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心头白月光》   作者:莫思量呀   文案:   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陆家有好女,姝丽世无双。   可惜一朝给那行将就木的老侯爷冲喜,成婚当日便守了寡。   膝下两个继子。   一个是自小的青梅竹马。   一个是往日里的旧情郎。   这事一传出去,总是市井里的谈资。   然而还没等到什么绯闻流言,就传出了世子齐昭南被赶出侯府的消息。   *   后来那个夏夜,骤雨惊蝉。   阔别三年的齐昭南荣光返京,掌了十万兵马,成了手握权柄的大都督,连皇帝都要忌惮。   回京当夜,便兵围了侯府,侯府遗孀陆令晚被一顶小轿接入家庙,大都督深夜而入,大剌剌地进了她的居室。   一夜未出。   有人说,大都督当年被驱逐,恰是这陆令晚的手段,大都督这是寻仇报复。也有人说,大都督已觊觎她多年,如今再无阻碍……   只有陆令晚自己知道,从他回京的那一刻,她便是他的笼中雀,金屋作笼,珠玉为锁。   侯府被围的那夜,她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高大身影,强撑道:“世子这是何意,我是侯夫人,是你的母……”   却换来他一笑,一纸休书丢在她面前:“现在不是了。”   他说,“你以为嫁了那病鬼,便能逃了我?做梦。”   ***   齐昭南心底,一直埋着一段光景。   那年初见,韶光脉脉春如海。   她站在寺庙的桃花树下,半仰着脸,往那树梢上系着祈福的红绸。衣袖半垂间,露出一段纤白细嫩的藕臂。   粉颊朱唇,皓齿流光。   见得他来,惊若稚兔。   他心也跟着漏了一拍。   从此,便生了念,再不想让旁人沾染她半分。   嫁了又怎样,夺回来便是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令晚,齐昭南 ┃ 配角:一堆炮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立意:不屈不挠,奋斗终生 第1章 楔子   天边儿轰鸣一声,一道闪电劈了下来,雷声大作。   紧接着,还未亮透的天儿就暗了下来,黑沉沉的云聚在一起,像是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在这样的夏日里闷的人喘不过气。   喜轿前的唢呐吹的愈发响了,像是能穿透雨幕,震的人耳膜发疼。   轿夫淌过桥上的积水,一路抬着喜轿往忠勇候府移去。鲜红的轿杆儿被雨水打的透亮,在轿夫湿透了的肩上压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无论他们在心里如何暗骂晦气,面上仍然要撑起一副喜气洋洋的笑来。   两列闪电劈裂天际,白光闪在一队人笑僵了的脸上,显出几分滑稽和诡异。   猛的一声雷在头顶炸开,惊得一轿夫个觳觫,脚底一滑,滑凉的轿杆脱了手,轿身剧烈晃动了一下,差点儿翻在地上。送亲的队伍停了下来,唢呐声像骤然被掐断了一般,有种戛然而止的突兀。   轿内一阵颠簸晃荡,陆令晚扶了扶,才勉强稳住身子。   盖头遮了她的视线,她伸手想要往轿帘处一撩,想想还是缩回了手,只是问道:“怎么了?”   身旁的婆子忙隔着轿帘道:“新娘子,对不住,方才轿夫滑了脚。您可伤着了?”   陆令晚的手重新交叠在膝头上,声音平静:   “无事,继续走吧。”   婆子应了声,唢呐声又起,送亲的队伍又一路浩浩荡荡地往长街上走。   忠勇侯府前爆竹噼里响了几声,便被雨水浇透了,剩下的声闷在了积水里。   此时喜轿终于挨到了侯府前,众人皆松口气。   “新娘子来喽!”   喜婆咧着嘴笑,高高地扯一嗓子,面上的浮粉顺着雨水流下来,尖声传进府里,锣鼓声又起,憋足了劲吹得闷声响。   轿子被压下,有丫鬟撑了红伞将新娘从轿中迎出来,扶着她跨过半熄不熄的火盆,进了门。   积水漫进绣着鸳鸯的红绸鞋上,浸透了鞋袜,寒意自脚底涌上来,陆令晚捏紧了袖中的手,却没有丝毫犹疑,一步一步往喜堂里走。   ***   齐昭南疾驰到京城的时候,大雨已是瓢泼之势,哗啦啦的像一盆水兜头往人头上灌下去。他没有戴斗笠,衣摆发尾无一不是淌着雨水。   他逆着迎面的风雨,朝身后的宿安吩咐道:“你去京郊别院将懿旨取来!若先到一步,便入侯府宣旨!”   他说完,扬鞭抽在马腹上,黑亮的皮毛上水渍溅开。   骑下的马儿吃痛,前蹄一扬,踏在渐深的雨水之中,雨水溅了行人一身。   ***   直到高大巍峨的候府匾额远远地映入眼帘,齐昭南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仍不敢卸力,双腿一夹马腹,朝着府邸急奔而去。   门前原本还围了些撑着伞的宾客,此时闻声转回头来看,却已是躲让不及。   马蹄高高地扬起,从人的头顶掠过,人群里不断有人推挤,推搡,避让,跌倒。   有个胖乎乎的中年宾客脚底一滑,跌进了水里,马蹄几乎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马嘶鸣一声,只是一转眼,已是越过了众人,进到府里。   里头的家丁已被惊动,都围拢上来。想要阻拦,却眼见自家世子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怕惨死在马蹄之下,都本能的退避着。   于是奔驰的马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喜堂前。   里头礼赞官的声音高高亢而绵长,由远及近地传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此时突然一匹骏马扬蹄冲了进来,只见马上的那人高大威严,气势凛然,一身被雨水浸透的衣袍,满面的肃杀,像是自地狱而来的修罗:   “滚开!”   手中的马鞭一掷,就落在了那礼赞官脸上,触目惊心的血痕在他的脸上蜿蜒而开。   围拢的人群次第而退,像是一扇铜制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拉开,那人一身石榴红的金线绣牡丹的火红嫁衣,双手交叠,安静立在堂中的模样,就这般映入他眼中。   齐昭南盛怒之下翻身下了马,朝着陆令晚汹涌而来,劈头便将她面上缠枝纹的红盖头掀开。   “陆令晚,你疯了吗!”   话语的尾音在原本静默的喜堂里发着颤,堂中众人无不面色惊惶,唯有陆令晚一人立在那儿,平静无波的秋水眸看着他,不躲不惧。   此时有仆役一咕噜爬着跑进来,一声哀嚎,跪在了侯府老夫人的面前:   “老夫人,侯爷……侯爷,他去了!” 第2章   私会   御花园内,一双绣着淡黄萱草花纹样的绣鞋“哒哒”地踩在平整砖石上,显得稍有些急促。   鞋尖儿碰着了砖石旁的兰草,引得草叶有些簌簌,一只枯草色的蚂蚱被惊着,一下子蹦得老远。   待走到了万春亭,这双绣花鞋才停了下来。   陆令晚微蹙了秀眉,小心地往四周打量。   与西边儿的千秋亭那番热闹景象不同,此处倒显得有些寂寥了。   遂松下一口气,转了头往南边的假山而去。前脚刚来到假山边儿,斜侧里边伸来一只大手,一拉便将她拖拽了过去。   陆令晚惊的几要呼喊,一只大手却覆压在她娇嫩的唇上,疏朗的眉眼映在他眼前,带着点儿似笑非笑的意味。   “阿晚,是我。”   是她熟悉的低沉男音。陆令晚整个人松懈下来,惊悸一散,愠怒便起,她拿那双秋水眸瞪向他,声音压的却低:“你来此作甚?”   话了了却又想起这是御花园,已是内宫,他一个伯府世子是怎么进来的遂又转了话头,眉蹙得愈深,“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齐昭南看着她含嗔似怒的双目,像只炸了毛的小猫似的,颇有些趣味。   他伸指点了点她额头,谎话信口拈来:   “你忘了?我母亲好歹也是个郡主,常出入宫闱,我这个亲儿进宫给长辈贺个寿的体面还是有的。”   陆令晚这才想起这茬来,是刚才她吓昏了头。   意识回笼,她便不愿多待,也不想在这当口探究他为何而来,挣了他的手便要回去:   “这里不方便,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眼下是给皇帝相看的当口,我不能出岔子。”   只是齐昭南哪肯放她离开,顺势将人整个搂到怀里,嘴角染上几分笑意:   “生气了?放心,不会被人看到的。我做事何时出过纰漏?”   陆令晚也知他出现在这儿必然有了安排,心下稍定,但还是忍不住生出些闷气来。   她素来谨慎惯了,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性子。眼下这人分明无甚要事,却让她冒着风险前来,她如何能不恼。   齐昭南见她抿唇不语的模样,知道还气着,却也不哄。   他背倚着假山,手上却得更紧。忽又腾出一只手来,往她脸上一捏:   “怎么?只准你背着我来给皇帝相看,就不准我吓你一吓了?”   陆令晚被他这么一捏,顿时耳根子都红透了,又羞又怒。   想平日里两人大多时候都发乎情止乎礼,今日这厢像是偏要跟她作对似的,竟这般撩拨于她。但听他所言却有些心虚,只压下了羞恼,垂下眸来:   “我在家中的艰难,你是知道的,此事我早先便与你说了。你不也说,一定有法子让我选不上妃嫔?到底是什么法子,你现在可肯说?”   ***   皇帝朱承梓从钦安殿走出来,服侍着的张通见今日秋阳正盛,就要吩咐后头的JSG人上前来给陛下遮阳,皇帝却一摆手制止了。   刚走出没几步,远远的便瞧见通往千秋亭的那道上围拢了不少的官家贵女。或对镜理着鬓钗,或赏着沿路的花木,倒颇有些守株待兔之感。   皇帝朱承梓不经抬手按了按眉心。   眼下是他即位的第三年。   先帝驾崩却无子。他乃是由当今太皇太后与一干肱骨大臣亲自择定的继位人选。   先帝晚年病重无子,藩王蠢蠢欲动,打的厉害,他为避免卷入争储的风波,便早早的建了道馆住了进去。这些年早已经修得个清心寡欲,男女之事已不甚上心。   眼见这几年的光景里,诸般事宜已有了着落,自己亲娘便紧着为他选纳妃妾。   跟随在后的小德子看出陛下烦恼,躬身建议道:“若陛下喜清静,不若取了东边的道,从那万春亭绕一圈儿,只是要费些脚程。”   皇帝听罢,看了那小德子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抬脚往东边而去。   小德子见此这才心下松了一口气。   一直走到万春亭,周遭才算静了下来。抬首一望,天际湛蓝,一排排大雁拍翅而过,耳畔几处鸟虫啁啾,颇有些意趣,皇帝朱承梓的心情也好上了几分。   倒是到了拐角,皇帝却听那假山处传来喁喁低语。走近了几步,却恰巧听到了一句“你不也说有法子让我选不上妃嫔?是什么法子?你先下可肯说了?”   张通听的心中一惊,话语里合该是此次入宫给皇帝相看的贵女,眼下竟似与个男人在私会。   刚要上前喝问,皇帝朱承梓却一摆手制止了。   他上前走了一步,将遮蔽的竹叶拨开了一些。   恰好一张姣好的面容仰面看着身前的男人,秋日的暖阳打在她瓷白的脸上,愈发显得清透皎然,隐约露出个鹅黄色对襟领子,眉目如画倒还在其次,难得的是眉眼间那股清冷卓然的气质。   美人如花隔云端。   此时却有一只狸花猫从假山处绕了出来,轻轻“喵呜”了一声,便□□着毛茸茸的爪子。   倒是惊了陆令晚一跳。齐昭南倒是看了那猫一眼,眼角笑意更深,趁她不备,往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是只猫罢了。原来阿晚你也有这般草木皆兵的时候。”   陆令晚此刻真是气急了,他那蛮横性子她素来是知道几分的,只是多少也要看看场合。   这人分明是因为她要选妃的事心中有气,便挑着眼下的时候来拿捏撒气来了。   她不禁拿眼瞪他,觉得这人一旦蛮横起来,真是有几分可恨。即便自己选妃之事对他有所亏欠,可两人早早的就说开了。   齐昭南见她这是要发作的模样,才心满意足的笑了,捏了捏她瓷白的脸颊:“去吧。”   陆令晚这才如蒙大赦,也不想现下同他理论生枝节,只咬了咬唇,抬步往假山外走去。   齐昭南难得见她这般仓皇而逃,便弯了弯眉眼,笑了。   张通小心觑着皇帝的脸色,回想方才假山后的情景,脊背有些发凉。   那男人的声音他是听得出的,乃是忠勇侯世子齐昭南,也就是先帝的妹妹,明华大长公主的独子,如今太皇太后嫡亲的外孙。   皇帝定然也是认出来的。原本那贵女在宫中私会是大罪,可因着世子这一层,皇帝这边只怕也只能轻轻接揭过了。   “走吧。”   皇帝收回目光,淡淡的道。   ***   陆令晚一路急行,却碰上了迎面找来的张春华。张春华一见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急得拉过她的手来:   “姐姐你哪去了?陛下就要来了,掌事公公让咱们列好队,可不能耽搁了。”   陆令晚由她扯着,脚上也加快了脚步:   “许是晨起喝水喝的多了,方才便去更了衣。”   “陆姐姐,你脸怎么这样红?”   陆令晚拿手冰了冰发烫的脸颊,冲她笑道:“许是方才走得急了些。”   两人赶到时,果然见一众官家小姐皆排成两排,已是就差她们两人了。两人急急按照次序入队。   “儿臣参见母后。”   圣母皇太后李氏见自己的儿子终于来了,展颜一笑。   她人保养得宜,一身秋香色宽袖宫服,头上几支含珠的凤钗,人显的雍容又雅致。   “可是来了,让哀家好等。”   太后李氏将画册往他面前一推:“这是众位官家小姐的画像,你且看看。”   皇帝接过来却并不翻看,只道:“不必了,反正人都候在旁侧了。便让太监领过来见见吧。”   太后李氏想想也是这个理儿,便招呼自己的大太监。   周顺领着众贵女来觐见。原本依着太后李氏的意思,是要办一场选秀的。   只是皇帝直说不必如此耗费,且声势太过浩大了,老祖宗那边的人定会插进来,届时反倒不好收场。   太后李氏想想也是,只以过寿的名义选了二十余位官家小姐来这御花园中,让皇帝挑个可心的留在身边。   队伍的次序是按照画册的顺序排的,陆令晚排在第五个。   现下已念到第四个,陆令晚的心不禁提了起来。   方才那掌事公公说过,若是太后赐下珠花,就是选上了的意思。可她瞧着前几个不过是自报上家名,太后夸赞几句或皇上问几个问题,却都没有被选上的。陆令晚不禁摸不准这帝王的脾性和喜好。   眼见着第四位也被小太监领着走了,陆令晚领了领心神,走上前一步,恭敬行了一礼:“小女姓陆,名令晚,户部左侍郎乃小女伯父。小女恭请太后、陛下圣安。”   朱承梓抬眼细细打量她一番,不是那假山私会的女子又是谁?   皇帝将手上的紫檀珠拨弄了几颗,心里不齿,想她倒是装的一副温顺娴静的好模样。   一旁的太后见了人却是极满意的:“哀家听过你的名声,坊间有言,陆氏女令晚芬芳高洁,贞静淑婉,今日一看,果然不俗。你且抬起头来。”   陆令晚依言抬首,却恭谨地半垂着眸子。余光里扫见坐在亭内的皇帝,大约一身月白色常服,眉眼看不分明,只是气质疏离清冷,倒有种隔山望水之感。   “贞静淑婉”四个字听在皇帝耳中,只觉讽刺。   他看向那恭谨而立的女子,似是有意为难:“哪个婉字,可是‘嬿婉及良时’的‘婉‘?”   这一句词显得实在太过旖旎露骨,众女不禁红了脸。   陆令晚却仍维持着那副平和的面容,端正回道:   “回陛下的话,是‘晚来天欲雪’的‘晚’。”   太后原本也觉得皇帝这一句问的不妥,想想儿子平日里那清心寡欲的模样,觉得该是对此女动了些心的。   见那女子这般宠辱不惊,心中更是满意。虽然这女子的姑姑曾嫁到忠勇侯府做继室,可到底人已经去了,如今倒是没什么。   如今那户部左侍郎既有让她来参选的意思,想必也是对皇帝的示好。   “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见她此刻竟然还端得住,又想他那堂弟齐昭南往日里做的那些添堵事,颇有些厌屋及乌之感,倒是难得促狭了一回:   “不过尔尔。”   听的这句,陆令晚的脸颊“噌”的就红了。   虽然她不想被选入为妃,可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郎,美貌上多是受人夸赞。   如今骤然受人贬损,那人还是九五至尊,多少还是觉得羞耻。   果然身旁有几个官家小姐绷不住的,便有当场耻笑的。   太后面上也有几分尴尬,不知自己儿子这是怎么了明明往日里是最温和圆融不过的。   皇帝这般说便是没选上的意思了。   一旁的小太监见她迟迟立那儿不动,忙上前提醒,要带她离去:“姑娘,请吧。”   陆令晚咬了咬唇,心中到底有气。   想来自己这些年不知付了多少努力,才经营了那些好名声。如今那人高高在上,不过轻飘飘的一句“不过尔尔”,她的多少努力便付诸东流了。   心中的那股倔劲儿一上来,抬眼看向皇帝,恰与皇帝那饶有意味的目光撞上。   她却也不慌乱,顺势收回了目光,朝旁侧的小太监行了一礼:   ”不敢请尔,固所愿也。”   皇帝拨弄着紫檀珠的手忽的一顿,眉头一挑。   同一个“尔”字,尤其后半句那“固所愿也”,这是拐弯抹角的告诉他本来就不稀罕做这个宫妃。   只是人家那话分明是对那小太监说的,他倒也不能借此发作,倒是有那么几分气性和才气。   皇帝勾唇笑了下,倒也不以为忤。   陆令晚由那小太监领着一路出了宫门,脸上的绯色已经收退了去。   羞恼只是一瞬的事,她如今也想明白了,只要不入宫便好。   至于名声,她日后再好生修缮,好在此次入宫也得了太后一句夸赞。   刚出了宫门走几步,便瞧见她的贴身侍女木香等在那里,瞧着脸色十分焦急。她心中不由的一沉。果然刚上了马车,木香便再也忍耐不住:   “小姐出大事了!咱们在两淮的生意被人盯上了!”   此JSG时马车刚动起来,陆令晚差点一个趔趄:“什么?”   两淮的生意,也就是那些私盐生意。她的脸色“唰”的白了下来。 第3章   娶她   木香见自家小姐瞬间白下来的脸色,咬了咬牙,知道耽搁不得,只得又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补了上:   “两个时辰前,那时小姐在宫中,曲掌柜也找了来,咱们的钱庄也遭到了挤兑。”   陆令晚只将指尖儿插进掌心里,令让自己慌张的情绪平复下来,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平静了许多:   “盐运到哪里了?”   “刚入了苏南。”   “给那边传信,这批盐务要在出江苏前销毁。通知两淮那边,所有和盐运有关的生意,以最快的速度关停。不惜任何代价,所有的现银归拢,尽快将放出的银钱收回。如若还是不够,将上月新购的那几处绸缎庄子售出,定要保证前来兑现的储户顺利兑到银两。”   “是,奴婢立刻去办。”   木香答应着。马车拐到一个巷口,飞快地跳下马车,与等在那里的曲掌柜汇合,将小姐的吩咐交代了下去。   马车继续往陆府而行。   陆令晚此刻一人坐在马车上,总觉得心下总也不安定。   她向来谨慎,那些私盐生意多附于两淮的大盐商,有他们的盐引做掩护,十分隐蔽。抽取四成利给他们,陆家这边只留六成,这种事在两淮倒也常见,怎会就被人盯上况且怎这般巧,钱庄也遭到挤兑,还都发生在她入宫的时候。   三件事凑在一起,绝不是巧合。   究竟是谁呢,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这生意虽是她在打理的,可大多利润都给了大伯,或是输送给了她的堂哥侯府二公子那里。   按这个思路想,莫非是大伯的政敌或是那位侯府世子她越想越发觉得不安定,掀了马车帘让车夫调头,一路往钱庄赶去。   ***   京郊别院,永昌伯世子赵明敬饶有趣味的从盘里摘下一颗黑亮紫圆的葡萄往嘴里送,看着那仆从躬身在齐昭南面前低语着什么,饶有趣味地嚼了几下。   两人隔得甚近,那仆从压低了声音,可他也听进去一些。待那仆从一退下,赵明敬挑眉看他:   “又祸害人家姑娘了?你还想借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到何时?”   “什么叫祸害?”   齐昭南也随手捻颗葡萄送入嘴里,却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明敬倒来气:“你搅得人姑娘宫也入不成了,生意也黄了,人回去怎么跟她那如狼似虎的大伯交代这还不算祸害?你如今皆得偿所愿,你便罢手吧,成日里借着我的名头干坏事,多少也损我的阴德。”   见他不为所动,仍旧拈葡萄吃的模样,也只得压着脾气再劝:   “是,陆茂松那老狐狸的确脸皮厚,又想把他的庶女许给你父亲做填房,又想把自家的侄女送到皇帝身边。外人看着他这是脚踩两只船,既想投靠新帝,又不愿弃了旧党这块贞节牌坊。可我倒觉得,这两年你继父和二弟待新皇的态度,倒是越发暧昧迷离了。陆茂松那老货怕是打定主意跟定了皇帝。着实可恨!可关人姑娘何事?她也是无奈才给陆茂松打了下手,你何必要作践人家?”   说起来,皇帝朱承梓登基已经三载,原本先帝驾崩后又无子嗣,由太皇太后和一干老臣做主,想着从宗室子弟里挑个最是听话的。   可哪知看走了眼,新帝刚登登基没几日,便坚持要称自己的生父为皇考,而非皇伯考。这两年更是公然和太皇太后以及一干老臣对上,两边打的如火如荼。   如今朝堂上已是波涛汹涌,也就有了新党和旧党一说。投靠新帝的为新党,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的为旧党。这新党旧党之争,已搅的朝堂暗流汹涌,故而有此一说。   “谁说我要糟践她了?”   齐昭南却懒得与他掰扯这些,见仆役已将两人的宝马牵过来,起了身朝那马儿走去,一个翻身便矫然跃上了马。   赵明敬也随之翻身而上,仍穷追不舍,只吵的齐昭南座下的红毛鬃马都无奈的打了个响鼻。   齐昭南摸了摸它的鬃毛,将马安抚了下来。被他缠的无法,只撂下一句:   “你且备好贺礼,等着来喝我喜酒吧!”   说完,夹紧马腹一扬鞭,红鬃宝马便扬蹄而去。这一句听得赵明敬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也扬鞭追了上去,朗声大笑道:   “你且说明白,可是栽在那女人身上了?”   西边的日头渐渐下沉,染的山间火红一片。   此处别苑毗邻山丘,细草如丝,蔓上整座整座的山野,是最好的跑马场。   青山之间,只见两人一左一右,一人墨色骑装,一人宝蓝色长袍,皆坐于马背上在山间飞驰。远远看青山碧穹下,矫健勃发的黑红烈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一张一弛间皆可入画中。   两人赛完了一场,已然酣畅淋漓。   齐昭南接过仆役递过来的白帕,将手上的汗渍擦了擦,便抛了回去,走到案后两腿一屈一伸,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猛灌了杯清酒。   赵明敬也是一杯酒灌下肚里,却仍兴味不减:   “我倒是想见一见,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你这千年铁树栽了跟头。不过话说回来,且不说你那侯爷老爹是否会同意,单就陆茂松那老狐狸,向来与你不对付,他肯把侄女嫁给你?”   齐昭南却淡淡抿了口酒,只说了四字:   “陆家二子。”   两人相交多年,已有默契,赵明敬转瞬便想了明白。   陆老货虽然滑不溜手的,只是他那二儿子是个好大喜功、壮志疏才的。只要从这点上入手,便能拿捏住陆老货。   如今他那侄女陆令晚已失去了入宫的价值,用一个侄女换亲儿子的前程,他自是肯的。   “那人家姑娘呢?能得你亲眼想必也不是个傻的。她若知道你的身份,还能猜不出你祸害人家那些手段?她会愿意嫁你?可别等成婚那日闹出个逃婚,或把你赶出洞房的笑话来。”   “哪由得她!”   提起这茬,齐昭南的脸色倒有些发沉。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到底也有些打鼓。   素来知晓那丫头的脾性,只怕要闹上一番。可她一个小小女子,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他这般想着心神便定了定,忽听一阵雁鸣,扬起头来果然见蓝湛湛的空中一排大雁并排齐飞而过。便放了杯盏,几步过去又翻身上了马。   “诶!上马作甚!”   此时得了吩咐的仆从已将主子所要的弓箭递的来。齐昭南接过,一夹马腹,朝林子那边去:   “捉雁!”   ***   “钱庄的挤兑现象已有所缓解,亏空也正在填,放私印钱的消息已压下来,应不会被人知晓,两淮那边我已着人快马加鞭去传送消息。当初着手私盐生意时,侄女便有所防备,想必不会牵连甚……”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落到了陆令晚脸上,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   陆令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垂着头跪了下来。   陆茂松脸上余怒微消,此刻见陆令晚伏跪于地,不觉她乖顺,只觉她无用。   想往日里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又投入了多少银钱才在京城中经营出他陆家女的名声。原本想着让她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子,可哪知进宫一遭不过得了皇帝一句“不过尔尔”,如今连手上的生意都办砸了。经此一遭,这私盐和私印钱的生意算是做不成了。   陆茂松深深吐纳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住怒意。他混迹朝堂多年,也知此时斥责无用,已是于事无补。   到底这侄女的品貌犹在,也不曾坏了名声。他的目光从陆令晚那姣好的面容上缓缓划过,日后找个公卿权贵将她嫁了,也能换些好处给自己的儿女铺路:   “给你一月的时间将这些事了结,自此生意上的事你不必插手了。”   “是。”   陆令晚站起身来,面色平静的走出堂屋。   好在屋旁的奴仆早已被遣了下去,倒还不算太丢脸,只是这脸上的巴掌印如何也糊不过人的。   她闭了闭眼睛,到底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好气愤的。   她知伯父将生意交给她,从来都不是因为认可她的才干,而是那些腌臜的生意,他沾不得手,需要有一个人替他去做。   她是二房的女儿,将来即便东窗事发,对他的牵连也是最小的。如今这一遭,私盐和那些私印钱,自然是不能再做了,生意上的事自然不会再让她沾手。   陆令晚扯唇冷冷一笑,那又怎么样呢,真当她稀罕打理这些破生意最后的钱还不是要乖乖的交给他和侯府二公子那边,她不过得个皮毛。   入宫为妃的事一了,齐昭南很快便会过来提亲,她也很快就会脱离这个家了。   想到这里她抚过有些发烫肿起的半边脸颊,觉得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是宽慰之中却又起了一丝忧心,永昌伯府如今算JSG不上是顶显贵的,于朝事上参与也不多,可到底也是累世的爵位,祖上曾出过一位太师,永昌伯娶的又是太皇太后颇为宠爱的郡主,如今众子弟也皆有官身。   只是不知道这些能不能让她那个伯父放她嫁人,还是想着用她来换一门更好的姻亲。   陆令晚擦了擦掌心,眼神里浸了些冰冷。她不会再引颈受戮、任人欺凌了,她帮他做了这么多年的脏事,手里多少还是有一些把柄,能要挟她这位伯父的。   ***   陆令晚刚回来就吓了石青一大跳,见小姐那半边面颊即要肿起来的模样,她赶忙亲自去厨房要了煮熟的鸡蛋将皮剥开来,往自家小姐的脸上小心揉按着:   “大老爷怎么能下手这般重姑娘家的面皮儿……”   石青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房外的动静。她赶忙转头去看,见是二老爷和二夫人来了,忙恭敬行礼。   ”娘,您怎么过来了?”陆令晚见着爹扶着娘一路过来,忙上前扶着,“秋日里夜凉,有什么事我去便是了。”   二夫人柳氏正是听闻女儿在大房里遭了训斥,这才急急赶来。这一见却着实惊着了,见女儿那半边红肿的脸,柳氏心疼的几要说不出话来。   “娘,没事。”   陆令晚冲她笑了笑,将柳氏扶到罗汉床上坐下来。   “我知道你都是因为娘的身子,所以才……是娘拖累了你……”   “娘,没有的事。伯父的脾气向来如此的,娘不必介怀。”   二老爷陆茂柏见势想要说什么,柳氏就忽的一阵咳嗽上来,她拿帕子掩了掩勉强才压了下来。二爷陆茂柏见妻子咳疾又犯了,赶忙上前抚顺,又转头对陆令晚道:   “早说了,不让你那么那般掐尖要强,要你找个本分的儿郎嫁了,你偏是不肯,非要入宫去选什么妃子。那宫里哪是那么好待的,如今倒成了京里的笑柄。我和你母亲待在房里,都能听到你的笑话。还有一个女儿家家的,揽什么生意陆府的那些生意自有大房管着,你掺合什么如今倒好,办不好了差事,吃了瓜落,惹得你娘担惊受怕。都说了过日子平平淡淡便好了,你早日找个可靠的后生嫁出去,你娘心安了,病也能好得快些……”   这些话听入陆令晚耳中,只觉得不知比挨那巴掌痛上多少。   还以为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原来至亲的埋怨和否定总是最伤人的。   陆老太爷在世时,共育有一女二子,只有他的父亲是庶出,是吴姨娘所生。   只是当时陆老太爷偏偏最宠这位吴姨娘,因此在世的那些年,是很疼他这个庶子的。   反倒因为厌恶发妻的缘故,对嫡亲的一子一女倒是冷淡。   如今那一女也就是令晚的姑姑,早些年嫁入忠勇侯府做了继室,生下了侯府二公子齐曜北。老太爷几年前病逝了,老太爷死后,由嫡子大老爷掌家。那时候太夫人还在世,对二房打压的厉害,是最艰难的时候。直至老夫人去世,二房的日子才好过些。   只是大老爷待二房一向淡淡的,位居户部左侍郎,向来不喜也看不上他这个一辈子只在员外郎上打转的庶出弟弟,甚至还曾在他有起头之势的时候,竟想着……若不是被她无意间听到,若不是那几年她努力让伯父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只怕如今大房早已侵吞了大部分的家产,与他们二房分家了。   柳氏平缓了些许,便低声劝着自己的丈夫。   父女两人都顾忌着柳氏的病,便也都平息了下来。   此时门外丫鬟来报,说大老爷让二老爷过去一趟,陆茂柏这才匆匆地走了。   柳氏握紧了女儿的手:   “别怪你爹。我们就你和彦哥儿两个儿女,又怎么会不疼你他年轻时也是上进的,只是到底在强出头一事上吃了太多的苦头,总想着让你避开些躲远些。”   “娘,我知道。”她宽慰地笑笑。   柳氏见女儿这般懂事的模样,更是愧疚:“也是我拖累了你父亲,他当年也是满身的才华,若当年听了老太爷的,娶了那李家的嫡女,又怎会……唉……”   “娘,别这样说。”她去扯柳氏的袖子,“都过去那么久了,爹不会在意的。”   柳氏叹了口气,收了泪水:“但你爹说的也对,嫁人不求什么高门大户,嫁个老实本分的人,日后相夫教子,平淡一生也就是了。”   陆令晚压住心中的酸涩,只是点点头。   送走了柳氏,陆令晚一个人坐在罗汉床上,怔了许久。直到丫鬟木香带着上菜的婆子走进来,低声唤道:   “小姐。该吃晚饭了。”   陆令晚这才惊回神来,却想起往日这个时候彦哥儿该下学了,去过爹娘屋里便早该来这儿的,今日却迟迟不见来。   正在此时,照顾彦哥儿的林嬷嬷就急匆匆走进来:   “三小姐,彦哥儿今日下学便是哭着回来的,闹着说明日不肯去族学。老婆子也不敢拿此事去打搅夫人,只得先报到小姐这儿来了。”   陆令晚听闻眉心一蹙,粗粗问了几句便随着婆子一起去了彦哥儿所在的东厢房。   待陆令晚将彦哥儿劝解好从东厢房走出来,仰头一望,天已黑沉了下来,薄薄的一层雾气笼罩着,滚了毛边的圆月挂在天边一角。   她仰头看着那温吞的月色,突然就止了脚步:   “木香,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不必跟着了。”   “小姐……”   木香想要劝小姐些什么,却咬住唇,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陆令晚垂了眼,只漫无目的的向北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要在哪里停下来,只是想这样走一走。   夜风往沁凉的脊背一吹,她停住步子,眼前是一座上了锁的宅院。   满墙的绿藤蜿蜒而上,墙壁间的风吹来,碧叶簌簌作响,灰白的墙皮儿裹着尘埃掉落。   这是旧时祖父的居所,她记得那个时候祖父是很疼他的。   听大人们讲,她还是小小一团的时候,就喜欢趁着祖父讲话时爬上他的膝头去捂祖父的嘴,祖父无奈的将她的手抓下来,轻拍了拍,说“囡囡乖”,然后父亲、母亲、伯父伯娘、姑姑他们乐呵呵的笑得一团和气。   往前走一步,忽的斜侧里一根长出的枝条,将腰间的香囊勾掉了。   她停了下来,缓缓蹲身想要去捡。捡起来,却不知为何指尖一松,香囊又掉进了尘土里。   她再次蹲下来,却没有去捡那滚进灰尘里的香囊。   脸上痒痒的,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滚了灰尘的香囊上,已晕的斑驳一片。   她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手上一片濡湿。她哭得再也抑制不住了,捂了脸,任由泪水肆虐而出。   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好像双腿都已经蹲麻了。   整个身子忽地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住,秋风都和缓了许多。她仰起头,挺拔的身影和他清贵熟悉的面容,是齐昭南。   她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   站起身,脚下却突然一个踉跄。她被那人抱了一个满怀,他的怀抱那样紧,又那样踏实而温暖。   他压着怒意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   “陆令晚你就是个傻的!在这里哭谁能看到呢!” 第4章   满月   陆令晚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齐昭南攀着围墙,一路带到房檐顶。   齐昭南看着她半边儿高肿起的脸颊,只觉得胸中一团闷气。原本他大概猜到他这一出手让陆家的生意出了问题,她只怕是要吃些瓜落的。   只是没想到,那陆老贼竟会打了她一巴掌。   他接到这边的消息,便匆匆赶来混进了陆府,便瞧见她一个人蹲在那儿哭的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心中暗暗给陆老贼记上了一笔。   他看着面前这女人撇过脸去胡乱擦着泪的模样,分明是不想被自己看见,觉得难堪的缘故。   他看着心火愈盛,刚想发作,可看她纤弱的肩头似在寒风中微微发着抖,终究软了心肠,将自己的黑色披风解下来,替她罩在身后。   陆令晚原本被他按坐在这房檐上便硌得浑身不舒服,此时见他要给自己系上的披风,本能的想要推拒。   平日里,除了他犯起混来的时候,两人向来是守着理法的。   可待她看见齐昭南那阴沉的发寒的面色,便乖乖闭了嘴,只抱着膝头静静的看着天边愈发清晰的满月。   她实在太累了,甚至都懒得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是怎么混进的陆府。   但是她知道他既然来了,就会做了周到的安排。何况此处僻静,她也不必庸人自扰地想什么被人发现的事。   齐昭南见她今夜这般温顺,这才气顺了几分。   皎洁的月辉散落在她纤长的脖颈间,带了几分弱质的风流,姣好的侧颜苍白了几分,可偏生那脊背仍挺得直,像是撑着一股风雨吹不散的傲气,让人看着忍不住便想将她压在身下,做尽让月亮坠落到凡间的事。JSG   可他还是生生忍住,将目光从那他遐想已久的月亮身上移开,挪到灰暗的天际上去。   他也看着那轮满月,开了口:   “小的时候,我难过了,便会爬上檐顶吹风。看看日头和月亮,看似近似远的天,欲卷欲舒的云,心情便会好上许多。”   陆令晚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看向他,冲他扯唇笑了笑:   “伯爷有没有揍过?你不过以你的性子,大概是即便挨了揍,也依旧要爬吧。”   齐昭南也笑了。   夜风轻轻的吹过来,带了些清甜的桂花香。这话不禁让他想起他那侯爷老爹,神色暗了暗:   “那倒不曾。只是有一次夜里我偷偷爬到了这房檐上,好整以暇地支着脑袋,看着满府的下人打着灯笼惊慌失措地找了我一整夜。我偏生不下去,待闹的满府人仰马翻了,顶着第二日升起来的日头,又闲闲的从房顶上爬了下来,倒是去跪了一夜的祠堂。”   那时候他还小啊,喜欢用胡搅蛮缠的手段,来争取大人们对他多一点的关注和疼爱。   陆令晚这次是真的笑了,想这秋夜里的风仿佛真的能吹散人的哀愁。   陆令晚看着他有些落寞的神色,便也有些自伤:   “伯府的嫡子也会有烦忧吗?”   听到这话,他想起瞒着她的那些事,齐昭南有些心虚地撇开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外头看着花团锦簇,只有里头的人知道是怎样的水深火热。”   他终究是没有将身份挑明。   相处的日子久了,他便也知道她是实在是个羊羔皮子、倔驴芯子。   如果真知道了他的身份,不知要闹出一场怎样的动静来。   倒不如等他去同他老祖宗求下赐婚圣旨,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告诉她也不迟。这般想着便又补了一句:   “这个月我父亲便会上门提亲。旁的你不必管,我自有安排。你只需好好把脸上的伤养好,可别丢了我的脸面。”   陆令晚听得蹙眉,不管他话里的嘴硬和促狭:   “这般急吗?这次我可是把大伯得罪狠了,只怕不好商与,嫁妆也会单薄些。倒不如等些日子,待他气消了,我再想办法周旋一二。”   齐昭南气的挑眉看她,却也只得压着脾气道:   “若你大伯见你入宫无望,急急给你定个可堪攀附的好人家,真到了那日,你可还是这般,没骨气地找个角落里蹲着哭?”   陆令晚被他说的有些窘迫,可想想他的话,眉头便又皱了起来。此话倒也在理,她的大伯倒是也干得出来的。   尽管她手里有些大伯的把柄,关键时候可以稍加辖制,可不到最后一步,她是不想与他撕破脸的。岁月催人老,恩爱难长久,若日后嫁了人,她也是需要娘家的。   齐昭南见她当真踌躇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往她光洁完好的半边脸上一拧:   “此事便这般定了。别成日里想那些有的没的,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讨好我,怎么让我对你矢志不渝,忠贞不二。待日后入了我家门,便再也跑不掉了,届时我再好好磨磨你的性子!”   他嘴上恶狠狠的说着,手却掰过她的下巴,借月色仔细打量了下她肿起来的半边脸颊,从怀中摸出来备好的小圆药盒塞到她手中:   “一日三次,好生养着。若留了疤,成了丑八怪,我可就不娶你了。”   陆令晚瞪他一眼,便依言将药膏收起来,她也知道定是哪句又惹得他不快,这人这才又蛮横了起来。   可他说的也在理,便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齐昭南见她今夜竟这般好说话,握紧了她有些发凉的手,心满意足的转过身来。   此时却听“叮”的一声,两人皆闻声去看,原是齐昭南那腰间的玉佩磕在了瓦上。陆令晚却瞧着那玉佩有几分眼熟。齐昭南见她喜欢,将玉佩顺手摘了下来递到她手上:   “喜欢便送给你了。”   玉佩捏在手中,越瞧越觉得眼熟。   陆令晚却猛然想起来,这青玉材质上佳,触手生温,其上所雕青莲更是雅致清新,分明是她前年送给陆府太夫人的贺寿礼。怎么会配在他身上?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或许是两家老人相赠,或是物有相似。   可想来想去却不记得这忠勇侯府和永昌伯府有什么交情。且即便玉有相似,可纹理却是不同的。   当时因着是侯府太夫人过寿,为着能找一样称合心意的寿礼,她着实费了些心思,因此对这玉佩是极有印象的。   陆令晚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定,有种不好的猜测隐隐要冒出头来。她极力压制着,面上只状似寻常地望着夜幕下那些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齐昭南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她神思不属的模样,只以为是生了困,倒也并未多想。见她心情舒畅不少,便将人从屋檐上抱下来,又在她耳畔匆匆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隐进了夜色里。   因着心中揣着事,陆令晚回到房中便匆匆吃了几口饭,由木香石青两个伺候着,洗漱沐浴过后又抹了齐昭南带给她的药膏,便换了寝衣准备睡下了。   此时房中只她一人,她将那玉佩在灯光下细细打量。这清玉的质地本就难得,何况纹理还那般熟悉。   再回想与齐昭南相识的这大半年里,两人也就在永昌伯府内见过一次,大多数的时候是在他名下的一间茶楼会面,或是他京郊的别院。   况且怀疑也不是没有过的,据她所知永昌伯世子身上所有官职,领的却是比较清闲的差事。而他却总给她一种事务繁忙之感,秉性上与旁人口中的也有所不同。   又想他竟然能那般轻易的混到御花园中,今夜又恰好在那偏僻之处寻到了自己……如今竟是越想越心惊,绣着葫芦文的滑面儿锦被在手指间便揉皱了一团。   第二日,陆令晚套了马车,以拜访侯府太夫人的名义去了忠勇侯府。   侯府太夫人已年近八十,到底是上了年纪,整个人显得有些干瘦,头顶的银发有些稀落,人坐在罗汉床上,锦衣华服间像是缩成了一团,远见去倒是像个枯干的绣猴。   只是陆令晚对这位侯府太夫人却是极敬重的。   年轻的时候,她曾随着太老侯爷一起上过战场,两人一起出生入死。   她从前也听姑姑提起过这位太老夫人是极和善的。   侯府太夫人到底上了年纪,眼神也不甚好了,人也有些糊涂。   听见陆令晚朝自己请安,忙招手让她到近前来,一边看一边问向身旁的秦嬷嬷:   “唉,老婆子记不得事了。这是哪家的丫头?”   秦嬷嬷赶紧回话:   “夫人,这是先夫人家的晚姐儿,小时候您抱过的。去年您过寿那会儿,还夸她水灵呢,说要留着她做曾孙媳妇呢。”   侯府老夫人一拍手,笑着咧着嘴:   “哦!陆丫头!陆丫头,我记得的,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陆令晚听的脸有些发红,陪着侯府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又问了身体近况,这才出来了。   趁着秦嬷嬷将她送出来的空当,她将手中的玉佩拿出来给她一看:   “嬷嬷,你瞧瞧这玉佩。前些日子陆家当铺的伙计送来的,说是有人典当了此物。我这一瞧,这和我那年送给太夫人的贺礼是极像的。思来想去,还是想着来问问嬷嬷,别是哪个胆大的奴才,见太夫人和善,趁机偷了倒卖,怕往后再滋生出大事端来,这才来问问。”   秦嬷嬷将那玉佩映着日光巧细巧了一番,才一拍脑袋讲了起来:   “正是这块玉佩,老奴认得的。太夫人当初也是极爱的,便将这玉佩送给了世子。想来是世子骑马游乐间不慎坠落也是有的。回头老奴去问问世子,倒是麻烦姑娘了。”   陆令晚越听,心越往下沉。她勉强一笑:   “听说世子爷一年前回了京,这府中几趟倒是未曾见过。”   想起这位爷,秦嬷嬷却不愿多说,只礼貌的笑了笑:   “世子爷军务繁忙,就连太夫人也时常感叹难得一见。倒是不急,想来今年太夫人寿宴上是能见到的。”   陆令晚走出寿康堂的时候,已是满腹的心事,一个不好的猜测愈发得到验证。   她仍怀着那么一丝希冀。不过是个玉佩,辗转相送是常事。可不知怎的她只觉得身子越发的沉,像是多走一步都要没了力气。   她却知道此刻不能耽于这些虚实之事,她此趟来还要去见侯府二公子一趟。   说到底陆家的生意是给这位二公子做的,眼下私盐和私印钱的事有了了结,无论如何也要去将事情禀明。   她用齿尖儿将舌头咬碎,尖锐的痛感传来,这才得一丝清明,那些走马灯似的幻影才得以被掐灭。   ***   “公子,陆府三小姐求见。”   齐曜北将手中的账册合上,将手上的黄玉扳指转了转,抬眼道:   “让她进来。”   陆令晚便应声入了书房。   陆令晚跟着前来接引的小厮轻声入JSG了书房。   这二公子书房的路,她倒是熟悉,因着生意上的事她倒是常来。   不过两人见面时总会留一个小厮丫鬟,倒也不算逾矩。   陆令晚朝齐曜北躬身行了一礼,将那生意上的事细细禀明,临了添了一句:   “了结私盐的生意,的确打点损失不少,贱卖了许多产业。但好在这两桩都已压了下来,绝不会牵累到其他的生意。令晚惭愧,有负二公子和大伯所托。今后生意上的事都由大伯亲自打理,请二公子放心。”   齐曜北听着她的禀述,将手中的笔管搁了下,抬首温言道:   “表妹不必介怀。这两桩生意本就冒着风险,如今处置得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二公子雅量。”   陆令晚又施了一礼,这才略带歉意的冲齐曜北一笑。   虽然她这表哥对她一口一个表妹,人瞧着也仁善温和,一身青色直掇,身量齐长,气质端方,倒是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   可是陆令晚待他总多了一分疏离和敬而远之,只因与这人相处久了,才会知晓此人手腕。   如今他年纪轻轻便位居刑部侍郎,靠的不仅仅是这忠勇侯府,更不单是陆家的缘故。   他少年及第,高中探花,短短几年便走到了刑部侍郎这个位置。如今简在帝心,朝堂上也算是新党一派的中坚力量。听说上个月还定下了亲事,娶的是定国公府嫡幺女。这定国公,乃是开国肱骨,手上是有兵权的,屹立几朝也未倒。   “表妹不必拘谨,坐吧。”   陆令晚倒也不推辞,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还未恭贺二公子大喜。”   齐曜北捏着茶盏的手一顿,那些年少时的旧事一瞬间在脑中呼啸而过。   那个剥好了皮,由她湿漉白嫩的小手递到他嘴边来的枇杷果,那个插着腰挡在他身前的小姑娘,那个被她塞到他怀里软乎乎一团的小猫……   一时间,像翻涌而起的浮渣。   可是他抬眼,她是那个端坐在秀墩上,对他恭敬疏离,京城里人人赞一句“娴雅知礼”的陆家女。   就好像,那些旧事只是他一个人的旧事。 第5章   掉马   石子投到湖中泛起来的涟漪,终究要平静,浮起来的尘渍终究要沉落下。   他将茶水端在唇边微抿了一口,出口时已是一贯的清冷自持:   “多谢表妹。”   搁了茶盏话头又起:   “既入不得宫,表妹今后有何打算?”   听到这里,陆令晚的呼吸一窒,又想起她不愿触碰的那个真相。待回过神来,不过淡淡回一句:   “一切但听伯父和家父的安排。”   齐曜北听罢也淡淡一笑:   “如此也好。”   出了书房,陆令晚才像是被卸了全身的力道,一路失魂落魄的走着。   其实何必再左思右想,回了府只要画好画像,收买一个这侯府的下人一打探,一切便皆了然。   听耳畔“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她一低头,一些画轴就滚到了她脚边。   她弯下腰将那散开的画轴捡起来,不过粗粗一看,目光便定在其中一人的脸上。她的指尖颤抖了起来,那个残忍的真相还是在这一刻血淋淋的撕开了。   一个下人躬身在她身旁行了一礼:   “表小姐,方才搬的有些急了,惊扰了表小姐,还请表小姐恕罪。”   “这画儿是什么时候画的?”   是去岁世子爷刚回来的时候。老夫人说大家难得聚得一堂,便请了画师画了一个全家福。”   “哦。”她淡淡应了一声,将画卷交还了回去。   陆令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上马车的,眼前一时是那张卷轴,一时又是那只青玉佩,转眼间又是那人斜飞入鬓的眉眼,他将她拥入怀中的温暖和依靠,他将她圈在怀里,在盛夏的马纵驰在碧连天的青草间……   她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只因拿一个假身份与她相处无甚必要。   况且京中勋贵也就这些,总归抬头不见低头见,欺瞒不得长久。   可终究不过是灯下黑罢了。   只因这个人是齐昭南,是忠勇侯府的世子,他有理由也有能力将身份隐瞒于她。   齐昭南,他是忠勇侯府世子,先帝的胞妹明华长公主的独子,当今太皇太后唯一的外孙!   他手上掌管着京军三大营中的神机营,连当今陛下都要忌惮三分的人!自小离京到军中历练,往西北打过鞑靼,往东南打过倭寇,屡立战功,去年刚刚回京。   他也是侯府二公子和整个陆家的敌人。   他们陆家一直帮扶侯府二公子争夺世子之位,齐昭南借了一个身份来到她身边,目的不言而喻。   怪不得他偶尔露出的蛮横霸道,怪不得他的骄矜,岂是一个小小的伯府能养出来的。   怪不得她从未招惹过皇帝,皇帝却那般奚落于她,一句“不过尔尔”,让她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怪不得两人明明一向守着分寸,可那日御花园中他非要逼着与她举止亲热,不寻常的轻挑浪荡。   怪不得那些私盐生意和私放的印钱,明明那些年做的那般隐秘,这些年从未出过纰漏,却恰巧在她进宫选秀的那一日出了问题……   枉她自诩谨慎小心,以为亲自挑定的夫君也是万般无二,却原来连身份都是假的。下一步他又要做什么呢?   陆令晚心中猛然一惊,她绝不能嫁给齐昭南,绝不能。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不可能与整个陆家为敌。   只是她如今有太多把柄在他手上,私相授受,抛头露面,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和手段,无论哪一条都可以让她万劫不复。他一个侯府世子,想要拿捏她一个身无依仗的女子实在太简单了。   她叫了木香一声。   木香在外头听见,忙进入了车厢里。   她原本就觉得小姐今日的面色委实太差。陆令晚闭上眼,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去!去给路平传个消息。”   ***   校场上,乌压压一堆身着黑甲的守卫士兵手执长矛,喝声震天,每一个人都提着全身的力气,绷紧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出枪如电,站步如虎,努力将一个军人最好的素质展示出来,供他们的上官检阅。   齐昭南此时一身劲装,锦带束腰,走过之处士兵们无不屏气凝神,全神贯注。   忽的齐昭南眯了眯眼睛,抬脚便往一个士兵下盘扫去。那士兵反应不急,立马栽了跟头,也不敢辩驳,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赶忙爬起来端正跪在地上,一张脸已臊的通红。   齐昭南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这是谁带的兵?给我滚出来!”   立马便有一个参将赶忙小跑到了齐昭南的面前,跪身请罪:   “回大人的话,是末将带的兵。”   “领二十军杖。再有下次,你这参将便不必当了。”   齐昭南话毕便往前走去,再也未留一个眼风。   前头是一排排拿着火铳向草把而射的神机军。   他们才是整个营队里最精锐的力量。只见他们扣响火铳,子弹几乎颗颗射入十米开外的草靶的把心上。   齐昭南微骇首,同跟在身后的副将道:   “这才像个样子。”   在检阅完军队,齐昭南这才骑马回了京郊别院,沐浴完后,这才觉得清爽了些。   只是笼中关着的两只大雁实在太过活泛,叽叽喳喳的吵得他脑仁疼,几次都想把这两只大雁扔出去。又想想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那可是作娶她的聘礼用的,便作罢了。   拿了根逗鸟的松枝伸进笼里,往其中一只雁头上一敲,沉声唬道:   “吵甚?”   却哪知头上挨了一记的大雁忽的就往后缩了缩身子,躲进另一只大雁的羽翼下。而那只大雁也往前迈了两步,护在身前。   瞧着虽浑身怕的颤抖,却仍拿那对眼睛盯着来者不善的齐昭南,齐昭南看着忽的一下就乐了,被吵闹后的郁气霎时一扫而空。   在一旁的宿安瞧入眼中觉得有几分好笑,想想自家主子往日里如何的威严蛮横,可如今竟被两只大雁治住了。   那日下午,他眼睁睁见着自家主子用布头包了箭,亲自射昏了好几只大雁下来。可非挑挑拣拣,一会儿嫌伤了羽毛,一会儿嫌毛色不纯,这两只当真是千挑万选才留下来的。   其实外头养着的,用来提亲的活大雁实在不少,可他家主子非要自己亲自去抓。   到底是提亲的大雁,待遇不一样,比他们这些人伺候了许多年的下人都要得脸些呢。宿安有些好笑的想着,却忽的听他家主子道:   “更衣,去宫里一趟。”   齐昭南想来想去还是怕事有生变,觉得还是早日进宫同老祖宗讨个赐婚的圣旨,这才能安下心来。待换好了衣服刚要骑上马,宿安便急急来禀道:   “世子爷,陆姑娘说想来别院跑跑马。”   齐昭南听罢一挑眉,倒是有些意外。想那女人平日里谨慎惯了,生怕防着登徒子似的的防着他,平日里约她来别院里跑跑马,她从来是不肯的。   只JSG有一日被自己连哄带骗的带过来,不情不愿的走了一遭,还冲自己发了脾气,这如今倒是转性了。   齐昭南想了想,还是把人接了过来,将进宫讨赐婚圣旨的事拖到了明日。   陆令晚刚走下马车,齐昭南一见,抬手便想摘了她头上那碍眼的帷帽。   陆令晚却一偏头避开了,只搪塞道:   “眼睛还肿着。”   齐昭南只以为她是怕影响在自己跟前的容色,心里只有乐呵的份儿,便就依了她,牵过马来带着她到一个平缓的山坡跑上几圈。   只是转了还不到一圈,马蹄子都没擦热火,陆令晚便同他说:   “骑累了,腿跟磨的有些疼。”   齐昭南气的不行,却也只得把人扶下马来:   “你也就是命好投胎做了女儿家,若是到了军中,也就是日日挨军棍的命。”   ***   齐昭南再醒来的时候,屋内已彻底暗沉了下来。他揉了揉还有些昏胀的额角,喊了宿安进来。   待书房里的灯一亮起来,齐昭南被刺的眯了眯眼,人才清醒了几分。   他像是在这书房里下了几局棋,行了几句酒令,怎么就睡到了这个时候?   一转眼这手边有个盒子,他打开来一看,里头有画本、川扇、簪钗,还有些奇巧的玩意,好像都是他曾经送给陆令晚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宿安便捧了解酒汤进来:   “陆姑娘已经送回去了。走了还给爷您留了句话,说是玉佩已物归原主了。”   齐昭南蹙了长眉,往那盒子里一看并没有那枚玉佩。   头又一跳一跳的疼起来,齐昭南抬手去按,心中却猛的咯噔一下,这才如梦初醒:   “她今日都去了哪儿?去问问。”   他说着起了身,快步走到桌案,拿眼一扫便发现了端倪。将平日里放着二人书信的抽屉一开,已是空空如也。   又随意翻找了下,那原本上了锁的柜子忽然开着,里头几本账册已是没了。   此时出去问询的宿安也回来了,小心的回禀道:   “陆姑娘今日来了咱们侯府,” 越说声音竟是越小,“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咱们的人竟然没及时报上来。”   齐昭南原本正俯身撑在案上,闻言抬首向他看去,宿安只觉那一眼锋利如刀,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果然,只听“哗啦”一声,案上的笔架砚台全都被挥落到了地上。   齐昭南撑在案后,气息间仍有些未平复的杂乱:   “去告诉她,明日未时初,杜仲茶馆,前来一见。若不来,该知道我的手段!” 第6章   怒火   夜里,总管太监张通脚步匆匆地入了乾清宫内殿,引得两侧的铜鹤烛灯摇曳了几息。   他绕过描着锦绣河山的镂雕红木地屏,走到案后皇帝身边,低声回禀:   “陛下,那小德子受不住刑便已招了。那日便是受了忠勇侯府世子的指使,引陛下到那万春亭附近,这才撞见那一幕的。”   朱承梓听罢抬了腕,将笔尖儿往朱砂里一蘸:   “他何时与齐昭南勾搭上的,可问清楚了?”   “说是半年前,小德子和殿里的小寿子两人一直不对付。世子爷答应帮他铲除异己,也就是那时小寿子生了疾病,他才顶上来。”   皇帝将批阅好的奏折往案头一搁,眸中愈发的晦暗:   “他手伸得愈发的长了。”   张通察觉到皇帝的不悦,眉眼压的愈发低:“陛下,这小德子该如何处置?”   “放出来。让他回到原本的位置,对外只称是养了场病。”   “是,老奴即刻就去办。”   张通心里有了数,这是要盯紧了这奴才,只看那世子爷下一次传的令是什么。   ***   “吁——”   车夫一勒僵绳,一架四角坠着香球的清贵马车便停在了杜仲茶馆前,陆令晚从上头走了下来。   这处茶馆是她名下的铺子,往日里与齐昭南会面时都在此处。   她看着那黑漆的匾额,深深吐纳了一口气,抬脚往茶馆内走去。掌柜的见她来,行了一礼道:   “那公子已在房内候着了。”   陆令晚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便顺着木梯走到了二楼的雅间。   镂雕莲花纹的门扇一推开,陆令晚就见到了坐在南窗下的齐昭南。   他侧身跪坐在青色的团蒲之上,手上端着的是馆里那套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纯白一色,半点杂色也无。   金灿灿的光从南窗里铺陈进来,他脸上的神色却仍旧晦暗不明。   陆令晚正斟酌着一会儿的应对之策,分了神,却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便朝着地上栽了个跟头。   好在这茶馆的地上早铺了一层杜衡纹样的长绒毯,因此虽跌的厉害,却也不算是太疼。   她朝脚下一望,只见那里不知多出一根扯直了的细绳,不仔细看,当真察觉不出。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她头顶上罩下来,挡住了外头明晃晃的光。   齐昭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并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   “陆令晚,平地摔跤的滋味儿如何?”   陆令晚抬头看向他,逆着光不甚分明,只瞧见一副似笑非笑的轮廓,那声音里分明透着寒凉。   她平静着神色,缓缓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仍旧那么无波无澜的看着他:   “要是这般可以让世子爷消气,那便……甚好。”   她低眉敛目地说着:   “世子爷今日若要出气,我悉数受着。只是还请世子爷往后放过我,我只是陆家的一个小小女子,从来都左右不了什么。即便听了长辈的意思,打理几桩生意,入宫去选妃,不过是求生而已。如今,既这两桩事已了去,世子爷何不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齐昭南听的笑了。   她往日里那般高傲的人,挺直的脊梁从不曾吹折过。可眼下为了远离他,竟然愿意伏低做小。   可是这样的服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强硬?她依旧是那个高傲如斯的陆令晚。明明有那么多柔和的手段可以让她循序渐进,可她还是选了最利落的一种。   “你这算是在求我吗?”   “是。”   陆令晚闭上了眼。她从昨夜就后悔了,悔不该一时冲动,只为了让他行事顾及些,便莽撞地偷出二人来往的信件和那本账册,终究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了。   手腕忽的一紧,传来清晰的痛楚。齐昭南抓着她的手腕,逼着她抬起了头来,脸上的愤怒再无半分遮掩:   “求我?你既想着求我,便诓骗我?迷晕我?窃走我的信件和账册?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陆令晚看着他伶俐起来的眉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这样的人物,他这样的盛怒之下,她又怎会全然不惧。   陆令晚缓和了一会儿,才勉强在这样的盛怒之下维持着镇定。   昨日将他迷晕,只因从前她也曾给他写过几封字字含情的书信,生怕他日后以此来要挟利用坏她清白。   可当她拿走那些书信之后,一撇眼见书信下压着几张纸。展开来粗粗一看:   “九月十六,陆三小姐起于卯时,仅食米糕两块。秀眉长蹙,面有沉忧。陆大老爷派一嬷嬷至,为其悉心梳洗装扮。四时二刻,乘马车入宫选妃。午时正于皇宫南门出,面色不虞,马车拐入街角,忽急转,一路驰奔至陆氏钱庄。酉时方回府,与陆府大老爷密谈两刻方出。面有掴痕,然神色平宁。回房后,其母柳氏及陆府二老爷前来探看,陆三小姐遭父训诫。待柳氏及二老爷出,于罗汉床上怔然,枯坐良久。有仆妇前来禀陆少爷之事,陆三小姐仓皇而出,去往东厢房劝说。后散左右,独行院中……”   “九月十五,陆三小姐卯时二刻,辰时食金丝小卷儿,并鸡丝粥一碗。其后于院中练习宫中礼仪。午膳所食尚可,有喜什锦豆腐捞一菜。后小读游记两篇,午睡两刻。未时二刻,苏家小姐前来探望。二人闺中密语,交谈甚欢,所谈均皆为入宫选妃之事……”   那时陆令晚只觉脊背生寒,浑身竟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她的一言一行,一饭一饮,竟都在他的严密监控之下。   就在这时,她无意间将案角的账册拂落一地,却见那账册皆用密文写成。心中一惊,想了想,终究把那两个账册拿走了。   思绪收回,陆令晚撇过眼去,不再与他对视。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陆令晚咬了咬牙,知道今日必须与他做个了断,再拖下去后患无穷:   “昨日所为,不过是小女的自保之策。如今既世子爷的目的皆已达成,不如今日彼此放过,日后嫁娶两相宜,老死不相往。无论陆家待我如何,我都不会与陆家兵戈相向。所以,日后,世子爷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我也绝不会再做世子爷手中的棋子,或是一柄趁手的刀。如果世子爷同意,我自会将账册完好归还。如若世子爷偏要一再相逼,我也只能拼死一搏了,届时不过是……”   陆令晚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身子便被一股巨大JSG的蛮横力道一扯,人便被压在了那张檀木圆桌上:   “好!你觉得我在利用你,觉得我在对你耍手段!我今日便让你看看,怎么才是真正的手段!想同我老死不相往来,我今日便让你万劫不复,再无退路!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厉害的小嘴还能再说出什么!”   齐昭南说着,便要去解她腰间的湖绿色束腰。   陆令晚压住喉中的惊喊,只费力挣扎躲闪。不是没想过他会用强,只是到底觉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她自恃有把柄在手,他怎么敢……   见束腰已被扯下,陆令晚此刻已是只惊怒交加:   “齐昭南,你今日若敢……若敢……明日那两卷账册,便会交到二公子手中!我实不知那账册有何机要,但想来我那觊觎你世子之位已久的表哥,定然会抓住一切机会置你于死地。”   “好!好!你可真是我的好阿晚。”   他说的阴冷,心中的怒气像是再也压制不住,顷刻间不要喷薄而出。   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同自己服个软,眼下倒觉得是当真要好好惩治一番了:   “好!你既愿意当这个出头的椽子,我便成全你!你尽可以试试,爷活到今日,还从未吃过谁的威胁,你是第一个,是个有胆识的。”   他说着,正一把扯下她的月白色撒花襦裙。   她但凡还对两人的情分有一丝一毫的怜惜,昨日便不会将他迷晕行窃,今日也不会来要挟于他,她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一刀两断的。   想到这儿齐昭南只觉那滔天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那点子残存的理智也要被愤怒吞没殆尽。   “齐昭南……”   她喊他的名字,声音里带了哭腔,已是软了下来。她甚至不敢再挣扎下去,生怕弄出了太大的动静。   此事散播了出去,她便再也走投无路了。她不再忍耐,泪水就那般顺着脸颊滑入濡湿的发间。   “齐昭南,你知道的,不是吗”?”她颤抖着哽咽,任由泪水肆虐,“所有人都可以不知道,你该知道的,不是吗?这些年,为了能在陆家有立足之地,为了将二房撑起来,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都是知道的,不是吗?为了让大伯觉得我有价值,高看我一眼,我战战兢兢,不敢踏错一步。为了让大房能容得下我们二房,我甚至不惜冒着风险做那些掉脑袋的生意。我既要把这些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又要谨守闺德,不能抛头露面,其中的艰辛你是知道的,不是吗?在你眼中这些心血不值一提,你随手一挥便将这些毁得干干净净。现在你又凭什么愤怒?凭什么质问?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觉得我们依旧可以走下去!”   齐昭南终是停下了动作。   不知是她的哪句话亦或是哪滴泪烫着了他的手。   她向来是个倔的,他看着她走过那么多的艰难,此刻也只是第二次见她流眼泪。   他站起身揉了揉眉心,也有些懊恼,可说话的语气依旧生硬着。他将手中的束腰扔给她:   “把眼泪擦干净了再来同我说话,我不吃你这套。”   陆令晚顿时如蒙大赦,赶忙整理着半褪下来的襦裙,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整个人又慌乱又狼狈。   齐昭南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原本也是想着今日来好好同她说的,到底是自己有错在先,隐瞒于她。   可见她分明没有半分伤心难过,有的只有与他一刀两断的决绝,甚至不惜偷盗账本来要挟于他,他焉能不恼怒。   甚至也会怀疑这相处的大半年里,她肯倾心于他,究竟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因为他那个合适的身份。   陆令晚规整完毕,退了好几步离的齐昭南老远。   齐昭南看在眼中,又觉得那方才压住的火气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可他终究压着脾气,沉声道:   “过来。”   陆令晚抬眼看了他一眼,生硬的往他挪进了两步,却整个身子微微往后倾,分明是随时准备逃开的样子,像个受惊的兔子似的。   齐昭南看着觉得好笑,也不与她计较:   “将身份隐瞒于你,的确是我不对,且当初接近你又扯了些不好的心思。可到了今日,你也该明白,我堂堂一个侯府世子,想要毁掉你如何不容易,想要对付陆家又什么办法没有,还用得着非要娶你过门?你怎的那般没良心,偷我账册还要挟于我。你即便心中有气,如今闹一遭也该够了。你若心疼那些生意,待成婚了我悉数补给你。我从小在军里,摸爬滚打惯了,是个粗人,从不信奉什么女子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信条,往后你想做什么,我也不会对你横加阻碍。只是有一点,日后嫁了我,你便要一心向着我,与陆家和你那什么狗屁表哥划清干系。”   他说着,还兀自哼笑了一声,“你以为你一口一个表哥叫的倒是亲近,便没想过我去见你时为何那般巧合?戴着便偏巧是那块玉?你那表哥心思可真是深?”   说着起了身,走到她面前,用有些粗粝的指腹替她擦着眼泪,有些很恨的:   “我大雁都捉好了,成不成婚的,哪由得你?”   陆令晚闭了闭眼,躲过他的手。她擦干眼泪再睁眼的时候,已是一片沉静与坚定:   “齐昭南你还不明白吗?从我知道你是侯府世子的时候,我们就再无可能了。”   且不提他待她的情谊究竟是真是假,便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她若嫁了他,便是与整个陆家为敌。   如今他待她也许有一时的新鲜,可往后呢?她会受他多少的猜疑,而在那个偌大的侯府里,身后连个娘家都没有,怎么得个长久?   她不像他,她的人生没有回头的余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是个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的人。   往日里他时常笑自己瞻前顾后,他一个天之骄子,又怎能能明白她的如履薄冰,往后这样的隔阂还会更多。   人和人之间的情分是最经不起挫折的东西,她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押进去。   齐昭南突然意识到她这是一句不带任何赌气成分的话,坚定且冷静,真的决定要与自己一刀两断,再度沉了脸色,抚过她的下巴来:   “可能与否,是由我说了算!你怨我不择手段,你又何尝不是冷情冷性?我们也曾互相慰藉,一起纵马驰骋,曾有过浓情蜜语、山盟海誓。我曾接过你摇出的姻缘签,你也曾一遍遍拜在佛前只为佑我安康。是不是这些,在你心中不过是水过无痕,雁过无声,陆令晚你的心肠真冷。”   陆令晚眼眶一热,眼泪险些又落下来。   她没有何尝不苦痛,何尝不贪恋,捧给他的又何尝不是一份真挚无二的感情?她也曾一边脸热,一边畅想着和他的以后,想以后要在院中一架葡萄藤,他那么爱吃葡萄,她要亲手种,亲手摘给他吃;她想他是武将,喜欢的一定是舞枪布阵,她便夜里点着灯一边儿打着哈欠,一边恶补这些冰冷的铁器,想着以后可以同他多说说话;也会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翻找,查一些疗伤养生的药膳之法,倘若他有个痛痒,至少也能帮他缓解一二。   可她从来没有任性的权利……   “齐昭南,我争不过你。你高高在上,手握重兵,有高贵的身份也有冷硬的手段。而我一个夹缝求生的女子,与你来说不过是小小一颗芥子,你要强娶于我,我也反抗不得。只是唯独这颗心,是我自己的,你要我与你日后夫妻同心,那是不能的。你若是强迫了我,往后我即便粉身碎骨,也要让你痛上一痛。以后我们会离心离德,我会尽我所能,搅得你家宅不宁。齐昭南,你已经有一个不能回的家了,往后,你还想再要一个吗?”   齐昭南看着她,在舌尖仔细品咂了一下这句话,这是在诛他的心了。   她为了让他放手,不惜诛他的心,往他最痛的地方戳。他捏着手上冷硬的玉扳指,笑的几乎是咬牙切齿:   “好样的,陆令晚!你好样的!我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了你!”   “你要倔,我救不了你,也奈何不了你!只是我把话撂这儿,我便是不逼迫你,你依然会乖乖回到我身边来,你尽可以试试。我齐昭南把丑话撂这儿,你今日从这个门走出去,再回来我给你的便只能是个妾位了。陆令晚,我把选择交给你,你且一定要好好想清楚了。”   松了手,起了身,大马金刀的坐回了椅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陆令晚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只留下一句“望世子守住今日诺言。”,便毫不留恋的转过身,出了门去。   在合上门的那一霎那,她听见屋里一阵瓷盏碎地的声音。她的脚步顿了顿,然而终究是挺直了脊背下了楼去。   齐昭南踹开门,怒气冲冲的喊了一声“宿安”。   宿安听到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唤了声JSG“爷”,见自家主子的面色便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他一路跟随着自家主子,正要出了茶馆。那掌柜的却将两人拦住:   “这位客官,您请稍等。”   他说着给一旁的伙计使了眼色,那伙计连忙跑上楼,过了一会儿便跑下来,与掌柜的细细说道了一番。掌柜的听完,便拨弄了一番算盘,笑弯了眼:   “客官,东家吩咐了,屋内的一切损坏,客官您皆要赔付。客官,您摔碎的那定窑白瓷,是本馆的镇馆之宝。当时东家特意找了这京城最有名的匠人刘大家亲自设计烧制的。还有那损坏的桌角,以及那隔扇门亦有毁损。顶好的料子,方才已细算过,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五两。还请客官您付完再走。当然公子若有疑虑,老身也可细细给您说说明细。”   宿安听的气结:“你知道我们家爷是谁吗?”   那掌柜的听完,又拜了一拜:“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贵客原谅。只是我们东家说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客官您就是再贵,也得守着国法讲这道理不是?”   “好!”他连说三个好,咬牙切齿的,“宿安!把钱给他,我们走。”   齐昭南只觉今日这一遭被她气的太阳穴突突的跳,撂下这一句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   宿安没了法子,只得一人付了银票,这才跟得上去。只是走的太慢,还被自家盛怒的主子踹了一脚。 第7章   抓包   陆令晚回到陆府后,便挥退了所有的丫鬟府妇,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紧绷的心弦这才慢慢舒缓下来。   可人一松懈,便有一股莫大的悲意涌向心头。她痛恨他的欺瞒,痛恨他的蛮横,她更痛恨的是自己的轻忽大意。   可即便到了此时,对他仍有割舍不下的依恋以及几要破土而出的侥幸。   可下一瞬,理智回笼,陆令晚不再允许这样的悲意蔓延下去。   她今日算是把他得罪狠了,可是只有这样才可以硬逼着自己不去回头。   那是一条死胡同,她绝不容许自己做那扑火的飞蛾。   陆令晚给自己灌了口冷茶,大伯送自己入宫的计划落空,定然会尽快给她物色一个权势颇盛的婆家。   只是她确绝不能这般坐以待毙,以大伯对二房的厌恶程度,对方只要对他的仕途有所裨益,哪会管他是一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子,还是一个半截入土的老翁。   她必须尽快为自己筹划。   陆令晚唤来来木香,让她把这几日收到的帖子拿过来。她一一翻看着,努力在这几家中找寻合适的人选。正在此时木香拿过来一个帖子:   “小姐,这是刚送来的,是张家小姐的帖子。说是办了场赏菊宴,特邀了从前相熟的几家小姐。”   陆令晚将帖子拿过来,若有所思。   ***   九月二十这一日,陆令晚应邀赴往张家赏菊,待到了才发现原来赴宴的人这般多。   再想想春华妹妹那日宫中被陛下看中,封了才人,一个月后便要入宫伴驾了,想来这许多人来都是因着这层关系。   虽说是赏菊,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也颇为喧闹。陆令晚倒是听见几个凑在一堆,拿她当日所得的那句“不过尔尔”作为笑谈。   她也只做未闻,找几个相熟的说说笑笑,赏花饮茶,这一场宴会也便过去了。   宴散后,张春华不肯让她走,扯过她的手来,拉着她在张家花园里慢悠悠的逛。又见她一路走着,瞧着似有心事的模样,以为是因宫中之事被人当做笑谈而耿耿于怀,内心歉疚不安,忙解释道:   “我原本只邀了几个相熟的姐妹,想着一月后便要入宫,以后只怕再难相见,便借着赏菊宴的名头,最后再聚一次。哪知后来有别家又来打探,这才只好广发了请帖。只是早知道如此,我便不叫你来了。你也别将那日皇宫的事放在心上,他们不过图一时新鲜,嚼几句碎嘴。不去理他们,他们说过几日也觉得没趣。”   陆令晚知道她这是在宽慰自己,忙朝她笑笑:   “没事的。春华,你我多年的姐妹不必说这些。倒是你入宫之后有什么打算?”   张春华叹了口气:   “我能有什么打算一旦入了宫,便是万事不由己。左不过是侍奉好陛下,生个一儿半女傍身。陆姐姐你知道我志不在此,但奈何,我母亲那人性子生来要强……”   张春华说到这里,后头的话咽了下去,想想自己平白说这些做什么,转了个话头,又道:   “但想想入了宫也没什么不好,给家族挣份颜面,也给自己挣份前程。直到那日我见陛下那般风姿卓然的模样,心里倒有几分异动。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没什么志向,就想嫁个面皮儿生的好的俏郎君,如今倒也算得偿所愿了。”   张春华扯着陆令晚的手轻轻的说着,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起来。   陆令晚听了也笑:   “可不是你小时候什么都敢说。”   说起小时候,张春华思绪飘的也有几分远,她捏了捏陆令晚柔软的掌心:   “还说我,你小时候才最是个胆大的,谁都不敢惹。那时我姑姑便常笑着说,‘也不知你以后要嫁个怎样的郎君,才能降住你这个小霸王’。可后来渐渐的,你倒是出落得越发文静了,我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人正说着,陆令晚却突然停了下来。张春华也知道她为何而停,往亭子那边的人那儿努了努嘴:   “那是我哥哥。他自小就对你有情意,小时候你还总欺负他。如今都大了,他待你的心意却没有变。从前知道你要入宫选妃,不敢将心迹表露太过。如今你不必入宫了,非央着我给他个机会见见你。只是见与不见,还是看你。”   张春华说着,转脸看向陆令晚,等着她的答案。   陆令晚往亭子那边又看了一眼,那人穿着一身天蓝色杭绸直裰,远远看着挺拔温雅,仍是记忆里那闻之昭昭的模样。   她朝张春华点了点头,缓步朝张肃卿走去。   张肃卿见她走近,人便紧张起来,捏着折扇的手紧了紧,往上前一步作揖:   “陆家妹妹好。不约而见,实在是我唐突了。”   陆令晚还他一礼:   “大公子不必多礼,令妹已将原委说与我了。”   这一句张肃卿的脸更红了,实在摸不准他这妹妹都说了些什么,又说到了哪一层,整个人便便有些无措。   舔了舔唇,知道这次机会来之不易,一鼓作气道:   “无论外人如何说,妹妹都不必放在心上。在旁人眼中不过尔尔,在我心中却是……却是如珠如宝,”说完这句耳根子都红透了,“今日来见妹妹,就是想同妹妹说,我与妹妹也算自小相识,好……好歹也算知根知底的。”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陆令晚的脸色,见她面色面上没有什么异样,这才大着胆子说出来:   “我倾慕妹妹已久,今日来便是同妹妹说这个的。”   陆令晚垂下眸来:   “张家大公子的心意我知晓了,多谢大公子厚爱。只是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并非全然由我做主。”   “我我我、我知道,我知道轻重,必不会让妹妹为难。我今日来只是想将心意向妹妹坦明,只要妹妹点个头,我便托了父亲母亲,请了媒人上陆府提亲。若妹妹不愿,我又何苦让妹妹为我的事烦忧。”   他这一段话说的很快,像是生怕她这一走,自己便再也没机会说出来似的。   陆令晚抬眼看着面前这位已是因羞赧而脸胀得通红的少年,这样赤诚的心意她不是不感动的,只是也只有感动而已。   其实张肃卿是最好的佳婿人选,他年少便中了进士,如今做了大理寺丞,官虽不高,但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不错了。   人又上进知理,最重要的是懂得尊重她,她需要的便是一个这样尊重妻子的夫君。   况且苏家老太爷那一辈也算显赫,虽然如今不比那时,但到底苏老太爷的门生故旧遍布朝堂。   且张肃卿的母亲许氏出身名门望族,乃是荣国公李青的二女儿,她的家世便可以让她在伯父那边有几分成算。   往日里也不是没有考虑他,只是唯有一点,他母亲性子实在是要强,人又严厉了些,倒真让她有些望而却步。   如今想想,她倒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想来也不会是那苛刻的婆婆。   陆令晚想了想,终是下定了决心,已没有时间让她考虑太多,这喜欢也不喜欢的,对于女子而言,一生平乐顺遂才是最重要的。   她蹙眉想了想,望向他:   “我与大公子的确自小相识,但是比起年少,早已疏异良多。大公子有没有想过,或许大公子惦念的,一直是小时的那个我也许如今的我,会让大公子失望。”   “妹妹怎会这样想”张肃卿也端正了神色,“世事变换,人亦要成长,如何有不变之理JSG我今日言倾慕,自是倾慕今日之人。况无论草木如何伸展,本根却不曾移。树犹如此,人亦然。”   他说完,抬起头来看陆令晚,脸上的胀红虽未消退,眸中却坚定如斯,亮如星辰。   陆令晚心中那湾潭,终是起了波澜,她点了点头说:   “好。”   待陆令晚走回去,张春华迎面便走了过来。抬眼见那边哥哥一脸欢颜,便知事情是成了。她忙欢喜的去握陆令晚的手:   “陆姐姐,七日后我会带哥哥前往明华寺上香,届时你记得也要去,正好再见上一见。陆姐姐,你不知我多盼望你做我嫂嫂。”   陆令晚见她欢喜成这样,不禁也弯了弯眉眼,点头答应了下来。   ***   去明华寺的这一日,陆令晚倒是特意打扮了一番,选了几只芙蓉玉的簪子,挽了个随云髻。   至于衣裳,特意穿了粉嫩些的颜色,上身是织金的淡粉色褙子,下身衬着一件藕荷色撒花襦裙,坐在镜前左右端详一番,这才上了马车,往山寺而去。   到了山寺,她一边拾阶而上,一边想着一会儿见了春华和张肃卿要说些什么。   她便是这样的人,也许做起决定来会犹豫再三,但一旦选定了,便会一往直前,毫无顾盼。   自一路行来,倒是不见几人,由指客僧引着上了大殿。她往佛像前拜了三拜,想了想,又拿出签筒来摇。   待一支木签甩了出来落到地上,她刚想去捡,有一个小沙弥走上近前道:   “小姐,有香客派我来传个话,说是在后山的小亭上等着小姐。”   陆林婉点了点头,不意张家兄妹竟这般早便到了。   转了头将地上的木签捡起来,眉间不禁一簇,竟是个下下之签。   陆令晚出了大殿,一路上有些忐忑不安。辗转间再抬眼,便已到了那凉亭不远处。只见凉亭那里坐着一人,一身靛青色长衫,玉冠束发,比那日看来更添了几分利落之感。坐在石凳上,手中似翻着卷佛经,干黄色的外皮,看不大清是什么经。   她抬眼望去,不见匍匐丫鬟,更不见春华。   陆令晚转念想想,大概是春华特意而为。于是她也便支开了身后的木香,往进前走了几步。   可低头间忽见鞋底沾了些泥巴,前几日下了场秋雨,这路上还是很泥泞的。她忙扯出手绢来,俯下身来细细擦着。   擦到一半便觉得光线被遮了大半。   她不意张肃卿竟已看见了她,从亭子里走出来,忙直起身想要冲他行一个拂礼。   哪知刚抬起脸,脸色一瞬间变白了下来,人一仓皇着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齐昭南却一把扯住了她细白的腕子,腕上那芙蓉玉的镯子,沿着手腕往下滑了几分,滑进丝质柔滑的衣料中。   他本就比她高上许多,特别是发怒的时候,说起话来便格外的居高临下,给人压迫之感:   “见不是你的张家哥哥,便失望成这般?”   说着将人往怀里一带,眼睛往她身上上下扫视一番,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的阿晚,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啊!” 第8章   狗子犯贱   陆令晚见他那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划过自己的头顶、脸上、身上、脚底,倘若凌迟一般把她剥了个精光,只觉背后一阵恶寒,偌大的耻辱和悲愤涌上心头来,她要拼命的咬紧牙关,才可以阻止自己对他恶语相向。   明明在这份感情里不曾坦诚相待的是他,只是眼下她不想再与他有过多的纠缠,尝试性的将手腕从他掌心里挣出,却终究力有不敌。   她到底也对他的性子知道一二分,强硬只会让他愈加蛮横,索性换了一副温和柔软的姿态:   “不知世子爷在此处,扰了您的雅兴,是小女的不是。改日必去侯府登门谢罪。只是小女今日有要事在身,还请世子爷放我离开。”   齐昭南不意方才那炸了毛的小猫似的模样却突然温顺了下来,觉得有几分趣味,不似往日里那善伪的性子。   但转念一想她嘴中的要事,脸上便又起了一层阴霾,言语里边带了几分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讥讽:   “要事?不就是急着与你那张家哥哥见面。迎则为妻,奔则为妾。想不到京城中人人称道的陆家女,是这么个饥不择食、人尽可夫的货色。想来还是皇帝慧眼识珠,还是一句不过尔尔便道破了你。”   他说着便冷笑了起来,话语中带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冷意和冷笑。   陆令晚只觉得自己的忍耐和修养再这样极其羞辱的话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她不再压抑自己,她又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的卑躬屈膝?又没有亏欠过他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让他羞辱?她不再躲闪,而是用那双清泠泠的妙目灼灼定视着他:   “是,我得不配位,我名不副实,可这些又与世子爷有什么干系?若我言行失当、私德不修,自有宗亲长辈来教诲。反倒是世子爷,世人都赞你一句,驱鞑虏平倭患,竟是个只会以强权压人的无耻小人。还是那句话,世子爷,无论世子爷想对我做什么,我都无力反抗,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对你屈服,任你予取予求。”   齐昭南哼笑一声,眉头一挑:   “你觉得是我用强权逼迫,你的张家哥哥这才不来?”   陆令晚只冷冷的撇开头,抿唇不语。   “那你倒是冤枉我了。我虽是个武人,但好歹也在官场之上,讲究些待人接物之道。张家好歹也是文臣清贵,我怎会对其行如此蛮横之事。”   他说到此处,人倒是愉悦了几分,方才凌厉的眉眼反倒温和了几分,显出几分谦谦君子的假象:   “你也不必如那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可终日。我既答应了你,自会信守承诺。虽你有几分颜色,却也不是什么风华绝代,我岂会非你不可?只是咱们到底相识一场,顾念着往日的情分,不忍看你被蒙在鼓中,特来给你个明白。”   他说着,也不等陆另晚的回答,“只是咱们到底相识一场,顾念着着往日的情分,请你看一场大戏,不知陆姑娘可否赏脸?”   陆令晚看了看自己被人桎梏住的手腕,想了想两人气力的悬殊,觉得自己眼下没有拒绝的余地。   况且她眼下只恨自己今日大意,明明入山寺时就该觉出不对,今日人这般稀少,想来是因为被这位世子封了寺庙的缘故。   又恨是自己大意,竟支走了木香,独自来这亭中。   于是陆令晚只僵硬的点了点头,对于那出大戏也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想早些把他应付过去,自己才好回家。   齐昭南这才松了在她手腕上的力道,陆令晚一得了自由,忙将围帽上的纱放了下来,随后跟着齐昭南两人沿着小阶往山上爬了约一刻钟的时间。   陆令晚跟着齐昭南绕到了后门,走了进去。   禅院里有几株淡紫的兰花,一方圆桌几个石凳,别无他物。   在进了一间堆满杂物的小间里,才听见那里面隐隐有人声传过来。她听着熟悉,两道细细的眉便蹙了起来。   里头笑语嫣然,似是和乐融融的一片。   陆令晚突然就鬼使神差的走上前了一步,透过帘缝里往里瞧,只瞧到的一眼便知晓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两把太师椅上分别坐着的是两位头发花白的两位太夫人,往右边望去,右边上首坐着的正是张家的太夫人许氏,下首则坐着张家夫人,而张肃卿此刻正恭敬的站在他母亲的身侧。   左侧也是如此,只不过那位满头珠翠的夫人背后,站着的却是一个面皮娇嫩、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   陆令晚一猜便猜了出来,这是两家借着上香的名头,让小儿女前来彼此相看。   “还记得玉姐儿小时候,每次来咱们府上,那时候正是换牙的时候,嘴馋,拿起糕点来吃。结果一咬,那松动的牙便落了下来,吓的坐在长绒毯上哇哇直哭。不想如今几年过去了,竟出落的这般水灵,瞧着便是个乖乖巧巧的好姑娘。”   “老姐妹,你可别这般说,她回去该得意了。也就在你们面前才有几分规矩样子,实在是自小被我们宠坏了。倒是卿哥儿小时候读书便极好,那时我看着便羡慕,想若是自家的孙儿能有这般成气的便好了。”   “儿女都是自在,卿哥儿其实小时候也淘气着呢。如今他一有了官身,我就盼着给他娶个柔婉贤淑的媳妇便安心了。”   ……   陆令晚看着被众人谈论着的一双小儿女,那个姑娘低着头,虽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却瞧见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以及那忍不住上翘的嘴角。   陆令晚又转眼看一下张肃卿,虽脸上没有多少喜色,也举止有度,并没有不耐的样子,十分配合。   不欲再多看,退身走了出来。一出了院门,便瞧见等在那里的齐昭南。   他负手立在那里,一身天青色JSG长衫,立在槐树下,萧萧肃肃。一副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模样,浅淡的颜色他倒是极少穿的。   他抬眼见陆令晚走出来,见她虽克制却仍能显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匆忙,原本敷了层寒霜的眉眼便柔和了些。   “她是大理寺卿徐家的。”   齐昭南上前走了一步立到她身前,陆令晚也抬头看他,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   “那是大理寺卿的徐家长房的孙女儿,张肃卿娶了她,从此便可平步青云。”   齐昭南微微低下头,看着她清丽的容颜,缓缓说道:   “而你呢,你能给你的张家哥哥什么?把一向中立的张家卷入新党旧党争斗的漩涡当中?或是将来受制于你那黑心的大伯,舔着脸拿着娘家的糟心事求到你张家哥哥面前?或有朝一日,你们陆家大房、二房之间的龃龉,以及你在娘家如履薄冰的地位,彻底让婆家知晓,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   齐昭南走上前又逼近了一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亦或是你那张家哥哥对你真有几分真心,拒绝那大理寺卿家的玉姐儿,非要忤逆长辈的意思将你娶进家门,从此得罪了他的上峰,仕途受阻。阿晚,难不成,你想走你娘的老路吗?”   终是最后这一句话,让陆令晚原本平静无波的面色彻底破碎掉了。   她脸色一瞬间白了下来,身形晃了晃,本能的扶住了很旧的门框。指尖不自觉收紧,似乎有尖锐的细刺扎进指尖里,痛楚直接蔓延到整个身子。   这样轻蔑的语气以及倨傲的姿态,又仿佛她早已是他的附属,像一只配在身上的香囊,或是一只圈养在身边的小狗。   有朝一日,这只香囊掉落于地,被别人捡了去。物归原主后却因为香囊曾被别人占有过,心有芥蒂,觉得留之无用、弃之可惜。   或是圈养在身边的小狗,昨日忽然对着别人曳尾欢叫,便觉得自己仿佛是那个被背叛了的人,用他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居高临下的气质,去指责这只尽可主的小畜生。   见她的身形晃了晃,齐昭南终于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神色。   可不知为什么见她这样难过,心里也涌上了几分涩然。   他仍保持着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看着她这副难堪的模样:   “陆令晚,把我的话好好想清楚。张家是这样,你再选了别家又能好到哪去?我给你三日,三日内你来求我,我依旧风风光光的把你娶进来。” 第9章   狗子作死   “陆令晚,把我的话好好想清楚。张家是这样,你再选了别家又能好到哪去?我给你三日,三日内你来求我,我依旧风风光光的把你娶进来。”   说着抬步便欲走,身后的人却突然叫住了他。齐昭南转头对上她有些发红的眼角,陆令晚将抠在门框的手收了回来,抬起下巴看向齐昭南,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就因为张家是世家,是大族,所以你即便算计筹谋,却也只敢使这样温吞的手段。因为我陆令晚在家中过得战战兢兢,身后了无依仗,所以你才当着我的面这般羞辱于我,是吗?世子爷既然这般瞧不上我,又何必这般苦苦相逼。莫说三日,便是三月,三年,三十年,我陆令晚也绝不会嫁给你。哪怕我日后要嫁个贩夫走卒,哪怕我日后要受尽婆家指摘,哪怕我孤独终老、孤单一生。齐昭南,我都不会嫁给你。”   一阵秋风扫过来,吹的槐树上的枯叶吱嘎作响,并不算悦耳的声音,听的人心底发寒。   “齐昭南,你还有什么手段都尽管使出来,我陆令晚,绝不会向你屈服。“   看着她清清冷冷的模样,一如那时他初见她惊鸿一瞥,忍不住便让人心折。   然而如今再看她那副高傲倔强的模样,却总能激起他滔天的怒火,忍不住便生出将她摧折的恶念。   ***   入了夜里,华灯初上。白日里蛰伏酣睡的万香楼,到了此刻才似刚刚苏醒过来,变得热闹喧嚣,丝竹袅袅。   作为京城里最有名的花楼,这里向来,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只是二楼的一个雅间内,却着实与整座花楼的喧嚣热闹格格不入,沉寂的有些压抑。   齐昭南一仰头,饮尽杯中的烈酒。执起铜壶一倒,却已然空了,气的将酒壶往地上一掷,“哐当”一声倒是让拿着竹签儿吃鲜果的赵明镜吓了一跳,差点儿噎住了,勉强将口中嚼碎的甜瓜咽下:   “唉,你这又是何必?人家姑娘摆明了吃软不吃硬,姑娘家嘛,心肠都软的很。你倒不如换个策略,软语温存几句,同她低个头认个错,这茬也就接过去了。早早的将人娶过来,岂不皆大欢喜”   “休想。”   他忽然起身,就朝外走去,赵明敬忙追上来骂他:   “就你这臭脾气,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哪个姑娘受得了!”   说着,忽然听人唤一句世子爷,齐昭南、赵明敬两人齐齐抬头去看。   袁成义见两人朝自己看来,拽着肥胖的身子小跑了几步,到了近前来忙作揖行礼,肥腻的脸上堆满了横肉:   “世子爷,小伯爷,今日早晨起来就听到喜鹊叽叽喳喳的叫,不曾想夜里来逛个青楼都能遇着二位。真是巧了,巧了。”   齐昭南瞥了一眼他的模样,皱了皱眉并不搭理。反倒是赵明敬替袁成义觉得尴尬,忙也作揖回礼道:   “国舅爷雅兴,我们二位就不打扰了。”   袁成义见齐昭南不肯搭理自己,便有些讪讪的,此时有台阶下,他自然应下。两人别过了。等人走后,赵明敬感叹一句:   “唉,这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想当年先皇后在的时候,袁家也是显赫一时。只是先皇后去的早,留下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听说原先的妻子同他合离了,这不现今到了四十,也没有哪家正经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如今就靠这个空头的伯位,成日里来逛着花楼。听说人早就不成了,见窑姐儿都要吃药助兴。”   齐昭南听罢,只是冷冷嗤笑一声。对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子弟,他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可下一刻,他抬脚的步子突然顿住,眉头一蹙,忽地转身走回了房间,冲身旁的赵明敬道:   “把他给我叫过来。” 第10章   巧逼   秋夜里寒凉如水,凝结的雾气聚在清碧的草叶上,汇成一颗小而圆润的露珠,顺着叶脉滑下来跌进了泥里。几只振翅于夜色之中的金龟子顺着光亮寻来,三三两两落脚在透出昏黄光晕的碧纱窗上。   陆令晚静坐在纱灯旁,手里捧着卷书,却久久未翻动一页。   “他若娶了那徐家小姐,自此平步青云,金堂玉马。他若娶了你,你能给他什么呢?”   “陆令晚你要走你娘的老路吗?”   “啪”的一声,烛花炸响,陆令晚惊回神来,看着那被烛火舔舐的灯芯。   齐昭南这两句话处处戳在她心窝上,惹的她愈发烦闷不安。   无论她日后嫁给谁,陆家都是她不能割裂的存在。她自己已经在这泥潭里挣扎了十几年,早已是狼狈不堪。这是她的家,她别无选择。   可是她未来的夫君呢?难道就因为娶了她,至此就要被她牵累。当他的同行凭借着煊赫的外家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而他不但无法从她的娘家这里得到了助益,反而要因为她的缘故,被外家吸血榨干,替她斡旋周旋。   即便她有幸得一个尊重他的夫君,她的公婆呢?她要以何脸面在夫家生存,难道她就这么不堪吗?   这个念头一蹦出来,陆令晚赶忙试图驱散这个念头,她不能这样否定自己。   她陆令晚晚哪里就比别人差了?怎么就成了别人的拖累?她咬着舌尖努力用痛楚让自己清醒。   陆令晚!不要上他的当,他就是要这样摧毁你的心防,让你屈服,让你低头,让你觉得他的纠缠才是一种恩赐!   陆令晚突然苦笑了起来,她从前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为了目的不择手段,霸道起来蛮横无理。   往后她该怎么办?   如今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他虽嘴上说不强逼,暗地里却要使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逼她屈服。   陆令晚想了想,叫了石青进来:   “去拿个火盆来。”   火盆一端上来,陆令晚便从书架取下他曾经为她买来的那些书籍,有些是关于针灸按摩的医书,有些则是和兵器铠甲有关的兵书。她一一掷在火盆内,看着火盆生起来的火焰,将那一本本书烧作一堆焦黑的灰烬,她才觉得心中滞堵的语气渐渐舒缓。   他不是要监视她吗?那她就做给他看,让他自己知道自己与他一刀两断的决心!   正在此时,木香带着一身的怒气走了进来,脸色有些不好。   “小姐,张家小姐托我带句话给您,她说她对不起您,日后无颜见您,让您只当没认识过JSG她这个姐妹。”   “知道了。”   陆令晚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告诉她不必自责,我不怪她。”   木香咬了咬唇,终究是吞吞吐吐道:   “小姐,听说张家的大公子要定亲了,娶的是徐府家的玉小姐。”   陆令晚倒并没有多少惊讶,这结果在看到的那一幕时她便想到了。   张府自老太爷去世后,便日渐没落,张老爷资质平庸,左不过在鸿胪寺内打转。   张肃卿的母亲当初嫁到张府也算是低嫁,她心气颇高,如今张肃卿在大理寺供职,而位居大理寺卿的徐家却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这样破天的好事,她又怎会不答应?   而张肃卿,陆令晚觉得无论他有没有抗争过,她都不怪他。   自己想嫁他尚存着些筹谋算计,他人在官场,又是家中的独子,身上背负着的东西太多太沉。   她即便勉强嫁过去,因着这一层关系,只怕日后也要与公婆交恶,日子不能好过。   陆令晚闭了闭眼睛,张家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   这日,陆令晚坐在镜前,石青仔细的替她梳着头发。陆令晚昨夜半宿未眠,天亮了才勉强入了睡。   此刻眼底青黑,人便有些昏沉。   待去正房同父亲母亲请过安后,她草草吃了几口早膳,便有人来报说大房的丫鬟点翠有事来见。   她将人迎了进来,点翠屈膝行了一礼便道:   “大老爷说有些事想同姐儿商议一二,还请过去一趟。”   陆令晚却不知怎么了,她无端就觉得心口有些发慌。   她给木香使了个眼色,木香便打赏了一袋金瓜子给点翠,陆令晚笑着对她道:   “不知大伯找我是有何要事,点翠姑娘提前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   不料那点翠姑娘却不收,只又行了一礼:   “姐儿过去了,自然便知晓了。奴婢只是个下人,当不得姐儿这声‘姑娘’。”   陆令晚只好带着满心的疑虑,去了陆大老爷书房中。   等小厮禀报后,她刚进门,倒是吃了一惊,不意她的大伯父此刻正见着外客。陆大老爷笑呵呵的,见她进来便给她介绍:   “晚姐儿,还不过来见礼你及笄的时候吗,你袁伯父也是送过礼来的。”   陆令晚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给坐在太师椅上的袁成义行了一个福礼:   “伯爷安好。”   袁成义咧嘴笑开了,拿那双浑浊的眼珠子上下扫视了一番,将陆令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见其容貌清丽脱俗,身段间也凹凸有致,有少女的清新,却也不缺少独有的韵味,也是举止间那一股清冷之感,让人忍不住便想攀折。   不禁便有些意、淫起来,想她若是在床笫间含羞承_欢的模样。   可也仅仅是想想,想起齐昭南交代自己事情时那番敲打,他知这女子不是自己该遐想的,于是便有些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陆令晚被他从头到两打量了一番,觉得他目光粘腻腌臜,再想想往日里关于安平伯爷的传闻,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乖巧娴静的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   袁成义给自己灌了一盏茶,这才压住喉咙中的干涩之意,眯眼看向陆令晚:   “姑娘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回伯爷的话,学了些中馈理家之事。”   “平日里又读些什么书?”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陆令晚心中一惊。   按理来说,这永安伯已年近四十,自己都该叫他一声伯父了,他却叫她姑娘。况且那些问题直接问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实在逾矩。   她拿眼看向陆大老爷,只见陆茂松原本面色也有些僵硬,见她看过来,这才干笑两声:   “晚姐儿还不回伯爷的话。”   陆令晚只得冷声回道:   “日常也就做些针织女工,读些经书诗集,中馈理家之事也跟着婆娘和母亲学过一些。”   袁成义听罢,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笑了:   “甚好甚好。果然是陆家的女郎,怪不得在京中享有盛名,陆姑娘还是谦虚了。”   “伯爷过誉。”   陆令晚轻轻回道,心中却愈发的惊疑不定。   “这孩子自小就是个懂事的,明事理,知礼仪。”   陆茂松捻着胡须,笑呵呵的道。   袁成义听罢,将手往腰间一摸,解下一枚黄田玉佩来。看着那玉佩上好的水头,忍不住咂了下牙花子,不禁有些肉疼,面上却仍强颜欢笑道:   “我今日瞧着陆姑娘倒极为投缘。初次一见倒没准备什么,这方玉佩便赠给姑娘吧。”   陆令晚看了看大伯的脸色,只好硬着头皮收了下来,一颗心却越发沉了下去。   后来两人在交谈些什么,她都仿佛听不到了一般。   一个念头隐隐浮了上来。可转念一想,这安平伯如今只空有个伯爷的名头,先皇后早早的就去了,他这国舅爷的身份也仿若须知,手上没有实权。她的大伯巴不得把她买上个好价钱,这样的人他该是看不上的。   这般想着,心里便安定了几分。待两人谈话一毕,陆茂松却转脸对她道:   “晚姐儿,你跟上我一同送伯爷出府。”   只这一句,便又让陆令晚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神不安宁起来。   可她也只得顺从的跟在大伯身后,一路将安平伯袁成义送到了马车上。   待袁成义一走,陆茂松原本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了起来。   陆令晚略后一步跟在他身侧,悄悄拿余光打量了几番。   以她往日的经验,此刻她的这位大伯更像是憋着火气。   原本两人走在小径上一时无话,陆茂松却突然转过脸来看她,神色是难得的温和:   “晚姐儿,伯父这些年待你如何?”   陆令晚垂睫,掩住眸中的思绪:   “令晚五岁时便承大伯恩惠,重金请了西席为我授课,琴棋书画诸般技艺都为我教习。伯娘自小教我中馈理家,伯父也传授我生意之道,且爹娘也多年仰赖伯父照拂,您待令晚恩重如山,自然是极好的。”   陆茂松满意的捻了捻胡须,转过了头来:   “你这般想便极好。你自小懂事,以后做什么决定前,也要想想今日这番话。我还有事,要去与你伯娘商议,晚姐儿你便先回去吧。”   “是。”   陆令晚行了一礼,便乖顺地退了下来。   ***   “你要我怎么同二房张这个口!”   夫人乔氏攥着帕子抚着心口给自己顺着气,“老爷,那安平伯爷是个什么货色,你不是不知道,二房怎会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你要我豁出这张老脸去说项,日后此事传扬出去,这京中的太太要如何耻笑我!”   乔氏一身绛紫色被子,体态丰腴,面如满月。   自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素来有娘家撑腰,夫君也因着娘家的助意官阶日升,又早早的生下了一子一女。   这些年地位巩固,后院也没有哪个小妾敢在她面前猖狂,因而日子过得是极平顺的,这即便上了年纪,因着保养得宜,并不见老态。   孰料乔氏的声音一落下,“啪”的一声,陆茂松的手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盏叮叮铃铃作响,倒是吓了乔氏一遭,顿时乖觉的闭上了嘴,打了个哆嗦。   陆茂松气的拿手指着她的鼻子骂:   “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蠢妇!慈母多败儿,古人说的当真是不错!你从小就溺爱麟儿我稍微打骂两句,你便出来护着!如今倒好,儿子被你养歪了,闯了祸!你还有脸问我,跟我张这个口!安平伯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过是个失了势的破落户!”   “可我能怎么办呢!就因为你那个蠢货儿子不好好念书,非要争个长短,秋闱时贿赂了主考官,还买了官阶!这样大一个把柄,如今就在他安平伯手中捏着,你要我怎么办!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你儿子这一辈子就便毁了,我这张老脸也算没了!他如今拿着此事作威作福,我才将晚姐儿嫁给他。好,你不去同二房说,那便不去说!反正我是不管了,我全当没这个儿子。你狠得下心不管他,我也没法子了!”   陆茂松越说越气,于是甩袖便要走的架势。   大夫人乔氏已许久没见他发这样大的脾气,才明白为何他一进屋并将丫鬟仆妇都打发了出去,生怕自家老爷不管她和儿子,忙上前哭诉:   “老爷!老爷都是我的不是,可千万别去责打麟儿。他如今已长大了,有了官身,你可再不能下他的脸面了。我这就去同二房说,保管将此事办得妥妥的,老爷您放心就是了。”   陆茂松这才铁青着脸转过身,将袖子从乔氏手中扯出来,憋着一肚子火气坐在了一把太师椅上。   他又如何能不气呢?原本见晚姐儿生的好,又聪慧,便自小栽培她,想把她送入宫中,或不济嫁给哪个达官贵人,日后仕途上都有裨益。可如今却要扔给安平伯那个草包,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他如何能JSG不气!   ***   陆令晚正心不在焉地走着手上的针线,眼见要入冬,她便从库里选了件上好的狐狸皮毛,准备给娘缝一件昭君套。   如今已快到了收尾的时候,只是她今日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针脚上屡屡出了错。   她只觉得今日之事或许只是凑巧,安平伯府早已没落,大伯怎会将她嫁去。   一时又觉得今日种种皆有蹊跷,先是引她去见安平伯,又说了那样一番话。且她不记得府上和安平伯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今日却不知为何安平伯却会登门。   她胡思乱想着,母亲身边的大丫鬟雪映却突然跑了进来,慌慌张张道:   “小姐!小姐!你快去看看夫人。方才大夫人来了咱们二房,与咱们是夫人说起小姐您的亲事,说要把小姐你嫁到安平伯府!不料夫人气急,两人争执了起来。眼下却突然不知怎么了,夫人猛得咳出一口血来......” 第11章   生疑   陆令晚匆匆赶到正屋的时候,府内的郎中早已在为柳氏看诊。   乔氏坐在一把黄花木的椅上,脸色瞧着不是太好。   陆令晚咬牙逼退了眼中的水意,先去给大伯母乔氏行了礼。乔氏摆摆手:   “先去看你母亲吧,我在这儿等你。”   陆今晚赶忙匆匆进了内室,大夫正在给柳氏看诊,柳式眼下正昏睡着,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的心疼万分,有些焦灼地频频往那大夫脸上看去。   见那大夫的有些发白的眉毛皱起,又松缓,她的心也仿佛被人捏在手掌里一般,急促地痉挛着。   那大夫终于诊完了脉,收拾着药箱:   “她原本就气血两亏,眼下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只是再受不得什么刺激,不得轻易伤心动怒。再有下次,老夫也难保性命无虞。”   陆令晚这颗心才算稍稍放下,便让木香送老大夫出去。   自己则坐到床沿上,握住母亲那苍白而冰凉的手。   她的手指很细很白,薄透如纸,底下淡青色的脉络隐隐可见。大概因为太瘦了,骨节有些凸起。   她见母亲昏睡中眉间仍蹙着,抹了把眼角的泪,替母亲把手放回去,掖好被角。   嬷嬷走到屏风后,将方才大夫人来此间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嬷嬷年纪大了,人也瘦,嘴唇一张一合,眼泪流淌在脸上的沟壑之间:   “小姐,容老奴多一句嘴。夫人最放不下的便是小姐您,千万不能答应大夫人说的婚事。那安平伯是个什么东西,连老奴都听过一耳朵。且不说他长得如何肥腻不堪,光日日逛着青楼,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且还听说他早已被掏空了身子,还有些不良的癖好……”   许嬷嬷说到这里忽然就顿了下,发觉自己光顾着劝阻小姐,竟失了分寸,这样腌臜的话都讲出来与她听。   忙转了话头,叹了口气道:   “我原不该同小姐说这些,我怕小姐一时情急便答应了下来。”   陆令晚将许嬷嬷的手握住,勉力冲她一笑:   “嬷嬷,我省得,你放心。”   陆令晚走出来的时候,大夫人乔氏正饮着手中的茶。见她来了,将茶杯往几上一搁,脸色仍是有些不快:   “晚姐儿,你娘可有什么大碍?”   “大夫说无妨的,劳大伯娘挂心。”   乔氏这才心中安定了几分,脸上却柳眉一横:   “也是老天保佑,你娘没什么大碍,否则我这儿可说不清。唉,这我就是个操心的命,尽干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我好心好意地给你看上了一门亲事,来同你母亲说。我却要被你母亲骂恬不知耻,还朝我摔着茶盏将我骂了出来。姐儿,你倒是评评理,按理说疏不间亲,我不该在你个小辈面前叫什么。”   “可你说这些年,当初正是你父亲执意要娶你母亲,平白气的老太爷早早的去了。当年太夫人也因此生了芥蒂,待你们二房失了些妥帖,哪一次不是我们大房从中周旋………后来你父亲在朝中的事务上出了纰漏,也是你大伯冒着风险给他压了下来。你伯父念着兄弟情谊,至今也不肯分家,对你们这些小辈也是多有造福。都说生米恩斗米仇,怕果真不错,我在你母亲心里不过是个恬不知耻、蝇营狗苟的小人。给你说门好的心事,伯娘还能害你不成?”   陆令晚一边听着,指尖掐进掌心里。   老太爷的死凭什么要怪在她母亲?身上大房对二房又何时有过照拂?起先那几年大房对二房总是打压,父亲在朝上之事的纰漏她倒还好意思说,便是想分家又不想割舍财产,这才祭天大典上动了手脚,害的父亲险些罢官丢命。   若不是当年碰巧被她知晓,早有了防备,如今还是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直到后来她为了保全二房,屡屡讨好大房,又在大房面前展现自己的价值,方才勉强有了个安生日子。   心中这般想,面上忙做出惶惑愧疚的神态,擦了擦眼角:   “伯娘,我知道你都是为了令晚好。母亲她还在病中,思虑事情难免不周到,若冲撞了伯娘,令晚再此代我娘陪个不是。”   乔氏见她要行大礼,见觉得自己的这番打压也足够了,忙又摆出慈爱的神态,过去拉她坐到自己一边儿,握着陆令晚的手语重心长的道:   “你看你,你这孩子怎么还当了真。都是一家人,伯娘还能真生你母亲的气不成?只是这门安平伯府的亲事我却要与你说一说,这是多好的亲事呀,嫁过去就是正头的伯爵娘子。安平伯年纪是稍大了些,可老夫少妻乃是常事,年纪大些也会疼人。你母亲就是听了旁人的说道,先皇后一去,那些曾经眼馋他们权势的人家落井下石,总喜欢拿些有的没的来抹黑那安平伯爷。我却知道那伯爷年轻时候虽有些轻浮,可这些年他早就痛改前非了,你也别听外面瞎传。如今膝下无子,你嫁过去生个一儿半女,将来也有个依仗。来日做那伯府的老夫人,谁人敢不尊敬你?大伯娘怎么也不会害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晚姐儿?”   陆令晚挤出丝笑来应付她:“我知伯娘不会害我。只是婚姻是大事,此事还请容我好好同爹娘商议,再禀伯娘不迟。”   乔氏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态度也不算强硬,这才觉得今日这一趟没白来,顿时喜笑颜开,说这些劝慰的话,又让婆子拿了些补品、珍贵的药材送来,便告辞走了。   傍晚的时候柳氏终于醒了过来,拉着女儿的手,柳氏只是流泪:   “晚儿,是娘对不起你们爷俩,连累了你们,才让你们是处处受人欺压。”   陆令晚忙拿帕子给她拭泪:   “娘,别这样讲,我和爹都从没这样想过。但是你放心,女儿不会嫁,女儿自有办法推了这门亲事。娘你只好好养病,你把身子养好了女儿才安心。”   柳氏点点头,陆令晚服侍着柳氏将药和晚膳吃下,这才回了房中。   听了些风声的木香和石青也苦着脸,石青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小姐,千万不能嫁啊。那安平伯就是个酒肉之徒,且整日流连烟花之地,听说还有些虐待人的癖好……”   木香也忍不住红了眼角:   “可是小姐,大房那边该如何交代呢”   “小姐,不如咱们去求世子爷吧,他一定有……”   “住嘴。”   陆令晚突然凌厉了颜色,看向说着这句话的石青。   石青吓得忙闭了嘴,只跪在地上,垂着头抹眼泪。陆令晚正色看着木香和石青二人:   “日后再不要提什么世子爷,听到了没有?日后有谁再提他,从此便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木香石青对视一眼,见小姐竟发这样大的脾气,忙都乖顺的应下来。   陆令晚这才挥退了二人,揉了揉额脚。安平伯为什么此刻会来求亲,况且她除了今天从未与此人照过面。   陆令晚隐隐觉得此事与齐昭南有关,这是逼自己呢,逼着自己去求他,同他低头。   可是这也说不通,齐昭南和她的大伯两人算是政敌,齐昭南是用什么办法让大伯答应她嫁给早已没落的安平伯,除非……   陆令晚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回想今日大伯的神色,在送走安平伯后,转眼间就收起了笑意。除非安平伯手里有什么把柄,逼着陆茂松不得不答应这门婚事。   陆令晚外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 第12章   猖狂   陆令晚将木香叫了进来,让她去给曲掌柜带个话。   “你告诉他,查查安平伯最近接触的人,尤其是忠勇侯府的人。务必要将安平伯此人的喜好、经常出入的地点、常接触的人等调查个清楚。”   ***   第二日陆令晚刚吃过了午膳,便借着出去买首饰的名头去了杜仲茶馆,同曲掌柜会面。   午后树影婆娑,浓荫匝地,杜仲茶馆临水向南,地角绝佳。馆后植了一丛枝干遒劲的凤尾竹,凉风拂过,沙沙作响,JSG推窗而望,有种‘独坐幽篁里’的风雅。   陆令晚由木香扶着,下了马车,从茶馆后门而入。   一直以来曲掌柜都是她最信任的人,此人早年遭难,曾蒙她救助,后来便留在陆府中当了管事。   之后,她渐渐发觉此人才干过人,极善交际,便又任他做了大掌柜。   这曲掌柜果然不负期望,将他所调查到的事一一讲来。   “安平伯此人喜好酒色,嗜赌成性。他如今无官职在身,只靠着伯爵的俸禄和变卖家产过活。最常去的便是青楼和赌坊,特别是最近他迷上了万花楼中的牡丹姑娘,为她一掷千金。也正因为此最近去赌坊愈发的频繁,冒的风险越来越大。”   陆令晚听着脑中转的飞快:   “这位牡丹姑娘是何性情?”   “聪慧颖悟,最是善解人心,是万花楼中的头牌。”   陆令晚抬眼:   “可有办法接触到她?”   徐掌柜想了想:   “这倒不难,可以花钱请她出个局子。哦,对了,她倒是常来咱们陆家的店铺上挑首饰。出手倒也阔绰,只是人恹恹的,听说她想赎身许久而不得,也是可怜人。”   陆令晚握紧了手中的茶盏,目光变得坚定:   “好,此事交给你去办,三日之内我要见到此人。”   曲掌柜连忙应是,正要催一下,陆令晚却忽然唤住他:   “慢着,还有一件事,你到近前来。”   ***   果然曲掌做事极为稳当,不过第三日便将这牡丹姑娘请到了杜仲茶馆来。   陆令晚此刻戴着面纱,见牡丹姑娘来了,她隔着面纱仔细打量面前的此人。   脸蛋圆润而小巧,下巴尖细,举手投足间媚态尽显,头梳堕马髻,侧边里簪一朵带着晨露的牡丹娇花,也不多施脂粉,白腻腻的皮儿上滑亮清透,虽不算是顶顶的绝色,却自有一股绝代风华。   她能在万花楼这种地方能混到头牌,除了品貌,也必有过人的本事。   牡丹一进来便发现约见自己的竟是个女人,她虽微微有些讶异,不过她在万花楼中混迹了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了世面,瞬间便将那讶异压下,恭敬地行了一礼道:   “不知姑娘找奴有何要事,但请说来。”   陆令晚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看得出来她是个极聪慧的,而她所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聪明的美人。   陆令晚不想与她多做什么周旋,单刀直入道:   “我知姑娘一直苦于赎身之事,你是有不少银钱傍身,但万花楼的妈妈却一直不肯放你离开。”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户籍和路引以及几张银票,摊开放在她面前:   “只要姑娘肯答应帮我一个忙,我便将这户籍和路引赠给姑娘,银钱也给姑娘花用做路上的盘缠。”   牡丹听着眼前一亮,忙上前几步恭敬的接过那路引和户籍,仔细打量了一二。   她混迹于烟花之地,经过世事千锤百炼,自然能辨认出这样的户籍和路引,足够让她换个身份出京安稳度日了。她将路引和户籍重新搁到桌上,近行一礼道:   “但听姑娘吩咐。”   陆令晚心下安定了几分:   “至于要你做的事也不算难,无论你用什么法子,想办法从安平伯口中探听到他为何要娶陆家的三姑娘,又凭什么让陆大老爷答应他,他手中有什么能要挟到陆家的把柄。”   牡丹心中惊愕不已,这位竟是京城中有些名声的陆家女。   只是她在这行当混久了,也知看破不说破的道理。   陆令晚知道以她的聪慧,定然也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不过她早有准备,这处茶馆是自家的,而自己只要不露出容貌,便不会有后患。却也仍敲打道:   “规矩你也知道,若你我今日会面泄露半分,我必让你在万花楼中再无容身之地。”   “姑娘放心,奴知道分寸。”   陆令晚这才放下心来,让曲掌柜带她离开。   然而牡丹姑娘一路回了万花楼,却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房间,而是私下望了望,见无人跟随,这才绕到胡同里一家酒馆二楼的一个雅间里,敲了敲门。   里头丝竹靡靡,门一打开,便是一阵清幽的酒香。但想到要见的那人的脾性身份,牡丹还是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她也不是没有伺候过贵人,王侯将相,她见的也不少。只是这位公子,那眼神望过来的时候,着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像闷雷还没打出来的阴雨天儿。   里头宿安将门打开,牡丹低垂着手,恭敬的趋步而入。   此时齐昭南正曲着膝,有些懒散地歪在塌上,脸色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手里把玩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鎏金杯盏:   “她都同你说了什么?”   牡丹将方才在杜仲茶馆与陆令晚会面的事一一到来:   “下一步奴该如何做,还请世子爷示下。”   齐昭南将酒杯递到她面前,牡丹连忙会意替他斟了满杯的酒。   齐昭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鎏金杯盏随手被他扔在印着百花的长绒毯上,杯中残余的酒在毯上留下深深的水渍。   牡丹余光瞥见,不禁有些心疼这花着高价的波斯地毯。   转眼间那男人似乎从榻上翻身而下,一双黑底皂靴落到她眼前,她忙又低了低头,便听上首那男人沉声说道:   “过几日你去告诉她,便说你将安平伯灌醉之后,这才问出了个子乙卯丑来。便说是那陆侍郎挪用了户部的官银,私放外贷。结果不知怎的此事便被我这个忠勇侯世子知晓了,便找到安平伯,让他拿着此厢把柄去威胁陆侍郎,将陆家三姑娘嫁给他。”   牡丹低眉顺眼的:   “是,奴家必会办妥,请世子爷放心。”   待牡丹一走,哐当一声,刚才还被捏在指尖把玩的酒杯便被掷到了地上。   酒水铺洒了一地。 第13章   畅快   永兴赌坊是这京城之中最大的赌坊。   白天黑夜,这里皆是热闹繁盛。达官贵人们多爱聚此赌博,只因其内□□方式众多,诸如掷骰子、投壶、牌九、斗蟋蟀,诸般样式,琳琅满目。   有人在这里一夜飞黄腾达,也有人在这儿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   而此刻,这座赌楼的地下室里,众赌坊的打手将其中一人为围堵在墙角处。   领头的拿小指抠了抠耳朵,在嘴边一吹,很是乖张的模样:   “伯爷,您欠下的赌债,到底什么时候还呢?”   袁成义眼见这个架势要吃亏,只好梗着脖子色厉内荏的呵道:   “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朝廷亲封的安平伯,你们这堆贱民干什么!不就是些赌债吗?老子过几天便还了,还不让开!”   领头的却不吃他这一套:   “伯爷,您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们永兴赌坊在京城里开了多少年?这里接待的向来都是达官贵人,若个个像您这样将身份一摆便能擦擦屁股走人,我们永兴赌楼早就关门大吉了。别说您一个伯爷,便是什么天潢贵胄,也得守法度不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到哪儿说去都是这个理儿。这是也不是呀,伯爷?”   袁成义在心里暗骂一句“狗杂种”,却又劝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   对方所言不虚,这永兴赌楼能在京城中屹立不倒,背后必定有靠山,岂是他一个空架子伯爷能招架的他赶忙作了一揖,陪着笑脸道:   “兄台,咱们何苦闹成这样?要银子也得放我回家不是你们把我堵在这儿,我也变不出银子给你们。”   那领头的却笑了:   “兄弟们就是讲些情义,才来同你说项。你若执意不给银子,我们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真把您堂堂一个伯爷往这儿揍一顿。若您这没有银子,想来你家老太爷那儿还有的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来你们伯府的宅院古董一卖,这债也就还上了吧。”   说着一抬手,就要招呼打手们退下。袁成义却急了,赶忙拦住他:   “兄台,你这是作甚有话咱们好好说。老太爷年岁大了,可经不起折腾。”   想起老太爷,袁成义不禁打了个哆嗦,脊背的鞭痕隐隐还发着疼。   想起上次自己欠下赌债的事被老太爷知晓,请了家法,足足打了他三十鞭子。还说再有下次,便将他这双手剁了,免得将这满家的产业都败光了。   如今他哪敢将此事让老太爷知晓,只能急急拦住这群方才还要将他围在墙角的人。领头的拽起他的领子来:   “伯爷您这是什么意思,以势欺人吗?我们围你的时候,你赶我们走。现下要走了,你反倒要拦我们!”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大家何必闹这么僵呢?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袁成义露出黄腻的牙来,陪着笑脸儿笑道,“这老太爷是找不得的,他不得要我半条命去。也不是不还,你们就再宽限我一个月。你也说了,我伯府好歹还有些产业,待我回去再偷些古董出来变卖,左右凑一凑总能换上的。”   领头的和另一个打手对视一眼,JSG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转过头来便对他道:   “上次你可也是这么说的。你也说了咱们兄弟一场,也不是不能商量。”   袁成义听到这句,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赶忙要说出些感激的话来,却听对方话锋一转:   “只是既然是兄弟,有来有往才对。我们这儿也有个小忙,想请伯爷帮一帮,成也不成?”   袁成义心中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缓了缓神色,小心翼翼的道:   “你且先说说看。但凡我能帮上忙的,岂有不帮之理?”   “此事倒也不难,你只需答我们几个问题。你手里可是有陆家的把柄?那把柄是什么?一一交代来,这赌债自然好商量。”   袁成义脸色一变:“这……这不是我不帮你们,而是此事涉及到一个咱们都惹不起的人,这你让我如何是好呀!”   “不就是齐小侯爷吗?他不是千里眼又不是顺风耳,怎知你说了没说。况且你也说了,你好歹也是个伯爷,你们官场中人做事总讲究个圆融贯通,想来也不会真对你做什么吧。”   袁成义有些动摇,但终究还是顾及着齐昭南的淫威。想再周旋一二,那领头的却已是不耐:   “您贵人清闲,可兄弟们没时间跟您耗着!您自己选,要么把兄弟这个忙帮了,我给你宽限些时日,且给你打个对折。要么我们便去找袁老太爷要,再要么……你知道我们永兴赌坊素来有个规矩,若是钱实在还不上,立下字据将双手剁了,从此也算一笔勾销。自己选一样吧。”   袁成义死咬着牙就是不肯松手,那领头的也不与他磨蹭,带着人转身就要走。袁成义一跺脚,只好将所知道的一一说了出来。   ***   杜仲茶馆内,牡丹跪坐在陆令晚面前,将齐昭南那日教她的说辞一一道来:   “姑娘,奴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撬开了那安平伯的嘴。他只说是齐小侯爷找上了他,许以重利让他帮忙。他从齐小侯爷那里得到了陆家的把柄,这才敢上门求娶姑娘。据说是陆侍郎用了官银去放私贷,安平伯拿了此事去他说项,陆侍郎只得点头。”   “辛苦牡丹姑娘了。”   陆令晚将脸隐在那帷帽之后,神色让人看不分明。   她一招手,一旁的曲掌柜便将一早备好的户籍、路引、银票都交给了牡丹。牡丹仔细查验了一番,喜不自胜,忙说了句客套话便匆匆离去。   等人一走,陆令晚看向曲掌柜:   “你那边如何了?”   曲掌柜将怀中的两份试卷递到了陆令晚面前:   “那安平伯自己都招了,哪里是牡丹口中什么大老爷挪用官银,而是大房的嫡子陆宗麟在四年前的乡试中,贿赂主考官买了官阶,我手上的正是他当时乡试的原卷。”   她闭上眼睛缓和了许久,若不是她多留了一手,想起自己平日里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监视之中,因此明面上虽然找了牡丹,暗地里却托了曲掌柜,利用他手上的人脉关系,从永兴赌坊入手,逼得袁成义供认不讳。   若非如此,她这朝只怕真要栽在了齐昭南手中,真是好算计。   她一时不知该哭该笑,她不过芸芸众生一再平凡不过的女子,竟值得他这样大费周章的来对付。   “东家,咱们下一步该如何?”曲掌柜看着她的脸色变幻,问道。   她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你将这张试卷和状纸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想办法交到左都御史刘景手中,余下之事自有人替咱们做。”   大房待她不仁,就莫怪她对大房不义。只要陆宗麟买卖官阶贿赂考官的事公之于众,那么袁成义就再无法拿此来威胁陆家。   “东家放心,我即刻去办。只是那牡丹姑娘着实可恶,竟敢欺瞒于您,咱们是不是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陆令晚摇了摇头:   “算了。她不过也是个身世飘零的可怜人,总有不得已的苦衷。况陆宗麟买卖官阶一事一旦被告发,咱们必须要找个替罪羊,不能让大房怀疑到咱们头上。这样,你去将牡丹身边的丫鬟或是小厮打点好,一旦陆宗麟之事东窗事发,便将消息传扬出去。只说那袁成义在万花楼中醉酒,这才不慎说了出去。这时那牡丹一逃,众人就会纷纷猜测,是那牡丹知晓了此事,或是为避祸远走他乡,或是正好将此事卖给陆家的政敌左都御史刘景,以此换得好处,再逃之夭夭。”   曲掌柜不禁听得有些感叹,这陆三小姐看着温柔如水,端静娴雅,论起智谋来却与男子不遑多让。这番一安排,大老爷便很难怀疑到她身上了。于是衷心慨叹一句:“东家英明。”   ***   果然不出三日,左都御史刘景便上书弹劾本已经外放出京做县令的陆宗麟,弹劾他当初贿赂考官、买通官阶,这才通过了乡试,应该立刻革职查办。   又弹劾陆宗麟之父户部左侍郎陆茂松纵子行贿,管教不严。此事因追查到底,轻则申斥,重则罢官。   这事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近年来陛下对科举舞弊之事颇为重视,况且此事时竟然牵涉到了户部左侍郎陆茂松,一时朝中众人都将此事作为饭后谈资。   ***   此时,大夫人乔氏抱着陆茂松的腿就是不肯撒手,已是哭嚎得涕泗横流:   “老爷,您不能不管麟儿啊,他可是您的亲骨肉啊,你要救救他!如今陛下下令撤了他的官,还终身不允他再参加科举,他还挨了三十板子,如今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那你让他以后怎么办呢!他可是您唯一的嫡子啊,总不能一辈子只混个白身,那他以后可就毁了啊!”   陆茂松生气的抬脚便将大夫人乔氏踹到了地上: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你那儿子捡回一命也算是侥幸,他差点也将我牵累进去,你知不知道此事若非我在陛下面前还有些脸面,今日不知要栽多大的跟头!你还心疼那畜生?为了让他免于被流放,你知道我疏通了多少关系,打点了多少银子吗!你这个蠢货,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蠢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乔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发了疯一般从地上滚起来,气的直拍腿,一副市井泼妇的模样:   “老爷!老爷你一定要为麟儿做主呀。一定是二房那个死丫头,她就是个丧门星,专克我的麟儿。明明此事早已在四年前便被老爷压了下来,可如今就因为她被那安平伯看上,这才引来的祸端?全是因为那个死丫头,说不定此事就是她揭发的!一定是这样!”   乔氏说着便要急匆匆出门,去找陆令晚算账。   陆茂松早已听的怒不可遏,将人拉扯回来,抡起手臂便朝她浑圆的面上就是一巴掌:   “你可给我闭嘴吧!此事我早已调查清楚,是那安平伯酒后失言,被那青楼的花魁娘子知道。倒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将此事卖给了左都御史刘景,才有了今日的这一番祸事!二房那个丫头她懂什么我跟你说,此次咱们也算把晚姐儿得罪了,眼下她既然不必嫁给安平伯,我日后要给她寻一门清贵宗亲的人家。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人给我笼络好了,我还等着用她的婚事换个好前程呢!”   陆茂松留下这一番话,便一甩袖子走了,只留下乔氏一个人跪在地上,捂着发烫的脸颊呜呜的哭。   陆茂松走到院中有些烦闷,他这个嫡子算是彻底毁了。   但好在他还有两个庶子,往日乔氏对他们多有苛待,他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如今倒是不同了,日后一定要好生栽培这两个庶子,才可将陆家的基业传承下去。   ***   这日清晨一早,陆令晚刚吃完早膳,秋风便将大夫人乔氏给吹了来。乔氏带着两个丫鬟,那两个丫鬟手中满满的全是补品,还有一箱子首饰绸布。她一见了陆令晚便恨得咬牙切齿,可面上也只能装出一副愧疚的神情,还捏着帕子往眼角抹:   “晚姐儿,是伯娘对不住你,都怪我听信了别人的一面之词,真以为那安平伯府是个好去处,差点害了你一辈子。可我近日才听说那安平伯真真是个酒囊饭袋,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过人前做做样子,背地里还是那副老做派。晚姐儿,你可千万要原谅伯娘,你大伯父已经斥责于我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惹得你母亲极度攻心,病了一场……”   她说着,拿帕子捂着脸又呜呜哭了起来。陆令晚见好就收,忙做出关切的神态,上前拉着乔氏的手,说不怪她云云,伯娘也是为我好云云。客套了一番,终于才将人送走了。   待乔氏一走,木香和石青两个小丫头都十分欢喜,趁着现下人已走远了,两个人在陆令晚面前便嚼起了舌根子。   “哎,你瞧瞧她JSG那个脸,都快肿成猪头了,怎么也不知道等几天,待消肿些再出来见人。”   “她可不就是故意的,肿着半张脸才好向我们小姐赔罪不是我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木香石青滴滴咕咕的说着,均是替她们小姐开心,最后竟玩闹成了一团。陆令晚见两人实在不成样子,出声轻斥了一句:   “怎么这般没规矩?”   可一说完,想起方才乔氏那肿起来的半边脸,她本就肥胖,半边脸一肿起来还真有几分像猪头。又想起她刚才捏着帕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也当真觉得好气。   她的儿子前程尽毁,往后她那伯父定然会栽培两个庶子,而那乔氏往日里对庶子所有苛待,而一旦这些庶子长成,日后必有乔氏的苦头吃了。   这么一想,陆令晚也禁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木香见她笑得十分开心,连忙拍手:   “好些日子不见小姐笑了。小姐还嫌我们聒噪,原来自己也笑呢。”   陆令晚清了清嗓子,这才端出平日里的端庄做派,不想在两个小丫头面前丢了面。可转眼间乔氏那半边肿胀的脸又变换在眼前,她不禁破功,又笑出了声。   ***   角落里正被两个侍卫拳打脚踢的袁成义嘴里被塞了破布,只能“呜呜嗷嗷”的破碎着求饶。宿安往角落里瞧了两眼,小心的凑在面色不愉的齐昭南身旁,低声劝道:   “爷,再打下去,只怕会出人命。好歹也有个爵位在身,真闹出了动静,不好收拾。”   齐昭南沉着脸,将酒杯往案上一搁,烦躁的摆摆手。宿安这才快跑到角落里,让侍卫停下手,顺便敲打了袁成义两句。   那袁成义如蒙大赦,赶忙道了句“多谢世子爷饶命”,便慌忙逃窜而去,走时仓皇间还跑丢了一只鞋,却也顾不得去捡了。   赵明敬憋笑憋的辛苦,忙将杯盏举到嘴边嘬了一口,以遮掩忍不住疯狂翘起了嘴角。   齐昭南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要笑便笑。”   赵明敬得了这一句话,立马便大笑了起来,差点被嗓中的酒水呛到:   “溪亭啊溪亭,原来你也有吃鳖的一天哈哈哈……那陆家女郎果然不同凡响,竟能阴你一回。”   他说毕又捧腹笑个不停,齐昭南的脸色更加黑了,有些燥郁的摆弄着手上的扳指:   “好个声东击西,倒是我小瞧她了。”   他气的急要磨牙,嘴角勾出抹冷笑的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她能同我犟到几时。” 第14章   桃花   无边落木萧萧下,岁月更迭,转眼间,便是十月中旬,草木萧疏,松柏苍翠。   院中那颗大槐树此刻已凋敝的差不多了,风一袭,残余的几片枯叶簌簌地发抖,终究还是抗争不过,被强劲的秋风打下来,一片焦蜷的枯叶便就这么落在了陆令晚脚边。   她此刻却无心去赏这凋敝的景色,脚步有些急促,绣着萱草花的绸面布鞋便就这样将那残叶碾的粉碎。   自上次安平伯之事后,她有意安居于府中极少出门。一来是因为她大伯为着陆宗麟之事几番奔波,只怕短时间内他没有心思给她相一门婚事。再者,她也知道自己与齐昭南之间力量悬殊,因此有意韬光养晦,避免与其正面冲突。只想着他不过是好胜心作祟,这才屡屡刁难于她。于是便想着自己安分几日,说不定他见了别家的好姑娘,将她淡忘了,岂不两相安好。   只是今日她却不得不出趟府,因听奶娘汇报,彦儿最近屡屡魂不守舍,身上也总有淤青和擦伤。   记得余月以前他也曾哭闹过,不想去上学堂。当时她问他缘由,彦儿却屡屡避而不谈,她也只当是他一时的心性。   可这一月以来的观察,她总觉彦儿似乎有心事。因此今日特地抽空,往小时雍坊南边儿的毓灵书院而去。   毓灵书院乃是国子监祭酒林大人致仕之后所创,请名师大儒专为京中的士林子弟启蒙,在这京城之中享有盛名。陆令晚也正是看中了这毓灵书院清正的学风,这才将彦儿送到此处研学。   因着她与林夫人有些交情,她这才得以进入书院查探情况。   马车停在毓灵书院门口,陆令晚将手中林夫人的亲笔书信交给护卫们查验,她与木香二人这才被放了进去。   待她前脚刚进门,后脚又是一辆挂着香球的华贵马车停下来。京兆尹林嗣源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如今二十有二,面庞生的端正清雅。大约因着常坐公堂的缘故,眉宇习惯性地微蹙着,自有一股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度,当真是一派肃然正气。   陆令晚一路往学堂内走去,两旁皆是蓊郁参天的松柏。   远远望去,其间房屋皆修的规整雅致,黑瓦白墙,迈步其中,便让人不自觉生出敬畏之心。   待走近,便听见那学堂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正是一群六七岁的孩童整齐诵读着大学里的一章: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   那清脆整齐的童声韵调,读得朗朗上口,尾音清正。   陆令晚走着走着,便觉陶醉于其中,不禁也起了向往之心。   此时学堂的屋舍内有一扇窗正半支着,陆令晚走到窗旁往里悄悄看去,但见彦儿端正的坐在书桌后,嘴上虽也跟随着众人朗朗读着,可眉宇间似有抹不开的忧色,人也有些心不在焉。   见此情形,陆令晚原本已经松缓的眉头又渐渐蹙了起来。   她站在屋外将这一堂课听了下来,只觉得那讲课的夫子有理有节,课讲得也生动活泼,而彦儿一节课似都有些神思不属,她想来想去也不得缘由。   直到一堂课毕,众学子得了空闲,纷纷跑出来玩耍,三两人聚在一起或谈笑,或闲谈,或玩闹,或吃些小厮送来的零嘴儿点心。   陆令晚四处找了找,这才见垂头丧气的彦哥儿从学堂的门里走出来。眼眶似有些红,一路低着头往西边的花园去了,陆令晚赶忙悄悄跟了上去。   ***   “你整天哭丧着脸给谁看呢!我要你做的文章呢!”   陆令晚刚一走进便听到这句,停了步子细看去,只见一个脸蛋儿有些肥圆的富家小公子叉着腰,冲着彦哥儿喊道。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瞧着阵仗很是吓人。   彦哥儿似有些畏缩嗫嚅道:   “夫子说了,诚乃人之根本。你想拿我的文章谎称是你所做,交上去应付夫子,此实非君子所为。恕……恕我不能从命。”   那小胖墩儿一听他竟然还敢反抗,一气之下抬脚便要踹过去。   好在陆令晚此时已距离两人不远,赶忙跑上前将彦哥儿护在了怀中。   她跑得实在匆忙,那小胖墩儿的一脚来不及收回,正踹在她膝腕处。   她整个人搂着彦哥儿跌到了地上,头上遮挡的帷帽落了下来。那小胖墩儿不意竟敢有人违逆自己的意思,叉着腰,拿手指着陆令晚斥道:   “你是何人,竟敢阻拦本少爷!信不信本少爷将你也一并收拾了。”   陆令晚哪有精力理他,只顾着上前查看彦哥儿身上有没有伤着。彦哥儿此刻见了自家姐,眼里憋了泡泪,有些委屈:   “阿姐,你怎么来了?”   陆令晚从怀中拿出帕子替他擦着脸上蹭上的黑灰,有些嗔怪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阿姐不来,你还想瞒阿姐到什么时候?”   “说你呢!”   那小胖墩不意自己就这样被无视了,气哼哼的走上前就要再踢陆令晚一脚。   陆令晚此时却反应了过来,见到小胖墩儿迈着小短腿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她随意抬手一推,小胖墩儿便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他身后的两个小厮吓得变了脸色,忙去扶自家少爷,一阵关切,这个问伤没伤着哪儿,另个问摔疼了没。   小胖墩儿捂着几要跌成四瓣的屁股,怒瞪着陆令晚,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你竟敢推本少爷,你知道本少爷是谁吗!”   他说着,又拿着大拇指指着自己。   “你现在站的地方,是我林家开设的书院。你知道我祖父是谁吗?他曾经可是那国子监的祭酒大人,连当今陛下也曾听过他的课。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他乃是朝中二品大元。你知道我哥哥……”   “我管他是谁。”陆令晚怒瞪着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家也是书香世家,便没有教过你这样的道理吗?仗势欺人,这便是你们林家的教养吗?”   小胖墩儿见自己的话被人截断,那对方竟是丝毫不惧的模样。一时更气了,有些恼羞成怒,挥了挥手,索性对着身后的两个小厮撒气:   “痴站着干什么!还不上去揍这两人,没见你家少爷受欺负了吗?”   两个小厮得令只得上前,却被陆令晚冷冷喝住:   “林家怎会养出你们这两个蠢奴!主子犯错,你们不但不加以规劝,反而助纣为虐。今日JSG你若敢上前动我们姐弟俩一根指头,你家少爷或许得人庇护,不甚要紧。只是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为保住林家的名声,你们两个的下场会如何,该想想清楚。”   那两个小厮原本就被陆令晚的气势震慑住,此时听了这话,哪敢上前。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小胖墩儿见状气的直跺脚,朝他们两个骂道:   “你们现在不听本少爷的令,回去本少爷就让祖母打你们板子!”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从假山后转出来,此人正是林嗣源。   他方才立在假山后,已将此间的情形尽收眼底。原本他今日便是来看他这顽劣五弟的,只因他昨夜考校之下见他屡屡应答不得,今日便想着来看看他在这学院之中究竟是如何表现的,不意竟撞见这么一遭事。   “宇哥儿不得无礼,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那小胖墩儿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可一见着林嗣源,便如老鼠见着猫似的,顿时吓了一跳,往两个小厮身后躲。   林嗣源眉头蹙得更紧,他原本人就有些板正,可眉心一蹙,严厉之势更显:   “出来。别让我说第二次。”   小胖墩儿畏畏缩缩的走了出来,垂头作了一揖:   “大哥……”   林嗣源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才转向陆令晚此处,不料抬眼间却是惊鸿一瞥。   少女的脸上因着薄怒,泛滥着一层淡淡的绯红。细眉微促,潋滟的红唇紧抿着,更显出几分冰冷绝尘之感。   他一时失了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作揖赔罪,却被陆令晚抢先了话头。   “久闻林家累世公卿,诗书传世,持家严明,于后辈也教导有方。我陆家仰慕林家清正的门风,这才将小辈送往此间书院读书。不想竟是名不副实,一个小小稚童,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在书院这般猖狂行事,实让我震惊。陆家虽不比林家繁盛,却好歹在士林当中也有些名望。今日之事,我定回府禀告尊长,必会向林家讨个公道。”   陆令晚此刻将彦哥儿护在身后,她此时想想平日不知彦哥儿受了这小胖墩儿多少欺负,不禁心头有些火大,眉宇间是难得的激愤与凌厉。   林嗣源听她说话间有理有据,言语之间不卑不亢,又想她方才一副拳拳护弟之心,而自己的弟弟却那般作为,自己枉为这京城的父母官,实在是羞愧难当,忙又恭敬行了一礼:   “姑娘教训的是。此事实乃是我管束不严,对幼弟失了约束,才让姑娘与令弟受此羞辱。我今日定会好好教训这孽障,改日必定携他登门道歉,给姑娘和小公子赔罪。”   陆令晚也知道自己实在是有些迁怒了,见对方这般谦逊知理,并无护短之意,怒气这才消散了不少,回了一个福礼:   “方才是小女莽撞,还往公子雅量。登门道歉倒是不必,只是也要给我陆府一个说法。”   说完便匆匆告了别,拉着彦哥儿走出了花园。人一走,林嗣源便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幼弟,神色骤然严厉:   “你今日的课不必去上了,先跟我回府。”   说着又转向他身后两个小厮,“你们不知规劝,反倒替主子隐瞒,回了府,自去管家那领罚。”   说完便带着自己的幼弟登上马车回了府。在将幼弟好一通责罚说教之后,弄清了原委,这才作罢。又罚他在佛堂跪上一日,将家训抄写百遍。便是太夫人来哭求,他也不理。   在此间事了,他这才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眼前浮现的尽是今日见的那位姑娘。远远瞧着一副弱骨风流,然而骨子里却坚韧勇敢。他沉寂了这么多年的心结,在那一刻猛然就被拨动了。此刻余音久久不散,他忙叫了小厮过来,去打探一下她是陆家的哪个姑娘。 第15章   花灯   小厮听了这话,顿时猜到自家公子的心思,脸色顿时就发起苦来:   “公子,此事若是被小郡主知道了,只怕又要缠着您讨说法了。依奴才说,您不如听了夫人的,娶了小郡主为妻。您和小郡主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小郡主长得娇俏,性子也讨喜,与公子您站一块,谁不说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公子有大才,亦有壮志,待娶了小郡主,有了岳家帮衬,日后进入中枢,封侯拜相,岂是难事而那陆家姑娘怎比得上……”   那小厮说着,见自家公子一个眼风扫下来,忙吓得禁了声,慌忙跪到地上:   “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多嘴了。”   林嗣源见他吓得脸色发白,到底感念他自小跟着自己,并未多加苛责:   “君子直言直行,不婉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大丈夫要展宏图,必要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岂可贪图祖上荫蔽,或是外家帮扶今日我只当你一时糊涂,若日后再犯,便不必在我身边待了。”   小厮受了此番敲打,忙谢恩不敢再多言。   ***   乌沉沉的天幕压下来,一勾弦月悬于夜色之中,亦浮动于潋滟的秋水之上。   十月二十这日,是大端朝的建国之日,因此开国的□□皇帝便将此日定做祈福节。   民间男女老少,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布衣贫寒,在这一天都会在河边放一盏河灯,既有祈愿大端国运昌盛之意,也可借着祈福的河灯,祈愿阖家团圆安乐、平顺安康。   这一天的街道上会格外热闹,比起上元佳节也不遑多让。   男女老少都会出门上街,民间也会自发组织一些歌舞杂耍的盛舞宴,供游人们观赏玩乐,大有普天同庆之意。   齐昭南此刻站在窗边,晃荡着杯中的琼浆玉液。一阵秋风掠水而过,带着河面湿潮的腥气,浮在他有些紧绷的面上,清溪河畔的欢声笑语也一并随风入耳。   他环臂靠在窗临一角,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目光所及是游人如织的街道。   又被抓来陪他喝闷酒的赵明敬此刻倒十分郁卒,原本往日里两人只要聚在一起便是纵马打球,涉猎郊游,好不意气风发。   可自打齐昭南与那陆家姑娘闹翻了,日日将他拉过来陪他枯坐着饮酒。   可偏生二人情分深,撇下他一人独自在这里独酌,赵明敬也实在是不忍心。见他这些日子这般剪不断理还乱,作为一个清醒的局外人难免规劝两句。   他索性将面前的桌案一推,整个人快步走到窗旁,“啪”的一声便将支起的窗户合了下来。   赵明敬转脸看向因此生了些薄怒的齐昭南,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齐昭南,你差不多得了哈。你往日沙场上杀伐果决的气度哪里去了?如今不过情场失了回意,便磨叽成这样。要我说,你便痛快一些,若是真恼了那陆三姑娘,恨她踩了你的脸面,便放开手脚好好将人整治一顿,让她悔的痛哭流涕、肛肠寸断,我知道你有这个能耐。可我现今看着,你分明还对那陆三有情义。你这是豆腐上落的灰,打不得吹不得,便只能这般别扭郁闷着!”   “你又是何苦呢?此事本就是你有错在先,你既还想娶她为妻,便去同人家姑娘好生说且说且,服个软认个错。姑娘家面皮儿薄,心肠也软,你给人家个台阶下,便皆大欢喜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今夜将酒局约在这儿,不就是得了消息知道那陆三必会来此放灯这才守株待兔,守着扇窗户在这儿吹冷风。”   齐昭南被他说的心中烦闷,不想再听他啰嗦,抬脚便走回了桌案处,随手捏了块儿切好的秋梨扔到嘴里,将梨块儿嚼的汁水迸溅,咯咯作响。   赵明敬却不肯放过他,便也跟着坐到了长案后,继续磨他的嘴皮子。   “说到你心坎里了是不是?你别嘴硬,你老实说,你今日等在这儿,是不是就存了些和好的心思?既然想清楚了,放不下人家姑娘,你又在这别扭个什么劲儿?”   齐昭南也不说话,只将一张阴沉的脸拉得老长,又捏了块秋梨往嘴里送。赵明敬见他这雷打不动的模样,简直气的七窍生烟。   他如今也想明白了,这货今日约自己来,就是等着自己说这些的。   他自己拉不下脸面,便想着让自己开这个口。得了得了,真是服了这货。他一拍大腿,朝外喊道:   “小二。”   一个穿着粗和短打的小二忙恭敬进屋:   “贵客有何吩咐?”   “去给爷下去买两盏花灯来,记得要精致漂亮些的。”   “好嘞!”   那小二应声退下,不一会儿便捧了两盏做工精巧的荷花灯上来。赵明敬将那荷花灯接过来,往齐昭南手里一塞: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做兄弟的今日劝你一句,别真把人家姑娘欺负跑了,日后可有你追悔莫及的时候。”   他说完,拍拍袍子,也不看齐昭南的脸色,竟自抬步走了出去:   “我下去往街市上逛逛,你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他说着便出了门去JSG,只想让齐昭南快点儿去找那陆三姑娘。自己这番出去,便是怕自己在那儿他抹不开面子。   齐昭南看着手里的荷灯出了神,想起往日她娉娉婷婷的站在自己面前,冲他温言浅笑的模样。   即便有时自己脾气冲了点儿、横了点儿,她也多是温顺的包容着他,顺着他,只有偶尔才会同他闹闹小脾气,无伤大雅。   一时又想起初见她的时候,她站在寺院里那棵长了百年的银杏树下。那时适逢盛夏,满树的银杏叶碧油油的,阳光从叶隙间洒下来,洒了她一身的鎏金斑驳。   她站在石头上,仰着头看那蓊绿的高树,左瞧瞧右瞧瞧,似嫌那条枝丫低矮,又嫌另条歪斜。最后似乎终于看到了合乎心意的那条,便踮起那穿着萱草花绣鞋的一双脚来,抻着身子要将手中祈福的木牌系在那高枝上。   她人生的那样白,欺霜赛雪,身上雪青色的上襦随着她抬臂的动作滑到手肘处,风满盈袖,露出半截儿嫩白的皓腕。   夏日穿的单薄,风一灌进来,更显得她纤瘦婀娜,显出几分弱质风流来。可偏生她系木牌时的神情那样专注而虔诚,透出几分清冷,没有丝毫的媚态,反倒让人有种不忍亵渎的雅致。   那时他有意接近于她,便从石碑后走了出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那女子见了他却似惊了一跳似的,端庄的向他行礼,神情里满是戒备和疏远,像四肢绷紧了身子拿碧眼儿瞧着他的猫儿:   “不劳烦公子。寺里的小师傅说,要亲自系上,祈求才会灵验。”   正在此时,她忽然见自己半截儿腕子还露在外面,心想不知方才被他盯了多少,脸腾的一下就红了,难得显出了些少女的情态。   齐昭南握着河灯的手忽的捏紧,他的唇角弯了弯,终是下定了决心。算了算时辰,觉得此刻她该到河边儿了,便端着两盏河灯下了楼,往河边走去。   那时他想,算了阿晚,便输给你一次,谁让我这般欢喜你。 第16章   吃醋   彦哥儿今日在街上玩的十分开心,此刻正一手捏着盏河灯,一手拉着自家阿姐往河边跑。   陆令晚见他欢喜,自然也跟着高兴,一边跑着,一边嘱咐着彦哥儿跑慢点别摔着。   她原本今日不愿出门,木香和石青在一旁劝着,且又想起前几日她问彦哥儿为什么被人欺负了却不来告诉自己,当时彦哥儿吞吞吐吐,就是不肯说实话。   后来才说是见她那一个月来日日不展欢颜,不愿因为自己的事牵累了阿姐。   她那时听着心中百感交集,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她没想到彦哥儿这么小,便早早的学会了察言观色。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心思就这般敏感了。   后来林嗣源果然信守承诺,带着那小胖墩儿来陆府道歉。   只不过她当时因着是女眷,并没有接待,而只让了父亲带着彦哥儿出面。自那日之后,彦哥儿心情好了不少,她看着也欣慰,只是他比起同龄的孩子总少了些活泼劲儿。   于是想来想去,便想趁着这祈福节带他来街上逛逛,放放河灯,让他也快活一些。眼下见他跟只撒了欢的小鹿似的,眉眼间便不自觉弯了下来。   清溪河畔围了一堆人,彦哥儿拉着她往人群里挤。终于挨到了河边儿,彦哥儿开心地将他的小虎河灯往河里放,播着水面缓缓推去。陆令晚却生怕身后的丫鬟和仆妇跟丢了着急,忙往身后看去。   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到一个温润的嗓音唤她。   “陆姑娘。”   陆令晚闻声看去,见正是林嗣源,他手中牵着的是他的幼弟,瞧着这些日子似又长胖了些,只不过此刻被被长兄牵在手中,人倒是乖巧了不少。陆令晚也笑着冲他点点头:   “林大人。”   “陆姑娘不必多礼,叫我公子便好。”   林嗣源看着她笑起来时眉眼竟然那样温柔,掩唇轻咳了一声,神色也不自觉渐渐柔和了下来。   “上次去府中拜会,不能当面向陆姑娘致歉。好在今日赶巧”,他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幼弟,“颂哥儿,还不给你陆姐姐赔礼,你当日可是把人推到了地上。”   小胖墩儿胖脸一红:   “陆家姐姐,往日是我不对。”   说着,似乎是脸上实在挂不住,见彦哥儿放完灯立在姐姐身旁,忙跑过去牵他的手,又抬头冲自己长兄喊道:   “大哥,我要和陆家弟弟去买盏河灯一起放。”   林嗣源看那彦哥儿脸上并没有什么勉强的神情,知道两人该是和好如初了,询问了下陆令晚,答应了下来,忙让身后的婆子和小厮跟上去好生看顾。   陆令晚看着两个小孩走远的背影,不由得笑了笑,小孩子之间就是这样简单,不会记什么仇,昨天能打成一团,今日便能说说笑笑。林嗣源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陆姑娘勿怪。此事我倒也打听清楚了,说起来我这个幼弟受我祖母庇护,平日里养的着实跋扈了些,但他本性不坏。问了他才知晓,原来是我母亲望子成龙,因着彦哥儿在学院里文章做的好,便总拿过来同他说教。本想给他立个榜样,哪知适得其反,我那幼弟反倒因此恨上了彦哥儿。我已好生教训过了,现下这两个孩子又玩到了一起,我倒是可以稍稍放下心来。只是往后若是颂哥儿再对陆小公子做了什么错事,陆姑娘只管当面教训或是告知于我,我定严惩不怠。”   陆令晚听了,摇头笑着。不想竟是因为这样一桩事,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刚想说什么,身子却骤然一歪,不知哪家的孩童跑的急了,差点儿将她撞倒,多亏林嗣源及时将她扶住。   陆令晚看着林嗣源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脸色有些不自然,忙匆匆道谢。林嗣源也有些赧然地收回手,拱手做礼:   “是某唐突。”   而这一切远远的落在了齐昭南眼中,入目所见,是两人言笑晏晏、拉拉扯扯,周围的人群仿佛都成了他们的陪衬。荷花灯早已在他手上捏的变了形,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   ***   明月高悬,此时的齐昭南已坐在酒楼内,此刻半边脸儿隐在晦暗里,他轻轻张了口,有些自嘲:   “是谁?”   “是林家大公子,林嗣源。”   宿安觑着自家爷的面色,小心回道。   赵明敬从街市上逛了一圈儿,算着时间该是差不多了,这才回了酒楼。但门一开便觉房中气候不对,隐隐有压抑之感。   再一扫地上两盏已被摔得稀烂的灯,一时愣在那儿,这是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是求和不成,反倒因此恼羞成怒   他人还没回过神来,便听齐昭南沙哑着嗓音响起,咬牙切齿的问道:   “若是你家幼妹,成日里与男人私会,朝三暮四,不守闺德,该当如何?”   一听齐昭南提起那让他头疼的小妹,赵明敬脑袋一时就没转过弯儿来,气哼哼道:   “自然是要好生教训一番,再禀了母亲祖母,把她往祠堂里一关,让她好好吃一番苦头才是。”   “这便是了,”齐昭南冷冷一笑,“姑娘家犯错,自有长辈约束。倒是听说陆家有个了不得的家法,管束媳妇女儿很是有一套。”   赵明敬一听他这样说,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要找补:   “溪亭,你这是想干什么?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陆三拒了你的示好,你也合该锲而不舍才是。可万不能弃明投暗,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赵明敬此刻只以为齐昭南是因前去和好败北这才暗生恼怒,生怕他又钻了牛角尖。舔了舔唇,又添补道:   “且陆家即便有什么家法,也只能长辈去用。那陆贼恨不得与你唱反调才好,又怎会听你的?”   齐昭南此刻怒意上头,哪听得他的劝告,眼前全是那陆令晚笑语盈盈同那人相谈甚欢的情形。再想到对着自己时的横眉冷目,心中不由得冷笑:   “她是顶好的能耐,前脚刚离了张公子,后脚便能摊上林公子。往日我终究给她留几分余地,不曾真正磋磨过,如今是她自己不要的。若我没记错,明家小郡主可是一直心怡那林家表哥。”   赵明敬点头:“是有这么这么回事儿。不过,说着你的事,怎么又扯上什么小郡主林家的了?”   齐昭南却忽的站起身,匆匆朝外走去:   “今夜我还有事,咱们下次再聚。”   ***   这日秋阳正盛,连肃杀的冷风都蔫了几分,是个赴宴会的好日子。   大夫人乔氏坐在妆台前,脸上敷了厚厚的粉脂,正由小丫鬟伺候着挑带着耳当。小丫鬟拿个翡翠的,她嫌太老气;换个红珊瑚的,她又嫌太轻挑,小丫鬟急的出了一头的细汗。正在此时,守门的小丫鬟匆忙进来回禀:   “夫人夫人,您快去看看吧。咱们哥儿被人抬着回来了,浑身都是伤。”   大夫人JSG乔氏一听便惊变了脸色,也顾不得什么宴会不宴会的了,随意选了件衣服穿上,便匆匆往儿子的明德轩那儿赶。   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哎哟哎哟”的痛哭声。走进一看儿子那鼻青脸肿的模样,一条腿似还吊在那儿,顿时心疼的流了满眼的泪,扑到床前便是一声哀嚎:   “哎哟,我的儿啊。这是哪个天杀的造的孽我的儿啊……”   她这一扑上来,便惊的那老大夫往旁边一躲,也不能发作,只得又躬身向前道:   “夫人,还请先让我给大公子看看。他的伤倒还好,这腿上的伤可耽搁不得。”   大夫人乔氏这才回了神,拿了帕子抹了把脸,擦下来帕子上便是一堆白腻腻的粉。   老大夫诊治了一番,叹气的给陆宗麟的腿上了夹板,出声同乔氏道:   “夫人还请这边来。”   一站定,乔氏便急不可耐的问道:   “大夫,我儿如何了?”   大夫捋了把山羊胡:“腿着实伤的厉害,骨头都已断了。给他接了上去,日后行走倒是无碍,只是怕是会落下些跛疾。”   乔氏一听,只觉一阵天昏地暗。若不是身后有嬷嬷扶着,只怕就要一头栽倒下去。   她撑着一口气儿到床榻前,一面细声安抚着哭嚎不止的儿子,一面急切地想将事情问不清楚:   “麟儿,你快告诉娘,这是哪个天杀的做的敢这样踩咱们陆府的脸面,娘一定给你报仇雪恨!”   陆宗麟此刻已疼得满头是汗,那还有什么理智可言,推了一把乔氏吼道:   “娘,你快去二房问问我那三妹妹,这些日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我好歹也是她亲亲的堂哥,她凭什么这么害我呀?她一个人不要脸面不要紧,何苦这般坑害我啊!”   乔氏听的云里雾里:   “麟儿你说清楚些,怎么就和二房的丫头扯上关系?”   今日我刚从酒楼里走了出来,便有个丫鬟来到我这儿来,说明家小郡主请我过去坐坐。”   陆宗麟说到此处,不禁有些心虚和后悔。那时他还以为是那明家小郡主看中了他,想他如今仕途尽毁,说不定是情场得意。只起了色心,没让人跟着,便鬼使神差的跟那小丫鬟走了去。   “后来呢?”   乔氏一脸焦急的等着下文。   “后来我便被引到了一个死胡同里,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个麻袋套了头。接着便是一阵天昏地暗,拳打脚踢,我腿上生生挨了一棍。末了,有个粗嘎的嗓音撂下一句话,让我管好自家的堂妹,别跟个贱蹄子似的,成日勾搭男人。”   说到此处,陆宗麟带了哭腔,涕泗横流:   “娘啊,我以后是不是不能走路了那我以后是不是要成个瘸子了?”   别瞎想,娘不管花多少银子都能把你腿治好。你眼下千万别伤心太过,好好养病,这些事咱日后再说。”   乔氏见他情绪不对,赶忙安抚。又觉得儿子眼下被剧痛折磨,她不忍心再问下去,只叫来了他贴身的小厮,将这件事情问了出来。那小厮还吞吞吐吐,在她的逼问下,那小厮才吐出实情。陆宗麟哪里是去的什么酒楼,是从青楼里喝醉了酒出来,不知怎么冲撞了明家小郡主的马车,这才被带去巷子里痛打了一顿。   乔氏只恨自己儿子被猪油蒙了心,去逛哪不好,偏去逛那青楼。若是被他爹知道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转眼便在心里为自己儿子开脱,想自己儿子原本也是个官身,可如今仕途尽毁,即便去了青楼,也定是心中郁闷,难以消解,便将恨意全都转到了陆令晚身上。   想起来她那张同她娘一样狐媚惑人的脸,知道此事明家小郡主既然有备而来,自己奈何不了那郡主如何,便只能将心中的气都记在陆令晚的头上。   “好啊,叫你出去勾引男人。我儿子但凡痛上一分,便要你痛上十分!”   ***   只是到底乔氏也不傻,知道整治陆令晚的事绝不能越过陆茂松胡乱的行事,晚上便半遮半掩地将儿子的事说与陆茂松听。   乔氏哭诉道:   “老爷,此事你要为麟儿做主啊。虽说麟儿此事也有过错,咱们耐不得那明家小郡主如何,可归根结底究,此事因二房那个丫头而起,你让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况且老爷,我看那丫头便是个不守规矩的,瞒着咱们去勾搭别家的公子,想是存了攀高枝的心思。若她和那林家公子的事真成了,二房发达了,日后哪还肯听咱们大房摆布?”   陆茂松被乔氏吹着枕边风,想想他这些日子忙着朝堂上的事,还真没分出心思给陆令晚选个能对他有所裨益的婆家。不想那丫头竟敢生出这样的心思,敲打一番也是好事。又被乔氏缠的没法,便松了口:   “行了,你想做什么便做。只是也该有个分寸,不能伤了二房的体面,更不能坏了我的大事。等你解了气,便回去好好看着你的儿子。再捅出什么篓子,他便不必在这个家里待了。”   乔氏得了他的准话,自然乖巧闭嘴。   ***   陆令晚原本听闻陆宗麟被打的事,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他又在外头闯了祸。   只是她作为堂妹,按理也当备些礼去探望。只是探望他时,陆宗麟却屡屡讽刺于她,脸色嫌恶愤恨。往日里虽他待自己并不亲近,可也并没这般过。   陆令晚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试探着套了些话出来,才知道此事竟与自己有关。   待木香从大房那儿打听到了事情原委,陆令晚顿感无力。不意自己与那林公子不过萍水相逢,几面之缘,竟也惹了这样一场干戈。   才明白为何这些日子大伯母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怕是迁怒于她了。因此陆令晚这些日子对大房都是能避则避,想着等大房的气消了,再去同她大伯母周旋一二。   哪知她处处躲着事,事情终究是自己找来了。这日一大早,陆令晚早膳吃到一半儿,乔氏的贴身嬷嬷便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进了她房来,在她身前行了一礼道:   “大夫人请三小姐过去一趟,还请三小姐随老奴走一趟。” 第17章   戒园   “大夫人请三小姐过去一趟,还请三小姐随老奴走一趟。”   木香和石青见这架势,便吓得不轻。这哪里是来请人的,倒像是来抓人的。   陆令晚一走进葳蕤堂,便觉其中气氛不对。   她抬眼一扫,大夫人乔氏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神情严肃,可偏生看着自己的目光带着讥讽和快意。   而下首地上跪着一个脸颊被抽打的高高肿起的小丫鬟,还有一个仆妇。陆令晚认得出来,这两个皆是自己院里的。   心不由得一沉,直觉今日这一场祸患,只怕是躲不过去了。   果然她刚俯身行了一礼,乔氏便将手边的书信拿起来朝她砸来,话语间却是语重心长的长辈口吻:   “晚姐儿,我原以为你是个懂事,但你竟生出这样的心思,与人暗通款曲……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她将话说的语意不详,看着陆令晚将脊背挺了挺,“你娘身子不好,你爹近日又礼部事忙,可我这个做伯母的却不能不管你,我陆家的女儿要出了事,丢的是我们整个陆家的脸。你犯了糊涂,牵连的是整个陆家的姐妹。”   陆令晚弯起腰将丢到自己脚边的书信捡了起来,随手翻开一看,虽是她的字迹,却并不是由她所写。   陆令晚闭了闭眼。   她原以为大房二房无论怎样生疏,无论有怎样的龃龉,可到底也是一家子骨肉相连的亲人,终究是她没将那狰狞的人心看清楚。   忽的衣袖被人一扯。她回过头来看,正是双眼已哭得红肿的春桃。   眼泪从她被打的血肉模糊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十分可怜,可陆令晚只是默然地看着她。   “小姐对不住,奴婢不能再替您瞒下去了。”   她说着,转过身朝大夫人乔氏一叩首:   “大夫人,奴婢全都招了。这几日木香姐姐总是推说事忙,让我帮小姐送几封信去。可我见她这几日很是悠闲,心中便生了疑,悄悄将那信展开来看,才明白木香姐姐为何要我去送。想来她是生怕事情败露,她这个传信之人便会死无葬身之地。那书信竟是……竟是写给林家公子的。奴婢不知小姐是如何与那林公子相识的,只是有时守在屋门外时,常听小姐同木香姐姐讨论起此人。不想竟然……”   说着俯下身来“呜呜”的哭起来。木香忍无可忍,气得朝她骂道:   “你这个贱蹄子!小姐哪里对不住你了,你竟敢这样污蔑她!”   话音刚落,乔氏身边的秦嬷嬷便上前给了她两掌:   “夫人问话,哪有你个奴婢插嘴的份儿!”   乔氏淡淡抬眼看向陆令晚:   “晚姐儿,你还有什么话说?若不是那小丫头送信时被袁婆子碰到,告到我这儿来,还不知你要惹出怎样的JSG祸事。”   在一旁的袁婆子忙接嘴道:   “小姐,您别怪老奴。老奴那日随您上街,见您与林公子在河边举止亲密,便觉不妥。老奴生怕您走了歪路,再也回不了头了。”   陆令晚扯唇笑了笑,这样漏洞百出的一个局,竟也这样堂而皇之的摆在她面前。   只是她知道今日自己必输无疑,因为在陆家从不讲什么道理,向来是谁权势大谁说了算。   于是她并未多加辩解什么,只平静的看着乔氏,甚至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扯了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乔氏真是恨透了她这副清高的做派,仿佛她是戏台上唱念做打的小丑,她则坐在台下洞若观火,看她丑态毕现。   心中虽然愤恨,面上却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晚姐儿,你要是这般冥顽不灵,我也没有法子。我原想着你娘在病中,不愿惊动,可眼下也只得叫你爹娘来。”她说着叹气,“我是管你不得了。”   一直到陆令晚走出葳蕤堂,那种被人扼掩住口鼻的窒息之感才渐渐消退。木香在身后急得哭红了眼:   “小姐,你怎么能认罪呢?那戒园岂是人待的地方小姐自小有人伺候着金尊玉贵地养大,怎么能去那种地方遭罪?”   石青也在身后抹眼泪:   “是啊小姐,那春桃摆明了是受人唆使,这才栽赃小姐。明明她的说辞有那么多破绽,小姐你为什么就认下了这罪呢?”   陆令晚站在那儿望着那灰白的天际,有些出神:   “你还不明白吗?大夫人因着我二哥的事迁怒于我,乖乖认了罪去戒园受罚,才能让她出了这口气。否则即便这回躲过,日后怕也没什么安生日子了。”   陆令晚没说的是乔氏已将她娘搬了出来,她便不能再与她犟下去。娘自上次事后,一直卧病,她再不能受什么刺激了。乔氏正式拿捏住了她这一点,才会连个精巧的局都懒得布置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会乖乖就范。   但好在她借着母亲不得伤心动怒的由头,恳求乔氏只私下处罚她,对外只说她去了庄子上休养。大概是她的顺从取悦了乔氏,乔氏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否则她也不会乖乖任乔氏发落。   ***   柳氏拉过女儿的手,慈爱的看着她,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怎么突然想着到庄子上去住了?”   陆令晚接过嬷嬷手中的药碗,一勺一勺给柳氏喂到嘴里:   “听说那处庄子上有温泉,女儿早就想去看看了。只是从前帮着大伯打理生意,抽不得空。如今清闲了,便正好去看看,左不过个把月的时间便回来了。”   柳氏将一碗药喝得见了底:   “也好,出去转转也好,你也不必挂心娘。有你父亲,还有邹嬷嬷在,娘万事都好。”   陆令晚看着母亲垂下去的双眼,忽的鼻子一酸,赶忙找了由头便转身出了门。   邹嬷嬷立在床边,看着三小姐的背影有心想叫她,却终究被柳氏拦了下来。   “姑娘家的,也就这几年的好光景了。待日后嫁了人,既要侍奉夫君,还要奉养公婆,再也难得自在了。”   邹嬷嬷点了点头,只别过脸来抹脸上的泪:   “药苦,老奴给夫人端盏热茶来。”   ***   陆令晚安排好了木香、石青两人,便跟着一个婆子一路进了戒园。戒园位于整个陆府的西北角,陈旧的木门上挂着把大铁锁。   陆令晚只见那婆子拿出钥匙在锁里转了几圈,门一推,整个园内的光景便呈现在了眼前。   此时已至深秋,那几能没到脚踝的连片荒草,大多已变成了枯褐色,有的甚至长着黑灰的斑点。而两人走着的那条小径,似乎隐没在了荒草之间,界线并不分明。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脚上一动,吓得陆令晚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原来只是只肥硕的蚂蚱。那婆子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走着。   陆令晚定了定心神,一边走着一边举目朝四边望着。只见荒草之间也立有树木花草,亭台楼阁,但那些屋舍大多已陈旧斑驳,张罗着把锁,看起来这里只是一座荒废了的园子。   历来世家大族为了约束后辈,都会有让后辈闻之胆寒的家法。   陆家的家法共有两样,一样是供在祠堂的蛇尾鞭,多用于家中犯了错的男子身上,这处戒园却是专为府内的女眷而设。   陆令晚对这座花园知之甚少,没有人给她讲过园中的情形到底如何,犯错之人入了这园中又会受到怎样的责罚,这些从来都没有人给她讲过。   她知道,只有犯了大错的女眷才会被关在这里,一个一提起来便会让府上女眷色变的地方。   记忆里,陆令晚只记得自己那位嫁入忠勇侯府做继室的姑姑待字闺中时,不知犯了什么错,曾被关在这里。   当时她还小,姑姑从这戒园中被放出来的时候随着母亲去探望过。   可即便隔了这么久,仍然记得那时的姑姑人瘦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双眼深深凹陷,眼底漆黑,神情涣散,撑着精神勉强应答时反应似乎也很迟钝。在那两三个月里,她都一直是这样,不算正常的状态。   想到这里,陆令晚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发起了寒,从指尖蔓延至背脊,最终双足似乎也冰凉了起来。   不是不怕,只是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些时候,明明怕的浑身都要发起抖来,却还是要咬着牙一往无前。   婆子最终停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屋舍前,但是陆令晚很快就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这座房子没有门,仅余的一扇窗也被黑布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婆子走到一丛荒草处,将一个铁盖一样的东西从地上掀开来,显出一层一层的石阶。   婆子没有说话,将火折子打开吹起,直接走下去,陆令晚也只得跟上。很快,除了那火折子上的一点光源,四周便陷入了那种浓厚深沉的漆黑。   她们很快就下到了最底层,借着那点微弱的烛光,陆令晚朝着地下的室内打量,可见一些木盆水缸。路走到尽头,是一层层拾阶而上的台阶。   陆令晚忽然呼吸一滞,知道她很快就要走到禁闭她的那间屋子。熟料那婆子却停了下来,说了自走入这园中后她听到的第一句话:   “姑娘,衣服已备好。请姑娘卸下钗环衣裙,早早换上。”   说着便从那墙角的木箱里取出一件粗布衣服来,递到陆令晚跟前。   陆令晚没有犹豫,从善如流地卸了钗环衣裙,将那粗布衣裳一展开,一股刺鼻的霉味混着酸臭扑面而来,该是在这阴湿的暗室放久了的缘故。   陆令晚没有再磨蹭,利落地穿上了身。衣服的布料很粗,磨在肌肤之上有些刺痒。   陆令晚随着婆子走到了台阶的最顶层,婆子拉开了那道暗门,指示陆令晚走进去,自己却仍停留在那儿。   那只已经被点燃的蜡烛递到了陆令晚手上。   她看着这无边的漆黑之中,唯一的一点光亮,有些出神。映着光亮。   婆子脸上神情肃然,一一交代着:   “那老奴便送姑娘到此处,姑娘须在此处禁闭思过一月。今天没有仆从服侍,万事皆需姑娘亲力而为。屋舍内有姑娘日常所需之物,其中有一本陆家家训,姑娘需每日静心抄写。这暗门并不会锁,姑娘若需饮水进食,自可下到这暗室之中取用。”   那婆子说完,关上暗门举着火折子便走了。陆令晚借着手中的烛火,在房间的一一走过。   这间屋舍实在太过狭小闭塞,陆令晚试着走了走,长约十步,宽约五步,因此她很快就摸清了屋内所有的摆设。   不过是一方低矮的桌案,案上有供抄写的纸张和笔砚,案角是本家训。再有的便是三只大木箱,里头装满了蜡烛以及纸张。旁边靠着一张窄小的木床,床上有被褥。   陆令晚松了一口气,那颗紧张不安的心终于平稳落地。原本她不知此间情形如何,反倒害怕焦虑。如今一瞧,只不过是条件差些,手上或许要遭些罪,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一时觉得府内关于这戒园的传闻似乎言过其实了。   她放松下来,取了几支蜡烛点亮,将房间照的亮堂一些。又跪坐在桌案前,铺纸研磨抄了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陆令晚不经意间一撇,见手边那些写满墨迹的纸张已摞了厚厚的一沓,她这才将笔搁了下来。   屋内的光线全都被遮蔽,因此她分辨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看看那摞纸的厚度,觉得起码也写过两三个时辰了。   刚才抄录时不觉得,现下身体一松弛,陆令晚顿觉手腕脖颈处处酸痛。那小案低矮,一双腿早已跪坐得发麻,她一动便觉如同有千万根银针刺在腿上。   她撑着小案起了身,挪到床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她将头靠在冰冷的墙JSG面上,感觉浑身的疲惫尽数上涌。眼皮沉重,她闭上眼,几乎是立时便可以睡去。   外头似乎传来什么声响,似女子哭泣又似婴儿啼叫。陆令晚猛的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睡意顿时消散全无。感受到胸腔内惊慌跳动的心跳,陆令晚按了按心口,安抚自己只是听错了,或是睡梦中所闻。   屏息听了几瞬,四周寂静无声,人这才渐渐松弛下来。却猛的觉得撑在床榻上的那只手忽地有股奇异的触感,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窜了上来。她惊得几要失声尖叫,仓皇的从床上弹起来。   几时在那一霎那,刚才那阵如哭似啼的声音,又即近即远的传过来。   陆令晚本能地朝四周张望,可四处皆是黑暗。忽的想起那些闹鬼的传闻,一时是在这里自焚而死的女子,一时又是姑姑出来后那白的近乎透明的脸,一股毛骨悚然的颤栗爬上几倍,一颗心几要从嗓里跳出来。   她忙去翻火折子,点上了跟蜡烛,往墙面上一映,才见原来是只壁虎,她这才像卸了所有的力气似的,跌坐到床上。   她缓了缓,实在惧怕这无边的黑暗,又起身点了几支蜡烛,滴了蜡油固定着,在房间内摆开,房里这才亮堂了些。   正想将支蜡烛摆到门边处,就忽地听门外似乎有细微的响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这样几乎微不可查的声响,才最是令人胆战心惊。她咬了咬牙撞着胆子,举着烛火往门边儿探去,却映亮了一双眼。 第18章   囚禁   她以为是什么鬼魅邪祟,几要溺毙在自己无限的惊恐之中。却忆起方才那烛火映照之时,那双眼睛似乎烛火晃了一下眯上了眼。   是人不是鬼魅。   她撑起身子站了起来,端着烛火,鼓足勇气将那扇门打开。   门后已是空空如也,并无一人。好在那石阶上的脚步声,让她悬着的心重新安定了下来。   该是那个看守的婆子。   仔细打量了那扇木门,见从外头有个可以抽动的小木板,打开刚好能容一双眼往屋内窥视。   陆令晚这才明白,她在这屋内的一举一动都在那看管婆子的监视之下。   她坐回床上,终于想明白了今夜的一切。这戒园既是为惩戒犯了重错的女眷而设,并不会仅仅是幽闭抄经这般简单。向来府内都传戒园之中常有冤魂恶鬼,只怕也是上位者有意而为。   这般一想,那似哭似啼的、隐约可闻的哭声,只怕是人为,只为磋磨这园中的受戒之人罢了。   她本就不是什么信奉鬼神之人,一下安静下来,便能将事情摸个七七八八。只要心中没有魔障,并不会被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所扰。   此时那哭声再次响起时,陆令晚也可以侧耳细听,不过是寻常女子的哭音。   重新坐回床上,陆令晚已去了要睡的心思,盯着那橙黄的烛火怔怔的出神。   她一定要熬过去,娘和彦儿还在这戒园之外等着她,所以她不能恐惧,不能就这样倒下。于是咬着牙熬过了最难熬的几天,陆令晚终于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但是很快她对于时间的感知,变得迟钝而模糊。   在这里,分不清白日与黑夜,很快她就不知道这是被关押在这里的第几天。这些日子,她除了抄经,便是对着烛火枯坐,累了便靠在墙上一歪。实在困倦了,便会入梦,再从睡梦中静静而起。   于是这才明白这戒园真正的可怕之处在哪里,在这里关久了的姑娘,便感知不到一天究竟有多长,往后的日子还有多久。   陆令晚闭了闭眼,所以那时她的姑姑才会憔悴成那样吧,像是个被鬼魅吸干了精血。   这日陆令晚下到那地下室中取些水上来,手一触及那冰凉的水面,她冻的一个哆嗦。这几日缸中的水愈发冰冷了,手上早已生了冻疮。   可是她却为此欣喜,因为她知道,天气愈冷,便离冬日愈近。而到了冬日里,她禁闭的期限便到了。   冷不丁一声平静无波的一声“姑娘”,陆令晚惊了惊,回头一看,是那看守的婆子。   面对她时,她也镇定了许多。这次那日交代完后,虽也多次碰面,但这婆子却是第一次同她说话。转过身来看向那婆子,婆子却是第一次冲她福了一礼,婉声道:   “世子爷托老奴问姑娘一句话,姑娘可否知错?”   手中的木瓢“砰”的一声掉到地上,陆令晚气的浑身都在发抖,连后退了几步,她看着那婆子,渐渐笑了起来。   “原来竟是他,竟是他……哈,我陆令晚何德何能呢,就这么入他的眼!”   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止住了牙齿间的龃龉。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和那林家公子不过萍水之交,却因此招惹上了嘉南小郡主。也终于明白为何嘉南小郡主报复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二哥。   好一个借刀杀人,另辟蹊径。   陆令晚不明白自己为何从前会爱上这样一个人,明明口口声声说不想强逼于她,暗地里的手段却层出不穷。   可偏生这人是那样的自负与傲慢,待一切结束之时,将所有的阴谋直愣愣地瘫在她的面前,让她明白,让她屈服。   “你去告诉他,” 陆令晚几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我陆令晚行事磊落,不愧天地,不愧父母,更不愧于他,何错之有呢?若非要有错,错在那年佛寺相遇,没能转身就走,避开灾厄,亦错在愚钝无知,受他蒙蔽,一腔的真情错付!”   “你,便这般去回他吧。”   陆令晚只扔下这句话,再也没有看那婆子一眼,转身上了石阶,“砰”地将木门关上了。那婆子一脸惊愕,半晌未回过神来,便僵硬的转过身子来。   只见一人玉冠泫衣,从那一团漆黑中走出来,不是齐昭南又是谁此刻却是一身的煞气,如修罗一般。   那婆子被他的盛怒所慑,忙恭敬地垂下头来。 第19章   咬人   陆令晚一路疾奔回屋内,合上那扇脆弱的木门,整个身子才像卸了力气一般,靠着这木门滑坐到地上。   如同被恶鬼缠身,像是一不小心踏进了沼泽地里,越是挣扎,整个人就越是被那张着巨口的沼泽地吞噬入腹。   她想叫喊,可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她想反抗,可是她如今连这座黑不见光的屋子都出不去。   她愤怒,她绝望,她不甘,她恐惧,她无助。   那一刻,她仿佛是一个溺水之人,胡乱地在水中扑腾抓曳,然而徒劳无功,她终究要沉下去。   不!她不能疯癫!她不能屈服!她亦不能倒下!   她飞快地跑向那张小案,抖着手拿起笔来,将那早已抄的烂熟于心的家训一字字写下来。   她要从这里出去,要走出这间牢笼!她要活下去,活在阳光下,而不是封死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屋里!   笔下的墨迹粘连在一起,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像是无知小儿的一张涂鸦。   所有的情绪顷刻间爆发起来,她猛地将身前的桌案推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无望地哭了起来。   这些日子积压在心里的那些恐惧和煎熬,全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她哭的那样猛烈而肆意,渐渐的她觉得身旁仿佛有什么热浪包裹了自己。   她睁眼看,眼前是一团簌簌燃烧的火焰。   她惊得连连后退,还在那火势烧得并不算大,这才松了口气,赶忙要去提屋中剩下那半桶水,却听到木门猛地被踹开。   那人大步流星的跑进来奔来,手中提着一木桶的水。   盛怒之下的齐昭南那般骇人,他一把将还愣在那里的陆令晚推到了一旁。   手中提着的那桶水哗的一声浇在那熊熊燃起的火焰上,又趁着火团熄灭之际上前踩了几脚,那团燃起的火这才彻底熄灭了下来。   他紧绷的身子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往后踉跄了两步,手中的木桶也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按了捏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然而他转过头见陆令晚正从地上爬了起来,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那点子庆幸边霎时间被破天的怒火冲散。   他阴沉着脸,已是气急了的模样。他瞪着眼,怒不可遏的在房中踱了两步,气势汹汹的。   转眼见那女人仍那般清清冷冷的站在那儿看着自己,没有丝毫的怯意和悔改。   他终是忍不可忍,将人一扯便按到了墙面上。   他仿佛这才解了气似的,对着她咬牙切齿的:   “陆令晚!你就这么点能耐吗?平日里那牙尖嘴利的模样哪里去了?想死?哪那么容易的事!便是你做了恶鬼,我也能将你从阴曹地府里拽出来!”   他宽厚手掌下的肩膀似在发着抖,齐昭南抬头去看她的脸,却见她眼角有泪,脸上却是笑着的。   陆令晚见他凶神恶煞盯着自己,仰起头来对他咯咯地笑,似疯魔了一般:   “齐昭南,你以为我在寻死是吗?你以为我会蠢到为JSG你这种恶鬼献祭是吗?你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不过是一时打翻了烛火,走了水。”   齐昭南一怔,这才反应了过来。刚才他在地下的暗室之中本已气的就要甩手离去,却忽闻得一股烧焦的味道。再一抬头,那扇木门后透出来的光亮让他心陡然心惊。他并未多想,提着桶水便冲了上来。   可如今再想想,那不过是小小的一团火。   若陆令晚真有了轻生的念头,必是一击即中,怎会是那小小的一团火。他竟然此刻才反应过来,实在是关心则乱了。   只是如今被她点破,见她当着自己的面笑的那般肆意,不禁心头火起,脸拉的老长。   他看着她浑身发抖的笑着,此刻脸颊上不知在哪里蹭了几道黑灰的印子,实在算不上美。   可她眼泪淌下来的时候,混着那张狼狈的笑脸儿,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破碎之美。可那双下着雨的双眼,却是一如既往地透着清高。   他恨极了她清高面皮下怎么也不肯催折的脊梁。   他一咬牙,扯着她的手腕便往外走。待下了石阶,到了那间地下的暗室之中,将她往那盛满水的缸前一推,吹亮了火折子往水面上一映:   “陆令晚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究竟凭着什么跟我犟到现在呢?”   陆令晚被他按着,两手撑在缸沿上。   水面将她现下的面容清晰地印了出来,散乱的鬓发和着细汗沾在脸上,似鬼的一张脸。红肿不堪的一双眼,泪水夹着灰尘黏黏在脸上,最狼狈不过的模样,仿佛那水中映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面目全非的另一个人。   陆令晚笑了,转过脸来对着他的手狠狠地就是一咬。   那一咬,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好像要生生撕下他一块肉来似的。   齐昭南吃痛,本能的想将她一把甩开。可到底怕伤了她,生生忍了下来。   陆令晚终是松了口,却染红了她原本那瓷白的两排糯米牙。   她看向他,嘴巴在笑,眼睛却在哭:   “你不是问我凭着什么吗?就是凭着这口几要咬碎了的牙。”   她恶狠狠地盯着他,眼中是怎么化都化不开的恨意。   她受够了!受够了他欲擒故纵的把戏,更受够了他猫捉老鼠般的摆弄!所以那一刻她毫无顾忌、毫无畏惧地嘲弄他。   她已经被他推入了十八层地狱,早已坠无可坠,还有什么好怕他的呢?与其被他一次一次的凌迟,还不如彻底激怒他,也好有个了断。   可是想象中的暴怒似乎并没有来,她的身子忽然被人搂在怀里。   她只是愣了一瞬,便毫不犹豫的想推开这令她喘不过气来的桎梏。   渐渐的她感觉到抱着她的身子在发抖,但是桎梏着她的手臂却越收越紧:   “陆令晚,这是你说的,不要做那样的蠢事,连那样的蠢念头都不要有。你都没有看见我这个恶人的下场呢,你说是不是?”   陆令晚不知他今日发的是哪门子癔症,一心想把他推得远远的,可又哪里抵得过他的力气她一发狠,一口就咬在他的肩头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是要生生撕下一口肉来。   齐昭南并没有躲,有尖锐的疼痛钻进肉里,他几乎用全身的感官去感知肩头那蔓延开来的疼痛。   忽的便笑出了声,他真是爱极了她这副恶狠狠的模样。还是这样好,生龙活虎的,不似一具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尸体,不是一副只拿一双平静无波的妙目看着自己的清高模样。   他爱她的清高模样,却也恨着她清高模样下卑折不弯的的脊梁。   他还是喜欢她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恨不得将自己拆吃入腹的模样。   齐昭南突然间便释然了,之前是他糊涂,非要与她争个长短,要她同自己认输求饶。   可是当他发现这间暗室里透出火光的时候,瞬间几要停滞的呼吸和狂跳不止的心脏让他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在意她。   那一刻,他后悔了,悔的肝肠寸断。   后悔对她步步紧逼,后悔没早日将她拥入怀中。他宁肯她对自己横眉冷目,宁肯她对自己咬牙切齿,恨意滔天。越是恨,那至少也是一种在意。   何必非要她低头呢?自己从来就是那个输的人。明明他有那么多法子,翻手之间便可以让她乖乖嫁到自己身边,做自己的妻子,   无论她心里曾经住着谁,他都能把那人给揪出来,自己再悄悄住进去。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至少可以让她待在自己身边,时时看顾着,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会是生同寝死同穴的夫妻。   齐昭南有些释怀地笑了,他这些日子总要做那些意气用事的蠢事。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都没有变,他总是这样,喜欢用胡搅蛮缠的手段,试探他人对自己爱意深浅。   陆令晚只觉得一口牙都要咬酸了,松了口看那人却仍是岿然不动的模样。   “好,今日便让你咬个够,以后可就不能够了。” 第20章   赐婚   “好,今日便让你咬个够,以后可就不能够了。”   他声音里似还带了股笑意,并不是往日里你那咬牙切齿的笑,像是有种莫名的快意。   她松了口,转过头来看他的脸,果然是那种只有他心情愉悦时才会有的浅淡笑意。   虽然浅淡,但是会进入眉眼的笑意。   她看得眉头皱到一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昭南终于松了手,陆令晚忙抽开身来急急退了两步,用那种戒备的目光盯着他。   她此刻实在是很狼狈了,散乱的鬓发被汗水粘连在额上,惨白的脸上不知在哪里蹭了几抹灰痕,和流下的眼泪交错着,那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   偏生落在齐昭南眼里是一种脆弱坚韧的美感。   他想起年少时,极讨厌他那装模作样的二弟,一肚子坏水儿,可偏要摆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后来有一日,他那二弟从陆家回来,额头上好大一个肿包,他对父亲说是自己磕的。   可他后来才打听到,原是他招惹了那陆家的小霸王三姑娘,被她用石头砸了个肿包。那个时候好像陆老太爷还在世,陆老太爷宠她得紧。   他那时听说了,真是高兴极了,心想这世上竟有人能让他这个二弟吃个哑巴亏,那个陆家的小丫头可真厉害。   后来他南征北战,很多年后再回到京中,听闻了那陆家女的名声不过付之一笑,眼前浮现的却总是他二弟那时额上的肿包。   这才有意接近,在佛寺间初遇,她却已是一副娉娉婷婷、端庄贤雅的大家闺范了。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刁蛮的丫头和不刁蛮的丫头,终究都要长大。   哪知转眼间他便偷偷看到她将一条硕大的青虫,扔到了那个颇有些仗势欺人的四妹身上。然后她再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四妹在众人面前吓得花容失色,仪态尽失。   那一刻,他觉得她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让人不敢招人的厉害性子。   后来两人在一起了,最看不得她装出一副乖巧恭顺的模样,总喜欢逗着她嗔眉怒目,才会心满意足。   想起那并不久远的往事,脸色便又不知柔和了几分。   看了眼还离自己几步不远,仿若躬身戒备的小猫似的陆令晚,愣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   齐昭南走后,那婆子便进来了,带着她走出了暗室,重新回到了这天地间。   立在天地间的那一霎那,她不禁眯了眯眼,才发现此时已是夜深,皓月当空,星子疏落,那温吞的光亮仍然刺痛了她久不见光的双目。   婆子带她去了一间干净些的院落,但仍在这戒严之中。她心知这定然是齐昭南的安排,却没有多少抗拒,她没必要和自己的身子对着干。   泡了一个久违的热浴,吃了几口饭,便站在门口看夜色之中草色晦暗,她手心对着风,感受着夜风吹拂手心的那种凉意。   她坐回床上的时候,那婆子似乎有意与她攀谈,她只有一搭有没一搭地应着。   “我何时可以出了这戒园?”   “姑娘原本便是在这里紧闭一月,如今只剩十四日,期限一过,自可出去。”   陆令晚心下稍安:   “你是什么时候被他收买的?”   “也就是姑娘进这里的前几日。”   陆令晚苦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姑娘何必与世子爷倔呢?老奴在一旁看着,世子爷对姑娘您总是有几分真心的。”   陆令晚还是不语,那婆子便絮絮叨叨地说:   “姑娘以为那便是陆家家法吗?”   陆令晚睁开眼来看她,有些疑惑。   “老奴在这里看守了三十余年,期间有五位陆家女眷曾被关在这里。一位疯了,一位痴傻了,一个便在那小屋之中撞墙而亡,还有一个老奴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气儿了,浑身□□着,身上的粗布衣服被她搓成了一条绳子,生生勒死了自己。老奴守在这里这些年,只有一位从这戒园之中走了出来,便是姑娘JSG的亲姑姑。只是走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像死了一般,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似乎所有的精神气儿都被葬在了这里,锁在了这个园子内。”   陆令晚放在袖管上的手忽的捏紧了,浑身有一种被风吹透了的恶寒,艰涩地开口:   “所以陆家真正的家法到底是什么?”   婆子转向窗口那处跃动的烛火:   “那本陆家家训,那箱子蜡烛,那些没有锁上的小门,都是世子爷吩咐下的。真正的陆家家法,是这戒园深处,靠着山往山上走,里头有一处暗无天日的山洞,所有能漏进光亮的地方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在那里,没有烛火,没有什么小案,更没有什么家训或是木床。在极为狭小的山洞里,人倚着墙壁,腿刚好能伸开。那里没有光,没有日夜,没有可以做的事。饭和水是由人喂进嘴里的,如需方便,便只有一个土坑。末了了,便弄些山土埋一埋……”   婆子看着陆令晚那渐渐发白的脸色,终究是收了声,叹了口气:   “世子爷待姑娘终究还是留着些分寸的。您听老奴一句劝,这世道女人是犟不过男人的,更犟不过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后来那婆子说完,便起了身出了门。   陆令晚呆呆坐在那儿,好久都没有从那话里回过神来。   “姑娘,这世道女人是犟不过男人的,更犟不过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   太皇太后就着嬷嬷递过来的清茶,漱了漱口,这才拿帕子剌剌嘴角,看向跪在地上的外孙儿:   “你想明白了?”   她在这宫里历经三朝浮浮沉沉,自有一股威严在,齐昭南却硬顶着那威压,毫不犹豫:   “老祖宗,雀奴都想明白了。”   太皇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突然就变得有些悠远:   “你最像你娘。罢了,随你去吧。”   齐昭南听到这句,这才欣喜万分:   “皇祖母,还是您疼外孙儿。便劳烦您老送佛送到西,给雀奴一道赐婚圣旨吧。”   太皇太后掀了眼皮儿去看他,见他眼中神采奕奕一副欢喜的模样:   “就这般欢喜那陆家丫头?”   “是,非她不娶。”   太后垂下了眸,拨弄着手腕上的小叶紫檀珠子。   “非她不娶,提亲便是,又何必眼巴巴的到宫里来找哀家?”   齐昭南一噎,脸上便有些发苦,正想着要如何圆下去,便听上首的老祖宗叹道:   “罢了罢了,这些事我不管。只是你去河南的这趟差事,可不能给哀家办砸了。”   ***   齐昭南喜滋滋的捧着懿旨出了永寿宫,摸了摸懿旨上那明黄的段子,将那懿旨展开看了又看,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滋味。   想着两月以来自己就是同她别扭个什么劲,如今懿旨拿到手,往吏部要个调令,将自己岳丈陆茂柏调往浙江一带做个知州府台,那里算是他们旧党的地界,浙闽总督是自己的故旧,岳丈调到那里,全家必然跟随而去。   只他以此拿捏要挟,也不怕那陆令晚见到懿旨后玩出什么花样。待他从河南回来,便带着懿旨去陆府提亲。   ***   “晚儿,晚儿。”   陆令晚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手上的针线停了下来,手帕上的萱草纹便却了半片叶子,像是被人折断了似的。   她抬头,见娘打了帘子进来,忙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娘,你怎么来这儿了?”   说着见柳氏身上只穿了件儿薄薄的褙子,连个挡风的也没有,“娘,你怎么穿的这么单薄?这几日都结冰了。”   柳氏看着她,眼里含着泪:   “我的傻囡囡,你不是说要去庄子上玩吗?怎么会到了这戒园里来啊,娘的傻囡囡啊......”   她不知母亲怎么突然到这来,走上前两步,忙想要拉她:   “娘,谁同你说我在这儿的?您不要难过,我很快就可......”   她的话生生止在了那里,只因她低头发现她要去握娘的那只手半空里握了个空,似乎透明的手指被她整个贯穿了过去。她抓了抓,手里依旧空落落的。   她抬头惊恐着望着自己的娘,却见柳氏两眼含泪看着她,眼中的神情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像隔了万水千山。   “娘的傻囡囡,要好好的......”   一滴泪从柳氏苍白的面庞上滑下来,陆令晚想要接,手里却仍旧空落落的。   她再抬头,柳氏已渐渐透明。   渐渐的,整个人消弭于无形。陆令晚惊慌失措,在房间里左顾右看。   “娘!娘!”   她喊着,喊的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猛的一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耳后的冷意让她回过了神。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她松了口气,屐着鞋走到炭盆处,随意拨弄了几下,盆里的炭稍微熄了些。   再有三日她就可以出去了,想到这里,心头那些滞堵便消散了些。   “小姐,小姐。”   外头隐隐有人声传来,拨弄碳盆的手一惊,陆令晚往窗外望去,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小姐,你在哪呀?小姐!”   声音更清晰了,是木香的声音,她眼下不该和石青在庄子上吗?陆令晚将房内的灯烛点了起来,随手披了件衣服,提着盏灯便往外走。   婆子突然拦在她身前,伸了臂要拦住她:   “姑娘,夜里凉,还是别出去了,染了风寒,老奴和世子爷也不好交代。”   木香的叫喊似在耳边,那声音是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清晰。   陆令晚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想平日里自己要出这间屋子,婆子何时有过阻拦。   再不顾其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朝着那婆子用力一搡。   那婆子不意她竟会这般,失了防备,整个人便跌坐到了地上。   陆令晚提着灯笼寻着声音去找,木香声嘶力竭地在这空旷的戒园里呼喊着,不知跌了多少跤,又爬起来多少次。   这里实在太大了,天又这么黑,四处杂草丛生,空旷的让她绝望。她的小姐在哪里呢?会在哪间上锁的屋里呢?她的小姐怎么要吃这么多的苦呢?   忽然她看见也有一盏隐隐幢幢的灯,在远处被雾气掩着看不分明。她却像忽然浑身注入了力量,朝那光亮跑去。   “小姐,小姐我是木香啊。”   她朝那光亮跑去,那光亮也似离她越来近,终于冲破了黑暗和和浓雾。见了是自家小姐的脸,扑通一声跪下来,顿时喜极而泣。   转瞬间陆令晚便见她的喜色僵在了脸上,那苍白的脸上涌上了一股莫大的悲意。木香抱着自家小姐哭喊道:   “小姐,小姐,快想办法随奴婢出去吧。夫人,夫人她不好了,夫人等着见你最后一面......”   手里的灯忽的就落到了地上,陆令晚的身心抖了抖,像是再也听不见什么似的,疯了一般的朝戒园大门的方向奔去。   她不知道大门在哪个地方,但是一定在南面,她往南走便对了。   她疯狂地急奔着,借着月色,借着星光,寒风呼啸着穿过的,极轻易的就鼓透了她单薄的衣料。她冷了,冷得簌簌发抖,可终究热得满头大汗,寒与热的交替着。   陆令晚觉得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来。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还只是在那噩梦之中,没有醒过来。   木香很快就追得上来,戒园的大门死死的锁着。   没有办法,只能合力搬了成块的大石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翻过了那道高高的围墙。   ***   陆令晚赶到出堂的时候,天上开始稀稀落落的飘起了雪花。还未入腊月,今年的雪竟然落得这般早。   她的脚上此刻已只剩了一只鞋,另一只脚上泥土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忽的听屋里传来一声哀嚎:   “娘——”   那凄厉的声响仿佛能穿透云霄,仿佛将她已冻得麻木的身躯贯穿了个透。   是彦儿的声音。   她忽然就僵立在了那里,手还胡乱的半握在空中,像是被冻僵了的死人。   此时里头突然出了一个仆妇,被门口的情形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去:   “小姐!小姐!您怎么才回来啊!”   紧接着要搀扶陆令晚进来。陆令晚却猛的推开她,发了疯似的朝屋里奔去。   屋里的烛火将房里映的似日头西沉时的黄昏,橙黄的光一束束散开,是那种冷秋里草木枯败时的颜色。   一股浓稠的药味儿刺入鼻中,压的她几要喘不过气来。   围在床边的那几人听到声响,都回过头来看向她,脸上神色各异,或惊愕或愤怒。只是她像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往众人围拢的那一方架子床上奔去。   只是她看见床上躺着的那具身躯,仿佛是一具枯骨,只是外头紧紧的包了一层苍白的近乎透明的皮。   厚实的锦被压在她的身上,并没有隆起多少弧度,仿佛都要将那枯骨压折似的。   陆令晚颤抖着转去看母亲的脸,脸是那样的苍白,失了血色的唇瓣。   明明她的娘是那样的美啊,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很浅很浅的酒窝,温柔的双眸里JSG像是有化不开的春水。   可现在她的笑容干涸了,人也枯败了,她人就这样萧索地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花叶落了来年还能长到枝头,可是她的娘走了,却是来年,后年,十年,一辈子……都远远都不会回来了。   秦嬷嬷在一旁看着难过,抹了把眼泪:   “晚姐儿,夫人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您的名字,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您啊……”   她像是听到了又像没有听到,只一层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低声像是呢喃:   “娘,我是傻囡囡啊,我是您的傻囡囡,我回来了,娘……”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她似突然发了疯似的扑到她的身体上,喊的那样撕心裂肺:   “娘,你跟我说句话呀,娘。”   身子却被人猛的推开,一巴掌便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像是感受不到疼了一般,直愣愣的跌到了地上。陆茂柏看着自己的女儿痛心不已:   “你娘两眼巴巴的在床上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你在庄子上究竟在干什么!你娘最后那几天撑着一口气儿,药都灌不进去了,她就为等着看你一眼啊……你现在回来了,知道喊娘了,你早上哪去了呢?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孝的女儿!”   陆令晚痴愣愣地点了点头,狼狈地跌落在地上:   “是啊,怎么会有我这么不孝的女儿……”   秦嬷嬷赶忙护在陆令晚身前哭求:   “老爷,您可怜可怜姐儿!她刚失了亲娘,夫人在天之灵看着呢,老爷!”   ***   “世子爷,世子爷!您不能进去!”   一个婆子仓皇地堵在门口,叫喊着张开双臂,还是被面前顶风冒雪而来的人身上的气势所摄。   虽张着双臂,却仍旧步步后退,只苦苦哀求着。   齐昭南却当胸对着她就是一脚:   “滚开!” 第21章   火葬场预备   一些原本外院接着消息赶来的小厮忽然也纷纷有些畏缩,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阻拦。   他们犹豫之间,齐昭南早已大步跨进了内院,一路朝着陆令晚的院子疾奔而去。   远远的,他就看见风雪之中台阶上坐了个纤瘦的影子。   雪已下了有一会儿,天地皆覆了层薄薄的雪面儿。天色灰暗,远远看去,天地间皆是灰蒙蒙的颜色。   苍茫间好像只有那么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石阶上,发丝间点缀着细细的雪,跟雪人似的。   齐昭南赶忙奔过去,将身上的黑大氅给她披上。   他晃着她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   “阿晚,你看着我。”   怀中的人像是突然间惊回神似的,抬起眼来看向他。   纤长的睫毛上几点子晶莹的残雪,化进眼睛里,失了颜色。   像是过了很久,她涣散的瞳仁才渐渐有了焦距。待看清了眼前之人的眉眼,陆令晚整个人仿若从梦中惊醒。   她定定看着眼前之人,缓缓地抬起手,却是掴向了自己的脸。   “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呀!”   她说着,像疯了似的,两只手掌狠狠地掌掴向自己的脸颊,原本苍白的脸颊迅速肿胀起来。   齐昭南反应过来,忙去拉她的手。他看着她,眼里有悲痛,有疼惜,然而更多的却是面对她时的心疼和悔恨。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好像只能叫出她的名字:   “阿晚……”   其他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陆令晚被他桎梏住双手,却屈膝向前,雪地里一跪,朝他磕起了头,她朝他认错,朝他求饶:   “世子爷,我知道错了……是我不该!是我自不量力!是我自以为是!世子爷,求求你!求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现出一片血印子来,殷红的血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流。   “我错了,我给你认错!给你磕头,你把我娘还给我好不好!你把我娘还给我啊……”   齐昭南忙将她重新搂进怀里,将她散乱的发拢好。   “阿晚你别这样,你醒一醒,你快醒一醒,你娘还在天上看着呢。不是你的错,你听到了没有?”   她就像是听不见似的,拼命的挣扎着。她一声悲鸣,惊得亭中一只寒鸦扑朔着翅膀飞起,松枝上薄薄的雪抖落了下来。   她终于放声大哭,泪水在脸上肆虐,融进来雪地里,也烫在了齐昭南的心口上。   渐渐地,怀中人开始发沉,身子直直往下坠,像是要瘫软进雪地里,嘴里仍在呢喃:   “你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   在这一刻这一天,她终于向他服了软。可是看到她跪在自己面前痛哭的模样,只觉得像是身上被人捅出了一个血洞,淋淋的鲜血汩汩地涌出来。   他也顺着她的力道渐渐俯下身子,跪在了雪地里。他的手臂却仍旧没有松开,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头。   “对不起,阿晚。”   “对不起。”   他将脸靠在她的颊上,努力地想将她冰冷的脸颊缓和下来。   齐昭南突然觉得怀中的人身子愈发的往下沉,忙低头去看,却见怀中之人面色苍白,双目闭合。   若不是眼下他将她抱在怀中,只怕便要直直往地上栽去。   忙转开头,朝守在路口处的宿安喊了一声。   宿安忙跑过来。   “先去将这陆府的大夫给我提过来!再拿着我的帖子到宫里请个御医出来看诊!”   宿安忙应是,领命退下。   齐昭南伸手探了探怀中人的额头,果然已热的有些烫手。   他将大氅往她身上裹紧,打横便将人抱了起来,就要急步往她平日所居的岁晏轩里走。   哪知没走几步,便迎面碰上气势汹汹赶来的陆茂松。他脸色铁青着,身后带了十几个家丁,挡在了齐昭南的面前:   “小侯爷未免欺人太甚!这里是我陆家内院,小侯爷怎敢擅自踏足,晚姐儿是待字闺中的女郎,小侯爷竟如此坏她清誉!老夫好歹是这朝上正三品的官儿,你却带着人强闯我府邸,还如此羞辱于我陆家儿女!我绝不能容许你如此践踏我陆家的颜面!明日一早,我定奏陈陛下,治你的罪过!”   齐昭南看着满嘴冠冕堂皇、仁义道德的陆老贼,薄唇一扯,笑了。   他正愁没人发这窝囊火,他自己倒送过来了!   他一抬脚,皂靴就踹在了陆茂松的胸口上。 第22章   怜惜   陆茂松不意齐昭南如此大胆,捂着发疼的胸口,人踉跄了几步,刚想着怎么把这件事闹到御前,让齐昭南吃个大瓜落,便听齐昭南的声音凉凉的;   “‘九衡’这个名字陆大人还记得吧?真以为放一把火从此便能毁尸灭迹,高枕无忧了?若是让我们多疑的陛下知道,大人曾经还暗自助那齐王问鼎,不知该做何感想?”   陆茂松的脸色唰的变了,一时思量着齐昭南手中究竟有多少证据,这些证据份量几何,是能让他罢官还是丢命?脸色变了几遍,终究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小侯爷莫欺人太甚,要说那个时候,谁又能落得个干净?别到了最后,将忠勇侯府也牵连进去。”   齐昭南看着他铁青的脸色,乖张一笑:   “忠勇候府,你以为我在意?陆大人今日莫不是冷糊涂了?”   他一说完,却突然转了脸色,变得凌厉起来,冲挡在他身前的家丁们怒喝:   “还不给爷让开。”   家丁们纷纷去看陆茂松的脸色,陆茂松只得一挥手,家丁们便纷纷散开,给齐昭南让出了一条道。   齐昭南上前走了几步,到了陆茂松跟前儿,低声道:   “我这儿倒是也有事要同陆大人清算清算,您便好好等着吧。”   他说完,也不去看陆茂松的脸色,抱着怀中的人大步往岁宴轩而去。   ***   齐昭南将人放在床上没一会儿,府上的老大夫便匆匆赶过来。那老大夫一边看着脉,一边眉头皱成一团,却迟迟不说定论,看得坐在一旁的齐昭南心头火起。   大夫也受不住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整了几遍确认之后,才朝齐昭南回禀:   “三小姐这些日子身子空虚匮乏,气血两亏。却又悲痛过度,心火旺盛,这才高烧晕厥了过去。只是烧得这般厉害,老夫开几帖药下去,能不能挺过去,便要看姑娘的造化了。”   齐昭南按着突突的额角,一颗心悬到半空里,只觉着老大夫说了一通废话。   可想想如今太医还没有到,只能暗自忍下,让那老大夫开方煎药去了。   药就要熬好的时候,宿安带着宫内的杜太医匆匆赶来。   在把过脉后,说辞大抵与那老大夫一致。   将老大夫开的药方拿在手中斟酌了一会儿,又增减了几味药材,同煎药的下人说下次按这个药方去煎服、交代一番后,又朝木香嘱咐道:   “她夜里离不得人,隔两个时辰便用温酒擦拭身体。窗要紧闭,不能见风受凉。老夫今夜留在偏房,一有异状,立刻派人来叫我。”   木香连连应是。   齐昭南见他竟要留下来,知道情况不好,不禁蹙起了眉头,详细问JSG询。   太医叹了口气:   “姑娘此项乃是急怒攻心,大悲又大怒,这才病倒,又在冰天雪地里冻了那么久。能熬过这一关,只看姑娘自己了。心病还是心药医,若这姑娘自己不想醒来,老夫也没有办法。”   ***   太医退下之后,木香和石青两人轮流守着。齐昭南除去却陆令晚擦身的时候,也都守在床畔。   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人此刻正昏睡着,却似睡得很不安稳似的,那秀气的眉毛拢成一团,平日里温软的唇瓣也因高温而起了一层皮来,十分憔悴。   忽的目光在她高肿的双颊上踟蹰,他的呼吸陡然发起了紧,眼前又浮现了她跪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朝他哭喊:   “齐昭南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我求求你,你把我娘还给我好不好?你把我娘还给我啊,我给你磕头认错,我任你发落。把我娘还给我啊,好不好啊?你把我娘还给我好不好啊?好不好?”   如他所愿,她终于跪在他面前,像他服了软认了错。可是那一刻,他一丝欢喜也无,有的却只有无尽的悔恨与心疼。   恨自己对她一逼再逼,更恨自己一时不察,让她连母亲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心疼她的绝望,心疼她明明撑了那么久,却最终还是因为和母亲的错失,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眼前是她发了疯似的掌掴自己的模样,齐昭南忽然躁郁的拿双手搓弄着脸。   忽然间,他猛地一扬手,朝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这些日子以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禽兽之事。   这一巴掌让木香惊了一惊,却终究垂下眼来,并不敢多说什么。   齐昭南让人取来了伤药,小心的抹在指腹上,往她高肿的脸颊上轻柔的涂抹开来。待一切做完他收回手,怔怔地望着床上的人,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   “阿晚,往后我再不会让你受苦了。只是,你大概要恨我一辈子的。”   他苦笑,隔着厚实的棉被去握她压在被下的手。   ***   前半夜状况还好一些,到了后半夜里,陆令晚忽然开始浑身打着摆子,嘴里不断嚷着胡话:   “娘你慢些,你等等我,等等囡囡啊。”   齐昭南见她浑身抖的厉害,忙让木香将太医找来,他则俯下身轻轻地摇晃着她,试图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陆令晚却猛地睁开眼,她“哇”的一声俯下身来,将原本吃下的汤药全都吐到了地上,嘴里苦意让她清醒了一分。   抬起脸来却恰见齐昭南一张焦急的脸,真是恨极了他。   她的娘走了,她如今也只能在梦里见她一见,可眼前这个人连这样的梦境都要生生掐断。偏生她一睁眼,更要对着这一张让令她厌恶至极的脸。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滴到锦被上,层层晕染开。   陆令晚红着眼看向齐昭南的目光,像是要生生剜出个洞来,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的喉咙早已沙哑的发不出声来。   齐昭南还是看懂了她想要说的话。   她说的是,齐昭南,我恨你。   像是有一把利刃插进心口,生生翻搅着,那里搅得一塌糊涂。   他看着她这般模样心痛万分,咬了咬牙,伸手死死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他用那个狠狠的目光看着她:   “陆令晚,你听着。你若是恨我,便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报复我听到了吗?你若是死了,我就把你那爹和弟弟送下去,让你们一家团聚。说到做到,你听明白了没有?给我咬着牙,给我活下来。”   陆令晚现下也不知是糊涂着还是清醒着,只对着他惨然一笑,头一歪便再次昏死了过去。   杜太医赶过来,扎了一回针,命人熬了碗药强灌了下去,床上的人这才发了回汗,人渐渐又沉睡了过去。   她半截手腕露在外面,搭在青绿色的被面上,越发显出几分苍白瘦弱来。   齐昭南将半截手腕捏握在掌心里,手腕上传来的温度仍然烫得让他心惊,窒息般的无力感将他淹没,他的蛮横和强势在生命的脆弱面前显得毫无作用。   他将额头抵上去,他小心地磨蹭着她的手背,带了点儿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讨好意味。他说:   “你这样倔的丫头不会轻易就认输,对不对?”   嗓音低沉而粗哑。   陆令晚一直烧到第二天黄昏,温度才渐渐降了下来,人糊涂的时候醒了几次。   有次齐昭南正拿着小匙给她喂药,她分不清眼前人是谁,左左闪右避地躲着那药匙。失了血色的唇,含糊不清的嘟囔着:   “……囡囡不想吃药......”   平日里那般持重的人,糊涂的时候才显出几分小儿女姿态来,看着齐昭南心里又柔软又心疼,拿过帕子来细细擦着嘴角溢出的药汁,低声哄慰:   “囡囡乖,一会儿就不苦了。”   床上的人似从这句话里得到了安慰,乖巧了下来,乖乖张嘴含着那药匙,将那清苦的药汁吞下。   齐昭南守到第四日清早,陆令晚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他得了空,让宿安去给陆茂松传个话:   “我要见他,还有他家那大夫人乔氏和陆家二老爷陆茂柏一并也请了来。”   他说着,仰头看拿灰黢黢的天儿压了下来,日头只隐晦地露了个半弧儿。   下雪这些日子早便停了,庭院里一滩滩化开的雪水,落在枯枝上的云雀啄了啄身上濡湿的毛,扑棱展翅飞上另一个枝头,抖下几片萎钝的枯叶落在了水面上,是一种无常的宿命感。   想起陆家的那些人,咬了咬牙,这些日子积攒在心中的那些戾气,直接都涌上了那带着煞气的眉眼。 第23章   清算   不出齐昭南所料,他走入书房的时候等着他的只有陆茂松一个人,陆二老爷和陆大夫人并没有被叫到这儿来。   他也不理,大步流星地选了个上首位置,理所当然地坐了下来,望向陆茂松眉头一挑:   “看来陆大人是想先与我独自谈一谈了?”   陆茂松将手边的茶盏一搁,看向齐昭南道:   “小侯爷不妨把手里的牌亮亮底,咱们也好往下谈条件。”   齐昭南听完便笑了,没人给他倒茶,他便起了身,自顾自拎着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陆老贼这是怕自己空手套白狼诈他呢,他将脊背往椅背上一倚,也不与他含糊:   “大人昔日的幕僚陈松,眼下还好好活着呢。当年是他运道好,遇上了我这活菩萨,才得以从那大火里死里逃生。哦,对了,他逃出来的时候,身上似乎还带着那本军账明细,要不我给大人念一段儿?正保二十一年九月三日,借运粮漕船,运黑火五万斤与西南秦王之军。正保二十一年九月十三日,以户部运粮船作掩,备秦王之师黑火三万吨。正保二十一年腊月二十八,以大通粮仓之名......”   “陆世子!”   齐昭南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陆茂松咬牙切齿的声音打断。   齐昭南不以为忤,屈指往桌案上扣了扣:   “陆大人如今可愿请尊夫人和令弟出来一叙?”   陆茂松一闭眼,只得将自己的长随叫来,让他将自己的夫人乔氏以及陆二老爷叫到这书房来。   如今被人拿捏住把柄,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只恨当年被那秦王拿捏住把柄,他暗中助了他几回。   那时正宝末年先帝驾崩却无子,诸王混战,斗得两败俱伤之后,反倒是当今的圣上崭露了头角,被太皇太后看中,接到宫中立为新帝。   一时诸王不服,尤以秦王为首揭竿而起,直逼当时的皇城。当年打的那般混乱,他向来是个圆滑的,便想着借着这个机会两头下注。却哪知道当年的一念之差,便成了今日的祸患。   ***   乔氏原本以为只是陆茂松有事找她,哪知一到,见门口的丫鬟仆妇小厮们都被打发的远远的,而堂中忠勇侯府世子齐昭南和二房的老爷陆茂柏竟然都在,一时摸不着头脑,只依着礼节,上前给齐昭南见礼,说了些场面客套的话。   齐昭南却懒得与她打太极,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从乔氏面上扫过,然后看了看陆茂松,又看了看陆茂柏,阴森森地嗤笑一声:   “两位大人还不知道吧,这位夫人都瞒着你们做了怎样的好事?”   乔氏不意他竟当众发难,不禁脸色一白,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接着便听齐昭南缓缓的道:   “不如听这夫人说说,最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贵府三姑娘究竟被关在了何处?对了,这位夫人同你们二位的说辞还不一样呢,可总而言之,都是把人放在了庄子上,是也不是?”   事情被当面揭穿,乔氏心中又惶恐又窝火,却还撑着面子不屑的道:   “那丫头不听管教,与人私相授受,便是将她关去戒园又如何!是那三丫头自己同我求的,说是怕她母亲受惊,这才编了个去庄子上的幌子,我......JSG”   她话还没有说完,齐昭南便面色一变,将她衣领猛的一扯,便将人直愣愣的拽在了地上。   乔氏面皮儿着地,磕掉了两颗牙,吐出一口血沫子。她直愣愣看着地上吐出来的那两颗牙,还有些怔愣,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反应过来,她忙捂着那迅速肿胀起来的左脸,开始撒泼:   “老爷啊,你看这是做什么呀?没有天理啦!没王法啦!”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拿眼去瞧陆茂松。见他一副窝火隐忍的样子,不禁心中一惊,只觉大事不妙。   果然她人还没有爬起来,便被齐昭南又拽到了跟前儿,那如恶魔般凶煞的眉眼紧紧逼近她,眼中喷出的恶火仿佛能将她燎成灰烬:   “便是此事不论,夫人柳氏病危,你为何故意将消息封锁了起来?为何又不将陆令晚放出来让她去见她娘最后一面?你这个没了心肝的毒妇!”   乔氏知道自己今日难得善终,她往众人脸上环视了一圈,忽的“哈哈”笑了起来,眼里淬了恶毒的光:   “为什么?那个狐媚的小蹄子,毁了我儿的一辈子,我就是要让她在那暗无天日的戒园里死掉!我就是要让她见不到亲娘的最后一面!我就是要让她比我儿要痛上千百倍!”   齐昭南当胸便是一脚,乔氏在地上滚了几滚,一口血便吐到了地上。乔氏扶着发昏的脑袋抬头,见齐昭南一双黑底的皂靴落在她眼前,那人如同深渊恶鬼般的声音自头顶传下来:   “那我今日便告诉你,你这是恨错了人。陆宗麟作弊的事,是我告诉那安平伯的,至于你儿子的腿,也是我在小郡主面前挑拨的,可你今日能奈我何?”   乔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可嗓子眼里的悲鸣却一声都发不出来。她匍匐地爬到陆茂松身边,摇着他的袍摆哭嚎道:   “老爷啊,你要为我做主,你要为麟儿做主啊,老爷。”   “够了!”   陆茂松猛地一拍桌案,不知这话是对齐昭南说的,还是对乔氏说的。这夫人乔氏当初竟然骗他,只说将晚姐儿罚到了庄子上思过,却哪知她竟然这般大的胆子。可到底也是自己的夫人,如今他倒也不是心疼她,而是看着齐昭南这般踩他的脸面,不可能不怒。   齐昭南也转过眼来看看向他:   “说到底,这是陆家的家事。陆大人,你说此事该当如何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斜挑着眉眼看向陆茂松,言语之间的威胁意味已十分明显。   陆茂松将牙齿咬的龃龉作声,一张老脸已气的涨红。   “看来陆大人还是舍不得这夫妻情分,不如我替陆大人想一个。既然尊夫人这般喜欢那戒园,不如自己住进那地方,陆大人觉得如何?”   陆茂松还能说什么,自己的把柄被人拿捏在手里,他还不是得像条狗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看了眼乔氏,这蠢妇自作主张本就活该,况且这些年乔家早已帮不上他什么,反倒是他那大舅哥屡屡给他惹祸,让他擦屁股,孰轻孰重,他自然看得分明。   乔氏与他夫妻多年,这会儿看他神情又怎会不知他心中想着什么,于是整个人跌倒在地上,仰天嗤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陆茂松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若不是我们乔家......”   陆茂松的手掌打向了乔氏的脸:   “你给我住嘴!”   说完便叫来了自己的亲信长随进来,道:   “把人暗中给我送到戒园里。若是有消息传出去,拿你试问。”   乔氏被人堵着嘴拖下去,房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此时朝阳整个的露出脸来,浓雾尽散,金茫茫的光洒进窗里,将房里的污秽尘埃照了个分明,仿佛能将人心底的腌臜都一一看穿。   陆茂松跌坐在椅上,脸色已很是不好看。   “陆世子,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而二老爷陆茂柏更是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一切,他一直以为女儿是上庄子上玩耍了,这才没来得及见柳氏最后一面。   看着自己那张纹路清晰的手掌,那时他的女儿刚刚丧母,自己是如何用这一只手打向他的女儿的呢?他怔怔的看着那只手,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   齐昭南发作了一通,心中的滞堵之气却是半分也没有消减。他一伸手将桌上的茶具一掀,瓷器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我今日把话撂在这儿,我向太皇太后请了懿旨赐婚,待阿晚出了孝,我便迎她过门。今日起,谁敢欺她半分,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说完,也不管众人脸色如何,抬脚便走了出去。   ***   入了夜,寒月悬在天边儿,朔风鼓得有些聒噪,有种将天地都要催折去的气势。   齐昭南已在这岁晏轩的院子里躲了一整天,抬头往那扇昏黄的透出光亮的窗上看了一眼,复又垂下头,有些烦躁的捶了捶发疼的额角。   这几日,陆令晚的烧已彻底退了,人也算从这场病中熬了过来。   人一清醒,到底怕她见着自己情绪激动便又病倒了。因此这几天,他只躲在这院子中,   偶尔隔着门窗遥遥望她一眼。只趁她熟睡的时候才敢悄悄到她身旁坐一会儿,给她掖掖被角,擦一擦额角渗出的汗。   有几次隔着窗看她的时候,与陆令晚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只见她嫌恶的撇过脸去,仿佛看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他便觉得心口那处血洞又汩汩流出了血。   他想了想,在院中又转了几圈,便将屋里的石青叫了出来,眉头打了结问道:   “你们主子这些日子如何?”   石青顶着威压,只得哆哆嗦嗦的回话:   “小姐的烧已经完全退了,太医说病也算大好了,每日的药也都按时吃,只是饭食却进的很少。而且当着我们的面从来都不哭,可是奴才清晨们去整理床铺的时候却总见那枕头都湿透了…,太医明明嘱咐了小姐可以下床在屋里走一走,可小姐这些日子确实格外懒怠,只窝在床上,要么呆呆的坐着,要么便转了身对着墙躺着,夜里却没见她睡上几个时辰……”   齐昭南听得心里窝火,犹豫了再三,终是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里头木香正在给陆令晚喂着药,陆令晚一见他来了,将药碗往外轻轻一推,虚弱地对木香道:   “我有些累了,剩下的一会儿再喝。你先下去吧,我躺一会儿。”   说着便要掀着被子躺下。他快步走到他身旁,拉住了她的胳膊。 第24章   一轮火葬场开启   看着她单薄的模样,这才几日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儿,像是冬日里枝头那摇摇欲坠的枯叶子,股风一吹,便会掉进那积水里,再也翻不过身来。他看着心惊,和缓着语气:   “我有事同你说,说完我便走。”   陆令晚停了要躺下来的动作,重新坐了起来,却不看他,似只是想等他将话说完,再还她个清静。齐昭南松了手,站直了身,叹了口气缓声道:   “乔氏已被发落,关到了那戒园,不会让她有命再活着出来。你娘的事是她故意封锁了消息,那天我忙着别的事,我......”   齐昭南止了话头,只见陆令晚惨白着一张脸,死死咬着那发白的嘴唇。她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大的力气,浑身都在颤抖,胸前剧烈的起伏着,双眼死死地瞪着他,好像下一刻便会扑上去撕咬。   他察觉出她的异样来,忙将她藏在被下的手拽出来,用了蛮力掰开,只见原本指甲掐进肉里的地方,已有着几个月牙形的血口子往外渗着血。   齐昭南一把将她的手甩回了被上,凌厉了眉眼: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想些什么,你不是就是想说我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吗?我才是那个最应该得到报应的人吗?”   他吐出一口浊气来,“陆令晚,你之所以现在这么绝望,这般厌弃自己,不就是因为你清楚地知道,即便没有我的插手,你也依然可以让乔氏付出代价,可你绞尽脑汁,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怎样才可以让我付出代价,不是吗?”   陆令晚被他说中了心思,忙闭上了眼,一淌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像是怎么都流不尽似的。   齐昭南看着她含泪饮泣的模样,心头的那把刀又开始搅了起来,他却生生忍住为她拭泪的冲动。   “好,让我帮你想一想,我齐昭南忠勇候府的世子,明皇长公主的独子,太皇太后的亲外孙,手里掌着整个神机营,滔天的权柄,莫大的权势。你想要对付我,以一己之身定然不行,要有所依仗有所依靠,谁呢?你的父亲?你的家族?恐怕是不能了。你那还在念书的弟弟?怕是最少要等上十几年不是吗?所以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挑一个权势鼎盛的夫家。可是待你服过三年的母丧,便十九岁了,早已过了出嫁的最佳年纪,这京中适龄的豪门子JSG弟哪个愿意娶你呢?再不济,去给人做继室做填房,可是你数一数这京中的公卿世家,京爵权贵,哪一个能压得住我?哪一个见了我的面,不要恭恭敬敬的喊我一声‘小侯爷’‘世子爷’?哪一个又肯听你摆布,赌上全族的性命与我对抗?对,还有一个人,那便是当今的圣上,九五之尊,可是你早已被他厌弃,入不了宫,当不了他的妃子!就算做了他的妃子,哪怕是皇后,那又如何呢?你以为皇帝这些年看着我们旧党一派不想除掉吗?可他能如何呢?只能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生怕一击不成反倒不得善终。阿晚,我说的可对?”   陆令晚死死的抓着锦被,几要将被面划破,她颤抖着绝望着,只因他所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就像刀子一样往她心口上扎去。她不知自己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向他怒吼,不扑过去与他同归于尽。   这都是真的,她报复不了他。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她的路在哪里呢?   齐昭南人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又缓缓地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既温柔又残忍:   “你想报复我,只有一个法子,做我的妻子,嫁到我候府来,从此便可日日对我横眉冷目,让我看见你便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从此你可以步步为营,搞得我家宅不宁,前途尽毁。从此你可以不近我的身,亦不让别的女人进我的身,从此让我断子绝孙,香火尽绝。你也可以在我们卧榻之时,趁我熟睡,藏一把剪刀,再悄悄的了结于我。你甚至可以做得更周密一些,找个替罪羊。你是我的妻子,我日常的饮食归你所管,下点毒药,我便悄默声的没了,从此你便可大仇得报,高枕无忧……”   他蹲下身,仰头看着她,眼里有浓浓的渴求,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阿晚,我给你机会狠狠地报复我,只要你肯嫁给我。” 第25章   反抗   陆令晚低头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像是出了神一般。   下一刻,她的目光与他炽烈的眼神相撞,像是被烈火灼到,陆令晚缩回了目光。她颤抖着去捂着自己的双耳,整个身子急急的往后退去。她拼命的摇着头,脸上的泪珠被她摇得破碎: “出去!”   齐昭南却不给她躲避的机会,站起了身,高大的影子从她蜷缩的身子之上覆压了下来,像是要遮挡去她整个世界的日光。   他钳住她的双腕,将捂在耳朵上的手拽了下来,态度强硬,目光灼灼: “我已向太后求下了赐婚圣旨,如今无论是进是退,都要嫁给我。阿晚,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强者凌弱,弱者顺从。你即便拼着一身傲骨,也拧不过这狰狞的世间。”   他说完,终于松了两手的桎梏。陆令晚却没有再试图反抗什么,她缓缓地闭上了眼,两只手就那样无力地垂了下来。   “阿晚,我给你点时间,我知道你会想明白的。”   齐昭南走后,像是山峦崩塌的瞬间,陆令晚抱着膝头,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从没有哪一刻她是这般的绝望着。   这些日子她倦怠,她逃避,她无措,她迷茫,她无可奈何,她伤痛欲绝。那些苦厄缠住她的时候,她也曾怯懦的想过就这样吧,随着这一场疾病,去见她地下的娘。   她希望她自己永不再醒来,就这样永永远远的沉睡下去。可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也想咬着牙活下去,只因不甘心就这样白白的送了一场命。   她也会想前路如何,未来如何,她又该如何抉择。   当意识渐渐被身体的苦痛磨钝,她也会自暴自弃的想着何苦再垂死挣扎呢?日后好好顺从着,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要娶她,她依他。   他要羞辱她践踏她,她依他。   她的娘走了,可是她还有弟弟还有爹,还有这个家。   既然自己斗不过他,又何苦将所有的一切都赔进去,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午夜梦回时,她在噩梦和现实之间死去又活来,也会恨得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不甘心明明撑了那么久,到头来却还是要屈服。更不甘心此后的余生与那罪魁祸首同枕而眠,看着他明明恶事做尽,却依旧金堂玉马,权势滔天。   她恨他,她想报复他。长夜无眠,她也想了千百条路,可每每走到尽头,皆是一个个死胡同。他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对她的每一次挣扎每一个念头都动若观火。看着她在泥潭里滚得一身狼狈,看着她进退维谷不自量力,再从云端上走下来,清清楚楚的让她明白,她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亦没有再挣扎下去的必要。   ***   陆令晚的身子稍微恢复了些,便去了柳氏的灵堂,披麻戴孝日夜守着。   白日里时不时有人来前来吊唁,上几柱香,她跪在团蒲上,对着前来的故旧,一一跪拜还礼。   齐昭南气他竟这般作贱自己的身子,就勒令了丫鬟仆妇,要强硬地送她回房。   陆令晚只是跪在那团蒲上,挺直了脊背,没有反抗,而是用一种平静的近乎死寂的眼神望着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再也没有风能掀起什么波澜。   她说: “齐昭南,我还能守娘两日,两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齐昭南看着她那单薄的脊背,说不出话来了。   柳氏的棺椁入土那一日,陆令晚再次病倒。那一年的整个冬天,陆令晚似乎都缠绵在病榻之上,断断续续的病着,总不见好。   太医来瞧,只说体弱,又郁积于心,也拿不出个好章程来。   齐昭南来看望她的时候,她再也没有疾言厉色过,也没有再哭,人显得很乖顺,也很柔软。   她没有再做过什么悖逆他意思的事,仿佛是一只困兽,发过最后的悲鸣之后,只是安静的平和   的接受了那份属于自己的命运。她身子好些的时候,两人甚至能坐在一方桌案上,品几杯茶,手谈几局,甚至有时也能心平气和的聊几句时事,或书中的词句,一切显得那么安宁。   齐昭南不知道她是否是真正的想通了,但他想,时间会抹平一切。   他日后守着她,对她好,不让她再吃什么苦,她总有一天,她会真心回头,回到他身边来。   ***   转眼已是第二年的春天,嫩草碧如丝,烟柳满皇都。   不知是否是天气转暖的缘故,或是经过一冬的休养,陆令晚的身子终于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偶尔还有些孱弱,但总算恢复了些气色。   这一个冬天,齐昭南几乎住在陆府上,两家似乎也对这门婚事早已心照不宣,只等着陆令晚丧期一过,便走完六礼,嫁到忠勇侯府上。   陆府五小姐陆令仪这几个月以来过得实在是心气儿不顺,只因那个她最讨厌的二房三堂姐因着同忠勇侯世子齐昭南的婚事,如今在府里她是谁都不敢怠慢的存在,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紧着她挑选,她挑剩了的再匀到自己这儿,仿佛就回到了当年祖父还在世的时候,什么好东西都往着他们二房送,她只能拘谨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同是孙女的陆令晚在爷爷跟前儿亲昵的撒着娇。   这几个月来,府里时不时的便有闲话传到她耳朵里,什么陆令晚有福气,这是攀上高枝了,往后二房只怕要压上大房一头。她每每听了便不愤,站出来斥责几句。   可这些人的嘴似乎总也闭不上似的,于是她今日又听了这么一嘴,便气呼呼的来找自己的姨娘白氏。   其实她如今也算是走了好运道。   她是大房的庶女,乔氏对庶子庶女很是打压。她平日里在大夫人面前做小伏低,谨慎小心,如今听说大夫人乔氏犯了错,被关到了戒园里,大房如今的后院是自己的姨娘白氏掌家。   只是人得意便忘形些,她便想揪着此事,想来同白氏说一说,正一正这后院里的风气。   却哪知到了白氏所居的怀素轩来,却见门口竟没有丫鬟守着,正疑惑着往前走两步,便听的里头有人声传过来。   是他爹的声音。   “此事我已同老侯爷议定,断没有后悔的道理。只是往日或有余地,但如今晚姐儿要嫁给齐昭南,仪姐儿这个继室便是非做不可了。”   白氏作态拿帕子揩揩眼角: “我知道老爷心中都有成算,朝堂上的事本不该奴一个妇道人家多嘴,只是那齐侯爷到底年事已高,且又......到底是委屈了仪姐儿。”   陆茂松叹了口气,拍了拍白氏的手安慰道: “放心,日后我不会亏了你们娘俩。仪姐儿一嫁过去,便是正头的侯府娘子,也算是一番造化。你这个当娘的同她好好说说,还是得了她的保证才算是答应了下来。”   “好,我知道老爷不会害我们娘俩,我自是万事都听老爷的。”   说着却在垂眸间遮掩住眼中所藏的心思。   原本她也不喜欢这一桩婚JSG事,虽嫁的是正经的忠勇候府,但到底那忠勇侯爷年事已高,又常年卧病在床,嫁过去便是冲喜的。   且那老侯爷膝下嫡子庶子已长成,仪姐儿嫁过去便是守活寡难有自己的大出路。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乔氏再也翻不了身,她那儿子也彻底废了。如今老爷正细心栽培着她的儿子怀哥儿,若是自己的仪姐儿嫁到候府做正头夫人,自己日后被扶做正妻也不是不能。   白氏正兀自想着,冷不防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转头见自己的女儿气冲冲的跑了进来。陆宝仪此刻气红了眼,她对着陆茂松质问: “爹,你真的要让女儿嫁给那忠勇侯吗?他那年纪已经能做女儿的爹了,且听闻他自坠马之后便卧病在床,早就没多少日子……”   陆宝仪知道自己一个闺阁女子,不该去说这样的事,可但她红着脸咬了咬牙: “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要守活寡?何况我也是要叫他一声姑父的,嫁过去外人怎么说我们陆府。即便真是要为表哥铺路,又何苦......”   “你住嘴!”   陆茂松怒喝拍桌,看了那母女两人一眼,只撂下一句“有公事要去处理”,便将这一摊子事扔给了白氏。   白氏知道惹了陆茂松生气,忙拉过女儿急忙要劝。陆宝仪撇开她的手,泪珠子就是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娘,你先前是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此事会替我回绝吗?如今这是怎么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动了当正头娘子的念头,想让我嫁过去给你和怀哥儿铺路!难道怀哥儿是你的儿子,我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她往脸上抹了一把,不顾阻拦,便往门外冲,却哪知一抬头与陆令晚转了个正着。   眼见着自己一身狼狈相都被最讨厌的三姐看了去,不禁有些破罐子破摔,手中的帕子往地上一扔,红着眼瞪着陆令晚,气急败坏道: “你现在满意了吧?是不是觉得特别得意,特别畅快!你就要嫁给风光无限的世子做正妻,而我却要给他爹当填房,守这个名头过一辈子!你是不是觉得特别耀武扬威,是不是觉得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我真是讨厌极了你这副清高的作派,从小你就处处压我一头,你是珍珠,我们就都是鱼目!祖父还在世,你就最会撒娇耍痴,惹得大家最疼你!后来祖父没了,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成了京城之中人人称赞的陆家女,而我就成了你的陪衬!而现在你攀上了高枝,我却要被扔去做给人垫脚的石头!”   陆宝仪说着便急了,她跺了跺脚,强撑气势地道: “你也别得意太早,日后咱俩都嫁到侯府去,我就是你侍奉的公婆,定不会给你安生日子过!”   她说着,跟个小牛犊子似的,一头将陆令晚撞到一边去,便气冲冲地走了。   陆令晚只觉得嘴里发苦,也许是这样的吧,她看着自己也是疮痍满身,可在外人看来,她便是鲜花灼锦,风光无限。   她原本今日是来找陆茂松的,想着不如趁这个当口让大房和二房分了家,往日是一直怕大房侵吞家产,这才暂时不想分家。可是如今她唯一能给爹和彦儿做的,便是借着齐昭南的余威,把属于二房的那份牢牢的捏在手里。   她正想着欲转步去找陆老爷,不知怎么顿住了步子。一个可怕又荒谬的念头突然撞入了脑中。她一直求而不得的那个出路,她一直挣扎不开的那个桎梏……   她颤抖着捂起了嘴,两行泪就这样落下来了。如果这是她唯一的出路......是了,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第26章   替嫁   陆令晚扬起头,望着天边微弱的星辰,好像每一颗都要被那黑沉沉的天给压灭了。   三月的风并不算暖,吹在院中那株上了年岁的老槐树上,几点子刚冒出头来的绿叶儿颤颤巍巍,显出几分伶仃和萎钝。   陈松走入这座寿康堂内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陆家的三小姐提着盏昏黄的灯,丰满盈袖,衬出人的瘦弱,往这荒芜的院落里一站,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着无穷尽的黑暗吞噬掉。   “三小姐。”   陈松走上前行了一礼,陆令晚转过头来,这也点了点头:   “陈叔。”   陈松是这陆府的老人了,从前便跟在陆老太爷身边,如今是陆老爷的长随,颇得信重,如今他人已至中年,没什么看不清的。三小姐今日将他约在这寿康堂中,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里是当年老太爷和老太太所居之处,那个时候他年轻气盛的,犯了大错,多亏这三小姐在老太爷身边一句话,他才免了一死。这份大恩,他当年许诺过。想到这里,他眉头便深深地蹙起来。   陆令晚将眼撇开,看着地上的荒草:   “陈叔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我只问一句,齐小侯爷拿捏陆家的把柄到底是什么?”   ***   “三姐,你疯了?你说什么?”,陆宝仪以为自己听错了,话毕她又自嘲一下,有些怨恨地看着陆令晚,“三姐这是嘲弄我的意思?”   忠勇侯府的聘礼都抬了过来,她嫁给那病秧子侯爷冲喜的事已是板上钉钉,他抗争不过,这些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如今她的三姐跑过来同她说她愿意替嫁,一个是不知还能活几年的老侯爷,一个是太后的亲外孙,风光无限的候府世子。   两相一对比,陆宝仪想不出三姐这句话除了是在嘲弄她,还能是为什么。   “我不是在与你说笑,更不是嘲弄。”   陆令晚看着她目光坚定而幽深。   “只要你愿意,我就替你嫁过去。但你要想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大伯那里是要瞒着的。只你到底也是他的亲女儿,日后东窗事发,只怕你会因此受罚。齐昭南这个人蛮横霸道,睚眦必报,你会不会受他报复,又是怎样的报复,就连我也料不准。所以我今日将这厉害与你说清楚,愿与不愿,都是你自己说了算。所以你多想几日,我不会强逼你什么。”   陆令晚说完,起身便走了。   陆宝仪仿佛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清楚的知道她的三姐并不是在同她说笑,而是真的。   “三姐!”   她猛的站起身来叫住了她,眼中有粼粼的水光。她咬了咬牙:   “我答应你。”   让她去嫁给一个缠绵病榻的侯爷冲喜,不如一死。为了避开这门婚事,她情愿一搏。   ***   转眼已是来年八月,草木茂深,虫鸟喧闹。   陆令晚将屋里所有的人都清退了出去,一人独自坐在妆台前,将那闭合已久的妆奁打开。   因着她守母丧的缘故,这妆奁已有近两年的时间不曾打开。她苍白的指尖探到妆奁内取出螺子黛,对着镜子细细的描摹。   按着大端朝的法理,母丧要守孝三年,实际折合起来是二十七个月。按理守丧期间,常日里穿着素色衣服,并不能浓妆艳抹,但今日的陆令晚似乎并不顾忌这些。   一套妆化下来,镜中之人口脂鲜艳,□□细细在面上晕开,双眼双眉画的细致。她将身上层层素白的衣裳卸下来,而是穿上了一套正红色的里衣中衣,最后才重新在外头套上了素白的孝服。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苦涩又荒谬。   往颈间一摸,将柳氏留给她的玉坠子握在手心里,死死的咬着牙闭着眼,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出来。   “娘,对不起,晚儿来不及给你守完孝了。”   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我知道的……娘,这是条死胡同,您要是还在,一定不会让我往里走。可是娘啊,我就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是不甘心,白白的让人欺负成这样,末了了,还要凤冠霞帔,扮着笑脸嫁给他,我做不到......我也要让他尝尝,牙都要咬碎了的滋味儿......”   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妆奁上,她抬手,将脸颊摸干净,又拿了粉细细地补着……   ***   盛夏的天儿到底长一些,眼下时辰尚早,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来。   齐昭南一行此时刚出了保定府,瞧着身后一众士兵面皆有疲惫之色,便一摆手翻身下了马。   已是连夜赶了一路,想也不差这个把时辰,便吩咐士兵安顿好囚车,指了个凉茶棚歇歇脚。一碗甘爽的凉茶下肚,身上的暑热这才减去了几分。   一月前他奉上命到临清调查粮仓失窃一案,他连轴转了大半个月,才算把一众贪官烂账理了个清楚。   只是这些日子他也不知怎的,总觉得心似有些不安,每每食不安寝不眠,不免有些烦躁。   于是眼见便要到了京城,这几天的路的确赶得及了些,还是早些赶回去。   历经一月,他是真怕那丫头再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刚准备让宿安吩咐下去,歇个一炷香的功夫并继续赶路。却听茶棚边上JSG两个后来的旅人谈论着什么,不免便听了一耳朵,正讨论着什么忠勇侯府之类的字眼,不禁深蹙了眉,听了一耳朵。   “那哪里有假?我听得真真的。昨晚马车往那忠勇侯府门前过,外头早已挂了红灯笼,今日便是迎亲的日子。说的好听说是迎过去执掌中馈,其实就是给老侯爷冲个喜。”   对面的那个中年商人听的也啧啧了几声。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和前一个还是姑侄女的关系。陆家好歹也是书香世家,做事却不免让人戳那脊梁骨子,陆老爷也真舍得自己亲亲的女儿。”   齐昭南算是听明白了,齐家早有此念,他倒也不意外,只是此事也没有人告知他,想来是怕他回去搅和吧。   他嗤笑一声,搁了茶盏便欲走。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老话说的当真没错,原本定的是那长房的庶女,可后来借着什么倒是算命的由头换成了那二房的女儿。听说那女子在京城中还颇有几分才气,倒是可惜了!”   那商人叹了一口气,刚准备端起茶盏喝一口,人影便从头顶压了下来。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揪着他领子便将他提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   那人看着这罗刹般的脸,人吓得哆哆嗦嗦的,脸色苍白,已是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齐昭南等的不耐,将人往长凳上一扔,飞身跃上马,宿安在后头忙也上马跟了上来。   “先回去让他们原地休整,你跟着我,上京一趟!” 第27章   婚礼   齐昭南疾驰到京城的时候,大雨已是瓢泼之势,哗啦啦的像兜头往人头上灌下去。   他没有带斗笠,眼尾发间无疑不是淌着雨水。   他朝身后的宿安吩咐道:   “你去京郊别院将懿旨取来!若先到一步,便入侯府宣旨!”   他说完,扬鞭抽在马腹上,黑亮的皮毛上水渍溅开。   骑下的马儿吃痛,前蹄一扬,踏在涧深的雨水之中,水溅了人一身。   ***   喜轿前的唢呐吹的愈发响了,像是能穿透雨幕,震的人耳膜发疼。   猛的一声雷在头顶炸开,惊得那轿中的新娘一个觳觫。   紧接着,哒哒的马蹄淌水而来,轿子剧烈晃动了一下,唢呐声骤然被掐断了一般,有种戛然而止的突兀。   从头至肩的盖头遮了她的视线,她伸手想要往轿帘处一撩,却猛的被人从轿里拽了出来。   “陆令晚!你怎么敢!”   他说着,手一扬,新娘嫣红的盖头便被一把扯了下来,落进了脏污的泥水之中,露出一张精致而让他陌生的脸,齐昭南僵在了那里。   新娘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忙以袖遮脸,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连连后退了几步,有惊恐亦有手足无措。   一旁跟着的丫鬟忙将主子搀到花轿里,挡在轿子前。一个丫鬟将地上湿透了的红盖头捡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是齐曜北的声音。   “大哥未免也欺人太甚了!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无论咱们兄弟俩从前有什么龃龉,看在一家人的面上,还请大哥给我个体面。”   齐昭南像是才从惊愕中醒过来,他转过脸,正瞧见齐耀北从马上下来,缓步走到自己面前。   他撑着把大红的油纸伞,一身金色滚边儿的正红新郎服,一副温文尔雅的作派。   此时路上也有零星几个行人,今日虽然天不好,但到底是侯府大婚,冒着雨来看热闹的人聚在一起也有那么一些。   此时见此中境况,纷纷围拢了过来,虽有所顾忌,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都纷纷猜测着前因后果。   到了此时,齐昭南再蠢也知今日一切不过都是为自己设的局。   看着齐曜北嘴角那抹得体的笑,挥拳便朝他面门上打过来。   齐曜北没有躲,生生挨了这一拳。他往后趔趄了一步,纸伞翻在水面上,随着湍急的雨流往桥下飘去。   齐曜北擦了下嘴角的鲜血,抬脸看向齐昭南,嘴角沁着我得意地浅笑,眼中却淬满了恨意。   齐昭南揪着他的衣领质问:   “陆令晚呢?你都帮着她做了些什么蠢事?”   齐曜北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忘了告诉大哥,今日侯府双喜临门,冲喜的吉时要早些,她如今只怕已是你我的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齐昭南的拳头便挥了过来。   齐曜北整个人便栽倒到了地上,雨水浸透了他的喜服,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显的那般狼狈。可他却毫不在意似的,仰面躺在地上快乐地笑着,可眼里却是瓢泼大雨都冲不散的苦涩。   齐昭南已是怒不可遏,将人一拽,抬手又是一拳:   “孬种!你不是喜欢她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孬种!你想争这世子之位便光明正大地争,为什么将她卷进来?就为了你那些愚蠢而虚妄的念头吗!”   却这不知是哪一句戳到了齐曜北心口上,他那带着笑意的儒雅面容像是突然裂开了。他也一扬拳头,朝着对方脸上砸过去:   “是你!”   “逼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你!”   齐昭南挨了这一拳,身形晃了一晃。   他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把将面前的人推开,扯过马缰,便翻身而上。他一夹马腹,不顾桥上一派的狼藉,绝尘往侯府而去。   围着的众人均被这盛怒的气势所摄,纷纷避让,生怕丧生在那奔驰的马蹄之下。   ***   喜堂里头礼赞官的声音高高亢而绵长,由远及近地传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此时突然一匹骏马扬蹄冲了进来,只见马上的那人高大威严,气势凛然,一身被雨水浸透的衣袍,满面的肃杀,像是自地狱而来的修罗:   “滚开!”   手中的马鞭一掷,就落在了那礼赞官脸上,触目惊心的血痕在他的脸上蜿蜒而开。   围拢的人群次第而退,像是一扇铜制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拉开,那人一身石榴红的金线绣牡丹的火红嫁衣,双手交叠,安静立在堂中的模样,就这般映入他眼中。   齐昭南盛怒之下翻身下了马,朝着陆令晚汹涌而来,劈头便将她面上缠枝纹的红盖头掀开。   “陆令晚,你疯了吗!”   话语的尾音在原本静默的喜堂里发着颤,堂中众人无不面色惊惶,唯有陆令晚一人立在那儿,平静无波的秋水眸看着他,不躲不惧。   此时有仆役一咕噜爬着跑进来,一声哀嚎,跪在了侯府老夫人的面前:   “老夫人,侯爷……侯爷,他去了!”   侯府老夫人白氏撑着桌案站了起来,满堂哗然,宾客们不知一时该如何是好,正面面相觑着,堂里嘈嘈切切的。   此时那绑着大红喜绸的大公鸡从人怀里挣出来,满堂咯咯咯地乱跑。   有仆役要去抓而不得,那大公鸡甩着肥厚的冠子扑棱着翅膀又跳又飞的,一时人仰马翻。   堂里显出几分混乱。   侯府老夫人白氏到底为着侯府的体面,由丫鬟扶着起了身,身形颤了颤,拿帕子擦了眼角,朝宾客道了歉,请众人下去休息。   齐昭南却不管这些,只将陆令晚又扯近了些,声音里已压了沉怒:   “跟我走!”   陆令晚也不挣扎,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动。   齐昭南还算压着脾气,咬着牙斥道:   “陆令晚,你知道你做了个多蠢的决定吗?你真是蠢透了!以为嫁给我爹,自此便可压我一头,得心应手的报复我,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吗?”   他松了手,在堂中踱了几步,往堂上坐着的众人一一直视过去。侯府老夫人白氏,他又转到下首,手指在那些面色有些僵硬的人脸上一一扫过去,侯府二爷齐鹏及其妻海氏,侯府三爷齐峦及其妻李氏。   他阴恻恻地笑着,明明滴酒未沾,却是一身的疏狂狷介之态。   “我的母亲,堂堂的长公主,在这座府邸里抑郁而终。”   他说得嘴里心里都发着苦,转过头来又重新看向陆令晚:   “你的姑姑,嫁过来才几年,不也只是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孽障!”   他话刚说完,堂里便是一声斥责。 第28章   报复   “孽障!”   他话刚说完,堂里便是一声斥责。   侯府老夫人白氏手中的虎头拐重重地磕在地上,颤着手往胸口抚了又抚。   侯府二爷齐鹏忙上前搀着亲娘。狠狠瞪向他的大侄子齐昭南。   齐昭南却不管,只定定看向陆令晚:   “你的姑姑,嫁过来才几年,不也只是个香消玉殒的下场。而我,若不是皇外祖母庇护,我早被这宅邸里的污糟吃个干净。你看看这些人,他们脸上多么和气,他们对你笑,对你轻声细语,对你关怀备至,暗地里却恨不得你死,恨不得你永世不得超生。你有几条,命敢嫁过来做这侯夫人?”   侯府二爷齐鹏知道不能这般闹下去,他赶忙站起身,冲厅堂里还未走干净的宾客作揖:   “今日雨水重,劳各位贵客来观礼一场。令JSG一对儿新郎官和新娘子想必也是在路上耽搁了,劳各位苦等。此处敞着门潮气重,不若劳烦诸位到偏厅吃盏茶,暖暖身子。”   众人听罢,哪有不从的。这世子与侯爷不和的事他们多少都有耳闻,只是百闻不如一见,不意竟会闹成今日这样的地步。此时见场面愈发收不住,也都失了隔岸观火的兴致,生怕殃及到自己。   齐鹏扶着亲娘下去处理丧事,三房的人也趁机引宾客到偏厅,喜堂这才空了下来。   门一开,风雨裹席而入,吹得几排红烛熄灭,房里又暗了几分。齐昭南并不去管齐琨的反应,只去看陆令晚,比起方才语气已是放软了几分:   “我知道你因为你娘的事恨我怨我,你若是不想嫁我,我可以等,可你不要犯糊涂。今日跟我走,我全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此时宾客尽散,堂里只有陆令晚、齐昭南两人。   陆令晚再没了忌讳,她收起了面上那副得体的笑容。她微抬了抬下巴,看向盛怒之下的那人:   “很愤怒,是吗?”   “什么?”   齐昭南仿佛恍了下神,渐渐地看到她眼中染上了一抹冷笑:   “这才只是个开始。世子爷,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话音刚落,门口便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队羽林卫入了侯府,为首的那人同齐昭南抱拳行了个礼:   “世子爷,嫌犯在京郊被劫走,陛下震怒,命我等将您带去御前讯问。”   他转头看向陆令晚,却见轻轻地扯着唇,对着他冷冷地笑。 第29章 火葬场进行时   这场闹剧终究是以羽林卫押走齐昭南而结束。   原来京郊处安置的囚车被劫, 不少囚犯借机逃走,各般物证亦多有毁损。   圣上因此生怒,传忠勇侯世子齐昭南即刻入殿觐见。   最后齐世子反抗未遂,是生生被羽林军压入宫城的。   关于齐世子的处置问题, 朝堂上生生吵了两日。   新党一派趁机罗置罪名, 试图以玩忽职守之罪加重处罚。旧党一派则将其累世的功勋搬了出来,又以侯府新桑为由, 请求从轻处置。   最后结果议定出来, 齐昭南被停职一个月,府中静闭思过。   这样的处置实在是有些不疼不痒了,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临清的粮仓原本是被陛下控制在手中, 却哪知出了贪腐的案子,被太皇太后那边抓住了把柄, 这才有了机会将手伸向临清仓。   如今这般一闹, 只怕旧党那一派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再者军队不拿捏在自己手里,皇帝到底不能安眠,这些年来没少往神机营里渗透势力。   如今上峰被停了职,虽然只是短短一个月,也足够帝王操纵一番了。   ***   只是齐世子这些日子像是犯了冲, 按下葫芦起了瓢。   齐昭南回到侯府的时候,府内四处已挂起了白绫。   只是从齐琨不惜害他性命也要将自己的亲儿子扶上位的那一刻起,他与他的父子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 没有什么悲痛, 只觉得他那继父一生可笑, 苦心孤诣地筹谋了一辈子, 临到死了, 还是没能把自己的亲儿子扶上位,怕也闭不上眼吧。   他不过才回到府中,便被二爷齐鹏派来的人叫到了正堂来。   抬脚走进去,刚跨过门槛儿,往里头一瞧,侯府的人也算来了个全,就连齐曜北那新鲜的老丈人定国公也来了,显然是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侯府老夫人白氏坐在上首,见他进来目光哀痛地看向他。   而下首的陆令晚只压着眉眼,拨弄着茶瓣儿仿若未见。再往下数,是二房三房的人。左列上首则坐着定国公,齐曜北及其刚娶进门的妻子,定国公家的嫡幺女,邱初瑾。   齐昭南大剌剌地走进去,也不行礼,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面上带上了几分闲散的笑意,仿佛前几日大闹婚礼的不是他,又仿佛入宫挨了申斥被禁足府中的不是他。   “给祖母、诸位长辈请安了,祖母身子康健否?叫我前来是有何要事?”   他面上虽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心里却绷紧了弦,知道这样大的阵仗只怕是不好善了。   果然,白氏拿虎头拐敲着地面。   “孽障,还不跪一下!”   “祖母,咱们祖孙俩一年也见不着几次,您每次见着我头一句便是这个,下次能不能换个新鲜的?孙儿这又是做错了什么,惹了您老不快?您可要多保重这些身子,否则也不知这一句话还能骂上几次?”   “我们齐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孽障!”   几乎是异口同声,齐昭南和白氏同时发声,两厢语速丝毫不差。   齐昭南将白氏往日的神态都学了个十成十:   “祖母,孙儿就知道你又要接上这一句。”   白氏气的直抚胸口,他哆嗦着手指向齐昭南,人喘了起来了起来。齐鹏忙上前替母亲顺气。   “你祖母这几日身子不好,你怎可如此气他?”   陆令晚也忙递了茶盏过来,又替白氏顺着气:“母亲,您要当心身子。”   齐昭南突然就笑不出来了,看着陆令晚给白氏顺气的那只手,虽然知道,齐琨已死,两人甚至都没走完仪程,本朝又素来禁止冥婚,两人连个礼法上的夫妻都算不上。   如今不过是接着陛下的圣旨,封了诰命,占个侯夫人的名头。   可他心里还是陡然生出一股子邪火,脸色沉了下来,不想与这些人多做纠缠:   “有什么事摆到里面说吧。”   “嘭”的一声,定国公往小几上一拍,茶盏被惊得颤了几颤,他已是忍无可忍:   “齐世子欺人太甚,看来是分毫不把老夫,不把定国公府看在眼里!”   他刚说完,站在他身后的定国公幺女邱初瑾抽抽嗒嗒的便抽搭了一声,拿着帕子,小心地往眼角擦着泪。   她与陆令晚同日嫁进这忠勇候府,后者是嫁进来给老侯爷冲喜,她则是嫁着忠勇侯府的二公子齐曜北。   哪只这场她期待已久的婚事竟然办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先是逢着个大雨天儿,又是半途被人拿了花轿掀了盖头。   哪知花轿还没赶到侯府,便迎来了公爹齐琨去世的消息,原本一场好好的婚礼草草收场。这一连几日,又跟着齐家一大家子举行丧仪,为公爹送终,她如何能不委屈?   齐昭南从这父女俩上的面色扫过,心中忖度着这定国公对于齐曜北拿这场婚事给他做圈套究竟知道多少,嘴角一扯,朝定国公草草作了一揖:   “惊扰了二弟妹,是我的不是,往后我齐府定多加补偿。只是定国公戎马半生,也千万要做个耳清目明之人,也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了便好。”   他说着,拿眼去扫齐曜北,话里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孰料那定国公听后更加愤怒,手掌一拍桌子,便出一道裂纹来。   定国公也不与齐昭南多做周旋,只看向上首的侯府老夫人白氏以及陆令晚:   “原本两家结为姻亲是喜事,可如今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侯府总要给老夫个说法。若不是看在贵府逢办丧事,老夫非得将此事闹到御前,到陛下那儿讨个说法!”   “国公爷放心,此事是侯府的过失,必然给你一个说法。”   白氏忙应声道。   说完又摆手,“老大媳妇,我如今是老了,不中用了,此事便交给你了。”   陆令晚应了声,她坐在上首,淡淡地瞥着堂下的齐昭南:   “陛下既然下旨亲封了我诰命之身,如今又是我执掌中馈,就得担起这教养之责。只是我到底是新妇,此事还要请教二弟和二弟妹,不知依着家规,该如何处置?”   齐鹏心里暗骂陆令晚狡诈诡谲,生怕担了苛待继子的名头,便将此事推到自己身上,只是他到底不好回绝,平日里早瞧着这猖狂侄子十分不顺眼,此时也不想刚过机会。   于是掩唇咳了声:“那便开祠堂,请家法吧。”   齐昭南冷笑着扫过众人,这一早便给自己摆上了鸿门宴,好个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是瞧准了时候,如若他这时再生事端,定国公闹到了朝堂上,他便不是一个月的禁闭那般简单了。   一个月,已经不知皇帝要渗透多少人进去,这是逼着他要挨这一场家法了。   他看向陆令晚。   这样的手段,像她。   “好,你别后悔。”   ***   齐昭南被抬出祠堂的时候,便见一人素服站在积水的院中,静静的立在那儿,远远的朝他望过来,眼里既有咬牙切齿的恨意,也有计谋得逞的快意。   她一身素白的丧服,乌黑的发盘了起来,只簪了一朵白色的绢花,萧萧肃肃的立在积水的庭院里,像一杆积雪的压不完的青竹。   齐昭南忍着身上的疼意挥手,抬着担架的几个仆役会意,朝陆令晚走过来。   他虽然也是在军中搓磨历练出来的,但这倒钩的蛇尾鞭打在身上,三十鞭子下去,也着实是伤筋动骨。   他咬着牙,扶着宿安慢慢站起了身,几JSG息之间,他额间布满了细汗。   宿安看出了他的吃力,想要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站直了身子,身后的伤口在崩裂,但他还是忍下了,心口处那里好像是要深深被人掏出个洞来。他看向陆令晚,努力平复着气息问道:   “你和齐曜北联了手,是吗?”   “是。”   陆令晚抬着下巴,答的干脆利落。齐昭南笑了:   “好。”   他可以忍受她对自己横眉冷目,她觉得打他一顿能让她解恨,他亦甘之若饴。   即便她瞒着自己要给他那几要病死的爹冲喜,他也想着不顾一切代价的劝她回头。   如今,她要与自己的死对头联手,摆设圈套害他,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他看向她,语气变得凶狠起来: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回头?”   陆令晚只是冷笑,看着他目光一点点变冷,变寒:   “齐昭南,你还不明白吗?我嫁入这个齐家,为的就是报复你,将你从这世子之位拉下来,让你也尝尝众叛亲离,任人宰割的滋味儿。今日你之所受,不过皮肉之痛而已,不及我之万一。”   “齐昭南,那时你说这个世上就是这样,强者凌弱,弱者顺从,你说我即便拼着一身傲骨,也拧不过这狰狞的世间。你说的对,所以我不会犯傻,要和这世道对着来。我只需要不惜一切代价,有足够的力量和你抗衡,这就可以了。”   齐昭南点头,咬牙切齿地笑着:   “好,那你别后悔。今日我也告诉你,你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被这侯府休弃。你能嫁的人,只会是我。今日这三十鞭,算是我欠你的,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心慈手软。”   陆令晚没有丝毫的犹豫,从素白的丧服下扯下一段来,扔到了齐昭南面前。   白布落积了水的地面上。   “从今日起,你我情义弃绝。”   ***   夜里灯烛惶惶,侯府二爷齐鹏扶着母亲白氏一路回了延寿堂。待入了里间,遣退了众丫鬟仆妇,二房才收敛了脸上的悲意,默默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喜意。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将那齐琨给盼死了,这对亲母子如何能不高兴?说起来白氏也是老侯爷的继室,她嫁过来的时候,齐琨早已被立为了世子。她和儿子齐鹏筹谋多年,最终也没能将他从世子之位拉下来,不过好在如今终于有了机会。齐鹏将白氏扶到罗汉床上休息:   “娘,儿子可算盼到这一天了。”   白氏到底资历长,又沉稳些,她拍拍儿子的手:   “不着急。如今齐琨虽然已经去了,但留下来的两个儿子,无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先等着。且你以为娘为什么答应现在将那陆令晚娶过来?咱们只需先隔岸观火,慢慢的等着耗着,等他们两败俱伤了,便时机成熟了。”   齐鹏听了,咬了咬牙,也知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当年若不是他娘谨慎,他们又岂能安然至今。这么多年都等了,便不差这一时,大房那边且有的好戏看。   “好,儿子都听娘的。”   ***   锦晖堂内,宿安将盖在齐昭南身上的蚕丝被移开,小心的替他又上了一遍伤药,一见那血肉模糊的伤处,不禁酸了鼻子红了眼。   他替齐昭南料理完了伤势,便扑通一声跪在齐昭南面前请罪:   “爷,此事是奴才的错,奴才在那日晚到了一步。奴才赶来之前,太皇太后已派了宫人将那懿旨取回去了。”   齐昭南一摆手:   “此事不怪你。”   清晰炽烈的疼痛让思绪愈发的混沌,不知怎么的,眼前总能浮现一身素白的孝服,清清冷冷看向自己的模样,见到自己来时那种恨意和快意,毫无遮掩的露在脸上。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与自己作对,既然劝不回她,那便只能赢了她。   他没办法忍受见她坐在那清冷的高堂上,成为他的继母,她能嫁的人始终只会是他一个。   “拿纸笔来。”   宿安不敢耽搁,忙拿了纸砚过来。齐昭南半支着身子,一柱香之间便将这封信写完。他将信折好塞进信封里,递给了宿安:   “递进宫里给老祖宗,就说那道赐婚圣旨,让她添上两笔,改成陆家的五姑娘陆宝仪。”   她不是要与齐曜北这帮人联手吗,他倒要看看,这场联盟是有多么的坚不可摧?   ***   一辆并不打眼的马车停在了杜仲茶馆门前,陆令晚下了马车,湿润的风仿佛还带着潮气,树影婆娑,斑驳的光影洒下来,凤尾竹叶沙沙的响。有未干的雨珠从叶子上落下来,远远看去,碧鲜可爱。   陆令晚驻足在了那里,上一次她来这杜仲茶馆前已是两年多以前了。   那个时候娘还在,齐昭南利用袁成义逼她就范,她不肯就这般逆来顺受,于是在这杜仲茶馆里见了牡丹姑娘。   往事如烟,风一吹便散尽。   如果人生可以回头,她会在那个时候安安静静的嫁给齐昭南,向他低头,向他屈服,只要她的娘还能好好活着,只要她还能再多陪她几年。   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天人永隔,她连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见到,所以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什么所谓的逆来顺受,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要将那个恶魔从高高的云层上跌下来,她要他看着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化为过眼云烟。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退了眼里的水意,走了进去。   茶馆很安静,那是因为今日都清了场。她走到最上面的雅间,轻轻地推开门,房间里早已等了一位雪青色长衫的男人。   他正品着茶,闻得开门声,眉眼不抬,仍是一片的从容安宁。陆令晚低着头走到那男人面前,安静服帖的跪了下来。   “臣妇陆令晚,参见陛下。”   朱承梓搁了茶碗,声音很淡:   “起吧。”   上次一见,大约要三年前了,是在御花园中。那时她在御花园中站在众位贵女堆里,看着贞静柔美,安娴恭顺。可他不过评了她一句“不过尔尔”,她是那样要强的性子,留下一句“固所愿也”,抬首间惊鸿一面。   只是再鲜艳的颜色日子久了也会暗淡。   朝堂诸事繁杂,他以为他早将那个胆大的姑娘抛之脑后了,可今日一见,仿佛那些旧事都浮涌上心头。   她是真的胆子大,曾经敢在御花园里与齐昭南私会。如今决裂后,却又通过齐曜北找上自己。   三年一过,她身上的那些尖利好像沉淀了下来,却又好像更深了。   陆令晚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站起了身,将怀中的账册交到帝王面前。   当年御花园中遇见,口齿间的交锋不过是一时意气。如今千帆过尽,铅华尽洗,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为挣一时意气的小姑娘了。   她想要扳倒齐昭南,如果仅仅是靠自己,那便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陆家也好,齐曜北也罢,他们都各有各的算计和思量,利合则聚,利反则分,必须给自己找一个更大的靠山和退路。   所以她不能得罪帝王,一切都要小心谨慎。   纸页在帝王指腹间划过,宝蓝色的账册封皮被翻开。帝王只看了一眼,眉头便深深蹙了起来。虽然这账册皆是用密文写成,可窥见端倪。   翻开几页后停了手,将账册合上,看向陆令晚:   “何时所得?”   “顺德三年九月,正是那年入宫选秀后的第三日,臣妇才发现他的身份,原是忠勇侯府的世子。在此之前,他一直以永昌博世子的名头自居。臣妇当年想与其决裂,在京郊北面处拿回从前送与他的旧物和书信,哪知却见了这本账册,便拿了回来。”   朱承梓沉吟半晌,反问道:   “那这三年间他便未曾逼你交出来?”   陆令晚摇摇头:   “起初有过,我的一言一行皆在他的监控之下。后来我便偷梁换柱,他只以为那账册早被他一把火烧了,这才得以存留至今。”   帝王抬眼,十分细致地打量她一眼。   “你的投名状朕收了。只是朕有言在先,朕只救有价值的人,朕这样说,你可明白?”   “臣妇明白,谢陛下隆恩。”   ***   陆茂松今日休沐,难得得了闲暇,便泡了一壶茶来饮,身体虽然松乏下来,脑中却还在算计。   虽说那晚姐儿那死丫头竟然胆大包天的替仪姐儿嫁了过去,他得知这个消息时自然是震怒无比,可奈何已是木已成舟。且晚姐儿竟然提前与齐曜北打过招呼,他自不好再多说什么。   如今回过头来想想,若晚姐儿真能有那个能耐将齐昭南从世子之位上拉下来,倒也不枉他这多年的筹谋。她既然爱跳这火坑,他自然乐见其成。   却哪料到当日那齐琨便驾鹤西去了。待丧期服满一月,齐昭南便会向朝廷递折子,顺理成章的承袭侯位,届时要扳倒他,更是难上加难。   他灌了口茶,努力平复着心头的怒火。晚姐儿现如今已经嫁过去了,只有好生笼络着JSG。想着想着,便又想起自家的仪姐儿,如今她的婚事没了着落,他该在京城再挑个勋贵子弟,对他、对陆家、对仕途有所裨益的。   他在脑海中把京中适龄的子弟一一想过,此时右眼皮儿突突的跳了起来,陆茂松揉按了几番,皆不见成效。此时突听得院里喧哗,是慈宁宫太皇太后传了懿旨过来。   他顿时心感不妙,却也只得赶忙派人通知各房拾掇妥当了出来接旨。待一家人齐齐跪在那懿旨面前,听那宣旨公公拉长了嗓音念道:   “今太皇太后有旨,户部左侍郎陆茂松之女陆宝仪敦厚婉顺,克娴于礼,特赐婚婚与忠勇侯府世子齐昭南……”   那公公持着懿旨还在念,陆茂松却已觉如有惊雷炸响在头顶。   直到被宣旨的公公提醒,这才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怒火。那宣旨的公公亲自将懿旨交在他手里,特意嘱咐道:   “恭喜陆侍郎了!这门婚事是前些日子世子爷特意进宫同太皇太后娘娘求来的。不料逢侯府服丧,这短期内不能行嫁娶之事。这太皇太后说了,奴才先把这赐婚的圣旨送过来。待世子爷孝期一过,便择个吉日成礼完婚。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茂松面上勉强维持着笑意,同那宣旨的公公客气寒暄了几句,待将人一送走,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他拿着手中的懿旨看了又看,连连冷笑,齐昭南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竟然就选在这个时候给他当头一棒。   仪姐儿嫁给他,他便成了齐昭南亲亲的岳丈,日后关系要如何掰扯的清?不但皇帝会生疑,新党一派的朝臣也会对自己生出的猜忌,当真用的一手好离间!   仪姐儿绝对不能嫁过去!   他沉肃着脸色,看向自己那还一脸喜色,对这险恶人心毫无察觉的女儿,挥手对婆子道:   “将你们小姐带回屋里,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陆宝仪一愣,这才从破天的惊喜中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的父亲神色沉宁,看自己的姨娘更是一脸的愁容。   原本陆令晚替她嫁过去,她还担心事后父亲会不会处置自己。这些日子见父亲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提起的心也慢慢的沉了下来。   她也没想到齐昭南的婚事竟然也可以落到自己头上,她如何能不开心?   这样她嫁过去,即便陆令晚是他的婆婆,可只是侯府孀居的妇人。不出一月,齐昭南便会承袭侯爵,她一嫁过去便是侯夫人了。   只是直到她看到父亲和姨娘的脸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一股莫大的恐惧突然席卷而来,她赶忙要扑到陆茂松面前,陆茂松却一个眼色,婆子赶忙将她拉扯了过来,几乎是一路押回了房里。   到了傍晚,丫鬟进来给她送饭,她借机想出去。   “放我出去,我要见父亲!你们这些贱婢!放我出去!”   她想了一下午,竟是越想越后怕。   她虽不算机敏,朝堂的事所知不多,但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和齐昭南分属两派,一直都是政敌。她开始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将她关起来,   她捂住了嘴,眼泪无声的流下来,越往深里想越是恐惧。   如果父亲不想叫她嫁过去,但是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在前,那么想要阻止这场婚事就只有一个办法……她发起了抖来,开始不顾一切的拍着门。   “放我出去,我要见父亲,放我出去!”   她心里不断的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自己到底是他亲生的女儿。   可转念一想,当初父亲还不是要将她嫁给那垂死病中的侯爷冲喜,他有怎么会在意?与朝堂利益相比,他又怎么再会在意自己这么一个女儿?   她拍击门框的声音愈来愈烈,只可惜守在外面的仆妇并没有人给她开门。   里头有丫鬟低声劝着,陆宝仪转过头一巴掌挥在那丫鬟脸上。   “滚!都给我滚!”   她无力的跌坐在地上,突然发现她自以为自己生来高贵,然而真正灾厄来临的时候,她竟如困兽一般,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她依附于家族,享受着家族带给她的荫庇、荣光、富贵。   但与此同时,家族需要她牺牲的时候,她也丝毫没有挣扎的余地。   一股莫大的悲凉袭来,所以她们这些贵女,又能比那些低贱的仆婢高贵到哪里去呢?夜色一点点笼罩下来,没有点灯烛,房里的丫鬟都被她赶了出去,没有人敢靠近这里。她坐在冰凉的地上,紧紧的环抱着双膝,越来越恐惧,越来越绝望。   当她听到屋外有仆妇的交谈声,似乎以为她睡着了,那两人交谈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顾忌。   “唉,这五小姐真是命苦。原本嫁给侯府世子这该是多么大的喜事,倒是可惜了。只怕没什么好下场……”   另一人接话道:   “倒也不尽然,瞧着大老爷是不想将她嫁过去的。只是这懿旨已经下了,难不成大老爷还真狠的下心来将五小姐……说不定这五小姐是个命好的,真嫁了过去,以后就是堂堂的侯夫人了,风光自在……”   “你这便不懂了,大老爷和那世子爷乃是政敌。我瞧着今日老爷这番举动,就是在想办法不将五小姐嫁过去。你以为她嫁过去就有好日子过了?你想咱们往日你哪里听说这种五小姐还和那世子爷有什么瓜葛?原先世子爷成日里往咱们府里跑,见的可不就是那三小姐?如今原本该是五小姐嫁过去给那侯爷冲喜,如今不知怎么的却换成了三小姐。你说这口气是齐世子能咽得下去?即便嫁过去了,不知道是怎样的折磨呢……倒还不如不嫁过去。若真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陆宝仪听着,身子渐渐发现了冷。她们的话让她最后一次希望也没了,总想着或许父亲会心软,或许会将她嫁过去,只要她嫁过去了,她是侯夫人,数不尽的风光和好日子。   对啊,那齐昭南与自己都没怎么见过,怎么会想起来娶自己呢?明明那时候想娶的是三姐。   对,是陆令晚!都是她!都说她怎么那么好心替自己嫁过去,是她!都是她害了自己!   她撑着身子慢慢一点点站起来,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往内室一点点的挪着。可待她跌坐到床上,忽然觉得这内室里似乎有些不对劲。   不经意的点燃了一盏烛火   灯,她忽的发现床边站着一个男人,顿时吓得丢了火折子,就要尖叫出声,却在那一霎那被那个男人捂住了口鼻,低沉的声音响在耳侧:   “想活命就闭嘴。”   她赶忙点了点头,借着灯光打亮,却觉得这眼睛真的越看越熟悉。齐昭南知道她认出了自己,慢慢的将手放下了。陆宝仪哆哆嗦嗦的不敢置信,那些日子齐昭南经常来府上探望陆令晚,她偷偷见过他几次,如今怎会认不出来?   “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出现在……”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跪到地上,扯着他的衣摆哀求道:   “世子爷求求你,放过我吧!不是我不是我!是陆令晚,是陆令晚!她要与我换的!我没有逼她,没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下巴便生生被人掐住:   “想活命吗?”   陆宝仪颤抖着点了点头,齐昭南见了,冷呵一笑:   “想活命,便要乖乖听我的。”   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将晨起时聚拢起来的雾气渐渐驱散。一大清早,侯府二爷齐鹏的妻子海氏便早早的过来了。   侯府新丧不久,两人都不适合谈笑,妯娌间寒暄几句。陆令晚便察觉出她这位妯娌的人情达练。   海氏生着一副高挑的眉,细长的眼儿,面皮儿也白净,算得上清秀,长相有种端庄大气的美,倒   不愧是海世家出来的女儿。   寒暄够了,海氏便一抬手,身后的丫鬟忙将手中捧着的账目对牌搁到两人间隔的小几上。海氏将账目对牌往陆令晚那稍微推了推,浅笑着道:   “嫂子既嫁了过来,这些中馈就交到嫂子手里了。这些日子见嫂子忙于侯爷的丧事,不敢来打搅。今日渐嫂子稍的了些空闲,便依着规矩将这些差事交到嫂子手里。”   陆令晚闻言垂眸,往账本上扫了扫。也是,她是大房的媳妇,嫁了过来,二房将这中馈交到她手里,这自然是应该的。   因此陆令晚没有推拒,只是也浅笑着回道:   “二弟妹哪里的话,这些年多亏了二弟妹管着这一大家子的事物。我如今刚嫁过来,我不懂的,还请二弟妹教我。”   说着,便见木香急匆匆的进来。   陆令晚收到她递给自己的眼色,知道木香是有急事要同自己禀报。海氏也是个会瞧眼色的,见状忙找个由头扶着丫鬟走了,只推脱说下次再来。人一走,陆令晚遣退了丫鬟仆妇,木香这才急忙上前道:   “夫人,五小姐说要找您。”JSG 第30章 陷阱   陆宝仪若要来找她, 该是光明正大的来此拜会才对,陆令晚不禁皱了眉,木香看出她的疑惑,忙解释道:   “因着过些日子便是老夫人的寿辰, 如今又逢了侯爷的丧事, 不好办什么,但咱们陆家还是派了人将寿礼送过来, 五小姐扮成丫鬟混了进来, 刚才石青去送茶水时恰好碰上了……五小姐说有要事要同您说,我瞧着五小姐那双眼浮肿, 面色惨白的模样,不敢耽搁, 便急急来报了夫人。”   陆令晚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忙叫木香将人带进来。   陆宝仪一进来, 见陆令晚的一瞬间, 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低着头,原本已经收止的泪水又汹涌起来:   “三姐姐救我,三姐姐!”   陆令晚站起身,想要将她扶起来, 见她一抬头,也被她现下惨白的面容惊了一惊,尽力温声安慰道:   “你先起来, 有话咱们慢慢说。自是一家姐妹, 能帮的我自是会帮你。你也要说清楚, 为何扮作丫鬟跑到这忠勇侯府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陆令晚要搀她起来, 陆宝仪却仍死死的跪在地上,哭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只断断续续道:   “昨日傍晚,有宁寿宫的公公来宣旨,说要将我赐婚给侯府世子齐昭南……”   只这一句,陆令晚便顿时明白了。   陆宝仪还在抽泣着解释着:   “懿旨刚传过来,父亲便让婆子把我带回房里看守了起来。我原本还没有明白,后来竟是越想越明白,越想越害怕。我听那些丫鬟婆子议论说,父亲不会同意将我嫁过去,却又碍于太后的懿旨,恐怕是......是要......将我……三姐姐,我没有办法了呀,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了……不管我嫁不嫁齐昭南,这婚事摆明了是他在报复我,他在报复我啊姐姐!我该怎么办啊......当初是姐姐要替我嫁过来的,姐姐,你现在不能不管我啊......”   怪不得她这里连一点消息都没有,齐昭南赐婚这样大的事,她竟然被瞒的密不透风,看来齐昭南对忠勇侯府的掌控力远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真是好厉害的算计。   光是这一道懿旨,便足够朝堂上议论纷纷。一向效忠于新帝的陆家,此时要与旧党的中流砥柱齐昭南结亲,新党会怎么想,新帝会怎么想。   所以陆茂森绝对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他做事狠绝,即便是对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能干净利索的解决此事,他也会毫不手软。   陆令晚闭了闭眼,他这不是在报复陆宝仪,而是在报复她。   他想告诉她,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就能将陆家逼得进退维谷。陆令晚将陆宝仪慢慢的扶起来:   “你先起来,这些日子,你先以探望我的名义在忠勇侯府住下,我会想办法替你摆脱这场赐婚。”   陆宝仪是因为她才卷进这场漩涡的,她不能不管。   况且身为她的姐姐,即便两人素日交情也淡,可是看着她往日那般妩媚灵动的一个人却变成如今这幅憔悴惊惶的样子,她又如何能作壁上观?   齐昭南此人阴险狡诈,只怕还有后招……想到了这里,眉心便深深地蹙了起来......   ***   陆令晚将陆宝仪安顿好,便急忙派木香给齐曜北递了消息。   陆令晚借口宽慰新妇邱初瑾,来到他所在的明德轩。齐曜北早已等在了那里,这房里的下人都被遣退,眼下只有两人在书房里。陆令晚话间便没了顾忌,单刀直入地问他:   “太皇太后赐婚的事,二公子昨日就知道了,是吗?”   她将陆宝仪安顿好的时候便想到了,即便齐昭南有意封锁了她这边的消息,可这么大的事,陆茂松不会瞒着齐曜北。   齐曜北将煮沸的茶水提起来,泡了一壶虎丘茶,他将青花瓷的茶盏推到陆令晚面前:   “嗯,是知道,舅舅昨夜便派人告诉了我。只是我想着你这些日子诸事繁杂,此事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舅舅那边自能处理好”。   陆令晚突然就觉得脊背有些发凉,她将他递来的茶盏护在手间,热气挑动着毛孔,却好像怎么都暖不了愈发凉下来的手。   有解决的办法......对陆茂松当然有,不过是个女儿而已,他连发妻都能毫不犹豫的处置了,一个庶出的女儿,没什么舍不得的。所以他们有了解决的办法,便觉得不必知会她了,免得再节外生枝。   今天要被牺牲的是陆宝仪,到了明天,或许需要被悄无声息的解决的,就是她陆令晚了。   即便一开始便知道与他们合作是与虎谋皮,直到此刻陆令晚才察觉到那种刺骨的寒意。   “怎么解决呢?”她笑了笑,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端着茶盏抿了口:“是让她染了风寒,不治而亡?还是意外落水,失了名节?”   她的语气带了丝讽刺和轻挑,齐曜北察觉出了她的不悦。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看着温顺,其实总是会咬人的。   他耐着性子去安抚:“倒还没到那个地步,好歹是舅舅的亲生女儿……”   “总不过好到哪里去,不过是要将她牺牲掉,护住你们的利益,你觉得牺牲她一个,你真的能将此事解决掉吗?”   陆令晚站起身,这里的空气让她觉得憋闷。   “你们能做到这一步,齐昭南未必没有料到。你们将此事隐瞒于我,倘若齐昭南还有什么后招,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是他砧板上的肉,既然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还望二公子日后以诚相待。还有,陆宝仪今日已从陆府逃出来,逃到了我这儿,我会先将她安置在府里。”   陆令晚说完,大步出了晚香居,回了自己屋里。   大约是今日情绪起伏太大,陆令晚从回屋后,额角便开始突突的疼了起来,她由丫鬟服侍着,草草地吃过几口饭,熄了灯上床,人躺在那儿,却怎么也睡不着,思绪繁杂不堪。   眼前一时是齐昭南的咄咄逼人的嘴脸,仿佛就在她耳畔,阴森森的语气,说什么你这辈子能嫁的人,只会是我,一时又是陆宝怡惨白的一张脸,她说:”三姐姐,当初是你要替我嫁过来的,你要救我啊!却转眼间又是齐曜北那张淡漠的脸……头疼的像快要炸开,脑海中混混沌沌的,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夫人!夫人!”   这声音像是一道利剑,从弥漫在眼前的雾障劈出一道缝隙来,陆令晚慢慢睁开眼,朦胧的光透进来,映出了木香焦灼的脸庞,   陆令晚清醒了几分,用手撑起身子:”怎么了?”   听见外面有嘈杂的雨声,好像又下雨了。   “夫人,五小姐找不到了,刚才看守奴婢来说,五小姐晚饭后便找了由头早早睡了,她们本也没察觉什么,哪料今夜的雨大大,守夜的丫鬟怕五小姐那还开着窗扇,夜里着了凉,便进去查看,哪知一进去将房间找了个遍,却都不见踪影,奴婢特意又审了那几个丫鬟两句,这才知道原来下午五小姐来找过您一趟。知道您去了二公子那里,便匆匆回了房间。丫鬟那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也没有多想,却哪知晚上一看……”   陆令晚听越心越往下沉。   陆令仪今日来找她时,她就已是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知晓她去找齐曜北,怕是误以为那时她要要想办法将她悄悄送回去的……   陆令晚不敢再耽搁,把她的衣裳穿好,便由木香打着伞,出了院子,来到了西暖阁,亲自审问了那守夜的丫鬟:“最后听到房屋里有动静,是什么时辰?”   丫鬟赶忙回道:“回夫人的话,奴婢记得戌时末的时候,奴婢还听见房里有动静,后来奴婢便睡着了,之后被外头的雨声惊醒。”   戌时那个时候,往前往后院的门便都落了锁,陆令晚当机立断,往下吩咐道:”派几个婆子去找,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后院的几个小门要着重盘查。“   之后陆令晚干脆直接进西南阁里等着,外头雨声哗然,像是溅漏在人心上。好在她并没有等多久。   木香冒着雨水,急匆匆跑进来:“夫人,奴婢问了后院几个守门的婆子。戌时以后,只有西角门有后厨的泔水车一刻钟前出去过,当时那婆子也并未细查,奴婢便去后厨查问,果然有个留头的小丫头称晚上好像见到过,只是五小姐当时只以迷路为由,混过去了,夫人别着急,奴婢派人去追那辆泔水车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陆令晚听完却坐不住了。   若人还在府上还好,可如今出了府,万一有了三长两短,她和陆家都难辞其咎。此事若是被齐昭南知晓,他定会借机发难。   “备车!”   木香听了忙要阻拦:“夫人,如今外头下着大雨又是夜里……”   陆令晚却已向疾走出院子,打断了她的话:JSG“此事不要声张。只悄悄去办。才一刻的工夫,泔水车走不了多远。”   ***   马车粼粼驶在夜色雨幕中。   风雨将车帘鼓起,雨丝飞溅进来。   陆令晚默默在心中祈祷着。到底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将陆宝仪卷了进来,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恐怕他这辈子都良心难安了。   驾车的马夫忽地“欤——”了一声,车厢晃了几晃,紧接着外头便是几声闷哼。   陆今晚刚想要掀开车帘去看,马车帘已然被掀开。   高大的男人挤了进来。   他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是齐朝南。   陆令晚脊背一僵,本能地扶住了车厢壁。   此时齐昭南已整个人进了车厢里,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十分兴味盎然地笑了笑:   “今夜雨景甚美,母亲陪我共赏一夜,可好?” 第31章 交锋   此时齐昭南已整个人进了车厢里, 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十分兴味盎然地笑了笑:   “今夜雨景甚美,母亲陪我共赏一夜,可好?”   “你放肆!”, 陆令晚看着他越发逼近的脸, 一掌便要掴去:“你疯了吗!我如今是你的母亲!”   她这一挥手,却被齐昭南扼住了手腕。   车厢外暴雨如注, 天地喧嚣。一道闪电将车厢劈的骤亮了一瞬, 紧接着几声雷鸣炸响在人头顶上。   陆令晚一口咬在他的手上,趁机从他的桎梏下逃开, 整个人本能地在这狭小的车厢内躲避着他。   此时车厢摇晃,马车又向前驶了起来, 马车行的很快,陆令晚立在车厢内, 被前行的力道一晃, 扶着车壁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齐昭南此时却大马金刀的坐在了坐榻上,挑眉看一眼陆令晚那紧紧靠在车壁上的模样,紧绷得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嗤笑一声,也不靠近, 悠闲自在的,抖了抖衣袍上粘上的雨水,语气慢条斯理道:   “母亲放心, 您也说了, 您如今占着个嫡母的名分, 儿子便是再大逆不道, 也不敢对您做什么呀。不过是赏个雨景罢了, 母亲何故这般草木皆兵?”   陆令晚尽力稳住心神,今夜的一幕幕重新涌入脑海,她看向他,身子发着微微的抖:   “陆宝仪失踪,是你搞的鬼?”   齐昭南的身子往后倾了倾,显出几分乖张和慵懒来:   “是,或者更确切的说,她来找你也是我搞的鬼。”   陆令晚苦笑:   “就只为了将我引出来?那世子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齐昭南翘起了二郎腿:   “也不尽然。你和齐曜北合起伙来算计我,我总要也礼尚往来一回吧。阿晚不妨猜一猜,你那可怜的妹妹如今在谁的床上?这两人如今又都轮到哪一步了?”   陆令晚扶着车壁的手一松,瘫坐了下来。   她后知后觉地掀开侧壁的车帘往外看。马车外大雨滂沱,车轮驶进积水里,溅得水花四溅。虽然不知道马车是要驶向哪儿,但看得出来四周的房屋越来越低矮荒芜。   她一笑,人到了绝境里,反倒冷静了下来:   “那么世子是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齐昭南看了眼陆令晚,雨丝漫进来,染上她盘起的发丝间。因着几番跌倒,鬓上的珠钗有些乱了,显出几分狼狈来。然而她依旧那般抿着唇看着自己,黑曜石般的双眸里没有泪水,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惊惶也已消失殆尽了,那里面有的只有对他的痛恨和不甘。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是不肯向自己低头。   齐昭南突然就生了恶念,一句话都不肯说了。想起这些日子她瞒着自己做下的好事,即便狠不下心来真对她如何,让她尝尝那心悬在半空里的滋味儿。   马车行驶了一段时间,突然原本一直疾驰的马车猛地停了下来,而马车行得太快,整个车厢往前倾去,齐昭南本能的伸臂将陆令晚护在怀里,自己的头就砰的一声撞在了车壁上,他按着额角,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马车已停了下来。   他正欲朝外头驾车的马夫出气,此时车外却传来马夫告罪的声音:   “世子爷有个车轮松脱了,属下马上找人去修!”   齐昭南气冲冲的掀开马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果然见车厢往下倾斜着,其中一个车轮翻躺在地上,被雨水泡着,瞧一眼便知是不中用的模样。这样的天气,车又驶得快,实在怪不到车夫头上。   齐昭南往路边一看,草草扫了一眼,见不远处有个客栈,便交代好车夫后,将陆令晚拎下了马车。   马车里只留了一把伞,齐昭南没好气地将伞撑开,撑在陆令晚头顶上。   待进了那颇有些破烂的底店,齐昭南已被雨淋了个半透,看对面陆令晚身上干干笼笼的,正坐在那儿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齐昭南便觉得心里窝了一团火,倒了点热茶猛灌下去,才勉强平息了些。   他见陆令晚仍盯着那云雾里望,怕她不死心,便索性同她透个底:   “还盼着有人来救你?齐曜北此时怕是自身难保,你被山贼掳去的消息现下应该已经传到侯府了。从你逃出了侯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回不去了。”   陆令晚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忠勇侯府不会接受一个清白有损的侯夫人。即便她如今丧了夫守了寡,即便她并未被山贼掳去,但只要这样的谣言一流传开,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她就一定会是侯府的下堂妻。   “是吗?”,她脸色冷,声音也淡,“那我是否还要多谢世子给我留了余地,没让我真的被那些山贼糟践了去?”   齐昭南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   “你以为忠勇侯府是什么好地方?没我的庇护,你哪里斗得过那些人?先是白氏,她这些年有着扶二房上位的心思,大房和二房、三房的龃龉算计你知道多少?还有,便是别人不论,陆茂松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还清楚,还有你那个所谓的表哥,他从小对你打的什么主意,自不必我多说……如今是一道懿旨他们便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将陆宝仪牺牲掉,明日另一场祸事,便也会毫不犹豫的将你交出去......”   眼前突然一阵眩晕,齐昭南止了声音,他意识到什么,想撑着桌沿站起来,眼前的人已是越来越模糊:   “你......”   他直想超过陆令晚的衣袖来质问,却被她轻巧的避过了。   模糊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她说:   “齐昭南,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因为你从来都瞧不起女人。” 第32章 狎妓   齐昭南醒来的时候, 头疼的像要炸开,四周嘈杂喧闹,他睁开眼,便见身旁有个衣不蔽体的貌美女子, 嘤嘤地哭泣着。   那女子眼生, 他从未见过,身上浓郁的脂粉气让他有种不好的猜测,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一偏头,床旁不远处站着两个青袍的官吏, 围在一个绯袍官员的身旁,门口还有几个差役。   他撑起身子, 脑袋还有些昏涨,两个青袍官员似乎发现了床边的动静, 忙同那绯袍官员说, 那绯袍官员转过脸,往他这望了一眼。   那绯袍官员阔脸方额,下颌处留了须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齐昭南认了出来, 正是京兆尹宋襄。   宋襄见齐昭南向自己望过来,将头一扭,撇过眼去, 只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第二天一早, 弹劾齐昭南的奏章如雪花般涌上了皇帝的御案, 昨夜之事也在官员中流传出来, 听说世子齐朝南因着守父丧的缘故,这些日子憋得厉害。   为了掩人耳目,不顾礼法孝义,一罔顾陛下禁足的旨意,深夜去了京郊的一处客栈,并提前叫好了花娘前去伺候。   却哪知因这些时日来京城很多客栈邸店挂羊头卖狗肉,打着借宿的生意,实则很多暗地里经营些暗娼皮肉生意,京兆尹府正搜捕严查得厉害,便生生撞上了。   差役本也不认识齐朝南,却见此人气度非凡,落在地上的衣裳间还有块神机营的令牌,不敢大意,赶忙报了上去,那京兆尹迅速赶来,此事便流传开来。   因此一大早,很多新党官员,或即便是中立的有些气性和骨气的文官,纷纷递上折子参奏齐昭南,斥其不遵礼法,不孝不悌,在为父亲守丧期间,竟然出去游欢作乐。   更甚者称齐昭南因着上次的失职,被陛下降罪府中思过一月,如今期限未到却私自出府,罔顾陛下,藐视圣恩,跋扈骄纵。   总之在这些文臣和御史的口诛笔伐下,齐朝南几乎成了一个不忠不孝之人,若是个文官,被奏上这样一本,仕途将就此终止,只可惜齐昭南是个武将,还是个战功赫赫,手握权柄背靠旧党的武将。   新党知道这仅凭这些罪名扳不倒齐昭南,可是能借机构筑旧党的火焰,争取些权益,于是皇帝下了旨,齐昭南官降一等,罚二十军棍,原来的一月禁期,变成了三个月。   这道旨意一出JSG,新党扩张势力的目的得到了满足,而旧党,即便再有什么不甘,理亏在前,也只得偃旗息鼓了。   而陆茂松,则借机在朝堂上向皇帝哭诉,说这种不忠不义之徒,陆家即便拼着违抗懿旨,丢官弃命,也绝不会将女儿嫁给这样的禽兽,污了陆家的门楣,求了陛下做主。   这样的话一出,官员们便大多都站在陆家这边,反倒是太皇太后,因着这一道赐婚旨意,闹了好大的没脸,最终皇帝从中说和,只说因齐昭南要为父守孝三年,怕耽搁了陆家的女儿,在这将赐婚的意旨揭过了。   陆令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才算松了一口气,陆宝仪来找她的那一刻,她便察觉出了端倪,以陆茂松的缜密和狠辣,陆宝仪一个闺阁的女子,不会那么容易地找上自己。   于是便和齐曜北联手将计就计。   到底是一家的姐妹,如今她已仁至义尽,往后如何,或是陆茂松又将她许配给什么人,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了。   ***   “夫人,姨娘们都过来了。”   “叫她们进来吧。”   陆令晚搁下手中的账本,同木香吩咐道。   自从嫁过来,先是操持齐琨的丧事,后要应付齐昭南,如今好不容易那边停歇了下来,她也要见见这些妾室们了。   齐琨多年久病在床,之前又是驸马,同房妾室本就不多,如今他人已去了,想来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便会安分守己,不会给她添什么乱子。   只是有一个人,陆令晚这些日子了解到,她嫁过来之前,大房的事务一直是白姨娘说了算,她是老夫人白氏的娘家侄女,据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得分些心神在这个人上头。   果然不一会儿,五个姨娘都进来了,如今新丧未久,她们都是很素净的打扮。   陆令晚一眼扫过去,见为首的那个容貌屹立,身段绰约,虽未上什么胭脂口脂一类,却能看得出脸上薄薄地涂了层粉,走进来的时候,毫不避讳地朝她打量了一眼,随后才低下头,随着众人走进来。   五个人齐齐跪下,朝她行礼,陆令晚抬眼往后扫,其余四人皆安安分分的,有的神色悲戚,有的面色木然,末尾那个姨娘看着年纪还小,估摸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看过来时还有些害怕。   依着年龄算,应该是老夫人白氏后来又拨来伺候齐琨的丫头,不过双十年华便要葬送在这座宅子里了,她们都是侯府的妾室,即便齐琨死了,她们也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这侯府。   齐琨一走,她们相当于失了依仗,像白姨娘这种的背靠着老夫人,自然不必怕什么,但她们自此身如浮萍,都要仰赖她的鼻息过活了。   所以她们的悲戚惊惶或许是真的,但并不会全然都为了齐琨,而是为了她们自己。   陆令晚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天,心口忽然就发起了堵,也许她的后半生,也都会锁在这个宅子里了。   “都起来吧,前些日子因着操持侯爷的丧事,这才未来得及见你们,如今侯爷去了,往后便是咱们几个相依为命了,你们伺候侯爷有功,往后只要安安分分的,侯府也会养你们一辈子。但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往后若闹出了什么后宅的污秽事,或者做了不规矩的事,这忠勇侯府就是再大,也容不下你们了。”   五人听了训诫,忙跪下谢恩,除了为首的白姨娘,其余几人的脸色都比方才好了不少,陆令晚这句话让她们安了心,只要她们不犯大错,便可安然在侯府一辈子,已是很好了。   若是碰上个不好相与的主母,被发卖、被殉葬,都是有的,于是她们连连跪下谢恩,白氏脸上倒没有什么变化,跟随着其余四人,做样子似的跪了跪。   “往后你们只逢十的日子来我这请安,其余的时候,便做你们自己的事吧。”   白姨娘此时倒开了口:“不瞒您说,别的日子倒是不打紧,但臣妾每月末都要陪着老夫人去庙里上香,您看这……”   “母亲那里,我自会同她去说,你且安心。”   白姨娘撇了撇嘴,算是应了声是,心里一百个不得劲,她原本想着即便扶不了正,作为姨娘,她在这大房的后院里,便是说一不二的,没想到临了了,却抬了个正室过来,从此她就要屈居人下,心里总归不是滋味。   “好了,都退下吧,白姨娘你留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白姨娘心里一惊,但想想自己有姑母做靠山,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哪知众人刚一退下,陆令晚便将手旁的账本摔到了她面前。   “白姨娘,不必我多说了吧。”   白姨娘怎会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拿起账本翻了几页,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而后装模作样地拿帕子擦了把泪:“夫人知道,从前侯爷还在世,我便都得把心思放在侯爷身上,我嫁过来只是个妾,赶鸭子上架才管了这大房的银钱,妾是真的冤,即便有些疏漏,也是底下没了心肝的刁奴糊弄……”   “是疏漏还是有意为之,白姨娘心里清楚,陈嬷嬷我已将她扭送了官府,至于你这里,念在你多年伺候也有功,便给你留这个体面,只是这亏空也要早些补足了,这样大的数目,便是拿到老夫人那里,再天花乱坠的说辞也是站不住脚的,这账本先搁在我这里,以观后效吧。”   白姨娘咬了咬唇,忙低头认错,她原想着陆令晚初来乍到,自己在府里这么多年的根基,又有老夫人靠着,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如今的陈嬷嬷都被送了官府,半点不含糊的意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把柄又被她捏在手里,只得痛苦悔恨了一会儿,抹着眼泪儿再三保证之后绝不再犯,才抽抽嗒嗒地下去了。   白姨娘一退下,陆令晚脸上才显出些疲态,揉了揉额角,这侯府的账本,表面上看没有什么大的污糟,然而细查下去,却是一堆烂账,不过是表面功夫做得好,把帐抹平罢了。   二房掌家的这些年,吃了大房不少,只是她出来乍到,内里盘跟错节,她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她到底也要清理一些,杀鸡儆猴。   “那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底细,你查的如何了?”   木香忙回话道:“除却几个是背靠老夫人、二房的,奴婢择出去了,其他倒也没什么,依着府规处置了便罢了,只是那个马嬷嬷,她是明华大长公主的旧人,只是这些年间她倒卖的物件儿,少说也有上百两的数目,奴婢拿不定主意。”   陆令晚思索了一会儿,随即道:“其他的人依照府规,该打的打,该发卖的发卖,那个马嬷嬷,你找个体面些的由头,放她回乡养老吧,再去石青那置些银子,多贴补她些。”   木香有些不忿,忍不住气道:“这样监守自盗的奴才,反倒要咱们出银子贴补她!”   陆令晚安抚地朝她笑笑:“去吧。”   明华大长公主是齐琨的原配,而她只是个继室,动手处理原配的旧人,难免落人话柄,处理起来拔出萝卜带出泥,倒不如花些银子打发了。而若是一直将人留在那儿,以后越攒越大,查出来,便又是她的失察了。   ***   渐渐地已入了秋,天气转凉,繁密的花叶一点点疏落,显出萎靡之象。倒是院里的香桂次第开了起来,疏疏淡淡的,秋风一吹,香了满园。   只是,九月下旬,后厨房突然失了次火。因着这些日子实属多事之秋,便有些流年不利的传言。   老夫人白氏找了道士来算了一卦,道士云里雾里地说了一通,说侯爷仙去,麒麟堂位在中轴,一直空置着,阴气太盛,不若在园子里兴些湖石造座假山,建个石障,挡挡邪祟,积聚福德。   于是借着修整厨房的当口,老夫人做主也将园子往北扩了一扩,翻新了一遍,耗费了不少时力。   因此陆令晚一连两个月都十分忙碌。   倒是齐昭南那边,自从上次客栈之事后,反倒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养伤便养了一个月,后来的那一个月里,两人也极少打过照面,他的异常安静让陆令晚总觉得不安,前些个夜里,每每惊梦,不得安枕。   只是后来倒也渐渐想通了。   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从入了这侯府起,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直到后来齐曜北给她递来消息,说是陛下现在已经开始暗中查神机营了,她心里才安定了一些,然而一切的平静,却在九月的最后一天被打破。   陆令晚正在房里刺绣,木香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夫人!快去前厅看看吧,老夫人叫您过去!”   陆令晚一分神,针尖忽得就刺进了手里,鲜红的血珠将绣帕染红。   待到了前厅去,一进门便发觉出里头气氛沉闷,老妇人白氏端坐在上首,面色沉肃冰冷,底下跪JSG着个头戴白绢,披麻戴孝的妇人。   那妇人正捧着个排位,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迈进门槛的时候,二房三房的人也都来了,在她先一步跨进门槛的,正是两月未见的齐昭南。   他大步走进去,一个眼风也未曾给过她,陆令晚压制住心里的不安,跟着抬步走了进去,结果刚经过那妇人时,那抱着牌位痛哭的女人,突然便往她这边扑过来。   陆令晚惊了一跳,忙朝侧边避去,木香也反应及时,挡在陆令晚面前,此时,屋里几个婆子见状,赶忙将那妇人拉扯了回来。   那妇人被按在地上,嘴里仍嚎啕不觉地大骂着:“是你就是你!是你害死的老爷!你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自己守了寡,便盼着全天下的妇人都同你一样守寡吗!”   木香听了气不过,一面护着陆令晚,一面反口骂道:“你是哪来的疯妇人,我夫人自从嫁到侯府来,日夜操劳,连侯府的大门都没出过几趟,又到哪里去识得你这样的疯妇人,又如何祸害得了你家老爷!”   陆令晚也皱了眉:“我与你素未蒙面,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难不成是受了人指使,来到这忠勇侯府撒泼,你且要想想清楚,其中后果不是你所能承受的。”   那妇人却恶狠狠地瞪向陆令晚身旁的木香,抬手便指向她:“我虽不认识你,却认识你的这个丫鬟,这个丫鬟将那些利子钱放给我家老爷的!”   陆令晚看向木香,木香忙冲她摇了摇头,陆令晚便知道这其中肯定没有木香的关系,但对方竟然敢这么说,相必是早有准备,   坐在上首的老夫人白氏此时发了话:“老大媳妇你先坐。”   随后又转向那妇人:   “沈氏,你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你在我们侯府门前闹这一场,若有凭据,老婆子自然就会秉公处置,还你个公道,只是若你是空口白牙血口喷人,莫怪老身将你送去官府查办了。”   此时邱初槿见陆令晚坐下了,凑在了她身后,低声同她解释道:“母亲,刚才这妇人沈氏,堵在侯府门前,抱着排位抬着木棺在侯府门前哭闹,护卫还没来的及赶人,便围聚了好多的人……那妇人非说您私放利子钱,却又不守信用,逼死了他家老爷。今早我们随着祖母上完香回来,却恰好碰上了,祖母没了办法,便将人带了进来,只是这事已被外头好多人知晓,只怕一个处理不好便损了咱们府上的名声。”   哪有这般巧合的事,陆令晚嘴角扯出抹讽笑来,老夫人白氏昨日带着几个孙媳妇,去山寺上香,今天早晨刚回来,便恰巧碰见这一处,摆明了是场鸿门宴。   她看向齐昭南,见其正悠然自得地摆弄着面前的茶盖,很是安闲自在,半点都未朝这里多瞧。   陆令晚掩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捏紧了帕子。   他上次吃了教训,这一次诱她入篝的网,连他何时布下的,她都毫无所察。   那妇人沈氏擦干了泪,磕了个响头:“老夫人,市井里都说说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近日民妇豁出命来,走这一遭,就是想求个公正明白!”   “民妇夫家姓郭,只是这京城中一个小小的富商,两月前银钱周转上出了岔子,急需用钱,因着与陆家的一个掌柜相熟,便找上了陆家的永兴茶庄,想借些钱来周转。可是,我家的铺面是赁来的,以老宅抵又借不出那么多银钱来,那掌柜便同我们老爷说为难,钱庄有钱庄的规矩,之后又找上我们老爷。可更低的利钱借出这笔钱,不过这是位官夫人的私放出来的利子钱,那掌柜的说的天花乱坠的,说什么若不是看在交情一场,也不敢牵这个线,我们老爷一时糊涂,想着京城里的确会有官夫人将中公的钱放出去赚些利钱,便答应了下来。当时明明说好了,一年期二分利,半月前,却突然来人了人。要我们提前将钱还上,我们老爷的钱都买了布,哪里还的上。他们便将布庄都砸了,要挟我们即便是布全都贱卖了,也要早早的将钱还上,还说他被他们背后靠的是侯府,我们惹不起,我们老爷气不过,便……便一根绳子悬在了梁上,自尽了!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留下我们一家老小啊……”   “你血口喷人!”   木香已忍到极致,脱口便骂了出来。   倒是待在老夫人白石身后的白姨娘乐得看个好戏,忙拍了拍胸脯:“木香姑娘,可是吓了我一跳。咱们还是先让人把话说清楚,免得传出去说咱们侯府仗势欺人。这若是真污蔑了咱们夫人,咱们侯府也定然不放过她。”   “老夫人,民妇有证据!这木香姑娘是九月月初十晚上来见我家老爷的……奴家记得她当是就是戴了支卷草纹的银簪子,再不济,这偌大的侯府,规矩严明,丫鬟出府总该有个痕迹……而且她给的是银票!虽然银票已被花出去,但那几个商铺还在京城中,这循着票号去查!没有什么查不明白的!”   那妇人说完,又砰砰朝老夫人白氏磕了几个响头,鲜血自额头上留下来,破有些触目惊心。 第33章 发难   老夫人白氏叹了口气, 看向陆令晚:   “老大媳妇,你怎么说?”   “媳妇并未放过什么私印钱,更不曾与这位夫人有过什么交集。所谓的仗势欺人,毁其铺面, 也是无稽之谈。”   老夫人白氏搁下了手中的佛珠:   “那便去查吧,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事情属实,侯府不会包庇纵容, 如若是这夫人诋毁污蔑, 侯府也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是。”   陆令晚低头恭敬回道。虽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此番敢找上门来, 必然做足了准备,可是她如今能做的便是静观其变。   老夫人白氏朝服侍自己多年的赵嬷嬷吩咐了一声, 很快侯府的账册被搬了过来,几个管事婆子被抽调了过来, 拿了算盘开始对账。   不一会儿外院的一个李管事也走了进来, 朝老夫人白氏行了个理,便朝夫人郭氏问询了几句,便告退了。   一时间厅堂里众人忙碌起来,算盘的噼啪声夹杂着纸页翻动的声响,来来往往的婆子管事。妇人郭氏已被扶着坐在了绣凳上休息, 老夫人白氏肃着脸坐在高堂上等着,其他的人则各怀着各位的心思。   茶水换过几波,事不关己的等得久了, 寻了由头下去更衣歇息了。   看好戏的白姨娘一类还稳稳的坐在椅上, 偶尔挑眉看陆令晚一面, 见她那副从容的模样, 心里恨得牙痒痒, 面上却不得不装装样子出来。   两个时辰过去,管事来回报,老夫人白氏这才从里间出来,管事忙上前回报:   “老夫人,账目已对着银钱清点过,没什么大问题。”   白氏脸色这才松缓些,倒是白姨娘脸色僵了僵瞬息又恢复正常。   木香听了也为自家小姐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一瞥眼,见陆令晚仍然面色沉宁,放下的一颗心又渐渐提了起来。   倒是原本被安抚下来的郭氏反应最大,如今也气得站起了身,直指着堂上骂道:   “沆瀣一气!沆瀣一气!这是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寡妇。我以为侯府是什么清正的地方,便来讨个公道,不想……不想……竟……”   她断断续续的说不下去,就要直直往墙面上冲过去。   老夫人白氏见了大惊失色。   好在沈氏额头撞墙的前一刻被婆子拦了下来,白氏这才松了一口气。现今那么多人都看见郭氏被自己带了进来,若今日郭氏撞死在这侯府,外人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   于是她心中即便再有气,只能安抚道:   “郭氏,你且别急,外头查银票的管事还没有回来。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讨要公道也不迟。”   郭氏被那婆子按住,挣扎不得,最后又拿着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时堂中有些喧闹,二房的海氏和三房的李氏相互对看一眼,又低下头去,各自盯着手底下的茶盖儿。   不过很快焦灼的态势并没有持续多久,被派去外头查银票的李管事便回来了,站在那儿有些犹豫,看了看白氏,又看了看陆令晚,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你说便是。”   白氏皱了眉头,不耐地催促道。管事这才擦擦脑门上的汗,回禀道:   “老夫人,奴才依着沈郭氏所言,去查验了那供货的布行,那银票确是出自侯府,票号对得上句号。”   “这倒是奇了。”白姨娘开的口,看向自己的姑母,“老夫人,您看这……这马管事分明说这账面没有问题。”   老夫人白氏沉了脸,这马管事分明说了这账面上没有问题,可这银票又分明出自侯府。   那便要么是银票有问题,要么就是这账目做了假。   老夫人重新看向马管事,目光威严,含着审视。   李管事一被白氏这一看,心JSG虚地厉害,早没了方才的镇定模样,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启禀老夫人……这账面的确是平的,只是、只是……”   “还不从实招来!”   白氏动上了肝火,马管事磕了几个响头,四十好几的人了,哭的那泪流满面,颤颤巍巍的回道:   “老夫人明鉴,此事不关奴才的事。两个月前,夫人身边的石青姑娘,拿着对牌来,只说是府上扩建需要银子,便将这银票支了去。前些日子,石青姑娘又找了来,一并送回了两千两,只说是夫人的吩咐,让奴才把那账面抹干净,其余的不要多嘴。”   石青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来,朝夫人白氏道:   “老夫人,奴婢未曾做过此事!”   李管事也急了:   “奴才岂敢胡言乱语。石青姑娘来找奴才,当时回事处的许多人都瞧见了。何况府上一切支取皆有章程,若无对牌,奴才小小一个管事,又如何支取得了这上千量的银票?”   白氏听了,立刻派自己的心腹好好去查。这一查,查出的结果却惊了满座。   白氏气得将手中的册子扔到了陆令晚面前:   “老大媳妇,你倒是说说,明华生前留下的物件,怎么会出现在了你们陆家的当铺里?”   这“明华”两字自然指的是明华大长公主,她是明华大长公主的婆婆,她有这个身份这般称呼。   陆令晚还没有发话,倒是石青哭着道:“老夫人,都是奴婢!是奴婢糊涂!奴婢一时生了贪念,便偷了大夫人的对牌,去支了那两千两的银票。后来怕事情败露,这才以权谋私,偷盗了明华大长公主的嫁妆前去典当亏空!”   “石青你在胡说什么!”   木香忍不住低呼道。   她这一番话,看着是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她小小一个奴婢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分明是坐实了陆令晚的罪名。   她也在骂完那一刻回过神来,对牌一直是她管着的,但那马管事和其他下人却声称见过石青朝马管事支取银子,那时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只是她仍不敢相信,石青为什么要背叛小姐呢?   哐当一声,一直沉默不语的齐昭南突然摔了杯盏发难:   “好大的胆子啊,私放印子钱也就罢了,竟敢擅动我母亲的东西。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先是拿着中公的钱说是外放私债,然而你没料到近日府上动工修缮,好大一笔银子被人看出端倪,便想着早早的将银钱归拢,便去逼迫一个商贾夫人。见银钱逼不出来,好啊,我母亲过去多年,你便要鸠占鹊巢,倒卖她的嫁妆!”   陆令晚安静地朝白氏跪了下来,并不理会齐昭南的质问,只辩解道:   “母亲明鉴。证物可以伪造,证言亦可巧辩。只是若真是儿媳私放这印子钱,该掩人耳目才是,为何要派自己的心腹丫鬟前去?而且即便要变卖大长公主的物件来弥补亏空,可偏就要选自家的当铺,岂不是授人以柄?如此漏洞百出的构陷,恕儿媳不能认下这罪过。”   白氏揉按着眉心:   “明华的嫁妆不是一直都是她的旧人在管吗,如今人哪去了?”   白氏的语气还是不悦,很快负责打理明华大长公主资产的婆子被叫了来,听清了事情的原委后一脸惊惶,忙跪地哭道:   “老夫人老奴真是冤枉,奴婢也就这些日子才接手过来,先前的马嬷嬷被赶出了府,当时木香姑娘找上她,威逼利诱,逼着她回家休养。马嬷嬷这么多年守着公主的旧物忠心耿耿,如今新夫人进门,她都没有立足的地方,老奴哪敢多插一句嘴?”   齐昭南此时站起身,朝白氏作了一揖:   “祖母,此事牵涉到我母亲的旧物,很多出自宫中,乃皇祖母和先帝亲赐,此事已非侯府私事,孙儿要求将陆令晚带入宫正司受审。” 第34章 选择   所谓宫正司, 是后宫内负责审理惩戒犯错了的嫔妃、女官及命妇的内宫机构。   陆令晚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属外命妇,论起来,若是侯府同意, 自然可以交由宫正司审查。   只是如今太皇太后尚在世, 她便是后宫中做得了主的那个。若陆令晚被送去那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自投罗网。   没等陆令晚出声, 齐曜北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身:   “大哥此举,我以为不妥。宫正司隶属后宫, 问讯的基本都是有罪的宫人。如今事情还未查明,便要将母亲送入宫正司内, 岂不是先入为主,认定母亲有罪?这般对母亲实为不公。且此事说到底是家事, 要传出去, 无论结果如何,对侯府名声都是不好。”   “二弟此言差异,朝廷早有律法,富商士子好,高官命妇也罢, 均不得以个人资财,私放印子钱,如有违者, 戴枷受杖。若科举士子有此行径, 则革除一切功名, 终身不得科举入仕, 官妇则要被休弃入内狱。这正是国法, 而不是家事。再者,此次被倒卖的物件儿,里头有我母亲的嫁妆,其中多是宫里赐下来的,若此次不了了之,日后宫里追查下来,我倒想问问,是谁担这个责?”   他说着,拨弄着茶盖儿,不屑地往众人脸上一扫。   此时个个倒是都禁若寒蝉了。   他见陆令晚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齐昭南也不理,左右他这些天布下这个圈套,便不会轻易放过她。   陆令晚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起眸子来,冷冷地看上他,目光里有清冷、厌憎,唯独没有惧怕。   他一笑:   “此事孙儿也只是提个建议,具体如何还得交由祖母定夺。若实在怕冤枉了人,便咱们先找人细细地查,诸如陆家的钱庄、典当行,其中所涉及的仆从、掌柜,证物、证言,一一细查下来,倒也未尝不可。”   他语气说得轻佻,陆令晚却觉察一丝阴寒,那分明是在威胁自己。   她就知道当年陆家的私债出事,便是他搞的鬼。   虽然这些生意陆家早已停做多年,只是万事皆有痕,若真往下查下去,能查到多少,查到哪一步,会不会连累到陆家,都未可知。   况且即便查了又如何呢?这一场心思奇巧的局,早就为她设好了。   她一咬牙,朝白氏跪下来说道:   “母亲,儿媳愿意去往宫正司受审。”   置之死地而后生,还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白氏见可以将这烫手山芋扔出去,自然乐见其成,脸色添了几分柔和:   “也好,太皇太后严明,太后亦仁慈,想来若你清白,一定能还你个公道。”   齐曜北出声还想阻止什么,陆令晚却转头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让他不必再为自己求情。   而这一切落到齐昭南眼中,却别有一番异味。醋海翻涌,手中捏着的茶盖儿啪嗒一声,碎成了两半儿。   遥遥远望的日子,他不必再等太久了。   ***   从陆令晚进了宫正司后,被关在一间屋舍内,每日有几个女官前来问询。   她一一答着,不急切也不消极。女官们也未曾咄咄逼人,或是疾言厉色,威逼利诱。但陆令晚并未因此而生出什么愚蠢的希冀来,她知道最后她们查出来的结果只会是一个。   第三日的时候,齐昭南还是来了。那时正是午后,秋阳炽烈,齐昭南一走进来,便觉得有些闷,抬手便将屋里仅存的那扇窗支开,凉风透了起来。   他抬眼打量了下这房间,陆令晚如今还是朝廷的诰命夫人,宫正司不敢过于苛待,因此屋内陈设简单,有些常用的物件也都是有的,比起牢房要干净整洁不少。只是比起正常的屋舍,这里却又过于简单寒酸了。   齐昭南走进来的时候,陆令晚正拿着笔墨,在素纸上随意描着一株兰花。她只是拿这些来打发在这里的时光,听见门口有动静,抬头,见是齐昭南,并没有多少吃惊,只是搁下了笔,纸上的兰花残缺着。   秋风灌起来,迎面吹在她脸上。   陆令晚本能的觉得喉咙刺痒,咳了起来,她想压下来,但是压不住,于是胸腔震动,整个肩膀咳得都有些发颤。散乱的发散下来,风吹得几分凌乱,人显出几分单薄伶仃来。   齐昭南看不得这个,他本想走过去,叫她把这口气儿顺了,却生生止在了那里,他刚刚支起来的窗,又啪嗒一声合上了。   他沉默着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等着她慢慢平复下来。   咳嗽声渐渐的低了下来,最后慢慢地止了。她再抬起脸时,眼角发红,星星点点的泪花沁出眼角。齐昭南多希望那些泪花是她在悔,然而他清晰的知道那些只是因为咳嗽而已。   她的声音还带哑,偏过头从这里往窗外看,隐隐约约有飞檐上金锁子晃荡的影子。   她说:   “齐昭南,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她这样要强的人是很难得的自怜。   齐昭南深吸了一口气,想压下那涌动的暗火。养了两个月,身上JSG的伤早就养好了,却好像此事又隐隐疼在里面,他尽力冷厉着声音,怕她看出自己的心软:   “这个取决于你。阿晚,你还有回头路。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私放印子钱一事,经查明侯府有刁奴作祟,你因一时失察的缘故,羞愧难当,自请下堂,日后你留在我身边,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日子久了,不会有人记得这段过往,也不会有人记得陆令晚这个名字。至于第二个……”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陆令晚的答案却已经出来了。她闭上眼笑:   “我选第二个。”   她斩钉截铁的果断,没有丝毫的犹疑。   齐昭南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因被她的反骨惹了多次,并没有愤怒,只平静地将第二个选择与她完完整整地讲出来:   “第二个么,宫正司会给你一个我想要的罪名,你依旧是被休弃,声名狼藉。陆家不会救你,侯府依不会荫庇你。独木难支,逐水飘零,就也只能任由我予取予求。”   齐昭南觉得但凡以她的聪慧,该知道如何选。   陆令晚已经答过他一次,不想答他第二次。   她只问他:   “你是什么时候将石青收为己用的?又用的什么手段让她背叛我?”   “她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你。”   齐昭南答得很干脆,陆令晚听明白了。从没有背叛过,那么便是石青一开始就是他的人。   他和陆家是对头,一开始就安排几个细作进来……或是因着别的,她也没有心思去细想。   “时间还久,阿晚,你好好想想。”   他的语气像是个语重心长的长者。   门开了又合上,齐昭南走了出去。然而皇帝朱承梓却推开了两间屋舍的暗门走了进来,陆令晚忙安静俯跪行礼,他来此地定是掩人耳目的,她不敢称陛下。   “起吧。”   陆令晚站起了身,大约是因着起得有些急了,或是这几日在屋里憋的太久,脚上一个踉跄,一晃神,手腕却被人扶住。   她抬眼,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缩了缩腕子。   朱承梓察觉出她的抗拒,将手背到身后,语气很轻:   “他唯有一句说的对,你是可以回头的。”   他也知这是句不合时宜的话,还是说了出来。   “他此次一个诬陷嫡母的名头逃不了,等这次事了,执念断了,便放下吧。”   陆令晚交给他的那本账册,他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如今只需要等待时机。他有了几分把握,便不想,也不愿意看到她一个女子为这场党争献祭。   明明那年初见,她还是那么鲜妍的一个人。   他不想看到这朵花凋谢,褪色,枯萎,败落,化为尘泥。   “不,我要做那个亲手拉他入深渊的那个人。”   她仰起头,目光灼灼,仿佛方才那自伤自怜,只是一场假象。 第35章 留宿   夜里天黑下来, 此时落了一场秋雨,雨点细密,滴滴嗒嗒地敲在宫墙上的琉璃瓦上,又或是铜制的大缸内, 有些喧闹。风带着雨丝往窗纸里鼓, 雨丝的潮意带着深秋的寒凉涌进来,惹人身上一阵冷腻。   陆令晚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睁眼望着黑暗里虚无的一点, 望得出了神。   她有些睡不着,她想起往年里每当这样的秋雨夜, 娘总会将身边的嬷嬷打发过来,或是亲自过来一趟, 瞧瞧窗户有没有关紧。   好像她永远只是那个容易贪凉的小姑娘,长不大似的。   可如今她的娘走了, 再无人在秋雨夜里来看一眼她的窗户。   她将深沉的脸庞埋进锦被里, 隐忍着不肯出声。   那门口一阵窸窣,她起初不觉得什么,只以为是雨点的声响。直到她感受到门被推开,似有脚步声,才惊醒了起来, 只屏息凝神,支着耳朵朝外细听。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听着似并不止一人, 一颗心跳若擂鼓。   她悄声探手到枕边, 将刚摘下来的簪子握到手中。   几乎就是在下一刻, 有人影压过来, 她借着稀薄近无的月光, 朝那人影袭去。   果然“闷哼”一声,那人的反应很迅速,立时就扣住了陆令晚的手腕,将她整个手翻转过来。   陆令晚吃痛,手一松,簪子落下来。   她想要呼救,声音刚半个音节发出来,就被人捂住了口鼻。   陆令挣扎起来,虽她看不清对方,抬腿凭着感觉,朝那人身上一踹,捂住她口鼻的手松了下来。陆令晚趁机又要呼喊,但扣住她手腕的人反应也极为迅速,一手掐上了她的喉咙。   逼迫渐渐发紧,她本能的想要挣扎、呼喊,但是发出的声响微不可闻。   那人钳在她脖颈上的虎口仍在紧缩,进入肺腔内的空气越来越少。她发觉出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淡薄,徒劳挣扎着身子,想闹出些动静来,但并没有什么用。   这屋子里的陈设实在太过简单,连能砸到地上发出些声响的花瓶器物都没有。   绝望一点一点地侵蚀掉意志。   似有什么滑凉的东西缠在颈上,好像还沾染了些雨水,一股子土腥气,她不知道那是自己喉咙里的血味儿或者别的……   ***   齐昭南刚从乾清宫走出来,他禁闭被放出来不久,便官复了原职,又前些日子承袭了爵位,便来宫中谢恩述职,皇帝便问了些军务,一直将他留到现在。   宿安跟在他身后,替他撑着伞,两人一路走下台阶。   齐昭南越过雨幕往外看,但见宫灯昏黄,夜色灰暗,他抬脚踩在积水中,沿着石阶往下走。忽的身后有小太监急急打了伞追上来,行礼道:   “侯爷,陛下说今夜雨大,留您在宫里宿一晚。”   雨的确下的很大,沿着层层的石阶往下流,汇成的水流像一团团小小瀑布,齐昭南便应下了。   他母亲是明华大长公主,外祖母又是如今的太皇太后,他自小像是在宫里长大的,留宿宫中也是常事。   只是他看着那延绵不尽的雨幕,就想起午后那一人咳嗽不止的模样,伶仃的一抹身影总晃在他眼前。打发了那小太监,想着人既然留在宫里了,便去那儿看一眼。   不知道她如今是否还睡着,又是否还在怄着气?想着这些,他脚步便也快了。直到来到宫正司里头,雨水已沾了他半身。   他抖了抖袍脚,刚准备推门进去,就听见里头一阵响动。眉头一蹙,推门便闯了进去。   屋里的场景被宿安手里提着的风灯一映,显出些轮廓来。   一打眼是两个小太监的背影,立在床旁,卯足力气拉扯着手中的白绫。   只那一刻,齐昭南的耳畔轰的嗡鸣一声,雷一般的东西炸响在头顶。   他奔过去,抬脚便是一踹。一个小太监倒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另一个也转眼看过来,看清齐昭南的面容后,只脸色苍白,两股战战,手上的力道一松,也软倒在了地上。   齐昭南却顾不得管这两人,蹲到床边儿,见陆令晚躺在床上,瓷白的像纸。层层白绫环绕间,是触目惊心的勒痕。   “阿晚,阿晚。”   他晃着她的肩膀唤她,然而他掌下的人一丝动静也无。   齐昭南身子渐渐僵起来,看着她惨白的面容,颤抖着手指,探到她鼻翼下,好在那里还有细若游丝的气息,血液仿佛在那一刹间霎时间回拢。   齐昭南无声的笑了出来,他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往雨幕里奔。   宿安拦在他身前:   “外头下着大雨,只怕伤了陆姑娘的身子,奴才去将太医叫过来。”   他握着她冰凉的手掌,却再也等不得,他怕耽搁了,哪怕是一刻。   他替她挡着雨,一路奔至太医署,值夜的太医被惊动,看着一身雨水和煞气的齐昭南,忙提了药箱来上前诊治。   太医的手刚搭上陆令晚的脉搏,便察觉到齐昭南投射过来的灼灼目光。他擦了把头上的汗水,只尽力平宁着心绪去探知。   好在脉搏虽微弱,却还在规律的跳动着。太医松了口气,吩咐仆从去煎药,自己则取了银针,往陆令晚的几个穴位上扎去。几针扎下去,齐昭南见长肩颤了颤,冲上前去唤她:   “阿晚。”   他看见她眼睛慢慢的睁开,唤她时声音里便添了几分喜意。   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又重新合上了。齐昭南看的发急,忙将太医拎过来,太医搭了脉,一会儿才道:   “侯爷安心,这姑娘已无大碍。她方才窒息昏厥,眼□□力不支,只怕人还没有清醒过来。侯爷不若先去更衣,老夫在这守着,过一会儿将药灌下去,想必等天亮的时候,人便能差不多清醒了。”   齐昭南这些稍放下了些心,他也听明白了太医的意思,知道此刻陆令晚应该需要静养。方才经历这样般的变故,他也没什么心思去更换什么衣裳,只叫了宿安来守着,自己则要去审那两个小太监。   ***   只是待他仔仔细细地看过那两个小太监,都不用审什么,心中已然明了。   这两个都是他的皇外祖母太皇太后宫中的,在JSG心里积攒了一夜的怒火“噌”的一下便窜了下来。   齐昭南将跪在身前挡路的太监踹到一边,也不打伞,一路往慈宁宫走。   慈宁宫门口守着小太监,远远的见齐昭南冒着雨水走来,并未阻拦,只以为他是有什么要事要前来禀报太皇太后。只是到了门口,却被守夜的嬷嬷拦了下来。   “侯爷,您这是作何?太皇太后已然休息,便是有什么事也明早再说。”   “放他进来吧。”   里边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嬷嬷不敢再拦。   齐昭南一推门,带着一身的雨水走进去,见自己的皇外祖母坐在椅上,头上的珠光金钗已卸,但穿了一身常服,显然是睡后又被叫起来的模样。   太皇太后看见自己的外孙这般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她反倒平静地看向齐昭南,声音仍旧饱含威严:   “雀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将手边的供词扔到了齐昭南面前。   “你以为借助石青这步棋,就可以逼得陆令晚被休弃,让她重新回到你身边?你这是急昏了头,铆足了劲儿往别人的圈套里钻!若不是我拦下了这些状词,将人证灭了个干净,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闯进来,来质问我这个皇祖母?你是昏了头了,一个女子而已,你要将你的前程,咱们满族的荣耀,万千跟随的臣子,断送在一个女人身上吗!” 第36章 放手   齐昭南俯下身, 将散落在地面上的纸张捡拾起来。他愈看下去,眉头便皱到愈紧。后来手有些颓然地垂下来,捏皱的纸张往下坠。   “所以皇祖母便要她死?”   太皇太后压制着翻涌上来的气血,有股子血腥味儿在喉咙里漫开。   “你为她乱了心神, 迷了心智, 她便该死。”她顿了顿,将语气放缓了些, “雀奴, 你自出生起,就享了旁人一辈子也渴求不到的权势和财富, 便要担起这种重若千钧的责任。皇祖母知道你自小顺风顺水,遇到个坎儿走不过去便不肯甘心, 可是人活在这世上,便总有求而不得的人, 也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你要胡闹几次, 皇祖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如今,皇祖母不能看着你再这样癫狂下去,看着成千上万的人给你陪葬。以你的智谋,但凡清醒些, 便不会急到失了分寸,被人占了空子!”   齐昭南扯唇一笑:   “所以当年皇祖母也是这般逼迫我母亲的吗?”   太皇太后听到这一句,只觉气血翻涌, 喉头的腥甜又浓烈起来。她想斥他一句什么, 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 便见自己那一向桀骜不驯的外孙双膝伏倒, 跪在了地上。   “皇祖母的意思, 孙儿明白了。待今年一过,孙儿便自请调去南边,从此远离齐家,再不与她过多纠缠。只是孙儿有些话放在这儿,皇祖母再对她下了杀手,孙儿也只好做那个玉石俱焚的疯子了!”   他说完再不多留,起了身,身上湿哒哒的衣裳还在往下蜿蜒着水,粘连在肌肤上潮冷黏腻。   他就这般神情冷寂的再次走进喧嚣的雨幕中。   雨水兜头浇下,他推开了要替他挡雨的宫人。雨滴自额角滑进眼睛里,蜇得那里酸涩。   眼角温热的液体涌出来,他抹了一把,泪水和雨水交融在一起,像这混沌难分的世间。   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放弃陆令晚,直到今夜里在推开那两个太监时,他看见她脸色苍白的倒在床上,了无声息,那一刹那他仿佛心脏骤至,仿若当头一棒。   那一刻他想,如果她真的死了,真的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囚在这里而死,他想象不到自己会疯成什么模样。   所以当他指尖探到她鼻息下,能感受到那里微弱的鼻息的时候,或许只会有自己知道,那一刻的他有多么欣喜若狂,感念上苍。   好像她的冷漠、抗拒、挣扎以及对他的视而不见,好像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他只要她活着。   时间仿佛回到那一年,她枯坐在雪地里,浑身冰冷的像个雪人。   是啊,那时候他的念头多简单,他只要她活着。   比起离开她,放弃她,他更害怕的是失去她。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皇祖母的手段,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年他才七岁。   他的母亲明明有着这紫禁城里尊贵至极的身份,然而那时候的她已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双颊深凹,像一桩濒临腐化的枯木,再也没有生机。   记得他的母亲临死之前,手中握着的有一根通体翡绿的玉簪。他母亲油尽灯枯的那一日,侯府的很多人都围在明华大长公主的床榻旁哀哀的哭着,只有他跪在母亲床前,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记得那一天,郁郁寡欢多年的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看着那攥在手中的玉簪,眼中有泪,可更多的是光,她笑着,嘴里喃喃念着的是他亲生父亲的名讳,她说:   “嵋庭,我来找你了。”   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后来那双曾经惊动京华的美眸再也没有睁开过。   生父早早的就走了,死在他的皇祖母手中。而他的母亲,也在那一天饮恨长逝,到死都含着悔恨和歉疚,觉得是她害了嵋庭。   他不想他的阿晚成为第二个嵋庭,也不想让自己步了母亲的后尘。   小的时候,起初他只以为齐琨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个时候他还小啊,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更偏爱二弟,而对他总是冷冷的,望过来的眼神里几乎没有温度。   还以为父亲或许更喜欢文采好的儿子,那他便尝试着弃武从文,学着他二弟的模样埋头于案后苦读。他以为他的父亲喜欢的是彬彬有礼的孩子,于是拙劣的掩饰自己的棱角,学着齐曜北的模样,乖巧、守礼、儒雅。   而齐琨望过来的目光,永远永远都没有赞许,有的只有毫不遮掩的厌恶和冰冷。   后来他知道了许多事,才明白儿时的小心讨好、曲意逢迎,不过都是一场笑话……   ***   雨下到后半夜里,已有了渐渐收敛的趋势。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宿安推开了隔扇的门,将油纸伞收起来,走到齐昭南面前低声回禀道:   “侯爷,陆姑娘已经醒了。太医说已经没了大碍。   他站起身便往外走,只迈了一步,便坐了回去。   只有淡淡一个好字,人仍旧沉默的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宿安看着他身上仍旧潮湿的衣裳,很心疼:   “侯爷,还是去换件衣服吧。”   然而回给他的只有沉默。   陆令晚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见屋中陈设陌生,见来往的皆是宫女,便知自己还在宫中,只是她所躺着的地方并不是宫正司。   她拉过试药的宫女一问,一发声,便觉嗓中刺痛。结果那宫女噤若寒蝉,怎么都不肯吐露,陆令晚也就没有为难她们。   脑海中最后一幕仿佛还是黑夜里,看不清脸的人将滑凉的白绫一圈一圈缠绕在颈上,而后是绝望的窒息和无边的黑暗。   直到等她伤养好了,宫里就放她出了宫正司,回到了侯府里。   她身子仍然有些虚弱,想打听些什么却力不从心,只知道仿佛私放印子钱一事便这么不了了之了,无论是宫里,还是齐昭南,还是白氏,都没有再拿此事为难过她。   陆令晚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或许此事和齐昭南有关。   只是她再往下,就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细想了。   就这样养病,在屋里闷着,一直养到了落初雪的时候,她才出来走动。她摊开手掌,纷纷的细雪落尽掌心里,冰凉凉的,然后融化掉。   园子里有几株老梅早早的开了几个花骨朵,鲜红的颜色映着洁白的雪。   她想起来小时候她听母亲说过一次,她说原本父亲是要为她取名为梅的,花中四君子之一,气节高雅,临霜傲雪,香自苦寒来。   父亲便喜欢这个字。   然而到了母亲那里,她却不喜欢,她说过刚易折,苦寒难熬,只盼着自己的囡囡柔顺温婉,一生顺遂,不盼她临寒傲雪开。   于是便改了“湄”字,像水一样温和缱绻、和光同尘就够了。   有冷风灌进来,她觉得寒凉,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却忽的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回头一看,只有疏疏的梅枝,以及浅淡的风雪,一丝人影也无。   她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着。   那天她去找了齐曜北 。   只因她听说了齐昭南过完年便要调职江浙一事。   一旦他去了江浙,日后鞭长莫及,便再无报复的机会。   “你想好了?”   齐曜北问她。陆令晚看着窗外的飞雪,没有波澜:   “是。”   “这样的事非同小可。一招不慎,自此万劫不复。”   “我知道,可是我,等不及了。”   齐昭南从梅林里走出来,雪天的日光稀薄,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淡,背影萧萧,显出几分落寞来。   宿安见齐昭南从梅林里走出来,这才松JSG了一口气,悄悄地跟着上去。   “我一个人走走,你不必跟着了。”   齐昭南只留下这句话,便往前走去了。他就这样走在雪地里,从黄昏走到夜色沉凝。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上哪里,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里好像堵着什么,又好像空了一块。   从前他一直逼着她,如今过完年他便要走了,她该是很开心的吧。   脚下踩着细雪,偶尔亦漫过枝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就这样走了一夜,看着这薄雪起了又停,停了又起,心中的落寞好像无论如何也填不满。   他一抬眼,见里头走出个人,他只不过扫了一眼,便知不是陆令晚,也就失了兴趣,不想清净被人搅了去,抬脚便要走。   哪知身后那女人竟然叫住他。   “侯爷。”   他转过脸,那人已走到他身前,屈膝行了一礼。   他就皱着眉头,在她脸上打量了半响,才想起这人是谁。   白姨娘。他目光里便含了些不屑。   “侯爷就这班轻轻巧巧地放过那陆令晚了?”   白姨娘捏着嗓子,饶有意味地道:   “原来侯爷是这般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要说陆令晚毫发无损的回来,最气的便是这白姨娘了。本以为这回她肯定会栽个大跟头,哪知道不过是生了一场病,便什么事儿也没了,天知道是不是她假托生病,借机逃出了罪名。   齐昭南听出了她话里的挑拨之意,凌厉了眉眼:   “收起那些小心思。你若是敢碰她,我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说完这句,再不多看人一眼,便走了。   回了屋里,宿安替他上了盏茶,他端在手中,却没有多少喝的意头,脑中仿佛还是方才白氏听完那句话后的怨愤,她好像并没有被自己的话震慑住。他吩咐宿安道:   “白姨娘那边你盯紧些,若有什么动静,立刻报了我来。” 第37章 阴谋   渐渐便到了年关, 忠勇侯府到底因着今年的丧事,这个年过的冷冷清清。   不过到了初四的时候,侯府众人仍旧还是依着旧例回乡祭祖。   齐家祖籍在河北保定府,后来忠勇侯府这一支才来的京城, 在此定居了下来, 只家族里旁支仍居于河北保定。   京城与保定离得十分近。齐家每年都会回乡祭祖一趟。   马车一路行了大半日,才到了保定的齐府。   陆令晚由木香扶着下了马车, 刚一落地, 车坐久了难免有些晕眩。   她站在马车旁缓和了一会儿,一转头便见后头的白姨娘嘟嘟囔囔地下了马车, 这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裙摆的一角,倒是趁机撒火把身旁的丫鬟训了一通。   保定这里毕竟比不上京城, 来到这里又要上山祭祖,白姨娘心中自然有郁气。   只是她一个候府姨娘, 哪敢多说什么, 只能借着身边人发发脾气罢了。她只作未见,走到老夫人白氏马车前等着。   眼见齐府门前站了一大家子人,乌泱泱的等着,老府的人乌乌压压的迎在门口。见到侯府的人来,齐家老夫人忙上前迎着白氏, 笑着道:   “二弟妹,大嫂嫂可是把你盼来了!”   白氏也拉过齐老夫人的手,笑着攀谈一会儿, 便说到了齐琨的丧事。   老夫人抹了几滴眼泪, 忙宽慰了白氏几句。不过只是几句便过去了, 毕竟众人也都清楚, 齐琨并不是白氏的亲生儿子, 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住处早已安排好,一大家进去修整。侯府这次出来,除却侯府的太夫人,还有一些小辈,以及三房的李氏留下来照顾,其余的人基本都来了。   此时已是傍晚,齐老夫人感念众人一路舟车劳顿,赶忙引着丫鬟们将众人安顿好。   第二日自然是要早起,一行人拜过祠堂,又上山祭了祖,回来时众人都是精疲力尽。   陆令晚难免要分出一些精力,看管一下大房的女眷,以免出了叉子。丫鬟们都井然有序,几个姨娘大都安分守己。   除了白姨娘,大约是因着从前祭祖时就有了交情,她和齐家二房的媳妇乔氏好似相谈甚欢的模样。她一个妾室不该如此猖狂,失了分寸。但老夫人白氏没有管,陆令晚也不在意这些,便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   倒是齐昭南那边她着实放了些心思。   到了晚上,齐家摆了酒席,也算是吃一顿团圆饭。陆令晚身为侯府主妇,而侯府主母一年要对人情应付一番,好在可以借着新丧的名头不宜饮酒。   到了夜里,齐家二房的乔氏带了丫鬟过来,说是侯府三房的小郎君不知在哪里偷喝了酒,眼下正在园子里又呕又吐,耍着酒疯,便叫她过去看一看。   这遭三房的李氏没有来,陆令晚自然得去跑这一趟,匆匆的带了木香前去。   ***   齐昭南此时也从酒席上走了出来,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不必应付什么人情往来。他沿着花园里的人工湖散着步子,冷风吹来,心头的怅惘不散。   “这些日子,白姨娘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宿安摇头:   “倒不见得有什么不寻常的,只平日里嚼些什么舌根子,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倒没什么。只奴才看着她这些日子和那乔氏走的近乎,听说往年里都不从这般热络过。”   齐昭南听罢,倒也不曾放在心上,想来白姨娘那种色厉内荏的,不过嘴皮上厉害,被他吓过之后,也做不出什么事来。   他便转了话头,边走着边同宿安吩咐道:   “神机营里头,你这几日看着些,新提上来的那个参将是皇帝的人。我停职的那三个月里,估计皇帝安插了不少的人。拔除了几个,但难免有漏网之鱼……”   他话还没有说完,被一个丫鬟撞在他身上。他沉了脸色转过来,虽不识齐昭南的身份,那丫鬟赶忙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求饶。   齐昭南本不放在心上,摆摆手,那丫鬟入梦大赦,立刻便跑走了。齐昭南正想接着方才的话头往后讲,眉头却忽地一蹙。   那丫鬟身上私有股淡香、还有些熟悉……   他细嗅,脑海中电光一闪。   催情香! 第38章 诬陷   那丫鬟身上似有股淡香, 还有些熟悉……   他细嗅,脑海中点光一闪。   催情香!   他自小身份尊贵,席宴酒场无数,自然耳濡目染, 对催情一类的香料极为敏感, 因此即便方才只是风里一阵若有若无的淡香,他也确认无疑正是催情的香料。   原本深宅大院里这样阴森的手段着实常见, 可不知怎么的, 脑海里便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刚才说,陆令晚哪去了?”   宿安虽然摸不清情况, 但不敢耽搁,忙回道:   “被齐家的三夫人叫到花园去了, 说是咱们府的叶哥儿吃醉了酒,让她去看看……”   三夫人乔氏……齐昭南咂摸着这个名字, 忽的就想起来这几日和白姨娘突然热络起来的, 可不正是这乔氏。   隐隐的不安浮躁上心头,他不敢耽搁,忙朝宿安吩咐:   “快将那丫鬟捉回来!”   宿安不敢耽搁,追上那小丫鬟捉回来。   那小丫鬟忙跪地磕头求饶。   “贵人,您便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并非有意冲撞, 只是一时……”   话还没有说完,宿安已经亮了剑,横在她脖颈上。   “别打岔。说, 你身上为何会有催情香?老实交代。”   丫鬟支吾了几句, 宿安听的不耐, 长刀往她脖颈间又凑近了一分。   “你若再不说实话, 我们爷转头便能将你卖去窑-子里, 到时候你连这一刀的痛快都没有!”   丫鬟惨白着脸,显然是被这句恐吓吓住了,腿脚发软,瘫坐在地上:   “奴婢招……奴婢全都招。是三夫人吩咐奴婢,让奴婢悄悄的在莲花居里点上这催情香,说届时会有人引着一位夫人进去,要奴婢看见人进去了,便回去禀报……”   齐昭南气急,并不讲究,揪着她的领子几要将人拎起来。   “是谁?哪位夫人?”   那丫鬟痛哭流涕地摇摇头:   “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看她穿了一身月白色袄裙,首饰素净,其余的……奴婢、奴婢便没敢细看。”   齐昭南再无耐心听她讲下去,只因今日陆令晚就是这样一身月白色的袄裙,便硬逼着那丫鬟指了方向,带着宿安急急往那莲花居奔去。   莲花居位于花园中的池塘西角一处,隐蔽幽静。此时正是深冬,塘中萧索寂寥,只剩几根焦黑的枯干伶仃地撑在水面上。   齐昭南几乎刚一走进,就瞧见一个婆子守在莲花居的门口,探头探脑的,便大步走过去,婆子脸上明显出现惊惶的颜色,想低头遁走,便被宿安扯着膀子按到了地上。   齐昭南大步流星地走进去,抬脚往雕花的木门上一踹,门便应声开了。   走进去,果然里头香气幽幽,越往里走,那似有若无的催情香气就越缭绕在鼻尖。   绕过那绘着寒雪折梅图的屏风,只见里头轻薄的纱帐飘渺,一抹纤瘦的身影伏卧在其上,一截皓腕搭JSG在床沿上,从纱帐中露了出来,如霜似雪,不是陆令晚又是谁?   一股暗火便窜了起来。   他没办法想象,若不是自己凑巧碰到了那个丫鬟,现今是怎样一番的场景?   这外头宴席上,几乎齐家的各个支族都聚在了一起,男客众多,无论是哪一个,只要将人引到这里……中了迷香的她便是在劫难逃。   他不敢深想下去,想到有一个男人,拿着肮脏的手去碰触她的肌肤,拿酒气冲鼻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他就嫉妒地发狂,恨不得要将这整个园子燎成一把灰烬。   白姨娘,好毒的心思。平日只觉得她上蹿下跳的似个小丑,不足为惧。如今才知道竟起了这样歹毒的心思。   他恨急了,怒急了,也从舍不得轻易糟践的人,却要被这狗胆包天的人去算计,一时间各种残忍的手段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理智渐渐回拢,现下最重要的是要将陆令晚安全无疑地带出去。打开纱帐,见她双颊坨红,喘-息促深,随手一扯,将凌乱堆叠在旁的外衣披在她单薄的身上。   “阿晚,赶快醒醒,阿晚,阿晚……”   他一声一声的,急切的,焦灼的,想要将昏睡的人叫醒。   ***   原本两家老夫人席桌上相谈甚欢,听着儿媳辈的行着酒令,恰以这梅花为题。   这时便有人提到说要去园子里头赏梅花,大家都乐呵呵地称好。   正好此时女席这边宴会已吃的差不多了,一众丫鬟媳妇扶着老太太,一同往梅园里去。   哪知走到半路上,突然有个丫鬟鬓发散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齐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老夫人您快去看看吧,莲花居,莲花居那边出事了!”   于是等众人急急赶到莲花区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屏风后纱帐半遮半掩,侯夫人陆令晚躺在纱帐里昏睡。从前的侯府世子,如今的忠勇侯齐昭南正坐在纱帐里,低伏着身子,将人抱在怀里。   齐昭南闻得似有人声,转过头来,却见屏风处围着几人,为首的那人正是老夫人白氏。   白氏砰的一声,手中的虎头杖一敲,便砸在了地上。她扶着心口连连倒抽着气儿:   “孽障啊,孽障,我以后要如何去见齐家的列祖列宗啊孽障!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身后二房的海氏忙上前搀扶,此时原本候在门外静等的一些媳妇夫人闻得动静也冲进来,待看清里头的场面,也纷纷白了脸,别过脸去。不敢细想这屋中的混乱情景。   此时宿安也压着那婆子回来了。原本他拉着那婆子审问,哪知听得园里有动静,便去查看,差点让这婆子逃出去。将婆子捉回来,才看到这屋里挤了这么多人,顿悟自己中了调虎离山的计策,闯了大祸。   婆子见大家都来了,忙吆喝着,挣脱开来,趁机喊冤,跪到了老夫人面前,哭诉道:   “老夫人,老奴原本也是要禀报您的,可是齐侯爷身边的人将老奴牢牢看着,只能被关在这门外,干着急啊!”   这房中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一直昏迷不醒的陆令晚此时则悠悠地转醒过来。   她看了一眼房中的情形,半响才明白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忙推开齐昭南,披着衣服下了床,朝老夫人白氏磕了个头,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母亲,都是媳妇不好,媳妇自知酿成大祸,污了忠勇侯府的门楣,再无颜活在这世上。只是媳妇唯有一个请求,恳请母亲在媳妇死后,还儿媳一个公道。今日媳妇听说了那叶哥儿的事前来看顾,却有丫鬟引我来此。只是一进来,门便从外头反锁上。紧接着,见侯爷他在里面,本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说,总觉得独处一屋不妥,却哪知,哪知……后来我竟然身子越来越软……”   她呜呜咽咽地哭着,说到最后,是再也说不下去,将头上的那根玉簪拔-下往纤白的脖颈间刺去。   “拦住她!”   此时老夫人白氏仓促地出声,好在有丫鬟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了陆令晚的手,于是那簪子只在她颈间划过轻轻的一道,有鲜血只那细白的皮肤间渗出来。   白氏拿了拐杖敲了敲地砖,说道:   “老大媳妇你性情如何,老婆子岂会不知?何苦要犯这样的傻!放心,此事侯府必然给你一个交代!侯府宁肯不要这名声,也定要把这孽障的行径公之于众!”   此时忽的传来几声击掌,众人抬眼望去,发现竟然是立在床边的齐昭南。他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利用了他对她的情意和歉疚,设了这一场局,要置他于死地。   她竟这般恨自己……   此时却有仆妇慌张进来禀报:“老夫人,宫里来了旨,要忠勇侯爷立刻返京受审!” 第39章 归来   事情进展的比陆令晚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那日齐昭南被前来传旨的羽林卫带回了京, 紧接着忠勇侯府一家也早早的离了保定府,回到京城。   回府后,她便闭门不出,皇宫里的消息要么是听丫鬟议论得知, 或是齐曜北偶尔会派人来告诉她一些消息, 她才开始知道这几日陆续发生的事。   首先,齐家开了宗祠, 以齐昭南意图玷污嫡母, 罔顾礼法为名,将其逐出了宗族。但齐昭南所面临的麻烦并不止于此, 陆令晚隐约感知到皇帝筹谋多年,是从这个新年对旧党一派的朝臣进行了全面的清算。   从齐曜北告诉她, 当初她从齐昭南那儿偷走的账册至关重要,皇帝凭借着在神机营里的细作, 将那用密文写成的账本译了出来, 才知那本记录的是一座铁矿山的流水。自从那矿山入手,抽丝剥茧,一路查出了齐昭南等一干旧党私开铁矿、造设兵器、暗养私兵的罪状。   皇帝筹谋已久,开展了进攻。人证物证俱全,陆令晚不知道这些罪证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去探寻这些了无意义,官场上的斗争就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是非黑白早已浑浊不堪。   为了此案, 皇帝下旨着令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   就是在这个时候内, 内廷里隐隐有太皇太后病重的传闻, 旧党一时失去了主心骨, 人心动摇,根基浅些的想尽办法与旧党撇清干系,向新党靠拢,也有些人成了墙头草、观望者,为自己安排好了后路。   新党这边也抓住暗养私兵和奸污嫡母这两项罪名,对齐昭南等一干人展开了猛烈的攻讦,试图毕其功于一役,借着此次事件让旧党彻底无力与新党抗衡。   陆令晚以为自己会焦灼,会患得患失,会等不及看到齐昭南沦落成泥的这一天,然而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许多。她没有再试图打探什么消息,安静地吃着一日三餐,过好自己的清静日子。   好像许久都没有这般平心境和过,也许是因为心口那股恶气终于一朝得以疏散,也许是她终究厌倦了这种了无止境的勾心斗角……   三月初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新党大获全胜。皇帝下了旨,褫夺齐昭南的爵位官阶,贬为庶民,本该以死罪论处,但念其多年战功,发配流放到辽东。   紧接而至的,是对旧党一派官员的清算处置。   太皇太后卧病不起,皇帝隐忍多年,终于算是将朝局拢在了自己的手中,不再受人掣肘。   陆令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欢喜有快意,然而这些被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所遮掩。   虽然齐昭南流放辽东,但忠勇侯府所受的牵连并不大。   一则,齐家早早地将齐昭南逐出宗族,且撇清一些干系。二则,齐曜北等一干人,站的一直都是皇帝这边。自然,忠勇侯府的爵位就落到了齐曜北的头上。   三月初十的这一天,齐曜北来见她,陆令晚抓住机会,说了自己的想法。她想着借着这次的事,以护住侯府名誉为由,自此闭居山寺,修身祈福。   齐曜北沉默听她说完,见她衣着素淡,语气平缓,嫁入齐家的这几年,人好像消瘦了不少,说话行事间多了份沉稳,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累和憔悴,像蒙了尘的明珠,也似遮掩在匣中的美玉。   他终究只是应了声:“好,我会替表妹安排。”,他换回对她的旧时称谓,齐曜北说,“表妹,日后珍重。”   陆令晚回他淡淡一笑:   “表哥也是。”   齐曜北没有多待,出了门。风一吹,心里那些躁意和眷恋才勉强被他压制住。他也想过自此留她在府中囚禁一生,哪怕可远观不可亵渎,也算两两相望,白头偕老。他也想过,依着自己的权势,夺到自己身边,自此将她隐姓埋名地藏起来,任由自己爱抚观赏。   然而他终究没有,他只是应了声“好”,走出了那道门。   他不像齐昭南那般自小的金尊玉贵,权势在身,习惯了恣意妄为,横行无忌JSG,得不到的便偏要得到,留不下的便偏要留下。   当年明华大长公主还在的时候,他的母亲是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而他也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连家庙都进不了。   后来明华大长公主薨逝,他母亲入了府,成了正室,他才开始渐渐得到了娘家陆家的支持,从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子,一路科考,筹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哪怕他已经一路舍弃了很多,哪怕他早已不再洁净清白,早已双手沾满了污秽与鲜血,可他仍然明白一个道理,弃下的东西,便不要再去贪恋,往前走。   如今虽然旧党气焰已消,齐昭南也被发配辽东,永无翻身之日,然而他如今身处高位,旧党的人看着盯着他,如果他执意将陆令晚留在身边,旧党也许会趁机死灰复燃,借机起复,更别提府里的白氏虎视眈眈,一直想扶二房上位。   日后没了旧党的威胁,新党内部的和谐便会崩裂,高处不胜寒,太多的人盯着他的位置。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不能有把柄。多年的谨慎小心早已刻在他的骨子里,要他去选择对的那条路,而不是心向往之的那条。   有齐曜北的庇护,陆令晚很顺利地出了忠勇侯府,来到郊外的一处古刹安居。   流年不过弹指刹那间,不知不觉间,已是两年的光阴。   这两年里,陆令晚过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平静安适的日子。   古刹清幽,远离凡俗。春日里,便会带上木香到附近的庄子上提一壶清泉,泡壶茶,踏踏青。夏日里,则多静居于古刹,找一处遮阳的浓荫,抄几卷佛经。秋日里,则将自己亲手种下的瓜果摘下,送些时令的鲜蔬给寺中的僧客。冬日里,在暖炉旁做些针线,和木香两人围坐着说些闲话。   这个时候,偶尔山寺的猫跑来,她便随时喂上几块儿点心。日子久了,山寺的猫便常常围拢在此处,给她们平淡的日子添了几次趣味。   可到了第三年的春日,一切悄悄有了改变。   那日,她带着木香去后山采下许多桃花瓣洗净,放入缸中,准备回去腌一坛子桃花酒,明年这个时候喝正好。   只是她捧着陶缸回到自己的禅房,却发现那里已经等着一位贵客,是皇帝朱承梓。   陆令晚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却也平静从容,将手中的陶缸放到一旁,行了一礼。   朱承梓也直白了当地表明来意:   “朕起用齐昭南了。”   陆令晚有些讶然,却也没有很大的震动,她想过这个可能。   这些年鞑靼一直入侵西北,起了战事,朝廷派了好几拨人去打,都无功而返,损兵折将甚多,于是朝中便有人提议,重新起用齐昭南。   他曾多年征战西北,经验丰富,派他前去西北平定战乱,将功补过。朝中为此掀起了很大的争议。   前年冬日里,侯府的太夫人逝世,远在辽东的齐昭南请求回府奔丧,皇帝未曾允准过。   而去年冬,太皇太后薨逝,太皇太后临终前唯求皇帝将齐昭南召回,帝不允。   但太皇太后的薨逝,也意味着旧党便再无起复的可能,于是将齐昭南召回来去西北平乱,也渐渐得到了大臣们的一致同意,觉得他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所以皇帝最终会做下这个决定,陆令晚并不是特别意外。   朱承梓又开了口,她回过神来细听。   “朕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你自此避居到湖广或是浙闽一带。”   朱承梓说这些话的时候,只盯着自己手上的茶盏。   其实当派去西北的三任将领都败退的时候,他就起了复用齐昭南的心思。   他是皇帝,永远要把家国和百姓放在首位,并不能因为一己私欲,任性胡为。   但是他还是犹豫了。   他怕的并不是召回齐昭南居功后壮大权势,这些年他改革吏治,收拢民心,早已坐稳了皇位,而很多官员在这几年间已有了根基,对于齐昭南的报复也并不再惧怕。   好像所有的人都有了依仗,除了眼前的这个女子。   那时他在龙案后,要将那玉玺印盖上的时候却犹豫了,忽地便想起那抹伶仃娉婷的身影,于是便心生了踌躇。   他是帝王,不能放任自己的一己私欲,所以那玺印还是盖下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找好退路。   这半响的缄默间,陆令晚已然做了决定。   其实她这些日子便想过,有一日齐昭南风光归来,她该如何自处。   只是她太了解齐昭南了,以假的身份遁逃到江南或者别处,就真的能躲开他吗?   不能。她太清楚了,以往无数次的交锋让她明白他的势在必得。   陆令晚伏下身子:   “臣妇谢陛下隆恩。只是既来之则安之,臣妇心中已有了打算。”   皇帝垂眸看见她的面庞,从她的安静平缓的语气里读到了平静,豁然。她仿佛早已不似当年,黑眸中仿佛永远燃着烈火、不甘和怨怼。   才两年的光阴,似乎都将这些磨散掉了。   皇帝突然就明白为何此时她还会这般冷静。   “也好。只是朕欠你一个人情,有需要,随时用这牌子来找朕。”   他曾袖中掏出一个令牌,留在了桌上。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转眼又是两度春秋。   她尽力不去想齐昭南这个人,但是关于他的消息总是从寺里的香客嘴中听到不少。   两年间,自从他任了主帅,西北军便势如破竹,将原本几要逼到潼关的鞑靼打的落花流水,他在百姓心中的威名也愈发大了。人们又以战□□号去称呼他,至于从前什么豢养私兵、玷污嫡母的名声,也被百姓淡忘了。或者说他们原本就不信,他们英明神武的战神会做这样脏污的的勾当,觉得只是别有用心之人为除掉他而泼上的脏水。   陆令晚有时想想,好像的确如此,只是对付恶人,也要用恶人的法子。   一切平静的日子结束在这年盛夏的午后,陆令晚正带着木香下山,去采一些轻薄些的衣料做夏衫。   她们刚到山脚下,便瞧着街道上的百姓朝着一个方向涌。陆令晚狐疑,拦住了一个仆妇打听。仆妇脸上喜气洋洋的:   “姑娘你竟还不知道,咱们大端的战神今日就凯旋归来了,现下都走到东城门了!婆子我也想去看一眼咱们大端的战神!”   陆令晚手中提着的篮子“啪”的一声跌到了地上,两人再没了采买衣料的心思。   回到山寺里,还没等上一个时辰,山寺里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老夫人白氏身边的嬷嬷。   她朝陆令晚躬身,神情木然冷肃:   “夫人,老夫人叫您今日便回侯府,说有要事要问您。”   ***   很快她坐上马车,时隔四年,她再一次回到那座沉肃压抑的侯府。   侯府门前漆黑的牌匾依旧黑亮如新,两座石狮子却斑驳了不少。嬷嬷直走上前,将那兽面的铜环大门扭开,陆令晚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婆子一路在前引着,最终停下来的地方,是祠堂。   陆令晚伸出的指尖,扣在门上一推,里头的光景展现在眼前。   闷热的天儿,祠堂里满当当的,或坐或站一屋子的人,神情各异,肃穆,沉重,或好奇,或庆幸,像是市井里不约而聚的一堆看客,等着锣鼓敲响,一台戏开唱。   地上还跪着几个丫鬟、仆妇还有白姨娘,她从她们脸上看到了那种绝望和悲切。   她将会和她们一样,都是那个人的猎物,怎么也挣扎不出的那种猎物。   白姨娘转过头来见她来,满是泪痕的脸扭曲了一瞬,一连几步爬到上首的白老夫人面前,哭诉道:   “姑母,姑母你要救救侄女儿啊。当初就是她,是陆令晚,是陆令晚找上我,是陆令晚找上咱们……”   “啪”的一巴掌甩在了白姨娘的脸上,老夫人白氏怒喝道:   “住嘴!”   她生怕这个蠢货将自己牵连了进来。她脸色有些僵硬,抬眼看向陆令晚,语气沉痛:   “陆氏,如今有人指认说当年保定府一事,是你在背后策划,构陷于雀奴,可是如此?”   “啧。”齐昭南不悦的啧了一声,听到那句雀奴的时候,他一挑眼,看了白氏一眼,显然觉得白氏没这个身份这般唤他。   白氏神情僵了僵,却不敢说什么。   陆令晚屈膝跪了下来,没有辩驳什么:   “是,当年一切,都是我的构陷。”   白氏这才松了口气,她还做出沉痛的模样:   “陆氏,你怎可如此!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妇人,你差点害了我们齐家满门!齐家待你不薄,你如何会恩将仇报!”   接着是两声清脆的击掌声,陆令晚抬头去看,是齐昭南。   四年的风霜,让他的眉眼愈发的阴鸷慑人,投来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轻佻,却带着像淬了毒的凌厉和恨意。   “母亲肯承认就好,这只是第一桩罪。祖母,把人叫上来吧。”   很快,门重新被推JSG开。陆令晚转头逆时光往外看,进来的是两人。   前头的那个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虽然穿着华丽,却难掩其枯槁的形容,像早已被抽干的精血,两颊凹陷着。   陆令晚突然觉得有几丝熟悉,她看了几眼,才认得出来她的大伯母,那个曾经害她被关入戒园,后来自己又被关进去的大伯母。   她的手肩膀颤了颤,再往后看是一个形容有些畏缩的姑娘,并不难认,是陆宝仪。   “噗通”一声,乔氏跪在她身旁掩面而泣,对着老夫人白氏道:   “老夫人您替我做主啊,我这侄女真是好大的能耐。当初为将我女儿的婚事抢过来,不惜瞒着众人替嫁过来,还要诬陷我这个大伯娘,将我关入那戒园日日折磨。老夫人,这样的人我们陆家是不敢要的,不论犯了什么,都交由齐家处置了!”   陆宝仪也跪下哭:   “三姐,你怎么能这样?抢了我的婚事便罢了,嫁过来却还要陷害自己的继子,陆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而陆令晚并没有回头看,扯唇看向齐昭南,不发一言。   老夫人白氏拍案怒道:   “竟还有这样一桩!像你这样的毒妇,该去浸猪笼,在水中活活……”   “砰”一声,是瓷盏碎裂的声响,是齐昭南将手边的茶盏摔到了地上。   白氏惊了一惊,胆子都要吓破了。她哆哆嗦嗦的,闻弦歌而知雅意,忙又陪着笑脸看向齐昭南,小心问道:   “此事既然是这陆氏陷害的你,要如何处置,还是得听听你的意思。”   齐昭南拿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碎瓷,看向陆令晚,扯着唇角笑道:   “这样的人,自然是该被休弃下堂的,侯府不能要这样的媳妇和主母。只是如今连她娘家都不要她了,要如何还真是不好办。如今是我凯旋的好时候,不想见血腥,瞧着,便将她自此幽禁在家庙吧,让她抄一辈子经,来替自己赎罪。”   说话到后末尾,突然话风一转,没好气的冲白氏冷冷笑一声,   “哎,对了,都忘记我如今都不是齐家的人了。到底是个外人,我说的话老夫人您听一听便罢了。到底要如何,就看您的意思。”   白夫人脸色白了白,忙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雀奴,祖母知道你怨祖母,祖母也悔呀,受了这毒妇的蒙蔽。你怎么就不是我们齐家的子孙了?虽非齐家的亲生血脉,可齐家哪一个不是把你当……”   她见齐昭南脸上露出了不耐的脸色,赶紧收了声,朝自己身旁大丫鬟道:   “快给我备纸墨,我是一刻都等不得了,我要这毒妇给休掉。”   笔墨端上来,一封休书很快就写成。   老夫人白氏在纸上签了字,按了鲜红的手印,轻飘飘地扔到陆令晚面前。   后来白氏再说了什么话,其他人又议论着什么、说了什么,陆令晚没有再听,只盯着地面上的薄薄的一页纸,愣得出了神,嘴角扯出了些自嘲的笑意来。   原本拥在堂中的众人散去,乌压压的祠堂里空旷了下来。   高丽纸外,稀薄的光透进来,却好像就散在了窗边,里头仍旧暗沉沉的,只靠着几盏静穆的长明灯,撑出昏黄的一团。   炉内的香燃到了半截儿,忽的就落到紫炉方鼎内,那泛着灰白的层层香灰中。   现下方才聚拥在祠堂中的众人早已散去,空旷的祠堂内有种让人心底发沉的静默。   陆令晚蹲下身来,颤着手将那张被映得昏黄的纸拿到手中。   龙飞凤舞的“休书”二字,是白氏惯常的笔迹,如今墨迹还没有干。   她是他名义上的嫡母,他却能逼着齐家休了她。   她转眼往下,那是侯府太夫人魏氏亲自签下的,还按着一颗鲜红的指印。   陆令晚忽的闭上了眼,眼泪顺着脸颊砸到了纸面上,像是一场秋雨。   齐昭南就蹲在她面前,欣赏着这场他盼望已久的雨,忽的便笑了,笑的那样咬牙切齿。   他探手,擦掉她挂在下巴上的泪珠。   她瘦了,下巴也尖了不少。看来他不在的这三年,也没过的多滋润呢。   “现在才知道怕吗?”他顿了顿,笑的阴寒,“你诬陷我的时候,你害我受家法的时候,你将我从侯府逼走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他说着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用那双水光粼粼的眼睛看着自己。   陆令晚眼睫微颤,眼前的水光让他阴狠的面色模糊扭曲了起来。   她也不想就这样,丢脸地在他面前哭,真的,她真的不想这般狼狈地在一个罪魁祸首面前哭成这样,可眼泪就是怎么都忍不住。   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恶鬼,是她的修罗,是她拼尽全力也挣扎不开的梦魇。   现下他东山再起,自己败的一塌糊涂,永无翻身之日。   五年啊,即便她宁愿堕入深渊,也要拉下去的恶鬼,现下依然缠缚在她身边。   陆令晚突然一笑,忽的就释怀了。   纸张在她手里皱成了一团,她随意抹了把泪,站直了身,看着外头一点点压下来的黑夜: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我自己种下的恶因,便心甘情愿吞下这苦果。侯府对我的处置我认了,往后便在家庙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我没什么好怨的。只是齐昭南,我没有输给你,我只是输给了这个世道。苦乐自当,我的灾厄我认了,而你的,不会远了。”   她说完便转了身,只再无留恋和挣扎。   如果囚禁一生,可以摆脱他,她愿意。   身子却被人猛地一扯,推到了那香案上,炉鼎“咕噜噜”的滚了下来,厚沉的香灰扑洒在地上。   待睁眼时,对上的便是他盛怒的眉眼,以及自己被他缚压在案上挣扎不得的境况。   他开始了动作,盛夏的天儿,雪青色的纱裙在他手中是那样不堪一击。   她挣扎,她悲愤,她怒不可遏,她悲怒交加:   “你疯了!这是你们齐家的祠堂!你好歹也曾喊我一声母亲!”   他将手一挥,满墙的牌位“呼啦啦”落了一地。是那样的疯狂,疯狂的让她惧怕:   “拜你所赐!我早已被逐出宗族!况且我本就不是这齐家的子孙!母亲?你配吗?你多次算计我,构陷我奸污你,害得我死里逃生,流放三千里,这声‘母亲’你配吗!你自己不也说了,那是曾经,如今不过是齐家的弃妇,究竟凭什么在我面前摆你那副清高样子!”   他说着伸手一探,接住了她挣扎间从她袖中滑落的帕子,折了两折叠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儿,放进了她嘴里:   “咬紧了。你我到底恩爱一场,这是最后的体面。”   又是一摞牌位“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她看着头顶那块长长的匾额,上面是清正端方的四个鎏金大字 “敬慎明德”,喉咙里突然就失了声,嘴一张,那方帕子就掉落了出来,她连最后的体面都没有了。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陆令晚猛的睁开了双眼,背后也是汗津津的冷腻。   她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不过是一场梦境。   陆令晚坐直了身,手指将棉被捏得发紧,她眼下尚是清白之身,可是齐昭南,他真的会放过自己吗   梦里那一幕,何尝不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   正在此时,她听得门外一阵喧闹,她想撑起身子出去看一眼,木香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 夫人!咱们的屋子被黑甲军围了!他们说……说要带您去见故人……” 第40章 大结局   故人……还能是哪个故人。   如今无路可逃, 她反倒镇静地下了床,将自己收拾整齐,推开门,黑压压的甲胄与夜色融为一团, 夜风吹进来, 吹干了她汗津津的脊背,凉意浮涌上来。她没有反抗, 坐上了他们准备好的小轿, 一路下了山。   侯府门前如出一辙也是黑压压的士兵,围的水泄不通。   小轿一路绕道绕到了西角门出, 包围的甲胄让出一个缺口来,小轿抬进去, 就停在一个小小的院落前。   陆令晚走下来,仰头见风灯透出的微光将那大牌匾上的字朦胧地映了出来, 是齐家的家庙。   她脊背一僵, 一时分不清是否还陷入在那梦魇里。   很快木香被带走了,她被人催促着走着进去。   踏进房里的那一霎那,厚重的黑漆木门缓缓合上,随后传来铁链窸窣的声响。陆令晚没有回头,只看着这一室的寂寥。   这个院子位于家庙最北处, 向来关押齐府犯了错的家眷,她没想过有朝一日被锁在这里的,会是她自己。   一连几日, 她在这院里都无人问津, 除却每日的饭食, 这座院落里再也没有进出过人。   直到这日夜里她头刚挨着枕头, 便听见外头锁链的声响, 顿时困意全无,脚刚踩到鞋面上,人已经走进来,带着夜色的深沉和积年的凌冽。   陆令晚本能的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却一步步逼近,他眸子黑沉沉的,仿佛与那JSG夜的梦魇一幕幕重合。   她勉强撑着,唇齿间起了龃龉,她强撑着:“我是你母亲,你怎么敢……”   齐昭南却笑了,笑里有嘲弄有讥讽,他将手中的纸丢到了她的面前。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着墨迹的一面儿朝上,陆令晚一低头,瞥见了右边赫然的“休书”二字。   那噩梦还是在这一刻成了真。   她忙低俯下身,想要将那休书捡拾起来。齐昭南扯住了她手腕,他凑到她耳畔,寒凉如毒蛇吐信。   “你以为你嫁了那病鬼,便能逃了我,做梦!”   她抬眼,恰撞上他如寒潭般的眸子,四年未见,他双鬓竟隐隐染上了霜色。看来这四年他吃了许多的苦,也不枉她辛苦筹谋的这一番。   她突然笑了,成败天定,她认了。   所以衣料被撕碎的时候,陆令晚没有挣扎,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倒在如云似锦的被里。她想就当只是另一场噩梦,等挨到天亮梦就会醒。   他滚烫的唇覆压上来,有的却不是柔软的吻,而是带着痛意的咬捏。   她吃痛,娇嫩的唇瓣半张着,待他的舌尖探入,再合力一咬,血腥味充斥在口间。   齐昭南怒极,手掌掌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一臂撑在她的耳侧,黑眸恶狠狠地看着她。   此时她仰躺在被褥间,发丝散乱,唇瓣嫣红,沾着点点的血迹,那是方才她的利牙将他的舌尖咬破所留下的。   而她那一双眼,此时此刻没有半分的情愫春波,有的只有麻木寂然,泛红的眼角有残泪滑落。   他的手蓦然一松,他看着她那眼角的残泪忽的怔然。   明明下定了决心,一朝荣光归来,定折磨得她痛不欲生,让她悔到肝肠寸断,他要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然而真到了这一天,不过她半点子残泪,便让自己本能地踌躇,停住了手,一股躁意涌上心头,齐昭南将重新扔到她的身上,大步离去。   仿佛一切真是一个暗沉而短促的梦,醒后只有惊悸和喘息。   余下的大半个月里齐昭南再没有来过。陆令晚一人待在房中无聊,便懒时躺在床上睡上几觉,闲暇的时候,又捧卷佛经细细地读。四年的山寺生活,让她学会如何平静的去等待,等待一个结果。   及至一日夜里暴雨,陆令晚被雨声惊醒。   她急急下榻,半支的窗已捎了半地的雨。她抬手便准备将窗扇合上,抬眼间见外头除了黑压压围拢的兵士,屋中还站了一个人,周身着黑,几要与这夜雨融合。   如果不是眼下的灯笼轻微透出的光,她几要忽略了去。   陆令晚缓缓认出了他来,手一松,窗扇合上了,她心神不宁地重新坐到了床榻上。果不其然,她听见了锁链声又起,那人推门而进,不过几息之间那人便走到近前来,带着满身的雨水和浓烈的酒气。   待看清了他眼中浓重的欲念,她没有退,只将身上轻薄拢着的薄纱拔剥落下来,扔到了地上。   她平静的看着他,等待着那把悬在她头顶已久的利刃在这一夜掉下来。   雪白莹润的肩头隐在一段乌黑顺滑的长发中。   齐昭南展臂,呼吸声粗重,将她揽进怀里,他长久缄默着,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身上的雨水溅上来,带着夜雨的寒凉。   在陆令晚想推开他的时候,却觉得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背脊上。   她听到他开了口,难得温柔的语气,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阿晚,我们从头再来好不好?”   陆令晚扯唇一笑,只以为他吃醉了酒,要将人推开却推不动。   “是,我从前对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可你也从三番四次的算计过我。我害得你没能见到你娘的最后一面,可我皇祖母崩逝,我远在辽东,时隔这么多年才能到她陵墓前一拜,这不是拜你所赐?阿晚,算扯平了好不好?咱们把从前的事都忘了,从头再来一遭。”   雨水浸得她脊背寒透,一滴悔恨的泪暖不了她早已冰冷坚硬的心。   “侯爷说笑了,人生哪都回头路。”   哪怕知道也许换来的是他的暴怒,走到今天,陆令晚早已没了要与他虚与委蛇的心思。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夜他走后,余下的好几天里,有丫鬟仆妇抬着箱箩进来,有锦缎华服,有珠宝玉翠,将原本沉静朴素的屋子装点一新。   直到傍晚,丫鬟捧着两个漆盘上来,其中一个上乘着大红色的喜服,一个则是赤金打造的凤冠霞帔。   齐昭南此时走了进来,他看向陆令晚,眉宇间也恢复了平静,不似那夜的疯狂与执着。他说:   “阿晚,穿给我看看。”   陆令晚只撇过头,不愿多看他以及那些华美的嫁衣一眼。   他走过来,抚着她的面庞: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堂堂正正的嫁给我。我们会拜堂成亲,会洞房花烛。阿晚,你会想通的,如果你想不通,你知道的,我总有办法让你想通。”   她在这样的话语中渐渐起了一阵战栗,咬着牙换上那套喜服给他看,只因她心中还有一个等待。   早在她被围的那一日前,她便派人拿到令牌找到了皇帝,说了自己的计划,只要她忍下去,她就可以逃离这里。   但这些日子以来的幽禁,让她在午夜梦回时,不禁怀疑这样的等待是否只是一场虚妄。   她于皇帝而言,不过是一粒尘埃,皇帝会为她做的哪一步都未可知,更何况自他她住进这个院子以来,外头的黑甲兵就从来没撤,进出的丫鬟仆妇一个个好生捜检查验后才得以通行,想要出这个院子,难上加难。   好在朱承梓没有让她失望。   夜半时分,她听到房中有窸窣的响动,点起一盏微弱的烛灯依稀照来看,发现是柜子处的动静。刚一凑近,柜门便忽的打开,她惊得的手中烛灯落地,直到看到那人把手中的令牌示了出来:   “夫人莫怕,手下奉陛下的令,救夫人出去。地道已经打通,还请夫人快速收拾好同我出去。”   胸腔里跳动不止,陆令晚有一种久违的欢喜,她尽力平定心绪,只问他:   “木香和我家人现今如何了?”   “夫人放心,陛下已安置妥当。”   有了这句话再无顾忌,换了身轻简的装束,便钻进了柜门里,一路沿着粗糙泥污的地道爬了出去。   当她再次站在广袤的天地下之时,天边已有了微光隐隐透出,黑暗有了裂隙。   她不敢耽搁,顾不上身上的风沙与泥尘,坐上那架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夫一扬鞭,打在马儿滑亮的皮毛上,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奔腾往前。   齐昭南追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当四周的追兵从前前后后围堵来的时,她从车厢里爬上马,对车夫道:   “你逃吧。”   车夫有些愕然:   “那姑娘你怎么办?”   说话的间隙间,陆令晚已坐在马背上回过身,掏出袖中的匕首将与马匹接连的缰绳划断,她说:   “我有我的逃路。”   车夫跳下马后,马没了车厢的牵拉和人的重量,跑得更快,她抓紧缰绳,一路往崎岖的山路上冲去。   晨风呼啸在耳畔,浓密的叶子划过脸颊,马在山路上颠簸中。   以往的二十一年,穿堂风一样在脑中呼啸而过。   她想起幼时坐在祖父的膝头,一大家子和乐融融的,说说笑笑着。   她想起祖父过世的那几年,为了保住二房,如履薄冰,谨慎小心,只为讨好大房一家。   她想起她在院中独自哭泣时,齐昭南将她拥入怀中的一霎那。   她想起那夜满月如盘,他就带着她坐在了屋檐上,跟她说着他的小的时候,因为爬了屋檐,被罚跪了祠堂。   物换星移,是他近在咫尺逼过来的阴鸷脸庞,他说这一辈子你只可能嫁我。   一晃眼又是那年风雪夜,父亲的掌掴和质问,母亲冰凉枯槁的身体。   马儿在山巅处驰骋,她听见齐昭南在喊她的名字,在威胁她,还说着什么,她听不大清了,也不愿去听,她只是扬起手中的马鞭,又狠狠抽在了马腹上。   耳畔仿佛又是成亲那日的唢呐声,她独自走进了那龙凤喜烛的喜堂。他闯了进来,一马鞭抽在了礼赞官的脸上。   一转眼又是面目全非的自己,跪在了白氏面前,把前来救自己的齐昭南说成是要奸污自己的不孝继子。   后来是乌压压的兵士,和滞闷沉穆的牢笼……   她这一生,委曲求全了太多次,克制了太久,思前顾后,踌躇不前……   如今,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马蹄前扬要跨过悬崖间的时候,清凉的山风灌进心肺里。   她听见身后有一道撕心裂肺的嘶喊,喊的是她的名字。   “阿晚——”   “阿晚——”   “阿晚——”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松了马缰,张了双臂,迎了满袖的山风。   这样毫无顾忌的感觉真好JSG,她贪恋,她热爱,她疯狂。   身体直直往下坠的时候,她笑了,她愿意做一次疯狂的赌徒,只为逃离他。   齐昭南冲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拽住。他撕心裂肺地喊叫,回应的却只有山谷里空洞乏味的回音。   他看着风中的空落落的手发着怔。   她的骑术是自己亲手教的。   起初她还不愿意学,是他将她拽到身前,坐在马上,双臂将她环紧。   他扬了马鞭,让骏马驰骋起来,让她感受风急急地呼啸过耳畔的感觉,让这广袤的天地飞速掠在她眼前。   他看着她明明惊惶却强装镇定的模样,凑在她耳畔,咬着她的耳垂问她:   “真不学?我可只问你这一次。”   哪有人纵马驰骋过还不眷恋的,他笃定她会动心。   果然他看见她试探着坐正了身子,染着畅快的声音坚定无比:   “齐昭南,我要学,你教我。”   他好悔,悔教了她骑马,悔教了她驰骋自由。可他悔的,又哪里只是这些。   后来市井里流传着这样一个轶闻。   听说大端的战神,那个刚刚被陛下亲封了大都督的齐昭南,有个心爱的姬妾坠了崖,大都督伤心欲绝,守在崖边,不信自己的姬妾已死,派了属下在山谷里寻了七天七夜,只寻到一匹血肉模糊的马和面目全非的尸体。   都督大恸,仍旧派人搜寻,一年未果,满头华发生。越明年,大都督求了陛下,离了京城伤心地,一生驻守西北。   而关于那姬妾坠落悬崖的细节,在众人口中总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那姬妾是个孀妇,被大都督强撸来,守着清白不肯委身,纵身一跃保住贞洁。   也有有百姓不满这种玷污战神名声的传言,他们说,是大都督攻打鞑靼,便与异族结了仇,他们寻机报复,将那姬妾诱拐,推入了山崖,所以大都督才会离了京城故土,终身守在西北,打得异族落花流水,只为报仇。   市井里流传的版本数不胜数,总之总也离不开一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有女子为大都督的痴情而感动,也有壮年男子感怀大都督一生为国,坚守边疆,而也立下精忠报国的大志。   是非功过总在人心,人们听的从来都不是故事,而是自己。   后来关于齐昭南和这个姬妾的传言被写成话本子、折子戏,流传到了大江南北,无数人听罢为其洒泪,亦无数人听罢为其扼腕,也有无数人为那个早逝的姬妾而伤感。   但这些故事传到闽南的时候,已与原始的版本相差甚远,它缓缓地从说书人手中讲说出来,已是一个离奇又凄美的故事。   陆令晚淡淡地听了一耳朵,只是一笑,付过了凉茶钱,带着卷新买来的书卷渐渐隐没进人群中。   她的余生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