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锦绣   作者: 两朵小花   简介:   元绣六岁进宫,谨小慎微长到二十六,散尽大半身家,又对尚食宫女官极尽奉承,这才逃出那尔虞我诈的修罗场。   二十年间,物是人非,家中现只余颤颤巍巍的爷娘带着侄儿侄女过活。   元绣将余下身家买田置地,挺直腰板,又负起家中担子,累是累了点,但比起做井下冤魂,或是被赐给贵人做妾,又或是熬成老嬷嬷,她觉得她这条路子是对的。   ——   老江太医在宫中遭排挤,被遣回家,小江太医自然也跟着一道回来了。   县里新开了一家医馆,据说里面的大夫从前是宫中太医。   元绣听说以后带着她爹去治腿,没想到又遇见了小江太医。   两人相视一笑。   几年前小江太医救过她的命。   再几年前小江太医吃过她的糕。   【找了好久没找到古代种田文,自产粮满足一下,哈哈,是个充满人间烟火的故事】   【女主老实种地,不惹事,也不怕事】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赵)绣、江晏 ┃ 配角:赵大胜、李兰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温馨种田文,客官里边请   立意:用心感受生活,方能有所收获 第一章   如今已金秋九月,晃晃悠悠的毛驴拖着一架青顶架子车,车上坐着的人佯着眼睛打盹儿。   官道平坦,经过这一段却有些颠簸。   元绣睁眼,应当快到地界儿了,扯了扯绳,毛驴便自觉从官道下去,转进窄了不少,也没压实的乡道。   从京城到青北州平江府,再到丹桂县,整整赶了两月的路。   平江府与京城相距倒也不远,寻常马车赶路,不肖月余功夫,她一路是为了见见早些年宫中几个关系亲近的故友,这才耽搁下了。   思绪渐起,元绣掐着指头算了算,她从那吃人不吐骨的地方出来俩月有余了。   宁安二十年七月,崇德帝立先皇后嫡子为太子,应承天喜,宫中放了一批到年纪的宫女出宫。   出宫的宫女年岁都大了,真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基本没有,或是许给人家做填房,又或是孤身终老,甚至是看破红尘剃头当姑子,再有年纪大些的,被富贵人家聘做教习嬷嬷,各人有各人的路子。   元绣这些年攒的梯己,为谋了个出宫的机会,泰半用于贿赂女官跟总管太监,还有一小半,则分了几回悄悄托人带出宫。   宫中一个负责饮水送水事宜的小宫女同她关系好,出宫运水时帮她藏了金叶子,后又把钱送至京中绣坊相熟之人处,几番倒腾,她这才能余下点私房。   自个儿带出宫的,拢共十两金锭,另兑了二十张百两的银票,除去首饰,满打满算是有二千两银。   她六岁进宫,熬了近二十个年头,想打听个把消息总能有法子,前些年她就托人寻到了二十年前就失散消息的爹娘了。   宫中什么泼天的富贵没见过,顷刻间楼起楼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元绣想的通透,什么大富大贵皆与她不相干,她只管回去跟爹娘过活,至于银钱,够花便好。   绕过前头黑黝黝的麦地,就到了双井村,毕竟山长水远,宫中同外头来往本就不便利,前些年她托人给家里送过一回银子,也不知道现如今是个什么光景,日子过得可好些。   元绣心里早就谋划好了,如今这世道,孤身一人日子过得势必艰难,她双亲尚在人世,能有个家是再好不过的事儿。回乡以后置办些田地,逍遥自在做个地主婆,日子过得且好着呢。   心里想着便到了地方,乡下地界儿便是一头老牛都够稀罕的,何况她赶着的这头油光水滑的毛驴。才进村元绣边受到不少打量的眼神,再加上她的驴车只有个顶,没有遮挡的棚,里头拉的东西一览无余。   除了一路过来几位故友所赠的当地名点,余下便是她自己寻摸到的或许用的上的物件,还有不少稀奇的菜种。   不算多,却也不少,车里装满了大半。   元绣只打听到双井村在哪儿,她爹娘住哪个位置却不大清楚。幸好看热闹的人多,有好心的指了个方向:   “朝东边儿走,最里头那家,烂篱笆围着的破草房就是了”   这话没有鄙薄的语气,全然是在给元绣说到底是哪一间,元绣点头谢过,扯了扯绳,毛驴唉喽两声,极通人性地朝人家指的方向晃悠,留下一群人在身后议论纷纷。   “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来咱们村儿?”   “去赵家的?难不成他家还有门富贵亲戚?”   ……   后头声音元绣都没听见,她沿着东边七拐八绕,方才看到人家口中“烂篱笆”圈起来的几间破草屋,竹子跟荆刺围成的篱笆。   刚刚路过的那些高高低低的院子,本就称不上好,不过现在比起来,这个院子更寒酸。   元绣下车,把毛驴拴在门口刺槐树上,伸头朝院里看了一眼,院子里养了两只干巴巴的鸡,估摸着下蛋都困难。   头先发现她的是个小姑娘,身形瘦弱,衣裳破旧,裤脚袖口都短了好一截,眉眼间跟元绣有两分肖似。   或许是近乡情怯,元绣一时有些不敢说话,前些年虽说打听到了消息,但也只知道双亲尚在,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却不大清楚。   那小姑娘看见她,开口问了一句找谁,元绣还没说呢,小姑娘后头就出来一个佝偻着背的妇人。   元绣酸着鼻子看着那妇人,隔着篱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恸切:   “娘!”   出来的是她娘李兰花,头发斑白,皱纹横生,听见元绣痛呼心头也是大惊,被方才那小姑娘搀扶着才踉跄着跑去推开院门。说是院门,其实不过是竹子扎的篱笆门,刚刚那番大力推动下好险断掉。   李氏眯眼看了一会就认出来了,认出来以后便瘫在地上,捧着元绣的脸:“大丫头?是我们大丫头?!”   元绣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管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氏又拉了拉半蹲在身边的小姑娘,“去,快去把你爷喊家来。”   小姑娘听了吩咐,急慌慌把李氏扶起来,头也没顾上回就去地里喊人去了。娘俩相互搀着回了屋,回屋一番痛哭倾诉自不必提。   从外面看这几间屋子分外寒酸,进来以后四处灌进来的热风吹的人更是眼酸。堂屋里连张凳子都没有,李氏只好把元绣拉进房里,元绣这才看到床上还躺着个小男孩。   这小男孩比方才那小姑娘还瘦弱,脸颊黄瘦,嘴唇苍白,没半点血色。   李氏把凳子拿过来,等元绣坐住,她才把床上薄被掖了掖,然后坐到床上去了,屋里眼见只有这一把稍微高点、坐起来能舒服点的凳子。   “荷香跟苦芽儿都是你大弟的孩儿,芽儿夜里着凉,躺了三四天还没好……”李氏嘴里的荷香是方才外头的小女孩,苦芽儿就是床上躺着的小男孩。   “你前些年托人捎了钱回来,我还当做梦呢,不成想如今真好端端回来了”说着说着,李氏抹了把泪,“捎回来那些银子原先也不敢动,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如今花的一点没剩下”   元绣摸摸芽儿的额头,烫的惊人。她赶了两个月的路,一路上伤风着凉是常事,因此备了不少药。   李氏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亦步亦趋跟在元绣后头,接过药就要去灶里煎,家中银钱早就空了,看不起大夫,拖了许久,苦芽儿这才烧得不省人事。   再说那边荷香去喊她爷了,约莫一刻钟人就从外头过来了,赵大胜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冲开门,荷香扛着锄头跟在后头。   怪她嘴笨没说清,她爷看她着急忙慌,还以为家里出事了,撂了锄头就往回赶。   迎面看见元绣,一双浑浊的老眼晶亮,许是藏在血脉里的联系,他有些怀疑地盯着元绣:“大丫头?是大丫头??”   李氏听见动静,揩了揩手,掀开灶屋的帘子,声音颤抖,眼又开始发红:“老头子,咱们大丫头家来了!”   赵大胜听此,才刚忍回去的眼泪混着鼻涕一道淌下来,心里觉得哭成这样太过丢丑,垂着眼睛不敢看元绣。   元绣等了半天,后头再没其他人影,儿女都有了,那大弟必定是娶了媳妇的,不过再忙听见她回来了,也该家来看一眼,咋回事就她爹一个人,心头有些奇怪地朝后头看了几眼:   “大弟跟弟妹呢?”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半晌荷香才放下锄头,淡淡开口:“三年前发大水,爹娘去固河堤,娘掉下河,爹去拉,都死了”   二十三年前太/祖领兵起义,建了大武朝,无奈才即位三年便病亡了,再后来今上登基,恰逢南方涝灾北方旱灾,元绣一家跟着难民往京城逃命寻活路。   毕竟天子脚下,总能混口饭吃。   当初逃荒的路程还不过半,大哥二哥就不行了。元绣那时候正五六岁上下,是记得事的年纪,大弟还小,才会走路。   大哥二哥常偷摸剩下一口两口吃的,强塞给她跟大弟吃,直到最后两人饿得全身都浮肿,一按一个坑,先后咽了气。爹娘后来带着她跟大弟,千辛万苦到了京城,饶是逃到天子脚下,也没什么大用,城门一关,谁管你死活。   不少人牙子借此机会发难民财,几口粮食就能买些丫头小子,再卖进富贵人家,能赚很大一笔银钱。   赵家几个孩子,大的护小的,小的护着更小的。   大哥二哥为了两个小的,饿死了,她也为了更小的,自卖自身,好歹换几口粮食给家里留个活头。   她人虽小,却机灵,那时候一家人都没活路了,与其跟人牙子去不三不四的地方,不如跟着进宫,银钱多些不说,总不至于被坑进糟污地儿。   而爹娘则带着大弟,用她换回来的六两银子,外加一斗粮食,继续寻活路去了。   自此,她一入宫门二十载。   这二十年间,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竟真的只余年迈的爷娘带着侄儿侄女过活。腿伤的爹,佝偻着背的娘,瘦弱的侄女,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侄儿,外加个四面漏风的院子。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求收藏~ 第二章   元绣除了才进宫那会儿受了不少罪,后来遇见贵人,不至于挨欺负,再后来年岁渐长,只有人家敬重的份儿,虽也有些勾心斗角,但衣食是上从来不亏的。   而家里人却像是真正的、苦瓜水里泡出来似的。   元绣心底赌咒发誓,要将家里日子顶起来。一家人相顾无言,李氏也垂着头,偷偷摸摸揩了泪,回灶屋煎药。   这药都是好药,她一闻就能闻出来,这回苦芽儿算是有救了。日子总要往下过,人总要朝前看,如今她手中的银钱,管一家人过日子尽够。   外头驴车上还有不少东西,元绣现在才想起来要拿。赵大胜一瘸一拐的帮着搬东西,家里几间屋子,元绣跟着荷香在家里看了一圈,这一堆东西放哪都觉得不合适。缸早就见底了,柜子里倒是还有小半袋发黑的苞谷面。   所有粮食加起来恐怕也就够吃个三五顿,元绣跟在荷香后面听荷香说这家里现下是个什么光景。   今年颗粒无收,家里统共六亩田,往年交过赋税勉强混个温饱,今年麦才抽穗,田里就叫人下了药,辛苦伺侯大半年的田地,就这样只长草不长麦粒。   赵大胜默不作声,把院子里两只鸡都杀了,元绣带回来的东西里头,还有不少佐料,干辣椒八角都有,两只干巴巴的鸡勉强炖了一锅。李氏把碗柜里的面全都倒出来,做成拳头大小的饼子贴在锅沿。   这些年山珍海味,她尝过的也不少,不过心里总有念想,吃起来也不香,这顿饭才是真正叫她畅快的一顿饭。   家里还有她带回来的二坛黄酒,除了荷香,三人都喝了一碗,酒不冲人,待饭毕也不过微醺。李氏夹了两块炖烂的鸡肉,并两个贴面饼子,支开荷香,叫她端去喂芽儿吃。   苦芽儿刚喝了元绣带回来的药,被子捂着发过汗,现在高热已经退下了,人也恢复清醒,只肖再养养便能好全乎了。   元绣趁两个孩子不在,才问到地里收成,赵大胜本就不怎么说话,现下更沉默了。   家里虽只有六亩田,但都是上等肥田,也是一家人这些年拿命挣来的。今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收成都比往年多,偏偏他家,麦子里头全是空壳。   先前荷香说的有人在田里下了药,元绣听着便觉得很不对劲,便想跟去地里看看,再怎么着也不会颗粒无收,这万幸是她正巧回来了,若她没赶回来,那几年一家人少不得卖田地换口粮,到了明年,还得闹饥荒。   平江府地处平原,土地辽阔,种出来的麦子比其他地方更香,年年收成过后,不少南来北往的货商都瞄着这儿等收麦或是面粉。   麦秸秆都在地垄上摊开晒着,赵大胜说的毫不夸张,全都是瘪壳,一粒充实饱满的麦粒都没摸到。周围田地全空了,再过半旬天就要冷了,旁边地里别说麦子,连麦秸秆都拉回去扎碎留着冬天喂牲畜去。   “这两边地收成怎么样?”   元绣用手量了量旁边的田地,赵大胜叹了口气:“这一片都是杨老财家的,收成……收成极好。”   “早些年官府叫我们这些逃难来的人自己开荒,村里各家都垦了不少田地,谁知道后来又说开出来的地,三亩只能换一亩,不然就不给地契,家里那时候一共换了八亩上等田。”   “约莫七八年前,杨老财把村里上等田地都买下来了,村里卖的人家不少,都换了银钱买了中等田或是下等田,有几户没卖的,后面几年也先后都卖给杨老财了,家里虽只有六亩田,但年年收成都不少,我没舍得卖,你弟死的时候……低价卖了两亩。”   “荷香撞见过杨老财家的管事支使人,朝我们田里浇水,便说杨老财往咱们田地下药。”赵大胜怕元绣才回来,得罪了人,因此叫元绣别把荷香的话放在心上。   赵大胜顺着元绣看的方向,又在周遭比划了一圈,这儿从前都是村里人的田地。   西边是过人的路,剩下东南北三面,将赵家的田地圈在其中,唯独赵家这几亩还没被杨老财买下来。   从杨老财把周遭田地都买下来以后,他们家年景便不大行了。后来顶梁柱过世,没个壮劳力,赵大胜早年腿伤了,也劳作不起,这田地收成更不如以往,忙活一年只勉强够一家人饱一顿饥一顿,不至于饿死却也谈不上饱腹。   上等田是全家人的命,没有收成势必活不下去。杨老财早就虎视眈眈盯着这几亩上等田了,遣人来赵家吓唬了好几回,假若今年元绣没家来,那他少不得得卖田。   赵大胜多年的庄稼把式,对田地看的比命还重要,只不过他细胳膊拧不过大腿,除了顺杨老财的心,把这几亩田卖了,再没别的法子。可他怎么能卖,家中田地都是一家人挣命换来的,这年月,若非日子过不下去,谁家舍得卖田地。   今年颗粒无收,连赋税都是朝村里人借的粮食,这次卖田地是他主动找上门的,杨老财必定又得往死里压价。   几亩地干巴巴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上等田,北地九月天已经开始冷了,往年这时候家家都该从河里挑泥上来肥田的,周围田地都已经肥过了。赵大胜应当是没想好这片地要不要卖,所以到现在还没上肥。   想到这儿赵大胜心口又疼了,他年年都饶远路去野塘挑河泥回来,就想着土肥点,收成也能多些,可还是没什么用。   赵大胜跟李兰花二人日子过得这般糟心,旁人也瞧不上,更不稀的再来踩上一脚,毕竟乡下地界儿,坏人收成是遭天打雷劈的事儿。   元绣倒觉得荷香说的八成是真的,这话元绣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并没有跟她爹说,绕着田地走了一下午,天已经有些晚了,她拎了锄头,对着麦茬挖到根,从根底下拾了几块土,用帕子裹着,收到荷包里去了。   任瞎子来看,也能瞧出来田地土不对劲,有没有下药,找大夫看看就知道。   赵大胜心中滋味莫名,一瘸一拐默默跟在元绣身后。   元绣心里同样不是滋味,心里想着过几日要带爹爹去城里看腿,还得买粮食过冬。   下午元绣跟着赵大胜去了田里,李氏则去伺弄小河湾种的菜了,小河湾是爹娘偷摸开的几分菜地,种些小菜,只够自家吃的。   荷香不过七岁上下,也没人说,下午自个儿拿着弯刀跟篮子,去后山坡割了不少草回来喂毛驴。   家里两只鸡都杀了,原本伺候鸡的荷香开始照料毛驴,她今年才七个年头,屋里躺着的芽儿五岁,两个孩子都很懂事。   晚上李氏揪了一锅苞谷面疙瘩汤,就着中午剩的鸡肉,一家人也吃的喷香。   “明儿一早,娘跟我去青湾镇,若有粮食便买些粮食回来,若没有粮食,也该给家中添些物件”元绣放下碗筷,家里没个顶梁的,老的老弱的弱,她如今回来了,便再不愿意看亲人过苦日子,旁的且不论,肚皮总归要填饱。   怕爹娘不愿意受她恩惠,语气愈发强势:“一家人断没有说两家话的理儿,况且我如今还未嫁人,自然得为自家做打算,难道叫我看着爷娘饿肚子,自己个儿吃香喝辣去?”   李氏嗫嚅着不愿意去,赵大胜也摇头,常年在底层遭受欺压,便是再强势的人也磨平了性子,何况原本就不敢惹事的赵家夫妇。   倒是荷香,眼睛亮了亮,这丫头年纪不大,却有眼色,人也机敏大胆,她身子朝前坐了坐,虽没听爷奶提起过,但不妨碍她知道这位才家来的姑姑必定是极有本事的人物:“姑,我去,镇里我熟,省的叫您被那些滑头昧下银钱”   “是了,叫香儿跟着你去,往前家里鸡还下蛋的时候,都是这丫头逢集拿去镇上换的铜板。”李氏也推举荷香带元绣去,家里实在没米下锅,若是元绣一个人去镇上,必定要被克扣几两称,荷香有眼色,断不会叫大丫头吃亏,虽说大丫头瞧着就不是吃亏的性格,但到底人生地不熟不是。   元绣心里也是有成算的,明天除了要买东西,还得请个郎中回来给芽儿瞧瞧病,别看孩子现在恢复尚好,但若留下病根,便要遭一辈子罪的,饶是富贵人家,发高热烧傻了也是有先例在的。   至于她爹的腿,方才吃饭的时候问过,是当初逃难时的陈年老伤,只怕得去县里或是府城才能看,现在家中一团乱麻,姑且缓缓。   说起来元绣又想到苦芽儿,连连摇头说这名字不好,听着就觉得命苦。   “你大弟还在的时候,起的小名,说是贱些能压住命,后来你大弟没了,芽儿也一直没取大名”赵大胜对元绣说的话也开始认真考量起来,家里没个文化人,起大名还得拿几个钱去请先生,所以之前一直没去取大名。   作者有话说:   本章留2分评明天中午12点掉落小红包~小天使们收藏一下哈~ 第三章   当初一道进宫的小丫头,先剃干净头发,再狠狠搓了一通澡,确保没把脏东西带进宫,才分配到嬷嬷那儿学规矩,等学了三年规矩,看各人擅长什么,才能被分到各处当差。   那几年年纪小,学东西快,教导嬷嬷心狠,生怕学不好,后来闹出什么岔子连累她们,打骂都是轻的。其中这识字便是最基本的,总不能以后主子要东西,她们找半天摸不清是何物。   要说有多少才情诗意元绣倒不敢当,毕竟她那一□□刨字只勉强能认,但吉利字儿吉利话儿她倒是知道不少,所以关于取名这事儿,元绣只是略一思索,便定下两个字。   “取兴安二字很是不错,不求大富大贵,家中兴旺,一生平安就胜过大半世人了”   荷香连连点头,这两个字听着比花钱请先生取的还好听,当初她的名字就是爹娘花了几个大钱从先生那里请的。   说起名字,元绣便想起自己。   因着元月出世,爹娘盼她一生锦绣繁荣,便找秀才公取了这么个名字。进宫以后,都是天家的人,再不能有自己名姓,有幸被分去各宫伺候主子的,就能取个好听吉利的名字,再得脸些,又跟主子关系亲厚的,便有贵人亲自赐名。   不得脸的或是笨些的,便跟猫儿狗儿似的,由管事嬷嬷随便起个名字。   赵元绣名字还算吉利,便被管事姑姑去了姓氏一直唤作元绣,当初司衣局的女官听见她的名字,还当她会绣活儿,要去学教了一段时间,实在没甚天赋才又打发回尚食局。   这便扯的远了,总归已经逃出那地方了。   还没入冬,夜里比白天寒气更重,土炕到了后半夜也不大暖和了,许是今儿事多,又许是天冷被薄,总之元绣后半夜都没怎么睡。   家里也就两间草屋,爹娘带着兴安睡,元绣带着荷香睡,被子单薄,姑侄俩挤到一起才勉强暖和些。   元绣想着要赶紧盖屋子,不然冬日里可熬不下去。白天搬进来的东西,全都挤在这一间屋里头,本就不大的屋子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镇上没有集,秋收才结束,家家户户都有余粮,收成多的也会拿到铺子里几个钱花,因此粮店日日都开着门。   驴车一路晃晃悠悠,看着慢却比走路快上许多,因起得早,姑侄二人到镇上的时候才将辰时。今日不逢集,不过卖早点的摊子都照常支着,点心铺子、早点铺子包括成衣铺子也还开着门。   从秋收过后,乡下人便没有吃三餐饭的讲究了,说是这样说,但谁家不想一日三餐,不过是想省几口粮食罢了。镇上人没这些规矩,买早点、逛铺子的人都不少。   昨天爹娘已经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今儿想要也再没有了,甚至她不买些粮食回去,一家人就得饿着肚子。   元绣没那么多讲究,早上出门俩人没吃饭,自然要先填饱肚子。   荷香咽了咽口水,元绣便停下车,要了三屉肉包,荷香再懂事,总归也就是个小姑娘,心里欢喜哪按捺的住,亲亲热热叫元绣不要破费。   荷香只吃了一个,便说剩下的都带回去跟爷奶一起吃,元绣看着愈发喜欢,爹娘性子虽弱,但教出来的孩子是好孩子。   荷香不吃,元绣便没有再劝。   连年风调雨顺,粮价趋向正常,不过于普通百姓来说依旧很高,听掌柜的说完,荷香张着嘴瞪着眼,已经不晓得如何是好了。   不过再看自己姑姑没事人似的,勉强放下心。   元绣确实没放在心上,米九文钱一升,麦子七文一升,若是直接买面粉,面粉就得十二文一升,苞谷粉更便宜,才六文一升。   先皇是南方人,当初是从南边领兵起的义,因此宫中喜食米,元绣也习惯了,所以米跟麦都买了一些,荷香说村里有磨盘,她就没直接买面粉,毕竟麦子磨出来的麦麸还能喂给毛驴,到了冬天没有新鲜草叶,麦麸便相当重要了。   粮店掌柜的见是大主顾,对着元绣也愈发上心,才刚进来就见这姑娘举手投足不似一般人,再看那姑娘身上穿的衣裳也跟普通百姓的粗布麻衣不同,衣服虽不知道是什么料子,但领口袖口都绣着花,颜色也鲜亮,就是找遍青湾镇子怕都再见不到这样的衣裳了。   这掌柜的也好笑,既是大主顾,他马屁拍的更欢。   “姑娘是打哪儿来的?清湾镇包括下头庄子我都熟,再没见过姑娘这般神仙似的人物。”   元绣也不遮掩:“小河湾靠东边的双井村,掌柜的应当是去那儿收过粮食。”   “哦?早些年小老儿确实去那儿收过粮,不过这几年倒是不曾去过,那杨财主买了地,咱们即便想收也收不上来。”   自知失言,掌柜的住了嘴,“不过……从前去时竟没见过姑娘?”   “主家放了身契,近日才回来。”元绣笑了笑,也没说太多,不过既然提到了杨老财,她不免也要多问几句。   “难怪……难怪,小老儿早瞧着您这通身气度跟寻常人不一样。”既已放了身契,便是平头百姓,倒谈不上什么瞧不瞧得起,毕竟能从大户人家出来,又是这般气度,肯定有几分手段,别的不说,单是手里银钱,恐怕不少。   “方才你说杨财主?”   元绣话还没说完,掌柜的就摆摆手:“我只知道前几年杨财主买了不少田地,他那粮食向来不卖给咱们这些铺子的”   说着便拿出算盘:“姑娘要两石米,五石麦,方才我说米一升九文,两石便是两百升,共一千八百文,麦子一升七文,拢共三千五百文。”   掌柜的噼里啪啦打了一顿算盘,才报出一个数,   “统共五贯再加三串钱,您买的多,我给您少算一串钱,如何?”   元绣点点头,从荷包里拿出一小锭银子,掌柜的又拿银戥子称了称,又给元绣找了几串钱。   掌柜的当着她的面将粮食装好,确保不会漏才拍拍胸口:“姑娘放心,保管一粒米也不会少,完完整整送到家。”   能给她送到家最好,她还有旁的事,不可能拉着粮食满大街溜达,这掌柜的既然开了这么久的铺子,自然也不可能昧下她的银子。   荷香末了摇摇头,她还怕姑姑头回来镇上,会被昧银钱,谁知道这些人只一个照面,就知道姑姑不是好惹的人。   镇上只有一家医馆,里头老大夫须发皆白,早年这大夫是个赤脚郎中,七里八乡独一位,后来专门去京城学医,学成后又回镇上开了医馆。这老大夫子孙后辈于学医无甚天赋,他到老才想通,为了不埋没大半辈子心血,所以收了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做徒弟,若是出诊这孩子便替他师父背药箱。   元绣一进医馆说了兴安的情况,这位很有些年纪的大夫就指挥徒弟背了药箱,几人一道往双井村去了。   来医馆前已是买了一堆东西,驴车坐两个人勉强,元绣跟荷香便牵着毛驴,老大夫坐在车上,小徒弟背着药箱也跟在一边走。   元绣笑:“你把药箱放在车上,岂不轻松一些?”   “这毛驴才一点大,驮着师父已然受累,我不忍再给它添力,这世道,人艰难,牲畜却比人更艰难哩。”   元绣笑:“先生收了个好徒弟,这孩子是个小善人。”   医者有一颗善心,是极为难得的,老大夫也抚着胡须大笑。   李兰花不知道元绣真请了郎中回来,手足无措把人请进去,老大夫是清湾镇出了名的大夫,医术极好,她当然认得,只是诊费……也贵。   李氏正忐忑呢,外头又有个伙计赶着骡子车来了,元绣看到后面的米跟麦子,就知道应该是粮店掌柜的家中伙计送粮来了,李氏见这一车粮食,嘴都惊得合不上,天老爷,今儿这一趟是花了多少钱啊。   元绣跟赵大胜两人将这些粮食重新过了一遍称,又翻腾一遍,看没问题才放伙计走。   赵家门口不少人装作无意路过,都想打探打探这新来的姑娘是什么人,其实元绣上午不在的那会儿,就有人来家里明里暗里问过了,奈何赵大胜跟李兰花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直将周围人逼的坐立难安。   元绣不一样,她本就是要打听杨老财的事,熟稔些自然好问话,见外头有不少孩子,干脆将孩子都招呼过来,抓了些麦芽糖,一人分了一小把,这些孩子哪里吃过糖,欢天喜地捧着走了,余下大人不好意思地、一个接一个地过来道谢。   秋收过去,田也肥了,家家户户就松快不少。   “我家小子嘴馋,叫姑娘见笑了!”   有了先开口的人,大家便一个接一个围上来说话,本就不是肠子恨不得打几道结的性格,断是不会拐弯抹角的,这些婆娘婶子一个个问出憋了半天的问题——   元绣到底是何许人也?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第四章   “我是赵家大姑娘,二十年前进宫当差,如今年纪到了,得了贵人恩典,就放出宫来自谋出路。”元绣笑吟吟地跟周围人解释。   旁边一阵吸气声,一众人更加好奇:“皇上长什么样子?你见过没有?”   元绣存了心思,斟酌道:“圣上天人之姿,婶子们快些闭嘴,天子容貌岂容咱们妄自议论。”   周围又是一阵吸气,这岂不就是见过天子的意思,有些迷信的,甚至差点对着元绣拜下来,元绣手慌脚乱把人拦住。   因着这一出,大家确实不敢再乱说话了,连看向元绣的眼神都愈发敬畏,毕竟她们见识少,也没出过远门,见着官差衙役都慌张,何况真正的万人之上。   元绣不过扯虎皮做大衣,借借皇上他老人家的势,希望打听些真话,心里可不敢有半点冒犯之意。   “婶子们,我倒还有一事不明白,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便是给再多银子,恐怕都不愿意卖田地,这村中的田地,你们为何都甘心卖给杨老财?这杨老财是何许人也?”   这些婆子婶子听到杨老财便闭口不谈了,不过脸上浮现的畏惧还是能看出来的,这杨老财只怕不是什么善茬。   到底不大熟悉,人家不愿说,元绣也不再问,客客气气对众人道:   “婶子们不说想来也是不好说,我也只是心里好奇,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我爹娘这些年承蒙乡亲们照应,家中破落,没甚招待的,等起了房子必定请婶子们来家中吃酒。”   元绣又打了张感情牌,毕竟她才回来,往后少不得有些事儿要靠到村里。   听元绣说完,又见她家现下正忙着,不少识趣的便问要不要伸把手帮帮忙,看她不需要便也就一个接一个走了。   等人差不多走光了,老大夫刚好从屋里出来,后头跟着畏畏缩缩的李氏,他大概是觉得元绣才是主事的,见着她便道:“这孩子没什么事,再养几天就能好全乎了,你这药喂的还算及时,我看了药渣,便是县里医馆,也寻不到这般好的药材”   兴安今日已经能下地了,虽然还虚弱,但比昨儿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要好得多。   “大夫劳您再看看我爹的腿,平时就疼得紧,阴天下雨更是连地都下不了,您老看看可还有医治的法子?”   来都来了,就顺道再看看她爹的腿。   “实不相瞒,你爹这好多年前也找我看过,可这要耗费的药材银钱都不是家里能担负的起的,况且好好一个劳力,为了治腿在床上躺大半年,你爹他自己也不愿意。”老大夫叹了口气,“如今这腿看着是长好了,实际上却越来越严重,里头脓依旧附在骨头上,你爹年纪也大了,身体不似从前不说,治不治都要受一番痛苦,不过是长痛与短痛的区别。再者说,他这愈合能力也不如壮年,就算治了,只怕耗费的时日更长,我到底学艺不精,不敢托受,恐治不好这般腿疾,若去县中医馆,或是府城的医馆,遇着良医,恐有机会医治。”   老大夫也看出如今赵家不差这些钱,才真心实意说出这番话。元绣点头表示知道了,又从驴车上拿出一包糕点并两串钱,交给跟在大夫身后的小徒弟。   “姑娘给多了,老夫出诊费不过七十文,若有其他费用另行结算”小徒弟数好钱,又将多余的铜板还给元绣,待要还那包糕点时,不自在的咽了咽口水。   元绣又被这孩子逗笑了:“老先生收下吧,您老两袖清风,宅心仁厚,不忍看百姓受苦,您既不忍百姓受苦,我便也见不得先生受苦,这糕点好歹收回去,给这孩子甜甜嘴,往后也好学您治病救人”   小徒弟偷偷笑了,糕点便没再递出去,老先生嗔骂一句也就随他去了。   元绣还得把东西归置一番,因此再回去便由赵大胜赶着驴车送师徒二人。   赵大胜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药,想来老大夫还是记挂着元绣给的那包点心,不愿意欠着人。赵大胜也有些无奈:“那大夫说什么也要塞给我,说都是些寻常补气血的药”   元绣打开看了一眼,确实都是补气血的药材。   先前给村里孩子发了糖,这会儿她一出来,就见外头又来了不少孩子,幸好她今儿买的糖多。   “荷香她姑,我们将才已经领过了”有个小姑娘怕元绣觉得孩子们脸皮厚,率先开口解释。   元绣显然也发现了那些已经领过糖的孩子自觉退到最后面,也正是因此,她才不介意再发一遍糖。   虽说村里人日子都过得比赵家好,但有杨老财,村里地再多,百姓手里抓着的却都不是好田,所以双井村家家户户日子过得都不宽裕。   连这些孩子看着没比荷香好到哪里去,元绣叹了口气,或许正是因为心软,才不想着往上谋什么前程吧。   如今秋收结束,庄户人家便得了空闲,这时间或是去镇里县里做些活计,或是谁家起房子去帮工,总能挣到几个钱,再有把子力气的,就去砖窑帮忙,一个月下来也能有几钱银子,有了这笔钱,年就好过了。   赵大胜腿脚不好,没有人愿意要,所以年年忙完地里的活计,也没别的事情可干。   元绣也才知道,清湾镇边上有个瓦窑村,村里能烧砖,烧出来的青砖青瓦在她们丹桂县都有名的,年年到这时候,附近娶新媳的要盖新屋的,都是到这儿来拉砖。   她准备重新起房子,就是打算从这瓦窑村买青砖,李氏一听有些咋舌:“起房子?青砖房子?”   念叨几遍又摇摇头:“大丫头,这钱你自己攒着,这么多年拿命换来的,你朝家里买粮食,爹娘瞧着心里已经不是滋味儿,再给家里盖房子,可真是剜爹娘的心了。”   赵大胜嘴里也发苦:“你二十年前进宫就为家里打算过一回,如今你叫爹娘怎么能看你再为家里打算,你年岁也不大,相貌也好,爹瞧着嫁个好人家也不是不行,且家中田地还有几亩,人口如今也不多,只不过今年出息少些,咱们自己日子能过的下去……”   “爹娘只管放心,我又不是孩子,早先便说了,家里如今这境况,我不可能抛下爷娘自个儿荣华富贵去,再说我身上有些银钱,明年开春买些田地,勤快种着,将日子支起来,银钱只会越来越多。”   她说的也是实话,买些田地,逍遥自在做个小地主便好得很了,只出不进,饶是再大的家业都不够败的。   “再说现在家里这几间草屋,到了冬天如何能住下去?您俩能熬,两个孩子可熬不了”   元绣一边说着一遍将今天买回来的东西都收到屋里去,她跟荷香一起睡的那间屋子,现在真的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买回来的粮食要好生存放,不然容易招虫,赵家隔壁是王家,当家的男人叫王善保的,今年就是找他家借的粮食交的赋税。   六亩田拢共交了一石加三斗的麦子做赋税,十斗为一石,赵家交的麦子约莫得有一百七八十斤,元绣今儿去了一趟镇上,买了五石麦,就是想着将借人家的粮食还了。   赵大胜将麦过了称,给王善保家装了麦,元绣又另装了一斗米给他家,趁着天没黑,赶着又去隔壁喊人过来抬粮食。心里是想着要将粮食赶紧还给人家,这年月大家都不易,人家肯借粮也是信他们,   堂屋里,东西两边屋里,都堆满了。刚跟爹娘说过要重新起房子,如今看来是不得不起。   不同于在宫里当差那会儿处处小心,回来以后衣食虽没从前富贵,但总算不必小心翼翼过活。   等她把今儿买的东西点了一番,又过了账,才想起来一早买的三笼包子才吃了两个,今儿买的油用铲子沾了在锅里点了点,包子煎好,爹娘也还了人家粮食回来了。   中午一家人都没顾上吃饭,兴安也没吃,这会儿扶着灶屋的门框,巴巴的吸着鼻子朝里看。   元绣又就着锅里的油添上水,打了个蛋花汤,盛了满满一盆,一家人就着汤把煎包囫囵吃了,吃完一个才晓得里头是肉馅儿,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见着肉馅儿都忍不住放慢了速度,开始细品起来。   如今元绣回来,家里田地自然不用卖了,趁着还来得及,田里该上肥还是得上肥,六亩田说多不多,真收拾起来一家人也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过粮食已经有了,吃饱了力气足,干活也不显得熬人了。   她眼下要做的事多,上回老大夫来家中看诊,忘记将那些土块给大夫瞧瞧有没有被下药,毕竟若是真的被下了药,那荷香说的十有八九就是事实。   即使知道地里光景恐怕跟杨老财脱不了干系,却拿不到他的短,要叫杨老财知道了,背地里使什么手段姑且不说,面上定要骂人家拉不出屎怨茅坑。   作者有话说: 第五章   地里活计元绣做不来,况且她还打算去烧砖窑那里去打听打听,好买些青砖回来。   再起屋子势必要盖的大一些,院墙也砌的高一些,家中尽是老弱妇孺,若真有有心人想使坏,他们一家子可防备不住。   虽说财不外露,但她回来这两天,买了这么多东西,明眼人也能看出来她身家不薄。   一说要起房子,双井村家家户户就过来问要不要帮忙。元绣想的多,东西厢房还有正房两边的耳房,都要建的大些,后院还得搭两个养鸡养猪的棚子,她的毛驴也得有个落脚的地儿,后院空出来的地方,能垦几分地好种些小菜,院墙外还要留个沤肥的坑。   元绣在纸上写写画画,荷香一直跟在元绣后头,她格外喜欢这个才回来的姑姑,兴安比起荷香就显得不大好意思,总远远的看着,或者跟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元绣想着要把两个孩子一起,送去镇上学几个字。   本朝开明,女子没有太多约束,许是□□皇后跟着□□一起打天下的原因,天下大定以后□□皇后便废了女子不能进学的规矩,京中女学颇多,虽说女子仍旧不能入朝为官,但寻常小女学几个字却没人管束。   荷香今年才七岁,年岁不算大,饶是去学个一年半载也能识上个把字,以后有些事不至于抓瞎,更不至于遭人蒙骗。   不过现在说这些尚早,真要拜师习字得等到年后,况且毕竟不是京城,镇上学堂的老秀才收不收女学生还另说。   赵大胜原来去窑厂干过活,元绣她大弟也去过,青砖要两文钱一块,青瓦也得一文钱一块。家中现在住的屋子是黄泥掺了干草脱坯垒的,屋顶盖的茅草常年漏雨。   青砖大瓦房肯定好上很多,至少下雨肯定不必再拿着盆四处接水了。   她到瓦窑村看过那些砖瓦,品质都很不错,当即就定下了,待砖瓦烧好,到了日子瓦窑就会遣人送过来,村里人也等着砖到,二十文一天,中午还能留下吃一餐饭。   这些是寻常人家盖房的正常水平,元绣也不想太出挑,饭食做的好些就行,有些人家盖房时烧的饭比平日里还稀,干活的人心里便有意见,屋盖完这家名声也臭了。   家里素菜都是李兰花自己另在小河湾边上开了一亩荒地种出来的,村里开荒地的人家很多,官府也没人管,左右拿不到地契就是。只种种菜大家也不想着什么地契不地契的,便是哪天不给种了,把菜铲了也值不得几文钱。   地里萝卜白菜这时候都能收了,李兰花腌菜的手艺很不错,现在腌起来能吃上好久。   元绣没回来之前,家里最值钱的恐怕就是那几口腌菜的大缸。领着两个小的把缸刷过,又放太阳底下晒得透透的,元绣才开始帮着她娘腌白菜。   腌菜最看重的就是水,宫里贵人用的水是寒清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水中上等,最是甘冽,一般宫女太监用的才是井水。   元绣捧着打算用来腌菜的泉水喝了一口,这水也是山上淌下来的,一日得不了多少,李兰花今儿早起先去守着,这才接了一小瓮回来。   元绣尝着,这泉水比起寒清山上的泉水不遑多让,第一步就赢了,难怪腌的菜好吃呢。   李氏腌菜手艺好整个村子都知道,前些年一家子日子过得稀烂,但年年到了这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求着她帮着腌菜。   不过也不是白帮忙的,多的拿些鸡蛋布头,少的抓些花生大枣。   年年光是替人家腌菜,也能收不少小东西。听李兰花说完,元绣便忍不住笑了,这怕也是想着帮帮她们家,毕竟一个村子住的,老老弱弱没个顶梁柱,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越来越潦倒。   院子里摞了一堆菜,原本村中人都想着元绣回来了,赵家如今看着也不差钱,这菜一个都没送,还是李氏问了相熟的婶子今年要不要帮着腌,大家这才接二连三过来打招呼,说要李兰花帮忙腌菜。   自家腌的倒也能吃,不过味道次许多罢了。   双井村人口不多,姓氏杂乱,具都是当初战乱或是逃荒到双井村的,没个正经氏族,所以杨老财欺负起来毫不手软,瞧瞧周边另几个村子,他再厉害不敢去强占人家的田地。   说来也巧,窑厂刚好有人退定,因此本来需要等上一个月的青砖就给提前送过来了,伙计赶着七八头大青骡子送了几趟,除开路上颠坏的,窑厂掌事的还多送了几十块。   能提前送到最好,若再等上一月,只怕天太冷,干活不易也就算了,新起的屋子晒不干,只怕住着也危险。   青砖一到,就能开始动工了,原先几间草屋跟那些烂篱笆都扒了。村里有个娘娘庙,初一十五家家去上香,也是二间屋,赵家给娘娘庙里的娘娘摆了贡品,一家人就暂时把东西搬来娘娘庙 ,这几日她们也暂住娘娘庙里头。   元绣白天去隔壁婶子家借灶屋烧饭,李氏就在娘娘庙看着东西,顺道把前几日没腌完的菜赶紧收拾了,在过些时候菜就干巴了。元绣做饭手艺自不必说,再有天天鱼肉大吃着,干活的人手里都很有一把子力气。   先是夯地基,原先买宅基地那会儿已经夯过一遍了,元绣还是叫赵大胜带人重新夯了一遍。地基打好了,往后几十年都不必担心房子不稳。   这也是个体力活,一群人抬着石夯捶打地面,一直到土地变得扎实才换另一处继续。   乡间人来干活,没有想着要偷懒的,中午元绣把饭菜送过来,他们吃完歇息片刻就继续干。朝后天越来越冷,总不能叫赵家人一直住在娘娘庙里头。   中午吃的是肥五花烧干豆角,肉元绣一早去镇上称的,再一个猪油渣爆白菜跟辣椒炒鸡蛋,这几天地里萝卜长得好,早上买肉时人家送了大骨头,元绣便就着萝卜炖了大骨汤。   北方人吃不惯米,元绣就蒸了两锅掺了玉米面的馍馍,个顶个的大,中午一人两个馍并着这些菜,个个吃的油光满面。   也有舍不得吃的,自己带了干粮,分的两个大馍都带回去叫孩子们塞个嘴。   元绣此举,叫大家心里也舒服,干活愈发卖力,这才几天功夫,新起的屋子都有个样儿了,她照例每日中午去送饭。   中午大家伙才吃完饭,上头宋家庄有个叫杨有发的就带着人上门了,他知道赵家六亩上等田今年颗粒无收,因此特地来问赵大胜要不要把六亩地卖掉。   赵家那些田地,就像是煮熟的鸭子,眼见鸭子要飞了,他自然得过来继续添火。   这杨有发也姓杨,七拐八绕自己跟杨老财攀上了关系,这二年帮着杨老财干了不少坏事儿,赵家老姑娘回来以后,如今起屋子、买粮食一样不落,杨有发自然早就注意到了。   他对元绣,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原本以为是上了年纪,五大三粗的蛮横模样,今儿一见到,眼就瞅直了。   什么五大三粗,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家未出阁的小娘子,脸面白生生的,腰身看着比庄户人家的闺女纤细的多。   元绣皱着眉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手里拎的装菜的木桶哐当扔在地上,语气不善:“你是?”   “姑娘是赵家新回来的大姑娘吧,我跟你爹关系好,今儿有些事找他。”杨有发躬身看似客气的答了,后头跟着两个青年,具都流里流气的。   赵大胜听见动静,一瘸一拐的走过来,院里做活的人也屏气凝神听着这方动静。   “早先便说了!那六亩地是我家三郎用命挣来的,别说颗粒无收,就是成了死地,我也断不会卖了!”   杨有发客气地冲元绣笑了笑:“您老人家若真不肯卖,怕是要遭苦头的。”   赵大胜之前铁了心不卖,杨有发也知道,赵家姑娘回来,想来更不肯卖了,他这一趟来不过是探探元绣的底,若是个能拿捏的,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劳您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就在这儿瞧瞧他还有什么下作手段。”元绣愈发冷了脸,看向杨有发的眼神没半分变化,捉贼捉赃,没抓到杨老财的把柄,她不好去找人家对峙,   杨有发被元绣凌厉的眼神剐的心里莫名哆嗦两下,转念想到元绣能耐再大,也不过是个姑娘,脸色才缓和下来。   “姑娘的话我必定带到”他又拱了拱手,吩咐后面跟的人把元绣方才摔到地上的桶捡起来,似乎给足了元绣体面。   元绣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人家没有找茬,反倒客客气气的装相,她便不好发火。   等杨有发一走,大家纷纷歇了手里的活,过来劝赵大胜:“不然这地你就卖了吧,日子也能勉强过下去。”   “是啊,你家姑娘回来了,好歹银钱够花,买些中等田地下等田地也能过活”   作者有话说:   本章留评,明天中午12点发小红包哈~ 第六章   几人嘴上劝着赵大胜卖地,面上却一起苦笑,他们所谓的勉强过得下去,竟是连孩子们饿得干瘦。   周遭几个村子好歹年年都有起房子的,双井村十年前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家家户户都是下等田,好些的还剩几亩中等田,年年累死累活,收成寥寥无几,只是饿不死罢了。   日子都不好过,除了自家的田地,村里人年年还得赁杨老财家中田地,杨老财的地租高,但万幸这些年风调雨顺,这才能有些盈余,任凭哪年地里旱了,或是发了水,都不会有今天这日子。   虽说他们受不住杨老财打压卖了地,可没把田地卖给杨老财的赵家,眼见的日子更不好过。   元绣替赵大胜摇头拒绝:“再如何家中田地也不会卖了,他杨老财惯会横行霸道,我爹娘这些年日子过成这样子,与他脱不了干系,这二十年我没报过父母恩,如今我回来了,自然不会再叫那等小人欺辱。”   赵家大姑娘气度不凡,周遭人看在眼里,只不过她再有本事也只是个姑娘家。   元绣早就想打探杨老财的事,奈何先头她才回来,没人敢同她说杨老财的是非。现在大家熟稔很多,便有胆子大些的敢讽刺几句。   赵大胜看元绣实在想知道,又怕一群人乱嚷嚷引人注意,先前不愿意说的话现在也不得不说出口了。   “先时也说过,当初开垦荒地,依照官府规定,咱们家换了那八亩上等田,后没多久,丹桂县知县高升,连带着县中主簿也一道走了”这个元绣知道,赵大胜也说过,“县中之事都由新任知县接手,主簿一职也由一位杨姓举人补了缺。”   县里换了主簿,杨老财就是跟着这个杨主簿一道过来的。这一说,元绣就明白为什么大家不敢言语了。   不过是个主簿,便敢这般张狂,莫不是仗着小小县城,无人敢越过他去,今上继位以来,严令禁止鱼肉百姓,违者重罚。远的不说,京中官员无论品阶高低,各个夹着尾巴过活,生怕奢靡过度被谁暗暗告了一状,连累一家老小。   也就是丹桂县地处偏远,地方太小,没人盯着这处。   “你大弟当初娶的是一同来双井村的刘家,当初我们与刘家结亲以后,没二年亲家相继过世,地就尽数交公,说是交公,不过也是落到杨老财手里了。”赵大胜又叹了口气,“村里人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也看见了,除了咱们家,余下人手里的上等田总加起来还没有三亩。”   开始还有人来双井村收麦收粮食,毕竟丹桂县地肥,后来地都落到杨财主那儿,再没人来双井村收过粮食,眼见着周边几个村子越来越富裕,他们日子反倒越来越过不下去,甚至到了不赁杨老财家的日子就过不下去的地步。   开始杨老财买地那会儿,也有人不愿意卖,不过后来频频出事,不是家中孩子遭拐,就是壮劳力遭害,无奈之下,只能忍气将地卖了,起码命在。   “原本咱们就属于外来户,当初逃荒连家都逃没了,又在哪里去找宗族呢,零零散散的姓氏更不能叫咱们聚在一起,遇着这种事儿,只能白挨欺负罢了。”   听她爹说完,元绣大致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她沉默很久,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动作,赵大胜松了口气,自家姑娘打小就是那有仇必报的性子,若是挨欺负了,须得报复回去,现在看来倒是稳了很多。   兴许是自己也谨小慎微久了,赵大胜以为元绣只是好奇,压根不知道她想着要叫杨老财栽跟头。   赵家一直热热闹闹到十一月初,新院子跟外头院墙全是青砖垒的,北地十月飘雪都是常事,今年却比往年要暖和不少,一直到上梁这天,第一场雪都还没落下来,这于盖房子是好事。   前几天日子不大好,唯独今天是个大吉日,中梁在娘娘庙供了好几天,一早又摆了供桌祭了神。   请神婆掐指算准了好时辰,一群人才把刷了红漆的中梁架上去,村里有经验的人先念过上梁词,然后几人一起,从箩筐里抓了花生糖块,自上往下扔。   花生红枣还有糖块都是早早买好了的,兴安也混在一堆孩子里头抢糖块,荷香跃跃欲试,不过她觉得她是大孩子了,也不好意思跟一群萝卜头抢。   元绣推了推她,荷香看了一眼她奶,又看了一眼她爷,见大家脸上都是喜悦,才放心拉着小姐妹们一起去抢糖果。   梁一上,再铺上瓦片,晒上几日,屋子就能住人了。   新居上梁这日,赵大胜在门口放了炮竹,炮竹声才歇,远远的又听见炮竹声,不光是炮竹声,还有敲锣打鼓并捏着嗓子道喜的声音。   元绣正招呼来道喜的叔伯婶子们留下吃中饭,乍然听见这声音,心里只想着这是谁家也挑在今儿办喜事。   连她都被热闹吸引了,余下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外头的声音,于是大家伙一个接一个跑到门口去看,兴许运气好还能要着喜糖。   元绣向来没什么好奇心,也不爱凑热闹,看有婶子招呼她过去看,才知道外头敲敲打打那些人是冲她家来的。   穿红戴绿,嘴抹的红光光油亮亮的媒婆手帕一甩,还没到门口一双小眼就朝赵家院里扫了一圈,只等看见赵大胜跟李兰花,当即掐着腰,捏着嗓子:   “恭喜恭喜,咱们杨老爷听说您家大姑娘才貌双全,温柔贤惠,想聘您家大姑娘做三姨娘,您老快些准备准备做老丈人啦!”   赵大胜眼前发黑,李兰花气个到卯,向来弱声细语的两人不约而同道:“你胡说什么!”   元绣脸上挂着笑,村里人给她让开一条路,媒婆身后跟着一群家丁护院,肩上挑的手里抱的,东西足足排了有一里长,跟赵家今儿上梁挂的红绸一对上,确实像是办喜事似的。   专挑今天来,也不知想恶心谁。   媒婆刚想开口对元绣说刚才的胡话,元绣狠狠的一巴掌就落到她脸上去了,嘴打歪了不说,头上带的红花也一并掉到地上。   “哪里来跳大神的!我们家上梁之喜,存心来捣乱的不成?我今儿且叫你再清醒清醒!”趁张媒婆还没反应过来,元绣反手又是一巴掌狠扇在她脸上,荷香偷偷把供桌上的冒着热气的公鸡血端过来,元绣兜头浇了张媒婆一身,“即是中邪,我今儿便叫你好生醒醒神,莫要冲撞了我们赵家先人。”   张媒婆显然也是见惯世面的,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鸡血,皮笑肉不笑,“好姑娘,您这礼数属实叫我这老婆子开了眼了……”   她话还没说完,元绣又是一巴掌,“原想放过你,只是不料你这般没个轻重,口中胡言乱语还是不歇。”   接过荷香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方才沾到手上的血迹,她刚才丝毫没收手,张媒婆嘴角被打出来的血混着鸡血一起,正淅沥沥地朝下淌。   “你说我没礼数?我才出宫,竟不知道外面人这般藐视圣上,藐视宫规,宫中规矩是历朝历代所定,我这一身规矩尽是宫中女官所教,便是皇后也没指摘过我的礼数,你这乡野婆子,倒自认比皇后还了不起?”   一番话说的张婆子险些跪倒在地,天老爷,她连县太爷都没见过,何况皇上皇后。后面跟着的护院家丁退远了些,他们知道好赖,眼瞧着赵家姑娘就不是好惹的,回去请老爷定夺就是,何苦上去挨大嘴巴子呢。   张媒婆两股战战,连赵家门槛都没进就灰头土脸叫人搀着走了,偏元绣临了还喊了一声:“回去叫你们老爷亲自来,我便瞧瞧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今上英明神武,如今连一品大员都不敢鱼肉乡里,偏他横行霸道,目无百姓,我偏问问他可通大武朝律例?眼中可有当今圣上?”   一群人抖似筛糠,连挂红挂绿的箱子都不敢抬,跑的最快的便是开始当头抱着两只大雁的护院。   上梁在寻常百姓眼中,是稍次于嫁娶的喜事,今儿叫赵媒婆一通闹腾,喜气散了大半。元绣叫她爹重新放了两挂炮竹,众人这才热热闹闹聊开来。   原本大家只当元绣要受欺负,现在看来赵家这位姑奶奶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性子,只不过还是有被杨老财欺负怕的人家上来提醒一句,叫元绣多加小心,杨老财惯会暗中使绊子。   元绣将众人好言提醒全数收下,转头开始宽慰大家。她什么招数都见过,死里逃生几回,若真是好欺负的,也不能活到现在。   今日既然上梁,中午元绣就在自家院里摆了四桌,家家户户都来了人,手里也都拎着家中有的最好的东西了,来的都是大人,饶是元绣再三说请,都还是没好意思带孩子来,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谁家也没这么多粮食管孩子胡吃海塞。 第七章   中午摆的席面在村里能算上头一份儿了,十样菜两样汤,四荤六素,一个咸汤一个甜汤,桌子摆的满满当当,看着相当体面,谁家办流水席也不见得有这些菜。   元绣还特地从镇上打了粮食酒,她早说好了要把家立起来,因此便代赵大胜敬了一圈,喝毕才示请大家自便。   人多力量大,不到两个月的功夫这青砖大瓦房就盖好了,正中是朝南的正房跟两侧耳房,两边是东西厢房各三间,后院也围了鸡圈猪圈,连着灶屋还有隔了间抱柴火的柴房。   梁一上过,就剩盖瓦了,都是从窑厂一起拉过来的大青瓦,再花个一天功夫就能全铺上,她们院墙也都刷了石灰,赵家的院子如今可以说是双井村独一份的,敞亮气派且不说,便是花出去的银钱,也是独一无二的。   别的不说,光是拉过来的青砖,就得值个三十两银子,再加上青瓦木头,杂七杂八光是这些料子,都得花出去五十两银子了。   更别说这些天他们这群人顿顿都能吃上荤腥,最次都是鸡鸭蛋,不说还有工钱也花了不少。   这一算下来,恐怕得花上百来两银子,大家都忍不住咋舌。   不过心里知道自己没这些银钱,只是便盼着能早日住上这气派的大院子,既有想法,则计划着一定要多攒些钱,青砖不行就土砖,好歹把家里也都规整起来。   元绣向来藏拙,在一众天南海北搜罗来的御厨中,她厨艺不算出众,她也不愿意冒尖,若真掐尖冒头,今日能不能出来还两说。不过她倒真有几道菜分外得贵人欢心,赏赐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她在宫中待的时间长,没人敢克扣她的赏钱,一来而去,攒的好东西怕是比才进宫的贵人都要多。   要知道,当初那些贵人想吃上自己爱吃的菜,往膳房塞钱的数不胜数,再有贵人吃着觉得好的,便赏,贵人送去皇上那里,皇上吃着觉得好的,也赏。   只不过后来为了出宫,忍痛散尽大半身家,凡是好些的珠宝首饰,尽数便宜女官了,带出宫的除了那二十张百两银票,便是悄悄托相熟送水宫女带出来的金叶子,后金叶子又兑了十两金子。   若是还在宫中,这些钱她自然不放在心上,可现在就这些银子,家中需要填填补补的地方多,也实在不敢大手大脚的花。   她身上还有多少银钱没人知道,爹娘也从来不问,现在看来起屋子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不过若一直只进不出,只怕再厚的家底都能败光,还是尽早置些田地才是要紧。   赵大胜听见她的想法,倒没先时她要盖房时那般反对了,无外乎田地到底是进项,而起屋子是出项。   “咱们村子周边都没有田地了,再远些的,恐怕还得细细打听,开春前最好给买下来,否则第一茬粮食就没法儿种下去”赵大胜心里有点谱,双井村这些年不少人都去外面庄子赁地种,他腿脚不好,去远路不大方便,稍微朝人家那儿打听打听应当也能晓得些行情,大不了就买远些的田地。   “周边能用的地都在杨老财手里吧?”元绣冷笑。   “无论是有名的没名的,只要是上等田,他势必要拿到手。”赵大胜无奈摇头,“不过再远些应当还能买着地,其实中等田便尽够了,无论是自家种或是赁给旁人,都能有出息。”   元绣点头,这个她自然知道。听她爹说,现如今赁人家田地种,除开赋税,还得另交五成地租。若是风调雨顺还能攒点粮食换钱,若是遇着荒年,不知又该是何等民不聊生。   既然知道元绣心里的主意,赵大胜便开始帮着留意了。   盖上瓦后,屋子又晒了半旬,一家人再次拜过娘娘庙,便把东西彻底搬回新屋了,迁居当日又连着放了两挂炮竹,杨老财这次倒是没指使人来,大家围着瞧了一圈热闹,便各回各家了。   元绣一个人睡惯了,回家以后屋子不够,只能跟荷香挤挤,偏生荷香睡觉不大老实,兴许大弟跟弟妹没得早的缘故,这孩子分外缠人,半夜里总搂的人喘不上气。   如今搬了家,元绣便要了西厢房住,荷香知道没法儿跟姑姑一道睡,还暗暗伤心一场,不过转眼知道自己就住姑姑边上的侧房,又重新雀跃起来。   爹娘住东厢房,兴安睡在旁边的东侧房。   如此一来,正房便做待客吃饭之用,两间耳房通风且敞亮,用来存粮食或放些贵重东西,家中钥匙皆由元绣把着,她性子强,拎得清,眼一瞪谁也不敢吭声,正色起来饶是村里向来脸皮厚的男人也怕。   因着一家老弱,当日砌院墙她特地嘱咐要比寻常院墙高二尺,再一个水曲柳木做的院门,厚实沉重,从外面瞧着倒也像个富贵人家。   元绣颇为自得转了一圈,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如今才不过走出第一步,往后日子还长,她没什么进取心,只盼着家中人能过上好日子便够了。   回乡许久,村中人人品皆都尚可,或许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也还不错。   怎么过好日子,必得先置办田地,要快些置办田地才能过上好日子不是。   农人会什么?早些年经过战乱的,大字识不得几个,只有一把子力气,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这么多年,遇到个稍有些势力的,便蔫回去了,能活着他们就没想过反抗,倒也不是软弱,只是上有老下有小,拿什么去跟杨老财对着干呢。   对于他们,元绣是不吝啬去伸手帮一把的。   毕竟爹娘也曾受过村里人恩惠,再者说了,若人人都成了冷心冷肺之人,或许也会感到了无生趣吧。   元绣不是圣人,顾不上天下苍生,只要守着自家门口一亩三分地就够了,再有多一分的善心,便尽自己一分的力,再多一点却是不能够的。   赵大胜说要帮着留意田地,还没几天,就有了消息。   京中有位二品大员犯了事,家产尽数收缴国库,偏远些的庄子不好处理,便就地卖了,折成银子上缴。   靠双井村不远便有个小庄子,不大不小好歹是个庄子,要价便高了些,拢共五十亩上等田,还有二十亩中等田,除此之外还有一片林地,比起产出大的庄子,这个小庄子委实算不得什么,不过在庄户人家眼里,这已经是顶富贵人家才置办的起的。   元绣初时听到并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后来听她爹说庄子里的仆妇暂未被发卖,便有些意动。   若是买下庄子,便连带着庄子里的人也得一并买下。据说这管事的媳妇儿是种瓜果的一把好手,年年瓜果送到京里,都是要做人情往各达官显贵处送的,元绣于农事方面不太懂,不过好歹吃过这么多年好东西,对什么东西值钱心里门清。   赵大胜说的时候显然是不知道元绣真的有这么多钱,他只惊叹着说给家里人听,庄子连带着庄上的管事的,还有那片果子林,拢共得要一千二百两银子。   这价格其实不算高,况且若不是庄子要卖,元绣决计不能一次性买到这么多上等田地。   “明儿我去瞧一眼,若是真的还不错,就尽早买下来。”元绣正用上回买的新布裁新年新衣,前些日子家中起房子,做新衣裳这事儿就暂且耽搁下来了,现如今天都冷了,老的小的依旧布摞布的穿着夏衣。   荷香帮着捻线穿针,顺道在边上学着如何做衣裳。   李氏坐在炕上,一边帮着裁布,一边跟元绣话家常:“明年开春去抓两头猪崽儿,你满枝婶子家里老母鸡前两天刚抱窝,腊底咱们抓几只,明年下蛋也能给家里贴补几个。”   “靠那几个鸡蛋能贴补什么,不值当粮食钱,看谁家有,都抓一些,咱们多养些鸡崽儿,到明年咱们家顿顿都能吃上鸡蛋,两个小的瘦的像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能省仨瓜俩枣的贴补。”元绣很不同意她娘的话,李氏见元绣话说的紧,也不敢反对,只一味点头。   荷香在一边附和:“照顾小鸡仔儿的事便交给我,我养的好,说不得一天得下两个蛋呢”   赵大胜从外头进来,到了冬月天就越来越冷,说话间烟雾缭绕,他头上戴的皮帽子上都结了冰。元绣牵回来的毛驴关在后院,铺了干草,秋收那会儿剩的玉米秸秆,扎碎了跟大豆混在一起,给它做饲料。   赵大胜爱惜这小毛驴,天天都出去伺候着。   元绣怕他爹忘了,又提醒了一遍:“明儿一早去那庄子上瞧瞧。”   赵大胜虽点头却还不敢相信,再问了一遍:“是真的要买?那些田地……可不是小数目啊”   看元绣点头,他才放下心来。   整整七十亩田地,赵大胜心里发抖,若是他张开手丈量了一下,心里又估了一下,恐怕他绕着七十亩地走一圈都走不动。 第八章   庄子也罢了,主要是还有个果林,那林子里的产出村里人都能瞧见,庄上管事的心善,年年品相不好的果子都任由村里孩子去捡。   一到秋日里,一群猴孩子就守着果林,只盼着树上掉下个坏果儿,或是将将才烂掉的果子。   荷香对庄子倒比赵大胜还了解,因为她常跟人家一道去看果子林,也去捡过人家的果子。对于元绣说要买庄子,她是最欢呼雀跃的。   “林子里头好多果子树,即便烂了,都甜的很,庄上婶子人也好,看见孩子们过去从没骂过,曾还给过我好果子呢!”   元绣听着荷香的话更为意动,干脆歇了手里的针线活儿,横竖现下有时间,不如就直接去瞧瞧。   丹桂县土壤肥沃,田地大多都是好田,便是下等田,还比那些偏僻地方的中等田还要肥些,开始她想着不拘下等田还是上等田,能买些便都是好的,如今既然有更好的选择,自然还是上等田最好。   当初出宫拢共带出来二千两银票,既说了那庄子要一千二百两银,那她银钱是足够的,再不说她还有那十两金。   先前她寻访故友,被几位好友塞了几百两银票,这塞给她的钱她没算自个儿的,不过心里到底承了情。锦娘塞了一百两外加一个足金镯子,芸娘也塞了一百两,明和王府做供奉嬷嬷的玉香姑姑贴了三百两,总的加起来也有五六百两银票,而她不过带些各地风土俗物去看人家罢了。   几位好友都是出宫早的老人了,她出京以后一路北上,凡有消息的都去见了见,南行路途遥远,她只去了信问好,不曾亲自过去。   这一路过来,见大家过得都算不错,这才放心归家。   赵大胜说的庄子,离双井村算不上太远,周边除了城里大户人家,估计也没人能出的起这个钱。若能在年底之前把庄子买了,来年就能直接种上,倒也不必担心田地荒废。   赶驴车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一众仆人成了罪人,那庄子上所有营生也都停了。庄子管事的姓周,南边人,瞧着颇为和善,不过想来这几个月吃了不少苦头,看着疲惫的很。   才下过雪,天冷,元绣出来时穿的是嫩青色镶毛领的袄子,针脚细密,领口袖口都绣了纹。寻常衣裳都是她自己做的,虽说比不上宫中司衣坊秀女的手艺,不过拿到外面也是很叫人高看的。   至于相貌,虽不比小姑娘活泼俏丽,不过她长相大气,再加上不同于人的气度更容易叫素不相识的人信服。   譬如面前这位周管事,他极有眼色,旁人只当元绣年纪小,所以才称她作姑娘,唯独这周管事心里要过几道弯。见她气度非凡,一时拿不准该叫夫人还是叫姑娘,又见元绣没挽妇人髻这才开口称呼:“姑娘万安,您今儿是来看庄子的?”   元绣点点头:“听说庄子要卖,我便来瞧瞧,若是确实不错,便立时定契。”   周管事眼神亮了亮,旋即又暗下去,沉吟许久,才叹了口气:“那我先带您去瞧瞧罢”   “这价钱是定死了?”庄子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元绣心里已然有数了。   “是一千二百两银子,便是杨财主想压,恐怕也压不下多少,上面下来的钦差铁面无私,咱们知县都不好说话……”管事不安更甚。   “杨老财也想买这庄子?”元绣蹙眉,一想十里八乡估摸着也就他能买得起。   “好些日子前就来问了,还托杨主簿跟钦差大人说和过,想叫少些银钱,不过那位大人铁面无私,不曾答应”周管事觑着元绣神色,“也有旁人来问过,不过都被杨老财寻个由头打发了您…,…您似乎不怕他?”   若前东家没落魄,周管事也是不怕的,可如今前东家倒了,杨老财自然也知道,很是找了几回茬了。   “大可不必担心杨老财,我本就与他结了梁子,何况买卖一事,先来者得。”元绣听周管事说完,仍云淡风轻,一挥手丝毫没将周管事的话放在心上。   一路上听着周管事说,她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刑部指派了钦差下来查没财产,像是小庄子或是地处偏远的私产是要就地发卖的,要说周遭谁家能买得起庄子,除了杨老财再数不出第二人了。   杨老财自然也知道,他也看上这个庄子了,钦差大人在这儿留不了多久,到了时间再不走,庄子价格势必要降。他便想耗着,若一直没人买,这价儿就好压了,再一个杨老财不愿意养这一庄子人,管事的跟车夫那几个壮劳力倒还行,剩下一群老弱妇孺,没用且不说,还费粮食。   只是余下那些老弱妇孺又能卖去哪里呢?罪臣家中的下人,泰半都只觉得晦气。   周管事方才脸色不大好,也是心里想着大家一处共事多年,晚年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不免生出几分悲凉跟唏嘘罢了。   元绣神色不明,周管事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也不敢过问许多,只边走边给元绣介绍。   赵大胜腿脚不便,跟着走了两步就歇下了,元绣见他走不动了,就叫他去跟庄上人聊聊,看看庄上那些人品行如何,若有偷奸耍滑之辈,是断然不能留在庄里的。   “这些田地荒了一年”周管事指着枯黄的麦苗给元绣看。   自出了事以来,庄子就被封了,哪怕是庄稼还在地里长着,也没人敢去收,今年一年的辛苦全白费了不说,地里那么多粮食也糟蹋了。   先时说那位钦差大人铁面无私,可那性格较寻常人来说也更固执。既然已经查封了,庄上任何东西本来就不敢擅自乱动,那位大人来了以后又发话,更没人敢动了,毕竟他们也算是待罪之人,再敢有其他动作怕是会当即处死。   周管事在庄子里待久了,除了每年送东西回京,其他时候都颇为自在。他也不稀罕京中的荣华富贵,更不想着要回京挣前程,一直窝在这小地方,这才逃过一劫,要知道,京中几个管事的,没一个有好下场,如今……只盼着新东家是个仁厚的。   元绣不知道周管事心里的想法,她瞧这五十亩上等田地,确实的相当好,即使许久没料理,也能看得出来土壤肥沃,因着田地一眼瞧不见边,只稍大致看了一眼,便叫周管事带她去瞧瞧果子林。   果子林分四个块儿,除了苹果跟雪梨两样稍微常见的,另外还种了不少软籽石榴跟樱桃树,靠山脚还圈了一小块单种水晶葡萄。   山脚底下那些葡萄,除了专用来酿酒,余下皆要送去京里,因不易存放,这东西就是极为金贵的水果。   如今果子比粮食要价高很多,可也更不好打理,今年果子没人收,地上烂了一摊,也有被鸟雀啄食的就剩一小半的,还有不少干枯瘪瘦的挂在树杈子上。   “我家婆娘专门伺候果子林,今年果子林官府不给动。”周管事叹了口气,“都是成年的果树,品相不好的都锯了重新补苗,那边葡萄藤也是如此,年年这林中果子若是单拎出来卖,恐怕也能有百来两银子的进项。”   这话不假,不过品相上佳的果子都要送去主家,主家是要朝京中显贵各处送的,要知道,这人情往来可比百两银子划算。   思及此元绣不免有些唏嘘,如今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这二品大员元绣之前居于深宫时还曾听说过,如今高楼塌,竟没一个帮着说话的,听说连个辩驳的话都没有,就被禁军就地处死了。   也不知究竟犯了什么事。   收回思绪,元绣又去种葡萄的山脚看了一眼,这会儿寒冬里,仍能看得出葡萄藤长的壮实,估计明年一开春,一发芽儿准能重新繁茂。   周管事说的不错,单这果子林的出息,没几年也就回本儿了,若非杨老财一时半会儿舍不得掏出这些银钱,恐怕他也早就将这庄子买下来了。   果子林不茂盛,但这也能保证每棵树都能晒到太阳,往年入冬前都要在树干上刷些石灰水,一来为了防虫,二来也防止入冬冻坏了果树,今年因为不敢动,所以暂时还没刷石灰水。   自个儿看的,加上周管事说的,元绣能看得出来,无论是林子还是田地,之前都是被精心打理的,这会儿到了山脚,连二十亩靠着山脚的中等田,土地都依旧肥沃,不光麦子长得好,杂草也长的高。   “果子林是我那婆娘管,田地都是宋庄头管的,咱们庄子上还有个赶车的,再就是前年我跟我婆娘捡回来当闺女养的小丫头,还有从前府里遣到庄子养老的婆婆。”周管事搓了搓手,“虽尽是些老弱,不过里里外外都能一把抓,再一个……既是老弱,吃的也不甚多,姑娘若是嫌弃,也不必勉强,只肖给个住的地方,我们几人匀出一口也使得。” 第九章   说着周管事便想跪下求元绣,元绣立即扶他。她自己个儿是从宫里出来的,自然知道为奴为婢处境都很艰难,况且庄子上又都是老弱之辈,就是敞开了吃,哪里又能吃穷她不成。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天家都倡尊老护幼,我们平头百姓自当以此为准则去行事”元绣加重了几分语气。   周管事揩了揩眼角:“姑娘厚道人,若您真成了新东家,咱们几个势必当牛做马,保管不叫您亏了银钱。”   “亏盈两说,到底是看老天爷脸色吃饭。”元绣心里已然十分满意了,只要田地在手里握着,除非战乱,否则都是她的家底,若是家底,又谈何亏盈,“回头你去告诉钦差大人一声,就说这庄子有人肯买了,说过以后,咱们再一道去官府定个契。”   周管事连连应声,他是瞧出来了,姑娘是个厚道人,若庄子真落到杨老财手里,几人只怕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那我下半晌便去钦差大人那儿说一声,咱们明儿一早去官府定契。”   再几天就过年了,有杨老财虎视眈眈盯着庄子,若今年没能拿下来,明年肯定悬,未免夜长梦多,这事儿还是早早定下的好。   赵大胜早就回了庄子,正跟人攀谈,他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年年拼死才能伙着一家人勉强把粮食收了,现享了几个月清福,骨头愈发懒了,走几步路脚便有些发虚,因此刚刚跟元绣去果子林,还没走两不,他腿脚便不行了。   转了一圈,元绣心里是极满意的,看赵大胜跟庄里人聊得还算热络,心里隐忧也没了,只嘱咐周管事,明儿一早就去官府定契。   周管事恭恭敬敬将元绣送出来,待她上了驴车,又走了好远才收回目光,门后面钻出来几个人,纷纷打听元绣为人如何,待得到肯定的回复以后,方才舒展眉头,各自忙活去了。   元绣跟赵大胜去看庄子,李兰花就在家收拾。家里新添置了不少东西,柜子木桶,还有放粮食的粮仓,都是元绣去镇里专门定做的,花了不老少银钱。   兴安如今身子大好,跟在李兰花后面亲亲热热的喊奶,又帮着递这递那,荷香第一个看见元绣回来,屁颠颠过去帮着牵毛驴,惹得李氏跟在后面喊她是小狗腿。   “那田地如何?”李氏只关心田地,没问庄子里的事儿。   赵大胜点了点头:“明儿一早去官府定契。这事儿早稳当早好,若是错过,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元绣耳尖,听到爹娘在身后说话,也知道因着这段时间的强势劲儿,娘有些怕她,所以放慢了步子。   “您该如何花便如何花,不必对自己苛刻,如今屋有了,地有了,不必掰着指头过日子。”元绣看的通透,人也就活一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平安高兴是最大的福气。   李兰花抖着声音,亏欠孩子的,怕是数也数不清了。心里知道自家丫头是不想叫她再吃苦,嘴上连连应声,又拍了赵大胜几下,叫他也应下来。   中午饭食都在锅里热着,上回买的粮食因着盖屋,所以吃的差不多了,还得趁年前再去买一些。   不过眼下最主要的还是去官府定契,一早依旧是赵大胜跟着元绣一道去的衙门。   天还没亮父女俩就赶着驴车出发了,早上太冷,路面都冻的硬邦邦的,元绣临走前还给毛驴脚上裹了皮子。   紧赶慢赶,也是约莫赶了一个时辰才进城里,,若是仅凭两条腿走,少不得也得走一上午,元绣回家时一路走的官道,路过县里却没进城细瞧,赵大胜来的也少,几十年约莫也就跑过两趟,所以二人对这儿都不熟悉。   连找带打听,才寻摸到县衙的位置,周管事早在衙门等着了,钦差大人还没来,毕竟卖庄子的钱要录好封好,几人按了手印过后,再由知县大人亲自交给钦差,最后便是钦差大人亲自送回京城。   别说杨老财背后那位小小的主簿,这是皇上亲指的钦差,哪怕是知府来了也不见得能说的上话。凡能下来替圣上办差的,皆是清廉正直且固执的性子,虽说今上如今年纪大了有些昏聩,但于百姓到底还是上心的,若有作奸犯科之辈,断不会派遣下来办差。   元绣不怕杨老财闹事,只怕他不趁着这个机会闹事,毕竟没人比钦差大人更好处理他。   不过一眼见到这位钦差大人,元绣只觉得颇为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等人一开口,元绣瞬间想起来,然后惊呼一声:   “杨探花?”   杨修德是宁安十年中的探花,圣上大宴殿试前三甲。   元绣那会儿还在先皇后处当差,曾代相熟女官去大殿掌事,专门负责统管传菜事宜。   大宴才过一半,杨修德头回进宫,一不小心打翻了菜,汤汁撒了半身,若非当时圣上只顾着同贵妃闲聊,恐怕要治他个御前失仪的罪名,辛苦几十年的功名只怕也要打水漂。   万幸元绣心细,注意到此事,吩咐人悄悄端了皂水给杨探花,大宴时间长,等皇帝想起新科状元及其他两位,已然宴毕,命一人作了一首诗,就遣散了宴席,而那会儿杨探花身上的衣裳早就干了。   如今过去多年,杨修德显然已经很得陛下青睐,因此方才领命,专督办这京中二品大员贪墨一案。   杨修德显然也认出了当时的救命恩人了,连连拱手:“是元绣姑姑?方才眼挫,竟没认出来,姑姑莫要怪罪”   如今这岁数,在宫中资历本就该被人称作姑姑了,因此对杨修德的称呼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在宫中各个都喊她姑姑。   可这举动就叫衙门众人开了眼,这京中来的钦差,如何对个乡下姑娘这般客气,周管事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末了又咽下去了,怪道姑娘说不怕什么杨老财,合着新东家可比什么杨老财有底气多了。   二人既相互认出来对方,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如今十余年过去,杨探花深受器重,元绣道了两声恭喜。他反才叹了口气,外人看来这是了不得的体面,唯独他自己知道,回回有多惊险,他在朝中没什么根基,除了做皇帝手中最听话的匕首,没有任何作用,而往往悬在百官头上的匕首,才是真正想被推倒的存在,万幸圣上暂时瞧他还算顺眼。   说完又问元绣:“倒是姑姑,因何出宫了?”   “说来话长,先皇后薨逝,我兜兜转转进了尚食宫,那孩子如今既已封了太子,即便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再一个年纪也到了,不如出宫清净”   “是这个理儿,姑姑本事大,便是多数男儿也是自愧不如的,很不该困在那里。”   元绣笑:“只盼你做个清官,尽心为君,若是……若是能帮上那孩子,便替我帮一把。”   周围人多嘴杂,她不好明说,不过杨探花心里清楚,因此拱拱手:“我既考取功名,自当为国为民,姑娘便是不说,我也知道该做什么。”   即是故人,这定契便没费什么功夫,县衙的人也不敢有什么说头,倒是那位杨主簿,恨不得瞪红了眼,若是这庄子落到杨老财手里,他年年也能得到不少银钱做孝敬,且那庄子里产的果子,连知县大人都甚少食过。   定契的事情处理完了,元绣想着请杨修德去春风楼摆一桌席面,杨探花连连摆手:“自当我请姑姑才是,若非您当初救场,又哪得我今日呢?”   “你既已经到了我丹桂县,合该我尽地主之谊,若您真觉想还了人情,便帮我照料一二分那孩子,毕竟先……皇后与我有恩。”   两人争执间,便见知县一拍手:“不若我摆上一桌,咱们同去吃杯酒?这才好叫我也尽尽地主之谊。”   杨探花连忙摆手,“不可不可,我与元绣姑姑是故交,吃了席面便罢了,若今儿喝了您的酒,过些日子传到陛下耳中,反惹上祸事。”   与不相干的人,杨探花依旧成了那副顽固不化的样子,知县脸有些挂不住,本是好意,却叫当众下了脸子,更遑论还有不少人看着。   不过这些恼火只能存在心里罢了,别的不说,单是护送钦差的那队禁军就不是好惹的,再把人惹恼的,回头进京随意说些小话,他这日子也就到头来。   元绣多通透的人,见知县心里不痛快,赶紧出来解释:“知县大人您清名在外,也知道这名声来的不易,您确实不必如此客气,杨大人同样重视官誉,此行见闻也只会如实禀报,也正是由此,才会深得陛下圣心。若杨大人今日真的随您吃了这顿酒,只怕明儿他的清名也不保了。”   本想叙旧,不过刚刚这番话一说,元绣知晓自己今儿这席面也摆不上了,人家知县都没法子请客,你个平头百姓倒能请这顿席面,这不是打知县的脸嘛。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哈~小可爱们点点收藏!   本章留2分评,21号中午12点统一发小红包哈(限前二十个评论) 第十章   因此吃酒这事儿就作罢,倒是知县不免高看了元绣一眼,虽不知道这女子身份,但凭谈吐也知道她不是一般乡下村妇,单那番话,不光解释清楚为何这酒吃不得,还小小抬了他一下,顺道给个台阶叫他下了。   为官的谁不在意清誉呢?   元绣知道杨修德素来耿直,没这些弯弯绕绕,所以对外人说的话也不好听,除了圣上高看,如今在朝中却没甚么至交,若有一日遭到圣上疑心,只怕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地步。   既然遇到了,元绣也希望尽心提醒一番,只盼他自己能领悟到,单凭他年纪轻轻中了探花,想必也不会是木愣的人。   “原我很不该多嘴……”一行人从衙门出来,元绣跟杨探花走在前头,赵大胜跟周管事跟在后头说庄子的事。   “如今为民的,为官的,哪怕是九五至尊,都不好做,您如今在京已任刑部侍郎,虽说须得态度强硬,铁面无私,但有时候亦得学会藏拙,虚与委蛇也不是个坏事”   “圣上肯重用你,也因此你这几年间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可你也须得想一想,这一路上树了多少敌,若真有圣眷不在的一天,一人轻言一句,你怕是……”   元绣话未说完,不过未尽之言杨修德自然也听的懂。   他没当即开口,半晌才叹了口气:“姑姑说的我都知道,中秋节府里进了刺客,我家夫人因此早产,这些年小打小闹,我都没放在心上,现下已然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既然已经是眼中钉,想要磨掉又谈何容易”   “再遇着事,凡事你且先缓缓,若人家有一线生机,你松的那一线生机,便是天大的恩情。”元绣低声说道,“若四面皆敌,有朝一日君臣离心,届时凡憎恶你的势必要踩上一脚,那才叫不得翻身”   “修德受教了,多谢姑姑指点”杨修德拱手,神色认真的记下元绣今日所言。   二人在巷口拜别,山长水远,往后再见,就不知几时了。   后宫中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歇,可前朝的刀光剑影亦从未休止。男人之间的争斗剑拔弩张,谁能知道女人发起狠来亦不遑多让呢,那糟污地里又有几个清白人。她见的多,也不吝于在人家受难之时帮一把,似今天,谁又知道当初无意中帮了一把的新进探花郎,如今竟成了钦差呢?   这是她的计吗?非也,只不过宫里待的日子长,无论何事都要长几分心眼子,与她没甚损失。   今儿恰好来县里,事儿也都处理完了,便顺道带赵大胜去县里医馆瞧腿,老大夫很是无奈的叹气,说若是早十年前过来兴许有得治,如今除了断腿恐怕别无他法,再一个他方才摸到膝间似乎有个肿块,不知是骨瘤还是何物,凭他的医术,治不了。   老大夫的话元绣听着心底烦躁,赵大胜的脸色也暗淡下去。   耽搁的时间颇久,再不回家只怕天要黑了,赵大胜便扯了扯元绣:“先回家罢,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若真治好,只怕我才不会走路了”   “县城不行咱们就去府城,府城再不行咱们大不了上京城”元绣不甚在意,方才那大夫治不好,不代表别人治不好。   毛驴晃晃悠悠地走,周管事赶着骡子车跟在后面,一路上又给元绣讲了许多庄子里的事。   除了五头牛,还养了两只大青骡子,三头毛驴,马厩里竟还有一匹老马。往年也养些别的家禽牲畜,如鸡鸭、猪羊此类,今年具都没养。   元绣方才看地契,才发现庄子里还含两个鱼塘,周管事介绍一塘专养鱼,另一塘则种藕,这种藕的塘淤泥多,最好生泥鳅黄鳝。   “从前我一年要进三回京,一回便是塘里藕带出头,另一回是庄上果子成熟,再一回便是年底进京送庄子产出”周管事拉了一下骡子,这骡子便极通人性的放缓步子。   “京中称藕带为银苗菜,江南一带年年进贡的藕带晶莹剔透,清脆香甜,是为上品,没想到这北地也有银苗菜。”   周管事哈哈大笑:“东家从前在宫里,因此寡闻,咱们庄子除了果林里的果子,便余这藕带最受器重,江南藕带晶莹剔透,我们庄子里的藕带亦非凡品。”   见元绣果然好奇,周管事才笑呵呵道:“说来巧合,这藕本是山泉间长的两株野藕,因庄里没这玩意,便想种着试试,原带回来没指望成活,不想随手插进缸中,第二年竟又生了几株,味道也不似一般的藕,我才将其移到塘里,再后来发现这藕带富贵人家将其叫做仙品根,因此主家吩咐年年送入京城。”   “这倒是个巧宗,这藕带可比藕要贵上许多,只不过即使快马加鞭,只怕也存不了几时。”   “东家说的不错,咱们年年送去的东西,即便用水养着了,小半还是在路上坏了,本来新鲜漂亮,这连日连夜颠簸,也糟蹋的不像样子,不过咱们到底离京近,若真是南方,路途遥远,只怕东西来不及送京,便坏完了。”   元绣笑:“南方有水路,比我们便宜许多。”   “方才说东家寡闻,现看来,还是我孤陋寡闻才是!”   元绣更是忍不住笑了,合着这管事说了许多,只因无意之言想叫她找回场子,顺道拍拍马屁,开始元绣想的不错,这管事是个人精。   周管事原本打算问问元绣对庄子是个什么安排,他好回去跟庄里人知会一声,元绣只叫他们先将庄子收拾收拾,其余年后再说。   至于几人月钱,从前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周管事每月月例能有三两银子,宋庄头每月二两,余下车夫、管事媳妇儿宁氏,每月皆一两银,至于那位年迈的婆婆,从前倒是没有月例,元绣听了叫管事每月给她五百个大钱。   已经大半年没领过月钱了,就算有些家底都贴补完了。元绣知道几人如今不容易,便说明日去庄子里送些银钱,也好叫几人过个好年。   几张薄薄的契,重若千斤,叫一家人心头火热。   李兰花从柜子里掏出家中所有家底,颤颤巍巍递给元绣:“先前起房子,这钱你说什么也不要,如今买田地,你总归要收下,花了这么多钱,少不得以后要节省些,再说这钱本该也是你的。”   李氏手里的,还是元绣从前捎回家的银钱。   这约莫是爹娘所有家底了,说是所有家底,也不过一两多碎银子,元绣接过来,知道爹娘心里总觉得亏欠,若是一直不收,只怕他二人还要搬到外头不给她再添麻烦。   “爹娘没什么本事,你们几个……都护不住,如今更是年迈无能,不成想将你盼回来了,你收下这钱,咱们一家人以后劲往一处使,何愁日子过不好呢?”夫妻二人再说不出什么话,只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元绣。   “劲往一处使,咱们家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多年劳作使得赵大胜变得沉闷,李兰花也不是话多的性格,除了荷香性子外向点,只剩个还不大懂事的兴安。   荷香性子跟她很像,惯常是个胆大心细的,做事也有条理,到底年纪尚小,多数时候更贪玩些,不过倒是分外听元绣的话。   把地契跟余下银钱都拿回屋里放好,除了买庄子的一千二百两银票,还余下六百两银票,并其余金银首饰,零零散散的银子铜板,总也不超过八百两银子,十两金若不动,最好就是别动了。先前说了,几位故交给的银票,那都是人家的心意,她不愿意花。   这些银钱放乡间地头恐怕几辈子都花不完,不过如今既有了庄子要维持产出,再有庄子上管事的等一众人等着养活,这几百两银子怕是不够的。   况且开春又要买好粮种,再一个那么多田地,还要买肥,单靠这几百两银子仅能撑得了一时罢了,待明年地里有产出,方才能收些银子回来。   寒冬腊月里基本没人下地干活,连出去做些零工的男人们也都安安生生在家待着了。前几天说隔壁春枝婶子家里老母鸡抱窝,除了没破壳的,拢共孵出来二十一只小鸡仔,元绣花了三串钱,全买下来了。   春枝婶子就是王善保媳妇儿,夫妻俩都是好人。   元绣买了鸡崽儿,婶子也高兴,这些小鸡仔冬日里一不注意就病了,能不能养活还两说,不如换了银钱,过年好歹能吃上带肉的饺子。   荷香继续揽过了喂鸡崽儿的活计,年后还要抓几头猪崽儿,到时候一并放后院养了。荷香兴安这两天跟在元绣后头学字,千字文已认了小半,刚好天下了雪,这孩子天天都在雪地里写写画画。   昨儿说好了今日要去庄子一趟,一来认人,二来给管事的拿些过年的银钱,今日刚好公中的水塘捞鱼,赵大胜去帮忙了,他腿脚不好,所以没人敢叫他下水,只在岸上负责分鱼。 第十一章   双井村属于最下游,村里人一起凿了大塘,小河湾里的水都流到这儿,塘里放了鱼苗,若是雨水充足,到了这时候鱼获便会相当丰厚。   今年年成好,连鱼都个顶个的大。   赵大胜一早就过去了,元绣也是知道只叫他分鱼,不用他下水这才敢叫他去,河面上早就结冰了,这都深冬了,天寒地冻的,冰面得有一尺多厚,几个赤膊汉子正抬着木锥狠狠击打着冰面。   元绣赶着驴车路过,看了一眼,冰面上被凿了两个窟窿,这一边下网,另一边拉,一次能网上来不少鱼,边上不少婶子都拿着扁担看,元绣瞅了一眼就走了。   说起来这时节的鱼最是鲜美,基本没什么腥味儿,无论是蒸是煮都鲜嫩。   周管事早早知会了庄上人,今儿新东家要过来,上上下下都收拾了一遍,老老少少也皆都换上了新衣裳,看起来可算体面些了。   庄里人从东至西站了一排,周管事领着一众人行了礼,这才挨个给元绣介绍。   庄上除了周管事,还有另一位宋姓内副管事,专负责田亩事宜,人都喊他宋庄头。   再就是周管事的娘子赵氏,赵氏是个麻利干练的妇人,不仅管庄子上那片果子林,也是打理庄子的一把好手。   赵氏两手搭在一个小姑娘的肩上,这大抵就是周管事先前提过的,他跟他娘子捡回来的丫头,小姑娘皮肤白的似雪,年岁瞧着跟荷香相仿,一双眼好奇又有些害怕地打量元绣,能看的出来在家也是被当作娇儿养着的。   “这是我家姑娘,叫小红,常惯着没个大小,若跟在姑娘后头得姑娘教导,也是她的福气了”赵氏温温和和地冲元绣点点头,又将小红朝前推了一点,小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似模似样地给元绣见了个礼,看着分外喜人。   “孩子还是得在自个儿爹娘跟前儿。”元绣如此说着,赵氏暗暗松了口气。   再余下便是赶车的老马,做饭的葛大叔。最后是佝偻着腰的银花婆婆,这位老人家也是周管事先时说过的,府里送到庄子上养老的奶妈妈。   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余岁,精神矍铄,眼神也通透,元绣向来敬重老人家,人老成精,便是人家随口一句话,说不定都能帮你度过一个坎儿。   除开年岁不大的小红,周管事一月工钱三两银子,宋庄头每月二两银子,余下众人每月一两,银花婆婆一月五百个大钱,若是逢年过节,节礼另说。   单是月钱,每月都得□□两银子的开销,元绣心里有了本账,明儿是腊月十五,再半旬就过年了,今年庄子一点出息都没有,如今吃的还是去年的存粮,大家都快过不下去了。   万幸元绣赶在年前将庄子买下来了,庄上拢共七口人,不算多,却也不算少,总不能过个年连口肉都吃不上,这几月周管事一家贴补了不少,奈何庄子没进项,如今是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了。   元绣拿了二十两银子交给周管事,交代他先领着大家伙儿将年过过去,其他的年后再说,庄子里一应都是他负责,这大半年庄子没进项,但除了他,其他人脸上都不见消减,连银仙婆婆脸都依旧是圆的,这便能看出来周管事是尽心的。   周管事再次千恩万谢一通,余下众人也纷纷开口道谢,元绣她这一趟只是来认认人,并非要立规矩。   眼下庄子里看着一切如常,也没什么需要她提点敲打的,周管事在庄子里待了一二十年,比她这个门外汉好得多,她只需看好不出岔子便可。   上回来时只看了田地,到没细瞧这庄子里头。   小红有些拘谨的走在前头,给元绣指:“前院我跟爹娘还有银花婆婆住着,靠马厩的那间屋子如今是马大叔在住,后院都是做仓房的,宋大叔如今就住仓房,捎带看粮食,不过今年没有收成,我们吃的都是往年的陈粮。”   话说的多了,小红也没了畏畏缩缩的劲儿。   院子说是两进,也只是中间稍微隔了一堵墙,这一来也能更好的护着粮食,元绣略略看过,应当是够庄子上的人吃到年后。   虽说今年田地没出息,不过该养的牲畜都还是好生喂着,庄上那些头牛、骡子跟毛驴都养的油光水滑的,车夫老马专负责牲畜,庄子上唯一的那匹很有些年纪的马更是他的命根子,年年进京都要靠这匹马。   元绣看过以后就跟着小红回了前院儿,往年若养些家禽,则都是小红跟银仙婆婆管着,今年没有养,因此二人也就闲着了。   中午留在庄子里吃了饭,饭毕元绣又叮嘱周管事里里外外多上心,夜里用火多加注意,这才赶着驴车离开。   回去的时候已经下半晌了,湖里网才收起来,这时候天已经很冷了,不收起来立刻就能结上冰,再拖下去网都要冻在湖里。   已经捞上来的鱼撂在岸边,刚捞起来还活蹦乱跳的,这会儿都一动不动了。   因着之前赵家起屋子,元绣十分客气,中午给大家吃的伙食叫秋收后的村里人身上添了不少肉,所以这回分鱼大家有意无意多给了赵家几条大鱼,别小看几条鱼,在没甚油水的乡下,什么肉都是好东西。   鱼是按人头分的,赵家虽只出了一个人,但也得了八条鱼,还有半桶鲫瓜子、猫鱼那些指头长的小杂鱼。   小杂鱼哗啦啦倒在院子里,李氏挑挑拣拣,稍微大些的都留着晒鱼干,小些的得赶紧吃掉。   元绣还真没吃过这种小杂鱼,倒是荷香眼巴巴地看着李兰花,口水恨不得拖到脚面上。   元绣自屋子盖起来以后,还没怎么做过饭,兴许是在宫里拿了这么多年锅铲,这会儿不自觉的就想离远些,这会儿看大家都期待的盯着这些小杂鱼,便撸起袖子,准备烧个杂鱼锅。   如今柴米油盐都尽有,一锅鱼自然炖的香喷喷的。   饭间元绣只看着一家人吃,自个儿动了两筷子便歇了。爹老实,娘寡言,外加两个还没长大的侄儿侄女,元绣竟然觉得心安,比手里握着多少银子都心安。   荷香从外面喂完鸡崽儿回来,如今天冷了,鸡崽儿又小,不敢不精心养着,天天都是米糠拌粥,吃的比人还精贵,好在这些鸡崽儿都活蹦乱跳的,一个都没死,不然荷香都要呕死。   明儿刚好十五逢集,年前最后一个集是大集,荷香说带个肉包子进去,买完东西出来都成了馅儿饼。   过年要买的东西一般都趁着这次集上买齐了。兴安还小,也不大说话,要是挤丢了恐怕找不着人,所以不好带着,倒是荷香愿意跟着去看看,李兰花也在元绣的再三劝说下跟着一道去了。   仨人一道出门,独留赵大胜跟兴安两人在家。   针头线脑该添置的都得添置,再有瓜子点心过年要摆上桌的东西也都要置办齐全。元绣料想的不错,整条街上人挤人,荷香显然还没忘上回吃的那个大肉包子的味道,路过包子摊的时候狠吸了一口气,元绣哭笑不得,买了两个包子叫她捧着吃。   镇子也就这么大,周管事带着赶车的老马出来采买年货,迎面碰上元绣娘仨,老马忙不迭停下车打招呼,周管事也从骡子车里下来。   “东家安好。”周管事看见元绣身边两人,又福了福身子,“夫人小姐好。”   老马也跟着打了招呼,李氏受宠若惊的回礼,反倒叫这二位愈发不意思。元绣便打了声招呼,各自去买各自的东西,省的大家都拘束。   荷香颇为好奇地看着过去的骡子车,李兰花也看着远去的骡子车,略略皱了眉,不过还没等她问,元绣就跟她娘解释开了。   “那位是庄子上管事的,行事最为稳妥,庄子交给他大可放心,另一位是庄里赶车的,也是敦厚老实的人。”   李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叹了口气,有些为元绣担心:“庄子里要养那么多人?”   “您别单看出项,也看进项。待明年开春,果子林,田间地头都需得有人看着,况且这些都是干活的老把式了,想请都请不到的。”元绣没对李氏的话过多反驳,盖因家中田地哪怕种的再困难,都是自家人熬着干的,压根没想过请别人来干活。   李兰花点点头,她不过随口一提,况且这庄子田地都是元绣的,她一分力都没出。   腊月十五年味儿愈发浓了,炒货铺子称都没歇过,街边有穿着长衫卖年画写对联儿的,还有捏糖人的、画糖画的。路边都挤满了小摊小贩,摊子上冒出来的热气只叫人叹一声人间烟火浓。   他们这儿已经属于北边了,但年年不少更北方的牧民行商会来县里,卖些羊毛羊肉。围着看宰羊的人也多,最北边来的牧民行商好认,一般都留着大胡子,眉眼粗犷,嘴中操着一口勉强能听懂的话吆喝。 第十二章   元绣甚少见到这些热闹景象,她许久没吃过羊肉,现下天冷了,羊肉买回去能存,因此她想多买些回去冻起来。荷香便带着她挨个摊子看,有个牧民摊子后面还有三头小羊羔,迟迟没有人买,几只小羊羔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依偎在一块儿瑟瑟发抖。   许是路途遥远,再带回去也麻烦,吆喝半天没人要买,这牧民便想将三只小羊羔宰了来卖,元绣于心不忍,干脆全买下来了,一头公的两头母的,她想着说不定明年还能喝上羊奶,或是做些羊奶糕也很不错。   一般除了家里有钱能买得起各种大料的,才会图个新鲜,买些羊肉回去烹,寻常人家还是吃猪肉的多些。   三只小羊羔才花了不到二两银子,庄子上养牲畜的棚子都是现有的,等年后把这几只小羊羔送过去,这段时间暂且在家跟毛驴一起吃喝。   那牧民还问要不要买些草料回去,同他一道来的乡民,有专门做这草料生意的。   元绣不大感兴趣,秋日里为了毛驴,花钱收了村里不少人家的高粱杆子,苞谷杆子跟麦秸秆,收来以后就扎碎了混着米糠或是麦麸喂驴子,管牲畜口粮是绰绰有余的,到现在毛驴一身皮子还油光水滑的。   再说她刚刚掰开这小羊羔的嘴看过,几只羊羔牙口都长好了,同驴子一道,吃些干草料也是可以的。   这牧民将羊羔卖完便要收摊了,他跟兄弟伙一同过来的,往年会在秋收那会儿来收一回粮食,顺道把羊卖掉一些,好在草原上能有粮食过冬。   年前趁着大集,他们还会再来一趟,除了给大户人家送羊肉,也还会再卖些草原上的羊肉。   元绣看他人挺实诚仗义,便多聊了一会儿,得知他叫阿古达木,又同他打听草原上寻常吃什么,得知他们每年也要买不少麦子带回草原,便告诉他,明年来丹桂县,可以直接沿着官道,去下面双井村买粮,能给他们低价儿。   阿古达木激动地应了,又用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对元绣道谢。   家里人的过年穿的新衣裳,元绣得闲的时候都做的差不多了,袄里絮了厚厚的棉花,不过这一趟来,还是买了两匹新料子。   先前起屋子家里已经添置了不少东西,这一趟只需买些过年吃的果子点心,再另买些粮食便够了。   其他人吃惯了面食,元绣每回吃的也不多,且她爱吃米饭,所以家中米还剩了不少,无需添置,麦是要再买些回去。   依旧是那家粮食铺子,掌柜的消息灵通,似乎打听到那个许久没人买的庄子被元绣买下来了,很是奉承的希望元绣明年能将粮食卖给他,他绝对给高价儿。   富贵人家置办的庄子在丹桂县屈指可数,既然是富贵人家,必然也不缺钱,所以庄子里产的粮食向来不会卖给粮铺。像镇里几个粮食铺子,早早瞧好了元绣手里的庄子,毕竟产出也很是喜人,可这些产出向来是不对外头卖的。   元绣家里就几口人,粮食肯定会卖掉,这么多粮食,挨家挨户收也得花不少功夫,谁先抢下这个大户,必定是能赚的盆满钵满的。   因此这回元绣买粮食,掌柜的也十分客气的给免了不少银钱,年底样样东西都涨价,元绣买粮食的价格却比之前还低。   回来三人都没做驴车,荷香嘴吃的鼓鼓的,车上还堆着一堆吃食,另有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各色花生瓜子点心,并一袋子红薯,几挂红彤彤的炮竹,窗花对联等。   零零总总堆满了整个车子。从元绣回来以后,盖新屋搬新家,家里一直喜气洋洋的。   腊月底农家杀猪宰鸭,基本从十五开始,镇上屠户就没歇着,不过这年月,猪也不是一般人能养的起的,单说猪崽儿,一只少说也得大半吊钱。   今年赵家啥也没有,连两只干干巴巴的鸡,也在元绣回来的时候就宰了。年三十祭祖得摆上鸡鱼肉,昨天捞鱼的时候特地剩了两条小些的,都在缸里冻着,就是打算过年的时候祭祖用的。   另外鸡跟肉,这两样村里谁家有就在谁家买。这几日村里杀猪的多,赵大胜都被喊着去吃了好几回杀猪菜了。   虽说吃穿不用愁,但爹娘寻常做菜,总也不愿意多放点油、多吃点肉,起房子那时候跟着帮工的一道吃,好歹能沾荤腥,现在吃个鸡蛋就算荤腥,直叫元绣脸都吃绿了。   今早赶集的时候买了不少羊肉,也买了些佐料,元绣就切了一块儿,余下都放外头缸里继续冻着,等要吃再拿出来化冻。   说来她一见卖羊肉的便有些走不动道,还是因为前些年宫中有个部落娘娘。   那位娘娘有阵子颇为得宠,她最爱吃羊肉,宫中年宴单有道菜是专为那位娘娘做的,大师傅怕做的不好贵人怪罪,试了几遍,最终才定下来这羊肉锅子。   元绣那会儿跟着大师傅后头尝了不少,一直心心念念的,可惜后来那位娘娘失宠,所以宫里再没吃过羊肉,饶是她再心心念念,也尝不到那口滋味儿,如今已经出宫,倒是能再做一回了。   这羊肉锅子的汤底,特地搁了葱姜蒜用羊骨熬了一整个下午,熄火时已然被熬得白生生鲜亮亮的。   晚间一家人围着炭火铜锅子烫羊肉,羊肉用刀片的薄如蝉翼,所以只肖放汤里滚两遍就熟了。   再沾上碟子里的料,滋味儿鲜香麻辣,半点羊膻味儿都闻不到。这味碟也很有说头,花生碾碎,再撒些葱姜蒜,并芫荽、辣椒面,八角研的末,最后撒几粒芝麻,浇上热油爆香。   单着一碟子料,都够叫人垂涎三尺。   荷香也忍不住感叹:“这羊肉腥膻的很,没成想佐以这老些料竟出乎意料的好吃,怪道只有富贵人家肯吃这玩意儿呢!”   兴安用力吸鼻子,馋的话都说不来。   羊肉最是滋补,所以一家人也不克制,吃到最后羊肉且不说,连铜锅子里的羊汤都喝的干干净净。   即便都炭锅子都吃完了,一家人也只觉得勉强吃了个半饱,李兰花擦了擦手,又去端温在锅里的菜。   油盐酱醋都是一般人家吃不起的,谁家也不会买这些东西专用来做菜,普通人家熬些猪油,寻常做菜放一点已经很了不得了。   元绣做菜重色香味,不会省着那些个油盐酱醋。   昨儿那桶小杂鱼没煮完,晚上一并烧了,再有清炒白菜刚好解个腻,灶里还烤了几个红薯,这会儿也熟了,元绣扒出来一起端到外头去。   晚上没蒸馍馍,就吃红薯。   正吃着饭的功夫,只听外头有人敲门。赵大胜起身去迎,原来是隔壁王善保跟他媳妇儿一道过来了。   赵大胜开门把人带进来才问道:   “王大哥?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儿?”   这大晚上的,夫妇二人瞧着脸色不大好,怕是出了什么事儿。王善保愁眉苦脸,他家就住赵家隔壁,家里很不容易,但帮过赵家好几回。   李兰花见状摆上碗筷:“没什么菜,来都来了,好歹也跟着吃点儿。”   王善保瞧着桌上的菜,咽了咽口水,又摇摇头:“不了不了,你先别忙活,这回来是有事相求。”   “你说!你说!”赵大胜很是客气,王家帮过赵家几回,如今遇着事儿,若能帮他是很愿意帮一把的,“可千万别说什么求不求的,这话没的叫我脸热!”   作者有话说:   点点收藏呀~   同类型预收《喜相迎》古代经营文~   同类型预收《回乡后我靠种田暴富了》现代种田文~ 第十三章   “快别说了,到叫我越发舍不下老脸。”王善保摆手,眼里泪水也止不住的往下落。“我实在是羞得慌,年纪越大越没个脸皮,竟干起挟恩图报的事来,只是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赵大胜手忙脚乱地劝:“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直说便是,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您不说也是要帮一把的。”   王善保媳妇儿春枝婶子噫噫呜呜地哭诉:“昨儿杨老财说是要涨地租,先前收五成租,如今竟要六成,当初那些地半强迫着我们卖了,本是收四成租,没二年功夫又涨到五成,如今更是要收六成租,可这田地不租,一家人都得饿死……”   元绣皱着眉听,杨老财无疑是周边一大祸害,双井村的地,还有后山一整片树林子,都是用极不光正的手段拿的。如今村里人要盖房,连木头都得掏钱买。   现如今地租心善些的人家都收四成,一般都是五成地租,收六成租的,怕是都不想要佃户活下去了。   王善保今儿来的意思,就是想赁赵家的地。   元绣一口气买了个庄子,庄子里有五十亩地,且还都是上等田地,另还有二十亩中等田,虽说是中等田,却比他们那些没甚肥力的中等田好出太多,要知道,庄子里的管事年年都要买肥的。   外来户本就艰难,一个村子全是外来户,娶妻嫁女周遭就没人愿意,大家都不愿意娶双井村的闺女,也不愿意将闺女嫁到双井村来,因此村中通亲往来的倒是多,也因此村子里家家户户关系比那些个大宗族更为亲近。   老一辈经过战乱,能活下来就十分不错了,再不会起旁的糟污心思,村中各户,也算齐心。   也是因此,赵家哪怕再落败,也不见村中人落井下石,反倒赵家日子过不下去了,还有人愿意搭把手。   不像杨老财,恨不能盼着他们绝户。   “去年中秋我家儿子才娶妻,如今儿媳肚里有了小娃娃,再如何也不能饿着娘俩,只是杨老财未免……未免太过心狠,如今要交六成租,一家老少,实在是没活路了。”王善保身形佝偻,鼻涕眼泪一把流,“本不该求到你这儿,但……但实在是没主意了,只盼着能从你家赁个二三亩,地租我们也给,便照从前一样,按五成给。”   这话一说,赵大胜便不吭声了,庄子是元绣买的,得她点头,他不可能没得元绣应允先,就把这事儿应下来。不过王家对他们有恩,他也不好拒绝,因此巴巴看向元绣。   庄子里田地再加自家田地,零零总总有将近七十多亩,这些田地他们一家肯定种不完,原本就想着赁些出去,她主要想好好经营那片果子林。   再说若是田地赁给村里人种,自个儿不必费心,每年也能多上很大一笔进项。   单她一家富裕不算什么,周遭几个村子,人家也并非只是因为他们一村子外来户,才不肯同他们村子结亲,最大的原因还是穷。   包括杨老财,为什么只逮着双井村压榨,莫过还是他们穷,也没什么根底。   赵大胜在王善保殷切的眼神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姑娘,你看,你看这事儿?要不就租出去几亩?”   王善保又看向元绣,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赵家姑娘自打回来以后,赵家日子越来越红火,这位姑奶奶,是有本事的。   元绣没说话,赁地倒在其次。   家里本来也不打算种那么多地,再一个村中人帮过赵家,大家日子不好过,赵家反而见天吃香的喝辣的,未免太过遭人记恨。只不过若真的轻易把田地佃出去,往后都是乡里乡亲的,再收回来肯定不容易,收不收还两说,若有什么纠纷,也不好扯破脸皮。   所以还得另想个万全之策。   元绣没说别的,只叫王善保先回去,明儿再给他答复。加上自家本有的田地,还有庄子里的边边角角,一共有七十六亩,其中五十六亩上等田,余下全是中等田,自家明年开春只打算种个二三十亩,余下租给旁人不如直接租给村里人。   不过自家的田地被人下了药,横竖不长粮食,所以今年暂且歇一年,不种粮食,那就剩庄上的七十几亩田地了。   见元绣没把话说死,王善保仿佛看到了机会,看向元绣的眼神愈发期盼。   “这事儿一时半儿我定不下,天儿也不早了,明儿给您答复。但您放心,这地是能租给你,不光是你,村里若有其他人要租,也可以。不过具体如何租,租金几何,还得再商量。”   “好……好!姑娘,那我便先回去了,叨扰许久,叨扰许久”王善保得了准话,朝元绣拱拱手,也不好意思再耽搁下去,赵大胜要留他吃饭他也不愿意。   等人走了,赵大胜才搓着手,红着脸;“若……若是为难,我便去回了王家。”   他以为元绣心里不愿意,碍不过家里才说要将地租出去。   “这些田亩本就打算租出去,租给不三不四的人,不如租给村里人,况且这些人对咱们家也有恩情。”元绣知道她爹的顾虑,摇头示意他放心。   双井村不算大,但也有四十来户人家,村里头基本没有分家的,一来房子不够住,二来本就没多少田地,再一分怕是要饿死,还不如从公中吃喝。   四十几亩田地赁给村中人是够的,家中要张口吃饭的多,又没几亩田地才会去赁地种,现下村里赁地的人家本就没几户。   王善保今儿回家,明儿她们家愿意赁地的消息估摸着就会传出去,原本想着年后再说这事儿,现在看来立马就得有个章程。她想的是一年一租,第二年若没出什么幺蛾子,便继续定契,若是出了问题,元绣便能收回田地。   至于地租,地租她只收三成,即便三成,也是不少出息。再说她也不纯粹是想要银钱出息才赁地,她心里还有些别的主意。 第十四章   她既想着带村里人一道过好日子,心里也是有主意的。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村里人胆小惯了,肯定不敢,她自己心里也没谱。   所以她自个儿便要先做这头一个吃螃蟹的,开春后她会单留些田地出来种花生,榨油后若是能赚了银钱,那赁地的人家,若来年还想再赁地,就须得留出一半的地,也种花生。   再后来大家见种花生的人都赚了钱,村里种花生的也会越来越多,而她只要有个榨油坊便够了。   她不光是谋眼前的利,也是想着以后,这也是为什么只收三成租的缘故。   赵大胜震惊于元绣说的三成地租里,一个劲儿问元绣:“只收三成租?”   “嗯,三成,咱们自家种的三十几亩就够了,余下四十几亩地,若有愿意种的,便自己过来赁,不过这赁田地势必要押些东西,以免出现问题掰扯不清。”   庄子里田地向来是宋庄头负责,年年都有长工短工帮着种粮收粮,因为主家出了事,庄子里没进项,无论是短工长工一概遣散了,今年元绣刚接手,这些田地单是请帮工都得花上一大笔银子,若是年收不好,银子又得打水漂。   所以不如租出去给人家种,一来还了恩情,二来也能有不少进项,三来便是想带着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   自家种的田地,还有租出去的田地,到时候都一并交给宋庄头打理,他知道的事情多,对付下面人也更有主意。   三成地租周围人都是没有的,当然这件事也不能叫旁人知道。人家都收四成五成的地租,单你收三成,这也容易得罪人。   既然都是乡里乡亲的,元绣自然也希望他们不要多嘴。   王善保回去以后,把元绣愿意租地的消息跟大家讲了,本就不少人等着他回来,也好打听打听元绣的想法,庄子里的田地往年从来没往外租过,如果元绣愿意租些地,他们就不必求着杨老财了。   杨老财势大,地强买了,答应的事也全都变了卦。   村里人一个接一个的,都来赵家打听,旁的什么都顾不上,只一个劲儿地问:“三成地租是真的?”   三成地租到底是不是真的?赵大胜点过头以后大家还是不放心,一个接一个看向元绣。   “确是三成地租,不过需要有东西抵押,若实在找不到东西抵押,便用房契也可以,等田地租期一道,房契便还给你们”   元绣解释了一通,大家还是有些犯迷糊。要说抵押,他们还真没什么好抵押的东西,房子虽说是一家老小住的地方,但论值钱,恐怕还抵不上元绣的一亩上等田。   不过因为遮风挡雨的地方被人拿在手里,所以凡事更能上点心。   再说这一年若是没出什么岔子,还是会物归原主,若是出了问题,譬如糟蹋土地、转租土地等等恶劣行为,元绣才收回土地,如果造成元绣重大损失的,她才收回抵押物,既是庄户人家,谁又舍得糟蹋田地呢。   且若是元绣出尔反尔,他们也可以凭着赁契去告官。   照杨老财那般收租,村里人本就活不下去了,对元绣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   至于她只收三成租的消息,更是不会主动往外说,叫别人知道了租金便宜也想来租,伤得不还是自个儿利益不是。再说他们是逃难到这儿的,本也没个亲朋故旧,又跟谁去说呢。   若是愿意租赵家地,就把契书过了里正,按年定契,一年定一回,播种收成也方便,若期间出了什么岔子,双方也都有回旋的余地   辛苦一年,能得七成出息,原先还只是几家过来打听,现在基本想赁地的,户户都来了。   听说需要有东西抵押,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反应,抵押房契这一条是没什么问题。   只是地里种粮食这一点他们不大懂,既然租给自家了,不是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怎么还得听元绣的?   元绣也耐着性子解释:“明年我不单想种麦,还想用几亩田地种些别的,咱们这儿寻常人家不种的东西,譬如花生”   “若是明年我种的花生赚了银子,后年若是再想租地,我租了多少地给你,你得用一半儿的地来种花生。”   “但若是明年我种的花生没赚到什么银钱,那后年这田地还是随你们种什么。”   当然这花生当然只是打个比方。   在场人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不过心里即使疑虑,也顾不上许多,左右明年开春随意种什么,后年的事儿到了后年再说吧,若能赚钱,那种什么花生也不是不行。   王善保心思也活泛开了,元绣姑娘见的世面多,约莫是想带着村里人发财。   这花生村里没人种过,所以她自个儿试过以后,没问题才叫大家伙儿一起干,想来若非年景不好,怎么着也是稳赚不赔的。   于是他头一个应下,又冲元绣笑笑:“姑娘,我信你!我家先租十亩,开春你种啥,我们家也种啥!”   元绣笑笑没说话,只叫他明年随意种什么,她自个儿也不敢保证稳赚不赔。   开春再慢慢定契显然来不及了,光是先翻一遍土都要费不少功夫。   四十亩多亩田地,除了王善保租了十亩,余下人最多只租了五亩田,大多只是两三亩,一亩田的都有,不是不想租,而是没粮种。   几亩田地省着点,也能够一家人吃上不少天呢。   别的也不再说了,她才回来,村里人未必肯信她的话,还是租契最靠谱。所以定下多少人租地以后,元绣就请里正过来,把租契都签了,花了好几日功夫,才在年前了了这桩事。   四十几亩地,又只收三成租,到最后竟也没全租掉,还剩了几亩,元绣也没放在心上,她定了主意就要将事儿办好,若是收成好,能赚钱,不肖她说,村里人自然也会跟着种。   叫那些租地的一起种,不过是想着棋走的快些而已。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往年杨老财腊月中旬就开始候着村里人去续租了,今年都等到腊月二十八了,还没人过来赁地,先前拿的高高的架子就忍不住放低了一些。   一直等老管家提醒,才想起来元绣前些时候买的地。   杨老财好险咬碎了一口黄牙,只收三成地租,怪道没人要赁他的地。因着费心攀附上了县里主簿,年年都花上好些孝敬银,他才能挣下这些家业。   上回听说赵家有个老闺女回来了,长得那叫一个标志,想着正好连人带地一块儿收了,反正那般年纪也是嫁不出去,不如给他做姨娘,好歹能吃香的喝辣的。   那一直拿不下的几亩田地,正好当嫁妆。谁知道派去的媒婆都被赶回来了,这还是杨大财主头回闹了个大笑话。   再后来原是想悄么声给赵家一点教训的,谁知道主簿大人竟叫他别去招惹元绣——老姑娘认得京中钦差。   杨老财自那以后就歇了心思,即使元绣抢了他原本中意的地,他也不敢去找麻烦。   只是谁知道元绣现如今也开始租地给人种,这是挡了他的财路。   村中人虽不会到处说这三成地租的事儿,但没人去赁杨老财的地,他家养的那庄头心里自然犯嘀咕,稍一打听便知道其中是元绣在作乱。   明面上不能找茬,暗地里还能找不了茬?青白的脸皮扯了扯,嘴角浮上一抹冷笑,等管事的走了,杨老财才将外头护院喊进来,低声不知吩咐了几句什么。 第十五章   元绣虽说清楚杨老财会知道她将田地租给村里人的事儿,心里防备他使坏,却不知道杨老财究竟想使些什么坏。   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几天家里衣裳元绣都抽空做好了,荷香满心欢喜把衣裳试了又试,大小正正好,如今过新年能穿上一身新衣是十分出众的事儿,几个跟荷香玩的好的,皆都一脸艳羡。   兴安摸了几遍自己的衣裳,又举着麦芽糖递给元绣,嘴里吭哧吭哧喊着姑姑。   爹娘嘴上不说,背地里也把新衣裳摸了一遍又一遍。今儿就是除夕了,吃过中午饭,家家户户就开始放爆竹了,穷些的放个十几响也算听个热闹,有钱人家则更奢侈,几百上千响的爆竹就跟不要钱似的放。元绣早便说了今年要热闹热闹,所以也多放几响去去邪祟。   北方冬日里天冷的刺骨头,好歹今年新起了屋修了炕,要不然再没个暖和的衣裳,一家子老老少少怕是都得病。   祭过祖先一家人就端着热汤饭上桌,方桌上堆了满满的菜,除夕夜里吃的最丰盛,除了各色丸子,烧的红红的肉,村里买的老母鸡熬上一锅香喷喷的鸡汤,再一个铁锅炖菜。   饺子包的是猪肉白菜馅儿的,一个个肚溜圆,这时这是赵家老老少少头回吃肉比菜多的饺子馅儿。   满屋子都是升腾起来的白雾。   元绣用红纸给两个孩子一人包了十个铜板,又给爹娘一人包了八两银子,赵大胜跟李兰花推辞半天方才收下。   今年必定是个好年头,一家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   也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元绣安安心心的睡着了,连半夜赵大胜起来放了两串寓意这开门红的炮竹都没能吵醒她。   年初一村里家家户户互相串门,再往后像走亲戚什么的便没有了,村里人都是外来户,也没有那些亲亲戚戚,顶多村里几个关系亲密的聚在一起唠唠嗑。   元绣上回赶大集买了不少果子糖块,村里不管谁家孩子过来耍,都大大方方的任孩子抓拿,在一边的大人看着有些不大好意思,却也不愿意阻止——他们买不起果子糖块。   如此一来,对元绣便更加感激了,之前跟元绣签了赁契的,更是连连道谢。   虽说不必走亲戚,但田庄里还有不少人,年初二这天元绣一人封了二两银子的红包,赶着骡子车送过去了。赵管事宋庄头得了红包,心里更鼓足了劲儿,拍着胸口只说明年保准好好干。   赵大胜自来就喜欢在地里转悠,年里无事也喜欢去地里溜达溜达,元绣买了那老些田地,溜达一圈也要费不少功夫,他只当打发时间。现在元绣买了庄子,他嘴上不说,心里却热切,年前那会儿便时不时转转,或是锄两把草也是好的。   杨老财早就使唤人盯着元绣这边,明面上不好下手,他就趁暗地里使坏,天高皇帝远的,即便元绣有几个相熟的故旧,也赶不上救急不是?再说到时候人真死了,谁还会细细来查呢,再深的交情又如何,压根也隔不过阴阳不是?   这事儿他不敢一个人干,自然也跟杨主簿细细商量过。杨主簿见元绣如此行为,想着往后想拿抽成怕不是那么容易了,只思虑片刻便叫杨老财放心去干,万事有他兜着。   杨老财得了准话愈发有劲儿,不过他背后一番谋划,肯定是没人知道的。   元绣正记着帐,昨儿了庄子上,管事的说几间屋子漏雨又漏风,还得修理,待算计完,又谋划一番明年开春得花多少银钱。   以前在庄里干活的长工短工,宋庄头都去知会过,大家伙儿也都愿意再来干活。如今租了一半地出去,倒是可以少请些人,不过粮种,再加上地里肥料,还有每月庄子开支,算来算去,单就开春以后,少说也得花上三四十两银子。   上回买地花的银子占大头,再加上起房子还有年底的花销,七七八八也不少。   钱匣子里头,不算几位故交所赠,也不算那些金银首饰,单自己的银子还剩八百多两,另有十两金不能动。   即便能动,这时候金价拿去钱庄兑,也不过就能兑百来两银子。   这些银钱在一般人家眼里,已是很大一笔了,但在元绣眼里却称得上是手头吃紧,要真等到明年八九月份,田地有收成时再看进项,估计这几个月个个都要缩着肚子过日子。毕竟这八百两银子又不是只花这一年的。   元绣又从钱匣子里拿出田庄契书,除了庄子田地,并几个管事的身契,再就是那一片果子林的林地契了。   契书上是三十亩林地,但种了果树的地儿没三十亩。上回管事媳妇儿宁氏带她去看过,她才知道只有向着日头的地方种了果子树。   背坡处都是任其长着的。   背坡处好长榛蘑,这是赶时节的东西,且味道鲜美,价格紧俏,不过他们这儿多,所以不值多少钱。   若在京里,只是中等些的已经能值一两多银了。   自家去年没摘,但村里想必摘的人家不少,这榛蘑味道鲜美,不管是自家吃还是到镇上卖,都是收入,所以村里人到那时节都爱去寻,运气再好些也能遇着好药材,也能卖上一小笔银钱。   元绣想着年后从村里人手上收些榛蘑,再去府城或是远些的地方卖,应该也是能赚些银钱的,好歹能叫手头缓缓。   元绣细琢磨一番,又在纸上写写画画,将年后开支一应都列了出来。   麦种少说得花上十余两银子,年后一家人外加庄子上的吃穿嚼用,也得十几二十两银子,再有请长工短工,须得十多两银子,其余肥料林林总总也得备个十两银。   只看年前能不能借着山林赚些银子,好歹能撑到秋收。   油灯上的火苗爆了一下,许是思虑过久,夜早已深了,元绣眼皮跳了跳。忽然又听见外头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顿时心生警觉。 第十六章   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越来越大,然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也是怕打草惊蛇,元绣赶紧熄了油灯,四下瞬间漆黑一片。   也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   应该是到了深夜里,四处都没什么声响,估摸着家里人都睡着了,元绣随手拿了把剪刀,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处,外头动静大了些,似乎觉得无人发现,外面人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爹娘住正屋,离她这儿且有几步路,她心里也怕极,手里剪刀握的愈发紧了。   外头人也不知做了什么,元绣鼻腔里突然闻到一股酒味儿,隔着窗户上的油纸,忽然就见外头突然扑腾起来的火光。   自家房子都叫人点着了,还顾忌个姥姥,元绣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抄起洗脸的铜盆,哐当哐当敲得震天响。   “走水了!走水了!!”   火光里隐隐约约只见一道人影迅速跑了,元绣怕这放火之人恼羞成怒,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出去,只狠狠敲盆。   李氏跟赵大胜二人早早便睡了,赵大胜睡得正深,听见元绣的声音,披了件衣裳就匆匆出来了。   一出来也注意到仓房火光,忙进屋喊了李氏。   小孩觉深,赵大胜端着脸盆扑火的时候,两个孩子还睡得香甜,元绣当下也顾不上别的,跟李氏去屋里将两个孩子都抱了出来,也拎着桶去打水救火。   这边元绣敲敲打打动静大,就是村头都能听的见,更别说这左右四邻,大家也都见着火光,家家户户都开始敲起了铜盆,一时间整个双井村都乱哄哄的。   拎着桶的,端着盆的,一个接一个赶过来救火。   这时候走水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再有一阵风,前后左后住的人家都得遭殃,前年松阳府一户人家半夜走水,半条街都烧没了,死伤数百。   万幸赵家是才起的青砖大瓦屋,连仓房用的都是青砖,再加上这火起的不久就被发现了,因此除了粮食被烧了不少,再那一片青砖大瓦被烧的乌漆麻黑,再无别的了。   到底是身外之外,也幸好元绣还没睡着,一家人这回勉强算是躲过一劫。唯一可惜的是粮食,李氏心疼的直捂着心口。   家中腊肉、粮食,还有来年打算做粮种的麦子,都是放在仓房里的。对此元绣只能哑着声音劝慰:“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不易,那些东西没了再买就是。”   也只能这样劝慰自己了,她方才吸了不少烟,叫烟灰呛了嗓子。   在屋里听见的声音不假,势必是有人进了院子纵火,只不过现在夜深了,不好惊动邻里。元绣跟众人道过谢,又叫好心过来救火的人先散了,得空她们家摆宴招待村里人。   今天夜里要不是村里人,再晚些所有屋子都得遭殃,得亏大家都来帮忙,她爹腿脚也不好,她娘还得看顾着两个孩子,单看她一个人肯定灭不了那么大的火。   经此一晚,也知道村里人心里纯善,愈发打定了主意要叫村中人都过上好日子。   等人都散了,元绣又叫两个迷迷瞪瞪的孩子回去睡觉。赵大胜跟李兰花二人着急上火的这一小会儿功夫,嘴边都起了不少燎泡。元绣知道二人晚上估计都睡不着,干脆带二人四处寻寻,若是发现什么端倪,明儿一早还得去报过官府。   一家子老弱妇孺,若真遇到事确实麻烦,虽说她个性要强,也自认有几分本事,但若真遇着有人存心不干好事,她也是防不住的。   就譬如今晚这事儿,幸好那纵火之人胆小,只是跑了,若有那等亡命之徒,看被发现了,直接拎刀进来,只怕一家子今儿夜里都做枉死鬼去了。   元绣面上不显,心里免不了一阵后怕。   这会儿村里人都走了,方才那番动静一歇,院里更安静了,元绣拎着油灯四处查看,不看到还好,看了更是心惊。   不光仓房,灶屋里,还有爹娘屋后窗户上,都不知被浇了什么东西,闻着有浓烈的酒气,又不全是酒味儿,好似还掺了别的东西。   她鼻子灵,肯定不会闻错。   元绣用帕子沾了一点,又用火折子试探着点了一下,还没碰着呢,就见扑腾而起的火光,她唬了一跳,赶紧甩了手里的帕子,又退后几步,踩灭了地上的火。   饶是如此,还是被燎了几撮头发。这不光是酒,还掺了火油!   元绣一时不知这纵火之人是有本事还是笨的慌,捻了捻滴到地上的火油,自顾自道:“这火油官家明令禁止民间私售,若是被逮到了,是牵扯很深的罪名。”   记下这几处被火油泼过的地方,三人又点着烛火沿着墙根看有没有生人脚印,家中墙砌的高,还用竹刺粘了顶,天才黑院门就落了锁,一般人进不来,除非从这粘满竹刺的墙上翻下来。   果不其然从仓房绕到灶屋后面的墙根,发现地上有不少杂乱无章的脚印。冬日里要烧炕,之前怕夜里睡深了出事,仓房若连着灶屋,是极危险的,天一干,火星子窜出来烧着了火是常有的事儿,因此灶屋跟仓房还隔了不少距离。   灶屋外头也浇了火油,显然是想叫人家以为这火情是灶屋里余火引起的,不过还没来得及点灶屋里的火,就被元绣敲铜盆的声音吓到了。   今儿一看就是遭人存心害了一把,没见地上那几个脚印子,大的跟熊掌似的。   无论是进来还是出去,都要翻院墙,灶屋跟仓房那几处脚印都是进来以后留下的,元绣想知道这个纵火之人是从哪出去的。   绕着墙根看了一圈,还是赵大胜先看见靠茅房墙上的脚印,估摸着人就是从这儿跑了,赵大胜抗了梯子出来,果不其然,这处儿院墙顶上的竹刺都染了血,是扎着人的。   想找的东西都找到了,元绣也不慌了,打了个呵切准备进屋再眯一会儿。   “赶紧去歇着吧,明儿一早去报官,兴许有人眼红咱们家这才放了一把火。” 第十七章   元绣自顾自念叨,似乎想好了明儿该如何说与官府,爹娘睡意全无,她却打了个呵切回屋补觉去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氏就在外头敲门,元绣撑着眼皮起来,乍一见李氏青黑的脸就唬了一跳,估计二老真就是一夜没睡。   元绣不慌不忙吃过饭,又拿上茶叶点心去隔壁村找那位赵姓里正,十里八乡的事务都是由这位里正负责,多是一些田地纷争,鸡毛蒜皮的小事。   像这种故意纵火,贩卖私货,都是要报到官府的。   赵里正抚须,早在见到元绣拿过来的几样点心心里就满意极了,他十分好面子,寻常人若要办事,做小伏低,将他捧的高高的,多半事情能办成,这回元绣还特地带东西来了,显然更是给足了他面子,再说都姓赵,五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呢。   再一个元绣今日来所说的事,本来私贩禁物就是大罪,不用元绣说也得上报,没想到元绣还极其客气的带了东西,先前听人说过她是从宫里出来的,如今这一看,果然气质不凡,不愧是见过天人的存在。   元绣自己一人去报官,人家多半只当是纵火,再加上也没造成什么损失,恐怕官府不一定有功夫理会,但若是经由里正,将私贩火油一事一并上报官府,这就是个大事情,若是能查出底细,更是是大功一件。   若单就赵家去报官,人家接不接案子还是两说,里正自有里正的门路,他若去了,至少能见着知县。   说来上回买地时还曾与知县有过一面之缘,但这毕竟过去久了,她可不敢保证人家还能记得她。   元绣一个人赶着驴车,赵大胜驾着骡车带着里正,车上还坐着赵家两边邻居,这都今早元绣请过来的,也亲眼见到了地上的脚印跟墙上的血迹。   昨儿才遭了这桩事,家里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动,也怕有乱七八糟的人过来坏事,因此李氏没有一起过去,而是带着荷香跟兴安看家,元绣也说了,今儿无论谁来,她回来之前,院门都暂时别开。   衙门事多,寻常小事一概不理,知县才审完一桩偷牛的案子歇下,就听边上师爷对知县嘀咕什么小话。自然,赵里正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他认识知县大人身边的师爷。   沈知县先是变了脸色,又匆匆站起来,叫衙役将人带至内堂。   不出元绣所料,知县贵人多忘事,先是看向相熟的赵里正,一时半会儿不曾注意到她,不过她向来脸皮厚,笑吟吟地福了福身子:“沈大人安好,方才瞧见您断案,果真是青天大老爷,是非分明。杨探花先时来信,说您兢兢业业,今儿一见,果真如此,想必大人您的好前程也近在眼前了。”   这话一说,沈知县便偏了偏头,看是元绣,亦拱了拱手:“姑娘好,不曾想杨大人还记得下官,劳姑娘替我带好”   哪来的什么信呢,不过是随口扯的幌子好叫人家能想的起来她罢了。   里正颇有些惊讶,只知道赵家大姑娘不同凡响,不曾想竟也认识知县,二人瞧着还分外相熟,这般一想,再想到今儿一早元绣送礼上门,心里更加赞叹元绣会做人。   “姑娘今日来是?”二人寒暄过后,知县才问这事儿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只知道事情大,方才那师爷说的也着急,他没来的及细问。   “此事非同小可,让赵里正同您细说,您也知道,我虽见过些世面,对这些事儿却不大通”元绣只要知县记得自己就行了,倒没什么再表现的心思。   赵里正愈发满意,元绣不愿表现,反而将他让到前面,这一来若是真的捉到贩私的贼人,说不得他也能受赏。   心里这般想着,在沈知县看过来时又一五一十将纵火之事说了个明白,这话一早元绣说给他听了,他现在又照着一股脑说给知县。   元绣展开手里的帕子,站在一边的衙役接过来,毕恭毕敬递给知县。这就是昨晚那方没燃尽的帕子,还有些火油在上头。   果不其然,知县眉头紧皱,火油易燃,威力甚大,“此事确系非同小可,昨夜可有人伤亡?”   元绣摇摇头:“昨儿夜里我正赶绣活,歇的迟,才熄灯便听见声音,一着火便发现了,虽没见着凶手,不过好歹那火救的不算晚。只可惜了仓房里的粮食。另,那火油可不是一点半点,只看将仓房灶屋都浇了一遍,就能断定这私贩火油之人背后所谋甚大。”   知县也叹了口气:“如今纵火之人未明,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我倒是有些猜测…”元绣故作踌躇。   “姑娘但说无妨”事儿牵扯的大,能尽早解决自然是尽早解决,以免夜长梦多,再说沈知县也并非嫉贤妒才之人。   “家中遭此一劫,无外乎有人背后指使暗害,我回乡已久,要论得罪的人却不足一二,无非因村人赁地之故,得罪了杨员外。”知道这一说估计人家只当她多想,所以还不等知县发问,她便继续说道,“也并非空穴来风,横竖证据都有,前些日子下了雨,墙根内外都有生人脚印,再说这一进一出,身上必定被竹刺刺伤,衙中专管此事的差役个个都有本事,若是能去杨家打听打听,这事儿定会水落石出。”   具体如何去查,想来也她无需多嘴,若她真说出来,只怕知县倒觉得她认为衙门里人都是酒囊饭袋呢。   沈知县点点头,这本也就是个头绪,即便元绣不说,他也须得问问元绣可结过什么仇人。   “此事须得尽快查办,一来拖的时间长了证据只怕都没了,再一个事关重大,若是顺着纵火之人都抓不到私贩火油之人,此事怕是还得继续上报。”县令沉吟,“至于你家中损失,待捉住凶手以后一并赔偿。”   元绣行了个大礼:“如此便多谢您了”   赔偿不赔偿的,她是无所谓啦。 第十八章   得了知县保证,元绣行了个大礼:“如此便多谢您了。”   后面赵大胜也一并拱手,一直到这会子,他愁了一晚上的心才安定下来。   “这是本官的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客气。”知县笑着冲众人摆摆手,又指向一直站在一边的捕头,嘱咐道:“连捕头稍后跟你们一同回去,他办的案子多,也好去看看能不能瞧出什么端倪。”   那位连姓捕头身形修长,黑面短须,不过年岁瞧着倒也不是很大,听见沈知县的吩咐,略略点头应下,又对元绣拱拱手。   元绣朝他福了福身子行礼。   事儿已经报过官府,元绣一行人便打算走了,临走前县令似乎想起什么,脸色变了变,看向元绣也有些迟疑。   元绣看出他这番变化,也知道怕是还有些未尽之言,便叫其他人先走,她稍后便来。   知县看了一眼周围,似乎有些不太好说,只道:“听说姑娘是从宫里出来,见过大世面,我家夫人有些事情想向姑娘讨教一二,姑娘若得闲直接来府上即可。”   “今儿怕是赶不上,我得带连捕头去看看院里的脚印,明儿我再来一趟。”元绣应下。   “姑娘紧着自个儿的事儿先办完,得空去一趟便可。”   也不知是何事,眼下正有求人的地方,若是能解决的,自然最好,若是解决不了的,她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现在她得带这些衙役回双井村,丹桂县本就富庶,府衙里养着几匹马,为首的连捕头跟另一位捕快这一趟就骑着马,倒颇有几分气派。   牵扯到私贩火油的事儿,沈知县的意思是暂时不便打草惊蛇,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只叫他们两人过来查办。   元绣之前买的稻米因放自己屋里躲过了一劫,其他粮食都烧的差不多了,毕竟浇了火油,粮食也都晒的干透,一点就着。   中午一行帮忙的人当然要留下来吃饭,连捕头看完院里的脚印跟竹刺上的血迹,低声不知嘱咐边上捕快什么,只见那捕快都记下来了,又打湿泥土在纸上印了个足迹,一番忙活下来,也到了吃饭的时候。   连捕头推辞不愿留下,大家一齐劝,再加上一上午忙来忙去,着实是饿了,这才留下吃了顿便饭。   中午元绣掌勺,她手艺好,只不过在家很少动手,一来在膳房颠了十来年的勺,对掌厨一事着实够腻味,再一个她自回来筹备着不少事儿,着实没功夫下厨。不过那仅有的几回,都叫一家人恨不得将锅都吃下。   她自来不是小气的人,米先浸过再上锅蒸,另一口锅准备炒菜。   厨房有块没来得及吃完的腊肉,其他的腊肉都搁在仓房被烧成焦炭了。李氏又拎着锄头挖了一颗冬笋回来,这第一茬笋最有滋味儿,一块腊肉切不了几片,不过只肖放几片腊肉爆炒,这冬笋便是很少见的美味了。   李氏见人多,刚刚又从隔壁买了两只鸡,一只白切一只清炖。自家年底从春枝婶子那儿抓的几只鸡,如今才拳头大。   虽说爹娘抠搜,这时候却不再藏着掖着,恨不能将好东西都拿出来摆到人家面前。   去年年底买的酒还没喝完,不过这酒寻常人家也不大买,除了两个差役,村里其他人都喝了个肚溜圆,这回再怎么劝,连捕头是再不肯喝酒的。   这事儿拖不得,吃过饭赵大胜将里正送回去,那位捕快回去喊人来接应,连捕头独自一人去了杨老财家中探听消息。   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结果只挨个查了一圈就打听清楚了。他看那竹刺扎的不浅,恐怕今儿想当值是不行的,只查查今儿谁没来当值便知晓个大概。   元绣本来以为会费上一番周折,没想到连捕头速度这么快。   听知县说丹桂县大半疑案难案都由连捕头经手,若连他都无可奈何的,才会报到上级,现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只一下午时间,就能将此事捋了七七八八。   人自然也抓到了,杨老财甚至都不知道怎么那么快就查到他头上了。   他指使的就是家中护院,不过那护院嘴紧,将罪责都揽在身上,关于放火一事他无需思索就应了,但火油一事他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说出从哪里来的,所以人如今被押到牢里去了。   这护院不肯说是谁指使,那所有罪名都便得担在他身上,说是这样对那护院说的,可这事儿到底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就结案了。   家里火油都尽量清洗过一遍了,窗户上的油纸被连捕头拆了用于办案,浸了火油也危险,本来也该重新换掉。   年前才买的粮食,经了一场火,烧了一大半,如今家中存粮没多少了,赵大胜赶着骡车去买粮,她则要驾着驴车去趟县里。   得去一趟知县府上,知县夫人有事找,她肯定得去瞧瞧。   从外头看知县府上并没有铺张奢华的场面,元绣心下觉得有些意外。   沈大人想必是已经知会过门房了,所以那门房一见元绣说明身份,就去里面喊了婆子把人带进去。   院里没什么名贵花草,但景致错落,别有一番风味。此番种种,足以见得知县也并非奢靡之人。   那婆子将元绣带至偏厅,低头朝里知会一声,顷刻间一妇人便从屏风后出来,隐约能瞧见屏风后还有一人。   这妇人想来就是知县夫人了,只看她面上带着愁容,见元绣进来,便将丫头婆子一并打发下去,又亲自关上门,才回过头看着元绣。   “您便是元绣姑姑了?”知县夫人声音微微颤抖。   才头回见面,知县夫人就很是亲昵地过来挽元绣的胳膊,虽说带了笑意,不过看起来还是难掩倦累。   “夫人安康。”元绣见过礼,又虚虚扶了一把知县夫人,她向来能克制,所以并不着急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是有事求她,自然不该她主动提起,眼瞧着屏风后还有一位,她更不能先落了下乘。   “实不相瞒……”知县夫人示意元绣先坐,又仔细给她倒了茶。   “宫中才选,皇后要给太子寻品行上佳的姑娘做妃,四品官阶以下,家中有适龄且尚未婚配的女儿,便要入宫才选。”   元绣一听,便知道这位继后打的是什么算盘了。   先皇后薨逝以后,新后便入主中宫,可惜如今已过八载,尚且没个一儿半女。因此去年圣上亲封太子,那位继后想必是咬碎了一口牙。   如今又不知吹什么枕边风,不想叫太子势大,挡了她日后的路,才叫圣上才选出身一般的正妃侧妃。   无非也是想着自己还能生个儿子以后好继承大统,元绣心里冷笑,继后虽说势大,可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过要说给太子选个出身一般的妃子,元绣倒是颇为赞同,一来先皇后母家本就势弱,如今太子无论找谁联姻都是得罪人的事,无论找谁,都算是站了队了,可如今圣上正直壮年,势大的兴许还盯着新后肚里呢。   虽说封了太子,可这还没到最后呢。   元绣回过神,知县夫人依旧难掩思虑:“家中几个儿郎,只得一个小女,不曾想靠她谋出路,只盼着她平安顺遂,我家老爷寻常便把闺女看作眼珠子。天家圣颜,我也不敢做什么非分之想,只是……”   知县夫人又是一番唉声叹气,“若是送进宫中才选,那规矩不是我等小门小户能应付来的,只盼着在宫中谨言慎行,莫要出什么差错,得罪贵人便是天大的不该了。”   这倒确实,宫中规矩森严,一个不慎便会出现大纰漏,再一个若是没眼色,得罪了才选的宫女太监,也能吃一番暗里苦头。   自此这夫人说的话元绣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既是从宫里出来的,想必知悉宫中规矩。   见元绣一直没说话,知县夫人便只好继续开口:“听说姑姑是从宫中出来的,对宫中消息想必是有些了解的,只盼姑姑能教小女学些规矩,省的才选时出了岔子,不瞒您说,只盼着她平平安安出来,不曾想过什么泼天富贵……”   元绣不免脸红,除开最开始学规矩那几年,还有在先皇后宫中那几年重规矩,后来都是在尚食宫当咸鱼的,混的日子久了,也无需太中规中矩,加之她极有眼色,尚食宫不是什么三步一跪的地方,只别犯错就行了,她对后宫规矩真不好说自己能教。   若到时出了什么变故,反倒才是真的害了人家。   “不瞒您说,这规矩要说叫我来教,我怕比不上那些个教养嬷嬷,虽说在宫中待了二十年,但除了开始跟着姑姑立规矩那会儿不敢不学,后来进了尚食宫,那些规矩便也用不大上了。要真全然不会便罢了,最怕这一知半会的,若是教岔了出了什么大纰漏才是罪过。”   这是不大想往身上揽事儿的意思了。   眼见知县夫人愈发颓然,一直在屏风后的人才缓步出来。   作者有话说:   主要还是种田……本来想少写宫中之事,但为了推动后面剧情,有些事情还是要交代清楚。 第十九章   沈家小姐是个很标志的姑娘,一眼看去就是大家闺秀的模样,举手投足间也十分温雅。   沈玉如一见元绣便先福了福身,   “姑姑安康。”   原不太想插手这事儿,看见小姑娘一瞬间又心软了,瞧着才不过十六七,确实不该进那如狼似虎的地儿去,更不该在那儿出什么岔子丢了性命。   “姑姑且宽心,原听说您是从宫里出来的,圣上下的旨意又急,无奈之下,这才厚着脸皮请了姑姑过来。”沈玉如轻轻一笑,“姑姑不应也无妨,我本也不是那爱招惹是非的人,便是皇宫,也不能无缘无故定人罪名不是?”   元绣心里愈发赞赏,三言两语她就瞧出几分沈姑娘的性子,心里也愈发喜欢这姑娘,   “姑娘好性儿,依我所言,往后说不得还有一番富贵……”   还没说完,知县夫人嗫喏道:“姑姑您太看得起小女了,富贵自不敢求,只盼着她能平平安安回家,到时再谋个好亲事……”   “娘你说的什么话!真是心悦之人,他是皇家贵胄又如何?是平头百姓又如何?若两情相悦,刀山火海也下得,阿鼻地狱也去得!”   “你这孩子!这话是剜你娘的心肝肉啊!”知县夫人狠狠拍了她一掌,“你若是出事,叫爷娘哥哥们怎么过活,待才选之时,你扮相次一点,动作笨拙些,好生回来才要紧。”   沈玉如见她娘这般说,也不再多说什么,她自个儿心里自有分寸。   “便是冲着姑娘这番胆识,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不落忍。”元绣看着沈玉如,温和地笑了笑,“我虽没本事,确能为姑娘引荐一人,劳您去取纸笔来。”   知县夫人亲自去取了纸笔,待沾上墨,元绣才同二人解释,   “我有一忘年故交,从前在宫中做教导嬷嬷,也教导过我,如今她人在京城昌王府做供奉,教王府郡主学礼仪,你先在京城寻一住处,再拿了书信过去,她一看便知了。”   知县夫人似乎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双眼沁泪,不住点头朝元绣道谢。   沈姑娘也有眼色,叫自己亲娘先出去备礼,她还有些话想问问元绣。   开始她见元绣不愿相帮,直到她出来以后才变了态度,沈玉如是想问问她为何变了态度。   元绣真没料到这姑娘如此聪慧,当下也不掩饰了,笑盈盈地回道:“那孩子日子过得不大如意,虽生来金尊玉贵,心里却藏着不少事儿,我瞧姑娘性子好,若真能成一段佳缘,还望姑娘能叫他心结早日放下。”   元绣这一番话,叫沈玉如颇为震惊,不过她也没多问,只在心底默默记下元绣的话。   “姑娘为人聪慧,性子刚直,若得贵人庇佑,定然一生安虞。只是若只有自己,这过于刚直倒不是什么好事情,万事还得留些余地。这话不肖我说,姑娘自个儿迟早也能想明白,我如今不过是提个醒儿。”   沈姑娘的性子颇有些像杨探花,人的性子难改,元绣知道,今日一言,确确实实也只是给她提个醒,希望她遇着事能想起这番话来。   沈玉如郑重点头:“姑姑教诲,玉如都记下了。”   外头知县夫人也已是备好车马厚礼,母女二人将元绣送至门口,又亲自遣了府上车夫送她回去。   元绣自然不会推拒,若今儿她没收下礼,只怕娘俩才会在心里犯嘀咕。   至于元绣引荐的那位嬷嬷,也是丹桂县人。   早先元绣的规矩便是从她那儿学的,开始嬷嬷甚严,时日久了,待元绣便如同亲人似的,实实在在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如今嬷嬷孑然一身,在王府做供奉,日子虽说过得不错,但毕竟是王府,规矩森严,人总不大自在,早先元绣出宫那会儿去瞧了一趟,嬷嬷也说过几年还得回乡。   人一上了年纪,哪怕是歇气闭眼前一刻,想的也是叶落归根啊。   当初在宫中元绣笑说给她养老,离宫以后心里也确实存着这样的念头。因此叫沈玉如带去的信中,除了让嬷嬷得闲教导一下沈姑娘,也问了嬷嬷何时归乡,她好早些筹备。   知县夫人亲自遣人将她送回来,大包小裹放了整整一马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买了条街。   车夫将东西搬到屋里,荷香跟兴安俩人一前一后跟着跑来跑去,李氏问元绣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元绣把今儿在知县府的事说了个大概。   李氏颇为自豪,又跟围观的邻居解释一通,末了还加上一句,   “没什么!这都是知县夫人送的!”   于是大家看向元绣的眼神愈发敬重,元绣也没在意李氏如何夸海口,横竖都是一个村的,再说这话就算传出去,于赵家也没什么大碍,反倒会叫一些起了歪心的人歇了不该有的心思。   知县夫遣来的马车还没走,又一辆马车过来了,有眼尖的立马就发现这是杨老财家的马车。   马车停在赵家院子外头,边上围了一圈方才看热闹还没散的人,杨老财挺着肚子,被人从车上搀下来,眯缝眼朝周围看了一圈,周边围着还想看热闹的人就散了,再如何杨老财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得罪的起的。   沈夫人派过来的马车为了卸东西方便,从后院停到院里去了,若非伸长脖子细看,还不大会被注意到。所以杨老财自然也没注意到。   元绣她还不曾见过杨老财,不过只听外头动静跟议论声,也知道是谁来了,赵大胜跟李氏有些害怕,元绣丝毫不惧,压根也不想将人放进来,只堵在门口,斜眼看着杨老财。   先时杨有发说这姑娘长的标志,他还不信,如今只看一眼就起了色心。   不等元绣说话,杨老财便龇着一口黄牙冲元绣笑,又客气地拱拱手,   “前些日子家中下人实在不懂事,兴许是眼红姑娘买地赁地,因此放了把火,惊扰了姑娘,虽说刁奴已被官府收押,我今儿是存了登门致歉的意思,想那家奴也没几个钱,姑娘此番损失,本也是我管教不严所致,因此马车上这些,都算作赔礼,还望姑娘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杨老财指着车上东西,似乎真的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似的。   元绣毫不客气,叫赵大胜跟知县夫人遣来的车夫,将马车里的东西搬空,杨老财并未说话,只笑吟吟地侧了半边身子让开路。   “去年叫喜婆子来求娶元绣姑娘,想来是她老人家还不够格,今儿我亲自前来求娶,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如何”元绣皱着眉心里忍不住犯恶心,眼神将杨老财上上下下扫视一遍,身形肥硕,头发稀疏,眼底青黑,脸皮跟皱巴巴的老方瓜似的,偏还摸着腰间玉坠颇为自得。   见元绣没说话,杨老财愈发得寸进尺:“听闻姑娘二十有六,这般年纪在这乡下地界儿能找个如意郎君实属不易,先前让姑娘做姨娘,姑娘心气儿高,想必是恼了,说来也巧,前些年我家夫人病逝,我心头倍感思念,因此这么多年也未曾娶妻。”   说着这老方瓜竟还挤出两行泪,“我也还算相貌堂堂,又正值壮年,姑娘嫁与我做填房自也不算委屈了姑娘,且我少说有些家底,咱们或再得个一儿半女,以后…荣华富贵谈不上,吃饱穿暖是不在话下的。”   元绣忍不住冷笑,叫外人看了不知道以为他多深情,实则姨娘一房又房,思及此又不免一阵恶寒。 第二十章   “杨员外这话倒是抬举我了,我哪里能配的上您?您这相貌堂堂,板板正正的模样,便是放眼咱们整个丹桂县,都没几个能同您比肩的。”   杨老财忍不住笑出声,“姑娘过奖……”   还不等说完,元绣自顾自拍了拍肩上的灰:“要说这脸皮,您确实是咱们丹桂县头一份,这顺杆儿爬的劲儿,更是头一份儿。”   外面围着磨磨蹭蹭半天没走的人看元绣竖起来的大拇指,忍不住一阵笑。   杨老财多少年没被别人这样奚落过了,一张脸气的发红,只是想到现如今依旧被押在牢里的下人,又忍下了一肚子气。毕竟那火油生意不能出岔子,这娘们现如今张牙舞爪的,等落到他手里,保管要她吃尽苦头。   “方才我说的一番皆是实话,姑娘若不愿意,倒也不必这样奚落我不是?”   元绣又被这一番话恶心到了,既然已经叫人把他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了,其他再就没什么好说的。   知县府那位车夫看了半天也不敢走,只因临走前夫人交代过,这位姑娘是贵客,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只管拿他是问。   “何来奚落?您早早吹吹打打来我家中求娶,便没打算叫我留个好名声,今儿我这番话便也放在这儿,便是找棵歪脖树吊死,也决计不会嫁给你这猪头猪脑的废物,作什劳子填房。”   杨老财气了个到仰,青着一张脸半天说不出话,元绣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亏的我不计较,您自个儿认识杨主簿,想必也已经打听到了,这回可不单单是纵火这么简单,还牵扯到能连三族的事儿,本我也没底,但您今儿亲自过来给我送这些东西,不免叫我真起了些疑心。”   杨老财当即吓得颤颤巍巍,话也说不全了,“姑……姑娘说的是何事?我倒是听不大懂了。”   杨老财心虚,元绣也愈发笃定他跟私贩火油一事脱不开干系,那位主簿必定也牵扯其中。   一直等元绣将眼神从他身上移开,杨老财才狠松了口气,又甩了甩袖,冷哼一声,“左右姑娘瞧不上,我也不必在这儿耽误时间,想来你也是许久没出来,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况,不说你从前为奴为婢,便是好人家的姑娘,到这个年纪没嫁人,也都难在挑拣了,运气好点的能跟个鳏夫瘸子,运气差的早就受不住跳河了。”   “此前派人来三请四请,今儿更是亲自来了,是给足了你体面,姑娘既然三番两次拒了我这番心意,如此……如此一来便算了吧,还愿姑娘想开些,能遇着良人。”   元绣好险没站住脚,这厮脸也忒大,一番话到将自己抬得高高的,想着还要打听火油一事。   “只盼着杨员外不要记恨在心,别悄么声儿又来寻我家的事儿,上回万幸躲过一劫,再有一回,只怕……”元绣似乎被吓到似的,软了软声音,杨老财这才找回场子,冷哼一声,边上随从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上车。   等杨老财走了,元绣才分外客气的将知县府上车夫送出去,末了又加了一句,“今儿叫您看了场笑话,劳您回去帮我提一嘴,毕竟这杨员外经营多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能得罪得起呢?”   那车夫笑,“这是自然,夫人早说过,您是府上贵客,不能叫您出事,今儿这番,回去必定要一一秉明。”   元绣自然再三道谢,又塞了一把铜钱,声音爽朗,周围人自然也能听到。   “今日难为您老人家跑一趟了。”   人都送走了,元绣才有空清点今儿送来的东西。   因着粮食被烧了,仓房便显得空落落的,一共堆了两堆,一堆是知县夫人送的,一堆是杨老财的。荷香取了笔墨纸砚过来,元绣一样样记上。   杨老财那一堆东西看着多,实则没多少,元绣在心里大致估了个价,要算起来,他拉过来的东西补贴被烧掉的粮食是尽够的。   除了几匹布料,还有些首饰珠花,不过这些东西看着都旧得很,也不知放了多久。虽说那些布料看着泛黄,但做成衣没什么妨碍,料子看着也都还算不错。   余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摆着好看的玩意,看着也膈应,索性一起码在仓房角落了。   再看知县夫人送的那些就显得格外厚重了,布料拿了整整十匹,都是细棉,这颜色也老幼皆有,管一家人做衣裳是尽够的,再其他的补身体的药也有几盒,另有细粮若干,南方的碧梗米,金丝米,甚至还有一个小口袋装着腊肉。   荷香一样样的往外拿,元绣便一笔一笔记上,虽说是知县夫人给的,但有来有往才是人情,知道人家送了什么东西,往后若是回礼,也有分寸。   正记着的功夫,就听荷香一声惊呼,元绣低头,荷香便把手中匣子递过来,除了几只做工精致的簪子镯子,还有两张地契。   一张是靠近双井村的十亩中等田,另一张是靠着元绣买的庄子边上的五亩上等田,单这些地便值不少银子了。   主要是这些地选的也很巧妙,离这儿都不远,元绣也方便打理。   元绣将那几张地契收起来,也算承了这份情,先前愿意收下知县夫人给的礼,是因为这些东西看起来没多少,再加上怕人家心里过意不去,丹桂县知县算是清廉,这些东西想也知道是花了不小心思的。   人情债暂且记下,荷香一脸疑惑,问元绣在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元绣笑:   “是人情账。”   “对了,姑姑前些时候说要教我认字儿,可还算数?”荷香对识字一事充满热情。   元绣点头:“自然算数,不过你得好好学,否则姑姑即便有心教你,你也难学会。”   荷香心满意足地点头。   元绣也笑,似乎又想起了四五岁上下,大弟跟在她屁股后面,傻兮兮的样子。   因着时间太紧,也不想耽搁太久,去京城这一路少说得花上大半月时间。临出发前,知县夫人又将元绣请过来,只问那位嬷嬷惯常喜欢什么物件,若是直接送银子,想来那见过大世面的也不一定能瞧得上这仨瓜俩枣的,于是这礼要送到人家心坎里才重要。   先前是知道元绣的境况才备了那些礼,王府的那位供奉嬷嬷一面都不曾见过,又从何得知她的喜好呢。   元绣只说无碍,送些丹桂县特产,嬷嬷爱酒,从前在宫中不敢放肆,离宫后闲时也爱吃几杯。丹桂县最出名的一样便是桂花酒,再有些糕点之类,若是再上心的,便送些花色简单些的好料子,嬷嬷定然都乐意至极了。   虽然元绣说的简单,知县夫人还是斟酌着备了整整一马车。沈玉如的两个哥哥亲自护着她进京,未免人多生事,临行前只带了两个惯常伺候、人也机灵的丫头。   知县送女上京这一茬暂且过去,那头的事情官府还在查,想来只要抓住杨老财这根线,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的。   她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忙着眼前的春耕,村中不少人都赁了她家的地,如今都在地里忙乎,因着一年只收三成租,大家心里都感激着。   原本元绣还想请些短工,暂且把耕种的事情安排下去,谁知道村上人自己忙完了手里的活,也不用人说,自己就帮元绣庄上的地也一起翻了,连带着靠着杨老财家的那几亩今年不打算种的上等田,也都被赁了赵家地的村人翻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一章   上回她包了一些土,也带去医馆里叫大夫瞧了瞧,可惜人家没瞧出什么名堂,过段时间还是得去一趟府城,顺带看看她爹的腿。   春季阴雨连绵,赵大胜的腿总是疼,她爹最能忍的人,到了半夜里也忍不住疼得抽气。元绣叫他歇歇他也不愿意。   对于赵大胜来说,忙活了一辈子,只要没进棺材,那必定是闲不下来的,况且如今家底都是元绣挣下来的,他什么也不动,做个吃白饭的更不行,毕竟还有两个孩子,这孩子真说起来元绣也无须上心。   思及此,赵大胜叹气。   他心里觉得元绣早晚都要嫁人的,家里老弱总不能拖她的后腿,他得多活些年头,好能看着元绣出嫁,好能为小辈多做些打算。再一个本就亏欠闺女许多,叫他如何能安稳的闲下来无所事事,他整日里着急上火,为的可不就是家里能过的再好些。   元绣也知道她爹心里的顾虑,却也得顾及她爹的身体,因此只叫他干些轻省的活计。   庄子一过完年,大家都开始忙起来了,火油的事情元绣暂且放到一边,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庄子上,忙活春耕的事儿。   雨一场接一场的下,地都被浇的黑黝黝的,种下去的麦子跟杂草都在疯长,元绣基本没操过什么心。   宋庄头是老庄稼把式了,今年村里赁过地的人家都接二连三的来帮忙,因此他也不曾去招短工,不过因着做活确实上心,因此宋庄头也都留了饭,每日也给些钱,村人也因此愈发仔细。   村中原本不少观望,又或许是迫于杨老财的威势没敢赁地的,这会儿又纷纷后悔,想问还能不能赁地,不说元绣,便是宋庄头都直接拒了。   往年一亩地都不会租给旁人,一来自家种出息多,也有赚头,二来自家种也不会糟蹋土地,况且那些地预备种什么都计划好了,种子也都留出来了,不好再换。   元绣则是打算今年若是地里出息强,能多买些地,再重新定这赁地的事。   虽说丹桂县偏北地,但常年雨水充足,离这儿不远还有一处山脉,山上雪至少得到五六月份才能完全化完,因此此地倒是不曾受过旱灾,只不过若是这春雨连绵,再加上山上化雪,容易成春汛。   雨水充足这也是丹桂县这般富庶的缘故,双井村从前也富裕,正是杨老财来了,这才连日子都差点过不下去。   这几日雨水多,元绣也怕春汛,因此亲自带着人通河渠,河里水现在看不出来,但若这雨再连绵几天,怕就险了。若是堵在一处,刚出头的麦苗容易被淹。   今年看样子是个丰年,雨水充足,沟渠挖完,元绣又开始忙着给山脚下那一片葡萄插纤,如今留下的都是好苗子,年年结的葡萄都甜的发腻,元绣也丝毫不敢怠慢,今年麦收完了就得收葡萄,无论是酿酒还是卖到府城,都值不少银子,只要伺候好这片葡萄,出息绝对少不了。   临睡前将今日的花销又记了账,这几日花销没多少,田间大多是忙完自家便来帮元绣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伸把手的。   这几日都在下雨,元绣开始本打算得了闲,就去各处收些去年人家摘的干榛蘑上府城里卖。   没成想丹桂县这一片儿,到了春日里独长一种灰棕色的蘑菇,村里人管它叫棕蘑,晒干以后无论是炖汤,还是泡发了烧肉,都比榛蘑还鲜。   往年也有人来收过,价钱跟榛蘑相差无几。   现如今她看什么都是钱,无外乎银钱确实吃紧,不光是她,还有庄子上的人要养。   本以为雨还得下上几天,到了下半晌就停了,元绣这才松了口气,想来明日一早,山上肯定有不少蘑菇。   想摘蘑菇就趁这几日,横竖春耕都已忙完了,地里也没什么活计,下半晌元绣就跟村里人讲过了,叫他们帮忙一起来果林后山里摘,摘过后论斤称,一斤给一文钱的劳费。   这话自有人挨家挨户的传,到晚间基本家家户户都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村里人就到元绣家院门口来了,元绣今儿也起得早,她也是准备跟人一道去的。   赵大胜腿实在疼得厉害,这几日都下不了地,前两天从镇上买了药,一直在敷着,但没什么作用。上回去县里医馆瞧了,人家说还是得去府城,甚至去京城估摸着才能治,于是元绣便想着待春耕结束以后,抽空去府城一趟,恰好这几日将蘑菇收上来,晒干了好一道去府城卖掉。   果子林到底不算大,来采蘑菇的各家各户的都有,便是没赁元绣家地的,都来凑热闹了,浩浩荡荡数十个人,还有不少半大孩子。果子林后山虽不算陡峭,元绣还是怕出事,给了几颗糖就把想凑热闹的皮孩子们打发走了。   横竖一文钱一斤呢,且这林子也是元绣的,这个钱不赚白不赚。一群人仔仔细细将林子搜罗个遍,还没半晌午便采得差不多了。   不过这蘑菇还真采到不少,腐叶底下成片成片的长,只低头摘蘑菇,也不算多累人的活计,过称以后一人少说都得有十几文钱,全过过称得有一百七八十斤。   不过这都是没晒干的,要是晒干了,估计也没多少。   有个眼活的,等人都领过钱走了以后,才问元绣,“东家,这棕蘑就这几日的功夫,若是别处采来的,您能收不?”   元绣想了想,原先是怕村里人分辨不清,毕竟有的蘑菇有毒,若是只摘这一种,哪怕是在大青山外头捡些,也有不少了。   想着元绣便松了口,“你们若是采来,只管卖给我,不过我只收这一种。且既是从外头采来的,不算我庄里自有的,便照五文钱一斤收,只是旁的可不要乱采,也别乱吃,若是采了毒蘑,中毒丢了命可就冤死了。”   “姑娘放心,我都晓得,只摘这一种。”这黑脸汉子憨厚地挠挠头,“前些年因为吃了不认识的菌子,村里死了几个青壮汉子,如今谁也不敢乱吃,姑娘只管放心吧,便是给钱,大家也不敢乱吃。”   这也算给村里人有赚头了,蘑菇晒干以后还真没多少,且元绣只知道这蘑菇比寻常榛蘑还鲜,却没见过外头卖过,所以要价不知多少合适,再说她也怕就算去了府城也没人收。   县里收榛蘑也只三文钱一斤,她现下收五文,也算是给了村人不少赚头。   得了元绣的准话,那黑脸汉子也不打算自家独采,而是呼朋引伴的,又将村里人召到一起,准备上大青山外围摘。也就这两天功夫,再过几天蘑菇老了,白送也没人要的。   至于先说的这人,山林那么大,即使大家都去采蘑菇也不一定能采完,还不如卖个好,把消息说出去。   村里人本以为只能赚些辛苦钱,没想到还有这好事,才散去的人便回家匆匆吃了几口饭,又喊上一家人进山采蘑菇去了。   人多到底能安全点,元绣还没上过大青山,也想瞧瞧山上多长什么树,大青山跟她自己那一片小山林土壤相差无几,不过二者比起来,自家果子林勉强算个娃娃,到底是大山,植被要多得多,这一趟若是遇着合适的树苗,她也想寻些好的移到果林里种。   李氏没跟过去,荷香对山里也熟悉,天还冷,多数兽类还没出来,再说他们人也多,倒是不用太过担心。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啊~求预收也点点收藏啊~收藏对小扑街作者来说hin重要喔~   再次谢谢大家(鞠躬~ 第二十二章   荷香这丫头胆大,瞧她这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就猜到不知偷偷往山里跑了多少趟。   “姑姑你别担心,这外头不碍事,老林子里有凶兽,外面寻常连野鸡都少,村里人常常在这一圈打柴。”荷香走在前面,一边跟元绣闲话,一边四处搜寻,也不知在找些什么。   林子里有些声音,元绣吓了一跳,荷香倒是笑了,朝林子里唤了几声,不多时就见一个猴子从树枝上倒吊着下来,手里还拉着一个看起来没了气息的猴子。   这小猴子一见着荷香,便急切地叫了几声,将那只没了气息的老猴子放在一边,又跳到荷香身上,声音愈发急切。   荷香只好摸着它的脑袋给它顺毛,元绣看了一眼,地上那只已经没了气息的猴子不知道死了多久了,躯干已经僵硬了。   “好久没进山了,毛毛都长这么大了,我头回来它还挂在那只老猴子怀里。”荷香叹了口气,从筐里找出弯刀,又寻了个地儿,刨了坑把老猴子埋了。   小猴子呜呜唧唧几声,揪着荷香的衣角,荷香又拍了拍它的手,于是这只叫毛毛的小猴子又松开她的衣角,站在坑边上,看着老猴子被埋起来。   等忙乎完,这小猴子也赖着不走了,只跟在荷香后头,时不时也眨巴着一双眼看元绣。   许是遇着荷香,毛毛心里快活很多,从这棵树跳到那颗树,是不是怪叫两声,惊飞一群歇息的鸟雀。   荷香的担心在看到毛毛以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她满心只想着多挖些蘑菇,姑侄二人一路低着头寻寻觅觅。   村里人采完蘑菇就送过来了,元绣都给家里人嘱咐过了,照说好的价钱收,她则是趁着天色还不算晚,跟她爹一道,将蘑菇装好,送了一些去知县府上。   晒干了鲜美,趁新鲜再吃更别有一番滋味儿。   知县夫人一如既往的热情,拉着元绣说了一肚子话,譬如沈玉如已经到了京城,也寻到了元绣所说的嬷嬷,如今已经安顿下来了。   她也知道这蘑菇鲜美,一见到亦是没忍住,特地叫厨房烧了,看天色已晚,便没固执留元绣吃饭,倒是还想多收拾些东西给元绣,奈何元绣不肯收,上回那些田地已经很贵重了,如何好意思再收人家的东西。   “家中车夫回来说过,那杨老财属实没个正形,姑姑你且莫放在心上,后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了。这几日我们家老爷摸到了一些门路,上回贩火油的案子,已经有了眉目,姑姑且放心,与那杨老财脱不开干系。”   元绣点头,她也确实不会放在心上,杨老财这会儿怕是秋后的蚂蚱,也蹦哒不了几时。   赵大胜一直在外面候着,见元绣出来,便坐上车沿准备赶车,到家时太阳才下山,到现在还时不时有人来送蘑菇。   李氏在灶房炖鸡,满院鲜香扑鼻。   荷香在院里拾掇出一块地儿,有模有样的收着蘑菇,兴安搬着小板凳在她边上坐着。   元绣前些时候教过她如何打算盘,蘑菇是哪家的,又称了多少斤,要给多少钱,荷香都记着,原本是李氏在称重,等元绣回来算过以后结钱,后来李氏回屋看火去了,荷香便自觉将活计接过来了。   等菜出锅的功夫,元绣盘了一遍帐,各家各户收上来的蘑菇都在篮子里装着,称过算过,见没什么出入便赞了荷香一番,所有蘑菇拢共加起来有五百多斤,下午那阵子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去了,且这些蘑菇个个都新鲜漂亮。   也不知全晒干了不知道能不能晒上百来斤,这些都是要拉到府城去卖的,顺便还要带她爹治腿。   赵大胜的腿拖下去不是办法。   天麻麻黑,再不吃饭要看不见了,李氏将菜端上桌,又打了水招呼一家人洗手吃饭——这也是元绣规定的,吃饭之前需得净手。   这蘑菇确实鲜美,不枉费李氏从隔壁买了两只鸡来炖,蒜瓣子都炖的软烂烂的,连向来喜行不露于色的赵大胜,都忍不住两眼放光的咽口水,更遑论两个孩子了。   元绣以前不耐烦吃大鱼大肉,回来后荤腥不常吃,反倒有些想的紧,这一顿正好合她的口味,鸡肉炖的软烂喷香,蘑菇醇厚多汁,只尝一口也叫人筷子再停不下来了。   元绣愈发觉得这蘑菇若是去府城卖,必定能值不少银子。   一家人将一盆菜干个精光光,剩下的汤汁又添了点水下粉条吃了。半袋子粉条还是上次知县夫人送的。   就着夜色,一家人又将蘑菇挑了一遍,烂了坏了都不能要,否则就跟犯瘟似的,一夜过来一筐子能全烂掉。   这蘑菇太多,今日收的又都很新鲜,所以没多少坏的,刚好明儿出太阳,要赶紧给晒干。   晒了以后,也需得抓紧卖掉。   下午她听知县夫人提过一嘴,这几日狄国总在边界犯乱,闹出了不少事情,虽说她们离得远,但真闹将起来也会受影响。本来火药火油一类都是官家明令禁止民间私制,暗地流通售卖更是罪加一等,若是流通到外域,谁也脱不了干系。   知县近来也是急得一嘴泡,恨不能直接将杨老财抓过来严刑拷打一番,奈何又怕打草惊蛇,彻底没了证据。   第二日元绣还是坐在家里收蘑菇,今儿品质都次一等了,一夜过来,林子里蘑菇都老了,昨儿还有几户人家的钱没给,下午得闲元绣就给人家送上门去了。   送过银钱又去了一趟庄子,这两天忙,连帐都没功夫盘。   不成想下半晌连捕头竟来了,李氏亲亲热热把人迎进去,又给倒了糖水,“连捕头,上回那纵火之人判了个什么罪名?”   “流放到西北,去军营里头种菜。”连捕头笑了笑,又晃眼看四周,“元绣姑娘还没回来?”   “去庄子里盘账去了,应当快回来了,连捕头你先坐会儿,我老婆子啥也不懂,等老头子跟丫头回来你再问她们。”   元绣一回来就见连捕头在堂屋里坐着,赵大胜叫元绣先去招呼人家,他则先把驴子牵到棚里,连捕头连忙起身,想去帮忙,元绣笑着拧干擦手的帕子,将连捕头迎回去。   “连大人,您可是寻着什么线索了?”李兰花又端着茶壶想给连捕头添水,发现才刚倒的糖水没动,又放下茶壶,元绣见了无奈,“娘,您先别忙活了。”   “是的,大娘您先别忙活了,我今儿来就是问点事。“连捕头也跟着后面说。   待两人都坐下来,元绣才疑惑开口,”您今儿来所为何事?”   “主要还是打听杨老财的事儿,事情已经查到他身上,但想必他也并非最后主使,因此不敢贸然拿他。”连捕头说着这才喝了口水,“拖的久了也不好查,因此我便计划着先找个别的由头,能将人拿下,也不至于惊动背后主使。”   “这法子不大妥当,还是得想法子叫上回放火的人张嘴才行。”元绣皱眉,再拖下去这事儿恐怕真的不了了之了,再加上近来狄国频繁骚扰,这事儿若报上去,恐怕知县也得吃上好一顿挂落,但再拖下去,出了大纰漏,估计会更倒霉。   “知县下了死令,若七日内还查不出来,咱们底下一群人都跟着一起引咎辞职。”连捕头叹了口气,“能叫那人张嘴自然更好,只是那人死都不肯说,过几日便要被押送去西北,怕是来不及了。” 第二十三章   一般人还真不会死扛到底,除非家人被拿住了。若真是孤家寡人,便是去害人得了银钱,也没命把钱花不是?孤家寡人的,活着最要紧,那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呢,除非家人被制住了,这才不敢说。   “可去找过他家人了?”元绣只想到这一点,也怕耽搁案子,只好问一问连捕头。   “找他家人?只听说有个老娘跟个妹妹,倒是没去找过,都是是老弱应当什么都不知道,若贸然去了,只怕吓到人。”   这徐捕头倒是个善人,只不过他想差一步,还应去找找看人还在不在的。   元绣将其中厉害关系同他说了一遍,连捕头脸色都变了,急急忙忙起身,快走出院门时又回头:“今儿多亏姑娘提醒,待案子破了,必定登门拜谢。”   元绣摆手不敢当。   荷香一手牵着毛毛,一手牵着兴安,身后背篓里又是一小筐蘑菇,元绣看过以后也称了,照其他人一样,给她拿了几个大钱。   荷香欢天喜地的收下,又把框里这些蘑菇一一挑了,倒在院子里头一起晒。   去年盖屋的时候地都夯的实实的,铺上油布晒蘑菇,半点灰都沾不到,本来就出大太阳,这两日应该就能全晒干了。   这些天林林总总收了不少蘑菇,不过这时候蘑菇都长老了,元绣就叫村里人都歇了,她也不再收了。   那些个蘑菇总共收了六百来斤,晒干了拢共也就得有一百五六十斤。   元绣这断时间一直忙着收、晒,天天都得到后半夜才能睡下,心里只想着这蘑菇真能卖出去,好叫手头松泛松泛。   前些天雨下的地里麦子长的更好了,杂草也长的相当快,今年家里的田地都没叫爹娘操过心,因着就收三成租,凡是赵家的地,村里人都顺手帮着干了,虽也给了银钱饭食,但人家尽心,元绣自个儿也省了不少力。   蘑菇干的快,这几日天也都大好,家中没什么要忙的地方,元绣便喊了庄上车夫老马跟周管事,又带着赵大胜,四人要一道去府城。   之所以叫管事的跟着一起去,是因为周管事从前惯去府城大户人家送些节礼之类,少说对那儿比其他人要熟悉,也免得人生地不熟的,一群人瞎乱撞。   这一堆蘑菇虽说好,但对于卖给谁,元绣不说,其他人还是挠头。   老马跟周管事虽说从前来跑过腿,但前东家都出事了,以前府上故旧怕只恨不得离他们远远的,肯定不能去自讨没趣问人家要不要蘑菇。   元绣一直没说话,她自个儿心里有主意,这蘑菇是好东西,凡是好东西,只有不够卖的份儿,哪有愁着卖给谁的呢。   不过如何卖出去,且价儿还高,也有讲究,若是蹲在集上叫卖,寻常人家会不会买还两说,最怕的还是差衙来赶人,到时候这百来斤蘑菇,才真叫打水漂了。   想卖出去无非三个地方。   其一干货铺子,不过这种铺子向来压价,要卖恐怕只能按照最低价卖。其二便是酒楼饭馆,这些地方要的多,价格也稍微高些,但大些的酒楼饭馆都有采买或专门供货的铺子,人家不一定会来买他们的蘑菇。其三便是富贵人家的府上了,她们货好,若是能卖到府里,想必要价肯定高的多,但他们是外地来的,人家不一定会要,且这蘑菇见没见过还两说呢。   若这三处地方都没人要,便只能沿街叫卖了。   既说了三条路子,老马跟周管事的便先去寻常干货铺子里,问了常见榛蘑的价钱。   一般都得七八钱银子一斤,沿街那几家铺子都问了,品相好些的一两银子一斤,次一等的八钱,最次的五钱银子一斤。   这比丹桂县贵了不少,丹桂县品相最上等的干榛蘑也不过五钱银子,这一番打听,元绣就知道这肯定是有赚头的。   只要能叫人知道这棕蘑比榛蘑味道更好。   老马跟周管事虽不好上门寻旧,但认得路,听元绣一说这三个法子,便开口:“东家,我先领你过去,只是我跟老马却不便露面,毕竟前主家已经没了,这会儿找过去人家定然也怕沾上事儿,到时候别说把这些蘑菇卖掉,人家不撵我们走都算客气的。”   元绣也知道他的意思,所以只叫他们先在后门巷子口那儿藏着。   这户人家的门房周管事认得,姓蒋,给点好处就很是愿意跑腿。元绣没上来就直接给好处,只先将人唤出来私说。   那姓蒋的门房年岁也不大,看元绣的意思就知道她应当有好处给,四下看了一圈,见没旁人瞧见来便跟过去了。   “蒋小兄弟,我们今儿来是想找府上采买,敢问小兄弟能不能进去帮着问一声?这几个钱小哥去买几个果子吃吃。”说着元绣抓出十几个铜板,塞给蒋小兄弟。   蒋门房也问她从哪儿知道自己姓啥,只颠了颠元绣递过来的一把铜板,笑的和气,单边嘴角还有个酒窝窝,   “您先等会儿吧,我去替你唤一声。”   腿还没迈出去,又被元绣喊回来了,“蒋小兄弟,实不相瞒,我今儿是来卖蘑菇的,若是一会儿事成了,必定得分你一成利。”   小门房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看向车上两袋子蘑菇,狠狠点头,“成!“   一家人光赶路都花了一天时间,昨天夜里直接住的客栈,一晚也得不少钱,多呆一天就多一天房钱,赵大胜急得抓心挠肝。   若是都销出去了,也不怕什么,连本带利定然都能赚回来,就怕没卖掉,不光收蘑菇的钱赔了,这一趟来的花销也算白瞎。   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见一老妈妈从后门出来,手里摇着扇子,又掐尖了声音骂小门房:“抢抢慌慌做甚!拽散了我这把老骨头可就给你皮都扒了!”   “好妈妈,今儿还真得求您帮帮我,再说了,与您也是有好处的事儿。”蒋小门房也不敢再拽了,远远地冲元绣使了个眼色,又笑嘻嘻地给宋婆子解释:“盖因老家有个大爷过来了,他们家日子过得不容易,听说我在大户人家当差,就寻思来瞧瞧我过得怎么样,我靠着府上,日子自然过得滋润,只是我这大爷却很有些艰难呢。”   宋婆子寻常时候便爱跟人扯闲篇,听蒋门房说起来,也当个事儿了,竖着耳朵听得认真。   “原只是寒暄几句,但见我那大爷拉了一车东西,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特地来给酒楼送蘑菇,可巧前几日听您说府里要买些山珍,这些蘑菇都是好东西,无论是送礼或是府上吃都极好,况且只有这时节有,我便顾不上旁的,赶紧将您请了过来。”   这宋婆子是大夫人陪嫁,男人负责府中采买,小蒋门房眼活心思更活,三句两句便说的宋婆子喜笑颜开。   等蒋门房说完,元绣也跟着接道,“您老也识货,这蘑菇独独咱们县里才有,比榛蘑味道还好上许多,这摘的也都是头一茬,精心挑了选了晒干过后才敢拉过来,精精细细,便是比那些干货铺子卖的最上等的榛蘑也好看不少。”   元绣扯开口袋给宋婆子看,又提起方才蒋门房起的话头,“家中亲戚凋零,稍微近些的,能往来的就这么一个弟弟,劳您在府里好歹多看顾些。您若是要,便给七钱银子一斤,我匀一些出来给您,只告诉那酒楼,今年没摘多少。”   宋婆子拍了拍蒋门房的脑袋:“难为您有好事都想着你宋妈妈。”待夸过小门房,又对元绣说道,“姑娘且先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显然这是喊她家男人去了。   单凭府里吃,顶多再送些给别人,府里买不了多少, 就算去干货铺子买,人家也不会便宜。   像是元绣带过来的那些蘑菇,她一眼瞧着品相都是顶尖的,就算是打着府里的名义去干货铺子里头买,只怕也得九钱银子一斤,百来斤也不过能赚个十两银子的差价,若是从元绣这儿买,只七钱银子一斤,那便能有三十两的赚头。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四章   宋婆子心里也盘算了一番,府中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连下人日子过得都比寻常百姓强上许多,好是好,但谁不想着过的更好呢?   且元绣车里带过来的那些蘑菇,她确实不曾见过,既然专给酒楼供的,必定是好货,到时给大夫人或是老祖宗说些大话,说不得还能赚的更多些。   至于骗人,她打量着这父女二人是决计不敢骗人的,不说府里家大业大,单说这蒋小门房还在府上,他们必定也不敢来骗人,到最后害了自家人不是?   要知道,她月钱也不过二两银子,虽说她平常也爱中饱私囊,却断不能一把能昧下这老些银子。一家子都是奴才,主人开恩,能到外头买个院子,府城宅子贵,没银钱哪来的宅子。   再一个她儿子也快成亲了,没成亲住哪都行,这成亲了好歹不当值时能出去歇歇脚,总不好跟着媳妇儿还挤在下人房里头。   想着想着宋婆子脚步都轻快不少。   “待银子拿到了,该有你的那一分利,定然全数给你。”元绣没想到这事儿成的这么快,对着小蒋门房又是一顿好夸,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元绣一时又想到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般爱耍小聪明,叹了口气,“往后要用钱的地方多,虽说咱们俩实际无甚干系,才将你却捏了个什么大爷、姐姐的身份,如此我便当一回姐,莫要跟旁人学坏了,一个是喝酒,一个是赌博,这两样万万沾不得。”   “若沾了坏,再多的银钱都得败光,有钱便攒着,这世道不看人,只看钱,有些钱财傍身,总归有些底气,待有一天能脱了奴籍,买几亩田地过日子,比看人脸色强百倍。”   提到这儿元绣是最有话说的,回来辛苦也辛苦,但活的更自在。小门房吸了吸鼻子,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宋婆子这一趟跑了半天,元绣差点以为人不来了。   她男人跑的气喘吁吁跟在后头,一边跟着个小子,那小子身上带着称。   “老太太昨儿还念叨要吃山珍,正好今日送来了,要不然我还得出去寻。”那府上采买肯定是听了宋婆子说的话,将麻袋里的蘑菇翻来覆去查看了一遍。   里头别说坏的,连砂石都不曾见到,这才满意将蘑菇上称。   二人一抬一称,来之前元绣都称过了,一个袋里一百斤,另一个袋里六十三斤,府里满打满算也只要一百斤,所以即使宋婆子心里有些想法,却也不敢叫她男人全买下来。   而元绣也做戏做全套,好似真的要送去酒楼似的,自顾自念叨:“这……先以为您要八十斤就够了,这一来跟酒楼老板倒是不大好说。”   那采买摆摆手:“你任意说,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元绣也不再推了,只看向宋婆子,“我们离得远,诸事多有不便,我这弟弟就拖您老照顾照顾。”   “姑娘放心!放心!这孩子我也喜欢,定然会多看顾些。”七钱银子一斤,百两就是七十两,原支下来的百两银子,这会儿三十两银子进了自家口袋,宋婆子笑得嘴角恨不能咧到后脑勺。   “大爷、姐姐,得闲多来瞧瞧我。”蒋门房面上有些不舍,看着元绣跟赵大胜,似乎真有那么回事儿一样。   元绣摸了摸小蒋门房的头:“得空了我们便再来瞧你。”   宋婆子知道二人来一趟不容易,拉扯着她男人跟一并来的小子,将那袋子蘑菇抬走了,元绣看人走远,才将银子拿出来,拢共得了七十余两银子。   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四锭五两重的小银元宝。   元绣给他拿了一锭,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三两碎银,并两串钱,一齐递给他了。   “往后用钱的地方多,方才是真心话,若以后当真有机会脱了奴籍,没钱傍身真不行,便是没能脱籍,手中有钱,心中不慌。”   “知道了。”小门房眼有些红,“我早没了爹娘,姐姐下回来府城,有事尽管找我,咱们……便真当门亲戚走动罢。”   元绣点点头,“如此最好,下回我再来府城,便也常来瞧你。”   二人叙过话,元绣便叫小门房先走,她自己也两步一回头的赶上骡子车,走了。   这蘑菇去了一大半,赵大胜心里石头便落了地。   这已经是赚了不少了,收蘑菇那会儿不知道这蘑菇这般值钱,便照着人家收的,给村里人加了两文,所以约莫单收蘑菇,只花了五两银子都不到。   还有来回路上的花费,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七八两银子。现在单这一袋百斤重的蘑菇,就净赚了五十多两银。   赵大胜捧着银子的手都在抖。   寻常人家,一年至多花费不过二三两,元绣没回来的时候,家里更是节俭,哪见过这么多银子。   父女二人坐上车,老马跟周管事也从巷子拐角钻出来,看车里就剩一袋蘑菇了,也是松了口气,这新东家还真是个有魄力的人,他只是领了路罢了,想不到真能卖出去。   还剩六十几斤蘑菇,车夫又领着元绣去了几户人家,只不过都没那么好的运气,转了一圈也到中午了,元绣招呼几人一道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   一进去倒是颇为气派,中午吃饭的也多,元绣点了几个菜,特地又点了个小鸡炖蘑菇。   油盐舍得放,吃起来味道也重,倒是有些掩盖菜色本身的鲜味,毕竟掌过十来年的勺,寻常菜只肖过一遍嘴就知道烧菜的人水平如何。   这蘑菇也没有她带过来的好,这一来元绣便更有底气了。   毕竟她也在这儿点了菜,饶是不愿意买,人家也不至于给她们脸色看。   不过她吃了两口便觉得够了,这做菜的师傅只一味想着如何提鲜,却不知这些菜本身味道就十分鲜美,若是弄的复杂了,甚至失了原本的味道。   还不如像她娘一般做法,至简至香,少放些料子,原汁原味才是真的香。 第二十五章   酒楼掌柜的看着也是和善人,且酒楼经营许久,来往的达官显贵也不少,掌柜的不愿做那些得罪人的事。   府城也不愧是府城,元绣点了一桌子菜,花了三两银子,因着元绣没吃几口,所以她喊店小二来的时候,小二还当来了不知深浅的人,不想一过来就看到元绣笑眯眯的脸。   “你们掌柜的今儿可在?”   “不知客官您找我们掌柜的有什么事儿?”小二这才放下心,不是闹事的就好。   “前些天收了不少蘑菇,顶顶好的,想问问掌柜的收不收。”元绣早在外面问了一圈,整个府城唯独这家做的大,最出名的便是山珍,因此便径直来了这家店,若是这家店不收,再另想他法。   小二也见惯了这样的人,只笑呵呵地说道:“姑娘去别家瞧瞧,我们掌柜的前些天才收了一批蘑菇,如今肯定不要了。”   “什么事情要找我?”   才说着,就见掌柜的从后厨出来,小二把汗巾搭到肩上,“掌柜的,这姑娘说是有蘑菇,想问问咱们收不收?”   元绣看向掌柜的,又把桌边的袋子打开给掌柜的看:“您瞧瞧,这都是最新鲜。”   掌柜的看了一眼她们桌上点的菜,又看了一眼袋子里的蘑菇,笑吟吟开口:“我瞧着这蘑菇是比我们现如今用的还要好……”   掌柜的说着说着便又想转个弯,元绣也不恼,“掌柜的有话不妨直说。”   “只是……只是我们酒楼才刚买了不少榛蘑,眼下确实用不上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一般人也就不固执了,偏偏元绣再朝前定了定:“我知道您的意思,今儿来也并非想为难你,只是些蘑菇,便是送去干货铺子也能卖几个钱,总归都是天生地长的,不至于亏了本钱,只是见您家酒楼大,生意想必也不错,若是用的料更好的,这生意也能更上一层楼不是?”   这话说的叫人没法反驳,毕竟做生意的,谁还能不盼着生意越来越好呢?只不过顾虑还是有的,眼见的这蘑菇比他前些时候买的好许多。   话说到那个份上也就够了,说的多了人介家大业大,恐怕觉得她是拿乔,因此她没说什么卖给别家酒楼的话,若是这酒楼掌柜不愿意收,那她只给他结个缘,下回有些别的东西脸熟也好办事。   掌柜的还有些为难。   “才将已经出了不少给城中富户,这蘑菇确实只我们那地界儿有,我匀些给你,劳您叫你们大师傅烧一盆试试再给我回话也不迟。”元绣知道他心里顾虑,酒香也怕巷子深,若是尝过了还是不愿意收,她便无须再多费心。   即便他不收,她也只是损失点蘑菇罢了。   掌柜的见她这般坚持,倒还真有些想尝尝这蘑菇的味道,于是叫小二捧了一些去后厨。   待泡发以后后厨大师傅又新做了一小盘小鸡炖蘑菇,大师傅手快,元绣又提醒少放些料子,所以这菜一出锅,连他自个儿都咽了咽口水。   才一端出来,就看见区别了,不少人也闻着味儿,掌柜的心里只感谢自个儿刚刚没将人赶走,这蘑菇比肉还香,便是再多都不愁卖的。   元绣笑道:“您且先尝尝。”   掌柜的挟了个,不甚起眼的蘑菇吸足了汤汁,自有的鲜味儿香味儿还有独特的口感,叫人忍不住细嚼慢咽。   慢慢的掌柜的也品出来了,味道上佳,越嚼越香。方才他不愿收了,这会儿一看才嫌少。   只六十几斤,确实有些不大够,掌柜的心里开始打算盘,寻常时候还是用榛蘑,来的若是达官显贵,价钱高些,用料便更好些。   毕竟那些个有身份的人,家中自有小厨房,只时不时有夫人小姐贪新鲜菜,才会叫席面送去府上。   “你这些我都收了!”掌柜的听元绣已经卖出去百来斤,心里只懊悔元绣怎么没早些过来。   元绣点点头:“您收多少都无妨,今日我只给您低价儿,只当跟你混个脸熟。这蘑菇都是干透的,放上大半年味道依旧不会变,本来就只有这几天有,再往后您就是想买这般品相的怕也找不着。”   见掌柜的点头称是,元绣便继续说道:“有些人尝了觉得这味道确实不错,若这蘑菇用完了,再送去味道生了变化,人家怕是要问的,只怕那些个达官显贵,说您以次充好。”   这话一说,掌柜的也连连点头,“姑娘倒是有颗玲珑心,这蘑菇收回来,卖的好容易,卖的巧儿难,我怕是还得好好打算一番。”   “掌柜的您过奖了,这些蘑菇我们跑一趟也属实不大容易,价钱便依照您之前收的蘑菇一个价钱,只当做个长久生意,如何?”   家里不少田地,地里麦子是好卖,只怕那些林子里的果子,山脚下的葡萄,自家肯定吃不尽,若是卖了,山高路远,那些金贵物也不知卖与谁去,放的久了还怕烂掉,若只卖到府城,路途近些,价钱也比县中高。   “当真?先时那批蘑菇品相上等,收来时六钱一斤,你这若是照这个价,便亏了。”掌柜的以为元绣不知道先前收了多少,不成想元绣心里门清,少一钱银子,换个以后常来往的机会,元绣还是愿意的,当下就点头拍板了。   “这六十几斤您只管叫小二来称了,保管够称,若是多了,便算我搭给您的。”蘑菇又不单是今年有。   赵大胜跟车夫二人将袋子抬到后院,元绣跟在掌柜的身侧:“我家中还有果子林,到了季节也不知您这儿收不收,若是收,我便遣人送过来,苗都筛了几十年,都是顶好的”   掌柜的眼睛亮了,寻常菜啊肉啊都好寻,只是这果子难寻,一来好果子若要长成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二来愿意侍弄这些的都是富贵人家,或是专门倒腾树苗营生的,所以果子不易寻,如今元绣提了话头,掌柜的恨不得拿她当贵人看待了。 第二十六章   本来元绣也不是愿意叫人看轻,况且她不是只想做这一回生意,所以自个儿有的东西她毫不掩饰,   “我才回乡,去年运道好,买了庄子并田地,另有一大片林子,到了时节,葡萄、石榴、樱桃之类,各式果子都不少,皆被打理的好好的,没到我手里之前,庄上的果子都是送去京里给贵人走礼的”   掌柜的听她这样一说,连那些蘑菇都顾不上了,只一个劲儿提醒元绣:“今年果子熟了,姑娘可千万送来我这儿,价钱都好说,都好说!”   “今儿我既提了,必定就是先紧着掌柜的,可巧我这也愁着到时候拿这么些果子做什么呢?庄里庄头说年年得有几百斤果子,这…掌柜的您能收下吧?”   “能!再多我都能收下!”掌柜的拍这胸脯打包票,只有嫌不够的份儿,哪还会嫌多,“这蘑菇姑娘你也别争了,照七钱银子一斤,只当今儿与你合眼缘。”   “才先说好的,哪有变卦的理儿?”元绣可不敢当这个人情,现下欠了人情,之后来往便又要低他一等。   “既如此……也好。”掌柜的也是人精,到底怕错过贵人跟贵人说的果子林,笑嘻嘻的叫账房取了银子来,近四十两银子。   元绣云淡风清接了,又转脸看向掌柜的:“我家姓赵,双井村人,您这酒楼生意做的大,朝后有什么要的田间地蔬,家禽鱼肉,村里都尽有,若能互利,保管都给您低价。”   “省得了省得了,我本家姓侯,姑娘喊我侯掌柜便可。   贺掌柜抱拳,元绣也回了个礼。   才刚她报了姓氏又说了住哪,也是叫这掌柜的放心,若方才她讲的话都是假的,派人去打听打听自然也就知道了。不过她说的互惠互利可不是场面话,这都得回去以后细细想过。   外头菜早就凉了,赵大胜看元绣收了银子,这才放心去吃饭,他是舍不得那花了三两银子的席面,同老马跟周管事三人将菜尽数吃干净了。   元绣不单单是为了这些蘑菇,蘑菇价钱几何无所谓,她是想着同这位侯掌柜混个脸熟,这一来往后无论是村里产出,还是庄子上的产出,都能有个出路,否则种的粮食再多,田里出息再多,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事儿都解决了,天也还早,好容易来一趟府城,自然要带着赵大胜去看腿。赵大胜也是疼得受不了,这回说要瞧大夫也没念叨不治了,跟着元绣去了医馆。   那老大夫把了脉摸了骨,又捻着胡须摇头:“不行不行,这腿治不好,我是没法子的。”   元绣着急:“可有什么方子,您老好歹给开个方子,止止痛也是好的。”   她爹这腿疼起来,似有万虫钻心,断不是常人能忍住的。   老大夫无奈,提笔写了药方,又嘱咐剂量:“这药方只可解一时之痛,长久下去不是法子,姑娘若是一年内没找着能治腿疾的大夫,这方子须得停了,若是不停,药力积久下去,必定会闹出别的病症,到时说不得还会危及性命。”   元绣深深叹了口气,连卖蘑菇得来百来两银子的喜悦都消失了,心里只担心她爹的腿。要知道,这疼,也是能疼死人的,他爹好几回都疼得想砍自己的腿。   赵大胜见不能根治,反倒安慰起元绣来了:“这都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如今能暂时止止痛便够了。”   他自己也知道腿难治,可从大夫嘴里听到这没法儿治的消息,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难受。   父女两相对无言,元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从荷包里翻出一个裹的严严实实的帕子,递给方才的大夫。   “家里田地不长粮,您老给看看这土里头有没有什么东西?”   元绣才回来时,地里颗粒无收,上回去县里,大夫分辨不出土里有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大确定是不是如荷香说的那样,被下了药。   这回反正也带着,干脆就叫大夫瞧瞧,若是下了药,她确实还得放着庄子里的田地被人使坏。   只见老大夫将那帕子接过去,细细地看了一遍,又抽出一格药匣子,药匣子里是一罐红色粉末。这大夫捻了一点土,又捻了一点那粉末,将二者细细比对一番,又各放进水里,那水瞬间起了白沫,不一会儿又消失了。   老大夫扶了扶胡须,面上一副了然之色。   元绣好奇:“敢问大夫,可是知道这土里有什么名堂?”   “这药若撒到地里,只长叶子不长粮,撒到土里便是绝收的恶事。所以官家不给民间流通,因着虽有些毒性,但能做配药医肺病,除了医馆,其他地方都买不着。你给我瞧的这土,虽过了许久,但我看着药力依旧还在,只怕这田地一二年都种不得。”   老大夫摇摇头,也没问元绣这东西从哪来的,将那帕子裹好还给她。   “这地必定是种不了了,如今我知晓缘由便够。   元绣眼眸一转,谢过大夫,付过诊费,也没说别的,带着她爹跟车夫老马出去了。   赵大胜便想起自己那些田地,心里知道荷香从前说的没错,自家田里必定是都叫杨老财撒了药,想想他就气的心肝儿都发疼。   元绣没回来前,村里田地凡是叫杨老财看上的,就没有落不到他手里的,她开始还当村里人贪那买地的银子,如今看来,若是人家不从,他定要使几分手段也得将地弄到手里。   上回跟连捕头说的,也不知后续如何,有没有找着放火之人的家人,若是找着了,这事儿便好办不少。她这几日没去县里,也没空去问问。   今儿还得在府城歇一夜,明儿一早天不亮就得回去,赶一天路,再快也得天黑才能到家。   如今河清海晏,官家治国有方,贼匪甚少,从圣上即位一来,边境太平,因此闲下来的兵马年年都得剿匪,沿着官道走,哪怕是夜路,都不会有匪徒的。 第二十七章   盖因若为流为贼寇,被抓了以后连祖宗三代都得挖出来平了墓。   也因此,从京里一直到回来,除了跟着护镖的走过一段,后面元绣自个儿一人沿着官道赶车,从不曾遇到什么危险。   说是这样说,但赵大胜头回见这么多钱,不由得看谁都像坏人,元绣无奈。   村里人这两日摘蘑菇,家家都赚了些银钱,知道不收了,心里可惜少了个赚钱的路子,倒也也没生出什么是非来。   他们出门几天,李兰花就担心几天,她还是逃难那会儿走过远路,自打在双井村落户安家以后再没出去过,还当外面跟从前时候一样,匪寇为患,所以这些天她心一直提着,知道看见两人回来这才放下心。   “你爹腿治的如何?”虽也紧张蘑菇,但知道元绣这一趟还是也要给赵大胜去治腿,所以一见着元绣就拉着问开了。   赵大胜的腿是一家人的心病,早年落下的病根,到老疼得愈发利害,李氏每每瞧着心疼不已,如今元绣回来了,这腿便好似有了一线生机。   元绣不忍她娘失望,却也没法子,只得道,“大夫开了药,好歹往后这痛症能轻些,只是若一年内找不到治腿的法子,这方子也得停了,否则容易生别的症候。”   李氏瞬间没了心思,也不关心蘑菇卖了多少银子,只将手在身上擦了擦,转身回灶屋里忙活,赵大胜也沉默着跟进去了。   荷香牵着兴安,有些好奇,“姑,那些蘑菇卖了多少银子?”   “一百多两。”元绣也不瞒着孩子,只嘱咐荷香不要到处说,至于兴安,他虽会说话,不过惯常冷着脸,除了跟家里人说两句,其他时候都不大说话。   荷香似模似样的点点头:“岂不就是将咱们盖房子的钱挣回来了?”   元绣点头。   “姑姑,你可真是最有本事的人”   元绣笑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有些歉疚,这一趟回来得急,主要也是怕银子在手里夜长梦多,所以没敢在府城耽搁,也没买些果子点心给两个孩子只能等下回补上了。   四月里麦子长得飞快,杂草长得更快,庄里人除了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余下都去地里拔草了,元绣也不例外,连带着荷香都一道去了。   本想着趁春闲将荷香送到学里,好歹识几个大字,没想到先生不愿意收,荷香心气大,索性不去了,只说她觉得姑姑教的比那迂腐的夫子好得多。   一上午在田里拔草拔的腰酸背痛,中午回家喝了点水,就着吃了两口饼子。   自从知道杨老财在地里撒了药水,元绣心里便憋了一口气。赵大胜说下午要去那边将草好生再除一遍,这一开春,雨一落下来,那田里的草又疯了似的长。   元绣没让,横竖这二年那些田地都种不得,索性叫他长长,多长些草,也好养养地,再说总不能白瞎掉,田里草最是嫩乖,无论是骡子还是猪崽儿,都爱吃的很。   本想抽空去县里看看私贩火油一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不成想连捕头又找上门来了,一脸的喜气洋洋,看着应当是案子告破。   果不其然,不等元绣问,他便自己开口:“此番要多谢姑娘了,上回得了姑娘一番指点,我回去便立即寻人,果真那纵火的家中早就空了,我带人在杨财主家守了两天,才从下人处发现端倪。”   “后又跟着送饭的人悄悄进了地牢,那纵火之人家中老母跟他那妹妹都被关在私建的地牢里头,都是可怜人,我去救时人都瘦成干了,摸着只剩了一把骨头,杨财主因这事儿叫抓了个正着,又用私自对平民用刑的罪名给扣了。”   连捕头紧赶慢赶来告知一声,这会儿连气都没喘匀乎,元绣给倒了杯水,他又接着说。   “后来再提审那纵火的,将他老娘妹妹一并带了去,他才从实招了,那火油都是杨老财给的,总之顺着这么一条线,又查到知县身边的主簿,似乎又跟府城里什么人有关系,总归拉一根扯出一串,这案子如今牵扯甚大,已经移到上头去了,不归我们管。”   “知县大人得了褒赏,姑娘也可以放心了,那杨老财作孽,如今你倒不必再担心他作乱。”   元绣心里才想着如何寻杨老财的不是,这边他连由她寻事的机会都没了。   “哦,对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此案告破,还是多亏了姑娘提醒,府里县里几位大人都对姑娘赞誉有加,如今特地遣我来给姑娘送赏,加上前头姑娘家中被火油烧过一回,这二百两银子,望姑娘收下。”   元绣才想说这给得太多,连捕头就打断了她的话:“姑娘莫要推辞,若不是姑娘,只怕我们从上到下都要吃瓜落,或等日后那伙贩私之人做大,于国于民都是害群之马。”   既如此,她便心安收下了,横竖杨老财那些财产最后只怕都得充公,害了她爹娘这么些年,活剐了他只怕都嫌不够。   “对了,还有一事。”元绣斟酌半天方才开口,“那杨老财横行乡里,上又有杨主簿使障眼法,因此知县大人一时半会儿不了解村里情况,村中田地全被杨老财抢去了,若是他定了罪,这些田地还望……还望知县大人给个说头。”   “如今杨老财已经被抓了,只有恨他罪名不够多的份儿,只管叫村中人一齐去衙门敲鼓鸣冤,知县大人清明,必定会替百姓做主的,这地不说尽数归还,还个一半,或还是有机会的。”   元绣点头道谢,连捕头公务在身也不便耽搁,提着官刀起身便要离开,元绣忙将人送到门口,一番道谢自不必说。   连捕头才出门,就跟李氏撞上了,抱拳打了招呼,李氏又热切地叫他进去喝水,连捕头连忙摆手,逃也似的跑了。   李氏心中奇怪,荷香牵着兴安出来了,声音清脆:“奶,你都给人吓跑了,连大人都喝了两海碗水了,哪里还能再喝下。”   下午又去地里拔了一会儿草,又回来了。杨老财被抓,村里人若是还想要回田地,必定得联合起来去趟衙门。   天渐渐热起来了,丹桂县这一片,中不溜秋的地界儿,也旱过也涝过,当然无论是旱是涝,又或是收成大好,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现下所有农人都在地里忙活,拔完草上上肥,以后可都是收成啊。   先前说的一起去衙门,她直接去了村长家,虽说双井村村长在杨老财的威压下也成了摆设,但这事儿由她说肯定没人愿意去,若是由村长来说,事情就能好办不少。   本来元绣不该管这事儿。   先前被强行收走的地,如今或许能拿回来,都是被欺压惯的,她便起了些善心,再者说了,若是村里人日子都过好了,旁的村子也不敢来随意欺负不是。 第二十八章   现下都是宗族,就说上头那宋家村,里面宋姓最多,是个大宗族,年年倒了放水的时候,都要先截住,待村里人都灌完了,才轮的到双井村。   再遇到旱年,这水便一直截着不往下面淌,双井村也从没人敢去说道,一来村中都是杂姓,人心不齐,二来他们受欺负惯了,只要勉强能活,是想不起来去反抗的。   若是心里有底气,手里有钱财,腰板定然也能挺直了。   元绣如此跟村长商量了一下午,村长是当初里正跟衙门定下来的,虽说管着双井村,但也没什么用,家中上等田地也被杨老财占尽,因此看起来与一般村人无二,不过他老人家心善,村里人也敬重他。   因此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叫他家几个儿子挨家挨户去喊主事的,家家户户都派了人过来。   双井村一共四十几户,一排挨一排,也站了半院子人。村长看人差不多来齐了,才问了一句:“都来了吧?”   他一开口,底下也静了静。   “赵家姑娘今儿来说了一件事,惯常爱欺压咱们村的杨员外被抓了,应当是没有好下场了。”   话音未落,一群人就开始窃窃私语,因没人提醒,探讨声也越来越大,村长只好咳了几声。   “咱们从前被杨老财强收去的那些地,说不定可以要回来一些,只不过……”说着便看向元绣。   村里人也看向元绣,一齐开口:“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需得大家一起去衙门,将杨老财做的恶事告到官府。”元绣不紧不慢开口,她家中并没有被杨老财占去的田地,连那几亩被杨老财洒了药的地都无法断定是杨老财所为。   这话一说,先前兴致高涨的村人都萎了大半,元绣知道民怕见官,只好劝了几句,只不过没甚成效,半晌才有人开口。   “元姑娘,不是我等不信你,只是……才开始杨老财占地时,善保他爹去官府告过,他爹还是前朝秀才哩,可惜连知县大人都没见到,就被打的吐血丢出来了,第二年就死了。”   “是啊赵姑娘,听说那杨老财跟衙门主簿是亲,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又敢跟这些人作对。”另一人接道。   “便是杨老财已经被抓了,说不得关上几日又放出来了,咱们要是过去告状,说不得等他出来,又得遭罪。”   各有各的说话,不过都是苦命人,说着说着一群干瘦汉子甚至开始抹泪,互相哭诉自家老子娘因为没饭吃饿死,或是没钱治病一病不起这些话来。   元绣深深叹气,这杨老财一直压在村里人头上,若是能将地要回来,村里人以后就能挺直腰板,若是没能将地要回来,以后只怕连带她也怪上了,不过单她一家日子好过了,也不是个办法,毕竟他们都是外来户,不像别的村子,即使寻常有龃龉,到了关键时候,必然也是团结一心,一致对外的。   元绣打心底也希望双井村虽是个异姓村子,但到关键时候,也能一致对外,而非一味忍让,到最后叫人欺负的连反抗的心思也生不起。   她知晓众人心里的担心,不过她心里也笃定,走/私一事牵扯甚广,无论上面人能不能查到头,下面这些喝汤的必定落不得好,沉吟片刻,她便信誓旦旦开口:“大家若担心那位杨主簿,也大可不必了,杨主簿也一并抓起来问审了。”   如今只怕杨老财罪名不够多,村中人一起前去,趁着杨主簿也被抓了,这才能真的叫知县做到主,知县同她有故旧,不求他偏袒,但公正办案想必还是能做到的。   这话一说,院子里才开始吵嚷起来,村长适时出来:“才刚元绣姑娘来时我便说了,我这把老骨头,愿意跟姑娘一道去衙门。”   方才有位村人说的王善保,也站出来了:“我也跟姑娘一同去!可怜我家爹爹泉下若有知,怕能阖眼了。”   有人起头,愿意一同去的人也多了起来。   最后院里所有人都点头了,元绣这才放心,既然不是顽固不化,也不是一味自私自利的小人,以后再谈一致对外什么的,也是容易的事。   也不知是谁先向元绣道了声谢,接下来这道谢声便愈来愈大,从低价赁地再到摘蘑菇,再到如今告官,大家都轮着谢了一遍。   毕竟她一个人独享富贵也没人敢有二话,如今她自家地都在,如今与她没什么干系,她却还要来帮村里人,这才是真正的善心人,   她对双井村都是有恩的,一件接一件,一桩接一桩,村里人若是能将这恩情记下,便能将她看的更重,她也有把握叫村里人跟着一起富裕起来,至少不再忍饥挨冻。   不过人多心思也多,她在宫中十数年,要真凭善心,怕也活不到现在,这要有些人能压住小心思,她也不介意人家来分一杯羹,但若将鬼主意打到明面上,她也不会留什么情面,毕竟她手里有些钱,只肖一家人安然无虞便好。   各家各户既然都同意了,元绣便回家准备状子诉了这些年杨老财如何强买田地、鱼肉乡民、横行乡里,这张状子是由村人按手印,各家各户都要派个人按上。   另又起了张状子,说明了杨主簿恶意伤人,这张是单给王善保的,王善保住赵家隔壁,帮过爹娘不少回,如今元绣也是存了想拉扯他一把的心思。   王善保接了状子,心里不免打几道弯。   前一张状子毕竟众人都按了手印,若杨老财出来了,大家都按了手印,即便他想找茬,人多大家好歹心里也不慌。   这张单有他一人按手印的状子,他真按了手印了,等人出来了,肯定就成了靶子,也落不得好。   王善保看着状子,他家老子是秀才,故而他也识字,元绣这状子写的叫人忍不住心酸,他一时又想到亲爹死时连眼也合不上的样子,一狠心竟咬破手指捺了个手印。 第二十九章   元绣知道他心中纠结,叹了口气:“这一事了了,便去给你爹多少几柱香,好叫他老人家安息。”   王善保狠狠点了点头:“多谢姑娘,姑娘是善人。”   元绣只摇头。   此事早了早好,方才散时便说了,明儿一早便赶车去去县衙,庄子上几头骡子跟驴,外加两头牛,再加她自家的骡子跟驴,坐下这些人是尽够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县衙,这动静引得不少百姓争相围观,待元绣敲完鼓,外面已经围了有几圈人,都争着挤着要到最前头看热闹。   县令召了众人进去,显然连捕头已经同他提过,因此县令并不意外,中气十足对着堂下众人喝到:“堂下何人,击鼓鸣冤所为何事?”   元绣一一说明,众人皆是丹桂县双井村人氏,为状告杨员外欺压乡民横行乡里而来。   说完又递了状子上去,沈知县翻开一眼便见到密密麻麻的红手印,状子所诉内容字字血泪,叫人看的心中也有悲意。   另一张王善保的案子他也细瞧了,状告杨主簿恶意伤人。   这里头写的都离不开杨老财,更离不开杨主簿,这一切皆是因着他隐瞒罪状所致,知县又遣人将此二人带来。   当初给王善保瞧病的大夫也来作证了,无论是今朝还是前朝,凡有功名者见到知县都可以不行跪拜礼,这杨主簿倒是胆大,连身有功名的秀才公都敢打。   杨主簿早已吓得两股战战,听知县念完罪名,还没打便自己招了。既然招了,知县便挥挥手,一群衙役过来抬他去打板子,另有对王善保的赔偿再从他充公的家产里扣。   再到杨老财,连杨主簿都认罪了,别说他一个小喽啰,这几日挨的打已经够多了,眼见那腚都血滋呼啦的,若是不招,还得多挨顿板子,何苦来哉!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被拉去打板子了,知县确实是好官,被杨老财占去的土地,根据银子重新算了亩数,余出来的地数也说好了会如数归还,这事儿倒也没拖着,等杨老财的事情了了,便按照定好的田地,重新拟地契。   无论是堂下众人,还是在后面围观的百姓,具都喜笑颜开。   村民又拜了一地,高声喊着青天大老爷云云。   案子一了,个个都签字画押完,元绣便带着众人离开,家家都拿到了一些田地,虽说今年耕种的时候过了,但再种些旁的作物也是收成。   这些人中,要数王善保最是感激,他家爹爹这回能沉冤昭雪,全仰仗元绣思虑周全。   “姑娘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提便是,我虽是个乡下泥腿子,不过多少认得几个字。”王善保拱手向元绣道谢。   “都是乡里乡亲的,相互帮衬些也是应该的。”元绣摆手表示不必客气。   本想去一趟知县夫人那儿打听打听她家姑娘上京以后情况如何,只是才告完状便去,未免有些落人口实之嫌。   不过说来,谁能料到小小一桩纵火案,竟能扯出葫芦带出瓜,查出这么一桩大事来。   知县抚了抚须,说来还多亏了元绣,如今这案子一结,他的调令也要下来了,这回是去京里补个从七品的闲缺,横竖京里能人多,只是个闲职,碍不着别人的眼。   从衙门回来以后,赵家门槛儿都要被踩破了,这家拿着鸡蛋那家拿些粉条,或是一刀腊肉、数把干豆角,个个都对元绣千恩万谢的,这一亩田地少说得值上十来两银子,如今虽说没有全拿回来,但是好歹拿回来一些,这地可是有钱都买不着的。   元绣一个都没收,眼下她不缺吃喝,倒是这些人家若是少口吃的,说不得就会饿着。收是没收,不过倒是记下了来送东西的人家。   今年风调雨顺,地里粮食长势都分外喜人,上回卖蘑菇的一百多两银子都要留着供庄子上花销或是田里买肥使的。   好歹能叫元绣缓口气,银子光出不进,她自个儿心里也没底得很。   虽说还是花出去的银子占大头,但这慢慢来,花出去的钱总能挣回来。   田里麦子都尽数侍弄完了,除了种麦子,还另留了十亩地,元绣计划着种苞谷跟花生,苞谷出息多,年成好的时候能有六百来斤,而麦子年成最好也不过三百来斤,还要精心伺候,至于花生,若是没虫害,一亩地也能出产五百斤上下。   至于花生,京里叫长生果,足以看出对此物的重视。一来性温养胃,二来味道也好,还能下酒,也能榨油,寻常种个几亩地,榨的油能让普通人家吃上一年。   五亩种苞谷,五亩种花生,。   要说选种元绣确实不大在行,赵大胜只种过麦,也不会看这些,因此元绣便喊了宋庄头一并去,奈何宋庄头摆手。   “东家喊我去,不如喊银花婆婆,她老人家最会看这些。”   元绣心下奇怪,银花婆婆不是他们前东家府上的奶妈妈么?哪里会知晓这些农家事。虽说元绣每月也都给她些银钱过活,却不常见到她。   “咱们庄上今年的麦种便是银花婆婆看的,她老人家神着哩,不光会看种子,还会看天象,年年若是天不好,银花婆婆便会先提醒儿,说来咱们庄子这么多年,倒不曾因天不好收上来的粮。”   元绣点头,她没想到这婆婆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庄子挺大,不少屋子都空着,管事媳妇儿时不时打扫一遍,因此每间屋子看着都是干净的。   一直走到后院最里间,也是最窄的一个屋子,宋庄头才敲门:“银花婆婆,东家有事儿找。”   银花婆婆头发早就白了,不过腰板笔直,精神矍铄,说话也中气十足,若不是开始便说过银花婆婆快七十了,元绣是一点也看不出来银花婆婆年纪的。   说明来意,二人便要去县里粮铺挑种子。毛驴虽脚程慢,但不颠簸,元绣随口扯着闲篇,银花婆婆也一声接一声的应。 第三十章   “咱们先去一趟知县府上, 我有些事情问问沈夫人,您老暂且在车上歇一会儿。”驴车是元绣回家时的那架,上面青顶油布还是好好的。   银花婆婆点点头:“东家自去忙。”   给门口护院报了身份, 那护院已经认得元绣了, 也没说进去通报一声, 就喊了个婆子来将元绣带进去了。   知县夫人一见她便笑了:“稀客稀客, 姑娘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元绣看她这般客气,便知道想事沈玉如那头还不错了,于是也好放开心来打听:“现下过了头一轮才选, 沈小姐现下在京中如何?还有上回托您一道问的,我那故交可回信了?她现下如何?身体可还康健?”   到底人家送信便宜,若她稍信到京城,怕是得费不少功夫,如正好叫知县夫人给沈姑娘捎信时, 也顺道帮她给嬷嬷稍封信。   沈夫人有些激动的拉着她的手, 看着开心,又有些心酸:“才选是过了,只是我……我这心到底也放不下来, 就这么一个命根子。外头哪像家里, 原只想着她尽早回来, 我好给寻摸个好人家,先定下, 过两年再嫁, 姑娘也知道,她上面虽说有两个哥哥, 到底不似玉如最贴心窝子。”   想着想着, 便开始捏着帕子拭泪:“只是您说, 能得了皇家青眼,我们又不得不高兴,毕竟那太子以后可是承大统的,咱们……咱们也算是山鸡变凤凰了不是?”   元绣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太子久居东宫,虽说也在皇宫内,但受的约束小些,没那么多沟沟道道,沈姑娘又机敏聪慧,定会平平安安的,若知道你在外这般忧心,怕是心里不好受。”   过了才选,至少是受天家看中的,不过究竟是个什么分位,还得等圣上下旨。   不过倒是有几个姑娘才选时便当即定了良娣、良媛,如今只空着一个正妃位,两个侧妃位罢了。   那位继后颇有心思,早先在宫中时元绣便看的明白,只是没料到她做到如此地步,候旨的三位全是七品官之女。   知县夫人方才得了元绣一番安慰,心里已经好上不少,又想到元绣方才问的京中那位教导嬷嬷,赶紧又从匣子里拿出一封信来。   “瞧我这记性,嬷嬷是给您回了信的。”   外面除了元绣亲启,倒没什么别的字样,她也知晓沈姑娘如今境况,加之银花婆婆还在外头等着,便婉拒了沈夫人留膳,再劝慰一番后便要离开。   “对了,险些又忘了一事,咱们县里如今新开了个医馆,名作回春堂,里头大夫从前是京中太医,医术极好,我们老太太前些日子摔了腿,便是那小大夫治的,正骨以后两贴药便止了痛消了肿。我想着你家爹爹腿上有疾,若得闲便带过去瞧瞧。”   元绣点头,“夫人有心了。”   从上回府城大夫说过那番话后,虽还没想过不治了,她自个儿心里其实是有些虚的,生怕去瞧过以后还是治不好,但到底还是得去瞧瞧   她这一趟估摸着得有半个时辰,银花婆婆想必是等的久了,坐在车里阖眼养神,元绣轻轻唤了一声,她方才悠悠转醒。   铺子里的粮种明显比外头多,连花生都分白皮红皮。银花婆婆极有耐心地跟元绣解释,这白皮粒大出油高,而红皮粒小口感好,大户人家熬粥多用红皮花生。   元绣想榨油,自然得选白皮的,另,一亩地约莫要用二十斤种,一斤种子得要三十文钱,元绣不免咋舌,不过家家户户地都金贵,谁家也舍不得种这么多,种的人少了,价格自然也就高了。   元绣忽然就改了主意,她现在不愁吃喝,只盼能多生点银子。   既然如此,苞谷便种三亩,花生种七亩。   她方才也问了价,花生磨的油得一钱多银子一斤,那一亩地能出五六百斤花生,一百斤能磨四十斤油,那七亩地便能出近一千五百多斤油,这都得几百两银,再不说还有磨出来的饼子无论是肥田还是给牲畜吃,都是顶好的东西,且这价儿只是在县里,若是去府城,甚至是京城,这价儿可就更高了。   不过这还没算地税,饶是算了税钱,也能有百来两银子进账。这花生油价高,一则大户人家自己即使庄子上种,也只供自家吃,农人自己尚且填不饱肚子,哪里有地去种这些金贵东西。城里做生意的,或是做工的,手里有几个钱,却没法去乡下打理地,吃的人多,种的人少,可不就金贵起来了。   元绣也只是打算今年先试试,若是行得通。明年再多种上一些,至于麦子此类,除了自家吃的,再留些余粮便可,每年单靠麦子,可挣不着什么银钱。   再者说了,她手里的地赁出去大半,光是收的人家给的租粮,一家人吃喝都尽够了。   今年之所以种了麦子,完全是因为不敢冒险,毕竟她不了解农事,若是出了岔子,恐怕少不得还要卖田卖地。   元绣一边跟银花婆婆挑种子,心里一边闪过种种思虑,掌柜的寻常见人待客多,也见惯了这挨个挑种子的人,所以银花婆婆一小把一小把地挑着花生种,他便没拦,况且这姑娘瞧着便是个大主顾,若在平常,他可是要给人骂走的。   银花婆婆可没管那掌柜的什么脸色,直到麻袋装满了,她便歇下叫掌柜的去称。   二人看过称,便又去选苞谷种子。苞谷价最便宜,只是产的多,能填肚子,故而元绣一开始打算多种些。现下知道这花生比苞谷贵了几番,这一算下来,倒不如多种些花生,磨了油价还能再高些。   苞谷种子不过六文钱一斤,一亩地加上后期补苗,四斤种子也差不多尽够了,元绣倒是没买,往年庄子上都自留种子,去年也种了苞谷,好种都留着了,因着没种过花生,所以这才要来买花生种。   粮种拢共花了三两银子,掌柜的笑得见牙不见眼,从几个斗里一样抓了一把,分别用纸包了递给元绣:“承惠,姑娘下回再来,我这粮种尽有的,若是没有,姑娘提前说,我也想法儿给姑娘收来”   待付过钱,掌柜的便把东西扛到外头车上,毛驴显然是在外头等久了,不满地甩了甩尾巴,又张嘴唉喽几声,元绣抓了一把豆子给它吃,这才收了臭脸。   将银花婆婆送回去,又把花生种子交给送庄头,吩咐过种哪几亩地,这才又赶着毛驴回家。   知县夫人说县里新开了个医馆,她计划着明儿带赵大胜去瞧瞧,虽说心里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若真是医术高明,何苦来丹桂县开个医馆。   赵大胜听了没什么情绪波动,他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听元绣说今儿去县里买种了,也点点头,地跟钱都是元绣的,从前他还会觉得会不会不行,或这事儿能不能成,现在……现在家里万事都有她做主了,他能帮的上忙便觉得已经很好了。   这花生听说要尽快种上,等看过腿回来,便去找宋庄头,他跟着一道去帮忙,别的不说,好歹能撒个种啥的。   吃过饭,荷香跟兴安两人又点了油灯练了几个大字,如今荷香已经能认得不少字了,连带着兴安都认了不少。   元绣这会儿才有功夫看嬷嬷捎过来的信,信中只说她当差的府上,那家小姐去年年底定了亲,今年约莫就要发嫁了,等那小姐嫁出去,她便来元绣这儿养老。   两人交情深厚,不必说些绕弯子的话,嬷嬷是真心实意想回来养老,元绣也是真心实意想养嬷嬷的老。   上回叫知县夫人捎去的信中便同嬷嬷说了,她买了个庄子,就等嬷嬷过来养老了。   元绣她从前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嬷嬷教过她,也救过她,嬷嬷出宫时元绣便立过誓,若有朝一日能出宫,便养嬷嬷的老,如今真出来了,当初说的话必定算数。   信中没提到别的,待嬷嬷过来,二人必定很有一番聊的。   临睡前元绣又数了一遍银子,算上卖蘑菇的,自个儿这还剩五百多两银子,在有上回连捕头送过来的二百两银子子,拢共是七百多两,另十两金子还是没动,她便没算进去,这金子是留着的保命钱,看起来这钱看着多,其实算下来也不过四十亩上等田地的价。   如此一算,元绣心里又有些忧心了,还有今儿晚上,看着兴安跟荷香后面认字,这孩子也聪慧,若是走科举的路子,兴许也能有些功名,即便小功名,能免了家中田地赋税也好。   只是村中没有私学,别说各家的姑娘们,便是小子若是要识字,都得赶十几里路去镇上,不过双井村也没人上的起学,连吃饭都不够又哪里来的银子去上学呢。   元绣想到了王善保,他识字,或许能办个村学,村里孩子多,七岁以下不拘男女,都去上几年学,横竖年纪小也干不得什么活计,好歹能叫孩子们识得几个大字,不至于当个睁眼瞎。   想着想着又否了,一来她虽说于村里人有恩惠,但贸然提起此事只怕把情分都耗尽了,二来这办村学也不是一笔小钱,笔墨纸砚,再有给先生的贴补,她如今尚且不能拿出一大笔花销,三来,如今家家户户只要孩子会走路,都能安排活计,不能闲着,哪会叫孩子耽误功夫去学什么大字呢。   最主要的还是,她想叫村里人知道,这读书识字的好处,所以这事儿不该单她一个人出钱,而是要叫大家一起将钱出了,这样家家户户才能尽心,往后也不会一有什么事儿就想到她,指望她出钱。   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   原打算今儿带她爹去县里看看沈夫人说的那家新开的医馆,也瞧瞧沈夫人口中那位大夫是不是真的医术精湛,没成想一早便下起了雨。   赵大胜捂着膝盖疼得直抽气。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一章   赵大胜其实昨儿半夜腿就疼得不行了, 一早起来李氏便给他煎了药,喝下去以后,直到这会儿腿才好了不少, 只不过今儿这医馆是没法子去了。   雨下的总是叫人心里烦躁, 元绣穿上蓑衣出去转了一圈, 田地庄子她不用操心太多, 地里庄稼长的结结实实的,一望无际全是绿油油的麦苗,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少, 见着她都打招呼,元绣也一一回应。   杨老财自打被抓起来,他这些田地自然也没人种了,或许是去年收麦子时麦粒掉在地上,零零星星长出几棵麦苗, 更多的还是杂草。   天渐渐热起来了, 雨点打下来已经没上个月那样冷了。地里土都被雨水浇透透的,一脚下去能踩多深。虽说尽量小心着,还是不免踩了一脚泥, 她现在这样子跟她爹也差不多, 一天不来地里转一转, 心里就空落落的,好似少了些什么。   雨连着下了三天, 大家心里都犯愁, 再不停恐怕都成灾了,许是老天爷听见百姓心声, 才终于停了这场雨。   赵大胜扶着腿, 一瘸一拐佝偻着背走出来, 院里还湿答答的,这几天连小毛猴子都不愿意出门,这毛猴现如今跟家养的没什么区别,除了天好的时候出去摘些果子,其他时候肚子饿了便只管伸手找元绣或者荷香要——只因家里只有元绣跟荷香愿意给它吃的,李氏是最不待见它的,回回见了都要骂。   雨一停元绣就想着要带她爹去医馆的事儿了,上回去府城,没带些果子点心给两个孩子,因此这一趟把孩子们也给带上了。   家里养的鸡这几日开始生蛋了,年底抓的鸡多,现在除开每天一个吃一个,余下的荷香都当宝贝似的存起来了。至于去年赶集时从牧民手里买的羊,都送到庄里养着了,如今山上草多,周管事的媳妇儿宁氏收拾果子林的时候,就顺道带去山上,叫那几头羊子自己啃草。   家里鸡蛋攒了不少,都给荷香管着的,这一回她便是要带到县里卖掉,元绣也没拦着,鸡蛋够一家人吃就够了,她先前也讲了,这卖了多少钱都归小丫头。   毕竟家里鸡都是荷香喂的,天天割草抓虫,生出来的蛋都个顶个的大。   今儿十五,恰逢大集,集市上人来人往的,车都挤不进去,元绣便把车放车马驿,这是专管车马的地方,还有人喂草,一个时辰三文钱,元绣不免感叹,如今这世道,干什么都得收钱。   等荷香宝贝似的将鸡蛋都卖掉,元绣这才带着三人先去医馆,许是这神医的名声传开了,医馆门口早排起长龙,瞧这阵仗,约莫还得等上一两个时辰,赵大胜便叫元绣先带两个孩子去买东西。他自个排着就行,元绣想着若等排上队,只怕外头集也该散了,且他们一早出门,肚子该饿了,于是她便带着两个孩子去车马驿,把车上的小马扎拿下来,好叫赵大胜坐着排队。   荷香倒是还行,兴安从没出来赶过集,转着一双大眼睛四处看,元绣问他要不要什么东西,他也十分不好意思的摇头,什么也不肯要。   荷香到底长了几岁,胆子大些,手里捏着早上挣得几个钱,嘴里念叨着要给爷奶姑姑弟弟买东西。   想来想去还是停在卖大肉包的地方咽口水,虽说家里日子好过了,荷香心里还记得姑姑才回来那会儿,买了几个肉包子,十足好吃,和着葱花的肉馅儿香喷喷,再一口咬下去,油汪汪软糯糯的,荷香心里记了好久,如今走到包子铺面前,显然又想起来了。   “给咱爷买两个,奶也买两个,姑也买两个,我跟兴安一人吃一个。”   荷香要买东西给家里人,元绣也没拦着,有心是好事,没必要打击孩子。   掌柜的将包子用干荷叶包了递给荷香,收了钱以后又给下一个人包包子去了,荷香看着收钱收的不停歇的手,只感叹:“我要也能开个包子铺就好了。”   元绣摸摸她的脑袋:“等有钱了就给你开个包子铺,天天都能吃上大肉包。”   荷香使劲点头。   家里油盐酱醋都要添置,从东到西,逛了一圈下来东西已经差不多买齐了,西街口有个提着筐卖鹅的,元绣又买了六只,大鹅能看家护院。   荷香又当宝贝似的把几只鹅崽子护好,现在看来,这些以后又是她负责的了。   等买完东西大包小裹的带着往回春堂去的时候,医馆门口依旧还是一条长龙,赵大胜原本坐着的小马扎已经到了他后头那位老人身下了,这老人看着虚弱,脸色惨白,边上跟着的孩子也是一脸愁容。   前头还有不少人,看这日头,显然已经到大中午了,几人都有些饿,只不过当着一群人的面吃东西,到底有些不大好,于是元绣带着兴安去角落里三口两口吃完包子,又去换赵大胜,顺道给赵大胜提了一句:“这都是荷香孝敬你的。”   赵大胜也没说道,反而一脸欣慰:“咱们香儿长大了。”   于是荷香便就手拉着她爷,两人在角落里一口接一口吃完包子。元绣则牵着兴安,继续搁那儿排着队。   直等到日头晒人,才有个小药童在喊到赵大胜一行,喊完他们,又出去对外面的人告诉一声:“我家先生已经瞧了一上午,身子乏了,劳请各位明儿再来吧。”   “这是规矩,里头大夫只瞧一上午,咱们也是巧了,恰好赶上了,省的还得再来一趟。”   赵大胜跟元绣解释,边上小童示意几人噤声,他便又紧忙住嘴。   原先排在赵大胜后头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见今儿排不上,只好将小马扎还给元绣,元绣随手递给兴安抱着。   一家人前后脚跟着小药童进了医馆。   医馆里头全是药味儿,但不难闻,时不时还有草药晒干以后的香气,这味道元绣觉得熟悉,似乎曾在哪闻到过。   坐在诊案后的大夫有些年纪,元绣看着眼熟,那大夫见小童带人来了,便抬眼一脸正色,这场面叫赵大胜不免有些心虚,有些瑟缩地向前走了几步,待小药童示意,才在诊案一侧坐下。   “是有何疾?”这大夫虽连着瞧了一上午,却丝毫未见不耐之色。   赵大胜有些懵,不过到底被元绣带着看了好多回大夫,这次也能回答的出来。   “腿上有疾,早些年伤了没治,再后来一年比一年疼,如今到了阴天下雨的季节,都动弹不得。”   那大夫竟亲自将他裤脚掀起来瞧,又摸了摸膝间落的疤,最后才是把脉一串动作做完,又在案上俯首写了几个字,方才叫赵大胜把手伸过来诊脉。   元绣一眼不错的看着,只见那大夫摇摇头,又点点头:“旧伤积久,骨头没长好,中间留了空隙积了脓液,须刮骨救治。”   此话说完,赵大胜身子便颤了颤:“刮……刮骨?”   大夫又点点头,此法非一朝一夕便能好全了,今儿我只给你落针,此后逢七之日,过午时以后,你都须得来一回,费上小半年功夫,便可痊愈,你这积疾已久,即使刮完骨,往后走路还是有些跛足,另外逢阴雨天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疼痛难忍,但还是会有些许疼痛。”   元绣点头:“无论如何,您只管治便是。”   有了医治的法子,其他都不是什么问题,总归那药不能一直吃。   那大夫看元绣点头应允,便喊了一声站在一边的小药童:“去将晏儿喊来,我有事嘱咐。”   小药童得了吩咐,便小跑着进后院喊人。   “几位稍等,我这一把老骨头,看些症候还行,刮骨疗伤却没那把子力气,我儿医术精湛,往日我便同他错开坐堂,往后你这腿疾便交给他就是。”   赵大胜点头,这大夫一眼便能瞧出症候,且为人也好,他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刮骨听着他总觉得害怕,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刮他……   一家人各想各的,待那位小大夫近至眼前,元绣才抬头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便惊到了,又低头看了一眼坐堂大夫,愈发惊的说不出话来。   来人显然也认出她了,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许是刚刚在炮制药材,身上带着药材的味道,还有些许熟悉的香气。   “江太医?!这……小江太医?”   坐堂的江太医猛地抬头,许是多久没听过这称呼,一时失手,连方才写字的笔都落到地上,瞬时墨汁四溅。   “元绣姑娘,许久不见,可还安好?早先便打听到你出宫了,不想如今在这儿见着了。”江晏言笑晏晏。   “都好都好,只是……您二位如何在这儿?”元绣心里不知是意外还是惊喜,见着人以后开口问了这一句。   江晏只笑笑丢下一句说来话长,便又扶起江老太医:“这位是元绣姑娘,从前在皇后……先皇后宫里当过差。”   一说起这,元绣不免想起从前。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二章   头回见着小江太医时, 两人年岁相仿,他是替他父亲提着药箱,去给皇后娘娘瞧病, 因拿错了银针, 便挨了老江太医好一顿教训, 皇后娘娘劝也劝不住, 小江太医当众挨了训,也气得狠了,夺门而出, 皇后娘娘怕出事,叫元绣去寻。   恰逢中午赏了她几块芙蓉糕,为着哄小孩——虽两人年纪相仿,但她那时自认自个儿是心智成熟的大人。所以那些糕点尽数给小江太医吃了,末了还后悔好久——那些糕点她可从未尝过。   不过她打小便自诩聪明懂事, 只将人哄回去, 邀功似的得了皇后娘娘赏,这才过了那一茬,只是不免又叫他挨老江太医了一顿训。   元绣不曾想到, 几块糕点叫小江太医记了那么久。   以至于后来她落难, 宫中无人敢救, 是小江太医偷偷递了几回药丸,才叫她捡回一条命, 再后来到了尚食局, 便再没见过小江太医了。   不料如今又在丹桂县见着了,两人渊源外人自然不知道, 连老江太医也不晓得其中经过。赵大胜见元绣竟同这二位大夫相熟, 心也早就放下了。   临走前江大夫又嘱咐, 若正吃着别的药,一律都应停了,元绣点头称是,又朝江晏点点头,二人虽有旧,眼下却不便再叙,等有空再说,她也想打听打听二位因何到了丹桂县,再一个自打立了太子以后,宫中局势如何。   虽说如今啥也不是,但人嘛,总归是有些好奇心的。   到底是小江太医客气,将元绣一家人送到门口,又低低嘱咐,往后再来,从巷子里头走后门进来。   言下之意,若是再来,自不必在门口排长龙了。   如今医术高明的大夫少,江晏早就定死了,只在上午坐堂,也是怕熬垮了身子,到时候便是想给人瞧病救命,也没那个心力。   只不过若是有个急症的敲门,或还是会开门救治的,倘若只是为了瞧病,假意欺瞒,那往后回春堂也不会给此人瞧病了。   人都怕有个三灾五难,所以即使医馆只开一上午,却没人敢有二话,再加之老江大夫在丹桂县好歹有些故旧,因此也没人敢来找什么麻烦。   今儿看诊不过二十文,元绣有些好奇怎么比旁的医馆还便宜,江晏便又笑了,一侧脸上生出个笑酒窝:“本做的就是救人的买卖,家中也不缺钱财,何苦为难百姓。”   “就送到这儿了,姑娘下回再来便是……”江晏皱眉掐指数了数日子:“便是四月十七,千万莫要忘了。”   元绣得了嘱咐,回头一笑:“记下了,定不会忘的。”   江晏倒被这一笑怔愣住了,片刻才缓神,不自觉追了两步,才走出没几步的元绣又一脸疑惑地回头,荷香也回头,拉了拉她姑的衣袖:“姑,这大夫咋了?”   元绣便问:“小江大夫还有何事?”   “无事……无事,只是想打听打听,姑娘可……可……”江晏脸通红,憋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清。   “可什么?”元绣疑惑。   “无事无事,下回来再说。”江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趁元绣还没缓神转身摸了摸脸就走了。   荷香更奇怪了:“那大夫脸咋红成那个德行?”   元绣也摇头表示不解,姑侄几人也没管,手拉着手回家去了,如今这腿能治,得赶紧告诉她娘,爹的腿可算能治了。   李兰花听过开心的直掉眼泪,晚间如何欣喜自不必提。   元绣买的花生种子还有包谷种子这几日已经用水浸过了,再加上下了雨,地里土都湿透了,种下去不几日估计就能发芽了。   宋庄头直接就在村里请了短工帮着下了种,又将草都锄了一遍,这才一天功夫就全种完了。   元绣又去地里看了一圈,也很是满意。   果子林里果树开的花早就谢了,如今成了一个接一个青色的小果子挂在枝头,庄里管事的媳妇儿专管林子里的事儿,这些果子先都打了一遍,如今留下的没之前多,但这样一来,长在树上的都是最结实的,另果子一少,结出来的果子才会又大又甜。   这都是农人的经验。   林子里两棵樱桃树跟外面几棵红杏树最金贵,今年同样也结了不少果子,最多的是梨树,其次是苹果、石榴之类,年年都红透透的,看着最是喜庆,最主要能存的时间久。   往年结的梨多,管事媳妇儿还会熬秋梨膏,伤风咳嗽的时候冲些喝最是管用。   总之各处都显出一派生机。   到了四月底,天就渐渐热起来了,虽说这时节没京里那么热,但大家也都穿的单薄了些。   从上回赵大胜去看大夫前下了几日雨,后面都再没下雨,才种下去的花生,多亏了送庄头见天儿浇浇水,这才好生生长着,否则指不定也闷死在地里了。   元绣问了银花婆婆,她看了星宿,又算了算,说今年风调雨顺,往年十天八天不下雨也正常,叫元绣不必忧心,再不然后山水库里也有不少水,庄上地全都浇一遍也是够的。   元绣本就是头回跟田地打交道,一时有些急,听了银花婆婆的话,心里已然好了很多。   因为大夫说要刮骨,所以这几日都不准赵大胜下地,他也急得不行,这腿治起来得大半年,难不成一直不能下地。   李兰花听他这样说就要骂,骂他不好生治病,不将元绣的银子当钱。   赵大胜也只有听到这话才安生,但总归还是闲不下来,后院兴的几块地被他翻了一遍,又把肥都蓄了,好歹也能在治腿前,肥肥那几亩花生。   这几日也没什么活计,元绣便把冬日里的棉衣都拆了晒太阳,又把衣服都洗了,家里棉被啥的也都拆了,洗的洗晒得晒,满满当当铺了一院子。   荷香带着兴安识字,遇着自己也不会的,又抬头问元绣。   门口有敲门声,毛毛第一个跑去,吱哇吱哇想把门上的插销拔下来,元绣呵斥一声,它有悻悻退后几步。   若一开门见是个猴子,只怕吓着人家,元绣跺了跺脚,将毛毛吓得更远,她这才将手里才洗的衣服交给她娘拿去晒,然后才甩了甩手上的水去开门。   “连捕头?”   连捕头手里提着不少东西,黑面判官似的脸见到元绣便扯了个笑。   “今儿来是告知姑娘一声,杨老财那事儿都了了。”说着便将手里东西都递给元绣。   元绣摆手不肯接:“替咱们村子除了祸,合该我去谢你才是,您何必来给我送东西。”   杨老财已经被解决了,那她现下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三章   “姑娘便收下吧, 若没得您提醒,又哪里能那么简单就抓到他的把柄。”连捕头一派认真之色。   “怎好意思再收,上回官府已经给了二百两银子了。”元绣仍是推拒。   “官府归官府, 这些是我自个儿的一番心意。”   一向不管这些的李兰花忽然笑开了:“既如此, 丫头你就收下吧, 省的连捕头提着东西来回跑, 累手!”   “大娘说的是。”徐捕头也跟着附和,“另有一事,知县大人特地向上官说明了, 杨老财的田地多是坑害百姓得来的,如今百姓怨声载道,将杨老财告了一通,来的上官大人便允了放还田地一事,另, 那个告状的王善保, 也得了赔偿的银钱。”   听他说完,元绣便不住点头:“如此甚好,甚好, 真是多谢您几位大人了!村里人若是知道, 想必也高兴。”   二人说话的功夫, 李兰花拿了小杌子出来请连捕头坐,   “连大人您今儿中午说什么也得留下来吃饭, 帮了村里这么大的忙, 若连一顿饭都不吃,倒显得我们庄户人家不懂规矩。”   连捕头被这话说的只得点头, 又拘谨地坐在凳子上, 元绣看她娘似乎还有话要说, 想来还是村里那田地的事,便不再管这头,而是拿了棍去弹棉被。   “先前还不曾问,连捕头如今多大年纪,可曾娶妻?”   这话问的便是黑脸也忍不住翻红了,偏李兰花还没眼色,紧紧盯着人家。   元绣只得打圆场:“娘问这些做什么?没的叫连捕头不好意思”   她倒没别的心思,单纯觉得她娘有些多管闲事了。   连捕头也磕磕巴巴地答了:“娶过妻,前些年得了痨病……没了”   李兰花险些歪到在凳子上:“倒是我多嘴了,您别在意……”   徐捕头摇头:“无事,无事。”   李兰花既已开口叫人留下来吃饭,而且人家也真的留下来了,元绣自然也不好再叫人家走,毕竟人家是实心实意给村里人做了好事的,于是她只能去灶屋里做饭。   既然来了客,饭菜自然要备好,再说人家是真的帮了双井村一众。这会儿来不及去买肉,幸好隔壁善保叔家春枝婶儿早上买了两刀肉——她家大郎要娶亲了,这是打算拿去女方家走亲的。   赵大胜借了说是明儿买了还,人也没多问,两刀肉都拿过来了。   元绣今儿要做红烧肉,跟宫中御厨学的菜,过年也做过一回。五花肉炖的软烂却没散,红糖熬得酱,收过汁以后淋在炖的颤巍巍的肉上。   灶间两口锅,一大一小,小锅方才炖着肉,大锅则炖着鱼头。   庄上有两口塘,寻常宋庄头得闲便去捞几条打打牙祭,否则塘里鱼一多,个个都长不大。   送过来的是大青鱼,肉多刺少,昨儿炸了不少鱼丸,剩下的鱼骨连带着鱼头今儿中午便做个鱼头汤泡饼,先葱姜蒜辣椒八角各式佐料爆香,再将渣子过掉,待油清放鱼头再加酱,末了添了山泉水,最后再锅边贴了自个儿方才擀的饼子。   那边红烧肉一起锅,元绣便立即在灶堂里添了几把大火。   开春撒的菜籽如今都长成菜苔了,拍几瓣蒜搁点油大火翻一下,香味便立即出来了,除了菜苔,又切了一小盘咸鸭蛋并泡萝卜此类小菜。   上回还有从沿海一带来的行商,卖什么海菜之类的,元绣买了不少,用这海菜又打了个蛋花汤。   李兰花将菜一道道端出去,不说那一盆红烧肉,就是那鱼一家人恐怕都吃不完,足以见得元绣是很客气地招呼徐捕头的。   鱼头泡饼,这也是农人才想的出来的吃食了,方才荷香跟兴安在外头剥了好几头蒜,刚刚都扔到汤里,如今已经烀的极其软烂,那饼子大小均等,贴在锅边被余火煨熟,焦脆有只,松软亦有之,再有汤汁浸泡,吃起来口感上佳。   更叫人惊艳的反而是那家家户户都会做的红烧肉,看起来那叫一个晶莹剔透,恍若凡间难得一见的红玛瑙,连捕头笃定,便是去府城最顶级的酒楼,怕是也尝不到这一口好滋味儿。   总归这顿饭吃的是宾主尽欢,连捕头借口下午有公务在身,推了赵大胜倒过来的酒,期间又看了元绣几眼,见她并未因此有什么不满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元绣也不是傻子,这顿饭吃完也知道了连捕头心里存的心思,从前再留都是不肯吃饭的,如今李氏只提了一句便应下来了,这还不说,一个劲儿偷偷瞧她,任是傻子也能瞧得出来。   只是她确实对这耿直汉子无意,再者说来如今她事情繁多,虽都是些乡土小事,但也没多余心力放在这些私情之上,庄子如今暂无进项,里里外外尚且需要人打点。   方才不显,等送走了连捕头,元绣脸便沉下来了,有些不悦地对李氏说道:“娘,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也是人之常情,见我独身一人便想为我寻个亲事,照旁人一般过日子。”   从她回来不曾对家里人说过一句重话,这话一说本就软乎性子的李氏便有些紧张了,嗫嚅半天方才道:“大……大丫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姑娘家……我跟你爹如今尚且能在你前面抻着,等我们百年之后,旁人若是说你,你又当如何?再说那连捕头看着是个心善的,也有几分本事……”   说着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小,李氏知道连捕头娶过妻心思就歇了大半,她自然也知晓元绣是个有主意的,她擅自替元绣做主……说到底,唉。   元绣听见她娘叹了口气,也一同叹了口气:“爹娘主意我都知晓,当初得知爹娘在世,我是狠松了一口气的,一来亲缘尚在,二来若是离宫有个栖身之所,好过独身一人遭人冷眼四处漂泊。”   “若是真有如意郎君,不必爹娘着急,我自己也是愿意的,若是没有相携到老之人,我一个人过是不管他人眼神的,弟弟替家中留了香火,我便好好照顾侄儿侄女,想来到老送灵的人是有的。”   “至于跟连捕头的事,往后不可再说了,今儿娘一番话将人唬了一跳,他若没有这心思还好,若有这心思,我还须得断了这份心”   这话只是叫二人放心,无论如何,元绣都得去断了连捕头这份心思。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四章   李氏呐呐点头, 赵大胜也没说话,荷香早就领着兴安将桌上残羹剩饭收拾干净了,元绣见此点点头, 两个孩子心性纯直, 不愁成不了材, 无论如何她方才有句话没错, 到老送灵的人是有的。   未免夜长梦多,元绣第二日一早便去了知县府上,一来道贺, 贺的便是沈知县高升,如今到京中做官,天子脚下皆非凡土,能在京中做官自然也非凡士,好听的话人人都爱听, 得元绣这见过世面的人夸赞, 更是叫知县夫人喜笑颜开。   没等元绣开口,知县夫人忽然说道:“府中这虽也是喜事,但还有一桩喜事要告知姑娘”   元绣心里猜到几分, 亦没等知县夫人开口, 便笑道:“不知夫人说的是什么?这喜事须的我觉得喜方才是喜事, 夫人竟能猜到我肚里想法,看来倒真是一桩喜事了。”   这话也是点了她一句, 有些话说明了倒不好看, 知县夫人显然也听出味儿来了,她心里认为元绣如今到了年纪, 能有一桩好姻缘自然是喜事, 所以连捕头跟沈知县一提, 夫妇二人便打心里觉得这是喜事了,甚至还想着在离任前也做一回媒人。   知县夫人看元绣似笑非笑的脸色,方才准备脱口而出的话便没说出来,想来元绣姑娘应当是知道了,方才才提醒了一句,知县夫人嘴扬的更高了,生生扯开了话题:“呃,这喜事便是我们家姑娘如今已是太子侧妃,婚期便定在六月初六。”   元绣知道她懂了她的意思,便也笑着点头:“如此便恭喜夫人了,正好您跟沈大人也进京,沈姑娘倒是能在您身边发嫁。”   沈夫人便红了眼:“是的……是的,可算还能见几面,我心里还怕,怕见不上了。”   “您且宽心,往后日子还长。”元绣宽慰一声。   沈夫人亦是心有所感,也是真的存了些希望元绣也能幸福的念头,开口问道:“小女终生大事已然定下,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遭姑娘厌烦,只是……只是姑娘终身大事可有打算。”   连捕头是个好人,她到底还是想替他问一问的。   “今儿原本便是想叫夫人带句话给连捕头,方才夫人没说,我便以为夫人明白了,现下夫人既然问了,那话便还是托夫人带一带了。”   沈夫人看向元绣。   元绣又开口:“夫人便去告诉他,连捕头相貌堂堂,心有正义,是大才,而我心系乡野,乃市井小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连捕头并非我的缘。”   言下之意,连捕头不是我的菜。   一盏茶已饮尽,知县夫人看向元绣:“我心中有数了,姑娘心思通透,此话我定会带到。”   从知县府上离开,外头竟开始下起了小雨,元绣也不撑伞,主要也是没带伞。看着周遭,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天大地大竟寻不到知音的错觉。   被自己突然冒气的念头逗的笑了笑,肚里并没有几两墨,反倒生出这心思,不如想想如何躲过这雨。   想着想着眼睛一亮,扯着毛驴的绳绕过街角,过了几条街直至一条小巷,到一户人家后院时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上回见过的小童,院里还有个小药童在搬正在晒着的药材。   “姑娘好。”这小药童已然认出了元绣,知晓师父认得这姑娘,又见她被雨打的衣裳半湿,赶紧把人让进来,“姑娘快些进来避雨!”   说着又帮着把毛驴牵到牲畜棚里,她刚刚想到来这儿,却是临时起意,也是想存了与江晏叙旧之意。   “师父在坐堂瞧病,方才来了个急症病人,公子在替人施针,再一会儿应当就能好了。”   小药童对元绣拱手,元绣也回礼:“小大夫自去忙,不必管我。”   这小药童十分不好意思地笑笑:“当不起当不起,姑娘可别唤我小大夫,我叫江灵,他叫江明,姑娘直接叫我们名字便好。”   才将药材搬回库房的小药童江明也对着元绣拱手,唤了一声姑娘好,江明话不多,打过招呼便要去灶间准备午饭了,元绣好笑,这两个小药童才将将比灶台高半个头,还得踩在矮凳做饭。   这边江灵也准备去帮忙了,又嘱咐元绣一句:“姑娘可别走了,中午留下用饭。”   他都没去前头知会一声,想来江老太医或是江晏是跟二人打过招呼的。   元绣也不推辞,点点头后又跟着江灵去了灶间:“今儿两手空空的来,这午饭好歹要给你们做一顿,瞧你二人还是个孩子,只管去底下添火就是。”   江灵还想劝。   “姑娘我是宫里尚食坊出来的,几道菜不再话下的。”   两个小药童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再不说叫元绣回去坐着的话了,只管一人搬了一张矮凳,一人管一个灶堂。   “若是要添火,姑娘就知会一声”   昨儿才吃了鱼头,没想到厨房里竟也有一条鱼,不过却不适合做鱼头汤了,昨儿那条是胖头鱼,鱼头大,两腮肉也多,吃起来鲜美。   今儿这鱼是黑鱼,肉多刺少,头更小了。   翻了翻角落里的缸,一小缸酸菜竟是意外收获,因着辣椒之类的味料寻常也能治寒疾,所以医馆也有不少,江灵听元绣要,便照她说的味料一样抓了一些过来。   “这是上回师父替人瞧病,那人却没银子,师父也不忍心说什么,免了诊费,第二日下午人家送了两条鱼来,前儿吃了一条,公子不会做,一条鱼烧的雀黑,里头也没熟,腥得很……”江明老实,见到鱼便跟元绣提了一嘴。   江灵这会儿也拿了辣椒等物过来,狠瞪了江明一眼:“就你多嘴!你同姑娘揭公子的短做什么!”   元绣好笑,却忍不住替江晏辩解:“这可不是揭短。人各有所长,你们公子医道上已有所长处,这厨道短些也无妨,若都是完人,岂不是神人了。”   江明江灵一起开口:“姑娘说的是!”   灶间菜没多少,米面倒是尽有的,本地吃面食较多,京城虽处于稍北之地,但食米饭的也多,因此江南年年都有做生意的将米拉到北方卖。 第三十五章   元绣看这米比面多, 也就知道江太医跟江晏也是吃米饭多较多了,本地喜蒸米饭,米泡过以后直接上蒸笼, 元绣偏爱直接一口土灶锅巴, 这米直接添水, 土灶慢煮再蒸熟, 米饭盛出以后浇油再添小火炙锅巴,端的是人间美味。   江明性格老实,被江灵推去里头那个灶堂煮米饭了, 而他则在外头等元绣吩咐,或是添柴或是跑腿。   将灶屋都翻了一圈,才翻到几把豆芽,一篮焉头耷脑的菜苔,两块老豆腐并一筐鸡蛋。   元绣心里有了数, 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条鱼, 又干净利索片好,各式大料扔进锅里爆香再放水熬底汤。   这辣椒呛人,元绣掩面打了好几个喷嚏, 连灶底下添柴的江灵江明二人也都掩面落下两行泪来。   等锅里添了水方才那呛人的味道方才好些, 等水沸了, 方才片好的鱼便放到汤里滚了几息,因鱼片不厚, 只肖这般滚几下便鲜嫩至极。   江灵江明方才在掀锅之时就闻到了那汤底的味道, 那坛酸菜也是人家给的,除了早起喝粥时就着吃过, 其他时候并未开坛, 不成想这酸菜放到汤里竟是此般味道, 辣椒爆的香辣呛人,又添上酸菜煮成的这一锅非比寻常的酸菜鱼,确实叫人垂涎三尺。   不光是他们二人,便是外面来瞧病的人,也忍不住探头朝后院看,更有甚者,直接问江大夫中午吃的什么,为何闻着滋味儿这般好,足足叫人流干了口水。   江老太医显然也纳闷,两个药童也不知在鼓捣什么,就连他这般不注重口腹之欲的人,都忍不住一直咽口水,只是这会儿还有不少人等着瞧病,他没功夫去里面看一眼。   江晏倒是没闻到,他正在一旁隔间给人施针,这隔间声音传不进来,别说那味道了。   一锅酸菜鱼片尽数被盛到大瓷盆里,元绣满意点头,又撒了葱姜蒜以及花椒麻椒,滋啦一声淋了热油,这菜才算作罢。   另有老豆腐也洗了用油煎至二面金黄,浇了一勺酱,在讲蔫巴的菜洗净翻炒几下,这老豆腐烧青菜,竟也满满当当装了一碗,这道菜稍稍清淡爽口,正适合解辣。   这会儿另一个锅里的米饭也焖熟了,元绣赶紧盛起来,又在锅边淋了一圈油,只等锅里余火将这锅巴炙熟。   两个药童将菜端到灶屋隔壁单隔开的饭堂,锅巴只等一会儿也好了,金黄酥脆,那米香味儿混着一丝焦香味,任何大鱼大肉怕是都不想换了。   元绣特地用锅铲将锅铲铲成小块,又一并端到桌上,只等老江太医跟小江太医忙完。   江灵江明二人洗了碗筷,又净过手,看了一眼日头,心里焦灼的很,嘴上也忍不住嘀咕,“师父跟公子怎么还不来!”   元绣好笑,忍不住逗这两个孩子:“不若你俩先吃?”   两个药童头摆的跟拨浪鼓似的。   再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才见江晏掀帘进了后院,江灵用铜盆打水给他净手,不等江灵开口说有客,元绣自己便从灶间出来了。   江晏有些错愕,这会子雨早停了,天阴沉沉的,不是院里有些湿意都不知道刚刚下过雨,所以元绣在后头叫他心里惊讶。   “小江太医好。”   “元绣姑娘好。”   二人对视一瞬,异口同声问好。江晏寻常为了施针治病方便,寻常行医只着白衣白袍,本就浓重的长相,叫淡色衣物一衬,愈发显得眉目俊朗,便是元绣,也忍不住朝他脸上多看了几眼。   江晏呵斥江灵江明二人:“怎的不知礼数,竟叫客人做饭?”   方才一推开门便闻到外面饭菜香味儿,还当两人是开了做饭的窍,不成想这做饭的另有其人。江灵江明听公子有些不悦,互相看了一眼,脚尖直在地上转圈,支吾半天也不言语。   “你一个大人倒是狠心,叫两个还没灶台高的孩子做饭,若是站不稳怕是还要掉进锅里。”   元绣一开口,这下支支吾吾的轮到江晏了,他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末了才勉强解释:“寻常我若不忙,这饭食都是我做的。”   元绣也不追问了,江灵江明又一起对元绣眨眨眼。   上午的脉算是诊完了,江老太医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后院,江晏在隔间里闻不着,他可是咽了一个时辰的口水,一边咽还一边想江灵江明二人在鼓捣什么东西。   这会儿看见元绣,倒是有些明白了,朝她问了声好后又开始一顿夸。   她手快,几道菜也没花多少功夫,这会儿豆腐已经有些凉了,不过瓷盆里的酸菜鱼片汤还是热的。想是许久没吃过一顿好的,除元绣外的四人筷子一刻不停,虽还有些吃相,但不免还是叫元绣想到风卷残云四字。   江晏到底是顾及着自个儿形象,抬头看了元绣一眼,见她见怪不怪的样子,索性也一起加入战局,天天吃那些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若不是时不时出去打打牙祭,只怕肚里早就饥荒了。   待饭毕,两个药童并江晏一起收拾完,江老太医才问起元绣今儿来所为何事。   元绣笑:“今儿是有些事儿去知县府上,不成想才出来就下起了雨,想来您好歹算是故人,就从后院进来避避雨,为表谢意顺手做了顿饭,也是看这两个孩子做起饭来……着实有些艰辛。”   江老太医老脸一红,又看着外面天色:“约莫下半晌天就放晴了,这时候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姑娘多坐一会儿。”   元绣也没急着走,江灵跟在她边上,给她指马厩里的马,还有院里的红枣树。元绣家里有骡子有驴,唯独没有这样漂亮的马,一时忍不住上手摸了几下。   这马被照料的很好,身上不见脏污,见元绣喜欢它,也得瑟地甩尾巴打了个响鼻。江晏从后头过来,笑道:“从京城回丹桂县,靠的就是追云。”   追云是马的名字,元绣又很是赞叹一番。   “上回来不及,这会儿倒是有空同二位叙旧。”净过手,接过江晏端来的茶,三人才一齐坐在枣树下的石桌边上,“说来您便是在宫里不如意,出来以后也当是颇受尊崇才对,京城里求您瞧病的应当不少,何故回了丹桂县?”   江老太医笑:“官商有势有钱,除了我,多的是人愿意去替他们瞧病。”   “老先生是善人,回来了是丹桂县百姓的福气,方才我问的话,倒是落了下乘了。”元绣笑着摇头,又看向江晏:“小江大夫也是这般想法?”   江晏略微正神:“自然,我江家先祖为了传医术,方才进京,后机缘巧合成了御医,如今我们再回乡,医术更有精进,也能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是百姓之福。”元绣也正了神色。 第三十六章   江老太医常日里用过饭后都得歇一会儿, 今儿元绣来了,就聊的有些久,这会儿实在有些撑不住, 便告罪去屋里歇息。   江晏叫江灵去倒两杯茶来, 江明则是将上午被雨淋湿的药材又搬出来晒。   方才江老太医在, 她怕触到痛处, 便没仔细问,这会儿就江晏在,再加上二人年纪相仿, 想来即便有些失礼,也不会怪罪她,于是便问出口:“您二位是有本事的人,因何……因何离了太医院?”   “这几年祖父祖母相继病逝,我跟我爹便暂时停职, 在家中守孝, 孝期满后才重新回了太医院,不成想才回去没过多久,我娘又染了疾, 前年秋天病逝。”   说这话的时候, 江晏眸色沉沉, 声音颤抖,似乎想起了亲人, 待看见元绣带着暖意的关切神色, 才重新说道,   “本过了孝期我跟我爹还得继续回太医院当值,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 说我父子二人乃煞星命, 流言四起,人云亦云,饶是没有的事情也成真了,再加上宫中贵人多疑虑,我爹怕再不离开便要招惹祸事上身,于是就辞了右院判一职,横竖江家京中也无甚故旧,加之多年周旋与达官显贵之间,心力不胜从前,索性万事一抛,回乡来了。”   元绣听到后来,才有了笑模样:“如此甚好,那吃人不吐骨的地方虽说万人羡慕,但咱们既从那儿出来,根本没几个想回去的,再说……我看丹桂县才是真正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是这个理,丹桂县虽处北地,但有山有水,历朝历代,人才辈出,确实是个好地方。”江晏极为赞同地点头,“还有,今儿多谢姑娘这一餐饭了,既已离开,朝中之事与咱们就无甚干系,往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元绣也点点头:“天不早了,今儿就先走了,未尽之言,来日方长。”   江晏笑声爽朗,也连着应了几声来日方长:“姑娘说我们父子心里通透,殊不知你才是真正通透之人。”   元绣不说话,算是应了他这声夸赞。   江晏将她送出门,虽上午那场雨过后天就晴了,但还是从屋里拿了把油纸伞递给她,又叮嘱:“别忘了二十七过来……”   元绣自然不敢忘,毕竟这可是关乎自个儿亲爹的事。   沿着乡道,一路上都是带着竹笠在田间地头忙活的农人,元绣心里难得清净。   杨老财一垮台,家家户户过的更有盼头了,临近双井村地界儿,有田里干活的人抬头看见元绣赶着驴车回头,便热络的打招呼。   上回在县里帮过的王善保,赔的钱跟田地也悉数拿到了,因此他最为感激,招呼一家人抬头给元绣问好,元绣也笑着跟他们问好。   这些人以后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元绣是不知道的,不过她既然有心想带大家一起把日子过好,现在当然是不会考虑更多。   沿着田埂,见李氏在地里打菜秧,荷香挎着篮子再田埂下头铲婆婆丁,说来这婆婆丁也是一味药,清热解毒,不过味道微苦,元绣喜欢这味道,凉拌过后她一个人能吃上一盘子。   一下午功夫,荷香一人竟也挖了一篮子婆婆丁。   家里菜蔬不愁,庄子上也单留了地种菜,家里鸡鸭尽有,那鸡蛋下的赶不上一家人吃,许是天热了,这段时间下的更勤。   趁着天仍有微光,元绣将她们都喊回去,省的天黑了路不好走。   晚上吃的简单,李兰花熬了包谷糊糊,一人自然照例分到一个鸡蛋,桌上还摆了一碟辣白菜。   元绣还没跟她娘说连捕头的事儿,上回她冷过一回脸,娘俩心里存了疙瘩,真说起来元绣不大放在心上,但李兰花心里还是有想法的。   也是为了断了她娘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一家人边吃着饭,元绣也边将她跟知县夫人说的话,又给家里人说了一遍。   赵大胜没听出什么意思,照旧捧着包谷糊糊秃噜的喷香,李兰花从碗里抬起脸,略有些心虚的回了一句:“往后你的事儿你自个儿做主……”   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元绣也不是真的怪她娘,因此这事儿就算揭过。   此后几天,元绣一直在田间地头忙活。毕竟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也并非那么轻松,现在天渐渐热起来了,早上天不亮就得起床去田里拔草,一场雨过后,种下去的花生包谷疯长,杂草也疯长。   风一吹过,成片成片的麦苗起起伏伏,这些麦子,明年再种的话,种够自家吃的即可,倒没必要再种这么多了。   明儿才是二十七,带他爹去回春堂治腿的日子。赵大胜想到要刮骨,总就有些心神不宁,上回江晏给他扎过针,看得出来那小大夫是极有本事的,再有本事耐不住他自个儿心里怕得很。   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苦都吃过,到老闺女回来了,他也过上了好日子,不成想又得受一番罪。   赵大胜心里怎么嘀咕害怕,元绣自然不知道,她昨儿跟荷香又一道挖了两篮婆婆丁,自己留了一篮,另外一篮子明儿正好给江太医带过去,天热,拌个凉菜正好下火。   临近中午,家家户户烟囱都冒着烟,元绣坐在院里择菜,依稀听见村里闹哄哄的,荷香好奇,早就坐不住板凳了,元绣也没拦着,主要是她也想知道外头在闹腾啥。   小姑娘得了元绣默许,哧溜钻到外面打探情况去了。   过了好久,荷香才心有余悸地回来:“善保叔家的,还有德先叔家的几个小子被野蜂蛰了!连带着村里几条狗也都被蛰了,这会子他们几个脸肿的跟发面馒头似的,眼就剩条缝儿了,嘴也是肿的,一直流哈喇子呢。”   元绣皱眉:“怎么回事?他们去招蜂了?”   乡下地界儿的孩子,上山下河是常事,有时自做大将军,打死几条小蛇耀武扬威也是有的,不过这蜂倒是没人敢惹,这玩意儿一出动都是一群,追的人跑都没地儿跑。   “不能呢吧,善报叔家的那小子说,他们几个是在山脚下看麦子逮鸟雀,不知道哪来的蜂,起码百十来只,追着他们几个蛰,后来跳到河里憋了半天气才敢上来。”   荷香最是伶俐,声音也脆生生的,一番话说的活灵活现,仿佛真叫元绣看见当时情景似的。   “那几个孩子估计也被吓得够呛。”元绣听着都疼。   荷香点头:“可不是,说是以后都不敢去那边了,不过也万幸,他们脸虽肿了,但看着都不像是被毒蜂蜇的。”   “你去跟那几家说说,要不还是得去医馆瞧瞧。我下午带你爷去医馆,你就问问有没有一道去的,好歹抓点药,叫孩子少吃些痛。”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七章   荷香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后又小跑着过去传话。   大人嘴上骂的再狠,看孩子这样也心疼,也不说什么钱不钱的, 听元绣要去县里医馆, 都领着孩子过来了。   几个孩子一个个脸肿的跟发面馒头似的, 也不知道被蛰了多少下, 脸都肿成这样了,疼也肯定疼,鼻涕眼泪一起淌, 看着凄惨好笑。   赵大胜被这事儿一乱,原本怕得很,这下也没那么慌了,套了骡车招呼村里人上车,几个孩子一边抽气一边被抱上去。   这些野蜂无毒, 也是万幸。若是遇着马蜂, 两三只便能蛰死一头牛的。   几个孩子本来痛的龇牙咧嘴的,现下听到赵大胜过会儿竟要剖肉刮骨,一个个竟觉得身上被野蜂蛰的地方没那么痛了。   五个孩子坐了一排, 还有功夫担心自家被蜂蜇的狗会不会死。   有个孩子也心善, 一直缠着亲娘, 嘴里念叨:“能把狗也带来叫大夫看看就好了。”   这话说的他娘就对着他的脑袋狠拍了一下,人都顾不上了还顾狗, 若是真心疼家里小狗, 往后别带出去调皮捣鬼。   江晏对元绣今儿便来了有些奇怪,待看到就后面一群脸肿得不像话的孩子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二十六就二十六, 横竖也不差这一天, 于是将叫赵大胜去隔间,他后一步拿着烈酒刀片进去了。   几个孩子见这架势,心有余悸地朝里间看了一眼,又看向准备给他们瞧伤的老江太医,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万幸这慈眉善目的大夫只是对他们笑笑,然后叫他们坐在诊案边。   先看过脸以后,又把了一番脉。   “万幸这野蜂没毒,往后切忌不要再撩这些野蜂了,若是招到胡蜂马蜂一类,便是神仙也难救。”江老太医半吓唬道。   几个跟来的大人听了,对这些孩子自然又是一番说道。   “这药粉回去以后放水和成泥,一天三次抹在伤口上,三日后这肿就差不多消了,若是想好的再快些,我便给你们配些消肿解毒的药。“   两家大人对视一眼,都摇摇头:“既然知道没什么事儿就好了,也合该叫这几个小子长长记性,大夫便开那药粉就够了,旁的倒不必了。”   听了大夫的话才真正得了保证,几个大人也都放下心。   元绣这会儿才想起来,车斗里还有早上铲的婆婆丁。   “这也是一味药……”   不等江太医说完,元绣就开口:“我特意送来可不是叫您炮成药的,我这一早铲的都是嫩叶子嫩茎,稍晚些时候用水掸一遍,再撒些油醋拌匀,既要做闲云野鹤,也要野菜相配不是?”   江太医哈哈大笑:“早先在京城致美楼吃过火腿炒婆婆丁,滋味儿甚美,不过这凉拌的倒是不曾尝过,今晚便来试试。”   元绣才来过,厨房都没什么菜,刚刚去看了一眼,新添了米菜,应该都是早上去买的。   “江老先生,咱们从前有旧,说来我如今都成了地主婆了,往后您家这菜也不必托给旁人,家中有人得闲便给您送一些。”   江太医也点头:“如此甚好,我便厚着脸皮应下了,姑娘妙手慧心,想来种的菜定然比别人家好吃得多。”   江太医也没说什么,隔间里面突然传出来一声痛呼,又连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一群人都倒吸一大口气,似乎这刀子动在自己身上了。   前头王善保一行实在挺不过去赵大胜的哀嚎,也随小药童坐到后院来了,方才江老大夫只收了三十文药钱,连诊费都免了,一行人知道这老大夫是好人,一个个也笑着说:“下回我们有功夫来县里,也给老先生送些菜尝尝,自家种的比不上大鱼大肉,胜在新鲜菜。”   几个孩子跟应声虫似的说:“是的是的,叫先生尝尝我们的菜。”   江老太医抚须又笑了一番,这几个好孩子都是懂礼数的。   里头赵大胜足足嚎了一下午,元绣也在院里转了一下午,虽相信江晏的医术,心里不免还是担心她爹,毕竟上了年纪。   江晏已经给他敷了止痛的药,又叫他混着烈酒饮了些麻药,虽有些作用,但毕竟是刮骨,还是痛的人受不住。   这腿一时半会儿肯定下不了地,元绣忍不住又庆幸幸好今儿跟来的人多,否则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把她爹弄回去。   里头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江晏菜满头大汗的推开门,江灵倒了热水给江晏净手。   “顽疾已除。”   江晏说出这四个字颇有些云淡风轻的意味,为了方便,他今儿穿的是一身白衣,未被罩袍笼住的地方依稀有些血迹,恰有清风吹过,灿色夕阳印在脸上,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元绣晃了晃神,有江晏这句话,想来应当没什么问题了,之后慢慢养伤时怕还得受一番痛,毕竟是真真切切将骨头上长的脓疮剜了的。   赵大胜此时躺在床上,脸色煞白,膝盖处用煮过的细棉裹得严严实实的,细棉上有些血迹渗出来。   江晏也跟在她后面进来,一边嘱咐道:“三日后过来换药,切忌不可碰水”   元绣点头,看他袖口还有身上也都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难得沉默:“我爹这腿,从镇上看到府城,大夫都说不行了,多亏的你,如今好不容易寻到家人,实在不敢想再失去的滋味儿了。”   “姑娘宽心,我瞧赵伯中气十足,除了腿疾没别的毛病,如今腿疾也好了,必得长寿。”   赵大胜迷迷糊糊的,许是烈酒许是麻药,这会儿也觉不着痛楚,稀里糊涂地喊,   “兰花儿啊,水啊,要喝水啊……”   这是唤元绣她娘李氏了。   江晏嘱咐元绣跟赵大胜说说话,好叫他清醒清醒,元绣就蹲下身,用细棉沾了水,在她爹嘴边点点,又在耳边喊,半天赵大胜才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我这是好了?我这腿咋没感觉了?”   江晏帮着把人扶起来。   元绣指着他的腿:“在呢,爹,你脚在呢!”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八章   待药力一过, 人清醒就便好,外头王善保跟刘德先进来帮着扶人,元绣又谢过一遍, 江晏也帮着把人半抬半扶上骡子车。   也生怕磕着碰着, 骡子车底下垫了厚厚的絮。   江晏早先便听了嘱咐江灵包了药, 都是镇痛消肿的, 回去一日三次,煎服即可,等骡车出了门, 元绣又跟江晏再三道谢。   “姑娘可别这么客气,又不是没收诊费。”江晏看她这般紧张模样,也有些好笑,他还当元绣从来都是喜行不露于色的人呢。   “话虽如此,可即便有诊费, 好大夫也难寻。”   江晏像是被挠到痒痒肉似的受了这顿夸, 又忍不住啰嗦开了:“回去以后千万忌口,莫吃发物,也不要下地走动, 不要沾水……”   “知道了, 您方才都说了几遍了, 我都记下了。”   江晏这才闭了嘴,又看车架远去, 江灵从里头出来, 忍不住揶揄:“公子是脚下生了根,否则定然跟着元绣姑娘跑了。”   江明闷不吭声, 这会儿听了江灵的话, 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你们懂个屁!”江晏脖子赫然已经红了一片, 嘴偏强硬:“你们两个小鬼头,我看前些日子学的东西都忘了,明儿把医书抄三遍。”   江灵江明对视一眼,同时苦了脸。   许是药效过了,到了夜里赵大胜的腿也愈发痛了起来,只不过这疼痛跟之前是不一样的,之前腿疾无论发不发作,总有种慢刀子割肉的感觉,现如今是手起刀落,腿虽然还痛着,但无论是心里还是腿上,都轻松了不少。   李兰花尽心煎药,这也没法子,只能强忍着待伤慢慢恢复,不过这段时间是甭想下地了。   宋庄头听元绣说完,也是狠吸了口气,他心里不敢想把肉剌开是什么样子。他今儿来是送些银花婆婆腌的小菜,看赵大胜一直在屋里躺着这才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本是打算今儿去医馆,谁知道昨个几个同村孩子被野蜂蛰了,索性一起过去了。”宋庄头于农事上懂得分外多,所以元绣也很喜欢跟他聊些家常闲话。   “野蜂?无毒?”宋庄头又惊了,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有毒,想来元绣也不会说的这般云淡风轻。   “没毒,只是那蜂有些多,几个孩子脸都叫蛰肿了。”   宋庄头眼睛愈发亮了:“不知姑娘可要蜜?早先几年我养过蜂,后来京里不要蜂蜜了,我便也不养了,再后来也寻不到好蜂,今儿既碰上,不若姑娘建个蜂房,咱们养些蜂,如今蜂蜜价儿高,好歹能换些银钱。”   “能产蜜?这自然最好!”   元绣忽然觉得先前花那些钱买下庄子,是她捡便宜了,如今糖都是金贵物件,除了南边的蔗糖就是北边的甜菜熬糖,不过能出产的量也不高,因此价格昂贵。   这野蜜价更要高上几分,好些的能值三五两银子一罐。   宋庄头知道东家仁义,不说庄上几个老弱,便是庄子上没产出,月钱仍不落下,他便也想将庄子好生打理起来。   “姑娘既允了,我便有十成十的把握,这蜂房也无须多好,只要干燥通风,另外,毕竟是野蜂,好歹要离庄子或者人远些,否则蛰了人倒不好了。”既然元绣允了养蜂一事,宋庄头便握拳立誓好好干。   “蜂房一事我不太懂,全交给你就是,缺银子或是旁的你再使庄上干活的小子过来知会一声。”元绣只叫宋庄头不必太当回事,顾好手头的活儿,顺带着看蜂房能不能筹备起来,若不能也不必为难。   宋庄头便点头,元绣又先支了十两银子给他:“少了再过来说一声。”   “省得了。”宋庄头拿了钱,又问了那野蜂是在哪里蛰的人,便欢欢喜喜筹备蜂房养蜂的事情去了。   除了蜂房,还得要做蜂箱,另外引蜂还需买些蜜之类的。   元绣给过银子以后就没怎么上心,荷香跟着宋庄头去凑了几回热闹,回来给元绣也说个七七八八。   蜂房倒是不急,只要先把蜂箱做好,把蜂后引出来,余下的野蜂也就都会跟出来了。   荷香还没吃过蜜,跟着宋庄头后头看的时候,就就把蜂巢里的蜜给她挖了一勺冲水喝。   这真是比糖还甜了。   上回被蜂蛰的几个孩子看不过眼,非要在荷香面前恶心人,说这蜂蜜是蜂子屙的屎,荷香气的把那几个孩子逮住狠削了一顿。   随他们怎么说,这蜜本来就比糖还甜,还有一股子花香气。   才吃过中午饭,这会儿是农人正去干活的时辰,一架马车沿着乡道缓缓驶来,大人好歹算克制,村里的孩子倒是一边拍手一边跟上去看热闹。   那家马车确实极为排场,原本看到元绣家里的骡子车,已经够叫人艳羡了,没想到这马车更华贵,外头车夫应当是听见车架里面人的吩咐,勒停马车,将一群孩子唤到边上,一人抓了些糖,然后问过元绣家在哪边,问清楚又叫这些孩子快快散了,免得马车伤了人。   元绣还不知道这一出,今儿该送她爹去换药。母女二人费了半天劲儿才把人抬到骡子车上,正准备走,里头院门被敲响了。   看着来人,元绣还有些错愕:“沈夫人?”   “过几日便要上京了,临行前还有要事相商,先前听你提过一嘴,所以今儿就找来了,倒也没找错地方。”知县夫人微微一笑,一侧目又看见在骡车里的赵大胜,不免有些惊讶:“这是有事去?我这来的倒不是时候了。”   知县夫人来了,她现下是不好跟着一起去医馆,只无奈摇头道:“劳您先等会儿。”   换药这回事,叫她娘一人去肯定是不行,隔壁住的是王善保一家,王善保吃过饭便下地了,元绣去的时候他媳妇儿跟大儿媳倒是在家。   “婶子下午可得闲?”两家关系素日处的不错,元绣直接开门见山道。   春枝婶子是和善人,点点头:“下午闲着哩,姑娘有事不妨说。”   “我爹那腿今儿得去医馆换药,现下家中来客,我一时走不开,劳您跟我娘一道去一趟县里。”   王家婶子跟她大儿媳妇都叫元绣放心,肯定会把这事儿办好,家中受了几回恩惠,如今能帮上小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知县夫人也觉得这时候来的不巧,不过确实是有要事相商。   元绣给沈夫人倒了杯茶,二人便在堂屋坐下来了。   “杨老财被押至府城定罪问斩,他那些田地也要悉数充公,先前给你们村上人返了不少地,但合计以后还余下不少地,这几日我们老爷正跟新上任的知县交接一干事宜,对这些田地有些犯难,姑娘如今常在田间,便想着问问姑娘,这田地你要不要买些?”   如今日子还算好过,田地都是命根子,没什么人愿意将地卖了,再加上杨老财的地大多数本就在双井村,比庄上的田地离得还近,这便更为难得,显然沈夫人也是想到了这点,才特地来一趟问问元绣作何打算。   家中多少还有些家底,大不了将那些金子也兑了,总归这地定是要买下来的,如今已经买下的地,她都觉得有些不够。   几乎没怎么思量的,元绣便点头应了,算起来她这儿还有些银子,管买地是够了,不过买完地之后,确实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想来为了给元绣争下这地,沈夫人也是出了不少力的,元绣又给沈夫人续了茶,连番道谢:   “如此便多谢沈夫人特地来告知一声,否则我定然想不起来这事儿,这恩情我记下了,等田里有收成了,便差人去京里给你送些新鲜的尝尝。”   “姑娘说这话倒叫我不喜,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您帮我家姑娘找了教养嬷嬷,这恩情我都从没与你论过,这些又算的了什么。”沈夫人摆手,“往后可再不要说这些了,咱们两家结识一场,也算是缘分。”   元绣也不再客气,有些情分心里记下就好,面上推推拉拉反而累赘多余。   “我来前也问清楚了,还余下五十几亩田地,都是上等地,也还有不少中等地,姑娘若是没法子全买下来,倒也可以问问你这村中人可要不要买一些。”   “等村里人都回来了我便去问问,夫人心善。”   这话说的沈夫人叹了口气:“到底是疏忽了,连底下人受了这么久的冤都不知道。”   二人又闲叙一下午,直至日渐西斜,沈夫人才唤了院里坐候的丫头并车夫一声,三人又乘着马车走了。   若是要买地,明儿便直接带着银子去衙门,由新任知县、主簿,并县丞一道,划分定好的田亩,又由各乡里长令人去丈量田地。   量过地以后交了银子就能定契了,再之后这地便归属元绣。   村上要买田地的没多少户,王善保家倒是拿着机会了,上回衙门赔偿的银子,外加自家攒了,又买了五亩中等田,若是打理好,往后一家人再也不必饿肚子。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九章   买不起田地不光是双井村人, 其他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是中等田,一亩地也得花十两银子, 更遑论上等田了, 大多都须得十五两银一亩。   十两金倒像是专为这些地准备的一样, 现在十两金能兑二百余两银子, 再一个自己这儿还有七百多两银子,另外曾经好友所赠的银子,这会儿也不得不动了, 毕竟以后有钱也不一定能买着地。   中等田地基本都被村里人买下了,元绣只想拿下那五十亩上等田,最后免了些银钱,拢共花了七百两银子才拿下。   从回来到现在,除了上回买的庄子, 这便是最大的一笔开销了。   上回卖蘑菇, 劳心劳力也只不过挣了二百两不到,后田地日常经营上也得有花销,方方面面都得花钱, 且又只出不进, 所以手头银子所剩不多。   虽说拿到地契, 但元绣心里还是有些虚,一道来买田地的几家颇为艳羡地看向元绣, 这姑娘如今可比从前的杨老财还富庶。   元绣不管其他, 这几张薄薄的地契贵重至极,她得正正精神, 单守着宝山可没多大作用, 得将这些地都用对了。   只不过眼下还有个更重要的事, 知县说到底是个清官,当官最看重什么?名声。   沈大人赶着进京,三日后便要出发了,元绣便招村人商议了一番,毕竟沈大人也算是双井村的恩人,帮着村人狠治了杨老财,又返了不少地给他们。   这回沈大人要走,元绣便想着带村里人送行三里,瓜菜相赠,无论如何,场面大些,大到足以叫这场面能载入县史,大到京中人也能听到这清官的名声。   这番沈大人能进京为官,一方面能看出来沈玉如既然已是太子侧妃,太子嫔妃都是从小官之女中选的,但如今既已经选上了,皇帝只要心里还有太子,势必要给太子抬抬位子的。   那位皇后见太子妃位已定了,且多是无甚根基的小官之女,势必也不会再纠结这小小的“抬位”之事。   初入京城,再加上又跟皇家结亲,想必遭到的阻力也不少,若是有个好名声,至少便没人敢在明面上使绊子了。   毕竟谁也不敢在明面上跟百姓拥戴的清官作对,要知道跟百姓作对,便也是跟圣上作对啊。   元绣心里早有一番思量,所以她才提出来,村长便点头不止,村里人更是个个都点头称是。元绣说场面越大越好,不少人当即便表示要叫老子娘,还有家里孩崽子都去送沈大人进京。   县中被沈大人帮过的人家也不少,只要有人开头,别的不说,单就是跟上去凑热闹的恐怕也不少,倒时候都一起拥着走,场面不愁不大。   另一个,这是叫这新任丹桂县知县心里有些底,往后才更能做个清官。若是清廉正直,百姓也定当拥护不是?   事儿也跟元绣心里想的差不多,本来进京就三辆车马,中途百姓都一路跑着跟在后头,嘴里大声喊着沈大人清廉,往后前途明亮。   到最后,甚至有老人跟上来,递了一篮子鸡蛋,口中呜呜咽咽:“当初家中鸡鸭遭贼人偷了,沈大人不嫌是小案,尽心督办,叫小老儿我记到现在啊!”   不少人跟着应和,个个嘴中都在细数沈知县办的案件。   元绣也有些惊讶,她不过是带村里人开了个头,不成想后来竟被挤到最后头去了。   “沈大人一路顺风,若是得空便回县中瞧瞧,咱百姓都惦念着您”   “是极!这篮菜您千万收下,山长水远,京中只怕也尝不到家里的味道!”   ……   车马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一群百姓,沈知县显然也惊到了,眼里已然泛起湿意,抱拳躬身:“我沈某人在任这么久,对诸位这……”   话没说完便有些哽咽了,忽又看见人群中的元绣,瞬间想明白了,于是又对着百姓拱了拱手,偏头道:   “沈某受之有愧!”   众人静默片刻,旋即又是各式不舍言语:“沈大人不必妄自菲薄!”   总之这一场送别,现下是足以被记进县史了。   ……   杨老财的那些地,十来亩已经种上麦子了,这麦子现下也归了元绣,只肖叫宋庄头留意就行。因着他今年一开始要收六成租,所以他的地没人租,后来又遇着这些事儿,其他的庄稼便没种下去。   这才买的五十亩地竟有一多半还空着,不过都这时候了,再想种些麦子之类的是来不及的。宋庄头要做的蜂房倒是叫她有了些想法,这时候种甜菜正合适,到了季节熬糖制糖,这糖价格比麦子价可要高出不少。   一起来买田地的几人都是有几分家底的,一开始元绣要赁地给村里人,怕后来出问题,几人就没敢租,现下看村里人都种的好好的,便有些懊悔当初怎么没租上几亩田地,田地也好,租金也不高。   现在看元绣又买了田地,既然都亲眼见到了,心里也清楚人家不可能为了这么几个钱就叫别人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一个个心里全都活泛开了。   王善保先前也赁了元绣家的地,现在看到另外几人互相推搡着有话不说得样子,便是猜也能猜到几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只不过他才不会讨人嫌的替几人问元绣姑娘。   他不好意思,另几人扭捏半天,也终于开口:“姑娘,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都不容易,您若是有余下的地,能不能……能不能也叫我们赁两亩?”   越说到最后声音越小,显然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元绣知道这些人都是老实巴交只管埋在田里的人,一开始观望也是有些怕,再说赁些地给村里人,至少就像是提溜倒人家了后颈子,起码不愿意再想跟元绣对着干。   “是啊,姑娘,若是有多余的地,好歹叫我们赁两亩。”另一人也苦着脸,跟着后面求。   “今年是不成了,除了已经种上粮食的地,余下都是有用处的。”元绣也和和气气的跟几人解释,“况且这地即便赁给你们,如今都到这时候了,你们也不好种什么东西,索性等到明年开春,到时候连带着今年已经赁地需要续租的,一齐办了。”   几人听见元绣的话,皆应下了,若能明年种自然最好,他们如今提了,肯定是想探探口风。元绣心里头没觉得这几人如何势利,毕竟家家户户都没粮没钱的,能想到这些,反而能说明几人心思活络,往后若是有什么别的活计,这几人倒是可以交待。   元绣心里有了主意,面上却不显,挨个问明了几人姓什么叫什么,家中人口几何田地几亩,几人当她是为了摸清家底好打算给他们算计租多少地,因此一个个都苦着脸报自己家里多贫苦。   也确实过的不容易,攒的家底如今得知能买地,尽皆拿出来买地的,再多的银钱都拿不出来了。   “我本家姓刘,村里人惯喊我大头,原是木匠,现在接些活,日子过得能松快些,好容易攒了几个钱,现下全拿来买地了,家里现下没剩几个大子儿,还算有些盼头。”   刘木匠这头确实比常人大一圈,他这样一说,元绣便听他接着要说什么。   只见刘木匠搔搔头,“我家里好歹能填饱肚子,姑娘那地先紧着他们几个租,若有多的便也叫我租一些,毕竟这日子越过也越有盼头”   方才最先开口的问能不能赁地的也是他,许是常年四处给人做木工活,好歹也见识过一些世面,脑子自然也就活络些。   元绣点点头:“今年开春赁地那会儿便说了,照规矩来,若是想租,我自然都能应下。”   一行人说说笑笑便进了村,都知道几人今天是去买地的,村里不少人看他们回来了,也都朝这边看,也有胆大的直接向元绣打探情况,毕竟地都买下了,她这儿也没什么必要瞒着。   不过村里人也只是打探,本来就差距甚远,若是在赵家起房子那会儿还有些羡慕,现如今人家日子过得跟他们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干脆连羡慕的心态都摆不起来了,元绣对他们好,他们只觉得十分感激。   人家不作妖,元绣自然也愿意带着人家一起过上好日子,即便有几个作妖的,她也自认为能把的住场子,所以村中对于一家人的闲话是少之又少。   田地既然都到手了,那么种甜菜的事儿也该提上日程,这几日宋庄头一直在忙着蜂房的事儿,那些野蜂都被他引倒蜂房了,如今只等着寻花产蜜,元绣问过,得知银子还有余,便也没多管蜂房。   不过新买了地,还是要跟庄子管事去知会一声。管事知道元绣是个有主意的,也没多嘴,东家怎么说他怎么做便是。   “甜菜我去年回来路上听人提起过,也不知咱们这儿有没有人种过,若是没有,还得去一趟府城或是别的地方买些菜种。”   周管事皱眉想了许久:“您说的甜菜我听过,只不过咱们这儿还真没什么人种这玩意儿,只怕府城也是没有的,想来得去清远洲才能买到。”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章   管事的这样一说, 元绣就有些丧气,照她来看,这甜菜产量颇高, 若是熬糖, 也能值当很大一笔收入。   “姑娘莫忧心, 我跟老马一道去一趟清远州, 那儿比咱们这儿过得要更好些,便是买不到甜菜种,也能买些其他的粮种菜种, 拿到咱们这儿都是新鲜玩意儿,比单种粮食有赚头。”周管事不是目光短浅之人,元绣有想法在他看来对田庄上也是好事。   “如此……便辛苦你二人了。”元绣蹙眉,清远州确实有些远,但现下也没法子, 若想让这些田地出息银子高, 这甜菜就是个好路子。   “不辛苦,东家心里想着咱们,咱们也不能把好日子过孬了不是?”管事的又拍着胸口打包票。   元绣本要支些银子给他, 被管事的摆手拒绝了, 他晓得元绣近来又买了田地, 东家田庄里各项开销也不是小钱,况且庄上暂且还没进账, 长此下去就是再有钱也架不住:   “这一趟我先自己垫了银子, 等回来该多少钱您再补给我就是,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的, 这一趟您就先别支银子了。”   庄上人签的都是死契, 所以当初才会连着庄子一起转给人家, 除非主人家放契,否则自个儿攒了再多钱也没用,只不过日子能过得好些。   周管事是知晓分寸的人,山高水远的,头回领了差事,先拿了银子,若是没办好事,他心里更有愧疚,他心里是计划着若是没寻到,自个儿一路花销便不找元绣要的。   纵使再有钱,这连着买地,光进不出的,手里也会有亏空不是?   好容易遇着心善的东家,一群人不知道都念了多少回佛烧了多少回香。   元绣她没买庄子的时候,周管事为着庄里人,饶是之前攒了些银钱,后来只怕都剩不了多少了,现在他说暂且不要银子,元绣自然不同意。   周管事只说明儿一早就走,怕也来不及去取银子,元绣这才作罢,只说花了多少银钱都记下,回来时找她支。   跟管事的交代完,管事家的小红又跟着元绣在林子里转了一圈。   元绣心里记挂着后面该怎么赚银钱,想着想着有些着急,又跟小红各自回去了。   如今口袋只剩三百多两银子,她还没这么穷过,想起来又懊悔出宫时给女官太多,除了银子,从前得的赏赐一概没留,否则也不至于才短短几个月,就捉襟见肘了。   不过好歹都是比她预想的好太多了,本只想着买些地安安稳稳做个地主婆,现在这样下去,指不定还能赚些银钱。   都是往好路上奔的,三百两银子,省着花是肯定够的,起码能撑到收成的时候。   管事的不在,宋庄头手里的事情便愈发多了起来,元绣叫管事媳妇儿把庄子里的空屋子收拾了一间出来,庄子里事儿多,周管事一去清远州,于是这找短工长工的,现在都由元绣自个儿操心荷香有时也跟着元绣去庄子上住。   宋庄头要忙田里活计,又要看顾蜂房,属实有些分身乏术,若是这管事的活计,再加寻短工长工的伙计也落到他身上,他必定忙不过来的。   家中除了赵大胜隔三天得去换一次药,也没什么旁的事儿。天虽说渐渐热起来了,到底也还没有盛夏里那么热,所以赵大胜的腿恢复的还算快。   今儿元绣回村,是想问问做工的事。   村中若是有愿意给庄里干短工的,明儿一早便可以去庄子上记个名字,这一来也是要摸摸村里各家情况,另一个这时节就不大下雨了,庄上田地若是要浇水,还得人力挑,庄里就那几个人肯定是不够的,所以才想着回村里问问。   各家也没有嫌钱多的,自己没多少地,顶多三两天也就忙完了,有这功夫去赚几个钱才是美事儿呢。   况且元绣给的工钱也合适,一天十文钱,中午还能包一餐饭。   这时候田里地里庄稼正是不能缺水的时候,还有上回种的苞谷跟花生,再不下雨的话也得浇水浇肥。   赵大胜这几日都在家歇着,腿下不了地,心里也急着田里的活儿,他虽帮不上什么忙,但看一家人都忙的晕头转向唯独他自个儿闲的上火,心里就有些不大好受了。再说天天一个人搁家待着,除了兴安压根没人跟他说话,他都不知道村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上回去县里给两个小的买过笔墨纸砚,但两个孩子都舍不得写,这纸笔花了好几钱银子,字还没写好,舍不得用这些纸笔。   她教千字文三字经此类启蒙倒是还行,再深些便不行了,自己也还是半吊子呢。   荷香从外面割完猪草回来,看元绣翻那一沓没动过的纸,还以为姑姑是嫌他们没练大字,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们字儿都还没认全,在地上写写画画尽够了,等写的再好些,就在这纸上写。”   “你们用纸写字,用心便好,这纸用完了再买,地上写跟纸上写总归不一样,等所有东西都学会了才去纸上写,那得练到什么时候去?”   “知道了知道了。”荷香笑呵呵挽着元绣的胳膊,“姑姑,这字儿我如今都认得差不多了,您上回说的教我管账,如今我能学了吗?”   “没学会走倒想着跑了,你把千字文在纸上默一遍,字迹要工整,若是没错处,我就教你管账。”荷香聪明,若是女孩能科举,她必定要送荷香去走仕途的,兴安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路子,便是简简单单的种田,会种的人一年收成也能比别人多。   荷香点头:“您瞧好吧,我肯定能默出来。”   “毛毛还没回来?”元绣看了她身后一眼,毛毛跑回树林子里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家人嘴上嫌弃这毛猴,但真不见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没,我去找过好几趟,也没瞧见。”荷香明显的失落很多。   “这时节山上蛇虫鼠蚁多,毛毛跑惯了林子,肯定不会有事,倒是你,往后可不要一个人往深林子里跑了。”   荷香点头,把篮子里猪草倒进猪圈里,又洗了手迫不及待去默千字文了。说来容易,笔在纸上写起来,果然跟树枝写在地上不一样,看元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写字,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似乎被人揪住小辫子似的。   糟蹋了好几张纸,荷香大气都不敢喘:“姑,你说的对,在纸上跟在地上确实一点都不一样,我往后还是得多练练。”   荷香今年八岁,正是记性最好,学东西最快的时候,若能多学些东西,也能给她搭把手。她虽不看重这些,但说到底,赵家就剩这两个小辈了,她这个做长辈的,自然想要给孩子把路铺好。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一章   晚间睡觉元绣少见的梦到了小时候, 大哥二哥让干粮给她跟大弟吃,最后饿的全身浮肿,身上一按一个坑, 连路都走不动。   再后来又梦到爹娘带着她跟大弟逃到京城, 那会儿真是好几天没吃过饭了, 为了几两银子一口粮食, 她跟着人牙子讨价还价把自己卖了,再后来又进了宫,端茶递水伺候人。   这么多年, 好歹都过去了,也没挨饿也没受冻,倒是爹娘,日子好险过不下去。   夜半醒来也睡不着了,倒了杯冷茶喝下去人更清醒了。   于是干脆和衣躺在床上想小时候, 原本都记不清的事想着想着越发清晰, 想来她从前想不起来,应当是心里刻意忘掉的。   现在还有弥补的机会,大哥跟二哥换来了她跟大弟活下去的机会, 到最后活下来的也就她一个人, 所以她得好好将兄长跟大弟的那一份都活下来, 把赵家的日子过起来,叫爹娘老来能轻省些。   想来想睡不着, 也不知现下什么时辰, 干脆去点了灯,披着外衫接着上回没写完纸, 磨了墨继续落笔。   如今她还剩三百三十两银子, 除了杨老财那几十亩地还没种上东西, 余下地都种过粮食了,拢共加起来得有大半田地都种了麦子,且都是上等田,到了秋收一亩地约莫能有二百至三百斤产出,若是折中算的话五十亩地能产一万三千斤,交过赋税也就是一万斤的出息,这些麦若是磨成面,有约莫九千斤。   如今世道不错,麦子价并不算高,便是磨成面粉价格也不算太高,州府十二文一斤,县里粮铺仅值十文钱一斤,便是全卖了也不过百余两银子,赚头恐怕都不住她种的那些花生。   二两银子过一年可不是夸大的说法,主粮这么便宜,二两银子确实够普通百姓过一年了,甚至乡下人家二两银子都花不完。   今年头一年,她不敢种那些高价的作物,也是不敢赌,毕竟种麦子无论年成如何,她们也不会饿死。但若是种上别的,她本身于农事方面也没什么经验,若是出了差错,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自然也不敢太冒险。   至于她种的那些花生,这也算是试试水,若是可以,明年自然就能多种一些,有了今年的例子,明年也敢放开些手脚,再说今年油坊啥的起来了,明年就能直接榨油,没什么旁的开销。   想想种的那些麦子,还抵不上几亩花生的出息多,元绣在麦田后面又补了几个字——不可取。   明年再种麦的话,够一家人吃的就行了,多了卖不掉也是烂在仓里,趁着年成好,她得多赚银钱。   农人只想着填饱肚子,因此种麦子、种稻子,她如今想赚钱,还是得靠那些价高的作物。   王公贵族各自有庄子,但种的那些作物轻易不肯对外卖,便是卖,价格也极高,我朝如今正是国富民强、国泰民安的时候,日子过好了,手里有些银钱,就敢去买些从前买不起的稀罕吃食,譬如糖、油之类。   毕竟都是战乱时候过来的,若有事,手里攥再多钱都没用,索性该花花,先把当下的日子过舒服了再说。   元绣打心里觉得如今正是好机会,如今做这些生意的还不算多,她先将名头打出去就已经是占了先机。   别看现在手里没钱,心里总觉得紧巴巴的,干什么事儿都得思前顾后,但她心里总觉得很有把握。   不说朝后几年,便是今年,到了秋日里,林子里的果子,田地里的麦子、花生、苞谷,水塘里的鱼,泥塘里的藕,还有宋庄头的野蜜。   若是这一趟管事的能带回来甜菜种子,那就还有甜菜、糖。   这些产出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元绣忽然心里一轻,也觉得三百两银子很是够用了,至少撑到秋收那会儿也是可以的。   她都计划好了,等收成的时候她便在村里造个榨糖坊跟榨油坊,得闲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可以去帮工。铺子里的糖四五十文一斤,比猪肉还金贵的玩意儿,若是她能榨的出来,只怕她投下去的这些银子,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本。   不过无论是榨油坊还是榨糖坊,她虽晓得怎么榨油,但榨油坊跟榨糖坊无论是起屋子,还是买工具,都是得花钱的,另一个当务之急,甜菜种子还没着落。   元绣虽说荷香说的勤,但她自个儿一手字也称不上好看,毕竟当初只说能替贵人办事就行了,也没说要成大家,要学的东西也多,她哪有功夫还慢慢悠悠的练字。   掩耳盗铃般的将一沓写的满满当当的纸收起来,外面天光渐亮,元绣忽然觉得有些困了,收好桌上笔墨,和衣眯了一会儿,听见院里李氏起身的动静,便也就起来了。   今儿还得送她爹去换药,上回换药是托了王善保媳妇儿跟儿媳妇儿,后来送了些东西人家不收,元绣也就没再给了,横竖都是邻居,互相帮衬都是常事。   江太医几人寻常做饭勉强下咽,人家既帮她爹治腿,她理应好好谢人家的。赵大胜也叫元绣把去年晒得腊肉腊肠都带一些,又从后院铲了菜,一股脑塞篮子里。   上回换药原本以为元绣会来,江晏都在家中都备好茶水点心,没想到元绣有事耽搁了,这回也不知道她来不来,所以没准备什么东西,不成想元绣这回来了。   江灵江明师兄弟二人心里开心,一个给元绣倒茶,一个给元绣拿点心,嘴里还姑娘姑娘喊的勤。   “我们公子寻常时候寻常最是心善,也勤快,顶好的人,谁见了都夸的。”江灵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儿一直在拍小江大夫的马屁,连带着寻常不大说话的江明,都跟在后面应和:   “我也觉得……”   元绣当然顺着二人的话也夸了一通:“小江大夫本就不凡,你二人要多学多看,是能学着真本事的,等大了给人瞧病救人,也是好事呢。”   江灵江明笑,然后又蹲在厨房门口,帮着元绣洗菜择菜,这么多肉,看着都馋人。   赵家肉腌的好,选的都是上好的五花,元绣拢共带了两刀肉过来,肥的地方宛若白玉膏,瘦的地方肉的质地厚实,用水焯过再切成薄如蝉翼的片,直接就搁饭头蒸熟即可。   不过今天中午元绣没蒸腊肉,盖因井里还吊着一条鲜肉。   起锅用油将肉炸过一遍,又将泡软了的梅菜过油炒一片,肉铺碗底倒才,扣过以后搁饭头蒸,这叫梅菜扣肉,口味稍显特殊,但那肉被蒸的烂熟,入口裹挟着干菜的香味,干菜又有肉的劲头,总之这菜老少皆宜,任谁尝过都忘不掉。   换药倒没有那么麻烦,看看伤口有没有化脓便可,再清理伤口,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换好了,见元绣给江大夫做些饭食,他只说叫元绣尽心,多做几个菜,其他倒也没说什么。   江灵见江晏也出来了,拉着他嘀嘀咕咕,赵大胜依稀听到几句。   “元绣姑娘夸你哩!说你……”   江晏闹了个脸红,轻推了推江灵:“你们俩少在元绣姑娘跟前现眼。”   等他去洗手更衣的功夫,江灵又搡了搡江明,冲他使眼色:“瞧见没,公子心里可美了,若在平常,都该叫咱们抄书了。”   江明呆头呆脑的点头,老实说他啥也没看出来,不过江灵说啥就是啥了。   末了元绣走过以后,江晏还拐弯抹角朝江灵打听元绣今儿是如何夸他的,江灵嘿嘿一笑,啥也不肯说,偏偏江晏好面子,他不说他也就不问了,后又寻了个由头叫他去抄书。   江明老实,见江灵要被罚,生怕牵连到自己,于是一股脑将元绣今儿说的话全背了一遍,免了抄书,叫江灵气呼呼地瞪了他好几眼。   清阳州路途不算近,管事的一来一回,足足到第七天中午才回来,两人眼底青黑胡子拉碴,看起来十足颓唐落魄,不过到底带回了甜菜种。   骡车后面装的满满当当,不光是甜菜种子,还带了红薯种子,另有一些旁的稀罕作物种子。宋庄头得知以后也回庄子上准备催芽,这时候再种说来有些晚了,所以种下以后要多浇水肥,好叫它长的快些。   甜菜宋庄头没种过,一群人商议半天,还是银花婆从后院出来,显然是听到她们说这新鲜事,见着甜菜种眼神动了动。   她一说,一群人才知道原来银花婆婆知道甜菜怎么种,先要把甜菜籽晒几天,刚好这两天太阳大,够晒的,晒过以后再种,甜菜要种的密一些。   银花婆婆说,宋庄头记。   刚好这几天太阳大,这晒过就能立马种下去了,刚好这两天也找好短工了,浇水翻地啥的都不用愁。   这一趟买种子才花了二两银子,毕竟这甜菜籽不压称,买的人也不多,放久了还容易生虫,那掌柜的看有人买,赶紧就出手了。   一来一回路上开销倒是挺大,元绣听着管事的一路见闻,心里有估摸着花了多少银子,周管事只说五两银子就够了,元绣心里知道五两银子怕也就是个买种子的钱,周管事是怕她这儿没多少银钱所以才少报了。   人家心里头良善,愿意贴补,元绣不能真的叫人家吃亏,所以拿了十两银子出来,好歹人家跑了这一趟,路费可不能倒贴。   周管事开始还不肯要,到底没拉过元绣,再加上他家也有闺女,元绣只叫他上心,也给小红多存点嫁妆,周管事这才收下。   晒过甜菜籽以后立马下地撒了种子,又当即浇了水,很快就能发芽,   甜菜籽落地以后一直就没下雨,杨老财这些田地如今都靠着双井村,往年他还在,人家倒是不敢明目张胆截水,现如今他人都被抓起来了,上面有个宋家庄就没什么好怕的。   明目张胆将水截了,双井村好几天都没浇地了,只不过村里人皆敢怒不敢言,无论惹到了谁,人家找上门来都是带着一族人。   家家心里都盼着后面能下几场雨,好歹能叫庄稼润润根。元绣那些才种上的甜菜也不能断了水,再说这还没到大旱的时候,上头水库还是有水淌下来的,这时便拦了河,若真到了旱季,岂不是连人喝的水都没着落。   村里人早对上面截水的宋家庄看不惯,无奈没人出头,哪怕双井村人不算少,一群人却还是跟一盘散沙似的。   元绣帮过村里好几回,这回因为浇水的事儿,王善保连着几户人家带着村长一起找过来,想问元绣有什么办法。   她自个儿家里地都还没浇水,即便人家不来找她,她也是要去找人家。   “姑娘,上头宋家庄霸着小河湾,现在塘里水也干了,咱们一直浇不上水,麦苗都蔫巴了,再这样下去庄稼可受不住。”王善保连连摇头。   元绣故作不知:“既然人家能截,咱们为什么不能挖开呢?”   来赵家商议的几人,互相看了看。   “姑娘有所不知,上面那个宋家庄,大半都是姓宋的,是大家族,人口兴旺,咱们村毕竟都是外来户,不敢同他们对上”   一群人都一脸愁苦,眼看麦苗都蔫巴了,再不浇水只怕今年收成又困难。   “那宋家庄姓宋的有多少户?”元绣接着问道。   王善保掐着指头算了算:“他们宋家庄人口也不多,满打满算约莫四五十户,余下都是外姓人。”   “咱们村又有多少户?”   不等王善保说话,余下人就一起回答了:“咱们村拢共四十三户!”   “既然咱们村人口同上面庄子不相上下,又怕他们做什么?一根筷子能折断,一把筷子要想折断了,也不是简单的事儿,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元绣不怕宋家庄人,但她更想趁着这回,把双井村的人都紧紧连在一起,这一来往后再有什么也不会怕了。   宋家庄也不全是姓宋的,只不过宋氏所占人口最多,自然心气也最高,不光双井村人他们瞧不上,自己庄上外姓人他们也是瞧不上的,长此以往,宋家庄外姓人想来也敢怒不敢言,即便宋氏把小河湾堵上了,那些外姓人自个儿浇水不愁,也不见得人家多感激他。   毕竟现在还没断水不是?即便不堵上,他们也是能浇着水的。   要元绣说,只要大家伙儿一条心,又跟能将村里人连起来,即使双井村都是外姓人,也没什么好在怕的。   王善保听了元绣的话,也点点头:“咱们村人也不比他宋家庄差什么,这就去喊了其他人家过来,从前有杨老财,咱们村里在外人看来显然就是软弱可欺,如今杨老财都倒了,咱们即再软乎下去,只怕那群人都要骑到咱们头上屙屎屙尿了。”   “是啊是啊,王家老哥哥,咱们分头去找,现下庄稼浇不上水,估计都再家待着呢,一会还都来赵姑娘家里商议。”   元绣一组织,众人仿佛就找到头似的,心中大定,也知道要去干什么。   没一会儿一群人瞬间便四散开了,各自去找相熟的人家,好一起来商议这重新挖开河沟的事儿。   村里人大多被上头宋家庄的事儿气着了,不过杨老财积威甚久,好些人被打压惯了,因此哪怕宋家庄的人欺压,敢头个站起来的也没多少人。   方才第一趟跟王善保一起来赵家的人不多,不过但凡来了,都是胆子大些的,这些人也都有相熟的人家,将元绣方才说的话一带到,因此这第二趟,就是家家户户都有人来了。   毕竟正是麦子浇水的时候,缺水更是大事,知晓众人都去赵家了,因此一呼一唤大家伙儿都来了。   “姑娘,眼下咱们该是个什么章程?”王善保领着一群人,后头跟着的都是村里人。   元绣倒是笑了:“大家今儿都在一处,哪还要我出什么章程呢?”   王善保瞬间就明白了,点了点头朝元绣笑道:“姑娘家里尽是老弱,便不必出人了,咱们这些人尽够的。”   说完一群人又浩浩荡荡拎着锄头铁锨走了,显然是要去将被宋家庄人堵起来的河道重新挖开了。宋家庄这事儿干的不地道,本就就叫人气愤,如今村人挖起来也是带着气的,呼呼呵呵挖的热火朝天,自然没多一会儿,这边挖河沟的动静就被宋家庄的人知晓了。   宋家庄一开始只来了十几人,气势汹汹,看着十分不好惹,王善保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个个都被激起了怒气,先闻讯赶来的宋家人一时也不敢对上这群人,只得暂时先离开。   这边王善保也知道他们回去想必是要叫人手,也叫人去问元绣。   元绣来时便见双方这剑拔弩张的样子,同双井村人个个身形瘦弱同,因着没受过杨老财欺压,宋家庄人看起来壮实不少。   两边人倒是不相上下,宋家庄人个个狂傲,嗤笑着对双井村人骂道:   “你们这些没祖宗的外来户,咱们即便是把河道堵上你们又能如何?”   “就是!若不服气,便滚回自个儿老家去!”   后又有一人调笑:“莫非连自个儿老家在哪都不知道了把,这是背宗忘祖!”   双井村人都握紧了手里的锄头铁锨,若不是躲避灾祸,谁想流离失所呢,宋家庄那些人说的话,无疑是故意往人家身上捅刀子。   元绣一直在看对面说那些极尽尖酸刻薄之语。   她虽说要帮村里人一把,但往后也不能事事都靠她,早说过过好日子得自个儿先立起来。再说宋家庄人骂的越狠,双井村人才不会那么容易忘事,往后再怎么说也知道一群人好过单打独斗。   她冷眼看了半天,这做法有些势利,但她于人心还是有些了解的,眼下人家日子过得不如意,自然能听得进去她的话,若是日子过得好了,想来人家也不会看重她说的什么。   “人活一辈子,任谁也不敢保证没个三灾六难的,说什么背宗忘祖未免太过言重,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想背井离乡呢?”元绣才开口,双井村众人似乎被戳到心窝似的红了眼,元绣又笑道,   “双井村地处偏僻,并未影响到你们上游什么,甚至往年大雨,若不是双井村在下游拓河沟,上面粮食全都要被淹,如今还没到大旱的时候呢,你们竟就截了水,真是没有半点善心,也没有半分感激之情。”   这话说的众人愈发委屈,而上头宋家庄个个不以为然。   元绣确实是实话,当初还没双井村的时候,到了雨季遭难的都是宋家庄,村里人人心不齐,一说到拓河沟家家推诿了事,后来有了双井村,他们再也没受过涝灾。   不过……谁知道今年是旱还是洪,瞧这光景,可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再说就算下雨,大不了再给河沟挖开就是。   宋家庄个个心里想的都挺美,元绣方才的话戳到自个儿村里人的心窝子,但宋家庄人却觉得那话是戳到自己的肺管子了。   “你这话可不对,若你们村里人没来咱们这儿,这水流到这儿也没人用,如今多了你们,这水显然就不大够了,若是你们都浇水,就等于是分了咱们村里的水,这到时候要是旱了,可不就是害了我们村儿了。”   宋家庄余下人也跟在后头附和:“这些年关于浇水的事儿,咱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已经是给足了你们脸,要说起来,你们该感激才是!”   “就是,如今可到好,不光不知道感激,反倒还跟咱们闹将起来。”   “要我说,这就是不安分,咱们得给这群人撵走才是,若非大家好心,早二十年前都给你们这群人撵走了。”   这些人脸皮厚元绣知道,她是没想到竟能厚到这个地步,明明是惧怕杨老财,现下竟说的这样冠冕堂皇。   当初官府说开荒,瞧着这底下一片长不出东西的荒草地,生生被垦成了农田,上面宋家庄谁瞧着心里不酸,本也有些想法的,毕竟田都肥了。   结果后来杨老财来了。   个个心里都怕杨老财盯上自个儿村,那些想占人家地的想法自然也歇了,如今杨老财都没了,他们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   “当初能在丹桂县扎了根,又得官府允许在这儿有了田地,连官府都下了文书准许安置,才叫流民有了安身之所,此举是圣上英明,也是官府体恤百姓,我倒不知道,这同你们有什么干系?要感激你们?自比官家,真是好大的脸。”元绣冷笑。   “你这丫头倒是牙尖嘴利,可惜没什么用,如今杨老财不在了,你们手头的地合该归我们宋家庄,说来这地本就是我们宋家庄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凡持土地者,皆有官府发放契书,可见你们手里是有官府定的契书,因此今儿才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元绣盯着方才讲话的黑瘦汉子,面露不屑,   “不巧,咱们手里有地契也是官府拟的,听你们这话,竟不知道谁手里是真的?契书一事并没有没什么好争的,想来官府也不会乱给。只是若你们手里没有契书……咱们村儿这些地说起来这地都是官家的,你想不顾律法,从官家手里抢地,真是大逆不道!如今这么多人都在这儿看着,也都听到了这话,想来你既然能说出这话,必定也是不怕见官的!”   “你!你个妇道人家跳出来说什么,如今你们村儿,竟连个能立起来的男人都没有了吗?叫个丫头片子出来能顶什么事儿?!”这显然是恼羞成怒了。   但凡道理说不过,下一步就是无理取闹了,若仍闹不过,就该恼羞成怒,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   “咱们两个村子,若非因着小河湾连在一起,只怕都没什么干连,才几日没下雨,便堵上了河沟,莫非想做第二个杨老财,等着咱们地里长不出粮食,好趁机来买地?”   双井村人听到这话,一个个都捏紧了锄头铁锨,似乎若宋家庄的人一点头,他们就要不管不顾冲上去了。   现如今地好不容易到了手里,结果还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任谁心里都憋屈。   王善保更甚,他爹因为家中田地,死不瞑目,现如今终于昭雪,田地也还回来了,他更得好好守着。   这气势叫宋家庄来的人都心虚了几分,为首的男人结结巴巴:“谁…谁稀罕你们的田地,只不过这小河湾你们村凭什么浇!你们本就不是咱们丹桂县人,凭什么浇咱们丹阳县的水?”   “你!”王善保哽住了,每每说到这儿,双井村的人不免就有些心虚了,外来户这三个字压的人喘不来气。   “如今国富民强,外邦也不敢来犯,若不是当初圣上英明,安置好了流民,即便你们能躲过一时,最后免不了也落到一样的境地。”   两边心里都有怨气,说来双井村到底心虚些,毕竟他们的根底不在这儿。元绣今儿就是要掰过来他们的想法,如今手里田地,都是当初舍命垦荒垦出来的,既扎下根,那这儿就是他们的根底,这时朝廷官府都认的根基。   “您既心里觉得外来户不该在这儿住着,朝廷都叫住这儿,偏你们要作对。”元绣冷脸,“倒也不必拿我姑娘家的身份说事,太/祖皇帝跟皇后一同打天下,马背上杀过番邦外族,定了大武朝内乱,妇人又如何?哪家没有妇人?”   不似宋家庄人骂骂咧咧,难听话说尽,元绣半个脏字儿没说,反而叫一众人哑口无言。   元绣见已经说不通道理了,干脆直接无视想拦着的宋家庄人,只叫自个儿村里人不用管了,直接将堵上的河沟挖开。   双井村家家户户都来了,到底人多势众,宋家庄人被元绣说的气闷,若真动手怕是讨不了好,等回去叫族长将人都召起来,到时候看谁怕谁。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二章   河沟被截了不少天, 里头已经蓄了不少水,如今一挖开,便顺着河道淌下去了。   下游看着水的人来了, 当时就欢呼起来, 一群孩子跑来跑去, 村里所有人便都知道了, 这河沟才一疏通,各家都开始浇地了。   宋家庄的人跟元绣所料想的差不多,虽宋家族大, 但早跟同村人不睦,再说还没到那等干旱的时候,若真旱了,这水也流不到他们村儿,上游自会有更强悍的村子截水。   宋家挨家挨户的跑, 没料想却吃了不少闭门羹, 即便有外姓人跟着过来,也不过是瞧热闹的,在气势汹汹的双井村人面前显然不够看。   元绣干脆就带着几人一直守着水, 这回来的人更多, 甚至宋家那个颤颤巍巍的老族长也来了, 被人抬了椅子坐在前头。   虽已经撕破脸了,但元绣本也没什么好怕的。   “您老想来是庄上最德高望重的了?”元绣轻笑, 毕竟是老人家, 人家都抬过来了,若是有什么闪失, 她可担待不起。   方才一直跟元绣叫嚣的人见她这会子突然客气起来, 好似打了胜仗似的, 朝元绣叫嚣:“这回怕了吧?不过这事儿想要过去,门儿都没有。”   元绣并未理会他,反而看向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我本也不想起争执,一来二去总是扯皮,我也没心力总应付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您今儿给一句准话,这河沟是不是真的想堵起来?”   老族长到底人老成精,心里思虑着元绣不会突然这样说,却也摸不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不过到底人老了,他还没说什么呢,一众孝子贤孙就在耳边嘀咕,说是必须得将这小河湾堵起来,好叫下面双井村今年没收成,看他们再去哪里猖狂。   今儿一天都被双井村的人憋屈死了,宋家庄的人看向老族长,元绣肯定是怕了,才会这样问族长是不是真要将河沟堵起来。   不光宋家庄的人,双井村所有人眼神也都看向那位老族长。   本来双井村一家就出了一两个人,田里地里干活的听说宋家庄的人又来闹事,一个个连水也不浇了,都聚到河沟这儿。   “赵家姑娘,你们村……毕竟都是外来户……这小河湾,我看还是堵上吧,咱们这儿本就是下游,淌不下来多少水,再一分给你们,只怕今年收不上来多少粮,家家户户都要饿死……”   元绣只笑:“我没什么意见,不过可得跟您老人家说清楚了,这话是您老人家亲口应下的,既堵起来,往后再想通可就不行了,另则我觉得,这沟你们堵的还是太浅,要我说,得给全部填起来。”   宋家庄其他人听她这样说,便跟打了胜仗似的,开始议论纷纷,时不时调笑两句:“你早说这话便好了,省的咱们还得请老族长出来,耽搁他老人家歇息。”   “说起来,哪怕是填上了,也保不齐有人又给挖开,要我说,两个庄子里的人皆是见证,往后咱们谁先将这沟打通了,谁便给对方十亩上等田地如何?”元绣没在意那些话,还是看着老族长。   “咱们都给堵起来了,还会再挖通不成,真是笑话!”这是宋家庄从头到尾跳的最欢快的那位,也是一路跟元绣对着吵的。   元绣冷眼撇了他一眼:“我瞧着您从头到尾都很有话说,不若咱们打个赌,若双井村真有人将这填起来的河沟挖通开,那我便给你十亩上等田地,反之,若是你们宋家庄有人挖通了河沟,那你便得给我十亩上等田地,如何?”   宋家人满心盘算了十亩上等田地,宋家族里人也都点点头,若拿到那十亩田,便算到族田里头,产的粮食族里人一起分,那一家也能分不少粮食呢。   全然没想过若是输了这赌,该谁家出这十亩田。   “赌便赌,这是口说无凭,咱们立个字据。”   元绣正愁怎么开口说要立字据呢,没成想人家主动提了,如此甚好。宋家庄出了几个代表,欢欢喜喜按了手印,元绣神色不明,也按了手印。   “呵呵,善保叔,省的宋家庄的人动手了,劳您带人将这河沟填平吧,本也没多宽,天黑之前约莫就能填完了。”元绣说话声音大,两个庄子人都能听见。   宋家庄上人依旧嘻嘻哈哈的嘲笑他们,双井村人十分不解,一个个为难的看向元绣。   元绣这会儿声音更大些了:“无事,你们也知道,去年我买了个庄子,庄里有两个水塘,塘里水皆是引自另一条溪,那溪边少人家,没什么人会跟咱们争水,到时候各家各户出些人,从塘里再引个水渠下来,管灌溉是尽够的。”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元绣姑娘是留了后手了,不过经此一闹,双井村人个个不免被激起了血性,也不再总将外来户当成枷锁,日日都抬不起头来。   元绣的话向来有道理,这下见她留了后路,大家原先的迟疑也都不见了,二话不说开始填沟。   宋家庄人才知道元绣还有后手,一个个急得跳脚,若能浇上水,那还谈什么坏人家收成,还谈什么十亩上等田,更别说什么收成时候分粮了。   于是个个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在心里只气的跳脚。   宋家庄那位老族长,年纪颇大,一番戏做下来,连喘气都重了几分,旁人见着不大好,又将人扶回椅子上,叫两个壮实汉子抬回去了。   说填便填,直到夜里,小河湾那一段河沟才勉强填平,王善保问什么时候开挖沟渠,元绣只摇摇头:“暂且不急,这天儿,怕是要下雨了。”   她早先就问过银花婆婆,银花婆婆也看了天象,约莫着这几日便要下雨,所以她才趁着今儿来做这件事。   若是下雨,宋家庄人不知道是该欢天喜地还是滋味儿莫名呢。   果不其然,夜间就开始下雨,听外面电闪雷鸣的,就知道恐怕这雨下的不小。村里那口大塘本来快干了,现下都满了小半。   元绣今儿起得早,昨天连夜叫人将河沟堵起来了,这雨看着今儿还停不了,再下下去只怕水要从沟里漫出来了。   雨一下,村里人就没那么急了,庄稼有水,都长得飞快,甜菜籽喝足了水,都绿幽幽的,下雨天不好出门,元绣就带着人到河沟那儿守着。   宋家庄也来了人,都是田地靠着小河湾边上的人家,看着那几人是想把河沟重新挖开。显然也是怕这雨再下下去,就要淹了庄稼,本就不是多宽的河沟,如今被堵起来,早就漫出来了。   “昨儿不是打了赌,说你们宋家庄若有人先将这河沟挖开,就得给我十亩田?怎的今儿就迫不及待要送给我了?”元绣话里尽是讽刺,昨儿这些人可都在场,如今说过的话跟放屁是的。   对面人脸色涨的通红,半晌才冒出一句:“宋家人跟你打的赌,扯上我们做什么?”   “那也合该是你去找他,若是你没找他说一声便将这河沟挖开了,那我直接找他要田地,只怕他还要怪到你头上呢。”   一听她这样说,对面人便有些迟疑了,宋家势大,他可不敢对上,不敢归不敢,但宋家庄这些昨天来看戏的,心里却恨极了宋家人。   “若是你们实在不服,就去找昨儿宋家老族长,昨儿填河沟虽是我提出来的,却是得了他应允,想来他虽年老,却没糊涂。”   元绣还故意解释了一句,再过不一会儿,宋家也该有人来了,这雨毕竟还在下着呢,家家都种着粮食,若淹了可了不得,不等看双井村笑话,自己倒先成笑话了。   左右今儿无事,元绣干脆领了人,穿蓑衣戴斗笠一直在这儿候着,她都想好了,晚上也要叫两个人看着,防止宋家人偷偷摸摸挖了河道。   王善保不免有些担心:“咱们村儿地势低些,要这雨一直下,只怕咱们那儿也要遭淹”   “没事,等着瞧吧,他们等不到那时候,再别说宋家庄也不全是姓宋的,就算全是姓宋的,也并非都是一条心。”   元绣胸有成竹,无外乎人心都是如此,摸透了就没什么好怕的。   雨势渐大,到了这会儿显然都没停下来的意思,河沟里水已经漫出来了,正往周围淌,元绣稍稍站远了一些,周围泥泞一片。   此事宋家宗祠里头吵成一片,不过这会儿是外姓人跟宋姓人的争斗了,有人说要宋家赶紧去跟人道个歉,好将那河沟挖开,双井村人勤快,好歹挖了塘蓄水,他们村里可没水塘,若是河沟里水漫出来了,庄稼势必要遭殃。   宋家抵死不愿意,心里也怕这雨一直落下去庄稼要遭殃,于是骂骂咧咧冲那些外姓人吼:“你们若将河沟挖开也可以,只是那十亩田你们自己出!”   这不要脸的话一说,一群人皆哑口无言,半晌才有人缓过神来。   “真是好大的脸,这赌是你打的,若赢了田地可没我们的份儿,怎的这输了反倒叫我们给田地?”   “既是你们提出来的,合该你们给田地!”   “真是好生没脸皮,宋家老祖宗,你在村里算是年纪最大的,这事儿也是你昨儿提出来的,便该给个说法,咱们可没答应,你们自家人答应的事,可别算在我们头上。”   ……   外姓人被宋家人一气,也是吵得脸红脖子粗。   都不是傻子,若有二话,昨儿河沟那儿闹哄哄的便该有人来问了,还不是想着好歹能占便宜,这才没说什么阻拦的话,如今下雨,占不着什么便宜反而还要遭殃,这意见可不就来了。   宋家庄意料之内的如同一盘乱哄哄的散沙,双井村也有些另元绣感到出乎意料的团结。   早先她便说了,有劲儿一处使,过上好日子是必然的事儿。   因着下雨,倒不方便抬着宋家老族长跑来跑去了,宋家庄只派了几个人,好声好气的请元绣过去。   “您老好啊”元绣看起来依旧客气。   宋家上下却没人敢小瞧她了,这两天的热闹,可不都是她挑起来的。   “姑娘,我便直说了,昨儿那堵河沟的事儿,只是小老儿一人的主意,竟忘了问村里人,今儿大家伙儿就找来了,说我这事儿办的不地道,姑娘您看……要不那河沟,还是给开了吧?”宋家老族长有些气虚。   “哟,您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昨儿闹得那般声势浩大,半个村子人都来了,竟还有人不知道这回事?”   宋家庄那些个外姓人也红了脸,嘴上却还想抵赖:“咱们真是不知道啊,否则自然得去拦着点儿,咱们两个村儿就是前后村,一家人呢?”   “一家人?咱们可担待不起,这沟说填的是你们,说挖的也是你们,这是打量着我们双井村好欺负呢?昨儿不是立了字据?你们若是想挖,就给我十亩上等田。”元绣看向其他人,“方才你们说不知道这回事儿,我也不是那等顽固不化的人,这十亩田换成中等田倒也可以。”   “姑娘,咱们绝不在变卦了,往后这沟,绝不会再填起来了,就算是天旱了,也绝不填起来,我今儿就当着老宋家祖宗发誓。”老族长颤颤巍巍的抬手,被宋家众人拦下来了,一个个又怒目看向元绣,似乎怨她如此对待老人家。   “可不敢当,这宋家祖宗我们可沾惹不起,我瞧着您还是拿了十亩地出来吧。”元绣冷笑。   “姑娘,您就行行好,叫我们将沟挖了吧,咱们可不是宋家人,那般心思狠毒,想叫人家绝收。”说这软话的确实是昨儿没来的外姓人。   元绣苦笑:“我倒也想,只是毕竟村里都是外来户,很不敢用这河沟里的水,索性堵了算了,否则往后指不定还能闹出什么麻烦事儿来呢!”   “不会不会,宋家老族长都说了,往后哪怕天大旱,也不会再堵河沟了,如今村里人都在这儿,大家都是见证。”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三章   元绣不说话, 思量许久,方才说道,   “罢了, 我本也不是缺这些田地的人, 倒不是看在宋家人, 而是看在你们也不容易的份儿上, 暂时不朝宋家提田地这一茬,只是……”   “只是到底该有个保证,本来填上河沟, 我们也不想着靠这小河湾,咱们村里另引水灌溉也不是不行的,如今既然说要重新挖通,原先我们费的功夫就算无用功了,所以你们宋家庄上的人, 不光得将小河湾重新挖通, 还得替我们村里挖渠,将小河湾的水分流以后,直接引到田里。”   “另外, 下回天旱了你们再要填上河沟, 我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同你们这样客气了, 横竖这字距都签字捺了手印,到时候你们背地里再使些下作手段, 这字据我便直接交给官府, 请衙门定夺。”   宋家庄人忙不迭点头,挖渠是小事, 左不过挖条小沟引水直接浇麦田, 一两日功夫便够了, 好过将十亩田地赔出去。   至于再填沟的事儿,经此一闹,往后谁再提谁就是傻子,不说宋家人,便是那些外姓人只怕就要生吞了他。   宋家庄截了小河湾的水,这一事暂且揭过,河沟这儿显然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村里那口大塘经了这场大雨,也差不多半满,塘里原本干的见底,没干透的泥巴里嵌着死了不少鱼。   如今塘有水,村里人也计划要重新补鱼苗,否则今年年底想吃上鱼就难了。   元绣庄子里也有个鱼塘,因着连着的溪是从大青山顶化雪后淌下来的水,所以哪怕小河湾干了,那溪里的水也不一定会干,所以田庄里那口水塘至今也还满着。   去年谁都没顾上捞鱼,漏了一茬子,今年鱼就肯翻腾,春日里不少鱼都打了籽,这会儿塘里四处都在冒泡,庄上老马割了不少水草养在塘里,这都是做鱼食的。   塘里养的鱼一多,这鱼的个头也就大不到哪里去,毕竟水草就那么些。   横竖自家塘里鱼苗多,既然村里现下缺鱼苗,她便直接叫老马捞了一些,送到双井村那口塘里去了。   大家都承她的情,只说今年再捞鱼不用赵家出人出力,分鱼也是她家占大头,元绣也没拒绝。   赵大胜的腿总算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痛了,也亏的家里人注意着,所以这伤口好的才快,也没见溃烂流脓。   “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了,寻常活动没什么大事,动作轻些,也能稍微走两步动一动,否则在床上躺的时间长了,腿就算好了,也没什么力气,只是注意还是少劳心劳神,干活也要悠着点,千万不要扯到伤口。”江晏换完药出来,又细细嘱咐元绣。   “听你这话,我便放心了,我爹说他这伤处总有些痒,我正担心着呢。”她爹的腿现下是家里的第一等大事,没什么问题最好。   “这是正常,腿正恢复着,这伤我瞧着也恢复的挺好,所以往后不必隔三日来一回,约莫半旬再换一次药就行了,这伤正恢复,也不宜跑来跑去来回折腾。”   江晏给元绣重新换了剂量轻一点的消肿的药,是药三分毒,伤好些了自不必再用那剂量狠的药了。   江灵照着方子给元绣抓好又包好,元绣道过谢,又将车里一罐蜂蜜拿出来。   “自家庄上产的野蜜,最是滋补,给你们尝尝鲜。”   还不等江晏说话,江明江灵二人就咽着口水望过来了,江晏看两个馋鬼这般丢人,恨不得将二人丢出去。   “这怎么好意思,既是野蜜,肯定本来就没多少。”江晏日常推诿。   “你且收下吧,我爹这腿寻了好多地方都没法子,再拖下去只怕腿都保不住。好容易遇着你,心地好,医术也高明,这才保住腿,你可别推辞。”   元绣夸的真心实意,江晏嘴角压都压不下去,江灵也不管手里的活儿了,屁颠颠跑过来:“是啊,公子,你就收下元绣姑娘一番心意吧,再说,你不是也有东西要给姑娘吗?”   江晏这会儿真是恨不得撕了江灵的嘴了,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见元绣看过来,才收回瞪向江灵的眼神。   “本来前些时候就想给你的,可你大概太忙,上两回换药都没来……”   上两回因着河沟的事儿,元绣忙得很,所以都是叫老马带着去换药的。   江灵江明恨不得搬板凳过来看戏,反倒叫元绣更好奇了,“神神秘秘的,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观音诞那日我去庙里替我娘跟祖父祖母烧了香,庙中住持给了几个开了光的平安符,我想着……送你一个,也好保佑家里人都平平安安的。”   江晏这样说,元绣便以为不是什么贵重物件,笑着也就收下了。   那秋香色香囊样式精巧,绣着佛文,还有两只展翅的鹤,里头是一张平安符并两丸驱虫的药。   “可记得十日后还得再来换药,别忘了。”临走江晏还不忘再提醒元绣一句。   只等人都走了,江灵才捧着肚子笑话江晏:“明明是单为元绣姑娘求得平安符,偏要说是人家住持给的。”   江晏赶苍蝇似的把江灵撵走,恨恨道:“下回你再当着元绣姑娘的面儿胡说,我就罚你把医书抄二十遍。”   江明傻不愣登地看着自己兄弟挨凶,站在一旁傻乐。   “还有你,你两人一起抄,也不用下回了,我瞧着这回很该长个记性。”   “公子是恼羞成怒~”江灵脸皮厚,比了几个羞羞脸的动作,一溜烟就回屋拿医书去了。   江明跑的慢,头上狠挨了个爆栗,他都无所谓了,左右公子气急也就那么几句话,来来回回都是抄医术。   元绣手里攥着香囊,估摸着是里头两丸药的缘故,闻着有些淡淡的香气,叫人心中颇安。   快到端午节了,蛇虫鼠蚁愈发多,下回去换药时,可得叫小江大夫配点防蛇虫鼠蚁的药。   这几日双井村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堪比过年,个个脸上都带着笑意,那种发自内心的,没有被人压制或瞧不起的笑意。   下过雨麦苗吃足了水,这两天村里人又都忙着在地里拔草,麦苗如今长势正好,只要这段时间雨水充足,想必今年年成也会很好,总而言之,从元绣回村,不光赵家,村里其他人家也觉得这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   一路过来个个都抬头跟元绣打招呼,也有问赵大胜腿恢复的怎么样的,元绣一一答了。   荷香带着去年年底抓的羊四处寻草吃,顺道打些猪草回去,兴安总跟在她屁股后面,帮着拎篮子或是捡些好看的石头子。   不管在哪,荷香总能头一个看见她姑。   去年年底从牧民那儿买的羊,现在都大了不少,咩咩叫的人心都要化掉。毛毛自打上回跑回林子里,到现在还没回来,荷香跟元绣一道去寻过,也没见着踪影。   甜菜长得快,虽才这么些天,但叶子都茁壮的很,至少元绣心里计划的制糖坊应当是能筹备起来了。   下半晌宋庄头又送了两罐子野蜜过来,那些野蜂现在都养熟了很多,到了时候都知道回蜂箱,宋庄头不必见天儿盯着蜂箱。   “你留一罐在庄里,你们几个寻常都辛苦,这蜜是补物,寻常冲些喝,也能补补气血”元绣只留了一罐,从养蜂到现在,也不过只产了三罐蜜,给了小江太医一罐,自个儿留了一罐,余下一罐就叫宋庄头又带回去了。   今年这蜜是头一茬,产不了多少,即便人家收的价格高,元绣也不愿意卖,等明年蜂多些再说。   蜂房那儿除了阴天下雨,其他时候宋庄头都不必多看着,元绣对宋庄头是极为放心的,庄子上田地都是他一手打理的,播种上肥浇水一样不落,庄稼长势也好。   原先她还想着庄子里也该定规矩,眼下看来各司其职,完全不肖她多说什么。   宋庄头拿着蜂蜜回去了,元绣想着这蜜能做些蜂蜜鸡蛋糕,招呼荷香跟兴安一道过来,两个孩子馋巴巴的看元绣又要做啥好吃的。   家里东西样样都不缺,蜂蜜、面粉、鸡蛋,也只要这三样就齐全了。若是要用烤的会更好吃些,只不过没烤炉,也没功夫再垒一个,干脆直接上锅蒸。   蜂蜜的甜味儿顺着蒸笼的缝隙飘出来,不光两个小的,连元绣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还是这野蜜香甜的缘故。   李氏吃过中午就去菜地里侍弄她那些菜去了,赵大胜腿还没好,两个孩子搬了凳子让他在树底下晒太阳,这会儿他也闻着了香味,时不时朝里头看一眼。   外头院门被拍的哐哐响,赵大胜吓了一跳,他腿脚现在还走不了路,不方便去开门,只能喊元绣。   宋庄头黑着脸,前头站着一对夫妇,手里还拽着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脸肿了一片,隐隐有些流脓的迹象。   “你瞧瞧你们做的好事!好好的养什么毒蜂!看给我家丫头蜇的,姑娘家脸最重要,若是这脸皮毁了,我便跟你拼了!”这骂骂咧咧的妇人将那肿着脸的小姑娘又朝前狠狠推了一把,元绣看的忍不住皱眉。   那妇人愈发张牙舞爪,恨不得扑上来挠元绣,倒是她旁边的男人拦了一下。   宋庄头魂都吓丢了,若是姑娘出事,他可就是罪人了,于是赶紧站到前头,拦着两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甭想抵赖,就你家养了蜂,该你赔钱!”那妇人神情激动,口水四溅,嘴里一直嚷嚷着叫元绣赔钱。   宋庄头看向元绣:“才刚我送了蜂蜜回蜂房,就见这几人在蜂房那儿探头探脑,见我过去就说这小姑娘被咱们蜂房那儿的蜂蜇了,叫我赔钱。”   养的蜂无毒,且怕哲人,蜂房都特地建在离人远的果子林后头。元绣看那小姑娘的脸,确实是被蜂蜇的,不过不是她们养的蜂,而是毒蜂,那孩子脸上红肿不说,中间那一块儿都有青绿的脓,幸而只这一处,否则连性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你说这话可要有凭据……”   话音未落,那妇人又吵嚷开了,“什么凭据!你这话好生没理!就是你家的蜂,好好的养什么蜂,这不是害人吗?!”   元绣皱眉,似乎很久没遇过这样的人了,语气不免冷了不少,眼神也带着不善:“你家孩子这脸,看着便是被毒蜂蜇的,我虽养蜂,可蜂却没毒”   上回村里几个孩子被蛰了几口,也只是肿了,并不曾溃烂流脓。   “放你娘的屁!什么毒蜂不毒蜂的,我不晓得!快些拿银钱来我好带孩子去大夫那儿瞧瞧,我家姑娘打小儿是矫养着的,叫你家蜂蜇了,你如今还想抵赖!真是好大的脸!”说着又推了那孩子一把,她边上的男人一直没说话,也遭了掐。   那妇人唾沫横飞说什么娇养着长大,元绣只见那孩子身材瘦小,倒是脸被蜂蛰了,肿的老大,整个人看着都不协调,亏这没脸皮的妇人说的出来。   “你真是在果子林后头玩耍才被蜂蜇的?”元绣见这妇人嘴尖,也不再看她,只看向那小姑娘。   小姑娘瞧着可怜,看向元绣,似乎想摇头,结果遭她娘狠狠推了一把,随即才点头,眼里都委屈的要掉眼泪了,偏她老子还在边上看着,半句话不说,任凭那妇人欺负孩子。   “你是上头宋家庄的?”元绣忽然问了一句。   那妇人还当她怕了,眼神颇为自得:“自然,你快些赔钱,若不然我便请了族长主持公道,咱们宋家庄可不是好欺负的。”   看她这样,就知道上回河沟那事儿她不知道。   “你既说你疼闺女,怎么不先带孩子去看大夫?反倒来我这儿闹将起来。”   这妇人嘴里只管念叨钱,元绣也不想同她多说,“今儿我说不是我养的蜂蜇的,你既不信,我便去被蜇一口,你自个儿瞧瞧跟那孩子被蜇的可是一样的。”   “若是一样,赔十两八两都使得,毕竟我家的蜂蜇了人,我理亏,若咱们蜇出来的伤处不一样,我便将你送到你们族长那儿叫他老人家给个说法,如何?”   这妇人只转了转眼便应了,她瞧着被蜂蜇了都是一个样儿,哪有什么区别,这十两银子她是拿定了,再说就算不一样,老宋家的族长还能帮她这个外人吗?   宋庄头摇头:“姑娘身子金贵,怎么能这样,还是叫这蜂蜇我一下吧……”   那妇人瞪了眼:“你皮糙肉厚的,跟姑娘家能一样吗!”   “你!”宋庄头怒目而视,元绣拦了一把,小人难缠,不肖多争辩。   宋庄头刚养蜂那会儿被蜇过,后来有了纱布跟油布做的衣,就再没被蜇过了,如今蜂已经养熟了,便是不穿那防蜂的衣裳,也基本不会被蜇到。   一行人径直去了蜂房,赵大胜脚不行,只能坐在院里。荷香担心,也跟着跑过去了。   宋庄头只逮了一只蜂,那蜂被惊了,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元绣就感觉手背一阵痛,赫然是被蜇了。   没等一会儿手背就红了不少。   “你这也得蜇脸!你……”   后面不知还有什么脏话没说完,被元绣一个眼神吓得咽回去了,那小姑娘早就开始哭了,荷香这会儿才跟过来,心疼地捧着元绣的手:“姑姑,疼不疼?”   元绣摇摇头,这蜂无毒,也只被蜇了一下,略有些红肿。   “你自个儿瞧瞧,这蜂蜇的,跟你家闺女脸上蜇的,是一个样子?”宋家庄气极,忍不住就要跟这妇人打嘴仗。   那妇人本想说手上肉比脸上的糙,一看元绣那白皙的手,又摸了摸自己老帮菜似的脸,那话也说不出口了。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两处伤明显不一样。   那妇人折了脸面,又见这钱拿不着了,抬手想扇小女孩,荷香对着边上的男人啐了一口:“知道的是家里养的闺女,不知道的还当是猫儿狗儿,欺负个孩子,真不要脸。”   她人小,夫妇二人心里有气不敢说,再一个元绣跟宋庄头还在边上呢,这会儿知道没法子坑人了,便转头想走,元绣倒也没忘方才说的话:   “可别急着走,说好了去找你们老族长的。”   那妇人也不怕,一路搡着那闺女去了宋家庄,元绣跟宋庄头跟在后头,荷香一路拉着元绣的手,一直念叨:“姑姑,你很不该为这种人伤着自己,随她闹去,我瞧着她本就没理儿!闹一番见讨不到什么好处也就算了。”   “小人难缠。”元绣也不多解释,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宋家老族长一见着元绣就有些气虚,生怕她来要那十亩田,又见她后头跟着宋家庄的人,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儿。   还没等问出口呢,那谁家的媳妇儿就扑通跪下了,跪下不说,还硬挤出几滴泪,嘴里唱戏似的哭道,   “老族长,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这姑娘瞧着金贵,不成想竟是那等恶毒的人,在林子里养了毒蜂不说,如今毒蜂蛰了人还不认账。” 第四十四章   元绣也不说话, 只看那妇人如此这般演了一番大戏。   宋老族长也觉得辣眼睛,看向元绣,元绣笑着摇头:“你们宋家庄人还真是没完没了, 河沟的事儿我不与你们计较, 这没两天功夫, 又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宋族长老脸通红, 只是他确实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开口问道:“劳姑娘说明白些,这事儿我……我确实不大了解。”   跪在地上哭嚎的人身形一僵, 她没料到老族长跟元绣甚是熟络,瞧着还有些怕元绣,这哪里还能帮她家要银子。   “这小姑娘被毒蜂蛰了,你们村里人硬说这是被我养的蜂蜇的。”   外头不少人听见了里面动静,乌泱泱又围过来了, 看见元绣, 还当她是来讨十亩地的,都凑近了想诉苦,听了一会儿却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才放下心好好看戏。   元绣伸出手, 白白净净的手背上有一处红肿。   “这妇人无理, 我同她说她也听不进去,我便自己叫自家养的蜂蛰了一下, 您瞧这伤处同那丫头脸上的伤处是不是一样的, 若是一样的,我二话不说便赔了钱给她。”   那妇人歇斯底里朝宋族长吼:“您老可得说句公道话啊!这钱可得赔给我……”   边上宋家庄人哈哈大笑, 不等族长开口, 便抢着说道:“我瞧你是猪油蒙了心, 这伤哪里是一样的,你家孩子叫蜂蜇的这么严重,不带去看看大夫,反倒想蒙元绣姑娘的银钱!”   宋族长更是脸红,总在元绣面前丢丑,他自个儿老脸无光。   那妇人的男人是宋家庄最默不吭声的,人也如其名,就叫宋老实,也不知是不是看老族长脸色不大好,突然发了狠,一巴掌就扇在那妇人脸上,直将她扇的眼冒金星,还不等她反驳,便开口跟宋家族长解释,   “老族长,我这婆娘胡编乱造,我都叫她蒙在鼓里,信以为真,如今事儿都挑明白了,您老人家只当看了个笑话,可千万别上火!”   宋族长拐棍儿敲得邦邦响,又狠狠在这男人身上打了几下——这是做给元绣看的。   “赵家姑娘,你看这事儿闹得,都是误会一场。”   “您自己人怎么处置我不管,只将我撇清了便好,若不然这事儿闹开了,人家还当我养毒蜂,个个被蜂蛰了都来找我,我又不是菩萨。”元绣冷脸。   那老族长又狠狠打了那男人几下,他也只生生受着,只要不将他剔出族谱,怎么打都无妨。   一番闹剧到这会儿才歇,元绣鄙夷的看向宋老实,这男人瞧着老实,实则是最精明的,只叫自家婆娘站出来闹事,自己倒留了退路。   至于那头发凌乱的妇人,元绣更是懒得看,连带着跟宋家族长都没个好脸,末了没说什么拉着荷香走了。   那妇人也推着被蜂蜇着的小丫头出来,嘴里指桑骂槐:“你个没用的丧门星!今儿也别回家了,就在外头喂狼吧!”   她边上的宋老实还想说什么,又被妇人拧了一下:“你也是个废物,半点用都没有,只敢对我发狠,你婆娘被人家欺负成这个样子,你倒好,屁都不敢放一个,反倒先跟族长尿□□!”   方才那婆娘知道是什么缘故才受了两巴掌,她向来强得很,一出来就搡了宋老实几下。   宋老实低着头,再不说一句话了,两人也竟真的走了,不管这小姑娘。   荷香扯了扯元绣的袖子,那小丫头现下哭的可怜,有宋家庄的人见状说道:“瞧瞧,娶了后娘,这前头人生的闺女就跟白菜似的。”   小姑娘瞧着好不凄惨,被蜂蛰过的地方肿的不像话,因着是毒蜂,脸还有些溃烂的迹象。看这架势那夫妇二人是真的任由她自生自灭了,不过自己若是将她带走了,势必又得招惹麻烦事上身,那妇人可不像是善罢甘休的人,说不得还要说她拐孩子。   荷香看她这样子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只不过不敢越过元绣,苦着脸想叫姑姑好歹救救这丫头。   元绣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先跟我回去吧,明儿带你去瞧瞧大夫,好好一张脸,可别落了疤。”   周围看热闹的人早就散了,小姑娘泪眼朦胧,要跪下来给元绣磕头,元绣赶忙把人扯起来:“可别跪。”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我洗衣做饭都能干的。”她对脸上落疤没什么太大反应,能活着就不容易了。   闹腾一下午,锅里蒸着的蜂蜜鸡蛋糕幸好出来时熄了火,所以还是软蓬蓬的,别说荷香,她自个儿肚子也饿了。   李兰花有些奇怪地看着元绣领回来的孩子,脸上有些疑惑。   那小丫头先开口了:“我叫宋小云……”   元绣递了一块鸡蛋糕给她,叫她先吃,然后才跟李氏把下午的事儿解释了一遍。李兰花不大开心,说到底是因为这孩子惹出来的事。   元绣无奈:“到底是个孩子,被蜂蛰了就很不容易了,又摊上那么个爹娘,如今还好好的活着,已是命大了。”   “说是这样说,可咱们贸贸然给人家孩子领回来了,只怕那妇人知道了又要闹。”   宋小云一听到那女人就开始瑟瑟发抖:“求姑娘别将我送回去,只当我死在外头了,我能洗衣做饭,做什么都行,只肖给我一口饭吃。”   宋小云怕极,又摞起袖子给元绣看她身上的伤,青青紫紫,不是掐的就是打的。   李兰花嘴上硬,晚间还是给烧了热水叫宋小云洗澡,这孩子身上都能搓出一层老泥,西厢房边上还有间小屋。堆了些吃食杂物,也摆了一张小床,夜里宋小云姑且就睡这儿应付一夜。   那脸再拖下去怕是要烂,明儿一早得带着去看大夫。   元绣自个儿手也被蛰了,虽说不是毒蜂,但也疼的很,不说那孩子了,家里也没药,江晏给的药是驱虫的,不能外敷。   许是怕又被赶走,宋小云一早就起来做饭,赵家灶房都有米面,她也不敢多舀,只摊了五张饼子,又熬了一锅稀稀的包谷糊糊。   元绣起来的时候饭菜都摆桌子上了,这孩子懂事,她也不免多了几分怜惜。又看只有五张饼,就知道她没给自个儿摊,兴安人小吃不完,她撕了半张,连带着自己的半张都一起搁到宋小云碗里。   宋小云有些受宠若惊,不敢接,只摆手说自己喝包谷粥就行了。   元绣硬塞给她,然后摇头道:“往后再摊饼子记得给自己也摊一个,房梁上的挂的篮子里有鸡蛋,或是加在饼子里,或是煮了吃,如今鸡鸭都是肯下蛋的时候,家里人一天能吃一个,你也不例外。”   宋小云一听就知道这不是要赶她走了,眼泪一滚:“姑娘放心,我什么都能干的!”   “你还小,如今是长身体的时候,无须你做什么。”元绣这样说,也知道这孩子心里还是怕的,“不过若是你家里人找过来了,我也不便留你,毕竟那是你爹娘。”   “姑娘不赶我就好,不赶我就好。”昨儿李氏狠狠给她搓了一通,身上瞧着干净不少,一早还给自个儿编了辫子。   不过脸上跟身上的伤依旧触目惊心。   荷香知道她恐怕也愿意闲着,便看向她笑:“你往后就跟我一道,喂鸡喂猪啥的,这从前都是我跟兴安干的,累人的很哩,多个人可算能叫我歇口气。”   元绣也笑:“你惯会躲懒,村里人见着你,都要帮你割草,你当我不知道?”   荷香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除了带宋小云去瞧病,还得配些药,若再叫什么毒虫咬了也不至于抓瞎。元绣一早就赶着骡子车去县里了,荷香也跟去了,兴安巴巴看着,他胆子大了不少,显然也想跟去瞧瞧。   于是元绣就带着这么一堆小萝卜头出发了,另外还带了昨儿蒸的蜂蜜鸡蛋糕,这是给江灵江明还有江老大夫吃的。   兴安没怎么出过门,一路都四处瞧,县里虽也逢初一十五赶集,但寻常也是有摊贩的,元绣看宋小云辫子上绑的不知是什么布条,早已磨损的不成样子,便停了车下去给她跟荷香买了一把头绳,瞧那绢花也喜庆好看,左右快到端午了,又叫摊贩一并都包上。   宋小云捧着东西,两眼汪汪,也不知该说什么,姑娘带她来看大夫就很是叫她感激了,现下还给她买头绳。   江晏这会儿还在前头忙着,已经中午了,江灵江明两人又在厨房里忙活,垫着凳子似模似样的颠勺。   一见到元绣,抹了把脸上的汗:“元绣姑娘!你今儿怎么来了?不是还没到换药的时候吗?”   元绣举了举手里的点心:“过来给你们送些吃食,顺道抓些药。”   “药?什么药?可是身子不适?”   元绣摇摇头,“天一热,乡下蛇虫鼠蚁多。”   江明江灵二人才看到元绣身后的宋小云,脸上赫然是被毒蜂哲出来的,肿了一片,瞧着还有些发炎化脓的迹象。   荷香在一边补了一句:“姑姑手上也被蛰了,你们可会配药,赶紧给姑姑配一些,疼得很哩!”   江灵眼睛一转:“我哪里会配药,我如今连医书都背不全呢,等公子忙完,叫公子出来给元绣姑娘瞧瞧。” 第四十五章   正说着呢, 江晏就从前头过来了,江灵大惊小怪:“元绣姑娘被蜂蛰了,瞧着伤势怪吓人呢, 公子你快给瞧瞧!”   江晏一惊, 两步三步就到了元绣面前, 元绣摇头:“哪里那么夸张, 倒是这丫头被蛰的狠了,你先给她瞧瞧脸。”   江灵看着后面一齐过来的江老大夫,愈发咋呼:“师父您给这小丫头看看, 姑娘既伤的不重,便叫公子给她瞧瞧就是了。”   这二面话都叫他说尽了,元绣心里好笑,到底还是叫江晏给她瞧了。   昨儿开始还不明显,今儿就肿了不少, 碰上就疼, 江晏看了半天,才把蜂刺挑出来,不知疼得还是热的, 元绣脸皮发红, 看着江晏近在咫尺的脸心里跳的有些快。   江晏也好不到哪儿去, 头顶都恨不得急冒烟了,给元绣上过药, 又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上回不是给了驱虫的药?带在身上照理说寻常蜂类也不愿近身才是。”   元绣不好说,蜂不蛰她, 备不住她自个儿愿意被蛰了那么一下, 不过具体因由不好跟他说就是了。   江晏小心翼翼给元绣上过药, 见元绣不回他的话,情绪明显低落几分。   元绣自然也意识到了,以为江晏是觉得药包不起作用的缘故,赶紧又解释了一句:“你配的这药包我是一直带在身上的,寻常连蚊虫都不近身,这回是没防备才叫蛰到了。”   “我再给你配些药,往后可得小心些,幸而这蜂无毒,若是有毒,你得受好一番苦头。”   元绣将腕间袖子重新放下来,然后点头:“知道了。”   江晏于是又问:“外头那小姑娘是谁家的?怎么不见爹娘?反倒是你带着来瞧?”   这事儿说来话长,元绣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沉默良久才憋出一句:“已经无事了。”   江晏眼见神情落寞了不少,连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委屈,“咱们既相熟,又有过命的交情,若有什么事儿,不说一定要我帮忙,起码不该瞒着我。”   元绣只得将昨儿的事捡些要紧的跟他说了一遍,免不得又提到上回宋家庄堵河沟的事,江晏听着时而皱眉时而浅笑。   “从前就知道你聪慧过人,若我是你,做什么事儿断不会像你这般轻松。”江晏听元绣都解决了,估计往后也没什么事了,这才有心不动声色拍元绣马屁。   “咱们所处的环境不一样,遇着的事自然也不一样,我断不能跟你一样医病救人不是?你这样的人,若是成日在田间地头打滚儿,应付些鸡毛蒜皮,没得浪费一身本事了。”   元绣一笑,眼似两弯月,江晏一时脸红,半晌才干咳道:“我心里就觉得你聪明厉害,旁人比不上你一二分。”   二人说说笑笑回了后院,宋小云早就被江太医敷了药在这儿候着了,江灵江明又烧糊了一锅饭。   江老太医大手一挥:“今儿都别回去了,横竖元绣姑娘是熟人,中午我请客,咱们去风满楼摆一桌,这会儿时令小菜多,咱们去尝尝他们家的春饼。”   元绣也不客气,点了点头:“我爹的腿多亏了小江大夫,今儿本该我请,只是难得您请客,这一来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风满楼是县里最好的酒楼,这会儿快半下午了,也没什么人,跑堂的一见来了不少人,其中还有县里出了名的江神医,立即热情地将人往里引,等几人坐定了,方才开始报菜名。   其实墙上也挂着竹牌,这报一遍菜名显得热闹,也是重视来客的意思,二来也是怕遇着不识字儿的人,两下尴尬。   江老太医念着家乡的味道,斟酌着点了一桌子菜。   江晏自小长在京里,元绣也是,至于几个孩子,都是苦日子过惯了,能有口吃的就很不错了,哪里听过这些菜呢。   所以除了江老太医,余下人对他点的这些都甚少听过。   “我还真是头回尝这新鲜。”元绣卷了个饼子,沾了些酱尝了一口,卷在里头的菜清脆香甜,她吃着也忍不住点头,“果真味道不错。”   江晏坐在她边上,怕她吃的太急,叫小二上了壶清茶,挽袖给她倒了一杯,坐在上首的江老大夫了然于心,抚须轻笑。   几个孩子包括元绣都没瞧见江大夫眼里的笑意,只管闷头吃大户。   元绣饿的狠了,虽有几分吃相,但也吃的着急,且确实有些噎人,接过江大夫递来的杯子要喝,江晏又轻声提醒:“抿一口就行了,少喝些,才吃完饭,喝多了茶伤胃,回头肚子要疼的。”   原想一骨碌喝下去的元绣,赶忙停了,稍稍抿了一口又给自个儿卷了个饼子。   那边江灵也看到了,撅着油光光的嘴:“公子,也给人家倒一杯……嘛~”   收到江晏警告的眼神,江灵悻悻收回油腻腻的眼神,自个儿倒了杯水,又挨个给众人添上水,待得了江老大夫的夸赞,又很是得意地看了一眼江晏。   江晏压根没理会他,只自顾看着元绣吃饭,元绣倒没在意,又跟江大夫聊这丹桂县的风土人情。   她向来只吃七分饱,今儿边聊着竟吃了个十分,小二又添了一壶茶,元绣自顾自倒了一杯,见江晏看向她,便也抬手给他到了一杯。   “快到端午节了,下回我带我爹来瞧腿时,还得给您带些粽子,也不能白吃了这顿饭不是?”   江大夫大笑:“可!咱们可没人会包粽子,本想买些,姑娘既说送些给我们,倒是省的我们再买了。”   倒是江晏听元绣这样说,有些不大高兴:“你手上被蜂蜇的地方还没好全,须少沾水,这粽子吃不吃都是那么一回事。”   “不过是小伤罢了,哪里又那么娇气。”元绣摆摆手不大在意。   这一来江晏倒是有些气呼呼地,也不再同她说话,元绣后知后觉,临走前补了一句:“我保证不碰水就是了……”   江晏见她腰间佩着上回他送的搁了平安符的香囊,那点子不知从何而起的气闷,瞬间消失无踪。   五月里天儿更热了,江晏还装了些薄荷粉冲水喝,原只要些防虫的药,江晏七七八八配了不少,解毒的、清热的、润肺的,还有各式各样的药丸,似乎怕她不生病似的。   元绣怕几个孩子乱吃,将那些都药收回自个儿房里去了。   宋小云中午没吃多少,元绣回来给她冲了一碗鸡蛋花,看着她吃完才叫荷香带着她玩儿去。   也不知宋小云的爹娘是怎么想的,自上回将孩子丢下,竟真的再没找过,横竖家里现在不差粮食,多张嘴也无妨。   宋小云也并非夸张,即便赵家人再拦着,每日也是起早做饭,又跟荷香一道学字,再三个孩子一起去拉些猪草啥的回来喂牲畜。   时日久了连元绣也不忍心再想着把她送回去了。   只不过宋小云她爹娘势必会再来找麻烦,元绣问过宋小云,她只颤抖着身子,求元绣别将她赶回去,是怎么也不愿意再回去了。   元绣不愿意再跟那两口子扯皮,因此找了里正,让他做个见证,这孩子是被宋家夫妇二人给丢了,而非她自个儿硬将宋小云带走的。   之前杨老财一群人私贩火油一事,里正得了夸赞,这会儿见着元绣更客气了。   宋小云站在元绣身后,有些畏畏缩缩,里正疑惑看向元绣——他认出了这孩子,十里八乡的小受气包,亲爹不靠谱,后娘强横。   “这孩子……怎么?”   “说来话长,那宋老实夫妇二人确实不当人,这孩子才没多大,竟就叫在外头自生自灭,我瞧着不大忍心便带回去了。”   元绣没说太多,里正也没问。   “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姑娘倒是心善。”即便家中有粮,谁也不愿替别人养个孩子不是?   “左不过多一碗饭的事儿,也不值当什么,我是怕那夫妇二人来寻我的不是,本是好心,可别到最后要说我拐带孩子了。”   “姑娘放心,我在这儿做保,若真这般不要脸,我也断断不肯放过的。”里正拍着心口保证,他得知元绣今儿来的意图,说什么也不肯收她带过来的东西。   “您可千万收下,上回还是亏的您,才见着知县,也能将那杨老财抓了,否则咱们双井村指不定还要被他霍霍多久呢。”   里正摆手表示不敢当,这下却也没再推拒了。   元绣才回来时,家里两个孩子跟瘦猴似的,补了这么久身上才有了些肉,宋小云就跟荷香那会儿差不多,甚至还瘦还小些。   身上叫打的青紫一片,腿上还有不小的烧伤,说是她娘拿烧火棍打的,看那样子是要留疤的。   元绣心里不齿,宋小云她爹若是能稍稍拦着点,也不至于让自己的亲闺女被打成这样。从里正家出来以后,元绣就揽着宋小云的肩膀,这孩子实在瘦弱,肩上骨头都硌手。   “回去跟荷香学些字,先将身上伤养好,旁的以后再说。” 荷香性子要强,说来跟元绣有些像,不怪元绣格外喜欢这个侄女儿。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六章   她想着叫宋小云也能学着厉害些, 单靠别人,都不是长久之计,自个儿立起来了, 人家才不敢欺负。   宋小云点点头, 满腔感激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端午将至, 藕塘里银苗菜也能吃了, 这银苗菜就是百姓所说的藕带。从前就那么几株野荷,到如今发的满满一塘,   管事的中午送了一小把过来, 比南方的藕带瞧着更晶莹剔透些。管事的意思是问那口塘是要养藕,还是直接收这银苗菜。   元绣想了想,就叫收一半银苗菜,赶着一天收,用水养着, 第二日一早就拉车去府城卖, 这玩意儿寻常只有南方有,北地少见,若见着也是金贵物, 寻常人吃不起。   上回卖蘑菇的那个酒楼掌柜的, 人还不错, 元绣便又想到他了。   这菜不用说,他肯定会要的, 整个青北州都只怕寻不到这菜, 本来也是,从前都是送到京里的。   管事的得了吩咐, 也怕拖得久了, 银苗菜也长老了, 于是便跟管事的并车夫老马,赶紧又下塘里收银苗菜。   年前那会儿大家伙儿都赌咒发誓要今年好好干,东家大大方方的,从来也未曾有过训斥,这交待下来的第一桩大差事,个个都卯足了劲儿。   周管事怕时间赶不上趟,因此也在村里寻了几人,从早到晚,花了一整日功夫,可算是收了三百来斤银苗菜。   南边此物不贵,到了京中,价儿翻了几番,约莫一两多银一斤,北地此物罕见,便是卖个二两银子,人家也没什么话说,元绣是想跟那酒楼老板做长久生意,毕竟这村里养的鸡啊,种的菜啊,若能有个销路,一年都能给各家赚不少银钱。   日子过好了,才更有指望不是?   这一趟元绣不打算亲自去,只写了封信,叫周管事带去。   信中只说双井村这一片儿的水都是山泉水,无论是种出来的麦,还是养出来的鸡,或是浇出来的菜,总之没有一样不好的。   酒楼寻常都是厨子自个儿出去买菜,不如她每半旬就叫人送一回货,一来省了事,二来菜的味道好,也能给酒楼留住人不是?   周管事也见过世面,知道元绣放心他,才将这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因此更不敢怠慢,一早天不亮,就跟宋庄头坐上老马的车,三人一起去府城办这趟差事了。   这银苗菜若好生养着,能活好几天,只要路上别颠坏了就行,京里路远,从南至北一趟下来自然会坏不少,但从丹桂县到青北州府这路就近些,一趟下来没多少坏的。   酒楼掌柜的见识多,自然认得这银苗菜,心里颇为震惊,又听元绣说只卖一两银子一斤,更是来回踱步,嘴中不住朝周管事道谢。   周管事也没忘元绣的交代,将怀中信拿出来,侯掌柜也不管旁人,当下就拆开信看了。   看过以后也笑:“你们且在这儿歇几日如何?待这银苗菜处理好了,我便同你们一道,去一趟双井村,也见见元绣姑娘,商量商量往后酒楼供货的事儿,如何?”   几人对视一眼,东家信中具体内容没同他们几个说,不过看侯掌柜的脸色,也知道侯掌柜表现,同东家心中所想相差无几。   也是近来庄里事多,周管事便叫宋庄头跟老马他们二人先回去,他自个儿在这儿等掌柜的一道,也好给他带个路。   元绣听宋庄头将此行事宜都禀了一遍,也知道酒楼掌柜的并非目光短浅之人,只要他肯过来,想来这事儿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这银苗菜确实贵,要知道,寻常时候称一斤肉也不过三四十文钱,可没吃过的有钱人,就是愿意尝这新鲜。   元绣本也可以将这银苗菜送到上回那富贵人家府上,毕竟跟那府上采买做一回蘑菇生意,要价儿肯定也能更高些,这藕带要是送过去,人家指定为了哄府上人,全数买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这生意只能做一回,不是长久之计,她主要还是想跟侯掌柜做长久卖卖。   她既说了想叫村里人一道过上好日子,便也不会目光浅薄,乡野人家的菜,酒楼客多能一直收。至于村里人家那些菜,大户人家指定看不上,府里一般有专门的庄子,很多东西只是图个新鲜,那些菜决计不会从旁人手里买的。   元绣听宋庄头话里话外,也知道侯掌柜想来也对此事感兴趣,于是一心等侯掌柜过来,旁的暂且搁下。   李氏一早去割了粽叶,用水烫过,又用猪毛软刷刷干净,一家人就在堂屋里围着桌子包粽子。   宋小云年纪小,手却快,惯常干活,麻利的紧儿,包的粽子也紧梆梆的,荷香没包过粽子,头回学,连兴安都学会了她却总也包不好,元绣都怕她包急眼儿了。   今年包了甜粽咸粽两种,甜粽就是蜜枣蜜豆馅儿的,咸粽则是咸肉跟鸭蛋黄馅儿的,元绣爱吃咸棕,家里倒是吃甜口的多。   前两天她说送粽子给江家父子,也不是顽话,今儿这包的,一半都要给江家送去。   江晏也说要吃咸的,元绣嘴上不说,手里也还是上了心,给他包的都单独用红绳系的。   荷香实在学不会,干脆扶着她爷在院里慢慢走路,这腿现在好多了,还多亏了小江大夫。   家中还有点陈绿豆,元绣又想着做些绿豆糕。   青北州端午虽吃粽子,却不吃绿豆糕,元绣特地用香油揉了绿豆糕,脱过模就用盒子装好,这是想赶着端午节,一道送给江大夫。   她爹的腿江大夫一直只收个药材钱,她也不好意思同他推推拉拉,所以她想着在这些吃食节礼上多费些功夫。   江家父子医术精湛,来往需要人情走礼的也多,元绣送的便多了些,一盒绿豆糕,四大盒甜粽,一盒单给江晏的咸粽。   都收拾好以后就放井里湃着,第二日一早元绣又跟荷香一道,赶着车送到医馆去了。   今儿没有需施针的病患,外头也是轮着江老太医坐堂,江晏也就今儿略得闲,正教江灵江明二人在后院辨穴位。   元绣把东西车架后头东西都提进来,几个盒子摞在一起,瞧着就很重,江晏见状立即起身去接,一边接过来一边问元绣:   “明儿端午,茶楼请了戏班子,演的梁祝,可去瞧瞧?”江晏将几盒东西都收好,又去自个儿屋里拿了几个驱邪香包。   “明儿有戏瞧?那可热闹了,若是得闲,我便领几个孩子也去瞧瞧。”   元绣接过香包,江晏提醒,“那个青色的是单给你的。”   只这一个青色,是元绣喜欢的颜色,香包内有朱砂、雄黄、香药等物,能驱邪防虫。   “这是凭证,明儿去看戏,拿着就没人拦着了。”江晏又拿出一叠印着花的硬纸,上头写着清风茶楼。   上回他瞧好了人家的急症,那茶楼老板心里感激,这回送了不少票过来。   元绣接了几张:“多了也是浪费,这几张便够了。”   江晏又问了一遍:“你……明儿去罢!”   元绣看他,点点头,“你把江灵江明也带上,孩子们年纪都还小,如今正是最自在的时候,不用多拘束,等大了想玩都没法儿好生玩个痛快。”   “我都知道了。”江晏点点头,斟酌半晌又问元绣,“明儿可要我去接你?”   “接什么?我又没带什么贵重东西,这几趟来来回回不都好好的。”   江晏脸红了一片,磕磕巴巴,“我怕明儿人多,你不好赶车。”   “无事,几个孩子都大了,况且路不远,骡子车稳当,也不麻烦。”元绣把那堆香包都收好,递给站在一边的荷香,荷香朝她挤眉弄眼,元绣帮着她揉了揉。   荷香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   这一趟也只是过来送些粽子点心,东西丢下元绣也就领着荷香走了。江晏看着那道身影利落翻身上了驴车,江灵跟鬼魂儿似的飘到江晏身后。   “公子,元绣姑娘多好的人,您不如直说呢,若是晚了,说不得就嫁给别人了……”   江晏瞪了他一眼。   元绣毫无所觉,荷香坐在车里头,探头朝外跟元绣说话。   “姑姑,江大夫怎么偏偏给你不一样的香包。”荷香捧着一堆香包,嘴里分着这个给谁那个给谁。   元绣笑,“我瞧着颜色都鲜亮,你喜欢哪个便要哪个就是。”   荷香忙摆手:“可不敢,江大夫单给您的。”   见元绣半天不说话,荷香又补了一句:“我瞧着江大夫肯定喜欢姑姑你,他人很好,比上回的捕头好,一比较起来,我还是觉得江大夫能当姑父。”   元绣被她的话逗乐了:“你这丫头,才几岁,就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   “我自然知道,我爹就喜欢我娘,所以爹娘在的时候,家里日子过得才好,不喜欢怎么能成亲呢?”荷香到底年纪小,只说自己想说的话。   元绣从出宫到现在,还真没有什么成亲的想法,只想着尽快将赵家支起来,所以对荷香的话只过了耳朵。   可江晏的脸顺着荷香的话,在她心里转了几转,元绣摇摇头,嘴上又念叨一句叫荷香不要乱说。 第四十七章   姑侄二人才回来, 就见自家院外停着一辆颇为气派的马车,元绣进去一看,才知道是周管事带着府城那大酒楼的侯掌柜一起来了。   这才不过二日功夫, 想来侯掌柜肯定是颇为上心, 才紧忙赶过来的。   “侯掌柜大驾光临, 有失远迎, 有失远迎。”   元绣亲自去倒了茶水,侯掌柜客客气气接了,“本来早该来的, 只是您叫人送去的那银苗菜,实在太受捧了,这不,才安排好我立马就赶来了。”   侯掌柜说的是实话,他也确实是忙完就赶紧来了。   “姑娘叫带的信我都细瞧过, 上回咱们也都说好了, 今儿来也是存了互惠互利的意思,您信上说的我这边都没啥问题。”   元绣叫周管事带去的信里写了,村中养鸡种菜的, 都是精心伺候的, 比他亲自去采买的恐怕还要好上不少。再加上元绣也愿意遣人隔几日去送一回货, 所以对酒楼来说这也是个好法子,对村中人来说, 这更是个长久营生。   侯掌柜开门见山, 元绣也就不扭捏:“只让人带话,没成想您亲自来了, 既然您感兴趣, 我也不同您扯闲篇了。”   信里只开了个口, 不曾说价钱,这一番来也是定价。元绣如此大费周章也不是想做大善人,往后到了收成的时候,她地里粮多,必定是要常常遣人来往府城,如今送菜什么的为的也是探探路,也就是个顺带的事儿,再说村中人统一送到她这儿,她也得收两成利的。   至于怕村人眼红,这也是不存在的,侯掌柜是为着她手里的东西才愿意做这门买卖,若得罪了她,这买卖可就没了。   “既是你们送到酒楼,我便照现在府城的行情价收,若是菜好,价再高些也无妨。”候掌柜笑,“姑娘几番让利,我要再得寸进尺可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其他事情都商议好了,关于村里现有的,便是家家户户都攒着的鸡蛋鸭蛋,时兴小菜也多,掌柜的不拘这些,只要新鲜,隔三日送一回,鸡蛋照十五文一斤,其他各式时兴小菜五六文钱一斤。   小菜一趟约莫三四百斤,鸡蛋一回便送个百斤上下,送去时侯掌柜也会定好下次送的量,或增或减都有定数。当然这也只是一开始,后面若是村里种了什么不寻常的菜,侯掌柜也不吝啬,有的贵人大鱼大肉吃惯了,就爱吃些菜蔬。   侯掌柜的酒楼是府城数一数二的,这些菜倒是不愁坏了或是用不完。   元绣上回卖的蘑菇到如今酒楼里尝过的客人,还有惦记着的,侯掌柜也直言今年赚了不少,叫元绣到明年多摘些,他高价收。   至于送货的,除了元绣庄上的老马,再另加两个村里人,一来有个照应,二来也有人看着防止出什么纰漏。   侯掌柜听元绣说了一遍,就知道他也是能得利不少的,再加上此事元绣前前后后思虑妥当安排周到,他这一趟来就是点了个头。   侯掌柜跟元绣定了个私契,又约定好从下旬开始供货,两人又计划了一番,皆觉得此事双方得利,二人皆不免高看对方一眼。   待此事商定以后,侯掌柜又拿出四百两银票,元绣啧然。   “这是那银苗菜的价钱,姑娘收下吧。”侯掌柜见元绣吃惊,也开口解释道,“这道菜再酒楼定价,一小碟一两银子,且时新,只有七日内有。”   元绣目瞪口呆,这可比京城都贵了几番,到底是生意人,想来也推了几把火,所以尝新鲜的多。侯掌柜身上有着常见商人的精明,但底子是个好人,眼光也长远,元绣同他打起交道来也不烦心。   “姑娘也放心,这回我也是有不少赚头的,这四百两银子您就收下吧,往后咱们还有来往呢!”侯掌柜不缺这几百两银子,也是存着往后元绣有好处想着自个儿酒楼的心思。   元绣不再说什么了,她如今正缺银子使,上回买下杨老财那些地,现下捉襟见肘,没事还好,若有个急事,只怕都应付不过来。   今儿天已经晚了,元绣便留侯掌柜吃了便饭,饭毕由老马跟周管事将侯掌柜送去县里驿站,明儿一早再回府城。   元绣也不等第二日了,趁着天黑叫隔壁王善保一家去喊村里人。   约莫半刻钟家家户户就来齐了,元绣将今儿的事说了一边,来的人个个都面带喜意,寻常家里鸡蛋啥的都只能同货郎换些针头线脑的,如今能换银子自然没有不情愿的。   况且元绣也说了,不单是鸡蛋,其他家中有的小菜都可以送来,只是这送到酒楼的东西必定都得挑拣好。   生意是元绣谈的,也是元绣派人一道将东西送去府城,这一车她抽两成利,这一点自然没什么人反驳。   既然想要大家伙儿拧在一起,什么人性本善久而久之也不能成为衡量人的尺子,唯独这有利可图,或是拿住了人家想要的东西,这才能将所有人拧在一起。   这晚双井村家家户户基本都睡不着,甚至有人想着多种些菜,好让手头有些闲钱,才能办更多的事儿,毕竟听赵家姑娘的口气,以后日子长了,可不单单是只卖些什么鸡蛋小菜的。   元绣还真没想那么多,如今一路过来,全是走一步看一步,即便有个大致的方向,但具体做起来还得看往后是个什么情况。   手里好歹有四百两银子进项,再加上今儿也了了她心头一桩事,洗漱后元绣躺床上就睡了。   荷香昨儿听说今天要去听戏,带着另外两个小的也是急了一晚上没睡着,都只在过年赶集的时候听过小戏,即便是没什么名路的小戏,也够人心心念念记挂多久了,遑论这正正规规,名家来唱的大戏。   天渐热,元绣今儿穿了一身嫩青色竹绣罗裙,荷香捂嘴笑,“姑姑这衣裳从前不曾穿过。”   元绣白了她一眼,给自己找好了借口,“自打我回来,这天可没这么热过。”   想了一会儿,又回屋将昨儿江晏给的香包配在腰间。   清风茶楼是县里最热闹的地儿,不说今儿有大戏,光是平时来来往往的人就极多,元绣来的早,被小二客客气气领到楼上,又奉了茶水点心才退下。   江晏这会儿还没来,想来医馆事多,一时耽搁下了。   元绣左等右等没等到江晏,倒是先瞧着连捕头了,连捕头显然也看到她了,正朝楼上走过来想打个招呼。   二人当初也不算挑破,又有知县夫人从里头解了误会,所以今儿遇见还是熟人,毕竟在她这儿连捕头帮过她,想来连捕头也觉得当初火油一事,元绣也是帮了他。   安置好几个小的不要乱跑,元绣笑着给连捕头见礼。   “姑娘今儿也来听戏?”连捕头拱了拱手。   “听说今儿唱的是白蛇,便领着家里几个小的来看看热闹。   隔着二楼围栏,江灵幸灾乐祸地扯着江晏的衣袖,“您瞧,我说的不错,元绣姑娘多好的人,指定有人争着抢着,偏您跟木头似的,我看元绣姑娘跟那黑脸相谈甚欢呢——”   江晏一掌好险把江灵的脑袋打掉,江明也跟个愣木头似的,在一边补刀:“江灵你别说了!再这样下去公子要恼羞成怒了……”   不出其然,江明也狠挨了一掌。   江晏不大高兴,撇嘴上楼,元绣见他,也招呼了一声,转脸又给二人相互介绍起来。   江晏从头至尾半句话都不说,元绣有些纳闷。江晏为人她知道,怕是今儿在医馆遇着事了,没心思说话。   正说话的功夫,又从楼梯上来个姑娘,元绣笑得愈发真心,朝连捕头祝贺,   “想必这便是你方才说的姑娘了,真真是郎才女貌,若摆酒可得给我递张帖子。”   那姑娘红了脸,连捕头也忙点头:“一定,一定。”   江晏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忽然也不沉默了,收了手中扇子,咳了两声,又拱了拱手,“方才嗓子不大好,一时呛住了,这会儿说不晚,我便也祝连捕头跟这位姑娘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连捕头看着二人,也拱手:“您二位也一样,一样,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说完也怕身边的姑娘在这儿不自在,带着人就走了。   一群萝卜头各自对视一眼,江灵更是拉着江明偷笑,“咱们公子是老光棍条儿,他竟祝公子百年好合。”   饶是元绣脸皮厚,也不由得红了脸。   一番闹腾,底下戏也开场了,小二上的茶是好茶,几个孩子只是喜欢热闹,虽不懂唱的是什么,但还是吃着点心,听得一头劲。   元绣爱听戏,因着方才的事,忍不住将三分心思放在江晏身上,江晏今儿穿的是天青色长袍,腰间佩着一枚双鱼坠,元绣眼神一直往上走,见这么多回,倒是不曾细瞧过江晏相貌。   眉如云墨眼若繁星,元绣咽了咽口水,正想问他平时该怎么保养头发,不妨对面的人似乎察觉到她似有若无的打量,直直对上她的视线。   元绣干咳一声,抿了口茶水,江灵正要学着法海做法,大喊一声将她唬了一跳,茶水还没咽下去就咳了一身,末了又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闷咳。   江晏见状想给她拍拍后背,又害怕失了礼数,心里只赌咒发誓往后再不带江灵出门了,瞧瞧今儿一出接一出的,都是他闹腾出来的。   江灵眼睛一转,就咧着大嘴:“元绣姑娘快叫我们公子给你瞧瞧!若有什么事儿我可就是罪人了!”   元绣一脸痛苦地看向江晏,江晏这才红着脸,给她拍了一通后背,好半晌元绣才缓过气儿。不过她这回再不看江晏了,江晏偏生又要找话。   元绣方才丢了丑,现下有一搭没一茬的应着。听了一天戏,下一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元绣没舍得走,中午只吃了些糕点,江晏叫去风满楼摆一桌,元绣皱眉,风满楼的菜她吃过几回,除了上次江大夫带着去吃的春饼,旁的都不大喜欢。   江晏就笑,“不去酒楼就去小馆子也行,有家老面馆味道不错,汤底是用大骨熬得,应当合你的口味。”   横竖也饿了,再不吃估计肚皮都要贴到后背心,听完最后一出,几人前后下楼,江晏走在元绣身侧,七拐八绕带几人到了一处小巷子。   才进巷子就闻到一股香味儿,江晏笑道:“寻常早间或晚间,肚子饿了便来这家吃碗面。”   这都半下午了,不说不觉得,一说肚子就有些饿。   面馆外头不显,就挂了个牌子,牌子上是“面馆”二字。门是敞着的,从外面能看到院里摆了几张桌子。 第四十八章   江晏带几人一进面馆, 里头一对夫妇就扬着笑脸迎过来了,“小江大夫来了?”   方才人多没认清,这会儿一看见元绣, 面馆夫妇笑得更欢:“小江大夫有喜事怎的也没说一声?”   今儿连番叫人误会两次, 元绣赶忙摆手, “您二位误会了, 我同江大夫是故交。”   江晏本想说什么,这会儿元绣先说了,他便也不多解释, 只扯开话题,“还是骨汤面,您多搁些青菜。”   江晏带几人坐下,面馆老板数了人,给几个孩子下了小碗的面。   面馆虽小, 味道确实比风满楼的好, 骨头熬得时间久,汤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油,喝着不腻, 起锅前又烫了菜心, 配着吃起来青嫩解腻。   面一端上来, 个个也不拘束了,呼啦啦吃个精光。   “如今天热了, 伯父的腿得好生注意, 虽说在恢复,但若再伤着碰着怕会发脓。”   吃过饭江晏也知道元绣要走了, 便又嘱咐了一通。   元绣点头, 复又叹气:“我爹他上了年纪, 我怎么说都不大管用,下回来换药,你可得说重些,否则先前花的功夫都白费了。”   “你也别急,已经差不多好全了,只肖注意些就行。”   这一番话下来元绣也点头,二人今日穿的衣裳颇为相称,不少婆子婶子都盯着二人看,元绣被瞧得头皮发麻,赶紧叫江晏不必再送,横竖她一会儿赶车回去。   江晏听此便停了步子,元绣走了不远回头,看江晏真离开了,心里莫名有些来气,于是也不再回头了。   驴车晃晃悠悠走在乡道上,元绣架不住三个孩子好奇,想起从前听过的故事,随口讲些灵异神怪的故事,几个孩子听的一头劲,她年纪大了,胆子愈发小,想着想着自个儿心里有些发毛。   太阳才落山,天虽还能见着光,但时不时有阵凉风吹得她心里更不得劲。   忽听见不知从哪来的马蹄声,元绣扯了扯毛驴的绳儿,往边上去了去,心里也有些好奇是谁这时候还骑马赶路。   荷香把头抻出去看了一眼,“是江大夫来了!”   几个孩子都回头看,原来是江晏骑着马从后头追来了,元绣勒停了骡子车,也回头看江晏。   “天晚了,你带着这几个孩子,我怕路上遇着坑坑洼洼的危险,过来送送!”江晏一边扯紧缰绳,一边扬声对元绣说道。   大青骡子听见着马打响鼻,似很不服气,不悦地哼了好几声。这马就是养在医馆后院的追云,长得漂亮,脚程也快。   本来天都黑了,再加上到了这会儿,风吹来已经有些凉意,元绣再大胆,心里也有些怕。现在知道江晏在边上,虽二人不曾多说几句话,但她心里好歹安定了许多。   江晏费心赶来,也只是将几人送到村子外头,并没有跟跟着送到门口。   二人心照不宣,点头告别。   今年雨水充沛,田里庄稼长得也好,麦粒坠着都沉甸甸的。元绣掐了一颗,麦浆独有的甜香味儿瞬间爆开,这是顶顶好的粮食。   至于花生地跟苞谷地,也绿汪汪的,花生地里开了一簇一簇的小黄花,瞧着格外可爱。   油坊跟糖坊也该筹备起来了,今年没种多少,所以不一定能有多少产出,即便往后产出多了,也无需建个太大的油坊,塘坊亦是如此。   到时村中妇人都能来帮工,每日付些工钱,无论是攒起来还是贴补家用都尽够的。周管事听着元绣的安排,也连连点头,若是只卖粮食,赚头少得可怜,若是造油或是直接制糖,利钱能翻几番。   “榨油坊跟制塘坊回头就在庄子边上划一块地,这事儿叫宋庄头也一道盯着,寻些常帮工的村里人,尽早将屋先盖好,要严实些,地基也要拢高高的,不能渗水。”   元绣叮嘱周管事,周管事点头,这事儿要是办成了,地里那些庄稼作物啥的就不愁了,自个儿做好了卖出去,可比直接买粮食好得多。   正准备再去果子林里瞅瞅,远远见荷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宋小云……宋小云她爹娘来了,在咱家大门口闹呢!”荷香一边跑一边喊,直到近前元绣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元绣神色变了变,不过倒没先急着回去,反而先饶去找里正。   再回去时宋小云她爹娘还在门口,外头已经围了一圈人,春枝婶子在劝和,宋小云她爹娘却愈发得意,似乎抓着了什么把柄似的。   “知道的晓得你们村儿尽是外来户,不知道的还当都是一村子拐子呢。”宋小云她娘喷着口水骂,春枝婶子被气得要死。   赵大胜腿脚还没好利索,一瘸一拐一脸无奈,李兰花更没见过这阵仗,磕磕巴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要不是有春枝婶子和村里人相帮,只怕她连门都不敢开。   宋小云在屋里头,饶是宋家再难缠,赵大胜夫妇二人也没将这孩子叫出来。   见元绣带着里正过来,将赵家院门护着的双井村人,瞬间让开一条道。宋小云她爹娘见着里正,稍稍噤声,随即又底气十足地朝元绣骂骂咧咧。   “孩子找了几天没找着,合着是叫你拐家去了,你真是好黑的心呐,把我家姑娘拐去做丫头子。”宋老实婆娘面目狰狞,她爹也没个好脸色,似乎元绣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一家人的事儿。   里正要是不知道这一家人的德行,再加上元绣当时就跟他说过,只怕他心里也以为这夫妇二人是什么好人。   一群人都没出什么声音,方圆十里怕是只能听着宋小云她爹娘的声音,并非大家怕了,只是觉得她无理也要挣理。   元绣刚刚一来,那妇人就跟要吃人似的扑过来,想朝元绣撕吧,现下更是无法无天,推开拦着的人,想过来挠元绣。   里正呵骂一声,又白眼看向宋老实,他这才拽住自家婆娘。   “你们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自个儿丢了孩子,这会儿倒是有脸找上门来说人家拐了你家孩子,当时在宋家庄不少人应当都看着了,随便叫几个来,也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里正气红了脸,他也确实是被这脸大的两口子气到了。   元绣适时开口:“原本上回我们两家结了怨,只是你这心忒毒,孩子被毒蜂蛰了,不说带着去瞧瞧,反倒两手一摊,就留这么大点的孩子自生自灭。”   双井村的人也都说道:“就是!要不是元绣姑娘,这孩子能不能救回来还两说,这宋家庄的人咋都是这个德行?”   这一说不免又叫大家想起来上回截河沟的事儿,一时间个个都开始说起来,方才双井村人已经拦住这对夫妇,才没叫他们进了赵家院子,这会儿更一个个捏着拳头好像要打人一样,原本昂着头的夫妇二人就不敢再大小声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里正也着实气狠了,叫人去宋家庄把村长喊过来。   里正一请,来的可不光是村长,连那老族长也一起来了,老族长心里只骂宋小云爹娘想折他的寿,上回三翻四番保证不会再有下回了,结果转脸又找来了。   村长也对着里正赔笑,里正管着这乡里的天地赋税,若是得罪了,秋收宋家庄交赋税怕是宋家庄都不够折腾的。   再说上回的事情老宋家族长也看到了,这会子饶是宋小云她爹还想争辩两句都没人理会。   外头人在争辩,里头宋小云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荷香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宋小云怕及,生怕她爹娘将她押回去。   今儿二人想赖银子赖不着,回去定要拿她出气。   这会子她简直要哭昏过去了,元绣进去把宋小云带出来,才一个多月的功夫,这孩子眼见身上有肉了,头发也不是之前那样几撮几撮黏糊在一起。不过同荷香比起来,身形仍瘦弱一半还多。   即便一个月养回来不少,身上骨头摸着也还是硌人。   “既然大家伙儿都在,那这帐该算咱们两家还是得算算。”元绣站在台阶上,目光冷冷,“方才听你那语气,想来在家定然十分疼爱孩子的,上回这孩子被毒蜂蛰了,受了一番苦头,去医馆看大夫也花了不少银钱,还有这一个月吃我的用我的,也是银钱,你今儿既已经找来了,也能看出是真疼孩子,既如此,那些银钱想来你也不会跟我推拉。”   宋老实变了脸,一提到银子,他方才气势再汹汹,这会儿也蔫巴了,更不敢再说什么元绣拐带孩子之类的话。   宋家老族长看向宋老实,心里清楚元绣并非真的想要钱,只是给宋小云做脸,省的宋老实夫妇二人又害了那孩子。   于是他也冷脸:“赵家姑娘讲的对,你们今儿既然是来找孩子的,就拿银子来谢过元绣姑娘,也是她好心,否则那孩子一个人在外头,只怕都能叫狼叼去。”   宋老实闭口不言,宋小云她那后娘更是直接坐地上,一边拍手一边干嚎,“亲娘哎,你剖了我的心肝卖了吧,我哪来的那么老些钱!”   宋小云从见到这二人,身子就一直在抖,方才元绣说的那些话,她以为元绣真的要将她送走,也是绝望了,朝元绣抹眼泪:“求您别叫他们把我带走……”   元绣捏了捏她的手,又趁人不注意,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叫荷香又把她先带回院里去。   宋老实不敢再有别的想头了,只畏畏缩缩告饶。   元绣见他们变了态度,知道不狠一些他们下回还敢来找不痛快,便真真切切将这一个多月的花销说了一通。   说夸张也不夸张,赵家宽裕,花销比寻常人家大也正常,村里人听元绣说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倒是宋老实夫妇二人忍不住张大了嘴。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九章   “你!二两银子!?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只不过在你家待了几天,要这么多钱,你这是拿我们当傻子玩儿呢!拐了我家孩子给你干了这么些天的活儿, 如今竟张口找我要钱。” 宋老实他婆娘坐到地上, 拍着手骂骂咧咧。   这会儿甚至都不用元绣多说, 村里人就帮她解释开来, “赵姑娘家寻常吃饭,鱼肉都尽有,人家家中有家底,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再加上还给你家姑娘瞧病,不说药钱,诊费都得花不少银子,我看二两银子还是元绣姑娘要的少了……”   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 宋老实生怕又叫他拿更多银子, 急得恨不得跪下求族长说说好话。   这回也是他又被婆娘捣鼓的,一听宋小云在元绣这儿,就紧赶着过来想讹钱, 全然忘了上回遭了族长一顿打的事。   最主要的是, 上回确实是他诬赖人, 但这回可是元绣真真将孩子带回去了,他那芝麻大的脑仁儿怎么都想不通怎么反倒变成他掏钱了。   想不通归想不通, 反正眼下这情形一看就争不赢, 方才里正连着村长族长都来了,没一个跟他站一边, 他先前的记忆又回来了, 连分辨半句都不敢, 只磕头求里正一行别跟他计较。   到了这会儿,元绣再说什么话他都不敢再嚣张了,旁边妇人也彻底偃旗息鼓。   “既然拿不出那些银子,这孩子暂时你也别说什么带回去了,我瞧着你也不是真心疼孩子。”   宋老实还想反驳,看见元绣的眼神,肩膀又缩回去了。   “我家中如今正缺个能帮上忙的丫头,你若舍得,我给你五两银子,宋小云就留给我帮手,横竖两个村子也近,你得闲来瞧瞧,也便宜,若不然,你拿了二两银子来给我,然后将这孩子带回去也行。”   几乎都没怎么想,宋老实眼睛就亮了,两口子本就是知道元绣有钱,今儿是想来讹一笔的,原本以为讹不上了,没成想峰回路转。   宋老实还没说话,他身边的妇人就狠掐他的胳膊,叫他快应下来。他便佯装考虑,又苦着脸对院里头宋小云说道:“爹实在是拿不出二两银子,咱家光景你也知道,往后爹娘会常来瞧你的。”   宋小云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傻子,能听出来好赖话,她想说叫这二人往后别来了,却被荷香死死拉住。   荷香知道她姑想干什么,这会儿若是出了岔子,只怕事情倒不好解决了。   那夫妇二人收了五两银子,按了手印,屁颠屁颠走了。这夫妇二人一走,宋族长不好意思地朝里正拱手,自个儿村里人闹出事,连里正都惊动了,幸好这回元绣没计较,否则宋老实两口子怕是要被村里人活扒了。   待里正走过,宋家那位老族长对着元绣,竟是连头都不好意思抬,三番几次膈应倒元绣,他自个儿都老脸通红。   元绣没说什么,冷着一张脸,宋家那老族长走了她都没理会,更别说好声好气的打招呼了,这几次三番的,确实叫她心里膈应至极。   等这些外人都走了,元绣才叫村里方才来帮忙的人各自散了,今儿这事儿也叫她看到了村里的人情味儿,先前想要带村里人一起过好日子的心思愈发重了。   赵大胜手里是方才在门口宋老实夫妇二人欢天喜地签的死契,元绣拿过来递给宋小云的,她也不是真的要买什么丫头,方才只是权宜之计。   “身契得去官府过过才算,原也不是真的要买你做丫头,这契你自个儿收着,往后还是跟荷香一道读书识字,给家里帮忙干些活儿。”   宋小云抽抽噎噎接过元绣递来的身契,毕竟生养她一场,方才外头她爹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早在摁上手印那会儿她心就死了。   元绣叫荷香这几日看顾着宋小云,免得这孩子想岔了路,荷香点头应下,她这些时日都是跟宋小云同吃同睡,早就拿她当自个儿亲妹妹看了。   宋小云身上的上早就好全了,不过脸上被毒蜂蜇过,饶是江晏配了药,也还是难免留了印子。   宋老实夫妇找过来,也算是了了元绣自个儿压在心头的一桩事,另一桩事就是即将要盖的作坊了。   今年庄头才引的蜂,所以蜂蜜产出不多,明年估摸着能好些,这谁也说不准。   今年元绣主要心思还是在那些花生跟甜菜上头,花生今年种的也不多,今年就将油坊筹备起来,主要还是为了后面种的多了,榨油更方便。   本来手头也没多少银子了,但上回银苗菜卖的那四百两银子,着实又叫元绣小小发了一笔财,抽出一百多两将榨油坊跟糖坊拾掇起来肯定不在话下。   侯掌柜酒楼常要货,这段时日老马带着村人已经送了几回东西,元绣有时也叫周管事跟过去,打探打探府城榨油磨油工具铺子在哪,然后价钱几何。   进了六月以后天就热的人遭不住了,唯有时不时变天落场大雨叫人能觉得凉爽痛快些。   榨油坊跟制糖坊元绣特地隔了些距离,不过离她们家倒是都不远,榨油一事,她回来前曾听尚食宫大师傅说过,他祖上就是榨油的,熬糖的话就不大会了。   横竖先把该置办的置办齐全,大不了多试试,实在不行就去请个擅熬糖的大师傅。   村里人一听元绣要起榨油坊,都欢欢喜喜要过来帮忙,元绣给工钱他们具都不愿意收,只跟元绣说后面作坊干活儿,若是缺人就先想着他们。   元绣本来意思就是想带着村人一起,现在村里人主动提了,她当然也乐意,今年若是收成好,村里人心里有了底,明年愿意一起种的花生甜菜之类的作物也多,那时候这两个作坊才是真正用起来了。   兴许以后大武各地都能吃上他们这儿产的油跟糖也说不定。   制油坊要用到的工具县里难有,还得她亲自去一趟府城,顺道去找一趟酒楼侯掌柜的,村里近来送了不少菜过去,他都照收不误。   她趁这回须得亲自去一趟府城,一来是想买榨油的工具,二来也是想叫候掌柜的定心,今年果林里的果子大半都是给他留的,毕竟两人往后算是绑在一块儿了。   侯掌柜见元绣来了,欢迎至极,特地将她安排到二楼雅间。   酒楼换了双井村的菜蔬,生意一天好过一天,甚至有别的酒楼悄悄来打听是换了哪家的菜供应。   元绣做菜一等一的好,品菜自然也一等一,侯掌柜知道元绣从前在宫中尚食宫待过,因此也特地上了几道这几日常点的菜,想叫元绣指点两句。   从前元绣只不过提点一句做菜要重原汁原味,侯掌柜叫大师傅换了做法后,生意过然更上一层,如今时不时的有新鲜菜式,酒楼生意愈发红火。这几日又换了双井村的菜做供应,明明就是一样的做法,但味道胜了几筹,这生意放在府城更是数一数二了。   这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是不少人来酒楼打牙祭。   元绣看着人来人往,自然也喜笑颜开。村里种菜,浇的水是从大青山下来的山泉,味道确实上佳。   侯掌柜忙到天黑才歇,一直等快打烊才有功夫来找元绣,周管事之前跟侯掌柜提过一嘴,这甜菜熬糖,他还真知道门路。   今年花生种的不算多,油坊或许榨不了多少油,但甜菜种的多,塘坊肯定能出不少糖。   府城糖价跟肉价相差无几,四十文一斤,上好的红糖五十文一斤也有的,不过糖若是熬得不好,会发苦,价儿也就大打折扣了。   元绣是想着油跟糖到时候都是要拉到府城来卖的,横竖不过多个车马费。   无论是榨油还是熬糖,所需的东西元绣都差不多知道,她只是怕作坊起来以后,没有老手带着,会出岔子。   侯掌柜叫元绣不必担心,他这酒楼大师傅从前干过熬糖的营生,若元绣需要,叫那大师傅去帮帮忙也使得,元绣自然乐意。   不过那大师傅也有个条件,意思是想在元绣这儿学两道宫廷菜,往后好传家,本就是一门手艺换一门手艺,元绣没怎么思量就应下了。   元绣这油坊糖坊还没支愣起来,掌柜的就先定下了,那油都尽数给他留着,至于糖他这儿用不上那么多,但他有相熟的好友也是开铺子的,这糖的销路也不愁。   这个月来,双井村光是卖那些小菜都有六十几两银子进账,元绣虽赚的也不多,但她本也不是为了图这些利。   掌柜的跟元绣几番接触下来,愈发觉得听元绣是最明智的,无论说什么都能生银子,这会儿只怕元绣随口说什么,他都能当成是发财的话。   跟侯掌柜这边商量好以后,元绣也就带着周管事寻个驿站歇下了,明儿要去买榨油要用的工具。   另一个,还得去看看小蒋门房,那孩子人机灵,之前帮她卖了那些蘑菇,后来她顾答应过再去府城要去看看他,奈何事情太多,没功夫去瞧他,这回来一趟不容易,明儿就顺路去瞧瞧他,也看看那孩子可把日子过糟蹋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章   油坊要买的油夯油锤之类, 这都是小件儿,磨油的大石碾,她已经着周管事宋庄头他们多加留意, 若是寻着合适的石材, 到时候就在村里打石碾子。   制糖倒没什么要特地买的东西, 不过这两个作坊, 到时候都得请人,若单凭他们,是确确实实忙不过来的。   甜菜没多久就能收了, 她这边动作还得再快些。   周管事近来跑府城也跑了不少趟,对城里铺子集市也都十分熟悉,元绣早先就让他留意,好等她来的时候不必大费周章再去选。   待买过要用的东西,这才转到上回卖蘑菇来的那大户人家后院, 看门的换了个小子, 元绣打眼儿瞧着就觉得不大对劲。   寻常大户人家的下人,除非得主子青眼的,能调到前头做事, 像这种看门的活儿, 没什么油水, 一般是不会有变动。   周管事依旧将马车停在巷子口,没有跟进去。   新来的门房见元绣不甚面熟, 撇了撇嘴就想将后院的门关上, 元绣眼疾手快塞了十几个大钱到他手里,紧跟着又开口问:   “请问小兄弟, 从前的小蒋门房去哪儿了?我是他远房姐姐, 今儿路过府城, 顺道来瞧瞧他。”   那位新来的小门房脸色变了几遍,摇头不肯说。   元绣只得又塞了一把钱给他,“是好是孬,您就给个准话吧,横竖我们乡下泥腿子,也不敢来寻你们这高门大户的不是。”   若是混的好了,不用她连番追问,人家怕都上赶着来说,现下连说都懒得说,想来小蒋门房境况是不大好。   一来一去得塞了一百来个大钱,门房又没什么油水,所以那位新门房只是故作思虑一番才实话实说。   上月端午,府里要宴客,于是批了银子叫去采买,府里采买是大夫人的陪嫁,最是势大,谁也不敢惹。可这次有人在太岁爷头上撒尿,三百两银子,都还没去出去采买呢,就都不见了。   大夫人也是大发雷霆,后来也不知道怎的,那采买又告到大夫人跟前,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笃定是蒋小门房偷了银子,大夫人就派人去小蒋门房屋里头搜,果不其然搜到了大几十两银子。   说到这儿那新门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真是不知怎么花的,三百多两银子没几日花的就剩几十两。”   元绣是不大相信的,小蒋门房人挺机灵,虽也贪些小财,但是决计不敢昧下这么一大笔银子的,再说他脑子活,也不是敢铤而走险偷盗东西的人。这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她懒得再想,现下直关心人在哪。   “敢问小兄弟,我那弟弟如今人在哪里?”   新来的门房摇摇头:“夫人搜到银子后狠狠打了一通,后来半死不活丢到外头去了,如今我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兴许在桥洞底下,兴许在哪个破庙里头,这都说不准。”   看元绣着急,那门房没敢说或许死了这种话。   元绣只觉得事情变得太快,上回来还好端端的人,如今就生死未卜了,她可还答应过人家,要当门亲戚走动来往呢。   于是她也没顾上再同这门房应付,转头又去巷子口找周管事,只问他这城中那儿有桥洞哪儿有破庙。周管事对府城比元绣熟悉一点,但这些地方他真没大注意过,元绣只好叫周管事赶车,二人一道又去问侯掌柜。   侯掌柜听完前因后果就摇头了:“六月天热,桥洞底下是会睡些乞丐,只不过前两天刚下过雨,估摸着就算之前在底下,后来也挪到别处了,城外头倒是有个破庙能遮挡些风雨,不过照姑娘你说的,这都过去一个月了,又叫主家打的那样狠,只怕就算在那儿,境况也好不到那儿去。”   元绣点头表示知道,虽跟小蒋门房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好歹那时候说了,当门亲戚走动,无论如何,她得先给人找着。   侯掌柜见她着急,指了个小二跟着一起去寻,这小二对府城熟悉,能帮上忙。   府城街面比丹桂县宽敞很多,也没见几个乞食的,侯掌柜说是因为官差会来赶人,元绣心不免又沉了几分。   那小二先是带着元绣跟周管事,在城中几个桥洞底下找了一圈,这两日没下雨,不少乞丐又都铺着草席躺在阴凉处睡觉乘凉。   元绣跑了好几处,又都问了一圈,皆没人看到,直到最后才有个老乞丐搔搔痒,又扯了扯牙,有气无力对元绣说道,   “我见过你说的那小子,可怜见的,被打成死狗一样扔出来,后来有个赤脚大夫看不过眼,给上了些药,再后来爬到桥洞底下歇过几晚,我只那时候在桥洞底下见过,后来却不曾见着了,兴许去城外娘娘庙里头了,不过那儿讨不到吃食,熬不过多久,你要找人就快些吧。”   元绣拱了拱手,想拿出一串钱给这老乞丐,只是周围不少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这边,她就不敢递出去了,那老乞丐也摆摆手,“我们这样的人,不知道能苟活几日,留着那些银钱也没用,姑娘自个儿留着吧。”   说完又有气无力的阖上眼,不再看元绣了。   她这会儿着急找小蒋门房,只盘算着找着人以后再来谢他,也没多拉扯,就带周管事跟侯掌柜指的那小二先去城外寻人。   连问带打听,才找到那破庙,许久没人来上香,娘娘庙里头的娘娘身上都满是灰尘跟蛛网。里头也躺了几个乞丐,周管事小心翼翼护在前头,那些乞丐见进来个人,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这庙也不大,元绣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人,心里愈发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周管事却指了指娘娘像后头,似躺着个人,年纪不很大,一双眼痛苦的闭着。   元绣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又蹲下,果真就是小蒋门房,那孩子见有人来,当即缩紧身子抱住头,嘴里一个劲儿认错讨饶。   “小蒋兄弟,是我,你可还记得我?”元绣轻轻开口,看这样子就知道受了不少罪。   小蒋门房听见熟悉的声音,一声恸哭,又似扯到伤口,半睁着眼想看是不是元绣真的来了,等发现真是元绣,才低低喊着疼,又喊,姐。   没见着小蒋门房前,元绣急着找人,兴许是不想让自己答应过的事儿做不到,觉得良心难安。   现在找到人了,她只觉得可怜心疼。   这才多大点的孩子,叫那些畜牲打成这样。也都怪他,周管事来府城这么多回,她想着避避,就没叫周管事或是老马绕路去瞧瞧小蒋门房,若是问了一句,也不至于如今才发现人成了这副样子。   周管事将地上躺的人抱起来,哪哪儿都是伤,他都有些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小蒋门房也是撑到现在,才放心眼一闭昏过去了。   里头方才还闭着眼的乞丐,这会儿纷纷坐地来,元绣被这些人看的发毛,一溜小跑出去了。   小蒋门房身上到处都溃烂流脓,瞧着比当初赵大胜治腿伤那会儿还瘆人,大夫说是许久没进食,加之伤的过重,气血也不足,不是看着就能好的,于是只帮着清了清伤口,又上了药,然后就叫抬回去养着。   元绣到底不放心,本打算今儿再歇歇,明儿看看哪儿有收糖收油的,打探清楚行情再回丹桂县。这下有这档子事,她也坐不住了,跟侯掌柜打了声招呼,就叫周管事赶紧赶车回去。   一直紧绷着那根弦,骤然一松,人就像没了精气神似的,路上小蒋门房起了高热,身上都烫的吓人。   元绣只得给他鼓劲儿,叫他别泄气,那府里的采买正得意呢。   小蒋门房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嘴里嘟囔着冤枉,元绣愈发觉得不大好受。一路心烦意乱的,大黑天赶路竟也没害怕。   白天耽搁的时间久,下半晌才动身,所以到丹阳县估摸着都亥时了,元绣怕江太医早早睡下,因此只在后院轻敲了两声门,不多一会儿就听江晏应声问是谁。   元绣声音大了些,江晏也听出她的声音,料想大半夜怕是什么急事,只着中衣就急急慌慌来开门。元绣这会儿也没注意到江晏穿的什么衣裳,只叫他看车上的小蒋门房,原先府城大夫说回家养着就行,这一路颠簸,小蒋门房又发高热,她怕出岔子。   江晏力气大,小心着把人抱到前头隔间里,看元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信誓旦旦朝她保证:“你放心,什么事儿都不会有的。”   元绣这会儿是真慌了,她没找着人,至少人还好好在娘娘庙里头,这会儿她想救人,没料想成了这样子,周管事想叫元绣先回去歇着,小江大夫讲话最有分寸,说了没事肯定就没事。   元绣摇摇头,倒是周管事今儿跟着跑来跑去,只怕也累的狠了,于是叫他先回庄上歇着。她先在这儿候着,须得等到江晏出来说无事,她才放心。周管事便也说要一道等着,看元绣要生气,这才连连回头,将车赶回去了,末了又说,明儿一早就来接她。 第五十一章   周管事一走, 元绣更着急了。   毕竟人命关天,但也只能是干着急,一人不停在院里来回踱步, 久了怕吵着已经歇下的其他人, 只好又坐在石凳上。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 江晏才从隔间里出来, 一见他笑,元绣就安定不少。   “没什么大碍,只是先前受过惊, 然后一口气松的太过,这才魇着了,这孩子身上伤处又发炎溃烂之处,我重新处理了一遍,又擦了药, 明儿一早就能退了高热, 不过身上这伤得细心养着,若是再发热,身上内伤外伤炎症只怕更深, 这天又热, 若是生出炎症只怕有些危险。”   元绣大大松了口气, 性命无虞便好,往后再不必受什么苦难, 那些外伤好生养着就行。   “我心里是想着, 横竖在哪儿都是养,不如就叫这孩子先住医馆, 一来不必几番腾挪再扯到伤处, 二来我换药也方便, 待伤口都好了,你再来接回去。”江晏没问这孩子来历,今儿元绣看样子也是累了,他不愿再给她添烦。   叫小蒋门房先在江晏这处养伤,倒也是个好法子,小蒋门房毕竟也是头脑一热带回来的,虽说这孩子年纪尚小,不过十二三岁上下,但家中几个女孩儿都大了,住着自然不大方便,要说住庄子里,那也不大方便。   怎么安排他的去处,她也还得好好谋划一番,于是元绣也顺水推舟,谢过江晏方才点头,   “那就先叫蒋小兄弟住你这儿,待伤好了我再另作安排。”   好容易能帮上元绣的忙,江晏心里也开心坏了,这都深更半夜,事儿一解决,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哈切。   离天亮还早,这会儿也没法儿出去找驿站,元绣想到这儿一时有些窘迫,方才还真不该叫周管事先回去。   “我送你回去吧。”江晏指了指马厩里的追风。   除了这样也没其他法子,总不能叫她晚上也歇在医馆,她趴着桌子也能睡着,但医馆人来人往的,说出去只怕江大夫他们不好做人。   江晏套好马车,半夜也没人,双井村离县里赶马车的话脚程也快,回去还能好好歇上一觉。   夜里凉风习习,出县城走的是官道,十分平坦,江晏怕打瞌睡,就说些听来的趣事儿,元绣坐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待转到乡道以后,江晏坐在前头,也不知想起什么事儿,忍不住笑了两声,又自顾自说道,   “丹桂县头回见面那时候,有句没问完的话,原是想问你可成亲了,你带来的那孩子长得又像你……”   “后来知道那是你侄女儿,又免不得庆幸,你尚未嫁人,更庆幸我回来不多久又遇着你。”   “当初先皇后薨逝,伺候的宫人死的死,打发的打发,我寻了个遍才打听到一点消息,后来给你送了药,想着待风头过去,想法子将你带出宫,可再后来就再没听过什么消息,也没再见过你。”   “我活了二十多年,倒没江灵那孩子通透,这些话早说晚说横竖都是要说出口的,我也知道你如今忙着,所以也不便多打扰,不过朝后若是想……想有个那什么……头个想着我就是。”   “你聪敏、利害,又漂亮,我总归是第一个说的,你就头先想着我,若是咱们,咱们往后能……能那什么……你到时候家里有人病了,我都能给医好!”   江晏牛头不对马嘴说了半天,又觉得说的不大吉利,赶紧止住话头。总归他一边剖析自己的心思,一边碎碎念,半晌没听到元绣回话,于是喊了她一声。   仍是没人回应,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元绣闭着眼睡的正香,江晏打了个激灵,恍然意识到自个儿刚刚说了什么,顿觉失言,又不免一阵庆幸——幸好元绣睡着了没听见。   只等到了赵家院门口,江晏才轻声唤醒元绣。   元绣揉了揉惺忪的眼,“今儿可多谢你了,你快些回去歇着吧,明儿小蒋门房醒了,也跟他说一声,待他好了我再去接他。”   “恩……”许是方才对着元绣一番瞎子抛媚眼儿,他这会儿有些心虚,什么也不敢再说,赶着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人走远,元绣方才觉得江晏这副样子可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什么睡着没睡着,她向来觉轻,路上也颠簸,她怎么可能睡不着,甚至连江晏都喊不醒她,她只是不知道江晏说的那番话,她应该如何应答。   她心里觉得二人现在各有自己的事情,很不好为了男女私情所耽搁,更怕所生之情是一时兴起,日后生出什么波折伤了二人情分。   若说于公事上元绣干脆利落,但于这方面,她确实有些不开窍。   江晏都走了半天了,元绣还站在门口,思绪纷杂却也不知道自己再烦恼什么,这会儿已经能听见村里鸡打鸣,元绣晃晃脑袋,似乎能将烦心事晃走。   轻轻敲响了门,家里人都睡下了,听见动静亦是问了一声,待发现是元绣,紧忙赶着过来开门。   开门的是李兰花,披着外裳,面上满是焦急:“怎么现在才回来?若天晚了在府城待一夜就是,非得天黑赶路,多危险呐?”   李兰花朝外头看了一眼,她以为是周管事将人送回来了,现在见外头没人,也没问别的,赶紧叫元绣快回屋歇息。   本来是想回来补个囫囵觉的,结果路上江晏一番话,将她瞌睡虫彻底说没了,元绣睁眼躺在床上,忽然也不知道下回再见着江晏时该怎么同他说话。   横想竖想,总归她那时候装睡,就权当没听见吧。   周管事天不亮就来赵家了,本是想先将在府城买的东西放下,再去医馆接元绣,没成想元绣竟回来了,心里有些奇怪,但也没问,这倒是省的他再绕道去趟县里。   元绣不在家这几日,宋庄头已是将建造作坊的人都找齐只等开工,作坊说是不大,但里头还是得样样俱全,其中耗费比起去年赵家盖屋,应当只多不少。   也得亏那半塘藕带买了四百两银子,给她解了燃眉之急。   原先想着小蒋门房的着落,如今可正好了,毕竟庄里事多,周管事跟宋庄头分身乏术,待作坊起来,便叫小蒋门房先顾着,他人机灵,定能办好事儿。   这甜菜还有约莫一个多月就能收了,七八月份那时候正又是最忙的时候,有小蒋门房在,倒是能叫她松松神儿,少放两分精力在作坊里头。   吃过早饭,她又去看才打好地基的两个作坊,两处隔了些路,但也不远,村里人见元绣过来都点头问好,元绣一一点头致意。   “这几日大家辛苦了,活儿确实紧得很,待忙完这阵子,我便请大家一道儿,吃上一桌好的。”   人家来干活,自然是要包一顿饭的,因此中午吃食都是她娘做好了送过来,只不过因为田里地里还有家里事多,确实没功夫下细心多烧些菜。   不过李兰花如今也不像从前,自家吃饭都舍不得放油放盐。这些天做的菜油都放的足,大家吃的脸光嘴亮,没人有二话。   人家没话说归没话说,元绣自个儿确实要谢的。   村里人尽摆手说不用,本来每日就给工钱,又不是白干活的,哪能再蹬鼻子上脸,上元绣家中吃好的。   建作坊不比起屋子轻松,且往后要烧炉子、磨油之类,屋子须得盖到最扎实,当然,谁也没偷懒的,毕竟大家伙儿都觉得元绣仁义,所以干起活儿来也是又快又好。   都没等一个月功夫,两个作坊就建好了。   塘坊略略小些,油坊大得很,两处都临田庄不远。   油坊里间四五个房间都是通铺,朝后可以供来帮忙的人歇息,也有个单独的隔间,这是元绣特地给小蒋门房留的,原先是没打算留这么一间,后来想想小蒋门房住哪儿都不大合适,于是还是给单独隔了一间出来。   榨油的地方是两处比堂屋还大的屋子,屋顶盖了几片琉璃瓦,所以里头也是亮堂堂的,作坊外头也夯实了做晒场,晒场宽敞,够晒不少东西。   屋子里头也刷了石灰水防潮,元绣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没有不满意的。   至于糖坊,布局也相差无几,只是占地略小些,也留了个单间。侯管事酒楼大师傅回熬糖,他回头来帮忙也得有个便宜的地儿住不是。   元绣叫村里人明儿中午都过来吃酒,这两个作坊,家家户户都出了人,也因此这事儿能办的这么快。   这顿席面元绣也得好生整治,原先她自个儿算的两个作坊起来怕是得花上二百多两银子,现在一整个全都起来,也不过花了一百五六十两,其中大半还是砖瓦钱。   作坊这儿她得天天过来帮忙,宋庄头自个儿得忙着田里的活儿,这一来就没功夫去县里,一直等昨儿两个作坊都了事了,她才有空闲。   现又得请人吃酒,所以明儿一早得去县里买菜,另外小蒋门房在江晏那儿她放心,但总归还是怕给他添麻烦,明儿还得把小蒋门房接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二章   过了快一个月的功夫, 再加上自个儿忙着,没功夫想江晏说过的那些话,现在骤然轻松下来, 且明儿还得去医馆, 她心里不免又开始想七想八。   荷香这回也吵着要去, 元绣没带, 前几回她就很爱说那些没个大小的话,她这回可千万不能再带上她,否则露馅了就麻烦了。   临走的时候又怕单靠自己忙不过来, 于是又把宋小云喊上了。   几个孩子如今在一处识字,很是明白事理,也都是好孩子,宋老实不知是良心过不去,还是想再来要点好处, 来找过宋小云几回, 不过宋小云都不愿意见。   元绣也怕沾惹上以后是个大麻烦,喊了周围村人将宋老实又打出去了。   因着上回宋家庄堵河沟的事儿,村里人现在多了几分血性, 无论是干活儿还是同外人说话, 都不再像从前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了。   小蒋门房在江晏这儿养了一个多月, 身子如今都大好了,见元绣一来, 鼻子一酸就开始抹泪, 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姐,一边又要跪下想给元绣磕头。   元绣跟江晏一人扶住一边, 将他给拽起来, 元绣笑道, “现下好全乎了就好,不值当行这么大的礼,也无需同我这般客气,府上头回见着时说的都还算数,我就真当你姐姐也没什么妨碍。”   小蒋门房狠狠点头:“姐姐往后叫我蒋横就好,大恩不言谢,此后为您豁出性命我也愿意的!”   元绣呸呸呸,骂他说些不吉利的话儿,哪有那么多刀山火海要他去下的。又把接下来的安排跟蒋横说了一遍,更叫元绣惊喜的是,蒋横识字,写写算算都不在话下,这一来就更加省心了,到时候叫周管事带他将各项事情都看一遍,就没什么问题了。   这些时日江晏也从蒋横嘴里知道了他于元绣之间的渊源,对元绣也愈发肯定,她向来就是这样重情重义的好姑娘,也是第一等的嘴硬心软。   他是觉得元绣当时没听着他的一番话,所以待元绣还是跟寻常时候一样,但元绣不然,她只觉得在江晏面前站不住脚,又怕被他看出什么,都来不及多说几句话,就借口还有急事,带上蒋横急慌慌走了。   江晏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来得及说上。   下面几个月田间地头就到了收成的时候,忙起来估计也会忘了两人之间这一茬,元绣这样想着,心里止不住有些空落落的,江晏看着车架远去,脸上更是落寞。   不过一忙起来也就顾及不上这些,元绣心里是这样想的,也说不准小江大夫并没有想好呢,那天晚上只是一时口快说错了话,她如今也不大清楚自己的心意,那就权当都没发生吧,眼下把田间地头的事儿忙活好了,将钱搂到手里才是正经。   蒋横一直在医馆养着,还没出来晃过,现下见着什么都十分新奇,从集市东头走到西头,骡子车上也堆了满满的菜。   宋小云一直穿的是荷香的旧衣裳,加上蒋横也没什么换洗衣物,赵家这大热天也没做衣裳,元绣干脆买了几匹凉爽透气的料子,等回去有功夫就裁几身衣裳。   东西都买齐了,才去酒铺里打了二十来斤酒,中午要请客,没酒可不大像话。   李兰花一早就在家里头忙活了,地里新鲜的菜,今年养的鸡也多,中午搁一块炖个土豆,放些开春那会儿摘的品相次一等没卖掉的蘑菇,闻着那叫一个香。   鱼肉尽有,也打了酒,朝隔壁几家借了桌子,摆了整整六席。   村户具都老实,来吃饭也没带孩子,照旧是一家就出了一个人,就这一个人,也不是白来的,手里都拎了鸡蛋大枣之类自家有的东西。   元绣自然不是照这个分量备的席面,人都不好意思来,六张桌子都坐不满,菜上桌以后元绣又家家户户喊人。   那些朴实的妇人都摇摇头不肯来白吃,只叫一两个孩子过来吃些。元绣不好推拉,只得作罢。   甜菜跟花生没几月功夫就要收了,现下给元绣庄里帮短工的也都是村里人,到时候少不得还得辛苦。   赵大胜现在腿都好全了,走路略有些不适,但比从前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好得多,元绣不让他喝酒,他只好捧着一杯白水招呼客人。   原先不觉得,现下才反应过来日子过得这样快,地里苞谷杆子早就比人还高了,这苞谷也到了收成的时候,上头黄色须子已经枯黄,元绣掰几根嫩的回家搁锅上蒸了,味道香甜。   苞谷产出多,但没其他粮食值钱,今年元绣种的也不多,说不多也有三亩。且苞谷磨碎了是口粮,杆子扎碎了能喂牲畜,那些须须还能泡茶,连苞谷芯都能烧火引火。   待所有杆子上的苞谷都熟了,赵家跟庄上劳力都要开始忙活了,元绣自然也没歇着。   灌了一口薄荷叶子冲的茶,这会儿心里热意下去不少,吃完中饭在灶底下就着余火,煨了一罐绿豆汤,元绣趁回来讨水的功夫拿出来看了一眼,汤底碧绿,绿豆软烂,倒进干净罐里,有拿了几个碗,搁了点糖端到苞谷地里去了。   村里今年种苞谷的不少,家家户户这时候也都正忙着。苞谷出息多,难咽是有些难咽下,但能填饱肚子。   七八月天正是最热的时候,这会儿太阳毒辣,元绣叫几个孩子赶紧回去歇着,免得晒伤了,荷香也就领着宋小云跟兴安回去了。   种的也不多,因此没请人帮忙,赵家一家跟庄里人花上两天功夫,就将苞谷都收上来了,杆子也都放倒搁地上晒着。   今年风调雨顺,苞谷长势也好,三亩地竟收了约莫一百四十斗,周管事称过以后也得有一千六百多斤,即便晒干以后磨成面,恐怕也得有一千来斤的样子。   庄里比赵家院子宽敞,还有几间大仓房专用来放粮食,这些苞谷都用驴车拉回庄里了,待晒干以后脱了粒儿再存起来。   晚上回来荷香说有人来信,元绣看着信封外头写着亲启几个字儿,又见笔迹熟悉,一打开果不其然,是京中玉香嬷嬷来的信,信中说王府那位郡主六月初六出嫁,待这一大喜事了了以后,她便也准备启程返乡。   信是六月送回来的,现在才到元绣手里,不过算算日子,估摸着嬷嬷也快回来了。   元绣心里开心,也跟家里人说了一嘴儿,到时候看是在庄里住着,或是在赵家住着,都留有空屋子,也都收拾得当,随便住哪儿都使得。   两个作坊彻底晾透了,蒋横也从庄上搬到榨油坊里头住着。   小蒋没大好全,这几日想跟在后头忙活,元绣没让,只叫他看着油坊那边,大石磨跟其他东西这几日有石匠过来打,这些他都要看着免得出什么纰漏。   周管事也十分喜爱这机灵的孩子,什么记账管家与人打交道这一类,该教的东西都毫无保留,教了个十成十。   苞谷收完也该收花生了,元绣这几日时不时挖一些看看能不能收,嫩些的用盐水或其他佐料卤了吃,老些的就洗净晒干。   今年种了七亩地的花生,地里也没虫害,长势也颇为喜人,元绣试着挖了一些,都很丰硕,看样子也能丰收。   一直等到将近八月,花生估摸着是全熟了,银花婆婆说后面几日怕是天要下雨,一下雨,花生就不好收了,收上来也不好晒。她赶紧手一拍,喊了村里婶子嫂子,收花生晒花生。   照例工钱开的还是十文钱一天,这两月都忙的紧儿,马上这花生收完,那边甜菜也得收成。   哪怕自家再忙,这钱也是想赚的,所以来帮工的人不算少,紧赶慢赶,到底还是趁着雨落下来前收完了。   今年这花生出息也高,原先她估摸着一亩地好来能有五百斤产出,但像照这样的长势,一亩地少说得有六百斤产出。   后面洗洗晒晒自家忙活也就不用再请人,毕竟现下银钱不多,凡事都请人来干,她自个儿也兜不住。   八月初十,也是一架青顶驴车,拖着个不起眼儿的老太太,晃晃悠悠进了双井村,这时候家家户户正忙,再加上见过赵家好几架车,对这架进村的驴车没什么人在意。   元绣这几日正用细耙搂翻地,看看有没有漏掉的花生,粮□□贵,落下一粒都舍不得。   每块地都细细翻过,确保不再有遗漏,这才将今儿搜罗起来的花生,在清河湾里用水冲了冲,又扛着锄头,拎着那一小篮子花生回去。   太阳落山,家家户户都开始生火做饭了,屋顶炊烟袅袅,元绣自觉忙碌,心里却快活。   七亩地收了将近四百石花生,过称也得有五千斤的样子,且开始那会儿地里肥上的足,粒粒都饱满,空壳儿也少的很。   这些花生榨了油,也得约莫能出两千多斤油,府城寻常用的是豆油,这个价儿低些,四五十文钱就能打上一斤。但花生油更香,比起大豆易遭虫害,所以种的人少,种的少油价儿也就高,得二钱银子一斤,两千斤就能值上四百多两银子。   看着不多,但元绣这田庄买下来也不过花了一千二百两银,若种的多,没二年就能回本儿。农人一年才赚多少银钱。   糖价儿要更低些,上回问的顶顶好的也不过六十文一斤,不过甜菜出息高,能熬得糖也多。相比较之下,虫害也少,这赚头也不比花生少到哪儿去。   农人只想吃饱饭,没有闲心种这些东西,寻常伺候麦子都费了一身劲,但若知道这赚头这么大,想来也是愿意试试的。   元绣盘算着今年能收回来多少钱,想着也就到家了。   才推开门,就见一熟悉的身影,元绣眼一亮,立马将身上东西都搁到地上,也不管脏污,就扑到老太太怀里。 第五十三章   “嬷嬷!您可算来了, 这些日子一直盼着呢,昨儿还念叨你啥时候过来!”元绣扑完了才反应过来自个儿混身都是泥,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嬷嬷她是最爱干净的人了。   “前几回你来信, 我才觉着你如今稳重了, 没成想这毛毛躁躁的性子还是没改。”   玉香嬷嬷才说完, 李兰花就从灶间出来, 见外头二人亲昵,一时觉得有些低落,想想又觉得自己不该吃味儿, 自家闺女受人照拂那么久,倒是她这么多年什么都帮上,如今一家子还拖累元绣。   元绣见李氏神情,也收了方才没稳重的样子,又亲亲热热对她喊了声娘, 李兰花于是也笑着回灶间做饭了。   拉着嬷嬷就在院里石凳上坐下, 然后自个儿又打水洗了手擦了脸,“您下半晌就来了吧?怎的到了也不喊我一声?”   玉香嬷嬷看她挽着袖子的手,又看她乱糟糟的头发, 最后看她脚上沾的泥, 也是满心欢喜,   “早见晚见不都能见着,还是地里活计打紧儿, 你如今可是小忙人儿, 田间地头,还有两个作坊, 事事都得操心。”   荷香跟宋小云在一边剥豆子, 一边笑, 下午她就把姑姑去年回来,直至现在的事儿说了个大概。   “什么忙人,您惯会打趣我。”元绣嘴上谦虚,实际还是跟讨赏的孩子似的,带着玉香嬷嬷把院子看了一遍,院里一草一木,一桌一凳都是她精心收拾整治的,后院虽养了鸡鸭,但通风好,怪味儿飘不到前院儿来。   玉香嬷嬷拉着元绣的手,止不住点头说好,眼框也泛红湿润。   “给您留的屋子都收拾好了,您老人家去瞧瞧,都是比着您喜欢的样式买的床褥,桌椅都是老榆木打的,最是扎实,您一眼瞧着准就喜欢,若是怕在我这儿住的不惯,田庄上也住得,那处我原忙时收拾一间屋子暂住,您要愿意去,住那儿也行,那儿大些,东西尽有,住起来自在,寻常也有人陪着唠嗑解闷。”   嬷嬷跟在她后头,紧紧拉着她的手,也看她也笑她。   “我还是住田庄里头罢,信上听你说了,我也想瞧瞧你如今攒下来的家业,只怕看着这些田地庄子,我日日都能做美梦。”玉香嬷嬷替元绣整了整头发。   二人不是一般关系,无需多拉扯,嬷嬷既想住田庄,必定是田庄在她这儿更合心,反正二处也都不远,。   “明儿我带您瞧瞧去,庄里还有果子林呢,月底那会儿才将把作坊拾掇起来,明儿都带您瞧瞧去。”   玉香嬷嬷点头,外头李氏喊着吃饭,二人又一前一后出了屋。   嬷嬷老家也是丹桂县人氏,只不过她还小时皇家腐败,饿殍遍地,于是也被卖给人牙子,后来几经辗转进宫当差,再后来王朝更替,她也换了新主,再后来又做了教导嬷嬷。   当初打眼儿见着元绣心里就喜欢,开始对元绣比旁人格外狠些,怕她在宫中保不住性命。   不过知道二人私交好的人甚少,也因此后来先皇后薨逝,元绣被贬做最下等的宫人,嬷嬷拉了她一把,将她安排到尚食宫,这其中交情才无人起疑。   第二日元绣就带着嬷嬷去庄上先认人了,从银花婆婆到最小的小红,都挨个同她老人家打了招呼。   银花婆婆跟嬷嬷倒是格外有话聊,两个小老太太坐在一块儿说丹桂县这些年的变化,又说田地,还说元绣。   元绣见嬷嬷没什么不适应的,也就放心了。   庄子看完,元绣又带嬷嬷去瞧林子,还有整片整片的,连在一起已经快成熟的麦,最后就是那两个作坊。   虽只是赶着驴车看热闹,但这一路下来也累的人心慌,嬷嬷瞧着如今元绣过得好,欢喜也有,自豪也有。   “花生全都收上来了,这几日太阳正好,得先晒着,到九月后田里粮食都收上来,再忙活这榨油的事。我单留了些嫩花生,晚上卤了,咱们就着吃酒。”   元绣搁了些老茶片子在油坊,蒋横方才泡了两杯茶来,端给元绣跟嬷嬷后又出去忙活了,花生现下都再外头晒着,得勤翻动。   嬷嬷看了一眼小蒋,有些疑惑,这孩子她还不曾听说。元绣于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玉香嬷嬷也点头说这孩子有些可怜,其实无论是赵家一家,还是庄里人,还是双井村人,包括她自己这个老太婆,都是可怜,有元绣尽心想着,才不至于沦落成真正的可怜人。   “您可是一路上赶车累了?我瞧着回来以后脸色都不大好。”元绣关切,怕嬷嬷天热沾了暑气,替她顺了顺气,“一早摘了两个瓜,正搁井里湃着,稍一会儿回去吃正好。”   嬷嬷似乎仍是有些不适,缓了半天,却没接她的话,“先回庄上吧,今儿路走的有些多,到底一把老骨头了,不服老不行。”   元绣有些担心,叫嬷嬷多歇会儿,好歹将茶喝完再走。玉香嬷嬷也点头,阖眼歇息,时不时抿口茶,待缓过劲儿来,元绣才将她老人家接回庄上。   庄里天天也会安排好伙食,元绣叫大家伙儿别省着,近来活计多,吃饱了才有劲儿。嬷嬷住庄里,这吃食就顺带跟着一道,周管事摇头说不好,他们毕竟都是底下人,叫老太太跟着一道吃像什么话。   没等元绣开口,玉香嬷嬷先笑了:“什么下人不下人的,都是一样的面,还分什么上人吃下人吃?”   元绣知晓嬷嬷不在乎这些,也知晓嬷嬷要来庄上住,是怕爹娘不便。   到底是老人儿,一见元绣神色,就知道这丫头难过了,于是顺着她的头发,语气沉稳平静:   “如今不必看人脸色,又能见着你,嬷嬷心里不知道多开心,绣丫头现下有本事,我自然也不能给你拉后腿,住在庄里,寻常有些事儿,我还能帮上忙哩,说是年纪大了,瞧我如今这身体可硬朗了,遇着事儿还是能给你抗的。”   “您……您这叫什么话,没得叫我脸红,接您老过来是养老的,可没存着叫干活儿的私心。”   元绣说的哽咽,嬷嬷笑话她,“多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嬷嬷又没老眼昏聩,能顾好自个儿,你就先把该忙活的事儿忙完。”   元绣这才点头,“地里甜菜要收,这几日我估摸着没功夫上来,天热易沾暑气,这会儿蚊虫也多,防虫的药包管用,一般蛇虫鼠蚁近不得身,您千万记的戴在身上。先想着晚上同您吃杯酒,咱们老少许久没见,很该亲香亲香,只是您这身子怕是也吃不下酒,待好了咱们再叙。”   嬷嬷嫌元绣话多,点过头,又挥挥手将她赶走了。   *   花生都晒干收到仓房里,也就差不多到了该收麦子的时候。   麦田一片金黄,元绣拈下一颗麦粒,不似才长出来那会儿,掐着都是浆水,这麦粒跟裹着蜡一样光亮亮的,嚼着也硬实。   这意味着,到了正式收割的时候。   元绣买下杨老财那些田地的时候,有十亩田地都已经种上麦了,再加上元绣自个儿田庄上种了二十几亩,林林总总也有三十亩田地,这得费上不少人力,更得费上不少功夫。   家家户户正农忙,除了壮劳力多的,都抽不开手去帮元绣家收麦,原本想着尽快收成,现下只能多耗费些时日。   银花婆婆上回说的,这天估摸着要下雨,前几日倒是下了一阵儿,幸而这几日仍旧艳阳高照,大家伙儿仍是抢着收麦,生怕老天爷一场雨下来,今年年成就白费。   如此又耗费了十来天,田里麦子才尽数收回来。   元绣这段时间也没闲着,跟着一群人下地收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圈。饶是袖口都绑了布条,还是免不得被麦芒扎到。不过这粮食都收回来了,也晒干吹了灰,家里几个仓房,连着庄上仓房都堆的满满当当,今年还赁了四十亩田地给村里人,待交过赋税,地租也有不少粮食。   麦子除了留够自家吃的,余下的应当都会卖掉。元绣越想越觉得不划算,余下这几十亩地赚的银钱,只怕都还抵不上七亩花生地的,且这收麦还累人。   嘴上这样说,看着现下粮满仓的样子,元绣还是不免欣慰。   麦子收完也该到了收甜菜的时候,说起来今年这甜菜种的有些晚,所以直到九月才开始准备着收成一事。   今年年成确实不错,不光已经收回来的花生跟麦子,连甜菜头都个顶个的大,甜菜跟萝卜长得差不多,胜在味道甜,南边儿有甘蔗制糖,北边惯用甜菜。   不过种的人少,所以北地糖价儿一直也就居高不下,若是太平盛世久了,大家手中有些钱,除了主粮外自然还能种些旁的东西。但这两年一个二个才将将能混饱肚皮,自然没功夫种这什劳子甜菜。   元绣也是打定主意要趁人家还没开始种,她现在占了先机,将名声打出去,也将钱先赚到手里。   作者有话说:   抱歉!加班到刚刚,没赶上十一点前的更新(流泪 第五十四章   甜菜一亩地产出极高, 寻常作物一亩地能有七八百斤产出就足够喜人了,但这甜菜一亩地能有三四千斤的产出,寻常人家不种, 纯粹是因为即使有甜味儿, 但咽不下去, 除非用来熬糖。   甜菜疙瘩收上来洗净就能熬糖了, 青北州向来只有冬夏,没有春秋,昨儿天还热着, 今儿下了两场雨,就冻得人有些打摆摆。   越往后面天越寒,家里甜菜也要赶紧熬糖,否则就冻坏了。   元绣特地叫老马去府城送菜时将侯掌柜的酒楼大师傅请回来,她只晓得怎么熬, 具体的什么火候, 什么颜色才叫熬好,可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现下麦子都收完了,各家也都闲下来了, 到了农闲的时候, 一月开五钱银子, 各个都愿意来糖坊干活儿,元绣请了几个麻利的婶子。   等这边糖坊上了道, 那边油坊也能开工了, 所以都不用急着没活儿干。   侯掌柜酒楼那位大师傅姓刘,人都喊老刘, 来她这作坊里帮一个月的忙, 元绣给开的月钱跟酒楼一样, 也是二两银子,另外还教两个菜式。   这熬糖是刘师傅的本事,她既然跟刘师傅换了,学起来没什么不可,村里人现下没什么坏人,但时日久了难免有人心歪,元绣不敢安排人从头到尾看着,只是叫那些婶子各人干各自的活儿。   一个洗甜菜头,两个削皮两个剁块儿,四个生火熬糖的,荷香跟着元绣跑上跑下,也细心听着刘师傅教导,没几日也知道个差不多,指挥着熬了一锅糖竟也像模似样的。   元绣笑说之后这糖坊就交给她打理,月月也给她开月钱,荷香更是亮着眼睛求元绣说话算话。元绣点头:“往后我要是忙,你跟阿云就来看着制糖坊,一月给你俩开五钱银子。”   塘坊只要上了正轨,大家各自办好自个儿的差事,基本没什么需要元绣操心的,所以荷香说要看着元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些婶子更不会看荷香人小就欺负她,若真敢欺负,元绣也不敢再叫来干活了不是?   大师傅讲的几个细节元绣也都了解了,油坊还没开,小蒋这几日也在看熬糖,他人灵活,学的快,基本能掌握个十成十。   这边制糖一事定了,元绣答应刘师傅要教他两道菜也想好了。   一道是元绣最拿手的,宫中称作一品水晶肴,也就是红烧肉,另一道就是一般人家不爱吃的羊肉,天快冷了,食客不爱出来,这羊肉锅子不算宫廷菜,但能香味儿飘十里,饶是再懒得人,闻着味儿势必也要出来瞧瞧新鲜的。   塘里藕现下已经长成了,北地莲藕少见,元绣便又捎带着教了个桂花糯米藕,用的糖就是自家近来熬的糖,出锅后味道清香甜糯,老人孩子是最爱吃的。   横竖她自个儿也不开酒楼,所以这菜教给别人她并未觉得被占了什么便宜,反倒是刘师傅,一迭声的道谢。   刘师傅原想待满一个月,但见都上手了,也不好白拿工钱,所以只待了小半月,等糖坊正常运作以后他就跟着送菜的车走了。另一个,估摸这急吼吼回去试新菜,元绣叫他跟侯掌柜说一声,林子里果子快熟了,她这车子不够,得空还叫侯掌柜遣车来拉。   塘里藕是白藕,吃起来算别有风味儿,味道没有之前那银苗菜一样叫人惊喜,价儿也就没有之前的银苗菜高。   元绣现下没有精力放在那一大塘藕上,眼下更重要的还是两个作坊,还有家里的麦子。周管事已经拉着麦子教过赋税了,村里赁地的人家这几日陆陆续续也送粮过来了。   所有麦子过称称了以后,拢共有一万两千斤麦。   留够自家及田庄上吃的,余下九千多斤都得想法子卖掉,这老些麦子,饶是侯掌柜都有心无力,面粉搁久了自然不如新鲜的好吃,所以酒楼一般都是用多少买多少。   粮食多了也确实头大,原想磨成粉再卖,好歹价儿高些,可一旦磨面粉儿,时日久了必定不新鲜,今年杨老财没了,也有人来收麦,不过那价格压得元绣只想翻白眼。   横竖麦子放粮仓也放不坏,等明年价儿高些再买也不迟。   秋高气爽,一队牧民行商赶着车马牛羊从官道进了镇,周管事打听到消息,就来问元绣要不要买些牛羊。   去年买的两头羊,都是母羊,今年可以再买头种羊,另外牛也要再添几头,庄上那几头牛现下有些不够使,另外她是想再买匹青壮马,脚程快,再来回府城也便利。   年年这时候的集市都是最热闹的,今年又是大丰年,家家户户都舍得买东西,逢初一十五的大集,人挤的跟浆糊似的。   元绣去年差不多也是这阵子回来的,家中事多,没赶上年前北地牧民过来,这回她来才知道,官府是单给这些牧民划了集市的,也是防止牧民作乱,只叫在这集上卖牲口。   想买牲口的人多,这儿虽臭烘烘的,但比起别的地儿,人只多不少,饶是买不起马儿,都愿意过来围着瞧。   元绣也看见熟人了——去年卖小羊羔的阿古达木。去年同他相谈甚欢,还叫他去双井村买粮食,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   原本是忘了,但元绣一说话,阿古达木就认出她了。   “您安好啊!正想着生意做完了,去双井村找您买粮食呢!”阿古达木哪怕不记得元绣了,也记得元绣说过的,双井村有粮食,能给低价儿。无论是真是假,反正路都不远,他计划着等牲口卖完了,领族人去瞧瞧。   “粮食尽有的,我家中现还有几千斤,你若是要,无论是用银钱,还是用牛马交易都可以。”   阿古达木不住点头,“姑娘,你看看整个集上,可有瞧得上的马匹、牛羊,若是有瞧得上的,我都给你留着!”   元绣也笑,“我没有您懂得分辨,不如您给我看看,要三头牛、一匹马,羊的话就要一只种羊,都选最青壮的。”   阿古达木点头,用元绣听不懂的话吆喝了一声,周围在做生意的牧民都围过来了,各自卖的牲畜都不是一样的,像是阿古达木,只卖羊,余下的东西便要其他弟兄一起匀出来。   周管事站在元绣身后,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牧民挑出来的都是最好的牲口。   阿古达木领着族人,要把这些牲畜都给元绣送回去,元绣也点头,现下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就别耽搁时间送去,等下午得空再送到双井村也不迟,刚好叫他们一起去看看粮食。   一群壮实汉子激动至极,虽然大武统一了北境,但外族人还是会被嗤笑,他们这些牧民也常遭人白眼,即便朝廷准许交易,甚至格外厚待些,往年来这儿买粮食,总免不得被坑害,有一年没仔细瞧,花大价钱买了粮,回去以后才发现底下全是麦麸。也有两年北境不稳,这交易的集市就取消了,这两年稳定以后才重新准许牧民来交易。   即便他们能常吃上肉,长得也魁梧,但麦子也是他们必不可少的粮食,这不稳定的交易,使得这些牧民的话语权很小,即便人家想坑他们,他们也无可奈何。   元绣知道这群老实汉子没什么花花肠子,说好了下半晌送来就一准会送来,那她自然也要把粮食备好。   跟周管事去买了不少麻袋,回去以后喊了帮工将粮食都装起来,就等那些牧民过来送牲口。集上人多热闹,再加上懂行情的都知道这段时间草原牧民行商会来,那些二道牲口贩子基本上都趁着时候来牧民这儿选好牲口。   无须担心,不出几日就准能被卖个一干二净。   下半晌,阿古达木跟他的族人赶着马和其他牲口进了双井村,谁也没见过这阵仗,连上面宋家庄人都忍不住咋舌。   那匹马也漂亮,枣红色的毛发顺着风晃荡,身形匀称健硕,便是不懂的人看了,都忍不住赞叹是匹好马。   元绣一打眼也就喜欢上了,甚至忍不住想去试试,到底没学过,不敢去骑。余下的牛羊之类的,人家看来很稀罕的东西,在她这儿忽然也看不上眼了。   牲口都是好的,最挑刺儿的人来都看不出什么瑕疵,元绣赶紧带着人去看粮食,装粮食的袋子都挨个检查过,阿古达木也看出来粮食都是好粮,好到粮铺掌柜的不会拿出来卖给他们这些外族人。   “去年说好了给你低价,你现下帮我挑了这么多好牲口,便照五文钱一斤,如何?”粮铺今年麦子差不多七文钱一斤。   阿古达木给族人说了一遍,大家伙儿都点头,往年来时,粮铺都要偷摸翻了一番卖粮给他们。元绣卖了将近九千斤麦给他们,那他们只需再去补一些就够了,省了他们一多半的事儿。   说来这麦值不了多少钱,甚至还得再贴一些银子给阿古达木,毕竟算起来这些牲口可比那些粮食价格贵些。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五章   单说那匹马就值五十多两银子, 不说其余那些牛羊、骡子了,不过麦子比这些牲口好伺候也是真的,不说一匹马能活到成年多不易, 就是那些羊跟骡子也得成日看顾, 天一冷或一热, 连整个牲口群都没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若哪年遇到个天灾, 那整个族群的人怕是都要被饿死。   不说那些精贵的牲口,就说她种的甜菜、花生,若是伺候不好, 也怕颗粒无收,更别说她那两个作坊也耗了不少心神跟银子,总而言之,若只想混个肚饱,种麦最为稳妥。若想赚些银钱, 那随之而来的风险也更大些。   三头牛, 合起来得四十八两银子,差不多这就抵了麦钱,那匹马阿古达木跟族人讲了讲, 最终人家收了她五十两银子, 那只花了六两银子的羊更就不算什么了。   这些粮食拢共才值四十五两银, 元绣买的牲畜多,竟又给阿古达木一行五十六两银。   几头牛跟那只羊被周管事接到田庄里去了, 那匹马元绣打算就留在自家院里养着, 她尚不会骑,但这马温顺, 想来没什么大碍, 大不了就叫庄上车夫来教一教她。   阿古达木得了粮食, 又收下银钱,一行人右手握拳贴在心口,用不大流利的官话祝她吉祥。元绣也回礼,都是相互的,她卖给阿古达木的麦子便宜,但阿古达木卖给她的这些牲畜也不算贵,若去别的地方买,她也不会看,怕要花不少冤枉钱。   “对了,年前你们是不是还得再来一回?”元绣是想问问他们要不要糖,现下都算朋友,有来有往关系也会更熟稔,其实这油跟糖在哪儿都能卖掉,只不过觉得对方人品上佳,所以元绣这会儿才要先问问他们一行人。   “是还得再来一回,冬天寒冷,不敢留太多牲口,年前趁着大集还得再来一回。”阿古达木牵着自己的马,讲话细声细气的,跟他的络腮胡一点都不搭。   “我们这儿有两个作坊,卖油,也卖糖,若是你们需要,我就不全卖出去,留一些给你们。”   阿古达木又激动地把元绣的话给族人说了一遍,一群人瞬间乱哄哄的,他们曾买过糖回去,家里人都特别高兴,因为这糖不管是放在羊奶或是牛奶里面,滋味儿任谁喝了都说好。   至于油,家里女人孩子吃素油好些,但他们惯吃荤油,因要看顾牲口群,日夜苦累,常年奔劳,若吃素油身体怕也熬不住。   元绣听阿古达木拐着弯儿说完,就笑了。   他是以为元绣是想将糖和油全卖给他们,所以才有些纠结,怕元绣这儿糖跟油太多,他们买不下。   “油能卖给你们的,最多只有千斤左右,糖多些,只看你们要多少,我就给你们留多少,至于别的您就甭担心啦,年底这油跟糖都是最紧俏的,不愁卖不出去。”   阿古达木听此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样的话,您请给我们留八百斤油,一千斤糖。”   元绣点点头,“我给您记下,油是花生榨的,比寻常素油价儿高些,两钱银子一斤,共一百六十两银,糖是四十五文一斤,共四十五两银,年底带二百两银来就行。”   阿古达木点头,这些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是大家伙儿一起买的。元绣也没叫交定钱什么的,反正先给留着,若是要就过来,若是不要她自个儿也能卖掉。   两边商量完,阿古达木就激动的拉着粮食走了。   今年那些油不多,但糖的产出起码有数万斤之多,毕竟那四十亩地收了快有十几万斤甜菜头了。   这些收回来还不曾整个称一遍,宋庄头跟她估了个大概,也说不出究竟有多少斤。这些糖都能出手的话,她回来以后花出去的银钱,指不定都能回大半的本儿。   才几日功夫,糖坊已经出了几百斤糖,照着刘师傅的熬法,熬出来的糖质地绵密,比铺子里卖的还好不少。有新媳妇儿坐月子的,便赶着来元绣这儿买,毕竟价儿低些,也省的跑几趟路。   她这制糖的作坊,也就这样传的越来越远,加上这糖确也不错,甚至有些杂货铺子掌柜的来问价。   那些散户元绣也卖,那些想低价儿拿糖的采买,元绣也搭理,横竖这铺子的名头一日大过一日。   久了元绣还是觉得该算下产出跟本钱,另外还有每日要熬多少糖,这都得记账,否则就乱了,乱了不说,回头给官府交税时只怕也经不住查。   于是元绣遣人将所有甜菜疙瘩都称了一遍,小蒋门房记了数。   元绣才开始是猜的少了,不带已经熬出的糖,现下还有十万斤甜菜疙瘩,一亩地收了得有两千多斤甜菜,这些若是全熬成糖也有三万斤。   要能全都卖出去也能卖上一千多两银子,她回来一共花了差不多得有两千多两银子,其中最占大头的是买田地的钱,这一来还真能回上一半儿的本。   她也不是自个儿发财不管人的性子,两相一算之下,还是觉得这糖价儿能降些,四十文一斤也差不多,另一个,等这钱都到手里了,庄里人的工钱也该涨涨,这大半年来,庄上几人都熬坏了,从前无论是管事的还是宋庄头,只需看着场子,现下是真得下地干活儿,就连赶车的老马,隔三差五就得去一趟府城送菜。   也是因她买了杨老财的地以后手头紧,否则根本无需这般累。   那一塘藕元绣没怎么上心,她满心都是两个作坊的活计。她自个儿没怎么上心,不曾想侯掌柜来了,白藕现下悉数卖完了,而那道桂花糯米藕,更是成了府城众人短时间内再吃不上的念想。   连元绣教刘师傅的那道红烧肉,吃过的人也是交口称赞,大户人家叫席面是最爱点上这一道。   不过那羊肉锅子,虽然香,但估摸着这天还没冷下来,所以感兴趣的人不多,元绣又跟侯掌柜说了,年底有牧民会来卖羊肉之类,若是想买或是吃个新鲜,便叫牧民供货,想来他们也十分愿意。   侯掌柜正愁找不着卖羊肉的,不成想瞌睡一来元绣就送枕头。   “您家大业大,可别坑了老实人,那些牧民上有老下有小,性情憨直,你对他好一分他能还十分。”也是看阿古达木一行不容易,元绣才多这一句嘴。   “姑娘说这话,显得我是个小人一样。”   元绣笑:“哪敢说您是小人,只是做生意的难免精明过头。”   侯掌柜又笑问元绣怎么不养些羊,若是她养,酒楼必定也是首先从她这儿进的。   元绣摆手说不敢,养牲畜本就费心,她手头事儿都忙不完,更别说再去养羊了,现下家里养的那几头,也不过是为了做些羊奶糕,且无论是羊肉还是羊奶,都极为滋补,家里老人孩子若是能常吃上,不愁身体不好的,所以她才愿意养几头。   侯掌柜见元绣对养羊没什么兴趣也就作罢,取了卖藕的银子,还有这一个月来送菜的银钱。如今菜钱都是一月一结,侯掌柜结给元绣,元绣再根据荷香记的帐,分到各家各户。   藕卖了一百多两银子,不小一笔钱,够现下各处周转花销的。   两人对过账,侯掌柜便急吼吼叫元绣带他去瞧果子林,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先是山脚下那些葡萄架,葡萄已经能摘了,外头都挂了一层白霜,瞧着就甜。赵娘子还编了藤篮在底下兜着,每串葡萄被照料的极仔细,元绣剪了一串儿,然后又继续带侯掌柜去看果子林。   林子里石榴跟樱桃也红了,石榴留的都是好种,果实能有成□□头大,石榴边上是樱桃树,个个喜庆地挂在枝头,瞧着就吉利。   多的还是梨树,选的也是最甜的白梨,汁水丰厚,口感甘甜。另有不少苹果树,也是红彤彤,要是送去大户人家,必定是能讨个巧儿的。   林子里的果子,赵娘子当孩子似的养,所以这些果子到了季节,能压满枝也就不奇怪了。   侯掌柜满心欢喜,问元绣作价几何,元绣摇头,果子她不准备论斤卖给侯掌柜,只让分利给他。   侯掌柜好奇,又问元绣这利如何分。   “这些果子您也瞧见了,不说那水晶似的葡萄,就是那石榴、白梨之类,寻常人家都难见,所以……这价儿我不好定,您也不好定,所以我这才说要分利。”   赵娘子将果子洗净端过来,不说侯掌柜,元绣也是头回吃,果香味儿比寻常果子少说也要胜上五分,也没有酸涩味儿。   侯掌柜连连点头夸赞,他也甚少吃果子。   “方才我说的分利,这果子我出,您辛苦些,多出点力,我也信您的本事,所以最后分您四成利,您看如何?”   侯掌柜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说来他就卖个果子而已,且这么好的东西,还能卖不出去?开始听元绣说要分利,他心想着最多三成就很高了,不成想元绣给了四成。   他要这些果子,纯粹是想给酒楼争面子,寻常酒楼可没的果子卖,元绣既对他没二话,他也定然得将这些果子都卖个高价,也好别叫元绣吃亏。   元绣心中想着,为人不必多狡诈,大家都有钱赚才是正理儿,也是这样有来有往的,生意才长久。   庄里到了白天大家就各自忙活去了,因此除了玉香嬷嬷跟银花婆婆,并没有什么人,这果子再不摘就要熟透了,也不用元绣遣人,侯掌柜自个儿带了不少人来,就是为的这些果子。   元绣乐的不用帮忙,只叫赵娘子看着场子,过会儿搬果子时再由她再看个称,也不是不放心侯掌柜,主要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不是?   累了好久,现下才有口喘气儿的的功夫,嬷嬷方才在后院儿跟银花婆婆择菜唠嗑,看元绣可算歇下来,才到前院儿喊元绣。   元绣便跟着嬷嬷进里院儿,几日不见总觉得嬷嬷瘦了些,脸色看着也不大好,正要问,却被嬷嬷抢先开口:   “我瞧着你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事儿都是干不尽的,你年纪轻轻,要多注意身子,若是熬坏了以后可要后悔的。”   元绣点头,“我瞧着您也瘦了不少,可是咱们这地界儿的饭食不合口味儿?”   “见天儿鱼吃着,肉也吃着,新鲜菜式都有,连这都不合口味儿,那也就仙人吃的东西才能进我口中了。”玉香嬷嬷笑。   “您若身子不适,可得告诉我,咱们叫大夫瞧瞧。”嬷嬷嘴上说没事,元绣仍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没事儿,你平安万福嬷嬷就平安万福,放心吧。”   元绣听她这般说,只得拉紧了嬷嬷的手,可心里也还是不觉得宽泛,只想着明儿要把江晏请来瞧瞧才行。 第五十六章   嬷嬷固执, 若叫她去看大夫,她势必不愿意,只有把江晏请回来, 她说不得才会叫人家看看。跟两位老人家聊了半个下午, 直到太阳西斜, 赵娘子带着侯掌柜回来, 元绣才停了话头。   这第一回 侯掌柜不敢摘太多,再加上果子也不是全都熟了,所以他是想着分三回摘。   今儿拢共摘了六百多斤, 皆用不同的篮子装了,又铺了软布,生怕碰坏了一颗,毕竟这些可不是一般的金贵。   元绣想着嬷嬷的身体,现下顾及不上这些果子, 匆匆忙忙记了账, 待侯掌柜把果子卖了再一道算银钱。   也是怕嬷嬷胃口不好,晚饭元绣干脆自个儿撩起袖子做了几道开胃的小菜,什么醋溜藕片, 酸汤羊肉, 凉拌花生, 蜜渍樱桃,种种菜色摆了一桌子, 嬷嬷撑着吃了两口, 又佯着眼儿说困了要去歇会儿。   元绣见此也就回去了,临了前又问庄上人, 嬷嬷近来身子可有不适, 众人皆说没有, 只不过每顿都吃的不多,几人劝不下也不好再劝。   隔日元绣便赶车去县里找江晏,她爹的腿也好了,所以她许久都不曾来过医馆,若叫外人知道,怕是要啐她一句忘恩负义。   连现下她也不大愿意见江晏,因为总不由得想,他那天晚上的话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真切切想对她说的。   江晏在前头看诊,江太医在后院教江灵跟江明辨药,见元绣过来,颇感惊讶,元绣久未登门,他心里估摸着两人是不是闹出什么小嫌隙来了。   “姑娘今儿来是……?”江太医怕说错话,只问了元绣这一句。   元绣回道,“家中有人身子不适,也不愿来看诊,我便想劳小江大夫过去瞧瞧。”   江灵不知察觉了什么,这回见着元绣也不敢开玩笑,只朝元绣问了声好,元绣也点头,将食盒递过去,里头装了桂花糯米藕,还有些小点心。   在江太医的授意下,江灵接过食盒,去厨房将点心都挪出来,又将食盒还给元绣。江明想到前头跟江晏知会一声,元绣拦手说不必,待他忙完再去也不迟。   “要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我这把老胳膊老腿儿,很不敢四处颠簸,更别说出去看诊,我看还是我去前头将他替下来,你赶紧将他带去瞧瞧病人才是。”江老太医听元绣说家中有人身子不适,也怕耽搁时间久了,二话不说就去前头替江晏。   元绣连话都没说,江老太医就三步两步去前堂了,哪看的出什么老胳膊老腿的样子。   江晏无事时爱炮制药材,所以他一来便药香扑面,许久不见,他整个人看着也清瘦不少。   元绣行礼,江晏回的客气疏离。   回去时元绣赶车,江晏骑着马跟在后头,二人途中半句话不曾说过。   气氛略有些僵,元绣看江晏懒得理会她,心里也难受,想来那天晚上江晏说的话真的是一时兴起,这么些天肯定是想通了,所以故意避着她。   江晏心里也不好受,他这么些天也确实是想通了。元绣多小心仔细的人,那路又颠簸,即便再瞌睡,也不会心大到在路上就睡着了,甚至他喊了两声都没喊醒。   必定是听见他说了什么,又不好意思落他的脸面,这才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连后来接蒋衡回去时也刻意避开他。   是他自己心切,有失分寸。   他之前从未想过以后,本以为回丹桂县以后,常看诊救人,这辈子勉强也算过了,江明江灵也到了儿也能给他送终,想来救的人多,江家先人也不会怪他。   江晏他之前从未想过的是,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元绣。   可他没办法,他又遇见了元绣,更没法儿的是,元绣不喜欢他。   本以为几个月不见,他就不会想起这一茬了,可今儿元绣一来,他还是绷不住。她肯定是劳累了,眼见着黑了些,也瘦了些,好在气色不错。   两人各想各的,也就到了地方,田地麦都收起来了,还余下麦茬儿等着肥田,再一直往前,就到了庄子,江晏这还是头回亲眼见到元绣的家业。   替人看诊时听人说起过元绣,一个姑娘家,手里有百亩良田,还会制糖,会榨油,连带着双井村都跟着沾光。   每每听到有人夸,他比自个儿被夸还开心,若有人说元绣的不是,他恨不得站起来同人家争辩。   庄里人没见过江晏,不过知道元绣今儿要去请大夫,想来这位就是了,大家都得了嘱咐,没对嬷嬷露口风。   这会儿嬷嬷仍是跟银花婆婆在后院儿择菜,见元绣来了,不免唠叨两句:“可是手头事儿都忙完了,怎么今儿又来了……”   还没说完,又见着后面跟着的江晏,脸上笑意瞬间收了回去。江晏见着玉香嬷嬷也惊了,放下手里诊箱,郑重拱手问过好,才有些惊讶地开口:   “竟不知是嬷嬷!?”   玉香嬷嬷也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元绣来回看看,这才知道二人认识,想来都在宫中待了许久,认识也正常。   不等江晏再开口,嬷嬷自己便先叹了口气,复又开口,“不必替我瞧了,我自个儿身子自个儿清楚,多活一日都是赚的,都是从前老毛病了,到老发出来,怕绣丫头担心,才不去医馆,没成想她竟把你请来了……”   “嬷嬷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叫小江大夫给您诊脉!什么就活一日赚一日,说这些没的叫我伤心。”元绣拉着嬷嬷在石凳上坐下,抖着手请江晏过来瞧。   嬷嬷见此,又像之前一样,替元绣顺了顺头发:“又不是不给大夫瞧,你看你这副样子,叫人见了笑话。”   江晏才搭上脉,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才刚见嬷嬷的脸色,知晓她怕是身子不好,现下诊过脉,才晓得病已然入了膏肓。   看元绣的样子,江晏不忍心开口。   “都是迟早的事儿,你就告诉绣丫头吧,免得心里总挂念。”嬷嬷早已看开,能落叶归根于她已是最好的归宿的,况且绣丫头也在跟前儿,她没什么挂念的。   “胃有不治之疾,进食不易。”江晏只斟酌着说了这么一句。   “早先在京中便请大夫瞧过,自知时日无多,本不想再来吓着你,到底想看看我的绣丫头是如何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这才回来了。”玉香嬷嬷一遍又一遍替元绣顺头发,又用帕子给她抹了脸上的泪,“嬷嬷回来可不愿见你伤心,若知你哭成这般模样,当初我就不该回来,死在外头想来你也不知道。”   元绣再忍不住了,抽噎出声,整个身子都立不住,江晏满心担忧,想上前去扶。   玉香嬷嬷伸手拦下,“小江大夫,今儿招待不周,你先回去,明儿我再叫绣丫头去医馆送诊费。”   江晏点点头,这都无妨,他只怕元绣伤心。   人家来一趟,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元绣自觉失礼,红着眼将他送到门口,“今儿多亏的你,否则嬷嬷怕还不会告诉我。”   “你顾好嬷嬷,也顾好自己。”江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元绣哭的气儿都喘不匀,只觉得心跟被人剜了一样,一面又恨自己到底还是医术不精。   在门口站了许久,被风吹过才清醒,江晏又赶紧叫元绣快些回去照顾嬷嬷,说完后便翻身上马,逃也似的跑的,心里思绪纷杂,竟没发现药箱落下了。   嬷嬷看江晏走了,脸上又带了笑:“我这事儿你也知道了,我瞧着你还有事儿没告诉我。”   元绣不愿理她这一茬,只擦了擦眼泪:“您如今还有闲心管这些有的没的,早先回来直接告诉我就是,前一阵忙着都没顾上您,这会儿只恨日子过得太快……”   说着说着又开始抹泪,玉香嬷嬷瞧着心疼,“我这帕子今儿尽给你抹泪了,瞧瞧都能拧出水来。”   说着还故意拧了拧帕子,元绣见此愈发生气,她信江晏的医术,若是还有一点法子,他肯定不会像今天似的。   “您怎么跟没事儿人一样,我只恨不能代您受些罪!”   “呸呸呸!你这死丫头说的是什么话!我可不要你受这罪,嬷嬷我又不是明儿就死了,早先便说了,多活一天就赚一天,成日里愁眉苦脸,说不得还要折我两天寿数,不如开开心心地过。”   说的在理,可元绣就是忍不住,看嬷嬷怪模怪样非要逗她露笑脸,这才擦了泪,勉强扯出个笑脸。   “你不想说你跟小江大夫的事儿就罢了,但嬷嬷须得跟你说个小江大夫的事儿。”玉香嬷嬷对今日见到小江大夫,心里极为震惊,虽说她出宫以后一直在京里,也能听些大事,但她向来不问也问不着前朝后宫的事儿,对小江太医怎么出宫了,她更是一无所知。   元绣知道嬷嬷要说的事儿跟江晏有关,但她现下不想听,嬷嬷见她这样,叹了口气。   “你即便不听我也是要说的,若这事儿被我带到地下,那才怕是眼都阖不上。”玉香嬷嬷摇摇头。   当初皇后薨逝,宫人尽数或赐死,或重罚,元绣那时被赐了顿板子,打发到浣衣局,小江大夫偷摸给送药,这她知道。还悄悄帮着遮掩过几回。后来元绣好了,她就不愿再叫小江太医再跟元绣有牵扯,毕竟深宫内院,若是传出什么事儿,只怕二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再后来,小江大夫兴许是知道她跟元绣熟识,竟不知天高地厚,求嬷嬷行个方便,他想了主意,要制假死药带元绣出宫。   本就不愿二人多有牵扯,加之内宫动乱,嬷嬷怕江晏做出什么傻事,趁事态稍稍平息就将元绣悄悄塞进尚食局,顺道断了他二人的联系。   原本嬷嬷以为两人这辈子再没有干系了,直到方才又见着小江大夫。 第五十七章   “我方才看他那样子, 不免就想,若当初真由他带你出宫,兴许你二人这会儿也是神仙眷侣了。”嬷嬷也瞧出来两人之间的别扭劲儿, 才跟元绣说这些。   元绣只知道当初江晏给他送过药, 不知道江晏还曾想豁出性命带她出宫。   “你对他也不是无意, 若说他对你假情假意嬷嬷更不信。”她不知二人间生了什么嫌隙, 单看元绣遇着事儿愿意去找他,且小江大夫也很在意的过来瞧,就知道二人心里都有对方。   若说这田间地头的事儿, 元绣有把握朝着好的地方发展,但感情一事,她真的是拿不定主意。   先前她只觉得就算跟江晏二人相熟,纯粹是因为二人从前有过几面之缘,更深些的, 就是江晏曾救过她性命。   她不知道在江晏那些话, 不是短短几月就脱口而出、没有深思熟虑过的话,是在心里头,憋了好多年都不曾说出口的。   甚至都不用嬷嬷再开解, 她自己就想通了。   想通了以后才恍然, 这些日子怕是真有些伤江晏的心, 今儿回来江晏不大搭理她,她就清楚江晏怕是知道她那天晚上是装睡, 再加上后来一直躲着他, 便是泥人也生气了,何况他不是泥人, 今儿能同她一道来给嬷嬷瞧病, 恐怕都是念着往日情分的。   元绣心里自觉有些愧对江晏。   嬷嬷又在一边说,   “今儿我可给你留了话,明儿一早去医馆,小江大夫的诊费还没给,再说他方才走的急,药箱也没带上,若不给送去,怕是要误事。”   元绣点头,这话说的她不去也不行了。   嬷嬷笑:“要我说,老大不小了,既他有情你有意,不如趁早成亲,嬷嬷若能看到,说不得身上病都好了一大半。”   元绣吸吸鼻子:“若真想看我成亲,就该一直好好的。”   到晚上元绣也不愿意走,只叫嬷嬷朝里去,她躺在边上和衣睡了一夜。嬷嬷侧着身子,笑骂她多大人了跟孩子似的要挤着睡。   今儿江晏没坐堂问诊,似乎也料到元绣要来,早早倒了茶坐在桌边等,江明江灵在外堂给江老太医跑腿,后院这会儿就他们二人。   元绣把药箱放好,江晏拿出早就配好的药。   “这是给嬷嬷的,回去以后煎服,一日一次即可,好歹能缓缓痛,也能吃下点东西,总这样吃不下,病没如何,身子反倒先垮了。”   “嗯。”   “你别伤心,只恨我医术不精,嬷嬷早年帮过我,要不是她,我……”   元绣摇头,眼泪忽然又出来了,很怕江晏看见,慌张抬手去擦,江晏拦了她的手,“在嬷嬷面前哭不得,伤她老人家心,在我面前,你不用忍着”   “我只恨自己,没早些看出嬷嬷她身子不适,前些日子忙,也顾不上细瞧,如今心里后悔,说好要养她老,还没等我养呢,这就来不及了,人总是不能遂心!”元绣埋首伏在桌上,哭的稀里哗啦。   “来得及,嬷嬷她还在。”江晏轻拍她的背替她顺气儿,“明儿有戏楼有新曲,带嬷嬷去瞧瞧热闹,风满楼也上了新菜,带嬷嬷去看看,丹桂县南边儿有温泉行馆,天要冷了,你带她去享享福,倘若你心里记挂她,她就一直在。”   江晏眸色深深,“人心里有念想,活着才有奔头,嬷嬷她心里的念想就是你。”   二人一沉默,周遭便更加寂静,到了秋日,连吹来的风都有几分萧索的味道。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元绣心里也稍稍想明白些,嬷嬷如今还好好的,反倒总替她担心,若她总丧气着脸,嬷嬷见了说不得更寝食难安。   树上一颗皱巴巴的红枣掉在石桌上,元绣抬头,撞进江晏担忧的眼神里,又想到昨儿嬷嬷说的事,该问的随后问出口,   “嬷嬷说你曾想救我出宫?怎的不曾听你提起?”   江晏低头:“都没成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是没什么好提的,但我想说,你既不顾生死,我也不怕生死。”   二人视线交错,江晏惊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含糊半天低头自语:“什么死死生生的,都要平安顺遂才好。”   元绣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是都听见了,后来当没听着,是怕你一时口快,又怕你后悔。”   元绣说的明白,江晏也瞬间清楚,扬着声音道:“我从没什么后悔的!便是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后悔!”   正准备过来的江老太医并江灵江明三人瞬间止住步子,又退到墙后,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江灵还细声细气说了一句:“元绣姑娘哭过……”   元绣没注意到外头还有三个听墙角的,拈起方才掉落在石桌上的红枣,用帕子擦擦就吃了,这枣儿挂在树上被风吹的久了,甜得很,又喝了一口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江晏想去给她换盏热的,元绣摇头,她该走了,横竖误会都解开了,她想说的话也说清了,眼下更担心嬷嬷身体。   “嬷嬷的身子,若一切如常,当能撑到明年春,我……隔三日便去诊一回脉。”江晏见她起身,便也起身相送,“好些话想说,又怕唐突,你顾好自己的身子,莫要忧思过度。”   元绣并未说话。   江晏又指了指她腰间挂着的香囊,“这里头有平安符,定要日日带在身上。”   元绣点点头,又叫江晏别送,自个儿赶车回去了。   今年比去年冷的多,元绣拢了拢身上的衣服,顺路去两个作坊转了一圈,蒋横看顾着油坊,如今油坊日日都有产出,帐也都一目了然。   现下田里收成都收回来了,周管事跟宋庄头便松快些,再加上荷香也肯学,于是这糖坊比那头油坊更红火,村里人也都干劲十足,不少人家都打定主意,明年也要种些甜菜,又或是花生,赚上银钱好起屋子。   果子林里有赵娘子看顾,出不了什么岔子。   昨儿晚上赵娘子来知会了一声,说元绣要歇在庄上,李兰花还不知什么缘故,今儿听元绣说了嬷嬷的事,怔愣半天没说话,而后叹了口气,   “你多陪陪她老人家。”   元绣也是跟家里人说一声,她确实是想多陪陪嬷嬷的,所以打算搬到庄子里住些时日。嬷嬷爱听戏,她便央江晏跟戏楼掌柜的说一声,饶个戏班子来村里搭台子唱几出。   今年是丰年,好歹也趁农闲热闹热闹,也求来年依旧风调雨顺。嬷嬷听说有戏,也开心,她上回听戏还是在京中王府,郡主出嫁时请了戏班子唱了一整日。   元绣心里也愈发感谢江晏,摆台唱戏这日,江晏也来了,顺道给嬷嬷诊脉。   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搬着凳子挨排坐着听戏,江晏就站在最后头,元绣将嬷嬷安顿好,又叫赵娘子跟小红看顾着,她则饶到最后面找江晏。   从上次解开误会以后,二人心照不宣,再没说过什么出格的话,见面只是问声好,即便这样,是个人也能瞧出两人之间没什么嫌隙了。   最明显的是江灵,元绣一去他就要黏上来说些有的没的,回回都叫江晏咬牙切齿想揍他。   嬷嬷吃着点心喝着茶水,赵娘子踮着脚朝后看二人,看过以后又给嬷嬷说。江大夫这几回来庄里给嬷嬷看诊,眼都没从东家身上离开过,瞎子都能看见两人之间的苗头。   “亏的你,嬷嬷今儿可高兴了。上回听你说的温泉行馆,那儿暖和,现下天冷了,我想着带她去那里住些时日。”外头风吹过来确实有些冷,元绣都已经穿上镶毛领的夹袄了。   江晏现穿的也厚重些了,今儿一身玄青色大氅,衬得整个人挺拔如松,通身气派惹的不少村里人回头瞧他,压根没几分心思在台上的戏。   元绣鼻子被风吹的通红,手也冷的发麻,搓了两下对着手呵了两口气,又稍稍站到江晏身前,他人壮实,能挡些风。   “那温泉行馆,如今可还能进?”   银花婆婆说今年雪怕是下的早,庄上虽买了不少炭,但夜里还是怕凉,况且现在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嬷嬷身子现下一点都不敢伤着,若是可以,还是去温泉行馆好些。   “能进,我特地叫那馆主留了别院,随时能去。”江晏又将元绣挡严实些,“你本就有些体寒,怎么不多穿些?”   “没料想这看戏的地方正好是风口。”   元绣正笑着解释,就听荷香在不远处喊她。   “姑——”   从糖坊开了以后,荷香一直领着宋小云在糖坊里头打转,现下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元绣开始还有些好笑,现在对这孩子真多了几分佩服,无外乎连糖坊那些干活的婶子都没几个不服气她的。   “江大夫好!”荷香跟宋小云给江晏打了声招呼,又叫后头蒋横跑快些。蒋横一个人拎了三张凳子,听戏已经开始唱了,两条腿恨不得甩起来。   几个孩子是搬了凳子,奈何来的太晚,前头早没位子了,只得站在凳子上朝戏台上看。   元绣见此,不自觉地拉着江晏想站远些,半天江晏也没动,才反应过来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正想松开,江晏却紧了紧,拉着她朝后退了几步。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八章   两人手心相对, 江晏手掌温热,瞥见元绣瞪他也故作无所察觉,待松开她手时才皱眉道:“手太凉了——”   元绣不悦, 跟他隔远了些, 冷声冷气:“冻到你了, 是我的不是。”   江晏听此哭笑不得, “我是怕你着凉,想叫你回去添件衣裳,医馆这几日都是伤风着凉过来瞧病的, 虽没什么都没什么大碍,但身体遭罪,且一时半会儿很不容易好,还得日日吃苦药养着。”   “戏也没一会儿了,且这儿不能没人看顾, 等散场收拾完了, 再回去添一件。”元绣撇到江晏那匹白马,想到上回从牧民那儿买的马,压根没功夫学。   江晏看她感兴趣, 也知道她喜欢, 便开口问道:“可要去试试?追风性格温顺, 不会伤人。”   元绣又想到大青山底下那一片宽敞的山地,于是也点了点头, “上月牧民来买粮, 我从他们那儿买了匹马,正想找人教呢……”   “那等这儿散了, 我带你去跑一圈。”江晏笑道。   戏班唱完, 到下半晌就歇了, 元绣安排人将戏台撤了,又叫江晏先看过嬷嬷,嬷嬷身子虽不见大好,但也没更严重。   江晏嘱咐平日吃食要主意,其余都没什么大问题。   现已经十月了,今年冷得很,这天看着再没几日就是要下雪的样子,一旦真下雪,天冷路滑,到时候再去温泉行馆肯定是赶不上的。温泉行馆一事她还没顾上跟嬷嬷说,等今儿晚上回去,再跟她老人家提这事儿。   元绣买的那匹马,才到手里她起了个名儿,因一身都是漂亮灵动的枣红色,所以叫红枫,江晏才见一眼,就叹了一声漂亮,这马儿在草原长得久,性子倒十分温顺,寻常元绣给它刷毛它都眯着眼,极为享受,见元绣过来就低着大脑袋想蹭她衣服。   两人牵着马朝大青山的方向走,江晏又问元绣这几月来的境况,上几月都没见,所以他问的仔细,元绣也一一作答,将几月来的大大小小的事儿都给他说了一遍。   有村人瞧见元绣领着江大夫,都笑着同他们二人打招呼,元绣也点头,这会儿地里虽没活计了,但不少人还是不肯闲下来,才听完戏就去挑泥肥田了。   直到大青山脚下,才渐渐没再碰到熟人,元绣花了一番力气才上马,追云认识元绣,所以也没激动,打了声响鼻,就迈步晃悠起来。   江晏牵马转了两圈,元绣自觉差不多以后,想叫他松开自个儿来试试,总归迟早都要一个人骑的。   晃了这两圈追云也熟悉了,江晏觉得差不多以后,就把绳子递给她,叫她小心些,自己则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又在一边看着元绣。   追云见江晏不跟着,也没什么反应,慢悠悠驮着元绣又转了两圈,江晏打心眼儿里就觉得元绣聪明,单这骑马一事,她学的都比旁人快。   “你可以叫追云跑快些试试!”   “驾——”元绣本就有这想法,听见江晏说话,也喝了一声,追云便加快了步子,今儿风本来就大,张扬着从耳边呼啸而过,才开始只觉得酣畅淋漓,跑得久了她心里有些慌。   扯了扯缰绳又喝了几声,追风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转弯回去,再朝前就要进林子里了,元绣更慌了。   林子里树多,路也不好走,摔一下可不得了。追风怕是不觉得背上换了人,所以跟从前一样,撒了欢就停不下来了,元绣怕到惊呼江晏名字。   江晏也急了,呵斥几声见追云都没听见,干脆利落翻身上马,红枫也乖觉,立即跟了上去。   元绣又扯了半天绳儿,也不见追云停下,反倒被她扯的东倒西歪,太阳都快落山了,虽说只在外围,没近深山,但这时候野兽本就多,也危险,若是再不停下估计真得进老林子了,元绣心里愈发慌张,一边又回头看。   直到看见江晏追上来,知道后面有人她才放下心,追云还是跟疯了似的撒腿跑,红枫到底是千挑万选选中的马,脚程极快,也没一会儿功夫就追上来了。   江晏厉声呵斥追云,没料想它跟被夸似的,一发力跑的更快了,元绣缰绳都被扯的松了一瞬,眼看这身子一歪就要掉下去,江晏一拍马背,擦着追云而过,两手接住元绣。   这下元绣方才要跳出去的心,跳的更快了,无外乎二人此时共乘一马,虽说衣裳穿的多,元绣还是能感受到江晏心跳如擂,以及他身上的温度,当然,她自个儿也好不到那儿去。   江晏盒狠狠骂了追云一通,追云似乎知道犯错,这下也老实了,踏着步子跟在红枫后面。   饶是现在没什么危险了,元绣心里还是有些慌,手里不自觉的朝前,想抓什么东西,然后就抓到了缰绳,外加江晏的手。   “坐稳些——”   江晏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呼吸间二人贴的更近了一些,至于方才抓到江晏的手,她也没再放开。   有江晏在后面,元绣心里也不慌了,便是这会儿红枫跑的比追云还快,她只觉得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都是微风。   一直跑到开始教她骑马的地方,江晏才翻身下来,又将元绣扶下来。正是黄昏时分,两人牵着马往回走,影子被拉的长长的。   江晏牵着追云,元绣在他身侧,牵着红枫。   “今儿是我疏忽了,没料到追云爱玩闹。”   元绣鼻尖红红,脸也红红,“本也是我自作主张,怪不得追云。”   元绣一直把江晏送到乡道上,然后才牵着红枫回去,赵大胜还以为她下午去庄里了,没多问,只是心下有些好奇她怎么牵着马去。   “我今儿还是去庄上歇。”她晚上还是跟嬷嬷一道睡,顺道跟她讲一下温泉行馆的事儿。   赵大胜更奇怪,不过想着要照顾嬷嬷,也没多问什么。   荷香点着油灯在自个儿屋里看帐,元绣进去瞧了一眼,嘱咐她仔细眼睛。兴安看见元绣,也喊了一声,现下大家各自有自己的事儿忙,兴安他不好动,也不爱出去同人家耍,于是就常一个人看家。   元绣又看了他写的字儿,知道那几本启蒙书的学的差不多了,想着村里如今确实该办个村学。   等糖坊跟油坊的生意做成,银钱也到手,这事儿就得找村里人商议起来,这不光是她一家的事情,也是整个村子的事情,势必要各家各户都出钱出力的,不说必须请个多利害的先生,也不说什么能去考功名,好歹叫孩子们多学些字,多学怎么做人。   镇上也有学堂,但还是有些远,且不收女学生,几相考校之下,还是办个村学好点。   年底最好能将这事儿商量出个章程来,否则明年开春又忙耕种,事情一多,学堂一事怕又得往后再说。 第五十九章   吃过晚饭, 又对过今日田庄、作坊各处的账目,元绣就去庄上了,嬷嬷以为她今儿不来了, 所以歇的早。   元绣一推门进来, 嬷嬷就醒了, 看是元绣, 便往里面让了让。   元绣说了温泉行馆的事儿,嬷嬷点头,有气无力道:“想来确实也不错, 那咱们就去那儿瞧瞧。”   元绣给嬷嬷到了杯茶,扶她起来喝完,心里忍不住酸涩,嬷嬷愿意去温泉行馆,是嬷嬷想遂她的意。到了冬日此地寒冷, 嬷嬷确实需得去暖和的地儿, 否则身子定然熬不住。   “咱们得趁雪还没落下来就去,银花婆婆说半旬内就有大雪了,若等大雪落下来, 路就不好走了。”   嬷嬷点头, “有汤泉, 这冬日怕是享福喽。”   给侯掌柜酒楼供的菜,过几日也就要停了, 趁着否则大雪封路, 这边菜送不过去,这时候天冷, 菜能存的久些, 明儿正打算给侯掌柜再拉几车菜过去, 之后再送约莫也就得等到雪停以后了。   侯掌柜说入冬以来,那羊肉锅子便开始受欢迎起来,连大户人家的哥儿姐儿都常来,就为的那口羊肉片儿。   侯掌柜专门请人打了小铜锅,一人食或是几人食都可,原先富贵人家只是叫席面回去,不愿去酒楼那等嘈杂混乱的地方,现在不少人都情愿赶这热闹,毕竟人多吃着更香。侯掌柜脑子也活络,不光是羊肉锅子,什么菌菇锅子、猪肉锅子、丸子锅子,样样都有,再烫些小菜更美味至极。   作坊里产的油跟糖也日日都有人来买,元绣本还打算拉去府城,周边几个县城听说了这儿有制糖坊一事,都打听着摸过来了,横竖给的价儿差不了几文钱,也还省的她再劳心劳力请人去府城,于是无论来进货物的是府上采买或是铺子掌柜的,元绣基本都同意了。   油依旧是照两钱银子卖,糖则是照四十文卖。   这些日子糖约莫产了一千斤上下,油约莫产出有六百来斤,这些已经产出的油都叫人家定完了。   后面再榨的油,就不能再卖了,侯掌管酒楼生意毕竟红火,因此他定了八百斤油。还有剩下的给阿古达木一行留够,元绣拿不定阿古达木一行什么时候回来,上回告诉阿古达木糖得四十五文一斤,现下用不着四十五文了,等他来时告诉他只需四十文就行。   今年没种多少花生,总的出息就那些,再多的也没有了。糖倒是还有,照眼下的境况来看,到年底也差不多能卖光。   那些果子的钱,侯掌柜还没来结,元绣也不着急,横竖侯掌柜不会坑她,更不敢坑她。   元绣将帐都看过,又算过周管事去官府交过的赋税,确保没出什么问题才放心,待这帐算明白以后,又拨了银子叫庄里人裁冬衣,天儿一日比一日冷,本就劳累,可不能再冻着。   “吃的喝的不应短了,今年收成很不错,大家也都辛苦,所以这月钱我是计划着要涨一涨。”元绣合上账本,又另拿了纸。   周管事一直在边上给元绣说近来油坊跟糖坊的效益,听元绣这样一说,有些担忧,“姑娘仁义,只是如今四下里都正缺银钱,作坊如今请人帮工也得花不少银钱,咱们庄上短些银子无妨……”   “快年底了,如今也正农闲,除了作坊再没花钱的地儿,这油跟糖少说也赚了不少银子,总不能说叫我吃肉,你们连口汤也喝不上。”   “只是怕后面还得花销……”   “尽够的尽够的,你就放心吧,不替自己想想也替你们家小红想想。”元绣说着纸上东西也写好了,看周管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干脆直截了当开口,“我也不是那起子狠心的人,待小红到了岁数,我便去官府将你们一家放了籍,往后小红也能说个好人家。”   这话元绣本不打算先说,现下怕周管事钻牛角尖,所以有的话该说还是得提前知会,不光周管事,连带宋庄头,老马他们,到了时候元绣也要去放籍。   周管事听元绣说完,喜不自胜,袖子一摆就想给元绣磕头,元绣赶忙撂了笔,将周管事扶起来。   “姑娘大恩大德,我不敢忘!”   元绣摆摆手,开始念纸上方才写下的内容,“这月钱我都安排好了,从下月开始,你月钱便涨到五两银子一月,宋庄头也辛劳,便涨到三两银子一月,老马得赶车来往府城,也是苦累的活计,所以这月钱也是三两银子,你娘子她看顾果子林,这是个细致活儿,且出息也高,月钱便也涨到三两银子,余下做饭的葛叔,涨到二两银子,毕竟现下作坊里的饭菜也须得他来,还有银花婆婆每月便给一两银子,小红一月也得五百个大钱儿,庄里活计她都没少干。”   周管事把纸接过来,这月钱跟京里富贵人家月钱都差不离了,心里对元绣愈发感激。   元绣每月都是拨了银子,叫周管事对过以后去发月钱,不光庄里长工短工,连带着作坊那些帮工的,月前也是周管事给发的。   “蒋小兄弟的月钱怎么算?”周管事问元绣。   蒋横的月钱元绣没跟周管事说过,所以现下周管事才提了一嘴儿,元绣想了一番,在那张纸后又补了。   蒋横一月二两银子,荷香一月一两银子。   荷香肯干,糖坊活计没少帮忙,且人又机灵会来事,元绣是想着以后好好带她,能叫她也撑起来。   周管事得了吩咐,点点头又出去照着纸上的名儿挨个说了一遍,大家伙儿知道涨了工钱,干活愈发卖力。   蒋横听过这工钱以后跑来找元绣,非说自己愧不敢当,元绣笑他丢了从前那股劲儿。   “从前府上大老爷手下管事的,一月月钱也才三两银子,你一月给我二两,叫我自觉当不起。”蒋横如今性子愈发沉稳,但却丢了从前话多机灵的劲头。毕竟遭过那府上采买陷害,又平白挨了一顿打,险些丢了命,哪怕元绣把他带回来,又养好了伤,他心里还是没过去。   “这油全榨出来以后,能得大几百两银,你又不是吃干饭的,这月钱是你应得的。”元绣耐心解释。   “您救了我性命,现下又供我吃穿,我不过稍干些活,分这个钱那个钱,叫我良心难安。”蒋横哽咽。   元绣摇头:“你这傻孩子,早先我跟你说过,多攒些钱,谁料因为这番话你受了苦头,什么良心难安,要说起来,该良心难安的是我。”   “姐姐可不要这样说,咱们都不该良心难安,真正黑心烂肺的是那些小人。”蒋横咬牙切齿道。   元绣知道他心里苦闷,也没劝他看开,“你那些银钱都攒了许久,叫人陷害过后,一文不剩的被赶出来,狠吃了一番苦头,这事儿迟早得叫那采买遭报应,嬷嬷身子不适,我一时没法儿顾及这些,待年后咱们再商议如何行事,也叫那小人尝一番苦头。”   蒋横摇头想说算了,元绣却不应,这坏人若叫他一直逍遥下去,真真叫人气的肝疼。   “况且你虽从那府上出来了,但身契还在人家那儿,若是叫人发现,扭到官府还是个大官司,也不光是为了叫那起子小人好看,最要紧的是你那身契得想辙儿要回来。”   蒋横听元绣说完,才知道自己即使想息事怕也由不得他,索性点点头,跟元绣说要一同想法子治小人。   元绣看蒋横心里好受许多,也不再说别的,只叫他先回去忙活,旁的都等年后再说。   自家事儿先理顺了,再就是村里的事儿,元绣意思是要办个村学,不拘男女都识字启蒙,才跟王善保说了,他当即就点头。   毕竟祖上也是书香世家,所以比谁都知道识字多要紧,王善保又去给村长说了一遍,谁不想自家村里多几个读书人,特别是双井村这样人家都瞧不起的外来户。   但凡出个有功名的,不说村里,便是县里人提起来,都会点头称赞。   不肖一会儿功夫,村里人基本家家都派人来赵家院里了,正值农闲的时候,除了在元绣作坊里帮忙的婶子嫂子,余下见院里站不下了,就站在外头看着。   这事儿还是不好由元绣开口,所以跟村长讲过以后,又由村长给大家伙儿讲了一遍,他老人家年纪大,为人也好,最得人信服。   一说完,不光院里人,外头人也嚷嚷开了,说的都是这村学一事。   “识字儿好啊!可这请先生怕是不容易……”   “可不是,县里铺子要人,都得认字儿,若能叫娃们学些字儿,说不得以后能进铺子干活儿呢。”   “村长——这办村学是好事,可究竟是怎么个办法?若是要出银子,家中也有些,只是这日子才好过些,若是都拿出来,兜里光了,明年日子怕又不好过。”   这话也在理,一群人于是又开始说起银子的事儿,确实不是不想拿,只是要请先生,要办村学,只怕得花费不少银钱。   村长抬手示意大家伙儿先别咋呼,方才人家说的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于是只能看向元绣。   元绣接过眼神,就叫善保叔先站出来:“咱们想叫娃儿们识字,不是非得叫孩子去考个功名回来,只是想叫娃们多些安生立命的本领,当然若是有机灵的孩子,村学上过以后先生觉得是个可造之材,便去镇上学堂或是县里学堂。”   “大家也都知道,善保叔祖上是书香世家,他自己个儿也有些学问,所以这村学,我想请善保叔来给孩子们启蒙,教识字儿,算术。若是这村学办的好,孩子们也愿意学,我便想法子请个秀才公来教学问。” 第六十章   元绣话一出口, 不少人就点头。   村学一事,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他们这一辈吃的苦多, 愈是吃的苦多, 愈不想让小辈跟着吃苦, 若是能学些字,肯定要比当个睁眼瞎强。   “这村学一事我只是起个头,单凭我个人也支愣不起来, 还须得大家共同出钱出力,才能将学堂办起来。”   虽说元绣有些银钱,也还算富贵,但村里人不曾想过叫她一人出了这笔钱,毕竟人家再有钱也是自己的, 现下日子好过起来, 都是元绣带的,若是再没良心,得寸进尺, 那成什么人了。   元绣看村里人皆没有起私心, 也适时开口:“单咱们一个村, 并没有多少孩子,所以学堂也无需多大, 这也是农闲的时候, 趁着年底将学堂盖起来,我看约莫四十两银子尽够了, 各家皆出八钱银子, 余下亏空我来补上, 这一来往后这村学家家户户都能上。”   “至于先生的束脩,就按人头给,各家给各家的,若是觉得家中孩子少的,出这些银子不划算的,也不必担心,只要村学起来了,祖祖辈辈都能上。”   “若实在不愿意拿出这笔钱的,也行,只是往后学堂起来,便是想补也不给补的,真想送孩子上学堂,只能去镇上了,村学是绝对不收的。”   今年没有杨老财,再加上年成也好,家家户户做工或是卖了粮食,也都赚了些银钱,手头就宽松些了,本也在想这钱还做什么,现元绣提了这事儿,况且读书本就是大好事,今儿咬咬牙,后面是造福后代的事儿,再说万一自家孩子真能挣出个功名呢。   元绣把该说的说完,就退到一边,由王善保给大家伙儿记名,愿意一起办村学的就记一笔,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愿意。   王善保见此也十分激动,别的村子都有孩子识字上学,单双井村到现在多数都不识字,往后村学起来了,肯定还会越来越好,起码不会像这一辈一样目不识丁。   学堂该作何安排,这就全交给王善保了,毕竟她也没上过学堂,规矩什么的都不是很懂,只能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好叫他参考一番。   王善保点点头,村里人敬重他是读书人,做什么都会给他几分薄面,毕竟若是收到什么书信还是请他帮忙念念。再加上若是村学建起来了,他还得做先生,更是得给面子了。   所以他一说话,周围就静下来了。   “原先没同外人说过,在前朝我还是童生,后来天下乱了,这功名也就不作数了,家中度日困难,更没想过再去考功名的事,不敢说肚里多少墨水,只是教娃们启蒙应当够用,元绣姑娘方才也说了,若是村学大家都支持,后面她也会想辙儿请真正有功名在身的人来教更多的学问。”王善保这样一说,大家面露惊讶,看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敬重,此前这事儿还真不曾听他提过。   “善保叔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娃娃们交给你,大家伙儿都放心!”   王善保见此,心里轻松不少,“大家既然都同意,我便提前将话都说在前,这启蒙都念三年。若是东西都学的差不多,孩子也有天分,你们也愿意继续叫孩子学下去的,到时候再看是送去镇上私塾,还是由元绣姑娘再请秀才公来教,若是不愿意学下去的,字儿识完也正好到了能帮上忙的年纪,刚好也不至于叫家里亏了劳力。”   大家听此都点头,复又感叹他不愧是读书人,思虑周全,办事也滴水不漏的。   剩下村学建起来以后,每年教多少束脩,元绣便没在听了,总归肯定比镇上的学堂便宜,且又在村里,善保叔如今年岁大了,本也不能下地干重活,只教孩子们读书,对他也是好事,他人又善心,不会收多少东西。   元绣跟村长还有善保叔说了,学堂起屋子,可以到她家起屋子去的那个砖瓦窑买砖瓦,又说无论够不够数,自己出十两银子,其余盖房子买书本的事儿她就一概不管了。   她向来时觉得识字跟明理分不开,多学些东西,这都是门本事。   事儿都安顿好了,元绣又叫周管事送了十两银子过去,才把嬷嬷扶上马车,由老马赶着先去县里,这一趟至少年前是不回来了,家里年底要买的东西,元绣都交代给荷香了,回头她跟庄上赵娘子一道儿去县里或是镇上买齐。   还有阿古达木一行人年底约莫也回来,若是那时候她还没回来,周管事便负责此事,也要说清楚糖价儿降到四十文一斤,最主要的还是需银货两讫。糖跟油都给他们以后,还须得带他们去见见侯掌柜,侯掌柜酒楼的羊想来没有他们手里的好,且府城酒楼定然比丹桂县的价儿高,若是生意能成,是两方得益的事。   如此一桩桩一件件,都悉数嘱咐过周管事,才叫老马赶着车出发,红月脚程快,走路也稳当,连这较窄的乡道都不甚晃荡,元绣愈发喜爱这匹马。   单她一个人去温泉行馆,人家肯定不会理她,她这一趟是来找江晏的,得叫江晏带二人过去。   温泉行馆在丹桂县南边,离得还有些距离,江晏依旧是骑马在前头带路,老马赶车跟在后头,元绣则在里头照顾嬷嬷。   这别院是人家单独留给江晏的,江晏取钥匙开了门,这儿他昨儿来收拾过一遍,拭了灰也新添置了些东西。   别院不大,但布局细致,一开门,屋里都有暖意,地面有些温度,问过江晏,她才知道地上铺了暗道,应当是跟炕差不多的道理,小厨房做饭,余火就能使整个屋里都暖烘烘的。   隔间屋里有个小泉眼,若要泡汤泉,行馆里头还有大的汤泉,元绣只是来躲冷的,别院外头怎么样她也不大关心,更不会想着去汤泉了。   许是这儿暖和,院里几株花都争相开着,这暖房确实有用。看到这花儿,元绣忽然想到能不能在家也做个暖房,种些菜蔬,冬天本就吃不上菜,若能种出来新鲜的菜,只怕价儿比猪肉都要高。   她知道富贵人家会费心费力搞暖房,但一般人家没有,冬日里想吃口新鲜菜难如登天。   江晏不知道元绣正想着暖房的事,他带着嬷嬷转了一圈,又说好还是隔三日来给她诊一回脉,都交代完以后才说要离开。   元绣满心想着自家也建个暖房的事儿,哪怕不卖菜,单就自家吃也很不错,没料想嬷嬷喊了她两声,又给她一个眼神儿。   元绣才恍然,赶忙也拉住江晏:“帮了我几回,今儿说什么也得留下吃个饭。”   江晏看向被元绣拉着的袖口,也不再说要走了。   车上带了羊肉,晚上吃羊肉锅子,毕竟也省事儿,煮好汤底烫过就行。江晏在一边帮着打下手,嬷嬷就伸头朝里面看。   老马笑,嘴里念叨:“明年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东家的喜酒呢?!”   嬷嬷也笑,“我看这喜酒肯定是能吃上的。”   说话间江晏端着炭炉过来,元绣手里则端着小铜锅,江晏将炭炉放到桌上,又赶紧把元绣手里的铜锅子接来,几人就围着这一方小桌吃饭。   嬷嬷吃着便随口问江晏一些话,江晏也是有问必答,问到最后,江晏心头不定,怕是嬷嬷不满他,干脆一撩衣摆,面露正色跪下来,   “嬷嬷,旁人不知道,您心里也当有数,我是真心想娶元绣姑娘为妻……”   玉香嬷嬷赶紧拉他起来,“你这孩子!嬷嬷心里自然清楚,再一个,你这即便跪,也不该跪我,若想求娶,也得去跪绣丫头爹娘,三媒六聘自不必说,样样都少不得的。”   江晏眼神晶亮,知道嬷嬷这是早就同意了,元绣那会儿来找他,只怕也是嬷嬷从中说和,这才解开了元绣心里的结。   元绣面色赤红,似怨似怒道,“这话赶话的,怎么就说到这儿了,我可都还没应呢?”   嬷嬷舀了口汤,老神在在喝了一口。   江晏这才反应过来,“嬷嬷这是套我话呢。”   “我若不添柴加火,你二人这扭扭捏捏的臭德行,得拖到什么时候去。”似乎被呛到了,嬷嬷捂着嘴拼命咳嗽,元绣帮着顺了半天,她才接着说道,“世间多的是无法终成眷属的男女,似你二人这般,叫千里姻缘一线牵,能看着绣丫头找到意中人,嬷嬷心里再放心不过了。”   元绣不再叫她继续说了,江晏又给诊了脉,神色担忧,到底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叫嬷嬷平时更得注意。   “我今儿便先走了,三日后再来给嬷嬷诊脉,你也仔细自己的身子。”天色将晚,这回他是真的要走了。   元绣要出去送他,江晏牵着追云,看外头开阔,又问元绣要不要跑一圈,上回她惊到了,红枫虽也温和,但她后来再没骑过。   于是点点头。   见她想跑一圈,江晏便将她一把拉上马背,两人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默契,今儿天不好,才跑一圈不知道何时飘起了密密的雪花。   天灰蒙蒙的,这雪眼看着就要下大,元绣赶紧叫江晏趁雪还小,先回去。   江晏于是勒停马,先行下马,又叫元绣自个儿下来试试,她虽身形偏瘦,但身量修长,自个儿在家时也悄悄练了上马下马,但追云毕竟不是红枫。   元绣一时不备,踉跄间险些踩空,幸而江晏眼疾手快,环住了她的腰,这样子实在过于孟浪,于是又赶紧松开。   不知是刚刚险些摔倒心慌,还是江晏容貌过于惊艳,总之这会儿元绣心跳的哐当哐当的。   雪下的密,才站一会儿,元绣头上脸上就飘了不少雪,江晏替她拂去,元绣看着江晏的脸,从乌黑的发到如画的眉眼,也都沾了不少雪,抬手帮他扫去,动作轻的似乎怕伤到他似的。   元绣借着这机会盯着他看,江晏正视她的眼,声音诚恳真挚,“方才我跟嬷嬷说的,是认真的话,我想娶你,三媒六聘……”   元绣只看到他嘴角落了一片雪花,这用手倒不大合适,头脑一热,垫脚吻了上去。   江晏尚未说完的话就此噤声,本面白如玉,这会儿比过年贴的对联还红,一直红到了脖颈,再底下元绣就看不到了。   雪本就化的快,她触及那片冰凉时就反应过来了,正是因为反应过来,头脑更热了,总不好跟江晏说——她只是想尝尝那片雪花。   江晏似有些不服气,环住她的腰,亦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下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六十一章   今年这雪下的又急又密, 连着两天,今儿一早起来外头都及膝深了,老马在院里铲雪扫雪, 一上午才将将把院子收拾出来。   元绣穿的厚实, 因怕冷还特地戴了兜帽, 江晏说的隔三日要来给嬷嬷诊一回脉, 现下雪厚,估摸着也来不了,万幸嬷嬷这几日身子都还不错, 没出什么岔子。   她是没指望着今儿江晏能过来的,不成想下午他还是来了,雪太厚骑马不便,他是一路走过来的,今儿他穿的是一身青色狐毛大氅, 从雪中来走过时恍若山水流于天地之间。   元绣一开门见此景, 心口就忍不住跳了两下。   “既雪落得大,别过来就是了。”元绣有些埋怨,替他掸了身上湿意, 又将手炉递给他暖暖。   “现正是冬日, 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还是过来瞧瞧心安。”江晏将手炉推回去,看元绣头上戴的兜帽可爱, 忍不住伸手薅了一把, 得个元绣嗔怒的眼神后讪讪放下手。   嬷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现下只能吃些软和的东西, 若不是元绣在边上看着, 只怕她是一口都懒得吃。   江晏诊过脉以后, 眉头皱的死紧,脉象上看,嬷嬷身子愈发下行,若在旁人身上,只怕都要疼得日日哭嚎,看嬷嬷依旧没什么苦色,这些日子怕是都忍着痛,不想叫元绣担心。   他看向嬷嬷,又看向元绣,只这一眼,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了,元绣鼻子泛酸,又怕自己这样子叫嬷嬷更担心,憋了半天只揉揉眼睛,不敢出声。   江晏将她拉到嬷嬷身后,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以示安慰。病不由人,他见惯了生死,却见不得元绣难受。   “没事儿,绣丫头也不必替我担心,嬷嬷看你有人心疼有人照顾,安心得很,这辈子苦也吃了,福也享了,嬷嬷没什么不满意的。”玉香嬷嬷将元绣拉到一边的凳子上坐下,又叫江晏也坐下,   “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这样过去的,你们情深意重,嬷嬷觉得不应该耽搁下去,待这场雪都化了,咱们就回去吧。你们两边亲人也该见一面,该商议的得商议,该筹备的得筹备。”   江晏郑重点头,又看向元绣的眼睛:“嬷嬷说的我都知道了。”   “既知道我也就不啰嗦了,一会儿留下吃饭。”嬷嬷说完,背着手要出去溜达溜达,前两天都在下雪,元绣怕摔着不肯叫她出去晃晃,上午老马才将院里雪铲干净,这会儿正好溜达溜达,横竖该说的也说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二人自己商量去吧。   元绣看着嬷嬷起身离开的身影,才转脸,又见江晏拿出来的一枚碧绿的玉镯。   “你若还没想好,这事儿就暂且不急,总之我得娶你,嬷嬷说咱们从前耽误的太久,我也觉得。”   玉镯光华流转,静静躺在江晏手心,元绣看着眼前真挚热切的脸,微点了点头,早先就说过,她若遇得良人,也不会抗拒成亲一事。   江晏瞬间站起来,言语间有些不可置信,“你当真愿意嫁给我吧?”   元绣鼻间冷哼一声:“假的!”   江晏却不管她心口不一,半蹲下来,小心翼翼给她戴上那枚玉镯。   秋收那会儿她晒黑了不少,这几个月才捂回来,被镯子一衬,愈发显得手腕纤细白嫩。   “你倒心思缜密,出门还记得带镯子。”元绣打趣他。   江晏赶紧摇头,“每回见你这镯子都在身上带着,只是没找着机会给你,上次送你来行馆,临走时本打算说的,结果……”   元绣想到那天她主动亲人家,脸瞬间通红,随口扯开话茬,“这镯子金贵,先卸下来吧,横竖我应了你,又不会反悔。”   江晏按住她的手,“这是信物,你时时戴着。”   本还想留江晏吃饭,江晏却坐不下去了,他要赶着回去告诉他爹。   这些年江老太医也不是没说过江晏的婚姻大事,只不过江晏全当耳旁风,再加之家中人口凋零,忧心伤神,顾不上这些。不过从遇见元绣开始,江老太医再没念叨过江晏的婚事,想来也是能看出来什么。   元绣送他出去,回来时嬷嬷才笑话她,“前些日子看人家还鼻子不对鼻子,眼儿不对眼儿的,这才多久,怎么又好了。”   “不是您老人家撺掇好了,如今反来笑话我。”   嬷嬷哈哈大笑,“不然年底你们二人把亲事办了,好叫嬷嬷也赶赶热闹,如何?”   元绣不说话。   玉香嬷嬷自顾自念叨:“嬷嬷给你压箱的东西早准备好了,只盼着你觅得良人,小江大夫是个好的,性子温和,办事有度,嬷嬷很放心……”   元绣背过身去,鼻子又一阵酸。   天寒地冻,若是后面几天再下雪,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化不了,万幸后面几日都艳阳高照的,没几天功夫这约莫一尺深的雪就化干净了,期间江晏还来诊了一回脉。   这别院待的确实有些憋闷,虽说暖和人冻不着,但平常除了元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嬷嬷才待了几天,精神头反倒没在庄上好。   怕早起路上还有冰,还是趁着中午稍稍暖和些才回去,也怕路滑,马蹄上都绑了布条。   顺道又拐到医馆,将别院钥匙还给江晏。   江灵江明一听见声音,齐齐过来开门,又给元绣问好,江老太医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江晏在前头坐堂问诊,不知道她来了。   江太医叫元绣过会儿再走,元绣见他这样就知道肯定是江晏说过了,于是更不好意思,慌慌张张将钥匙丢下就走了,江老太医拦都拦不住。   元绣不在村里,村里都少了几分生气,前几天都下大雪,说好的学堂暂时搁置,不过砖瓦都已经拉回来了,因为这场大雪,有人退定,他们刚好捡个现成的,昨儿就将砖瓦都拉回来了。   学堂就在村里晒场那一片,圈了块共有的地盖屋,拢共四间房,开春前若能起来,那开春前正好收学生。   元绣也说了,男女都能入学堂,横竖也不差几个孩子做劳力,再说姑娘家若是识字,也能得人高看,不说别的,元绣那两个作坊,就只要妇人。   她也说了,若是学的好的女孩儿,又能写会算的,便能到元绣作坊里干活儿,八钱银子一个月,这话一说,就算开始不愿意孩子去学的,也忍不住动心。   村学这事儿她本也无意插手太多,否则往后什么事儿都找过来,她也嫌烦。   几天没回来,周管事一行就来报,作坊各产出多少,宋庄头又问明年田里各种作物该种多少,他好要算算该准备多少粮种。   元绣只叫他把甜菜跟花生多种些,至于麦子,够吃就行,另外苞谷要少种,留够喂牲畜家禽就好。   好几日没回来,今儿晚上元绣就在家陪陪爹娘,没去庄上,江晏虽给了她信物,但二人还不算摆到明面,叫元绣乍然跟家人开口,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元绣不在家这几日,家里也冷清不少,荷香跟宋小云近来帮着忙活糖坊的事儿,累的懒得说话,元绣于是捡着各处趣事说了一遍,直待月上中天,才各自打哈切回房。   江晏先前说的回去筹备,倒没料想他动作这般快,一早有人在院外敲门,荷香跑去开门。   是江老太医,另还带了几位不认识的人。   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先将人请到正屋里,赵大胜跟李兰花一道去招呼,二人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所为何事。   江老太医给赵家夫妇介绍,来的都是县里名士,为的就是替江晏保媒。   “保……保媒?”赵大胜一脸惊讶的站起来,也是因他起来,长凳轻了一边,李兰花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之色。   “元绣姑娘蕙质兰心,性情爽直,犬子愚钝,但人品还算方正,今儿我来,便是来替犬子求亲的。”江老太医抚须笑。   他一说完,赵大胜却连连后退,“这这这……求亲?”   李兰花也是不知道该说啥,自家姑娘不爱别人操心她的亲事。但江大夫一家于他们有恩,这叫她如何好拒绝,总不能将人赶出去吧。   荷香听了一耳朵,端了茶进来,又把倒在地上的凳子扶起来,凑到她奶耳朵边上,   “我去问问我姑。”   元绣本在自个儿屋里算账,听见动静也就想出去瞧瞧。   荷香正准备来找她姑,见元绣要出去,赶紧又将人拉回来,“姑!您别出去,江老大夫来了,替江公子求亲呢?!”   “我是来替爷奶问一嘴的,这亲事你咋想的?我奶她差点给推了呢,还是我拦下来,悄摸说来问你一下,前回你不叫她插手这事儿,这回倒好,给她老人家吓着了,在屋里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这会儿正屋里一堆人,谈的还是元绣的亲事,她自己肯定是不方便过去的,又有些懊悔,昨儿该将事情都讲清楚,可谁能料到江家这么快就来人了。   “我应允他了……”   荷香都没等元绣把话说完,只听她说应允就呲溜窜到正屋去了。   不一会儿,堂屋里传出一片祝贺声,江老太医又交给赵大胜一个小匣子,托他转交给元绣,赵大胜颤颤巍巍接过来。   你说这事儿闹得,太玄乎了。   等人都走了,李兰花才掐了一把赵大胜,怎么不说留人吃个饭,二人因这事儿又吵了个小嘴,不过没两句就歇了,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得问问元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元绣躺在床上装死,李兰花将那小匣子捧过来,坐在床边碎碎念,“这么大的事儿,我竟一点不知道,你跟小江大夫说好了?否则人家定然不会贸贸然过来求亲的。”   本不欲多说,又怕她娘觉得什么事都瞒着不说,心里难受,还是把那些陈年旧事又说了一遍。果不然,李氏听过以后就受不了了,她知道元绣受过苦,却没想过她还曾险些丢过命,也是亏的有小江大夫。   母女二人说完体己话,李氏又把那小匣子递给元绣,“这估摸着是小江大夫给的,你瞧瞧里头是什么?”   说完她也就出去了,顺道把门口偷听的荷香也一并拽走。   元绣一打开匣子,就惊到了,里头满满的,全都是田庄地契,厚厚一沓,直看的她眼花缭乱,连连咋舌。   不光京中房契地契若干,还有江南的铺面田庄地契若干,元绣也没数,全都又塞回盒子里去了。 第六十二章   这一堆不知价值几何的契书, 不光叫元绣觉得震惊,还叫她觉得烫手,她又忍不住开始想二人即便真的成亲了, 成亲之后的问题呢?   要她相夫教子,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她不行, 不光田庄作坊,还有很多来来往往,杂七杂八的事儿。   若是说成亲以后就全不管了, 那更是不可能的。二人各有私产,她心里清楚,她是想着哪怕成亲了,也依旧各论各的,只是感情近了一步而已, 旁的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当时答应了江晏, 并没有想过以后,只凭着自己心里的感觉,但江老太医带人来提亲以后, 她就有些慌。   要去跟江晏生活, 甚至要改变自己的习惯去迁就另一个人, 她怕自己做不到,不可否认跟江晏在一起时很自在, 但若真的成亲, 她还能不能这样自在。   元绣越想越害怕,虽然对比起大多数人, 她跟江晏相互喜欢, 是一个很难得的事儿, 毕竟无论是高门贵府,还是乡野田间,成亲前双方一面都没见过的比比皆是。   知道她见到那些地契房契会忧心,又想跟她说一下今儿求亲一事,江晏下午悄悄来赵家了。   院里就元绣一人,她一开门见是江晏,更无所适从了,直直堵在门口,没说话也没让他进去。   江晏见此,就知道她定是多想了,正了正她的身子,见外面人来人去,怕传出什么闲话,于是将院门关上,拉她到桌子边坐下。   “是为我给的那些田庄地契一事生气?”江晏声音低沉,还带着些许疲惫。   元绣不做回答,沉默许久又抬头看他,见他唇色苍白,脸色也不好,便有些担心,也是觉得很多话没说清,于是开口道,“今儿想了很多,我怕那天讲的话是脑袋发热……”   “元绣”江晏低低喊她的名字,“你不要这样说。”   “很多事儿都是需要考虑的,或许我以后没办法做一个相夫教子的人,你知道的,我有自己的顾虑。”话说开了比压在心底好,元绣这样想。   “我是想娶你,但不是让这件事变成束缚,更不是给你带上枷锁,让你依附于我。”江晏靠近元绣一些,手轻抚元绣头发,语气温柔缱绻,“至于给你地契,是想告诉你,你若想做什么,放开手脚去做,万事有我兜底。”   见元绣神色稍松,江晏语气已经带上几分可怜巴巴,“成亲一事,是我想求个名分,否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你若觉得不好,咱们就不急。”   元绣又开口辩驳:“不是不好,是我如今事多,怕往后顾及不到田庄这边,还有家里老弱,我若成亲了,怕也照料不及。”   江晏摆正了元绣的脸,二人紧紧对视,   “你怕什么,即便成亲以后,这些事儿你该打理的打理,我不会拘着你,旁人更不会了,咱们私事跟人家有什么相干。”   “至于你爹娘跟我爹娘没什么分别,不独你一人孝顺他们,咱们都该孝顺,还有孩子,你有侄儿侄女,我家也有江明跟江灵,我就瞧着我俩般配死了。”   “你只管忙你庄上的事,大不了我多跑几趟来找你,横竖路也不远。”   元绣听他一番话说完,又开始担心别人闲话,江晏高声笑道:“你万事不怕的性子,怎的开始忧心起这些有的没的,相夫教子是旁人眼中的好妻子,我心中只觉得你就是最好的。”   江晏心迹剖析完,又定定看着元绣,见元绣脸上的焦躁彻底没有了才算松了口气。   元绣又起身,从自己屋里怕捧出装满房契地契的匣子,“咱们还是各论各的,这田庄地契我不能要。”   “你这话叫我伤心,怎么各论各的?”江晏不肯接,“这也不是我给的,是我娘留给我媳妇儿的,你才答应要嫁给我,是又要反悔了?”   元绣手僵在半空,末了又把那小匣子重新抱回怀里。   “这些都是我娘留下的,拧着耳朵嘱咐要我交给我媳妇儿。”江晏神色暗淡了一瞬,“我外祖家是江南望族,我娘是家中独女。”   听他说完,元绣重重点头,又抬脸亲在江晏嘴角,随后立即撤开。   江晏勾唇,凑近她几分,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脸上,元绣一时有些意乱,看江晏额头沁了一层薄汗,刚想问他怎么了,却不想他脸色愈发不好,双眼一闭,随后重重倒在她肩上。   元绣怕他掉下去,瞬间揽住他,又摸他额头,应该是发热,额上烫的惊人。   本来天就冷,不敢把他丢在外头吹风,家里也没别的收拾出来的空屋,只能半拖半拽先把他扛到自己床上,又把湿帕子拧干,放在江晏额头,好叫他能舒服点。   外头李兰花跟赵大胜带着兴安一道回来了,才刚去看热闹了,村里人捞鱼,今年因鱼苗是元绣给的,所以也不叫赵家出人,还要给他们分最多。   方才最后一网起来,也分过鱼,他们就回来了,毕竟才放苗没多久,鱼不算大,也想着养养,所以捞的不多。   元绣见人都回来了,吓了一跳,哐当一声关上房门,跟被捉奸在床似的,心虚的不行,又怕不说,过会儿江晏醒了,更显得二人有什么一样。   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刚刚有人来……”   “谁来了?”李兰花不在意,搬了个小马扎坐到,然后就开始收拾桶里那些小杂鱼,兴安撑着下巴在一边看。   “江……小江大夫。”   “哎哟!小江大夫来了?怎么没把我喊回来,人呢?走了?”李兰花四下看了圈,却没见到人,嘴上又开始说道元绣,“怎么不留人吃饭?”   “没走呢,在我屋里……”元绣声音越来越小,这事儿闹得。   “没走刚好留下来吃——”李兰花话没说完,反应过来元绣在说什么,一个激灵从小马扎上栽倒,嗓门愈发大,“在哪!?在你屋里?”   赵大胜早就一瘸一拐要提着扁担要进屋揍人了,一开门,只见江晏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才松了口气。   “您看您这么大声儿做什么,外头人都要听到了!”元绣羞恼,又把赵大胜拽出来,“我正准备去喊你们呢,没成想小江大夫人昏倒了,应当是发高热。”   李兰花这才松了口气,赵大胜还是提着那跟扁担,“那也不能放你屋里啊——”   他这样一说,李兰花就瞪他,元绣再不管了,去年回来时兴安发高热,那时候熬的药应当还剩了几副,刚好给熬给江晏喝。   放的久了,也不知道药效还在不在,元绣也不管许多了,熬好了就给江晏端过去。   江晏还是没醒,也不知道梦到什么,眉头皱的死紧,元绣把他稍微扶起来一点,手圈住他的脖子,一手端碗一手拿着汤匙,也不管他有没有反应,一口一口硬灌下去了。   待灌完药,将碗放在一边,那只圈着他的手松了一点,想叫他重新趟下去。   两人贴的近,四处弥漫的都是药味儿,也不知是不是药太苦,江晏忽然就醒了过来,似乎怕元绣离开,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手拉住元绣。   元绣只感觉胳膊一紧,天旋地转,然后她就半躺在江晏怀里,江晏盯着她看,不知道是因为发热还是什么缘故,一双眼里全是血丝。   江晏气息离得越来越近,再然后她嘴里就是一股苦涩的药味儿,苦的她瞪眼想推开江晏,江晏反倒越搂越紧,一只手还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嘴里药味儿更浓。   等元绣觉得喘不上来气,江晏才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里,两人搂的很紧,元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估摸着他是做噩梦了,只能轻拍他的背。   江晏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说过嫁给我,不会反悔的吧,我能等,多久都等,只是你不要反悔……”   耳边人一直在碎碎念,元绣无奈,今儿是她说的话伤人心了,“再不会反悔了,反悔是小狗儿。”   江晏又亲她的耳垂,到眼睛,再到嘴角,似乎要把她的样子印下来,元绣感觉他身上越来越烫,心里也着急了,怕刚刚给他喂的汤药没用,   “你先躺下,我去拧条帕子给你擦脸。”   江晏跟个孩子似的摇头,仍旧挂在元绣身上,要不是见他现在这副模样,元绣一准儿得给他一脚。   到底还是把他扯下来,又出去把帕子放到外头冰上,等搁了一会儿,才进去给江晏敷在额头。   他这会子又睡着了,安安静静,眉目清晰,元绣摸了摸自己尚有些不自在的嘴,恨恨瞪了江晏一眼,他倒睡得香。   夜里元绣也没地儿睡,跑去跟荷香挤了一夜,这孩子爱蹬人的臭毛病还没改,元绣被蹬醒几次又跑去宋小云那儿了。   一直到第二天一早,江晏才醒。   醒来以后发现在赵家,于是人就更清醒了,总不好趁大家都没起来,就一个人先溜了,可要真留下来,他这会儿也实在是坐立难安。   干脆从杂物房拿了大笤帚,在院里有模有样的扫地。   窸窸窣窣的动静惹的大家伙儿都醒了,元绣无奈扶额,夺了他手里笤帚,“你怎么不多歇会儿。”   赵大胜没说话,但拉下来的脸暗示了他的心情,也是,这都还没成亲呢,谁家姑爷会跑未过门的媳妇儿家中过夜。   “伯父。”江晏开口问好,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于是看向赵大胜的腿,“您这腿恢复的还好吧?”   赵大胜见他问自己的腿,又想到原先刮骨那会儿,只感觉膝盖被他瞧得生疼,连后脊背不知怎的,出了一层汗。   李兰花这会儿才出来,把碍事的赵大胜推到一边,见是江晏在院里扫地,牙花子都笑出来了,“小江大夫可真是勤快人儿~” 第六十三章   江晏一走, 李兰花就开始问元绣,这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合适,方才已经找江晏要了生辰八字, 她今儿是要去请人给算算。   元绣无奈看她娘, 既然心意已定, 她也没什么好扭捏的, 能早一点也好,或许也能让嬷嬷安心。   如今已至十一月,天寒地冻, 下一场雪又得是许久不得出门,江晏却只当没事人似的,时不时就厚着脸皮来赵家一趟。   于是村里人渐渐也都传开了,本想给元绣说媒的人更是都歇了心思。   至于总往赵家跑,这合不合规矩, 元绣不管, 江晏更不管。   江老太医也给二人算了日子,问期这日也下了聘礼,后头跟着一队人马, 年底横竖都没啥事儿, 于是村里一群人跟在后面凑热闹, 一时间赵家院里显得愈发热闹。   聘礼拢共八大抬,上面皆绑了红绸子, 还有几个年轻小子捧着的果盘点心若干。   江晏给她那老些地契啥的, 已经叫她惊讶完了,这会儿箱子里无论抬了啥, 她估摸着心里都掀不起什么波澜。   江老太医请人算的日子, 跟李兰花去算的差不多, 近来拢共三个吉日。一个是腊月二十六,一个是正月初六,还有一个得到三月初九,至于往后推推也可以,但两家大人都觉得不大好,毕竟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这离过年也就一两个月的功夫,年底本就事多,若是再有成亲一事,只怕忙不完,若要推到三月初九……她还希望嬷嬷能好好的看她出嫁。   最终日子还是定在正月初六,打江家来下了聘,村里见天儿都要来赵家唠唠嗑,都怕元绣成亲以后顾及不上双井村这头。   来唠的人一则是问明年田地怎么办,二则问村里作坊怎么办。   元绣知道村里人担心,只说一切都还照常,若明年有赁地的就只管过来说,另外,这赁地的租金也不会变,还是收三成租,不过今年若要赁地,只能种花生或甜菜。   大家听此都心满意足离开,种什么都行,今年元绣那两个作坊的产出他们能看见,卖了多少银子大家伙儿心里也大概有个数,各种思量之下,本也打算今年种甜菜或者花生。   后面几日,基本家家户户都要来赁些地,元绣也找来里正,叫他做个见证,又拟了租契。人家要租多少地,她是不管的,去年赁地的那几家,今年收成不错,且元绣要的租金低,因此个个都来想再多租些。   元绣没有不应允的,若能直接收地租自然最好,今年秋收那会儿,实在也给她忙坏了,庄子里本就人手不足,若能直接管着作坊,也无需再去下地了。   大家都怕去晚了地没了,两三日功夫想赁地的都说定了,百来亩田地,各家租一点,现还剩四十亩上等田,也够元绣种的。   赁地的事儿一处理完,元绣抽空还得去一趟府城,卖果子的那笔钱侯掌柜还没功夫过来结,另外她还得送张请柬过去。   天寒地冻,想要小菜也没有,双井村这边也已经许久没送小菜过去了,年底酒楼更忙,侯掌柜也没空来,只叫老马带了口信给元绣,让元绣亲自去一趟。   酒楼生意火爆,还没进去就能闻到里头麻辣鲜香的劲儿,不少路过的人都狠吸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做,那些美味就能直接入腹了。   元绣先看了一会儿,来的人大多都是要吃那铜锅子的,又看来的人衣着,确实也非一般人家,只看了一会儿的功夫,便知道酒楼来吃饭的,多数是因那些新菜,若有吃上的,说出去面子都大些。   掌柜的在二楼隔间盘帐,底下是另一位副掌柜在忙活,一见元绣过来,立马热情的将她往里面引,这副掌柜应当是近来才找的人,所以没见过元绣,倒是有个小二认出元绣,赶紧跑过来了,又在那副掌柜的耳朵边上说了一声,那副掌柜的这才恍然,亲自将人带去二楼寻侯掌柜。   侯掌柜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哪怕这位副掌柜知会要进来,他仍旧是没抬头,一直等元绣轻咳一声,侯掌柜才抬头看,   “哟!是元绣姑娘,您今儿来了?!”   “您是大忙人,自当得我亲自来了。”元绣笑,“我瞧着酒楼满满当当,想来生意定然不错。”   “托您的福,往年一到冬日里,没有新鲜菜,酒楼生意都不大好做,得亏大师傅跟您后面学了这锅子,回来后又改了该,现下生意比之前还好。”侯掌柜也不算账了,将元绣引到一边客坐的桌上,又叫副掌柜送茶水点心上来。   “可不敢当,还是您有眼光,也有魄力。”元绣也小小拍了一把侯掌柜的马屁。   “对了,那果子如今已经尽数卖完了。”   侯掌柜也知道元绣今儿来所为何事,于是放下手中活计,从匣子里拿出几张银票,都是百两的数,拢共六张,也就是六百两银子,待元绣点过,又将所卖账目给元绣看,一笔一笔都记的详尽。   元绣翻过见没什么问题,又将那账目都还给侯掌柜,除此之外递给他的,还有一张请柬。   侯掌柜略有些吃惊,不过还是拱手祝贺:“恭喜姑娘了。”   元绣也没说什么,两人另又起了文书,商定明年继续送菜,还有明年开春的蘑菇,也都给他留着。   侯掌柜一番感谢自不必说,原先只当元绣是仰仗他,现下不用别人说,他自个儿心里都清楚,他得好生仰仗这位姑奶奶。   “另外那些糖、油,您的那份儿都已经全数留出来了,过几日叫老马一并拉过来。”酒楼日常还是用豆油比较多,若有高价菜,才会用上元绣那些花生油。   二人商量过,又定好明年该怎么合作,元绣这才起身,“今儿就留在你这儿吃饭,也瞧瞧刘师傅手艺有没有长进。”   侯掌柜点头,“自然,自然,必须得留下来吃饭,就等着您来评评味道呢?!”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恰逢门口有人进来,侯掌柜一见来人,便神情肃穆的跟元绣讨饶,只说来的人需得他亲自招待招待,元绣摆手示意无妨,周管事跟老马在底下候着呢,直接将菜上了就行。   侯掌柜又是一番不好意思的话。   方才那人侧着脸说话,元绣还没认出来,这会儿看见,才坐下去又站起身来,等人过来才缓步喊了一声,又朝来人行礼,声音高了几分,“杨大人安好啊。”   杨修德这才注意到元绣,侯掌柜也有些吃惊地看向元绣。   “元绣姑姑。”杨修德带着笑意拱拱手,二人自去年元绣买庄子时见过一回,后来再不曾见过,没想到今儿又碰上了。   “大人怎么在青北州?”元绣有些疑惑,照理说他深受其中,不应当会被打发到这偏远地方来,若说是来办差的,看着又不大像。   杨修德叹了口气,只说一言难尽,元绣只知道当着众人的面儿,怕是不好说太多,于是抬手:“上回在丹桂县,本想同您叙旧,奈何种种因由,未曾吃个便饭,今儿不如小聚一场?”   元绣非官非商,杨探花自没什么好推拒的,今儿来本就是听闻这羊肉锅子不错,才来尝尝。   没几个人,在加上二楼隔间也满了,元绣就叫杨探花坐一楼。杨探花也没什么架子,他才上任不久,没什么认得,坐哪都一样。   “姑姑先前说过的话,我到底没领会透,如今遭贬,也在意料之中。”杨探花抿了口茶,也是深深叹了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离了那些朝堂之上的明刀暗箭,说不得事件好事。”元绣神色依旧淡然,倒是杨大人听了这话,似有些了悟。   去年贪污案破以后,杨探花就升至正三品中书侍郎,因遭奸臣构陷,圣上听信谗言,于是将其贬黜,如今任从四品知府一职,京中机会甚多,若要往上,自然比这山高水远的青北州便利,且这儿毕竟人生地不熟,个中关系,不比京中好到哪里去。   元绣听闻便叹了口气,杨大人又道:“姑姑话虽不多,却叫我心里有了拨开云雾之意,家中近来变故颇多,夫人亦是心结难解,若您有空,劳您去宽慰则个。”   元绣点头,多的也不曾问,杨探花便拿出名帖,又说了杨府如今在哪个街巷,拿了名帖,门房自会引她过去。   元绣又宽慰了他几句,杨大人吃了几口,自觉索然无味,不过比自家府上味道好不少,于是叫侯掌柜,将这锅子整些一样的送去府上。   今儿自是没空去拜会了,明儿上午再去瞧瞧杨夫人。   等两人都走了,侯掌柜愈发觉得自个儿慧眼识人,知道二人相熟心里就有数了,可不敢再细打听。   “这羊肉锅子姑娘您看味道如何?”本来今天叫元绣留下来,就是想叫她评一评。   元绣笑,“不错,汤底鲜香麻辣,羊肉肥而不腻,已然登峰造极了。”   侯掌柜听此,脸上紧张的表情才缓和,不知是松口气,还是满意。 第六十四章   第二日早起吃过饭, 元绣就持名帖去杨府拜访了,杨夫人眉间郁郁,她知道元绣曾救过自家老爷, 于是勉强对着元绣扯了个笑,   “元绣姑姑。”   “杨大人记挂您, 去外头吃饭都没什么滋味儿, 您心也要宽些才好。”杨探花觉得她说话能宽慰人,元绣自己却不觉得,只能捡些出不了差错的话来安慰杨夫人。   说来这夫妇二人都是有些钻牛角尖的性子。   杨夫人也知道, 昨儿修德说城里有一酒楼,羊汤锅子好吃,一般地方吃不到,可她近来心间烦闷,压根没心思吃东西, 昨儿都到晚间了, 修德还遣人送了羊汤锅子来。   她知道不该如此消沉下去,却还是难免忧郁,自己于公事上无从相帮, 只能尽量不叫他分神再忧心家宅。   元绣见她也不是不愿开口, 于是又引她说了些家常闲话, 外头小丫头奉过茶便退下了,聊了这一会儿, 杨夫人心里稍感宽慰, 神情也略松了松,又叹了口气,   “我知晓他心中怕是也烦闷, 才遭构陷, 如今这青北州背后势力错杂,他又才上任,即便有心,却也难办成事。我近来身子本就不适,心里头也烦闷,对谁都没个好脸儿,总这样下去,恐伤了夫妻情分。”   “想您也是满腔苦闷无人能说,说出来能好很多,这会儿我来,你只当我是个木头桩子,什么心里话只管朝我说说,便是骂杨大人的,我也保管不会往外说了去。”   杨夫人听此,忍不住笑出声,“今见了你,也不知怎的,还真有说不完的话。”   “人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若整日想着不如意,这日子只怕就不用过下去了,您宽宽心,远了京城那些是是非非,说不得熟悉以后,都不想离了青北州呢。”   她自个儿深有体会,什么功名利禄都是假的,日子过得快活才是真的。   杨夫人也赞同地点头,“我只是近来想的多,有些矫情罢了,我本就是不爱同人打交道的性子,子女听话后宅安宁,这辈子都顺风顺水的,只是替他忧心罢了。”   强龙难压地头蛇,杨大人初来乍到,既要立威,又怕威视太过,遭人诟病,毕竟小人难缠。甚至现下他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底下人抱作一团,根本没有他施展机会。   元绣知道杨夫人的担心,只略一思索,心里便有了数,   “我瞧院里腊梅也都要开了,闻着香得很,不若您设个赏梅宴,给各家夫人送拜帖,一则探探各家态度,二来若有盛气凌人的,也好借机打压,您这边灭灭那些人的气焰,一顶不知礼数的帽子扣下去,想来那些人也不敢说什么,心中有数以后,于杨大人那儿行事也不敢太张狂。”   杨夫人瞬间明白了元绣的意思,旋即连连点头,不过只怕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元绣拍拍她的手背,“您定好日子,下月我再过来一趟。”   “那我便放心了。”杨夫人松了口气,“难为您再跑一趟,日子就定在腊月十六吧,到时候估计红梅白梅都该开了,这院里景色尚算别致,是个好由头。”   元绣想到什么似的,“对了,您给红枣巷子张府也送张帖子。” 这张府,就是蒋横原先当差的府上,若送了拜帖,那当家的大夫人想必会去,她打算趁此机会,看能不能把蒋横的身契拿回来。   “那张大人府上必定会送的,老爷近来烦心,多办是因他家总爱搅事。”杨夫人倒没问元绣怎么要请张家,只点点头说会将这帖子送过去。   说起来元绣比她年纪小,她看待事情却不如元绣想的通透,“姑姑实在是个聪明人,只是不知您可否婚配?”   元绣脸皮微红:“您这可问的巧了,才定了日子,正月初六,您得空跟杨大人来吃个酒。”   “可问的巧了,还能吃上喜酒,到时候定然会去的。”杨夫人见自己问着喜事,甚是愉悦,又说定自己定要前去。   二人聊至中午,杨夫人叫人赶紧摆饭,她那会儿生的是双胎,一双儿女如今都请了先生教,中午自个儿吃过便去歇了,不大来她这儿用饭,中午用饭也就她跟元绣二人。   本打算年后抽空去把蒋横的身契想法子拿回来,现下能早点解决最好,免得夜长梦多。   这边商定,回双井村以后,元绣也知会了蒋横一声。嬷嬷这些日子一直在给元绣备压箱的东西,她想去瞧到底是些什么,嬷嬷也不给瞧,看她老人家忙的不亦乐乎,人也快活不少,元绣就不再管了。   江晏照例是隔三日便来给嬷嬷诊一回脉,顺道带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哄元绣。元绣面上故作冷淡,转头就好生收到小匣子里头。   李氏也忙着给她备嫁妆,又催她绣嫁衣,真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个太监,元绣只当个没事人一样,仿佛要成亲的不是她。   今年阿古达木他们竟提前来了,兴许也是怕后面有大雪,所以趁着天还不错,赶过来了。   依旧是带了不少羊,村里两个作坊进了腊月里就停工了,糖也熬完了,油也榨完了,糖还剩一千多斤,年前应该能卖掉,至于那些油,早就定完了。   阿古达木得知糖价儿能再便宜五文钱,干脆又加了二百斤糖,一同来的牧民也多,一趟就全拉走了。   “年前是不会来了吗?”元绣问道。   “不来了,今年大雪怕是要把路都封了,不敢过来。”阿古达木忧心忡忡,要是能赶在年前过来,那些羊应该能全卖掉,可族里算过,说今年有大雪,若强行出来,恐怕路上要出事。   “你们走的时候,那些羊要是没能卖掉,我应该能替你们解决一些,前提是你们要附送草料,我这儿已经没有多余的草料能喂羊了。”   阿古达木黝黑的脸上展出笑容,又行了个他们那儿专有的礼,声音真挚,“谢谢您!草料带了很多,够这些羊吃的。”   原本是想叫他们自己去跟侯掌柜谈的,只是一来一回太耽误功夫,而且侯掌柜要这么多羊也没处儿养,不如就先养在元绣这儿,庄上牲畜棚也够。   阿古达木一行满怀感激的走了,元绣转头又去了庄上,江晏也是今儿来给嬷嬷诊脉的。   待诊过脉,元绣在一边看着,江晏冲她摇头。   嬷嬷只看着两人,脸上全是温和的笑意,“上回就说了,不必这么紧张,总麻烦小江大夫不好,隔几日来一回,小江大夫自己事情也多呢。”   两人同时摇头,异口同声道,“可不该这样讲……”   嬷嬷眼里笑意更甚,元绣跟江晏对视一眼,也忍不住笑出声,江晏轻拍了拍元绣的背,似乎这样能叫元绣宽心。   近来她好了很多,虽有时想到嬷嬷的病还有些难受,但到底不再总忧思此事。   阿古达木最后还是剩了不少羊下来,其余的牲畜元绣就没法子了,不过好歹能帮着解决一件事儿,阿古达木已经很感激了。   今年卖的油跟糖,加上果子林里头那些果子的进账,只这些,就已经是将她买庄子的钱赚回来了。   转眼就到了上回杨夫人说的上赏花宴,元绣赶早一天,先去侯掌柜那儿,说了那些羊的事儿,侯掌柜自然没有不可的,现在不少酒楼也都开始卖羊肉锅子了,卖的人多了,这羊买起来就些难,不少养羊的乡民还抬了价,元绣这一来反倒是雪中送炭。   待跟侯掌柜说过,元绣有去杨夫人那儿知会了一声,明做什么准备,又该说什么话,都得先通个气儿,后面才好拿捏到个别张狂的人。   至于什么不一定有张狂的人,元绣根本不信,瞧杨大人一家回来,好歹是个四品官,如今被排挤成什么样子就知道了。   杨夫人心里有了数,二人对过一番,自觉不会出什么差错,就等着明儿赏花宴了。   为了这赏花宴,元绣特地穿了身明艳衣裳,府城不常有这样的料子,她一被人引进来,便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元绣声音大了些,爽朗开口,朝杨夫人打了声招呼,杨夫人正跟一边的边上不知哪家夫人说笑,见到元绣,赶紧迎过来,   “元绣姑姑,正说着呢,可巧儿您就过来了。”   “您安好,有些事儿耽搁下了,因此来的稍晚些。”元绣释了一句,现在还不晚,只不过有几家夫人来的太早了些。   杨夫人笑着攀上她的手,二人似乎交情甚好,这一番动作,更使得不少人朝元绣看过来,看清她的脸,又打量过她身上穿的料子,又低头耳语,纷纷猜元绣是什么人。   杨夫人却没准备细说,只攀着元绣的胳膊,同她探讨院里几棵梅树。元绣也四处看了一眼,杨夫人刚刚没说,想来元绣想请的那位张大夫人是还没来。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张大夫人领着一堆仆妇丫头姗姗来迟。   那妇人笑声颇为刺耳,面上敷的粉叫她整个人都白了好些,偏偏颈子上没抹,一张脸看着像是霜打的瘪茄子似的。   来的确实够晚,只怕就是想给自己人摆脸子呢,元绣心里腹诽,杨夫人笑着低声同元绣说道,“这就是那位张家夫人。”   张大人是盐运司副使,这是有颇有油水的差事,因此张家在府城名声停大,元绣买的庄子那前东家,是京中二品大员,没抄家前就是同他们来往甚密。   杨夫人虽不常出来打交道,但该有的礼数向来都是极为周全的,客客气气同这夫人打了招呼。   张大夫人颇为敷衍,只略矮了矮身子便算全了礼数,   “杨大人上任不久,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只管问我们家老爷就是,我们家老爷少说在青北州待了数十年,没有他不清楚的事儿。”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五章   杨夫人一时哑口, 元绣拍了拍她的手,对那张大夫人道,“今儿是为的赏梅来的, 可不是为的那些公事。”   余下众人见着明显起来的纷争, 也怕引火上身, 个个都不再说话。毕竟一个是在府城里头经营多年, 一个虽才上任,但没人清楚这新来的知府是个什么手段,万一个说错话, 反将二人都得罪了。   杨夫人叫人上了点心茶水过来,本不欲再多说什么,奈何那位张大夫人似乎没打算揭过,神色轻视,又看向元绣。   见元绣身上穿着不错, 身边却没个服侍的人, 再加上府城中有名有姓的夫人小姐她心中有数,便料定元绣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于是冷哼一声,   “这位姑娘一张嘴伶牙俐齿, 倒不曾在府城中见过, 不知是哪家府上的?杨夫人您可别什么人都喊过来,没的拉低了您的身份。”   这话一说, 余下众人也都有些不自在了, 张大夫人最是狂傲,向来不把她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若在场有那等比她身份还高的, 她怕是也会收着点, 可那些人压根都没将杨大人放在眼里,直到这会儿都没来,想来今儿也是不会再来了。   无论元绣是什么身份,毕竟现在还没说出来,那可不就是暗讽她们这群人上不得台面的意思?即便元绣家世不甚显赫,能被杨夫人请来,那更能说明杨夫人不是那等踩高捧低的人,一行人心思各异,心里想了半天,愈发觉得杨夫人人好。   杨夫人见张大夫人上套了,便笑,“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这梅花开了,只请懂得人来赏,今儿既然来这儿,都是我请来的客,不必拘于什么身份高低,您若觉得咱们这儿的人不体面,只管走就是了,也没人拦着。”   张大夫人哽了一句,眼神愠怒,元绣低眉顺眼,走近张大夫人,又行了个礼,“您消消火,我身份低微,承杨夫人看中,这才邀我今儿来见见世面。”   张大夫人见有人捧着,抬手喝了口茶,喝完随手将茶盏递给元绣,元绣垂眼,神色莫名,不过仍是接过来了。   “你倒是有几分眼色。”张大夫人如此跋扈,也是仗着这府城里头没有再比她家更强势的人了,即便元绣今儿穿着一身料子不错的衣裳,因着刚刚那番低声下气的话,她也绝不会认为元绣有什么靠山。   元绣将手里茶盏递给一边的小丫头,又用帕子擦了擦手,“您慧眼如炬,方才说的也对,我身份确实低微,确实不能跟您一道赴宴。”   说着她便要走,杨夫人想拦,张大夫人只对她嗤笑一声,“我说您与人相交,也不该什么人都找过来,这丫头穿的衣裳我瞧着跟她可一点儿不搭,上哪儿整了这么一身就来了。”   杨夫人神色莫名,狠狠瞪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离开的元绣,要拉她的手悬在空中。   张大夫人倒是被她的眼神震慑了一瞬,旋即嘴里又没个四六的说起阴阳话来,杨夫人这会儿才火起,斥道,“没有半分礼数,着实叫人笑话,来人,将她拖出去,我竟不知道,一个小小的盐运司副使,竟猖狂的跟什么似的。”   那张大夫人吹胡子瞪眼,叫一堆仆妇丫头将她护了个严实,“我看谁敢?!”   元绣早就走了,今儿场上所有事都跟元绣昨儿料想的半分不差,杨夫人定了定神,便照计划行事。   “我竟不知道你张大娘子如此狂妄,早知道这样,我便不该请你过来,可真是狂妄的紧儿,元绣姑姑从前是替宫中贵人办事的,很有些本事,行事低调,我求了好几趟人家今儿才肯过来。原先是想能将她聘做教习姑姑,即便人家不肯,家家都是有姑娘的,请她去教教规矩,指点一二都是好的,偏生你这厮狗眼看人低,坏了我的主意,别的不说,就说她那干娘,如今也回了青北州,没回青北州前,可是京中王府的供奉嬷嬷。”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气,京中王府,那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攀上交情的,连张大夫人都有些哑然,杨夫人毕竟也是见过风浪的,今儿也只是想杀杀这不知所谓之人的威风,先前好脸色这下都不见了,冷笑一声,   “京中不常放宫人出宫,元绣姑姑能出得宫来,想来这本事不必我说,去年丹桂县县令家的小姐,如今已是太子侧妃,便是得元绣姑姑相帮,你说说你,一个盐运司副使的夫人,又算得了什么,至多不过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蹦哒罢了?”   “只愿大家伙儿以后眼睛擦亮些,莫要识人不明,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既然姑姑已经走了,我也乏了,这宴我瞧着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各位夫人今儿着实对不住,大家先请回吧,明年开春我这府上还有不少花花草草,到时再设宴就是,不过张大夫人讲的对,那些个拉低身份的,下回就不必再过来了。”   杨夫人礼数足,嘴上说是乏了,还是叫人各家夫人都给包了各式点心,皆是京中特有的,独独撇了张大夫人。   这一来,除了张大夫人外,其余人都没什么话说,愈发对这新来的杨夫人多了几分好感,甚至心里觉得十分痛快,城中几位官居要职的,向来傲气,自成一派,根本不同她们打交道。   各家夫人道过别,都好生好气的走了,张大夫人今儿自觉受辱,冷哼一声抬脚便想离开,不料杨夫人将她拦住了,开口依旧冷冰冰的,   “张大娘子不必急着走,今儿还有一事想问。”   张大夫人见围上来的人,嘴角忍不住扯上一抹冷笑,“怎么,您今儿还不叫我走了不成?”   “那可不敢,只是有一事想问,不知您是否知道?”杨夫人也不等张大娘子开口,便自顾自问道,   “元绣姑姑前些时候打听到有个远房弟弟,在你们府上当差,本想去将人赎出来,没成想竟打听到人不在了,说是被你们府上打死了。这话可不能乱说,您也知道,我朝律法,凡涉死罪者,皆要交由衙门,严禁滥用私刑,你们若真将人活生生打死了,这可不就是忤逆皇权?”   本朝律法,严禁私自处置家奴,即便有罪,也要交送官府,若有草菅人命者,轻则杖二十,重则流放。   “我……我怎的没听说,我们张家是厚道人家,断不会无故不拿人当人。”张大夫人言语里已经有了几分紧张,显然张府背后草菅人命之事干的不少。   “那孩子年岁不大,叫蒋横,不知您可有印象。”杨夫人也叹了口气。   张大夫人还没说话呢,她后头站着的一个妇人就缩了缩脖子,悄声在自己夫人耳边提醒:“端午宴那会儿,您给了几百两银子叫去采买,结果那些银子被偷了,偷儿就是蒋横。”   张大夫人心里有了数,这事儿往大了说是大罪,但谁家一年没死几个下人,这会儿她定了定心神,朝杨夫人笑开了,“可不敢,我们可不敢做那些杀人的事儿,方才我这下人确实提了个醒儿,我倒想起来了,端午宴那会儿,府上有个门房,害了急病死了,想来就是那位元绣姑姑的远房弟弟了,这可跟我们不相干。”   “是这个理儿,毕竟元绣姑姑已经求到我这儿了,我家老爷恰好又司这些衙门里的事儿,若不查清楚,怕是没法儿交待,也叫元绣姑姑觉得衙门无能,这才对您冒犯了几句,勿怪勿怪,我心下也觉得你们张府绝对不会藐视大武朝律法的。”杨夫人皮笑肉不笑,好似忘了开始的争执,这会儿还替她说起话来。   一提律法,张大夫人忍不住抖了抖身子,干笑两声想告辞,偏杨夫人又喊住她,   “横竖人已经不在了,元绣姑姑又催着我,这事儿若不从我这儿了结,只怕她找旁人,便把这事儿闹得更大了,若是传到京里,只怕你家老爷官也当到头了。”   杨夫人这话明明没什么,却叫张夫人包括一群仆妇丫头听的头昏,似乎下一刻张家就要大难临头似的,为首的张大夫人更是瑟瑟发抖,   “这……这小蒋门房却是病了一场才没的,跟我们可没什么干系。”张大夫人碎碎念。   “唉,我是想着要给你圆一圆的,毕竟害了急病也是没法儿的事,另一个,我看既然人都没了,那身契你便还回来吧,也叫元绣姑姑存个念想,若是你们想要赎身银子,说多少我便给多少就是。”   张大夫人赶忙摆手:“不敢不敢,说什么银子,待我家去,那身契便遣人给您送来。”   待得了杨夫人点头,张大娘子才叫身边丫头扶着出去了,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害怕,今儿她那般瞧不起元绣,不曾想元绣竟是太子侧妃相熟之人。   太子可是皇储,若没出什么岔子,天下都是他的,现在是侧妃,以后说不得就是后妃,这种人,摁死张家,岂不比摁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出门以后赶紧催着车夫快些回去,将身契找出来以后又赶紧叫人送到杨府。   作者有话说:   剧情走的差不多了,这本争取在月底前完结哦~ 第六十六章   张大夫人外强中干, 看着强势,咋咋呼呼的样子颇为骇人,实则脑子里都是草, 人家想下脸子的, 直接就没来了, 偏她自认自认本事大, 结果巴巴过来闹了个没脸。   而杨夫人虽说不常跟人打交道,不过她心里都明白的很,连敲带打的, 很能唬人。   这小蒋门房竟是元绣的弟弟,张大夫人方才听了杨夫人的话,难免心里多想,又想到都没听过小蒋门房的分辨,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采买的一面之词。   端午宴那会儿, 人多眼杂, 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偷那么多钱,于是又不免怀疑起采买, 即便他们这样的人家, 几百两银子也不算小数, 说丢就丢了。   很多事其实不是查不出来,只不过当初没人替他做主, 等有人能做主时, 事情往往都已经发生了。   若单凭元绣一个人去找茬,即便她给自己加了一层有一层的身份, 势单力薄的人家也不会理会。只有借着杨夫人, 说出来的话, 造出来的势,人家才会信。   张大夫人赏梅宴上虽吃了亏,但她也想通了一些事儿,自家也并非要跟杨府闹得不可开交,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怕了那位得元绣想帮的太子侧妃。   想清了以后又开始想把端午宴的事弄明白,毕竟她若是真跟元绣结了仇,得怪那采买,虽说是她带过来的陪嫁,但到底是下人,犯了事就该撵走。   张大夫人也没声张,叫另一个管事偷偷查,两人本就暗里较劲,不查还好,一查起来,那恶事可不止一桩了,连端午宴后,那采买在城中新买的院子,都摸了个明白。   这下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单看这月钱,得攒到什么时候才能买院子,每回扣些油水她念着往日情分,不多深究,可这是条人命啊,张大夫人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心善了一把。   若没把小蒋门房打死,说不得还能叫元绣欠个人情,她女儿也到了年纪,若能将人请来教导一番,于以后嫁人都是有好处的,说不得自家也能出个皇妃呢。   愈想愈美,张大夫人也就恨透了那采买夫妇,又遣人用了刑,问了话,得知这确是诬陷,心里又悔又怒,还担心这事儿暴露,回头若是叫知府大人知道了,定会按个草菅人命的罪。   不过这张大夫人心里如何想,外人是不知道的。   元绣下半晌才过来,二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事儿办的差不多了。才刚张府就已经派人把蒋横的身契拿过来了,至于被下了脸子,张大夫人心里都不敢憋气。   “还有两位都下了帖子的,今儿都借口身子不适没过来,我也遣人送了参,又递了话去,只说知道的是身子不适,不知道的还当不知礼数呢,又说下回再请她们过来,可不能再推脱。”此番下来,别人眼里都觉得杨夫人大度,便是有遣人递话去敲打的意思,那也是人家不知礼数在先,没见她还送了参嘛。   元绣接过蒋横的身契,又谢过杨夫人,杨夫人赶忙摆手,“这事儿还多亏的你,若不是你,我也想不到还能从后宅入手,那几个没来的,得了参,又遣人来告罪,她们倒没想到我这般较真,话就真撂到明面上了。”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都觉得心里痛快。   “杨大人他初来乍到,且先避避锋芒,时日久了就好了,若有奸佞之辈,待事情理顺了,身边有可信的人了,再行治理也不迟。”   杨夫人闻言点头,是这个理儿。   单看今儿赏梅宴,就知道到底是那几家跟杨大人对着干,接下来或拉拢或击破,捋顺了也就坐稳了。   杨夫人要留元绣用饭,元绣推拒,拿了身契就回驿站了,明儿得赶早回去,到腊月家里忙的事情多着呢,别的不说,她自个儿的婚事也不该总叫人家操心。   回去时侯掌柜派了人一道去抓羊,到了庄子以后,元绣就把人交给周管事,又回家打了声招呼,现下作坊都没事,蒋横还是日日在那儿看着,元绣将契书交给他的时候,这孩子哭的跟什么似的。   待哭过才用袖口擦着眼泪,呜呜咽咽跟元绣说糖坊油坊的事儿。糖坊另有余下的一千斤糖,侯掌柜说他有相熟之人正想买,这一趟也顺便叫拉回去,待都安排好,就又回庄上了。   她嫁衣才裁好,嬷嬷说要吉祥要如意,于是给她画了各式花样叫她挑,余下日子元绣只能日日赶工深闺绣花。   借口年前要敢最后一回大集,要去集上添置东西,这才能稍微喘口气。   昨儿江晏来给嬷嬷诊脉,听元绣要出去,于是就想跟着她一起去,医馆忙碌,稍闲些他就来找元绣,也没逛过什么集。   元绣见他可怜兮兮,只得点头答应。   天冷,元绣裹得严严实实,外头寒风一吹,脸皮都能冻麻了,元绣把兜帽带上才出的门。外头冰天雪地的,驴车虽慢,但稳当些,元绣在驴蹄上都绑了布防止滑倒了,这才赶着车慢慢悠悠往医馆晃。   两人现在都定了,元绣反倒有些怕羞,在后院儿踟蹰半天不好意思敲门,还是小毛驴唉喽一声,里头人才听着动静。江灵跳着要去开门,江晏把他重新按回凳上抄医书,自个儿急吼吼跑去开门。   一见是元绣,江晏原先肃穆的一张脸瞬间开花,把手里暖炉塞给她,又帮她把系紧的兜帽取下来,“外头太冷了,给你热了姜汤,先进来喝一口。”   看江晏把人带进院子,江灵起身透过窗户看了一眼,然后嘿嘿一笑,又坐下抄医书了。   “你笑啥?”江明还是有些木木的。   江灵送给他一个白眼,“还抄什么医书,瞧着吧,往后咱们公子可没空搭理咱们了。”   对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家家户户都卯足了劲儿要买东西回去过个好年,赵家东西其实都买回去过了,今儿只是来看看有没有要补的。   江家对过年不怎么上心,除了拜祭先祖要用的东西,其余的都没什么筹备,甚至连要买些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医馆寻常忙碌,年底却不大有人愿意来,除非是害了急病。现在街上酒楼饭馆还有人,再过几天也都要关门了,毕竟县城不比府城,这饭馆估计一直得到初八才开门。   想到这儿元绣就问了一嘴,元绣是怕他们几人饿死。   看元绣震惊的脸色,江晏也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我也学了几道菜的,虽做不出什么人间美味,但混个肚饱还是可以的,你若不信,等以后我做给你尝尝。”江晏说的笃定。   元绣有些狐疑的盯着他。   江晏干笑,拉着她朝前走,也不说话了。   县里只有一家银楼,元绣直等被江晏拉过来时才后知后觉,江晏笑,“我怕你忙,没时间筹备,特地去定了一套头面,你先瞧瞧,若不喜欢就叫工匠改改。”   掌柜的一见江晏,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不光是因小江大夫的身份,更是因为自打开银楼以来,就没见过出手像江晏这般阔绰的。   又见江晏手里牵着的元绣,立即又拱了拱手,“小江大夫今儿是带夫人来拿头面的吧?可巧,昨儿就好了,您是上楼去看,还是我叫人给您拿下来?”   江晏看元绣,元绣答,“不必麻烦,我们自个儿上去瞧就是。”   于是掌柜的亲自领着人上楼,又亲亲近近的叫二人注意脚下。   元绣只当是普通头面呢,结果一看到就惊了。   那银匠小心翼翼端着托盘,托盘里头是一整副精心雕琢的百花流苏头冠,样式十分巧致,冠上镶的有珍珠有宝石,元绣很见过世面了,但还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冠。   她本想着到了成亲的日子,头上戴两只步摇金簪就已经很体面了,没料想江晏早背地里给她都准备好了。   再抬头对上江晏,止不住就有些眼红,掌柜的在一边喋喋不休地问,“夫人,您看着头冠怎么样?若要改我这就叫工匠改去?”   “不用改了——”元绣声音闷闷的,“这样就很好了。”   听到这样的话,江晏就笑了,又帮她擦了擦脸,“你喜欢就好,我就怕你不喜欢。”   掌柜的于是又唯唯诺诺的问,“江公子,这头面样式能不能卖给我们银楼?”   元绣看着江晏,一脸疑惑,江晏凑到她耳边小声解释,“来银楼瞧过几回,觉得这里东西都太俗,配不上你,就回去自个儿画了样式,叫他们照着打的。”   掌柜的看二人正聊着,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他的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江公子,这头冠样式不如卖给我们?横竖您以后也用不上了……”   江晏瞪他,“一辈子就成这么一回亲,这头冠,世上能有一副也就够了,再说即便我卖给你,你上哪儿找合适的珍珠跟宝石?”   掌柜的一时哑口,也不再争了,叫人把头冠装进合适的木箱里给二人,然后又悄悄搓了搓手,轻声对江晏说道,“我一看您往后定然不会少买首饰,可得先想着老哥哥这边,都给你低价儿。”   江晏也小声回他,“那可不一定,往后家中银钱可不归我管了。”   掌柜的找着亲人似的,轻轻跺了跺脚,“嗐呀,你就来我这儿买,咱们不过帐,我给你便宜些,我能偷摸扣两个钱,你也能偷摸扣两个钱,没人知道。”   江晏闷笑抱拳,“一定一定。”   元绣走在前头,没听着后面在商量什么,听见江晏笑才回头,江晏快步跟上去,手里提着那装着冠的木箱。   掌柜的连连摇头,嘴里忍不住念叨,“小江公子还是年轻,竟还笑得出来,以后只怕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第六十七章   江晏并非要来集市, 昨儿只不过找的借口叫元绣来一趟,待元绣看过头冠,他就只管跟在元绣后头帮提东西。   江晏没什么要买的, 不过元绣自己是还要买这买那的, 江晏也满心欢喜的跟在后面, 时不时也   问一句或者答一句。   “过几日该炸丸子了, 你到时候过来拿些回去,天冷,丸子都能存住, 外头饭馆关门了,丸子蒸锅以后勉强也算菜。”   两人并肩走,江晏面朝前方,一听元绣说话就忍不住朝她看。   年底确实,除了萝卜白菜没啥能吃的素菜, 元绣想着, 等明年一定要搞个暖阁出来,即便不卖菜,自家吃也好饱口福。   今年赚了不少, 盖房买庄子的本钱虽没全回来, 但少说回了大半。  手里算是松泛了, 明年搞个暖阁也不是不行。   江晏听元绣说,时不时点个头或是应一声, 虽然元绣说的这些他也不大懂。   爹娘说是过年东西都买齐了, 但元绣来这一趟,还是填填补补又买了不少东西, 驴车堆的满满当当, 小毛驴也不算多壮实, 叫元绣怎么也不好意思再坐上去。   江晏笑,“不如走回去吧,也没多远。”   于是两人也没回医馆,买完东西就回去了,江晏脸皮也厚了,开始来赵家还知道避着人,现在习惯了,还能同村里人打招呼。   村里人见是小江大夫,更卯足了劲儿点头。   年底家家户户没事干,都围在一块儿,三三俩俩的唠嗑,若有哪家老人身子不适的,叫江晏瞧瞧,他也热心,都愿意给人家看。   不过借口来瞧病的还是少数,多数都是来看看赵家这位新女婿,那样子好像比李兰花还上心似的。   李兰花留江晏吃饭,江晏照旧不推拒,在医馆忙起来常常饱一顿饥一顿,能吃上一顿正经饭不容易。   赵大胜看江晏依旧不大顺眼,他是觉得还没成亲,这江晏总过来赵家不大好,但他嘴笨,也不知道怎么说,再一说江晏又开始关心他的腿,最后只能憋住了,横竖除了他,也没人拿这当回事。   蒋横一个人在作坊也没人给他做饭,所以到饭点荷香跟宋小云就去喊他回来吃饭,兴安也喜欢跟蒋横玩,于是屁颠颠跟在后头一起去喊人了。   赵大胜没事就喜欢喝酒,元绣不忙时会陪着吃些,忙起来就他一个人喝,元绣不常在,他一个人喝的时候多些。   如今有江晏,赵大胜这会儿才觉得江晏的好处,有人陪着喝酒,比一个人喝要好的多。亲自给他倒了一盅。   元绣还不知道江晏能不能喝呢,想拦她爹,结果三两下被江晏挪开了手,趁赵大胜没注意到,元绣又轻声问江晏,“你能喝吗?好像没见你喝过呢?”   “喝一点没事。”江晏信誓旦旦。   元绣这才放心去灶屋端菜。   元绣一走,江晏就端着酒盅,跟赵大胜碰了一个,两人聊着聊着话也多了起来,赵大胜心里愈发满意,看样子这女婿还是挺上道的。   锅里炖的猪蹄儿,还得再添把火,元绣添了把柴禾,等收了汤汁,才起锅要端出去。   李兰花怕她烫着,自己接过来,元绣于是又端了甜汤跟在后头。   堂屋里两人已经喝上了,这才一会儿功夫呢,桌上菜倒没怎么动,不过两人脸都喝红了,元绣跟她娘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元绣也是这会儿才知道,江晏就是个一杯倒的德行。   把手里甜汤放下来,抢过酒盅就不准他再喝,江晏偏生还不肯,眼疾手快抢过来,将杯子里剩的酒一口喝完了。   这一番动作下来,元绣都怀疑他是不是真喝多了。   江晏傻呵呵地,又把酒盅对着赵大胜,大着舌头,“爹,再给我满……满上。”   赵大胜本也不是能喝的人,今儿被江晏三句两句一劝,也不知怎的,一会儿功夫就喝的头大,伸手颤颤巍巍给江晏满上,“好啊,好女婿!今儿喝的痛快!”   一边倒酒一边夸江晏,声音大的几里路外都能听着。   江晏还是傻呵呵的笑,又端着酒盅,一边朝赵大胜喊爹,一边要给表忠心。元绣先他一步抢过酒,径直喝了,等喝完才把酒盅还给江晏,江晏喝了一口没喝着,又伸手想叫赵大胜再给倒点。   元绣一脸无奈,把杯子重新抢过来,江晏也扑上去抢,那头李兰花见二人喝多了,就想收了桌上的酒坛子,省的再来抢酒了,正跟赵大胜抢酒坛子的功夫呢,边上江晏搂着元绣,两人一齐摔在地上。   江晏虽喝的脑子不清醒,不过他知道元绣一直在边上,怕她摔着,将她带了一下,没敢叫她着地。   或许是摔痛了,江晏清醒不少,揉了揉后脑勺,又把摔到他胸口的元绣扶起来,神色担忧,“没摔着哪儿吧,都怨我喝多了。”   也仅仅是清醒了这一会儿,元绣一脸无奈,看江晏头一直摇来晃去的,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清醒不过来,这酒还是有些烈的,后劲也大,她都不敢多喝。   “娘,我扶他去屋里歇会儿,这一时半儿肯定清醒不过来了。”   李兰花点头,“我得去熬些醒酒汤,若不然醒了头得痛。”   江晏走路有些晃荡,好在还能走,元绣扶着他要去歇着,被元绣一搂,江晏也乖了,半靠在元绣身上,喝多了话也密,嘴里说的全是夸元绣的话。   一直等被扔到床上他才老实下来,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醉过去了,手倒是一直没松开元绣。   元绣蹲在一边打量他。   如玉的脸上因为酒蒙上了一层红意,似乎看不够一样,元绣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唇,待反应过来时才被自己吓了一跳,转而又给自己找借口,必定是刚刚抢着灌了一盅酒,所以现下自己头也有些晕晕乎乎的。   红着脸给江晏掖了掖被子,毕竟天冷了,若是伤风着凉很耽误事。   再去堂屋的时候,荷香她们已经把蒋横喊来了。   作坊里头就一个睡觉的地儿,没法做饭,蒋横向来都是在赵家吃的,若是作坊里头忙起来,荷香跟宋小云便送去给他吃。   元绣没看错人,蒋横人确实很不错,年纪不大,为人圆滑却不世故,无论是油坊还是塘坊,也不论时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都爱同他说笑,就连木头旮瘩似的赵家夫妇俩,都喜欢同他说话。   家里头最小的兴安,也爱跟蒋横玩,时不时有些问题也总喜欢追着他问,荷香回回去喊人来吃饭,他也跟在后面跑的一头劲。   元绣本来也器重他,明年这两个作坊是都要交由他总管着的,若是这作坊经营的好了,也会分他一些利,这个元绣早一开始早就说过。   就留了一些菜放灶台上热着,余下都叫几人吃了个差不多。   一早去集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回来时本就半下午,等吃上饭天色也就差不多了,今儿晚上江晏肯定是回不去了,他又喝多了酒,即便要回去,元绣也不大放心。   李兰花听了也觉得有理,端着醒酒汤叫元绣喂给江晏喝下去,说是醒酒汤,就是野蜜熬得蜂蜜水。   也不知道江晏这酒多一会儿能醒,元绣端着醒酒汤,上回这样喂的是药,一手搂着江晏,还是先前那个喂药的姿势。   元绣想到上回,把人撒开,脸也变得通红。   她一撒手,江晏就哐当一声,后脑勺又撞到床沿上。   这一痛,江晏酒醒了不少,元绣想到才刚掉地上那会儿,也是摔得后脑勺,赶紧把醒酒汤搁到一边,又扶着江晏的脑袋,看看有没有给人撞出个好歹。   江晏半撑着坐起来,一脸幽怨地盯着元绣,元绣干笑,端起那碗醒酒汤,“喝……喝点儿,醒醒酒。”   江晏摸自个儿后脑勺,幽幽道,“摔狠了,这会儿头好疼。”   元绣紧张,把醒酒汤递给江晏,站起来想看他脑袋有没有事,江晏端着碗,三两口喝完醒酒汤,摇摇头。   没事。   两人近的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江晏温热的气息洒在元绣脸侧,元绣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不然怎么头也晕,脚也软。   然后整个人就软到了江晏怀里。   江晏闷笑,元绣嗔了他一眼,余光中瞥到他喉结滚了滚。然后吻就落到她脸上,嘴角,最后唇齿相依。   呼吸间都是方才那碗醒酒汤的味道,元绣搂着江晏的脖子,脚越来越软。江晏怕她滑下去,一手托着她的脑袋,一手搂着她的腰。   这下他是彻底清醒了,元绣却越来越晕乎,哼了一声,她是有些喘不上气来了。   江晏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那醒酒汤,我去给你端一碗来。”   元绣斜了他一眼,江晏又帮她整理散开的发髻,簪子也落了两根在床上,江晏帮她戴上,又叫她歇一会儿,他则出去端醒酒汤。   元绣晕晕乎乎的,嗓子眼儿有些痒,咳了两声反倒觉得更难受,今儿回来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这下她知道了,方才觉得不舒服,全然不是那一小杯酒的缘故,自个儿应该是病了。   江晏端着醒酒汤回来,就见元绣钻到被子里去了,把自己裹得只露个头,脸也红扑扑的。   “你这酒量我瞧着也不行。”江晏把人捞起来,轻吹了吹才把醒酒汤喂给她。   元绣闭着眼不肯张嘴,她难受的紧儿,江晏这才发现她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怕摸的不准,又将自己的额头对了上去。   有些烫。   确实是发热了,下午是走回来的,元绣身子本就单薄,路上怕是着凉了。   想到元绣下半晌忙忙碌碌准备饭菜,江晏忍不住自责,幸而现下还不是很严重,江晏想出去问问有没有药,奈何元绣两手攀着他的胳膊,一时挣脱不得。   江晏只得先安抚她睡下,又在她额头上亲亲,哄她,“你睡会儿,我去找些药来,过会儿就好了啊。”   轻轻松开元绣的手,江晏又出去问有没有退热的药,李兰花一惊一乍,还当江晏病了,江晏赶紧解释开来。得知是元绣发热,李兰花赶紧又去将上回给他熬剩的药找出来。   李兰花在边上喋喋不休,叫江晏瞧瞧这药性还在不在,江晏这才知道这药都过了一年了,不过好歹药性还在,赶紧熬了,心里还想着得多备些常用药材。   等药熬好,喂元绣吃完药都到半夜了。   元绣喝完药又闷了一身汗,烧就差不多退了,江晏一直在边上,元绣说要喝水他就去端水。再时不时摸一摸她额头,看看有没有退热。   后半夜元绣整个人才清醒过来,江晏还守在边上,她只是翻了个身,江晏就替她掖了掖被子,又熟练的摸了摸她的额头,感受到热意退下,才松了口气。   黑夜中江晏没看到元绣睁着的眼,只感觉自己的手被元绣拉住了。   元绣才触及他的手,只觉得江晏手上冰凉,于是身子往里去了一点,“地上凉,可不能把你再累病了,上来睡会儿吧,这么冷的天儿,可不能熬到天亮。”   床蛮大,元绣侧过来,盯着江晏高低起伏的脸,两人手还拉在一块儿,元绣觉得十分安心,心里似乎被棉花填满了似的,暖暖胀胀的。   江晏也侧身,四目相对,元绣觉得自己才退热的脸,又有些烧起来的迹象。   不好意思的翻了个身,整个人朝里缩了一点,江晏将人搂过来,元绣挣了一下,“别靠那么近,再把病气过给你。”   “没事儿,巴不得的,到时候该换你照顾我了。”   元绣白了他一眼,“上回你病了,可不就是我照顾你的?这回咱们是扯平了。”   “什么扯平扯不平,咱们得在一块儿过一辈子呢,算这个账做什么。”   江晏声音没有来的叫人心安,元绣也不挣了,头枕在他胳膊上,心里比方才喝的蜜还甜。   赵大胜一早又黑着脸了,昨儿只是喝酒,没料想这小子竟喝多了,还留下来睡了一夜,李兰花朝他翻眼,   “还不是都怪你,非得拉着小江大夫喝什么酒,你自个儿什么德行没点数吗?两杯就倒了,这会儿反倒怪起人介来了。”   赵大胜悻悻,挠了挠头,歇了没一会儿气势又起来了,手背拍了一下手心,“那%那他也不该就睡绣丫头屋里!”   李兰花心倒是蛮大,“要你管呢?!”   方才两人在院里争的时候元绣就醒了,这会儿缩在被窝里,只露出来眼睛,江晏好笑,端了桌上的水喝了一口,元绣朝他招手,江晏知道她也是要喝水,摇了摇头,   “这水隔了夜的,你昨儿才病了一场,不能喝,我去外头看看有没有热水。”   元绣很不想叫他出去,但他已经推门走了。   赵大胜昨儿才有的好脸色,今儿又消失了,江晏客客气气喊人,又进灶屋问李兰花有没有热水,   “昨儿她烧了一夜,吃过药发了汗,今早才好,一早起来嗓子眼儿干,我来倒些热水去。”   江晏声音有些大,外头赵大胜这才听见,等江晏倒水走了,他才一脸狐疑的问李兰花,“昨儿夜里是绣丫头病了?”   李兰花看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江大夫又是熬药又是照料的,忙了一夜,你怎么连个好脸都没有?”   赵大胜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元绣早穿戴好了,她也听着外头说话的声音,忍不住打趣江晏,“你怪精明,我瞧着我娘都不拿你当外人了。”   “本就不是外人。”江晏嘟嘟囔囔的。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八章   江晏脸皮厚, 元绣不跟他辩驳,小口小口抿着水,夜里迷迷糊糊喝了药, 一早起来嘴里都泛苦, 几杯水下肚, 才算压下那苦味儿。   昨儿两人一道走回来的, 今早再叫江晏一个人走回去,倒显得她薄情寡义似的,于是将好久没院子的红枫给他。   “自打上回行馆以后, 我估摸着你都没骑过吧?”江晏问道。   元绣被戳破,不大好意思的低头锤了他一下,“你管我呢”   两人慢悠悠往村外走,村里学堂已经起来了,就在晒场旁边, 元绣指给江晏看。是整四间敞亮的青砖大瓦房, 里头桌子板凳也打好了,到明年就能用上。   江晏惊叹,“到底你眼光长远。”   腊月底家家户户都在家扫灰炸丸子, 元绣也是一样, 灶屋的火从早到晚都没歇过, 不光是炸丸子,还卤了不少猪肉。   今年年成好, 不少人家都养了猪, 元绣自家也有两头呢,这肉一斤都没卖, 专留自家吃的, 赵大胜从腊月二十四开始, 就应邀往各家各户跑着吃杀猪菜。   寒冬腊月的,猪肉也能存,元绣卤了不少,又炸了不少肉丸子,余下都搁到水缸里头冻着。   正在厨房忙活的功夫呢,荷香急吼吼跑来了,“姑,外头有人找呢,说是府城来的。”   元绣正疑惑,就见杨夫人跟在荷香后头过来了,边上是她一双儿女,元绣放下手里的活儿,又洗了个手,   “您今儿怎么来了?”   杨夫人扫了扫院里石凳上的灰,自顾自坐下,又朝元绣笑道,“我们老爷事儿将那些烂七八糟的事儿都解决了,我悬着的心落下来不少,先时就听你说这丹桂县好,横竖搬回青北州了,年底也无需应付什么人,趁着得闲,过来转转。”   荷香方才就进屋去泡茶了,这会儿端着茶盏过来,给两人倒上,又拉着宋小云并杨夫人两个孩子出去放炮仗,元绣无奈摇头,朝杨夫人解释一句,“这孩子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这才是孩子,天天跟个闷木头似的,才叫没劲儿呢。”杨夫人拍拍元绣的手。   两人又闲话几句,元绣才问起府城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虽说大致局面我们家老爷已经摸清了,只不过要想完全熟悉,怕是还要费上不小的代价,不过我倒有些意外,上回给张家大娘子下了脸子,不成想她竟朝我倒戈了,连带着那张大人,私下都跟我们老爷关系好了很多。如今我们老爷能拿住不少人的小辫子,还少不得有他相帮呢。”杨夫人有些好笑,那张大娘子除了有时候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容易被人当枪使,其余倒还好,是个能来往的人。   元绣点头,“咱们就不提这些了,杨大人想必是已经出手了,您年后再办个赏花宴,保管这回,来的人定然要比上回多不少。”   “可不是,都是些踩高捧低的小人,若这回被他们拿捏住了,只怕真得踩到我们头上屙屎屙尿了”杨夫人笑,“修德他是软硬不吃的性子,在京中时就吃过不少暗亏,连带着家中儿女都跟着受牵连,亏得你几次提醒,这回才没再跟人家明面上作对,姑娘您顶聪明的人。”   “可不敢当您这夸赞。”元绣摆手。   杨夫人看灶屋里只剩李兰花在忙活,一拍手,“瞧我这脑子,不管不顾跑过来找你叙话,没想着年底这家里正忙着,对了,外头马车上还有我亲自挑的年礼,你瞧瞧去,还有给你的添妆礼,初二我得携家里人回京,初六你这大喜的日子,怕赶不及回来,这礼便先给你送来了,你可别跟我推脱。”   车辇上满满当当的,吃穿用的都尽有,杨夫人给的压箱礼用精巧的玉盒装了,元绣不愿收,莫说里头装的是什么,单这盒子怕是都得值不少银子。   “你就收下吧,咱们这关系也无需客套。”杨夫人态度强硬,指车夫将东西全都搬到赵家院子里去。   元绣无奈,“您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杨夫人遂指着灶屋,“若真不好意思,那里头丸子我闻着香的很,叫我带些回去如何?”   元绣自然没有不愿意的,今年自家猪肉一斤都没卖,一则为了元绣成亲时的席面,二则也省的自家再去买了。   给杨夫人装了不少丸子,又请她下回得闲过来好好玩玩,杨夫人点头应下后,才带着一双儿女回府城。   等人走了,元绣才打开那玉盒,里头装的是一对硕大的夜明珠,这东西只怕有价无市,叹了口气,又将盒子收好。   到了腊底,家家户户都忙活开了,嘴上说忙活,实际上心里乐呵着呢。今年家家都有富余,明年也更有心好好干,元绣租了不少地给村里人,大家伙儿都清楚这油跟糖的价钱,明年辛苦些,说不定也能起新屋子了。   今年周管事一群人也都辛苦,元绣备了年礼跟红封,趁腊月二十八送去了,周管事一行心里感动,又想说说明年的打算,元绣直摆手,   “这些还是等到明年再说吧,眼下大家伙儿热热闹闹把年过好才是正经事。”   元绣是来接嬷嬷的,过年在一起过热闹,今年人多,除了一家人还多了宋小云跟蒋横。   嬷嬷一坐上驴车就开始打盹儿,元绣也不说话,叫她好好休息。   这两天家里都在炸丸子,上回叫江晏来讨些回去,他还没拿,今儿恰好是给嬷嬷问诊的日子,他应当会来。   元绣心里莫名期待,从早上到现在,时不时就傻笑一阵。   今儿一早天灰蒙蒙的,估摸着还要下雪,远远见江晏骑马过来,她就忍不住上前迎了迎。   “外头冷,快进去。”江晏纵身下马,把元绣拉回院子里,“才刚去庄上,管事的说你已经把嬷嬷接过来了。”   江晏脱了身上斗篷,抖了抖落在上面的雪花,见元绣手冻的红通通的,又把斗篷给她系上,“天儿冷,可得多穿些,都过年了,可别再病一场。”   元绣斜了他一眼,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是怕我病了赶不上成亲?”   江晏掐了掐她的脸,“你惯会强词夺理,曲解人意。”   两人一前一后,嬷嬷一见江晏,瞬间喜笑颜开,伸手叫江晏诊了脉,江晏照例还是叮嘱一番,别的也没再说什么。   这会子功夫外面雪渐渐大了,雪天行路不便,元绣怕路滑,因此叫他快些赶回去,这几日卤的肉,炸的丸子,一多半都是给江晏带走的,县里年底冷清,年初各自要走亲戚,更没什么人,别说酒楼了,连小摊贩怕是都懒得出来卖菜。   等送人到门口,元绣才扭扭捏捏说叫江晏等一会儿,江晏正好奇的功夫,元绣就回屋去了,待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双鞋,   “今年冬天格外冷,前些时候给家里一人做了一双鞋,这是多出来的,你回去试试合不合脚。”元绣口是心非。   江晏怔愣半晌,才郑重收下鞋子,鞋里头都镶了毛,瞧着就很暖和。   “我就不送你了,里里外外都忙,初六是正日子,这也快到日子了,你后面就别来了,总往这儿跑,即便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要嘀咕的。”   “年礼都备好了,得送过来呢。”江晏苦着脸,“我们在丹桂县没什么亲戚,唯独你这一门,你还不叫我过来。”   元绣翻眼瞅他,“咱们可还没成亲呢,算不上亲戚,说好了,年前你不必再来了,来来回回总也麻烦。”   江晏又做出那副委屈的样子,“那我尽量克制一下。”   今儿江晏骑的是追云,红枫还在他院里养着,元绣也没过问,省的自己喂草料了。   “走了,方才带来的药是驱寒养身的,睡前喝些身上暖和,也能睡个好觉。”每回触及元绣的手,总是冷冰冰的,想来从前在宫中受了寒气。   “知道了,这雪下的密,你仔细看路。”   江晏摆手,叫元绣快些回屋,省的着凉,元绣这才回院里,听外头声音知道人走了,不免又有些怅然若失,拢了拢身上披风,才发现这斗篷忘记给江晏了,这一路回去,没斗篷挡寒意,也不知会不会着凉。   嬷嬷见江晏走了,又开始打趣元绣,“人还在这儿,魂儿倒是跟小江大夫跑了。”   元绣不答,跺跺脚回自己屋里去了,嫁衣还差几针,正月里不好动针线,得赶紧趁年前给绣完。   腊月三十,也就是除夕,家家户户吃过中午饭,就开始贴对联,几个孩子在认对联上写的字,赵大胜听见就乐了,觉得孩子们都有出息。   贴完对联还要祭祖,赵家老祖宗离这儿都远着,但年年清明冬至都对着方向拜祭一番,聊表慰藉。   一家人团团圆圆,元绣倒了三杯酒,又领着荷香跟兴安磕了头,喊了爹爹跟叔伯。两个孩子知道事儿,元绣回来以后也说过,哪怕日后赚再多钱,也不能忘了根本。   双井村往年过年都没这么热闹,今年家家户户都放起了爆竹,日子是越过越好了,明年还会更好,元绣笃定。   赵家今年也放了长长一串爆竹,到吃饭的点儿,几个孩子又一道去喊蒋横,桌子坐的满满当当的,人一多就热闹,嬷嬷手痒,想打叶子牌,元绣搓搓手,   “那您老人家可得将钱先准备好了。”   嬷嬷笑,“少不了你的。”   赵大胜多少年都没摸过叶子牌了,勉强凑了个数,荷香闲着无事,就在一边看,看了两圈也会了差不多,于是将她爷换了下来。   大家心照不宣,半真半假,叫这小丫头赢了不少钱,荷香跟蒋横一唱一和,把嬷嬷逗的直乐呵。   牌打完了,元绣又给几个孩子包了压岁钱,也收了几个红包,是爹娘还有嬷嬷给的。   外头还是接二连三的炮仗声,一家人围着炉子烤火唠嗑,外头有人敲门,炮仗声大,若没仔细听还听不见。   元绣心有所感,起身去开门,江晏隔着门喊她名字,元绣知道是他,放下门刃将门打开了,   “不是叫你不要过来了嘛?”   江晏笑,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元绣眼前,手里是一个红封,“今儿不一样,该给你包压岁钱,来年平平安安。”   元绣接过来,里头应当是银票,很有些厚度,“外头冷不冷?”   江晏点点头,脸色有些神秘,“有点儿冷,你进去添件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天虽黑了,不过外头雪厚,映着周围亮堂堂的,跟爹娘打了声招呼,回屋添了件衣裳,又把那天江晏落下的斗篷带上。   “去哪儿?”元绣帮他系上披风的带子,有些好奇。   “去了就知道了。”江晏直接把人一起拢到斗篷底下,揽着她往外走,到追云跟前儿,又扶她上马,待她坐定之后,自己才翻身上去。   冬日里寒风都刮脸,江晏把元绣盖了个严实,策马朝南边去。   一直到小河湾边上,江晏才勒停马,他一翻身下去,又将元绣扶下来,元绣还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江晏叫她等一会儿,然后沿着石桥去了河对岸,元绣只看见火光一闪,再反应过来时就是满天的烟花。   村里不少人被声音吸引,都到出来看天上,红红绿绿的,江晏不知道点了多少烟花,满天都被映的亮堂堂的。   江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侧了,元绣抬头看他,不知道是烟花迷人眼,还是他的脸迷人眼,鼻子里是忍不住的酸,吸了吸鼻子,元绣不自觉面露笑意。   江晏重新将人拢到斗篷里,手揽着她的肩,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似乎看见元绣笑的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你从哪儿弄的烟花,这颜色好看,怕是京里都买不着。”   一簇簇烟花炸开,江晏亲了亲元绣的额头,“医馆有硝石,这几日没什么事儿,我自己琢磨了一下。”   元绣再看向江晏,眼里都是星星,追云不解风情的打了个响鼻,元绣惊了一下,垫起来的脚缩了回去,江晏却将人又捞起来,元绣也不扭捏,对着江晏的唇狠狠啄了一口。   于是乎江晏心里的烟花也炸开了。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来串门,赵家摆的果子点心多,来来往往的孩子就喜欢往这儿溜达,大人则是任孩子四处窜,一上午赵家就聚了一堆人,皆是围着唠嗑的。   说的最多的还是村里那学堂,从前想送孩子去读些书,那是想都不敢想,今年不光能叫孩子去念书学字,学堂还就在自个儿村里,这可是十里八乡头一份儿,要知道方圆十几里,唯一的学堂还在镇上。   总之双井村的人现在无论走到哪儿,都十分有底气,现在大家的样子,也跟去年那会儿一点都不一样。   元绣说往后村里定然会越来越好,大家也信心十足,又问起元绣的亲事,饶是元绣脸皮厚,也抵不过这些婶子太放得开,没一会儿她就溜回自己屋里去了。   家中没什么要走的亲戚,江家倒是趁着初三又来了一趟,说是送年礼,大包小裹堆了满满一车,李兰花嗓门大,恨不得叫所有人都来看看。   从初三开始,赵家就忙活开了,大鱼大肉的也开始收拾起来了,村里婶子都赶着过来帮忙,见着元绣就不免打趣两句,元绣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脸皮也就厚了,随她们说去。   江家忙迎亲,赵家忙送亲。   江家且不管,李兰花安排好几个孩子,外加亲近些的邻居一道去送,元绣嫁妆有十好几抬,都由村里青壮帮着抬去,箱笼都装的满满当当,沉甸甸叫两个青壮抬起来都有些费力。   村里各家都来送了添妆礼,嬷嬷她估摸着是将私房都拿出来给元绣压箱了,单独放了个红色木盒进去,也不肯叫元绣打开看。   “瞧你,这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嬷嬷帮元绣拭泪,今儿是嬷嬷给她上妆,她老人家其实也有些舍不得,亲亲近近的孩子要嫁人了,她心里开心,又不免有些难过,两手紧紧攥着元绣的手,声音哽咽,“绣丫头,你往后……往后可要好好的啊……”   盖头一盖,元绣也忍不住掉眼泪,“您要顾好身子。”   李兰花问里头好了没有,元绣压了压思绪,“好了,娘,你进来吧。”   嬷嬷知道娘俩怕是还有体己话要说,拍了拍元绣的手,迈着步子出去了。   元绣坐在床上,李兰花挪了挪,也坐到她旁边,低声耳语,元绣一听脸就变得通红,“您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这丫头,娘是怕你不懂,成亲以后总归都要知道的。”李兰花喋喋不休,也不管元绣听不听,总之她全说了一遍,末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说是出去看看席面,留元绣一个人坐在床上,脸。   丹桂县风俗,结婚得由弟兄抱到轿上,元绣没个兄弟姊妹,赵大胜便要亲自送。外头爆竹放的比年三十还热闹,不光双井村,上头几个村子都来看热闹要喜糖,赵家也都发了喜饼喜糖,这时喜事,人多也散散喜气。   中午开了六桌席面,府城侯掌柜的紧赶慢赶趁着开席前赶过来了,赵大胜将人清到主桌。   今儿一早就开始起来忙活,元绣也没怎么吃,李氏打了几个糖水蛋,叫荷香端来给元绣垫垫肚子,元绣是真饿的紧了,掀开盖头囫囵个一干二净,荷香又悄摸去挟了不少菜,元绣是吃了个油光嘴亮,到底还有些不好意思,又用盐水漱了几遍口,抹了口脂这才重新盖上盖头。   外头吹吹打打由远及近,元绣心跳如擂鼓,不自觉总问荷香是什么时辰,荷香也没不耐烦,一一答了。   外面又放了两串爆竹,元绣心下也知道,这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院里一片祝贺声,江晏穿红挂花,身骑白马,几个婶子声音大,在外头夸新郎官今儿英俊潇洒,又夸他有福气娶到元绣,不少婶子嘴没个把门的,忍不住说些荤话,直把江晏说的面红耳赤。   赵大胜本想进去把元绣背出来,江晏赶忙摆手,“岳丈大人,咱们就无需这些规矩了,您这腿脚不好,这事儿还是交给我来吧。”   众人都一齐看向江晏,江晏也不管别人眼神,推开门,拦腰抱起元绣。   轿子是八人抬的,周边挂了流苏,穿了各式珠子,跟着瞧的人个个都忍不住捂嘴惊叹,等把元绣安顿好,江晏对着站在门口的赵家老妇老母,跪下喊爹娘,又磕了三个头。   赵大胜眼也湿着,连话都说不完整,将人扶起来,嘱咐两人往后好好过日子。   迎亲队伍一走,赵家热闹就歇了大半。   江家来的人不少,席面没摆在医馆里头,而是摆在另一处大院子里。在正堂拜过天地,元绣才被喜婆搀着回屋。   四下环境陌生,喜婆把她扶进来以后就出去了,几个孩子在窗户外头探头探脑想看新娘子,都被喜婆赶走了。   折腾一下午,元绣这会儿忽然觉得饿,桌上摆着点心,看这样子都是风满楼的,想来今天外头席面也都是从风满楼叫的。   元绣一紧张,思绪就飘忽,连着吃了几块糕,又给重新摆好,她吃的快,这糕又有些噎人,捶了捶胸口,还是噎得慌,于是不管不顾连着灌了几杯桌上的酒。   等吃饱喝足了,又把酒满上,这才盖上盖头,重新坐回床上去了。   冬天本就黑的早,外头热闹还没散尽,元绣感觉脸有些热,想是那酒的缘故。   头上戴的是上回江晏特地叫人家打的头冠,好看是好看,不过也重得很,早起外加又忙碌了一天,元绣有些乏,头时不时点一下,外头天才稍暗,她就开始忍不住打瞌睡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房门叫人推开了,一群人乱哄哄的跟进来,江晏喝酒本就不行,在外头遭人灌了一圈,这会儿也晕晕乎乎的,不过仍是顾及着元绣,两手张开拦在门口不叫人进。   喜婆一挥帕子,“小江大夫是怕羞,咱们今儿又不闹洞房,你呀,挑了盖头咱们就走了。”   江晏接过喜称,摇摇晃晃到元绣面前,半弯下身,隔着盖头,元绣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盖头还没掀开呢,江晏又往外赶人,只等所有人都退出去了,他才将门关上。   只不过这些人哪那么容易走,这会儿都在窗户底下趴着呢,也不知是谁笑出了声响,江晏听着以后黑着脸开窗,这些人才散了一干二净。   被窗外冷风一吹,江晏清醒了一些,不过步子还是有些晃,到元绣跟前,重新拿起喜称,挑开元绣的盖头。   元绣长得本就精致大气,今儿有嬷嬷亲手上的妆,再加上喝了几杯酒,面色酡红,愈发显得整个人明艳至极,江晏忍不住看的痴了。   元绣咧着嘴嗔了一声,“江晏啊——”   不知道是这一声喊的,还是今晚那些酒灌的,江晏感觉整个人都是麻麻的。   “你吃了没有?”今儿忙的很,她怕是还没吃呢。   元绣看了一眼桌子,不好意思的捂着肚子,委屈巴巴,“没吃呢——”   “那我去给你煮碗面。”江晏是真的担心元绣的身子,不等元绣说话呢,就开门出去要给她煮面条。   元绣晕晕乎乎往床上一仰,糕点垫肚子可以,到底还是没油水,吃着没劲儿,她这会子感觉自己能啃两个蹄髈。   江晏也不知道忙活了多久,元绣眯着眼睛都快睡着了,他才端着一碗盖着鸡蛋的面过来,上头还撒了几颗青翠的葱花。   闻着蛮香,元绣坐到桌子边上。   江晏喝多了话密,“我带你去吃过一回的面馆你记不记得?这是我专门朝他们学的呢,烫了好几回,可算能下口了。”   一碗面下肚,元绣才觉着精神了不少,江晏把那两杯酒端来,元绣自觉口渴,刚准备再灌下去,江晏赶紧拦住她,   “这是合卺酒”   元绣打了个嗝儿,“合卺酒?交杯?对……对,我娘说了,是得喝交杯酒,一会儿咱们还得睡觉呢……”   江晏汗颜,见她坐在凳子上东倒西歪,又将人扶好,元绣没理会他,自顾自晃到床上坐着,手里还稳稳当当端着那杯酒。   元绣招手唤江晏,江晏便也端着酒过去坐在她身边,元绣勾住他的手,两人一饮而尽。   江晏的吻极其轻柔的落在元绣脸上,元绣也在乱嘬,似乎嫌他太慢,干脆掰正江晏的脸就亲了上去,两人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在做梦,但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   厚实的红木床吱呀响到半夜,屋里仅留的那根红烛也晃荡了半夜。   元绣一早是被渴醒的,江晏早就起来了,桌上是已经晾好的茶。元绣环顾四周,床上都已经被收拾过了,她贴身衣物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一边。   想到昨晚,元绣脸直接红到耳朵根,掀开被正想起来去喝口水,没成想才挨到地,脚就软的险些站不住。   江晏从外头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盘子,里头不知道什么吃的,但看那样子是煎的有些过头。   元绣瞪了他一眼,昨晚上闹腾个没完,今儿她混身跟被鬼打了似的,江晏自知理亏,把盘子放到桌上,又想要抱她过来吃饭。   “我还没洗漱呢。”元绣不快。   “我给你擦过了……”   元绣正喝水呢,好险没呛死,“那昨晚吃了饭,今早怎么还要吃呢?!”   两人脸瞬间都红的滴血,江晏再不说话,半搀着元绣出去洗漱,“放心吧,江灵他们昨晚吃过席面以后,还是去医馆歇着的,这院子没人,往后也就咱俩住。”   元绣愤愤捏了一把他腰间肉。   小夫妻俩折腾半上午,江晏又给元绣按了几遍,她这才好了不少,那些繁复的规矩省就省了,但还是要给江老太医端茶问好的。   江灵江明见到元绣,欢欣雀跃的紧,元绣姐长元绣姐短的叭叭个没完。   江老太医向来没什么架子,笑眯眯接了元绣的茶,又给她包了个大红封。敬完茶,江晏又带元绣给他娘亲上了香,   “我娘要是看到你,肯定心里欢喜。”   江晏声音落寞,元绣拉住他的手,也没说话,两人站在一起,心里都暖呼呼的,也似乎他们只要在一起,就能抵御这世间所有的辛苦跟磨难。   开春以后元绣要忙活庄里的事,到时候不一定能整日跟江晏腻在一块儿,江晏倒没说什么,只不过江明有些小小的失落,毕竟元绣不在这儿,家里成日吃的不好。   江灵拍拍胸口要跟元绣学做菜,元绣也笑着应下。于是就见江灵就踩个凳子整日在灶房颠勺,不过元绣确实教的好,没两日江灵菜就做的有模有样。   江灵见元绣夸他,又很得瑟的朝江晏炫耀,他知道公子之前总在灶屋里待着,结果造出来的菜连外头狗都不吃。   江晏也没管他小人得志,只怕元绣饿着。   江灵于是又跟江明嘀咕,“瞧我说的对吧?公子往后不会管我们了,咱们再也不用抄医书了。”   三日回门,江家照例备了厚礼,嬷嬷自打元绣成亲之后,就一直住在赵家,几个孩子寻常爱听故事,也爱问这个那个,嬷嬷就捡着能说的说给她们听,又教她们茶艺、刺绣种种。   因几个孩子惯会说玩笑,嬷嬷在这儿也遂心,加之赵家夫妇也拉着不叫走,所以她就在赵家住下来了。   村里个个都瞧见了新婚小夫妻,今儿两人恩恩爱爱回门,村里人又一窝蜂来瞧热闹。元绣给周围孩子抓了糖块点心,这才不好意思的叫大家散了。   江晏改口改的倒是快,爹啊娘啊叫的勤快,将老两口逗的直乐。   好些日子没诊脉,嬷嬷也不用人催,伸手叫江晏看了,江晏诊过以后还是继续叮嘱注意身子,也没再说别的话。   中午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吃饭,皆都感叹这日子过的快。   江晏深深看了一眼元绣,没遇见元绣之前,他觉得这日子过的太慢了,人这一辈子也太长了,遇见元绣之后,他也开始觉得这日子过的太快了。   不过没事,因为元绣在,日子快慢都没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不想写嬷嬷不在的情节,所以正文就完结辽,接下来就是番外啦~   还有哦,谢谢小可爱们一路留言打卡,都是我码文的动力!本章留评俺来发小红包哈么么啾!   在这儿也遂心,加之赵家夫妇也拉着不叫走,所以她就在赵家住下来了。   村里个个都瞧见了新婚小夫妻,今儿两人恩恩爱爱回门,村里人又一窝蜂来瞧热闹。元绣给周围孩子抓了糖块点心,这才不好意思的叫大家散了。   江晏改口改的倒是快,爹啊娘啊叫的勤快,将老两口逗的直乐。   好些日子没诊脉,嬷嬷也不用人催,伸手叫江晏看了,江晏诊过以后还是继续叮嘱注意身子,也没再说别的话。   中午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吃饭,皆都感叹这日子过的快。   江晏深深看了一眼元绣,没遇见元绣之前,他觉得这日子过的太慢了,人这一辈子也太长了,遇见元绣之后,他也开始觉得这日子过的太快了。   不过没事,因为元绣在,日子快慢都没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不想写嬷嬷不在的情节,所以正文就完结辽,接下来就是番外啦~   还有哦,谢谢小可爱们一路留言打卡,都是我码文的动力!本章留评俺来发小红包哈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