点头:“他虽没有说,但我知道他这个人是不爱约束的,况他既然对昭王无感,又怎会偏在这时去管了那边的闲事。还有陆宗主来咱们家提亲的时候来得那样快,言辞又那样诚恳,前后一想,便通了。”   陶曦月素知长姐个性,见她说这话时神色沉静,语气微幽,顿时想到什么,当即伸了手去抓住对方,担忧道:“阿姐切勿要为我动什么退避的念头,你和姐夫这姻缘来之不易,他既为了你肯放弃自由受这约束,必是对你极之心悦的,这样的人若是错过了,恐此生再难求。况且阿姐就算牺牲了你们的感情,他也未必就肯帮殿下,这条路又是那样难行,怎好为了个莫测的结果放弃眼前所得?”   陶云蔚怔了下,待反应过来后,轻声笑了,说道:“我又不傻,即便要做牺牲那也得值得才是,放弃了与陆氏联姻,我们家又能有什么好处?就陆简之那个性格,只怕是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我可惹不起他。”   言罢,她好似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又弯了弯唇角,再道:“而且安王看中的本就是陆、崔两氏与陶家的姻亲关系,我和陆简之若散了,他又怎么能放心?再者,我还得防着他将来亏待你。”   陶曦月听她这样说才松了口气,又调侃地道:“阿姐这话可莫让姐夫听见,不然他只怕要生气你这些考虑之中竟无一点是因舍不得他。”   陶云蔚状似随意地道:“此事我既心知肚明,往后自不会亏待他就是了,旁的也不必多说。”   她家长姐还是这样口硬心软。陶曦月如是想着,失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陶云蔚又正色看着二妹,说道,“安王殿下这边恐怕还要你多开解。”她说,“今日献庄之事,简之也知道他不仅是吃了亏,还舍出了往日荣耀,心中必定是有些积郁的,不过这些往好处看,倒也可为他铺垫出另一条路子。”   “原本简之为了我们家着想,是希望安王能走宁王的路,做个昭王身边的得力手足,如此安王府也能得个安稳顺遂。不过今日之后,他倒觉得安王可以试试走另一条路,”陶云蔚说到这里,略略一顿,方续道,“去封地。”   “封地?”陶曦月意外地道,“姐夫是想让殿下离开金陵?”   陶云蔚道:“不是他想,是安王可能需要。我也是听了他说才明白,为何安王当初明明为圣上和兄弟们所忌,举步维艰,却又不离开这是非地呢?因为他走不了。”   “一是他心中大约还有些不甘,但还有一点,却是他即便想走也不可能,因为他是皇子之中唯一有军功和声威的。”她说,“若是人去了封地,圣上等人也担心鞭长莫及。”   陶曦月思索了片刻,问道:“所以姐夫的意思,是说殿下可以不必表现得多得力,只要让昭王他们彻底相信了我们府只想求个自保,或许就会松手帮一把让殿下出都?”   陶云蔚颔首,然后回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我也舍不得你,不过照目前形势来看,这样对你大约才是最好。至少去了封地,你们也可少些担心被楼氏和昭王左右利用,现而今南北峙立,大齐又夷患未除,再看朝廷里这副样子,有些事实不好说,万一将来昭王这边需要用亲信去为他争功,这事只怕又要落到安王头上,别人记情还好,但若是吃力不讨好呢?再者自己封地那边他许多事可以自主,对你也能多些保护,都中又有我们与你遥相照应,阿姐也不怕你日子过得不舒心。”   陶曦月忖道:“这事我会好好与殿下说一说。”   “哦,对了。”陶云蔚忽想起来什么,又道,“安王可有对你说过,今日这事若他是昭王,会如何做么?”   陶曦月笑了笑:“先前回来时随口提过,说若换作他来处理这事,必一钱也不会给那普泰寺,我看他提及此事倒是比给庄子出去生气。”又道,“阿姐怎么问起这个?”   “没什么,”陶云蔚道,“陆简之也说此事并非无破解之法,我有些好奇罢了。”   其实不是她好奇,是陆玄想知道。   那时他说让她顺便问问,她还调侃他说:“先生这是让我去套我妹子的话?”   他倒坦然,笑笑对她说道:“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陶云蔚又想起陆玄说昭王等人没有胆气的话,不免有些感慨。   可惜了。她想。   陶曦月送走了长姐后,返身回来便去了书房找李衍,将阿姐来转达的意思俱都说了。   李衍听完后沉默了许久。   正当陶曦月以为他壮志落空,郁气难舒时,李衍却抬眸朝她一笑,温柔拉起她的手,说道:“好,辛苦你了,此事也劳烦了姨姐,你回头可转告她,这份人情我记住了。”   陶曦月仍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他:“殿下,旁的事若有那机缘,我们试试也无妨,但若实不可为,还是保重自己要紧。”   李衍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温笑道:“放心,我晓得,若我妻儿不能因我过上好日子,我求这些又有何用?我娶你之时便说过的,我们要好好过日子。”   陶曦月这才稍稍安心,又柔声道:“殿下也不必担心妾身会受委屈,不过是让人看看无能的样子而已,又不是说我们真的无能,等去了封地万事好说。”   李衍失笑出声,少顷,含笑凝眸地看着她,颔首道:“嗯,万事好说。”   这一晚,李衍几乎彻夜未眠。   他搂着陶曦月,鼻尖嗅到她身上阵阵清香,只觉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   陆玄的确是给他指了条明路,但又同时再给他带来了希望,所以不到最后,他不想走这步离开金陵城的棋。   今日陶云蔚来说的这些所有话里,除了去封地这个建议之外,最有价值的便要数关于昭王的那段。   陆简之对昭王无感,而选择追随其兄长脚步的原因,也仅仅只是两点:这是换取与陶云蔚成亲的条件,还有——昭王无过,难以改弦。   前者,陆家虽占了优势,不过也由此可以看出陶云蔚在陆玄心中的分量,而认真说起来,自己的妻子才是陶家大姑娘的至亲,要比亲近,昭王完败。   所以这点在将来也未必不可转化为自己的优势,至少现在陆玄就已经愿意为了陶云蔚来照拂安王府,给他在昭王身后这条路上寻了个最大程度的空子。   至于后者……他想起过往种种,也忽然明白了为何陆玄从前不肯入朝,也不愿亲近昭王的原因。   因为陆简之看不上他们。   他早该想到的,陆简之身为士人襟袖,又是盛门家世,却在那么多士家闺秀中偏挑了个丁姓末流的陶氏女为妻,必是眼界和胸襟都大不一样的。   陆简之拒绝他,不是因什么门第俗念,也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因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而无论是他还是昭王,都没有足够能让陆玄“尽力一试”的条件。   他没有好到让昭王无光,而昭王也没有差到让陆简之觉得难以忍受。   这才是关键所在。   而陆简之现在借陶云蔚之口给他指的这条路,谁又能说背后没有一星半点的备用之意呢?   也许哪一天,昭王就真地让陆简之觉得难以忍受了。   李衍便是想通了这些关节,所以心中原本的积郁亦一扫而空。   机会还有,只是需要等。   他想,   或者,自己去创造。   数日后,群臣再以近亿万钱并一座皇庄的代价,将齐皇李峘从普泰寺里赎了出来,而这座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角落小寺,也转夕间成为了香火旺盛的富庶寺园。   地多了,人也不少,甚至还有从其他县里赶来这里排队出家的。   李峘心满意足地被众臣簇拥着回了皇宫,并准了尚书省增加赋税的奏议。   元月转瞬而过,二月初至,陶家人便动身启程前往了广陵郡,为陶伯璋二月初四的婚礼做最后准备。   因这次还有李衍和陶曦月夫妇同行,所以沿途用度也都有安王府的人提前安排好,并未让陶云蔚等人操心。   陶新荷出阁的日子就在八天后,原本陶云蔚是想要把她寄放去崔园待嫁的,不过陶新荷却不愿意,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自家人的终身大事,陶云蔚也就随了她。   只是这次和新年那时不一样,崔湛是不可能同路的,而陶伯珪则是从苏州那边直接乘船过去会合,所以也不在场,于是除了陶爹之外,就又成了陆玄和李衍面对面。   陶云蔚和陶曦月起先还都有些担心这两人相处尴尬,谁知情况却恰恰相反,不晓得是不是话说开了的缘故,陆玄和李衍这次相处的气氛倒是比上回自然和谐了许多。尤其是李衍,倒是别的不谈,只与陆玄聊起了养花种草一类的事,后来又顺着陶爹说到了那些金石古玩。   陶云蔚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陆玄也很懂花草,不过相比于李衍提到的种植心得,他说的基本上都是在外面所见的野趣和那些植物的药性。   船在赵县渡头靠岸的时候,陶伯璋和彭家人早已算着时间等在那里了。   彭家除了彭修在外为官的三个儿子,家里全都来了,包括妻子段氏和两日后便要出嫁的彭四娘。   “阿爹。”陶伯璋向着父亲恭敬一礼,然后才又分别转向李衍和陆玄,礼道,“见过殿下,一闲先生,谢两位也来赏光参加我的婚礼。”   李衍笑道:“维明客气了,都是自家人。”   陆玄亦道:“正是。莫说我算得上半个媒人,就算不是,你这样说,我也要在你妹子面前道些委屈了。”   众人顿时失笑出声。   陶云蔚也不由弯了弯唇角。   两边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相邀着登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李衍身份特殊,所以和陶曦月还有儿子李悯单独乘了一车,陆玄因与彭修本就是旧识,所以被邀着和对方还有陶从瑞坐到了一处,陶伯璋和彭家兄弟则骑马走在前头。   彭四娘特意过来和陶云蔚、陶新荷坐了一车。   “早前听说了你和陆三先生要成亲的消息,便想着等当面见了之后定要打趣你一番。”彭四娘笑道,“这可真是万万想不到,我原以为陆三先生迟早是要出家修行的,没想到原来是在红尘路上等着大娘你。”   陶云蔚好笑道:“他做了什么便让你觉得他以后定要出家,怎地我不曾瞧出来?”   “你这小得意。”彭四娘轻拍了她手一下,“我看你是在同我们显摆他原就待你不一样。”   “哎哟,我哪里敢,”陶云蔚戏谑道,“嫂嫂这样凶。”   陶新荷也来凑热闹:“阿姐不怕,我皮厚,先给你顶着。”   三个人在车里笑作了一团。   “不过话说回来,”彭四娘擦了擦眼角笑泪,说道,“我阿爹知道这消息的时候起先险些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后来也是笑得差点把胡子给笑掉了,说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给陆简之做长辈的机会,连声夸大娘你有本事。”   陶新荷附和点头:“就是。”   陶云蔚无奈扶额,说道:“除了这个,你们就不能帮我想点别的好处?”   “想了的啊,”彭四娘道,“我阿爹说陆宗主没有子嗣,按照陆氏一贯的作风,陆丞相那边也不可能再出宗子,所以他说很有可能最后你这位未来夫君会继承陆氏宗主位。”   陶云蔚一愣。   陶新荷也呆了呆,随即回过神来,惊讶道:“啊,那岂不是阿姐你要做淮阳陆氏的宗妇了?”   陶云蔚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平静地道:“这事不好揣测,我们还是莫去多想。”   彭四娘颔首道:“你说的也是,我们也就自家人随意闲扯两句,不会在外头乱传。”   话题随聊随止,三个人自然而然地翻了篇,谁也没有再去多提。   马车一路驶到了座大宅前停了下来。   早前李衍派了人过来帮着陶伯璋打点迎亲的事,这座三进的宅子便是安王府的人特意为他赁下来的,位置离陶伯璋自己赁住的小宅也不算远,只隔了一条街,这样新婚后夫妻两个回去也方便。   大宅里面的一应陈设和其他婚宴事宜也俱都交由四司六局安排好了,此时陶云蔚等人甫一踏入院中,就已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喜庆氛围,而且井井有条,丝毫不见乱象。   陶伯璋寻了个机会过来找陶云蔚单独说话。   “等三娘成亲的时候,阿英就会先回丹阳来。”他说,“我这边你不必操心,凡事顺其自然就好。”   这话显然不是在说参加婚礼的事,陶云蔚倒是不意外彭四娘要回丹阳,毕竟自己三月就要出嫁,身为长媳,彭家这边也肯定是要让女儿来担起持家之责的,不过兄长说的顺其自然……   “阿兄可是听说了什么风声?”她问。   “也没有,你不要多想。”陶伯璋道,“我只是担心你会为了我们的事去同妹夫说什么。”   陶云蔚了然,笑了笑,说道:“阿兄是不想我去欠陆家的人情。你放心吧,我省的,再说这种事哪有那么容易,也得看有没有合适的缺,若是勉强为之只怕我们家是要遭人反感的,为了眼前之利实在没有必要。”   陶伯璋点了点头,微笑道:“绵绵你一向清醒,阿兄也不多说什么了。”   兄妹两个刚说完话,就见陆玄不知从哪里溜达了过来,笑着朝陶云蔚说道:“想不想出去逛逛?我带你去。”   陶云蔚看了看他,却道:“我有话同你说。”   陆玄见她神色平淡,隐隐感觉不大好,于是下意识转眸向陶伯璋看去,满脸写着“你莫不是同她说了我什么坏话”的狐疑。   陶伯璋被他这眼看得不由一滞,呛咳出声,旋即立刻转开了视线,语气里满是此地不宜久留之意地道:“你们慢慢说,我先过去了。”   陶云蔚站在原地,静等着陆玄迟疑地走了过来。   “你说吧。”他开口便道,“若是你兄长说了我什么不讨喜的话,我再去找他算账就是。”   陶云蔚气笑不得,说道:“你还好意思去找别人算账?那你瞒着我的事怎么说?”   陆玄微顿,想了想,笑笑回道:“自然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陆三先生答得倒巧妙。”她说,“那我问你,你瞒了我何事?”   他垂眸,轻轻说了句什么。   “啊?”她没听清。   陆玄抬起头,认命地道:“我答应了回家接任宗主,原打算成亲后再告诉你的。”   竟果然如此!   “说得好听,”陶云蔚道,“那时我还用你告诉我么?有眼睛看也看到了。”   “怎么会呢,”陆玄赔着小心地道,“这事我肯定先亲口告诉你。”   她奇怪道:“那你为何不能先同我说,非要等到成亲后?”   “我这不是担心你嫌我麻烦么,”陆玄无奈道,“本来让你嫁我就很不容易,要是你晓得我又要去做这劳什子宗主,反悔了怎么办?”   陶云蔚不料他会这样说,一时蓦地愣住。   陆玄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不免有些担心这贯来冷漠无情的陶大姑娘莫不是当真想反悔?于是试探地过来拉了她右手指尖,说道:“你看我就一个人,你不肯陪陪我么?”   陶云蔚底下两个妹子一个比一个会卖惨撒娇,她什么路数没见过?其实陆玄说这话时语气也并没有多异常,纯粹就像是好好在与她打着商量,但他这样牵着她的手指,用这样小心又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她却忽然觉得心里像是积满了水,一挤便是一软。   “我没有说要反悔。”她不自在地瞥开了目光,说道,“不过这么大的事你的确该早点告诉我,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陆玄一喜,顺势将她的手整个握住,当即道:“有我在,你不必想那么多,反正宗妇什么的不过就是个名头,你还是你,是我陆简之的妻子。”   陶云蔚牵起唇角,轻轻点了下头,又微微一顿,低声道:“我从来也没嫌过你麻烦。”   她以前那样说,只是因为她从未敢去想过与他的可能,对于其他那些未曾在她心里的人,她自然只会去从现实考量,想寻个自己能拿得住的人家。   可他是陆简之,对她来说,他从来不同。   他肯为她考虑,兜底,甚至牺牲。   她自然也能做到对他不离不弃。   陆玄心头大石于这一刻忽然落地,初春暖阳照在她身上,仿若镀了一层薄薄金光,于她微垂的眉眼间浅浅覆上了几许如春花初绽般的温柔。   他心弦忽动,像是被人用力一拨,思绪骤然微空。   陆玄低头,吻在了她发际。   陶云蔚倏然一震,下意识抬眸望向他,一时间面颊滚烫,失了言语。   陆玄的脸也有些发红,但他却看着镇定许多,含笑凝眸地与她相识着,说道:“吾心悦卿之甚,若四季绵延,未有所终。”   陶云蔚定定看着他,只觉心如鹿撞,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   “阿姐,不好了!”陶新荷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言语间满是焦急。   两人一顿,双双回神。   陶云蔚转瞬间已急定了心神,偏开目光往陆玄身后望去,问道:“怎么了?”   陶新荷急道:“二姐晕倒了!”   陶云蔚一惊,连忙提步朝内院方向跑去。   等姐妹两个并陆玄一起前后脚赶到的时候,安王府为陶伯璋婚仪而事前在宅子里准备好的医婆已经给陶曦月诊完脉了。   “如何?”李衍皱着眉,脸色极是沉郁地问道,“王妃的身体没有什么事吧?”   医婆向着李衍和陶曦月夫妻两个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笑道:“恭喜殿下,王妃这是喜脉。” 第95章 花朝   陶曦月有了身孕。   当那医婆话音落下时,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   最后还是李衍先反应过来,忙又问道:“那她身子可有什么不好的?这一路舟车劳顿有没有动着胎气?”   说完,他似乎又觉得不放心,开口道:“算了,你先下去。”随后吩咐宝慧,“去找个大夫再来看看。”   医婆毕竟技艺有限,要正经看诊出方,还是得找个坐馆的大夫来。   彭家人此时也已经回过神,连忙主动去了。   李衍坐在陶曦月身边,轻握住她的手,关心道:“你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待会都要好好同大夫说清楚,女子孕期身体难免弱些,往后还有这么多个月要熬,你莫要强忍着。”   他一边说,一边又用空着的那只手帮她拉了拉被子。   陶曦月浅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也就是头还有些晕乎,别的都还好。”   陶从瑞并陶云蔚、陶新荷姐妹听着,也稍稍松了口气。   “二姐、二姐夫,”陶新荷即笑道,“恭喜你们了!”   陶从瑞和陶云蔚也笑着。   众人亦纷纷向李衍和陶曦月夫妇道喜。   陶曦月略感羞涩,虽然自停药后她心里也是早有了些准备,但当消息真地来了,她又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也有些忐忑。   不多时,彭四郎便请了大夫回来,与他同行的还有刚刚从渡头那边接了陶伯珪的陶伯璋,以及跟着陶家大舅同去接小舅的李悯。   李悯见陶曦月躺在床上,神色似有些许萎顿的样子,还不等大夫先行,便已松了陶伯珪的手急急跑到了床前,刚开口喊了声“母亲”,李衍就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抱到了自己怀里,说道:“你母亲受不得冲撞,你小心别扑到她身上去。”   李悯当即“哦”了声,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陶曦月向着他们父子温柔笑了笑。   随后大夫来看陶曦月仔细把过脉,确定了她身体无恙,只是大约因孕初期时行了远路略有几分劳累的缘故,所以才有了晕倒的反应,于是给开了个固元安胎的方子,又照常叮嘱了两句注意休息的话。   李衍此时才真正将这份欣喜之情踏实了下来,满目含笑地拉着陶曦月的手,温声道:“辛苦你了。”   其他人见这氛围,自是不好久留,于是陶云蔚带头开了口,说道:“二娘你先好好歇息,等回头我们再来看你。”   屋子里很快只剩下了安王府这一家三口。   李悯有些怔怔地盯着陶曦月的肚子,少顷,问道:“母亲,你是要给我生阿弟了么?”   陶曦月有些担心他的反应,正犹豫着怎么说,便听李衍用极之寻常的轻笑语气说道:“也不一定,可能是阿妹。”   李悯“啊”了一声,小眉头皱起来,似有些苦恼地道:“可是我不会玩女孩玩的东西。”   陶曦月“噗嗤”笑出了声。   李悯还没明白过来她笑什么,就听见父亲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没关系,还有好几个月小娃娃才会出来,你还有时间做两手准备。”   李悯恍然,点头,然后从他阿爹腿上滑了下来站好,说道:“那我先去问问三姨母,做阿妹的喜欢什么。”   李衍就鼓励地让他去了。   陶曦月看着李悯出门时雀跃的小小身影,不由感慨地笑道:“妾身原还担心大郎会不开心。”说罢,又含笑看向李衍,好奇道,“是殿下对他说过什么?”   “这些事我总不可能让你有了身孕再去担忧。”李衍笑笑,说道,“我之前已提前给他预告过了,说你以后会生个同你一样温柔的小娃娃来陪他玩儿,也好免了他哪天一个人待得寂寞,又想起颜家那对表兄弟来,先给他些盼头也好。”   这事还能一箭双雕的?   陶曦月失笑地摇摇头。   只听李衍又道:“不过他大约是经历所致,好像起先一直认定的是你会生个小弟出来陪他。”   陶曦月就半玩笑地问道:“那妾身若是生了个女儿,殿下和大郎会不会觉得失望?”   “他都去找他三姨母要哄妹子的窍门了,自是不会。至于我么——”李衍说着,意味深长地笑看了她一眼,“就更不会了。”   “你要明白,”他说,“这孩子是子凭母贵。”   陶曦月弯眸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李衍也不多言,只道:“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我们将来的日子还长着。”   她温然颔首。   陶云蔚和陆玄在院子里散步,说到二妹曦月怀孕的事,她感慨道:“看来你当日所言不错,安王府里这局也只有二娘的性子能走得活,若那时真换作是我……”她笑笑摇了摇头,又欣慰道,“看到安王殿下父子今日对二娘的关心之态,我也算真正放了一大半心。”   陆玄也笑了笑,叹道:“说起这事,我倒是要谢谢我自己。”   她不提这茬他都快忘了,这陶绵绵那个时候还想让他帮忙想办法使她替嫁去安王府,说来还好他那会儿受冥冥天意的感召没有搭理她,不然可真是自己给自己挖个坑埋了。   陶云蔚莫名道:“谢你自己什么?”   “没什么。”陆玄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和两个妹子比排不上位,也不多说,只是思及此处不免又想起了个问题,于是正好转了话头道,“我们两个日后成婚就不要孩子了吧?”   陶云蔚没有想到他会忽然转到这个话题,更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为何?”她下意识地疑惑道。   “因为你的心也窄啊,”他说得十分坦然,“我可不想在你心里的地位又往下降,以你的性格,只怕是有了孩子就忘了孩子爹,那我就太亏了。原本我娶你是因想要与你朝朝暮暮,又不是为了那可有可无的小孩子,若是锦上添花我自然欢迎,但要是来将我打入‘冷宫’的,我必得防患于未然。你若能一碗水端平还好,但我对你这方面没什么信心,所以还是算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他好像早已在心里将这个打算过了一遍,此时说起来毫无障碍,甚至连解决办法都想好了。   “但你的承诺还算是有几分可信,所以除非你给我做个保证,”他说,“不然我就只能对自己下手了。”   陶云蔚脱口而出道:“你要自宫?”   陆玄气笑地抬起手指往她脑门上一敲,“那我真是傻得头顶冒烟了。”   陶云蔚自己说完也觉得有点窘,尴尬之余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玄瞥了她一眼,说道:“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自是不能再被人分一大半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陶云蔚一面忍笑不得,一面又觉得心里很是感动。   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会有个人将她看得这样重要,他知道她所有的不好,却还是那样想要她的全部。   陶云蔚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   “你有时的确冒傻气,”她含着笑,说道,“我既愿意嫁给你,有些事自然只会是锦上添花。”   陆玄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心中顿喜,立刻反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说道:“你既这样说了,那我便信你一回,可不许过河拆桥。”   直到后来,陶云蔚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这时候会是自己点了头,搞得好像是她哄着他配合自己生个孩子似的,当真莫名其妙。   她最后只能归结于一个原因:陆简之误人。   婚礼前日,喜娘专程上门来找陶伯璋,需要请他签个文书。   “这过衣税今日已正式开始施行,”喜娘道,“还请陶理评在这上面签个字,我们明日也才好着装。”   陶新荷没有听说过这个税,等到喜娘离开之后,便好奇地问兄长:“阿兄,这过衣税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在县理曹当官的么?”   她也不太明白兄长签这个字和明日迎亲队伍的着装有什么关系。   其实不止陶新荷有疑惑,在场的女眷都多多少少有点茫然,包括陶云蔚也是,因为陆玄没有对她提过,而且此时陶新荷问起时,所有男人的神色都有几分微妙,陆玄眉眼清淡,而李衍亦神色沉静。   陶伯璋还没回答,陶伯珪已语气平平地说道:“就是对穿衣裳征税的。近日朝中新政,为厉行节俭,所以开征这过衣税,凡是穿新衣的都要征税,店里卖新衣的也要加征此税,你方才见着那喜娘身上的衣裳没?裙摆处有个小补丁。现在街上很多人都这样,为了证明自己穿的是旧衣。但明日迎亲他们总不能再穿这个,还好我们是士家,所以只要阿兄在那免税文书上签个字就行。”   陶新荷愕然至无语,几息后回神,刚想开口说什么,又意识到李衍在场,于是及时咽声闭了嘴。   难怪她们不知道,因为士家不必交这个税,教门中人也不必。说来说去,要交税的也只是那些寒民而已。   陶云蔚忽然想到一事,问道:“那楼家呢?”   陆玄淡道:“本就是可左右而行之策,所谓上下贯彻,不过是彻底不彻上而已。”   李衍道:“朝廷刚花了一大笔钱,动了国库之外亦人人有份,这事并非某一家之意志可推动的。”   陶新荷想了想,说道:“既是为厉行节俭,但若这样的话,那些成衣铺子里岂不是不敢卖做好的衣裳了?成衣的价格要跌,量体制衣的价肯定也要涨,我们这样的人家虽不用交税,但以后买衣服肯定也更贵了,那这些钱还得从别处找补回来吧?”   陶云蔚讶道:“不错,你竟能想到这些了。”   陶新荷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自然而然地联想,毕竟新年刚得了新衣,所以想到这个也就想到了以后买衣服的问题,接着一想到这个“贵”字,她就难免又想到了自家以前为了生存伤脑筋的时候,也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这贵出来的部分,估计各家都会从自己的产业里再去找补。   话说到最后,还是“贵”了那些庶人。   陶伯珪轻笑道:“没收‘过布税’就不错了,不然只怕三姐你想穿件新衣得等上两三年,布店还在不在都得两说。”   “朝廷可有说这是短征税还是永征税?”陶云蔚问道。   “还未定。”陶伯璋说。   陶伯珪接道:“我看不好说。”   他虽未明说,但在场人人都听得懂他的意思,这税是否永征,还得看接下来这两三年的情况。   谁又知道皇帝还会不会再来一次?说不定哪天又要修个寺观也未可知。   包括李衍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恰好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杜田参和娘子来了。   杜田参,也就是之前举荐陶伯璋出仕的广陵郡田曹参军事,杜熙,杜同瑞。   在婚礼之前过来,明显不是为了恭贺,而拜访的目标当然也不会是平日里就可见到的陶伯璋。   陆玄和李衍大概是不约而同地给了陶伯璋这个大舅兄的面子,谁也没有说要先走,都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   陶云蔚和陶新荷则在接待了杜同瑞的妻子彭大娘子后,带着对方一起去见了陶曦月。   彭大娘子是听说陶曦月有了身孕,特意来送礼的。   陶曦月因记得李衍说过杜同瑞的表姨父是他旧部,所以此时便多了个心眼儿,等到彭氏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让芳霞把对方送的礼拿过来打开看了一下,然后发现杜同瑞夫妇送的是座手掌大小的玉雕马。   “这玉马是很名贵么?”陶新荷瞧了几眼,好奇道,“还是这边怀孕送马有什么讲究?”   陶曦月忖了忖,说道:“他一个田曹参事,自是不可能送殿下多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至于讲究……我也不太明白,大概只是因这玉马送礼看着不错吧。”   陶新荷觉得二姐说得颇有道理。   陶云蔚却也记得二妹说过杜同瑞这边和安王府的联系,她看着陶曦月手里这座玉马,不禁若有所思。   等到把陶新荷给支走之后,她才开口说道:“杜家送的这马,应该不是给你和孩子,而是给安王的。”   陶曦月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只是不知这马有什么特别,殿下他也并不很好这些。”   “殿下肯定知道。”陶云蔚说道,“你我也不必多想,反正殿下那位旧属想通过杜家与安王府建立往来之意是明摆着,这马左右不过就是个探测的意思,若殿下愿意与他们往来,自然会对这份礼有所表示。”   陶曦月想了想,问道:“阿姐觉得这事让不让姐夫知道好?”   陶云蔚一笑,说道:“用不着同他说,他此时想必也都看出来了,安王若无意与那边往来,刚才也就不会留在那里等着见杜同瑞,至于彭氏送的这礼是什么也不要紧,反正陆简之是晓得她冲你来的。”   陶曦月恍然而笑,说道:“是我小瞧姐夫了。”   “你不必管他,”陶云蔚宽慰她道,“他若惦记上了,你防也防不住。不如像你夫君那样坦坦荡荡就摆明了让他晓得,你们要自保,自然不可能只做个孤家寡人,陆简之既给他指了这条路,有些事就肯定会睁只眼闭只眼,与其让他来帮昭王防着你们,倒不如你们摆开来让他看,他反倒会帮你们在那边兜着。”   陶曦月了然颔首,末了,笑而调侃道:“不怪姐夫这样中意阿姐,天底下也只有你能将他算得甘之如饴了。”   陶云蔚轻弯唇角,说她:“你这张嘴,真是能把死人给哄活,难怪安王父子两个被你拿得服服帖帖。”   姐妹两个俱都笑了起来。   “对了,”陶曦月忽想起一事,问道,“我现在有了身孕,阿姐你说我是把宁侧妃抬上来好,还是把紫园里的美人挑两个回来?新人就算了,我也不知他口味,而且我现在这样也懒得去处理那些是是非非,免得麻烦,还是用旧不用新吧。”   陶云蔚反应了两息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陶曦月见阿姐目光有些古怪地看着自己,还以为对方是在质疑自己为何不用身边的侍女,于是解释道:“她们是我左右臂,我也不想委屈她们,以后正正经经给她们寻门亲事才好。”   “我听柳芽说,你往月里小日子时,安王都一直在你房里。”陶云蔚道,“子你们成亲后他也没有去宠幸过别人。”   陶曦月微怔,然后笑了笑,说道:“那不一样的,我这是十月怀胎,殿下毕竟是男人,阿姐这样想是有些高估我了。”   “再者,”她顿了顿,说道,“我知道自己后期会很辛苦,只怕人也会憔悴许多,不好让他看见我这个模样,免得人还未老,爱已先驰了。”她又浅浅一笑,续道,“往后几十年又如何好过。”   陶云蔚听了这话不由蹙眉,轻抓住二妹的手,说道:“曦月,你又不是只有这张脸,怎地总觉得人家只会看上你这张脸呢?若像你这样说,那我早就该遁入空门才是,毕竟没有人会看得上我这样的中人之姿。你信不信现在肯定也有人在背后说我配不上陆简之这样的风华相貌?我若是去在意这些,那也不必让人来说什么,自己就把这缘分给拆散了。”   “你晕倒那时,我看安王也是真地担心。”她说,“他对你是有真意的,你先莫要这么急着将他往外推,万一呢?总不好先就自己退却,伤了人心。”   陶曦月默然半晌,看着她,微笑地感慨道:“没想到阿姐也会说这样的话,从前你是最不信真心的。”   “我现下信了一半,所以也希望你能试着先信一半。”陶云蔚道,“若他当真守不住要去找别人,那你再换回原来的方式对他也不打紧。”   “那另一半呢?”陶曦月不禁好奇。   “另一半,”陶云蔚缓声道,“你我都得靠时间来证明。”   二月初四,陶伯璋和彭四娘的婚仪如期举行。   因陶曦月有孕在身,所以婚礼当天一直被李衍有意地隔开人群护着,他也没让她在外面待太久,瞧着迎完了亲就把人给带回房间休息去了。   翌日早上,与陶伯璋夫妇见过礼后,李衍便先带着妻儿返回了金陵。   陶家其他人则是在彭四娘三朝回门之后与她一起回的丹阳,陆玄自然是陪着陶云蔚的行程,临走的时候他倒是和陶伯璋单独说了几句。   等到所有人都回到金陵后,距离陶新荷和崔湛的婚礼也只剩下不到五天了。   二月十一这日,陶曦月被四个侍女并两个婆子簇拥着回到了陶家,崔十二娘也从婆家特意赶到了丹阳,还有与陶新荷交好的几家小姐妹,其中尤以曾“共过患难”的温家七姑娘最亲,全都来参加了她的送嫁宴。   因这次陶氏嫁女不像上次,陶新荷的送嫁宴比起陶曦月那时候办得更加体面风光,且不说陶家现在的人脉比当初广了许多,就光是陆玄这个未来大姐夫和李衍这个二姐夫便名正言顺地给了不少资助。还有崔家那边,大约也是考虑到自家和陆家是前后脚迎娶陶家的女儿,再加上崔湛和陆玄又都是各自家族的重要人物,所以风头上也不想落了下乘,早在一个月以前崔夫人那边就找陶云蔚商量过了送嫁的诸事安排。   崔家原本是要拿一处自家的宅子出来给陶家为陶新荷送嫁的,不过这事因有李衍这个正经的二姐夫在,所以陶云蔚也就婉拒了,毕竟送嫁送嫁,还是尽量娘家人来得好。   崔十二娘给陶新荷送了对碧玺金臂钏添妆,温七姑娘还笑她,说道:“万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崔娘子,不知你这到底算是新荷的小姑子还是娘家人?”   崔十二娘回笑道:“两头都占,今日我再唤回新荷姐姐,明日就要喊嫂嫂了,你们谁也不及我。”   众女大笑。   陶新荷亦笑开了花,脸蛋连着耳根子都是红扑扑的。   陶云蔚和陶曦月在外头听见里面的玩闹声,相视含笑。   夜里,姐妹三人又同睡在了一张床上,这回陶新荷和陶曦月换了个位置,她躺在中间,陶曦月在里面,陶云蔚仍在边。   “二姐你这样躺得舒服么?”陶新荷又往边侧了侧身子,“会不会挤着肚子?”   陶曦月伸手拉住她,笑道:“好了,本来这床还够大,你若再往边上退就要把阿姐给挤下去了。”   “哦哦。”陶新荷又赶忙往里头挪了一点,转头问道,“长姐你还好么?”   陶云蔚忍着笑,说道:“还没摔死。”   “呸呸呸。”陶新荷回手过来捂她的嘴,“不要乱说话,你也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怎地这样不讲忌讳。”   “哟,不得了,”陶曦月调侃道,“我们新荷还晓得叮嘱阿姐了。”   陶新荷失笑,咬了咬嘴唇,不好意思地道:“二姐你别笑话我。”   言罢,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伸出胳膊,分别握住两个阿姐的手,靠在了自己心口。   “阿姐,说了你们可能不信,”她道,“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出嫁的时候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虽然我想到要嫁的是崔少卿也确实高兴,但先前宴上我看到你们和阿爹的时候,我又突然不想嫁了。”   “我舍不得你们。”她忽然带了哭腔。   陶云蔚、陶曦月同时伸了空着的那只手去给她揩眼泪。   “傻丫头,”陶云蔚道,“你不嫁留在家里做什么?我下个月也去陆家了,到时可没人再陪你。”   陶新荷一脸无语。她满腔温情顿时被长姐给泼了盆冷水,当即哭笑不得地道,“长姐你太过分了,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说你也舍不得我么?”   “这话还用说?”陶云蔚道,“我若舍得你,这会就不与你躺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赶紧打包送去崔家。”   “噗!”陶新荷霎时破涕而笑。   陶曦月也低笑出声。   “阿姐还说自己不会哄人,”她道,“我看姐夫就是被她这么哄来的。”   陶新荷深表认同地“嗯”了声:“我觉得我们应该还是都像阿爹,他不是就很会哄阿娘么?”   姐妹三人同时陷入了思索,须臾,异口同声地又“嗯”了一声。   帐子里静了片刻。   “阿姐,”陶新荷轻唤着,说道,“我最最喜欢你们了。”   陶曦月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二姐也最最喜欢新荷。”   陶云蔚握了两个妹子的手,说道:“下个月我成亲的时候,你们两个也都得来陪我睡一觉才行,不然我太亏了。”   帐子里三人又笑作了一团。   “好。”两个妹子同声回道。   ……   翌日初晨,陶新荷起床梳洗完毕,便换上了喜服。同陶曦月出嫁那时一样,陶云蔚也亲手做了碗豆沙元子给她吃,陶新荷刚将一碗元子见了底,迎亲的便来了。   陶伯璋昨天是连夜赶回来的为小妹送嫁的,陶新荷辞别父亲,被兄长负在背上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父兄也这样背过自己,由着她玩耍淘气的情景,好像模糊的东西于这一刻全都清晰了起来。   还没出门,她已倏地掉下泪来,落在了陶伯璋的颈上。   兄长温柔的声音随即传来:“三娘别哭,家里人随时都在。”   “嗯!”她极低极重地立刻应了声。   陶家三姑娘就这样出了阁。   二月十二,花朝节。   陶新荷在自己十七岁生辰的前夕,嫁进了建安崔氏,做了她心上郎君的新娘。 第96章 春夜   陶新荷直到进了喜房之后才知道,原来今天皇帝也来了崔园喝喜酒。   她当时就有种预感,觉得崔湛应该没办法回来太早,于是也就默默做好了久等他的准备。只是她坐在喜床上等啊等,等到肚子终于咕咕叫起来的时候,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唤了声“桃枝”,说道:“你那里还有什么吃的?随便拿两样给我。”   陶新荷之前也听自己二姐说过成婚当晚的情形,晓得肚子饿起来不仅难受,而且于新婚夜来说实在也尴尬得很,所以这回她借鉴经验,早上出门前把那碗豆沙元子扫了个精光,还让桃枝在身上也揣了更多的干果、点心,但这些东西她能吃的时机有限,早上出门的时候不饿,到了崔园之后白日里又有人围着,实在不方便。   原以为入了夜就好,谁知皇帝又来占着人。   她忆起二姐说当时二姐夫让人送了面到喜房,不由地想要是元瑜也能让人送碗面来就好了,她一定不浪费,全部吃光光。   不过这念头才刚起,她自己又想开了,觉得这算得上是有些难为人,他又不知道她想吃面,再说皇帝既然来了,他这做新郎官的如何能离得开这样应酬的场合。   她很是心宽地没有去期待别人来照顾自己,反正桃枝早有准备。   只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这话才刚出口,还没等到桃枝应声,斜刺里就传来个平平板板的妇人声音道:“喜礼未成,娘子还请端坐,稍安勿躁。”   陶新荷一脸无语。崔家的嬷嬷竟然还在!   她隔着盖在头上的喜纱,并不能把屋子里的情况看得清楚,还以为其他人早就走了。   这人是怎么做到半天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的?   陶新荷无语,默默住了嘴,但随即又觉得心里颇不服气,觉得自己成个亲而已,凭什么还得饿肚子?难不成元瑜今日一夜不回来,她就得饿到天亮?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崔家第二天早上给她收尸么?   人家安王府都不让她二姐饿肚子呢!   想到这里,她当即开口,用尽量显得小心的语气说道:“桃枝,我感觉刚才好像不小心把裙子牵扯到了,你帮我理一理,看看敝膝什么的有没有歪。”   言罢,她清了一下嗓子。   这是她出阁前为以防万一和桃枝商量好的暗号,清嗓子若在说话前,那就只是单纯清了清嗓子,但若是在后,那就是要对方寻机给她递吃的。   桃枝果然会意,立刻应喏,随后趁着蹲下帮陶新荷整理敝膝的时候飞快塞了几颗枣子到她手里。   交接成功。   陶新荷松了口气之余,心里也有些反抗得逞的小小得意。   “娘子,整理好了。”桃枝说着,起身又退到了旁边。   陶新荷“嗯”了声,然后趁势佯作又清清嗓子,要抬手稍掩的样子,于喜纱下顺利喂了颗枣到嘴里。   枣肉绵软,她咀嚼又极轻,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之后陶新荷又如法炮制,隔一会儿再“清清嗓子”,第四次的时候,她一边灵活地避开藏在嘴里的核,从容嚼着最后一颗枣,一边在心里暗暗遗憾自己的手生得小了点。   而就在这个时候,崔湛回来了。   “少卿。”   陶新荷听见守在外面的侍女在向他见礼。   那杵在旁边的嬷嬷也动了——   她连忙将手探入纱下,将口中枣核吐在了掌中。   然而桃枝还没来得及把手巾递过去,崔湛就已经走进了内室。   察觉到他径直在往她面前来,陶新荷紧紧攥着手里的枣核,正襟危坐,不敢造次。   崔湛在陶新荷身前站定,伸手便揭下了她的喜纱。   烛火通明,她抬眸看见他的脸,忽有种恍然若梦之感。   这种感觉今日他来接她下车的时候,还有引着她进喜房时,都隐隐约约有过,但都不及这一刻汹涌如潮,仿佛将她高高抛起于云端,又踏踏实实地让她踩着了地。   她的确嫁给他了,今日她与他皆一身红衣,是旁人眼中货真价实的一对。   是从此相伴于朝朝暮暮的夫妻。   一念及此,她自然而然地弯起眉眼,向着他笑了。   崔湛揭下喜纱时见她似是因毫无准备而意外地一怔,刚想说话,转息间便又见她对着自己无声地露出了笑容,目光清澈,盛满了毫无杂质的喜悦。   他不由微顿。   半晌,他转头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嬷嬷犹豫道:“但是合卺礼……”   崔湛淡道:“喜纱已揭,旁事我们自会看着办。”   对方便不再言语,告喏之后退了下去。   而心思已经被崔湛吸引过去的陶新荷也没有注意到桃枝离开前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对方捏在指间的手巾。   等到屋子里只剩了崔湛和陶新荷两个,他才低头从袍袖中拿出一包用油纸裹好的东西,递到她面前,说道:“此时不便让厨上给你做东西吃,你将就垫垫。”   陶新荷一愣,待反应过来后立刻高兴地伸了手去接,边道:“我明白,你们家规矩多,我初来乍到的也不好夜里头惊动人。”   崔湛稍顿,说道:“委屈你了。”   以她的性子,能够明白并理解这些,还肯受下这份忍耐,已是不易。   陶新荷准备打开纸包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不太方便,她看了看攥成拳头的右手,顿时有点儿尴尬一脸无语。   崔湛此时也已顺着她的动作看见了,两人目光相迎,陶新荷干干一笑,然后索性大方道:“刚才太饿了,你稍等等。”   言罢,她起身走到喜案前,将掌心里的枣核堆放在了案上,然后刚要去摸手巾,又突然想起今天自己没有,糟糕,她想,刚才也忘了找桃枝拿。   陶新荷下意识地想就地找个能擦手的东西,左右看过之后,正准备偷偷往敝膝上揩一把,手腕却被人给抓住了。   崔湛一手轻拉过她,一手拿巾子帮她擦着掌心。   陶新荷呆了呆,只觉手心里那一下下轻痒的摩擦感好像瞬间蹭入了她心里,软软的,颤颤的,让她呼吸都有些不稳当。   “好了。”他说着,顺手将巾子给了她,“这些东西还是可以要的,不用太将就。”   陶新荷从善如流地接过了他的手巾,点头道:“嗯,下次不会了。”言罢,又看了下这巾子,感慨而笑,“说起来我与你的手巾倒是颇有缘分,算上这回,我已经得你三次相借了,不过可惜上次你借我那张弄丢了,不然倒是能留下做个纪念。”   她沉浸在往时往事中,并未注意到当她提及上次那张手巾时,崔湛的眼色于瞬间有微变。   “先吃东西吧。”他转开了话题。   “好。”陶新荷高高兴兴地应下,将油纸包打开后,眼中顿时一亮,“曹婆家的肉饼!”   崔湛看她瞧见个吃的都这么开心,不由问道:“你吃过这个?”   “去年刚来丹阳的时候就晓得这家肉饼买卖做得极好,早早赶着和家里人尝过了,新年的时候我和阿珪还带二姐家的小外甥去买呢。”她说着,轻叹了口气,“提起来又有些想他们了。”   她掰了一半转手递过来:“你也一起吃吧,这个真地很香。”   他浅浅摇首:“你吃吧,我在前面席上用过了。”   “那你尝一口?”她又掰了拇指大小一块往他面前凑去,说道,“那席上的东西不过随便吃吃,我知道你一贯不挑剔这些,又只让着人,况今天圣上既然在场,你也不可能吃得多好,不如试试这真正好吃的味道?也算安慰了自己一日辛劳嘛。”   崔湛一笑,说道:“我还是头次听见这种说法。”   陶新荷道:“既是有道理的话,几时听都不算晚啊。”   他沉吟了须臾,颔首:“此言有理。”   话音刚落,陶新荷就笑着把手往前一伸,将那块肉饼喂到了他唇间。   崔湛猝不及防,下意识张嘴抿唇去含,唇瓣恰好擦过她指尖。   两人俱是一怔。   陶新荷倏地收回手,脸颊发烫地低着头“咔咔咔”连咬了几口肉饼到嘴里,用不停的咀嚼掩盖着自己心间的兵荒马乱。   崔湛也有些不大自在地转开了目光,若无其事状慢条斯理地咬着她塞给自己的那块饼。   陶新荷吃完手里这半就没什么心思再吃了,她偷偷瞧了他一眼。   “你觉得好吃么?”她关心地问道。   崔湛微点了下头:“不错。”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   然后崔湛先开了口:“你不吃了么?”   陶新荷话到嘴边,突然觉得这气氛有点呆,实在不利于新婚夫妻交流感情,于是秉着活跃一下的念头,她拐了个弯儿,说道:“我看见你好像就饱了。”   崔湛一脸无语。   “啊!不是,我是说我看见你很高兴,所以就好像没有那么饿了。”陶新荷大窘,暗暗懊恼自己怎么关键时候掉链子。   好在她夫君也不是会笑话人的性子,听了她的解释也算淡定,点点头,对她道:“那我让她们进来服侍。”   陶新荷这次嫁过来身边只带了桃枝,原本陶云蔚的意思是想多给她安排个大侍女的,但又考虑到她需要和崔夫人多亲近,所以就授意她等过来了让崔夫人安排。   此时陶新荷才知道,原来崔夫人还真是已经把人安排好了,给的四个侍女一个比一个看着端庄稳重,都是做大侍女的材料,相比之下自家的桃枝反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就同她在崔家一样。   陶新荷自己想着,忍不住轻轻一笑。   几个崔家侍女一一报了名,全都是春字打头,春桥、春棠、春林和春梨,和桃枝的名字也挺配,陶新荷因觉得春棠的棠字挺应景,正合了她去年重阳戏射时送给崔湛的那串秋海棠,于是凭着直觉和好感便选了她出来,示意对方和桃枝一起管事。   在桃枝和春棠的服侍下,陶新荷与崔湛饮过合卺酒完成了最后的新婚礼节,然后崔湛便让了妻子先去洗漱,陶新荷刚起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说:“我还要准备一下,你先去吧。”   崔湛也不知因她这话想到了什么,烛光下耳根倏然微红,面上倒越发沉着,也没多说什么,点头后“嗯”了一声,就从善如流地先去了。   陶新荷等他进了盥洗间,才忙对桃枝道:“我那瓶香露呢?”   桃枝笑道:“娘子放心,婢子一早放在身边的。”   她红着脸笑笑点头,眼里亮晶晶的。   等她洗漱完出来的时候,发现崔湛还穿着慢服坐在案前,手里拿了卷书,一副平常姿态地在看着。   陶新荷心想他莫不是在等着自己一起安歇?   想到这里,她高兴之余又有点儿羞涩。   不过事到临头,这一步总是要走的,她觉得扭扭捏捏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即大大方方地朝他走了过去,笑道:“我洗好了,我们休息吧!”   崔湛倒是见到她过来,但却万万没料到她冷不丁开口就是这么一句,硬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下意识朝屋里侍女看去,发现桃枝等人正红着脸默默往外退。   气氛就莫名其妙变得有几分旖旎。   “对了,”崔湛开口道,“有件事忘记告诉你,先前宴上圣上赐了你县夫人的诰命,明日大约圣旨就会到,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哦,啊?”陶新荷愣了下,讶道,“那我明天要接圣旨么?可是我不晓得这个礼节该是什么样的。”   崔湛道:“放心,明日我会与你一起,到时你跟着我做就是。”   陶新荷立刻松了口气,笑应道:“好!”   “还有,”他沉吟了须臾,说道,“祖母那里……”   “我知道的,”她说,“我不去惹她烦。”   崔湛看着她,语气微缓地道:“我是说,她最近大约会有意束一束你的性子,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让人来同我说,或者去找阿娘。”   她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他仍有些不放心,再叮嘱道:“切不要与祖母顶撞,有什么过不去的也等我回来再说。”   陶新荷笑道:“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又不与祖母朝夕相处,至多被她骂两句而已,我其他时间里还有你们呀!”   崔湛愣了一下。   陶新荷凭着多年对阿姐撒娇的经验,顿觉此时机会正好,也不及细想别的,当即壮了胆子忽地往他身上一扑,把人给抱住了。   崔湛彻底僵住。   “我有点脚软,”她在他耳畔卖惨,“可能自己走不回去床上了。”   崔湛一脸无语。   她身上有股幽香。   这举动,这言辞,还有这香气。简直是美人计里最俗气的流程,若不是眼前之人是陶新荷,恐怕近不了他身前咫尺。   也不知她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   此念一闪而过,崔湛不由低笑出声。   陶新荷见自己卖力一番居然反惹他这块木头发了笑,不免大感羞窘和疑惑,忍不住蹙眉问道:“你是嫌我重么?”   他抿了抿唇角笑意:“不是。”   言罢,他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举步朝喜床走去。   陶新荷自被他抱起的瞬间就已是心跳如擂鼓,紧张又期待的心情让她险些忘了该怎么平稳呼吸,直到崔湛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时,她更是忍不住屏了气息。   崔湛闻着她颈畔的香,看着面色绯红,朱唇微启的眼前人,呼吸亦有几分不稳。   陶新荷定定凝眸与他相视了半晌,然后,睫毛轻轻一颤,闭上了眼睛。   崔湛慢慢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他不经意瞥见了她攥在手里的巾子。   他的手巾。   几乎是瞬间,陶新荷先前那句“……可惜上次你借我那张弄丢了,不然倒是能留下做个纪念”的话便骤然回响在了他耳畔。   那日画面似忽于眼前闪过,还有当时山坡上的风,依稀亦凉意在侧——   崔湛蓦地顿住。   良久,他缓缓舒出一口气,伸手牵过被子,给陶新荷盖在了身上。   她睁眼朝他看去,目光里透着疑惑与茫然。   “……抱歉,”他沉默了须臾,说道,“我还不太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   陶新荷怔了怔,半晌,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坐起身来,向着他笑笑,说道:“没关系,我也是头回做人家妻子,慢慢就熟悉了。”   崔湛看着她,没有说话。   陶新荷又倾身过来轻轻将他抱住,抚了抚他的后背,说道:“别担心,多了一个人只会对你更好的,我会证明给你看。”   大约是怕他误会,她说完就松开了手,然后往床内侧挪了挪,又对他笑道:“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陶新荷言罢,自己便先一派轻松的样子躺了下来,背对着他,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我不习惯睡外面哦,只能委屈你了。”   崔湛极浅地牵了下唇角,又静坐片刻后,抬手将床帐放下,然后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两人中间约莫隔着一碗水的距离。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偶尔烛花作响,便只剩下了两个人各自的呼吸声。   陶新荷斜躺着,面朝里,睁着眼睛静静看着墙上映出来的身影。   忽然,旁边伸来一只手,轻轻在被子里握住了她的。   “你给我些时间。”她听见他说。   陶新荷眉眼微垂,笑了。   “嗯。”她回握住他,指间微紧。 第97章 新婚   陶新荷朦胧间感觉有人在摇自己。   她昨夜入睡得晚,此时难免困倦觉得睁不开眼,对方摇晃她的力道虽轻,但却已足够打扰了她的香眠,于是她想也不想地一个侧身,抓住对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贴去,嘟囔地撒着娇:“你让我再睡会儿。”   对方顿了顿,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家里长辈们还在等着,晚些你再回来睡好不好?”   这哄人的语气略显生涩,但却于瞬间让陶新荷脑中一个激灵,霎时清醒了过来。   她倏地睁开眼,正对上崔湛不大自在的目光。   陶新荷福至心灵地生生抑住了自己几乎要弹坐起来的冲动,眨眨眼,说道:“元瑜,我身子懒得很,实在动不了,要不你扶我一把?”   崔湛眼眸微垂,就着被她贴在脸上的那只手,顺势往她颈后伸去,同时俯身将人半揽入怀,扶抱而起。   陶新荷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让桃枝进来侍候你梳洗。”他缓声说罢,松开手,回身下了床。   崔湛前脚离开内室,后脚桃枝和春棠就拿着热水和巾栉进了屋。   陶新荷已经起了床,这会子正坐在床边习惯性地揉着额角醒神,好把最后一丝困意散去。   “现在什么时候了?”她顺口问道。   “回娘子的话,”春棠道,“卯时刚至。”   啊,陶新荷了然,难怪今天会特别困,这比她在家里起得还早了半个时辰左右。   “少卿是几时起来的?”她睡得沉,完全没有察觉到动静,但看刚才崔湛叫她的时候已经是衣冠整齐,显是早就梳洗妥当的样子,她不由诧异又纳闷。   “少卿寅时三刻左右就起来了,”桃枝道,“怕扰了娘子安睡,所以去书房梳洗的,又看了会儿书之后才回来叫的娘子。”   陶新荷讶道:“这么早?”但惊讶过后又不免因他的体贴觉得有些感动,还有几分小小的喜悦。   春棠笑着说道:“少卿平日里要上早朝,应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起的。”   “哦……”陶新荷点点头,默默记了下来。   “那我们就别耽误了,你们赶紧帮我梳妆吧!”她一边说,一边忙站了起来,趿拉着鞋便大步往盥洗间快走而去。   负责给陶新荷梳头的是春桥,陶新荷很满意对方给自己梳的灵蛇髻,她瞧着髻间的那两朵红梅,忽道:“要不今日用个梅花妆吧,正好来配。”   春桥刚应了声喏,春棠却开口喊了声“等等”,然后走到陶新荷身边,低声劝道:“娘子今日要认亲见长辈,这梅花妆虽好看,但却难免显得丽色颇重,太夫人恐怕不喜。”又提醒道,“昨日那位黄嬷嬷就是太夫人那边差来的,此时还留在院子里呢。”   陶新荷没想到一个妆容而已,崔家竟都有那么多麻烦。   “那我应该用什么妆好?”她虽有些遗憾,但仍虚心问道,“晓霞妆,或是酒晕妆可以么?”   “家里除了各房姑娘外,娘子们皆淡妆或桃花妆为宜。”春棠道,“不过娘子新婚,酒晕妆也是可以的。”   陶新荷一脸无语。   看来崔太夫人还真是很不喜欢女子爱美啊。她想,难怪她以前从未见到十二娘有除了这两种妆容之外的第三种,虽说是各房姑娘可以除外,听上去像是未婚女孩们的权利,但其实大家明知这位太夫人的喜好,又怎会顶着张妆容明丽的脸到处晃,这要惹着别人的眼,岂不是又成了“不稳重”?   虽然在家里的时候她两个阿姐也对这些兴趣淡淡,不过她还是很有兴趣随心情尝试的。可惜了,眼下也只好入“崔”随俗,免得扎眼吧。   只是她由此难免又想到了之前和崔湛一起在百丰楼吃饭的事,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好像对能让人开心的事物已没了什么感知,隐隐更明白了些其中原因,不禁心下微酸,想着以后定要多照顾他些。   “那我也用桃花妆吧,”她说,“不必要显得与人不同。”   春棠等人应喏。   待陶新荷梳妆完出来见到崔湛,便笑吟吟地上前来拉了他的手,问道:“你看我这样可还行?不会让长辈们不喜欢吧?”   崔湛低头看了眼她拉着自己的手,微顿,抬眸浅弯了下唇角,说道:“不会,你这样很好。”   陶新荷这才放了心。   崔湛本以为她说完话就会松开手,然而陶新荷却不知是无所觉还是习惯了要粘着人,直到出门的时候还拉着他,崔湛想到待会要见人,又想到身后还跟着这么多人,不免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停下脚步,委婉地开了口:“你习惯这样走路么?”   陶新荷“啊”了一声,点头道:“习惯啊。”说完,手上还又紧了紧。   崔湛一脸无语。   他无奈地温声道:“待会到了长辈那里要松开。”   “知道。”陶新荷说着,弯了眉眼,又就势借着袍袖掩护挽了他手臂,让两人靠得更近。   崔湛只是略略一顿,便又随着她去了。   夫妻两人先去了正院拜见父母。   陶新荷到的时候一看,脑子里顿时有些发懵,这里里外外乌泱泱的人群,竟然都是等着要和她认亲的,就这样的阵势据说也就只来了最近的三支。   真不愧是建安崔氏。她想,估计自己在这里是真能见识到传闻里“族亲同住一园而相见不相识”的情形了。   耳边忽然传来了崔湛的声音。   “别担心,”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今日你只需先记一记我们这边几房长辈的脸,同辈和晚辈都且暂不用管,将来他们见了你会先同你打招呼,至于其他的以后见多了再说。”   “嗯,好。”得了他这句话,陶新荷心里总算是安稳了点。   之后入了厅堂与众人相见,她也自然而然地淡定从容了许多,又凭着陶家以前和崔家的那点往来,她对宗房这边的亲戚本就不算陌生,所以一路认下来倒也算顺利。   只是收了一大圈的礼,光道谢回礼都累得她又想睡觉了。   “好了,你们快去拜见祖母吧。”崔昂最后发了话。   陶新荷一听这个,顿时又紧张地精神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等她见到崔太夫人的时候,却并没有出现她此前以为会遇到什么刁难的情况,崔太夫人只是同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神色平平地打量了她几眼,然后就过场般地进入了受礼、收礼的环节,全程双方统共也不过才说了几句话,就连长辈教诲这一节都显得没什么新意。   但陶新荷却妥妥地松了口气。   只听崔湛说道:“家里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你往后只需要初一、十五的时候和阿娘一起过来给祖母请个安就好。”又宽慰地道,“祖母眼里看的不止你我,即便要束你的性子也不会天天盯着你的,有些事你只要稍作转圜就好,阿娘那边就能替你周全。”   他原以为陶新荷听了这话会觉得很轻松,谁知她却是一愣,问道:“我不随你去金陵住么?”   她原以为只是新婚这两三个月需要在崔园里住着,但现在听他的意思,却像是至少一年半载都不能随他去单过了。   崔湛沉默了一下,说道:“此事未有先例。”   陶新荷的脸上就明显有了些失望的表情。   他看着,便又解释道:“我若是个地方官还好说,但现在这样的情况,你要是跟我去了都中宅邸,恐怕不大好。”   陶新荷没说话。   两个人闷闷走了片刻,正当崔湛还在考虑着怎么哄她这件事的时候,却听她忽然开了口。   “我想过了,你说的也有道理。”她道,“我是做孙媳的,你又不是远在外地需要我照顾,倘我这样跟了你去金陵城里,难免让人觉得我是想过安逸日子,祖母恐怕不喜,外面的人或许也有话说。我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些,不过这样可能确实有点拖你和我阿姐的后腿。”   她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只是这样的话,我以后大概就只能在你每月休沐的时候见到你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休沐的时候一定要回来?我很担心我们长久见不着的话又会忘了该如何相处。”   崔湛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他默然凝眸看了她半晌,伸手过来轻牵起了她的手,温声应道:“好。”   福安堂里,崔太夫人正在问黄嬷嬷昨夜里观自轩那边的情况。   “你是说,他们没有圆房?”崔太夫人随手将茶盏放在了几案上。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心腹管嬷嬷见状,小心地道:“太夫人要不叫陶娘子来问问?”   崔太夫人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淡道:“有什么好问的,显是这亲元瑜自己也结得不愿意,所以才不肯碰她。”   说到这里,她仍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元瑜虽顾了大局,但这婚事到底令人如鲠在喉。”   管嬷嬷道:“但少卿毕竟还要开枝散叶……”   “那也并非独她不可。”崔太夫人不以为意地道,“陶家现在可是春风得意得很,陶大娘下个月也要嫁给陆三郎了,就陶三娘这不安分的性子,将来还不知尾巴要翘到哪里去,让元瑜给她些冷遇也是对的,等性子磨下来了,她也才晓得心该往哪里放,如此我们崔家娶她也才算是有了点用。”   ……   认亲礼结束后不久,宫里的圣旨也到了崔园。   崔湛带着陶新荷一起去接了旨,亦从此刻起,陶新荷便不再被称为陶娘子,而成了少卿夫人。   好不容易总算是歇了下来,陶新荷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揉揉自己差不多已经笑僵的脸。   崔湛道:“你先去再躺一会儿吧,待会吃饭时我叫你。”   陶新荷正要点头,又想起什么,说道:“还是算了,我们中午要不去陪阿娘用饭吧?”   崔湛微怔:“你要去阿娘那里?”   “嗯,”她笑笑,说道,“早上也没什么机会与她好好说话,我还要谢谢阿娘的。再说你新婚假后就要回金陵城了,明日我又要回门,正好咱们今日也一起陪陪她。”   崔湛颔首,又轻轻弯了弯唇角,说道:“不过你要有点心理准备,阿娘那里的东西可能不太合你的胃口。”   陶新荷浑不在意地道:“那有什么,只要不是难吃到难以下咽,我都能让阿娘瞧着香!”   崔湛眉梢微挑,浅笑未语。   崔夫人看见儿子、儿媳过来的时候有些惊讶,虽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但陶新荷还是看得出来,婆母心里是高兴的。   她是真心来感谢崔夫人,倒不是拍什么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给她做夫君之类的马屁,而是她能看出来崔夫人对自己是真没有一丝半点的嫌弃之意,而且还给了她四个顶用的侍女,尤其是春棠——明显就是崔夫人知道崔太夫人挑剔,所以特地给了个细心又懂行的来辅佐她。   “阿娘,”陶新荷主动地道,“我听说崔家有一本颇厚的家训,我应该也是要背的吧?要不您先给我,我回头便拿去用功。”   崔夫人愣了一下,下意识转眸朝儿子看去,乍见对方亦似有微怔后旋即目露浅笑的样子,不由略顿。   “也不是很厚,你不必这么着急,”崔夫人微笑,和声说道,“你们才刚新婚,这两天正是可理所应当不理旁事的时候,其实也不用特意过来我这里。”   “都是自家人嘛,”陶新荷道,“反正我和元瑜也是要吃饭的,过来陪着阿娘一起用饭也没什么,不然他过两日就回去了,阿娘要再见他也要等些时候呢。”   崔夫人没有说什么,但看着她的目光却更为柔和。   崔夫人和崔湛母子都寡言,陶新荷虽然话多,但因她自觉还没太摸清婆母的喜好,所以也不太敢像在崔湛面前那样叽叽喳喳,怕讨了长辈的嫌,所以也只是克制地表现着含蓄之态,见着气氛冷了就找个问题求教一二,不是问问熏香就是学学插花,这些崔夫人自然都能教,也愿意教她。   如此不知不觉就到了饭时,厨上很快将崔夫人安排好的菜色送了过来,陶新荷一看,发现这几道菜还真是在外面不曾见过的样子,颜色都多多少少带着几分黑绿,所谓色香味,这色……的确是沾不上边了,香么还成,闻起来好像有股淡淡的清香,略有些药膳滋味。   不等崔夫人自己介绍,崔湛已对她道:“这些菜式都经过了阿娘的改良,加了几味东西,对身体更有益些。”   陶新荷看着就有点儿馋了。   崔夫人微笑道:“新荷尝尝看。”   她当即笑应一声,提箸先夹了块看起来卖相相对最好的炒兔,刚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她立刻知道自己错了。   原来阿娘这里的东西竟真能难吃到不好下咽……   而且这味道难吃得好熟悉!   几乎是瞬间,她就想起了当初崔湛请她吃的那块黑绿绿的饼子。   她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地紧闭着嘴,默默转头朝身边人望去——崔湛垂眸抿了抿唇角,无声地把手边茶盏放到了她面前。   “怎么,是不是不合胃口?”崔夫人问道。   陶新荷一个激灵,忙囫囵地咽了下去,刚想开口捧两句场,但喉头回荡的涩甜滋味让她的忍耐力受到了极大挑战,她不由地遵从了本能先低头去连着喝了几口茶,好不容易缓下来之后,她迎着婆母询问中带着几分期待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说道:“阿娘,您喜欢做菜么?”   崔夫人颔首:“有些兴趣。只是这些菜要创新不太容易,我自己吃着觉得还好,元瑜他父亲不太喜欢,不知旁人如何。”   陶新荷一脸无语。这两人真不愧是母子!   “阿娘,”她当即下了决心,说道,“要不下回您想钻研菜谱的时候叫上我吧?我也很感兴趣,咱们争取创许多新出来,也让家里人都一起尝尝。”   她说完这话,不仅是崔夫人,就连旁边的崔湛也愣了一下。   “好,”崔夫人回过神,便含笑颔首道,“下次我叫你。”言罢,她转头吩咐芙蓉,说道,“把这些菜撤了,去让厨上重新做三碗瓠羹来,如常做就好。我那碗要细面配菜蔬造齑——你们呢?”她问崔湛和陶新荷。   陶新荷立刻笑弯了眼,说道:“我同阿娘一样!”   话音落下,两个女人又齐齐看向了崔湛。   他沉吟须臾,放下手中银箸,抬眸对芙蓉道:“我要精浇的面片。”   ……   夫妻两人在正院用完午饭后就一起回了观自轩,陶新荷起先本来就困,这会儿吃完饭就更困了,躺到床上后没几息就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就睡到了日落黄昏。   还是桃枝眼见着时间有些来不及了,才把她唤醒,问晚饭想怎么安排。   “虽说少卿让我们不要来打扰夫人,”桃枝担忧地道,“但婢子想着这毕竟是夫人嫁过来的头天,总不好真让少卿饿着肚子等夫人起床,即便是让少卿自己安排晚饭先用了也是不太好的。”   陶新荷揉着额角直点头:“对对,你考虑得很好,是应该来叫醒我。”她下午睡久了其实脑子也有点懵,桃枝问晚上吃什么,她也没多想,直接报了平日里自己喜欢的菜色出来。   刚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桃枝,说道:“你记得跟厨上说那道鲜笋炒肉用精瘦肉做。”   等安排好晚饭的事,她又拾掇了一下,去了书房找崔湛。   他正在写字。   见着陶新荷进来,他似有微讶,说道:“你起来了,饿了么?晚上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备。”边说,边搁了笔回手去拿热巾子擦手。   “你莫急,这些我都安排好了。”陶新荷笑着走过来,探头往案上一瞧,赞叹道,“真不愧是崔少卿,我的字若能有你一半就好了。”   她不过是想讲些好听话,谁知他却当了真,说道:“你写个字我看看。”   陶新荷一脸无语。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提笔,默默在纸上写了个新字。   崔湛看着她写的这个字,半晌没有言语。   陶新荷红着脸道:“我知道我写得不好,但也不至于把你丑成这种反应吧……我有点受打击。”   “你基本功还不够扎实。”他一边说,一边上前,握住了她执笔的手,“下笔时要有力,运笔要利落。”   陶新荷看着自己被他握着的右手,鼻尖嗅到他近在咫尺的好闻气息,还有隔着衣衫从身后传来那近乎于拥抱的温热,早已是心如鹿撞,险些忘了呼吸,哪里还听得见他说什么。   她只晓得他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写出了一个特别好看的“新”字。   陶新荷的新。   “你看,”他的声音近在耳畔,“这样是不是好些?”   陶新荷回过头,倏地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崔湛一脸无语。   “对不起,有点冲动。”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向他的眼睛里却亮晶晶的,“但我就是很想这样做,想亲亲你。”又小心问道,“你不会生气吧?”   崔湛回过神,轻咳一声,松手转过头避开了她灼热的目光。   “不会。”他说着,不大自在地又清了清嗓子,“刚才那个字,你学会了吧?”   陶新荷从自己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见他乍红未褪的耳根,她抿嘴笑了笑,用尽量不把高兴表现得太明显的语气说道:“我这方面打小就有点笨,估计你教一次是不行的。”   “那我给你找个字帖来练。”他说。   陶新荷耍赖道:“但别人的字我看不习惯,不太喜欢。”   崔湛一时无言。   恰此时,春棠来请他们回去吃饭。   崔湛当即道:“走吧,肚子饿了。”   陶新荷笑眯眯地快走两步跟到了他身旁,伸手又将他牵住,崔湛大约是这一天下来已经被她牵习惯了,也没再有什么反应。   两人回到屋里用饭,陶新荷也没让桃枝等人侍候,亲自给崔湛夹了菜,口中道:“我见你中午吃瓠羹配的是精浇,想必你不爱吃肥肉,这个炒肉的做法我是很爱吃的,笋鲜肉美,你尝尝,全是精瘦没有一点肥的。”又道,“你以后就要多让我晓得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样我才晓得该如何待你,咱们两个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不好只委屈自己将就。”   崔湛看了看她,半晌,忍不住问道:“你不怪我么?”   陶新荷用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昨天晚上的事。   她浅浅笑笑,摇了摇头。   “原是我喜欢你更多,”她说,“你需要多些时间来适应我这个人也是正常。反正我喜欢你嘛,我对你好也同你的态度没有什么关系,若是有天我不喜欢你了,那我也就不愿对你好了,到时你便是求着我对你好我也不肯呢。”   她说罢,玩笑似地冲他眨了下眼。   崔湛垂眸而笑,低语道:“你便是这样纯心赤意。”   “嗯?”陶新荷没有听清。   如风忽在门外求见。   崔湛让了他进来,问道:“何事?”   如风道:“周姑娘差了红芙来送礼物给夫人。”   陶新荷诧异道:“是宛山别院那位周家姑娘么?”在得到肯定答案后,她忙道,“快让人进来吧。”   不想崔湛却阻止了她。   “礼物你收下就是,”他对如风道,“人就不必过来了。天色已晚,她回去也不便,你派人送一程吧。”   如风应喏,告退而去。   陶新荷有些顾虑地道:“周姑娘特意派人过来,不见会不会不太好?她毕竟也算是……”   半个嫂嫂。她话没说完,是担心会触及崔湛的伤心事,不过今日是她做新妇的头天,其他亲戚都认了,这半个嫂嫂派人来送礼,她却这样草草对待,只怕会有点伤人。   她并未发现那四个字虽未出口,但崔湛却已在瞬间神色微变。   “无事。”他语气略显僵硬地道,“她很快便要回周家了,你与她也不会有什么往来。”   言罢,他不再多言,低头沉默地吃了两口饭后便道已经吃饱了,然后起身又去了书房,直到后半夜才回来,同昨晚一样,安静地躺在了她身边。   新婚第二夜,便就这样过去了。   次日早晨,崔湛陪陶新荷一起回到了新昌里。   陶从瑞见着小女儿和女婿自是高兴地不得了,夫妻两人与他见过礼后,他又把崔湛单独叫去了书房说话,陶新荷则理所当然笑嘻嘻地蹭到了长姐和嫂嫂身边,三个人也钻到了屋里去聊私房话。   “二娘身子不便,我让她今天就不要过来了。”陶云蔚道,“这是她让我转给你的生辰礼,还有这个,是我和嫂嫂送你的。明日你就又要长一岁了,现在也做了人家妻子,是真正的大人了。”   “谢谢阿姐和嫂嫂。”陶新荷笑着把她给的一堆礼物揽了过来,说道,“等我过两天再与你一道去王府看二姐。”   陶云蔚顿了顿,问道:“你在崔家那边可还好?崔少卿待你如何?”   “挺好的啊,阿娘待我关心,元瑜也对我好。”陶新荷道,“哦,太夫人那边也没什么。”   陶云蔚这才稍稍放了心,又对她道:“崔夫人既然是个好相处的,你以后还要多与她亲近。”   “知道知道。”陶新荷道,“我还正想和你们说呢,家里可有什么菜谱之类的方子么?借我用用。”   陶云蔚愣了一下:“你要那个做什么?你只能吃又不能做。”   旁边的彭氏忍不住笑了起来。   陶新荷窘道:“阿姐你就不能瞧我有点出息么,我现下就是要学嘛。你不知道,我婆母原来是个对做菜有几分兴趣的,我才主动说了要陪她一起研究,总不好露怯,况我为了我自己将来吃得好些,也不敢由着她去发挥,还是我帮着她的好。”   陶云蔚点点头表示明白,但却不由为难道:“此事我虽然支持你,但你要的东西家里确实没有,我回头看看曦月那边能不能给你搞来,或者问问陆简之去。”   做菜这种事一般都是靠人教人的,很少有什么谱方,尤其是那些集大成而书者,硬要说起来其实也算是稀罕物。   彭氏却道:“我嫁妆里倒是有一本,是我阿娘从她的嫁妆里拿出来给我的,三娘若用得上就拿去吧。”   “嫂嫂!”陶新荷立刻过来抱住了她,“你真是我亲嫂嫂!”   彭氏被她逗得笑起来。   陶新荷保证道:“你放心,我回头自己抄一本就拿来还你,绝不给你弄坏、弄丢了。”   几人正说笑着,崔湛那边就差人过来说要先走了。   “你不留下来吃饭么?”陶新荷讶道。   “嗯,我回去有点事。”崔湛道,“晚些再来接你。”   陶云蔚站在门边看着,没有作声。   崔湛走时虽也向她和彭氏告了礼,但那浅浅一礼并未正眼交流的态度,亦是说明了一切。   他并非是有事才要离开,而是并不想在陶家久留。   陶新荷却是浑无所觉的样子送了他走,然后回过头来就挽了她长嫂的手高高兴兴地去拿食谱了。   陶云蔚想了想,去了书房问父亲:“阿爹对崔元瑜可还满意?”   “啊?”陶从瑞反应了一下,笑着点头,“虽然话少了点,但是个不错的孩子,我问他觉得我们家新荷哪里好,他一口就能说出来,可见这两个孩子是真得相处挺好,不错不错,可以了。”言罢,还冲女儿晃了晃手里的芙蓉石,“品相不错吧?刚才元瑜拿来送我的。”   陶云蔚看了看父亲满脸的笑容和他手里那块石头。   好吧。她想,这样就可以了。   崔湛回到崔园之后就去了福安堂。   崔太夫人见他此时过来也多少有些意外:“你不是陪陶三娘回陶家了么?”   “她家里有长嫂和阿姐陪着,我明日就要回金陵了,”崔湛道,“忽想起有件事还未与祖母商量。”   崔太夫人点头:“你说。”   崔湛沉吟了片刻,说道:“周家姑娘在宛山别院也住了有五年了,孙儿都已成了亲,若咱们家还将她留在那里,恐怕外人说起来会有些不大好听。”   崔太夫人皱了皱眉,问道:“是她让你来说的?”   “不是,”崔湛道,“只是昨日她让人来送礼给新荷,我忽然想起这事,觉得是有些不大妥。”   崔太夫人凉凉一笑,说道:“有容因她而死,她为他守几年又怎么了?若不是因为她,我们崔家这一代就光你们兄弟二人也足够让其他士族艳羡。”   崔湛默然,正要再说什么,崔太夫人已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你放心,祖母也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她淡淡道,“总不好我们崔家去做那磋磨人年华的恶人,这事我回头会让人去跟周家提一声,让他们找个日子把周静漪接回去。”   崔湛见她答应了,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恭敬地告了辞。   崔太夫人看着他离开后,才面色微郁地叹了口气,说道:“这周静漪只怕就是知道元瑜还念着少时情谊,所以才在他新婚时送礼来,提醒他自己还在宛山别院里为有容守着。”   管嬷嬷道:“那太夫人要送周姑娘回去么?”   “周静漪既找上了他,我自不能让元瑜在她面前失信,否则亦是对崔氏不善。”崔太夫人道,“况他说的也的确有道理,我岂能让外人反过来说我们崔家迫害周氏?原是他们对不起崔家,就该让所有人明白才是。”   她略略一忖,说道:“她有个堂弟不是近日正在议亲么?你回头让人选个合适的日子过去与周家说,也不必多言别的,就提一句她五年日子到了,看周家自己怎么办吧。” 第98章 约束   二月十五,陶新荷的生辰。   她头天夜里入睡的时候还迷迷糊糊想着自己有点生气,因为崔湛来陶家接她的时候她已经借家里人送的生辰礼明确提醒了他第二天是什么日子,她想他就算对议亲时陶家给的八字没什么印象,但这回她都直说了,应该能有点表示吧?   结果人家还真没有。   她也不是那种能当真心大到毫无情绪的人,他反应这样平淡,她就不太想自讨没趣了,后来也没有与他再多说话。   等回了观自轩后她也没理他,自顾自去梳洗完就躺在了床上,耳朵倒是听着他那边的动静,不过转头就发现他又去了书房。   陶新荷气得在被子里直蹬腿,心想等他回来了她一定要搅一搅这木头的瞌睡。   她好不容易迷迷瞪瞪地等到了后半夜,听着崔湛细微的就寝动静,准备好了要“借睡行凶”捶他一拳,再假装说梦话骂他一顿,结果万万没想到人才刚凑过去,手还没挨着他,就被他敏锐地抓住了。   陶新荷只好赶紧把梦话流程提了上来,当下闭着眼睛就嘟囔着骂道:“我过生辰你都不理我,没良心。”   说完,她还临场发挥地假泣了几声。   崔湛似是顿了顿,然后轻叹了口气,叹息声中明显带着浅浅笑意,再下一刻,他便就着抓住她的那只手,轻轻将她带入了怀中,一下一下,略显生涩地缓拍着她的后背。   陶新荷心里的怨气霎时就烟消云散了。   最后迷糊着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她还弯着嘴角在心里想:我可真是好哄啊。   翌日清晨,当陶新荷睁开眼看见空空荡荡的枕边时,才发现自己又睡过头了。   倒不是她醒得晚,而是崔湛起得太早了。   他今日要回金陵城,所以比平日还早起了一个时辰,陶新荷也不知是该佩服他的动静无声,还是该感慨自己的睡眠质量之好。   但不管是哪一种,最后于她心中都只剩下了淡淡的遗憾与落寞。   “夫人,”春棠笑着说道,“少卿走的时候给您留了东西。”   嗯?陶新荷顿时来了精神,也没顾上去披衣服,直接起来趿拉着鞋就赶紧往春棠示意的书案那边快步走了过去。   案上放着一方檀木匣子,下面压着沓写满了字的纸,晨间春风自窗外微潜而入,撩动着纸角翻飞发出阵阵挲摩细音,陶新荷心中隐隐有些意识到这是什么,不由紧了紧呼吸。   她走到案前,下一刻,终于将一切看得清楚。   那果然是崔湛亲手写给她的字帖,打头的前几个字便是她的名字:丹阳陶氏新荷;然后是他的,建安崔氏湛,元瑜。   他还在丹阳陶氏和建安崔这几个字的旁边特意用朱笔画了圈,示意这些字比较重要。   再往下又是各家的姓,读下来差不多算是个简略的世系谱。   陶新荷忽然就明白了他这两天晚上在书房里做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暗暗平复着心间悸动,目光缓缓又落在旁边的檀木匣子上,然后伸手拿起,打了开来。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荷花金步摇。   陶新荷弯起了唇角。   “夫人,这是少卿在给您惊喜呢。”桃枝在旁边高兴道,“这步摇真好看!”   她含笑挑了挑眉,低声宛若自语道:“我还当他真是块木头。”言罢,她回手将匣子递给了春桥,笑着说道,“来,待会帮我梳完头戴上。”   陶新荷梳洗装扮完就去了正院,与婆母崔夫人会合后一道去拜见了崔太夫人,从福安堂出来之后正是饭时,她正想着待会回观自轩吃碗细面,就听见崔夫人道:“我让厨上给你备了长寿面,你去我那里用吧。”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常,然而陶新荷听了,却不由一愣。   察觉到儿媳脚下微顿,崔夫人回过头向她看来,略有疑惑:“怎么?”   陶新荷也不知想到什么,转息间竟红了眼眶,崔夫人正愕然着,却见她又是弯眸一笑,蹭地凑上前来挽住了自己的手。   “阿娘,”她笑着说,“我还想吃缹茄子。”   崔夫人顿了顿,颔首浅笑:“好。”   陶新荷就高高兴兴去了她婆母那里吃长寿面,厨上送来的东西也不再是那瞧着奇奇怪怪的模样,总算是继那日午间的三碗瓠羹之后都有了正常的色泽。   陶新荷还偷偷瞧了崔夫人一眼,后者逮住她的目光,不由失笑,少顷,说道:“你这孩子倒真是坦诚,我这里的东西也给其他人吃过,但从未有人如你这样告诉过我它不好吃,包括元瑜也是。”   陶新荷忙道:“儿媳也没有说不好吃……”   崔夫人笑了一笑,说道:“总之阿娘记住了,你自己说过以后要来陪我研究新菜色。”   她立刻点头:“阿娘放心,儿媳已经准备好了,昨日回家还向我阿姐取了经的!”   崔夫人含笑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   婆媳两个一起吃着早饭,崔夫人吃饭无声无响,陶新荷念着崔氏家训也不敢发出动静,只能陪着食不言,好在她吃东西倒也可以很专心,以至于崔夫人放箸的时候她都没注意到。   崔夫人也没有打扰她进食,随手拿了尚未完成的女红活在做。   陶新荷不经意瞥见,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赶紧吃完了最后两口面,漱口擦嘴搞定之后,便立刻开了口:“阿娘,我想给元瑜做件衣服,但我的绣活很一般,复杂的恐怕现在还不行,您觉得做什么样式比较适合?儿媳还想请您指点一二。”   崔夫人有些意外,说道:“你怎么想起给他做衣服?这些其实不必你亲自上手的,家里有文绣处。”   “我想送他东西。”陶新荷道,“而且现在过衣税不是开始施行了么?虽然目前对我们影响不大,但我觉得自己还是要学一学的好,万一哪天真又有什么过布税之类的,我也不怕自己穿不上衣服,还能给你们做啊,说不定以后连养蚕也要学的。”   这听上去有些傻气的一番话竟然是从建安崔氏宗孙的妻子口中说出。崔夫人大感诧异,但旋即心中却又久违地感觉到了一股温然暖意。   她这个儿媳,真的很不一样。   她在娘家的时候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孩,在崔家更不曾见过,甚至于她活了这些年,也是头一次见到陶新荷这样性格的姑娘。   难怪元瑜费这么大工夫也要娶她,原来他心中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孩子。   崔夫人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都明白了。   “好,”她笑了笑,说道,“这个阿娘倒是可以和你一起学,因我也不太擅长。不过今天恐怕不行,我待会还要做两个花篮。”   陶新荷就道:“那我来帮阿娘。”   崔夫人迟疑了一下,婉拒道:“我是要拿去放在省言斋的,你今日生辰,就不要碰这些了。”   省言斋?陶新荷虽是头回听说这个院名,但她听着婆母这话,又瞧见对方眉宇间隐隐的落寞之色,便立刻意识到什么,于是说道:“儿媳觉得纪念一个人是不必在乎什么日子合不合适的,想念本在心中,又不是人不去心里就能不想了。阿娘要一个人去给兄长送花篮,儿媳不知道还好,既然知道了心里必得惦记着,便是在屋里坐着也不踏实啊,我还是陪阿娘一起吧,旁边多个人杵着,阿娘也好使唤呢。”   崔夫人静静听着她的话,目光几度变换,末了,垂眸轻声而笑,温声道:“好,那待会我们一起。”   省言斋的旁边便是一片竹林,初春的阳光虽暖,但走入林荫间时还是会让人感觉到春日还寒的凉意,陶新荷跟在崔夫人身边一路走来,可谓是渐渐清晰地感觉到身体被阳光晒过的温暖正在一点点流失,当她踏进省言斋时,更是被迎面扑来的冷意罩了个彻底。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婆母要让她加件披风。   室内其实并无阴郁之气,相反,因四周点着蜡烛,香案上还摆了有花篮的缘故,还让人觉得有那么些柔软氛围。   陶新荷抬头望着墙上挂的那幅人像,片刻,轻声道:“兄长和元瑜是有点像。”   崔夫人的目光亦落在那幅画上,闻言,浅浅一笑,说道:“其实他们两个除了那点眉眼之外,别的都不像。”她说,“有容的话可比元瑜多。”   话音落下,婆媳两个俱都失笑出了声。   片刻,崔夫人轻叹了口气,缓声道:“有容的性子爽朗又自信,是个极会进取的孩子,想要什么都敢说、敢争;元瑜么,从小安静许多,他们兄弟两个差着几岁,小时候他常跟在他阿兄身边。说起来,好像也是自从有容走了之后,他比以前更加寡言了,原来他不时还会笑笑,后来就……”   “大概是崔家这一代的担子全都落在了他一人肩上吧。”崔夫人道,“他把自己束得太紧了。”   陶新荷看了看她,说道:“阿娘,您也要常常笑才好,元瑜这点很像您,笑起来都很好看的。”   崔夫人怔了怔,似有些恍惚地道:“是么?”   “是的。”陶新荷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赞道,“特别好看。”   崔夫人弯了弯唇角,说道:“你这孩子,当真是嘴甜。”她言罢,看着长子的画像,又不由感慨道,“不知是不是有容在护佑着他阿弟,才让元瑜遇上你,往后有你在他身边,我看他确实也能多笑笑。”   陶新荷犹豫了片刻,斟酌地道:“阿娘,有件事儿媳想问询下您的意见。”   崔夫人回眸看向她,点头道:“你说。”   “认亲那日周家姑娘让人送了礼来,”她说,“元瑜虽说让我只收礼不用管别的,但我心里总有些不太好意思,尤其今日陪着您来见到了兄长,我更担心兄长会怪我不知礼数。”   她因为崔湛而对他的兄长有好感,自然对和崔有容有过深刻过往的周静漪也有更多的同情和佩服,想到人家独自在宛山别院为一个故去的人守着那份情,本就身体不怎么好,还惦记着特意送了礼来,她实在不好草率地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不用还情。   所以她还是决定看看长辈的态度,倘崔夫人也不愿意她与周静漪有接触,那她就算了,不然万一让长辈知道了,也免不了被人家觉得她不懂事。   崔夫人沉默了良久。   “嗯,那你过两天带些东西,顺道替我去探望她一下吧。”崔夫人道,“不过不必待太久,回来了也莫要在太夫人那里提。”   陶新荷听得明白,心里就对崔家长辈的态度有了数,于是点头应道:“好。”   这日,周静漪一大早就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她拆开看完之后,面色无波地沉默了许久。   红芙观察着自家姑娘的神色,小心问道:“姑娘,家里怎么说?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周静漪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阿娘说让我再等等,四叔那边正在给他儿子议亲,我这个身份现在回去不太方便。”   红芙愣了愣,担忧道:“上回大娘子说五年期刚到就走显得迫不及待会不太好,让姑娘等等也就罢了,这回四老爷家的郎君要议亲怎地还要让姑娘为他们等?要不姑娘还是再让崔少卿去和崔太夫人说一说吧?”   周静漪闭了闭眼,说道:“这已是他们在崔家提过之后才写的信来了。就算我去找元瑜,他也很难再对崔太夫人开这个口,毕竟这是我周家人自己做的决定。再说,我也不可能去同他说我很想离开这里。”   红芙有些着急。   周静漪沉吟了半晌,说道:“你明日出门去帮我找个靠谱的大夫配些药,最好是能制成药丸子,免得被人察觉,等家里那边新妇过了门,我就开始用。反正如今五年期已至,到时我因思念亲人缠绵病榻,不信崔家会不派人把送我回去。”   红芙道:“姑娘为何要等新妇过了门才用呢?”   周静漪凉凉道:“若是用早了,岂不真让人觉得我是个触霉头的不祥之人。”   红芙了然应喏。   恰此时,外面有人来报,说崔少卿的夫人前来探望。   周静漪主仆双双一愣。   红芙旋即压低了声音恼道:“这陶氏女竟好意思来?”   周静漪目光微冷,淡道:“人家要来逞个威风,那咱们便奉着就是了,反正她越是如此,只会越让元瑜不喜而已。”   说罢,她便起身理了理仪容,然后平静地抬头挺胸,走出了房门。   陶新荷坐在厅堂里,刚接过下人送来的茶,就看见周静漪带着侍女走了进来,她忙随手将茶盏放下,笑着站了起来,唤道:“周姐姐。”   周静漪一顿,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反感才没有将脸色沉下来,但回应时语气难免平平,也不太想与对方相对太久,浅回一礼后便直入主题地问道:“少卿夫人怎会有空来我这里?”   陶新荷就笑道:“之前你特意差人送了礼来给我,我还不曾正式谢过,正好阿娘这边也有些东西要人带给你,我就顺道领了这差事,来探望探望你。”   周静漪看了看她,心下微感疑惑地蹙了蹙眉,问道:“除了这个,少卿夫人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也没有什么,知道周姐姐这里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陶新荷打量着她的神色,说道,“那我就不多打扰周姐姐休息,这就告辞了。”   说罢,陶新荷竟果真干脆地离座站了起来。   周静漪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外。   返身回来后,她看着陶新荷坐过的位置,若有所思。   “这陶三娘到底什么意思,”红芙纳闷道,“还以为她要来好好显摆一番呢,结果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周静漪忖道:“我看,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吧?”红芙讶然。   “她看起来确实一无所知,否则应该不是这样的态度。”周静漪皱了皱眉,忽道,“陶大娘这手可真是高明。”   红芙不解。   周静漪冷笑了一声,说道:“她若一无所知,那就当真成了无辜之人,以元瑜的性格定是不忍心迁怒薄待她的,如此一来,陶家真是里子面子全都有了。”   她言罢,满是嘲意地笑着,轻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为后半生苦苦挣扎,她却好,不费吹灰之力,什么都得到了。”她涩然地牵了牵唇角,说道,“我最想要的,她都有了。”   陶新荷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可自己却已全输了。   陶新荷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凝神思索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心中疑问的答案,于是唤了桃枝,问道:“你帮我想想,我上回和周家姑娘见面,还有这次来宛山别院,可有不小心做过什么失礼的事么?”   桃枝只想了一瞬,便肯定道:“没有啊,夫人怎么这样问?”   陶新荷忖道:“我在想她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很不喜欢我的样子。”   她原本还想着陪周静漪多说几句话再走的,没想到人家看上去却像是压根不欢迎她来。   春棠宽慰道:“夫人不要多想,周姑娘可能只是身体不太舒服,又不习惯应酬人,所以才显得冷淡了些而已,她若是不喜夫人,也就不会特意让人单独送礼来了。”   陶新荷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说不定周静漪是见着她这新妇模样有些触景生情呢?她想,那自己倒真是有些不识趣了。   陶新荷一贯是个想开了就不会再去纠缠那些细枝末节的人,她给周静漪找到了今日态度冷淡的理由,自然也就理解了对方,不会再去有什么情绪。   所以回到崔园的时候,她也完全没有让崔夫人看出不妥来,婆媳两个当天中午还果真凑到小厨去一起琢磨了顿略有创新的午饭出来。   陶新荷嫁到崔家后虽不能如她所愿的那样天天看到崔湛,但她和婆母相处无碍,又不用每日里去见崔太夫人和其他亲戚,倒也算过得顺心。   至于崔太夫人派来约束她的那个黄嬷嬷,自新婚那日之后开始也明显找不到什么活儿干了,因为陶新荷这些日子基本上就忙着三件事:临摹崔湛留给她的字帖、背崔氏家训,还有就是去正院陪崔夫人。   这三件事里头两件都是修身进学的正事,黄嬷嬷没什么话好说,至于这第三件就很灵性了——崔夫人那边当然也不是时时闲着,她有事的时候陶新荷就乖乖陪在旁边听,崔夫人也会不时地指点一下她,没事的时候陶新荷也爱往她那边蹭,但这时候黄嬷嬷即便见着她有什么言行不规整的地方也不好说,因为有崔夫人在,哪里轮得上她去约束人家儿媳妇?   她只能去同崔太夫人说,譬如吃饭的时候陶新荷张口和崔夫人聊了天,又或者在婆母面前笑得大声了些之类的,但崔太夫人却并未说什么。   几次下来黄嬷嬷也就明白了这尺度在哪里,晓得崔太夫人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去说崔夫人,两个做婆婆的都睁只眼闭只眼,那她当然也就懂了该如何装聋作哑。   于是陶新荷就这样又解决了一个麻烦。   直到二月二十五这天,崔湛的五婶,也即是唐娘子过来和崔夫人说起了打算办香宴的事。   “我同阿娘已商量过了,她老人家也觉得这是好主意。”唐娘子笑道,“正好元瑜媳妇刚嫁过来,也能和家里的姑娘、年轻媳妇们同乐一番。”   既然已经是在崔太夫人那里讨定了主意来的,那自然就不是真地来和崔夫人商量要不要办,而是怎么办了。   崔夫人就问她打算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办。   唐娘子道:“总得留几天准备的时间,我看就三月初一那天吧,元瑜也好休沐回来看个热闹。地方么,阿嫂觉得挽风园那边怎么样?也当是顺便赏赏春日风景。”   崔夫人颔首道:“你想得很周全了,那就这么办吧,我让海棠来帮你。”   唐娘子笑着应是,然后看向陶新荷,忽又想起什么似地,说道:“对了,元瑜媳妇,这次香宴是要从制香开始,每个人的考题要到时才发到手上,你这几天可要好好准备啊。”   陶新荷顿时傻了眼。   崔夫人不动声色地叫住了唐娘子,却又径自对海棠说道:“到时安排座位你们记得将各家姑娘安在一起,媳妇们还是和她们自己夫君坐到一处,等制完香之后大家正好结伴去湖上泛舟。”   唐娘子笑道:“没想到阿嫂还是个有情趣的知心人,你这么一安排,我都想上场了,要不咱们也把自家夫君拉上试一试?”   这话就说得有些故意埋汰人了。陶新荷想,就连自己都知道公爹屋里有个受宠的卢氏,也就是十二娘的生母,这五婶在她婆母面前说什么夫妻情趣,明显就是有意的。   然而崔夫人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容色如常地平静道:“小辈的事我就不掺和了,就算赢了也显得胜之不武。”   唐娘子唇边笑意有瞬间微滞。   “好,”她挑了下眉,“那我就先去了。”   等到唐娘子转身刚离开,陶新荷便立刻冲着崔夫人竖了个大拇指,轻声道:“阿娘说得好。”   崔夫人无声一笑,说她:“你还有空在这里捧我,没听见你五婶说什么?还不赶紧回去用功。”   陶新荷霎时苦了脸:“我刚想问您呢,这该怎么准备才好啊?我熏香还能混一混,但现在是制香,而且还不知道要制什么香,那岂不是要把《香谱》给啃烂了才行?关键是这也没剩几天了。”   哪有人好端端突然搞什么制香宴的……   崔夫人无奈道:“那也没有办法,这香宴你以为当真是她的主意么?我看多半是太夫人想要让你在众人面前跌个跟头,丢一回脸,借此让你更懂规矩些。”她说着,又轻轻拍了拍儿媳的手,劝道,“你能背多少背多少,到时若抽了个不会的题目就直接认输便是,然后我再递个话给你接着,你趁机另显个会的,也就不至太失颜面。”   “你放心,我特意把你们夫妻的位置安排在一起,到时元瑜也会帮着你说话的。”崔夫人又进一步宽了宽她的心。   陶新荷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上了。   虽然婆母给她出了个能挽回颜面的好主意,但陶新荷内心里还是并不愿意丢脸,尤其是她现在丢脸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丈夫和婆母,更重要的还有陶家。   长姐马上就要嫁入淮阳陆氏了,她不想被陆族里的人拿她为借口来笑话阿姐。   于是接下来这几天,她就基本上都在和《香谱》较劲,弄到后来她香方还没记住多少,鼻子倒是先差点失了灵。   眼见着已进入了倒计时,陶新荷不由地开始思考起了作弊的可能性。   “夫人,”桃枝笑着跨了进来,“少卿回来了。”   陶新荷反应过来后,忙起身就往门外跑去,刚一脚踏出,余光就习惯性谨慎地往旁边扫去,果然又瞥见了正杵在檐下灯影外的黄嬷嬷,她当即及时收住已奔出一半的步伐,转而含蓄地站在门口,看着正朝自己走来的崔湛,挥了挥手,眉眼弯弯地唤道:“夫君回来了,还没用过晚饭吧?你想吃什么?”   崔湛将她这转息间连串敏锐的反应看在了眼里,不由扬了扬唇角,径直走上来,说道:“来碗瓠羹就好。”   陶新荷就吩咐春梨道:“让厨上做碗精浇的面片来,再配个酒酿吧。”   春梨应喏。   陶新荷返身进屋前又瞥了眼黄嬷嬷所在的地方,发现人果然已无声无息退了下去,她立刻又高兴地跑跳了两步,一溜烟地凑到崔湛身边去挽住了他的胳膊,叽叽喳喳问道:“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是明天到。”不等他回答,已又问道,“刚下官署就赶路回来累不累啊?”   “还好。”崔湛说着,视线落在了那方略显凌乱的案几上,问道,“你在做什么?”   “哎呀,我正要同你说呢,这事可伤脑筋了!”言罢,她就将太夫人借唐娘子之手明日要在挽风园办制香宴的事说了。   “你说,我明天能不能有个什么办法可以先混过去再说么?”她期待地看着他。   崔湛默然道,“你是想作弊?”   陶新荷突然意识到了自己面前这人是她夫君,是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做投机取巧之事的崔元瑜。   她捂了嘴:“你当我没说。”然后兀自小跑回去,坐于案前继续用功去了。   崔湛看着她在那里一会儿翻书,一会儿拣香,一会儿又磨粉,忙忙碌碌又好像不得要领地皱起了眉头的样子,顿了顿,走过去俯身拿起了她手边的书,翻几下折一页,翻几下又折了两页,如此折出数页来递给她,说道:“既是祖母和五婶她们出题,想必考你的多半是这几个香方其中之一,你把这些记住就是了。”   陶新荷愣了下,连忙点头:“好的。”又盈盈向着他一笑,“元瑜你真好!”   崔湛微笑了笑,转身自去了更衣。   等到他出来用过晚饭后,陶新荷仍然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用着功,崔湛也没去打扰她,自己也拿了带回来的公文看,两人各有各忙,不知不觉也就入了深夜。   直到崔湛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的声音,回过头,才发现陶新荷趴在案上睡着了,脚边掉落的正是那本《香谱》。   他便吩咐桃枝去打热水进来,然后自己走过去将陶新荷小心抱起,把她放回了床上,等桃枝递了热巾帕来,又开始给她擦手。   陶新荷迷迷糊糊说道:“我不睡,还没看完。”   崔湛道:“太晚了,先睡觉。”   她就闭着眼哼哼唧唧地同他犟道:“不行,我就眯一会会儿,你要叫我起来。”   他倒没想到她还能有这种技能,无声失笑地道:“好,我叫你。”   陶新荷这才没了声音,由着他擦手洗脸都没再哼哼过。   崔湛把她收拾好了,才起身走回去看了看她先前背的方子,发现就算是只学自己折的那七八页,对她这一晚来说还是负担重了些。   视线慢慢落在了其中一页上,他看着,浅浅蹙眉。 第99章 携手   陶新荷一睁开眼就知道自己睡过了头,她急急忙忙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由着桃枝等人服侍梳洗,一边问道:“少卿呢?”   春棠道:“少卿正在院子里练功呢。”   陶新荷皱了皱鼻子,心道:这人没把她叫起来,自己倒没耽误用功。   眼见着外面已是晨光普照,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什么机会再临时抱佛脚了,只能默默叹了口气,做好了今日“运气不够,婆母来凑”的准备。   崔湛练完功回屋,就见陶新荷一脸沉重地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见着他时也没有笑,就怏怏地说了句:“你回来了,快吃饭吧。”   他看她这个样子,不由微愣,转头问桃枝:“夫人怎么了?”   桃枝还没来得及回话,陶新荷便道:“你别问她了,我今日面皮之沉重,你们是体会不到的。”   崔湛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忽地笑了。   陶新荷立刻冲他瞪了眼:“你还笑我,要不是你昨夜没把我叫起来,我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心虚。”   他忍了忍笑,正色道:“你可听说过输人不输阵?”他说,“你昨晚若不好好睡觉,只怕今日模样看起来憔悴,都不必动手比试就让人晓得你心里发虚才会彻夜用功了,现下瞧着神清气爽,待会要兜面子也才有些说服力。”   陶新荷立刻被他给说服了:“你说的有道理!”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我现在看起来真地没有什么憔悴的痕迹吧?够精神么?要不要再多涂一点点胭脂?”   崔湛颔首:“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向来对他信服,听崔湛这样说,心里也就踏实了大半,索性敞开了想:反正自家门庭不如建安崔氏又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的事,与其让人瞧见她为了追上这些高门女的脚步把自己搞得心虚又疲倦的样子,还不如像元瑜和婆母说的那样,大方坦荡些,也好让人晓得她们陶家虽然门第不如崔氏,但女儿却没有怯场的。   她纵有不足,日后也可弥补,但若今日输了阵,那可就真将自己放在弱势了。   如此想过之后,她也不再有什么忐忑的,秉着只当自己来崔家是为了求学上进,刚入学考校不过关也没有什么的心态,这顿早饭她仍然吃得很愉快。   早饭过后,崔湛便打算去换个衣服,让陶新荷不用等他。陶新荷知道他素来注重仪表,虽然心里很想与他同路,但考虑到她今日确实是崔家人关注的重点,便也从善如流地答应了,于是默默给自己鼓了个劲之后,就带着左右先出了门。   今日又是和风暖阳的一天,大约是因着天气很好的缘故,比陶新荷还要早到挽风园的人有不少,她远远看着那些站在岸边、桥上看风景,还有已入席坐在了香几前正在饮茶谈笑的人们,发现宗支这边几房的姑娘和媳妇都已经来地差不多的样子,而唐娘子作为这次香宴的主持者更是如只花蝴蝶一样在人群中应酬忙活,她不由暗暗深吸了口气,心想还好自己来得不算晚。   陶新荷弯起一抹合适的浅浅礼笑,昂首挺胸地款步走了过去。   “元瑜媳妇来了?”唐娘子看见她就笑着打起了招呼,其他人也纷纷朝陶新荷看来,相互与她见礼。   “怎么只你一个人,元瑜呢?我听说他昨天不是就回来了?”唐娘子边说,还边朝她身后张望了一眼。   其他人虽仍在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自己的,但耳力也明显都集中到了这边。   陶新荷笑道:“夫君知道五婶这里忙着,恐怕需要人搭手,就让我先过来了,他稍后就到。”   唐娘子道:“嗐,哪里需要你帮手,你坐着便是了。”   这话听着像是客气,但她说话时的眼神和语气却又有些许微妙,认真听起来又似是隐隐有种觉得对方无用之意。   陶新荷只当没有看见旁边人瞧热闹的眼神,笑得眉眼弯弯,一副颇不好意思又受宠若惊的样子,语带钦佩地道:“五婶不仅能干,人漂亮,性子也好。侄媳嫁过来后还没为家里做什么,尽受阿娘和您这样的长辈关怀了。”言罢也不等对方说话,又径自续道,“那您忙着,侄媳就不耽误您了。”   言罢,她兀自朝着唐娘子等几个长辈施了一礼,便转身由海棠引着去了自己的位置入座。   桃枝素来是最了解自家姑娘的脾气,见陶新荷今天表现这般淡定,松了口气之余不由低声赞道:“夫人先前的样子是有些二姑娘的模样了。”   不仅能将不好听的话过耳即滤去,还能演着说几句了。   陶新荷道:“本就是客气话,谁还想真去给她打下手么?她只要不指着我家里骂,我原也不必与她较真,顺着捧她两句就是了,这不正好脱身。”   桃枝笑着应是。   陶新荷坐在这里自己喝着茶,不时接收着来自其他同辈和小辈的问候,甚至还有其他房里的长辈。同崔湛说的一样,她果然无需去特别记住这些人,因为他们都会主动来与她打招呼,再加上身边又有春棠这样的好帮手,她便只需要在一次次重复的会面中把他们看个脸熟就行了,往后就自然而然无需侍女提醒也会认得。   又过了一会儿,崔夫人到了。   陶新荷立刻起身迎上前去,笑吟吟地挽了婆母的手,一路有说有笑地把崔夫人送到了对方的席案落座,然后又站在旁边陪着说了会儿话,直到她公爹崔昂不知从哪里——估计多半是卢娘子那边过来,她才告退回了自己位置。   崔湛和崔太夫人是前后脚到的,他刚过来向爹娘见了礼,走回到陶新荷身边时还没说上两句话,那头就通报说太夫人到了。   崔太夫人到场之后,也即意味着制香宴即将开始。   这种场合照例是要太夫人和宗主崔昂分别先说几句的,陶新荷原本还有点担心这两人会长篇大论一番,结果还好,崔太夫人同平时一样不爱说废话,崔宗主大约也是觉得不能越过自己阿娘,再加上这香宴本是以女眷为主,所以也只是简单地鼓励了众女几句。   随着唐娘子使人将考题并各种制香原料和工具分发下去之后,制香宴也就正式开始了。   陶新荷打开自己的试题一看,上面写着:荀令十里香。   这个她有印象!   脑海里第一时间便闪过了这个念头,她可以肯定这就是昨天崔湛折给她的其中一篇香方,她也恰好看过了,但是!大约是短时间内塞的东西太多,她有点记不准确细节了……   她原想着是不是能从发下来的材料和工具上去估摸着试试,但当她看清楚面前摆的这些东西后,这个想法就变得十分不靠谱了,因为显然出题人也是为了防着有人蒙混,所以发下来的东西是混着的,也就是说可能制作考题上这个香用不到的原料和工具在这案上也能看到,为的就是迷惑人。   三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明明是个春日好天气,陶新荷却没什么心情欣赏,她暗暗告诫自己要从容、要镇定,于是默默深呼吸了一口气,又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荀令十里香的方子,却仍是只能依稀地记起这里面应该有丁香、檀香、甘松还有生龙脑,但好像还有一两味香,是什么她却想不起来了,再有就是分量和应从何处下手制作,她想来想去都觉得眼前浮现出来的是其他方子,而不是荀令十里。   她只能硬着头皮先朝丁香伸出了手——   “今日阳光晃眼,你先看清了是什么再下手。”伴着旁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她忽然感到斜前方的视野里阴了一小块。   陶新荷顺着抬眸看去,发现是崔湛抬手帮她遮住了那方的阳光,她刚要点头,但目光却瞬间落在他朝向自己的掌心上,霎时顿住。   他掌心上写了字——   是荀令十里的香方!   陶新荷倏地转眸朝他看去,惊喜将要溢出时,她看见他不动声色地朝自己使了个眼神,陶新荷立刻会意,忙及时打住没有将兴奋外泄出来。   “有劳夫君体恤。”她佯一本正经地谢道,“我刚才正好被晃了一下。”   崔湛于众人视线中面无波澜地轻点下了头。   陶新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在建安崔氏最高位分的人面前作弊,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心里突突直跳,又挂记着不想连累崔湛,于是也不敢往他手上多看,飞快扫了两眼默默将之前忘记的细节强记在了心里,然后低头拣香、称重,小心地选出需要的器物后,便开始制起了香。   做完最后一步后,她把香包往盘上一扔,拉响了摆在面前的银铃。   因为各人香方不同,加上熟练水平也有限,其实陶新荷做得并不算快,但显然她能够顺利完成这件事已经足够让其他人感到有些诧异。   唐娘子拿起侍女端过去的香包,凑到鼻前闻了闻,然后转头朝崔太夫人望了眼,微顿,笑着道:“元瑜媳妇这香是做得没错,不过炒制茴香的时候分量还是把握不太好,药气重了些。”   崔夫人道:“孩子经验不足,自不如五弟妹擅长此方。”   陶新荷听出了门道,当即笑着对唐娘子道:“阿娘说得是,五婶比侄媳不知高明和手巧多少,瞧这气韵便是不俗,我原先就觉得五婶像是制香高手,没想到偏了十几年的直觉这回倒是准得很,以后侄媳还要多沾沾五婶和长辈们这样卓秀的气韵才是。”   唐娘子被她这一番话赞下来,禁不住直抿嘴角。   崔太夫人看着她,没有说什么。   崔夫人亦微微笑了笑,说道:“既然新荷比完了,元瑜,你就带她去湖上泛舟吧。”   崔湛起身,拱手向着众位长辈一礼:“那湛儿先告退了。”   陶新荷一看他抬手心里就紧张,生怕他掌心里的字暴露,于是崔湛刚把手放下,她立刻靠过去就着袍袖遮掩将他右手给牵住了。   两人牵着手朝湖边行去,陶新荷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指着靠西边柳堤那片说道:“待会我们往那里划吧,周围没什么人,我给你擦擦手。”   崔湛“嗯”了声,须臾,似含笑地道:“你今日倒挺会哄五婶开心。”   他这个五婶虽然是个会来事的,但其实也不是不好解决,说来她也就是比一般人更喜欢听人吹捧而已,总之只要让她觉得她样样过人就行了,只是他阿娘的性子骄傲,所以妯娌间从来合不到一起。   他倒是没想到,以新荷这样爱憎分明的性子,却能受得了他五婶。   陶新荷浑不在意地回道:“反正我把她哄死了又不用我埋,我就尽管拣好听的说呗。”   崔湛微愣,旋即眉眼一舒,便忽地笑出了声。   他笑了半晌才止住,看地陶新荷都有些发呆。   崔湛抬手帮她拨开了被风吹到脸上的细发,笑意未褪地温声说道:“走吧。”   言罢,他便牵着她登了舟。   夜里,陶新荷端了碗甘草酒酿圆子去书房给崔湛。   “这是我和阿娘一起做出来的食方,”她说,“你尝尝味道如何?”   他听着前半句已是不由失笑,从善如流地接过,用勺子舀起尝了一口,颔首道:“不错。”许是怕她不信,又委婉地补了句,“阿娘得了你这个帮手,的确如虎添翼。”   陶新荷“噗嗤”笑出了声,说道:“行吧,反正你是要吃一辈子的,若不肯说实话让我们改进,那就只能委屈你一辈子了。”   崔湛笑笑:“我是说的实话。”   陶新荷恰好往他面前的书案上探眸看了一眼。   “咦,”她好奇地往他身边凑去,“这是兵器图纸么?”   “嗯。”崔湛道,“兵藏署那边昨天刚送来的刺刃图。”   陶新荷盯着图纸看了片刻,伸手指着其中一处,说道:“我觉得这里是不是可以稍微改一下?”   崔湛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发现她指的正好也是自己在考虑要修改的地方,他不免有些意外,随即又忽然想起她当初第一次来卫尉寺找他时的情景,想了想,问道:“你懂这个?”   “也不是太懂,就是凭感觉吧。”陶新荷笑道,“我也不会画图纸,只是觉得这个样式做出来估计对战会有点碍自己的手脚。”   崔湛看了看她,点头:“看你兄长我就该知道,你们家在北朝时还是有些家学积淀的。”   “嗐,那算什么家学。”陶新荷不好意思道,“只是我和阿兄恰好对这些比较感兴趣而已。”   崔湛忖了忖,提了笔递给她:“你来试着改改,别担心,有我把着你。”   他既这样说了,陶新荷自然不会拒绝,于是擦了擦手后,她就按耐着兴奋上了。   陶新荷起初被崔湛这样像上次教她写字那样半拥着,心里还是有点蠢蠢欲动,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面前的兵器图纸全部吸引了过去,以至于完全没发现后来崔湛说话的声音略有些不自然。   她与他靠得这样近,想起上次之事的人自然不止她一个,崔湛握着她柔软的手,低头又能闻到她身上清甜的香气,画到后来,心中已似难平静。   他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好像有些期待什么,又好像,有些担心什么。   “这样好!”陶新荷突然欢喜地低叫了一声,倏地回过了头。   崔湛猝不及防地一顿,四目相对间,心里莫名有点慌,但也没有退开。   陶新荷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道:“元瑜,这刺刃做出来可算是有我一份功劳么?”   他弯了弯唇角,回道:“自然有的。”   “那你到时送我一个胎品作纪念吧!”她说。   崔湛道:“好。”   “那你慢慢忙,”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反过来招呼他道,“我先去睡了。”   陶新荷说完这话就转身走开了。   崔湛一脸无语。   他站在原地,默然半晌,回身从书架上找出两本册子,然后拿过去给了陶新荷。   “你既对这个感兴趣,”他说,“可以先从这些开始看一看。”   陶新荷把册子接了过来,随手翻了两翻,发现里面全是甲胄、兵器的图,她意外又惊喜。   “这些我可以随便看么?”她问。   “可以,”崔湛道,“都是以前的东西,里面还有些是收集的敌方信息。”   陶新荷笑着点头:“好。”   崔湛说道:“你若是有看不明白的,可以拿来问我。”他顿了顿,又道,“不一定要等我回来,你若是去金陵城探望安王妃时也可以顺路过来。”   陶新荷就更高兴了,她还生怕自己去金陵城找他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好!”她弯起眉眼,开心应道。   崔湛浅扬了扬唇角,这才道:“睡吧。”   陶新荷在崔园里不知不觉便忙忙碌碌地度过了自己的新婚头月,三月十四这天,她得了婆母崔夫人的应允,又亲自去找崔太夫人报了个备,然后带着给长姐云蔚准备好的添妆,欢欢喜喜地回到了娘家。   陶云蔚这次待嫁也没有在新昌里的家里,仍然是用的上次小妹办送嫁宴的那座宅子,陶新荷看着周遭熟悉的环境,不禁颇有些感慨。   陶曦月也回来了,身边依然是侍女、嬷嬷并医婆一大堆人簇拥着,看得出李衍很是关心她和腹中孩儿的康健。   陶云蔚也没让二妹在外头待着,人到了之后就直接把她领进内院来休息了,并不打算让陶曦月出去应酬。   姐妹两个就在屋子里说体己话,陶曦月道:“也不知就三娘一个帮着嫂嫂招呼客人行不行。”   陶云蔚道:“你放心吧,她刚才还在跟我显摆呢,说自己在崔家是如何如何地如鱼得水。”   陶曦月笑道:“她不是吹的吧?”   “我看是一半一半。”陶云蔚说完,也忍不住笑了。   笑完了,陶曦月舒了口气,说道:“只要三娘和崔少卿过得好,那就行了。”   “嗯。”陶云蔚道,“我看她的样子倒不像是在说谎,崔夫人和崔元瑜应该对她都还是不错的。”   “对了,”陶曦月道,“我听说姐夫明天要亲自来迎亲?”   提到陆玄,陶云蔚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说道:“他怪得很,说什么怕接回去的不是我,要盯着我出来才放心。”   她当时就腹诽这人怕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陶曦月听着忍俊不禁,玩笑道:“姐夫这是对咱们家不放心,还是对陆家不放心啊?竟还怕把新娘子给他换了。”   陶云蔚听二妹这样一说,不由一愣,旋即后知后觉地又想起了什么,沉吟道:“我却是没想过这个原因。”   “什么?”陶曦月疑惑道。   陶云蔚道:“他可能是真怕自己亏了吧。”   陶曦月反应过来后,失笑道:“姐夫当真是个不肯白牺牲的。”   陶云蔚亦笑了一笑,并未多说什么。   她和陆玄相交时久,往日里就隐隐察觉到他似乎很不想别人把他和陆家扯在一起说,回想起来,她和他在大慈悲寺初识那天,他也是明明听见她在背后讽刺陆氏等大族,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因此高看了她一眼。   也是因为这样,她那时也觉得他不同。   但现在想来,或许对陆玄来说,那并不是他的什么名士姿态,而是真心实意。她以为他说怕接回去的不是她只是孩子气的笑话,可联系前后再看,谁又能说得准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的想象不是意味着他对陆家的低视呢?   以陆玄的身份,陶云蔚不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对自己出身的家族,乃至于所有的盛门高族都是如此不以为然。   只是他不说,她也不想从他心底去深挖,恐怕连血带筋。   陶新荷忽然跑了进来。   “长姐,姐夫当真不得了啊!”她夸张地感叹道,“阿珪的师娘也来了,还有其他大先生的夫人和媳妇们,都说要来见你,给你送嫁添妆,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马上嫂嫂就带她们过来了,我先给你通个风。”   她话音刚落,陶云蔚就已经听见了从门外传来的阵阵说笑声。   越来越近——   入夜,陶云蔚躺在两个妹子中间,沉默无声。   “长姐,你是不是没想到今天自己待在屋子里也会这么累?”陶新荷伸手过来给她揉着胳膊,“我来给你捏捏。”   陶云蔚笑笑,轻抓住她的手,说道:“不用,我就是突然有点能明白你们的心情,成亲前夜,人好像确实觉得心里怪怪的。”   “是吧?”陶新荷道,“就是那种高兴又舍不得,想到明天就快要来又觉得好像不会来的感觉,虚虚的,很复杂。”   陶曦月笑她:“三娘现在嫁了人,都会说‘复杂’了。”   “二姐!”陶新荷气笑道,“二姐夫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么会挤兑人?我可要告你状了!”   陶曦月笑着伸手过来摸她的头:“乖。”   陶新荷拉着她的手一起来抱陶云蔚,口中道:“长姐,你是不是想哭?没事,我和二姐都在。”   陶云蔚道:“那倒没有,送你们两个出嫁的时候我该掉的眼泪都掉过了,每次都来一回,你也不怕耳朵起茧子。”   陶曦月附和道:“就是,你以为长姐是你啊,小哭包。”   “我才不是哭包呢。”陶新荷气鼓鼓地说完,又忽然凑过来将她长姐紧紧抱住了,埋头道,“那我还是要说,长姐我舍不得你,你嫁给姐夫之后一定要好好的。”   陶云蔚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温然笑道:“好,我们新荷在崔家也要好好的,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来同阿姐说。”   “嗯!”陶新荷把她搂得更紧了。   “阿姐。”陶曦月轻声唤道,“愿你和姐夫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好,”陶云蔚紧了紧被二妹拉着的手,含笑应道,“我尽量。” 第100章 和鸣   三月十五日,陶云蔚出阁。   她向父亲告别的时候,陶从瑞抹着眼泪哭得泣不成声,陶家所有人看着这个场景都是眼眶泛红,心里都很明白阿爹为何会在大妹长姐出嫁时失控,陶新荷更是陪着眼泪长流。   陶云蔚没能抵抗住此情此景,到底还是掉下泪来。   陶伯璋仍然是特意请假从赵县回来给大妹送嫁,他背起陶云蔚之前,笑着凝眸看她,温然道:“绵绵,你要好好把自己过得舒心。”   陪着陆玄来迎亲的全是士林中有头脸的人物,李衍和崔湛今天也都在,但陶伯璋把陶云蔚交到陆玄手里的时候,还是正色说了句:“我们把大娘交给你了,你定要好好待她。”   陆玄牵过陶云蔚的手,浅笑间郑重颔首地向他回道:“放心,我必待她胜己。”   陶伯璋这才笑了。   陆玄辞别岳家,亲自迎了陶云蔚坐上喜车,然后自己骑着马走在前头,他本就相貌气度出众,今日更当真是从头到脚透着意气风发,惹得路人不由纷纷驻足回望。   陶云蔚坐在车里,看着杏儿手里端着的这碟水晶包儿,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陆简之居然在车厢里给她准备了一方红漆木食盒,里面有包子,有细环饼,还有清新醒脑的爽团,另配了张字条,上面写着:不必为他人委屈五脏庙。   “主君这是怕大姑娘饿着呢,”杏儿笑道,“估计是从安王殿下和崔少卿那里取的经。”   陶云蔚笑了笑,说道:“把这便条收好,以后我若手里头拮据了还能拿去换些钱。”   杏儿笑着应喏,又问道:“那大姑娘要吃什么?”   “早上才吃过二娘、三娘她们做的那碗豆沙元子,现在不饿。”她说完,想了想,又道,“给我颗爽团吧。”   杏儿就用食盒里备好的银签子戳了颗爽团,小心喂到了她嘴里。   果真清爽解乏。陶云蔚如此想着,觉得早起遗留的倦气似乎也消减了一些。   迎亲的喜队离开丹阳后便一路往距金陵城最近的畿县灵水县——也即是陆氏本家所在行去,沿途经过了城北门外五里坡,亦有不少特意等候于此想借机一睹众名士风采的人们于坡上远眺观望。   而在这些人里,却还有一个并非为陆玄而来的。   ——楼宴。   他坐在亭中,远远看着那辆挂着红绸的喜车缓缓随队于道上驶来,目光微深,神色渐冷。   他沉默地看着那辆喜车从前方经过,又渐渐远去。   一如他曾与她有过的短暂交集。   陶云蔚被送入喜房后,陆玄就先揭了她的头纱。   他一身红衣站在她面前,眉眼若画,看着她时脸上满是笑意。   陶云蔚不觉微有愣怔。   “我就是想先看你一眼。”他笑着说,“待会应是要应酬到晚上了,你饿了就尽管用些东西,我尽快回来。”   当着屋子里喜娘和侍女们的面,陶云蔚于众人含笑的视线中不免略有些羞涩,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浅笑垂眸地低应了一声,说道:“你别喝太多。”   “放心。”他笑着说罢,又捏了捏她的手,这才转身离开。   陶云蔚被他揭了喜纱后也就没了什么束缚,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观察起了四周环境,屋里一应陈设极为素雅,透着股厚重的质朴之感,小到所有摆件都不显山不露水地彰显着身为膏粱士家的积淀。   偏偏窗前那尊瓷觚里的春花却又并不那么讲究,整个搭配充满了野趣之意,她一看就知道那是陆玄的手笔。   “主君这处院子叫什么?”她问旁边的陆家侍女。   “回娘子的话,”那侍女道,“三老爷的院子名唤‘会云堂’。”   陶云蔚听着不由一愣,问道:“这名字是几时有的?”   侍女回道:“原先便叫这个。”   陶云蔚很是诧异,然而诧异之后,她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约莫戌时过半的时候,陆玄便回来了,他身上酒气浓重,但人却是瞧着神清气爽。   陶云蔚一猜就知道他是用了什么脱身计,笑道:“那些聪明人竟无一个将你看穿么?”   “都晓得我今日新婚,便是看穿了谁又会那么不识趣。”陆玄不以为意地笑笑,说道,“况你两个妹夫还是很能帮得上忙的。”言罢,又催促她道,“别说那些无关人了,咱们快把衣服换了,我带你走。”   陶云蔚愣了愣:“去哪里?”   “回小竹苑。”他说,“我原本就是想在那里迎娶你的,今夜意义非凡,我只想与你好好度过。”   陶云蔚面颊微红,微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夫妻两个将喜服脱下,换了身出门的衣服,就手牵着手静悄悄地偷溜了出去。   陆园真得很大,大到虽然满园张灯结彩都是因他们两人而生的喜气,但陶云蔚随陆玄一路乘车离开的时候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亦或许,是还没来得及惊动到谁。   陶云蔚回头看了眼于夜色中渐渐远去的陆氏园林,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陆玄像是有所察觉地笑了笑,说道:“高兴吧?带你私奔一回。”   她就着被他牵手挽在他臂间的姿势,轻拍了他一下,笑道:“你当真是没个正经。”   “娘子可莫要只说我,”他道,“从你那回来脱了鞋在亭中与我观雨说话那时我就晓得,你心里同我一样不正经。”   陶云蔚低低地笑。   陆玄拉着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搂在了怀里,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说道:“有一事我很想问你,你是几时对我动心的?”   陶云蔚谨慎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看你,真是生怕吃亏。”陆玄笑道,“我就是想知道你比我早还是比我晚,若是比我晚的话,以后我得想法子讨回来。”   她哭笑不得地怼他道:“你都这样想了,还说我怕吃亏?”   陆玄朗笑了两声,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言罢,又搂着她的肩轻晃了晃,“快与我说说,须知道那时我念着你这陶大姑娘冷漠无情,还以为要等上许久,向你求亲时可谓破釜沉舟,别提有多忐忑了。”   陶云蔚失笑,顿了顿,方轻声说道:“大约是在金明园里,你对我说‘放心,有我在’的时候。”   陆玄微愣,少顷,低头在她头顶一吻,温声道:“往后我也都在。”   “那你呢?”她回答完便立刻又反问道,“我原还以为陆三先生待我当真是瞧晚辈一样的。”   陆玄自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三分调侃,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坦坦荡荡回道:“我原也以为是的,不过你说你要随便嫁个人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难受,那时我就晓得了。”   “我那时说的不是要随便嫁个人吧?”她还有空质疑这个。   陆玄垂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这事还颇有些不乐意,挑眉道:“除了我之外,你嫁给旁人对我来说不都是随便什么人么?”   好吧。陶云蔚忍了笑,也不同他争。   只听他又缓缓说道:“但要说我几时对你有的不一样,我那时明白过来之后也仔细想过,后来发觉,应该是你第一次来暮苍山找我,说我住在那里是做做样子的时候。”   她愕然地抬起头朝他望去。   陆玄含笑凝眸地看进她眼中,缓声道:“世人都说我是世外清流,不入俗尘,可只有你看出来,我心有俗念未能挣脱。”   他住在暮苍山,的确是想隐于世外,可正如陶云蔚那时一眼看出来的样子,他又给了这俗尘来沾染的机会,便是因她当时那句话,他才终于直面了自己终究“俗气”的事实。   陆家的事,外面的事,他到底是不能完全放下的。   所以他们才有机会来找他。   陶云蔚知他之俗,而他亦知她之不俗。他看过太多自折风骨依附高门的人,而她看似随波逐流,其实心里是高高在上地看不起那些所谓的盛门高族,哪怕陶家门第差着千里万里,她又是那样的势单力薄,但只要有机会,她就不想认输,即便输了也要找补回来。   这就是他放在心上的人,同他一样“不正经”。   从一开始他和她就是同路人,所以最后,也理当是彼此的归宿。   陆玄便是当时想明白了这些,所以才决定:今生不娶便罢,若要娶,便只能是她。   “我始终是个俗人。”他说,“明明晓得你不喜欢我这样的家世,若是为你好,其实本该成全你,可最后还是因着这份自私同你挑明了我的用心,求你嫁给了我。”   “但其实我心里一直是有些忐忑的,所以那时在赵县,你对我说你从来也没嫌过我,说我与别人不同的时候——绵绵,”陆玄轻叹道,“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陶云蔚没有说什么,只沉默地回抱住了他。   她靠在陆玄的胸口,可以感觉到他有些快的心跳,她也是,心跳得很快。   回到小竹苑之后,陆玄便抱着她进了门。   夜幕虽沉,但就着院中灯影,陶云蔚也看见了这里同样装饰着的喜字红绸,还有喜房,里面红烛高燃,合卺酒也事先都准备好了。   陆玄没有让人进来侍候,亲自斟好了酒,与陶云蔚各执一瓢对坐于床前,两人相视而笑,低眸饮下。   饮罢合卺酒,陆玄便随手将瓠瓢合而往旁边一扔,然后好似松了口气,向着陶云蔚笑道:“好了,礼成,我现下算是将你拐到手了。”   她抿唇一笑,戏谑道:“原来是个会拐人的,我看你只怕是假的陆一闲。”   他失笑,然后看着她,忽而欺身凑了上来,于咫尺间含笑低问道:“那你猜,我这个假的陆一闲下一步又要做什么?”   陶云蔚呼吸微窒,明明脸烧得发烫,却又偏偏不能移开眼,只定定地与他四目相视,下意识回了句:“不知……”   话音未落,陆玄已偏头轻轻吻在了她唇角。   陶云蔚不由得攥紧了手心。   “那我告诉你。”   他语声微哑地含笑说罢,又再次深深将她吻住。   陶新荷今日在长姐的婚宴上也多喝了两杯,崔湛扶着她上车之后,她就抱着他的腰撒娇,问今天可不可以再回娘家住一天,说怕回去了要被黄嬷嬷叨叨。   崔湛直接把她带回了深花巷的宅子。   陶新荷进了门就开始左看右看,她虽然没有醉,但大约是酒意上了头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异常的兴奋,话也比平时更多。   为防万一,崔湛还是让人弄了醒酒茶给她喝,然后便让桃枝等人来服侍了她洗漱就寝。   结果等他洗完过来看她的时候,却发现陶新荷还睁着眼睛。   “怎么还不睡?”他道,“要踏实睡觉,明天精神才会好。”   陶新荷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朝他伸出了手。   崔湛不明所以。   “手。”陶新荷提醒他。   他便将手递了过去。   谁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陶新荷拉着倒在了床上。   “元瑜,”她双手撑在他两侧,低着头,双颊酡红地看着他,“我今日有些触景生情。”   崔湛望着她的眼睛,有些发怔。   陶新荷慢慢向他靠过来的时候,他心下先是一顿,继而又是一紧,还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应对,她却又忽然停在了与他咫尺之距。   目光相视间,他定定看着她。   陶新荷伸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好似安慰地道:“你放心,我不对你做什么,就是想亲亲你,你要是不想给我亲就算了。”   况且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对他做什么。原本酒意上头想要亲他一下,但是冷不丁撞上他略显无措的目光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那话本子里强人所难的恶霸。   算了。   陶新荷说完就要抽开手躺回去。   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的手臂却突然被人给抓住了。   陶新荷愕然回眸,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眼前人影忽起,接着腰间一紧,就被整个人拉入了一个气息清冽的怀抱中。   唇上软热,她被他给吻住了。   陶新荷几息后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攀住了崔湛的后背。   却不知这个动作哪里特别,她觉得他好像顿了一下,然后手上力道似乎更重了。   陶新荷被他压倒在床上的时候,听见他气息微乱地于自己耳畔低声说道:“可能有些疼,你莫要哭。”   这有什么好哭的!莫不是我在他心里当真是个哭包?   她心里如此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他抱住,自信满满地保证道:“你放心,我死也不哭!”   后来陶新荷才知道,有些话,当真是不能说得太早。   陶曦月因为身怀有孕,所以李衍是让人先把她送回的王府,而他自己则留在了陆园,今夜他妻子是作为陶氏娘家人来的,况昭王等人也都来了喝喜酒,这种场合他自然不好早退。   因着有李衍留在那里,陶曦月也就放心地先回了王府,她怀孕之后有些容易困倦,所以洗漱完就先躺到了床上。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李衍回来了,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掀被上床,她亦往里稍稍挪了挪。   身后有只手从腰侧环过来放在了她肚子上,这是李衍近些日子都习惯拥着她睡觉的姿势。   陶曦月也习惯了,所以并没有什么反应。   但渐渐地,她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李衍的呼吸慢慢变得有些不稳,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她自然也能明白他身体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陶曦月瞬间清醒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并没有主动提出要找人给他侍寝的话,李衍也没有提,甚至于这段时间他也真地一如既往睡在她房里,不知不觉,陶曦月就慢慢把这事给忘了。   但今夜……   她握住了他的手,身后人亦随之一顿,还没等她开口,他已先道:“抱歉,今夜多喝了两杯。”   言罢,李衍就抽手坐了起来,吩咐侍女去提凉水进来。   陶曦月微吓,连忙也要撑身坐起,李衍察觉到她的动静,立刻转身来扶她。   “殿下,”她犹豫地道,“要不然……”   “曦月。”他打断了她,说道,“你为何总要忘记,我说过要与你好好过日子?”   帐中光影昏暗,陶曦月望着他的眉眼,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   李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大约还是不够在乎的,是不是?”   陶曦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李衍却向她笑了笑:“我对你说过,来日方长,你终有一天会明白我。”   柳芽小心翼翼地送了水进来。   陶曦月忙道:“妾身来帮你……”   “你可算了,”李衍轻笑地抓住她的手,“也不知是来点火还是灭火。”   她忽地红了脸。   “殿下。”她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叫住了正准备起身的李衍。   他回过头,见她低头垂眸,耳根几乎已红透。   陶曦月其实叫住他之后就有点后悔,但此时骑虎难下,她只能硬着头皮低低道,“再、再过些时候。”   李衍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之后,忽地笑了。   “好。”他伸指在她下巴轻轻一抬,笑道,“到时你等着。”   完了……   陶曦月涨红着脸倒下去,认命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陶云蔚闻见了一阵花香。   这花香似是带着晨间未褪尽的露气,闻起来有种特有的浅浅清新,还有淡淡的草木香气。   起先她朦朦胧胧地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后来又想大约是窗外吹进来的风,但下一刻清晰的嗅觉便告诉她,这味道很近很近,透着无比的真实。   于是她意识到什么,忽地睁开了眼。   陆玄左手里携了束花,右手还单独拿了朵于指间,正在她头上比划着。   “醒了?”他笑笑,顺手将指间花插在了她鬓边,温声道,“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陶云蔚猝不及防地被他这么一问,霎时想起了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场景,不由地烫了耳根,囫囵道:“还好。”   “那就好,”陆玄道,“我就是担心伤着你,所以……”   陶云蔚生怕他说出什么让自己不好招架的话来,不等他说完就上手轻捶了他一下:“你够了。”   陆玄笑着拉住她的手,转而说道:“这些花都开了,正好带一捧回去陪你。”   陶云蔚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他们昨天是“私奔”出来的,今天还得回去,该走的新婚流程一样也不能少。   她看着他手里的花束,听着窗外阵阵清脆鸟鸣,忽觉有些舍不得。   陆玄看出来她在想什么,便道:“等有空我们就回来住。”   陶云蔚不是个习惯期待的人,闻言只笑了一笑,回道:“以后再说吧。”   陆玄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帮她叫了杏儿进来服侍梳洗。   “会云堂那边的人都是我给你挑的。”他说,“回去之后你尽管放心用,我那里别人是插不进手的,便是有谁想要来插手,你也不必卖什么面子,你嫁给了我或许别的好处没有,但有一样是有的:陆家无人能给你气受。”   他身份和辈分都高,除了头上两个兄长,陆族里倒还真是没有什么别人能随便对他指手画脚,只是偏偏陆立和陆方也都管不了他,难怪陆三爷口气这样大。   陶云蔚笑笑,半玩笑地道:“我看是人家都晓得你是什么脾气,不敢来招惹你才是。”   “是啊,就你敢。”陆玄回得坦然,“所以我这不被你拿住了么?”   言罢,两人俱都笑了起来。   陶云蔚起床梳洗完后,两人又一起在小竹苑里用过了早饭,这才在陆玄的精准计算下掐着时间坐上车,不紧不慢地回了陆园。 第101章 心结   陶云蔚和陆玄回到陆园之后便直接去了陆立的镜明斋,他们到的时候,正碰上也才刚进门的陆方一家人。   兄弟两个甫一照面,陆方先是露出了微讶之色,继而了然地挑了下眉,满脸写着“你倒会掐时间”。   陆玄笑意端方地说道:“我猜着二兄也差不多该是这时候到了,正好一同见过长兄。”   陆方大为无语,偏偏当着族中耆老和晚辈的面,他还只能同样端方沉稳地含笑点了下头,说道:“让你和弟妹久等了。”   好你个陆小三。他心想,明明就是你自己春宵苦短,又懒得等人,竟来拿我作筏!   陆方虽忿忿,但却又不由想起了三弟小时候也是这样鬼机灵,念及往时往事,亦颇觉好笑。   陶云蔚也与陆方夫妇见了礼,陆方三个儿子都比她年长,听着对方一本正经地唤自己“三婶”,还有陆敦的孩子奶声奶气唤她作“三叔祖母”时,她禁不住有了种好像明天自己就该过六十大寿的错觉。   也难怪陆简之从小被人“敬老”到大,所以当初对着她阿爹叫“陶兄”的时候能叫得那么顺口。   该到的人到了,也即意味着正式进入了认亲礼流程。   和小妹新荷不同,陶云蔚嫁给陆玄后辈分升高,认亲礼上她给的礼也就比收的礼多得多,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陆玄为何事先又给她准备了那么多银豆子,实在是因为叫她堂婶、堂伯母的晚辈太多了,更别说还有各种口带祖母二字的。   倒也不是说族里没有其他辈分更高的长辈,但有些年纪太大了所以没来,来了的人在这种场合也算得上知趣识礼,陶云蔚这边态度尊敬,对方也十分客气,有些都没等夫妻两个走到近前就先站了起来。   一场认亲礼下来,她也大概摸清了些亲疏远近。   陆玄两个嫂子代表自家给的礼自然是最重的,秦氏送了陶云蔚一顶南珠花冠,康氏则送了她对红珊手镯。   也即在这时,陆立忽然开了口说道:“正好趁着今日大家都在,我亦有一事宣布。”   他这话一出口,陶云蔚就看见陆玄原本含笑的神色默然回了正。   陆方也猜到了兄长要说什么,亦危坐了两分。   “我身体不好你们也是知道的,”陆立缓缓说道,“今日简之成家立室,我也算放下了心中大石,对得起父母在天之灵,日后我打算听从医嘱,搬去别苑休养。”   “至于宗主之位,”他说,“就交由简之来继承。”   厅堂里一片寂静。   陆立的目光慢慢逡巡过四周,有意无意地停过几处,看着某些人诧异又尴尬的模样,微顿了顿,问道:“若谁有意见,可以说来。”   谁能有意见?   别说这本就是宗房的事,陆玄又是名正言顺的可继人选,就算不是,以他的士林地位,也没人能说得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只是除了事先知情的几个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陆玄竟然会回来继任宗主,这比起陆立不肯过继嗣子,不将宗主之位留在他长房还要让人惊讶。   “既然无人有意见,那此事就这么定了。”陆立平静言罢,又转向三弟陆玄说道,“三郎,那我看干脆你们今日就去祭扫祖墓吧,先全了弟妹的成妇之礼,等过两日我便予你行继位礼。”   陆玄静静看了他片刻,颔首道:“好。”   去墓园的路上,陶云蔚陪在陆玄身边,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他异于往常的沉默。   这沉默有些像他见到陆立时的坏心情,却又比那时更加淡冷,如同有块沉冰,压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园子里的风有些大,下车的时候,陆玄帮她理了理披风,然后牵着她往坡上走去。   陶云蔚觉得他拉着自己的手似乎比平时要紧。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玄并没有带她直接去父母的坟上祭拜,而是先来到了旁边的一座小墓面前,陶云蔚一看碑上刻字便猜到了墓中人是谁——陆玄的同胞亲姐,陆成慧。   而碑上所刻的生卒年月也说明了墓中之人去世时,尚不满十四岁。   “绵绵,”她听到陆玄说,“这是我阿姐,你们见一见吧。”   陶云蔚轻应了一声,然后向着眼前坟茔端端施了一礼,说道:“弟妇云蔚,今日见过阿姐。”   陆玄回手从不为手中接过一束迎春花,俯身放在了墓前。   这些东西都是陆立让人备好的,陶云蔚起先还有些奇怪为何会独独放了束迎春花在篮子里,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他是早知道陆玄会来祭拜陆成慧。   她看着陆玄沉默的侧脸,想了想,回头示意杏儿并归一、不为等人退回了坡下等候。   陆玄转眸看着她,似有些意外于她的举动。   陶云蔚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有话想对阿姐说,但不知我是否方便听。”   陆玄深深看了她须臾,然后轻牵起了她的手,浅浅弯了下唇角,笑意间似微有涩然。   “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他说,“这些话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能让谁听。”   陶云蔚回握着他的手,静静等着。   “我从五岁那年之后就不过生辰了,”陆玄幽幽道,“因为我阿姐……大概就死在我生辰后的第二日。”   大概?   陶云蔚对他这个用词微感疑惑,但还没来得及问,就又听见陆玄道:“这里只是她的衣冠冢。”   陶云蔚不禁感到诧异,关心地道:“她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外么?”   然而陆玄却满是嘲意地轻笑了一声:“意外?”他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微顿之后,说道,“她是被自己的家人,害死的。”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五岁那一年,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那片山坡,直到现在,有时午夜梦回,他仍然好像能清晰地听见那一声声的“三郎救我”,但他到底没能救得了她。   没能救得了那从小便疼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弯着眉眼对他笑,待他和母亲一样好的阿姐。   陆玄忽然觉得眼前的墓碑变得有些模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但他牵着陶云蔚的手,却再也不想忍了。   “那年我阿爹带我们三个去长沙郡会友,回来的时候受那边的远亲所托,帮忙捎上了个孩子。”他说道,“原本路上一切都很顺利,但没想到后来行至途中一地时,却遇到了那里的人冲击官府和富户,事态愈烈之时恰好我又忽然生了病,所以便不得不在县城外的邸舍里多停留了两天,头夜里……阿姐还亲手给我做了长寿面,为我庆了生辰。”   陆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陶云蔚察觉到他的手有些凉,呼吸似也有些不稳,便立刻双手覆了上去,轻轻用力握了握。   他默了默,又再往下续去:“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直到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抱着我在往外疾走,我才醒过来,然后发现——抱我的人是陆鼎之。那时天才刚亮,阿爹抱着那个远亲的孩子正在往板车上放,所有人都换了身打扮,好像我们与那些人是同路。”   陶云蔚这才知道了他先前说的“我们三个”里的最后一个是谁。   “我没看见阿姐,就问阿爹和陆鼎之,他们谁也没回我。”他说,“但就在我刚被他们放到板车上时,阿姐从邸舍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哭着喊阿爹,喊陆鼎之,喊我。”   他那时虽病着,可人却清醒,一见这情景就知道家里人是把阿姐给忘了,于是连忙巴着兄长的手使劲摇,也喊着父兄快把阿姐带上来,可兄长沉默着,父亲说:“邸舍里的人都跑了,这里太危险,我得忠人之事。”   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看着被圈在父亲怀中的,那比他阿姐也不过只小了三岁的男孩,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冲身就要往车下跳。   陆立却在那时候将他紧紧抱住。   “三郎,你乖。”陆立几乎将他抱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清晨,他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姐虚弱又跌撞地追着他们跑了长长一段路,直到脚下一歪,从坡上滚下来,倒在路边再也没有爬起来。   而他们的父亲,从上车后便再没有回过头。   陆立紧紧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哭喊得太大声。   他阿姐留给他最后的话,便是在追车时一声比一声绝望的:三郎救我。   她是知道叫阿爹和阿兄都没有用了,所以才喊他,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照样只能眼睁睁看着。   陶云蔚听完他的话,震惊地半晌没能言语。   陆玄闭了闭眼,用力平复着呼吸,哑声道:“你若读史,大约应知道前朝曾有过那么一个人,逃亡路上明明可以都带着,却偏要为了侄儿放弃亲子,亲子追上来,他还把他捆在了树上,后来这个人回到乡里,受到众人称戴。”   他说着,忽嘲讽一笑:“可见我阿爹确实是读过很多书的。”   “你说得对,”他说,“盛门高族,本就腌臜龌龊。这百年积淀,不知有多少是沽名钓誉而来,白白牺牲自己骨肉一条命,也只不过为了让人称赞一句高义。”   陶云蔚忍着鼻酸,抬手轻轻摸着他的脸,擦去了他腮边泪水。   “简之……”   她才要开口,便听得他哽咽道:“我有时会想我阿爹为何丢掉的不是我,明明生病拖累人的是我才对,难道就因我是男孩儿么?若那时死的是我……”   “简之!”陶云蔚忽地加重了语气低唤道。   陆玄一顿,像是这才从往事中抽离出来,顺着陶云蔚扳过他脸望向自己的动作,眸光微动。   “我也是做人阿姐的,”她说,“自是能明白阿姐对你的心意,谁要你那时跟着去死了?你如今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慰,因你没有长成那些令她失望的人的样子。”   陆玄垂着眸,没有说话。   陶云蔚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心里最疼的不止这个,还有你阿爹和兄长,他们让你失望了。”   这种事她光是代入他想想都觉得心里拧着疼,何况陆玄出身淮阳陆氏,从小身边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他这是个该多么值得他骄傲的家族,可现实却重重给了他一击,让他对家族失去了骄傲,对父兄也再没有了尊敬和信任,偏偏此后数年,他还要日复一日地生活在那样的环境,接受着其他人对陆家、对他们父子的敬慕与巴结。   而他不能对任何人去倾诉。久而久之,这痛苦的回忆就彻底成了心底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陆玄沉吟地缓缓看向不远处的那座合葬墓,说道:“我阿娘做了一辈子贤妻良母,到死都不曾责怪我父亲,还常反过来劝我,结果后来,她自己却因积郁成疾而亡故。”   “我真地不懂做个假人有什么好。”他说,“后来我任性而为,不愿逢迎那些条条框框,可世人却反视我为世外清流,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阿爹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他那样不惜绝情也要努力去做的事,却就被我这样轻轻松松做成了,也不知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话音落下,他不经意望见陶云蔚满眼的心疼,不由一愣。   “我知你不情愿做这个宗主。”她说,“但或许换个角度来看,你和你兄长是不一样的人,也许你当了这个宗主之后,所有的事都会有些不同。”   陆玄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陶云蔚又道:“至少,我知你比起为那对父子的私欲出钱,”她不动声色地以手指了指天,“更宁愿为不再出现民乱而使力。”   “简之,”她说,“你会比他们做得都好。”   陆玄凝眸看了她良久,握住她的手,浅笑了笑,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了自己的兴趣去努力达成什么?我说的是兴趣,不是责任。”   陶云蔚怔了怔。   “无事,”陆玄温然道,“你慢慢想,想好了便告诉我,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   陆玄于婚后第五日,也即是三月十九这天,正式从长兄陆立手中接过了淮阳陆氏的宗主之位。   三月二十二日,圣旨随之而至,先是将这陆氏兄弟的手足情深赞扬了一遍,然后顺理成章地准了陆玄承袭兄长淮阳郡公的爵位,并赐陶云蔚县夫人衔,另又赐封了在世让位的陆立东夷县伯之爵。   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皇帝在表达对淮阳陆氏的倚重之心。   三月二十五日,陶伯璋接吏部令,从赵县回到了金陵述职。所有人也都看得明白,陶家长子作为县理评却被京部直接点名,这基本意味着他将在此次大计中得到提拔,而这件事在陶家长女成为陆氏宗妇后,也变得让人并那么不意外。   三月二十八,陶云蔚、陶新荷并长嫂彭氏,相约着一起去了安王府探望二妹曦月,姐妹三人相聚,谈及又将要来到的浴佛节,不禁都有些感慨。   “没想到这么快一年便过去了,”陶曦月道,“去年此时我们还小心翼翼地想着如何在南边安定下来,没想到后来三娘却嫁给了崔少卿,阿姐你也成了淮阳陆氏的宗妇,现在阿兄也快要升官了。”   提到陶伯璋,彭氏也忍不住微红着脸抿了抿唇角。   陶新荷笑道:“这怕是要谢谢当初于娘子的祝福才是。”   陶云蔚、陶曦月不由都想起了当时于氏讽刺她们姐妹时说的那句话,纷纷失笑。   “对了阿姐,”陶曦月问道,“既然姐夫已接了宗主之位,那今年浴佛节得是你代表陆家去大慈悲寺进香吧?”   陶云蔚点点头,说道:“不过他兄长和长嫂现下都还在园子里,我也没打算把人越过去,到时还是以长嫂为先。”   “这样是对的,”彭氏赞同道,“不然只怕有人要拿你说酸话。”   陶云蔚也是这么想的。   陶新荷就开始同她长姐找共鸣:“阿姐,你有没有觉得那些世系谱好难记的?我成日里看得头疼,要不是有婆母和元瑜给我找的其他兴趣解闷,我真是难受得很。”   “不会啊,”陶云蔚淡定道,“我觉得看着挺有意思。”   特别配上陆玄给她的那些书,还能辅佐着了解各家族史,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经历过的原因,陶云蔚发觉她好像有个乐趣,就是也喜欢钻研那些细节,追寻真假,各种史料之间有些可以互相印证,有些又需要她自己去判断,她觉得颇有乐趣。   陆玄还打趣她说:“果然如我所料,你在这方面有天分。”   她当时还觉得挺欣喜,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哪知陆宗主悠悠给她来了句:“因你最爱抓人小辫子。”   气得陶云蔚当天差点没让他上床,当然了,最后她没拗得过某人的软磨硬泡。   陶新荷只能放弃,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是家里头最不合格的世家媳妇。“不过我现在厨艺有进步,还能和元瑜一起看兵器图!”她不甘心地给自己找补了两句。   嫂嫂和阿姐们都笑出了声。   “那好,”陶曦月摸了摸她的头,“就等我们家三娘以后胜过那些儿郎,去兵藏署做个大家。”   陶新荷不好意思地抓了她的手,说道:“二姐我都嫁人了,你别老当我是小孩子那样哄。”   陶云蔚也凑了手过来轻轻捏了下她的脸,笑道:“嫁了人你也是我们的小妹,哄哄你怎么了?”   四人正说笑着,陶伯璋忽然过来了。   三姐妹并彭氏都有些意外,照理说他这时候应该在吏部才是。   陶伯璋进来的时候眉头还微微蹙着,见着她们几个之后,便直接说道:“正好你们三个都在,先前我在吏部听到了个消息——开阳县那边的苦民村里出现了疫症,县城里也已有人被传染上了,你们最近还是都不要随便出去走动,尤其是你二娘。”   陶曦月刚点了下头,就见芳霞快步走了进来。   “王妃,”芳霞禀报道,“大郎君发热了。” 第102章 染病   陶曦月急急赶去了李悯那里,一进门就看见岳嬷嬷正在屋子里打转,见着她便立马迎了上来。   “大郎君上午的时候还好好的,练完字还同毛团子玩了一会儿,”岳嬷嬷道,“也不知怎地睡午觉的时候却突然开始发起热来,人也昏昏的。”   陶曦月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李悯的额温和呼吸,然后皱着眉又轻轻唤了两声大郎,李悯起初像是睡得昏沉沉没有什么反应,但当她第三次唤他时,他迷迷蒙蒙地,仿佛极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望着她,开口说道:“母亲,我……我好难受……”   他话还未说完,便忽地吐了出来。   这一下实在来得太突然,李悯本能地往床边扑想呕在地上,陶曦月却又避让不及,更莫说旁边侍候的人,谁也没来得及把唾壶递上去。   陶曦月就这样被吐了一身,屋子里霎时弥漫开一股难闻的酸气,她胸中忽闷,当场也干呕起来。   “王妃——”众人大惊失色,柳芽和芳霞忙着就要来扶陶曦月到旁边清理身上的秽物,岳嬷嬷等人也赶紧地上前要来接手照顾李悯和清理地面。   李悯忽然发出了低低的泣声。   陶曦月拨开柳芽来扶她的手,吩咐道:“帮我擦干净就是。”然后又对芳霞道,“你去看看,大夫到没有。”   说完,她就直接整个人挪到了床上,紧靠着李悯,将他圈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温声哄道:“大郎乖,母亲在,大夫马上就到,很快你就会舒服了。”一边说,一边示意岳嬷嬷拿凉水浸过的巾子来给李悯擦脸。   李悯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不多时,侧妃宁氏便亲自领着大夫过来了,因一进门她就闻到了股带着酸腐气的难闻味道,所以并没有走得太近,向陶曦月行完礼后就留在了原地候着,算是尽了关心之意。   大夫上前来给李悯扶脉,手还没收回去,陶曦月就见着李悯又打了个寒颤,带着些许哭腔地喃喃道:“母亲,冷。”   她便把他又往怀里圈了圈。   陶曦月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中霎时有了些不祥之感,等不及地问道:“大夫,你直话直说,他这病到底怎么回事?”又多少带了些希望地问,“会不会是凉了肚子引起的?”   “……王妃,”大夫起身向她拱了拱手,面露难色地道,“大郎君他,他好像是染了疫症。”   陶曦月蓦地愣住。   其他人也皆是一震,宁氏等人反应过来后更是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口鼻,往后退了两步。   陶曦月回过神来之后,忽然有些庆幸刚才自己没有让兄姐他们陪着过来,她原是想着李悯身体不舒服,怕人多了会让他感觉更不适,现下却是正好不必牵累旁人了。   “阿宁,”她忽然开口道,“你去与我阿姐说一声,让他们不必等我,都先回去,然后再让人帮我收拾些衣服过来。另外从现在起,其他人都不得进出大郎君的院子,包括殿下也是。”   宁氏一怔。   陶曦月见她没有回话,便皱了眉,再问道:“你可听清了么?”   “王妃,还是婢子们留下来就是了,您还怀着身孕呢!”柳芽都快急哭了。   “我现在便是走了也未必就没有事,”陶曦月冷静道,“就不要再多牵扯人进来了,你们都照我说的做便是。”   宁氏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犹豫,应喏道:“那王妃您多保重,妾身一定将外面的事照应好。”   言罢,她便带着左右忙忙转身而去。   陶云蔚这边很快便接到了消息。   陶新荷也着急得不得了,当即道:“我去帮二姐照顾阿悯!”   “你站住。”陶云蔚皱着眉叫住她,说道,“你没听见二娘怎么说?你又不是大夫,去了也没用。”   陶新荷还要再说什么,陶云蔚已径自对着宁氏说道:“有劳宁侧妃特意走这一趟。”   宁氏忙道:“陆夫人客气了,这本是妾身应做的。”   却听陶云蔚又问道:“只是不知宁侧妃可有想过接下来应如何做?”   宁氏以为她是担心自己欺上瞒下,便回道:“陆夫人放心,殿下那里妾身已让人去通知了。”   “这是自然,”陶云蔚道,“但我问的是王府的门户,宁侧妃打算怎么办?”   宁氏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若是宫里知道大郎君染了疫症,想必是会派人来将他挪到府外去疗养的吧?”陶云蔚提醒道,“现在大郎君的院子虽然封了,但你是从那里出来的,若是这消息在殿下回府之前就先传到了外面……”   宁氏恍然微怔,立刻道:“妾身这就让人把住大门,不让任何人进出。”   陶云蔚点了下头,然而宁氏才转身刚走了没两步,她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对方道:“这样也不妥,容易让人疑心,只找个借口减少不必要外出,然后再盯着少数的出府之人就是。”   宁氏不觉间已自然而然顺着她思路行事,颔首应喏之后便立刻去了。   陶新荷担忧道:“阿姐,我们当真不用去个人陪着二姐么,我还是不放心她……”   “三娘莫急,”彭氏劝道,“二娘不让你们去,就是怕你们也染上什么意外,这样对陆、崔两族不好交代。”   “那是我亲姐!”陶新荷闻言不由地气急,“谁还管怎么同他们崔家交代?我若有什么不妥自不会死到他们跟前去!”   “好了,不要意气用事,我这里有别的事让你去办。”陶云蔚忖道,“崔十二娘的夫家是杏林世家,你现在去找崔元瑜,让他帮你找窦家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这事要瞒着,别惊动外面的人,更别惊动御医院。”她说罢,又对陶伯璋道,“阿兄,你和嫂嫂今天就先回去,别让外面人看出来安王府里出了事。”   最后,她又对杏儿道:“你让人回去同主君说,二娘身体不舒服,我今夜要在这里陪着。”   陶伯璋正要说话,妻子彭氏已先急道:“大娘,我们也留下来吧。”   陶伯璋立刻点头。   “兄嫂莫争了,”陶云蔚道,“你们不回去,阿爹那边怎么办?”   彭氏也有些为难。   “现在就先这样办吧。”陶云蔚说完,便催着陶新荷先出了门。   “大娘,”陶伯璋此时才皱着眉对大妹说道,“你让那位宁侧妃盯着王府门户,可也是觉得阿悯这病来得有些古怪?”   陶云蔚不答反问:“阿兄也这样想?”   陶伯璋轻点了下头,说道:“按理,不该是安王府,也不应该是阿悯。”   开阳县那边虽然已经有了疫症,但周边其他地方目前还暂时没有听说有疫症传播的消息,更何况天子脚下的金陵城内?且安王府是怎样的地方?外头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还没有得病的,怎地会突然落在养在王府里的小孩子头上?   “恐怕这事不是冲着阿悯来,”陶云蔚蹙眉沉吟道,“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彭氏在旁边听着一震,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说,此事是冲着二娘来的?”   陶云蔚微微颔首,说道:“这院子里的人都是殿下亲信,外头自是插不进手,况自二娘有了身孕之后,殿下也从未让她身边少过人,衣食照顾都是十分仔细。再有,早先殿下只有阿悯这一个孩子的时候也不曾有人拿他下过手,为何偏偏这时出了事?”   “我看这幕后之人真正的目标大概并不是阿悯,”她说,“而是想借此机会把二娘装进去,她会不会染上病不重要,但只要她去了那院子里,就一定逃不过被挪出府外隔离疗养的的结果。”   “这人必是知道二娘待阿悯关心,所以才会使出这种毒辣的办法,而且还专挑了安王不在的时候。”陶云蔚说到最后,眸光已冰冷,“定是府内之人无疑。”   彭水大惊:“那你先前为何又阻了那宁侧妃把住门户?”   “这并非长久之计。”陶伯璋接过大妹的话,对妻子解释道,“阿悯的病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好的,安王府总不可能一直锁着大门,与其如此,不如敞开一半,我们也好顺藤摸瓜。”   说罢,他忖道:“趁这个时候,我去一趟开阳,有些事还是要有官身的人打听起来方便些。”   彭氏惊愕之下脱口便要说什么,然而迎着丈夫的目光,却又生生顿住,没有言语。   陶云蔚看了看长嫂,默然须臾,说道:“兄长一切小心。”   “你们都放心,”陶伯璋微微笑了笑,“我省的。”   彭氏默然道:“我还是陪你一道出门吧,正好托了回家的辞,免得让人注意。”   陶伯璋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温声道:“好。”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陶伯璋夫妇前脚才刚踏出安王府大门,人都还没离开,就看见一大队人朝这边快步走了过来。   来人一个个肃眉冷目,全都用白布蒙着脸,陶伯璋见状当即心道不好,面上却做着镇定模样,迎上两步,揽了对方道:“今日安王殿下不在,府里只有王妃一个,她有身孕,不见客。”   为首之人说道:“我等奉皇命,来将安王郎君和安王妃挪出府外疗养。”   “……皇命?”陶伯璋愕然。   那人抬手露出了掌中腰牌:“禁卫行事,旁人勿要妨碍。”   陶伯璋还想再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车滚轮之声,他倏然回头,果然见到安王府的车在门前急停下来。   李衍掀开门帘便从车上跳了下来,见着他们,目光先是一顿,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对那正在与陶伯璋说话的人道:“你们先在外稍等,我进去看看情况再说。”   那人却伸手来将他拦住:“圣上关怀殿下身体康健,还请殿下以保重自身为要。”   他话音刚落,李衍和陶伯璋夫妇便立刻被其他禁卫给围住了,接着那些人连片刻都没再耽误,行军似地便快步入了王府。   陶伯璋转头去看李衍,发现他已咬牙攥住了拳头。   没过多久,陶曦月和李悯就被软轿抬了出来,陶云蔚也神色发紧地跟在后头。   “等等!”李衍忽然厉声道。   然后,他又深深吸了口气,平静道:“我隔帘与王妃说两句话可以吧?”   禁卫没有阻他。   李衍便走了过去,于轿旁站定后还未开口,便听到从里面传来了陶曦月的声音。   “殿下放心,”她说,“我会照顾好大郎。”   李衍咬了咬牙,放缓了语气,说道:“你别害怕,等我。”   陶曦月低应了声“嗯”,听不出心绪。   禁卫没有再给李衍更多的时间,抬着陶曦月和李悯两个远远而去。   李衍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当着街上往来行人的视线,陶伯璋不动声色地抓住了他紧握的拳头,劝道:“殿下,我和大娘有话想对你说。” 第103章 同心   陶曦月和李悯被送到了北郊的一处园子里。   禁卫将两人交给管事嬷嬷后就离开了,从后者的口中,陶曦月知道了这里名为“离园”,是专门用来收留安置那些重病宫人和后妃的。   只听这名字她就知道,这里并不是什么正经给人治病疗养的地方。更何况她先前在院中便隐约听见了有人喊叫的声音,衬着这满园的清冷,愈发凸显无声时的安静诡异。   那管事嬷嬷显然也是个见多了这种场面的,所以知道了陶曦月的身份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反而仍端着张神色肃淡的脸,光明正大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两眼,然后转看向旁边的柳芽,语气平板无波地道:“这里夜间有些冷,待会我会让人多送床被子过来。”   柳芽道:“请嬷嬷再多给一床吧,我们郎君病着,王妃也怀着身孕,都受不得风寒。”   管事嬷嬷闻言似有微怔,顿了顿,说道:“若王妃不介意有破旧的,仆婢便让人再多送一床过来。”   “不妨事,”陶曦月道,“能用就行。”   说罢,她将李悯在被子里捂好了,又道:“有劳嬷嬷再让人送些热水来吧,我给大郎擦擦身子,若是有酒更好,他正发着热。”   那嬷嬷听了却是一笑,也不知是不是她长年垮着脸的缘故,此时冷不丁一牵唇角发出这意味不明的轻笑声,竟让人看着莫名古怪。   “王妃想多了,来这里的人都不是享福的,”她平平说道,“哪里会有酒这种东西。”然后淡道,“被子和热水仆婢待会让人送来。”   说完,她便浅浅向陶曦月告了一礼,随即便转身而去。   陶曦月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沉默未语。   柳芽皱着眉四下打量着,越看屋子里简陋老旧的陈设越觉得难受,不禁担忧道:“希望殿下能早点来接王妃回去,您现在连头三个月都还不够,这里这个样子怎么能住得人呢……”   陶曦月收回目光,转眸看着她,缓声道:“这屋子能遮头,还有床铺可以睡已是不错了,这离园好歹还只是单单隔了我们,开阳县那边得病的人只怕是都要送到村子里去集中医治,你看连我们这里都没人顾得上来管,也不知那村子里最后能活几个。”   柳芽眼神微颤,低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陶曦月又温声道:“要你冒着危险陪我们来这里,委屈了。”   柳芽忙摇头,说道:“王妃千万别这样说,婢子这条命都是大姑娘从火海里捞出来的,王妃对婢子又这么好,您去到哪里,婢子自然是要跟到哪里的!”   她打小就没有亲生父母,自懂事起就是养父母拿来伺候全家的“脏丫头”,后来更是为了给阿弟聘童养媳,而把她卖断给牙行换了一贯钱。   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聪明劲,原以为多半也就是那被人买去苛待的命,却没想到时来运转,她遇上了陶氏这样的好人家,还跟着陶家二姑娘去了安王府,成了堂堂安王妃身边的大侍女。   陶云蔚和陶曦月姐妹两人对她来说,同恩人也没有两样。   况她既是王妃的心腹,若王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又怎可能安好?便是留下来也不可能再越过以前去。   与其如此,不如随主而去,荣辱并生死与共。   所以当时禁卫来抬人走时,她想也不想就站出去说要陪着一道来,然后“幸运”地拿到了这唯一一个名额。   此情此景下,柳芽说起这些不免有些想哭,但她不想触陶曦月的霉头,便又使劲忍了泪说道:“王妃,婢子再去找她们要些布来,咱们这面巾也得需要换洗。”   陶曦月浅浅颔首。   许是因见陶曦月进来的时候好端端的,离园里的人也拿不清这位安王妃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所以这房间虽不准人靠近,又在屋外撒了石灰、硫磺,院子里也有人看守着不让陶曦月主仆出来走动,但也都不敢太怠慢,柳芽要什么,也都愿意抬抬手给个方便。   就连给的饭食也是,虽简单又清淡,但也没有出现什么令柳芽担心的难以下咽的情况。   宫里于晚些时候还是派了人过来,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御医,但看得出他在治疗疫症方面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很快留下了个方子后便走了。   陶曦月虽然不会医,但因香药有同源同理之处,所以她也大概能看得出这方子更偏向保养,里头还有两味清热解毒的药,也基本上是退热常用的。   但若是保养就有用的话,那些染了病的人也就不会命悬一线了。   可是现在她却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寄希望于先稳住李悯的情况,也好等到朝廷研究出对待这次疫症的方法。   陆玄赶到安王府的时候,便看见府中下人个个蒙着面巾,正在御医指示下里里外外地做着清洁,撒石灰和硫磺。   他匆匆瞥了两眼,便直接随典客郎入了院中,进门后乍见坐在那里的陶云蔚,立刻急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检视了一番后确定她无恙,便没有多问,只蹙眉问道:“怎么样了?”   陶云蔚也不意外他会来,摇了摇头,心绪低沉地道:“先前禁卫过来,吧二娘和阿悯都送去离园了。”   “禁卫?”陆玄若有所思,“竟来得这么快。”   陶伯璋道:“我们也没想到,原本我是想去开阳那边一趟,想查查阿悯染病之事是谁在搞鬼,但……”他说到这里,转头朝低头扶额坐在旁边的李衍看去,顿了顿,方续道,“殿下说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陆玄看着李衍,说道:“是谁给圣上透的风,那便是谁了。殿下这两天正好都与昭王他们在一起,其他人既针对安王府,又可以这么快把话递到圣上耳中的,大约也就是晋王或楼妃。”又问道,“大郎君染病的原因可查到了?”   陶云蔚点点头,说道:“先前下人在阿悯院中角落里找到了毛团子,那狗身边一堆吐泻的秽物,早已是奄奄一息,御医来看过后直接就让人把它给弄走了。”   陶伯璋压抑怒气地道:“只为了破坏安王府与陆、崔姻亲之系,四条性命,在他们眼里当真什么都不是!”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陆玄问李衍道。   李衍慢慢抬起头,双手交握成拳,深吸了口气,沉眸道:“等。”   陶云蔚对陆玄解释道:“我让三娘去找崔少卿请窦家帮忙了,估计要晚上才能有消息,不管怎样好歹得先保证二娘那边有人看顾,现在开阳县那边疫情本就严重,御医院里那些人肯定是不会对他们上心的,我也担心有人会从中作梗。”   陆玄点了点头,又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宫里把注意力都放在他们母子身上,但就不知你和殿下是否愿意。”   陶云蔚立刻道:“你快说。”   李衍也倏地转眸朝他看来。   “现在这个情况,估计窦家那边几个要紧的也都会被召进宫商量对策,即便元瑜去找了人,他们也没办法抽身去特别顾上离园里头,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能名正言顺地去离园照应。你待会便先随我回去,等晚些我会把你因担虑过度而抱病的消息传出来,”陆玄道,“若元瑜和三娘那边能同步而为自是更好,到时集我们三家之力,殿下可以出面主动向圣上提出让王妃和大郎君两人作为御医院研究救治的对象,这样一来殿下也算是为圣上解了陆、崔两家的压力,他必定会同意,再有窦家人带头,御医院那边也肯定愿意附和。”   “只不过这个办法也多少有些风险,”陆玄说道,“毕竟用药之类的事,大郎君得试在前头了,至于王妃,若她运气好没有染上病自然没什么,但就怕……”   陶云蔚还没说话,便听得李衍果断道:“就这么办。”随即他又话锋一转,续道,“但这计划要稍微改改,有劳姐夫到时代我向父皇进言,就说,我们一家都愿意为救治京都疫情出力,替父皇解忧。”   他没有称陆玄先生,也没有喊陆宗主,而是唤了姐夫。   李衍说完这番话,不仅是陆玄,就连陶云蔚和陶伯璋夫妇也愣住了。   少顷,陶伯璋回过神来,向着李衍便是一礼,真心道:“谢殿下对我二妹的照拂。”   李衍抬手止住他,语气微沉地说道:“是我委屈了她才是。”   陶云蔚朝陆玄看去,轻轻点下了头。   “好,那就这样办了。”陆玄道,“但至于代殿下进言之事,我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夜里,陶曦月合衣睡在李悯旁边,即使是隔着面巾,她也能闻到阵阵透入呼吸间的霉味,胸中始终透着难受,以至于明明身体和思绪都很疲累了,但她却仍然迟迟难以进入深眠。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个人走到了床边。   应该是柳芽过来看自己这边的情况。陶曦月这么想着,疲累间并没有睁眼。   谁知下一刻,对方竟伸了手来摸她的脸,动作很轻,但指尖摩挲却充满了亲昵之意。   这手不对!   陶曦月心中一惊,霎时睁开了双眼,就着室内昏暗的油灯映照,她果然看见床边坐着个身形为男的人。   惊惧之下,陶曦月当即便要本能地呵斥出口,只是还未来得及,就被对方更快地捂住了嘴。   “别怕——是我。”熟悉的声音随即于身畔响起,是李衍。   陶曦月愣住了,视线渐清,她认出了眼前这道身影,也几乎是在同时,一种复杂的情绪就瞬间从心底漫延了上来。   许是担心手压在面巾上会碍着她呼吸,李衍话音未落时已松开了手,然后拉下自己脸上的巾子,冲着陶曦月笑了笑,看看她,又看了看旁边的儿子,最后将手轻放在她肚子上,温声问道:“你们可都还好?”   陶曦月缓慢地回过了神,微点了下头,然后定定看着他,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我不是说过让你等我么,”李衍浅笑道,“自是要来陪着你们的。”   她一时无言,良久,才转而问了句,“圣上同意你来这里?”   李衍没有正面回答,只笑了一笑,然后便将自己和陆玄商量好的办法说了出来。   “姨妹和崔元瑜那边姐夫也与他们说过了,”他道,“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又安慰道,“此事虽有些风险,但你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   陶曦月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李衍说完这段话时,她已忍不住鼻尖一酸,眼泪骤然从眼角滑落,甚至都没有给她机会忍一忍。   他伸手来给她拭泪,语气平静而温柔:“我还是更喜欢看你假哭的模样,真哭就算了。”   陶曦月含泪无声失笑,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浅浅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早,离园这边才发现了李衍趁夜偷进了园中,众人大惊之下,只得赶紧着将消息报了上去。   长秋寺这边也不敢耽误,得息后即立刻去禀报了陆皇后。   也差不多是在同一时候,陆园那边也使人送了信进宫,陆皇后看罢后,想了想,又差了人去卫尉寺那边打听看看崔少卿的夫人是否安好,后来没过多久便得了消息:崔少卿今日请了假并没有去官署,说是夫人昨日受了惊吓,加上担虑过重,所以需要休养几天。   她心中便有了底,唤了左右女使,准备去楼妃的万和宫里找今日并未上朝的皇帝。   陆皇后到了万和宫,在殿中坐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楼妃扶着皇帝不紧不慢地来了。   李峘边走路边打着哈欠,看上去精神颇为不济,两边眼袋浮肿,还隐隐泛着青。   陆皇后起身上前,向着皇帝丈夫端行了一礼,然后又站着接受了楼妃的浅礼,她也没有给对方正眼,只当是没有看见对方态度间的轻挑,径自向着刚坐下来的李峘说道:“圣上,臣妾先前得长秋寺来报,安王殿下昨夜里去了离园。”   李峘接过楼妃递来的参茶,低头喝了口,语气随意地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陆皇后见他像是完全忘了昨天发生过什么,不由蹙眉,提醒地道:“圣上不记得了?您昨日让禁卫去安王府挪了王妃母子去离园疗养。”   “哦,对对。”李峘揉了揉额角,随后想起来这事,立刻又皱了眉,怒道,“那他去做什么?真嫌金陵城里太平,想把疫症染回来送给朕做大礼么?”   楼妃在旁边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圣上莫气,一大早的若累了心绪,又要整日不好过了。”   李峘听了更恼:“朕也不想一大早的听这些,这逆子当真不将他老子当回事!”   这话听着是在骂李衍,但陆皇后却知道,这亦是皇帝在烦她一早来扰了清静。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依然平静从容地道:“圣上今日未临朝,大约不知崔少卿今日告了假,因昨日安王妃被挪走时恰好她娘家姐妹都来探望,所以臣妾的三弟妹和崔少卿夫人都多少受了惊,又因担虑过度,今日都病了。”   “先前简之来了信,”陆皇后道,“说他和弟妹新婚,自是不可能放心得下,但又怕因此过了病气入宫中,加上都中近来也不太平,所以他打算近期启程去嘉兴那边,浴佛节时就不回来了。”   窦氏本族便在嘉兴。   陆玄这个说辞听上去很合理,但细想起来其实里面透着三层意思:一、他新婚便被触了霉头;二、所以他对昨日禁卫行径很不满;三、浴佛节他不出现,也即意味着陆氏要退出那天的观礼。   而由此及彼,崔湛那边又何尝不是同理?虽然他不是宗主,不能代表和左右崔氏的态度,但他本人亦是新婚,且有陆氏——还是陆简之这个士人襟袖带头在前,谁又能说崔氏不会如此?   总不可能他一个皇帝到时候站在那里,身边只围着那些寒族出身的大臣,这必是要被天下人笑话,况这样一来,且不说真得罪了那些士家大族,也显得他李氏一族落了下乘。   除非他自己也不参加。   但这可是浴佛节,他怎么能不去?   李峘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更难看了。   他不禁有些迁怒那些禁卫,也不知这些混账东西昨天是怎么办的差事,明知那陆一闲是个牛脾气,还偏要去得罪。   楼妃在旁边看他脸色便知其在着恼,于是轻笑一声,插话道:“原来陆宗主是将家中私事看得比圣上的事还重要么?”   岂止她话音未落,李峘忽然怒瞪着她喝道:“你住嘴!”   楼妃一震,涨红了脸,垂眸没有再言语。   李峘叹了口气,语带无奈地朝陆皇后道:“也不必非要去嘉兴吧?朕让御医院差几个人去看顾着他夫人就是了。”   陆皇后道:“御医院里正忙着商量救治疫症的对策,三弟应该也是不想麻烦宫里。”   两人正说着话,有内侍忽然进了殿中来禀报,说是昭王殿下求见。   李峘心里正烦着,乍闻此言便想也不想地烦躁道:“他又有什么事?不见!”   把那报信的内侍吓得一时都没敢开口,顿了两息后才恭声应喏,正准备返身出去传达圣意,却听皇后道:“慢着。”   “圣上,”陆皇后道,“法兴此时特意过来,想必是有要事,不如先听听他说什么吧?”   李峘想了想也是,反正次子向来与陆氏等族走得近,这事正好交给他去周全。于是便又让人把李徽传了进来,然后转头对楼妃道:“你先回避吧。”   楼妃知道自己不够身份坐在这里,哪怕这是她的寝宫。   她压抑着心中不忿,状似平静地于唇边牵起一抹温顺笑意来,然后起身向帝后施了一礼,口中应喏后便带着左右退了下去。   李徽是来替李衍进言的。   “……五弟也知道父皇若得知他这样做,定也是要恼他任性妄为,”李徽道,“但他这样做也不光是为了妻儿,更是为了父皇。阿悯这病来得诡异,谁知道是怎么就偷偷入了王府宅院的?他怕兄弟们——更怕父皇哪日里会遇着同样的事,所以才下定决心这般作为,要亲自盯着御医院的人是如何救治家人的。”   李峘忽然间恍然大悟。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当即令道:“此事就依他所言,你亲自去趟御医院安排。”言罢,又沉着脸吩咐大内侍道,“去把晋王给朕叫来。”   李徽不动声色地与陆皇后对视了一眼,恭敬地领了命。   陶新荷正在屋子里走第十个圈的时候,崔湛进来了。   “怎么样?”她连忙迎了上去,急问道,“是不是宫里有消息了?”   崔湛回握住她的手,颔首道:“圣上已派窦家和御医院的人过去了,听说还把晋王召入宫骂了一顿,然后以不敬兄长为由罚他于府中禁足两月,并夺了他在将作司的差事,刚才又派人去安王府抓人了。”   不敬兄长。   而且偏偏还是在昭王觐见过圣上之后,这个由头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不管圣上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次都算得上是第一次明着站在了昭王这边。   陶新荷被这连串转弯的发展搞得有些不能回过神,听到最后一句,忙问道:“去安王府抓人?这次又抓谁啊?”   “拿安王侧妃,范氏。”崔湛道,“我猜测,应该是晋王被圣上斥骂时将她推了出来。”   陶新荷了然道:“所以去圣上面前通风报信的是晋王。”又疑惑道,“但为何圣上当时没有察觉到这些,现在又想起要追究了?”   崔湛牵着她走到旁边榻前坐了下来,说道:“因圣上当时没有在意,但今日却不同,他一则是要给我们交代,二则也是当真恼了晋王。”   皇帝也许不会在乎安王这个儿子的安危,但若涉及他自己的安危,他却是不可能不认真对待的。   陆玄借昭王之口说给他听的那些话,正正是切了他的要害。   前有他们联手施压,后有昭王提醒——抛开安王一家愿意主动献身解围不说,这摆明了也是昭王给圣上指的一条能安抚陆氏的明路。   罚晋王,抓范氏,前者是来自圣上本人的怒火,而后者则是他给陆氏的交代。   陶新荷想了想,说道:“我明白了,难怪姐夫要让昭王出面去找圣上说这事,不然这回就显得好像你们是联手在帮着二姐夫,显得安王府太扎眼,到时候兄弟里头也没个愿意帮他说话的。”   现下晋王因此倒了霉,反倒衬得像是陆玄在顺水推舟,帮着昭王借此机会打击晋王府。   而从结果而来,完全说得通。   崔湛微讶道:“你还知道这层?”   “你们别都当我是傻子好不好……”陶新荷无语,说道,“我只是没有你们心眼儿多,脑子也转得没那么快而已,但我看了这么久也能看得出来些事情,晓得你们亲近的是哪边。”   不然那时在丹阳晋王怎么会逮着她来欺负?还有长姐和大姐夫成亲的时候,那昭王几兄弟来的时候,明显也是以他为中心,且他对着大姐夫可热情了。   那很明显就是昭王和晋王在争了,她二姐和二姐夫都是受的池鱼之灾。   崔湛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你昨日夜里便没怎么睡好,现下可放了些心吧?先补一补觉,晚些吃饭的时候我叫你。”   陶新荷却不想到床上去睡:“估计晚些离园那边就有消息能来吧?我怕睡迷糊了,还是就在榻上稍微躺躺。”   他点了点头,正要让身扶她躺下,谁知陶新荷却直接换过方向,躺在了他腿上。   崔湛顿了顿,垂眸看着已经闭上眼睛准备入睡的妻子,委婉地问道,“你这样睡舒服么?”   她轻轻“嗯”了声:“还可以。”然后还翻了个身。   崔湛默然片刻,终是镇定地唤了桃枝进来,吩咐道:“把薄被拿来。”   桃枝了然地含笑应了喏。 第104章 后生   金陵城里这一日发生的事,于当天傍晚时都传到了会云堂。   陶云蔚得知皇帝派禁卫拿了范氏,冷笑道:“她也是个蠢的,晋王明摆着就是一早准备好了一旦有人要追查就把她抛出来,将此事当做安王府后宅争宠来了结,她还当真以为害了曦月自己便能上位么?”   只要晋王说一句自己也是出于关心,所以没有细想为何兄长的侧妃会来找自己报信,担个好心办坏事的名,再假模假式地当众道歉两句,安王又能拿他如何?   只不过估计晋王也没有想到,最后来追查这事的不是安王,而是皇帝。   他更没有想到皇帝会联想到其自身安危。陶云蔚敢肯定,要不是有范氏这个挡箭牌,晋王今日绝不会仅仅只受这些惩罚。   陆玄淡淡一笑,说道:“这事估计范家也有牵涉其中,背后相信定有楼氏授意——以晋王的性格和脑子,他就算要为了那伶人之事报复安王府,也该是冲着安王本人去,怎会想得出用这种迂回的手段来陷害你妹子?此事最终的目的是破坏安王府与陆、崔二氏的姻亲之系,他想不到那么长远,更不大可能沉得住气去想这些。只有真正对安王心存忌讳之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事,因为他们既怕昭王如虎添翼,更怕昭王最后把控不住安王,养出个对他们而言更棘手的对手。”   更何况当时直接下手坑那伶人的是元瑜,就算晋王不敢冲着崔家去要迁怒陶氏女,那倒霉的也该是三娘,而非二娘。   陶云蔚恍然道:“所以这事到最后果真还是为了争储……”说罢又忽想起什么,忙问道,“既然楼家有这种担忧,那昭王应该也有吧?同晋王受这点处罚比起来,昭王难道不会有一星半点地将计就计之意么?”   出力这种事只要把握好度,说不定就能趁机收获打击晋王府和削弱安王与盛门之系的双重效果。   陆玄给了妻子一个“你这小脑袋瓜果然灵光”的眼神。   “昭王对安王府自然也是有猜忌的,即便安王现在向他靠拢,以昭王的性格也会小心又谨慎。”他说到这儿,略顿了顿,方又续道,“但反过来,我也可以借此机会,帮安王把去封地之事推一把。”   陶云蔚一愣。   “只要他们夫妻去得封地,以安王的本事自然能做出一番经营。”陆玄缓缓道,“将来不管是谁在天子之位上,想要动他都不会太容易。”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   “你这样做,除了是想帮二娘他们,”陶云蔚看着他,忖道,“也是想试探昭王一番吧?”   陆玄微有愕然。   她笑了一笑,说道:“倒不是我聪明,只是比较了解你而已。你先前说那话时神色淡淡,提到不管是谁在天子之位上也不容易轻易动安王时,眼睛里明显有嘲色——上次朝廷要给圣上赎身时,你说起那些人没有胆色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陆玄怔了怔,旋即竟朗声笑了起来。   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飞快地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爱惜地道:“你还说你不聪明,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便是你了。”   他说的话,他的心志,她全都记得,也全都晓得。   不错,他的确不太看得上昭王。   他当时去劝说昭王为李衍进言,虽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帮安王府,但妻子说得对,他还是下意识地对昭王做了试探之举。   在陆玄看来,昭王若是个可取的,知道何谓真正的收揽人心,何谓着眼大局,那这件事就不该要他开口来劝才去做,昭王身为兄长,又志在储君之位,此事本就该想到,也该去做。   即便退一步,这人自私了些,那作为一个有胆色的人,也该继续把安王留在眼皮子底下,自己亲自照拂、亲自来用,以换取安心才是。   结果昭王两样都不是。他才说了安王因此事感到心力交瘁,为维护妻儿康健只想远离是非去封地,并表态将来若兄长有需要也愿意回报——而他们也可以借此机会打击晋王府时,昭王便立刻同意了。   显然是如了楼氏所愿,昭王不想为这个关系微妙的手足承担后续未知的其他风险,且也和楼氏一样对安王和他们的连襟关系心有担虑。   可见此人不仅私心重,而且当真怯懦。   陆玄当时见到昭王是这样窃喜的反应,心里就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错,不然将来安王府的麻烦还要不断,他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安王妃过得顺遂。   况且李衍也值得这份顺遂。   “这大齐皇室是这个样子,”陆玄幽幽轻道,“我也想给那些如草芥一般活着的人们留些希望。”   这是陶云蔚第一次听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   她抬手回抱住他,低声道:“我明白。”   有了御医院的倾尽全力,李悯的病情果然很快有了起色。   之前因宫里担心把疫症染回都城,更担心会惹及皇室,所以御医院里那些要紧的医者都没有去疫区,全都等在宫中合议对策,但这样来来回回收效甚慢,直到窦氏来了之后才又开始商量起是不是要亲自去开阳那边查看一番,说情势若实在严峻,只怕也只有烧村断疫一途可行。   也就在这时候,安王府里出了个近在眼前的病例。   幸运的是,陶曦月并没有被传染,她腹中的孩子也未因这趟离园之行受到太大折腾,只是她孕期劳累,李悯醒后她又足足睡了两天才恢复过精神。   浴佛节那日她自然是没能出去,李衍也是一样地陪着妻儿留在离园。   陶云蔚、陶新荷还有丹阳的家里不约而同让人送了信来,陶曦月每看一封都会忍不住抿嘴笑。   李衍看着她,亦不由微笑地道:“他们写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么?”   躺在床上的李悯也睁着双眼睛盯着她。   陶曦月含笑道:“也没有什么,阿姐和三娘只是讲了讲昨天在大慈悲寺里的情况。”   陶云蔚说昨日里几乎遇见的每个女眷见到她第一句话都是先关心安王妃的情况,陶新荷也说几乎每个人与她打招呼时都在劝她宽心。   姐妹两个语气不同,措辞不同,但最后都用了同一句话与她玩笑:二娘二姐,还是你最招人惦记。   李衍、李悯两人听着也笑了出来。   “阿兄这封也是说阿爹记挂我的情况,”陶曦月道,“他还说吏部已给了他消息。”   她说着,将陶伯璋的信递到了李衍手中。   陶伯璋在信中说吏部打算擢他入御史台任检校御史,但三妹夫崔元瑜却问他愿不愿意入公车署为令,他现下还没有决定。   要说官职,这两个职位品阶都一样,皆为从八品,无论他应哪个都算得上是连升了两级。但李衍看得出来,陶伯璋在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了偏向于崔元瑜那边的意思。   只是不知这是他的本意,还是觉得既然妹夫提了便不好拒绝。   李衍想了想,说道:“吏部给兄长检校御史的官职,我想应该是过了陆丞相的眼的。此位虽不高,但御史台比起公车署来说却是离圣上更近,况公车署既属卫尉寺,维明日后行事只怕也多有顾忌——依我之见,倒不如去了御史台,以后大家也方便照应。”   他说完这些,又笑笑补了句:“不过还是要看维明自己的意思。”   言下之意便是提醒陶伯璋在此事的选择上不必太碍于情面。   陶曦月听着他的话,微微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我看阿兄既然信中说还未决定,估计对他自己对检校御史之职也不是不动心的,那我还是写封信回去与他说说,妹夫本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这些事大家摊开来商量就是了。”   李衍含笑颔首,然后看着她,又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更深了些。   “怎么了?”陶曦月被他笑得莫名。   “没什么,”李衍道,“我就是觉得这几日听你一口一个你啊我的,比以前的‘殿下’、‘妾身’顺耳多了。”   陶曦月面颊微红,默然而笑。   李衍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他虽然从没有后悔过来这里,但此时此刻他却仍然觉得,这真是他这辈子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大约也就只有当初娶她这件事可以媲美了。   崔十二娘的公爹窦充进来给李悯施针。   陶曦月清了下嗓子,从李衍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和往时一样,换去轻轻抓了李悯的小拳头,安抚他不要紧张。   李悯也在起初习惯性的紧张之后,握着她的手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身体情况虽已好了许多,但味觉却还没恢复,窦充说根据疫区那边之前反馈回来的消息,这应该是本有的病症之一。   所以李悯的每日两次扎针和三次苦药仍在继续。   窦充收针的时候笑着表扬了他一句:“大郎君今日又比昨日更勇敢了些。”   李悯平日里还有些含蓄,此时却忽然回了句:“我想快些好起来,不想让阿爹和阿娘一直陪着我在这里,小阿妹也要憋坏的。窦翁翁,你可不可以把明天的针一起给我扎了?”   李衍、陶曦月皆是一怔。   随后李衍很快反应过来儿子说了什么,笑着握住了他与陶曦月的手,说道:“傻孩子,这一日只一日的量,不可贪多,也不可冒进,难道你一日就能长成大人么?”   李悯倏地红了脸。   窦充也笑了起来。   陶曦月无声地弯起了唇角。   施完针后,柳芽便端了药来,李衍接过之后刚喂了儿子一口,就见李悯忽地皱起了眉头。   “唔——好苦啊!”他几乎是本能地偏开了头。   众人俱惊,旋即回过神来,纷纷大喜。   “阿悯,你能尝出味道来了?”李衍高兴地说着便要再给他喂一口。   李悯连忙伸手抵住,苦着脸对陶曦月道:“阿娘,这个药真得好苦好苦,我能不能要颗蜜饯就着?”   “可以的。”陶曦月立刻笑着道,“你两个姨母和舅舅他们都送了蜜饯和爽团来,你想吃哪一种?我让柳芽给你拿来挑。”   李悯却机灵,说道:“我就吃三姨母送来的吧,她给我吃的东西都很好吃。”   陶曦月和李衍相视间不由失笑。   “好,阿娘就给大郎吃三姨母送的。”她含着笑,如是说道。   四月十五,李衍、陶曦月夫妇带着病愈的李悯离开了离园。   陶曦月回到安王府时,才发现李衍已提前通知了她的娘家人,不仅姐妹和兄嫂来了,就连父亲也都在府里等着她。   但李衍将她交给自家人后便走了,说是有点急事要去办。   陶曦月想着他陪自己在离园里待了这么久,估计外面也确实耽误了不少事情,况这次他们能顺利出来,明面上也多亏了昭王帮忙,他早些登门去道个谢也好。   所以她并没有多问。   李衍出了安王府大门后便骑着马直奔晋王府而去。   “安王殿下?您……”门房都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宝慧一把给薅开了。   李衍冷着脸径自大步而入。   晋王府的典客郎遥遥见了,赶紧就去给李征报了信,说安王殿下来了,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李征一愣,旋即又一笑,说道:“看来我这五兄是为了范氏的事要来质问我,难得他今时今日还有这种脾气,无妨,让他来吧,反正我自己在这府里待得也正无聊。”   让他再气气李法真当个消遣也不错。   他就果然坐在伎乐堂子里没动,仍优哉游哉地坐着听曲。   “李法秀。”李衍的声音冷不丁沉沉从身后传来。   李征头也没回地笑道:“五兄来看我了?坐吧,正好一起听个乐子。”   李衍没搭理他,径自看着台上几人,淡道:“我们兄弟说话,其他人都先出去。”   几个伶人面面相觑,迟疑地朝李征看去。   李征不以为意地一笑,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照做便是。   “宝玉、宝慧,”李衍道,“出去守门。”   左右当即应喏。   李征笑笑,看着面无表情向自己走来的李衍,随意道:“五兄也太小心了,这是我府上,谁敢……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衍突然以迅雷不及之势一把从位子上拽起,不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拳。   李征顿时被打倒在地。   这一拳当真打得他眼冒金星,有长达片刻的时间,李征整个人都是懵的,好像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应该如何反应,心里只闪过了一个念头:李衍居然还这么能打。   也就在这片刻的工夫,李衍已拖着他到了台上。   “你既这么喜欢唱戏,我便成全你。”李衍冷声说着,又是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李征立刻疼得弯了腰。   但脑子也于此时清明过来,他一边想退,一边忍着痛骂道:“李法真你是不是疯了?这事是你自己治家不严闹出来的,你有什么脸来打我?老子就坏在好心一片,早知就由得你安王府全灭!”   李衍眸中一厉,两步跨上前来又一脚将他踹倒,接着欺身用腿跪压在了他身上,同时用手卡住了李征的脖子。   用力少一分让他容易挣脱,多一分则易让他窒息。   而李衍的力道恰恰好不多不少,让李征挣不脱,又难受得想抓狂。   “上次在丹阳你丢了个心头肉,我以为你会长长记性。”李衍垂目冷看着她,说道,“但没想到你比我以为的还要蠢。”   李征挣扎着想来掰开他。   李衍当即扬起空着的那只手“啪啪”便是两个大嘴巴,打得他立刻见了红。   “你我做了二十几年的兄弟,我往日里对你的确少有教诲,今日我这做兄长的便来提点提点你。”李衍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你巴着楼家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你可真是想得美。楼妃又不是没有儿子,你以为自己是谁?楼家不捧李德,要来捧你?”   “用用你的脑子想想,为何每次楼家都要你亲自挽了胳膊上阵,”李衍道,“你再看看二兄,他怎么就没做过你这种脏活儿?这次动我妻儿之事,你们既明知道最后我多半会追查,就算你把范氏抛出来也未必就能完全没事,怎么偏偏还是你亲自出头呢?”   李征突地愣住,似是一时忘了挣扎。   只听李衍又继续说道:“你在我们面前倒是能摆出副大爷样,但你在李德面前敢么?因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你比不过他。既如此,那你怎么不多想一步,想你若以后当真得了那个位置,你该怎样安置他才不会夜夜难以安眠?”   “楼家现在扶持你,是因李德年纪还小,他们不想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李衍沉沉说道,“所以才要你这个靶子去与二兄相争,这些年来他们的度拿捏得有多好你瞧不见么?既要让你觉得自己有希望,又不让你太得势。”   “一旦你帮着李德撑到了他可以站出来的那天,你也不过就是要靠着他在楼家手底下乞食的狗。”   言罢,李衍慢慢低下头来,于他耳畔一字字清清楚楚地说道:“李征,你当真是蠢钝如猪。”   说完这句话,他便忽地松手,狠狠将早已失了神的李征掼在了地上。   李衍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   晋王府的人虽然察觉到了伎乐堂这边的动静有异,但众人看着李衍昂首阔步地从里面出来,竟犹豫着不敢上前,加上又并未听到里面的李征发话,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李衍走出晋王府,站定,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胸中浊息大缓。   “你们先回去吧,”他淡声道,“我自己入宫就好。”   宝慧和宝玉犹豫地对视一眼,说道:“殿下,我们还是陪着您一起吧。”   “不必,你们回去后让王妃莫要太担心。”他说,“我很快会回去,然后便带着她和阿悯去封地了。”   李衍说罢,回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了晋王府的门上匾额。   他要走,但在走之前,他也要把这粒“种子”埋在金陵城,埋在他的兄弟中间,埋在宫里——   埋在朝堂。   大树疯长之日,便是他回来之时。 第105章 遂愿   安王打了晋王的事很快传了出去。   昭王收到消息后就立刻让人去通知了宁王、燕王,三人相约着在中门外碰了面,准备一起去紫宸宫面圣。   燕王李徍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满脸兴奋,开口便问道:“老五真把老六给打了?”   李徽点了点头,边走边道:“说是从离园出来把妻儿送回府里后就直接去了晋王府,在老六的伎乐堂子里狠狠把人给揍了顿。”   “该!”李徍幸灾乐祸道,“这回我可是支持老五的。”又问道,“那二兄叫我们来是想为老五求情么?”   也对,这可是膈应晋王一党和收买老五人心的好时候。   况且老六做过什么父皇既然现在心里是有数的,想必也就知道老五为何要去晋王府打人,加上他现在又主动进了宫来找父皇领罚,估计父皇多半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训斥两句便过了。   李徽道:“情要求,不过最主要还是想让你们帮忙敲个边鼓,趁此机会把法真送去南郡。”   李彻之前已经听他提过这个打算,所以此时闻言也并没有太意外的反应,但李徍却不免感到十分惊讶。   “二兄想把老五送去封地?”李徍道,“你不担心他……”   “若是在今天之前我可能还有些犹豫,”李徽沉吟道,“但今日他这么一冲动行事,我却是放心了。”   李彻接过话茬,替他续道:“二兄的意思,是五弟今日在晋王府闹了这出之后,算是彻底与老六撕破了脸,他若继续留在金陵城,往后安王府必与晋王府相斗,如此形势便只有两种:要么五弟输,要么老六输。但今时不同往日,陆、崔两家绝不可能看着他被晋王一党所欺,故而其赢面自然也就大增。”   “法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知道,”李彻道,“二兄怎能让他一直赢下去?可我们也不能让老六赢。反正他自己也想远离京都,只求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二兄不如趁此时成全了他,如此还可得个兄友之名,兄友了,自然就该弟恭——否则他如何得士人信服?”   李徍恍然颔首,又道:“但二兄就不怕山高皇帝远么?”   李徽显然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闻言浅笑了一笑,平静道:“等到了我与楼氏撕破脸那日,他为了自家安危也会应我回来帮手的,到时只要借论功行赏之名将他留住,再差了人去把他妻儿接回来,他也就动不得了。”   李徍笑道:“老五这次果真冲动了,现下人人都晓得了他软肋在何处。”   先是为了安王妃不惜冒着感染疫症的风险孤身闯离园,然后危机才刚解除,便立刻迫不及待冲到了晋王府去找罪魁祸首算账。   便是李法真自己被打压得最难过之时也不曾这样失去过冷静。   李徽也是此时此刻才突然觉得其实安王府和丹阳陶氏这门亲结得还不错。   兄弟三人来到紫宸宫,正准备求见他们父皇,就看见李衍从宫殿里走了出来,额角上还渗着血。   李徽愣了一下,随即迎上去,关心状问道:“法真,你这伤……”   李徍直接口快地道:“父皇打你了?”   “应不至于如此才是,”李彻忖道,“你是不是另做了什么让父皇恼火的事?”   李衍淡笑了笑,说道:“我同父皇说,我与李法秀不共戴天,请他老人家在两个儿子里择一个侍孝身侧,父皇动了怒,让我滚去南郡。”   李徽等人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   当儿子的竟敢逼老子做选择,而且这老子还是当朝天子……也亏得老五不是逼父皇做别的什么选择,不然只怕今日有没有命出宫去都要两说。   李徽默了默,对李徍道:“法通,你陪五弟回安王府吧,他受着伤,别让他骑马。”言罢,又转向李彻道,“法明,你随我进去见父皇。”   李彻知他是想把“求情”的过场走完,于是心照不宣地微一颔首,亦对李衍道:“五弟你放心,二兄和我们一定会尽力劝父皇息怒的。”   李衍含笑抬手向三人一礼:“法真谢过兄长们了。”   李徽和李彻点了点头,旋即便联袂而去。   李衍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眸色微深。   “你行不行啊?”李徍给他递了张手巾过来,问道,“瞧这额上的血一直在流,要不我先陪你去御医院把这伤处置了?”   李衍伸手接过巾子,随意往眉畔一揩,淡笑道:“父皇罚我,我自然是要顶着这‘罚’回去的,有劳四兄好心送我了。”   李徍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陶曦月自得了宝玉、宝慧带回来的消息后就一直有些不安,陶家其他人也多少都为李衍感到担心,打晋王固然令人大快人心,可皇帝向来对晋王宠爱,万一见他伤得难看了,当真要狠狠罚安王一回呢?   陶云蔚的态度相对比较乐观。在她看来,既然陆玄要保安王的意思已经明摆着了,那陆方肯定不会对此坐视不理,如若安王在宫里头当真惹了皇帝的雷霆之怒,现在陆方也该赶过去救场了,丞相一动,自然其他朝臣也会有动静。   但此刻还算平静。   也就是说至少目前李衍还没有出什么大事。   果然,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外院那边传来消息:燕王陪着殿下回来了。   陶曦月一听就觉得不对,好端端地,怎会是燕王陪着他回来?想到这里,她立刻坐不住了,当即起身由左右侍女搀扶着,在长姐的陪伴下直接寻了过去。   李衍正在外院的书房里处置额头的伤,李徍在旁边随意地观赏着盆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着,刚说了没几句,就见到陶曦月和陶云蔚一行走了进来。   李衍看见妻子时似乎也不惊讶,只是无奈地笑了一笑,说道:“我就知你坐不住。”   陶曦月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他的伤,眸中倏然微震,即撇开左右快步上了前,抓住李衍想伸来扶她的手,蹙眉盯着他额角:“你……伤口深么?”   李衍还没回答,李徍已笑道:“弟妹放心,只是新鲜伤口瞧着吓人了些,五弟这里上好的金创药多得很,你瞧血已经止住了不是?”   李衍亦笑笑,温声道:“无事,只是被笔山砸了一下,它碎了,我还好。”   陶曦月稍稍松了口气,面上仍一脸担忧地道:“以后莫要这样冲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能再让你们处于险境,大不了什么都不要,咱们一家去南郡度日便是。”李衍语气义愤地说罢,又略顿了顿,看着她,似微有歉意地道,“只是……要委屈你怀着孕随我奔波了。”   陶曦月一怔,然后就开始用巾子抹起了眼角:“殿下待妾身的好,妾身无以为报,无论殿下要去哪里,妾身都生生世世相随的。”   李衍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   两人一副苦命鸳鸯的氛围,让李徍看得忍不住清了清喉咙。   陶曦月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他还在旁边,低眸向他一礼,忍着哭腔道:“见过四兄。”   话音刚落,竟又像是忍不住,转身靠在李衍身上便啜泣起来。   李衍自然是要哄着她的。   眼见此情此景,李徍也不好再杵在这里徒惹尴尬,于是干笑着说道:“法真,那你们夫妻聊着,我就先走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陶氏女的非凡手段。   英雄难过美人关,就安王妃这美人含泪的模样,谁舍得委屈她?难怪法真要去揍老六为她出气,瞧他现在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媳妇儿的样子,也当真是对旁事都不上心了。   李徍径自出了这屋子。   片刻后,李衍轻轻拍了拍陶曦月的背,浅笑道:“好了,人已走了。”   陶曦月抬起头,扬起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看着他,长舒了口气。   陶云蔚站在旁边,低眸笑了笑。   “圣上答应让我们去南郡了?”陶曦月问李衍道。   他说要去南郡度日时她就明白了,这话是故意给燕王听的——还有他后半句说委屈她什么的,也明显是想在燕王面前显示对她的在乎。   李衍点头,将自己说的那“二选一”的话又复述了一遍,然后看向陶云蔚,说道:“父皇听了那话,自然会想起之前受压于我们三家的事,如此,不管他是思及此前事恼羞成怒,还是不想再出现同样的事,都一定会选择弃我而择李征。”   陶云蔚颔首道:“接着殿下再借此安了昭王之心,借他等人之手,将圣上这意气之下做出的决定打成铁板钉钉,便可顺利离开了。”   李衍淡淡弯了下唇角,说道:“我那二兄着急要施恩于我,那便给他个机会吧,若不如此,我们也不好去得安心,现下这样至少我是不必担心曦月怀着孩子还要再因我担惊受怕了。”   他说着,转眸朝妻子看去,又笑了笑,戏谑道:“不过先前你说要生生世世追随我,可不许骗人啊。”   陶曦月不由微红了面颊,避着他目光道:“当着阿姐的面,你还是正经些。”   “就是要当着阿姐的面才要将你这话打成铁板钉钉。”李衍笑道,“让阿姐做个证。”   陶曦月不由失笑。   李衍玩笑罢了,复又对陶云蔚道:“这次的事多谢阿姐和姐夫了,法真此生必铭记于心。”   “殿下言重了。”陶云蔚顿了顿,看着他,郑重地道,“我家二妹便交给你了。”   李衍心中微动,笑意霎时染上眼角,他伸手牵了陶曦月,与她相视一笑后看向陶云蔚,颔首道:“阿姐放心。”   李衍回封地的事就这样成了铁板钉钉。   因安王府还在金陵城,所以李衍便决定把宁氏等人留下来,起初陶曦月还担心宁氏对他这个决定会有怨言,还特意找了人过去私下谈话,然而宁氏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表示这对她来说也算“各得其所”。   不仅是宁氏,就连其他侍妾也大多都愿意留下来。   殿下独钟情王妃,这是府里上下都知道的事,即便是王妃怀着身孕的时候也没人插进过脚。况这次跟着去了封地也不知前路如何,与其如此,不如在安王府里继续过日子,反正她们也不会缺衣少食,而且万一将来圣上又恼了殿下什么,她们这些离得远的也可有机会保个太平。   于是最后李衍就只带了陶曦月母子两个走,大多数府中下人也都被他留了下来,只带了部分亲信随行。   七日后,也即是李衍和陶曦月一家子出发这天,陶家人来为他们送行——包括特意赶回来的陶伯珪,还有陆玄和崔湛也都陪着自家夫人来了。   同样来为李衍送行的还有他的七弟李徖。   这其实有些出乎李衍的意料,因为显然是顾及着父皇的面子,他头上四个兄长并没有来,只是差人送了饷馈,却没想到老七会敢来送他。   李徖红着脸往李悯手上塞了个钱袋,然后对他五兄说道:“五兄,我也没什么东西能送给你和五嫂的,这些就当是我给小侄儿的吧。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心里一直记得你以前教我开弓射猎,你是对我最耐心也最好的阿兄,我……我是真心很希望你能留在都中的。”   李衍看了看他,少顷,含笑道:“七郎的心意,五兄记住了。日后若有机会,我再带你去射猎。”   李徖闻言,目中霎时泛出了光彩,当即用力点了点头。   行完路祭后,李衍和陶曦月一行便准备要启程了,离别近在眼前,陶新荷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是没能忍住,终是成河而流。   陶从瑞本也是个多愁善感的,被小女儿这么一引,当场也崩了泪。   陶云蔚他们几个就边忍着离愁,边和陶曦月一起安抚着他们。   陆玄和崔湛不想打扰她们一家人做最后的告别,所以都避到了一旁,李衍也过来了。   “有件事我想问问殿下。”陆玄看着不远处的妻子和陶家众人,忽然开口说道,“之前圣上舍身普泰寺之事,我听闻殿下说若换作是你,必一钱也不会出?”   李衍不料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站在陆玄另一身侧的崔湛,却见后者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也目不斜视地静静望着自家夫人。   李衍沉吟了须臾,坦然道:“是。”他说,“若换作是我,会寻个由头直接废了,顺道收地散人。”   若在他手下,普泰寺根本不可能发展到那样的规模。   想成园?他直接将“寺”都给他们灭了。   崔湛眼角余光微动。   陆玄浅笑着“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直到李衍过去找陶曦月的时候,崔湛才借着落后两步之机,用恰好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平声问陆玄:“三叔先前问安王的问题,若是换作自己的立场,又打算如何做?”   陆玄不答反问:“你猜?”   崔湛看了看他,少顷,回正了视线:“不可说。”   陆玄笑了笑,驻步看向他,说道:“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将‘不可说’换作‘非说不可’,大约会更有意思些。”   言罢,他便复又径自举步,向着陶云蔚所在的方向而去。 第106章 琴瑟   御医院研制出克疫药方后,开阳县的疫情总算是得到了控制,但因危机并未完全解除,加上金陵城内也仍有些谈疫色变,所以尚书省在请准了皇帝之意后,便正式下令取消了今年端午节的金明园开放。   消息传出,惋惜者有,赞同者亦有。   陆玄就觉得挺好,端午这天不用去金明园,他索性就带上陶云蔚回了暮苍山,领着她去山下河边钓鱼。   “第一次钓鱼可能是会因彩头不足而丧失兴趣,”陆玄一边教她下饵,一边耐心地道,“不过你只要稳住心态,慢慢就好了,这种事就是在看似风平浪静之下斗智斗勇,说不定你斗着斗着就喜欢上了。”   陶云蔚却忽然想到什么,笑了出来。   他抬眸,莫名道:“怎么?”   她抿了抿笑,说道:“我有个想法,不如前面那些枯燥等鱼的工夫还是你来做,等鱼儿上了钩,你再把它从水里扯出来,然后将竿子递给我,由我来做这个最后‘要紧’的一步——将它放在篓子里。”   陆玄失笑道:“你倒会偷懒……”话音未落,他迎着她调侃目光,忽而反应了过来,随即朗声而笑。   他伸手轻捏了下陶云蔚的下巴,笑道:“你个陶绵绵,也好意思来笑我。”他说,“我那时给你做脍好歹是自己要挽袖子上阵的,你倒好,就最后把鱼放进篓子里便算是你钓给我的了?瞧你这心眼儿里只怕装的全是算盘珠子吧!”   陶云蔚也笑了起来。   “好好钓,等你钓起来你人生中第一条鱼,我便又给你做脍吃。”陆玄笑罢,便将竿子塞到了她手里,“不然,晚上就罚你做功课了。”   陶云蔚一愣,反问道:“那你钓的鱼就不给我吃么?”   陆玄回身往旁边的交椅上一坐,优哉游哉道:“反正我钓的鱼你又不喜欢吃,去年此时若非我追着让人打着送你家里的旗号,只怕是难得陶大姑娘问津了。”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忍着笑,将鱼竿换到了左手握着,然后伸出右手去轻抚了抚身畔某人的心口,说道:“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记着。”   陆玄目不斜视地看着河面,眉梢微挑,说道:“主要是经你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以前我在你这里受的委屈好像不少。”   “那我在你这里受的委屈呢?”她说。   他顿时不服气了,愕然回眸,瞪着她:“我几时给你委屈受了?”   陶云蔚就摊开了手给他看:“你还给我加功课,昨天让我抄书抄得手都麻了。”   陆玄顿了顿,便放下竿子来给她揉手,口中道:“你怎么不说?”又解释道,“读书是这样辛苦的了,你底子差了些,虽于谱学上有天赋,但要有所建树却不是光有天赋就可以的。”   这回却换作她顿了一下。   “你想要我有什么建树?”她问道。   “怎么是我想要你有建树,”他仍在低头给她揉手,并未抬眸,随口道,“明明是你自己想。我还不知道你么,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若只是为了做陆氏的宗妇也用不着这样下苦功。”   陶云蔚看了他良久,然后莞尔一笑,屈指握住了他的手。   陆玄抬头向她看来。   “你说,我能行么?”她问。   他知她在问什么,笑了一笑,回道:“你有这份志向,怎么不行?况你是我收的唯一一个弟子,你若不成才,我这面子也不好搁啊。”   陶云蔚望着他笑。   “等再过些时候,我就开始教你看铭文。”陆玄道,“以后再有了空,我们还可以一道去看碑,研地志。”   话说到后来,他自己语气里也似是带了向往。   陶云蔚忽然撑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陆玄一怔,旋即受宠若惊似地看着她:“你再来一个。”   陶云蔚微红着脸,含笑坐正了身子,摆出副认真垂钓的模样,没理他。   “陶大姑娘?”陆玄调侃她时便爱这样唤她。   陶云蔚不动如山。   他便伸了手来拉她的袖子,她又不动声色地扯回去。   两人就这样仗着背对一众从人的“掩耳盗铃”之势,坐在河边你一下我一下地暗中动着手脚,早把钓鱼的心思抛去了九霄云外。   陆玄正玩得高兴,身后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归一的声音。   “主君、夫人,”归一道,“金陵城中送了消息来。”   陆玄此时心情好,听见金陵城这三个字也觉得没有那么烦了,眼中笑意未褪地看着陶云蔚,口中随意问道:“什么事?”   “昭王幼子夭折。”归一如是禀道。   昭王幼子是侧妃周氏女所出,至夭折之时还不满三岁,连大名都还没来得及取。   照风俗,未及年而夭折的孩子是不能被算作“人”的,所以也不能办丧礼,长辈更不能送葬。再加上此时都中本就疫情未清,昭王这个儿子又是感染的伤寒之症,病势来得极快极猛,没两天就不行了,恰好人走的这天又正是讲究祛厄的节庆日,昭王府怕因此生出枝节来招了圣上忌讳,并不敢耽误,很快就草草发丧下了葬。   消息传到各家,众人也都不免有些感慨。   五月中旬,彭氏被诊出有了身孕,陶云蔚和陶新荷都回到了丹阳的家里来看她。   彭氏面色红润,眉梢眼角都透着喜气,对两个姐妹说道:“阿爹说我现在有了身孕不好操劳,也需要人在身边照顾,所以让夫君把我带去金陵城里的宅子住。”   陶伯璋现在虽然回了金陵,比起之前夫妻两人一个在赵县,一个在丹阳时算是近了许多,但因他是在朝中御史台为官,也不便每日里往返这么远的距离,所以和崔湛一样只有休沐时才回家。   陶云蔚颔首道:“这是对的,你现在本就是最要小心的时候,阿兄肯定也是时时记挂着的。”   彭氏含笑,轻轻点了点头。   她嫁到陶家,真真是嫁对了。丈夫不仅有才能知上进,为人品行也无可挑剔,待她亦是没得说,更幸运的是公爹和姑姐也都是体贴的好人,从没有让她受过一天的憋屈。   有了这些,什么家族联姻的利益之谈,她反而觉得不足一提。   陶新荷盯着她嫂嫂的肚子,半晌,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   彭氏见了便笑道:“三娘别急,你成亲本就在我们后头,肯定过阵子就有好消息的。”   陶新荷听她这么一说,却不由得想到自己和崔湛圆房那天大约应当算是真正的新婚,那天又是长姐成亲的日子,那要这样推算的话,也该是她和长姐差不多一起有消息才是?   想到这里,她就下意识地转头朝她长姐看了过去。   陶云蔚本来正在喝香饮,乍见小妹意味深长地瞥向自己,先是有些莫名,旋即突然反应过来了对方的意思,耳根倏地一烫,清清嗓子,佯作无事地道:“看什么?”   陶新荷就问道:“阿姐,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身子有什么异样?”   “没有,”陶云蔚道,“你别问了,我月初才走了小日子。”   “哦。”陶新荷果然就没有再问。   彭氏安慰道:“你们夫妻感情都好,这些不过迟早的事。”   陶云蔚没有多说什么。   陆玄就不说了,毕竟还没成亲的时候他就担心她有了孩子忘了孩子爹,只是她自己这些年其实也自觉和做过一回母亲差不多了,所以对这事也算得上是顺其自然的态度,并没有为此太上心。   陶新荷虽然瞧着李悯挺可爱,故对小孩子的态度算是比较喜欢,但因她比起虚无缥缈还不知在哪里、也不知性格如何的小孩,更喜欢近在眼前的崔湛,喜欢和他在一起做她喜欢做的事,所以也没有太在意这个。   姐妹两个在娘家说说笑笑地便度了一日。   黄昏时分,陶伯璋到了家,与他一起的还有次日同样休沐的崔湛,他是顺路来接陶新荷的。   回到崔园后,崔湛便带着陶新荷去了福安堂向崔太夫人问安。   “你长嫂情况可好?”崔太夫人也知道她今天是为了什么回去。   陶新荷点点头,弯了眉眼道:“谢祖母关心,长嫂一切都好,阿爹说打算让阿兄把她接去金陵城里住,也好照顾着。”   崔太夫人端了茶浅啜,又淡道:“有人照顾是好,不过儿郎么,还是应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崔湛眉间微蹙,心道不好。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陶新荷闻言只是笑意微顿,然后便又牵起了抹微笑,说道:“祖母说的是,我想阿兄心里也是明白的。”   崔太夫人“嗯”了声,又看向她,问道:“你还没有消息么?”   陶新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什么消息,还未接话,便听到身旁的崔湛说道:“祖母,我与新荷成亲时短,此事也不急。”   崔太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盏。   厅中一时静极。   “若论成亲时短,你娘家嫂嫂也不过只比你早成亲不到半个月,而且婚后便与你兄长分隔了两地,可现在你兄长一回来人家就有了身子。”崔太夫人无波无澜地说道,“若论此事该不该急——”她朝崔湛看去,续道,“元瑜,你自己应晓得你是什么身份,原本你成婚就算晚了,你说长辈们该不该急?”   崔湛站了起来,抬手端端礼道:“是孙儿的过错,让长辈们操心了。”   陶新荷也跟着站了起来,低头没有言语。   崔太夫人看了他们一眼,意有所指地道:“为人妻者,便该有为妻的自觉,不要成日里把心思耗在别处,外头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往别人家里跑,需知哪里才是自家根基,谁又当是自己应倚仗之人。”   “有那为旁人‘担虑过度’的工夫,不如多想想怎么替丈夫和家族分忧。”她说,“有些事,不是次次都这样‘刚好’。”   她说的家族自然不会是陶家。   崔湛怕陶新荷听不得这话,忙又不动声色地先道:“祖母教训的是。”   崔太夫人没说话,目光依然落在尚未表态的陶新荷身上。   俄顷,陶新荷点了点头,垂眸低道:“孙媳会努力的。”   崔太夫人这才微微颔首。   从福安堂出来之后,陶新荷一直都没有说话,崔湛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自知不会安慰人的他终是放弃了言语宽慰的打算,默默伸出手,牵住了她。   陶新荷转头看了他一眼,仍然没有开口,但却也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直到回了观自轩,夫妻两个关上门,她才忽地叹了口气,回眸对崔湛道:“是我连累你了。”   他被她语气中的歉意搞得有些猝不及防,怔了怔,才摇摇头,回道:“你没有连累我。”又道,“祖母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只是借此来敲打你而已,这些事顺其自然就好了。”   陶新荷却倾身来张开双臂将他抱住了。   崔太夫人说她阿兄用心不在正事上,等于也就是在说她阿爹不会教孩子,说他们陶家果然是门第末流的人家,比起崔家不仅差得远,而且还在提前给她提醒:别想着将来自己怀孕了能让崔湛放下“正事”来照顾。   看来上次二姐家那件事虽然大姐夫圆得很好,可大约是崔太夫人太了解她们家三姐妹,所以肯定觉得其中多少有她“撒泼打滚”求着崔湛帮忙的“功劳”。   “虽然我知道你若娶的是别人,或许会比娶我更轻松些。”她说,“但是我还是想厚着脸皮占住你身边这个位置,不把你让给别人。”   崔湛微愣,旋即不由笑了。   “哪里有什么别人,”他抬手回抱住她,说道,“我娶的本就是你。”   陶新荷把他抱得更紧了。   崔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今日祖母这样说话确实有些过分,你能忍下已是不易。”   陶新荷退身抬眸,望着他,说道:“你不必内疚,我也并不都是为了你。”她说,“我当时确实心中有些不服气,但我想到我此时顶了嘴是自己痛快了,可却要连累你在太夫人面前为我收拾摊子,再说我也要为我阿姐想想,以你祖母的脾气和手段,我也是真怕她给我阿姐找麻烦,我阿姐是陆氏宗妇,受不得我拖累让人非议的。”   “所以算了,”她深吸了口气,叹道,“反正我也不是头次听别人说我们不好,阿姐能忍得的,我也能忍得。”   陶新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由地想:等我阿兄再升官大些,阿珪过几年也出师有了出息,长姐也在陆氏宗妇的位置上坐得更稳当些,看她到时候还敢说我们陶家的嘴么?   还有她,她也要努力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上回我画的那张匕首图,你说要拿去看看需不需要改,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崔湛笑着摇了摇头。   陶新荷心中“咯噔”一下,忐忑道:“当真毫无可取之处么?”   “不是,”他说,“我只是还以为你是想找我要手巾。”   她一愣,然后看着他唇边清浅笑意,霎时反应过来了他在调侃自己。   “我才不要手巾,我用这个!”她笑着冲他一瞪眼,随即飞快捞起他的衣袖就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崔湛伸手不及,索性放弃了,转而失笑地替她拨开了被抹乱的额角细发。   “那把匕首我给你做出来了,”他说,“本就是今天拿回来要送你的。”   陶新荷惊喜道:“真的?”说完自己又呵呵笑了,“对哦,你是不骗人的。”   崔湛没接这话,笑了笑,对她说:“我去拿来给你。”   她却又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崔湛回头朝她看来,眸中微有不解之色。   陶新荷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羞涩,她低着头,就着抓住他袖子的这只手,一点一点地往上攀扯,力道很轻,如蚂蚁爬过。   她做出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同成亲那晚一样,演着话本里的情景。   “郎君待小女子这样好,小女子当真无以为报,”她微抬眼帘觑了他一眼,“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崔湛面色如常地看了看她。   陶新荷被他看得不禁有点紧张,下意识又伸了另一只手来在他手背上划啊划。   崔湛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陶新荷忙攀住了他的脖子,脸颊已绯红。   “可以。”   他如是回罢,一本正经地抱着她入了内室。 第107章 心蛊   六月里的天气已经开始有了焱焱之意,这日午后,楼宴来郁氏这里探望,正见到对方在饮冰镇绿豆汤,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正在旁边服侍的大侍女青萝,两人目光交汇,又于转息间自然错过。   郁氏将碗中汤喝了个一滴不剩,终于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片刻后,又无奈地叹道:“看来我还是戒不了这口。”   这两年秋冬她过得越来越难了,尤其是冬天,不管怎么捂手脚还是冷,用丈夫的话来说就是像冰坨子,以至于她整个冬天里根本不敢去碰对方一下,夫妻夜里同房的次数自然也是几乎没有。   她每到那个时候就在心里头想一定要听御医的话,把夏日里贪凉的毛病戒了,好好调理身子。   结果夏天一到,她还是没能扛住冰雪之诱。   楼宴笑道:“身子要调,人也要顾,万一夏日里中了暑热岂不也伤身体?阿娘还是慢慢来吧。”   郁氏内心里本就还是希望有人能告诉自己好听的,闻言,胸中顿时压力大缓,和蔼道:“我儿说得对。”又问,“你此时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楼宴看了青萝一眼,郁氏会意,吩咐她:“你先下去吧。”   青萝即应喏而出。   “孩儿得到消息,益州那边近日可能会有些不太平。”楼宴道,“若佟世维父子能镇得住自是没什么说的,但我看这次很有可能会惊动到朝廷大军,现下我和崔元瑜手里头都只差着军功,我想阿爹到时候应该会准我上阵,崔家那边也会把崔元瑜推上来。”   恰好益州那里又是他们楼家经营最深,对他来说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郁氏却不太想让他去,皱眉道:“战场上的事怎说得准?万一你有个好歹,阿娘怎么办?”   她到哪里再去找个像楼宴这样年纪合适,自己又肯争气,且身世还低贱到只能靠着她才可立足的“儿子”来养?   楼宴安慰道:“阿娘莫担心,孩儿心里有数的,该出头时才出头。”   他口中这么说着,其实心里并不在意。   他名为“嫡子”,且其他兄弟本就不如他优秀,父亲怎可能不把这样的机会给他?这是他楼廷秀的机会,也是楼家的机会。   他今日来对郁氏说这些,其实是有别的事要同她商量,于是又道:“孩儿这次若能攒得军功而归,有崔元瑜做衬,圣上八成会有爵位赐下——孩儿想请阿娘到时先留意着些金陵以外的士族人家,不必门第高,末流也成,最好是那本家没落的,到时也好请阿姐借此让圣上给我们家再做回媒。”   郁氏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个想法,愣了愣,反应道:“那你媳妇儿怎么办?”   楼宴没有正面回答,却说道:“阿娘不觉得只有士家闺秀才能配得上做您这位尚书夫人、未来爵君之母的儿媳么?”   郁氏有些心动,但仍难消顾虑地道:“但你又不是娶的高门女,这……况程家好歹是你父亲的旧属,怎好随意休妻?”   在她看来,这恐怕有点不太值当。   然而楼宴却笑了一笑,说道:“她嫁我三载未有所出,这还不够么?”又含笑平静续道,“至于高门女,阿娘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盛门高族的德性,父亲身为五兵尚书,孩儿也不是没有前程的,可他们却非抱着那点士族优越不放,不肯许女于我们家,孩儿现下自然也不会再‘求’他们,但士家女我却仍要娶,这主要还是为了楼家。”   那本家越偏远的末流士族,受高门的牵制也就越小,况其自身已没落到难以度日,有什么底气拒绝宫中做媒?此时他们楼家给出这样一个大好的联姻机会,只怕对方还要上赶着。   而楼家只要开了这个和士族联姻的头,往后也就慢慢地脱了寒庶出身的影响,也不是一定要执着于必先娶个高门女来扬眉吐气。   只可惜这个机会来得晚了些,而他又想明白得太迟,否则他和陶云蔚之间的结局大概也不同了……   楼宴一个不经意就将思绪飘到了别处,直到忽然听见郁氏的笑声,他才倏地回过了神。   “好啊你,”郁氏意味深长地笑看着他,说道,“我就纳闷怎么你没让身边一个女人诞下过一男半女,敢情是这口气仍憋着,还想要那士家女来为你生下长子,是么?”   楼宴默认了。   “既然你将这番话都想得这么周全了,”郁氏道,“那怎么不直接去与你父亲说?”   楼宴道:“阿娘可否想过,阿爹当年为我求娶高门女失败,按理说便是为了争口气也该尽量选个与咱家门第相当的,可为何转头来却又聘了程氏?”   程家可没多少家底荣光或是前途可言。   楼宴不是郁氏的亲儿子,她自然也不会去在意这个,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女方够听话恭顺,所以丈夫说聘程家女儿她也就聘了,现在经他这么一说,她突然有些后知后觉的恍然:“你是说……你父亲他也憋着这口气?”   若要休妻换人,那找个没有背景的自然是好过有背景的,如此也方便拿捏。再有,那时楼家被士族高门所拒,结果丈夫掉回头来却让儿子娶了旧属之女,而且程家还仅仅只是那样的门庭,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算得上是对他的一种“品格”证明。   这样一来,也算是给楼宴日后换娶士家女留了个可说服士族的理由。   “所以这事还得从阿娘这里发作,”楼宴道,“即便要说,也应是阿娘亲自为阿爹分忧解劳。”   他有意将“分忧解劳”四个字说得重了些,果然,被戳中心窝的郁氏立刻露出了满意之色。   “好,”她笑出了眼角细纹,应道,“那阿娘就为你见机行事了。”   楼宴刚从郁氏这里出来,就听说李征过来了,此时正在去花厅见他阿爹的路上。   晋王自那次被安王打过一顿之后,似是觉得大失了颜面,后来很久都不肯见人,就连他和李德去探望时对方都称病没有见。前几天李征解了禁足,他本想请对方出来喝个酒当是庆祝和安抚,谁知晋王却说“不好马上逍遥”,楼宴就索性只让人把酒送去了晋王府。   没想到李征今日却自己主动上了门。这是自己振作好了?他原还想着晚上带些美酒佳肴直接去晋王府一趟的,现下看来倒是省了。   楼宴这么想着,便也去了花厅。   他到的时候,恰好和从外面来的李征碰了个正面,后者见到他先是一顿,然后便沉吟地凑了上来,问道:“廷秀兄,楼尚书说的那件事是你让人去办的么?”   楼宴有些莫名:“晋王所指何事?”   李征看了看他,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正要来问问楼尚书。”说罢,他就转身当先径直入了花厅。   楼宴心有狐疑,也随其后进了厅中拜见。   楼越也没有避着儿子和李征谈话,直言问道:“晋王殿下是对哪一环节有疑惑?”   李征犹豫了一下,说道:“法秀只是有些担心,到时由我出面去公车署是否合适?此事闹开了,旁人岂不都能看得出与我有关么?万一昭王他们又反过来在父皇面前告我的状……”   “放心吧,这次他说不出什么来。”楼越不以为意地一笑,说道,“此事当然是由晋王殿下亲自出面合适,一则你之前被禁足,归根结底是因昭王在圣上面前进了谗言;二则,当日安王伤你,昭王可是摆出好一副仁爱兄长的模样为他平息了圣上怒气。现下若是传出来,此皆不过是他李法兴道貌岸然、有意陷害之举,就算是那些高门士家,也没有那个脸来为他喊冤说话——”   “建安崔氏不是向来自诩端方么?那我们便把此事闹到公车署的堂上去,”楼越道,“让崔湛自己去查,自己去看,这事到底是不是他们捧着的昭王府所为。”   话说到最后,他眼里已带着明显可见的笑意。   楼宴虽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但却注意到当父亲说完这样振奋人心的话时,李征的神色却不似意料之中的激动。   然后最后李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应道:“法秀明白了。”言罢也未再说旁的,起身拱手一礼后便去了。   “这个晋王,”楼越看着门外,轻笑了一声,说道,“看来是被安王那一顿把胆子给打小了。”   楼宴隐隐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但他没有多言,只问道:“阿爹同他说的是什么事?”   楼越随手端了茶,说道:“没什么,我告诉他昭王找了个童女给他那夭折的幼子配冥婚,那女娃的爹娘正哭着四处找人,让他去给人家指个路,再将这事闹开到公车署的堂上去就是。”   配冥婚之俗民间原本就有,其他宗室世家也有这么干的,楼宴有些奇怪,这有什么可伤及昭王的么?昭王府给些好处也就把尸体给买了,又不是大活……等等,他忽地想到什么,蓦然一怔。   楼越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嗯,那家丢的是个活生生的女儿。”   楼宴大感惊讶:“昭王怎会如此行事?”这不像是昭王的性格。   “这事还轮不到他去想会不会,只要他身边的人有这个意思并且透了出来,外面自然有人争着去办。”楼越淡淡一笑,说道,“至于怎么办,选什么样的人,那才是最有趣的地方。”   楼宴好像突然明白了他阿爹是如何在中间动的手脚,让这一切看起来都是昭王府自己的所愿所为,与楼家毫无干系,也无人能说与他们有关系。   “那这墓可是已经合了?”他说,“晋王先前还问这事是不是我去办的,好像是很担心办事的人不靠谱,会连累他。”   楼越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说道:“这样损阴德的事怎会需要你去做?”又道,“尸体已交给他那侧妃的人了,定了今夜子时三刻入墓合葬,晋王只需明日照我说的去找那家人便是。”   楼宴将父亲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几转:也就是说不管昭王事前知不知道那周侧妃会找个活的来,事后他要撇清关系都是不可能了。   阿爹说得对,他想,此事一旦被揭发,昭王声名必大损,连带着那些支持他的高门士家都得夹着尾巴。   如此一来,继晋王势头被削之后,昭王那里他们也得了个平衡。   而他父亲要的,便是那两人如此继续缠斗下去,直到合适的时候。   然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到了次日,公车署的门前却是风平浪静,而另一头的都城衙门里却抬进来了五具尸体,皆是溺水而亡。 第108章 冲突   楼越得到消息后就让人把李征找了过来,问对方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征面露愧色地道:“因我近日正想着如何讨回父皇欢心,所以昨夜里看那些搜罗来的传奇话本看得晚了些,今早起来得迟,把这事一时给忘了。等都走到宫门口才想起来,又想着只是引个路,先派个人去就是了,说不定我迟两步去显得效果更好,也不似我有意坑我那二兄。”   “谁知道……”他低下了头,“是我轻敌,没想到昭王他们会提前察觉,还先下了手。”   那一家五个人,从那老两口到其长子夫妇,再到幺子,全都被灭了口,   若不是李征是皇子,楼越真想将就面前的瓷盏给他丢过去,或者撬开看看这人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不是浆糊!   连起码的轻重缓急都不会分,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在圣上面前那点儿不足言道的“宠爱”,等到对手都长成参天大树让你这蚍蜉无法撼动了,只会在你父皇跟前说笑、唱戏又有屁用?   楼越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李征犹豫了一下,斟酌道:“要不,我再去都城衙门里跑一趟?提醒他们去查那女童的尸体。”   “昭王既已将那家人都灭了口,他又怎会还留着那女童尸体在自己的地方?”楼越道,“不过白费功夫罢了。”   他心说这种蠢事换作你还有可能做得出来。   特别是他觉得李征好像被安王打了一顿就打傻了似地,做事越来越不灵光,连派人都不知派个靠谱的。   楼越缓了缓胸中闷气,沉声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就此作罢。”   李征听出了对方的没好气,也不多言,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正要识趣地起身告辞,却又被楼越给叫住了。   “在过一个多月便是圣上万寿,”他问道,“殿下可有想好送什么寿礼?”   李征笑了笑,说道:“我已经想过了,父皇之前不是去过普泰寺舍身么?今年他老人家万寿时我就让人绣一幅佛光笼罩普泰寺的画,父皇瞧了必定高兴,我们也正好可再抬一抬普泰寺的身份。”   楼越略略一忖,说道:“殿下前些时日才惹了圣上的怒气,此时再送此礼,显得不太稳重,我看还是亲手抄几卷佛经吧——再向圣上表一表你虔诚为父皇祈福之意,也可消一消之前圣上之前对你的疑虑,再者殿下既孝了父,自然也就有了‘敬兄’之心。”   这话若是从前听,李征必定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也就理所应当地听了,但现在……他总觉得心里不太得劲。   送父皇什么寿礼是他做的决定,凭甚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让他换了?而且早不问晚不问,偏在昭王府这事上失败了之后才想起关心他送的礼合不合适了,难道不奇怪么?   若果真想要他低调,显得稳重,又何必还想着要他亲自下场去往风口闯?   这次他有意没有去冒头,才意外地将局面看得更清楚了些:无论是配冥婚还是灭口,整个过程昭王的身影其实都并不清晰,就连接手那女童尸体的都是周侧妃的人,更别说现在——死无对证。能在一夜之间把事情掩盖地这么无声无息,必有卫士署相帮,也就是说有陆、崔两族在里头使力,而最后都城衙门只需草草结案便是。   他二兄果然从头到尾都未曾挽了袖子下场。   李征越想,就越觉得那日被李衍打的地方好像又在隐隐作痛,不仅痛,还火烧火燎的,就这么一路烧燎入他心里,连呼吸都有些闷窒。   李征忽然很不想答应。   然而最后,他迎着楼越的目光,终是低首一礼,应道:“楼尚书说的是。”   陆玄刚在堂上议完族政,正打算去看看听说午后小憩仍未起身的陶云蔚,便听说崔湛来了陆园,于是他转而吩咐归一道:“去请大夫来给夫人把个脉,开张调理方子。”   他担心她是不是累着了,看近日颇为嗜睡的样子,怕会有些亏虚。   等交代完事情,他才转身去了外院书房。   崔湛正坐在里面等着他。   “你今日怎么突然有空过来找我?”陆玄一进门便调侃道,“可是闻着味儿来分我那新得的好茶?”   崔湛的脸上却并无什么玩笑之意,相反,神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陆玄下意识地想他该不会是和三娘吵架了?   “先前卫士署令来找我,说事情已办妥了。”他说,“我才知道原来昨日夜里卫士署从周家人手里接了副孩童的棺椁,送去了城外——那棺椁是刚埋下去不久又挖出来的,从昭王幼子的墓中。”   陆玄只用了一息便明白了他在说什么,随后又花了片刻来打量崔湛,末了,神色微冷地道:“那孩子怎么来的?”   若只是走的寻常冥婚配尸的路子,崔湛不至于特意来找他说这件事,周家更不可能急急地又把尸体挖出来,还要大夜里让卫士署帮忙将它尽快处置掉。   可见这对他们来说是个烫手山芋。   “我也不知。”崔湛摇摇头,皱着眉道,“但我刚才去卫士署令说的地方看过了,那女童的脖子上有道淤痕,身上穿的红衣红裤并无关节褶皱,应是死后被人换上的。”   陆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只是……此事要越过我对卫士署下令,”崔湛顿了顿,说道,“就只有我阿爹。”   就算是卫尉卿要行事也不可能完全不经他的耳目,只有他父亲,才能让他的下属觉得无需经告于他——再加上卫士署令今天又特意来他面前邀功,可见也是认定在帮他们崔家办事。   所以他后来让如风去查了查近几天金陵各衙有没有报女童失踪的案子,结果得到了两个消息:一是丹阳县那边有对夫妇昨日下午报了官,说自家八岁的女儿前日外出浣衣便没有再回来;二是那对夫妇已经死了,一起溺亡的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以及长媳。   全家一个不剩。   陆玄闭了闭眼,呼吸已渐深。   “禽兽不如,何堪为人父母。”   崔湛没有说话。   很显然,这是昭王想给自己儿子配冥婚,最后周家人却找来个活的,他们从那女童的家人手中买了这条性命,可没想到有人怂恿——亦或是一早便是个局,让这对夫妇打了个时间差,先去官家留了些寻女的痕迹。   昭王定是意识到了有黄雀在后,所以才急急又叫停了此事,接着为求稳妥,将那一家子全都灭了口。   而之所以用溺水的手法,也是因那对夫妇报官时说自家女儿是外出浣衣未归,那么全家人出于担忧沿河寻找时出了意外也就说得通了——就算略有不合理的,有陆丞相等人在那里坐着,谁又会揪着那点异常追查?   便是那幕后的黄雀只怕也晓得纠缠无益,要知难而退了。   真是很好。   陆玄沉吟了良久,忽问道:“你如何想?”   崔湛默然须臾,说道:“恐怕,只有你我才将此当回事。”   “只有你我又如何?”陆玄看着门外远处渐渐布起阴云的天空,静静道,“这世间若当真全都是与他们一样的人,那才真是完了。”   ……   大雨倾盆。   陆方抱着小孙儿逗了会儿,正笑得高兴,窗外忽一道惊雷闪过,不多时,院子里就传来了阵嘈杂声。   陆敦就差人去看了下,才知是刚才的雷电劈到了院中老树。   陆方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渐渐沉了下来,似是没了心情再戏玩,他扶着仍试图蹦跳的小孙儿,沉吟道:“等天晴时让你媳妇带孩子去寺里求个平安符吧。”   陆敦虽不知父亲为何突然会说起这个,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应了喏。   恰此时,他二弟兴冲冲地来报,说是三叔来了。   陆敦很是意外:“这么大的雨,三叔怎么突然过来了?”他说着,就要起身出门去迎。   陆方却差不多已经猜到了陆玄的来意。   “你们都下去吧,”他说,“我与你三叔有事情要谈。”   兄弟两人应喏。   不多时,陆玄便走了进来。   陆方看着神色清淡的三弟,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有话,回头我们兄弟好好说就是了,这雷雨交加的天气,何必赶过来。”   陆玄淡淡道:“反正已经来了,二兄便将之前没来得及与我说的事好好说说吧。”   “……此事昭王一开始确实不知情。”陆方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起初周侧妃说要为儿子配个冥婚,他念在其失子之痛,想着成全也无妨。却不料有人从中耍手段蒙骗了周家人,昭王也是在知道真相后才察觉了蹊跷。”   陆玄凉凉一笑:“什么察觉了蹊跷,以他的性格,我看是担心那家人会反口,所以才派了人去盯着吧?”   陆方有些语塞,顿了顿,方又续道:“派去的人无意中得知,那家人早在昭王府找上他们之前就已经替家中幺子定了邻村的一门亲事——那家长子都是好不容易才在前年娶了妻,小的这个因家里一直拿不出钱来置办所以一直无法说亲,结果这回一出手给力的聘礼还颇阔气,说是才发现家里头有两件古物,拿去卖了换的。”   话说到这里,陆玄已经很了然了,他不想再听下去,觉得多听一个字都嫌恶心。   “我来,是想与二兄商量一件事。”他开口时异常的平静。   陆方莫名有点儿紧张:“你说。”   陆玄道:“我认为昭王无德,不适合做储君,你觉得呢?”   他说这话时自然地简直就像在讨论茶够不够香,陆方硬是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胡闹!”陆方忽地站起,压低了声音冲他喝道,“这事关系甚大,你以为是你喜不喜欢就行的?陆简之,你现在是陆氏宗主,可不是以往那个能任性妄为的陆三先生了!”   他越说越气恼:“你有没有想过,这事一旦被闹大,崔家也是会被牵连的——那家人身在丹阳,所配之人又是昭王郎君,你说外面的人会怎么想?”   这也是崔家为何会如此配合帮着掩盖的最重要原因。   陆玄无波无澜地看着他,说道:“那兄长的意思,是不赞成我的提议了?”   陆方气道:“改弦易辙,你可知有多伤筋动骨?牵扯的也不知是你我一两个小家,怎可轻易为之?你我又如何对其他家族交代?再说你要换人,换谁?齐王尚算不错,但哪里有昭王府这样经各家多年平衡,可达成共识拥戴的背景?你这么聪明的人,这些事难道还要我来对你说么?”   “与其说不好交代,毋宁说是你们都没有那个胆气。”陆玄说道,“二兄,你忘了我们淮阳陆氏祖上是什么样?什么时候你们都变得这样小心翼翼,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安于享乐、守旧?”   他轻笑一声,说道:“昭王在朝中若有今日此事上一半的手段和魄力,我也能看得上他。”   陆方无奈道:“简之——”   陆玄抬手止住他,少顷,平声说道:“二兄的态度我已知晓,此事暂且不提了。既然你不同意我这个提议,那我就换个问题问:你们又打算如何处置周侧妃一干人?”   陆方怔了一下。   陆玄看笑了:“你这个反应,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们一个个弱到连周家人都不敢收拾了吧?你刚才不是才同我说昭王和崔家都怕被连累,这次周家人可是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你们就心甘情愿去替人收拾烂摊子?”   “那下一回,周侧妃若是又想要什么不好得到的东西,二兄你是否还要撑着这把老骨头亲自替她去拿?哦,对,还得提醒提醒崔千里,得随时做好跳坑的准备。”   陆方的头有些疼,但不得不说,三弟的话却又如醍醐灌顶,当真提醒了他。   他总想着周侧妃是昭王的宠妾,下意识不想去得罪,却忘了这件事里最该被狠狠敲打的就是周家,这群人实在是太大胆也太没有脑子了。   “好,”陆方点点头,“这事我知道了。”   陆玄就准备离开。   “简之,”陆方叫住他,蹙了眉轻叹道,“先前那样任性的念头,莫要再有。”   “任性?”陆玄回过头,笑道,“二兄是不是忘了,我身为宗主本就有察纠之责,你坚持走的这条路并非你陆丞相一人之路,若有一日当真危害到了整个陆族,到时即便你心存不甘,我也会出手。”   “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这些话,还望二兄刻在心上。”   说完最后一个字,陆玄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马车驶入陆园时,雨仍未停,只是细语伴风,比之前温和了许多。   陆玄刚走下车,不为便将伞遮了过来。   “宗主!”归一突然堆着笑跑了过来,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有会子了。   陆玄还没来得及问他大夫有没有来把调理方子开好,就猝不及防地听见归一说了句:“夫人有喜了!” 第109章 发芽   陆玄是跑着进的屋。   陶云蔚刚刚喝完药,正苦地眉心打结,乍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朝自己行来,不由先是一怔,随即连蜜饯都没顾得上去拿,忙掏了手巾起身迎过去。   “你这是怎么搞的?”她眉间微蹙,一边替他擦着头脸上的雨水,一边说他,“也不知打个伞,急什么。”   陆玄一把将她的手握住,笑道:“这点雨不妨事,我以前还在大雨里头推过车呢。”又柔声对她道,“是我疏忽了,早该想到这个可能的。”说着,视线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关心道,“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大夫怎么说的?”   “没什么不舒服的,”陶云蔚笑了笑,说道,“大夫也说我身体很好,只照例开了副安胎药而已。”   陆玄点点头,又道:“我明日再请宫里派个御医来看看。”   “好。”陶云蔚虽觉得御医来看的结果也差不了多少,毕竟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但也知他这是在意自己的康健,所以就由着去了。   夫妻两个说完了高兴的事,陶云蔚就又亲自陪着他入了内室去更衣,并屏退了左右。   “下午崔少卿过来找你,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她听说他走得那么急,就已经猜到了事情必不简单。   陆玄神色微敛,默然须臾,说道:“不提了,你现在肚子里还有孩子,我怕糟了你们的心。”言罢,也不等陶云蔚再问,便转了话题道,“不过正好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我听闻三娘在学兵器制图,颇有些天分,之前她设计的匕首图已被兵藏署给用上了。等她来探望时,你可以让她找个时候送些成品来给坞堡那边用,不拘什么品类——当然了,这些花费还是我们自己给。”   陶云蔚愣了下,旋即问道:“你是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想重整坞堡?”   兵藏署里造出的兵甲除了那些只能特用于军中的之外,其他的在保证了武库署所需后都是可以出售的,但何谓“保证武库署所需”却需要人为判定,且这个“人”也不止是一人,而是须经卫尉卿和五兵尚书会签做决,也就是说此事会过到楼越的眼。   如此既可满足了那些世家、富户们的自卫所需,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监管到异常的兵器采买,此制是先帝时就已定下并沿用至今的,但当今这朝国库颇为捉襟见肘,再加上其中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个人私心之由,所以不仅黑市买卖盛行,就连官家监管也是松松垮垮。   但再如何松垮,楼家也不可能不去注意陆氏的动作,不仅是他,其他人也都定会好奇陆玄突然想要重整坞堡的原因。   所以很显然,他是想省掉官方流程,将这次购买兵甲的事做得看上去像崔家出于“合理缘由”主动送来做人情的,如此在外面看来也会显得不那么突兀。   而三娘毫无疑问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金陵城里看似太平了多年,”陆玄沉吟道,“除了建安崔氏因家学渊源之故还保有些警惕和自律,其他家都安于逸乐太久了。”   因为没有那些看得见的、令人朝夕不敢放松的“戎狄寇盗”,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止是各高门士族觉得没了所谓,就连他们在乡里坞堡养着的那些团练都习惯了拿饷混日子。   陆玄想重整坞堡也不是这一两天了,只是在等着个合适的机会和由头,但现在出了昭王府这事,妻子又恰好有了身孕,他觉得不能再等了。   好在,这时候妻子的小妹给了他最合适的理由。   陶云蔚听了他这番话,想着自己这一年多来的所见所闻,心下了然,也不再多问,颔首应道:“好,我回头便与三娘说。”   陶新荷收到自家长姐的消息后第二天上午就来了陆园,与她一起的还有陶从瑞。   父女三人先说了会儿话,然后陆玄就请了岳翁单独去饮茶,将地方留给了陶云蔚和陶新荷姐妹两个。   “阿爹看见长姐过得好,这下可算是能放心了。”陶新荷笑吟吟地道,“还好姐夫出手及时,不然待会又要见他掉眼泪了。”   陶云蔚也笑了笑,又关心道:“你呢,近来在崔家那边没遇到什么难处吧?”   陶新荷摇头,说道:“阿娘晓得阿姐你有了身孕后担心我有压力,还特意找了我说体己话,让我莫要着急,说她也是二十岁上头才有的两个儿子。”   陶云蔚颔首:“你婆母是个不错的人。”又道,“若是崔太夫人同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也不必太在意。她年轻时既是个自诩巾帼不让须眉之人,你现下也只需拿这话去堵她便是,正好你现在也当真有了些小成绩,就做出副谦逊但有意以崔氏妇的身份给她长长脸的样子就是了。”   陶新荷连连点头,笑道:“阿姐放心,我晓得的,自元瑜对她说我那张匕首图给了兵藏署用上之后,她现下还当真没几个话好说我的。”   “说到这个,”陶云蔚随之入了正题,对她道,“我这里正好有事要你帮忙。”   她就大概地把陆玄这边的意思提了一下:“……我觉得这样也好,一来也算是为自家做个保障;二来,你姐夫也可趁此机会抬一抬你的声名,只要陆家这里用得好了,其他家未必不会跟风,到时崔太夫人也好,你公爹也罢,还有崔氏族里的其他人,也更晓得你的重要。”   陶新荷很高兴。   但她高兴却不是因为自己设计的兵器有什么了不得,更不是想着以后在崔家的什么地位提升,而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帮得上大姐夫和长姐的忙,这是她头一次真真正正地觉得自己好像有了那么点出息。   “这有什么好说的,交给我就是。”陶新荷拍着胸口道,“回头我就去与元瑜说,定将这事给姐夫圆好——对了,大姐夫不是说那些团练如今好多是吃干饭的么?他是不是也想把人换了?若有那个需要,我也可以帮他倒个手。”   既然兵器都送了,那她对外宣称再给长姐送几个专教怎么用这些兵器的教头来又有什么稀罕?   陶云蔚含笑道:“先莫忙,等你姐夫一步步走着看看,到时若要你帮手,阿姐定不会吝啬同你开口的。”   陶新荷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等从陆园离开之后,她便转头去了金陵城深花巷,等到申时四刻左右崔湛下衙回来,她便借着夫妻两人饮茶叙话的时机,把陆家让她传递的意思给说了。   崔湛听完之后,沉吟了良久。   “怎么了?”陶新荷原以为他应该会答应得很痛快,但现在看来,丈夫却像是另有些什么考虑的样子,“你觉得这样不好?”   崔湛抬眸朝她看去,默然片刻,问道:“你可有想过,为何陆三叔和你长姐会突然有了居安思危之意?”   陶新荷坦然摇头:“我不知,但我晓得以姐夫的智慧和阿姐的心思,也不会做那没有必要的事,既然他们觉得有必要,那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她说,“我想他们也没希望我能懂,而是晓得只要我对你说了你必定会懂,他们要的是你的决定,并不是我的啊。”   崔湛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看着她,愣了神。   “元瑜,”陶新荷问他,“既然你知道姐夫为何有了这个意思,那你觉得应不应该呢?”   应不应该。   陆玄给的理由其实很好,好到就算他拿去同祖母说、同父亲和其他人说都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崔湛却太清楚他这陆三叔的醉翁之意在何处,且很明显,对方选在这个时机以这样的方式让新荷来转达给自己,也明显是没打算隐瞒。   ——陆玄此心多半是因昭王府之事而起,否则根本不必特意绕过官家这步。   而新荷,她虽然什么对外面发生的事并不知情,但却一语道破了根本。   你崔元瑜觉得应不应该?   崔湛扪心自问,片刻,他看向陶新荷,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几天之后,昭王府里传出来消息,周侧妃因忆子成狂得了癔症,昭王无奈只能将她挪去了庄子上休养。   然而日子刚入七月,这位周侧妃便自缢身亡了。   七月初,定山别院那边派了人来请陆玄过去,说是陆立这几日身体越发不好了。   陆玄就带着陶云蔚一起前去探望。   夫妻两个刚到别苑门口,就正好遇上了同样被陆立找过来的陆方等人,自那日在丞相府里谈过话之后,这还是两兄弟头次碰面。   陆方的脸色有些许尴尬,而陆玄的神情则略清淡。   陆立正靠坐在床上喝药,陆玄和陆方父子几人走进屋内的瞬间就已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药味,待他喝完后都久久不散,仿佛已经浸入了这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陆玄虽然每个月都会过来一次,但见到容色苍白憔悴的陆立时,还是微微怔了下——还不到一个月,对方已明显比上次虚弱了不少,整个人都几乎快瘦脱了相。   陆方平日事多又离得远些,见陆立的次数自然更少,此时见着兄长的病况,惊讶之余亦不由顿觉伤感。   陆立先是简单同晚辈们说了几句,然后便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了两个阿弟在床前叙话。   “周侧妃的事,是昭王还是周家派人做的?”他开门见山地问陆方道。   陆方道:“昭王同意了我们的意见,这事便落在了周家自己人身上。”   陆立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周家那边你们最好再压一阵子,不然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为昭王办了事,不知过错,还想着应得些补偿。”   陆方应了。   陆立又转眸朝陆玄看去,慢舒了舒呼吸,才又开口道:“三郎,你二兄也是为了陆族前程着想,他在朝堂待得久了,看皇室的脸色也看得多,在有些事上或许是没有那么敏锐,但你既是他手足,又是宗主,更该好生辅佐、纠正他才是。”   “只怕我说的话,二兄不爱听。”陆玄没甚情绪地说道。   “你这什么话?”陆方按捺不住了,辩道,“若不是你那日开口就替什么改弦易辙,我会至于同你急么?你说我们应该收拾周侧妃那些人,那我不也从善如流了?你这拧脾气,真是!”   陆玄蓦然转头,看着他说道:“那我问你,你做官到底是为君还是为民?”   陆方道:“为人臣者,为君自然便是为民!”   “若君不为民呢?”陆玄逼视着他,“你便要拖着自家随他去遗臭万年?”   “你……”陆方气得涨红了脸,又拿他没辙,只得转而对陆立道,“长兄看看,这陆三郎成日里都在狂言什么?”说完又不甘心地冲陆玄说道,“昭王本也不是有意为之,事后你能让他如何?他也是体恤周侧妃失子之痛。再说难道他就束手待毙,由得那家人帮着楼氏来坑害自己么?”   陆玄轻笑一声:“二兄真是深得自欺欺人之精髓。”   陆方险些被他气了个仰倒。   “好了,别吵了。”陆立轻咳着,蹙眉看了陆方一眼,“三郎又不是没有分寸的,这些话他也只是在你我面前发泄一番罢了。”   陆方顺了口气。   陆玄没有言语。   “三郎,”陆立道,“你先去外间等会儿,我与你二兄单独说几句。”   陆玄毫不犹豫地起身走了。   陆立这才对陆方说道:“先前我说你那话,你可听明白了?”   陆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兄长说的是他久于朝中浸淫而致失了敏锐之事。   “阿兄……”他还以为那是对方为了安抚三弟才说的套话。   “简之这次是对的。”陆立道,“你虽辅佐昭王,但不代表要事事顺他,他要怎样圆满便怎样圆满。这样日子久了,将来他也只拿你当个能办事的臣子——这次让周家长教训,也就是让昭王长教训,不可让他失了对陆氏的敬畏之心。”   陆方微震,随即下意识张口欲言,然后嘴角微翕,却终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陆立又缓缓说道:“我大约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光景了,你和简之还有许多年需勠力同心之时。”   “你莫要忘了,”他说,“我们三个是亲兄弟,待我走之后,除了简之,族内没有人会当真实心实意地帮你。”   陆方这才明白了长兄是在交代身后事,心里顿时更感难受。   “那,现在已经这样了,”陆方尴尬道,“我又该怎么办?他那犟小子,也不是能听两句道歉就行了的。”   况且万一陆玄再提出什么改弦易辙的话,他总不能顺着答应吧?   陆立道:“不必多言,行动照顾便是。”又提醒二弟道,“改弦易辙并非易事,他也要有个正当的理由才可行事,我看他最多也就是想让昭王警醒些,这事你倒不必阻他。”   兄长将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陆方也没什么可辩驳的,想了想,也就点头答应了。   陆立就让他出去,把陆玄换进来。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说这么多话的缘故,陆立觉得有些累,想喝水又懒得去拿,便只静静地闭目养神,平复着有些费力的呼吸。   听见陆玄渐近的脚步声,他睁开眼,微微一笑:“坐吧。”   陆玄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几案上的茶盏递给了他。   陆立微有诧异,但旋即便含笑接过,说道:“谢谢。”   “还没恭喜你,”陆立道,“快要做父亲了。”   陆玄转开目光,平声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陆立慢慢喝了几口茶,又缓了缓,才复又开了口:“你长嫂,以后要请你们夫妇多照顾了。”   “嗯。”陆玄淡淡应了一声。   气氛随之安静下来,两个人好像突然又没了话说。   良久,陆立忽而一笑,说道:“我心里原也是有不少话想叮嘱你,但此时又觉得这些话有些多余,你向来都很清醒,晓得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陆族的日子又该怎么过。缓之担心你任性冲动,我却晓得你在大事上从来三思而后行。”   陆玄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立却蓦地红了眼眶:“……简之,”他问,“你还怪我么?”   陆玄目光微侧,顿了顿,说道:“我没有资格怪你什么。”   “那,”陆立勉强地牵了牵唇角,眼中含了些期待地笑道,“你说元娘会原谅我么?”   陆玄攥住了放在膝上的手,淡淡道:“我不是阿姐,不能代她同你说什么。”   陆立一时僵住。   “是……你说得对。”他仰头靠在了枕上,闭上眼,喃喃道,“元娘不在了,爹娘不在了,我也快不在了。你们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陆玄转开脸,咬紧牙关,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长兄没有什么再要交代,那我就先走了,”他说,“你好好休息。”   “简之。”陆立又在身后唤住了他。   ——“我真羡慕你。”   ——“莫要困住自己。”   这是陆立对他说的最后两句话。   七月二十二日,淮阳陆氏前宗主陆立病逝。   陆园里挂了整整三天的白,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不仅陆皇后母女着素服回了族里,就连皇帝也派人送了悼文来。   楼氏一党自然也要来做做面子。   楼宴在丧礼上没见到陶云蔚,让人打听了一下才知原来她已有了身孕,他不由有些愣神,忽然发现好像自己从来没想过她会在成了他人妻子之后,又那么快做了别人孩子的娘。   彼时他遥遥看着以陆氏宗主身份接受着各方示好的陆玄,忽然前所未有地感到愤怒和嫉妒。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才能有机会让这些人腆着脸来对自己赔笑?楼宴想到自己的以后,即便他已经有了关于未来的打算,但在这一刻,他还是觉得太远了。   远到他已感觉不耐烦。   等到陆家办完了陆立的丧事,万寿节已是近在眼前。   为了冲淡接连三桩白事消息的影响——且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孙儿早夭,皇帝对今年的生辰宴也尤其期待,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一本书,指着上面的“群仙宴”就吩咐了下去,说让光禄寺就照着这个做来让他宴请群臣。   然而那本书上除了十几个菜名之外根本就没有详细做法,肴藏署那边叫苦不迭,只能央着光禄寺卿去求皇后,陆皇后不忍心看到时有人倒霉,便把消息递回了陆园,想让陆玄在族内藏书里找找有没有关于这群仙宴更多记载的。   恰此时,昭王也通过陆方给陆玄送了消息,大概意思也是想借此机会讨好圣心。   陆玄收了消息,转头就去见陶新荷了。   陶新荷是来送兵甲的,也顺道来探望陶云蔚,此时她正在关心阿姐的情况:“大夫人是当真不想回来,还是在同你拿乔啊?”   陆立去世后,陶云蔚和陆玄商量过后,就出了面去想把秦氏请回陆园住,然而对方却拒绝了。   “我看她应是真心的。”陶云蔚道,“她还怕我不放心,所以早就写了封亲笔手书让我交给你姐夫。”   陶云蔚也是在那天去定山别苑单独与秦氏谈话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对陆立的感情很深。   那时秦氏对她说:“我嫁的是陆鼎之而非陆园,现下他既然不在了,我也没有那个必要回去。”   陶云蔚想起她当时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平静、从容又坚定。   “姐夫来了。”陶新荷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陆玄同陶新荷打了个招呼,然后径直走到陶云蔚身边坐下,如往常一般关心地问道:“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陶云蔚笑了笑,亦如往常般回道:“没有。”又问道,“我听说皇后殿下让人送了信来?”   “嗯。”陆玄随口应着,就把群仙宴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陶云蔚没想到昭王为了讨好圣心,连这种功都愿意去争,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才死了个儿子和妾室似地。   还有陆方,竟也当真来对陆玄开这个口。   “那要不就让人去藏书楼里查查,”陶云蔚道,“随便寻两个食谱给他就是了。”   反正陆家的心意已尽到,至于怎么去同那虚无缥缈的“群仙宴”扯上关系,就看那些人怎么去掰了。   陆玄也是这么想的,等有意拖两天再说。   他拿了陶新荷送来的清单看。   “另一份清单我已交给坞堡库署那边了。”陶新荷道,“除了上次和你们定好的那几样之外,元瑜还加了个我新设计的小铠在里面,不过这个只有几件,就当是试用的。元瑜说这回不好太打眼,等你们用了些日子再说是觉得好,到时补订也是合情合理。”   因此事毕竟是打的陶新荷的名头,崔湛考虑到要符合她的‘资历’,自然也就不会先给太多东西。   陶云蔚看出她眉眼间的得色,笑道:“我们新荷真是厉害。”   陶新荷被这么一表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争取有朝一日不用在里头‘挂名’了。”   “你有天赋,定是可以的。”陶云蔚肯定地道。   “你阿姐说得没错。”陆玄亦笑了笑,说道,“倒是我从前没有料到,你和元瑜竟是天作之合。”   陶新荷听得乐开了花。   “现下兵甲送来了,”陆玄含笑看着她,又道,“我们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八月十四日,万寿节。   陆玄来宫中赴宴,正遇上了结伴而行的昭王和陆方一行,双方见过礼后,燕王李徍便先笑着开了口:“听说陆宗主那里缺教头,我这里倒是有两个好的,要不回头送过去?”   陆玄浅笑礼道:“区区琐事,不料连几位殿下都惊动了。”   能不惊动么?现下金陵城里不知多少人都晓得了,卫尉少卿的夫人,也就是陆夫人的亲妹子,因自己参与制出了几件兵甲,所以就高兴地拿去给她阿姐和姐夫送礼,陆宗主为了给这姨妹个面子,当时就让团练装备了一身来练练,谁知那些人长年疏于操练,竟在崔家人面前出了个大丑,偏偏那崔小夫人还是个实心眼儿,当场就说没关系,她回头再送两个教头来。   跟着没多久就传出了陆玄打算重整坞堡的事。   李徍就打算做这个人情。   结果陆玄倒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道:“崔少卿已找了我说回头会送几个人来。”好像对此事并不是真地那么上心的样子。   陆方接过话茬,呵呵笑道:“看来崔少卿这是来为自家夫人兜底的。”   一句玩笑话将此页轻轻揭过,众人附和地笑着,谁也没有再多提。   行过花园时,李徍不经意瞧见对面廊上一道正在走过的身影,讶道:“那不是李德么?”   其他人顺着他视线望了过去,果然看见九岁的八皇子李德正在两个女使和两个内侍的陪护下往荷花池那边走,而且走得还挺乐呵也挺快。   此时离宴席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其他大臣和皇子都是能到就早到,且到了后没什么事也就一般不会再离席,像这样开宴前还能见缝插针、堂而皇之去消遣会儿再回殿中的,也就只有李德了。   并没有人去在意他。   李德是去找李征的。   他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明明六兄来的时候两人还说得好好的,结果六兄随口问了句他打算送父皇什么,他也随口回说是一幅绘着佛光笼罩普泰寺的画,六兄就好像没了什么兴趣再说笑了,没过多久就说殿里头有点闷,要去荷花池那边吹吹风。   李德就猜想是不是他六兄送的礼太差了,所以心里头郁闷。   李德想到他六兄离开时那个阴云笼罩的样子,不由好奇人是不是躲着哭去了,便打算跟出来瞧一眼。   他绕着荷花池寻了半圈,最后果然在岸边的假山石旁看见了李征,后者正盯着眼前花池在出神。   李德就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然后趁着李征不注意,突然扑上前推了对方一下。   李征顿时猝不及防地打了个趔趄,狼狈间连忙稳住了脚下,随即惊魂未定地下意识转过了头。   “哈哈哈!”李德指着他哈哈大笑。   李征在回神之前先看到了跟在李德后面的宫人。   “你可真是淘气。”他咽下没有骂出口的话,转而笑笑,说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李德大咧咧地道:“出来找你啊,看六兄你是不是哭了。”   李征唇边的笑意淡了一些:“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哭的。”   李德打量了他一圈,发现对方好像果然没了之前在殿中时的低沉模样,便相信了他的说辞。   “好可惜,”他呵呵笑道,“我还以为能抓个六兄的小辫子。”   李征看着他,顿了顿,说道:“那我对你说个秘密?”   李德立刻来了兴趣,如他所言,附耳过去。   后头的宫人隔着距离,也听不见李征在耳语什么,只知李德听完后就露出了笑容,很是兴奋地直点头。   “好了,”李征道,“我先去趟溷房,你也先回去吧,万一你阿娘找你。”   李德当即应道:“那我先回去了!”   走时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地冲他挥了挥手。   兄弟两人便向着相反的方向各自行去。   李征是在开席前一刻回来的,彼时殿中已开始奏起了祝乐,帝后并楼妃等人也已经到了。   “儿臣先前去溷房时不慎弄脏了衣服,”他开口时还似有些尴尬和惶恐,“更衣耽误了时辰,还请父皇、母后见谅。”   李峘虽有些不高兴儿子比自己来得还迟,但这事说来也的确尴尬,也就没有多言。   陆皇后就更不会刁难了。   楼妃则略有些心不在焉地时不时向着殿外打望。   李征走回自己席位上,看了眼旁边空着的位置,问七弟李徖:“小八呢?”   李徖道:“我也不知道。”   不仅李德不在,他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再,就连楼妃身边的女使此时也没有陪在她身边。   祝乐停后,便到了诸皇子献礼的时候。   楼妃明显有些坐不住了,还有楼越、楼宴父子那边,看起来也都有些疑惑和不悦之色。   就在昭王李徽站起来,正要献上自己准备的寿礼之时,殿外忽然有个女使白着脸奔了进来。   是楼妃身边的人。   陆皇后还没来得及开口训斥,旁边的楼妃却已是浑身一震,倏地站起了身。   殿中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李峘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那女使忽地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圣上,八殿下他、他溺亡了。” 第110章 失衡   李德被发现溺亡在了荷花池里。   楼妃看见儿子的尸体,顿时尖叫一声,当场就晕了过去。   若不是楼宴在身后及时扶着,楼越亦险些趔趄倒下。   皇帝的心情也很复杂。李德是他极宠爱的小儿子,现在人死了,还是死在他的寿辰当日,他很心痛,但心痛之余还有更多的恼恨——这莫不是要咒他断子绝孙么?   李峘几乎要气疯:“今日是谁服侍在八殿下身边?”   四个宫人战战兢兢地走上来,早已是抖如筛糠,脚下还没站定就或扑或摔地跪在了地上。   不待李峘开口,李征已出言怒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和小八分手时他还好好的,你们不是护着他回来了么?”   其他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之前曾和李德在一起。   李征就大致把自己先前出来吹风,李德又寻过来找他的事说了:“儿臣那时候恰好肚子已有些不舒服,又不放心八弟开宴前自己在外面待着,所以就哄着他说等寿宴完了带他出宫去看新奇秘事,现下让他先回殿中好好待着,他也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儿臣这才去了溷房,刚才回去没瞧见他我就觉得奇怪,还在问七弟来着,谁知……”   他转眸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李德尸体,又迅速撇开了目光,很是难受不忍的样子。   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女使哭道:“圣上,原本八殿下的确是要回含元殿的,可走到半路殿下说觉得今天穿的衣服不好,让仆婢等回寝宫去换一套来,到时就在含元殿后面的庑房里服侍他换了就是。”   后面跪着的两个内侍闻言也按捺不住了,忙抢着道:“圣上,奴等原本也是守在八殿下身边,打算继续护着殿下回含元殿的,可又走了没多久,殿下瞧见园子里头正在散步的孔雀,就让奴等去抱过来让他逗逗,奴等也没有想到,这、这转眼的工夫,回来就没见着殿下的人影了!”   楼越恼怒道:“你们看护殿下不力,竟还敢为自己辩解?”   几个人忙磕头称不敢。   “那你们经过花园时可有见过其他人?”楼宴问道。   “没、回来时没有。”那内侍斟酌道,“只是殿下先前离开含元殿的时候,我们曾见到过昭王殿下他们……”   众人一愣,旋即纷纷将目光转投向了李徽,楼越更是眼中明显带了愤恨。   李徽迎着父亲质疑的眼神,连忙辩解道:“父皇,儿臣等人入宫进殿后就没有再离开席位了,八弟是在回来的时候出的事,但我们只是在来时恰好隔得远瞧见了他一眼而已,连他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李彻和李徍也站出来帮他,也帮自己说话。   陆方亦开口道:“圣上,入宫时我们兄弟恰好与三位殿下同行,他们是不可能和八殿下的事有关的,要说同八殿下相近,那再如何算也该是最后见到他的人才是。”   李征立刻道:“陆丞相这是何意?您老要为兄长作证解释便作证就是了,怎能随意有所指?要说最不喜欢小八的,也该是五兄——但他人不在京都,自然没有嫌疑。至于其他兄长,我却是不好说了。”   李徽等人正要再辩,李峘忽怒喝道:“够了!”   兄弟几个顿时噤声。   “就算自己没有离过席,”一片安静中,楼越淡淡道,“也不代表没有人代劳,昭王殿下也是得人前呼后拥的,想必应很明白这个道理。”   李徽瞪目道:“楼尚书,你此话何意?”   楼越冷道:“便是字面之意。”   李峘大感头疼。   恰此时,陆玄开了口:“兄长和楼尚书之言恐牵连甚广,言语推测虽可大胆为之,但还需小心求证为好。”   言下之意便是说你们在这里吵来吵去并无意义,现在连李德到底是自己失足还是被人所害都没有证据能确定,更别说上来就要空口定凶。   他这话把两边都给说了,就算是楼越也无话可驳。   李峘心里头既恨且烦,心爱的幼子尸身还躺在地上,临死前的惊恐就那么定格在扭曲的面目间,让他看着不忍又惊惧,实在是不想再多看。   “把这几个奴仆押下去看管,”他当即令道,“严刑拷问!”   宫里出了这样的事,万寿宴自然是不可能再办下去了,眼见于此,群臣也纷纷自动自觉地告了辞。   李征走到中门,正准备上车离开,提衣低头时不经意向下一瞥,忽地顿住。   “殿下,怎么了?”身旁随侍问道。   “先前你们来侍候我更衣的时候,可有注意到我左履上的金箔花纹齐不齐全?”他开口时语气有些异常得轻。   随侍顺着他示意的位置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家殿下的左边鞋履上那用金箔剪裁拼制的缠枝莲纹少了一块,因缺口不大,加上失的又本就是偏侧边的缠绵枝叶处,所以需细看才能注意到,而当时他们又只顾着给自家殿下换衣服,没有人去注意鞋子,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错过了。   随从忙向他告罪:“殿下,是我的疏忽……”   李征却丢下一句“你们在这里等着”,便返身往回走去。   此时内宫里正乱着,他有意避开人,绕路重新去了荷花池边,正沿着岸在寻什么,忽然,斜刺里冷不丁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道:“晋王殿下可是在找这个?”   李征瞬间从头到脚都被冷意给浸透了。   他转过头,果然看见楼宴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指间捏着个很小的东西,正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金灿灿的光。   李征下意识收了收脚,勉强牵起笑容同他打招呼,说道:“廷秀怎么也在这里?我,我想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巧了,”楼宴淡笑间已款步走到了他面前,“我也是。”然后转弄着指间的半片金箔,说道,“在那块假山石脚下的草丛里发现的,也不知怎么会有这么片金箔掉在这里,我瞧上面的细孔,应是用作装饰的,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用。殿下觉得,我要不要立刻通知禁卫,把今日来赴宴的所有人都拦截回来?哦,对,既然殿下来都来了,就顺便让我先看看吧——”   李征忽地抓住了他的手。   楼宴无波无澜地抬起了眸。   “……廷秀,我、我,”他白着脸支吾了半晌,“我不是……”   “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并不在意。”楼宴忽而如是续道,然后在李征愣怔的视线中平静地抽回了手,“殿下既然承认了,那我们便来谈一谈后事如何处理吧。”   李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楼宴这是要放他一马的意思?可是为什么呢?他不是楼家人,是李德的舅舅么?   大约是看出了对方的震惊和困惑,楼宴幽幽道:“人都死了,我把你交出去也没什么用,况你若倒了霉,高兴、得益的也不是我们楼家。再说,那也不是我当真的亲外甥。”   李征的心跳得飞快,他万万不料事情竟还有这样峰回路转的机会,如同死里逃生。   他松了口气之余,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楼宴,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这事总要有个交代,不然我阿爹和楼妃是不会放手的。”楼宴道,“失足落水这个结果他们也绝不会甘心接受,再有,那几个宫人在禁卫手里头也不知会说出什么其他细节让人怀疑到你身上,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早死早超生。”   李征反应过来:“你是说,装作我二兄让人动手的样子?”   楼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殿下要明白自己真正的目标是什么,用这种方式陷害昭王且不说明不明显,你就不怕反被陆家兄弟抓住把柄,给自己招麻烦?”   李征被他给说糊涂了:“那你说这事该如何给你父亲和楼妃交代?那几个宫人一死,必会坐实李德并非死于意外,他们岂不是更加不能罢休?”   “没错。”楼宴道,“但我们要的便是我父亲和楼妃不肯罢休这一结果。”   至于真凶,人心里一旦有了怀疑,有了偏向,有没有实质证据根本就不打紧。   楼宴说道:“殿下现在可是不好再久等的处境,既要为自己考量,何不掀些更大的风浪?”   李征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只听楼宴缓缓说道:“陆氏一日坐在中宫主位,殿下的头上就一日有个与你并非同心同德的‘母后’,现在我那阿姐失了亲子,若能有机会坐上后位,岂不是大家都好?”   李德一死,楼家在皇室里头也就真正失了指望,他父亲必会改变接下来的对策,而这笔账,只要楼家记在了昭王党的身上,后面的事就有意思多了。   楼宴心底波涛汹涌。   李征愣怔半晌后才恍然大悟,但他只犹豫了两息便立刻下定了决心:“那我应当怎么做?”   “殿下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知道你我心意相同便是。”楼宴回眸,看着他,说道,“这件事只有我的身份最适合出面,所以我会帮你摆平——殿下为自己帮忙的时候还在后头。”   楼宴当天下午就去了趟光禄寺的囚室。   死的是楼妃所出的八皇子,禁卫见是楼尚书的儿子楼起部来了,心知多半是代表楼家来追审讯进度的,也不好说不让进,便由着楼宴一路畅通地进去见了被分开关押的四个宫人。   但楼宴却很不耐烦,说要同时见这四人,当着面查问对峙。   禁卫也就同意了。   等把四人都集中到了屋子里后,楼宴就开始了盘问,其实问的还是一样的问题,无非是让几个人在讲讲当时的情况,然后又分别问了拿衣服的女使和去逮孔雀的内侍当时干活的具体情形。   最后也是一样地没有找到破绽。   楼宴的脸色很难看。   陪在旁边的左卫尹就劝道:“楼起部且先宽心,等我们再详细查查,我已让人去搜他们的住处了,或许还有其他错过的细节也……”   他话还没说完,楼宴已突地拔出了旁边禁卫的腰刀,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已是三两下手起刀落,将四个宫人当场斩杀。   楼宴却很是平静:“既然是群废物,那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又道,“廷秀自知此举冲动,左卫尹可如实禀奏圣上,楼宴愿待领罚。”   说完这些话,他便从容地出了光禄寺。   皇帝和楼越这边很快都得到了消息,前者虽觉得楼宴此举的确有些冒犯自己天威,但考虑到楼家人的心情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若当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他也是要砍了那几个废物的。   楼越则觉得儿子做得很对。   他素知楼宴不是鲁莽的人,想必定是确信了从那几人口中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所以才决定杀一儆百,看护不力,本就罪该万死。   况楼宴当着禁卫的面直接怒杀了那几个人,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显了显他们楼家的手段和血性。   就是可惜了李德,眼见着就快到十岁了啊……   楼越闭了闭眼。   “阿爹,”楼宴道,“孩儿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楼越的语气透着疲倦。   楼宴斟酌地道:“这次的事不管是不是和昭王有关,这次都是他们得益最大,孩儿想,我们也该改变些对策了——等阿姐再生下个男孩,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将她推上后位,等把晋王扶上去,借他之手将其它皇子斩草除根,然后再逼他让位于‘幼弟’,到时阿爹你便能名正言顺地统摄朝政了。”   楼越怔了怔,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口中“男孩”和“无论如何”这两个词的关键内涵所在。   皇帝早就亏空了身子,此事他们都心知肚明,要让女儿再生下孩子,除非……   楼越皱了皱眉,说道:“你莫要轻举妄动,让我再想想。”   “阿爹,”楼宴道,“圣上向来摇摆,你若要等他下定决心只怕是要等到他下遗旨的时候,可再等下去还不知将来又如何,您等了九年等到什么了?小阿奴说没就没了,就算我们明知很可能是昭王一党下的手又怎样?我们连个为他讨公道的证据都没有!”   “好了别说了!”楼越闭上眼,咬紧了牙关。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先找找合适的人吧。”   八月底,一封从安宁郡公府里送出的信件经沿途官驿,用快马一路送到南郡,呈入了江陵县的安王府邸。   李衍正陪着陶曦月在午睡,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正处在翻身不舒服,不翻身也不舒服的时候,小腿也有些浮肿,他在帮她消肿。   柳芽从宝慧的手里接过信后,转头送进了屋里。   李衍轻轻把陶曦月的小腿垫在了竹夫人上,然后接过信走到了书案后,拆开,一目十行。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   “怎么了?”是陶曦月醒了。   李衍放下信,笑了笑:“子明来的信。”他走回到她身畔坐下,顺手拿了旁边的扇子给她送凉,“他说李德在父皇万寿宴那天溺亡在了荷花池里。”   “啊?”陶曦月猝不及防,被这消息给震惊了,“怎么会这样?”   “这个嘛,谁知道呢。”李衍淡淡弯了下唇角,说道,“不过李德死后,楼家的心态必定失衡,接下来行事恐怕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沉得住气了。”   他说到这儿,想了想,对妻子道:“你还是写封信给姨姐,让她若有机会与皇后殿下见面,最好能提醒对方小心些。”   陶曦月了然道:“你是担心楼妃失子,楼家在宫中失了真正的仰仗,恐会因觊觎中宫之位做出陷害之举?”   李衍颔首道:“楼家多半一心认定此事与我二兄脱不了关系,就算最后因自己门第不够而无法让楼妃继位中宫,但能借此打击陆家来报复也是可以的。”   “好,”陶曦月立刻就要撑身坐起,“我这就写信给阿姐。”   李衍扶着她坐了起来,然后唤了桃枝、芳霞进来侍候。   他替她理了理衣裳,温声道:“你慢慢写,我出去一趟,晚饭前回来。”   陶曦月点点头。   李衍出门去了外书房,用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写好了另一封信,然后让宝慧去叫了幕僚过来。   “这封信劳先生亲自跑一趟送去金陵城,”李衍道,“给检校御史陶伯璋。”   日子不知不觉便又进入了九月。   今年重阳戏射虽照常举行,但却远不如去年的精彩,那时在场上熠熠生辉的几人一个都没有来,不过也正因如此,虽然竞射让观众们看得昏昏欲睡,可这茶余饭后的谈资却还是品得津津有味,光是崔湛和楼宴没有来的原因就被说出了好几个版本。   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真正的原因:益州夷患难平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朝廷。   照群臣们推测,若本月里还没有好消息传来,朝廷大军就该动了,这也就意味着崔、楼两家至少会有一个上阵。   崔湛和楼宴虽然对外依然如常,但私下里却已都开始做起了随时被派出征的准备。   虽然崔湛自己没有特意对陶新荷说过心里的打算,但她却也已经从崔太夫人和婆母的谈话中得知了,陶新荷没有想到战事会离自己那么近,近到她此时方恍然和丈夫的相处时光可能未必有她以为地那样长。   她有些舍不得,也有些心疼他,但她又为他骄傲,觉得这不愧是自己喜欢的男人。   于是她对崔湛的态度也更加体贴,还专门让人给他去了信,说若是太忙的话休沐时就不要来回跑了,我过两天去陪你。   结果崔湛还没回信,宛山别院那边就先来了消息,原本这消息也不是给陶新荷而是给崔夫人的,但因崔夫人恰好今天身体有些不适,所以就把消息转到了陶新荷这里来。   说是周静漪突然病倒了,想见见崔夫人。   按理人家既是点了名,这消息也就不该转到陶新荷这里,但大约是崔夫人那边的人都知道周姑娘身体不好,晓得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反正少卿夫人是崔夫人的儿媳,宛山别院那边若有什么需求也是可以说的,所以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陶新荷想了想,决定自己先去一趟,送些补品慰问一番,把婆母今天去不了的原因好好说了,也能让周姑娘不去胡思乱想,至于对方有什么私下的话要同婆母说,那等过几天再说就是。   于是她就带上一车的补品去了。   来到宛山别院后,陶新荷刚踏入周静漪的屋子,就看见了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碗碎片。   她顿了顿,抬眸朝床上看去——周静漪脸色发白地靠坐在床头,整个人比她上次见到时似乎又清减了些,瘦得让人觉得有些弱不禁风,以至于连急促的呼吸都是那么明显。   显然对方还未平复情绪。   陶新荷走过去,唤道:“周姐姐,阿娘今天身体不舒服,我先代她来探望你,送些药材、补品来。”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谁知周静漪却忽而一笑,眸带自嘲地说道:“现下,你们都这样打发我了,是么?”又硬邦邦地道,“我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让人觉得闹脾气了就送些东西来便好,你走吧,我用不着。”   陶新荷大感诧异。   上次见面时周静漪虽明显对她没什么好感,但面上的客气还是有的,可今天这态度……   她直觉对方是遇到了什么事,想了想,还是关心道:“周姐姐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先对我说,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若我没有办法,我会回去转告阿娘的,她今日的确……”   “我说用不着你没听见么?”周静漪忽然转头冲她喊道。   桃枝在后头忍不住道:“周姑娘,我家夫人也是关心你,今日崔夫人的确是身子不适,夫人怕随便让人来传话会令你病中多思多想,还是急急赶着来的。”   她这一开口,站在床头脚的红芙也再忍不住了,当即红着眼睛怒瞪着陶新荷主仆,说道:“她关心我家姑娘?要不是因为她,崔少卿会和我家姑娘这样避嫌么?我家姑娘有难处也不好找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崔夫人帮忙,可崔夫人也不肯见,不肯见便罢了,她——”红芙指着陶新荷道,“是怎么好意思三番两次来见我家姑娘的?”   桃枝急红了脸:“你……”   然而尚未说完的话却被陶新荷给止住了:“让她说。”她看着红芙,平静的脸上透着些莫名,“我怎么不好意思了?”   坐在床上的周静漪偏开了脸,不再像以前那样制止自己的侍女。   “这话少卿夫人就该去问问你两个阿姐了。”红芙气愤地冷笑道,“若不是陆夫人手段好,就凭你的出身,这般教养,怎么可能攀附得上建安崔氏,做崔少卿的妻子?”   陶新荷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桃枝,出去门口守着。”   桃枝不敢言语,也担心房里的话会漏到外头去,只好应下声,转身去了。   “原来少卿夫人也晓得这事见不得人。”红芙嘲讽完对方,顿觉胸中浊气大舒,更是难忍一吐为快之意,当即就滔滔不绝地把当日在白水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崔少卿要不是担心事情闹大了,会影响建安崔氏和我家姑娘名誉,怎可能会娶你过门?”红芙轻屑地说道,“我家姑娘和崔少卿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若非当年崔少卿的兄长看中了我家姑娘,先从长辈那里讨了情,今日这少卿夫人是谁都不好说。我家姑娘守了五年望门寡,崔少卿也迟迟未婚,你莫不是以为他是在等着你么?”   有那么一瞬间,陶新荷觉得自己可能是聋了,又或者她当真是脑袋不太好,竟然觉得脑子里好像是白茫茫一片,她转不过弯来,连身上的体温也凝滞了。   手脚发凉。   真得很凉,凉地她心里阵阵发颤。   “我们很好。”她听见自己说。   红芙不以为然道:“崔少卿那样的人,对身边谁会不好?便是不喜欢也不会苛待的。你不必拿来我家姑娘面前炫耀,现下我家姑娘已是惨得很,不可能碍着你什么,也不可能同你争什么,少卿夫人若当真想在崔少卿面前显摆自己贤良,不如就想想办法帮了我家姑娘离开这里,现在周家要让她在这里再守五年讨好崔家,少卿夫人难道也不担心么?”   陶新荷很意外自己还能这么平静地回答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也不想帮你。”   她想转身离开。   “果然你们姐妹是一丘之貉!”红芙骂道,“姑娘还说你可能无辜呢,可现下晓得真相了还不是一样自私自利?你长姐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连陆宗主都能迷惑住,还有那脸皮去当淮阳陆氏的宗妇,你们……”   “啪!”   陶新荷一巴掌重重扇在了她脸上。   红芙的脸立刻红出了指印,嘴角也因里面被牙齿磕到而渗出了血。   周静漪惊呼道:“红芙!”又气得涨红了脸盯向陶新荷,“少卿夫人何必恼羞成怒?红芙所言是否为真,你只要回头去问问你家长姐就知道,要不然你就去问元瑜,看他怎么说!”   “我用不着你来提醒!”陶新荷扬起下巴,目光落在红芙脸上,平静冷道,“你们主仆有本事就去找崔家和周家闹,莫想着欺软怕硬。再敢说我阿姐坏话,我就代建安崔氏去与你们周家说要把你留在这里一辈子,到时要你叫天天不应,看看到底谁吃亏。”   周静漪一震。   红芙也捂着脸,嘴唇蠕动着,没了言语。   陶新荷在袍袖下攥紧了冰凉的手指,淡道:“今日我便把话撂在这里,我同我阿姐十七年的感情,没有任何人能比。你们若安分,我自会照拂,但谁若想使她的坏,我必不留情。”   说罢,她便旋过身,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第111章 山海   陶新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从头到尾都那样冷静的,她甚至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宛山别院——像个真正的世家媳妇那样,面无波澜,不动声色。   但她一坐进车里就开始忍不住发抖,好像从心底深处不停地往天灵冲着阵阵战栗,冲地她四肢发冷,小腹也有些许刺痛。   桃枝看她的手在发抖,又急又怕地忙将双手覆上去包住,压低了声音颤道:“夫人,你别吓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咱们马上去看大夫——”   陶新荷反手拉住她,缓了缓呼吸,转过眸看着她,说道:“这件事你是不是也知道?”   桃枝一愣,旋即低下头,支吾了半晌连个囫囵话都没说出来。   陶新荷松开了她的手,平静道:“去陆园。”   “夫人……”桃枝欲言又止。   陶新荷闭了闭眼,蹙眉用手抚上微感不适的腹部,缓了口气道:“我很累,莫让我再说第二次。”   桃枝从未见过这样神色的她,心中大感不安,但终是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故作镇定地吩咐了车夫赶路。   陶新荷是午时将过到的陆园,彼时陶云蔚正准备小憩,听闻小妹忽然来了,她微感诧异,忙又从床上起来,理好衣服就迎了出去。   果然,她一看到陶新荷进来的样子就感觉到不对,便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崔家欺负你了?”   陶新荷原本进门就要冲出口的话在见到阿姐的瞬间又咽了回去。   她看了看陶云蔚尚不怎么显怀的肚子,微顿,说道:“阿姐,我有话想单独同你说。”   陶云蔚看小妹忽然这么一反常态,又见桃枝走的时候直冲自己使眼色,顿时隐隐有了些预感。   她心下微沉,面上却平静,屏退了左右之后,含笑招呼陶新荷道:“那坐下说吧。”   陶新荷犹豫了一下,上前扶了她落座。   然而姐妹两人相继入座后,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良久。   直到陶新荷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阿姐,白水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果然来了。   陶云蔚拿起旁边的双面绣扇握在指间,平声道:“周姑娘是怎么同你说的?”   陶新荷心口一窒,攥紧了掌心:“你别管别人怎么说,我要听你说。”   陶云蔚也不转弯抹角地掩饰什么,点点头,径自道:“那时崔太夫人已开始打你婚事的主意,我见你与崔元瑜迟迟没有进展,所以就下决心要推这一把。至于周姑娘,这么说吧,我当时并不是真心想伤及无辜,但她对崔元瑜的心思你应该也已经明白了,我算她入局,除了是为你谋这门亲事之外,也是为了以后,否则就算你嫁入崔家,日后也少不了要被他们两个糟心,但经此一事,崔元瑜便是畏着那‘烝母报嫂’四字,也定会极之避嫌。”   “不过我却是没想到,”陶云蔚蹙了蹙眉,“她还是让你糟心了。”   “让我糟心的是你!”陶新荷突地拍案而起,红着眼睛咬了咬牙,说道,“你和二姐这样做有没有问过我?你们这样算计元瑜和周静漪,有没有想过我以后在他们面前如何自处?人家说我没有脸皮,我还不知道我是怎么就丢了这张脸皮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气极反笑,“原来我当真早就丢了,却还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人家面前蹦跶!”   陶云蔚怀着孕心绪本就不易平静,此时见小妹做出这种举动,当即着了恼,就着手里的绣扇便朝陶新荷身上扔了过去。   陶新荷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这个傻瓜!”陶云蔚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她若当真只是在宛山别院里待得那么低调安静,我何必去做这惹人记恨的事?她每月里都要病两天,每次病了必让人通知崔元瑜,崔元瑜只要去过,她第二天立刻就见好。你说她是为什么?难道你要你丈夫婚后也月月去探个心里惦记着他的女人你才高兴?”   陶新荷哽咽着没说话,但仍恨恨瞪着她。   陶云蔚偏开脸,顿了顿,声音微缓地续道:“我们将你从小护得好,你是当真不知人心深浅。那时我们家情况才刚好一些,崔太夫人便迫不及待又想将你握在手中来把着我们,你说我该如何?时不我待,我只能尽快为你铺平前路。”   “况且娶你是崔元瑜自己的选择,”她说,“我并没有真地能逼他到那个份上。”   “呵。”陶新荷嘲讽地笑道,“你们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还说没有逼他?”   陶云蔚冷道:“你莫在我面前得了便宜还卖乖。当日他不娶你,你当你能嫁个什么好的?还有我们家,你忘了当初二娘是为什么嫁进的安王府?她若缺了点运气,只怕你今日都没有那个心思为了别人来找我打抱不平。他们崔家当日怎么对的我们?我不过是算了他崔元瑜的终身来换而已,怎么,你二姐能牺牲得,他便不行?他建安崔氏宗孙有什么了不得么?若当真这般宁折不弯,就该去同他祖母说他要娶他嫂子,何必屈就于我们区区陶家?”   陶新荷愣愣看了她半晌。   就在陶云蔚以为小妹还要再说出什么话来同自己犟的时候,陶新荷却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   然而刚走到门帘处,她又停下脚步,转回来,俯身从地上捡起了那把绣扇。   “阿姐,”她垂眸将扇子递回给了陶云蔚,说道,“我没办法反驳你,这些事你是为了陶家、为了我才做的,我……我也不知道换了是自己会不会做得比你好,你先前提起二姐,我才好像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时候我们抱着哭的情形,我不该来找你吵架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应当自己解决。”   陶云蔚愣了愣,叫住她:“你想怎么解决?”   陶新荷沉默了半晌,说道:“我嫁进崔家,也不该是光为了自己高不高兴,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又道,“我帮周静漪回周家就是了。”   陶云蔚听得闹心,说她:“你怎么帮她?此事根结在崔家上头那些人,根本不在你,况以周氏那样的品性,她勉强回去又如何?当日我也提醒过周静漪,可以想办法逼崔太夫人碍于情面来让她脱离,你猜她怎么回我的?”   当日为避人耳目,仍是她亲自送的周静漪回去,途中她便提醒了对方这件事,说若是真想离开宛山别院,娘家并非好归处,与其回去遭埋怨,不如逼崔太夫人另给她寻个人家。   结果周静漪当时简直可以用怒火中烧来形容,直接回她:“我的事用不着陶大姑娘操心,你休想再用这些话来侮辱我!”   那个时候陶云蔚就知道,周静漪相当在乎她自己在崔家人——或者说崔湛面前的形象,况以自己当时和对方结下的梁子,想必她也是听不进这些的,所以也就没有再多说。   “你要帮她,也得看她怎么想。”陶云蔚道,“再有,此事即便要有人出面,也该是你婆母或者崔元瑜,你这个身份怎好去掺和?”   陶新荷默然了良久,说道:“阿姐,周家让她还要再待五年。”   陶云蔚一愣。   末了,陶新荷沉默地向她施了个礼,临走时只说了句:“阿姐,别让他晓得我已知道了。”   陶新荷回到崔园之后就直接去见了崔夫人,崔夫人刚喝完药,见她进来的时候不由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啊,有么?”陶新荷牵了牵唇角,摸摸自己的脸,说道,“大概是晒着了吧。”   “快过来坐着,”崔夫人冲她招手,关心道,“我让人给你拿冷酪来喝。”   陶新荷肚子不太舒服,坠坠的,她觉得可能是小日子快来了,其实并不想喝凉的,但又觉得心里头确实有些火烧火燎,加上不想拂了对方好意,所以也就没有拒绝。   她先是关心了几句崔夫人的身体,等到酪浆端上来之后便咕噜噜饮了个底朝天,最后做出副十分爽快的样子长舒了一口气。   崔夫人满目慈爱地看着她。   “阿娘,”她说,“我有件事想同您商量。”   崔夫人看出她是想私下说话的意思,便屏退了屋里随侍的下人,含笑道:“你说吧。”   “我今天去看了周家姑娘,她好像是太想家了,所以身体很差。”陶新荷也没有什么开场白,直接切入主题说道,“阿娘您看,我们是不是通知周家来把人接走得好?万一她当真有个什么好歹,对崔家的声名也不好的。”   崔夫人的神色有些许凝滞,但旋即便秀眉微蹙,摇了摇头,叹道:“这些话,你同太夫人说是无用的。”   陶新荷道:“我们试试啊,等元瑜回来我也同他说,哦,不,我明天就去金陵城找他,我们,还有阿娘和公爹,我们找祖母说说嘛!”   她说着说着又撒起娇来,若是平时崔夫人已多半是应了,但现在……   崔夫人没有说话,低头静静喝着茶。   “阿娘……”陶新荷还试图想说什么。   “新荷,”崔夫人忽开口打断了她,抬眸看着她,说道,“别让我为难。”   陶新荷一怔,闭上嘴没有再言语。   从正院里出来,她的心里沉甸甸的,一路回到观自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桃枝小心翼翼地道:“夫人,红芙那话也是故意激将你的,你、你可莫要当真为了这个去同崔太夫人和崔夫人起争执,崔夫人自己的日子也过得难,您要她为了间接害死自己儿子的人去得罪丈夫、婆母,实在也是有些为难她了。”   陶新荷似有些走神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桃枝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放下来,就又听见她说道:“那只好明天一早去找元瑜了。”   她话音刚落,春棠就笑吟吟地从门外头走了进来:“夫人,少卿回来了!”   陶新荷忽地愣住。   春棠见她竟不似以往那样听见少卿回来的消息就像小鸟一样飞扑出去,大感诧异,又疑惑地唤了声:“夫人?”   陶新荷回过神,捏了捏又有些发凉的手指,囫囵应了声:“哦,知道了。”又道,“去备茶来吧。”   她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忽觉心中隐隐作痛。   还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哭,但她忍住了,闭了闭眼睛,想将耳畔乱响作一团的话音都关在外头。   莫来扰她。   崔湛走进来就看见妻子正靠坐在凭几旁,他本也有些纳闷她今日怎么没有满脸笑容地出来迎他,此时见陶新荷这样异于往常的模样,不由心下微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她面前,轻拉开了她扶额的手,检视地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陶新荷不由自主地有些回避着他的目光,口中道:“没有,只是有些累。”又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崔湛道:“那我扶你去床上躺一躺。”说着就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动作很轻,满是温柔。   他真地对她很好。   可他这样的人,的确也不会对身边的人不好。   她忽然鼻子有些发酸,连忙定步,转身将他拉住,扬起笑容冲他说道:“我没事,正好我有话想同你说。”   “好,”崔湛温然笑道,“那你先说吧。”   陶新荷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花了半晌攒起勇气,开口道:“今日宛山别院那边来说周姑娘身体不大好,我就代阿娘去探望了,瞧见她的确清减了许多,红芙说,周家的意思是想让她再在崔家待五年。”   崔湛一顿,尚未来得及探问她周静漪主仆说了什么,便已不由紧皱了眉头。   周氏……如此作为必与晋王府之事有关,他们这次遭了士家们的烦,不仅折了个昭王侧妃,还连带着废了几个儿郎的前程,且至少接下来两次大计凡是周氏出身者都别想有进晋。   看来他们这是生怕崔家不肯再相扶。   陶新荷观察着他的神色,努力平复着飞快的心跳,仍用如常的语气说道:“一个女郎能有几个五年呢?就算是周姑娘愿意,我觉得我们也不好当真这样拖着她,她身边还是该真正有个人照顾的。”   她有意加重了“真正”二字的语气。   崔湛果然听懂了,但却愣了愣:“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该为周姑娘想想将来,替她寻个好人家。”陶新荷道,“反正她回去周家也是遭嫌弃,何必呢?”   在婆母那里她只敢先试着说把人送回周家,但现在对崔湛,她觉得应当说得更透彻些,反正都是要争取,不如一步到位。   崔湛却没有说话。   她心底里那股熟悉的凉意又渐渐冒了出来。   “你……觉得这样不好么?”她问。   他沉吟了半晌,说道:“不是,你的想法没有错。”   陶新荷刚要再说什么,就又听见他道:“但祖母不会同意的,还有爹娘……再者以周氏现在的处境,他们会比从前更看祖母的脸色,我们只能慢慢来。”   陶新荷愣住了,定定地看着他,就好像她今日才认识他。   崔湛莫名有些发慌,下意识伸手去拉住她:“新荷,我……”   话还没说完,陶新荷就看着他,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问道:“如果是我,你也不会和祖母争么?”   崔湛一时顿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陶新荷却已经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那我回头再帮她想想别的办法吧,也许能逼一逼祖母。”   崔湛生怕她乱来,立刻叮嘱道:“你莫要冲动行事,这事等我出征回来再从长计议。”   她愕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崔湛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把未经修饰的消息给说了出来,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安慰她道:“今日圣上已下了旨,朝廷大军十日后就开拔了。”   “哦。”她好像早已有了准备,闻言只是愣了两息,便颔首应道,“那你一切当心,早日凯旋。”   崔湛原以为她会很舍不得,见她接受得这样平静,欣慰之余不由也有些不习惯,于是顿了顿,忍不住问道:“我不在你身边,你不会哭吧?”   陶新荷笑了笑,说道:“我又不是哭包,你是去做要紧的大事,我不会拖你后腿的,只要你平安回来,我就不会哭。”   他微笑道:“那你好好在家里等我,我已对兵藏署那边说了,若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你,说不定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又做了了不得的东西。”   “我尽力。”她回笑道。   陶新荷忽地蹙眉,抬手捂住了小腹。   崔湛忙扶住她:“怎么了?”边说就要边把她往床榻上带,“我让大夫来给你瞧瞧。”又道,“放心,这几日我都在家,会陪着你。”   “没事的,我只是小日子快来了,今天又累着了些。”陶新荷一沾床才发现自己当真是累得很,原本还清明的思绪止不住就随着身体的阵阵酸软开始迷糊起来。   她下意识地将崔湛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闭着眼喃喃道:“那我睡会儿,你陪着我。”   “好。”她听见他如是说。   陶新荷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梦中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只差一点就要掉下去,身后又有人在追,她想喊崔湛来救她却偏偏喊不出声。   就在她几乎要急哭的时候,突然从腹部传来一阵坠痛,接着下体就湿了。   “啊!”   陶新荷被痛醒的尖叫声立刻惊动了在外间的桃枝和春棠,两人急忙奔了进来,接着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陶新荷坐在床上,自己已经掀开了被子,腿间早已被血给染红了。   “夫人!”   桃枝急忙冲了上来,春棠连忙转身出门去喊人报信。   “好痛,肚子……好痛——啊!”陶新荷忍不住喊出了声,随即又紧紧抓住了桃枝的手,问道,“元瑜、元瑜呢?”   桃枝不知道该怎么说。   “崔少卿他有事出门了,”桃枝哭着用袖子去帮她擦冷汗,“夫人莫怕,春棠去喊人了。”   陶新荷却像是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流着泪不停地重复“元瑜”两个字,直到昏死过去。   陶新荷小产了。   崔湛赶回来的时候,观自轩里已围了不少人,有他的婶婶们,还有堂姐堂妹,甚至隔房的女眷长辈也来了许多。   众人默默给他让开了路。   他阿娘正擦着眼角在安慰躺在床上的新荷:“你们还年轻,总有机会的,莫要太伤心了。”   但其实陶新荷一滴眼泪也没流。   流产和她已经怀孕的这两个消息都来得突然,突然到她都来不及反应,她此时当真很平静,并不觉得想哭。   大概是她只怕疼,却并不怕有没有孩子吧。   她还反过来安慰崔夫人道:“阿娘,我没事,你别哭了。”   崔湛三两步走了上去。   婆媳两个听见动静,循声向他望来。   崔夫人起身让开了位置,对儿子道:“你好好陪她。”   崔湛的目光始终落在陶新荷的脸上,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问道:“还疼么?”   “有一点。”陶新荷的神色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好多了。”   他没有想到她这么个平时动不动就爱撒娇、容易掉眼泪的人,真到了这样经历极痛的时候,却能够这样冷静。   崔湛觉得心里像是有根针扎了进去,阵阵刺痛,并莫名有些不安。   房间里的人都被崔夫人给带了出去,陶新荷的视线越过崔湛往外间看了眼,默然须臾,问道:“你先前去哪里了?”   崔湛心中一抖,不知为什么,他有种预感:这个问题不能答错。   他本是打算去看望周静漪的。   因为陶新荷的话,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应该让人去问一问情况,所以他就差了如云去,结果如云转回来却急急向他禀报,说红芙晓得他回来了,哭着求他过去见见周静漪,好好开解一番,不然去晚了只怕是她家姑娘要想不开。   他那时见陶新荷睡得沉,想着此时正好去了,先同周静漪好好谈谈,然后再回来与她商量后事。   却没想到刚行至半路,如风就赶上来说陶新荷出了事。   他虽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却本能地不想让她知道自己那时是要去见另一个女人,于是他犹豫了两息,开口说道:“我出去走了走。”   陶新荷在看到崔湛瞬间飘忽的目光时就已经猜到了他在说谎。   他那时去了哪里已经不重要了,更何况她能猜到。   室内静默了良久。   “元瑜,”陶新荷开了口,语气比先前更加平静,“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请我去百丰楼吃饭,我见你这不吃那不动,觉得你是不想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   她说:你何必勉强自己?   他记得,因为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但他不知道她此时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什么,他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   下一刻,他便听到了她说:“我有两个,或者三个问题想问你。”她看着他,浅浅弯了下唇角,“莫要说谎,你不擅长,我看得出来的。”   崔湛轻轻颔首:“你要问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当初娶我,是因我阿姐逼你,”她问,“还是因爱我?”   他蓦地震住。   陶新荷也不急着追问,只静静地看着他。   崔湛忽觉自己被她盯地有些无处可逃。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支吾着说了个“我”字便再难以为继。   “好了,第二个问题。”陶新荷缓声问道,“你喜欢过周姑娘么?”   崔湛顿时僵住了。   几乎是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漏出来,刺地他倏然攥紧了手指。   他仍是没能回答。   陶新荷却淡淡一笑,说道:“你连承认喜欢过她都不敢么?”   崔湛顿了顿,说道:“我,不喜欢她。”   她没有接他这句话,却反问道:“你那五年煞期,又是怎么回事?”   他垂下眸没有言语,握着她的手却紧了紧。   陶新荷道:“你看,我们都明白的,与周姑娘定是有关系。”   崔湛闭了闭眼,想说什么,却又终未成言。   她也没有再追问,叹了口气,说道:“那件事,是我们陶家对不住你,”陶新荷一边说着,一边撑身想要坐起,“我代我两个阿姐向你道歉了。”   崔湛一惊,忙将她扶住,又阻了她想要对自己欠身示礼的动作:“你别这样,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他掩住心下忐忑,说道,“我知你生我的气,是我不好。”   陶新荷摇摇头:“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经过这一遭突然想开了,这大概就是人家说的天意吧。”   他蹙眉道:“你想开什么了?”   “我想,”她淡淡笑了笑,“我们不该勉强的。”   崔湛蓦地愣住。   陶新荷已径自缓缓续道:“这件事周姑娘没什么错,我也不怪阿姐,你……说来更是无辜。但不知为何,我知道了这件事,好像突然就不是那么喜欢你了。”   他脑海中忽地空白了一瞬,定定看着她,竟失了言语。   “可能这话有些伤人,”陶新荷看着他,说道,“但是元瑜,我真地觉得你让我挺失望。”   “我……”崔湛听见自己声音哽了哽,“怎么让你失望了?”   陶新荷仰头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静静看着头顶的多子多福帐出了会儿神,幽幽说道:“你别问了,我不想逼你去做你做不到的事。”   她说完,想要从他掌中将手抽回,却反被他抓得更紧。   “新荷,”崔湛哑声道,“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你说过我们要好好过日子的,你……”他说,“你该知道,我如今对你的心意。”   陶新荷没有接话,抬手轻抚他的脸,凝眸盯着他轮廓描摹了半晌,轻声说道:“元瑜,你出征要万事小心,还有,记得将周姑娘的事放在心上。”又微微笑道,“我等你回来。”   说完,她便慢慢轻轻地侧过身,背对着他躺下去将被子盖在身上,睡了。 第112章 决意   虽然陶新荷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怀孕又流产的事,但毕竟崔园里人多口杂难免迟早会走露风声,崔夫人经过再三考虑,还是让人去送了信。   陶从瑞恰好这几日去了苏州,于是这信便被直接送入了陆园。   陶云蔚接到消息后就立刻赶了过来,陆玄担心她的身体,也陪着一起到了崔家。   夫妻两人是直接去的观自轩。   陆玄不便进内室,就在门帘外停下了脚步,恰此时,崔湛也从里面走了出来。双方乍一照面,两个男人都还没说话,陶云蔚已径自匆匆错身而入,连多一眼都没心思往崔湛那里看。   气氛静默了一瞬。   陆玄开口替陶云蔚解释道:“你别在意,她心急了些。”   崔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陆玄看见他眼中的血丝,关心道:“昨晚一夜没睡?”   他完全能理解崔湛的心情。   崔湛沉默了半晌,忽对他说道:“三叔,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陆玄颔首:“好。”   此时室内,陶新荷也正在和陶云蔚说话。   “……阿姐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陶新荷握着她长姐的手,难掩疲倦地笑了笑,说道,“我这事同昨天我们吵的那架没有半点关系,我晓得你这人心思贯来敏感,你可不要自己怪自己,徒给我那未出世的外甥添烦恼。”   “说来都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她说,“你也晓得我从来小日子不那么准,总爱往后推几天,所以这回迟了些日子我也没太当回事,昨天出去又晒着了,所以回来后没忍住贪嘴,在阿娘那里还讨了盏冷酪来喝,哪晓得会遭这罪?”   陶云蔚回握着她的手,温眸看着小妹,没有说话。   陶新荷还叮嘱她:“你来了就算了,但不要再惊动家里其他人了,嫂嫂肚子里也还有个小的,莫要吓到她,再说我这事也不太吉利。还有二姐,她隔那么远,算算日子差不多该生了吧?你更别去吓她。”   “你当我能瞒得住?”陶云蔚柔声道,“二娘和阿爹那里便不说了,兄嫂就住在金陵城,总会听到风声,到时你我都要挨骂。”   “那就到时再说。”陶新荷笑了笑。   陶云蔚亦轻轻笑。   然而姐妹两人笑罢,却又不约而同陷入了静默。   “新荷,”她眼眶微红地看着小妹,轻声问道,“还疼么?”   陶新荷摇头,又道:“阿姐,我真没你们想得那么伤心,我同这孩子连一天的感情都还没生出来呢,哪有那么多心可伤。”   陶云蔚摸了摸她微凉的脸,默然须臾,沉吟着问道:“你和崔元瑜……可还好么?”   陶新荷知道凭她长姐的本事和桃枝向着自己的那颗心,要不了多久陶云蔚就能知道昨天她小产时崔湛去了哪里,她也就索性不遮掩什么,示意桃枝、杏儿两人出去之后,便直接说道:“阿姐,我忽然发现原来感情这件事真得很奇怪。”   “说有就有,说没,”她顿了顿,喃喃轻道,“好像当真又快没了。”   陶云蔚一愣:“你在说什么?你,你不喜欢他了?”   陶新荷默然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就是,突然觉得好像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个样子。”   她从昨夜梦中开始,就总会想起她和崔湛从相识到成亲这一路的情景。   陶云蔚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蹙眉道:“是不是周静漪同你说了什么?你莫要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若对崔元瑜有什么疑惑就自己去问个明白,岂有你因着一股想象说算就算了的?还是说,你因着白水庄那件事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才想算了?”   “都不是。”陶新荷垂下眼帘,缓缓说道,“我只是觉得,我和他真的是很不同的两个人。”   “什么?”陶云蔚有些茫然,“我不明白。”   陶新荷低着头,手指一下下轻抠着被面上的绣花。   “他说他现在对我是喜欢的。”她说。   陶云蔚立刻道:“这不是很好么?”   “但他从前也喜欢过周静漪。”陶新荷道,“阿姐你昨天那句话提醒了我,其实直到他答应娶我之前,他都是可以为自己对周静漪的那份‘喜欢’去争取的,但是他没有。昨天我同他说可以给周姑娘另寻个人家,我们一起同长辈们争一争,他也犹豫了。”   “然后我就忽然想起来,我嫁给他这么久,好像也是我在一直顺着他们崔家的规矩——哦,我并不是说我不该守人家的规矩。”她浅浅弯了弯嘴角,目光悠远地道,“我其实也挺能理解他,他从小长在建安崔氏这样的人家,又是宗孙,莫说他这么多年一直受那些规矩的约束,就算没有,在崔家这样的氛围底下,要他与长辈相争也是万万不能的,毕竟我那公爹在太夫人面前都大气不敢喘。”   陶云蔚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明白了些,劝道:“但他为了娶你也算是违背了他家里人的意思。”   陶新荷没有说话。   陶云蔚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是觉得他对你这份喜欢同当初对周静漪那份喜欢没有什么不同,”她说,“觉得有朝一日若你面临相同困境,他也一样不会为你去与崔氏相争,是么?”   陶新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我的感受很复杂,不晓得该怎么同你说,可能就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楚,但我不想骗他,也骗不了自己,我想到这些事情之后真地就是忽然之间心就淡了。”   “喜欢和不喜欢我都是装不出来的,”她无奈地牵了牵唇角,“我也不想像他那样白白给人家盼头又草草收场,该说明白的还是要说明白。至于往后,阿姐放心,我既做了人家的媳妇就会守我媳妇的本分,况为了我们家,咱们也是不能丢了崔氏这门姻亲的。”   陶云蔚其实并没有太把陶新荷的话当真。   在她看来小妹对崔湛有不安是真,有失望大约也是真,但归根结底都多半只是因刚刚经历了感情上的冲击,又跟着失去了孩子,所以完全没有缓过来。有些话此时听着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但未必就不是因一时消沉而说的气话。   现下两个人把过去的事挑明了,崔湛又表白了心意,以后小夫妻只要好好相处,新荷说不定又觉得心不淡了。   周静漪和新荷毕竟还是不同的,过去和现在相比,当然是现在更接近未来。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说道:“我不会再让我的妹子受委屈,你若当真不想在崔家待了,就回来。说什么为了陶家不能丢了崔氏这门姻亲,那是见鬼的话,联姻归联姻,又不代表我就把妹子卖断给他们了,由得你受磋磨也不管,若是这样,那陶家也根本不值得你这样牺牲,你更该去过你自己想要的日子。”   陶新荷倏地红了眼圈。   这是她自昨夜以来第一次想要掉眼泪。   她双开双臂,倾身抱住了陶云蔚。   “阿姐,”陶新荷埋首在她颈畔,哽咽道,“我最喜欢你们了。”   “你把我叫过来说话,自己却一声不吭。”陆玄颇感无奈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说道,“再耗下去,只怕屋里那两个都该哭完了。”   崔湛顿了顿,说道:“我想请三叔帮个忙。”话音落下,他又沉默了一阵,方续道,“若是,姨姐说她不像从前那样喜欢你了,你当怎么办?”   陆玄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三娘说她不喜欢你了?”   “没有。”崔湛立刻否认,又垂眸,微低了声音道,“她只是说,不像从前那样喜欢我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陶新荷从前有多喜欢他,但肯定是比她现在的喜欢更多的。   “嗯。”陆玄想了想,反问道,“那你有告诉她你很喜欢她么?”   崔湛愣了愣。   陆玄见状,摇头轻笑,叹道:“元瑜啊元瑜,说你聪明,怎地在这些事上这样迟钝木讷?”   崔湛默然道:“你不明白,她昨日问我当初为何娶她,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想再说我如今对她的心意,她却已听不进去了。”   “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你照直说便是了。”陆玄道,“那时你若不是因为心中本就有她,以你的骄傲怎可能就这样答应了?你既答应了,又与新荷过得好,事后就更该想明白当初自己是为何走的这步。你倒好,一边心里喜欢人家,一边却仍要同那份骄傲较劲,你到现在还称我三叔而非姐夫,将我与云蔚分开叫,不就是说你心里从没放下那件事么?”   崔湛蓦地愣住。   陆玄看了他一眼,颇有些看自家不争气的小子干蠢事的那种心情,说道:“昨日午后三娘还特意跑到陆园里见了她长姐一面,为你打抱不平,这还不到一天,你就说她不喜欢你了,我看她问你的问题应该不止那一个吧?你是不是还另外说了什么蠢话伤着了人家?”   崔湛倏然攥紧了掌心,皱着眉,没有言语。   “你既不想说,那我也就不打听了。”陆玄也干脆,直言道,“至于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没什么经验,只能对你说——对症下药。”   崔湛沉默良久,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言罢,他又想起什么,说道,“还有周姑娘那边,我想请你们先帮她留意一下是否有合适的人家,等我出征回来,再慢行计议此事。”   陆玄却道:“我看这件事你做决定之前最好还是先问过她,免得她晓得这事与陶家姐妹有关,又联想些别的,徒增烦扰。”   崔湛正犹豫间,便听到有个清冷的女声说道:“崔少卿若不介意,我可以先去与周姑娘谈谈。”   是陶云蔚走了进来。   崔湛微愕。   陆玄颔首道:“我看也好。”并对妻子道,“你也该自己把这坑给填了。”   陶云蔚没多说什么,只静静看着崔湛。   少顷,他轻轻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姨姐了。”   陶云蔚“嗯”了一声,顿了顿,又对他说道:“有句话我该对你说明白。”她说,“其实在白水庄那日,在我刚提出要你娶新荷之时,你的第一反应如果是直接拒绝,我会立刻放弃。”   崔湛一怔。   “还有,”她说,“我们家新荷从小最爱看的就是那些讲英雄美人的戏本子,眼里头最瞧得上的便是能顶得住天地之人。”   陶云蔚平静言罢,便由得陆玄扶了自己,转身步出了房门。   陶云蔚耐着性子去见了崔太夫人。   崔昂夫妇和宗房其他几家长辈也都在,显是已经都等了会儿了。   身为两族宗主,崔昂和陆玄先互相见了个礼,待陶云蔚也和崔夫人打过招呼后,夫妻两人才礼貌性地转向崔太夫人施了一礼。   崔太夫人笑容和蔼地看着陶云蔚,说道:“你怀着孕还特意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了。”然后还不待后者开口,又叹道,“新荷这孩子也真是鲁莽了些,累得两边长辈为她操心不说,自己还伤着了身子。”   陶云蔚皱了皱眉,转眸看向崔夫人,问道:“大夫可有说什么?”   崔夫人面露难色,还没开口,坐在下头的唐娘子便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要不说这孩子年纪轻轻的也可怜呢,陆夫人莫要太着急,虽然大夫说元瑜媳妇再有身孕的可能很小,但也不是没有机会的,那四五十岁还在生孩子的也不是没有嘛。”   什么?   陶云蔚和陆玄皆是一怔。   崔夫人秀眉微蹙地看了唐氏一眼,想对陶云蔚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陆玄无视了唐氏,直接对崔太夫人道:“元瑜说他着急要孩子了么?”   崔太夫人一脸无语。   这个陆三!   她清了清嗓子,只当没感觉到尴尬,镇定道:“他怎会对我这老太婆说这些。”   陆玄竟一副了然状点了点头:“我也是纳闷,我刚才见他像是更自责于没有照顾好三娘多些。”   一句话便驳了两个人。   崔太夫人没有接话,她不想同陆简之这个不讲常理的打嘴仗,于是转开脸端茶去了。   陶云蔚此时也勉强平复心绪,回过了神。   然后,她忽然笑了。   崔家众人见状大感诧异,唐氏莫名地道:“陆夫人笑什么?”   “没什么,”陶云蔚扬了扬下巴,端身而坐,含笑看着对方,“我只是觉得替我家三娘庆幸。还好她嫁的是建安崔氏,做的是崔夫人的儿媳,若换作那浅薄人家、刻薄长辈,只怕今日我妹子才刚小产,明日这些人就能干得出把妾室抬进门,还要逼她扮贤惠的事。”   唐氏一顿。   崔太夫人的脸色也沉了沉。   除了崔夫人之外,其他人也多少流露出了些许尴尬之色。   陆玄弯了弯唇角,接话道:“建安崔氏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陶云蔚又转而拉了崔夫人的手,笑意亲切地道:“妹夫就快要出征了,这是为国为民的要紧大事,我们也都不想让他在战场上还挂心着家里,崔夫人这边若是照顾三娘有什么难处,我也可以把她接回陆园休养。”   其他人一听,这还得了?   崔太夫人当即掩袖轻咳了一声。   崔夫人已回笑着诚恳地道:“陆夫人放心,三娘是我的儿媳,我定会好好照顾她,绝不会再出现这次看护不周的事。”   陶云蔚就笑着道了谢。   等到陆氏夫妇前脚刚走,唐氏立刻便冲着崔夫人说道:“嫂嫂先前那话怎么说的?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元瑜媳妇流产的责任不能归在崔家身上么,嫂嫂你怎么却反过来帮着陆宗主夫妇说话呢?”   崔昂也说她:“你也是的,心一软便嘴上不牢,阿娘都说了这是为元瑜将来计,新荷这身子到底能不能生还不好说,你总不能真让儿子等到四五十岁再定吧?”   崔太夫人也目光淡冷地看着崔夫人。   这样一来,以陶云蔚那难缠的个性,定不会轻易准元瑜纳妾的。   “那也未必。”崔夫人却淡淡开了口,说道,“主君不是有了两个儿子还纳了妾么?说不定陆夫人会体谅的。”   崔昂万万不料她会驳自己,不由惊讶地一时忘了反应。   崔太夫人也很惊讶,但她旋即便回过神,蹙眉斥道:“好了,堂堂崔氏宗妇,你这说的什么话?”   崔夫人低下头,没有言语。   崔太夫人也没了心情再说这些,摆摆手道:“行了,这些事等元瑜出征回来再说,散了吧。”说完,便放下茶盏起身走回了内堂。   崔昂憋着口气,直到回了正院才发作。   “你先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他质问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是要吃那陈谷子烂芝麻的醋?”   崔夫人兀自拣了尚未完成的绣活来做,看也没看他地平静说道:“主君不必多想,我都一把年纪了,哪有这个力气。我只是将心比心,做不到这时候逼着我那儿媳给妾室让路,况人家到底是陆夫人的亲妹子,陆夫人又是陆宗主的心头爱,他们夫妇两个是什么性格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偏要去招惹。”   “就算日后当真要给元瑜纳妾开枝散叶,”她说,“你们也该直截了当地与人家商量,而不是先就把错归到新荷头上。”   崔昂恼道:“你懂什么?”   崔夫人忽然“啪”的将东西往几案上一丢:“我不懂?”她说,“我自己也是做母亲的,我也没了个儿子,若当年谁敢在有容没了的第二天就同我说这些,我怕是撕了他的心都有,陆夫人今天这个反应已可算是极为有修养了,你们还要如何?那不如就让人家把新荷接去陆园住好了,传出去看是谁脸上挂不住!”   崔昂蓦地顿住了。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妻子有些陌生,二十几年,从未见过。   转息间,崔夫人已又冷静了下来。   她伸手又将绣活从案上捡起,一针一线开始做起来,口中语气如常地道:“主君还要出去么?若不出去的话,我就让人端茶来。”   少顷,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第113章 进退   陆玄感觉到陶云蔚的手有些发凉,嘴角也紧紧抿着,显然是在努力克制着翻涌的心绪。   他搂了搂她的肩,温声道:“大夫说的也不是准话,回头我们再给三娘寻个擅妇科的医者好生给她调理调理,她还年轻,恢复的机会也是很大的。”又安抚地道,“你要小心着自己的身子,别为那不相干的人生气。”   陶云蔚开口时语气却很冷静:“你放心,我气不死。”   “那老太婆以为我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都这时候了还想着要借机把住我们,她当真以为我们姓陶的要跪着求她建安崔氏这门亲么?”她说着,凉声一笑,“崔家若真敢这样欺负新荷,就别怪我以牙还牙恶心她们,往她建安崔氏的家训上泼墨!我倒要看看,崔家又如何装那圣人君子的脸皮。”   陆玄轻抚着妻子的背给她顺气,无奈道:“你看你,还说不恼。”又道,“你冷静些,三娘这些时日还需好好休养,你便是不顾自己、不顾我,也要顾顾她。”   陶云蔚慢慢平静了下来,气息微缓,然后出声叫停了马车。   她拉过陆玄的手轻握住,说道:“你先回去吧,我直接去趟宛山别院。”   “现在?”陆玄讶然,旋即蹙眉道,“也不急这一时,你今日还是先休息,明天再去吧。”   陶云蔚却坚持:“已过了三个月了,没那么多不稳当,况我这人‘冷情’你又不是不知,不会那么容易动胎气。”她说,“昨天周静漪没见着崔元瑜,以她现在的状态说不好会做出什么,我还是尽快去一趟,也好早日把这事解决了。”   陆玄只好道:“那我在新昌里等你。”   她点了点头。   红芙把药端了进来,周静漪回神接过,却没有喝。   “还没有消息来么?”她望着门口的方向,低声问道。   红芙面露难色地默然了半晌,委婉道:“崔少卿应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又道,“说不定是让那陶三娘晓得了崔少卿要来见姑娘,所以要生要死地不许他出来。”   她原以为自己这样说多少会宽些对方的心,然而周静漪听了,眉宇间却更显落寞。   “所以,是我同她两个都要‘死’了。”她说,“而元瑜却连个话都没工夫让人给我传一句么……”   红芙一愣。   房门口忽然传来了管事嬷嬷的声音:“姑娘,陆夫人来探望您了。”   周静漪主仆俱是一怔。   红芙反应过来,当即压低了声音气愤地道:“姑娘看吧,这是又找她那个长姐来为她出头了!”   周静漪紧紧攥住了手心。   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平静扬声道:“请陆夫人进来。”   言罢,她又掀开被子下床,吩咐红芙:“扶我去那边坐着。”   后者知她所欲,忙帮其整了整衣衫,然后扶着她走到窗前小榻边坐了下来。   周静漪刚摆正身姿,陶云蔚便走了进来。   两人视线乍一相碰,周静漪已是忍不住心绪涌动,当即冷着目光将唇角一挑,说道:“陆夫人特意来看我,静漪很是感动,原打算盛情款待,只不知我这里的茶陆夫人敢不敢喝。”   陶云蔚看了看她,脸上并无什么明显的神色波动,只平静地说了句:“你等的人恐怕来不了,昨日新荷小产了。”   周静漪一愣。   红芙也很是惊讶,心中本能地有些忐忑,但她旋即定了定神,代自家姑娘接过了这话:“陆夫人不会是想把这事也怪在我们姑娘头上吧?昨日可不是我们请的少卿夫人来,是她自己,非要……”   “我没有同你说话。”陶云蔚看也没看她一眼,平平说道,“也没有说过是要把这责任算在你家姑娘头上,新荷也不曾有这个打算,你们大可放心。”   红芙一时语塞。   周静漪看着陶云蔚,眼神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之意,又透着有几分防备,半晌,狐疑地开口问道:“既然陆夫人不打算找我算账,那你是来做什么?”   “来替崔元瑜与你商量件事,问问你的打算。”陶云蔚道,“不过在这之前,我与你之间也该先把话说明白,免得你心里不痛快,我说什么你都当我揣着颗害你的心,与自己将来过不去。”   她短短一番话,却让周静漪不禁几次愣怔,到最后更是莫名感到了些忐忑:元瑜要与自己商量事情,为何会让她来?   却听陶云蔚已说道:“我这个人,向来没那么多柔情,你要我好声好气地哄你,泪流满面地说我亏欠你,我做不出,也不觉得需要到那个程度。”   “当日我将你牵扯入了局中,此事论对错,我的确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她说,“你心中若有气,可以唾我一口,或者打我一巴掌,这些我都受得。”   “但我扪心自问,我对你不住的程度也就仅止于得你这般发泄了。”陶云蔚缓缓说着,语气无波无澜,如同在与对方议着三餐茶饭,“当日白水庄之事,我对不住你,是因你我原本该是以礼相待的泛泛之交,但我为了自己所求,却将你算进来,戳了你的心窝,断了你的心思——于道义上,我算是有负于你,的确该欠你这口唾沫——但于实际,我却没有什么亏欠你的。”   周静漪心头微震,一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尤其当陶云蔚说是戳了她的心窝、断了她的心思的时候,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   半晌,她才勉强地,似笑非笑地回了句:“陆夫人当日是想毁我清誉,还说于实际没有什么亏欠我?”   “你怎知我‘想’?”陶云蔚平静反问,语气里仍是不带半点情绪,“我若当真‘想’,就不会只是那样的做法,更不会从头到尾都没让外头人瞧见你和崔元瑜碰过面,就连当时,我们也是带着你亲信侍女来的。”   周静漪一怔,旋即下意识地转头与红芙对望了一眼。   陶云蔚看了看她们主仆,又续道,“我知道我说了你未必相信,但我说的是真是假自己心里有数,并不需旁人来判定,周姑娘自可随意。”   “只是我想告诉你,”她说,“当日崔元瑜之所以会来白水庄,是我用新荷引他——是我让人告诉他,新荷的终身大事要被他祖母拿去当做板上鱼肉。你若不信,之后有机会可以问他。”   周静漪蓦地抠紧了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就连红芙也愣愣地没了反应。   陶云蔚见此情景,轻叹了口气,说道:“周姑娘,你被困在宛山别院,实非我陶氏之故;崔元瑜不肯为你冒建安崔氏之大不韪,更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些事你即便再迁怒于他人,于你自己也是没有半点益处,既然现在周家已摆明了要拿你这条命来换名声讨好崔氏,你还是该为自己的将来想一想。”她说,“当日我送你回来的时候提醒你那句话,现下我还想再建议你一回,这次崔家有崔少卿愿意帮你出面,我和外子或许也能帮上忙。”   周静漪似是失了神,只定定看着陶云蔚,没有说话。   红芙见状,犹豫了一下,有几分踟蹰地问道:“陆夫人当真愿意帮我家姑娘?”   “只要周姑娘有决心,”陶云蔚道,“此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做成。”   红芙立刻朝自家姑娘看去,满目的期待与焦急。   周静漪沉默了良久,却说道:“我想见元瑜一面。”   陶云蔚点点头:“你便是不说,他之后也肯定会亲自来见你。”又道,“不过朝廷大军就快要开拔,现在新荷又刚出了事,他一时半刻应该走不开。”   “没关系。”周静漪平静道,“等他回来再说也是一样。”   陶云蔚看了看她,颔首:“那随你吧。”   崔湛回到屋里的时候,陶新荷已经又睡着了。   朝廷刚下了新令,益州战事吃紧,前路军明日一早便先行开拔启程——   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坐在床前凝眸看了她许久,轻唤道:“新荷。”   陶新荷身体不舒服,其实睡得并不沉,但也确实疲倦地不想睁眼,于是只模糊地“嗯”了一声。   崔湛见她应了,便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住,顿了顿,说道:“朝廷下令,大军明日一早便开拔,我……”他皱起眉头,握着她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我,我又不能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了。”   陶新荷缓了缓,慢慢睁开眼睛,将他的话在心里过了两转,末了,颔首道:“大事要紧。”说着,又准备撑身坐起,“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要不要我帮忙?”说罢,又想起什么,“哦,对,我前几天还替你求过一个平安符,我拿给你吧。”   崔湛忽地手上一用力,陶新荷便猝不及防地被他按停在了原处。   “你莫要这样同我说话。”他看着她,目光和语气都透着几分艰涩,“我对你……我们,别像我阿爹、阿娘那样,好不好?”   陶新荷想了想,倾身过来抱住他,说道:“你一路小心,早日凯旋。”   不对,根本不对!   崔湛闭了闭眼。   陶新荷说完话正准备松手退开,他却忽然将她更深地拥入了怀中,紧紧抱着。   “新荷,我当日娶你,是因我心里本来就有你。”他说,“你再给我一个机会,等我从益州回来,我们再好好说,行不行?”   陶新荷沉默了半晌。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我答应你,你别想那么多了。”   崔湛没有再说话。   他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明明她任他抱着,明明她答应了他的请求,明明她什么冷落也没有给他,可他还是觉得、还是知道,他们并没有比昨天更多一点点地靠近彼此。   但他如何还能有更多的奢求?   他明日就又要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离她而去了。   他只能无言地抱着陶新荷,直到看着她在怀里再次昏昏睡去。   当夜崔湛便辞别了家中长辈,带着如风、如云两人骑马离开了崔园,直奔金陵西郊大营。   陶新荷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了崔湛留在她枕边的一封信,大意是同她道别,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并说他已经找到了她求的那个平安符,会一直好好带在身上。   她看着这封信出了会儿神,直到桃枝禀报她说崔夫人过来了。   陶新荷的这个小月子其实坐得并不怎么安静,因为随着消息传出,来探望她的人也是真得不少。除了每日里必来至少一趟的婆母和崔家其他分着批次来探望的族亲,还有次日就赶了过来的长姐之外,没过两天,她兄嫂果然也得到消息来了,她阿兄和嫂嫂关心完她身体后倒也没多说别的,只道她若是想回家里住就到金陵城去,他们能陪她散散心。   她自然是笑着婉拒了。   然后便是她那些小姐妹们,总之这消息是越传越广,最后连在外地的小弟伯珪和他们父亲也惊动了,陶伯珪来信说原本他和阿爹是要赶回来探望她的,不过长姐的信却先到了,说三娘没什么大事,家里其他人都去看过了,让他们别扰着她静养。   崔十二娘是在半个月后来的,这时陶新荷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并且终于被解了“静养咒”,开始如常下地行走,陪陪婆母,又做做自己的事,倒也算过得安逸。就是每日里的汤药仍然未断,崔夫人说是给她补身体,她虽然喝得想吐,但也不愿拂了对方好意,打算勉强忍到一个月再说。   崔十二娘有了身孕,卢娘子是陪着女儿一道来的,她本还有些担心陶新荷见着十二娘会有些郁闷,不料陶新荷却像是完全没有介意,拉着崔十二娘的手就说笑开了,还恭喜对方有了身孕。   “我原本该早些来探望你的,”崔十二娘歉意地道,“不过那时我还没满三个月,我婆母他们不太放心,所以日子一满我就赶过来了。”   陶新荷完全能理解,她是坐小月子,又不是孩子满月,这种事其实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讳的,崔十二娘能来,就已经是很把她当回事了。   她是真心谢谢对方这份心意,又怎会去在意人家早几天还是晚几天。   陶新荷让侍女上了茶点,请卢娘子和崔十二娘落座叙话。   一口茶入喉,卢娘子便斟酌着将话起了头:“少卿夫人,你同昭儿是闺阁里的交情,我也是贯来拿你当亲近的晚辈看的,有些话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告诉你。”   崔十二娘听着便蹙了蹙眉:“阿娘,嫂嫂正养着身体,你那些话若不要紧的,就不要说来令她费神了。”   卢氏却像是没意会到女儿的弦外之音,立刻道:“自然是要紧的,不然我哪能开这个口。”   崔十二娘还要再说什么,陶新荷已笑笑道:“卢娘子但说无妨。”   她想,大不了也就是外头人拿她没了个孩子的事闲话两句,能如何?   卢氏得了陶新荷这话,便再没了顾忌,直接说道:“我听说,太夫人好像在让崔少卿他二婶帮着找合适的士家庶女人选,想来是打算越过夫人去了,既是这样,你还要心里有个数才是。依我看,与其到时被动,你不如先找陆夫人商量商量,这人嘛,还是自己选的更稳当些。”   陶新荷、崔十二娘双双一愣。   后者当先反应过来,蹙眉道:“阿娘,你这话哪里听来的?”又提醒道,“莫要听人乱说。”   卢娘子似是很不满意女儿总猜测她不靠谱,当即道:“这话是你父亲说的,能有错么?”   当时她随口问起,崔昂也就那么随口一说,似乎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她却不会想得那么简单,太夫人要越过人家正经的母亲和婆母给孙儿屋子里准备妾室,明显就是放心不下崔夫人自己找的人选,那为何会放心不下呢?   这就明显有问题了。   卢氏也是想明白了这点,才决定要来给陶新荷“通风报信”,不管怎么说,她以后还是要看崔湛夫妇两个的脸色过日子的,反正崔太夫人向来不喜欢她,她给陶新荷卖好,既是为将来筹谋,也是为现在出气,哪有不抓住机会的道理?   所以她就说了。   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陶新荷听了她这话,愣神了片刻后,居然直接就起身去了福安堂。   崔十二娘甚至都没来得及抓住她。   崔太夫人见到陶新荷来找自己也很意外。   “祖母,”陶新荷端端正正向她施了一礼,问道,“请问之前大夫可是说过我身子有什么问题么?”   崔太夫人顿了顿,问道:“你婆母没有告诉你么?”她说,“大夫说你日后很难有孕了。”   陶新荷没有想到自己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会这么平静。   除了一开始她脑子里嗡了一下之外,之后她完全心如止水,毫无波澜——她想,大概是这一路太长,她在来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谢过祖母解惑,孙媳知道了。”她平静言罢,又再一礼,告退而去。   崔太夫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皱了皱眉,转头朝旁边的管嬷嬷看去:“她抽什么疯?”   管嬷嬷摇摇头,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崔夫人不忍心说真话,所以她才来问太夫人您的?”   崔太夫人倒并不是真心想去猜陶新荷想什么,反正也并无那个必要,故而她听了,也就随意点点头,由它去了。   陶新荷回去的半路上就遇到了来追她的崔夫人和崔十二娘,卢娘子也跟在后头,脸色有些发白,明显是被她的“莽撞”给吓到了。   “我没什么事,你们放心。”她还反过来安慰对面几人,说道,“我就说最近喝药怎么怪怪地没有断过,怕阿娘你不同我说实话,所以就去问了祖母。”   崔夫人担忧地看着她,上前来握了她的手,说道:“新荷,你没事吧?”又安慰她道,“大夫这也不是准话,现在给你调理身子的医者是极擅妇科的,你还年轻,定有机会。”   陶新荷却显得很是云淡风轻:“随缘便是。”她笑笑,说道,“这些事还远,现下也不是操心的时候。”   她后来还一派平静地于说笑间送了崔十二娘离开。   然而当天夜里,她却睁着眼一直到了次日天明。   桃枝来服侍她起床的时候见她眼睑下面都有些发青,便劝她再睡一会儿。   陶新荷坐起身来,沉吟了片刻,说道:“桃枝,要不我把你嫁了吧?”   桃枝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听她说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赶你走,只是我要去个地方,可能要很久,而且那里的日子没有这么好,我怕你不习惯。”   桃枝忙道:“夫人去哪里婢子也要跟着的。”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要不要通知家里一声?”   她说的自然不是崔家。   陶新荷摇了摇头,说道:“崔老太想拿我生不了孩子的事让我们陶家吃哑巴亏,将来好用这事让阿姐为了我给崔家让利。”   “她想得美,”她说着,皱了皱眉,“我才不会让她如意。” 第114章 断舍   十月初一早上,崔夫人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陶新荷过来与自己会合,便差了芙蓉去观自轩那边看看,约莫一盏茶后,芙蓉回来禀报道:“观自轩那边说少卿夫人天还没亮就带着桃枝出门去了,说是要去金陵城里赶头炷香。”   崔夫人有些诧异,但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儿媳的心情,于是叹了口气,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她便独自去了福安堂,当着一众妯娌、侄女还有族亲女眷们的面,替陶新荷的缺席做了番解释。   “儿媳看她这几日都恹恹的,”崔夫人道,“又想着这毕竟事关元瑜子嗣,所以就自作主张让她去了,晚些再让她来给阿娘赔罪。”   崔太夫人却并不相信儿媳的话。   婆媳多年,龙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清楚得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明知今天要来给长辈请安,却还擅自放自己儿媳出门的事?就算真要去抢头柱香,那也该昨日就来对她说明、请她允准,绝不会先斩后奏。更何况龙氏今天来福安堂也比往时要晚些,明显就是找人去了。   在场其他人听了其实心里也都明白:这是崔夫人在帮着陶新荷找补。   不过崔太夫人心里虽有些不喜陶新荷这样没规矩的举动,但也只当对方这是受了刺激,估计是生怕真地生不出孩子要给妾室让路,所以才如此急吼吼的。这种事情她既不好当真训斥陶新荷,也懒得去听那些哀怨的话,便也并未打算多说什么,只道:“算了,她的心情也能理解,只是往后行事最好还是多些交代,免得长辈操心才好。”   崔夫人即恭声应下。   一屋子人便开始聊起了其他事,崔太夫人的意思是想于十五那天在大慈悲寺做个水陆道场,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既是为家里头求个宁和,也是为上了战场的崔湛等人祈个平安。   众人自是称好,唐娘子亦又趁机捧了婆母两句,说道:“阿娘心里当真是最挂念着我们这些小辈的,早就将这些事想在了前头。”   崔夫人没有多说什么。   莲华忽然快步走了进来。   “太夫人,”她口中如是唤着,却又朝旁边的崔夫人看了一眼,然后顿了顿,才又对着崔太夫人禀报道,“二老爷差了人回来报信,说……少卿夫人舍身入净因庵带发修行了。”   崔太夫人蓦地愣住。   其他人亦是大惊,崔夫人更倏然站起,脱口而出地问道:“你说什么?”   莲华便转向她浅施了一礼,补充道:“听说少卿夫人自言当初蒙佛祖眷顾,又承圣上福泽,故得以成全自己与崔氏之缘,又言如今大齐与圣上逢小人作祟,正遇难关,崔少卿与众大齐儿郎都纷纷以身相报,自己身为建安崔氏之妇,更该以己身所受福缘为祭,日夜为大齐、为圣上祝祷。”   崔旻是在祠部为官的,他能派人这么急急回来将此事报给家里,可见消息已经是传到朝中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入圣上的耳。   陶新荷选了净因庵舍身,那是什么地方?是整个金陵香火最旺的庵堂!她这样做,不就是为了让崔家不好下手掩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自己舍身修行的消息传遍都城么?   更莫说她还有个在御史台为官的兄长,此事能这么快传到宫中,陶伯璋必定“功不可没”。   陶新荷这是要让所有士家都知道,建安崔氏竟把她这个才刚刚小产的媳妇“逼”到了要出家修行的地步!   崔太夫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她想到什么,当即对崔夫人说道:“你立刻去一趟照因庵,想办法尽早把人带回来。”又对崔旻的妻子林氏道,“你也跟着去。”   崔夫人本就挂心着陶新荷那边,闻言根本无暇多想其它,应下后便急急地去了。   只有林氏恭声应了喏。   “这元瑜媳妇到底想做什么?”唐氏仍有些难以置信地道,“难不成就为了吃个醋,竟要把一辈子搭进去?”   虽说陶新荷未必会当真去庵堂里修行一辈子,但她来这么一出,却明摆着是在同崔家、同太夫人对着干,就算太夫人忍着气把这孙媳给哄回来了,难道陶新荷以为自己便能就此舒心了么?你生不了孩子照样还是生不了啊,等过了这两年,家里不还是要给元瑜纳妾,到那时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天经地义,就算是那厉害的陆夫人也不能说什么。   唐氏是真心觉得陶新荷这么做有些得不偿失,既任性,又鲁莽。   果然,崔太夫人冷冷一哼,说道:“同我耍这些矫情手段,有本事她就一辈子别回来!”   陶云蔚这边是陶伯璋让人来报的信。   她和陆玄急急赶去净因庵时,陶伯璋正在院门外皱着眉头来回踱步,见到大妹和妹夫前来,他忙迎了上去。   陶云蔚下车的时候崴了下脚,幸好陆玄在旁边看着,立刻眼疾手快地将她抱住了。   “你没事吧?”他担心地看着她。   陶云蔚白着脸摇了摇头,又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陶伯璋的衣袖,说道:“阿兄,新荷呢?”   “在里面,她不肯见我们,只让桃枝来给我送了个封信,”陶伯璋眉头紧皱地道,“让我帮她把话传出去。”   原本他清早接到信就要赶过来阻止的,但彭氏拦住了他,说三娘既决心已定,人都入庵了才让桃枝来送信,想必现在赶来也没什么用,说来说去这事都必是因崔家而起,他们家新荷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做娘家人的就应该在关键时候替她撑住。   陶伯璋这才咬了咬牙,暂时忍住迫切想见到妹子的心情,转而去散了消息。   陆玄问道:“子敬那里通知了么?”   “已让人送信过去了。”陶伯璋的脸上也明显带着怒气,“这件事我们定要让崔家给个交代!”   “我先去看看她。”陶云蔚说完,便挺着肚子快步走入了院中。   陆玄看着杏儿扶她走远了,才蹙着眉将视线收了回来。   “三娘要入庵修行,可有说修行多久?”他问道。   一般舍身修行的人虽不会特意表明期限——譬如皇帝本人就是这样,但陆玄凭着对陶新荷性格的了解,加上也能看出对方这么做的用意,觉得她多半是不会让自己的决心看起来这么容易动摇的。   果然,陶伯璋听了他的话后眼眶就有些发红,难过地道:“我先前问了庵主,她说,新荷发了十年的愿。”   十年?   “这个三娘,对自己未免也太狠了些。”陆玄头疼地道,“我看她是真不想和元瑜过了。”   陶伯璋默然无语。   十年。崔家必不会让崔湛给她守这么久,而新荷这么做,也明摆着就是要断了崔家在这事上反过来给她造善妒之名的可能。   “维明,你去趟我二兄那里,让他叫人给皇后殿下传个话。”陆玄忖道,“这事新荷既然做了,我们还是要帮她和陶家都争取最大的利益,尽量在圣上哪里讨些实在的好处。”   陶伯璋微怔,旋即了然颔首:“好,我马上去。”又叮嘱道,“那她们这里就交给你看着了。”   陆玄点头:“放心。”   陶新荷终是没忍心对大着肚子的陶云蔚避而不见,让桃枝打开门,让了她进来。   看着阿姐快步而入,陶新荷忙上前去将对方扶住,无奈笑道:“阿姐,我又不会跑,你急什么呢?”   陶云蔚看见小妹的第一眼,鼻子就酸了。   新荷就站在她面前,长发挽成高髻,只用了一支木簪固定,身上穿着件墨色的六铢衣,整个人都是暗沉沉的,再没了从前的半点灿若朝阳之意。   “……新荷。”陶云蔚拉住她的手,掉下泪来。   陶新荷愣了愣,随即眼圈一红,竟也没忍住染了泪意。   “阿姐,对不起啊。”她弯了弯唇角,说道,“我又让你担心了,我最后还是没能做成一个合格的高门媳妇,我应当更沉得住气的,但是我只要想到以后都要看别人脸色过一辈子,像我婆母那样,开心和不开心都要挑着时候才能表现,我就真地……不想就这么妥协了。”   “所以我就想了这个办法,”陶新荷吸了吸鼻子,笑着道,“我脑子没有你们好,这已经是我想了一天一夜的结果了,你若要骂我,可要骂得轻些,好不好?”   陶云蔚摇摇头,哽咽道:“阿姐不骂你。”她摸了摸陶新荷的脸,“我们新荷最勇敢了。”   陶新荷握住她的双手,说道:“阿姐你放心,我也不是真地就看破红尘不要你们了,你就当我这十年里头只是换了个地方住而已,崔老太要给元瑜纳妾,那就让她去纳好了,反正现在她肯定不敢让我去伺候,不仅不敢让我去伺候,还得跟外头表现待我好,不然这不是在打圣上的脸么?世人也要说他们建安崔氏刻薄的。”   “阿姐,”她抬起袖子帮陶云蔚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你要好好保重身子,现下是我算了崔家,可不是崔老太算了我。往后她再要来招惹你,你就尽管拿我去同她说事,她的面皮包袱可比一般人重多了,定被你死死拿住。”   陶云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新荷,是阿姐错了,”她说,“阿姐不该……不该把你嫁给崔元瑜,不该逼着你去做那什么劳什子高门媳妇,都是阿姐不好,让你这样不快乐……”   “不,不是的。”陶新荷流着眼泪直摇头,她一把将陶云蔚紧紧抱住,“阿姐,当初是我自己愿意嫁给他、想嫁给他的,人哪里晓得以后的事会怎么样呢?你不要哭,你还是骂我哭包的时候最漂亮了。还有啊,我们都是陶家人,没有什么谁应该谁不应该的,你能牺牲得,二姐能牺牲得,我也可以的!”   “我也相信你们,十年之后一定会好好地把我接回去,”陶新荷说,“到那个时候你赶我我也不走的。”   “不,不要十年。”陶云蔚一把将她拉开,定定看着小妹,说道,“我这就带你去崔家提合离。”   “崔家不就是想拿你来逼我论什么宗妇之德么?”陶云蔚气愤道,“她以为我会在乎这个?这陆氏妇我也可以不做,但我倒是想知道,她崔太夫人能不能拉得下脸来与我这光脚的斗!”   陶新荷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旁边的杏儿忽然紧张地唤了声:“主君!”   陶云蔚忽地一顿。   陶新荷忙又帮她擦了擦脸,然后自己也往脸上揩了一把,冲着门口处唤道:“姐夫。”又道,“你来得正好,我把阿姐给惹哭了,你快劝劝她。”   陆玄沉默了须臾,走过来,伸手轻扶过陶云蔚的肩,看了看她,说道:“崔夫人和林娘子来了。”又问陶新荷,“你想见么?”   陶新荷想了想,说道:“我见见阿娘吧,还是该对她有个交代。”   陆玄点点头,复又转眸对陶云蔚道:“我们先出去吧,维明那里估计再晚些就会有消息带回来。”   陶云蔚浅浅颔首,接过杏儿递来的手巾,又深深看了陶新荷一眼,这才擦着眼角随陆玄去了。   夫妻两人与站在院中等候的崔夫人妯娌碰了个正面。   崔夫人和林氏一看陶云蔚这个刚哭过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沉。   “陆夫人,”崔夫人愧疚地道,“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新荷。”   陶云蔚深吸了口气,说道:“崔夫人,新荷想见见你。”她说着,淡淡朝林氏看了一眼,“她发了愿,要在庵堂里修行十年。”   林氏愕然。   崔夫人更是一愣,旋即倏然变了脸色,忙疾步错身而去。   “还有劳林娘子回去的时候代我向崔太夫人问声好,”陶云蔚淡淡牵了牵唇角,意味深长地说道。   林氏面上微有尴尬,浅笑着应了好。   ……   一个时辰后,崔夫人和林娘子还没离开净因庵,皇帝的圣旨便到了。   ——陶新荷被加封了四品诰命,赐“普善”为号。   前来宣旨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内侍,人是越过崔园直接来的净因庵寻陶新荷本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被崔少卿夫人的这番举动给取悦了。   这道圣旨一下,陶新荷的舍身修行也就成了定局,崔家自然是没有可能再把人给带回去,且也因为这道圣旨,从此以后,丹阳陶氏便出了一位“心有普善”的四品诰命夫人。   对于陶新荷乃至整个陶家的女子,无人敢议,更不可疑。 第115章 破釜   陶新荷舍身入庵的第二天,从陆园里便传出了个消息:陆夫人赞许小妹大义,故愿替亲妹偿补为妇之责,诚以万钱为聘,募美人予崔氏。   并言明“旁事不求,但需性情坚韧”。   崔太夫人听说后,气得当场就把瓷盏给摔了。   底下的人都吓了一跳,林氏回过神后,小心地劝道:“阿娘,我看陆夫人也是在气头上,要不还是让长嫂出面去同她谈一谈,反正我们家也不是真地眼下就要给元瑜纳妾,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崔太夫人闭了闭眼,缓下气息,淡声吩咐道:“备车,我亲自去趟陆园。”   众人一讶,唐氏更是直接道:“阿娘,您是长辈,哪有屈尊的道理?”   不料崔太夫人竟直接没好气地冷道:“那不然你去么?”   唐氏蓦地一怔,不敢再言语。   “陶云蔚既把这种风放出来了,你们谁去都是无用。”崔太夫人沉沉说道,“她就是等着我去的。”   陶云蔚这么做,无非就是在拐着弯儿地告诉所有人崔家有多刻薄,所以找个妾室亦须得“性情坚韧”,摆明了就是在引导世人去联想陶新荷修行之事。   前有陶新荷自愿苦修十年得圣上嘉许,后有陆氏宗妇宣称要替亲妹偿补为妇之责,再有她们的两个兄弟,一在兰台,一在名门,上下都可兴风作浪,只怕要不了两天,陶家就要踩着崔家的名声往上头爬。   更何况前日长子还在同她说,圣上已准了陆方等人所奏,决定修撰《氏族全谱》,并将此事交给了淮阳陆氏牵头——也即是陆玄来主持。   这关头,崔家怎能闹出这些事来?   陶云蔚的时机抓得太好了,好到她这个老婆子都不得不痛痛快快认这个栽!   长媳今日称病未出,崔太夫人此时也没打算指望她,带上莲追和莲华就出了门。   陶云蔚正站在书案后写东西,外间侍女走进来禀报道:“夫人,崔太夫人已入院中了。”   她目光未离纸面,手中仍提着笔,闻言点点头:“备好茶点你们便下去吧。”   杏儿默默将刚刚泡好的酸梅饮放在了旁边,然后领着左右退出了屋外。   陶云蔚刚端起来喝了一口,崔太夫人就进来了,也是将近身侍女都留在了外头。   陶云蔚不紧不慢地将瓷盏放下,微微一笑,颔首浅礼道:“云蔚身子不便,未曾远迎,还请太夫人见谅。”   此时室内就她们两人,崔太夫人也没打算演什么过场,视线顺着对方打量下来,落在了陶云蔚手边那一堆书和面前的笺纸上。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诧异,陶云蔚含笑解惑道:“圣上让夫君主持修撰《氏族全谱》,我帮帮忙。”   崔太夫人顿了顿,少顷,意味不明地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潜质。”言罢,索性直截了当地入了正题,“我答应你,三年之内不会给元瑜纳妾。”   “哦,”陶云蔚笑了一笑,“太夫人可真是体恤。”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先把人挑好给您送去,至于什么时候用上,崔家自己斟酌就好。”   崔太夫人眉头一竖:“你莫要太过分!”   “我过分?”陶云蔚倏地沉了脸色反问道,又凉凉一笑,“新荷被你们崔家逼的要去十年苦修,你却轻飘飘来说句三年不给崔元瑜纳妾便罢,太夫人当真是高高在上,莫不是觉得这并非是你建安崔氏应该做的,而是您老人家行的打赏?”   崔太夫人几时被人这样顶撞过?当即青了脸色,恼怒地道:“是我逼她去修行么?明明是你妹子自己心眼小、妒性强,她自己伤了身子,也并非因我之故,怎么,还要我们崔氏宗孙为她断了后不成?这话你便是说给谁听,也没有这个道理!”   “谁管你们要不要给崔元瑜留后了?”陶云蔚眉梢一挑,嘲讽地笑道,“况太夫人真当我是个傻瓜,还费力玩文字游戏,您三年之内不给崔元瑜纳妾,那就是说别人可以了?您若诚心,就该说不‘许’他纳妾——还有,太夫人不觉得三年比起新荷的十年,实在太短了些么?”   “不过算了,我也没打算同你争这个。”陶云蔚扶着腰坐了下来,抬眸淡淡看着对方,说道,“太夫人,你我打交道这么久,都该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喜欢把控别人,而我却恰恰最不喜欢被人把控,既如此,我们不如折个中间点,大家为了陆、崔二氏之长远,各退一步好了。”   崔太夫人忍气道:“怎么个折中点?”   陶云蔚道:“我不管你们给不给崔元瑜纳妾——这种事我也懒得管,男人那点心思若靠旁人就能管得住,妹夫也就不会有十二娘那么个妹子了。不过,”她说,“你们要给新荷在崔氏谱上立传。”   崔太夫人愣了一下,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什么,轻笑一声,说道:“陆夫人当真好手段,连自己妹子的价值也不放过利用,如此,你们陶家倒是在这回《氏族全谱》上得了大好处。”   “太夫人谬赞了。”陶云蔚浅浅笑道,“我们做晚辈的,都是以您老人家为榜样。”   崔太夫人沉着脸看了她半晌。   “好,我答应你。”她说,“但元瑜纳妾之事你们也不能再过问。”   陶云蔚微一挑眉,淡笑道:“成交。”   崔太夫人蹙眉道:“还有你放出去的消息……”   “太夫人放心,”陶云蔚道,“您今日既特意亲上门来对新荷表示关爱怜惜之意,我们哪里还好‘强人所难’。”   崔太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陶云蔚笑意顿敛。   她唤了杏儿进来,吩咐道:“叫戚氏兄弟给宛山别院那边传个话,同周姑娘说现下时机正好,她若改了主意就让人来报个信。”   周静漪住在宛山别院里,消息其实并不灵通,直到陶云蔚让人私下来传话给她的不久之前,她才刚刚得知陶新荷舍身入庵,还有陶云蔚放出风声要帮着给崔湛找妾室的事。   而现在陶云蔚又让人给她带来了此事最新的进展——崔家要为陶新荷在建安崔氏的谱牒上立传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震惊有之,感慨有之,羡慕……大约亦有之,另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却是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了。   “陆夫人这手段好生厉害。”她幽幽说道,“莫说是崔太夫人本人都未曾在崔氏谱牒上立传,就算是其他各家也没有给媳妇立传的,偏这事却让崔家根本拒绝不得,就此开了先河,往后她就算是想改嫁,崔家也只能尽说她的好话。”   而像陶新荷这样先得皇帝赞赏,后又得夫家立传的士家女子,十年后若当真想改嫁,定也是不缺好人家求娶的。   红芙道:“婢子也没有想到,少卿夫人原来是这么个烈性的脾气。”她甚至都有些后怕,万一那天陶新荷回去之后不光是小产,而是有什么旁的三长两短,只怕她和自家姑娘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不说别的,就光是陆夫人为亲妹子筹谋的决心与手段,就不是周家能比得上的。   “十年……”周静漪看着窗前花觚里那几枝开得正好的木芙蓉,喃喃道,“她当真半点也不惧么?”   她想挣脱这五年又五年,可陶新荷却竟然自己往里面跳。   她想不明白,明明陶三娘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这样做?   “姑娘,”红芙斟酌地道,“那您想好了么?也不知道崔少卿晓不晓得金陵这边发生的事,况他还在战场上,估计一时半刻也没法操家里头的心,您当真要等到他回来再说么?”   周静漪沉吟了良久。   “再……等等吧,”她说,“反正等崔家给陶三娘立了传,我也是一样能借此得些机会的。”   六年了,她还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郁氏今日又进了宫。   乍然见到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儿,她先是一愣,然后忙心疼地迎了上去,关心道:“你这是怎么了?”   楼妃摇摇头,说道:“没什么,昨夜里吐了两回,没怎么睡好。”   “你这阵子常睡不好,”郁氏焦心地道,“身子还是要保重的,不然如何能怀得上孩子?”   她不提还好,一提,楼妃又有些作呕了。   郁氏替她抚了抚背,转头对跟着自己一起来的妇人说道:“你快帮夫人看看,可当真是孕相?”   楼妃的小日子已迟了八天,消息送回楼家后,于氏便赶紧找了这会看初期孕相的蒋姓妇人来。   蒋氏恭声应下,然后便对楼妃告了声“得罪”,接着就开始在对方身上又摸又探,最后还进了内室除衣看过,折腾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末了,笑着向楼妃并郁氏说道:“恭喜夫人了,的确是孕相无错。”   郁氏大喜。   楼妃松了口气。   母女两人随后进了内室去说话。   “这下可好了,”郁氏道,“只要廷秀那边再拿下军功,就凭着你肚子里这个,咱们家也能再上一层!”   楼妃目光微冷,淡淡说道:“我只希望能一举得男,也不枉我忍着这场恶心。”   郁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道:“阿娘也知道,你刚丢了个孩子就要让你……确实是难为你了。”   楼妃忍不住红了眼圈,声音里明显有些微颤,但语气却冷沉而坚定:“这是为楼氏将来,为了给阿奴报仇,女儿没有什么为难的。”   “终有一日,我会让李徽拿命来还。”她恨恨咬牙道,“还有淮阳陆氏、建安崔氏——那些士家,通通都别想好过!” 第116章 意定   崔太夫人回去当天,就把崔昂并族中耆老等人召集到一处,说了关于要给陶新荷立传的事。   因有皇帝嘉许圣旨在前,所以众人的反应倒还算镇定,但也有那么几个觉得此举说到底还是让陶家最占便宜,多少有些忿忿,颇不情愿。   毕竟现在给陶新荷立传,就等于是帮陶氏女在《氏族全谱》里留了一笔,就凭陆玄对他那位夫人的爱重,也定会为姨妹留出篇幅来细说。   崔昂衡量过后,觉得陶云蔚这个要求明显就是卡在崔氏底线上提的,让人虽感郁闷,但又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他说道:“若是让我们占大便宜,陶家也就不会这么干了。”又道,“事已至此,不如往好的方面看。给新荷立传,虽说是抬了陶家的名声,但对我们、对元瑜也不是没有好处,她毕竟是我们建安崔氏的烈妇——况如此一来,也显得我们感激圣意。”   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段佳话。   后世再看建安崔氏谱牒上这段关于陶新荷的记载,大约也是人人会赞句:与其夫真是天作之合。   谁又会想得到这十年修行的真实缘由?   崔太夫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答应了陶云蔚的这个“折中之法”。   宗主发了话,太夫人又默认,其他人没什么别的反对理由,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考虑到外面的人都还等着看崔家的态度,崔太夫人和崔昂一致决定,将消息尽快放出,并立刻推行此事。   崔昂还特意去转告了自己妻子一声。   “有了圣旨嘉许和族谱立传,你这儿媳往后也再没什么可愁的。”他说,“你可以放心了。”   崔夫人看了他一眼,却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崔昂觉得心里不太得劲,又道:“你自从净因庵回来之后就躲着不肯再管这事,我知道你是瞧着儿媳要修行十年心有不忍,但你也该为元瑜想想,他才是你亲儿子,莫不是当真要他无后你才高兴?”   “主君误会了,”崔夫人语气平静地开了口,说道,“我不想插手这件事,是因我看不惯你们所为,但身为崔氏宗妇,我只能装聋作哑。主君也知元瑜是我们的亲儿子,现在他人上了战场,我们这做父母的却把他妻子给弄丢了,我不想多说什么,主君若有能说的,可以自己去与他说。”   崔昂一愣,旋即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他觉得龙氏越来越不对劲了,竟怼了他一次又一次,现在还用这样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看不惯”他!   崔夫人道:“我与主君话不投机也不是一两天了,您既听不懂又何必强求?总之我身为崔氏宗妇,不会亏了您和崔家就是,至于我想不想给我儿子纳妾,愿不愿意我儿媳去苦修,那是我心里头的事,主君莫非连我心里想什么都要管?”说罢,又淡笑了笑,“若当真要管,何不早些年就多管一些,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你看我莫名,我看你也无趣。”   崔昂被她堵得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你当真是莫名其妙!”   崔昂忿忿言罢,又不由顿了顿,见对方没有睬他,才重重冷哼一声后甩袖而去。   十一月中,楼妃被诊出有了身孕,皇帝大喜,亲自前往弘业寺斋戒祈福了整整三日。   十二月,益州接连传来捷报,先是楼宴率左路军大胜敌方主力,后是崔湛擒获了出逃的夷部首领,可以说朝廷大军一到益州,整个战况便呈现了一边倒的局势。   但也就在此时,朝廷里分成了两股意见:一派是以昭王为首的皇子并士族官员们,认为仗打到这个程度就差不多了,从大局看还是应该以和为主;另一派就是以楼越为首的寒族大臣,则坚持应该斩草除根,就算不将这些南越族人杀尽,也该彻底肃清,以免来日自觉恢复了些生息又敢再兴乱意。   最后李峘采纳了前者的意见,下令议和放人,班师回朝。   圣旨发出之后,陆方就回了趟陆园,找陆玄喝酒。   “……我知道你瞧不上这个结果,”陆方喝着酒,苦笑道,“但我也有我的难处,这夷患哪里能是这么轻易就能根除的,楼继卓坚持要赶尽杀绝,你以为他当真是为圣上分忧?他那是想要他儿子再趁机立下更多的军功。谁让崔元瑜这回好巧不巧在后头得了这最大的功劳,我看啊,楼廷秀肯定都快气死了。”   “朝廷大军一动,每日里国库都在流水一样的花钱,”陆方道,“昭王殿下现在还没登位,万一中间有些不顺……还是要求稳为好。”   况他们也都了解圣上的性格,若能瞧得见“太平盛世”之景,就不会希望日日受忐忑,毕竟等战报可不是件惬意的事。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陆玄冷眼旁观了半晌,语气无波无澜地说道:“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些,你们怕事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陆方瞪了眼,还没说话,又听幺弟淡淡说道:“我也不同意楼继卓的说法,以暴法治人终非上策。但,软硬兼施还是很有必要。”他说,“只不过在当今这里,不提也罢。”   陆方忙竖指于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气又无奈地道:“你这陆三郎!”他索性转了话题,问道,“你这里修撰《氏族全谱》的事进行得如何了?”   “已基本定好了纲略,”陆玄道,“还在做最后调整。”   陆方点点头,又忖道:“我估计这次大军班师回朝后,楼家会趁着楼妃有孕和楼宴立下军功的机会,在圣上那里讨些封赏,我们这回肯定是要捧着崔氏的。”   后宫里毕竟已经快十年没有传出好消息了。   “说来弟妹倒是有些先见之明,”陆方笑笑捧道,“这时候让崔家给她妹子立了传。”又好奇地问道,“陶氏这篇你打算让谁来写?”   修撰官方谱牒,自然是不好明面上让人拿着话柄说修撰之人有私心。   陆玄云淡风轻道:“已托了给甘澄先生。”   陆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位大先生的另一个身份是什么。   “哈哈哈哈,”他朗声笑道,“好你个陆小三,你让甘澄先生来写丹阳陶氏篇目,不等于就是让他拿给陶二郎代笔么!”   陶新荷的传记虽然会归在建安崔氏篇目,但毫无疑问,丹阳陶氏一篇如何走笔,全看修撰者的偏向。   陶伯珪的老师当然是最佳人选。   陆玄却像是在说着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回道:“陶氏值得。”   朝廷大军于次年二月班师回到了金陵。   皇帝在宫中设下了接风宴,并当场论功行赏,封了大败敌军的楼宴为振威将军,以少胜多、擒获贼首的崔湛为冠军将军。   前者是从四品武散官,后者则是从三品。   午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崔湛便以长途不适,有些不胜酒力为由提前告退离了席,楼宴则一直坐到了最后。   崔湛从宫里出来后就撇下左右,骑马直奔去了净因庵。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雨,等他在庵门前停下来时,微雨早已沾湿了衣裳。   庵主见到他时也没有多问,便让人将他领去了东后院。   崔湛一路上觉得自己脑海里好像都是空白的,甚至于当他走进院中,一眼看见站在屋檐下的陶新荷时,有长达片刻,他都觉得似乎仍在做梦。   从他在益州听说了她舍身入庵的消息开始,所有的事情就好像变得都那么不真实,除了战场上的血腥味。   想到这里,他忽然掌心一紧,朝着她大步走了过去。   陶新荷也看见了他。   “我听说你们今日回来。”她向着他微微笑笑,“恭喜凯……”   话还没说完,人已被他拥入了怀里,紧紧抱着。   陶新荷顿了顿,轻轻推他:“元瑜,这里是庵堂。”   崔湛却将她抱得更紧。   “……你说过要等我。”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发抖。   陶新荷沉默了一下,说道:“我的确在这里,见到你平安凯旋我也为你高兴。只是元瑜,”她说,“我们回不去了。”   崔湛闭了闭眼,咬着牙没有说话,却依然固执地没有将她放开。   “你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陶新荷说道,“不然你祖母会不高兴,说不定又要认为我想妨碍你纳妾。”   她说话时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就像是在劝一个老友:下雨了,你该早日归家。   崔湛觉得心口闷得阵阵发疼。   “你说过,要占着我身边的位置。”他不知为何,几乎是在瞬间就想起了她曾说过的这句话。   陶新荷道:“我现在不占了。”   他又道:“你说过……”   “元瑜,”陶新荷轻声打断了他,“你便当我是个极容易动心,又极容易死心的人吧。”   崔湛蓦地一震。   陶新荷感觉到了他手上的瞬间失力,微顿之后,推开他,后退了一步。   “我是来这里修行的,你是男子,不好出入久留。”她说,“早些回去吧。”   崔湛定定看着她转身返回房中,又看着桃枝在她身后关上了屋门,由头至尾,他都很想再对她说些什么,却终是未能成言。   他在檐下站了许久,直到如云找过来,同他说崔园那边来了人。   桃枝隔着门听着外面的动静。   “夫人,”她走回来,对着正靠在案几上出神的陶新荷道,“少卿走了。”   陶新荷没有说话。   少顷,就在桃枝以为她对此并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的时候,她却开了口。   “嗯,”她说,“他也该走了。”   崔湛回到崔园之后连衣服都没有换,就直接去了福安堂。   他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怔了一怔,崔夫人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迎上两步,拉着他道:“元瑜,你淋雨回来的?怎么也不先去换件衣服,当心受了风寒。”说着就要吩咐下人去侍候。   “阿娘不必担心,”他面色微寂地说道,“比起孩儿受的伤,这点雨不算什么。”   崔太夫人立刻皱眉检视着他,问道:“你受伤了?”   崔昂也关心道:“伤可好透了?”   崔湛没有回答,只是朝长辈们施了一礼,向着崔太夫人静静道:“孙儿先前去了净因庵,不知祖母是有什么话要交代?”   崔夫人看了眼儿子,默默地站在了他身边。   崔太夫人也不意外他会去见陶新荷,闻言也只平静地点了下头,说道:“原本是想等你回来再说的,看来这消息传得太广,还是让你分了些心。”又道,“你媳妇的身子日后怀孕恐怕很难,她知道了之后,却不肯让你纳妾,所以就自己跑去修行了。”   接着她还把陶云蔚逼着崔家给陶新荷立传的事也说了,话里话外都透着对陶氏姐妹这种任性自私行为的愤怒。   “总之,”她说,“现下我们算是各退一步,崔家给陶新荷立了传,陶家也好,陆氏也罢,都不会再对你纳妾之事从中作梗。”又道,“只是你若想合离却要再等几年了。”   说到这个,崔太夫人也觉得挺膈应,陶新荷这十年困的不仅仅是其自己,还是元瑜后半生的姻缘,便是他想要合离再娶,也绝不能是这两年就能做的。   陶新荷这么不要命的搏法,倒真是全给陶家带来了好处。   “我不纳妾。”崔湛说道,“更不会另娶。”   堂中静默了半晌,除了崔夫人,似乎谁也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   尤其是崔太夫人,她觉得刚才孙儿开口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元瑜,”崔昂皱眉,低斥道,“你胡言什么?”   崔湛站在原地,面无波动,背挺得笔直。   “孩儿只许君子之诺,一言既出,便是泰山压顶也绝不更改。”他说,“阿爹若是没有听清孩儿刚才说的什么,那元瑜便再重复一遍——我不纳妾,更不另娶,我只要陶新荷。”   崔太夫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直直看着他。   “元瑜!”三老爷崔炅也责道,“你祖母和父亲都是为了你好,你身为我崔氏宗孙,怎能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莫非你当真要为了个女人不惜绝后么?”   “三叔此言有三谬。”崔湛微扬下颔,一字字清清楚楚地说道,“一谬,我建安崔氏非我崔湛之一人家,莫说我能否得后尚未得天定,就算当真无后,建安崔氏也不会因我受半分损害,世家大族,向来凭的是同心合力;二谬,我为建安崔氏出生入死,刀口舔血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二叔说我身为宗孙对崔氏不负责任,侄儿却要反问一句,我哪里不负责任?我心爱之人最需要我时,我为国、为君、为家族远赴战场,将她交托给你们照顾,可我回来得到了什么?现下我不过是只想要这个女人,我觉得一点都不过,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再有第三谬,”他缓缓转眸,将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崔太夫人身上,“三叔说祖母和父亲都是为了我好,但要为人好,只有人自己觉得好才是好,祖母觉得新荷配不上我,可在我看来,却是我配不上她。”   崔太夫人似是不认识他一般,满脸讶色地上下打量着他,摇头道:“元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孙儿再没有比现在更清楚的时候。”崔湛道,“总之,今日我与各位长辈言明于此,于公,我定会不惜一切为建安崔氏拼搏前路——但于私,从今往后,还请各位长辈莫要再干涉我的家事。”   “崔湛!”崔昂急怒道,“你怎可对长辈这样口出狂言?”   崔湛正要开口,崔夫人却抓住了他的手。   “我儿只是以理说理,”她无波无澜地看着丈夫,说道,“总好过那讲不了理便拿身份来压人的。”   不止崔昂瞪大了眼睛,崔太夫人和其他人也被崔夫人这突然的举动给震惊了。   崔湛轻轻挪开了母亲的手,迎着对方担忧的目光,说道:“阿娘,这事我能解决。”   言罢,他又回头朝崔太夫人看去,平静道:“祖母,您一向看重他人用处,现下孙儿刚得了冠军将军之衔,大计在即,还请您为崔氏长远计,莫要为了一个‘区区女子’,与孙儿斗气。”   “你……”崔太夫人胸中顿时一阵气浊,半晌没能续出后面的话。   “湛儿先告退了。”他抬手礼罢,转身便走。   然而才刚走到门口,崔湛便忽地身形一歪,倒了下去。   楼宴正在书房里砸东西。   楼越和郁氏赶来的时候,看见程氏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却没有进去,后者上来便道:“你丈夫喝了酒,你也不知去侍候?”   程氏怯怯看了眼公婆,嗫嚅着道:“妾身,妾身怕惹夫君不高兴。”   楼越皱眉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抬脚进了屋。   “没用的东西!”郁氏忿忿骂道。   楼宴又摔了个花觚。   “住手!”楼越疾步入内,怒喝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是生怕别人不知你有多不满是么?”   楼宴放下了手里的玉石摆件,站在原地,没有言语。   楼越闻到他浑身的酒气,皱了皱眉,叹道:“为父也知你心中委屈,但你要发泄,也不该是今日。圣上才办了接风宴,又封赏了你,你却回头又去外面买醉,可有想过万一被御史台捅上去……”   “阿爹,”楼宴忽然打断了他,说道,“我们都这样了,您怎么还在意圣上怎么看?”   楼越一怔,心中微有所感,不由下意识压了些声音,问道:“你想说什么?”   郁氏也看着楼宴。   “阿爹也瞧见了,孩儿奋力杀敌、出生入死,”他说,“可哪怕大败敌军,也抵不过崔湛在后头捡了个便宜,冠军将军……他凭什么封这个冠军将军?圣上不就是看在建安崔氏和那些士族的面子上么?”   谁又能想到,他那时明明已经那样避免崔湛抢功,所以费尽周折把对方给排挤去了边路,可偏偏,偏偏崔湛就遇到了那出逃的南越族首领,偏偏还就打赢了那场仗,生擒了敌首。   他觉得上天当真是喜欢捉弄自己。   这便罢了,原想着最多两人得个差不多的封赏,可结果倒好,皇帝给了他一个振威将军,崔湛却是冠军将军。   不仅品阶有差,就连这名号听起来都极度讽刺。   他楼宴到底凭什么就要这样一辈子被那些士族压在下头,他不服,一百个不服!   “阿爹,”他一把拉过楼越的手,恳切道,“我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只寄希望于圣上对阿姐的宠爱是万万不够的。现在陆家又在修撰那什么《氏族全谱》,摆明了就是要再羞辱我们一次,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划清士庶之分么?阿姐就算是生了个儿子,恐怕离皇后之位也是远得很,到时他们还能再拱个士家女上来。”   郁氏一听,忙道:“那该如何是好?”又心疼道,“主君,娇儿已经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可不能白费啊!还有小阿奴,他死得那么惨……”说着又要抹起泪来。   “行了。”楼越皱眉道,“你们当真以为我没想过这些么?但越是要动,明面上就越该谨慎,别被人拿住话柄。”   楼宴一顿,瞬间觉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阿爹,”他立刻问道,“那我们便从皇后下手吧?”   “嗯。”楼越沉吟着点了点头,“那些士族最是一群软骨头,平日里也只能是耍嘴皮子、玩手段时跳得高,我们既要做,就要做得彻底。”   郁氏道:“怎么个彻底法?”   楼宴意味深长地道:“阿娘可还记得当初为何安王续弦如此之困难?”不待对方回答,他已凉凉一笑,续道,“因为都怕死。” 第117章 心结   崔湛是在一股浓烈的药味里醒过来的。   他几乎是在思绪回笼的瞬间,便下意识地转眸朝身边看去,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并非是梦中的那张脸,而是陆玄。   “咦,醒了。”陆玄向他一笑,说道,“看来我是来得巧。”   随着他话音落下,刚被劝到旁边去喝汤的崔夫人立刻又快步走了回来,看着躺在床上神色已恢复清明的儿子,既喜且忧地说道:“元瑜,你可觉得还有哪里不适么?”   崔湛的目光从陆玄的脸上移向了他阿娘,默然两息后,又转回到了陆玄身上。   陆玄了然道:“大夫说你是心中积郁,体内有急火以致伤毒内侵。”说着,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续道,“服药只是治标,若要治本,还需你自己想得开。”   崔湛沉默未语。   “元瑜,”崔夫人问道,“你是不是想见新荷?”   崔湛沉吟半晌,摇了摇头,然后撑身想要坐起。   陆玄伸手来扶他,说道:“我知你是不想让她看见你这个样子,但这些事有时候也不妨用些攻心之策,她心中只要还在意你的安危,你便仍有机会。”   崔湛有些疲倦地靠坐在床头,幽幽说道:“三叔当日曾让我对症下药,新荷现下看我不如从前,我若要得回她的心,自然是该想着如何让她重新喜欢我,而不是强求她的可怜。”   他也不等陆玄再说什么,便又转而问道:“之前托付你们的那件事,可有消息了?”   陆玄知道他问的是给周静漪找人家的事,于是颔首道:“人我们倒是看好了,不过她对云蔚说,想先见见你再决定。”   崔湛似是有些意外,一时没有言语。   不为忽然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对陆玄禀道:“主君,陆园来消息——夫人已发动了。”   陆玄一愣,旋即立刻站了起来,对着崔湛和崔夫人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们商量好了就让人来告诉我。”   崔湛点头,说道:“你快去吧,姨姐那里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陆玄匆匆走了。   “阿娘,”崔湛又对崔夫人说道,“我出征前托了陆夫人帮周姑娘寻个好人家。”   他这话说地毫无铺垫,开口时语气又太过平静,以至于崔夫人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默然了几息,说道:“她这么年轻,也确实不该空耗在此。”又道,“你放心,这事阿娘会出面的。”   崔家也再没有人比她出面更合适了。   崔湛忽然掀开了被子要下床。   崔夫人见状,赶紧上前拦住他:“你这是要做什么?大夫说了,你这两天需好好躺在床上养着,况先前才用汤药给你敷过,此时更受不得凉。”   崔湛却已坚持着跪到了地上。   崔夫人蓦地愣住。   “有些话孩儿早就该说的,”他道,“瞒了阿娘这么久,皆因我自己长久以来没有勇气面对,湛儿向阿娘告罪了——”   他说着,重重叩首在地。   崔夫人吓了一跳,忙蹲身来扶他:“元瑜你这是……”   崔湛抬起头时,眼眶已红了。   “阿娘,”他说,“我曾心仪过周静漪。”   崔夫人手上一顿,愕然地看着他。   崔湛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道:“阿兄很优秀,也是个好人,可我从小跟在他身后,却觉得很辛苦。”   “整整十几年,他总是快我一步。”他说,“我心里想要的,只要他先开了口,我便不能再开口了——因为崔氏家训,手足不相争,我甚至连表达自己意愿的机会都没有。有时我甚至都来不及说我不想要,阿兄又已把自己不喜欢的那样塞给了我。这么多年了,不管是祖母还是阿娘您,大约都从来不知道我不爱吃肥肉。”   崔夫人忽地捂住了嘴,刹那间泪盈于睫。   崔湛说到这儿,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新荷是第一个关心我真正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的人。”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很明白,也很能理解似阿兄这样得天独厚,备受宠爱长大之人的心情。”他说道,“我想我毕竟比兄长晚出生五年,便该守做阿弟的本分,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对长辈们提出想求娶周静漪。”   他那时候是真地懵了,那时周静漪才刚刚及笄,他们年龄相若,相处也挺自然,除了他阿娘,便只有周静漪不会对他有什么要求。   他完全没有想过差着几岁的兄长竟也会看中她。   崔湛那时候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在长辈面前争一争的念头,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崔瀚,也即是崔有容却很是兴奋地来告诉他说自己很高兴能找到个门当户对的两情相悦之人,这样也就不用走父亲的弯路了。   他当时只觉得“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实在刺耳。   “你怎知周姑娘喜欢你?”他那时还脱口而出问了这句。   崔瀚却像是在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瞧着他,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说道:“这种事即是女孩家不便说,自己也该有自觉的。”   再后来他就听说阿娘亲自问了周静漪的意思,对方没有反对。   崔湛就此与她断了私下往来,两人都默契地没有问为什么,因这本就该是应守之礼。   崔、周两家定亲之后,周静漪就回了扬州待嫁,崔湛也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课业上,直到过了两个月,崔瀚来找他问周静漪喜欢什么。   “我还是得让她时时有个念想,”崔瀚道,“但送金银之物又太俗气,你可有什么提议?”   他当时正在写字,讲究气定神和,崔瀚却等不及了,一把抢过他的笔,说道:“你先帮我想想。”   崔湛突然就很烦他这副理所应当的语气,每一次都是如此,就好像全天下只有他崔有容的心思最要紧。   “那你自己种朵花送她吧。”他这话是有意嘲对方,因他知道兄长从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但这次崔瀚却将他这句话听入了耳中,转头过了没两天,又跑来找他,让他一起去寒山寺。   “我听说那里求姻缘很灵,偶尔几年秋日里山上还曾长过一种赤红色的花。”崔瀚道,“正好去瞧瞧,若有的话就摘朵回来捎给静漪。”   崔湛便称有书没看完,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拒绝了他。   当时崔瀚还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他,好似受伤地道:“你如今喜欢书竟胜过我这个兄长了。”   崔湛很想说我本就不怎么喜欢你。   于是崔瀚就带着随侍自己去了寒山寺,再然后就出了事。   直到现在崔湛回想起来当时的心情,都仍觉心中颤抖。   “……孩儿常常想,若不是我随口说了那句话,又或者我当时答应兄长随他一道去了,说不定他还能好好地活着。”他说,“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着我自己心中那不可告人的念头,是我,有愧于父母,也有愧于周姑娘。”   崔夫人蓦地扑上前抱住了儿子。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她流着泪说道,“这是意外,是意外。”   崔湛的身体有些微微发抖,但语气却很平静。   “这些话我今日说出来,心里也像是卸下了千金重石。”他说,“阿娘,一个人没有多少个五年的,何况周静漪还是个女子,即便是周家想要牺牲她来换取家族利益,可我们崔家却不该这样欺负她。”   “若是爹娘和祖母还有气恨,也该是孩儿来承担了。”   崔夫人摇摇头,退开身,捧着儿子的脸,哽咽道:“不,元瑜,你们都没有错,是母亲错了,是我们错了。阿娘答应你,一定好好把周姑娘从崔家送出去,让她嫁个可托付终生的好儿郎!”   崔湛深深看着自己的母亲,抬手轻轻为对方擦掉了眼角泪痕。   “阿娘,”他说,“孩儿想为自己争一争。”   “十年太长了,我很怕新荷会真地忘记我。”   “从现在开始,我想为大齐,也为自己的未来,争一争。”   当天夜里,陶云蔚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   陆玄自从崔园赶回来之后就一直陪在她身边,二月里的天,他硬是生生汗透了衣衫。   “孩子抱给我看看。”陶云蔚恢复了些许气力后,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陆玄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皱眉道:“你还是先看看我吧,怎地我在你这里总也排不上号?”   他话音落下,屋子里的侍女、婆子都忍不住笑。   陶云蔚愣了愣,耳根微红地轻推了他一把,低声道:“你怎么同你儿子抢醋喝!”   “谁同他抢醋了,”陆玄道,“我只是不想你太费心神。”又补了句,“你虽不那么在意我,但我却在意你得很。”   她听他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带着股幽怨的气息,哦,也不对,好像这几个月以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会幽怨那么一两句。   陶云蔚有时候都觉得怀孕的那个人好像是他。   陆玄话虽这么说着,却并未真地阻止她看孩子,没多久,稳婆就抱着洗好的婴孩走了回来。   陆玄小心地伸手接过抱在怀里,让陶云蔚倚在自己身畔看。   “宗主这抱孩子的手法真是熟练,一看就是下过工夫的。”稳婆笑着捧道。   陆玄扬了扬嘴角,口中淡道:“这也不是很难。”   陶云蔚只当自己失了忆,没有去提醒陆宗主私下里抱着枕头练习的“刻苦”往事。   “你说放儿的眉眼是像你还是像我?”陆玄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如是问道。   陶云蔚道:“放儿?”   “哦,对,忘了同你说,我刚刚给他取了名字。”陆玄笑道,“叫陆放。你觉得好不好?”   陶云蔚望着他,眸中含笑地点了点头:“嗯,很好。”   陆玄就高兴地给一屋子人打了赏。   孩子被奶娘抱了下去,夫妻两人依偎着靠在床头说话。   “我今日过去的时候正好撞上,才知道元瑜昨日回到崔园后得了急病。”陆玄说着,轻叹了口气,“他还不让我们告诉三娘。”   陶云蔚听了他转述崔湛说的那番话,沉默着没有言语。   陆玄看了看她的神色,问道:“若元瑜还想再求一个机会,你肯给他么?”   “这是他和新荷的事,”陶云蔚道,“这机会给不给,也该是看新荷自己的意思。”   “哦,”陆玄笑笑,佯作出松了口气的样子,说道,“那可好,少了陶大姑娘这份阻力,元瑜可算成功一大半了。”   陶云蔚没什么力气打他,便就着靠在他身上的姿势,转过脸在丈夫肩上咬了一口。   陆玄失笑地搂住了她:“你是该磨磨牙。”   她“噗嗤”笑出了声。   “你大可不必替你那好友来试探我。”她说道,“新荷的主意有多正你也瞧见了,崔元瑜自己也在她那里吃了闭门羹,他若能当真再求得个机会,那也算是他自己有本事。”   陆玄点点头:“你说的是。”说罢,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道,“别管他们了,你好好睡一觉,我陪着你。”   陶云蔚确实累得眼皮直打架,口中模糊的一声“嗯”都还未完全成音,就已禁不住歪倒在了他怀里。   陆玄低头在她发际吻了一下,温声道:“辛苦了。” 第118章 择路   翌日,陶家众人来陆园探望陶云蔚。   陶新荷抱着陆放,高高兴兴地道:“这下好,小阿简有玩伴了!”   阿简便是陶伯璋和彭氏的儿子,此时他正被自己母亲乖乖抱在怀里,睁着双充满了好奇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表弟,偶尔发出几声咿咿呀呀的音。   大人们听了都笑。   彭氏道:“我看最好还是二娘家的宁儿,家里就她这么个女孩儿,兄弟们都是要好好捧着的。”   陶曦月去年十月已生下了长女李书宁,听说现在若无特别事都轮不到她自己带孩子,不仅李衍将宝贝女儿视作掌上明珠常亲力亲为,李悯也是只要闲着必来阿妹长阿妹短地围着,更莫说本就还有乳母、侍女等一堆人照顾。   陶新荷玩笑道:“可惜咱家没有多的姑娘,不然倒是能和二姐夫再结个亲,瞧阿悯这模样以后多半也是个疼媳妇的。”   陆玄和陶云蔚对视一眼,含笑未语。   陶从瑞接手抱过外孙,亦是满脸乐呵。   陶伯璋对小妹说道:“你又知家里没有?”   陶新荷立刻夸张地“哦”了一声,冲着彭氏道:“嫂嫂,阿兄还想要个闺女!”   陶伯璋无奈失笑,语气温然地道:“三娘你莫调皮。”   彭氏红了脸,嘴角笑容却透着甜意。   恰此时,杏儿来报说崔夫人到了。   陶新荷神色微顿。   其他人看出了她神情间的不自在,陶云蔚便问道:“你要不先去旁边屋里待会儿?”   陶新荷其实并不排斥见到崔夫人,往时崔夫人去净因庵探望她,她也是会与对方喝喝茶说说话的,只是现在崔湛刚回来,她对他又才说了些并不怎么好听的话,这个时候让她再见婆母,心里多少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安。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说道:“阿娘来探望阿姐,我哪有避着她老人家的道理。”   陶从瑞赞同地道:“一事归一事,你婆母既待你真心,我们也不能学那位太夫人这般不讲情义。”说罢,主动地吩咐了杏儿去把人请进来。   崔夫人见到陶新荷时并无什么意外之色,显然也是知道她肯定会在这里,两人相视一笑,陶新荷开口唤道:“阿娘。”   崔夫人上前来虚扶了她,说道:“元瑜原本是想一同过来的,不过他身子还没完全好,怕过了病气给孩子。”她说到这里,略略一顿,又续道,“而且宛山别院那里也有些事需要他去处理。”   陶新荷愣了愣。   崔夫人像是随口那么一说,说完了也并不去等她的回应,转而兀自与陆玄、陶云蔚夫妇还有陶家其他人见了礼,又分别送了陆、陶两个小娃娃一块金锁片和一包金豆子,然后才对着陶云蔚说道:“我今日过来,除了是想探望陆夫人之外,也是想同两位说一说周姑娘的事。”   陶伯璋等人闻言,便主动地告了回避。   陶新荷站在旁边没有动。   “元瑜回来之后已明确同家中长辈说了此生只求新荷一人。”崔夫人说这话时仍看着陶云蔚,语气也平平不带什么偏向,仿佛她口中之人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她也只是在陈述着一桩事实。   “后来他也把静漪的事与我说了,”崔夫人道,“我们都觉得这些往日纠葛也的确到了该了结的时候,所以待会我同他会先去宛山别院,等与周姑娘把事情说定之后我就会放出风声去,还请你们让对方早做准备。”   陶云蔚看了眼陶新荷,沉吟须臾,说道:“简之挑中的是南郡华容柴氏,门第虽不能与崔、周相比,只是丁姓士家,但家风清正,在当地士庶间声名都不错,他们家听说了周姑娘为有容郎君守节之事也十分钦佩,所以很愿意求娶她——况南郡又是安王封地,柴家就算看在安王殿下和二娘的面子上,想必也不会薄待她。”   “只是这样一来她也算得上是远嫁了,”陶云蔚道,“但我觉得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条好的出路,只要她自己狠得下心,往后的日子定会好过许多。”   毕竟周家也不可能去华容纠缠她,到时周静漪也算是彻底摆脱了过往的影响,无论崔、周两家再有什么是非,也牵扯不到她头上去。   崔夫人颔首道:“两位考虑得极是。”又感激地看着陆氏夫妇,说道,“这事本该是我们崔家来弥补的,累你们费心了。”   陆玄道:“崔夫人不必客气,此事既为元瑜和新荷所愿,我们夫妻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崔夫人便起身准备告辞。   陶新荷主动道:“阿娘,我送您吧。”   崔夫人笑笑点头,又对陶云蔚说了两句保重的话,便与儿媳相携着出了门。   “好了,你也不必远送。”崔夫人轻轻拍了拍陶新荷的手背,说道,“元瑜还在外头等着我。”   言下之意似是理解她的心思,不想两人见面尴尬。   陶新荷愣了愣,说道:“他来了?”   崔夫人道:“他知你见着他会不自在,所以就在外面等着。”   陶新荷沉默了片刻,问道:“他的病……没什么要紧吧?”   “无事,他底子好,现下只是外伤没好透又冲了心火,”崔夫人道,“药石可用,但也要他自己想得明白才行。”   陶新荷没有说话。   崔夫人看了看她,又道:“新荷,你莫要有什么压力,元瑜说了,他这样做并非为了求你妥协,而是想让你看看他还能不能值得你再喜欢一回。”   陶新荷微怔。   崔夫人已又再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道别而去。   崔夫人坐上马车,看了眼刚放下窗帘的儿子,心中暗叹,柔声道:“你既舍不得,先前就该随我进去看她一眼。”   崔湛摇了摇头,平声道:“此时相见,恐怕只会让她嫌我烦。”   崔夫人无奈,只好安慰道:“你让我转的话我已都转给她了,我想她应是已很明白你的决心。”又道,“先前她还问了你的病要不要紧。”   崔湛没有说什么,只道:“谢谢阿娘。”   崔夫人实在拿不准儿子到底要走什么路数,也不好多问,只能由了他去。   母子两人今天是借着来陆园探望的机会,打算把周静漪的事情给定下来,毕竟崔湛的病还没全好,此时离家特意去宛山别院一趟恐怕有些引人注目,于是崔夫人便出了面。   而当周静漪听说崔湛陪着崔夫人来探望自己的时候,就也已猜到了他们的意思。   果然,崔夫人才一进厅堂,便借口要去溷房,回避到了屋后。   院子里站着海棠、芙蓉,门外守着如风、如云,厅内,只剩下了周静漪和崔湛。   气氛沉默了片刻。   “陆夫人说你要见我。”少顷,崔湛先开了口。   周静漪轻轻点了点头,她沉吟了半晌,说道:“你回来那天,我也去金陵城了。”   崔湛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须臾,想到了什么,平静道:“我从宫里出来之后便去了净因庵。”   周静漪也回得很平静:“嗯,我看见你从那里出来。”   其实她那天并不是要去迎他还是什么,这毕竟不现实,她也没想过那天就能见到他或是同他说上话,但不知为何,那一天从早上起床开始,她心里头就有个强烈的冲动:想要去净因庵看一看。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看什么。   直到她看见崔湛骑马飞奔而至,又看见他失魂落魄地淋着雨从里面出来,从头到尾,他都目不斜视,没有往旁边,更没有往远处看一眼。   “陆夫人对我说,当日在白水庄,你是因为陶三娘才去的。”周静漪看着他,说道,“元瑜,你那时答应娶她,到底是为了谁?”   为了崔氏,为了你自己,为了我,还是……为了她?   崔湛却回道:“静漪,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良善、无私。”他说,“当初你和兄长定亲的时候,我憎恶过他;后来我答应娶新荷,也仅仅只是因为我愿意同她好好过日子。这二十几年来我为了别人去做的事已经太多,但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我也想要拥有。”   周静漪倏地攥紧了手里的巾子。   “你这样说,便是承认你当初心里也有过我了?”她直截了当地问道,“既然你从未打算为了我争取什么,那你为何还要在我之后也守那五年之期?每次我问你对婚事的打算,你都好像很是抗拒,崔元瑜,你敢说这五年煞期与我无关么?”   “这个问题新荷也曾问过我,那时我不知该如何回她。”崔湛凝眸朝她看来,说道,“此事是与你有关,”他说,“但也与你无关。”   周静漪愣怔地看着他。   崔湛缓缓说道:“我心中有愧,想着若那时我不是因与阿兄置气,或许他不会出事,更不会失救。后来周家送了你来为阿兄守节五年,我更觉得自己不堪,兄长和你都因此遭了劫难,我崔湛又凭什么得享顺遂?这五年,是我为兄长赎的罪,也是我对你的歉意。”   “至于少年情愫。”他看着她,说道,“静漪,从你答应和兄长定亲那时起,就注定我不可能将你放在心里一辈子,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这五年,已经足够长了。”   甚至还要更早。或许,是当愧疚与羞耻如潮水涌来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变了。   悄无声息。   “不是我要答应他的!”周静漪忍不住喊出了声,“是你们,你们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   “难道我能说不么?”她流着泪道,“我凭什么说不?你看看你家里是什么人,我家里又是些什么人,我敢开口对他们说我想嫁的人是你么?你不是也一样不敢同你兄长争!”   崔湛顿了顿,说道:“那时阿兄说你们是两情相悦。”   周静漪笑了,笑得无奈又悲伤:“崔有容,他那样的性子你不知道么?他从小被人宠到大,人人见了他都要赞一声好,自信又自负,他怎会想过这世上还有人当真不喜欢他?我说的话他听不懂,委婉的拒绝他更听不懂,可我那时都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也怕他找你麻烦,你说我怎么敢告诉他我心里的人是谁?”   “元瑜,你是当真不知为何我那么想回周家么?”她说,“我只有回了周家,才是周氏女,而非崔氏妇啊!”   崔湛沉默了。   良久,他开口时只是说道:“你往后还有很多个五年,不要浪费在崔家,也莫要浪费在从前。”   “我已经走得很远了,”他说,“早已不在原地。”   周静漪脚下一晃,往后退了两步,扶着手边几案,定定看了他半晌,问道:“我只再问你一句,陶新荷现在去了净因庵,你当真打算守她十年么?不长么?”   崔湛沉吟了须臾,说道:“十年很长。但我这一生,真正想要的东西不多,新荷……我只要还活着,便不能没有她。”   周静漪忽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许久没有言语。   “静漪,”崔湛道,“崔家不值得,周氏也不值得,你要为你的将来多考虑。阿娘和陆三叔已经商量过了,只要你愿意,今日回去之后她便会放出风声说要为你择婿,陆三叔给你选的是……”   “你不必说了,我答应。”周静漪没有回头,呼吸间透着浓浓的克制。   崔湛默然道:“柴家是——”   他话还没说完,周静漪已打断了他:“我说了我答应。”她说,“我相信你和崔夫人,也信得过陆宗主的眼光,这件事便拜托你们了。”   崔湛没有再多说。   “好。”他应道,“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周静漪仍然没有回头,可耳畔清明,她将他离开的脚步声听得真切。   一如既往的从容,全不似那日他从净因庵离开时的彷徨无措。   她早该发现的。   他从未因她失去过方寸,便已是最好的答案。   几天之后,金陵城里便传出了一个消息:崔夫人夜梦长子,说不忍见周家姑娘为自己空耗青春,所以请托父母为其另择佳婿,否则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心。   陶云蔚并不知道崔园里是否有经过一场风浪,只知消息传开之后没两天,崔夫人那边就差了人来报信,说崔太夫人也同意了,另又请她通知柴家尽快上门提亲,她好在卸下中馈之权前把周姑娘的事情置办妥当了。   她便让陆玄写信知会柴家,结果信才刚送出去没几天,柴家父子就已亲自上了门,说是估摸着时间应是差不多,想着赶早不赶晚。   柴家人到崔园提亲的那天是崔湛亲自带着去的,之后没多久,崔家就传出消息来说是已为周静漪相中了人家,还很走流程地把周静漪的父母也请到了崔园,询问对方的意见。   周家人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于是周静漪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婚期也经由崔夫人做主选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三月初八,周静漪从崔园出嫁,乘上喜船,随柴家人去了华容。   陶新荷听说之后,久久没有言语。   转头她便差了桃枝送信给崔夫人,询问对方近况。   崔夫人没有回信,而是亲自来了净因庵见她。   “原本我也是想着索性就撒了中馈给别人去操心的,”崔夫人笑了笑,说道,“但元瑜说要接我去金陵城里住,太夫人就改了口,又说我熟悉这些事,还是让我继续管着。”   宗妇前脚出面嫁了自己那半个寡媳,后脚就被儿子从崔园接到了外面住,世人看了谁会不明白?除非崔太夫人想落人口实,否则绝不会再刁难。   陶新荷也不由弯了弯唇角。   崔夫人看了看她,又说道:“近日元瑜在忙着大计的事,卫尉卿已上疏致仕了,若无意外,元瑜会顶上去。”   陶新荷点头:“也该是他的。”又笑道,“我阿兄已定了去符节署做符玺郎中。”   崔夫人有些意外:“为何没有往殿中侍御史去?”   “我也不知,”陶新荷也不操心这些,说道,“好像兄长的意思是侍御史往上易得罪人,一个不慎上不去反容易往下掉,他也不能都靠着姐夫,所以还是该低调些。符节署挺好,也是御史台所领,而且不用怎么应酬人,还离圣上近——”   莫不是在防着崔家拿他与陆夫人斗法?崔夫人笑了笑,颔首道:“你阿兄这考虑也有道理。”   婆媳两个便又自然而然地转去聊了别的话题。   三月大计结束之后,崔湛果然不出所料地补了卫尉卿之位,同为益州之战功臣的楼宴也有了升迁,补的是都水台都水参事一职。   似是人人有所得,朝中一片风平浪静。   三月二十二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后要陪同楼妃一道去普泰寺为尚未出世的皇嗣祈福。 第119章 触底   陆方让妻子康氏进宫来劝陆皇后。   “后宫已近十年没再有过好消息,加上之前又才刚没了个八皇子,圣上这回可是相当看重楼妃的这一胎。”康氏道,“殿下若能避就还是避开得好。”   陆皇后有无奈地说道:“二嫂说的这我尝不明白?”她叹了口气,“只是正因圣上看重楼妃这胎,我才无法可避。”   康氏这才知道,原来陆皇后并不是主动要去对楼妃施恩,也不是想要在圣上面前显示什么仁爱大度,而是楼妃自己太紧张这个孩子,说是近来总会梦到李德在她面前哭,有好几次在梦里头她都是因看见皇后朝自己走过来才得了安宁,于是思来想去,才向圣上提出能不能请皇后陪她一道去普泰寺为肚子里的孩子祈个福,顺便也再给李德做场法事。   李峘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陆皇后自也不可能违背皇帝的意思,再说她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去拒绝。   “总不好让圣上以为我心里盼着楼妃这胎不安稳。”她说道,“反正只是到寺里祈福,况既是她主动邀约,普泰寺这个地方也并非我提的,我想她应不至能栽赃我什么。”   康氏道:“那要不让永兴公主随殿下一道去?”   陆皇后摇了摇头,说道:“永兴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怕楼妃反而有机会借她来发难,还是算了,不必要搞得这般复杂。”   康氏只好道:“那殿下到时切莫与她独处,也别离她太近。”   陆皇后微笑颔首:“二嫂放心,弟妹早前也提醒过我注意,我省的。”   三月二十五日,陆后与楼妃在禁军的护送下乘着车辇去往了普泰寺园。   楼妃也不知是晓得对方心有防备,还是她自己也十分谨慎的缘故,倒是出乎陆皇后意料地并未主动来与其亲近,两人入园后见过了普泰寺住持,便在各自左右女使和心腹嬷嬷的陪伴下去了客堂歇息,等着寺院做好法事准备再通知她们过去。   两个人就这么一上一下的坐着,连位次都同在宫里时一样隔着距离,而楼妃也没有半点想要找事的迹象,反而人看上去颇有郁郁,不知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大约是在想死去的李德吧。陆皇后一念及此,忽觉得自己有小人之心了。   她正想开口宽慰两句,就见楼妃站了起来。   “皇后殿下,”楼妃向着她浅施了一礼,说道,“臣妾身子有不便,想此时先去趟溷房。”   陆皇后自不会多说什么,颔首道:“你快去吧。”   楼妃便由身边女使扶着,转身出了客堂。   陆皇后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外,心情有几分复杂地叹了口气,说道:“她终究还是个母亲。”   若她们永远也能像此时此刻,莫要去闹什么、争什么,那便好了。   侍立在旁的心腹嬷嬷低声道:“殿下慈爱,但还是得防着那不知好歹的人以怨报德。”   言下之意还是劝她不要放松对楼妃的警惕,更莫要去接近安慰什么。   陆皇后微微笑了笑,说道:“我心中有数。”   她话音刚落,从门外就走入了数个年轻体壮的僧人,每个人手中都持着一根木棍。   陆皇后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身旁嬷嬷已肃惊道:“你们做什么?”   有僧人进来并不奇怪,僧人手中提着木棍亦代表不了什么,但这僧人不仅人数众多,且进来时全没有恭敬之意,可谓直闯而入,再加上他们脸上的神情个个透着明显的阴沉之色,哪里有半点佛门中人的样子?   陆皇后等人回过神后便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只见那为首之人冷冷一笑,说道:“皇后殿下,今日乃是去西方净土的黄道吉日,我等特来送殿下一程。”   陆皇后赫一震。   “你们……是楼家派来的。”她没有半分疑问,只有肯定的陈述。   禁军就在寺院外把守着,这人显是提前扮作僧人混进来的,若说和普泰寺没有勾结绝无可能。   而她,是被楼妃借圣上之口引来的。   果,对方淡淡扬了扬唇角,一边率着身后众人持棍向陆皇后等人走来,一边语气如常地说道:“殿下心慈,特来为八殿下和未出世的九殿下祈福,可惜天有不测,人有意外,这客堂不知怎地竟这样不牢固。”   他这话陆皇后听懂了,她身边的嬷嬷、女使们也听懂了,瞬间都白了脸色。   谁也没有想到,楼家人竟会这样堂而皇之地布下杀局,敢公强取当今国母的性命!   陆皇后坐在原处未动,手指紧紧扣住了茶案边沿,沉沉看着对方,说道:“你以为这样的说辞就能瞒过天下人么?我乃堂堂一国之母,圣上怎可能不追究普泰寺之过?”   而那僧人却根本没有理会她,不顾其反抗将陆皇后等人绑了起来,随后又打算用布条塞口。   陆皇后死死咬住牙关,怒目瞪着对方,冲其脸上狠狠唾了一口,冷道:“楼妃既要取我性命,怎么还怕听见我喊么?你便让她将耳朵洗得干净,好好听听我最后说的是什么!”   “楼玉娇,”她扬声喊道,“你我黄泉见!”   话音未落,一阵劲风便已迎面扑来——   佛殿内,楼妃双手合十地跪在地上,闭着眼,一动未动。   普泰寺住持圆方就站在旁边,神色恭敬。   远处隐隐传来了阵轰隆之声。   不多时,有僧人快步走了进来,语气平静地说道:“夫人,客堂瓦顶塌了。”   楼妃缓缓睁开眼,目光定定落在眼前的佛像身上,须臾,开口幽幽道:“寺主快领僧弥们去帮禁军‘救人’吧。”   陆皇后薨逝了。   陆玄接到消息的时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又问道:“你说什么?”   陶云蔚也呆住了。   来送消息的是陆敦,他开口时脸上满是沉痛之色:“……说是客堂的屋顶突垮了,梁上横木也掉了下来,姑母躲避不及正好砸到了头,其他人也都被压在了瓦砾木石之下,禁军冲进去营救时已无一幸存。”   “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陶云蔚皱眉道,“圣上怎么说,不会当真信了吧?”   陆敦迟疑地看了陆玄一眼,顿了顿,说道:“现在还不知,我与阿爹是分头行事的,我回陆园来时,阿爹才与昭王殿下等人匆匆进了宫。”   陆玄立刻站了起来:“我与你去金陵城。”言罢,又转头对陶云蔚道,“你们留在园中,通知坞堡那边一声。”   陶云蔚为让他宽心,立刻点头:“你放心。”   陆玄便和陆敦匆匆去了。   等他们到金陵城的时候,陆方和昭王等人已经从宫里出来回到了丞相府,此时一堆人正愁眉不展地坐在厅堂里,斟酌、讨论着对策。   陆玄走进来,就刚好听见宁王李彻说了句:“楼氏估计是想趁机扰乱士家,这个时候我们还是不能失去方寸,现在楼家人着急给楼妃肚子里的孩子留时间,那我们也该急一急才是。”   后位不可能一直悬空,但要商定继后人选,各家必定少不了一番磋商,到时只怕楼氏还没乱,昭王党这边却先乱了。   以李彻看来,现在与其急这个,倒不如急一急把兄长李徽推上储位之事,这样这边大定了,后面都好商量。   李徽看见了陆玄,端身唤道:“陆宗主来了?”   陆方看了眼自家幺弟,神色有几分复杂,目光中隐约透着回避。   陆玄的视线自厅中众人身上不动声色地扫过,没有立刻就座,而是看着陆方,直接问道:“圣上不打算追究?”   虽是疑问句,但语气里已明显带着笃定之意。   陆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李徽见状,便面露难色地代为解释道:“楼家处心积虑,选了个给李德做法事的机会对母后发难,父皇对‘天意’之事半信半疑,加上又看重楼妃肚子里的孩子……”   “还忌惮楼家,不想把麻烦摆到台面上来。”陆玄淡淡接过了话,平静续道。   李徽等人不料他会把话说得这样直白,纷纷不由微怔。   陆玄已经不想去问皇帝的原话是什么了,只径直问李徽道:“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他话说到这个程度,是个傻子也能看得出来陆玄心里憋着火,李徽自不敢再将李彻说的那番道理拿出来讲一遍,犹豫着问道:“陆宗主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不等陆玄说话,李徍又在旁边补了句:“以牙还牙也不是不行,但经此一事楼家定会把楼妃这胎看得更加要紧,况她那边要是有个什么事,父皇定会迁怒到二兄身上,我看还是得从长计议。”   没了个皇后,皇帝还可以再另娶个高门女以平息士族之愤,但若丢了个皇嗣就不一样了,更况楼妃这胎对他们父皇来说意义非凡。   陆玄沉吟了须臾,看向陆方,说道:“二兄,我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李徽听了,心里多少有不喜,但也没有明显表露。   陆方点点头,起身随着他去了院中。   “我只问你一件事,”陆玄于树下站定,回身静静看着对方,说道,“楼家能不能动?”   陆方愁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又尝不愤怒?但宁王和燕王都说得对,现在动了楼妃,谁人看都知道与我们有关,圣上就算是不敢动士家,可昭王却肯定不能再有上进的机会了。”   陆玄没有言语。   “简之,”陆方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要咽下这口气很难,但有事我们身在其中总是会有身不由己之时,这点相信你也是有体会的,我们只要暂且忍过这一时,只要将来昭王得登大位——”   “这么远的事可不好说。”陆玄淡淡打断了他。   陆方无奈,说道:“就算是要动楼妃也不能是现在啊,这事总得等待时机。”   “好,我知道了。”陆玄也不同他多说,颔首道,“你进去吧,我先回去了,明日宫中见。”   陆方见他表现这样平常,反倒愣了一愣,下意识想再开口说什么,陆玄却已转身走了。   陆玄顺路去找了崔湛。   “元瑜,”他问,“早前你曾问过我当初圣上舍身之事,若以我的立场会想如做——那时你言其‘不可说’,现在不知卫尉卿可敢言否?”   崔湛看着他,只顿了两息,便语气平静地说道:“若是你,大约会想直接换了那位置上的人。”   陆玄浅浅一笑。   “前日安王妃托人送了南郡特产来给云蔚。”他说,“你要不要尝尝?”   崔湛亦微笑了一笑。   “好。”他如是回道。 第120章 回敬   陶云蔚见到陆玄回来便立刻迎了上去。   “宫里怎么说?”她问。   陆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牵过她的手握在掌中,和声道:“之前岳翁不是说想去南郡探望二姨妹么?现在外头没什么大事,反倒是金陵城里风雨颇多,我看倒是可以让他老人家出去走走散散心,就让子敬陪着去吧。”又道,“你也顺便写封信请他们带去。”   陶云蔚闻弦音而知雅意,只愣了一瞬,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我就让曦月问问二妹夫,看他还会不会养鹰。”她斟酌道,“好么?”   陆玄凝眸深深看入她眼中,少顷,浅笑着应了声“好”,然后将她拥入了怀里。   良久的沉默。   陶云蔚无声地抬起手,轻抚着他的后背。   “绵绵,”他说,“这些年我对皇后殿下其实算不得好。”   陶云蔚点点头:“我明白。”   她早先就已经看出来了,陆玄不喜欢人家称他小国舅,每次提到皇后的时候神情中也是平常间带着些许的疏淡,更莫说若非必要,他从不主动往栖凤宫那边凑。   “我心里从没有,也并不愿意将她当做我阿姐。”陆玄幽幽说道,“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她也很无辜,她……是位好皇后。”   所以他只能回避她,因为每一次看见对方都会让他想起亲姐,想起陆氏有多不堪。   陆玄叹了口气,缓声道:“我已不再是那个五岁的孩子了,有些事应当去做,也必须去做。”   陶云蔚紧了紧与他相握的那只手,说道:“我知你已经忍耐那些人许久了,这大齐既然还有救,那你便去救吧,我陪着你就是。”   陆玄没有说话,低下头,轻轻吻在了她的发顶。   三日之后,随着陆后被葬入皇陵,朝中又恢复了一片风平浪静。   四月初,芳菲将尽,又至一年浴佛节。   清早,陶新荷推开窗便闻到了阵阵草木香气,这是昨天夜里下了场雨,今早又被暖阳晒过的痕迹。   她想起前两年今日此时的情景,再看今朝,忽觉恍然若梦。   陶新荷正倚在窗前出神,院外忽然走进来一年轻尼师,站在廊下对她施了个佛礼,说道:“崔夫人,卫尉卿要为庵堂捐修别院,此时正在外面商议建址,庵主问夫人要不要过去看看?”   陶新荷愣了愣,刚犹豫了一下,却又忽然想起自己和崔湛现下在外人看来理当是对心有大义的贤伉俪,他来净因庵捐修别院,要说与她半点无关,只怕说出去都没人信。   她自然也不可能说不去。   于是她就去了。   陶新荷见到崔湛的时候,他正站在树下与庵主说话,她走过去,他看见她,便停了下来。   崔湛的目光就那么定定落在她身上,陶新荷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份尴尬。   大约是崔湛的眼神实在太不加掩饰,就连庵主都不好再夹在两人中间站着,清了清嗓子,便对陶新荷道:“贫尼正好还有些寺务要处理,有劳崔夫人与卫尉卿再具体商定一下修建照心斋的细节吧。”   陶新荷只好应是。   庵主走后,气氛便安静了下来。   她不说话,崔湛也不说话,只依然那样静静看着她,就好像已隔了百八十年没有见过。   直到陶新荷实在有些受不了了,索性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你为何突然来捐修别院?”她说,“你莫说是特意修来给我住的,那像什么话,我不会住的。”   崔湛垂眸,浅浅弯了弯唇角,复又看着她,说道:“我没有这么傻,这别院也不是特意修给你住的。”   “……哦。”陶新荷应了声,又觉得不太对,再问他,“那听你这样说,你莫不是特意修来气我的?想让我瞧瞧我弃了你们崔家的好日子不过有多傻?”   崔湛眸中笑意更深,很快摇了摇头:“你一点都不傻。”又似无奈地轻叹道,“我不知原来我在你心里这样笨。”   陶新荷被他说得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就在她决定干脆跳过这节,直接同他就事论事的时候,崔湛却忽然说道:“我既捐修了别院,之后这几个月里自然是要关注着工程的,也好常常来碰碰运气,看你是否愿意像今天这样来见我。”   陶新荷一脸无语。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接。   以至于她都不好说自己应不应该生气。说不该吧,他这摆明就是来缠着她见面;但要说应该吧,人家又把话讲得坦坦荡荡,甚至连提到想见她的时候也是用的“碰运气”这样谦虚的三个字。   陶新荷憋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了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崔湛道:“我一直是这样的,只是你不知道。”他说,“那时若非有你在崔园等我,我两三个月回去一次也不过匆匆。”   他是真地很不喜欢回去,直到娶了她。   陶新荷也明白了他未出口的话。   她半晌没有言语。   “新荷,”崔湛看着她,说道,“你莫要有什么压力,你的心只有你自己能做得主。至于我,”他顿了顿,淡然含笑地道,“十年很长,但也很短,我不想浪费与你之间的机会。”   陶新荷沉默了良久。   “图纸画好了么?”她问,“就快入夏了,你们打算几时开始动工?”   崔湛立刻将手中图卷递到了她面前,笑道:“图纸、材料和人工我这边都准备好了,明日就能动工,你若想要修改什么细节也可以后面再说,慢工出细活。”   陶新荷只当自己没听懂他在想什么,点了点头,说道:“这方面你一向细致,我没什么意见,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崔湛莞尔颔首:“好。”   陶新荷忽然想起来件事,问道:“今天你们不是应该都陪在圣上身边观礼么?”   “观礼取消了。”崔湛说道,“毕竟皇后才刚下葬没几天,圣上自己又在丧礼上发了愿要斋戒一月为先皇后祈福,自然不好再出来。”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淡,其实并不带什么情绪,但陶新荷却觉得自己听出了他的不以为然。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皇后殿下的事……是不是与楼妃有关?”   崔湛正要说什么,又顿住,然后看着她,低“嗯”了一声,说道:“就算没有什么实质证据,但也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楼氏尝到了这次以暴法夺利的甜头,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收敛回去。”   “新荷,”他说,“近来你若无事就尽量留在庵堂里,哪怕是要去陆园看望姨姐,也差人来告诉我一声,我……让人护送你过去。”   陶新荷并非是个不识好歹的人,她知道崔湛的担心是从何而来,陆皇后的惨剧就在眼前,堂堂一国之母被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杀了,皇帝也好,那些朝臣也好,竟然连个屁都没放,她不想听什么“大局为重”,只知道陆丞相那些人挺窝囊,至于皇帝——不说也罢。   她也不想让自己人担心,所以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应道:“好,我知道了。”   四月十五日,又是一个斋日,也是民间每月里习惯上香礼佛的日子。   这日,陆方和妻儿们应陆玄所邀回到了陆园,参加族中举行的祭祖扫墓仪式。这本非常制,只是因有陆皇后之死在前,加上陆方和陆玄都有意趁此机会好好坐下来商量一下之后的事,所以也就这么办了。   祭完了祖,陆方父子四人就随陆玄去了正厅说话,而陶云蔚则招呼着康氏婆媳几个到会云堂后面的花园里饮茶叙话。   “我与二兄也很久没有下过棋了,”陆玄示意陆方堂上坐,说道,“今日正好手谈两局。”   陆敦兄弟三人按序依次再下方落了座。   陆方看了眼几案上早就摆好的棋具,无奈失笑,对自家三弟说道:“你倒是还有闲心。”   他一边说,一边已与陆玄相对而坐。   “昨日早朝上的事你都该知道了吧?”陆方随手捡起一枚罐中白子放在了棋盘上,说道,“看样子圣上还没对昭王完全放心。”   昨日早朝,陆方等人终于正式对皇帝提出了立储之请,这回楼党倒是出乎意料地和他们意见一致,只不过对方支持的是晋王李征。   结果李峘似乎对这两个人选都不满意,当时只黑着脸说了句:“朕幼子尚未出世,众卿便催着朕立储,莫不是已嫌朕活得长?”   楼党推举的是与其毫无血脉之系的晋王,并未提到楼妃肚子里的孩子,反而他们,替的是人尽皆知受士族们支持的昭王。   这样一对比,很明显讨了皇帝不喜的是谁。   当天散朝之后,皇帝就派了大内侍去昭王府申斥昭王,大意便是说皇后生前对其视如己出又多加照顾,然昭王在皇后身故后却无半分悲痛,实是冷漠寡情。   吓得昭王立刻去了宫里头,跪在紫宸殿外痛哭流涕。   陆玄专注地看着棋路,口中漫不经心地道:“你也不必想太多,圣上既是愿求长生的,自然最听不得别人催他立储,你们提哪个王都是一样的结果,楼氏只是占了个迂回之利而已。”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闷雷声。   陆方一怔之余又不由一惊,顿了顿,才回神问道:“那依你这样说,圣上不到……不到那个时候,是绝不肯立储的了?”   陆玄淡淡一笑。   陆敦见状,忍不住开口道:“三叔父,那若是如此,楼妃此胎若当真得男,圣上岂不十有八九会……”   “不会。”陆玄随手将指间棋子丢回了罐中,扬袖回手,说道,“幼子无思,传予他便等于给了楼家,莫说士族会不会答应,就连圣上自己恐怕都是舍不得的。故,以其多疑又一贯左右摇摆的作风,真到了那时候,多半是渔翁得利。”   陆方忖了忖,忽而恍然道:“你是说,康王?”   陆玄淡笑着点了头。   陆方倏地站了起来,气急道:“你既看出了这些,为何不早点说?”又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不行,我们得逼着圣上尽快做决断才是!”   “决断么,是要做的。”陆玄端起手边的茶汤,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缓缓说道,“不过与其指望这么个首鼠两端之人,倒不如逼一逼昭王才是正理。”   陆方一愣:“什么意思?”   陆玄抬眸朝他看来,不带半分波澜,字字清晰地说道:“他人以血侮我,我必以血还之——楼氏,该死。”   天边轰隆隆又是一阵滚雷声传来,不过转瞬间,屋外已下起了瓢泼大雨。   陆方愣怔了片刻才猛然反应过来,当即道:“简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玄淡淡道:“只是想请二兄来下盘棋,顺便看场戏,等一个结果。”   陆方转身就要往屋外走,陆敦三兄弟回过神来也下意识地连忙要跟上,然而父子几个还没踏出门,就发现外面已被人给重重围住了。   所有人皆身穿甲胄,手持着兵刃。   大雨中,陆玄的声音从他身后幽幽传来:“二兄不必急着去找昭王,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里。”他说,“他们兄弟三个已被元瑜请去了同济寺,此时想必也该见到了应见之人。”   陆方倏然回头,定定望着他,须臾,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们疯了……”   李徽怔怔看着正跪在院中的郁氏等人,震惊地半晌没能说出来话。   还是李彻先反应了过来,问崔湛道:“卫尉卿这是要做什么?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李徍也是满脸的惊诧,看了眼层层把守在殿内外的士卒,还有此时被绑了双手又塞着口的郁氏和楼越的两个庶子,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敢出言。   崔湛道:“正如宁王殿下所见,我等已遵昭王殿下的吩咐,将楼夫人和两位楼郎君都带过来了。”又道,“同济寺大门已闭,此地暂时飞不出一只苍蝇,还请殿下尽快行事,以免迟则生变。”   李徽三人愣了一下。   佛殿门外,郁氏等人淋着大雨,目露惊恐,似乎正在挣扎叫唤着,然而雷雨轰隆,殿中根本听不清半点他们的声音。   “卫尉卿,你此话何解?”李徽忙道,“你不是说陆宗主在这里么?”   还说有要事相商,结果他们一来,见到的就是已被崔湛拿住的郁氏一行,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同济寺大门就被守住了。   岂料崔湛却无波无澜地说道:“臣不明白昭王殿下何出此言。”又道,“今日在场之人,只知是有益州南越余孽闯入欲对殿下行不轨之举,所以臣等特赶来营救。”   言罢,他也不等李徽再说什么,已转身向门外走去。   “卫……”李徽急忙要追上去把人叫住,旁边的李彻却忽地拉住了他。   李徽转头,正对上李彻阻止的目光。   “二兄,”李彻低声道,“楼家这是彻底捅了马蜂窝,事已至此,由他们去吧。”   李徽又急又气,楼家捅了马蜂窝,可崔湛把他架在火上烤是算怎么一回事啊!   院中忽然传来了几声闷哼。   李徽一僵,猛然抬眸望去,只见在崔湛的授意下,那殿前士卒已是手起刀落,当着郁氏的面便将楼越那两个庶子砍倒在了地上。   雨水冲刷过处,满目血色。   郁氏白眼一翻,抽搐着身体倒了下去。   李徽只觉双腿一软,险些打了个趔趄,李彻和李徍将他扶住的瞬间,他脑海中只无比清晰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完了。 第121章 骑虎   郁氏是被卫士署丞领人送回来的,与她一起被送回楼家的还有楼越的两个庶子,只与受惊昏迷的郁氏不同,这两人已成了尸体。   面对脸色铁青,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楼越,那卫士署丞竟还十分从容地解释了一通,大意便是指他们收到消息有夷乱余孽潜入金陵城欲对昭王殿下行不轨,所以卫尉卿便亲自领着他们去了同济寺救人,却不料楼夫人和两位楼郎君也在寺中,混乱之下虽已尽力,但却没能保住他们安好,好在那些余孽也俱都伏了诛。   末了,他还说了句:“此事卫尉卿也深感歉疚,原本是要亲自把尊夫人和两位令郎送回来的,可是昭王殿下也受了伤,卫尉卿还要和宁王、燕王两位殿下入宫面圣,只好命下官转请楼尚书节哀。”   楼越冷冷看着他,没有言语。   卫士署丞也不打算久留,说完这番事先已准备好的话便立刻告了辞,甚至连等待楼家人回应的意思都没有。   楼宴看着地上的两具庶弟尸身,心中亦是有惊涛难平。   他们失算了。   就在他们都以为昭王和那些士族不敢如何的时候,偏偏对方就动了手,而且还是几乎和他们用了相同的手段——不,甚至可以说更加直接。崔湛就那样带着人直奔他嫡母每月守斋的寺庙而去,连个迂回的手段都没用,表面上看来还没有他们杀的人多,也不及他们杀的人重要,可死的这两个却都是他父亲的儿子,这背后的意味不言自明。   昭王,或者说昭王身后的那些士族是想告诉楼家,他们也有下死手的决心和能力,若楼家要坚持用这种手段与他们相争,那就只好比谁更狠了。   昭王党的这份血性来得出其不意,以至于楼宴几乎连想都不用想,就下意识能肯定:这必是陆玄在背后策划、联合。   楼家弑杀皇后的举动不仅没有吓到陆家,反而激发了对方的怒火。   只差一点,楼宴想,或许今日躺在这地上的人就是我。   “阿兄,”楼越的二弟楼起说道,“昭王可太精了,他利用皇后的死反过来卖了陆氏的好,还联合了崔家给两个侄儿下死手,但又怕事情做得太绝会对自己不利,所以故意放了阿嫂,而且也并未对廷秀下手。”   楼宴也是这么想的。   以昭王怕事的性格,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该这样摆明车马与他们对抗的,想必其心里也是打着算盘要留条退路,毕竟死的这两个也并非是自己父亲的爱子。   但即便是如此,昭王也绝不能全身而退了。   果不其然,只听楼越冷怒地说道:“李徽今日敢为了讨好士族对我两个儿子下手,明日他若当真得了大位,我楼氏焉能有命在?”   楼起颔首,附和地道:“娘的,我看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昭王——”他狠狠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楼宴道:“经此一事,他必定防着。而且叔父别忘了,昭王、宁王、燕王三人乃一体,若要杀就得都杀方可高枕无忧,但若除不净,中间必定招致疯狂报复,下一回躺在这里的却又不知是谁了,况圣上肯不肯给我们楼家出头都要两说。”   楼起等人纷纷没了话。   楼越却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对楼宴说道:“让人赶紧送个信去宫里,别让你阿姐受惊动了胎气。”   否则昭王可真要高兴坏了。   楼宴当即应喏。   “那这件事我们就这样算了么?”楼起问道,“照这么看来,圣上肯定是不会说什么了。”   不然昭王怎么可能还在府里待得住?   且不说别的,就凭陆皇后死时是与楼妃在一起,以皇帝的性格就多半会打个哈哈,选择息事宁人。毕竟陆氏等士族的不满是摆在台面上的,现在死的又只是他楼继卓的两个庶子,可能在圣上眼中,他们这一来一回就如同安王和晋王打的那场架。   楼越看着地上的亲子尸身,沉默了半晌,幽幽道:“那就都不必说了。”   四月里的天,昭王却在被子里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每每想起自己在同济寺里看到的那一幕幕,还有崔湛说的那句“遵昭王殿下的吩咐”,他就觉得心中阵阵惊寒。   人说度日如年,但此时此刻,他只觉连每次呼吸都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   直到他终于先后等来了陆方和三弟李彻。   李徽见到陆方时激动地险些被踏床给绊倒,抓住对方就不松开了,忙目光切切地问道:“丞相,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你们这是为何要这般冲动啊!”   陆方扶着他,默然了须臾,说道:“殿下,楼氏逼人太甚,事已至此,您若不先下手,恐怕下一个遭遇‘不测’的就是殿下府上。”   李徽有些发愣。   “那……那你们这样做,岂不是让楼家更恨我?”他又急又怒地说道,“楼越必定会认为是我要崔元瑜动的手,我不明白,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李彻便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李徽一见他就立刻问道:“父皇怎么说?”   李彻看他脸色都在发白,心下不由叹了口气,缓声道:“卫尉卿还是那番说辞,父皇也不能说什么,况且有二兄你也‘受伤’了。”为了宽对方的心,他又补道,“中途楼妃还挺着肚子赶了过来,哭着要求父皇彻查此事,父皇起先还哄着,后来也烦了,说了句‘几个余孽的事,既已明摆着除了还能再查什么,又不是屋顶垮塌砸死人’,楼妃立刻便没了言语。”   李徽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二兄,”李彻说道,“卫尉卿临走时让我转告你——他们都在等你一句话。”   李徽又觉得头疼起来。   李彻与陆方对视了一眼,后者沉吟须臾,说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所有人都努力了这么久,不可因楼氏而废,更不能因圣上对楼氏的偏心而废。我们和楼家斗了这么久,现在无论谁输,在对方手里都不可能再有善终,况圣上对立储的态度大家也都看到了,恐怕不到最后是不肯放弃长生之念的,但若真到了那步,我们就太被动了。”   “殿下,”他说,“您该有个决定了。”   李徽来回踱着步子。   李彻说道:“二兄,我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交托在你手上了。父皇年迈,他老人家既然醉心求仙问道,我们做儿子的也该成全他才是。”   李徽慢慢停下了脚步。   “既然已是这样……”他狠心咬了咬牙,说道,“那便做吧。”   郁氏醒过来之后便落下了惊厥遗症,只要心绪起伏一大就容易发病,起初几日她常常梦到那两个庶子被砍死在自己眼前的情景,回回惊醒,然后都还来不及平复,紧跟着就发了病。   她才卧床休养了不到十天,整个人都被折腾地没了脾气,又怕又累,天天忍不住哭。   刚开始楼越还来陪陪她,也说了些安慰的话,但后来见她始终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自己也瞧得有些恼火,加上他近来议事频繁,便干脆住到了外院书房里去。   身为儿媳的程氏倒是日日都在床前侍疾,郁氏的惊厥症虽然还不算严重,但因她原本就是个脾性大的,所以就形成个不良的循环:生病,发脾气,再发病,被折腾之后心绪更不稳,又忍不住发脾气。所以程氏照顾她的时候并不太好受。   正常情况下郁氏还知道要克制心绪,但偶尔有那么几次她实在心里烦,又没办法发泄,就一遍遍地使唤程氏这样那样,再不然就是挖苦讽刺对方两句,大多都是围绕着说程氏生不出孩子,人也不够聪明这些话。   程氏也没有辩驳什么。   第十天上头,楼宴过来了,还特意带了些御赐的枇杷,郁氏吃着酸甜可口的水果,连带着觉得心里头也滋润了不少。   “阿程呢?”楼宴坐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程氏,蹙眉道,“她没有在阿娘身边侍奉么?”   郁氏道:“我先前呕了她半身,让她回去洗澡更衣了。”   楼宴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但郁氏提及此事,却不由心中愤愤,说道:“我落下这病症,都是拜昭王和那些士族所赐!”又不甘地道,“原本我都已经帮你看好苍梧郡端溪那边的一户丁姓士家了,不管是门庭还是那女子的品貌都符合你的要求,但现在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只怕那边也不会再有消息了。”   朝廷要修撰《氏族全谱》,主持编修的又是陆玄,这对一些冒充士族得利,还有一些本就在士族边缘徘徊的人家来说绝非好消息,郁氏趁着这个机会本来已按楼宴的意思寻到了这么一户愿意松口考虑士庶通婚的人家,可现在,除非那家人不怕死,否则谁敢应楼氏婚约?   楼宴淡淡笑了笑,说道:“无妨,等将来楼家好了,谁还稀罕那末流士家女?就算是陆、崔这些一等高门的女人也不过是我囊中之物。”   郁氏一愣,听出了些许意味来。   “你父亲可是决定要对他们下手了?”她心中微快,却也有些忐忑,“这事你们定要慎重,莫要又被人家反拿住报复。”   “阿娘放心。” 楼宴笑意微凉地说道,“此事若成,他们也不会再有那个机会。”   程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子。   直到她进了门,抬手捂住脸,才发现连掌心都是冷的。   她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这个时候了,她眼里居然一滴温热的泪都流不出来。   心腹侍女兰香担心地看着她,低声劝道:“娘子,您别太伤心了,或许、或许夫人和郎君也不是那个意思。”   程氏想说话,然而开口时却忍不住先笑了。   “连你都听得出来他们是什么意思,”她说,“他们怎么可能不是那个意思呢。”   兰香默然,又道:“可您是郎君明媒正娶的妻子,况且老爷还是主君的旧属……”   程氏闭着眼摇了摇头,苦笑道:“那又如何,这些年你可曾瞧见楼家有谁因为我阿爹而待我特别好么?”她说,“我原以为我守着妻子的本分,总有一天他会看到、会明白,我不去招惹他,由着他,他就会给我一个妻子应有的礼遇。”   “我甚至都不管他同其他女人的事,我还帮着他纳妾!”程氏深深吸了一口气,须臾,自嘲地笑问道,“可他如何对我?我知他心里对士家女有执念,可我万万不料他竟然这般薄情寡义,连半点苦劳也不肯念我。”   兰香上前将她扶住,涩然地道:“娘子,其实郎君这样凉薄,您若与他合离了也没什么不好,若是改嫁了别家,说不定旁人还更懂得珍惜您。”   程氏攥紧了掌心。   “可这样如了他的愿,我不甘心。”她口中说着,语气异常的平静,“再说他们母子两个怎可能愿意见我过得更好?家中不济,还靠着楼家,他们想要拿住我们很容易,要拿想要求娶我的人家也很容易——说不定我连选都没得选。”   兰香听她这么一说,顿时也紧张起来:“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程氏沉默了片刻。   “既是他不仁在先,”她缓缓说道,“我也只能为我后半生考虑了。”   这日,陶云蔚正在撰写马氏谱系,便听得下人来报,说是彭娘子过来了。   她便停下笔,又简单收拾一番之后,回到了厅堂。   “大娘。”彭氏见着她,起身笑道,“我来与你介绍,这位是我娘家表妹,今日恰好来金陵做客,说对你仰慕已久,所以我特地带她来见你。”   陶云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彭氏身边这个略显面生的女子,四月里的天,她还罩着披风,看上去似是身体有些羸弱的样子,再一看对方的打扮,也很普通——但普通得非常刻意。   她也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自然是很明白那种想要在普通之中尽量给人留下好印象的心情,可眼前这个人却恰恰相反,通身上下没有半点可谓点睛的佩饰,更莫说穿的衣裳。   再加上这遮遮掩掩的披风,显然是并不想让人对她有印象。   况且彭氏也不是那种会随便把人往她面前带的性格。   陶云蔚了然地屏退了左右。   “阿嫂,”她说道,“这位娘子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么?”   彭氏还没说话,那女子已向着陶云蔚端端一礼,说道:“陆夫人,吾乃楼廷秀之妻,程如芝。”   陶云蔚一愣,旋即下意识朝彭氏看去,后者神色微正地浅浅点了下头。   陶云蔚忖了忖,问道:“不知程娘子来找我是为何事?”   程氏暗暗深吸了口气,抬眸看着她,说道:“我今日求彭娘子引见,是因有一事想告知陆夫人,只是在说之前,我也想请陆夫人答应帮我个忙。”   陶云蔚看了看她,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塌前坐下,方说道:“那要看程娘子要说的是什么,想求的又是什么。”   “我要说的是楼氏歹心,”程氏坦然道,“要求的是独获新生。”她定定看着陶云蔚,说道,“我相信陆夫人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不想在楼家等着旁人磋磨,更不想陪着楼家人去死。”   “不知陆夫人肯不肯答应?”她问。   陶云蔚沉吟了半晌。   “以牙还牙,投桃报李。”她浅浅含笑地说道,“都是我家夫君最擅长之事,程娘子但说无妨。” 第122章 惊变   五月初五,转眼已又至端阳节。   因尚在皇后丧期,故今次朝廷虽开放了金明园,但却仅供百姓们游逛,并不举办水戏赛事。   但宫里却在这日要举办逐厄法会。   由于这一年多来金陵城,尤其是皇室实在算不得太平,所以当晋王李征提出这个建议时,皇帝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点了头。   至于具体选定负责此事的寺院,李峘也没怎么考虑地就钦点了弘业寺。   并没有人反对。   于是端午这日早上,弘业寺一众共计二百八十六名僧人便经由光禄寺宫门署盘查,放行入了宫内。   陶新荷也是一大早就在净因庵里等来了自家嫂嫂和外甥。   “今日圣上要在宫里办法会,那些官职高的自然都要去参加,位置中等的也能自去得个悠闲,”彭氏笑了笑,说道,“但就是你阿兄这样的,却是只能守在官署里。”   不然万一有个什么事却找不到人做决断,最后还是下面的人倒霉。譬如符节令的身份不够去皇帝身边站着看法会,但他手下却还有陶伯璋这位符玺郎中,于是今日留守在官署里的就自然而然该是后者。   彭氏道:“你阿兄就让我和阿简来你这里蹭一天斋饭。”   陶新荷摸了摸小外甥的脸蛋,笑道:“那敢情好,我们也自己过个节。”说着,又吩咐桃枝取了些银钱,让她再去买几样菜回来,又对彭氏道,“今日我亲自下厨让嫂嫂尝尝。”   彭氏抿嘴笑,说道:“你可莫要做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来与我尝。”   陶新荷哈哈笑道:“放心,反正能让嫂嫂下得咽。”   姑嫂两个说得很是开心。   等桃枝接下钱去了,彭氏又想起什么,问陶新荷道:“我来时瞧旁边那别院似乎修的进度颇慢。”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看这阵仗,若是当真可拖得,只怕三妹夫真能修上十年。”   陶新荷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状若随意地说了句:“我管不了他,他也管不了我,各凭所愿吧。”   彭氏听她语气如常,情绪上似乎并没有太抵触,便微微笑了笑,颔首道:“你说得对,顺其自然就是。”   随后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不知又过了多久,院外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了喧哗声,陶新荷侧耳一听,诧异地道:“这声音很近,怎么会有人在佛门之地用兵刃打斗?”   而且明显人还不少。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个女人几乎是同时想起了陆皇后和楼家人的事,顿时面色一变,彭氏本能地将躺在塌上睡着的儿子捞起抱在了怀里。   陶新荷道:“嫂嫂你先别出去,若真是楼家人,他们肯定也是冲我来的,不会知道你在这里。”   她说完,抬脚就跑了出去,彭氏甚至都没来得及把人拽住。   陶新荷奔出去的时候,正撞见了跑回来的桃枝,后者满脸的惊慌,莫说是让她去买的菜了,就连鞋也跑掉了一只,身上也沾了许多泥土。   而不仅是桃枝,还有净因庵里的尼姑也正在从外院往里跑,有人大喊着快去禀报庵主,又嚷嚷着要把中门堵上。   满目混乱。   “夫人!”桃枝与陶新荷相迎而上,一把抓住了对方的两只手,止不住颤抖地说道,“有、有好多官兵提着刀,他们要冲进来,还有人想抓我……”   陶新荷一听就知道不对,这净因庵里只有她们主仆两个的打扮与庵尼不同,而且那些人还是官兵打扮,可见的确是冲着她们来的了。   必定是楼家!   陶新荷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于是心下一狠,拔下绑在腿上的匕首,将桃枝往旁边一拨,说道:“我去把他们引开,你找机会把阿嫂他们带走,无论如何不许她为我回来,莫管我生死——”   桃枝忙紧紧将她抓住:“夫人莫去,卫尉卿在外面呢!”   陶新荷蓦地一愣:“你说什么?”   桃枝此时已暂定了惊魂,这才又将刚才发生的事详细说了遍。   原来她的确是差点就要被人逮住,但就在那些官兵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时,那些原本应该在修筑别院——或者说听到动静应该四散逃跑的工匠们却突然出现了,也是人人手持兵器,而且身手了得。   桃枝还没回过神,斜刺里已劈来一刀,将已至她身前的兵卒当场砍翻在地。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然后就见到了乔装成工匠的崔湛。   四周打杀声中,他冷冷看着对面为首之人,说道:“楼宴,你该死。”   后来的事桃枝也不清楚了,因为崔湛说完这句话就让她退回了庵中,让她告诉陶新荷等人无论如何不许出来。   “夫人,”桃枝道,“我觉得卫尉卿好像早就知道那些人会动手。”   陶新荷脑子里有些乱,心头更乱。   今日这个状况很不对。她想,按理说楼家刚吃了同济寺里那么一个大亏,怎么敢再轻易来动她?而且今天明明是宫中办法会的日子,可楼宴没有去,崔湛也没有去,再有,虽然平日里崔湛的确会借着查看工程进度为由来见她,但却从没有像这次一样乔装藏在工匠里的——这明显也不是为了看她。   对,还有那些工匠,怎么可能人人都会用兵器,见到这样的场面还如此镇定,敢迎面往上冲。   思想迅速转了几转,陶新荷猛然一顿,心道:宫里肯定出事了!   难道是楼家要造反么?   她揪紧了心。   庵外的打杀声越发得激烈了,她很想出去帮忙,却又很清楚自己根本帮不上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崔湛的话待在里面不要出去,不让他分心。   陶新荷紧了紧手中的匕首。   “桃枝,”她说,“你还是先进里头去,替我护好嫂嫂和阿简。”   桃枝忙道:“那夫人您呢?”   陶新荷冷静地道:“你放心,我不会出去给他添麻烦。我就站在这里,若是楼党冲进来了,”她顿了顿,眸中坚定地道,“我绝不给他们机会拿我做人质。”   院外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   陶新荷的心瞬间揪得更紧,随着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她立刻将匕首横在了脖颈上。   “新荷?”崔湛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陶新荷心下倏地一松。   “你这是做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来,皱着眉一把夺下了她手里的匕首,又细细检视了遍她的脖子,确认人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说道,“你以后莫要这样吓我。”又摸了摸她发凉的手,安抚道,“没事了,别怕。”   陶新荷看见他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没事了,所以此时也并不觉得恐慌,反而催促他道:“楼家人是不是要在宫里闹事?你快去吧,别因我耽误了。”   崔湛微微笑了笑,从容道:“无事,有姐夫在。”   楼宴万万不料崔湛竟然在净因庵早有布置,当他看见对方出现在眼前,又见到那群工匠迎战时分明是受过军中训练的模样,心中便已是一沉,意识到他们入了套。   寻常兵卒怎么能是崔湛等人的对手?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速战速决。楼宴当机立断,一刀荡开了崔湛的攻势之后便立刻跳上马,招呼左右亲随道:“所有人往宫门退!”   相比起皇帝,陶新荷根本不重要,他决定立刻率众进宫与主力会合,只要拿下禁中,占领符节署,其他都可迎刃而解。   然而楼宴跑出一段之后才发现崔湛根本没有追上来,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直觉地改变了路线,转而绕去了往皇宫北门的方向——那是弘业寺僧人入宫的路,也是他们与宫门令联手,混入了自己人和刀兵的途径。   只是他才刚绕过去,就远远看见了被一群人簇拥着逃出来的父亲楼越,还有其身后的追兵——   是西郊大营的将士!   楼宴瞳孔猛地一缩,都还来不及思考是谁这么快就调动了兵马,就看见父亲在朝自己大喊:“廷秀,掉头!”   他突然回神,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直朝城外奔去。   紫宸宫内,皇帝看着跪在自己脚边,哭得梨花带雨的楼妃,又看了看她的肚子,半晌,叹了口气,转头对陆方说道:“楼氏叛逆的确该死,但楼妃毕竟不知情,况她腹中还怀有皇嗣,朕看也不必牵连于她。”   岂料李峘话音刚落,从前在他面前向来小心恭谨的次子李徽却立刻说道:“不行!”   李峘不可置信的朝他看去,皱眉道:“你说什么?”   李徽被他这样一看,顿时本能地瑟缩了下,但旋即意识到今天绝不能后退,若是留着楼妃,只怕自己就要日日难以安眠,想到这里,他便深吸了口气,扬眉道:“父皇,楼氏大逆,本该满门不留,但儿臣念楼妃服侍父皇多年有功,也愿送她去别苑长住。”   李峘听他这话觉得很不是滋味,当即怒道:“朕要做什么决定,还需你来‘念’?”又指着把守在殿内的禁卫,问道,“你们这是何意?莫不是也想逼宫?”   陆方等大臣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李徽心中火气与底气齐涌,当即扬声道:“父皇误会了,儿臣等是察觉到楼氏欲行不轨,为免走漏风声,所以才先做了安排,现下也是为父皇安全计,不可撤。”   楼妃抓着皇帝袍角,克制着指尖颤抖,忽轻笑了声,说道:“昭王殿下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脾气,现在果然是人在高处,便连面子也不肯做了。”又道,“什么早做安排,你们若当真是为圣上好,怎可能事前紧紧瞒着,还有那西郊大营的兵马是如何调动的?没有圣上的谕令,岂不是符节署胆大包天而为?”   她这话正正戳中了李峘心底的疑虑。   当时法会途中,楼越等人借那些混进来的和尚,又联合宫门署禁卫突然发难,他慌乱之下乍见大批将士入宫救驾,顿觉心中安定,松了口气。   可事后细想,再加上李徽和陆方等人的表现,他越发觉得不对。   只听楼妃又说道:“昭王殿下,你今日只怕本就是也想逼宫的吧?”   李峘突地一惊。   李徽没有否认,李彻说道:“父皇,儿臣们只愿您长命百岁,国事繁重,于长生无益。”他抬手端端一礼,续道,“您还是早享天伦吧。”   话音落下,李徽、陆方等人亦纷纷拱手施礼。   李峘恍然大悟。   “丞相,”他立刻朝陆方质问道,“此逆子无君无父,你们当真要拥戴他么?”   陆方正要开口,殿外却忽然传来一个清冷从容的声音道:“自然不能。”   众人一顿,旋即循声望去,只见陆玄款步走了进来,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崔湛,而另一个——则是本该在南郡封地的安王,李衍。   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李徽倏然朝陆方看去,而后者也是满目震惊。   只见李衍向着皇帝端身一礼,说道:“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又道,“楼氏父子已窜逃出城,还请父皇下旨召各地缉拿。”   李峘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陆玄已径自从李徽等人面前走过,上前将手中卷轴放于案上,推开。   “臣已代为拟好了诏令。”他说,“请圣上盖玺吧。”   李峘朝卷上看去——   “……你要朕让位给李衍?”他看着眼前陆玄,却没了先前怼李徽和陆方的底气。   李徽一听,立刻回身三两步跨上前来,伸手抓过皇帝面前的绢轴低头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陆宗主,你这是何意?”他惊问道。   陆玄淡淡看着李徽,说道:“安王殿下率兵勤王有功,圣上看重,愿托社稷予此子。昭王殿下莫不是对圣上的决定有意见么?”   “我……”李徽被他哽住,一顿,转身又去抓陆方,急道,“陆丞相!”   陆方看着正并肩站在一处的李衍和崔湛,还有他们身后的那群将士,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不明白陆玄打的算盘是什么?   这是真正的一箭双雕,一劳永逸。   楼氏倒了,昭王也栽了。   他三弟连多的时间和工夫都懒得费,就这么把安王直接抬了上来。   “昭王殿下问陆丞相也没什么用,”陆玄道,“天下哪有儿子和臣子能谋父、谋君之理?还是说,殿下觉得今日这殿中要么应当是父杀子,抑或子弑父?”   李徽、李彻和李徍俱是一震。   崔湛接过话道:“若是如此,那安王殿下还要彻底清除乱党,方可不负圣上托付虎符之心。”   殿中寂静了几息。   李彻忽地抓住胞弟李徍的手便跪了下去,朝着皇帝拱手恭声礼道:“父皇圣明——”   李峘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李徽白着脸,身子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陆玄转眸看向了陆方,说道:“二兄,昭王殿下似乎力有不逮,你便帮一帮他吧。”   陆方默然须臾,下意识朝李衍的方向看去,正好与对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李衍很平静地看着他。   但陆方却知道,这是三弟给他的机会,也是安王给他的机会。   他没有犹豫太久,便走上去,从昭王手里抽出了绢轴,然后重新平整地放到了李峘面前。   “你们……要朕盖玺也可以。”李峘说,“但不要伤害楼妃肚子里的孩子,朕盼了很久。”   陆玄朝李衍看去。   李衍道:“儿臣明白父皇的心情,还请父皇相信法真。”   李峘点点头,取过玉玺,顿了顿,终是咬牙盖了下去。   宝元四十七年五月初五,皇帝下罪己诏,让位于救驾有功的第五子安王李衍,着其继位之后扫平楼氏乱党,以慰大齐江山。 第123章 黄雀   陆方站在殿外,看着四周林立的军中将士,还有广场上那一滩滩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心中说不出来的复杂。   风里的血腥味还有些浓,若不是因着那满目殷红和这刺鼻的味道,他几乎都要以为此前所见通通都是一场梦境。   他万万没想到陆玄把他们都骗了,还有崔湛,他看当时崔旻那个反应就知道,崔家人恐怕也是被其蒙在鼓里。   陆方朝旁边一群身着玄色甲衣的人看去——那些,是安王从南郡带回来的亲随部曲。   就算是乔装改扮,但李衍暗中带了这么多人进京,若无卫尉寺相帮,也绝不会这样顺利。   陆方收回目光,转头朝立在身畔的陆玄说道:“若先前我们坚持不肯拥立安王,你是否真地会如你所说的那样做?”   那从陆玄口中说出来的短短几个字,所谓“父杀子,抑或子弑父”,不过就是在威胁昭王等人,若他们不肯识趣,那就只能对天下人再换个说辞——   早前是:楼氏谋逆,昭王救驾有功,皇帝顺理成章地让位。   这是陆玄给昭王和陆方等人的说辞。   后来李衍出现了,不必明言,昭王和陆方也都看出来了陆玄是想把说辞改成:楼氏谋逆,圣上早有察觉,故暗中令安王回京救驾,然后顺理成章得成皇储。   但若昭王不肯罢休,或是其他人要替昭王争一争,那这说辞也许就成了:   楼氏谋逆,圣上暗中令诸子困敌救驾,不料昭王等人亦与其勾结,欲行叛逆之事,昭王弑杀君父,为安王所杀。   又或者后半句也可换成——圣上一怒之下斩杀昭、宁、燕三子,传位于安王。   而无论是用的哪一种说辞,最后所有的仁孝美名都会落在安王身上,如此,一个德才兼备的新君便会尽得人心,而还坚持拥护昭王的臣子自然就有了乱党余孽之嫌。   归根结底,只因今日在宫中出头与楼氏相抗的是昭王党。   他们自以为将计就计,胸有成竹地坐在那里,等着楼党借弘业寺那群僧人之手发动乱局,然后再反过来制敌,他们就这样冲杀在前,却不料黄雀早已在后。   陆玄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有此一问,平静回道:“若昭王有这个胆色,我也不至于弃他至此。至于二兄你,我相信你更明白何为‘大局’,不然那冤死的女娃,还有已故的皇后殿下,岂非都要去你梦中哭一哭?”   陆方闭了闭眼。   “那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他问。   陆玄道:“这话二兄应该去与新君商量,你才是丞相,我不过闲人一个,哪里管得了这么许多。”   陆方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道:“你是说……我?”   “二兄,”陆玄望着远方,幽幽说道,“你我是兄弟,有些话我不对你说,只是因知道你我话不投机,但那并不意味着别的什么。你是有能力胜任此位之人,如今暗夜初明,你该去做些你真正当做的事了。”   紫宸宫偏殿内,李衍正在召见康、宁、燕三王。   法会之变时,康王李徕是目睹了全程的,后来楼越事败,混乱中连亲女儿都顾不上,仓皇逃出了宫,他二弟昭王李徽继出面与楼氏相抗后,又以前所未有一副执掌全局的姿态将他和老六、老七,以及其他一众朝臣官员留在了原地,周围还有殿中禁军把守,而其自己则与老三、老四并陆方等几个重臣,在军士的护拥下,“送”了他们父皇和楼妃回殿中,久久没有出来。   李徕当时就预感到,今日这天恐怕是变定了。   但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竟然会是老五。   他这么多年“左右逢源”,为的就是此时此刻这样的结果,于是他二话不说地向着李衍端端行了一礼。   “臣,参见新君。”他俯首恭声道,“愿吾皇万岁——”   李衍笑笑看着他,神色没有什么特别起伏,显然也是对这位长兄的反应并不意外。   李彻和李徍不由朝李徕看了眼,兄弟两个慢了两息,也恭敬地向李衍行了礼,口中齐声道:“参见圣上。”   李衍此时方含笑开了口,说道:“父皇年迈,又刚经历一场变乱,心身俱疲,朕实不忍见,不知三位兄长可有何良策?”   李徕微忖,回道:“父皇为国为民操劳多年,如今也该颐养天年,依臣看,不如请父皇迁居寿仙宫,也好远离朝堂,安心静养。”   寿仙宫位处皇宫东南深处,是早年李峘下令在落星湖畔修建的宫阁,原本是作为观景纳凉的休闲居处,但后来因嫌上朝路远,不愿早起的他就又渐渐弃了此处。   李衍微微颔首,未置可否,又朝李彻和李徍看了过去。   李徍顿了顿,说道:“寿仙宫年久失修,只怕短期内父皇不好住进去。”然后也不等李衍问,就又直接道,“不过臣愚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安慰父皇。”   他说话时神色微有些僵硬,但语气还算恭敬,李衍看了看他,唇角淡弯,没有说话。   李彻心知四弟还没完全拧过那根筋来,于是眉头一蹙,立刻拱手礼道:“圣上,臣以为寿仙宫虽好,但亦有两不妥,除了年久失修,父皇不好立刻住进去之外,再有便是湖边湿气重,父皇年迈,不利于养身。”他说,“况父皇既醉心求取大道,还要讲个静心无尘为好,若身处宫中难免为俗事所扰,臣觉得,长生观倒是不错。”   李徍、李徕俱是一怔,不约而同朝他看去。   李徕更是暗暗有些懊恼,自己比起这三弟果然还是老实了点儿。   果然,只见李彻话音才落,李衍已微微笑道:“四兄说得也有理。”言罢,又似是仍有些顾虑地道,“只是这事还要与其他人商量一下为好。”   李彻了然道:“圣上说的是,待朝会之时臣愿再为父皇康健进言。”   李衍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浅笑颔首。   李彻等三人从偏殿出来后,又替李衍召了七弟李徖进去说话,现下几兄弟中,就只有李徽和李征还站在外面等候,这两人中间隔着老远的距离,且李徽还不像李征那样是被禁卫看管着的,可脸色却几乎一模一样得难看。   李彻朝李徽看了一眼,心里暗叹了口气,然后在对方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他抓着差点要拐过去的李徍便径直走了过去。   李徽顿时面如白纸。   李徍被胞兄拽着走出一段距离,在陆方等人的对面站定后,终于忍不住用刚好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阿兄,我们这样是不是也太过了?二兄往日里对我们毕竟不错。”   就算他们为了自保要投靠李衍,可也不至于对二兄连个问候都不能吧?   李彻静静望着远处正在说话的陆玄、崔湛二人,神色不动地道:“你以为圣上先把你我和长兄三人叫进去说话是为何?”   李徍不以为然地道:“不就是试探我们的忠心么。”又道,“我方才可没有得罪他。”   “你是没有得罪他,但你也没能讨得好。”李彻道,“事到如今你还没明白么,圣上不是二兄,更不是李征,他可以留陆丞相,是因为有陆宗主,就像崔家有崔元瑜一样。你我若是没有用处,你觉得会有谁能站出来保得住我们?你别忘了,阿娘还在后宫,我们也都是有妻有子之人,当初对抗楼氏,是因觉得胜券在握,且大不了左右是个死,但现在情势却是完全不同,你死了也就死了,于这大局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动摇。”   “你看我们几个,圣上分得有多明白?”他示意李徍去看远处,“你我还有长兄,是可左可右,可用也可弃之人,所有我们三个接下来会如何端看在父皇之事上的态度,如今我出了这个头,你我两府才算是真正保住了。再有便是老七,我不知圣上为何会觉得他可用,但很显然,李徖自今日起便要得重用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圣上就会下旨为少弟封王。”   李徍呆了呆,忙道:“那二兄岂不是凶多吉少?”李征这个跟着楼家混的就不说了,他们也并不关心其死活。   “应该还不至于。”李彻忖道,“圣上没有理由动他,况且现在新皇正是需要得天下士人支持的时候,他既连将父皇请出宫的事都不亲自开口,便不会对二兄下杀手。”   “只是……”他叹了口气,说道,“软禁估计是逃不掉了。”   李徍沉吟着转眸朝紫宸正殿望去,少顷,平声问道:“若是如此,那依圣上和陆宗主的个性,想必也不会真地放过楼妃吧?”   李征是看着七弟李徖从偏殿里走出来的,后者就那么意气风发地径直走到了他面前,眉宇间满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就连开口让禁卫把他带进去面圣的时候唇角都还挂着笑,以至于李征都怀疑对方是不是很高兴他要死了。   但他一点都不想死。   尤其是当他看到李彻、李徍两个人都能全身而退,还有李徖这么个一事无成的软蛋也能得到重用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也许表忠心是有用的。   他还想活着。   于是,他见到李衍的时候根本没有等对方开口,就突地跪了下来,叩首道:“罪臣有要事相告,还请圣上屏退左右。”   李衍原本神色还有些凉淡,但见他如此,反而笑了,说道:“六弟倒是对朕的胆色很有信心。”   李征忙道:“圣上英明神武,臣弟向来拜服。”   李衍也没有嘲讽他什么,笑笑点了下头,吩咐侍者并侍卫们道:“都先退下吧。”   众人应喏而退。   “你现在可以说了。”李衍道。   李征跪行几步,喉头干滚了两滚,定神说道:“圣上,楼妃此胎血脉存疑。” 第124章 宿怨   李衍微顿,旋即目光转深,须臾,语气无甚起伏地问道:“哦,此话何解?”   “皇兄您也知道,父皇沉迷求道得长生就是被楼家人给怂恿的。”李征道,“这些年父皇服用了多少丹药,没见着人多精神,倒是自李德之后宫里再也没有妃嫔得过喜讯,且楼妃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早些年她还没生李德的时候可是出尽法宝欲得独宠,后来生了这个儿子按理说更该防着后来者才是——毕竟父皇前头已经有了我们七个。”   李征看了眼李衍的神色,却乍见满目平淡,不由心下微慌,立刻又鼓了把劲说道:“结果她反而开始怂恿父皇求什么长生去了,臣弟冷眼瞧着父皇这些年吃那些丹药,再看楼妃于这些事上对父皇的有心纵容,只怕是父皇的身子早就被掏空了。”他说到这儿,略顿了顿,又续道,“后来臣弟便问过阿江,听她描述过后,心中就已基本有了数。”   阿江便是李征的妻子,晋王妃江氏。   李衍的神色终于有了些明显的波动,不过却是嘲讽地轻笑了一下,说道:“六弟果然是别有长处。”   若是往常,李征怕是早已恼羞成怒,但现在他却连脸上发烧都感觉不到,只生怕李衍不肯信自己,又忙道:“皇兄若是不信臣弟的推测,可以召那御医令来问话,臣弟估计他早就被吓破胆了,哪里敢对父皇坦白。再有即便不提这茬,楼妃有孕这事也是当真蹊跷的,那时她才没了李德,谁家母亲这么快就要赶着怀孕的?且就凭父皇的年纪和身体,她竟说怀就还当真怀上了——皇兄应不会也信这是上天赐予吧。那段时间楼郁氏隔三差五就打着安慰女儿的旗号进宫来探望,臣弟后来打听过,她每回来身边都跟着个瘦高的侍女,也从不见其正面,每次楼郁氏来前或走后那两天,楼妃必定要在父皇那里讨回恩爱,及至后来楼妃有孕她再来探望时,那侍女就没有再出现过了。”   李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半晌未言。   李征紧张地望着对方,一片静默中,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你同朕说这些,又有何用?”李衍忽平静问道。   李征一愣。   “这毕竟是父皇的事。”李衍淡淡笑了笑,说道,“况且朕才答应了父皇不会伤害楼氏女,现下总不好出尔反尔。除非——”他朝李征看了眼,笑意微深地道,“父皇自己想得通。”   李征迎着他的目光,怔了怔,少顷,忽而恍然大悟。   “臣弟明白。”他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因为太激动还险些打了个滑,“臣弟这就去劝谏父皇,切不可为私情乱了我大齐皇室血脉!”   李衍眸光沉静地看着他转身往殿外跑去,没有阻止。   “父皇!父皇——儿臣愿以死相谏,求父皇莫因私情乱我大齐李氏血脉!”   李征从踏出偏殿那一刻起就边如是喊着,边往正殿跑去,他的声音很大,瞬间就吸引了所有候在紫宸宫前的人的注意,就连那些原本要上前拦阻他的卫士也在回过神后迅速停下了上前的脚步,就这样旁观着他飞奔至正殿门外,“咚”地跪了下来。   陆玄、崔湛等人也停下了正在说的话,转头朝他看去。   李征又把同样的话连续喊了两遍,就在他将要喊第三遍的时候,李峘出来了,身后还跟着神色略显仓皇的楼妃。   李峘上前两步便一巴掌扇在了李征脸上,骂道:“你这逆子还敢来见朕!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李征本能地捂了下脸,随即也顾不得去管那火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把抓住了李峘的袍角,又用另一只手指着楼妃,大声说道:“父皇,此楼氏女胆大包天,竟敢秽乱宫闱,坏我皇室血脉——父皇,您可万万不能被她蒙骗,留这孽障现世啊!”   李峘蓦地一顿。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的楼妃,楼玉娇。   “晋王!”她怒喊道,“你怎可这样血口喷人?”话音未落,眼中已掉下泪来,似是整个人都在忍不住颤抖地道,“我知道,你如今是想要戴罪立功,可即便是如此,你也不该冲我这么一个弱女子下手啊!便是我这楼氏女的身份让你们不喜,可我腹中的孩儿总是姓李的吧!”   李峘皱了皱眉,朝她伸出手去。   “呵,”李征忽冷笑道,“楼太妃不必转移话题,父皇对你向来疼宠,我皇兄也仁厚,本不会对你如何,但我却实在忍不下去了,从前我迫于楼氏父子淫威,不敢质疑,更不敢揭发,可现在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你成日里也不晓得给父皇吃了些什么,他老人家自从得了李德之后,后宫之中将近十年都没有好消息传出,偏偏李德前脚刚死,你后脚就又有了身孕,我倒要问问你,你阿娘那阵子常来看你,身边带着的那瘦高侍女哪里去了?”   李峘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途。   不待楼玉娇说话,李征已又道:“你不必急着否认,是不是已死无对证你知我知,天下人也自有评断,若要证明你这胎是流着皇室血脉也很容易,就叫那御医令来问一问父皇这几年的脉案到底如何。”他说罢,又对着李峘拱手礼道,“父皇,事已至此,儿臣为了您,为了李家皇室,实在也顾不得了——”   楼玉娇本想再辩解几句,然而不知为何,眼前这一道道目光扎在她身上,竟让她禁不住瑟瑟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直往外涌。   李徍几乎看呆了,不由低声道:“不会吧……真的假的?”   旁边的李彻看了眼不远处刚刚从偏殿步出,正在往李征那里走的李衍,沉吟回道:“不管是真是假,李征这么做都是顺了圣上的心意。”   陆方等大臣看着眼前这幕场景,亦是难以置信。   陆玄朝李衍所在的方向看去,少顷,浅浅弯了下唇角。   “六弟,你实在太放肆了。”李衍走到李征三人面前,眉间微蹙,似略有无奈地道,“这是父皇的家事,你怎可这样口无遮拦地当众宣扬?万一中间是有什么误会……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任意揣测,当日小八死前最后与他玩耍过的人是你,你看楼太妃不也没有怀疑你么?人还是要将心比心。”   他这话一出,周围似乎就连空气都凝滞了。   李征心头猛然一跳又忽地一沉,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而楼妃愣了愣,旋即赫然朝李征看去,下一刻,定定瞪着对方:“是你?”   李峘也呆了。   李征下意识立刻摇头:“不是、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我没有理由。”   在人群外看了半天的李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于是当即拨开面前人,疾步上前来说道:“你怎么没有理由?李德若死,楼妃便没了亲儿子,楼家今日谋逆成功就只能推你上位。我就说当日怎么突然就出了那档子事,楼家人还认定与我有关,都没拿你这马屁精当回事,但如今仔细想来,除了你,谁又能把李德引得出去?”   李征已经被李衍这突如其来的发难给吓住了,面对楼玉娇和李徽的质问,他甚至都没有办法找到语言去辩驳,脑海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坠深渊。   “不是,不是我,真地不是我!”他竟只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但他这样的反应看在楼玉娇的眼中,却已无异于承认。   一个刚才还滔滔不绝,恨不得字字把她钉死的人,此时却只会僵硬着神色说“不是”,除非她当真是个傻瓜,否则怎么还看不明白?   “是你……”她眼中瞬间惶恐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毒恨,“是你!”   话音将落,她已忽地扑向了李征。   谁也没想到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居然能在瞬间如猛兽附身,把跪在地上尚未来得及回神躲避的李征扑了个正着,下一瞬,殿前便响起了李征的惨叫声。   周围的人甚至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要上去拉。   但楼玉娇就像发了疯一样,死死地抓在李征身上,咬住他的脖子,鲜血顺着他衣领不断地往下流。   李峘震惊地顿在了原地。   李衍则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场面一度有些混乱,不知是谁在分开楼、李两人时用了大力,又或是发生了顶撞,楼玉娇被掀翻在地时突然捂着肚子哀嚎了起来。   李征在鲜血中打着滚,脖子上像破了洞。   “来人,”李衍收回目光,开口吩咐道,“召御医。”   奉命前去追击楼氏父子的大将赵蒙德回来禀报消息,李衍把议事的地方换到了御书房。   “楼宴借在都水台掌航运事务之便,早已准备好了退路。”赵蒙德道,“末将等按陆宗主所言,并未尽全力追捕,赶到时他们已顺水而逃。”   李衍颔首道:“嗯,总得给他们些时间往益州去。”他说罢,看向站在一旁的陶伯璋,问道,“维明可愿与元瑜一同领兵前去追缴叛党?”   陶伯璋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自己能在符节署帮着做点事就不错了,益州那边陆玄和李衍早已有了布置,为的就是要借机把军中的楼氏势力一并拔除,免得此时逮了楼氏父子却又动不得他们的“根”,他没有想到二妹夫会把这摆明了立军功的机会给自己,毕竟他只是个符玺郎中。   似是看出了对方的惊诧和忐忑,李衍笑道:“简之对朕说你当初考大宗学的时候写过一篇论战文,况你还曾在重阳戏射之时领队赢过楼氏,朕相信你可以做到。”   崔湛也点了点头,说道:“舅兄不必谦虚,你本为大材,自当得大用。”   陆玄亦含笑颔首。   陶伯璋深吸了口气,端声道:“既如此,臣愿赴汤蹈火,为圣上解忧。”说着,躬身向李衍施了一礼。   李衍笑道:“你们都要平安归来,朕才好给曦月交代。”   宝慧走了进来。   “圣上,”宝慧恭声道,“晋王薨。”   书房内静了两息。   “楼太妃和太上皇呢?”陆玄问。   宝慧道:“御医说楼太妃腹中孩子已是保不住了,至于太上皇……原本是在楼太妃身边陪着的,后来叫了御医令单独去说话,暂时没有什么动静。”   李衍沉吟了半晌。   “那便给他一夜时间吧。”他如是淡淡说道。 第125章 雷霆   楼玉娇听见了有人拖着步子朝自己走近的声音。   她勉力地睁开眼,看着方走到床前站定的李峘,唇角微动,却终是没能有力气开口。   李峘居高临下地看了她良久,然后,在她身畔坐下来,伸手轻抚上了眼前之人的面庞,半晌,说道:“阿娇果是天生丽质,便是这般憔悴,也让人忍不住想怜爱。”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语气里却不带丝毫柔情,波平如板,听不出息怒。   楼玉娇看着他,呼吸浅而急。   两人目光相对了片刻,李峘摸着她的脸,忽问道:“那孽种是谁的?”   御医令已对他说了实话。   他果然是几乎不可能再让女人受孕的——说是几乎,但这两字也不过是御医令的委婉说辞罢了,他也并非蠢蛋,对方为何从前不敢说而今日却能坦然相告,归根结底无非是因其少了畏惧。   对他少了畏惧,亦不再惧怕楼家之势。   如今新君在位,李征那逆子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穿了他无能之事,人家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这太上皇就连想灭口,将丑事压下都不能够。   李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样落魄境地的,简直是没毛的凤凰不如鸡,太上皇是什么东西?他寻求长生之道为的明明是万岁千秋!   可楼妃,还有她肚子的孩子都是假的,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一念及此,他眸中厉色顿显,翻手就掐住了楼玉娇的脖子。   “说,是谁!”他狂怒地问道。   他要拆其骨,剥其皮,灭其九族!   楼玉娇本就没有什么力气能开口,此时被他用力掐住颈项,更是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她张大了嘴,只能发出“呃呃”的哑声。   她本能地去抓他的手,然而碰到时却更像是无力的擦划。   李峘还在疯狂地追问:“你说,是谁!”   “你给朕说!”   她渐渐有些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了,她其实很想说那个人不过是楼家的工具,早就不知死去哪里了,也很想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若你肯为阿奴报仇,我又何必如此恶心自己?   短短瞬间,心中已似百转千回。   然而最后的最后,她却只想起了陆皇后死前说的那句话——   楼玉娇,我们黄泉见。   夜已深。   陶云蔚正试图再把刚刚睡着的陆放交给乳母,然而这回仍是同前两次一样,她刚将他送离怀中,陆放便突地睁开了眼睛,也不大吵大闹,但就是口中“嗯嗯”地扭着身子要凑回她怀里。   她只好又将他抱住,索性遣了乳母自去歇息。   陆玄便是在此时回来的。   陶云蔚一见他,顿时松了口气,说道:“我还以为你今日要宿在宫里,这孩子不见你只怕是不肯老实睡自己的。”   陆玄笑着走过来,伸手从她手中把儿子接过,轻捏了捏陆放的脸蛋,戏谑地朝她看去,问道:“你放心,我对你亦如放儿对我这般想念得紧,轻易不会外宿。”   陶云蔚无语失笑。   陆放被他阿爹抱上手之后,竟果然不到片刻就歪头沉沉睡了过去,直至杏儿将他接走时都没再有什么反应。   夫妻两人这才坐下来说起了这一日发生的事。   “今日可吓到你们了?”陆玄问道。   陶云蔚笑了笑:“还好,其他人去坞堡时都只当是看比武,后来金陵城里消息传来,他们也顾不上担忧什么了。”   之前陆玄为以防万一,所以找了个借口称今日要在坞堡里练兵,不动声色地召集了族人们入堡,陶云蔚也留在那里主持大局。   至于陶新荷和彭氏那里,则是由崔湛去安排护卫。   这一日,总算是过去了。   “圣上把登基大典定在了三日后,”陆玄道,“到时也会正式下旨让维明和元瑜率率大军追剿楼氏叛党。”   为了让新君尽快名正言顺地推行诸多事务,登基大典自然是宜早不宜迟,李衍也已向祠部言明此乃国之非常时期,应一切从简。   陶云蔚点点头,又不禁有些感叹地道:“当日二娘嫁入安王府的时候,我们谁也不曾想到会有今天。”   “我也没有想到。”陆玄默然了须臾,方又将紫宸宫前发生的事同她说了,“早前维明曾告诉我,他之所以选择去符节署,是因圣上对他说李德既死,恐怕楼氏将癫狂,他若能先去符节署一步,或许将来会成为我之助力。”   陶云蔚微怔,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圣上在那时就已有此念了?”   陆玄说道:“未雨绸缪吧。他或许是早就看出了我对昭王心有不满,楼氏越癫狂,朝廷弊端就越显,昭王这个人我也将看得更清楚。”他笑了一笑,“圣上的确一直在养着鹰。”   她瞧了瞧他,说道:“我看你倒是很欣赏圣上。”   陆玄笑着将她揽入了怀中,少顷,缓声说道:“大齐得此新君,至少如过衣税这样滑稽的东西应是不会再出现了。”   翌日,宫里传出了楼太妃的死讯。   随后,新君召见了昭王李徽和陶伯璋。   陆方和祠部尚书等人前来觐见,准备和李衍商定大典及一些新政细节的时候,正恰碰见陶伯璋和李徽从御书房里出来。   陆方大感意外。   陶伯璋先与他打了招呼:“陆丞相。”   陆方不好直接问昭王为何会来,便拐了个弯问陶伯璋道:“陶郎中这是有差事要去办?”   陶伯璋颔首道:“圣上命下官和昭王殿下去处置普泰寺之事。”   普泰寺?普泰寺什么事?   陆方第一反应就是先皇后之死,但这个事现在以什么理由去处理?而且还要把昭王给拉上。   李徽此时见到陆方其实心情还很复杂,而且也多少有些拉不下脸来的尴尬,但想到以后大家都要为新君办事,再者今日这个机会是李衍给自己的,他还能否全须全尾地活着都端看这次表现,所以也就强忍了心中不适,主动对陆方解释道:“楼太妃虽死,但她临死前承认了奸夫乃普泰寺的僧人,太上皇因此大受打击,圣上恶沙门与后妃私行苟且之事,下诏诛普泰寺主及其亲信,罚没寺产,令其余众僧复籍,还归编户。”   陆方蓦地愣住。   陶伯璋和李徽也都没有再与他多说,告了声辞便径自去了。   崔旻看陆方似是在走神,便唤了他一声:“丞相?”   “圣上这是要借楼妃之死一石二鸟啊……”陆方若有所思地叹道,“普泰寺,恐怕只是个开始。”   三日后,李衍在含元殿正式登基。   新君承位,当朝便颁了三道旨意:一道令封赏,一道定贬谪,最后则是宣布了新政。   第一道旨主要是为两类人,需追封,和要赐封的。   李衍先是追封了先皇后和自己的生母为两位太后,接着封了陶曦月为后,至于原来在安王府里那些顶着名分的妾室,他也都给了个相应的位分。   李徖果然如李彻所料的那样得了个王位,封号“福”。   接着便是赐封了皇后的娘家人。   陶云蔚和陶新荷皆被赐予了国夫人之衔,一号“卫”,一号“荣”。   皇后之父,即陶从瑞被封为汝南郡公,兄弟陶伯璋、陶伯珪分别赐西平、阳安县子之爵。   再然后便是那些有从龙之功的人,除了陆玄之外几乎人人都有上进,崔湛更是被封了个骠骑将军——他和陶伯璋领军剿乱的事也被正式定了下来。   若说这道圣旨前面的各种封赏都还在意料之中,就连圣上明摆着想抬陶家士族位阶的做法都没让众人太意外,那陆宗主一无所得可就太让人惊讶了。   李徍甚至都听不进去后面那一串无关紧要之人的封赏,用两人恰好能听到的声音对站在旁边的兄长李彻道:“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李彻看了眼陆方的背影,微侧过脸,说道:“这是陆宗主要保他二兄。圣上既要抬举陶氏,陆夫人的封赏是铁定要有的,现在陆宗主的兄长既还在丞相之位上,他自己又本就有宗主的爵位,就不可能再要封赏了。”   否则难免以后情势会有些微妙。   李徍意外道:“陆宗主竟然不想自己做丞相么?”   他还以为陆玄不惜和亲兄长对着干,冒这么大风险诓了他们所有人也要把安王扶上位,是想要更多的个人前程。   李彻没有说话。   他其实也很意外,但无论他们是如何想的,事实已摆在眼前——陆玄是真地不打算入朝,更没想过要做这个丞相,他给陆方留了最大的体面,没有让对方在这个年纪和这个时候退居回陆氏,而是让其继续留在丞相位上“将功补过”。   大约,这便是这位士族襟袖的与众不同之处吧。   此时,中书监又宣读到了关于昭王的一段旨意:“……昭王李徽平普泰寺有功,赐居明月清晖园,望来日为国效力,不负朕心。”   李徽愣住了。   陆方和李彻也没有想到,原来李衍对普泰寺的处置还有个第三个用意——顺理成章地把昭王掌控在了手心之地。   明月清晖园,说来也是皇家园林,而且并不小,但其有两个特点:一是位于金陵城外,二是也有禁卫看守。   现在是赐居,却没说赐给昭王,便等于“你只是可以住”,换过来说也就是,那些禁卫不会撤,因为他们看守的是“皇帝的”园子。   但李衍却又说望其来日继续为国效力,这就很有用意了。   这次普泰寺的事,李徽为了给自己谋个平安,得到新君信任,可以说是冲锋在前毫不犹豫,反而陶伯璋这个将要率军的人却没怎么做那些“粗活”,可后者回来之后却被李衍留下来说了半天的话。   现在陆方有些明白了,李衍这是要把昭王放在眼皮子底下用,所以要让李徽始终都活在危机感里,但又不让对方失去希望,如此才能让李徽每一次办差都尽心尽力,而且办的差也绝不会是能讨好人的差事。   李徽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在拥护他的人身后安享声名了。   他不知李衍上位之后这一系列举措中有多少是陆玄的出谋划策,但他可以肯定,昭王是彻底废了。   最后颁布新政旨意,不出所料,李衍连着废了好几个税收名目,头一个点名的就是过衣税。   接着便是整顿沙门事务,命昭玄寺按照地区、寺院规模和登记在牒上的所有僧人名录,按照具体要求分门别类,将那些圈地面积和僧人数量超过规定的全部做出清理,该还籍的还籍,该收地的收地,还严格规定了哪些人不可以出家,着令还归编户,不可逃避从军之责,并鼓励农耕。   圣旨宣读完后,李衍便亲自开口提到了太上皇的修养之事。   “不知众卿可有何良策?”他问。   李彻默默深吸了口气,站出去,将那日在紫宸偏殿内说的可将父皇送去长生观修养的话又“建议”了一遍。   “陆丞相觉得呢?”李衍朝陆方看去。   后者只沉吟了一息便站了出去。   “臣附议。”他如是回道。 第126章 心思   大军开拔前夕,崔湛回了趟崔园。   他是来拜别长辈们的,而这也是崔太夫人等人在宫变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她看着眼前的孙儿,用一种陌生又沉静的目光打量了他良久,问道:“你回来之后还有何打算?不如一并说了吧,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崔太夫人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崔湛在这件大事上的胆大妄为、先斩后奏,都深深地违背了往日做人做事的风格,也完全不符合她的教导,这令她震惊又生气。   可他最后却又做成了,还被封为骠骑将军,成了新皇器重的股肱之臣,为建安崔氏的门楣上再添了道光。   崔太夫人气不得,却也喜不得。   她心里很清楚,从陶新荷的事之后,他们这些人说的话就在崔湛那里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他甚至都敢瞒着自己去策划这样的事情,与昭王大势对着干……   他同从前已然是判若两人,而她亦是如今才发现,她已掌不住崔家的未来了。   崔昂也在看着自己的儿子。   相比起崔太夫人的复杂心情,他的想法其实要简单很多,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崔氏得了益,陆玄不入朝,朝臣中谁又能与元瑜比功勋?要说陶伯璋这个新任国舅虽也是前途光明一片,可他们家和陶家也有亲,元瑜的妻子和陶皇后是同胞姐妹,这层关系可比昭王那边近多也有益多了。   只看新君上位后对丹阳陶氏的抬举,还有立刻册封了陶皇后所出的女儿为长公主,并赐了“华盛”为号就知道,圣上有多稀罕这母女两个。   他甚至觉得还好儿子够果决。   崔湛听了自己祖母这番问话,也没有什么情绪表露,面色如常平静地回道:“孙儿自是应当继续尽心报效大齐和圣上,族里的事有爹娘主持,祖母亦身体康健,孙儿也可心无挂碍。”   崔太夫人一愣。   其他人也多少听出了这话的几分意味来,纷纷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地朝崔太夫人和崔昂夫妇看了过去。   崔昂回过神来,也不由小心翼翼往自己母亲那里瞥了眼。   良久,崔太夫人勉强地牵了下唇角,说道:“既然骠骑将军开了口,我这老婆子便就少操两样心,颐养天年吧。”   崔昂目光微动。   崔夫人端身而坐,没有言语。   其他人或有犹疑,但亦终是没有说什么。   崔湛抬手,躬身向着崔太夫人揖了一礼。   崔湛和陶伯璋率大军离开金陵城这日,众人来为他们送行。   陶新荷同自家兄长说话的时候,总感觉旁边有道目光在看着自己,她其实知道是谁,也说不上为什么不想转头,但心里却又莫名有些慌。   崔夫人见儿子时不时往旁边看,却又迟迟不主动开口找陶新荷说话,心中不免暗暗着急,忍不住给他使眼色,说道:“你这一去也不知又要多久才回来,就不想与新荷多说几句话么?”   两边人隔得并不远,加之崔夫人说这话时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其实陶新荷是听见了的,不止她,陶云蔚和陆玄几个人也都听到了。   陶伯璋还面露为难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是觉得劝也不对,不劝也不对。   陶云蔚看了眼自家小妹,也没有言语。   陶新荷很不想因此事成为众人焦点,于是尴尬之下,索性不等崔湛开口,便已直接先对他说了话。   “我早先给你那个平安符你还留着吧?”她问。   崔湛立刻点了头,准备把符从身上拿出来给她看。   “不用了,”陶新荷道,“我就是想说希望它这次也能护佑你,平安凯旋。”   崔湛看着她,微微笑了。   “会的。”他说罢,又在众人的目光中顿了顿,须臾,续道,“你也好好保重,莫要亏待自己。”   陶新荷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话题就此终止,崔湛也没有说出什么让崔夫人能为之一振的言辞。   崔夫人有些失望,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崔昂也觉得儿子有些没趣,夫妻两人坐上马车后,他便用半带调侃的语气说道:“元瑜这个傻小子,什么都好,偏生语拙了些,不会哄人。刚才他要是顺杆而上,说不定已可前进一大步了。”   他说完,半晌没等到妻子回应,不免蹙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崔夫人转眸看了他一眼,平淡道:“有些东西既失去了,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得回来的,元瑜是怕他自己轻率行事,反而连眼前看见的希望都失去了。”   崔昂怔了怔,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又听她说道:“主君既不了解元瑜,也未曾经历过这种心情,还是不必去替孩子们操心这些事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是寻常,仿佛不带半点情绪,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   自从陶新荷舍身之后,她对他说话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状似平和,实则带刺,有时更明显地连正眼都不瞧他,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柔和恭顺了。   崔昂每次都会被她气到,拂袖而去的次数也不少,就像现在,若不是因两人在外面,在马车上,他几乎差点又要与她吵起来。   可最莫名的是,他发现自己那根筋好像也挺拧着来的,每回同她吵完架之后他虽生气,可生完气又觉得隐隐有些带劲,他就在想他总有一天要把她给吵服气。   然而却至今没有吵赢过。   于是就这么次次失败,又次次想。   不知不觉间,夫妻两人这大半年来说的话比起以往二十几年都要多,他也仿佛重新认识了龙氏一回,晓得她原来竟是这样的性情。   崔昂清了清嗓子,转而说道:“这方面我的确是不如你心细,不过这事你也不能尽由着元瑜的性子去,现在新皇继位,新荷要从净因庵里出来不过圣上两句话的事,她现在又有了荣国夫人的赐封,万一陶家当真打定了主意要让她和元瑜合离,这对我们并无好处,便是为了崔家,你们也该妥善维护这门姻亲关系。”   崔夫人实在听得心烦,索性直截道:“男女情爱之事我也不擅长,主君要不亲自去劝劝,或者让卢娘子去吧,你们两个应是比我有经验些。”   崔昂:“……你看你,又在吃这些陈年老醋。”   他话是这么说着,唇角却弯了弯。   崔夫人没有再理他。   七月,楼越、楼宴父子一行终于踏入了益州地界。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好在廷秀早有安排,阿兄又料事如神,”楼起说道,“这一路果然没有人敢当真拦截我们。”   楼宴借都水台之便提早安排了退路,楼越又一早定下了这条后撤益州的路线——尽量避开朝廷意旨通达便利之处,还有那些不在楼氏一系,短期内又比较难啃的城池守将。沿途所遇不是还没得到朝廷围剿公文的,就是不敢与楼家正面相抗的,所以他们直到抵达益州之前,都可以说算是“顺利”。   然而楼起这话说完并没有多久,也就在他们刚刚进入益州之后,郁氏却忽然病发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郁氏这次发病来得十分凶猛,而且似乎还伴随着水土不服之症,整个人几乎是瞬间就垮了。   众人本就奔逃在外,此时又还没有与佟世维那边会合,楼越也不可能停下来让她安心养病,但郁氏这个样子却是不能再舟车劳顿了,于是在楼宴的提议之下,一行人兵分了两路,楼越、楼起等大部队继续赶路先去和佟氏父子会合,也好安定下来以谋后计,楼宴则带着几个亲随领郁氏去最近的巴郡鱼复县城里看病。   郁氏这趟出逃只带了青萝在身边,就连多年心腹荀嬷嬷都被她留在了金陵城,实际上她原是想着还有程氏能使唤的,逃亡路上讲究不了那么许多,又要顾着轻车简行,自然是只能精简地带一两个年轻又手脚麻利的人在身边侍候。   可令她和其他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程氏却在那天清早失了踪,她当时还以为程氏是先被人给拿住了,所以更是连个耽搁都不敢有地急急先出了城,直到后来与丈夫还有楼宴他们会合,大家才明白了些什么。   于是这一路上她身边就只剩了青萝一个。   楼宴带着郁氏就近去了间香药铺子。   坐诊的大夫是个六七十岁的老者,给郁氏把过脉后便止不住地摇头,皱眉道:“娘子不仅有惊厥之症,还体内积寒甚重,阳气外泄,现下又因水土不服而牵发,恐怕……娘子此乃久症,早已伤了根本,小老这里又药石匮乏,实在没有办法。”言罢,他建议道,“郎君不如试试连夜赶路往临江县那边的回春堂看看,或许那边还能先出个养护的方子,估计应该能保住娘子到江州再寻良医。”   他本以为自己说完这话,对方就该立马着急着离去了,然而面前这相貌堂堂的郎君却神色平静,语气从容地淡声说道:“我担心母亲支持不住,今夜就先在老翁这里将就吧,有劳你看着症状先下个方子,能使多少力是多少,不必忧虑。”又吩咐青萝道,“你去熬药。”   老大夫见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这样说了,也就叹着气应了下来,然后因见他们这么多人也不好休息,便又将后院里自家用的房间也让出来了一个。   郁氏浑身软得没有力气,身上还阵阵打着寒颤,早前惊厥症发作的时候她漏了些尿出来,本想着等青萝来给自己换衣服,可直到现在也没挪出空来。   她只好忍着,可忍着忍着,她肚子又开始疼了起来。   这是水土不服的腹泻之症,而且因她体内寒湿气重,此症亦比寻常更厉害。郁氏只好自己坚持着爬起来去解手,但她行动迟缓,腿脚又无力,结果人下了床还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接着就泻了一裤子。   扑鼻而来的臭味让她瞬间就滞住了,而当她下一刻看见楼宴推门进来的时候,更是整张脸都青白交加,十分难看。   “你快出去!”她立刻说道,“快叫青萝来——”   楼宴却并没有转身离开,仍是一步步,平静、淡然地向她走了过来,然后,在郁氏身前站定,抬手轻掩口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少顷,他开口说道:“阿娘,你终于该死了。” 第127章 末路   郁氏因对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而愣住了,甚至一时都忘了自己正处于如何的窘境。   “你……说什么?”她看着楼宴,满眼难以置信。   楼宴放下手,幽幽道:“这么多年了,我每一次唤你‘阿娘’时都觉得很恶心,对你的恨意也会更深一分。”   “若不是你,我亲娘不会被逼死。”   “我不得不认贼为母,还要受你折磨,动辄得咎。”他既轻且冷地一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拿我当坐稳主母之位的工具,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你这毒妇?”   郁氏愣愣看了他半晌,忽好似猛地回过了神,张口便要喊。   然而楼宴却比她更快,直接跨上前一脚踹在了她心口,郁氏当即一声闷哼,脸色更白,再发不出声音来。   楼宴目光冰冷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俯身于她耳畔道:“再同你说件事,李德,是晋王杀的——此事我早已知晓,还帮了他瞒天过海。”   郁氏一顿,旋即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楼宴手上用了恰恰好的力气,看着郁氏在自己掌下挣扎不得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   “阿娘猜猜我这又是为何?”他说,“其实也很简单,我忍辱负重,又为楼家做了这么多,既然上天要给我这么一个能直登云霄的机会,我为何不要?”   “李德若在,阿爹最后定会推他上位,到时阿姐为圣母皇太后,你——”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想想还真有些难受。好在晋王不知哪根筋突然通了,我当时便想,如此倒好,将来这李家天下正好彻底改名换姓,而我楼宴,就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哦,对了,还有你这阳气外泄之症。”楼宴看着早已面无血色的郁氏,微微一笑,“阿娘既贪凉,孩儿便要讨你开心,至于大夫开的那些药方,我再替你加些凉物进去也不是不行的,阿娘说对不对?”   郁氏睁圆了眼睛,用力拍打着他的手臂。   但这么一点力气对楼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凉凉轻弯唇角,讽道:“对,你身边的青萝,心是我的,人,也早就是我的了。”   恰在此时,青萝端着药推门走了进来。   乍闻屋中恶臭,她下意识皱起了眉,但旋即便目睹了眼前场景,不由微怔。   楼宴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冰冷未褪。   青萝顿时回神,连忙端着碗快步上前,语气恭敬而温柔地说道:“郎君,药熬好了。”   楼宴平静道:“那便喂阿娘喝吧。”   郁氏一听,立刻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   青萝有些手抖。   楼宴眉头一皱,说她:“又不是第一次,你矫情什么?快些解决了好赶路。”   青萝很想说以前和此刻的情况有些不同,那时她在汤药里动手脚,又不会被郁氏这样瞪着,而且这碗药一下去,那就不仅仅是伤她的身体,而是等于立刻就要人性命,她多少有些手软。   但她却不能违背楼宴的意思。   于是她一咬牙,把碗凑了上去。   楼宴一手掐着郁氏的脖子,一手捏着其下巴,郁氏躲避不得,三两下就被强灌了几大口药汁下去。   不到片刻,她已是出气多过进气了。   楼宴松开手,慢慢站了起来。   “我也应当谢谢你。”他缓缓说道,“是你和阿爹教会了我,什么叫做无情。”   这天深夜里,鱼复县城中一间位于拐枣巷的香药铺子忽然走了水。   潜火队整整耗了大半夜才将大火扑灭,然后在里面发现了两具焦尸——一男一女,男尸经过辨认,正是该药铺的老板,也是坐诊大夫。而女尸则无法确认身份。   两个人都是在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死了,无法查明原因,有人曾目击下午的时候香药铺子里来过一行人,但却没有人看到那些人什么时候离开,又去了哪里。   一场大火烧起又灭去,两条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淹没在了被记为“意外”的卷宗里。   楼宴马不停蹄地往广汉郡赶去。   谁知他才刚到绵竹县,就遇见了楼越身边的心腹幕僚齐崇,原来后者竟是奉命特意在这里等着他们的。   “益州情况有变。”齐崇向楼宴禀道,“主君还未至雒县就发现了前方有交战迹象,派人一打听才知几天前长沙郡的钟嵘领着队人马突然攻了过来,现在佟家父子那边正乱着,主君特让属下等在此等候,若见到郎君便请郎君立刻转道,直接去犍为。”   楼宴大感震惊:“钟嵘?”他思绪立转,顿时反应了过来,“莫非是李衍?”   那可是当初安王在军中时的得力旧属。   但这话一出,就连楼宴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若是如此,那钟嵘等人得是在他们楼家行事之前就已经出发了——且目标直直就是对准的益州,可李衍远在南郡,根本不可能提前预料得到京中情况才对。   难道……又是陆玄?   他竟早料到楼家会走益州这步棋么?等等,若是如此,那他们能顺利逃离金陵来到益州,恐怕也早在其掌控之下。   一念及此,楼宴霎时觉得后背出了层冷汗。   那犍为那边……   “阿爹人呢?”他忙问道。   齐崇道:“已率众前去帮佟氏父子御敌了,主君言定要拿下此地州府。”   那就是要他直接去犍为联合南越,搬救兵来夹击钟嵘大军的意思。   可楼宴此时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明说了自己怀疑陆玄在犍为那边恐怕也已经先一步下了功夫。   齐崇大惊道:“不会吧?他如何能猜到我们有此打算?”   他们的确是打算去犍为游说南越族首领,将上次大战对方险些被屠族的事情相告——当然,这口锅得丢在李氏皇族和那些士族的头上。   陆玄能估计到他们出逃后会投奔佟世维或许不算什么,可怎么能看穿楼家还想借南越族之势再起东山的呢?   楼宴也想不明白,事实上他现在也没有时间去细思了,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决断:“我们兵分两路吧,齐先生有口才,就有劳你带人去犍为先看看形势,我去雒县帮父亲和佟世维御敌。”并道,“希望只是我多想了,若犍为那边可以联合,到时即便是父亲再亲自去一趟也无妨,但现下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齐崇二话不说地便应了。   楼宴带着亲随继续赶路。   他心里是真得着急,若是益州这里当真出了大差错,那后面的事就很难了。   他是行过军的,身边的亲随也都是行伍出身,日夜奔袭都不在话下,可青萝却很快坚持不住了,她求楼宴能在途中多休息一会儿。   楼宴思忖了片刻,说道:“我留个人护卫你,你随后来吧。”   广汉郡内正在交战,青萝自然是一万个不想离开大部队,更不想离开他,可现在这情况,她也很清楚楼宴是不可能为她放慢脚步,甚至是停留的。   于是她只失落纠结了几息,便点头答应了。   楼宴就把自己的其中一个心腹留给了她,临走前他把对方叫到了面前,吩咐道:“若她实在不行,你就自己赶上来吧。”   心腹亲随了然,拱手应道:“属下明白。”   从绵竹到雒县,中间又是数天的路程,楼宴跑死了两匹马,才终于见到了父亲楼越。   楼越见只有他回来,大感意外。   楼宴也不等他问,就直接把郁氏的事,还有自己对犍为那边情况的猜测都说了。   “阿娘去时已不行了,那老医勉强开了个养护的方子,原想着或许能保着阿娘去江州再寻良医,结果还是……天气炎热,孩儿也没办法带着阿娘的尸身赶路,又担心被那老医泄露行踪,只好如此了。”他面带愧疚地朝楼越看去,忽地跪了下来,“孩儿没有护好阿娘,等眼前难关过去,愿任凭阿爹责罚。”   楼越乍闻妻子的死讯,不由愣了愣,但他回想起郁氏的病况,又想到眼前处境,对此也并未多说什么,叹了口气,伸手把儿子扶起,语带宽慰地道:“此事责不在你,是你母亲福薄。”   说完,他也不再多纠结此事,转而又商量起了接下来的对策。   “钟嵘带的兵并不算多,估计他们这番‘提前布置’也是有些顾虑。”楼越道,“我看他们今日的打法似也并不想正面硬碰,而更像是在拖耗时间,不让我们有机会安稳下来整顿再发。”   也就是说故意来捣楼家的乱。   楼宴觉得有些膈应,但也认为父亲的推测应该是对的,毕竟跨地界作战,钟嵘又并未带大部主力,且明知早晚会与他们父子碰上,真要强打起来,其实对方并没有多少胜算。   包括佟家父子在内,所有人一致认同应该立刻反守为攻,将钟嵘等人尽快歼灭,以免周围各郡县观战时久,人心有变,况且他们也必须尽快占据益州。   军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然而,就在以楼氏父子实际控制的益州部与“奉命征剿楼氏一党”的钟嵘等人正式全面开战的第三天,崔湛率领的朝廷大军主力部队也抵达了广汉郡。   八月下旬,陶曦月和孩子们被护送回了金陵城,同行的还有当初在陆玄的授意下,以探望为名,实则去南郡避开风头的陶从瑞、陶伯珪父子。   李衍亲自去了中门接陶曦月。   夫妻两人自成婚以来还是头次分别了这么久,李衍看见妻子扶着自己的手,含笑从车辇上款款走下来,忽然有了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那年他们初订婚约,他陪着她入宫来时,也是在中门外这样扶着她下的车。   好似想到了什么趣事,李衍低头轻笑了一声。   陶曦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搞得有些茫然,若不是当着家里人和其他朝臣们的面,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问他在笑什么,不过此时此景,她还是压下了心中好奇,用相当端庄的姿态向着已为九五之尊的丈夫行了一礼,恭声唤道:“臣妾参见圣上。”   陶从瑞父子也跟着行了臣礼。   李衍直接当众把陶曦月扶住了。   “你我患难夫妻,何须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他微笑道,“曦月,你还是你,我亦是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寻常,就如同说着一件再应当不过的事,然而落入周围人耳中,却意味悠长。   李衍随后又免了陶氏父子的礼。   跟在陶曦月身后的李悯此时亦上前一步,端端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李衍见他有些生涩的模样,笑了笑,伸手在他头上轻轻一摸:“乖。”然后便从乳母那里接过长女书宁抱在怀里,又一手牵起了陶曦月,说道,“走吧,回家了。”   皇后回宫,自然是要先受朝臣和妃嫔们拜见,陶曦月也见到了已被封为妃的宁氏,许久不见,对方倒是气色更好了。   宁氏恭敬又亲热地与她见过礼之后,便笑着主动说道:“殿下之前在南郡,圣上就吩咐了臣妾代管后宫事务,现在殿下既然回来了,这些事自当交还您主持才是。”   陶曦月也不推辞,点点头,又含笑道:“宁妃辛苦了,你我也是自府里相携的情谊,往后许多事情我还是要你帮手才放心。”   宁氏微顿,旋即笑意更深,垂首应喏。   今时不同往日,李衍做了皇帝,陶曦月身为一国之母,也不可能再像当初在安王府时那样把打理内宫事务的权力交给旁人,更何况宁氏有自知之明,这个权力就算是皇后愿意交给她,她也是不敢接的。   她的家族能够因为帝后对她的情分而免于诘难,从今往后都要指望着她,她已经觉得很满足,也颇扬眉吐气了。   所以她第一时间就向皇后,还有皇后背后的家族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而陶曦月则也很干脆地接受了对方的示好。   事后,陶新荷不免笑道:“二姐还是这样会给自己省事。”   陶云蔚和彭氏也都笑了。   陶云蔚道:“二娘这么做才是对的,抓大放小就是了。”   陶曦月浅笑着,说道:“我与她彼此也算知根知底,下面的事有她出头,我也可省心些。”又道,“若以后宫里添了人,她行事有什么不便的,到时再多寻一两个帮手就是了。”   陶新荷闻言忽顿,再开口时,神色就显得有几分低落了:“阿姐,你不会是说圣上以后纳妃的事吧?”   她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陶云蔚沉吟未语,彭氏看了眼陶曦月,也没好接这个话。   陶曦月自己却很直接地道:“明年三月太后的丧期就过了,即便我们装着忘了这事,到时也会有人来提醒圣上的。”   陶新荷皱了半晌眉,忍不住道:“可我看二姐夫今日对二姐这样爱护的样子,也不像是要惦记着再纳妾的。”   “纳妃与纳妾不同。”陶云蔚开口说道,“现在后宫里除了曦月之外,就只有个宁妃在圣上面前有些体面,放眼望去连一个高门女的宫妃都没有,就算抛开陆家不提,可其他士族却未必不想巩固与新皇的关系。”   陶新荷一时语塞。   彭氏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我看圣上的性格也不是个能轻易被人拿捏的,今日他当着众人对曦月说那番话,意思已是相当明白,谁若要来塞自家女郎入宫,都是得不到更多什么的。”   “嫂嫂说得不错,”陶云蔚道,“所以只看圣上如何考虑了。”   话音落下,三人不约而同地齐齐朝陶曦月看去。   她默然了半晌,脸上的神色平静而柔和,看不出有什么太多的纠结,显然这个问题她在回金陵城的这一路上就已经认真地考虑过了。   “阿姐,”她看向陶云蔚,说道,“其实这件事说来也很简单,如今的情况就同我当初刚嫁给圣上,初入安王府时差不多。”   陶云蔚微怔。   “我就只当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起点吧。”她笑了一笑,“我既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至于其他,强求不来。”   陶新荷正要说话,便见二姐又转向自己说道:“倒是你,我可是不许自己妹子当真在庵堂里待上十年的,等朝廷大军凯旋,你立刻给我出来。”   陶云蔚颔首道:“你二姐说得对,如今我们也不用走什么弯路了,圣上这边随口找两句理由就是,你还是尽早把这身衣服脱了,我看着眼睛疼。”   陶新荷乖乖“哦”了一声。   陶曦月又道:“至于你和崔……”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陶伯珪忽然来了栖凤宫。   “你怎么过来了?”陶云蔚问小弟,“阿爹他们呢?”   原本陶氏父子还有陆玄都在紫宸宫那边和李衍说话的。   “益州那边来了战报,”陶伯珪说,“圣上姐夫让我过来同你们说一声。”   彭氏立刻问道:“怎么样了?”   陶新荷也盯着他。   “是捷报,大军得胜。”陶伯珪道,“阿兄亲手箭杀了楼越,除楼宴不知所踪外,楼起还有佟世维父子等主要楼氏党羽已全被擒获。”   “真的?”彭氏满脸欣喜,几乎不敢相信丈夫竟立下了头等大功。   陶氏三姐妹也都为兄长高兴。   “阿珪,”陶云蔚察觉到小弟的神色并不像是完全沉浸好事里的样子,问道,“可是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陶伯珪面露犹豫地朝陶新荷看了一眼。   乍迎对方目光,不知何故,陶新荷心中莫名微沉。   陶伯珪想到自己离开紫宸宫的时候,大姐夫叮嘱他要对三姐直言相告,至于其他的话,他们谁也不必多说。   于是他顿了顿,终是说道:“骠骑将军率大军主力与钟嵘军队会合之后,也不欲拖延,直接顺水推舟地逼了楼党在城下正面决战,后又用围城必阙之策,果然引得楼氏父子一行往犍为方向‘出逃’,原本那边有阿兄和南越族联手断其退路,本可瓮中捉鳖。谁料南越那边出了些差错,竟让楼氏父子冲破包围,钻进了五龙山,那里易守难攻,对阿兄他们实在不利,兄长怀疑这是南越族有意为之。”   彭氏讶道:“这是为何?”若不是已先知道了大军得胜的结果,她听到这里只怕要担心地跳起来。   陶云蔚沉吟地接过了话:“我看应该是那南越族首领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虽然简之让人给他传了话过去,圣上也做了君无戏言的保证,但想必南越是巴不得大齐乱着,只要楼党一日未清,朝廷就得依仗着他们相帮,而楼氏父子贼心不死,也定会继续试图拉拢。”   “大姐夫也是这么说的。”陶伯珪道,“阿兄在信中道,他当时担心南越又在背后使小人之计,便派了人去通知骠骑将军这头的变故,之后崔将军那边传了信回来,说他当初攻打南越时先做过一段时间的斥候,对此处地形较为熟悉,让阿兄继续先稳住南越首领,他绕道上山去把楼氏父子赶出,让阿兄见响箭为号。”   “结果三天之后,阿兄见到了响箭,也听见了山中传来的喊杀声。”陶伯珪又朝陶新荷看了眼,说道,“冲上去时还发现了想要突围的楼越,一箭射穿了其背心,可是却迟迟没有见到骠骑将军。”   陶云蔚听小弟三句里不离崔湛,就已隐隐猜到了这后面并不令人愉悦的消息恐怕是关于他的,听到此处,更是当即了然,不由也转头朝陶新荷看了过去。   陶曦月和彭氏也猜到了。   陶新荷仍坐在位子上,看不出太多的神色起伏,但她坐得很端正,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指间握得有些紧。   陶伯珪已又再续了下去:“后来阿兄沿着楼氏父子逃出来的方向去找,才见到了浑身浴血的骠骑将军。”   陶伯璋当时吓了一大跳,还好崔湛受伤虽重,但凭着过人的意志竟然还能保持清醒,他把自己的经历简短地说了遍,并叮嘱陶伯璋要小心楼宴手里的箭,那上面淬了毒。   那毒虽不致命,只是会让人思绪迟钝甚至产生些许幻觉,但在战场这样瞬息万变的地方,只要对手比你快上一分,就可能是生死关头。   而作为多年对手,又同为当初征讨南越的人之一,楼宴也猜到了崔湛会自己带人上山来追剿他们,所以也在林中设下了埋伏,虽然他那一箭只是擦破了崔湛的面颊,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箭,让崔湛险些死在楼起的刀下。   之后崔湛就昏迷了,陶伯璋已让人把他送往了蜀郡去疗伤休养。   这些细节都是陶伯璋写在随战报一起送回来的信里的,后面的事谁也不知道,战报也好,信中也罢,都只是写到了崔湛受伤,至于他被送去蜀郡后的医治情况,现在京城里还没办法知道。   李衍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地把回信送出去了,还随了些宫里的药材,并下旨让窦老太爷父子即日出发前往蜀郡。   “还有这个。”陶伯珪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封皱巴巴的信,上面还染着些许乌黑血迹,“是阿兄在骠骑将军小铠的心口夹层里发现的。”他说着,朝陶新荷看去,“三姐,是给你的。”   齐军现用的小铠制式是陶新荷设计的,她很清楚那处夹层里应当放的是什么。   是将士们想要尽量保存的私人小物,又或者是……遗言。   她低下了头,没有言语。   陶伯珪走到了陶新荷面前,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陶曦月和长姐对视了一眼,说道:“新荷,这信既是崔将军写给你的,留在别人手里也是不妥当,你就算不想看,将来也该自己还给他,如此方算是你们之间的了结。”   陶新荷沉默了良久,慢慢伸出手去,将皱信接了过来。   几乎是瞬间,信封上那“与妻书”三个字便映入了眼中,陶新荷倏地抬起了脸,飞快重新把这封信塞到了袖子里。   “阿姐,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她边说,边站了起来,“阿娘那边若收到消息想必也会很担心,我明天打算去崔园看看她。”   陶曦月轻轻点了下头,说道:“你若有什么难处就来与我说。”   陶云蔚道:“新荷,我送你几步。”   陶新荷知道长姐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她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在陶云蔚的目光之下,她终是什么也没说,默认地与对方一起出了栖凤宫。   “你大约以为阿姐是要劝你接受他,但你也该知道,我向来是胳膊肘往里拐,所以我不会劝你。”陶云蔚慢步与她走着,缓声说道,“只是新荷,阿姐虽然很欣赏你的勇气,可也不希望你钻进牛角尖里,你可明白?”   陶新荷沉默地走着路。   陶云蔚也并不等她回应,径自又续道:“早前你不惜用十年青春去斩断和他的牵绊,现下却连他一封信都不敢看,你在怕什么呢?”   陶新荷停下了脚步。   她望着眼前的长街宫墙,良久,轻声说道:“阿姐,再摔一次,会疼死的。”   “说不定你也没那个机会,”陶云蔚道,“他受伤这么重,大概这封信就是他的遗言了。你若觉得看着还行,就烧了给他当纪念,也算你们好聚好散一场;若觉得看着糟心,那就更没有什么疼痛可说了。”她淡淡说道,“人死如灯灭,何况只是一封信。”   陶新荷从听到她说“大概这封信就是他的遗言了”这句时就忽地愣在了原地,后面陶云蔚说的那些话再一字字钻入她耳中,好像更是肯定了这样的结果,她脑海中有些白茫茫的,似乎整个人都停止了思考。   陶云蔚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坐上马车,回到了净因庵里,陶新荷都仍然觉得整个人有些发懵。   好像崔湛受伤的消息不真实,这封信不真实,他可能就要死了这件事……更不真实。   她在窗前坐着,眼看太阳落山,夜色缓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   从她和他相识到后来成亲,从他总是端着张脸,到后来每次见到她都会笑,再到最后见面时,他对她的小心翼翼。   是了,那次相见,竟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她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她忽然想不起来了,但肯定不是他想要听到的话。   陶新荷一顿,少顷,低头从袖中拿出了那封染着血迹的信,又犹豫了几息,终于拆掉火漆,将里面的信笺取了出来,展开。   熟悉的笔迹霎时映入了眼帘——   “新荷吾妻,   今余将以身许国,诀别之际,心有数言欲诉之予卿。   你我婚约实属我心之本愿,余此生从未有悔,惟憾终不得与卿白头,脉脉此情,深恨无法与卿言。   余死后,前事既罢,与卿夫妇之名自当不复所存,卿为后世计,当另托乔木,不负韶华,从此乐度半生,愁绪尽消。   吾心向往处,世不可阻。   夫崔湛绝笔”   陶新荷定定看着信笺上的字,怔了半晌。   忽然,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第128章 重圆   九月的蜀郡,夜风已有了些许透肤的凉意。   自知晓陶伯璋已把那封信送往了金陵城之后,崔湛就一直在等,然而直到今天,他都没有等来任何的消息。   他伤得确实不轻,但还不至于就此长眠不醒,又或是他心里头还有个执念——虽然那封信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让她看到,可真到了那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的生死在她心里是否还有些许分量。   所以他挺过来了。   就连大夫都说他求生之意相当顽强。   只是他恢复得很慢。   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他等到了圣上的恩旨,也终于等到了可下床稍作行走的康复进展,甚至于他连陆玄的信都等来了,可却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关于陶新荷的事。   他不晓得是他们当真不知,还是新荷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他的“遗言”,所以没有人能再对他多说什么。   崔湛一点点地感到了失望。   在这样的秋夜里,他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突然觉得人生毫无意趣。   这晚他又做了许多梦,零碎且杂乱,甚至还又出现了刚受伤那段时间常会有的扭曲梦境,他几乎就要放弃抵抗。   崔湛就这样在梦境中浮浮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觉得自己刚踏实片刻的时候,却又忽然被推门声给惊醒了。   天光随即映入眼中,他看着头顶的帐子,还未来得及反应,就闻到了一丝熟悉的药味。   崔湛出了会神,然后有些疲倦地撑身坐起,口中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来人微顿,须臾,回了句:“快巳时末了。”   声音传来的瞬间,崔湛蓦地一震。   下一息,他猛地掀开了帐帘,目光投向来人,牢牢抓着。   有长达片刻的时间,崔湛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余毒未清,否则怎么可能呢?而今日之前还在心中百转千回的那些话,好像突然之间又都化作了空白,他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半晌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陶新荷倒是步履从容地走到了他面前,神色淡定地把手中托盘放在了几案上,然后倾身过来帮崔湛整了整背后的迎枕,又顺便探了下他的额温后,才自然地往床边一坐,说道:“你昨夜又有些发热,很是折腾了大家一阵,我让如风、如云都先去休息了,他们这些时日跟着你也没少受罪。”   她边说着,边递给了他一杯温水,又道:“先喝点水,把饭吃了,待会再服药。”   崔湛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依言将杯子接了过来,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陶新荷就又亲手端了粥来喂他。   “我错过了窦老太爷他们那趟船,”她好似随口地,用一种极为平常的语气说道,“所以来得晚了些。”   崔湛一顿,然后微微点了下头,又继续沉默而顺从地吃着她喂给自己的粥。   陶新荷看了看他,又说道:“窦老太爷说了,你现在是外有毒伤,内有积郁。若是不能放开心怀,只怕这病情还要反复,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我反正是不想做寡妇。”   他动作忽滞,旋即倏然抬眸朝她看来,好像没有听清她刚才说了什么,又好像是听清了,但却不能相信。   陶新荷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崔元瑜,你可要想清楚了,我这辈子是绝不会答应你纳妾的——就算我当真不能生养也是一样。你若心有遗憾,又或是另有顾虑,最好干脆果断一些,莫要拖拖拉拉、磨磨唧唧,别等再过些年头才来与我掰扯你的‘身不由己’,到时我就没有这样好说话了。”   她似是早就想好了这趟来见他要说些什么,此时开口竟是一气呵成,几乎连半点停顿都没有。   但崔湛却顿住了。   他定定看着她,良久,垂下了眸。   陶新荷等了两息没听到他回话,正想再数落几句他这闷葫芦性子,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忽见他睫毛微颤,陡然掉下泪来。   陶新荷愣住了。   屋子里静默了半晌。   “……新荷,”他低着头,轻声开了口,问道,“你是不是,愿意再喜欢我一次了?”   他要的不是她的于心不忍,更不是她的勉强为之,他要,就要她这样霸道的喜欢,除了他,再不可能看上别的男人。   陶新荷自然也明白他这一问意味着什么。   俄顷,她唇角浅弯,简短而干脆地回了声:“嗯。”   崔湛猛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间,他忽然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   “啊!”陶新荷低呼道,“粥——”   崔湛却不管不顾地紧抱着她。   陶新荷看了眼被弄脏的床沿,只好“尽人事”地把端着粥的那只手拿远了些。   “你信我。”少顷,他在她耳畔哽咽地如是说道。   她没有多说什么,无声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攀住了他的脊背。   陶新荷来了之后,崔湛的身体情况也开始日趋于好。   用窦老太爷的话来说就是:“将军心怀已舒,药效自然也比从前更好,想必很快就可完全康复了。”   十月下旬,陶伯璋那边差不多初步整顿完了益州部军务,在派人往京城送去了奏报后,便率军也来到了蜀郡。   兄妹相见,自是一番喜不自胜,陶新荷拉着她兄长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崔湛在旁边看着,只是微微地笑。   最后还是陶伯璋找了个理由把陶新荷给支使走的。   “你们这算是好了吧?”他含笑向崔湛问道。   崔湛笑了笑,抬手朝陶伯璋一礼,说道:“谢维明成全。”   陶伯璋止道:“我不过就是做了回信使,也不曾劝过她什么,这都是你精诚所至的缘故。”   崔湛默然地牵了牵唇角,说道:“其实我知道新荷是对我失了信心,偏这样东西也不是嘴上说两句就有用的,我只能让她慢慢看到。”   他说到这里,面露了几分犹豫,沉吟地看向自己这位舅兄,忖道:“有件事,我还想请你帮我出个主意。”   陆玄远在金陵,他也不可能写信去问这个,好在陶伯璋来了,他总算能有个“幕僚”。   “她现在虽说是愿意给我机会,这些时日也对我照顾得很是细心。”崔湛顿了顿,眉宇间微有苦恼,“可是我能感觉到,我们中间还有些不自在。”   陶伯璋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很是专注地看着他,但却没接话。   崔湛只好又补了句:“她之前本来还是单独住的一间屋子,说什么她现在还是修行之身,不方便。现在虽然是挪到我屋里来了,可也是单独在外间设的卧榻。”   就这么个结果都是他那次借夜里头折腾的借口,把她给诓过来的,若再要多进一步,他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找理由。   说来这种不要脸的事大约还是陆玄更擅长,他很是担心自己会弄巧成拙。   陶伯璋突地笑出了声。   崔湛一脸无语。   “抱歉,没忍住。”陶伯璋又忍了忍笑,说道,“三妹夫,你这样有勇有谋的人,怎地会被这么点事难住?你又不是不知新荷是个直肠子,你与其在这里猜她是怎么想,不如直接问她你这样做行不行,如此既没有勉强她,你也好有的放矢。”   崔湛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入夜,陶新荷洗漱完准备就寝,习惯性地先走过来打算看看崔湛的情况,却发现刚才还躺在床上的人这会子却突然不见了,再一看,就见到他正坐在自己那张卧榻边,一副若有所思、神色郑重的模样。   她走到他面前,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崔湛抬眸朝她看来,须臾,轻声地问道:“新荷,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他便觉得面皮一烫,整个人都忍不住绷紧了,这才能勉强地挺住没有转开目光,直直迎着她。   陶新荷愣了一下。   “哦,好。”她点头,回得淡定又利落。   这回又轮到崔湛愣了愣。   他想象过陶新荷的反应,疑惑的、惊讶的、排斥的,但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用一种“这有什么可纠结的”语气,显得他极傻。   但崔湛却又不由笑了。   “不过话说在前头哦,你可莫要心猿意马。”陶新荷叮嘱地道,“别说你伤还没全好,就算是好了,现下太后丧期未过,你也得注意着些。”   崔湛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霎时闹了个大红脸。   “我不、不是那个意思。”他又开始语拙起来,“我只是想同你离得近些,就只是睡觉,不做什么。”   “哦,”陶新荷语气平常地道,“也是,你这样规矩的人,忍上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崔湛:“……十年?”   她迎着他愕然的目光,理所当然地道:“是啊,我毕竟还在‘修行’嘛,你看我这身衣服——”她抬手在身前虚晃了一把,示意道,“崔郎君也不好意思下手吧。”   他看着她,眸光渐深。   她也看着他,眼神无辜。   少顷,崔湛垂眸一笑,起身朝她走近了两步,看着眼前人,温然而坚定地道:“‘吾心向往处,世不可阻’,何况只是一件衣裳。”   陶新荷蓦然怔住,凝眸定定望着他,四目相对,她忽觉心如擂鼓。   几乎是同时,崔湛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些熟悉的东西。   他想也不想地便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陶新荷几乎是下意识地忙侧身靠在他胸膛,抬手攀住了他的脖颈,旋即忽想起什么,问道:“你伤处没事吧?”   崔湛低头在她额角轻轻吻下。   “莫管那些,今夜我们一起睡个好觉。”他含笑说罢,便抱着她大步往床前走去。   陶新荷偎在他怀里,眉梢微挑,无声而笑。 第129章 一心   十二月中,朝廷大军班师回朝。   李衍在接风宴上论功行赏,为表彰崔湛的忠勇,特御赐了一柄宝剑,又赏下了座皇庄。   陶伯璋则被升入尚书省,接了自楼氏叛变后便一直空着的右中兵丞之位。   随后,李衍又以奸佞已除,大齐从此必将国泰民安为由,把当初以此为借口舍身入庵的陶新荷给放了出来,并状似随意地说了句:“朕也不愿行那分离恩爱夫妻之事,何况有你帮着元瑜协理兵藏署的事,朕和大齐的将士们便可更放心些。”   崔、陶两人恭声应谢。   于是当天宫宴结束之后,陶新荷就从净因庵里挪出来,在崔湛的安排下住进了深花巷的宅子里。   崔昂夫妇也跟着儿子、儿媳回来坐了一会儿。   崔夫人看着小两口终于和好如初,心里头也是十分高兴,和陶新荷自去了屋子里说体己话,崔湛则在花厅里与父亲谈事。   “今日圣上这个安排也实在是太精明了些。”崔昂道,“你这条命都险些送在益州,结果只得了些两样御赐之物,陶维明却坐上了右中兵丞的位子。”   他说着,轻牵唇角,摇了摇头。   新皇这么做,说到底就是为了抬举陶家,也对崔氏稍作压制。这些手段他也不是不明白,可一想到这场大战明明是自己儿子拼了命才奠下的胜局,最后却并没有得到封赏,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平。   崔湛平静地看了父亲一眼,缓缓道:“阿爹这话有误。”   崔昂微怔。   “沙场从来是埋骨之地,若要依父亲这样说,那我既还活着,也就不配得到这么多。”他说道,“况且维明击杀楼越,本就是大功,圣上若不行封赏才说不过去。”   崔昂愣了愣,忙解释道:“我也不是说陶维明不该得封赏,只是、你不该仅仅只得了这两样赏赐吧?”   “阿爹,”崔湛神色微肃地看着他,“人最忌贪念。”   “我们崔家本就已是荣耀加身的盛门高族,圣上又才封了我骠骑将军之衔。”崔湛道,“这次若要再封,岂不是很快就要封王才能满足崔家了?”   崔昂蓦然语塞。   崔湛又续道:“再者,圣上让维明随军出征,本就是有意让他立功,好抬他入尚书省的,圣上此举是意在长远,就如同圣上知晓我心里最想要什么,所以把新荷还了我。”他说,“这才是他给我的真正赏赐。”   言罢,他又深深朝崔昂看去,说道:“我们与陶家本是姻亲之系,维明不仅是我舅兄,也是共过生死的同袍。现在他接了左中兵丞之位,阿爹应该高兴才是。”   崔昂无言以对。   半晌,他叹了口气,颔首道:“你说得对,是为父得寸进尺了。”   崔昂说罢,又想起一事,斟酌地道:“近来我听闻太上皇那边丹药服地更频繁了,这两个月已连着请了三四回御医,我只怕等太后丧期过了,要不了多久又……总之,你子嗣的事还是要上点心。”   “阿爹放心,”崔湛语气平常地道,“我心中有数。”   ……   另一边,陶新荷也在和崔夫人说着话。   “园子里一切都有常制,我那里也不缺什么人手,”崔夫人道,“你就放心在金陵城里和元瑜另住着,若我真有需要你帮手的时候,再差人来使唤你就是。”   话说到最后,她眉眼间已满是掩不住的笑意。   陶新荷也笑着道:“我若有帮得上忙的,阿娘尽管使唤我就是。”说着又想起什么,又道,“说来园子里既是都有常制,我看阿娘平日若无什么大事要处理的话,不如就也来深花巷住几天?我也能陪着您去看百戏,再吃些好吃的。”   她这样的提议若是放在从前,崔夫人肯定是要婉拒的,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此刻听着儿媳的话,心态却已是大为不同。   “好啊。”崔夫人笑了,“到时我们再做几个菜出来给元瑜尝尝。”   陶新荷想象了一下崔湛面无表情地说好吃的样子,顿时哈哈大笑。   永熙元年三月,太后国丧期结束,民间各处求姻缘的庙宇也终于再次迎来了旺盛的香火,老百姓们纷纷重新又开始论起了婚嫁之事。   这日,程氏也在母亲的陪同下来到了大慈悲寺求姻缘签——她阿爹有意给她定下一户人家,门庭与程家相若,她昨日也见着了那个郎君,印象倒是颇不错,不过还要再稍作打听。   做过楼家的媳妇之后,她现在也把那些门楣光环给看淡了,千好万好,都不如自己过得好。   她如今再要谈婚论嫁,也不会再那般顺从,放弃自我了。   解签台在半山的广场上,程氏和母亲拾级而下,远远就见那里排起了人,再加上周围往来不绝的香客,当真好不热闹。   母女两个走到了队伍末尾,一边等候着,一边随意扯着闲篇儿。   山间忽然起了阵风,吹动众人裙摆曳曳,枝叶沙沙作响。   三月里暖阳微醺的天气,这样的风原是该怡人的,但程氏却在瞬间打了个寒颤,那凉意似是从脖子根里透出来的,竟让她起了层鸡皮疙瘩。   自从大军班师,而她知道楼宴在战场上失了踪之后,这样的感觉就会不时地袭来。   但从未有一次是像此时此刻这样,恐惧来得这般真实,就好像有人就在身后盯着自己。   程氏倏然转过了头。   然而随即映入眼帘的,却只是径自来去的游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也谁都没有因此停步。   “如娘,”她母亲在唤她,“怎么了?”   程氏又往左右瞥了眼,望着石阶高处微微顿了一顿,少顷,回头浅笑了笑:“没什么。”   这一日的早朝上,李衍也收到了建议他选秀的奏折。   他当时并未多说什么,但散朝之后却把以陆方为首的,几个高族出身的大臣给留了下来。   “朕与你们既是要做一世君臣的,想来有些话还是说明白得好。”李衍随手将那道折子平放在案上,提笔蘸了些朱墨,然后抬眸看向眼前众人,说道,“朕为安王时经各家手送来的美人就已有不少,至今还有好些记不得叫什么。你们要朕选秀,可以,但朕也有个条件,最多只选十人,且此项往后也不由长秋寺操持,就交给祠部来汇总各家人选——务必记录清晰,哪家提了多少人,提的哪些人,都要明明白白地分录交上来。”   “如此,朕也才好投桃报李。”   他一边语气如常地说着,一边在那折子上批下了几个字,随后当场让人递还给了祠部尚书,崔旻。   崔旻当下没敢打开来看,等几人从御书房里出来之后,他才在陆方几个的注视下将折子展了开来,上面简洁明了地朱批了五个字——   卿操心甚多。   这道折子上的批语很快传到了许多人耳中,其中也包括分别从自家夫君那里得知的陶云蔚和陶新荷。   反而陶曦月的消息并没有那么灵通,大约是因为长秋寺没“接到活儿”的缘故,所以她这里也是一片风平浪静,而李衍也没有同她说过。   “二兄昨日回来与简之商量这事,”陶云蔚道,“陆家已是决定置身事外的,至于其他家,”她笑了一笑,说道,“简之的意思,是任那不信邪的自己来撞一撞就是了。”   陶新荷点头道:“元瑜昨日也让人传了话回崔园给父亲,也差不多是这么说的,让父亲别插手管圣上的私事,不然最后损失的还是崔家。”   李衍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凡是个明白人都该听得懂他很忌讳以前在安王府那段被人左右压迫的日子,新君几乎就要明言“你们是嫌当初送的眼线不够,现在还要来恶心我”这话了,更何况他还特意让各家来推荐人选,并让祠部做好分录,所谓“投桃报李”,摆明了也是反讽。   陶曦月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二姐,”陶新荷担心她仍觉得不痛快,劝道,“圣上姐夫不告诉你,估计也是要再看看各家是不是真有那不知好歹的,况现下他都已摆明了不打算再纳人的,你也不要难过了。”   陶曦月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笑了。   “不是,”她笑着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他为何偏偏要给个十人的限制。”   对一个皇帝而言,十人这样的名额,确实是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的。   她实在拿不准李衍是怎么想的。   陶云蔚道:“你若好奇,直接问一问圣上就是,说不定你主动关心这事,他还觉得挺高兴。”   陶曦月微怔,犹豫地道:“圣上不会觉得我心眼小么?”   好像她身为皇后却不识大体,就只关心争风吃醋的事一样。   “他若看重你,就不会。”陶云蔚没好意思说陆玄那个三不五时就要她说些好听话来哄着的怪毛病,转而借了小妹来当例子,“你瞧崔元瑜,说要新荷一个就她一个,几时怪过她霸道了?”   陶新荷含蓄地挠了挠脸。   “曦月,”陶云蔚道,“你如今虽做了皇后,可圣上也说了——你们还是你们,你不必给自己设下太多条框,反疏远了夫妻感情。”   陶新荷也道:“是啊,二姐,咱们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不易,你管那些个俗套的世道规矩是什么呢!难道就兴男人不许女人琵琶别抱,女子吃个醋都不行?吃醋就吃醋了,不够大度就不够大度了,什么时候他们这些男人能做到看着妻子和其他男人卿卿我我也不说人败坏门楣,什么时候咱们再正眼瞧他们。”   陶云蔚不由失笑,抿着唇角,微微颔首:“话糙理不糙。”   陶曦月也笑了,少顷,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当夜李衍过来栖凤宫时,她就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了关于选秀的事。   没想到李衍听了她问,竟果然如长姐所说的那样,还挺高兴。   “我还以为你这小闷葫芦当真毫不在意。”他朗笑着,伸手在陶曦月脸上连摸带捏地轻掐了一把,说道,“乖乖放心,我早在你身边睡习惯了,谁的床我也不去。”   陶曦月被他闹得脸通红。   太后丧期以来,这人又忙着处理朝政,人模人样地规矩了这么些时日,她险些忘了他“疯”时能让人多难为情。   好在李衍同她说私房话时也晓得先把侍者遣下去,否则岂止她这皇后要让人笑,他这个人前尽显威严的皇帝只怕也很难再绷得住。   “你好好说话。”她红着脸朝他瞪去。   她有时候还真有些怀念以前两人还不太熟的日子。   谁知李衍被她这么俏中带怨地一瞪,竟反而愣了下,旋即心头顿痒。   不挠不觉得,他突然发现自己确实该“娶媳妇”了。   于是他二话不说地把人给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内室走去。   陶曦月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某人说道:“今夜莫提那些无关之人,你我也是时候该再开枝散叶了。”   于是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压倒了。   虽然这一晚陶曦月并没能问清楚关于那十名秀女的事,事后她也忽然觉得没了问的必要,不过李衍却在接下来的举动中告诉了所有人他的用意。   三天后,祠部递上来了三份名单,分别出自江、林、周三家,其中江家推了一人,林家推一人,周家则推了三人。   李衍收下名录之后,转头就从后宫点了五个美人,分别按照江、林、周三家给的秀女候选人数指给了各氏家长。   最让旁观者觉得好笑的是,林氏宗主已年过七旬,长子也没差陆方几岁,李衍却塞了个花信之年的女子去给人做小妾,且又因这些女子全是身有品阶的——哪怕只是小小良人,那也是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各家谁都不敢慢待。   而再懂内情的,更是晓得这五名女子都是当初世家和宗室们塞去安王府的,除了出身不高之外,有些还有亲族关系。比如周家得的其中一个,更是本就和周夫人的母族有亲,那不知情的看了说不定还要笑一句“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得不说,圣上这一手实在是相当臊人脸皮。   至于那三家送上来的五个人,李衍也都很给面子地给了封号,其中江、林两家送上来的都留在了宫里,恰好在亲蚕礼的时候,由皇后陶曦月领着去给老百姓们做了回劝课农桑的榜样。   周家那三个则被他分赐了乡主之名,转头赐婚给了之前追随自己,又在两次大战中立下功劳的三名品阶相若的将领。   而这三名将领,都无一例外是庶族出身。   自此之后,再也无人谏言皇帝扩充后宫。 第130章 我意   五月将近,空气里已开始有了丝夏热,山间的蚊虫也渐渐多了起来,齐崇在定山的林子里蹲了这么些天,身上着实被咬得不轻,但他竟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大约这金陵城的虫子同益州,尤其是犍为那边的蛇虫鼠蚁相比真心是不算什么。   他只是觉得很不踏实。   楼宴返回金陵这个决定他当初是反对过的,对他来说,保护好廷秀郎君是家主的遗愿,楼氏若是能有机会卷土重来自是最好,就算没有,那此时也该先考虑生存发展的问题。   照齐崇的想法,他们现在要么去北朝,要么就该绕道去沿海,但他万万没想到楼宴却坚持要回到金陵,而当心腹们问及原因,对方也只是说了句:“我要去找人。”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很平静,可浑身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冷厉和坚决,好像佛挡他便可杀佛。   于是一行人就冒着偌大的风险回来了。   起初楼宴让人去打听了程家,尤其是程如芝的现状,在得知程氏一门不仅未因楼家受牵连,反而家中买卖还受了淮阳陆氏的照拂,程如芝更是将要改嫁他人的时候,所有人大气都没敢出。   那天在大慈悲寺,齐崇本以为楼宴会找机会对程氏下手,可结果他最后却放弃了。   齐崇大感意外,就连楼宴自己的心腹亲随都有些不甘心——毕竟若非程氏背叛,他们也未必会失败,更不会如落水狗一样被人撵杀至此。   那时楼宴只淡淡道:“我回来本就不是为她,无谓因小失大,等我把我要的人得到了,自也不会放过她。”   众人面面相觑,齐崇终是没忍住问道:“郎君请恕属下冒昧,不知您回来到底是为找谁?眼下风头未过,您在金陵城多待一天就多一日的危险,还是早些离开为好啊。”   “陶云蔚。”楼宴只回了三个字。   齐崇愣了半晌,看着他冷肃的模样,方知自己没有听错,旋即大惊道,“郎君糊涂啊!这陶云蔚可是新皇亲封的卫国夫人,又得陆玄爱重,您一旦动了她,恐怕我们都还未来得及离开金陵城就要被追得无路可走了。”   再说卫国夫人这样的身份,又哪里是轻易能让人绑到的?这话他没说出口,怕反刺激了对方。   谁知楼宴却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陶云蔚一起带走。   “正因她是皇后亲姐,新皇亲封的卫国夫人,淮阳陆氏宗妇,”他凉笑了声,说道,“我才更应当得到她。”   “况此女坚韧聪慧,行事又有手段,本该与我是天作之合,若非陆玄胜在士族出身,今日我楼廷秀又怎会被个区区程氏拖了后腿?”话说到最后,楼宴几乎已是咬牙切齿,“我既要重整旗鼓,筹谋后事,自不能少了这样的贤内助。”   齐崇回想起往时种种,虽不明陶云蔚有何值得楼宴这样执着的地方,但也大概知晓楼宴心中对陆玄和那些士族的怨气,于是只当他是悲愤之下做出的复仇之举,即便不太赞同,但也秉着忠心顺应了。   之后他们就按照楼宴的指示去打听了一下,发现陶云蔚果然是每个月十五都会到定山别院来探望陆家寡嫂,算得上是尽了继任宗妇之责。   而正如楼宴所说的那样,虽然陆园不好进,从灵水县到金陵城这条路也太过容易引人察觉,但定山这边却恰恰相反。   寻常人知晓这里是陆氏别院的地盘,所以不会也不敢来骚扰,且陆大夫人是别居,图的自然是个清净,院子里头也不会有什么亲戚朋友,护卫仅数人已足矣。   再者,就楼宴当初在都水台为官时掌握的京城桥梁、航道等信息,往东南边行不远也有可以让他们脱身的水道,那里是陆家的私人船亭。   总之三个字概括:可下手。   按照楼宴的计划,此事成败只在一举,若今日他们绑不到陶云蔚,那留在金陵城里盯着程氏的人也会动手,以此转移朝廷目光,便于他们脱身。   齐崇虽欣慰于他还有几分理智,不至真地那般不管不顾,但又多少还是有些不安,于是委婉提醒道:“当日主君是拼死保下郎君的,无论如何,您都要以保全自身为要,至于那其他人事,将来   若可再起东山,何愁不可得?”   楼宴当时没有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站在山坡上,看着陶云蔚的车驾从西边缓缓驶来,想到待会自己只消用上片刻就能将她得在手中,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心底翻涌。   他阿爹死了,死在了益州的战场上。   楼宴其实从未想过,也不曾指望过他们之间能有多深厚的父子之情,毕竟对他这位父亲来说,他生母实在算不了什么,若非郁氏无所出,他大约也没什么可能正大光明地认祖归宗——而且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去母留子之上。   楼越要回了他这个儿子,却没有要他的母亲。   这些年来,他也始终只当自己是“楼尚书的儿子”,是必须要赢过其他手足的嫡子而已,至于其它的,他早知晓从不存在。   然而五龙山之战时,他们被崔湛和陶伯璋所率大军几乎逼得无路可走,楼越却竟然选择了用命来保他突围,分别之际,他父亲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从那天直到现在,楼宴每每想起当时情景,都觉得有些茫然。   他不知这种心情应当说与谁听,或许,他想,陶云蔚能听得懂。   她的马车已行至了眼前。   一切都和他预料的没有什么差别。   最多再过半炷香的时间,陶云蔚就会抵达定山别院外,而他只要在她下车到进门的这片刻之内带人以迅雷之势冲上去,将她与两头隔开,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她制住,并为自己争取到撤退时间。   成败在此一举。   楼宴领着齐崇等人尾随了上去。   马车终于在定山别院外缓缓停了下来。   楼宴躲在事先选好的藏身之处,终于看见陶云蔚从车上款款走了下来。   许久不见,她身上似乎比从前更多了丝淡雅从容,他忍不住回想从初识她至今的种种,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喊:得到她,得到她你就能有个可助你开拓功业的女人,将那些盛门高族通通踩在脚下!   楼宴几乎要按捺不住激动,以至于当他一声令下冲上去的时候,仿佛嗓子眼都在发着抖。   定山别院外霎时喧哗声四起。   ——“保护夫人!”   楼宴听见这声大喊,看着陶云蔚与自己视线相迎,旋即神色沉着地往别院大门退时,他心下一阵轻笑,想也不想地就三两下手起刀落,劈开条路直奔她而去。   然而,正当他与陶云蔚只有几步之遥,眼见着马上就能将她制住的时候,突然,她身后的那扇大门打开了。   陆大夫人会开门来看动静,这本也在他意料之中,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定山别院的大门打开时,出现在里面的竟是一群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而陶伯璋就站在最前面,在楼宴等人愣神之际,已疾步而出,执锐护在了陶云蔚身旁。   “尔等贼子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陶伯璋这声厉喝瞬间惊醒了震愣中的楼宴等人。   “就凭你?”楼宴冷怒地一笑,话音未落,便欲欺身强取。   陶伯璋当即扬刀相抵。   几乎是在同时,门内瞬间数箭齐发——   楼宴第二刀还没来得及再劈下去,已被一箭射中了手臂。   陶伯璋见机,顺势挥刀往他肩头砍去。   楼宴出于本能地抬手去挡,可他臂膀有伤,根本不再能像先前那样让手中短刀听使唤,而陶伯璋在沙场磨炼出来的迅敏也不弱于人,此刻力量更胜他许多。   一快一慢,转息间相遇,胜负已定。   “啊——”   随着楼宴这声近乎撕裂般的痛喊,他捂着血流如注的断腕,倒在了地上。   而其身后数名亲信,包括齐崇在内,或死或伤,也已尽皆被俘。   陶云蔚从始至终就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楼宴,从未因他的出现有过半分波澜,仿佛早在意料之中,也早在掌握之中。   此时,她才在陶伯璋的陪护下站到了楼宴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白如纸,痛得咬牙切齿的楼宴,淡淡说道:“那日在大慈悲寺,程娘子看见了你的背影。”   “你大概无法想象她曾经有多久是看着你背影在过日子,所以你便是再如何藏匿,她也能一眼将你认出。”陶云蔚说,“楼宴,我知你为何会来此。”   “你不必问什么,我也可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她语气淡漠地道,“你不配。”   他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她。   “陆玄……若非士族……”   陶云蔚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毫不犹豫地打断道:“我也会追随他。”   楼宴瞳孔一震。   就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铁踏声。   陶伯璋抬眸看了眼,语气略无奈地道:“你夫君赶来了,这下你定是要被训。”   陶云蔚遥遥朝正在策马狂奔而来的陆玄看去,须臾,弯唇一笑,说道:“阿兄护着我就是。”   陶家兄妹这旁若无人的态度,还有陶云蔚先前说的话都深深刺激了凭着一腔执念走到今日的楼宴。   他忽然暴跳而起,瞬间猛地扑向了陶云蔚。   陶伯璋立刻想也不想地一刀送了出去——   楼宴死后,楼氏谋逆案也终于算是有了个完整的结果。   陶云蔚因助朝廷捉拿乱党有功,被新皇赏赐了金羽令箭,并言明其执此箭可任意出入禁宫内苑。   而程如芝也因相助有功,经李衍赐婚,顺利和自己相中的郎君定下了白首之约。   金羽令箭被赐下的当天,陆玄也把《氏族全谱》的成稿呈了上去。   五月初五,端阳节再至。   因种种原因已歇了两回的金明园今年终于再次对民众开放,朝廷对这次官民同乐也十分重视,帝后更将要一改在宝津楼观战的传统,亲临水岸幕次。   于是开园这日,早早便已是人山人海。   东岸,以皇帐为中,左以丹阳陶氏的彩棚为首,后领一众宗亲和勋臣;右则以淮阳陆氏为首,领其他士家棚幕。   此时,几乎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皇、陶、陆、崔这四处。   窦、温两家的彩棚在南岸,因挨在一处所以便索性打了通帘,温家七姑娘温伶和窦氏宗房孙媳崔鸣昭有闺中情谊,此前又刚许给了吴大娘子的娘家侄儿,所以两家人聚在一起也是其乐融融。   吴大娘子的娘家阿嫂和侄女前两日也来了金陵城,正赶上今天这番热闹,刚满十四岁的吴家姑娘坐在未来嫂子身边,忍不住抻着脖子往东岸那边彩旗飘飘的地方看去,喃喃道:“怎么还没来?”   崔鸣昭顺着她视线看了眼,与温伶相视而笑,说道:“阿楠是想看谁?”   “都想看!”吴楠立刻回道,“我想看皇后殿下,想看卫国夫人,也想看荣国夫人!”   温伶柔道:“想必就快到了,你莫急,这里都能看见的。”   窦、温两家的棚子能占到这么好的位置,自然不是因他们出价比别人高,又或是身份有什么了不得,全因外人都晓得,崔娘子是荣国夫人的小姑子,而温家和陶家也是相识于微时的情谊,温七姑娘同荣国夫人乃是闺中好友。   吴楠见她们两人主动问起,也就放开了拘谨,好奇地问道:“伶姐姐,我听说荣国夫人是大齐唯一一个兵甲女技师,很得骠骑将军爱重,不晓得她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股子飒飒之气,让人见了轻易不敢接近的?”   温伶和崔鸣昭闻言不由失笑。   “这个嘛,”温伶含蓄道,“待会你见到就晓得了。”   “哦。”吴楠只当她是不好说,也没太在意,点点头,又转而问道,“那卫国夫人呢?我早两年便已听说过她的声名,不过没想到她这样厉害,竟能既撰得了书,又抓到了逆贼。这次《氏族全谱》出来之后,我阿爹他们都说假以时日卫国夫人必可成当世谱学大家。我一直很想拜会她,”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她那样的身份,想必是没有什么工夫见闲人的。”   至于传说中美貌仁善,身为圣上贤内助的皇后,她就更是不敢想了。   温伶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岸上一阵人声浪潮涌动。   众人立刻纷纷停下交谈,步出了棚外,远远朝着正在往皇帐行去的帝后躬身行礼。   吴楠忍不住抬眼看。   ——啊,那就是皇后殿下。   她虽看不真切对方的相貌,但只见那抹款款身影就已能看出大齐国母绝对是个大美人。   “那个就是卫国夫人。”崔鸣昭在旁边低声提醒道。   吴楠连忙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有一男一女正在往陆家那边走,男子气韵风流,女子举止娴雅,竟同她想象中的陆宗主和卫国夫人几无二致。   吴楠不禁有些兴奋。   “骠骑将军和荣国夫人来了。”温伶亦含笑道。   她顿感有些目不暇接。   “那位……就是荣国夫人?”吴楠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远处那道身影,就算不细看,她也能看出这位荣国夫人根本不是什么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之类的角色,反而更像是,对,更像是同她未来嫂嫂一样的邻家姐姐。   她走两步就会转头冲身旁的夫君笑,全不讲究什么人前含蓄,行止间落落大方,分明洋溢着满身的暖意。   “对,”温伶微笑道,“那位便是荣国夫人。”   吴楠有些出神。   随着皇帝金口宣布端阳水戏正式开始,金明园内顿时陷入了一片热情高涨的欢乐之中。   崔鸣昭差了贴身侍女去崔家棚子里传话:“你去问问嫂嫂,就说阿楠久仰她和卫国夫人的声名,想去拜会,不知她那边是否方便。”   吴楠和她母亲俱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侍女已应喏而去。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吴楠紧张起来,不禁红了脸。   崔鸣昭安慰道:“无妨,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她这才点点头,但心里却忍不住期待又忐忑。   不多时,侍女回来了,笑着禀报道:“荣国夫人请娘子、温姑娘和吴姑娘都过去一起观战。”   吴楠按捺着满心激动,跟着崔鸣昭和温伶过去了。   三人刚踏入崔家棚子与众人见了礼,就听见陶新荷笑着说道:“你们两个也真是的,既晓得我到了,就该主动来找我玩儿,怎地反勾着我使人去请。”   吴楠这下看清楚了,荣国夫人果然一点也不冷。   崔鸣昭也笑道:“这不是怕嫂嫂嫌我们不识趣么,早知就不问了。”   陶新荷便道:“那你下回莫来,把阿伶让我就是。”   崔鸣昭笑着告饶。   众女随后又说笑了几句,陶新荷看向吴楠,问道:“这位就是吴家姑娘么?”   吴楠立刻规行两步,端端一礼:“小女见过荣国夫人。”   “真是个清秀人儿。”陶新荷说罢,站起身来,回身对着崔夫人礼道,“阿娘,我先带吴姑娘去我阿姐那边一趟。”   崔夫人含笑颔首。   吴楠做梦都没想到对方竟这般直接,晕晕乎乎地跟着陶新荷出了门转右,没走多远就进了个更大的彩棚里。   然后她就见到了自己久仰的卫国夫人真容。   在吴楠看来,陶云蔚的容貌并算不得出众,甚至可以说普通,但她往那里一坐,便谁也不会怀疑,她才是此间的主人。   那是一种如山沉海的气度。   或许是因卫国夫人的长相偏英气,又不怎么显情绪,吴楠觉得对方的身上有种略冷冽的气质。   她不由有些拘谨。   偏这时,陶新荷十分轻松地开了口:“阿姐,这就是吴家姑娘。”   陶云蔚看了小妹一眼,然后目光微移,落在了吴楠身上。   就在后者大感紧张的时候,却听见她含笑地开了口:“吴姑娘今年几岁了?”   吴楠立刻回道:“上月刚满十四。”言罢突然想起什么,又红着脸重新说了遍,“回卫国夫人,小女上月刚满十四。”   言罢,她已懊恼地恨不得失忆重来。   也不知卫国夫人会不会觉得她家教不够?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这笑不带半分轻屑之意,反而有几分温和。   吴楠不由循声抬眸望去,只见陶云蔚眉眼间浅笑微漾,看着她,说道:“不必紧张,我家三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会与我们玩闹呢。”   入夜,摘星楼东阁的小宴上,陶新荷正在试图拉拢她二姐一起对抗自家长姐。   “二姐你说长姐是不是过分?”她故作好气地道,“就算是实话,也不该这样不给我面子嘛,这下好了,人人都晓得我十四岁的时候只晓得胡闹了。”   陶云蔚纠正道:“我说的是玩闹,不是胡闹。”又道,“你没见她紧张地都快把手指头抠破了?我自然要说些话让她放松下来。”   “那你也可以说些其他玩笑话嘛!”陶新荷继续反抗。   “没办法,”陶云蔚淡定道,“我总不能同她说我十四岁的时候只知玩闹吧,你的面子同我的面子比起来,还是我的面子要紧些。”   陶曦月“噗嗤”失笑出声。   “二姐,你可是皇后、皇后,”陶新荷道,“好意思这样不顾形象地取笑我么?”   陶曦月认真点了点头:“好意思的。”   陶新荷一脸无语。   陶云蔚忍了忍笑。   陶新荷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须臾,也抿住了唇角。   ——“哈哈哈哈!”   三人终是憋不住畅笑出声。   女使端着盏才做好的黄雀酢走了过来,刚放在几案上,陶曦月忽然眉间一蹙,笑意立止,竟生出些干呕之状。   陶云蔚看着愣了愣,等二妹喝下酸梅饮平静下来后,便问道:“你莫不是又有了?”   陶曦月微红着脸,说道:“应是八九不离十了,我打算明天让御医来看看。也不知为何,前些天还吃这黄雀酢有些上瘾,今天闻着又忽然不行了。”   陶新荷反应过来后,高兴地道:“孩子嘛,本来就是爱变脸的,说不定你昨日不喜欢吃的明日又喜欢吃了呢!”   陶云蔚不知想到什么,可疑地红了耳根。   陶曦月立刻发现了:“长姐,你是不是也有好消息了?”   “没有。”陶云蔚想起近来陆玄那个缠人的样子,不由扶了扶额,“不过我看也快了。”   陶曦月、陶新荷了然,三人目光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摘星台上,同样正在聚宴小酌的陶家仨女婿和舅兄陶伯璋顺着夜风隐约听见了东阁里传来的阵阵笑声,不由彼此对视一眼,纷纷默笑着摇了摇头。   “朕倒从不曾听见皇后在朕面前笑得这般开怀。”李衍颇有些无奈地道,“看来这辈子是不能企及两位夫人了。”   崔湛起先还笑着,这会子听他这么一说,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微敛,沉吟道:“新荷也很久不对我这样笑了。”   “你那是冰冻三尺,就算是化冰也没有那么快的。”陆玄淡定道,“我就不一样了,我早就知道我家这位在我面前抹不开面子,她对我笑得大不大声倒无所谓,心里有我就好。”   李衍、崔湛一脸无语。   两人不由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五个字:这人忒嘚瑟!   看穿一切的陶伯璋忍了忍笑。   偏这件事上李衍也拿不出什么制胜之策,索性转了话题,说道:“子敬也快到年纪议亲了吧?”他这话是冲着陶伯璋说的,“到时你和岳翁要好好替他斟酌。”   随着《氏族全谱》的编出,丹阳陶氏因这代子女实在太过光耀,而一跃成了高门甲族。就现在陶家的风头,陶伯珪作为唯一一个婚事未定的陶氏子,又明摆着有锦绣前程,只怕打他主意的不会少。   陶伯璋恭道:“圣上放心。”   李衍知道他办事靠谱,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实在不行,就还是简之来拿个主意。”   陆玄点了点头。   这事他自然责无旁贷。   宝慧走了过来,禀道:“圣上,益州信报。”   李衍伸手接过,展了开来。   崔湛看着他唇边浅笑,问道:“圣上,可是犍为那边有消息了?”   李衍笑着颔首,将信报递给了他,说道:“简之想的办法已经奏效了,南越领主为其弟所杀,接下来我们只要派人过去就行了。”   那原先留了条命的南越领主既不肯好好归顺大齐,为他效力,他也就只有釜底抽薪了。   陆玄说得对,与其耗费他的兵力粮草去镇压,倒不如从里面破坏掉。   这个位子那人不坐,南越族想必有的是人肯坐。   “朕心中有一愿,”李衍道,“想说与兄弟听。”   陆玄、崔湛、陶伯璋三人凝眸而望。   “有朝一日,愿一统南北,天下再无离散。”李衍说罢,举起了酒杯。   陆玄莞尔,举杯迎上。   崔湛、陶伯璋已相继为之。   “愿,天下大同——” 第131章 番外一   陶伯珪十七岁生辰当天,收到了他阿爹寄来的信,彼时他正在收拾行囊,准备次日随师兄邝秀之出发去南海郡。   陶爹是写信来问儿子意见的。   太上皇上个月崩逝了,眼下正值国丧,按理来说本不应谈婚论嫁,不过却架不住有些人担心等一年只怕黄花菜要凉,所以还是会与看中的人家暗通款曲,也好尽量先达成个初步意向。   过年的时候家里人为了今后有个统一的对外态度,其实就已先问过他的意思。   陶伯珪当时明确表达了自己还没心思考虑这些,也不想草率找个人过一生,还是要向兄姐看齐。   他父亲和几个兄姐听了这话也赞同,三个姐夫更是十分受用,大姐夫陆玄当场便表示会帮他把话放出去,并道:“这种事原是看缘分,急也不管用,你看我当年不急不慢地,正好就遇上了陶大姑娘。”   三姐夫崔湛点头附和:“婚姻大事,谨慎些更好。”   他圣上姐夫更道:“等再过两年你出师了,就先来给朕当著作郎,立业之事也不可耽误。”   然而陶爹的这封来信里却说,江宗主有意把自家小孙女许给他,那女娃今年才刚满十三,对方觉得正好国丧期后再慢慢商议也不迟,毕竟最早也得两年后才能成亲了,就算再要多等陶伯珪两年也能等得。   陶从瑞的意思,是康陵江氏好歹也是盛门高族,江宗主都亲自出面把话说到这样的地步了,自己也实在不好直接拒绝,于是就听了长子和大女婿的建议,写信来问问他,看陶伯珪要不要抽个空亲自回金陵一趟解决这事。   陶伯珪了解父亲的性格,自然明白江宗主这番态度给他阿爹带来的难处,更晓得兄长和大姐夫的意思是想练练他,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提笔回了信,大意就几句:自己有更重要的事需即日出发去南海,短时归期未定。另,江氏小妹年纪尚幼,小孩子便该做小孩子的事,请江宗主不必等他什么,他也承担不起江家姑娘韶华虚耗的风险。   言下之意就是并不赞同江家早早给女孩订婚的行为。   大齐本无早婚之俗,他家里当初那么困难的时候,阿爹也没想过要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三个阿姐嫁出去换些什么,才刚满十三岁的女孩子,原该是和他三姐那时一样乐天快意的,明明又不是养不起,却偏要因长辈那些利益算计被迫为他这个陌生的,不知性情如何,能否托付终身的人困住身心,简直糟蹋孩子。   若是我将来有个女儿,必定倾囊相授好好教导成才,她这辈子遇得到心仪之人便遇,遇不到也就算了,定不勉强她嫁个不喜欢的。陶伯珪如是坚定地想。   况且他心里已有了个人。   他早就打定主意,若情愫不可尽消,他绝不会拖累旁人。   给父亲的信送出去之后,他收拾完了东西,然后去了邝秀之那边。   陶伯珪的恩师邝胤有两子一女,长子邝继之在秘书省为官,次子邝秀之则跟随其父在治学,也是位学识渊博的名士,因和陶伯珪平日里相处颇多也投契,两人虽隔着年纪,但交情却不错。   他过去的时候,邝秀之正在向一双儿女交代家里的事,见到陶伯珪来了,便邀他入座。   邝秀之的女儿见到陶伯珪,先是乖乖唤了声“小师叔”,然后对她阿爹道:“您放心吧,家里的事有阿娘和我们,这回有小师叔陪着您一道去南海郡,定能顺利把姑母接回来。”   她口中的姑母便是邝胤唯一的女儿,邝灵蕴。   邝灵蕴十三岁时就已是士族中小有名气的才女,正可谓有天赋之才,就算是邝胤都时常感慨说若阿蕴为男儿,其所成绝不输于两位兄长。   邝胤此言倒不是说女儿不好,只是邝灵蕴出嫁太早了。早到她根本没有更多的机会得到父亲教导,就算是陪嫁带去了不少的书籍卷册,但又如何能与在家中时比?   若依邝胤的意思,其实根本不想女儿十五岁就出嫁的。只偏偏这是孩子年幼时就定下的婚约——早些年邝胤去南海郡游学,结果不巧在那边生了场大病,得蒙当地一关姓士家照料才终得平安,病好之后,他出于感激,又见对方独子生得玉雪乖巧,小小年纪也是有礼有节,便答应了其提出的儿女亲家之约。   那时邝灵蕴只有四岁。   十年后,关家来信,要商量两个孩子的婚期,并说家中老太爷得了重病,恐怕就这一年多的光景,为圆老人心愿,所以他们想早些把邝灵蕴娶过门。   邝胤实在舍不得,其实这些年已颇有些后悔当初冲动应下了这门亲,但君子一诺千金,他也不能言而无信。但此时他想来想去,却还是觉得女儿年纪太小,想要再拖两年,毕竟南海郡那么远,往后只怕是很难再见了。   若依他自己的意思,女儿二十岁过后再出嫁也是可以的。   但邝灵蕴本人却劝他践诺,说是以免惹出枝节,恐对邝家和阿爹的名声有碍。还反过来劝父亲说她去了那边也会好好治学,常写信回家。   邝胤夫妇只好忍泪送了她出阁。   邝灵蕴这一去就是七年,谁也没想到,就在她将满二十三岁的这年,却突然写了封信回来,说要和丈夫关翊和离,叩请父亲谅解,并请家里去个人做见证。   她在信里也把和离的原因说了,理由很简单:关翊和他的表妹被她捉奸在床了——而这位曹家表妹在此之前一直以胜似姐妹的态度在接近她、与她相处,她万万不料这两个人能如此在背后捅刀。   邝灵蕴说她是很冷静地写下这封信,而就在她写信之前,关翊还在指责她不够贤德,又说她待他不够关心,并声称要对表妹负责。   她并未同他争执,只说了句:有她无我。   事后公婆看她态度坚决,虽也偏向她这边,出面把曹表妹先送走了,但在对方的哀婉哭求之下,也仅仅只是送去了关家的别院,并未离开番禺。   她觉得看了场大戏,此时心态平和,只想回家过些清净日子,又言若父兄这里不方便,等她回来后就直接往金陵城去,借小师弟的光投靠卫国夫人。   邝胤当时看着那封信,真是好气又好笑。   他气的是关翊和关家所为,笑的,则是女儿还这样我行我素。她明明同陶伯珪都没有见过面,用起这层人情关系来倒是顺手,小师弟喊得那叫个顺溜。   邝胤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叫来邝秀之,让对方亲自跑一趟南海郡去与关家讲理,将邝灵蕴和关翊和离的事好好解决了,再把他妹子带回家来。   陶伯珪知道了这件事,便主动提出陪邝秀之一起去。   “弟子虽无什么长处,好在有些身份尚能用得。”他对恩师说道,“此事本是关家理亏,但若旁人要偏帮,我也能让他们有个顾忌。”   邝胤当即应了。   陶伯珪和邝秀之议定好行程之后,就在他生辰次日,即四月二十二日从苏州出发,乘船往南海郡行去。   陶伯珪抵达南海郡时正值当地雨季,他和邝秀之一路上没少被闷热潮湿的气候折腾。   陶伯珪还好,幼时好动,这些年练出来的身体底子也不算弱,所以虽觉不太好受但并无过多不良反应。可邝秀之却没那么幸运,途中生了回病,加上吃不太惯这边的食物,颇有些水土不服之症,硬是足足拖了半个多月才好,就这样都还是多得益于陶伯珪的照顾。   这么一出下来,等到入了番禺地界,师兄弟两人都差不多瘦了一圈。   好在雨总算是停了。   二人下船后便直接寻去了关家大宅,没想到还未走入巷中,远远就看见了车马长龙,还有不少人聚在巷口交头接耳。   陶伯珪和邝秀之不由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   “莫非是曹氏女那边又出了什么变故?”陶伯珪如是忖道。   否则按照邝灵蕴信中表现出来的态度和行事作风,应该会等到娘家来人之后再摊牌,不然少不得要被那些人合起来烦个没完没了。   现在关家门前出现了这种阵仗,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曹家来找关翊要说法;要么就是关家人有所察觉,想先逼着邝灵蕴让步。   他想到这里,眉头忽皱。   邝秀之也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道:“我们快走。”   两人不敢耽误,疾步而往,大约是因他们的来势实在打眼,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也纷纷投来了目光。   关宅大门洞开,显然今日也是有意敞了门户要把话传出去,邝秀之一脚刚踏上台阶,就被守在门口的关家下人给拦住了。   邝秀之正要说话,忽听斜刺里有人喊了声“二郎君”,于是循着这满是欣喜激动的声音看去,果然见到个熟面孔。   眼前这正在朝他跑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妹的乳母邓嬷嬷。   邓嬷嬷领着两个儿子快步行至近前,冲着关家的下人便怒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我家姑娘的娘家兄长,还不让开?怎么就许关家找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合起来欺负我家姑娘,正经的亲家郎君却进不来门么!”   院里院外的人听了,不由一怔,旋即更是纷纷朝这边打量了过来。   关家的管事不敢接这话,恰好又看见邝秀之身边还站着个相貌俊逸出众的少年郎君,看年纪,他想,邝娘子也没有阿弟,这人又是谁?   于是他就尽忠职守地问了:“邝郎君远道而来,小的们自是该替家君迎接的,但不知这位小郎君又该如何称呼?”   邝秀之接过话道:“这位是我小师弟,也是圣上亲封的阳安县子——陶子敬。”   丹阳陶氏的小国舅!   消息迅速被递进正厅后,连带着关家和当地士绅等所有在场的人也都震惊了。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皇亲国戚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关父和曹氏更是大感不妙,陶子敬明明是个外人,却肯这样远道而来地掺和这件事,摆明就是要给邝氏兄妹助阵的,有他在,什么人情关系都是虚话。   只怕陶小国舅来了番禺的事前脚一传出去,后脚郡守府就要来人了……   果不其然,那些片刻前还在帮着规劝邝灵蕴的耆老、士绅们,这会子也不知是不是被惊地还未回过神,全都纷纷没了言语。   邝灵蕴淡淡抬眸看了眼公婆,又将目光自关翊、曹玉珠等人身上缓缓逡巡而过,末了,轻嘲地勾了下唇角,   陶伯珪和邝秀之便是在此时走进来的。   他人才刚站定,视线将将寻到邝灵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对方冲着自己柔和一笑,先开了口:“久闻不如见面,丹阳陶氏当真是一门子女皆翘楚。”   陶伯珪迎着对方温和静深的目光,须臾,心照不宣地无声而笑。   邝灵蕴这话说得平静又随意,每个字听上去都好似寻常赞许,可放在此情此景之下,对某些人却无异于醍醐灌顶。   对啊,这可是丹阳陶氏!   这家可不仅仅有个皇后,还有手握军功、官居右中兵丞的长子,陶郡公的另外两个女儿卫国夫人和荣国夫人,也俱是声名相当显赫的。   就算是年纪最少的陶小国舅本人,那也是十二岁就在大宗学受过他大姐夫教导,又经其引荐拜得名师门下,后又辅佐恩师参与编撰《氏族全谱》的才子,如今眼见着已隐隐有了名士的风头。   再想到他那三个姐夫……   九五之尊、士族襟袖、国之柱石,个个都非凡子不说,还偏偏对他那三个阿姐都是一心爱重。   关父顿感一个头如两个大。   只见陶伯珪向着邝灵蕴端端一礼,唤道:“子敬见过师姐。”   邝灵蕴低首回了礼,这才又转而朝自己兄长看去,莞尔道:“二兄,你变化不大。”   她面对邝秀之时并无什么热泪盈眶的激动表现,也没有立刻扑上来对自家人叙说苦楚,有的只是平静柔和的打量。   如同从未发生什么,又仿佛她早已走过了自己该走的路。   邝秀之反而微红了眼圈,感慨道:“还是老了些。”又道,“你仍是那样。”   邝灵蕴一笑,说道:“怎么可能还是那样,我都二十三了,哪有人永远活在十五六的。”   邝秀之正想安慰两句,却又见小妹眉梢微抬,语带飞扬地道:“不过嘛你赞我好看还是可以的,我也觉得我不错。”   又好似同片刻前那个心性淡然的样子判若两人。   陶伯珪不由微笑,旋即不经意看见站在关翊身边的曹氏女撇了撇嘴。   邝秀之无语失笑:“你当真还是那样。”   他这次说的却不是相貌。   邝氏兄妹两个旁若无人地寒暄着,除了陶伯珪之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尴尬。   不插嘴吧,显得自己被邝家人轻视了;插嘴吧,人家小国舅站在那里都没说什么,他们哪好表达不满?   最后还是关翊开了口。   “二舅兄,”他向着邝秀之恭敬一礼,迎着对方骤然微沉的目光,客气地道,“你和陶师弟远道而来,莫要站着说话了,快请坐吧。”   陶伯珪看了他一眼,心中不得不承认这姓关的德行不怎么样,长得倒还算有个狗样,举手投足也颇有风度,难怪能忽悠到别人。   然而就在这时,他耳边却忽然传来了邝灵蕴淡漠的声音道:“阿兄,关翊说曹家表妹有了身孕,无论如何要将她纳进门,所以我等不及你来,昨日已主动写了休书给他,打算成人之美。”   邝秀之、陶伯珪一脸无语。   两人被她这轻飘飘一句解说震地还未回过神,旁边就突然传来个带着哭腔的女声说道:“邝姐姐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扎我和表哥的心?你若当真肯成全表哥求子之心,圆了姑父、姑母的愿望,又怎会写那样的东西张贴在城门布告栏,我自知有愧,你骂我几句也没有什么,就是打也可以的,可表哥是你的丈夫,你怎么忍心看着他断后,还要这般辱骂他,做得那样绝呢?”   说话的正是那曹氏女。   邝、陶二人直到此时方知邝灵蕴做了件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原来她竟是直接写了休书让人张贴到城门告示栏上,等于是自己向全城的人宣布了她已和关家脱离关系——就连休夫的原因都写得很清楚:不与无耻小人同屋檐。   然后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去了官衙,扬言要与关氏析产,并请之前那些从自己手里借走过书册典籍的关家亲友三日内归还,否则将告上公堂。   曹玉珠越说越伤心的样子,最后更几乎哭倒在了母亲的怀里。   关翊站在她身边,伸手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脸色本就在邝灵蕴说出“休书”二字时就已变得难看的他,此时更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曹娘子立刻忍不住了,气急中满是委屈地冲着邝灵蕴道:“阿蕴,事已至此,你总不能当真让玉珠一尸两命才肯罢休吧?这事的确是翊儿做得不妥,但这样的意外原也是他始料未及,你若心中气恨难消,我代他们给你赔罪了!”   说着就要往下跪。   陶伯珪阻拦不及,情急之下想也不想地便厉喝一声:“关翊!”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喝给镇住了,就连曹娘子和曹玉珠都好像忽然忘了自己原本在做什么,和关翊一样都愣愣看着他。   邝灵蕴朝陶伯珪看来,眼神中微带好奇。   陶伯珪正好回眸来想给邝秀之递眼神,便恰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不由微怔。   几乎是在瞬间,他感到一阵局促。   陶伯珪不知自己这番举动在邝灵蕴看来会不会显得有些莽撞,他知道这是她的私事,他原该以他们兄妹的意见为主,不应贸然行事。可刚才在他看来那就是近乎于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想着决不能让曹氏跪下来,更不能让对方用这一跪来威胁邝灵蕴或者邝家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低了声音,向着她解释道:“我……我只是想说,他身为人子,不该如此。”   说完这话陶伯珪就大感懊恼,当真是见了鬼,他怎能这般词不达意?   然而邝灵蕴却懂了他的意思,并用一种云淡风轻的神情笑了笑,说道:“小师弟今日见识了吧?他们这家人便爱玩这种把戏。”   曹娘子面色大窘。   关翊被陶伯珪那句话一说,本就有些脸红,此时更忍不住道:“阿蕴,你实在过分了。”   “我或许如你们所言很过分。”邝灵蕴朝他看去,又将视线缓缓扫过关父、关母等人,淡淡道,“但那又如何?身前咫尺便是深渊,我若不‘过分’,如何为自己求得生机?”   “曹玉珠做出这等背信弃义、毫无廉耻之事,你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关翊要纳她为妾,你们觉得更没什么大不了。”她笑意浅凉地道,“最后反过来逼着我这个无错之人让步,否则我便是过分、不识大体,甚至配不上邝家的名声,合该被你们唾弃?那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些自诩公正之人,到底是不是欺我邝灵蕴在南海无亲,欺我是个没有娘家就近可依的女子,欺我没有给关家诞下后代,所以就根本无所谓我心中所愿?”   邝灵蕴扬起下颔,眉目间满是平静的傲色:“我早同你们说过,我要和离,是你们巴着不肯放手,我总不能陪你们关家磨一辈子,我阿爹给我的那些嫁妆也不是你们拿去充脸面的东西。至于休夫的原因我也说得很清楚了,我邝灵蕴决不能与无耻小人同一屋檐。你们也莫要再说什么休夫不合律法,从未有人这般做过云云,我见着他和曹玉珠便恶心,想让自己远离关家多活几年,难道还要律法来准许不成?”   “你们以为的只有男人能给女子写休书的时候也只在今日之前,”她说,“从今日起,自我邝灵蕴始,无德之男,也可被休!”   ……   直到过了很久,陶伯珪再想起当日情景,都还记得邝灵蕴那掷地有声,全身都像是在发着光的样子。   他记得自己那时还忍不住帮了句腔,说道:“师姐果非俗人,与我三位阿姐定能合得来。”   一众摆好姿势已准备联口指责的老古板们瞬间凝滞失语。   邝灵蕴向着他微微一笑。   之后她又借郡守亲自来见陶伯珪之机,提出要对方帮忙请十个最好的大夫来看顾着曹玉珠,以免其因“心疼孩儿他爹与原配和离,伤及自身”,她当时说完这话后,陶伯珪就看见曹玉珠及其母脸上都明显闪过了慌乱之色。   而邝灵蕴从头至尾不紧不慢,从容自若。   于是接下来最讽刺的一幕便出现了:十个大夫,其中正包括了之前诊出曹玉珠怀孕的那个“南海郡数一数二的医者”,此时都做出了同样的诊断——她根本没有身孕。   关翊脸色大变,其父母也顿时呆住了。   偏此时邝灵蕴又用一种极之悲悯的语气说道:“七年了,我和阿陈皆无所出,原以为曹表妹当真与我们会有不同际遇,没想到……可惜了。”   她口中的陈氏便是三年前在关家求子的压力之下,她应关翊所求,主动给他纳的妾。   邝灵蕴说完这句话之后,一直到拿了和离文书,在兄长和陶伯珪的陪护下带着嫁妆从关家大宅离开,都再也没有看过关翊一眼。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坐上船,离开了南海郡。   那日天气很好,斜风暖阳,邝灵蕴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烟水,只当从不曾察觉到关翊也乘着船跟在旁边,似是相送,又似是欲言又止地挽留。   陶伯珪看了眼站在不远处那艘船上朝邝灵蕴所在方向张望的人,又看了看她,然后继续沉默地陪在旁边站着,与邝秀之一左一右,好似两尊门神。   最后还是邝秀之忍不住开了口,皱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事到如今,难不成我们家还会让你回去不成?”   邝灵蕴淡笑了笑,神色舒展,语气平常地说道:“阿兄不必理会,他就是这样的人,惯爱自我感动,好似他对我用了怎样的深情,连他自己都要为之落泪。”   陶伯珪弯了弯唇角,微顿,出声问道:“那师姐如今待他可仍有情意?”   邝灵蕴说道:“他觉得这七年来我无所出,又专心治学忽视了他,而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因记挂着我所以只纳了一房妾室,已是待我极用心用情。”   “但他却从不曾想自己如何不求上进,更遑论能明白何谓以心换心?”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我治学可得回报,围着他转能得到什么?图他贪心不足,还是图他背地里怜惜那假意与我交好的曹玉珠,怜惜到那般不知羞耻的地步?”   她让关翊陪她看书,想引导他为以后择路,他却安于有父母荫庇的现状,毫无规划;她喜欢钻研博古金石之事,他也不感兴趣,反嫌弃她总弄这些东西占地方。   早前她还觉得关翊虽然没什么大志,但人还算温柔体贴,也不像有些士家子弟那样过于沉溺享乐,染上什么恶习,除了对曲戏乐调的兴趣颇重,也都还可以。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抵不住人家投其所好的勾引。   他明知曹玉珠是什么人,明知她拿这女子当妹子疼,结果还配合着捅了她一刀。   关翊甚至根本不明白,为何她可以主动帮他纳之前那个妾,却偏偏要在这事上这么较劲。   说来,那时她嫁到关家,一是为父亲报恩,二则是为父亲名声着想。   就像她帮他纳妾也是一样,她不想让关翊拿着这份“无子的委屈”去对外人“诉说”,谁知到时会传成什么样?说她邝灵蕴妒性强,自己生不出来还不准丈夫纳妾,用和离来威胁他?   没那个必要。   所以她就算了,只当自己也图个清静,从此更可专心治学。   后来那妾室三年也无所出,她就怀疑问题是出在关翊那里,但这种事她不好明言,只能想他或许自己会认清现实。   结果就来了那么一出。   她对他或许很早很早以前有过情,毕竟少年夫妻,那时新婚若说对他毫无期许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份期许随着时日过去,渐渐在相处中失了痕迹,直到今时今日,或许用失望来形容都是不对的,只能说是终于突破了她能忍受的底线吧。   若是连尊重都不能得到,那这段关系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师姐说得好。”陶伯珪笑看着她,赞道,“你既还有这样的心魄,无论到何时,都定无事不能成——”   邝灵蕴眉梢微扬,含笑地打量着他,亦赞许道:“难怪阿爹这样喜欢你,小师弟果然也不是那寻常凡夫俗子可比。”   陶伯珪似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个浪打来,船晃了两晃,他不由皱眉沉了沉气。   邝秀之也不太舒服。   邝灵蕴见状,歉意地道:“两位兄弟为了我的事远道而来,我也没让你们在番禺好生歇歇又急着赶路回去,实在对不住,等到了下个驿站我们先上岸住几天吧。”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吩咐侍女去找了两粒香丸出来分别给了陶伯珪和邝秀之。   陶伯珪接过来时显得有些犹豫。   邝灵蕴察觉了他的迟疑,细心道:“师弟是不习惯用香药么?”   他回过神,抬眸朝她看去——   “不是,”他唇角浅扬,“我只是没有想到。”   “那后来呢?”陆放听到小舅舅讲至此处,忍不住追问道,“姓关那小子追了舅母几里路?”   陶伯珪无语失笑,往他脑门上敲了一记,说道:“你这小鬼头,不关心正主,倒挺在意这些路人。”   他才多大点?还叫人家小子。   陶伯珪觉得挺可乐。   陆放揉着脑袋道:“后面的事我都听三姨母说了呀,不就是小舅你借着舅母对你初次关怀之机,开始一个劲往她面前凑,最后把人给哄到自己家来了么?偏这些细节没人讲过。”   李悯和陶世简也在旁边忍不住笑。   陶伯珪不以为然地道:“那有什么好讲的,我也没在意他跟到了几时,反正从那之后就再没听过关家人的消息。”   他的确对关翊毫不在意。   从那天、那时、那一刻起,他所有的心思就放在了邝灵蕴身上。   正如家里人笑话他的那样,他借着近水楼台的机会,找着各种理由往她面前凑,从替她引见自己的三个阿姐,再到联合推动律法修改,日常又与她交流学问、香方、画技等等,两个人终于开始真正熟悉起来。   太上皇丧期过后,陶伯珪第一件事就是向恩师告假回了趟金陵。   他先去见了长姐陶云蔚,向对方提出了自己想向邝家提亲的打算,他长姐当时听了连个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很是平静地点了下头,说道:“嗯,知道了。”   这就是愿意支持的意思。   为免夜长梦多,他赶紧又回了苏州,找到恩师后便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对邝灵蕴的求娶之意。   碰巧的是,这话被恰好听了墙角的邝秀之跑去“提前”告诉了邝灵蕴。   陶伯珪日后回忆起来这段,都不得不说,他这个师兄实在是……干得太妙!   于是邝灵蕴就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听完了他的肺腑之言。   他说:“不瞒老师,这几年弟子在您身边,听过不少关于师姐的成长趣事,又看过许多她留在家中的墨宝,不知从何时起,心中就渐渐对她有了惦念。”   “这次去南海郡,弟子除了是想帮老师和师姐之外,原也是想了却幻想,重新开始。然而这世上之事到底难料,弟子不曾想,原来师姐比我想象中更好。”   “原本师姐经历过关家这样的事,我自己也还尚无所成,本不该这样急着向您老人家求娶她,但弟子一想到师姐这样好,恐怕很快老师的门前就要被那提亲的人给踏破,心里就实难安定。”   “弟子向老师保证,若师姐愿意与弟子定下结缡之约,弟子此生定只许她一人,绝不朝三暮四。”   陶伯珪一本正经地说完了这些话,末了,又状似小心地朝他老师望去,语气一转,求道:“老师,你看我们陶家,从我阿爹到兄长,就算是三位姐夫也没有那待妻子不好的,正所谓近朱者赤,我可不是那关翊之流能比的人才,您就且先对弟子放个心,好不?”   邝胤一愣,反应过来后正欲发笑,门外却已先传来了“噗嗤”一声轻笑。   陶伯珪一脸无语。   这声音除了邝灵蕴还能是谁?他顿时窘地烫红了脸。   果然,下一刻,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边。   他被她明显带着调侃的目光一看,不由赧然地垂眸清了清嗓子,心道:这下可好,又要被她当“小弟”瞧了。   邝胤难得见着灵敏大方的爱徒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不禁失笑,抬手拍了拍陶伯珪的肩,说道:“你还是先让阿蕴对你放个心再说吧。”   言罢,他就径自从书房走了出去,留下两个年轻人独自相对。   邝灵蕴打量了陶伯珪许久。   他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索性直接开口道:“师姐就算觉得好笑,但实话我也是要说的,在我看来我本就比关翊好出许多。当然,不管我这个人好或是不好,师姐都有权利不喜欢我,这是你应有的自由。”   “不过在你决定之前,我想请师姐先看看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有些微微泛黄的画卷递到了邝灵蕴面前。   她似有些许疑惑地接过来,解开了系绳。   一幅栩栩如生的《百牛图》随即映入了眼帘。   邝灵蕴倏然微怔。   “我拜师之后不久便在书楼里偶然见到了它。”陶伯珪说,“老师看我喜欢,就做主送给了我。”   邝灵蕴一时无言。   这幅画她认识,也很熟悉,那是她十二岁那年画的,后来留在了家里没有带走。   她还记得几乎每个见到这幅画的人都会问她:为何明明是《百牛图》,你却要在下面题字说“这里有一百零一只牛”?   有些长辈见了甚至会觉得她写的那句话颇有些孩子意气,挺有意思,很好笑。   只有邝灵蕴自己知道这句话是何意。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是父兄也不知道。   也正因如此,所以当她此刻看见自己当年写的那句话后面又被陶伯珪续了一句“现在有一百零两只”的时候,她几乎是难以形容心中的震撼。   陶伯珪一步步向她靠近。   “我比你年长六岁。”邝灵蕴说。   “我知道,”他说,“人又不可能一辈子活在十七八。”   “在你之前,我与另一人做过七年夫妻。”   “你才二十三岁,往后还有许多个七年。”   话音落下时,他正好走到了她面前,隔着咫尺之距,他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良久。   “你我之间相差的六年,不过是缘分作祟。”陶伯珪轻轻牵起了她的手,“错不在你我,在天时。”   “但从今日起,自此刻始,只要你愿意,”他说,“我们便能跨过这六年,朝更远的以后走去。”   “师姐,”他凝眸深深看入她眼中,“你可愿意嫁我?从此两只牛欢欢喜喜闯前路,坚持一切应坚持之事。”   邝灵蕴定定回望着他。   良久,她嫣然而笑,回道:“也好。”   很久以后,当人们提到丹阳陶氏时,也总会不可避免地提及关于这家子女的几段姻缘佳话,而每每说到陶伯珪和其恩师之女的结合,也总是感慨与赞誉相交。   邝灵蕴与前夫成亲七年无所出,而在嫁给陶伯珪之后的第二年就怀了孕,并顺利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   反而有那对番禺当地士族情况略了解些的人,则道关翊始终膝下空虚,直到二十九岁的时候在父母的安排下,从同宗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男孩。   至于邝灵蕴在金石学上留下的成就,则又是后话了。 第132章 番外二   这日,陶伯璋从官署回来,闻听下人报说他岳母来了家里,此时正在花园和妻子叙话,便随之也寻了过去。   一路上木樨香飘,越近花园,香味愈浓。   “……我看你这回肚里这个多半是个姑娘,”段娘子看着女儿圆滚滚的肚子,笑着说道,“我当年怀着你时也这样,爱闻花香,不过你父亲却不像维明这样体贴,知道你喜欢木樨,还特意移了这么些回来。”   彭英含笑垂眸,轻抚着肚子,温声道:“夫君待我的确很好。”说罢,又笑意微漾地恭维道,“不过女儿能嫁到这样好的丈夫,还是多得爹娘有眼光。”   段娘子笑道:“你倒不必挂着我的名来哄我,维明是你自己选的,你父亲如今提起都还颇沾沾自得,说他把你养得有眼光。”她说到这里,不禁感叹道,“说起来,当年在兰草集上与陶家人初见,实不料他们会有今日的满门荣耀。就连你阿爹也说,他当年看了那篇论述后虽也肯定维明是个可成器的人才,但却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争气。”   彭英温然道:“我早先倒没太多想这些,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好。”   “谁说不是呢,当日我瞧着维明也是极好的。”段娘子几分调侃又几分感慨地道,“说来这还要多谢徐家那个恶女的‘成全’。”   轻风乍起,园子里木樨香四溢,彭英看向不远处正由乳母陪着在花林间钻着玩耍的儿子,思及往事,忽觉那时好似当真遥远,但又分明如在昨日。   她还记得那时徐氏为了破坏陶、彭两家联姻,竟找了人来想对她下手,还好明心赶去陶家找到了陶云蔚,又正巧碰上陶伯璋还未出门,兄妹两个联起手来护住了她,事后,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隐含的疚色。   陶伯璋当天亲自护送着她回了邸舍。   沿途他始终沉默未语,而彭英也犹豫了一路,她其实很想多问几句关于徐家有意与他结亲的事。   但她又觉得和他才刚认识不久,有些话若是问出口,只怕会有些交浅言深。   然而当马车在邸舍门前停驻,她从车上下来与他正面相对,还未说什么,他已先开了口。   “今日让彭四姑娘受惊了,”陶伯璋语气诚恳又满含歉意地说道,“这桩事因我而起,我们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彭英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与他初见那日,他风度翩翩地站在那里,目光温柔地答应着陶家小妹要去给对方买佩兰,又想到他明明写了那样好的文章,但大宗学考校失利,却仍可泰然以对。   再思及陶伯璋今日毫不犹豫地维护,她突然间就有了些顿悟。   管什么别人呢?她想,她看见的是他啊。   彭英心头豁然开朗,之前因惊魂未定而带来的茫然与忐忑,此时仿佛顷刻间都化作了云烟。   “陶郎君言重了,”她自然而然地微笑着从容道,“此事非因你起,而是因他人执念生。说来我不过是偶然撞上了,你才是他们真正看中的目标,若论及困扰,可比我‘长期有效’。”   陶伯璋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不由莞尔。   “多谢。”他并未多言其它,但这两个字却说得郑重而温和。   彭英也是后来才慢慢更明白了他这两个字的含义。   自那日起,陶伯璋便天天以找她兄长为名,亲自来邸舍行看护之实,每次一待就是一整天,夜里走,次日清早又来。   除了和彭子彤一起出去办事的那两回之外,他几乎一直待在她隔壁。   彭英也不说什么,只每日里算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差侍女往兄长住的那间屋子里送些吃食,基本都是她亲手做的。   大约也就是这回形成的照顾他饮食的习惯,后来他们定亲,陶伯璋去了赵县出仕做官,她便常常于午间带着食盒去官署探望,然而几次过后,她阿爹却提醒她最好不要去得太勤。   见女儿不明所以,彭修便直言道:“维明新入官场,正需展示自己,现下你们毕竟尚未成婚,你这样成日里往他那边跑,只怕是有人要多话,若他因此生出些郁闷来,恐令你们生出嫌隙。”   言下之意便是要照顾着陶伯璋在人前的自尊心,莫让人家以为他是要靠着岳父家才能立足,让他感觉被人看轻。   彭英愕然之余不由地想起陶伯璋当初婉拒了她父亲邀他入住彭家,而另在外头赁了处小宅的事,觉得说不定他也当真会有这样的困扰,只是碍于对方是她所以才不好直言。   她顿时感到有些悻悻,但最后还是顺了父亲的建议。   说到底接受她这份“好意”的人是陶伯璋,若他觉得此意不好,那这样的“好”也就没了意义,她既无那个必要去惹人烦,更不该去强迫他接受。   于是她就索性没有再去了。   但如此过了几天后,她却发现自己的心态有些失了衡。   她不去,陶伯璋竟也真地不来问?难道他当真是巴不得她不去么?   彭英难免忍不住愤愤。   如此又过了两日,适逢陶伯璋休沐又来了彭家探望,她便有意没有出去迎他。   她佯装手里头一堆事忙着,其实是窝在书斋里走神,直到她阿兄陪着陶伯璋寻来的时候,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咬着笔杆头想事情。   “咳咳!”彭子彤用力清了清嗓子。   彭英想也不想地抬头便道:“彭五郎你好烦——”   一个“人”字尚未出口,已被她猝不及防地生生卡在了喉间。   她定定看着近在眼前,显得有几分尴尬的陶伯璋,一时无言。   彭子彤看了看几乎石化的小妹,又看了看神色局促的未来妹夫,忍了忍笑,故作随意地道:“维明特意来看你,你也不知出去迎一迎。”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彭英就忍不住又有些上火,她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气氛顿时就微妙地沉默了下来。   最后还是彭子彤先反应过来情况不太对,找了个理由先走为上,把地方留给了他们两个单独说话。   但他这一走,屋子里就更沉默地让人有些难受。   彭英等了片刻没听见陶伯璋说话,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地抬眸朝他看去,谁知这一看,却一眼先撞上了他通红的耳根。   她不由一愣。   “我……”陶伯璋有些不大自在地开了口,“我过来看看你。”他像是憋足了一口气,续道,“好几天没有见着你,我也不知茂廷说你一切安好是否有所隐瞒,现下看你没什么我就放心了。”   彭英片刻之前还蓄了满腹的怨气在碰上他这样的目光,听到他这番话时便倏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忽然有些想笑。   为阿爹的多虑,也为自己的纠结和反复。   于是她就忍不住真地失笑出了声。   陶伯璋被她这一笑笑地有些无措。   “我还当你这几日没见着我,或许很是高兴。”彭英抿着唇边笑意,佯作正色地看着他说道。   他微愣,旋即疑惑又茫然地道:“你为何会这样以为?”   她就把父亲说的那番话转述给了他,又道:“我想着你既不肯住在我们家,说不定我日日去官署探你也会令你生出困扰,所以就没有去了,又见你这几天也没问起我不去的缘由,想来也是正合了你的意……”   “没有!”陶伯璋立刻否认,待她看过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看你突然不来,想着你或许有什么事,又等了两天你依然不来,我就、就问了下你阿兄,他说你一切都好,我便想……也许你就是不想来而已。”   “你做的东西很好吃,但我想我也不能当真要你天天做给我吃。”他说,“你本就是辛苦自己来待我好,我哪里能为此令你生出负担?绝不是因不想见到你才不来问的。”   彭英弯了弯唇角,问道:“那,你当真不觉得我常去官署找你有什么不好?”   陶伯璋当即摇头,说道:“从未如此觉得。”言罢,他不知想起什么,自顾自笑了两笑,续道,“其实大家还挺羡慕我的,说我有小灶可开,不像他们,只能日日吃厨娘做的饭菜,连点心思也不肯花。”   她见他这略显傻气的模样,忍不住笑道:“饭菜来来去去就那些花样,年常日久,谁又能要求这么多,你以后可不要又嫌我做的没有心思。”话说到最后,语气早已柔和似水。   陶伯璋眸中含笑地看着她,说道:“不会的。其实你这几日不来,我还挺想念你做的那道玉灌肺,还想着今日顺便来求你给个方子,我自己回去琢磨一下,也免了再麻烦你。”   “麻烦我,”彭英眉梢微挑,半笑道,“陶理评这是真拿自己当我家新客了?”   他微顿,随即连忙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伯璋正语拙间,不经意对上了她满是调侃的目光。   他霎时福至心灵,恍然而笑,抬手恭恭向着她一礼,说道:“还请彭四姑娘饶某这回,若姑娘能将厨艺倾囊相授,待某得成时必先以首作敬献——”   彭英瞬间失笑。   后来过了许久,她还依然记得那个上午,阳光明媚,花香盈窗。   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张书案面面相对,却前所未有地觉得亲近。   不知不觉,她和陶伯璋已携手走到了现在,说长不长,说短却也着实不短。   她从赵县到丹阳,又跟着他来了金陵城,做了一府主母;   他有了从龙之功,得圣上赐爵,并委以重任,而她也从彭娘子成了陶夫人;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会满地跑,小的这个也即将临盆;   从始至终,他们都只属于彼此。   不管他是当年那个身处低谷的陶氏郎君,还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陶大国舅,他依然是与她初见时的模样。   他为她移了满园的木樨花,秋风起,如当年,盈满鼻息。   她嫁给他,只希望此生能一长再长。   “阿娘,”她不由含笑柔柔说道,“若有来世,我还想与他做夫妻,生生不离。”   她话音将落,还未听得母亲说什么,便忽见儿子从树丛下钻出来,迈着一双小腿短急急往她身后的方向奔去,一边奔,一边奶声奶气地喊道:“阿爹!”   彭英一愣,下意识循声回头,果然见到了正嘴角噙笑,朝着自己走来的陶伯璋。   他附身将扑过来抱在腿上的儿子一把抱起,然后径自走过来,先是向岳母问候了两句,然后说道:“您难得来一趟,待我把元瑜和三娘也叫上,晚上我们一起去百丰楼吃饭吧?”   段氏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又看了看面颊微红的女儿,笑着主动伸手来把陶世简抱了过去,说先回房换个衣服。   彭英有些不好意思,便也想跟上,但才刚开口说了个“我也”两个字,就被丈夫给拉住了手。   她微感羞涩地转眸朝他望去。   陶伯璋微微一笑,竟是低头直接吻在了她额角。   彭英懵了。   “今生虽还长,”他深深看入她眸中,宛然道,“但我也与你有同愿。”   愿来世还能做夫妻,生生不离。   她垂眸而笑,倾身依偎入他怀中。   木樨香满园,明日,还长。 第133章 番外三   崔湛感觉到整颗心都在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几乎难以成言,但他还是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对眼前人说:“你说过,要占着我身边的位置。”   周遭的一切在此刻都变得模糊而沉默,他记得外面应该是在下着雨,可他却听不见半点雨声,就连她的模样都不再分明。   然而她的声音却字字如雨点重重落在他耳畔。   ——“元瑜,你便当我是个极容易动心,又极容易死心的人吧。”   他只觉一颗心瞬间急坠。   崔湛下意识伸手抓去,猛地睁开了双眼。   清浅的月光薄薄透入帐中,同以往许多个夜晚一样,静静于他眼前映着一幅熟悉的喜鹊梅花图。   崔湛微顿,还未从错乱中回过神,旁边就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搭在了他身上。   旋即颈畔依来一片软香温热,他转过脸,就着帐中微光静静看了枕边人须臾,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神渐缓。   “……新荷?”少顷,他低低唤了声。   陶新荷睡得很香,没有什么反应。   崔湛忽觉有些气笑不得。   她一句话给他落下了这么个病根,她倒好,潇潇洒洒全无知觉。   想到这里,崔湛忍不住抬手捏住她的脸,扯了两扯。   “呜——”   她立刻于迷糊中发出了九曲十八弯的抗议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往他身上贴了贴,将脸埋得更深。   崔湛忍了忍笑,又不动声色地轻轻往后撤开了些身,然后再小心地捏了捏她的脸。   陶新荷果然又开始抗议,且这回发出的声音乃是“呜呜——”两声,好像有些不耐烦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更没有伸手来挠,而是又追着他继续往怀里钻。   崔湛乐此不疲地接着又逗了她两回。   最后一次的时候,是崔湛感觉到后枕已至尽处,于是当陶新荷再追来时他便不再动了,顺势将她整个拥入了怀中。   他含笑低头,在她额间亲了一下。   陶新荷模糊地嘟囔了两声。   崔湛笑着牵起被子,心满意足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又裹了裹。   还好。   他想,那只是梦。   第二天清早崔湛便去上朝了,陶新荷则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腾腾起了床。   桃枝见她吃饭的时候还在打呵欠,便关心道:“夫人昨夜没有睡好么?”   陶新荷懒懒点了下头:“还行吧,就是半夜里好像帐中进了虫子,脸上老痒痒。”   “虫子?”桃枝等人不免大感诧异,虽心里想着这不应该才是,但嘴上还是立刻道,“婢子晚间再多注意些。”   陶新荷也没太把这当回事,转而又问起了崔湛:“将军走的时候可记得服药了?”   崔湛在战场上受过重伤,虽然后来恢复好了,但毕竟对元气有损,所以她便找了御医在适宜进补的秋时给他调理身子。   桃枝笑着回道:“夫人放心,早上婢子亲眼看着将军用的药丸。”   陶新荷点点头,正要再接着询问府里其它事,春棠忽然来报说崔夫人来了。   她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阿娘您过来怎么也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陶新荷边说着话,边笑着走了上来。   崔夫人笑道:“近日天气好,我来你们这里住几天,逛一逛。”   陶新荷这才注意到芙蓉等人手里还提了不少东西。   “那敢情好,”她笑嘻嘻地上前挽了婆母的手,说道,“正巧再过两日便是重阳了,到时我们还能一起去看戏射!”   崔夫人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晚些时候崔湛回到家里,得知母亲过来小住,也没有多问其它,只说戏射那日自己会陪她们两个一起去五梅坡。   等到夜里夫妻两个关上房门,他才问陶新荷:“今日你同阿娘单独说话时,可有觉得她哪里不妥么?”   陶新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笑了笑,说道:“你放心,我都打听过了。阿娘这次过来并非是因受了什么委屈,只是她懒得因父亲去沾染些幽怨,所以就索性过来找我们玩儿了。”   陶新荷这话基本上是出自于她自己的总结,崔湛了解母亲的性格,知道他阿娘不会说得这样直白,不过遇上这么个投契的儿媳,自然是一听就懂,倒也的确用不着他阿娘说得太白。   他想到这几次见到爹娘时的情景,不由淡笑着摇了摇头:“我就说阿娘怎会在秋收盘账之前离开崔园。”又颇有几分感慨地道,“阿爹如今待阿娘倒的确是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陶新荷不以为意地随口回了句:“只怕是晚了些吧。”   崔湛闻言一愣,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忽地拉过了她的手。   正准备往床边去的陶新荷茫然地回眸朝他看来。   “新荷,”他极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和阿爹不一样的。”   陶新荷虽听得懂他的意思,但却不太明白他这突然的担忧从何而来,不过基于诚恳的本能,她很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啊,你其实像阿娘,不像公爹。”   崔湛微松了口气。   方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于心底涌出一阵恐慌,生怕她会联想到“有其父必有其子”之类的话,又被从前的事影响,对他的信心和喜欢再大打折扣。   陶新荷就顺手拉着他一道往床边走,边走边道:“昨天晚上我好像被虫子咬了脸,刚才桃枝她们特意又拿香药熏了遍床帐,我们快进去捂着再说。”   崔湛忽顿。   察觉到他的停滞,陶新荷回过头看来,正撞上他略显尴尬的目光。   “嗯?”她微感疑惑。   崔湛看了她半晌,忽而一笑,然后凑身近前,低头在陶新荷脸上亲了一下。   “可是被这样的‘虫子’咬的?”他垂眸看着她,语声低轻地说道。   陶新荷倏地涨红了脸,怔怔望着他,过了片刻似是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大晚上地不睡觉来撩拨人呢?”她像是害羞,又像是在埋怨地说着。   崔湛看着她唇角边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忽然间毫无预兆地被勾动了心弦。   他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你这样说可冤枉我了,”他笑着,用犹如耳畔呢喃的语气对她说道,“昨夜我只是想与你亲近,这样——”   崔湛偏首,轻吻在她耳尖,然后若即若离地缓缓下移,最后,停在了她早已滚烫的耳垂。   “才叫作撩拨。”他语带笑意地轻声说着,又道,“你若弄不懂,我们可以去‘捂着’慢慢交流。”   陶新荷红着脸侧过身,回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崔湛唇角微扬,抱着她大步往床边走去。   崔夫人在深花巷住了两天,每日里见着儿子、儿媳都是满脸的笑容,直到重阳戏射当天,她在五梅坡看到了崔昂。   崔宗主是一个人来的,自称也是来看戏射的热闹。   “原本阿卢也想来的,”他这话是对着儿子说的,不过却有意无意地往崔夫人那里看,“不过我知道你阿娘喜欢清静,还是只我们几个一起比较好。”   崔夫人没有说什么,事实上她自打见到他起就明显整个人都沉静了两分,摆明并不太想与他搭话。   陶新荷只客气地呵呵笑。   崔湛有点看不下去了,于是借着挪位置的时候私下里对他父亲说道:“阿爹,您若是想和阿娘好好相处,就莫要有事没事在她面前提卢娘子了。”   谁知崔昂一听,反倒透出几分兴奋来,问道:“你阿娘可是对你们说了什么?她因着阿卢不高兴了?”   崔湛看他这个反应就知对方误会了,默然道:“没有。阿爹,您和阿娘夫妻多年,从前或许不够了解她,但现下也应该了解了,她不是喜欢与人纠缠的性子。您越是在她面前表示家里头还有个人等着自己,而您衡量或是比较之后选择倾向了她,她就越不愿担这个名头。”   崔昂微怔,然后下意识地问了句:“那我该怎么对她?”说完似乎意识到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个有些失面子,不由清了清嗓子,不大自在地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你阿娘现在和从前当真判若两人,我瞧着不太习惯。”   崔湛并不想同他讨论这个,只道:“您就依着她的心意来就是了。毕竟您已经忽视了她这么些年,可能现在她也正不太习惯。”   崔昂蓦地一愣。   崔湛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棚子。   崔昂又过了片刻才进去,视线落在崔夫人身上,默默无言地走到了她身旁的空位坐下。   不多时,有小吏端着盛满了花朵的木托盘进来,恭笑着对陶新荷道:“请两位夫人赏着玩儿。”   陶新荷看着盘子里的花,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感慨。   她下意识地转眸朝崔湛看去,不想也正撞上了他投向自己的目光。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须臾,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往时往事的影子。   “有劳。”陶新荷微笑地道了谢。   那小吏便又转向了崔湛,恭声道:“竞射还有一刻便正式开始,请骠骑将军移步中场开箭。”   以崔湛如今的身份自然是不会也不适宜再亲自下场比赛,但他要来观战的消息却是早就插上翅膀传了出去,冲着他来的人依然很多,官方也早就把这开箭的席位给他留着了,就等着今日本人到场。   崔湛点点头,站了起来。   但他并未急着迈步,而是静静看着陶新荷,似乎在等着什么。   陶新荷忍不住抿了抿笑,然后在公爹和婆母的注视下,伸手从木盘里拣出了一朵品相甚好的金山茶递了过去。   谁知崔湛皱了皱眉,没接。   陶新荷忽然想起他不太喜欢这花,不过好歹是她送的啊,他倒挑剔!   如此想着,她便又随意拿起了旁边那朵芙蓉给他递去:“这个好么?”   崔湛浅笑颔首,将花接过来,然后对父母告了声辞,便转身去了。   于是片刻后,满山坡的人都看见了这样一幕——   万年不曾戴过花的崔将军今日在头上簪了朵水红色的芙蓉,从容行至场中,身姿如松地站在阳光下,然后在漫山遍野的欢呼声中开弓射出了第一箭。   陶新荷坐在棚中遥遥看着远处那抹身影,眉眼轻弯。   接下来便开始了正式竞射。   崔湛刚回到棚里,就听见身后有个明显克制着兴奋的声音道:“卑职见过崔将军,见过荣国夫人。”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身穿劲装,背着弓箭的年轻男子正站在棚外几步之处,看模样显然是要准备上场之人。   不待他开口,陶新荷已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不往场上去,反过来找我们?”   那人当即向着她礼道:“回夫人,卑职洪立人,年初刚入卫士署。因曾受过夫人和将军的帮助,所以一直想当面道谢,今日时机正好,所以冒昧前来与两位说话。”   陶新荷闻言不免诧异,下意识朝崔湛看去,后者也是一副没什么印象的样子。   卫尉寺虽然是崔湛所掌,但他自然也不可能什么人都认得。   只听洪立人道:“不知夫人可还记得,那年在百丰楼,有个外地人不懂‘看菜’,被旁边食客取笑,是您——还有将军替他解了围。”   崔湛还是没有想起来,但他也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陶新荷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还颇带着几分欣喜地道:“原来是你呀!”又看着那人点点头,“看来你如今也寻到前程了,很好,待会比试可要全力以赴啊——呐,这个给你。”   她边说着,边顺手在盘中拣了朵金山茶,示意春棠给对方送了过去。   洪立人顿时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恭敬接过,又连声道谢后才告了辞。   崔湛目光清淡地看着,没有说话。   之后一直到晚上回了深花巷,他都没有怎么言语。   陶新荷换完衣服出来没见着崔湛的人,一问才知他回来后就不声不响钻去书房了。   她想了想,去了书房寻他。   “元瑜——”她直接用这声替代了敲门,自然地顺手推门而入。   下一刻,她便看见猛然被自己惊着的崔湛正略显慌乱地在往身后藏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不能让我知道?”陶新荷纳闷地朝他走了过去。   崔湛起身想挡住她:“没什么。”   陶新荷看了他一眼,也没强行去争,随意地点了下头,说道:“好吧,那你说说,今日又在郁闷什么?”   “我……”崔湛欲言又止。   她又径自道:“我只问你这一次哦,你不说就算了,本就不是我惹的你,我才不要陪你闹情绪。”   崔湛一听,立刻道:“怎么不是你惹的我?”   语气虽平缓,但竟像是透着几分委屈。   陶新荷好像有些意外:“我怎么惹你了?”又道,“不会真是因为我今天一开始拿错了那朵金山茶给你吧?”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倒是又提醒了他还有这茬。   “你以前送那个马七郎也是送的金山茶,”他说,“我头次找你要花,你就拿给过他的打发我。”   “还有那个洪立人,这么久的小事,他不过一个路人,你也记得这么清楚,还送他那朵金山茶。”他说到这里,略缓了缓,才又道,“或许在你眼中那朵花很好,但正因如此我才更想不明白,我在你心里怎能和他们一个位置?”   陶新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元瑜,”她好似看见什么新鲜事一样地,想笑又不敢笑,“闹了半天,你是在喝醋啊?”   崔湛微垂了眸,说道:“我不是喝醋,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轻了许多,“我不知你几时可能动心,又几时可能死心,更不知,我能不能一直得到你的心。”   话说到最后,已近乎于无奈地叹息。   “新荷,”他说,“我当真拿你没有办法。”   陶新荷静静看了他良久。   忽然,她一个闪身绕到了他背后,趁着他反应未及之时,成功抓到了那本被靠放在椅背处的书册。   陶新荷低头定睛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三个字:《春花录》。   她凭着相关过人的阅历,当即讶笑出声,然后回眸看向已红了脸的某人,说道:“你与其看这些话本子,不如就像刚才那样直接来问我。”   崔湛尴尬地说不出话。   陶新荷含着笑,走上前来轻轻拉过了他的手。   “你和他们自然是不同的,你喜欢的东西我会照着你心意给,但你瞧他们,在我跟前有选择么?”她说,“还有那个洪立人,实话同你说,其实我今日根本没想起来他是谁,只是他提的那件事我隐约有些印象,你当是为何?因为那次是我们第一回 单独在一起,你请我吃饭来着。”   “再说了,”陶新荷笑了笑,“人家特意来道谢,我既要鼓励他一番,就假装记起来也没什么嘛,你也说他是个路人了,你又何必同路人计较?你看你今日站在那里,那么多花冲你砸下来,我可说什么了?”   崔湛面色微缓,顿了顿,说道:“那你告诉我,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不变心?”   这人竟还在想着这个。   陶新荷觉得好笑,又感到心中微酸,然而脸上笑意却越发地温柔。   “你啊,”她握着他的手轻贴在脸上,温声道,“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我喜欢的那个崔元瑜就永远都在,我的心也永远都不会变。”   崔湛眼波微动,忽地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了。   “我们永远不会变。”他低声坚定地在她耳畔说道。   陶新荷回抱着他,笑着“嗯”了声,顺势偏头在他耳垂上亲了一下。   崔湛笑了:“你又来招惹我。”   陶新荷道:“我招惹得起呀。”   他眉梢微挑,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那便来试试——”   两个月后,骠骑将军府传出消息,荣国夫人有了身孕。   次年六月,陶新荷于深花巷府邸中平安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第134章 番外四   陶云蔚醒来的时候,枕边早已空无一人。   “主君呢?”她问前来服侍自己起床的杏儿。   杏儿面露忧色地道:“主君方才出门往洗心亭那边去了。”   陶云蔚无语。   这人从昨天赶到定山别院见到她起就变得不对劲。   其实陶云蔚自己也知道陆玄这是在同她生气,她也一早就做好了要哄人的准备,可偏偏他这回连个让她哄的机会都不给。   昨日他撇下众人把她带到暮苍山后就又走了,直到半夜才回来,陶云蔚那时睡得迷迷糊糊,但心里仍存着两分清明,本着想哄人的自觉意识靠了过来想往他怀里钻,结果陆玄破天荒地避开了。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及时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自顾自睡了。   陶云蔚自知理亏,又实在不擅长撒娇这种事,只好作罢,顺手帮他掖了掖被子,沉默地靠在他背后睡去了。   没想到这一觉醒来他又跑地没了影。   陶云蔚自和陆玄相识以来,还从未经历过与他冷战的时候,陆简之这个人往日里在她面前有什么不满和委屈从来都是不吝表达,向来只有他嫌她回应不够的时候,现下他这样沉默地拒她于千里,她多少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思索了片刻,最后决定效仿一回小妹的“韧劲”。   于是她便亲手做了些清粥小菜,提着就出了门去寻他。   半路上天空忽然飘起了雨,细细绵绵,带着些许柔软的凉意,陶云蔚正打算加快脚步,忽然却听见从山林间隐隐传来了琴音。   她不由微顿,凝神仔细听了会儿,发现是自己极熟悉的曲调。   这曲子她曾听陆玄弹过几次,一次是他尚未完成曲谱时给她听的半成品;一次是他们成婚后,他笑着说现下总不会再有人半途来打扰了,然后第一次弹了完整的曲子给她听,并告诉她这首曲名为《吟风》。后来再有几次,都是两人花前月下时,他兴之所至地信手弹来的。   此曲早前流传至外面后,因风靡之故也有不少人弹奏,陶云蔚也听过两回别人口中“技艺绝佳”的版本,但在她听来自然都不及陆玄的曲意。   她想,大约是因自己最能体会到他曲中那三分温柔是从何而来。   但此时此刻她听着细雨中的琴音,却发现那几分温柔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似无的怅惘。   陶云蔚心下忽沉,眉头微蹙,迈步往坡上登去。   她刚出现在洗心亭前,随着不为和归一异口同声地唤了句“夫人”,琴声也戛然而止。   陆玄与她隔空对视了半晌,沉默着。   陶云蔚默然须臾,将左右打发走,方开口说道:“听杏儿说你出门时没有用饭,我给你做了些吃的。”   他静静看着她,仍是没有言语。   陶云蔚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又提醒道:“我‘亲手’做的。”   “我此时心情不好,不想吃东西。”陆玄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一边说着,一边转了个身,侧背对着她。   陶云蔚忽地轻笑出了声。   陆玄一顿,旋即满脸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向她:“陶绵绵,你是想要气死我?”   “不是不是,”她立刻快步走到他身畔,靠着他坐在了茵褥上,放软了语气,说道,“我就是觉得你这性子当真可爱。”   陆玄板着脸道:“我看我要不被你气死,你只怕是不会将我当回事。”   陶云蔚抬手巴上了他的臂弯,说他:“好好的,怎么老说自己要被我气死,我哪里忍心气你呀——你看,你昨天把我一人丢在小竹院就跑了,今天一大早又不等我,我也没生你的气,还做了吃食来给你。”   “你等会儿,”陆玄眉梢微挑,瞧着她,似觉好笑地道,“敢情你不知我为何把你带到小竹院来是不是?照你这么说,还是我专程来气你的了?”   陶云蔚连忙顺毛捋道:“我知道啊,我哪能不知你的心意呢?我知道这回是我做得不对,你明明当时恼得很,但又不想当着外面人对我生气,所以才把我带到这里来,想同我辩一辩。那既然你原是想同我辩一辩,却又为何不肯与我说话呢?你好歹也该给我个机会哄一哄你不是?”   “你莫拿我当三岁孩童。”陆玄没好气地道,“什么哄我,说得白些,不就是认错飞快,但坚决不改么?陶云蔚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你的道歉。”   他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若非这次你自知事大,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拿我待你的感受当回事。”陆玄幽幽说道,“当日新荷要带发修行,你也是想都不想就说可以舍了我。”   “我可不是那样说的!”陶云蔚忙道,“我当时是说我可以不做这陆氏宗……妇。”   她对上他沉静的眼神,不觉渐渐低了声音。   “有什么区别么?”陆玄淡道。   ……好吧,她承认,这话若换作让她听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区别。   陶云蔚有些尴尬地道:“我还以为你能明白我当时为何这样说。”   “我能明白,不代表我不难过。”陆玄平静道,“只是你那时怀着身孕,新荷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想再拿这些枝节让你烦心罢了。”   言罢,他微微撇开了脸,似是提及这事还有许多的委屈。   陶云蔚有些愣怔地望着他。   这事过了这么久他都没有提起,她还以为他当时要么是没有听见,要么是听了没当回事,却没想到原来竟是一直放在心里。   只听他又缓缓说道:“虽然我早知晓在你心里头最要紧的从来不是我,我也从不曾想过要同你的至亲争什么,但我以为我也是可以成为你的‘至亲’的。至少,不是那一旦面临难题时,你头一个便想着可以随意放弃的人。”   “我的心也不是铁石做的,你一而再不将它当回事,便是再坚强的人也总会感到灰心。”陆玄道,“昨日你以身做饵,我也知道你为何不事先告诉我,但知道归知道,我却是真地很生气。”   “我那时在想,或许在你心里,我当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话说到最后,他语气已近乎自嘲。   陶云蔚听到此处,当即想也不想地凑上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陆玄微顿,回眸向她看来。   “对不起。”陶云蔚凝眸望着他,诚恳地道,“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我从未想过可以随意放弃你。”   陆玄看着她,没有应声。   陶云蔚顺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简之,”她说,“我这一生活到现在,有两件事最幸运——一是生为陶家女,二,便是嫁给了你。”   她正要再接着剖白几句,谁知陆玄听了这话,却忽然伸手来捂她的嘴。   “莫要胡言乱语,”他皱着眉道,“什么‘一生活到现在’,你才多大?”   陶云蔚愣了愣,不由失笑,随即打蛇随棍上地拉过手挽住陆玄,依在了他身上。   “那我不说了,你也莫要生气了吧?”她说,“这两件事就算我欠你的,往后你便也有两次无论说什么我都答应你的机会,可好?”   陆玄神色虽仍端着,但眼波却微有动漾。   “当真无论我说什么都答应?”他问。   “是啊,”陶云蔚笑道,“我向来很讲信用你又不是不知,当初你让我莫要搭理别人家的求亲,我可是二话不说地应了。”   陆玄轻翘了翘唇角,故作姿态地开了口:“既如此,那这第一件事,便就请卫国夫人再重述一遍当时对楼宴说的那句话吧——可记得要声情并茂些。”   陶云蔚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下意识刚要去回忆当时情景的时候,却忽然从他的目光中意识到了什么。   “陆简之!”她气笑不得地往他身上拍了一下,“你既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还来闹这些做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不免有些脸红。   陆玄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回握住她的手,就势把人给揽入了怀里。   “陶绵绵,你可莫要得意。”他语带笑意地道,“昨日我是当真气得很,若非你阿兄后来替你当了回‘传话使者’,把你那时的表白告诉了我,我可真是要好生同你计较一回的。”   陶云蔚倚在他怀中低声嘟囔道:“你现在也够计较的。”语声里亦含着笑。   陆玄听得分明,坦然道:“我这叫‘借题发挥’,总得让你晓得我心里当真受伤,不然你下次还敢。”又笑道,“当然了,能顺便听你多哄哄我也是好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般好听话你竟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过。”陆玄略有不满地道,“却叫楼宴给先听了去。”说到这里,他又蹙了蹙眉,“早知楼宴对你有这般执着,我一开始就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近你。”   陶云蔚淡笑了笑,说道:“他哪里是对我执着,不过是心中欲念不舍,对这段人生到死都不服气罢了。他曾说我与他是一样的人,但我自己知道,我从来和他不一样。”   陆玄当即道:“你与他当然不一样。”   言罢,他又微微一顿,揽着她轻晃了晃,笑道:“你当时对他说的那句话,再同我说说吧?我想亲耳听一回。”   陶云蔚脸颊微红,沉吟了片刻,抬眸直直望入了他眼中,说道:“无论你出身如何,我都会追随于你。”   陆玄只觉霎时心弦猛动。   他忽然低头吻在了她唇上。   陶云蔚身子一颤,然后闭上了双眼。   良久,他轻抵着她的额头,犹如耳畔呢喃地说道:“绵绵,你不知我昨夜用了多少忍耐才克制住没有抱你。”   陶云蔚柔笑道:“那也是你自己折腾自己。”   “不要紧。”陆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道,“反正你还欠着我一件事。”   陶云蔚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你想做甚?”   他微微笑着,侧脸擦过她鬓旁,然后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陶云蔚倏地红透了脸,却什么也没说。   陆玄朗声笑着,将妻子再度拥入了怀中。   “对了,”陶云蔚羞窘之下转开了话题,问道,“昨日圣上可有说如何处置那些楼氏余党?”   陆玄道:“那些都是楼氏父子的亲信,自然是一个不留,这事圣上已交给维明去处置了。”又道,“长生观那边当时正好来了消息说太上皇身体不适,圣上便亲自去了探望。”   “又不适了?”陶云蔚讶道,“太上皇的身子坏得也太快了些。”   陆玄淡淡一笑,说道:“他从前为求长生就长服丹药,现下失了尊位,也就越发地沉溺其中了。”   陶云蔚点点头,又道:“说起来那无虚道人也算是楼氏、晋王一党的,也不知太上皇现在这番状况与他有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都好,”陆玄浅笑道,“太上皇只要前脚走,圣上后脚就会让他陪着去。”   “从太上皇迁居入长生观那一刻起,有些事便已注定了。”   他抬手往亭外山涧处指去,轻唤道:“绵绵,看——”   陶云蔚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雨后初霁,一道绚烂的虹桥正若隐若现地横跨于半空。   “好美。”她说。   陆玄转眸看着她,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下,莞尔应道:“嗯,很美。”   这风景,这未来。   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