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家的小妻子》   作者:其君折枝   文案   曾用名《表叔为我画新眉》   CP:永远热忱的甜妹*前期禁欲的权臣(超甜年龄差)   为了那点小时候的恩情,顾姣整整喜欢了赵九霄十年。   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是赵九霄的小跟屁虫,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她,顾姣不在乎,她的心里只有赵九霄,她盼着能够嫁给他。   直到赵九霄生辰前夕——   她握着特地给他准备的生辰礼,跑去找他,却听他和友人抱怨,“我怎么可能喜欢她?我根本不想娶她!”   顾姣手脚冰凉。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场亲事,期待的只有她一个人,她沉默离开,出门却碰见四叔,强忍了一路的眼泪在男人关切的目光下终是没绷住。   她哭着喊人四叔,像个受尽委屈需要人哄的小孩。   而那个传说中权倾朝野又不近人情的男人竟真的在众目睽睽下,低声下气哄她,“好了,不哭,告诉四叔,谁欺负你了,四叔替你欺负回来。”   小剧场:   1.   赵九霄以为解除婚约,他会高兴,他离开京城,奔赴远方,如他所期望的那般追逐他的梦想。可去了边陲,他才发现自己最想念的竟然是顾姣,后来他拼命积攒军功,为得就是能够早日回家和顾姣诉说自己的心意。   得胜回京那天。   下人们见他回来既震惊又紧张,赵九霄一打听方才知道四叔快成婚了,他正为四叔娶妻而高兴,转身却看到了顾姣的身影,她被四叔牵着手,杏眸闪亮,面上挂着他心心念念许久不曾见过的明媚笑容。   2.   成婚当晚。   顾姣坐在喜床上不安地绞着手,快而立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灯火在他身上笼罩出一层温润的光晕,她的眼中闪过惊艳的眸光,她垂下眼帘,羞赧着脸如从前一般喊人“四叔”,却听他低笑一声,“错了,是夫君。”   注:男女主有年龄差,十二岁,双c慢热细水长流日常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姣;赵长璟 ┃ 配角:下本接档《强迫高岭之花为我解情蛊》、《老公出轨后我离婚了》 ┃ 其它:已完结《弃妇觉醒后》《恶毒姐姐重生了》、《回到夫君少年时》   一句话简介:不是四叔,是夫君。【正文完结】   立意:一段美好的爱情绝对不会让你在其中受委屈,更不会让你变得自卑,变得患得患失。   作品简评:   为了那点小时候的恩情,顾姣喜欢了赵九霄整整十年,满京城都知道她是赵九霄的跟屁虫,谁也没到她会跟他分开,就连赵九霄也没想到,他以为终有一日他还是能跟顾姣在一起,可等他回来,等待他的却是顾姣和四叔要成婚的消息。本文文风自然,行文流畅,故事以女主顾姣为视角,讲述了她经历过的两段感情,从一个胆小怯懦的小女孩慢慢成长起来变得自信大方并且和爱人相爱一生的故事。 第1章   今天是赵九霄书院一旬一休的日子,顾姣一大早就起来了,自打过了及笄,她便不能再去书院了,从前每日都能和赵九霄见面,如今却只有休假的日子才能见到他,所以顾姣格外珍惜每次能和他见面的日子。   梳妆打扮、沐浴焚香,顾姣耗尽心思,力求用最好的面貌去见赵九霄。   只不过临了打扮好要准备出门了,她又有些踌躇,捏着垂在胸前的发带,站在离纱帘几步的距离,小声说,“我这会过去,怕是正好碰上九霄哥哥他们用午膳。”   抚玉不解,“这样不是更好吗?您都好久没去国公府了,前阵子您不是还说想吃国公府那位卫娘子做的红烧狮子头吗?”   是好。   但是九霄哥哥怕是会不高兴。   上回九霄哥哥休假,她也是挑这个时间过去的,九霄哥哥虽然没说什么,但那天的脸色却沉得厉害,后来她和他说话也爱答不理的,顾姣想到那日的情形便有些退缩,“算了算了,”她退了回去,“我还是等用完午膳再去吧。”   这样九霄哥哥应该不会太生气吧?   顾姣轻轻叹了口气,她都不知道九霄哥哥现在究竟是怎么了,明明以前九霄哥哥很喜欢她去国公府的,有时候她不去,他还会特地写信给她让她去玩,难道男孩子长大后都会变样吗?顾姣歪着自己的脑袋,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   反正她今天原本也要去的,她给老祖宗的抹额还有给秦姨的扇面都已经做好了,她就假装自己是“顺便”去探望九霄哥哥的。   那样九霄哥哥就算不高兴,也不至于说她吧?   顾姣这样给自己打着气,本来有些胆怯的情绪也缓和了许多。   不过这天午膳,她还是没用多少,虽然厨房做了不少她爱吃的东西,但她因为心里有事,难免有些食不下咽,筷子扒着米饭,吃一口停一会,弄琴看不过去,正要哄人先好好吃饭,免得回头饭菜凉了不好吃还容易积食,青黛便拿着东西过来了。   青黛是主母萧宛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   进来看到顾姣出神,她跟弄琴对视一眼,听她用嘴型无声说了“世子”两字便明白她们这位小小姐是怎么回事了,她笑着喊人,“小姐。”   顾姣听到声音,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待瞧清青黛的身影时,她放下手中筷子,笑了起来,“青黛姐姐,你怎么来了?”话音刚落,余光便瞧见了托盘上头放着的东西,是碗冒着寒气的甜汤。   说是甜汤,其实是一碗冰镇过的牛奶水果捞。   新鲜的牛奶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水果,除了当季的水果,还有不少京师还没上市的,其中的西瓜,如今只有开平卫那边才有。   顾姣一眼就瞧见了,她双目忍不住一亮,“这西瓜是爹爹送来的吗?”等青黛笑着点头后,她便笑得越发开心了,等青黛放到她面前,她忙拿勺子舀了一勺,一口甜意并着冰凉入肚后,她的杏眸也跟着眯成两条缝。   “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她边吃边问青黛。   青黛看她唇上两抹白,就跟那些士大夫的八字胡一样,忍俊不禁地拿着帕子上前替人擦掉,又软着嗓音答道:“信里没说,不过您下个月就要过生辰了,老爷肯定会回来陪您过生辰的。”   顾姣点点头。   她对自己的生辰并不怎么在意,倒是想起一事,扭头问抚玉,“师父来信了吗?”   这个月十五是九霄哥哥十八岁的生辰,她特地求了师父给他做了一把连弩,想着等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   按日子也差不多该送到了。   “还没来。”抚玉答,说完见顾姣蹙眉,她也有些担心,“老爷子上回不是说不肯吗,要不您还是先准备点别的礼物?”老爷子不喜欢赵世子,上回主子求了他许久也没见他松口,她担心主子届时没东西可送,又得被别人议论。   顾姣纠结地拧了下眉。   但犹豫一会后,她还是摇了摇头,“不了,师父就是嘴硬,其实最心软了,而且九霄哥哥见惯了好东西,除了师父的连弩,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好东西了。”   她说着又长长叹了口气,“师父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九霄哥哥呢?”   青黛和弄琴听到这话对视一眼。   有些事,抚玉她们年纪小看不懂,她们却是清楚的,这些年赵世子对主子太冷待了一些,别说白云大师,就是她们这些下人看得都不落忍,偏偏小姐和赵世子是自幼定的亲,最主要的是……小姐喜欢他。   也因此,有些话,她们不好开口。   何况赵世子虽然对主子冷待,但对其他女子也从未高看过,或许少年脾性皆是如此,只因她们从小看着小姐长大,才一点难过都不肯让她受。   两人都出了会神,回过神的时候,顾姣已经吃了大半碗水果捞了。   青黛怕她吃多了凉的,回头肚子疼,便不肯再让她吃了,顾姣嗜甜又贪凉,自是不肯,她揪着青黛的袖子仰着头撒着娇要再吃几口,“我再尝一口,我才尝出味道呢。”   可一向疼她的青黛却并未松口,只看着她说,“您不是还要去国公府吗?若是真闹肚子,可出不了门了。”   顾姣一听这话,果然顾不上吃喝了,她连忙缩回手,又问了抚玉时间,估计这会过去,九霄哥哥他们应该已经吃完饭了,便忙让人去准备马车了。   马车很快就准备好了,但顾姣还是先去见了萧宛。   萧宛是她的继母。   她的生母崔氏自她出生便没了。   过去的时候,萧宛正在看这个月的账本,她的屋子装扮素雅,自己也穿得简单,瞧见顾姣进来,她笑着放下手中的毛笔,朝人招手,“大热的天,怎么这会过来了?”   顾姣笑着靠过去,和人一道坐着,“我要去趟国公府,回来的时候会路过宝福楼,您要吃那里的烤乳鸽吗?”   听到她又要去国公府,萧宛神色一顿,不过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便又笑了起来,“不吃,你若想吃便喊人去买,我最近没什么胃口。”   “是身体不舒服吗?”顾姣揪了好看的眉毛。   萧宛看着她面上的担心,心里暖暖的,握着她软乎乎的手笑着说,“就是苦夏,没什么大碍,你要去就早些去,若是夜里不回来吃饭记得让人来说一句。”   顾姣仍不放心,看了她好一会,还跟小时候萧宛照看她时拿手贴她额头一样试了试,确定没事,这才笑着说,“不啦,我就是去和九霄哥哥说明天钓鱼的事,说完就回来了,而且我答应阿言今天要陪他吃饭。”   阿言是萧宛的孩子。   萧宛笑着应好,顾姣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目送顾姣离开,萧宛收回目光的时候瞥见身旁青黛在出神,“怎么了?”   她问青黛。   青黛犹豫一番才小声开口,“小姐年纪到了,和国公府的亲事想来也要安排起来了,可奴婢瞧着那位赵世子看着并不像是会疼人的样子,奴婢怕……”   “你怕玥玥受伤。”   “是……”   萧宛沉默一会方才叹了口气,“我也担心。”   她自己就是过来人,自然不舍得顾姣去吃同样的苦,她若是顾姣的亲娘,早就同她说了,可她偏偏是她的继母。虽说照料顾姣也有十年,她们之间的情分并不假,她也是真的疼爱这个孩子,可继母就是继母,有些话,亲娘能说,后娘却不好开这个。   斜阳漏进轩窗。   萧宛看着那金光中的白色尘埃,轻声道:“等老爷回来,我同他说一声。”   *   “小姐,到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诚国公府门前,外头响起福伯的声音。   顾姣笑着哎了一声,她一路握着自己的菱花小镜端详自己的模样,生怕有一丝不好的地方,这会最后又紧张地看了下镜子,确保没有一丝不妥方才被弄琴扶着走下马车。她经常来诚国公府,小时候还时不时住在这,门前小厮与她熟络,没有让她稍候就笑着请她进去了。   顾姣却习惯性地让弄琴把准备好的吃的给两个小厮。   才要进屋,突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不知道是谁回来了,她停步回眸,一辆乌木马车,上头并未悬挂什么彰显身份的牌子,只不过赶车的人就能代表里面人的身份了。   四叔。   顾姣的心中闪过这个称呼……   四叔是赵家的四老爷,也是九霄哥哥的小叔,其实她如今还没嫁进国公府,按照辈分,她该喊人表叔的,顾家往前推和赵家祖上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爹有回喝多了还说他跟四叔算是表兄弟,但在这京城,哪家没点关系?顾家和赵家如今走得那么近,也不是因为他们祖上那点关系,而是因为她和九霄哥哥定了亲。   所以相较表叔这个称呼,她更习惯跟着九霄哥哥喊四叔。   她跟四叔其实并不算相熟,四叔公务繁忙,别说她了,就连九霄哥哥能见到他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不过四叔的事她却听过不少,他是如何的年少成名,在朝中又是怎样的厉害,很多人都崇拜他仰慕他……但这些事都无法抵消她心中对四叔天然的畏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怕四叔。   从前是觉得他威严肃穆,不好亲近,如今……大概还要加上三个月前别院的那段经历。   因此这会看见那块蓝布车帘一动,顾姣便很想趁着他还没发现溜走。   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远处车帘已经被人掀起,她看到一个身穿仙鹤绯袍,头戴乌纱的男人从马车里走了出来,顾姣不清楚曹书和他说了什么,只看到四叔在听完后掀起眼帘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与她圆润柔和的脸颊不同,远处男人的脸棱角分明,四目相对,顾姣看着他那双漆黑的凤眸,感受到他身上的压迫感和距离感。   迎着这样一双目光,顾姣更加紧张了,她垂下眼帘,两只不算大的嫩白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裙角,没有看到那个疏离冷淡的男人在看到她时,眼中的距离感稍稍退散,她只是低着头,也没想过对方听不听得到,小声讷讷喊人,“四叔……”   作者有话说:   这次就是不重生的土著甜妹和权臣的故事啦!好久没写甜妹了,上一个甜妹还是我的无忧,歪头,顾家大概出甜妹?QVQ   老规矩依旧是每晚六点更新,v前一更,v后双更,开文前三百评论都有红包,biu~希望我的宝子们多多评论,爱你们!=v=   今天是怕老公的玥玥呀。   四叔:我很凶吗? 第2章   会在家门前看到顾家这个小丫头,对赵长璟而言,并不是一件什么稀罕的事,小丫头隔三差五就爱往这边跑,不是来找九霄就是来见母亲和嫂嫂,只不过从前赵长璟看见她时,并不在意,随便一瞥还没等人瞧见也就把目光收回来了。   也因此。   这样正式的会面,对他们两人而言,是极少的。   也不能这样说。   在她很小的时候,这种体验倒是挺多的,只不过时间过去太久,想来她都忘了。   看着她因为紧张而不自觉捏紧裙角的手指,赵长璟忽然又想起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   那天他身受重伤又寡不敌众,只能翻墙进了一个郊外的院子,本以为是无人的住处,哪想到却碰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提着一只兔子灯笼,弯着腰,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听到动静,她疑惑地抬起胳膊举高了手里的灯笼,赵长璟怕她出声,心中觉得抱歉,但还是立刻上前弄灭了她手里的灯笼,把人拉到树后并且捂住了她的嘴巴。   虽然这个时间并不长。   曹书和陈洵很快就把人解决找了过来,他也没在那边久留,但离开时,小姑娘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惨白的小脸还是让他记忆犹新。那天他原本是想安慰她一番的,但她的下人找了过来,为着她的声誉,他只能离开。   后来。   他要处理后续事务,又升任首辅,朝中事务积压在身,也无暇再与她见面。   不过他听说她从庄子回来后就病了一个多月,他让曹书去打听过,回话的大夫说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只是瞧着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赵长璟觉得顾家这个小丫头实在是太娇弱了,比小时候还要娇弱,就这么一件事竟然就能让她被魇住,还一病就是一个月。   可到底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虽然不理解,但赵长璟沉默一瞬,还是走了过去。   “四爷。”门前小厮见他过来,连忙恭声喊人,与面对顾姣时含笑模样不同,此时两个小厮连头都不敢抬,毕恭毕敬。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也未理会他们,刚朝顾姣那边又走了两步,还未说话便瞧见小丫头竟往后倒退了两步,声音卡在喉咙里,赵长璟看着顾姣沉默了。   顾姣也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虽然低着头,但还是能够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能看到他官袍上栩栩如生的仙鹤,也能闻到他身上幽幽的竹墨香,想到自己这样失态,顾姣急得都想哭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但她就是忍不住,比起威严的赵伯伯,这位少言寡语的四叔更加让她畏惧。   “我……”   顾姣张口想解释自己的反应,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心里着急,尤其顶着这样的大太阳,额头都开始有细细密密的汗了。她是越紧张,就越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有弄琴,虽然不知道小姐怎么这么大的反应,但她也未多想,替人说道,“四爷,小姐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如今身体还有些不大舒服,您莫见怪。”   明显的托辞,但赵长璟还是看着顾姣低声问了一句,“还不舒服?”   大概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关切,顾姣不由自主地抬了头,只不过目光触及那双漆黑的眼睛,她心里蓦地又变得紧张起来,不敢看人,她重新埋了头,刚想跟拨浪鼓似的摇头,但想到这是弄琴给她的托辞,便只能小声和人说,“差不多好了。”   她的声音细弱如蚊,如果不是赵长璟耳力过人,恐怕还真的听不清。   他低着眉眼看了顾姣一会,看着她一脸紧张不安,到底未再多说,只点了点头,嗯一声便越过她往里头走去,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赵长璟清晰地听到了一道松气声。   他脚步一顿,却也没有多加停留。   原本想问问她的身体,但看她这副模样,想来旧事重提只会让她更加局促,还是日后再说吧。   曹书、陈洵同顾姣拱手问安后便跟着赵长璟进去了,才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软糯的女声,“吓死我了。”即使不回头也能想象说这句话的主人一定是抚着自己的胸口,一脸如释重负,曹书没忍住,压着嗓音噗嗤一声,看到自家主子回眸才连忙憋笑收敛,心里却觉得有趣,他家主子年少的时候冠盖风流,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他,即便如今位高权重不近女色,但也多的是女子想要盼他一顾,即便有年纪小的害怕他的身份和权势,但也从来没有人像这位顾家小姐似的这样抗拒和主子相处的。   陈洵稳重些,没跟曹书似的,只是看着赵长璟并未往内院那边去,方才诧异道:“主子不去见老夫人?”   从前主子每日回府都会先去见老夫人。   赵长璟头也不回,“先回房。”   陈洵不解,却也没说什么,曹书却明白主子此举是为了谁,也难为他家主子这般考虑一个小姑娘的想法,他想到什么又笑起来,“顾家这位小姐小时候还经常粘着您,如今长大了反倒开始怕您了。”   “还有这样的事?”陈洵惊讶。   他是后来跟着赵长璟的,不知道从前的事。   曹书笑,“五岁前的事了,她脖子上戴着的那串长命锁也还是咱们主子的呢。”他自小跟着赵长璟一起长大,许多事都清楚,他还记得顾家小姐出生不久,主子跟着大夫人去崔家看她,小姑娘裹在襁褓里头,肌肤胜雪,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就跟夏国盛产的黑葡萄似的,她是不谙世事,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生了她就没了,肉嘟嘟的小脸上整日挂着笑,也不怵人,谁抱都不哭,看着就喜人。   便是年少时不羁肆意的主子看到她都爱不释手。   那会主子抢到之后就不肯撒手,便是九霄少爷闹着要抱,他也不搭理,连带着自小戴到大的长命锁也一并送了出去。   那会老夫人知道后没好气地拍他胳膊。   主子却一脸无所谓。   谁想到经年过去,这两人竟变成这般相处了。   如对洪水猛兽,看见就怕。   曹书原本还想再说几句从前的事,就见赵长璟止步看他,“你再多嘴,明日就去马厩。”男人嗓音淡淡的,面上情绪也很淡,曹书却不敢再说,那马厩的活可不是人干的,尤其主子的那匹马凶得不行,即便是对经常饲养他的马夫都没什么好脸色,他要去那,估计就是挨踢的份。   赵长璟见他住嘴,便不再多说,继续朝自己的修竹轩走去。   ……   而另一边。   弄琴和顾姣也在说话。   看着自赵家那位四爷走后,小姐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弄琴还是觉得好笑,“怎么这么怕?以前不也见过吗?”从前也没见小姐这样畏惧四爷。   那以前她也没见过四叔浑身是血的样子啊。   即便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可她始终都记得那天晚上他身上带血的模样,她被他压在树上,他浓重且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洒在她的侧颈上,她那会不知道他是谁,浑身汗毛竖起,脊背僵硬,心跳如擂,生怕自己就此一命呜呼。   她打小就讨厌血腥味。   她爹虽然是武将,但她自幼就被保护得很好,她爹那样大老粗的人每回来见她都要沐浴焚香,生怕她闻到血腥味,便是平日围猎,她也是能躲则躲。   所以浑身是血的四叔对她的杀伤力不次于她最怕的虫了。   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四叔,他全身上下都是血,手里还握着一把滴血的长剑,仿佛下一刻就会杀了她。   虽然顾姣知道他不会的,也知道他身上的血都是来自坏人。   这几个月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贪污案,便是再不懂朝堂的顾姣,也知道他受伤是因为查这个案子……但她就是忍不住怕他嘛。   就跟她天生怕虫子一样,这种事谁说得清楚呢?   不过这些事,她是没法和弄琴说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叔也没警告过她,但顾姣还是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的好。她虽然怕四叔,却也担心他,若是让不轨之人知道他受伤,再去谋害他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道他身体好了没?下次见到要不……问问他?   这个想法才在心底浮现,顾姣便连忙摇了摇头,她是有几个胆子啊?居然敢去问四叔这样的事?   “您怎么了?”弄琴见她一会蹙眉一会摇头的,有些担心,“不会真的又魇住了吧?”想到小姐那可怜巴巴的一个月,弄琴就有些担心,刚要伸手去探探她的额头就被顾姣握住了。   “我没事。”   “真的?”弄琴仍旧担心。   见她拼命点头,双目也十分清亮,并不似那会失去神智浑噩的模样,方才放心。“那估计是暑气太重,都和您说了今天日头大,您非要来。”   她念叨着。   顾姣也不嫌烦,软着嗓音撒了会娇,弄琴又拿她没办法了。   继续往里头走。   碰到熟悉的丫鬟,顾姣问她赵九霄在哪,知道九霄哥哥出去打猎还未回来,不由有些失落。   赵家这些丫鬟都与她相熟,也都喜欢她,瞧见她垮了小脸,便心软安慰道:“早上就去了,估计过会就要回来了,要不您先在家里坐会?”   顾姣一听这话果然又高兴起来。   “好呀。”   她脆生生应道,又问她,“秦姨在哪呀?”   丫鬟笑答,“在老夫人那呢。”   “正好,我去给老祖宗请安。”顾姣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笑盈盈说,之前碰到赵长璟所带来的紧张情绪已经一扫而尽了,只是步子还未迈出几步,她想到什么又停下步子小声问,“四叔他,也在吗?”   她怕赵长璟也在那边,怕自己看到他又得慌。   丫鬟被她问得一愣,半会才笑着回答,“倒是没瞧见四爷,您寻他有事?”   “没没没。”   顾姣晃着小脑袋,心里松了口气,她又笑了起来,“我去找老祖宗和秦姨了。”她脚步轻快地往前走,身后弄琴和丫鬟对视一眼,都好笑着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去崔家看她”没有写错哈,玥玥出生就被接去和外婆住了。   今天依旧是怕老公的玥玥,四叔继续表示很无奈。   然后原本的文名《权臣宠妻手册》被编编戳了,只能改成《首辅宠妻手册》捂脸QAQ 第3章   赵家老祖宗姓邓,住在国公府的北边。   北边是上房,阳光最好,也最适合老人居住,顾姣带着弄琴由丫鬟领着往那边走去。   诚国公府很大,和早些年才起来的顾家不一样,诚国公府是几代积累起来的士族,放眼整个京师,也没有多少家族比得过它,上一任诚国公故世的时候,许多人都以为诚国公府要就此衰落了,谁也没想到短短几年的时间,诚国公府不仅没有衰落,反而比起从前还要更上一层楼……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赵长璟。   天子近臣,不足三十就位列首辅,甚至还是太子太傅。   这么多身份,让他即便年轻也无人敢小觑,不过大抵在京师,也很少有人敢小看他吧?   顾姣这样想着。   毕竟她长这么大,听到最多的就是“赵家那位四爷多么厉害多么厉害……”   学堂的老师夸他少年状元,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就连从前随手做的那些诗词都不比那些出世的大家差,年轻的一辈一面畏惧他一面又仰慕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像他一样厉害,毕竟他们的爹都得敬着他,就连她爹那样的大老粗说起四叔时也是从来不吝夸赞。   四叔是真的很厉害啊,顾姣在心里感叹着。   不过也累,她来国公府这么多次,很少能瞧见四叔,几乎都在忙,而且也太危险了一些,又想起他受伤的样子了,当事人不在面前,顾姣倒是也没那么怕了,更多的是对他所处的环境感到可怕。   也不知道是谁对四叔下的手,坏人抓到了吗?四叔以后还会有危险吗?   “顾小姐来了!”   顾姣恍神间已经走进了邓老夫人的院子,听着那一声声的,她也从先前的思绪中走出来了。   她是国公府的常客,由于如今的国公夫人秦氏和她生母是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她从前还时常来国公府住,说是客人,其实大家也都拿她当半个主子,毕竟谁都清楚,用不了多久,顾姣就要嫁进国公府了,届时,她就是她们真正的主子,也因此,她们这会看到顾姣自是一窝蜂地迎了过来,问她近来好不好。   顾姣一概笑着回答了。   里面已经有人通传过了,邓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春萼走了出来,看到顾姣被人围着,她笑着呵斥,“这么大的太阳,你们是要把小姐给热坏吗?”   “我们哪舍得,只是许久不见顾小姐,想念的紧。”她们嘴上说着,倒也往旁边退开了。   顾姣刚刚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耳朵有些嗡嗡的,这会人群散开,她才好些,她拿小手扇了扇,让弄琴把准备好的蜜饯糖果分给她们,听春萼走过来问她热不热,明明小脸都晒红了,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热,就是有点闷。”   她说话的时候,水润清亮的杏眸会弯成月牙形状,让人看着便心生欢喜。   春萼笑着拿帕子给她扇风,一边牵着她往里头走,一边说,“是闷,夜里怕是要下雨了。”   “啊?今晚会下雨吗?”   “看着模样像。”春萼说完,看她一脸怔愕的模样,不由问道,“怎么了,您是有什么安排吗?”   顾姣皱着鼻子说,“我还想邀九霄哥哥明日去城外的庄子钓鱼呢。”   就两天假期。   今天显然是玩不了了,要是明天也玩不了,那就只能等下次书院再放假了。   春萼安慰她,“真钓不了鱼,就让世子带您去逛街,您不是最爱逛街吗?再说这个时节的雨都是有一阵没一阵,很快就停了,保不准明日又是好天气了呢。”   顾姣一听这话,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   对哦。   现在的雨跟春天那会可不一样。   就算真下雨,她也能邀人去做别的事,反正她也不喜欢钓鱼,只是找借口想和人一道玩罢了,不过逛街还是算了,上回秦姨让九霄哥哥陪她逛街,九霄哥哥的脸黑了一路。   “说什么呢?”   忽然一道清丽的女声从前方传来,是个穿着天青色长袍的妇人。   “秦姨!”   顾姣一看到她就笑弯了眼。   又跟坐在罗汉床上穿着一身绣满百福大红锦衣,头戴抹额的邓老夫人问了好。   “好好好。”老人家就喜欢喜庆的小姑娘,更何况顾姣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朝人招手,等人走近后拉着顾姣的手笑着问,“玥玥几天没来看祖母了?”   顾姣每天都数着日子呢,自然答得飞快,“十天了。”   “怎么这么久不来看祖母呀,是不是有事呀?”头发花白的老人家问她。   当然不是因为有事。   她自从不用去书院后,每天不是待在家里就是和顾锦、崔昀他们一道玩,不过最近顾锦回外祖家了,崔昀又还在上学,她连玩的人也没有,也就只有晚上陪阿言闹一会。她当然是想来赵家的,可她如今长大了,不是小时候懵懵懂懂的年纪了,还未出嫁就经常往未婚夫家跑,总归是不好的,而且九霄哥哥一个月有二十多天都在书院,也就放假几天才会回来。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好说的。   “我给祖母在做抹额呢,没做好,不敢来。”顾姣把早就准备好的抹额给老人家。   她在书院学得最好的就是女红了,抹额上的莲年有鱼被她绣得栩栩如生,竟跟活了一般,邓老夫人拿到后就爱不释手,当即就要让春萼替她换上。   秦氏不由醋道:“玥玥如今眼里只有老祖宗了。”   顾姣还未说话,拿着镜子的邓老夫人就笑了起来,她朝秦氏那边睇了一眼,嗔她,“瞧瞧瞧瞧,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要东西呢。”她牵着顾姣的手,“玥玥别理她。”   又跟顾姣说。   “以后别总是做这些东西,女儿家的手金贵,不是用来干活的,何况你就是不送这些东西,祖母也喜欢你。”   顾姣心里感动,笑着应好,看着一旁的秦氏,她又笑盈盈说,“秦姨别伤心,玥玥也给你做了。”   她拿了一把绣了海棠花的团扇给秦氏。   “怪不得都说女儿是小棉袄。”秦氏一手拿着扇面,一手揽着顾姣,又忍不住感叹,“九霄要是有玥玥一半的好,我当真做梦也要笑醒了。”   邓老夫人笑着说,“左右都是要喊你母亲的,不都一样。”   屋子里的丫鬟都笑了起来,顾姣却红了脸,秦氏满目怜爱的看了顾姣一眼,也跟着笑道:“是,我盼着这声母亲可有十多年了。”她握着顾姣的手,问她,“你爹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咱们两家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话说得顾姣满面通红,但她心里又很欢喜,低着头小声答,“下个月我生辰,爹爹应该会回来的。”   秦氏点了点头,“行,等他回来,咱们两家一道吃个饭。”   顾姣小声应了好,心脏却“扑通扑通”快速跳动起来,她真的要嫁给九霄哥哥了吗?   为什么她觉得一点都不真实呢?   ……   此时的诚国公府门口。   几个少年骑着马来到国公府门前,他们这些人不是出自士族就是出自公侯伯府,身份尊贵不说,相貌也十分出色,其中最出色的是个穿着红衣劲服的少年郎。   他骑着一匹毛色血红的马,头发用一根黑色束带绑了高马尾,少年生得浓眉大眼,大概是今日打了猎又赛了马,心里畅快,他的唇角向上翘着,一双桃花眼含着笑,嗓音清亮地说,“走吧,今天都在我家吃饭,我让厨房把鹿处理下,晚上吃烤鹿肉。”   “行啊。”其余人没意见。   正要下马的时候,忽然有人眼尖瞧见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   “顾……”那人看着远处的木牌呢喃一声,忽然笑了起来,“九霄,你家小媳妇又来找你了?我说她是不是在你身边安了探子啊,怎么每次你休息,她都能及时出现。”   “哟,还真是。”   其他几个少年郎也都瞧见了,纷纷笑了起来,“这可真是……”有人摇头,“九霄,你这媳妇也真够行的,以前在书院的时候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现在不能去书院了就往你家跑。我看她也别那么费劲了,你早点把她娶了,岂不是每天都能看见你了。”   “这要真嫁给九霄了,岂不是以后我们去哪,她都得跟着?”   众说纷纭。   刚刚还翘着唇角的赵九霄早已拉下脸,他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先前的好心情也跟着一扫而尽,就连太阳穴都鼓了起来。   “闭嘴!”   怒声响起,说笑着的一群人对视一眼后慢慢止了声,其中有人想缓和下这僵硬的气氛,可赵九霄显然不领这个情,他看都没看那辆马车,也没问一句,单手把今日的战利品往门口一扔,也不管小厮和其余人是什么反应,直接沉着脸打马往巷子外去。   “世子!”   “九霄!”   看着疾驰离去的赵九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都不大好看,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谁受得了这个鸟气?但碍着赵九霄的身份和赵家在京师的地位,一群人还是硬着头皮打马追了过去。   徒留下两个小厮面对这一堆战利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这事去跟老夫人、夫人通禀。   作者有话说:   把霄二拉出来遛一遛,事实证明,男人嘴巴不要太硬,看,老婆,这不就快没了吗? 第4章   小厮进来传话的时候,顾姣正听秦姨和老祖宗说操办宴会的事。   话是秦姨先起的头,顾姣坐在一旁拿着一根银钗吃着冰镇过的荔枝肉,听她说,“马上就是霄儿的生辰了,按媳妇的意思,他一个小辈的生日实在不必太过操办,但这阵子媳妇收到了不少帖子,明面上说是来参加霄儿的生辰,实际却都是为了来恭贺四弟,您看……”   “你还不知道修和的性子?”邓老夫人摇头,“他是最不喜欢这些热闹的,何况如今正值多事之季,陛下为着燕仕林的事还闹心着,没必要办这面子上的功夫。”   秦氏哎了一声,又问,“媳妇听老爷说这位燕大人已经被定了罪,不日就要处置了?”涉及朝堂上的事,即使是在家中,秦氏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   顾姣也察觉到气氛的紧张了,本就细嚼慢咽打发时间的她,更是放轻了动作,还悄悄把银钗放到了一旁。她是知道这位燕仕林燕大人的,上一任首辅,也是这次贪墨案的主谋,这阵子城里都在说道这件事,燕大人出身清贫,即便位于首辅也依旧节俭,自发妻早逝后他便未再娶妻,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就连住处也是一座老式的两进宅院,府中加起来的奴仆和亲随也不过二十来人,除去上朝时穿官服,平日都是一身白衣,也因此他在民间还有个“白衣卿相”的名号。   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百姓的眼中,这位燕大人的名声一直都是极好的。   顾姣有次去佛堂的时候还见过他,那日下着雨,她和弄琴她们走散后,匆匆忙忙闯进一间安静的佛堂,她就是那个时候看到那位燕大人的,他站在满身金光的佛祖面前,一身白衣,头发花白,在听到护卫呵斥她的时候转过身,明明位高权重却平易近人,还笑着问她是不是顾云霆的女儿?   那时下着雨。   他还让护卫给了她一把伞。   那会她觉得这位燕大人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位慈祥的老人,被人称颂的好官竟贪了几百万救人命的雪花银。但凡这件事是其他人查的,顾姣都不会相信,偏偏是四叔……说来也奇怪,她怕四叔,却又没有缘由的相信他。   四叔不会撒谎,不会骗人,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这样笃定。   “贪了这么多银子,人证物证确凿,怎么可能不处置?”邓老夫人叹了口气,她和燕仕林年纪相仿,燕仕林的发妻还是她的手帕交,老爷在的时候,他们两家人还常有往来,在她的印象中,燕仕林绝对不是贪财之人,再说他一个无儿无女的人贪这么多钱做什么?邓老夫人想不通,也不想去想了,只是揉着自己的眉心叹道,“燕仕林的学生不少,你这阵子仔细着些,别让那些脸生的人混入府里。”   秦氏知道事情的利害,忙肃了面容应了一声,让人放心,又见老人揉着眉心,知她是被这事闹得烦闷,忙轻轻拍了下顾姣的手。   顾姣知道秦姨这是让她过去哄哄老祖宗,她是最会哄老人的,乖巧点头后走过去缠着老人说话,没一会功夫,屋子里的紧张气氛便一扫而尽,很快又都是笑语声了。   秦氏松了口气。   再看那黄衫朱裙,百合髻上垂着两根红丝绦的小姑娘,更是目光柔和。   她跟顾姣的生母崔秀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她虚长崔秀两岁,她自己没有妹妹便把崔秀当自己的妹妹,崔秀离世后,她也跟着病了一场,顾姣被崔家老夫人接到崔家亲自照料的那几年,她没少往崔家跑,可崔老夫人年纪大了,又送走了最疼惜的女儿,没几年也跟着撒手人寰了,顾姣便又被接回到了顾家。   后来顾云霆又娶了一门妻子,也就是如今的萧宛。   她担心顾姣受欺负,便时常带着霄儿去顾家看她,两个小孩年纪相仿,一来二去玩得热络了,她便起了给他们定亲的心思。   只是这些年……   秦氏想到自己那个越大越不服管教的儿子,不由蹙眉,偏在这时,她的大丫鬟朝云进屋了。   顾姣坐在高处,自是眼尖。   她嘴巴甜,看到朝云进来就笑着喊她,“朝云姐姐。”   “哎。”   朝云忙应了一声,只是明显脸色不太好,也不敢跟顾姣对视,听秦氏问“怎么了”的时候忙过去附在人耳边把外头小厮传来的话说了一通。   从顾姣这个位置望过去,瞧不见秦姨的脸,却能看到她忽然捏紧的手,她心里正奇怪着,手里就被塞了一个金灿灿的小橘子。   “玥玥吃东西。”   耳旁传来老人的声音,顾姣笑着应了一声,没再多看了。   朝云很快就走了。   秦氏把顾姣送给她的扇面放到一旁,听邓老夫人问她怎么了。   这也是顾姣想知道的,她悄悄竖起了耳朵。   秦氏语气无奈,“还不是霄儿,他派人来传话说是今日打了不少猎物,要和朋友们好好聚一聚,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几乎是声音刚落,她就看到一直挂着笑脸的顾姣垮了小脸,樱桃小嘴也轻轻瘪了起来,她是真的拿顾姣当女儿疼,看她这般自是又疼又气,偏还不能表露出来,只软着嗓音和她说,“别管他,你今晚就留在府里,明日我让那个小混蛋陪你出去玩。”   顾姣虽然失落,但还是强撑着笑摇了摇头,“不啦,我答应阿言了,今晚要陪他玩的。”   秦氏说,“那我明日让你九霄哥哥去接你。”   顾姣这下倒是应了好,她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会又弯着眼睛笑了起来,跟个小太阳似的发着光,又陪着了两位长辈说了会话,她便提出告辞了。   春萼送她出去。   邓老夫人目送她离开,又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这才看着秦氏问,“到底怎么了?”刚刚顾姣在,她不好细问,但婆媳这么多年,自己的儿媳妇是个什么模样,她岂会不知?   刚刚那一瞬间捏紧手指的动作,顾姣瞧见了,她自然也瞧见了。   秦氏也没瞒她,攥着手帕沉着脸说,“霄儿知道玥玥在家,丢下东西就直接走了。”   邓老夫人皱了眉,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和秦氏说,“老大家的,我看这门亲事要不还是缓缓?”   “不行!”秦氏想也没想就直接驳道,“其他事我都可以纵着他,唯独这件事不行,玥玥六岁就跟他定亲了,原本去年及笄我就想跟顾家提起的,可那个小混蛋直接背着我们跑金陵换学去了。”   “他那点成绩能学出什么名堂,还不是不肯成亲?!”   “我看就是平日我太惯着他了,才让他越来越为所欲为,这门亲事,他不想结也得给我结!玥玥清清白白一个小姑娘,等了他这么多年,难不成他不想结,她就要继续一年年等下去?咱们赵家可不能这么欺负人!”   她平日做事周到沉稳,这会也是气性上头了。   邓老夫人几欲张口,终是什么都没说,她早不管事了,家里几个儿子、儿媳都敬着她,她也从来没有倚老卖老过,孩子们的事都交给孩子们,这是她一贯做事的标准,这会见秦氏态度坚决,她也没多说,只说了一句,“你好好跟霄儿说,以后日子到底是他们两个过,可别把结亲弄成结仇了。”   秦氏气性下去,人也变得冷静了许多,听到这句,她眼皮轻轻颤了下,看着一旁的扇面,沉默一瞬后才说,“知道了。”   ……   顾姣不知道秦氏和邓老夫人的对话,虽然今日没有见到九霄哥哥,但想到明日就能和他一道出去玩了,她还是挺高兴的。这会太阳没来时那么猛烈了,顾姣脚步轻快地走在小道上,她没让春萼跟,只带着弄琴往外走。   弄琴看她一脸高兴的样子,眼里也带了笑,叮嘱她,“好好走路。”   她手里拿着小扇,替人扇着风。   凉风送来,顾姣的杏眸眯成缝,她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哟,这是谁啊?”   几乎是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顾姣脸上的笑意就是一僵,整个赵家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赵绯如了,尤其赵绯如的身边还站着白又晴。比起从小抢她东西的赵绯如,看着温温和和的白又晴显然更加让顾姣不喜欢。   她嘴巴笨,又讲不出那些九曲十八弯的话,这些年无论是在书院还是在各式各样的宴会上,都曾在白又晴的手上吃过不少亏。   后来她就尽量避免着和白又晴接触了。   这一年不去书院,顾姣唯一高兴的就是不用再被白又晴的那些朋友针对了,没想到现在又碰上了。躲是躲不过,但顾姣也不想和她们有什么接触,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她想着赵绯如毕竟是九霄哥哥的堂妹,以后嫁进赵家也算是亲戚,还想着与她好好相处,但无论她怎么做,赵绯如都不满意。   小的时候抢她吃的抢她玩具,还会趁着别人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推她,长大后又和白又晴以及其余人对她冷嘲热讽。   她也是有自己脾气的,才不想讨好那些欺负她的人。   于是——   顾姣理都没理她们,板着一张小脸,就带着弄琴继续往前走。   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一场恶战了,毕竟以前赵绯如见她不搭理也没别的话,哪想到今日刚要和她擦肩而过,她便又听到一句,“你知道哥哥去哪了吗?”   事关赵九霄,顾姣停下步子,侧过脸,“他不是和朋友去打猎吃饭了吗?”   她皱着眉,语气却很认真。   赵绯如噗嗤笑出声,她拿团扇捂着红唇,眼中全是讥嘲,“顾姣,你可真是好骗,谁和你说哥哥去跟朋友吃饭了?大伯母吗?”   弄琴这个时候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她神色微变,刚要出声阻止赵绯如继续往下说,但还是没她嘴快。   “小可怜,哥哥哪是和别人吃饭去了,他是听说你在家逃——了——呀。”话音刚落,就见顾姣白了小脸,她心情愉快地哼笑着,“你若不信,便去问问门房的小厮,他们可是目睹了一切。”   “顾姣,你整日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不觉得自己很烦人吗?”   “哥哥他——”   “赵小姐!”弄琴这样稳重的人,此时都被赵绯如气得胸口不住起伏起来,她把失神落魄的顾姣拉到自己身后,看着自家小姐低着头心疼的不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沉着脸和赵绯如说,“赵小姐这么多话不如和国公夫人和老夫人去说?”   赵绯如皱眉,“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奴婢只知国公夫人说世子去和朋友吃饭了,若是赵小姐有什么异议便请去同国公夫人辩论,还是说赵小姐的规矩就是在背后嚼自家长辈的舌根。”   这话重了。   赵绯如变了脸,也抬了手,“你——”   可她的手还没落下,就听到不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原本就是仗着此处没有别人才敢这般嚣张,此时刚想收回手就率先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睛。   烈焰夏日。   那双眼睛没有半点情绪,让人在这样炎热的暑日中都觉得浑身冰凉刺骨。   心里陡然一颤。   赵绯如霎时小脸苍白,手指也不自觉捏紧了,“四,四叔……”   “嗯。”赵长璟淡漠的目光在她们几人身上转过,最后落在顾姣的身上,见她小脸发白,比先前看到他时还要苍白,不由蹙眉,“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四叔来维护老婆啦。 第5章   除了还在自己世界中的顾姣以外,在场的其余人也都因为赵绯如的这一句醒过神来,站在赵绯如身边穿着一身白裙,容貌清丽的是白又晴,先前赵绯如刺激顾姣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说,就站在一旁打着扇看热闹。   和赵绯如一样,她也不喜欢顾姣。   不一样的是——   赵绯如不喜欢顾姣是因为嫉妒自家长辈疼惜顾姣超过她,而她不喜欢顾姣,却是因为她的命太好,竟能从小跟九霄定亲。   所以她总是纵容着赵绯如以及自己身边那些人欺负顾姣,甚至时常不动声色地挑起事端。   此时听到这个称呼,她心下亦是一惊,含笑的脸一凝,握着扇柄的长指也捏紧了一些,她不敢抬头去看,垂着眼眸给来人福礼,嘴里亦恭敬喊着,“赵大人。”   其实白家和赵家也有些姻亲的关系,只是离得太远。   都是要脸面的人家也不可能腆着脸来认这种亲,不过从前她仗着和赵绯如玩的要好,也学着赵绯如喊他“四叔”,却从未得到过赵长璟的回应。   她也不是傻的。   知道赵长璟不喜欢,怕惹人不喜,如今便随旁人一样喊他“赵大人”。   弄琴照旧喊他“四爷”,因为先前这桩事,她的脸色并不好看,不过也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牵着顾姣的手站在一边,趁着赵长璟过来的间隙,她转头朝身后的顾姣看去,看到那张原本总是挂着笑容的脸上此时只有苍白落寞,她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恨不得这会扭头回赵家老祖宗那边,问问他们赵家就是这样纵着小辈欺负人的吗?   “怎么回事?”赵长璟走了过来,他已经沐浴洗漱过,换了一身紫衣常服,头发也只用一根玉簪半束着。他问的是赵绯如,目光却落在顾姣的身上,即便有弄琴挡在前面,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苍白的小脸。   就跟蔫了的小花似的,没精打采的。   “你欺负她了?”他皱着眉收回目光,看向赵绯如,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听着没多少情绪的样子却让人一下子紧张地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   “我……”赵绯如张口就想否认,但当着四叔的面,她哪里敢?她只敢低着头,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袖子,嗫嚅着红唇小声说,“我又没说谎,哥哥本来就是因为她才不肯回家的。”   赵长璟看着她,“大点声。”   冷冷淡淡的一句话,让赵绯如最后一点底气也没了,到底也只是个才过及笄的小姑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这里面还有她最讨厌的顾姣,即便没被训斥,也足以让她红了眼眶。   白又晴看着这幅场面,上前打起圆场,“赵大人,绯如她不是有意的,她……”看着那张孤高冷漠的脸,她实在说不下去,只好转头同顾姣说,“玥玥——”   她喊顾姣的小名,语气温温柔柔的,一副两人十分熟稔的模样,还要去牵她的手,只是弄琴严严实实挡在她的面前,她连顾姣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只能继续维持着笑脸与她说,“你看咱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绯如是什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她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你若还生气,我就替绯如与你道声歉,好不好?”   她说得深明大义,倒凸显顾姣脾气大性子小了。   顾姣这会也已经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来了,面对白又晴的旧招数,她理都不想理,直接板着小脸扭过头,弄琴更是当即冷了脸,她正欲说话,忽听一道冷声,“何时起我赵家的家事轮到外人来管了?”   一句“家事”,一句“外人”,直接说得白又晴僵了笑脸,也让顾姣不由自主地朝赵长璟那边望过去。   她有些惊讶,以前每次白又晴开口说这样的话,无论事情起因是什么,最后旁人不是打圆场,就是责怪她脾气大,事情多,她以为……四叔也是一样的。   “赵绯如,你来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赵长璟负着手,从顾姣这个位置望过去,只觉得他如松柏一样高大,从前那张让她一见就紧张不安的脸,此时依旧没有笑容,她却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这回没有人再帮她了,赵绯如也不敢惹赵长璟生气,她低着头把话说全,只是不敢拿先前冷嘲热讽的语气,可即便实事求是说完,她还是察觉到四叔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低沉了。   她心里紧张,小手攥得紧紧的,在听到四叔让她去祠堂反省的时候也不敢反驳,轻轻应了是。   家里这么多长辈,她不怕祖母,不怕大伯父、大伯母,就连爹娘她都不怕,只怕四叔……四叔很少发火,也很少管家里的事,可若是他当真要做什么,便是祖母出面都没用。   只去祠堂反省,赵绯如已经很庆幸了,她转身想离开,却听四叔说,“道完歉再走。”   脚步因为这句话停了下来,让她去祠堂,她认,可要让她跟顾姣道歉……赵绯如红唇咬得死紧,怎么都不肯转过身。   红玉是这个时候找过来的,看到这副情形,她猜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和赵长璟行完礼后,她忙拉着赵绯如的袖子,压着嗓音喊她,“小姐。”   赵绯如咬着唇,到底不敢反抗赵长璟,她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过身,对着顾姣的方向咬牙喊道:“对不起!”跟自己从小看不起的死对头道歉,赵绯如气得当场掉了眼泪,她觉得丢人,怎么都不肯继续待下去了,甩开红玉的手,连白又晴都顾不上,红着眼睛跑开了。   “小姐!”   红玉喊了她一声,没喊住,只能小脸苍白的回过头和赵长璟赔礼,“四爷莫怪,奴婢回头就和夫人说,一定让她好好管教小姐。”   赵长璟还不至于为了晚辈不尊敬他而生气,先前让她道歉也不过是因为她欺负顾姣,这会看着另一边还失神站着的白又晴,他语气淡淡发话,“送白小姐出去。”   红玉忙应了一声,又跟顾姣告了一礼,方才扶着白又晴离开。   白又晴这会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长辈眼中的乖乖女,长辈们宠着她,同龄人喜欢她,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人这般呵斥。可她终归不是莽撞的赵绯如,即便先前被赵长璟冷斥,白又晴也还是白着小脸同他恭恭敬敬行了礼,说了句“又晴告辞”方才由红玉扶着她往外走。   “今日的事,等我查清楚会给你一个交待。”她听到身后传来赵长璟的声音,和先前差不多语调的声音,并没有不寻常的,她没当一回事,却忽然听到一声,“……四叔。”   是顾姣的声音,喊得是她从前喊过的称呼。   正当白又晴以为赵长璟会像从前面对她时一样没有反应,却听他轻轻嗯了一声,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白小姐,您怎么了?”   长时间的停顿让红玉扭头看了过来。   白又晴回过神,她笑笑,却十分勉强,“没什么,走吧。”她收起思绪继续往外走,红唇却不甘地抿了起来。   是因为九霄的缘故吗?还真是幸运啊……   ……   “怎么了?”   赵长璟仍负着手,看着顾姣的眉眼却低了一些,大概是知道小姑娘怕他,他这会说话的语调还算温和。可喊他四叔的小姑娘喊完他之后却没有再说话,像是在为什么纠结,她低着头,两只小手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短短一会功夫,那一方云锦做的帕子就被她弄皱了。   他想了想,与她说,“你放心,我既然说了会给你一个交待,便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还是……我现在喊人把九霄给你带回来?”   “不,不用!”   顾姣连忙摇头。   看着赵长璟微蹙的长眉,她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问道:“四叔,我是不是真的很烦人啊?”   她还记着赵绯如之前的话。   她不知道怎么样算是烦人,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不烦人,她只知道她喜欢九霄哥哥,她喜欢跟着他,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即便他不理她,但只要和他在待在一起,她就很高兴,而且……她现在明明已经很克制了。   九霄哥哥要上学,她不能打扰他,也就他休假的日子,她才会找上门,而且她也没有每次休假都找上门啊。   其实这样的话原本是不该问四叔的,她和四叔并不熟悉。   但除了四叔,她也不知道该问谁了,弄琴她们肯定不会与她说真话,别人那边,她又不好问,其实问九霄哥哥是最好的,但她又有些害怕。   她怕九霄哥哥真的说她烦,那她……该怎么办?   路上静悄悄的,仿佛风都停了,长时间的安静让本就紧张的顾姣更加惴惴不安了,她也是真的糊涂了,四叔是朝廷命官,每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事情,她居然拿这样的事去烦他?她刚要与人说不用回答了,却听他已经开口了。   “我并不清楚你们之间的事,但我想,喜欢你的人,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烦。”   出乎意料的严谨和认真让顾姣呆住了,她仰着头,目光呆怔地看着赵长璟,他依旧是缄默冷淡的,却莫名让顾姣觉得有些暖心和贴心。   她没想到四叔会回答的这么认真。   她以为像四叔这样的大官面对他们这样的小辈是不愿意多花时间的,即便真的给回答也多是糊弄了事,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顾姣一时忘了自己是怕他的,亦或是这一日的相处,让她慢慢对他有了了解,也就没那么害怕他了。   她仰着头。   刚刚还愁绪万千的小脸此时因为他的话重新扬起笑容,她弯着眼睛,翘着唇角,笑起来的样子比春日的暖阳还要灿烂。   “谢谢四叔。”   即便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顾姣还是觉得很开心,大概是因为四叔很认真的回答了她的话,没把她当个孩子似的糊弄吧。   有多久没有见她这样对他笑过了?赵长璟竟有些失神。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某些他以为忘记的事,其实都还记得,或许顾姣早就忘了,在她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每次看到他都会跌跌撞撞朝他走来,她那会刚学会说话,每次走着走着快摔倒被他扶住的时候就会仰着头冲他笑,“谢……谢……四……叔。”   路也走不好,话也说不清,就一张没有阴霾的笑脸看着喜人。   他那会也不过少年郎一个,总爱逗她。   “不是四叔,是哥哥。”   “锅……锅。”   “小笨蛋,不是锅锅,是哥哥。”彼时青春年少,蝉鸣声声,他蹲在小孩面前,时常因为她的稚语哭笑不得。   ……   “四叔?”   顾姣眨巴着小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赵长璟,四叔这是在出神吗?   看着面前那双和幼时如出一辙的大眼睛,想到自己从前骗她喊哥哥的样子,赵长璟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偏开脸,语气倒是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还有事?”   顾姣摇了摇头,乖巧道:“我要回家了,四叔再见。”   等赵长璟点了头,顾姣犹豫了下,还是攥着帕子开了口,“四叔。”   “嗯?”   “您能别和秦姨还有祖母说刚刚的事吗?”   赵长璟看她,“因为九霄?”   顾姣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轻声说,“既然秦姨瞒着我,肯定是不想让我伤心,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而且我也不想……九霄哥哥因为我被责罚。”她能感觉到四叔是不赞同的,但她还是鼓起勇气仰头看他,“可以吗?”   赵长璟的确不赞同。   他不认为这样的欺瞒是好事,有问题就得立刻解决,而且若真如绯如所说,九霄今日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分了,但看着少女明媚夺目还有满怀期待的脸,他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嗯。”   顾姣松了口气,紧跟着笑容也变得更为灿烂起来,“谢谢四叔!”她又和人道了谢,走的时候还朝人挥了挥手,仿佛之前见面时怕得不敢看人的那个根本不是她。   作者有话说:   啊,四叔表面看着一本正经,其实从小就爱逗媳妇啊。   以前   “不是四叔,是哥哥”   以后   “不是四叔,是相公” 第6章   目送顾姣离开,赵长璟喊人去赵绯如那边传了话后便往邓老夫人所在的上房走去,到那的时候,秦氏已经离开了,几个丫鬟在收拾残留的东西,看到赵长璟进来忙要朝他行礼,赵长璟看着支着额头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的老人,摆了摆手。   春萼拿着一把美人捶正在给老人捶腿。   等赵长璟过来接了她的活,她便领着人轻手轻脚退下了。   老人并没有因为她们的离开而睁眼,却在赵长璟第一捶下去的时候惊醒过来,她闭着眼睛好一会了,刚睁开眼的时候视野还有些模糊,等视线逐渐变得清晰,看到坐在面前的赵长璟,方才笑着说道:“我说怎么这力道不太对,还以为是春萼那丫头走神了。”她靠着扶手半坐起来,没再让人继续,“放着吧,我也不累。”   赵长璟嗯一声,把美人捶放到了一边,又给人递了茶。   邓老夫人笑着接过后喝了两口,也没放回去,就握在手里和人说,“刚和你嫂子聊起你,这阵子家里来的帖子多,她知道你不喜欢热闹,但那些毕竟都是你的同僚,便与我商量着霄儿生辰那日要不要大办一场,也算是为你祝贺,可我想着如今多事之际,还是一切从简,便拒了,你怎么说?”   赵长璟本就不爱这些热闹,闻言也只是说,“您安排就是。”   邓老夫人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她放下茶盏轻声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燕仕林,赵长璟也没有瞒她,“按律该以凌迟处置,陛下念在往昔,于三日后赐他毒酒。”   邓老夫人沉默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还算体面……”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还记得太原大旱那年,他跑去那边赈灾,回来的时候瘦得都快脱相了,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人老了总是容易念旧,老人眼里泛起了泪花,赵长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正想替人剥个橘子,余光便瞧见了一条旧式的抹额被放在小几上还未收起来,也就发现她这会戴得是一块崭新的抹额,“顾家那个丫头送的?”他一面剥着橘子一面问,也不过是寻个话题缓缓她心里的那些难过。   虽然法子挺笨,但老人也当真被他问得从那些难过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是啊,小丫头看着小小的一个,手却生得巧,给我做了抹额,还给你嫂子做了个扇面。”说起顾姣的时候,邓老夫人满面笑容,只是想到刚刚秦氏说的那些话,她又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下个月是那孩子的生辰,你嫂子想趁着云霆回来把两个孩子的亲事正式定下。”   赵长璟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她,对此并不意外,“他们自幼定亲,如今到了年纪成亲也正常。”   邓老夫人接过橘子,没立刻吃,“九霄那孩子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听说玥玥在家掉头就走,你嫂子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哀声叹气,想到儿媳妇的坚持,只好跟赵长璟说,“九霄那孩子和你关系好,又听你的话,回头等他回来,你和他好好聊聊。你嫂子有句话说的不错,不管如何,玥玥是个好孩子,咱们家不能平白辜负了她。”   赵长璟想到刚刚离开时,那丫头还求他不要和别人说,生怕九霄挨罚,他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有了小儿子的承诺,邓老夫人总算松了口气,也有闲心说起别的话了,她靠在引枕上看着赵长璟,从她这个视角看过去能看到赵长璟棱角分明的俊美侧脸,她几个孩子,赵长璟的样貌是最出色的,就连九霄都比不了,“等九霄的亲事定下来,你也得安排起来了,侄子比叔叔成亲还早,这像什么话?”她半是打趣半是认真,“要是以后他们比你早些有了孩子,你让他们怎么叫你的孩子,是叫弟弟呢还是叫叔叔呢?”   “该怎么叫,就怎么叫。”不等邓老夫人再说,赵长璟已换了个话题,“我刚把二哥家的孩子罚了。”   他虽然答应顾姣不让家里人知道,但该罚的也不能放过,不仅仅是为了顾姣,也是因为赵绯如是赵家人,今日赵绯如能在家里欺负顾姣,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该管束的时候就得管束,省得以后犯更大的错。   “绯如?”   邓老夫人愣了愣,一时顾不得再说他的亲事,忙问,“怎么回事?”   赵长璟便把赵绯如和顾姣起争执并且要打人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按着顾姣的意思,他没有把赵九霄牵扯进来。   “这孩子……”   邓老夫人揪了眉,“也不知这兄妹俩如今都是怎么了,做哥哥的躲着玥玥,做妹妹的欺负玥玥,”她沉默一瞬,沉声,“你做的对,是该罚。”家里晚辈不多,她虽然心疼他们,却也从来不会纵着他们,今日这事便是她看到,也不会随便糊弄过去,就是头疼,“这真让玥玥嫁进来还不知道会怎样。”   从前她说这样的话,赵长璟是从来不会参与的,今日,他沉默一瞬竟开了口,“等九霄回来,我会和他好好聊聊的。”   邓老夫人被他说的心情松泛了一些,她握着赵长璟的手,旧事重提,“等忙完这一阵,我替你好好相看相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瞧玥玥那样的就很好,脾气好又爱笑,看着就喜人。”   赵长璟从未想过这些,他上一门亲事便是父母安排的,虽说从小一起长大,但若论男女之情却也没有多少,他跟沈湘君更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能够朝着一样的目标共同进步,但这是爱情吗?赵长璟并不觉得。   不过若是沈湘君活着,他一定会娶她,无关风月,只因责任。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旁的姻缘,可他忙于政务,偶尔听母亲和嫂嫂说起谁家姑娘也无暇去见,这会……顾家小丫头那样的吗?   他难得分神想了想。   “修和。”   耳旁传来母亲的声音。   赵长璟“嗯”一声,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思绪,“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我与你说着你的亲事,你又给我走神!”邓老夫人以为他又在想公事。   赵长璟也没解释,只说,“最近比较忙,以后再说吧。”   “我看你就没有不忙的时候。”邓老夫人瞪他,但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燕仕林刚倒台,贪墨案的银子也还未追回,他又才升职,一大堆事积压着,“算了,我也不逼你,等有合适的再说。”   到底也过了最初那几年。   她现在有孙子孙女,真想抱曾孙,也有九霄,想让他娶妻也不过是怕他一个人孤单,不过还是看他自己的意愿吧。   何况如今相比让他成婚,她更关心他的安危,“这阵子外头闹得厉害,你平日上朝记得多带些人。”她是担心拥护燕仕林的那些人对他下手。   赵长璟点了点头,“儿子省得。”   ……   马车送顾姣回到了甜水巷,先前和四叔分开的时候,她还满面笑容,但真的上了马车,没了外人在身边,她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她一路上抱着自己的小破娃娃窝在马车里,闷声不吭。   弄琴看得心疼。   “您刚刚就不该让四爷瞒着,世子如今是越发过分了!”她还在生赵九霄的气。   顾姣这回也没有替赵九霄开脱,实在也是开脱不了,虽说出去的时候,门前的痕迹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但要是有心仔细去查的时候总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的,比如门前地上留下的水痕,又比如那两个门房小厮看到她时躲闪的目光和不自在的笑容。   “我看世子他也就是仗着老爷不在家,奴婢回去就给老爷写信,让他回来好好教训世子一顿,省得他当真以为咱们顾家没人了。这还没成婚就这般欺负您,等日后您进了国公府,他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   “——别!”   顾姣神色紧张地握着弄琴的胳膊,“你别给爹爹写信。”上回爹爹回家就对九霄哥哥有些不满了,若是让爹爹知道今日的事,肯定得大发雷霆。   她不想让爹爹生气,也不想让九霄哥哥受罚。   “九霄哥哥也许只是……”也许什么,只是什么,顾姣就算绞尽脑汁也没法给这事想出一个圆满的回答,她只能垂着眼帘说,“或许我真的是太烦了吧。”   “小姐!”   弄琴皱眉,“您胡说什么,明明是世子做的不对!您和他是自幼定的亲事,您去找他有什么不对?”   “可是九霄哥哥也有自己的生活啊,我可能真的不应该总是去打扰他。”顾姣抱着自己的小破娃娃,低着头,她有些难过,她不知道其他人成婚前是怎么样的,也是像她和九霄哥哥一样的吗?   还是……   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九霄哥哥根本不想娶她,也许九霄哥哥根本不喜欢她,就像四叔说的,喜欢一个人是不会觉得她烦的,那么九霄哥哥烦她是因为不喜欢她吗?想到这个可能,顾姣忽然如坠冰窖,整张小脸都变得苍白起来,就连身体也都开始微微打颤了。   “您怎么了?”弄琴还未吐出的话因为顾姣的异样而换成了担忧,她忙揽住人,指尖触到顾姣的手时更是一惊,“您的手怎么这么凉?福伯——”   她想喊人快些回去,请个大夫给顾姣看看,却被顾姣握住胳膊。   “我没事。”   从前总是朝气蓬勃的声音这会却显得有些低哑,可她还是执拗地握着弄琴的胳膊,让她答应自己,“你别给爹爹写信,也别告诉母亲,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弄琴红了眼。   旁人都说她家小姐命好,即便出生就没了娘,也有一堆长辈宠着她,又跟诚国公府的世子定了亲,嫁过去就是金尊玉贵的世子夫人,可谁又知道小姐的委屈?她看着好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有事有委屈的时候,她从来都是自己扛着,不愿别人为难。   对自己家人如此,对别人也如此。   她看着顾姣,红着眼眶哽咽道:“您这样太委屈了。”   “不委屈。”   顾姣笑着摇头,她不知道是在安慰弄琴还是在安慰自己,“其实我比很多人都幸福多了,你看蓉蓉她们,成亲都是家里安排的,只见过一面就嫁过去了,连对方是什么秉性都不知道。我比他们好多了,而且我还有秦姨和老祖宗呢!就算……”   就算什么,顾姣忽然咬住红唇。   她没往下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九霄哥哥真的不喜欢她,她该怎么办?她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长大后要做他的新娘,如果他不喜欢她,那她要和他分开吗?   可她这么多年,只学会要做他的新娘,从来没想过会和他分开。   她完全想不到和他分开,不做他的新娘会是怎样的。   马车停下了,顾姣也适时地回过神,准备下马车前,她让弄琴向她保证,等她应允后,方才抬起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又拿过一旁的菱花小镜,确保自己的眼睛没红,她松了口气,又拿指腹抵着唇角往上抬,摆出一个笑容后走下马车。   她依旧没忘了自己的小破娃娃。   她不知道这个娃娃是谁给她做的,只知道从她懂事以来,这个娃娃就陪在她的身边了,按照弄琴的话,她小时候只有抱着它才能睡着,现在虽然不需要抱着它才能入睡了,但或许是习惯了,她走到哪都爱带着它,心情不好的时候更加喜欢抱着它。   顾姣答应顾言今天去母亲那陪他一起吃饭,便没回房。   她让弄琴带着自己的娃娃先回去,自己一个人朝母亲的住处走去,快走到母亲那边的时候,顾姣停下脚步,又揉了揉自己的脸,等笑容没那么僵硬了才扬起一张素日的笑脸走了进去。   “小姐回来了。”   院子里的下人笑着和她打招呼。   顾姣一一笑着应了,又问,“阿言回来了吗?”   “回来了,念了您小半天了。”有人才答完,便有一个小团子从里头跑了出来,“阿姐!”   顾姣被一双小肉手抱住了。   莲心跟在后头,“一直竖着耳朵呢,听到您的声音立刻从凳子上溜了下来,拦也拦不住。”   顾姣笑笑。   她低头,看到顾言鼓着一张肉包子的小脸,还撅着嘴,“我都等阿姐好久了。”   “多久了,有一百了吗?”她逗他。   “不止了!”顾言哼哼地说,“好几百了。”   “是阿姐回来迟了,言言不要生阿姐的气,好不好?”顾姣摸着他的小耳朵。   顾言耳朵烫烫的也没舍得躲,依旧抱着她,酷酷道:“这次就原谅你啦。”他说完就去牵顾姣的手,拉着人进屋,边走边还说,“阿娘准备了你最喜欢的狮子头,还有糖醋里脊,西湖牛肉羹……”   他如数家珍,顾姣时不时笑着应一声。   这一晚。   顾姣陪着顾言入睡才回房。   弄琴替她准备了洗澡水,顾姣沐浴洗漱过却没有睡意,她看着窗外的夜色,深蓝色的夜幕上挂着一轮弯钩,星星一闪一闪的,挺好看的夜色,她却没什么兴致,不知道九霄哥哥现在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回家了吗?   顾姣其实很想派人去找他,但要是让九霄哥哥知道,肯定又得不开心了。   “阿丑,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她把娃娃捞到自己怀里,抵着它的额头问。   可娃娃又怎么会回答她的话?最后顾姣还是拿出纸笔,她咬着笔杆对着灯火呆坐半晌后,开始写,“不要总是去找九霄哥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不要总是去烦他,这样他会不开心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可她从小就跟着他了,除了已经出嫁的蓉蓉她们,她的身边只有顾锦和崔昀……   或许她该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可顾姣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只知道九霄哥哥不喜欢她总是去找他,那她就该乖乖的,不要惹他生气,可这是她想要的吗?她想象的想要的婚姻是这样的吗?顾姣看着外头的月亮,忽然有些茫然。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彩蛋,四岁的顾姣和十六岁的赵长璟。   某天。   赵长璟下学回家的时候听到一阵哭声,拨开草丛发现蹲在地上的小顾姣,他笑着把人捞到自己的臂弯上,“哟,这是谁欺负我们小玥玥了?”   顾姣恐高,坐在他的臂弯上时捉住赵长璟的头发,倒也认人,看了赵长璟一会后,喊,“锅……锅。”   赵长璟把自己的头发从她手里抓出来,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小笨蛋,说了多少回,不是锅锅,是哥哥。”   顾姣看着他,认真喊,“锅……锅。”   赵长璟,“……行吧,锅锅就锅锅,说吧,谁欺负你了?”   “娃……娃。”   “嗯?”赵长璟不解,“什么娃娃?”   “如如有娃娃,玥玥没有娃娃。”小姑娘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泪,这会倒是说得一点都不磕巴了,“玥玥没有娃娃,她们不和玥玥玩。”   “就为了这个?”赵长璟无奈,“哥哥带你去买一个就是。”   “不要,锅锅做。”   赵长璟一愣之后笑道:“我可不会。”琴棋书画、骑马打猎他还能行,让他做娃娃,实在是太过为难他了,可小孩听到“不”立刻又哭了起来,赵长璟被她哭得没办法,只能答应,“好好好,给你做,哥哥这就给你做。”   几天后,一只丑娃娃送到了顾姣的手里。   ↓   结局   因为娃娃太丑,顾姣再次被孤立了(狗头)   今天依旧是有红包的一天,依旧随机抽十个!呜呜呜,我的宝们多多评论啊,评论多积分也会多,我还想上个月榜呢QAQ 第7章   夜已经深了。   被顾姣惦记着的赵九霄还是没有回家。   他不走,其余人自然也不敢走,桌上的菜肴过了时间早就凉了,酒也已经上了好几回了,就连小厮也过来探头探脑好几回了,想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才离开。   早就到打烊的时间了,可他看着里头的阵仗实在不敢说话,都是在京师横行霸道都没人敢管的主,就算真到了关门的时间,他们还敢撵人不成?   最后还是有人扛不住了,放下酒盅看着赵九霄说道:“我说九霄,咱们在这吃的也差不多了,你要真不想回家,咱们就换个地方?一大帮爷们在酒楼杵着算是怎么一回事?”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是啊,你要不想回家,咱们就换个地方,要不你去我们家住也行。”   赵九霄淡声,“不用。”   他没有去别人家住的习惯。   手里的酒盅早已经空了,他也没有继续续上,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酒,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觉得酒是好东西,还给这样的东西写了无数的美诗美词,他一杯酒喝了大半个时辰才喝完,不过这样一直坐着也的确不是回事。   “换什么地方?”他问。   “换——”最先起头的人没想到他是真的没想回家,本是随意一说,这会倒被人说得有些卡词,还是旁边一个白衣少年说道,“不如带九霄去春楼?”   “春楼?”   赵九霄蹙眉,“那是什么地方?”   白衣少年看着他笑了一声,“那可是个好地方!”   旁边有人不赞同,“九霄从未去过那样的地方,我看还是算了吧。”   “有什么不能去的?”白衣少年说得满不在乎,“那么多王孙贵族、朝廷官员都往那边跑,再说九霄今年都十八了,他这个年纪……”他原本还想排揎九霄几句,像他们这个年纪就算没去过春楼也去过别的类似的地方,还真没赵九霄这样的,但看着赵九霄那张淡漠的脸,他又实在不敢开这个口,只换了个话,“走吧,九霄,今天哥们带你去开开眼。”   赵九霄觉得他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他这会还是有些心烦意乱的,神智也算不上清晰,左右对他而言去哪都可以,只要不回家就好。   “走吧。”他放下酒盅。   那白衣少年跟着他往外走,其余人也都跟着起身,也有人担心出事,压着嗓音跟在后头,“九霄毕竟都有婚约了,我们这样做不太好吧,再说赵家不是有规矩吗?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要是闹出个什么事……”   “有什么不好的?是不能纳妾,又不是不能碰别的女人,只要不放到明面上,谁知道?再说春楼那边可比我们懂规矩。我看九霄就是被家里管太多,憋得久了,要我说,娶妻也没什么不好的,顾家那小丫头长得又不差,真不行,大不了外头再养几个懂事聪慧的,九霄啊就是心眼太实,何必为了这种事不高兴。”那人说着也快步跟了上去,他也很久没去春楼了,也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新货,正好今天过去尝尝鲜。   ……   两刻钟后。   赵九霄坐在马上,睇着门前的府邸,皱眉,“这就是你们说的春楼?”   所谓的春楼其实是隐于玄武大街的一处地方,只不过看围墙,里面应该挺大的,倒是和他们国公府的占据有的一拼了,至于里面究竟是做什么的,赵九霄一时也说不清楚,只观外头,黑木做的大门,檐下悬着两盏娟纱做的灯笼,上面绘着山水画,看着十分雅致,没有门匾,没有题字,大门也紧闭着,偶尔能听到丝竹声从里头传出来。   赵九霄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玩的。   “进去就知道了,放心,说了带你好好玩,兄弟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白衣少年率先跳下马,他是这里的常客,知道春楼的规矩,上前敲门,三声长三声短后,门从里头被人打开,一个衣着素雅容貌秀丽的小厮出现在门后,看到白衣少年,他笑着寒暄,“韩公子来了。”   他一双含情眼又往外头扫了一眼,瞧见几个相熟的客人都一并笑着打了招呼,最后目光落在赵九霄的身上,略有些疑惑,“这位公子是——”   白衣少年笑着睇他一眼,“乌衣巷的赵家听说过没?”   小厮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只是很快又笑了起来,他朝人作揖,“竟是赵世子,有失远迎。”他说完,把门打开,“诸位公子且随我进来吧。”   其余人都下了马,只有赵九霄还坐在马上,他总觉得这处地方怪怪的,一个小厮长成这样穿成这样,还学人作揖,但还不等他深想,就有人喊他了。   “九霄,走了。”都在等他。   “来了。”   他敛了思绪,下了马。   走进里头也未觉得不同,不过是环境好了一些,除了小厮、女使也没瞧见别的客人,笑声倒是挺多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白衣少年看赵九霄依旧皱着眉,笑着停下步子等他,“放心,兄弟今天一定给你一个难忘的回忆。”他说完朝小厮喊了一声,“我这兄弟第一次来,你给安排个好的。”   小厮抿嘴笑道:“是。”   “什么好的?”赵九霄侧眸看他,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暗语。   “待会就知道了。”白衣少年说着把胳膊搭在赵九霄的肩膀上,笑得既神秘又暧昧。   赵九霄原本还想追问却被人搭了肩膀,他不喜欢被人触碰,正想避开,却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笑语声,“我说今儿个怎么树上喜鹊叫的这么欢快,原来是几位公子来了。”   领头一位美妇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妙龄女子,容貌身段各有千秋。   赵九霄便是再傻,这会也明白过来春楼是什么地方了,他停下步子,不敢置信地扭过头,盯着白衣少年,浓眉爆跳几下后压着嗓音沉声质问,“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是啊,怎么样?”白衣少年知他没有来过,继续和他介绍着,“我可跟你说,这春楼里的美人可不少,你第一次来,我让李娘子给你找个好的,一定伺候的你舒舒坦坦……”   他说着朝李娘子使了个眼色。   李娘子不知这少年郎是谁,但看他这一身行头也知他非富即贵,她笑着走上前,一双涂着大红丹蔻的手仿佛柔弱无骨的蛇一般缠在赵九霄的身上,眼角一抹海棠花在暖色灯火的照映下摇曳生姿,说起话来娇声细语的,“公子别担心,咱们春楼最是知规矩,绝不会有人知道您在这做了什么。至于姑娘,无论是生是熟,我这都应有尽有,皆看您……哎呦!”   柔弱无骨的李娘子被推倒在地。   她虽然年过三十却依旧风韵犹存,还从未被男人这般对待过。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尤其是看到赵九霄冷着脸跟赶脏东西似的拍着自己的胳膊,一群人脸色都有些各异,便是一向长袖善舞的李娘子此时面色都有些难看,白衣少年也有些怔住了,刚想说话就见赵九霄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九霄,你做什么去?”他追过去,握住赵九霄的胳膊。   赵九霄没回头,黑着一张脸,声音也很低沉,“韩承安,松手。”   “赵九霄,你也太不给我们面子了!”韩承安被当众落了面子,脸色也不大好看,“我们一帮人陪你吃喝带你消遣,你倒好,说走就走!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我要知道……”赵九霄张口又沉默,“算了。”   不管如何,他们今天都陪他到这个点了,虽然他不需要,但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这样甩脸就走,“抱歉。”他有些累,指腹抵在眉心处轻轻一揉,“我今天心情不好,以后再跟你们聚吧,你们想留就留,不用管我,今天的开销都算我的。”   韩承安听他这样说,脸色好看了一些。   “行了,都是兄弟,不需要你花钱。”他松开抓着赵九霄胳膊的手,气性过去,倒也理解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爹娘没经过你的同意给你定了这门亲事,搁谁都不高兴。其实要我说,你实在不必这样烦扰。你家规矩是大,但谁规定外头不能养几个了,这地方私密性好,懂规矩的人也多,我们这群人不说,谁会知道?”   赵九霄听得长眉紧皱。   他张口就想反驳,但又觉得这个时候再说又要吵起来,便只是沉默。   韩承安却以为他听进去了,说起话来越来越离谱,他上前一步压低嗓音,“兄弟都明白,顾姣那种小丫头的确没有滋味,你不喜欢也正常,所以兄弟才带你来这,等你享受过了这儿的女人,回家再对着你那媳妇随便应付应付……”刚想把胳膊搭在赵九霄肩上,把人往回带却被迎面打了一拳。   这一拳带了十足的力道,韩承安被打得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往后趔趄了几步,直到痛感传来,他捂住眼睛惊叫出声,“赵九霄,你疯了,你居然打我!”   “打的就是你!”   赵九霄沉着脸犹如一尊修罗煞神在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朝人扑了过去。   韩承安被扑倒在地,紧跟着拳头就跟雨点似的朝他身上砸去,也亏得是周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要不然就赵九霄这样的打法估计韩承安今日得丢半条命。   “九霄,你这是做什么?”几个人拉着赵九霄把他带离韩承安那边,看了一眼韩承安身上的伤势,皆是心惊,看着赵九霄的目光也明显带了不赞同,“你今天实在是太过分了。”   赵九霄没有理会他们,他冷冷盯了韩承安一眼便径直抹着唇角往外走去。   “九霄!”   有人在身后喊他的名字,赵九霄没有理会。   看着这副场面,有人沉默,有人摇头,倒也有人问韩承安,“承安,你和九霄到底说什么了,他不是冲动的人。”   “我他娘的能说什么?我就……”韩承安脸上挨了好几圈,眼睛青了,嘴角也疼得不行,还想说话又疼得骂起娘,“操,我的脸!”   ……   走出春楼的时候,忽然乌云压境,头顶那轮月亮被盖进乌云里,赵九霄却无暇去管,他冷着脸翻身上马就一路疾驰,六月炎热,即便是晚上,风都透着一股子热意,空气也闷闷的透着燥意,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其实没那么冲动的,虽然他的性子是急了一些,但打人,还是打朋友,对他而言,算是头一回。   可能过了今晚这帮朋友就得吹了。   但他不后悔,他是不喜欢顾姣,也不想娶她,甚至很烦她,有时候都不用看到她,只听到她的名字,他就想掉头离开,但他还是没法忍受别人用那样的话去议论她。   尤其韩承安居然还拿那些女人跟顾姣相提并论——   赵九霄想到这,那股子才压下不久的恼怒便又再次涌上心头,他拼命压着自己的情绪才没在这个时候掉头回去再揍韩承安一顿,胯-下风疾依旧在路上不知疲倦地疾驰,他却不知道该去哪,就这样任由他撒着蹄子跑着,等反应过来,他发现风疾竟然进了甜水巷,看着就在不远处的顾府,赵九霄先是一惊,紧跟着又涌起了一股子就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烦躁,不等风疾过去,他就勒住缰绳掉了头,偏风疾这会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硬是扭着头甩着尾巴不肯走。   “你又发什么疯,回家!”   他跟风疾瞪眼,又多用了几分力,才把风疾心不甘情不愿地拉了回来。   出了甜水巷,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赵九霄在路上盘桓许久最后还是回了家,原本以为都到这个点了,他娘应该已经睡了,哪想到刚走进自己的院子就看到自己的房间点着灯,房门敞开着,他娘就正对着大门坐着。   赵九霄眼尖,几乎是一下子就看到他娘变得暗沉的脸。   他心里是烦的,但也知道今日这桩事做的不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次被一群人议论他和顾姣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暴躁不已,这会冷静下来,看到他娘为了等他回来这么晚还不睡,他又有些自责。   沉默地握紧手里的缰绳,他低着头进屋。   “娘。”   他低声喊人。   “你还知道回来!”秦孟殊等了他一晚上,又是担心又是气恼,要不是宣衡说给他一点空间,她早就派人满大街去找了,等了几个时辰才把人等回来,她自然气不打一处来,直到被身后的朝云拉了拉袖子,她想到自己为什么而来,闭了闭眼睛,才勉强把心里的怒气压退一些。   “去哪了?”   她问赵九霄,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   赵九霄把马鞭放到一旁,接过朝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没去哪。”   秦孟殊倒也没有追问,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她还是清楚的,就算离家顶多也就是找一群朋友喝酒吃饭,也懒得再问,她今晚一直等着他不肯去睡是想和他好好聊聊玥玥的事。   母亲说得不错,结亲不是结仇,有事就得解决。   “你坐,我有话要和你说。”她指着旁边的椅子。   想也知道她要说什么,赵九霄心里无端又有些烦躁,这要换作别人,他当场就要走了,但看着母亲眉眼之间的疲惫,他沉默一会还是坐了过去。   “你……”   秦孟殊放缓语调,想问问他最近到底怎么了,忽然闻到一股子香味,她皱了皱眉,“什么味道?”循着那股子味道凑过去,她握住赵九霄的胳膊后又低头嗅了下。   虽然味道已经有些淡了,但还是能闻出那是女人的脂粉味。   手指僵住,秦孟殊猛地抬起头,她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赵九霄,“你——”她握着他胳膊的手都在发抖了,红唇微颤几下后,是不可抑制的尖锐嗓音脱口而出,“你今天到底去哪了!”   赵九霄在母亲凑过来的时候,心里就暗叫一声不好。   他一路上心烦意乱也没去注意,以为把衣裳拍几下就好了,却忘了女人的嗅觉是最为灵敏的,这会看着母亲苍白的脸,他张口想解释,可他的声音还未发出,就听面前的妇人说道:“赵九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秦孟殊声音嘶哑,眼眶微红。   看着这样的母亲,赵九霄原本想解释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他双手紧握成拳,心里再次腾升起一把烈焰怒火,如同烈火燎原顷刻爆发,炸得他的脑仁都开始在往外鼓鼓地跳,他沙哑着嗓音说,“我怎么变成这样了?难道我变成这样不是你们逼得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就像是在反抗着什么,“我说了我不想成亲,为什么你们非要逼我成亲!”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中响起,朝云惊呼出声,秦孟殊也愣住了,她看着赵九霄被打偏的侧脸慢慢变红,眼中也浮现了不敢相信,手还悬在半空,她盯着自己的手心,红唇嗫嚅几下,竟吐不出声。   朝云倒是想上前查看,还没动作,就听外头传来一道男声,“嗳,这是……怎么了?”   是曹书。   他是奉赵长璟的命令过来请赵九霄过去的,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场大战,他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大夫人,四爷请世子过去说话。”   秦孟殊瞧见旁人回过神来,她把还在颤抖的指尖收回来藏在掌心之中,极力压着也压不住胳膊的颤动,她点了点头,想和赵九霄说话却见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九霄!”她沙哑着嗓音喊人。   不知道是她的声音太轻,赵九霄没听到,还是他不想停下,秦孟殊只能看着他慢慢消失在她的视野中,看着他离开,秦孟殊瘫软在椅子上,朝云担心她出事,蹙着柳眉忧心道,“夫人,您没事吧?”   秦孟殊没说话,她只是看着赵九霄离开的方向,然后一点点低头看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我居然打他了,我怎么会打他的?”   ……   赵九霄一路疾走,恍如狂奔,他速度快得就连曹书都有些追赶不上了,直到走到赵长璟的修竹轩前,他才忽然止步,想起什么问曹书,“四叔这么晚找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哑,气喘吁吁追过来的曹书有些没听清楚,啊了一声后才哦道:“不知道,四爷没说。”他盯着赵九霄的脸,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您的脸……没事吧?”   赵九霄摇了摇头,没说话。   其实很疼,也很烫,从小到大,他这是第一次被他娘打,他爹小时候倒是没少教训他,但顶多也就是拿着藤条抽他一顿,被打脸,还真是头一回。   他心里有些难受,但这样的难受显然是没法和曹书说的。   他就沉默着低着头往里走,这么晚了,四叔这边却还是灯火通明,推开门就能看到他坐在书案后面清隽挺拔的身影,他的桌上永远放着高高的一沓公文,处理完这批还有下一批,仿佛永远都忙不完。   “四叔。”他低声喊人。   “嗯。”赵长璟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手里的公文,“坐吧。”   “是。”   赵九霄从前每回来赵长璟这,总是声音轻快的,带着高昂的情绪,可他今天实在没这个心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的脑子很乱,心里却空空的,带着少有的茫然。   他寻了个位置坐下,思绪却在放空。   他不同往常的声音和异样终于引得赵长璟抬起头了,本以为他是心里不舒服,目光却在触及他脸颊的时候一顿,他看了一眼曹书,曹书在一旁用口型无声说了“大夫人”三个字,赵长璟沉默一瞬,开口,“先去上药。”   赵九霄眼睫微颤几下后回过神,忙道:“四叔,不用……”   赵长璟抬手冲他挥了下,“去吧。”而后继续垂眸翻看公文,没再看他。 第8章   赵九霄被曹书带到一旁去上药,出来的时候,赵长璟已经没坐在书案后面了,而是握着一盏茶站在轩窗前,暖色灯火之下,他一身紫衣,静默而立,在这燥热的夜里,竟让原先烦乱不已的赵九霄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从他这个视角看过去能看到四叔闭着眼睛,院子里的灯照进来,在四叔的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君子如玉。   赵九霄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个词。   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的时候,就想到了四叔,他觉得这世上只有四叔才称得起这四个字,君子如玉,温润而泽……只是这位君子此时脸上有着十分明显的疲惫,映着头顶忽暗忽明的灯花,赵九霄能看到他眼下藏不住的两抹青色,灯火照映的肤色很白,也就衬得那抹青色越发明显了。   “好了?”男声低沉。   赵九霄才发现就在他恍然的这会功夫,四叔已经睁开眼朝他看过来了。   “嗯。”他点了点头,上过药的脸颊清清凉凉的,已经没那么烫了,只是痕迹犹在,赵九霄以为四叔会问他发生了什么,却只听他说,“过来,我看看你的棋艺增进了没。”   平铺直叙到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却让赵九霄无端松了口气,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还未下雨,乌云也还没有移开,星月全被隐藏在那一团团的黑云里面,叔侄俩面对面坐在凉榻上。   琴棋书画,赵九霄也就棋艺还算不错,大概是下棋就跟打仗一样,他打小就喜欢缠着四叔陪他下棋,只不过小时候四叔更喜欢陪顾姣玩……顾姣,他怎么又想起她了?赵九霄皱眉。   “到你了。”   赵九霄听到赵长璟的声音回过神,他忙应了一声,把脑中的思绪抛出后才看向棋盘。   赵长璟说下棋就真的只是下棋,并未多说一句别的话。   每一个会下棋的人都有自己的棋风,而赵长璟的棋风就如他这个人一般,慢悠悠的,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却在无形之处撒下大网,一点点,一点点,在对方还没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人逼到退无可退了。   至于赵九霄——   他的棋风也如他这个人,上来就急于进攻,这样的棋风霸道、势不可挡,会让对手措手不及,但也很容易暴露弊端。   没有意外的,还是赵九霄输了。   倒也心服口服。   他这一手棋艺就是赵长璟教的,败给自己的师父,不算丢人。赵九霄读书不行,但每次下棋都会总结自己输的原因,他这会凑到案前,拧着眉头看棋局,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偶尔碰到几处自己难以理解的还会问赵长璟,听人回答之后就如茅塞顿开,浓黑的眉眼也慢慢带了几分笑。   他兴致勃勃,一时忘记自己才挨过打,看着赵长璟说,“四叔,再来一局!”   说着就要整理棋局。   赵长璟却握起茶盏,淡声,“夜深了,不来了。”   赵九霄看了一眼堂中的滴漏,都快子时了,的确很晚了,四叔不是他,明日还得处理公务。赵九霄虽然不舍,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他继续收拾棋盘,心里那些不满、暴躁和茫然的情绪也因为这一盘棋消散了许多,犹豫一会后,他开口询问,“四叔,您找我过来是要与我说什么?”   四叔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即便他从书院回来也很少能够瞧见他,有时候他睡着了,四叔还没回来,等他醒了,四叔又去上朝了。   贪墨案还未彻底了结,桌上的公文也还压着那么一沓,他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四叔找他过来就是为了找他下棋。   下棋……   大概是看他脸上的伤,想安慰他下吧。   “我听人说你今天过家门而不回。”赵长璟也没跟他拐弯抹角,直接问他。   赵九霄手上动作一顿,他低着头,声音也低了一些,“我娘说的?”   赵长璟说,“路过园子的时候,听绯如和顾家那丫头在说这事。”   “阿如?”赵九霄抬脸,诧异之后又皱起眉,语带不满,一脸烦躁,“有她什么事,她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他知道阿如和顾姣不对付,如果是她开口,肯定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两句话了,估计还要添油加醋说些有的没的,那股子烦躁的情绪又一次腾升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顾姣知道他离开的事了,他攥着棋子沉默了半天才开口,“她没事吧?”   赵长璟捧着茶盏,淡声问他,“你觉得呢?”   赵九霄抿着唇没有说话,想也知道,她怎么可能没事?那个丫头打小就爱哭,估计知道这事又要委屈的掉眼泪了。小时候每次看到顾姣哭,他也烦,但烦的是不知道又是哪些王八蛋招惹她了,现在——   现在他其实已经很少看到她哭了,甚至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他总躲着她,说不出原因,其实有时候他也挺想她的,偶尔在街上看到一些小物件,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顾姣肯定喜欢”,可每次看到顾姣,听他爹娘、祖母说着他们的亲事,他又觉得烦。   心烦意乱,莫名其妙。   胸腔里像是被人堵了一大堆东西,透不过气,可真要问他烦什么,赵九霄又回答不出,是烦顾姣又来找他了吗?好像也不全是,如果没有那些哄闹声,他其实并不介意和顾姣见面。   上回带顾姣去爬山,带她摘桃子,看她手里沾了一手毛,皱着鼻子的时候,他还挺开心的。   他就是烦那些人一个劲地起哄,烦他娘总逼着他跟她见面,他是不讨厌她,但也不想这么早就成亲,尤其还是被人逼着的那种。   “四叔,你也有过吗?”   他这话没头没尾,赵长璟看他,“什么?”   赵九霄往前一摊,双手枕在案上,脸就埋在胳膊上头,闷着嗓音说,“就是被人逼着成亲这种。”   “有过吧,忘了。”赵长璟的确记不大清了。   他也是打小就有了婚约,原本到年纪就该娶妻,可他爹忽然病逝,他本来中了状元要入仕,因为他爹的缘故只得暂缓,加上那时朝堂的环境也不算好,索性便去外头游历,等游历三年期满回来,守孝也结束了,原本和沈家的亲事得提上日程,可沈湘君却不知道患了什么怪病忽然病逝。   其实当年离开的时候,他就和沈湘君说过。   那个时候沈湘君早就过了及笄,他怕耽误她,便向她提议取消婚约,不过沈湘君没同意,他对沈湘君没有多少感情,但有责任,她无怨无悔等了他三年,那么她离世,他自然也不可能随便再娶一门妻子。   正好那阵子宗裕登基,他也挺忙的,一来二去耽误下来,到现在,他娘虽然偶尔还是会提起,但也就是提起罢了。   都到他这一把年纪了,再被人逼着成亲也不像话。   而且他若不想做的事,谁逼他都没用。   赵长璟没说这些,他放下茶盏,问赵九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赵九霄摇头,“不知道。”他怕四叔以为他在搪塞,坐直身子后又接了一句,“我是真不知道,四叔,我心里很乱,我知道不该迁怒到她身上,我也知道她来找我挺正常的,但我就是烦,我也不是烦她,我也不知道我在烦什么,我就是烦,烦死了。”   “那你是不想娶她?”   “我……”   赵九霄张口,他以为自己会应得很痛快,可看着四叔那双沉静的凤眸,他却忽然有些卡壳了,脸上表情变幻几番,最后还是颓然地低下头,手指捏成拳头,他低哑着嗓音说,“我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定了亲,我要不娶她,她肯定会被人议论的。”   他不希望她被人议论,也不想看她哭。   可他也不想就这样成亲。   他不想自己以后的人生都被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头快要炸了,他烦得挠了好几下,最后才语气烦闷地说道:“我就是不想总是被人逼着去做什么。”   “那就去找她们好好聊下,找你娘,找那丫头,你有什么话就直接去和她们说。”   “我说了。”   “怎么说的?”赵长璟问他。   怎么说的?   赵九霄一愣,能怎么说?嘴皮一掀,嘴巴一张,不就说了吗?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赵长璟,待看到那双熟悉的凤眸,他好像有些明白四叔的意思了,他是怎么说的?每次面对他娘都是沉默逃避,真逃避不了就反抗,然后就像今晚一样闹得彼此都不痛快,至于对顾姣,那就更没怎么说了,顶多就是一句“你别跟着我”、“你烦不烦”,这样想起来,他那些说还真的挺废的,什么都没解决,最后弄得别人不开心,自己也不爽。   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赵九霄,这会却满脸颓然,声音都变得低落了许多,“四叔,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都十八了,却连怎么沟通都不会,四叔就不会这样,记忆中四叔好像做什么都是漫不经心、游刃有余,读书的时候在书院被人追捧,第一次参加科考就一举夺魁,虽然因为祖父的缘故暂缓入仕,但后来入仕照旧受人尊敬,如今不足三十登上顶峰。   都姓赵,可比起四叔,他实在差的太多了。   “有用没用,不是通过别人来定义的。”桌上棋局还未收拾完,赵长璟接过他未完的活,一粒一粒,黑白分明,“明天好好和你母亲聊一聊,把你想说的,都说给她听。”   “她要不听呢?”赵九霄蹙眉。   “你试都没试,怎么就知道她不肯听?”赵长璟抬眸看他。   赵九霄被他说的哑声,四目相对,还是他先垂下眼眸,他攥着手指沉默半响,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明天会和她好好聊下的。”夜深了,子时已经过半,又是新的一天了,赵九霄怕耽误四叔歇息,帮着收拾完棋局后起身,“四叔,那您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嗯。”   赵长璟没拦他,目送他离开,想到什么又说了一句,“今天顾家那丫头和我说了一句话。”   赵九霄转身,“什么?”   他又开始拧眉了,无端的烦躁再次涌于心头,他以为顾姣是跟四叔告状。   “她让我别跟你祖母还有你母亲说这件事。”看着少年怔忡的目光,赵长璟语气淡淡,“你母亲瞒着她,她怕你母亲知道后为难,更怕你受罚。”   “好了,”他言尽于此,抬手做了个走吧的动作,“回去好好想想。”   ……   曹书坐在外头嗑瓜子,听到身后的动静,他侧头看了一眼,瞧见俊逸少年神色恍然,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挑了挑眉,拍掉手里的碎屑站起身,“走了?”   赵九霄点了点头。   他心里乱糟糟的,也无暇去回答什么,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往外走。   曹书目送他离开才走进房中,看到自家主子又坐在书案后头看起公文了,他拧眉,“您这是真不要命啊,上回石大夫说了什么,您都忘了?”   “无事。”   赵长璟头也不抬,继续翻看手里的公文,偶尔还会拿起一旁的朱笔在上头批注。   曹书知他不会听自己的,只能站在一旁生闷气,又怕他熬太晚,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能上前帮人整理公文,想着早点整理完早点睡觉,一边整理一边继续碎碎念,“真该让老夫人给您定门亲事。”   赵长璟终于抬头,他目光淡淡,看着曹书,“又想去马厩了?”   曹书:“……”   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等赵长璟低头才又小声嘀咕,“也不知道以后得是什么样性子的夫人才能管得住您。”   笔尖微滞。   赵长璟忽然想起午后和母亲的对话,“找个玥玥那样的孩子就很好”,但也就一瞬的光景,他便又重新提笔翻阅公文了。   作者有话说:   玥玥被关两天小黑屋了QAQ亲妈流泪,怪我手速不够,明天就带玥玥出来! 第9章   翌日天一亮,秦孟殊就醒来了。   诚国公赵长瑞今日不需要上早朝,只需要到点去国子监点卯就好,迷迷糊糊听到妻子起来的动静,他眯开一条眼缝,他刚醒来,声音听着有些沙哑,“怎么起这么早?”   “我昨天打了九霄一巴掌,有些担心……”秦孟殊嗓音嘶哑,神智也有些恍惚,她其实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睁眼闭眼都是九霄被她打偏脸的情景,想到他离开时头也不回的场景,她的心里便十分焦灼,也顾不上这会是什么时候了,“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她说完便径直掀开被子下了床。   赵长瑞阻拦不及,见她自顾自套起衣裳,跟着往外走,他也连忙披了件衣裳下了榻。   “朝云,你让人……”秦孟殊往外头喊人,想让人去厨房准备一些九霄喜欢吃的东西,简单洗漱一番后便去找他,未想朝云笑盈盈地走过来,压着嗓音和她说,“世子来了。”   秦孟殊一怔,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她这会头发还披着,走到外头一看果然看到了赵九霄的身影,他背对着她在廊下蹲着,脚边趴着一只毛茸茸的松狮犬,听到动静,赵九霄回过头,看到秦孟殊的身影时,他的脸上难得闪过一抹局促。   他收起手站了起来,“娘。”   赵九霄低着头,声音也很低。   秦孟殊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开口,却还是干巴巴的老一句,“怎么起这么早。”   朝云笑着替赵九霄说话,“早就来了,还特地去外头的杏花楼给您买了您喜欢的早点,酒酿圆子、水煎包,我让小厨房热着。”   秦孟殊听得心里一软,眉眼也松软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说,“家里什么没有,非要去外头买?”   “儿子一片孝心,你受着便是,我想吃还吃不到呢。”赵长瑞先前听到动静便知没什么事了,他洗漱完才出来,这会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又和朝云说,“去喊人传膳,好不容易我们今天都有时间聚在一起吃早点,你让厨房多准备一些。”   朝云笑着应了一声。   赵长瑞又和秦孟殊说,“你先去洗漱。”   秦孟殊点了点头,走的时候看了一眼还站在外头的赵九霄,几欲张口,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被赵长瑞握了握手才回过神,“我去洗漱。”她丢下一句后朝屋中走去。   她走后。   赵长瑞看着仍旧低头不语的赵九霄,往昨儿他挨打的那半边脸看过去,经过一晚上,已经看不到什么痕迹了,但他还是问了一句,“还疼吗?”   赵九霄摇头,“不疼了。”   “嗯,你娘因为打了你一巴掌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刚刚急匆匆起来就是想去找你。”看着面前少年惊讶抬眸,赵长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跟你娘生气,她有时候性子是急了一些,打完你,她就后悔了,就是脾气倔,和你一样,说不出什么软话。”   “您以前还和我说我娘的脾性是最好的呢。”赵九霄这会又恢复从前的模样,声音高高的,也能开起玩笑了。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惹她生气,她能这样?”赵长瑞吹胡子瞪眼,想到昨儿妻子和他哭闹,他就有些头疼。   “我昨晚……”   赵九霄想起昨天挨打的事端,神色变了变,刚要解释,赵长瑞却摇头,“你是什么人,我和你娘难道还不清楚?她也就是那会气性上头,回来她就和我说她肯定是误会你了,原本昨晚就想去找你了,但你四叔把你留到子时,她怕耽误你睡觉便没去。”他没让赵九霄解释,只摆手,“回头和你娘好好说,别没说两句又吵起来。”   赵九霄松了口气,点头应道:“好。”他今天本来就是想来好好和他娘聊下的。   秦孟殊洗漱完出来的时候,父子俩已经面对面坐好了,朝云领着人在布置早膳,赵长瑞笑着和她说,“就等你了。”   秦孟殊嗯一声后走过去坐下。   雕花描金小圆桌上摆了各式各样的早膳,而她的面前放着还冒着热气的酒酿圆子和水晶包,朝云领着人退下,把屋子留给他们一家三口,秦孟殊拿起筷子,看着父子俩,“吃吧。”   赵家人口不算多,也没那起子“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不过昨儿闹了那么一场,母子俩即便有心和好也很难起这个头,倒也难为赵长瑞这个平日在朝中没几句话的人这会两头讨好,又给母子俩各自夹了早膳,原本僵硬的气氛才终于慢慢松动下来了。   等吃完。   朝云还没进来收拾,赵九霄犹豫几番后放下手里的筷子,鼓起勇气看着秦孟殊,“娘。”   秦孟殊指尖微动,心跳也快了一瞬,但她还是克制着语气轻轻嗯了一声,“怎么了?”她也跟着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昨晚我被韩承安他们带到春楼去了。”他跟人解释脂粉气的来源。   “春楼?”   秦孟殊皱眉,虽然没听过,但也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不过也没跟昨儿似的一言不合就动手,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她是知道的,昨晚她就是太生气了才会口不择言,最后弄成那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后来知道后就立刻出来了。”赵九霄忍着恶心把昨儿的事说了一番,没说和韩承安打架的事,见他爹娘没有多余的反应,总算松了口气。   “那几个孩子,我从前瞧着也有模有样的,怎么私底下……”秦孟殊没有说别人家坏话的习惯,这会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不过叮嘱赵九霄却是肃着嗓音的,“你以后少和他们混。”   这群人现在能带着她儿子去妓院,以后还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混账事。   赵九霄这次倒是没有反驳,他也不喜欢他们那样的做派和言论,而且昨天和韩承安闹了这么一场,恐怕他们对他也已经敬而远之了。   这事只是开端。   他真正要说的也不是这个。   “昨天是我做得不对。”他开口,“我……我不该那样直接就走,更不该那么晚才回来。”   秦孟殊听他说起正事,身形也变得紧绷了许多,语重心长道:“九霄,你和娘说句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小时候你最喜欢带着玥玥玩,我问你喜不喜欢玥玥的时候,你也是说喜欢的,为什么现在你反而总是远着她,你们是要成亲的,你这样做可想过玥玥的心情?昨儿也亏得玥玥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赵九霄沉默。   他没有说她已经知道了的事。   想到她已经知道了,赵九霄的心里无端又有些烦,他握紧抵在膝上的手。   “你先别急,先听儿子说。”赵长瑞握住秦孟殊的手,等秦孟殊安静下来,他才又看着赵九霄说,“九霄,你继续。”   “我不是不娶她,我就是……”赵九霄低着头,紧握成拳的右手被他用力地抵在膝盖上,仿佛这样他才有勇气把后面的话说完,“我就是不喜欢你们总是逼着我去做一些事,我不想我每次回来,您都逼着我去见她,也不想别人总是议论我和她。”   秦孟殊听得柳眉紧蹙,太阳穴也突突直跳,她正想张口,就被赵长瑞捏住手。   “九霄,别人的言论是我们没有办法控制的,你和玥玥自小定亲,她来找你,你去见她都是很正常的事。”赵长瑞语重心长。   赵九霄当然知道这些是很正常的,可他就是烦。   “你今天既然开了这个口,我想你应该也有自己的打算了,你说说看,这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赵九霄这次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们以后别总是逼着我,我也学着不再抗拒和她见面,可以吗?”   赵长瑞察觉到身边妻子在一瞬变化的神情,他忙握住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一拍,而后才看着赵九霄说,“我们可以不逼你,但你得清楚,过了今年,玥玥就十七了……”看着赵九霄紧绷的脸颊,赵长瑞叹气,“九霄,做人不能只想着自己,我们可以给你自由的空间,那你可曾想过什么时候娶她?”   没听到赵九霄的回答,赵长瑞又过了一会才开口,“原本我和娘是打算等下个月玥玥生辰,我们两家坐下来好好商量下。”看着他长眉紧蹙,赵长瑞沉默一会又说,“过完这个年吧,这半年我和你娘不会再干涉你的事也不会逼着你去做什么,但明年,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给顾家一个交代了。”   赵九霄其实自己也没想过,这会听他爹松了口,他也松了口气,“好。”   “你今天有空去看看玥玥,这不是逼你去,只是有些话你也得和玥玥好好沟通下,以后日子总归是你们两个人自己过,别让她一个小姑娘因为你胡思乱想。”   这次赵九霄倒是应得十分痛快。   就算没有他爹开口,他今天也是打算去找顾姣的,“我现在就带小白去看她。”说完这句,他看向秦孟殊,自打他爹开口后,他娘就没再说过一句话,此时看着他娘静默紧绷的脸,赵九霄的心里又有些紧张,他踌躇着喊了一声“娘”。   秦孟殊抿着红唇没应。   被赵长瑞捏了捏手背上的肉,她才绷着一张脸开了口,“去吧。”虽然没有其他话,但赵九霄还是松了口气,他笑着应了一声,走到外头喊了一声,“小白!”   “汪!”   小白朝他扑了过来。   “还在生气?”目送九霄牵着小白离开,赵长瑞朝自己的妻子看去,见她还冷着一张脸,温着嗓音询问。   “我不该生气吗?什么叫做我们总是逼着他,我看就是我们平时太纵着他了!还什么抗拒,怎么,玥玥嫁给他让他委屈了?”她气冲冲说完,说完后瞧见赵长瑞笑看着她,依旧生着气的秦孟殊没好气地瞪眼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要不知道的,还以为玥玥才是你的女儿。”   “我要不是担心她以后出嫁遇到恶婆婆,我还真想把她认作我的女儿。”话是这样说,到底没之前那么生气了。   赵长瑞便握着她的手继续说,“儿子其实说的也不错,你想想你小时候,岳母逼着你做女红,你烦不烦?”看她柳眉紧拧,红唇微张似要说什么最后却又沉默,他便再接再厉,“再说儿子不也给我们承诺了吗,就让他们好好相处半年,我瞧着他也就是反骨期到了,你越让他做什么,他越不想做,可你不理他了,他自己反倒觉得没意思了,你忘了,当初跟着玥玥跑的可是他。”   秦孟殊也想起两人小时候的模样了,她原本紧绷的脸有些没绷住,笑了起来,“你这么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玥玥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四弟,可不是咱们家这猢狲,不过那也都是她五岁前的事了,恐怕玥玥自己都记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   我知道你们都想看退婚QAQ我也想啊,我都想直接写四叔和玥玥谈恋爱了,特别特别想,但有些东西还是得写下,毕竟玥玥这小脑瓜也不可能立刻转过来嘛,这个阶段就是玥玥改变对四叔的看法以及看清自己和九霄的不适合啦,退婚时间也不会很长,我努力哈。 第10章   不记得那些事的顾姣正坐在家中的水阁里。   水阁是她爹早些年特地派人给她建的,只因有回她提起姨妈家中有水榭时一脸向往,她爹就硬是在家里给她凿了一个水阁,虽然比不上姨妈家那么大,但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   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除了那些传承了几代的世家大族,或是有钱的,谁家没事开个水阁玩?水阁刚建成那会,她和她爹在京城小小的轰动了一下,甚至有不少人攀着关系来家中找她玩。她平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待在水阁玩,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按着她的喜好布置的,小到纱帘、果盘、熏香、地毯,大到屏风、桌椅,甚至就连湖中的锦鲤也是她特地精挑细选过的。   因为昨儿夜里下了一场雨,天气不算闷热,平日总是垂落着的竹帘,这会便半卷着。   水面不时泛起涟漪,而顾姣坐在美人靠上,埋着脸百无聊赖地看着湖中的锦鲤,偶尔她会撒一把鱼食,看着颜色不一的锦鲤争着冲出水面抢食,从前每次看到这样的场面她都会笑着弯起眼睛数锦鲤,还会给他们一个个取好名字,什么“今天小黑吃的最多啊”,“今天红红怎么没出来嘞”……   可她今天却一点心情都没有。   弄琴、抚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弄琴过来说,“要不奴婢们陪您去钓鱼?小锁准备的蚯蚓都还在呢。”   顾姣摇摇头,“不想去。”   “那奴婢陪您去逛街?您好久没去金香楼了,那儿肯定又有不少稀罕东西了。”抚玉跟着说。   顾姣仍旧没兴趣,“舅舅前阵子送来的首饰就够多了。”   两人见她对什么都没兴趣,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担忧,正想再寻些话头,水榭外头倒是传来了小锁的声音,“小姐小姐,去钓鱼啦!”   依旧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却让弄琴皱了眉,她以为小锁这傻孩子没发现小姐的异样,看着小姐依旧没回过头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便连忙走了出去,压着嗓音和人说,“好了,你自己去玩,小姐今天没心情。”   “咦?”   小锁嗳一声,“可是世子来找小姐玩了哎。”   这话才落下,刚刚还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顾姣忽然睁大眼睛坐了起来,她扭过头,盯着小锁问,“你说什么?”心跳都快了起来,等小锁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后,她更是直接站了起来,往外跑。   “小姐,您慢些跑,别摔着!”弄琴一眨眼的功夫,顾姣就已经越过她们往外头跑了,她只得去追人,抚玉和小锁也跟在后头,四个人前前后后跑着,也是让人惊讶,顾姣平日出行都得坐马车,这会竟跑得飞快。   直到跑出水榭,顾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还没问九霄哥哥在哪,连忙停下步子。   “小……”她想喊小锁的名字,却见身后三人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停步一个接着一个跟前面撞在了一起,顾姣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弄琴的胳膊,问她们,“你们没事吧?”   “没事。”   弄琴还好些,没跟顾姣撞在一起。   抚玉和小锁要惨些,这会一个揉着额头一个揉着鼻子,也跟着摇了摇头,“小姐放心,我们没事。”   顾姣觉得抱歉,拧着眉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叫声,她想到什么,忙扭过头,果然看到了一个白乎乎的身影正在朝她跑来。   “小白!”   她惊喜喊道。   要迎过去的时候,倒还记得和弄琴说,“你带着她们去擦下药。”说完她才朝小白的方向走去。   小白是她前些年跟九霄哥哥去山上的时候捡到的,刚捡到他的时候,他才巴掌大小,顾言怕狗,她便只能交给九霄哥哥照顾,有阵子没看到他了,这会看着他朝她奔来的身影,她笑着停下步子蹲下身子,“小白,快过来!”   “汪!”   她刚张开手臂就被小白扑了满怀。   小白今年三岁了,偶尔会跟着赵九霄出去跑马,加上赵家照顾它照顾得很好,顿顿都有肉,把他养得又壮又结实。他这么一扑,顾姣直接被扑在了地上,身后传来弄琴几人担忧的声音,她却笑着摆手,“没事没事。”说完又去捏小白的脸,笑盈盈地问他,“笨小白,你是不是又胖了呀?”   “汪!”   小白冲她叫,一脸骄傲的模样,似乎还很自得自己胖了的事实。   顾姣神色无奈继续摸他的头。   小白也很久没看见她了,这会一个劲地蹭她的脸,他的毛发很软,顾姣被蹭得有些痒,只能一边往后躲一边问他,“好了好了,哥哥呢?”   她在问赵九霄。   “汪汪!”小白虽然不会说话,却很聪明,他叼着顾姣的袖子要拉她起来。   “你慢些,我这衣裳还是新的。”顾姣跟着他起来,被小白带得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俊逸身影,少年一身白衣走在林间,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走起来的时候,绑着高马尾的发带跟着一晃一晃的。   陡然看到赵九霄的身影。   顾姣高兴之余又有些紧张,没有镜子,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会的衣着打扮好不好,余光瞧见弄琴还在那边,她忙喊了一声,“弄琴。”   弄琴就在不远处站着,听到声音忙走了过来,知道她家小姐爱美,她上前替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好了。”   顾姣松了口气。   “小白,我们去找哥哥。”她不敢看越走越近的赵九霄,只能低头和小白说话,等小白又汪了一声,顾姣便牵着小白带着他朝赵九霄那边走。   弄琴想跟过去,被抚玉拉住胳膊,“小姐和世子见面,姐姐去做什么?”   “我担心小姐……”弄琴仍皱着眉。   抚玉不解,“有什么好担心的,小姐不就是盼着世子过来吗?现在世子来了,我们就别过去打扰他们了。”   弄琴没说话,却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看着小姐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   就是因为来的是世子,她才更担心,小姐这几年的情绪全因为这一个人而变化波动,高兴也是为他,难过也是为他,想到今早小姐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弄琴心里就不大舒服,她没喜欢的人,也不清楚其他人是不是这样的,只是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实在是觉得太累了。   但她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目送她朝人走去。   “九霄哥哥。”顾姣不知道弄琴在想什么,可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赵九霄,紧张和局促却远远超越了心里的高兴,上次见面还是在十天前,加上昨天那回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能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小白的牵引绳,低着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赵九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今天是想过来和顾姣道个歉再和她好好聊聊的,但看着顾姣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还问他“怎么来了”,他心里的那股子烦躁又腾升起来。   “我不能来?”   顾姣愣了一下后忙摇头,“不,不是,你当然能来,我……我就是问问。”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只有面对赵九霄才有的怯意和怎么隐藏都隐藏不住的紧张。   顾姣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这几年,她时常盼着能和九霄哥哥见面,但真的见面了,她又是紧张又是不安,她怕自己给他添麻烦,怕拖他后腿,怕他生气不开心,怕……太多的惧怕,让她每次见到他时总是又欢喜又坐立不安。   她这副模样落于赵九霄的眼中,让他更为烦躁了,他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在烦躁,但就是挺烦的,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她紧张不安的模样,又想到自己是为什么来,到底是忍了回去。   “走走吧。”   他说完转过身,径直朝林中走。   顾姣连忙跟上,可赵九霄实在走得太快了,她小跑才跟得上,她一路追着他,未想到赵九霄忽然停步,她没注意,额头直接撞到了赵九霄的背上,少年的背又宽又硬,她还直接撞在了脊柱上,酸痛让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先道起歉,“对不起,我走太快了。”   赵九霄一句“没事吧”还未吐出就听到这么一句,他神色几经变幻,还是没忍住自己的脾气,冲人说了一句,“你就不能和我说吗?”   “什,什么?”   顾姣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仰着头看他。   她额头红红的,眼眶也有些红,杏眸夹杂水意,赵九霄看了她半天,偏开脸,“算了。”又过了一会,他问她,“还疼吗?”   “不疼了。”   其实还有些疼,但她不想让他担心,也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个麻烦精。   “九霄哥哥,你……”   她双手垂落在身前,只有牵着小白的绳子依旧没有松开,犹豫一会后,她小声问,“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啊?”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心里莫名有些紧张,就连心脏也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嗯。”   赵九霄沉默了一会,才看着她说,“昨天的事,对不起。”目光与她诧异的杏眸对上,他有些不自在地撇开头,“我已经知道赵绯如和你说的那些话了,也知道你拜托四叔让他隐瞒,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躲着你了,我……我也不是躲着你,我就是烦,他们总是讨论我们,我就是不想听他们讨论。”   “你……能明白吗?”   顾姣原本以为他今天过来是让她别再去国公府,没想到竟是过来解释昨天的事,刚刚还捏着一把汗的她这会松了口气,迎着赵九霄的注视,她忙点了点头,“能!”   她想了想,和人小声说,“九霄哥哥,我以后不会没经过你的同意去找你了。”她昨天想了一晚上,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太粘人了,九霄哥哥平时要在书院上学,放假的时候好不容易可以和朋友们聚下,带着她也的确挺麻烦的,而且就像他说的,那些人的嘴实在太碎了,虽然她不喜欢这样的相处,但她更不想让他不开心。   “以后我想去见祖母和秦姨就在你上学的时候去,你放假,我就不过去,这样可以吗?”她仰着头问赵九霄,小手紧握着自己的裙子,神情看着还有些紧张。   赵九霄没想到她会同意的这么快,一时有些怔忡,他犹豫了下,想说“其实也不用”,他也不是说不见她了,但想想还是没开这个口,只是说了一句,“以后有时间我会来找你的。”   听她脆生生应了“好”,赵九霄神情又松动了一些,“你不是说要钓鱼吗,走吧,我带你钓鱼去。”   顾姣果然高兴起来,就连眼睛都亮了许多,“那我去换身衣裳!”她把绳子给赵九霄,“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就急匆匆摸了下小白的头就往自己的院子跑去。   赵九霄看着她跑开的身影,“你慢点跑。”   那头应了一声,却依旧没有放慢速度,他看着皱了眉。   ……   顾姣回到自己的住处便火急火燎让人给她准备衣裳,她怕赵九霄等得不耐烦,自己都动手开始卸钗环了。只是这天,她注定还是没能和赵九霄去钓鱼,夏日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可等两人要出门的时候却轰然一声下起了暴雨,站在廊前看着这一场大雨,换好衣裳的顾姣难免有些郁卒。   她情绪都在脸上,赵九霄侧头一看,想了想,“要不等雨小些,我陪你去逛街?”下雨天,钓鱼不好钓,逛街倒是没什么问题。   有那么一瞬,顾姣是高兴的,她的眉梢不由自主地扬起,但想起上回和九霄哥哥逛街,他不耐烦的脸,她犹豫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了。”见他皱眉,以为他又不耐烦了,她不想破坏他们今日才缓和的气氛,忙又说,“九霄哥哥要是有事的话就去忙吧,等下回天晴,你又有空的时候,我们再去钓鱼。”   其实没什么事的赵九霄闻言沉默了一会,他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点头道:“那你跟小白在家玩吧,我让人晚上再来接他。”   见顾姣高兴应好,赵九霄没再说别的,等雨小了一些,便独自撑伞离开了,走远了,他回过头,看着和小白一起玩闹的顾姣,他心里也不知怎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似乎是在等着谁来喊他,但等了一会也没人,他拧了拧眉,还是扭头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写四叔和玥玥(精疲力尽尔康手)   还有你们喜欢《首辅宠妻手册》还是《表叔为我画新眉》呀?qaq,涨幅好像有点涨不动 第11章   外头的雨还“滴滴答答”下个不停,小白在脚边抓着一个球玩得不亦乐乎,可刚刚送走赵九霄时还满脸笑容的顾姣此时扭头看着那雨幕之中头也不回离开的人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和失落的。   或许不止有些,可能要比有些还要多许多许多……   她没喜欢过别人,也是经过赵九霄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会给人造成麻烦,让人不开心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要每天都见到他,和他待在一起吗?她想要把自己的开心和不开心都分享给他,也想听他说他的事……从前他们不就是这样相处的吗?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这样呢?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吗?   那……他们以后成婚之后也会这样吗?   顾姣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她想象的婚姻不是这样的,可她又不知道怎么去改变,每次碰到九霄哥哥,她都好像习惯性得去斟词酌句,小心翼翼掩藏自己的情绪,生怕说到什么惹他生气,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她……   弄琴撑着伞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顾姣一个人蹲在地上,身边只有小白,她脚下步子一顿,刚刚突然下雨,她想着两人估计一时半会走不了便去吩咐厨房准备了一些糕点,没想到糕点做好了,人却不见了。   “世子呢?”   她收起伞问背对着她的顾姣,手里还提着食盒。   “啊……”顾姣回过神,她眼睫颤了颤,把那些思绪都压到了心底,揉着小白的头说,“我看下雨了,就让九霄哥哥先回去了。”话落,瞧见弄琴面上的担忧,她又扬起笑脸安慰道,“没事啦,我和九霄哥哥都约好了,等下回天晴,他有空,我们再一起去钓鱼。”   “今天就让小白陪我吧,下雨天,我也不想出门。”顾姣说完低下头,手放在小白毛茸茸的头上摸了摸,嗓音柔柔的,“好不好呀?”   “汪!”   小白兴冲冲喊了一声。   顾姣看着他如昔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也总算是变得鲜活了许多,她拿起地上的球往一处扔,小白反应很快的把球叼了回来,然后摇着尾巴仰着头让顾姣把球拿回去继续扔,一人一狗就这样玩闹着,屋中不时响起人的笑声和狗叫声……可围观的弄琴却满面愁容,她自幼就陪着小姐了,怎会不知她此时的笑脸是强撑出来的?她有些担心小姐,却也清楚小姐不会与她说,而她也不知道找谁去说。   老夫人还在寺庙,便是回来也是偏居一隅鲜少见人。   夫人是疼小姐,但到底不是小姐的亲生母亲,有些话自是说不了。   老爷又不在家中,便是在,以老爷的性子,小姐也不可能与他说这样的私密话,舅老爷那也是一样的,有些事情,男人和女人总归是有差别的。   若是姨夫人在就好了,小姐自幼和她关系要好,有些不能与旁人说的话也能同她说,可姨夫人远在金陵,远水也解不了近火。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找二小姐,弄琴把糕点布置好后,又让人喊了小锁过来陪小姐玩,自己则是回去写了封信让人快马加鞭给二小姐送过去。   *   而此时的帝宫。   天子宗裕和赵长璟面对面坐在轩窗旁下棋,窗外雨水涟涟,两人却无声无语,殿中只有棋子轻敲棋盘的声音,两刻钟后,宗裕丢了棋子,颇有些郁卒地说道:“不下了,赵修和,跟你下棋真没意思。”   赵长璟头也不抬,自顾自拣棋,“跟江谦下就有意思了?”   “那当然比跟你玩有意思。”宗裕说完反应过来,瞪眼,“你这是把朕比作江雍怀那个菜鸟?”   “这是您自己说的,臣可什么都没说。”   宗裕看着他一脸寡淡,说起话来却依旧气人的模样,啧一声,“朕好歹也是天子了,你就不能让朕一回?”   赵长璟仔细想了下后开口,“您若当真那么想赢,让您一回倒也可以,就是别回头赢了又要说臣故意的。”   “被你说的朕跟个无赖似的。”宗裕说完见赵长璟长眉一挑还要开口,他眉心轻跳,知道他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话,忙道,“行了,你闭嘴,跟你说话真是气死人。”   赵长璟从善如流闭上嘴,继续分拣棋子。   宗裕也跟着拣棋,拣了一会后,他忽然说了一句,“回头去趟大牢吧,替朕看看他。”不同先前玩笑时的声音,这会他的声音有些低,神色也变得静默起来。   知道他说的是谁,赵长璟长指一顿,过了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棋子已经各自分好放进盒中,两人却都没再说话,要走的时候,赵长璟看着面朝着窗外不知是在看雨还是在放空的宗裕,轻轻说了一句,“别想了,人心易变,不必事事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人心易变……”宗裕轻声呢喃,似乎还未醒过神来,“那你和雍怀也会变吗?”说完,他自己先反应过来,神色微变后看着依旧面色如常的赵长璟,语气紧张,“修和,朕不是……”   赵长璟看着他,语气依旧,“臣知道。”   四目相对,宗裕神情几经变幻,终是一叹,他指腹揉着眉心,语气疲惫道:“抱歉,修和,朕最近实在是太累了。”他哑着嗓音说,“外头的那些声音,朕不是没听到,国子监里吵翻了天,都在为他叫屈叫不平,可难道朕就愿意相信吗?朕的启蒙老师,教授朕一辈子,廉洁公正了一辈子的老师竟成了最大的贪官……”他阖着眼睛,苦笑一声,“修和,朕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朕有时候都在想,他从前对朕的那些好究竟是不是真的?”   赵长璟没有答是也没有答不是,他只是沉默一会后说,“是非黑白,人心曲折,原本就不能简单概论。”   “是非黑白,人心曲折……”宗裕低声重复了一遍,面上那些挫败和难过的情绪也终于好了许多,他看着赵长璟说,“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等赵长璟应声离开,他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忽然又喊了一声,“修和。”   赵长璟止步转身,他一身绯衣乌纱,立在光影处俊美无俦,他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宗裕语气认真地同他说道:“无论如何,朕永远都信你。”   赵长璟看着他,轻轻嗯声,“我知道。”   ……   走到殿外,赵长璟拒绝了内侍的陪侍,他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外头走,没去内阁,而是朝天牢走去。   天牢关的都是十恶不赦且身份尊贵之人,只是这么多年,这座天牢如同虚设,没想到第一个进去的却是风评一向极好的燕仕林,曾经的一代宰辅。   门前将士看他过来,忙拱手,“大人。”   “嗯。”   赵长璟收伞握于掌心之中,拍落一身雨水,方才道:“我来看看燕大人。”   “是。”   将士领他进去。   偌大的天牢也就关了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只有脚步声在空旷中发出声响,燕仕林坐在椅子上,即使身处狱中也手不释书,听到声音,他侧头看了一眼,看到赵长璟的身影,他似乎并不意外,收回目光又翻了一页书方才开口,“来了。”   如同从前两人每一次见面,并没有因为身份地点的转换而有一丝变化。   “嗯。”   赵长璟把伞放到外头,又拍了拍衣袖方才抬脚进去,坐下的时候,一盏清茶已经放到他面前了,他也不客气,拿起来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齿尖流动,他挑眉看人,“太平猴魁?”   燕仕林同样挑眉回视,“怎么,我当了一辈子官,还不准有人送些好东西?”   赵长璟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只捧着茶盏慢慢喝着,牢房里没点灯,只有灰白墙上一方小窗透进来的一点光,他见他费劲地眯着眼,不由开口,“想看书就让人送点蜡烛过来,太平猴魁都喝上了,何必省那点灯油钱,别回头眼睛也看不见了。”   燕仕林抬起头,看着赵长璟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这小子嘴还是这么毒,也不知道你爹那个老实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猢狲。”说完没听到赵长璟的声音,他自己好笑道,“怎么这次不接着说让我去问你爹的话了?”   赵长璟沉默看他一眼,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没有言语。   “行了,别跟我摆出你这张臭脸。”燕仕林语气无奈,倒也没再继续看书,他也端起一盏茶慢慢喝着,喝了几口后才开口,“也别问我为什么做那些事。”   赵长璟淡声,“我若要问,早在第一天知道的时候就问了。”   燕仕林笑了笑,从前永远精神饱满的人,如今的笑容却显得十分疲惫,笑了一会后,他的目光落在赵长璟的肩膀上,“伤怎么样了?”   “你自己的吩咐,心里没数?”见他不语,赵长璟往后边的墙一靠,倒是没半点内阁首辅的端正模样了,他仰着脸看着头顶,也不知在看什么,很久之后才说,“死不了,放心吧。”   “那就好。”燕仕林垂下眼,沉默一会后忽然说,“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替我带点酒吧,喝了一辈子茶,怪没味的。”   赵长璟长睫微颤,喉结滚动一番后才含糊吐出一个字,“嗯。”   但他们都知道没下次了,就算有,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面对着面。   两人对坐着,一个喝茶,一个仰头阖目,不知道过去多久,或许只是很短的一会,也或许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燕仕林忽然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着赵长璟说,“好了,回去吧,你一个大忙人也别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赵长璟没说什么,站起身,要出去的时候,他看着身边老人的身影,开口,“不问你为什么做那些事,就问一句——值得吗?”他看到老人放在桌案上的手忽然一颤,却依旧什么都没说。   赵长璟沉默一瞬,终是没再开口,抬脚往外走去。   *   两日后。   “铮——”顾姣百无聊赖弹着琴,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原本思绪放空的她手指顿时乱了一拍,琴音错乱,她看着弄琴进来,茫然地抬起脸问她,“谁死了?”   “燕大人死了,”弄琴轻声说,“外头已经传开了,听说国子监那边不少学生都跑到宫门口闹事,四爷的马车还被拦住了……”   原本还在为燕大人离世伤神的顾姣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和四叔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何要拦四叔的马车?”   “毕竟案子是四爷审的,如今四爷又接任了燕大人的位置,那些学生便……奴婢还听说国公爷那边也受到波及了。”诚国公赵长瑞是国子监祭酒。   弄琴没往下说,顾姣却已经听明白了,她皱着秀眉,“这些人真是……”到底是坐不下去了,她起身,“我去国公府看看。”   弄琴知她担忧,也没劝,替她换了衣裳便让人去准备马车了。   甜水巷距离乌衣巷有不短的一段距离,顾姣想着发生这样的事,秦姨和祖母或许不会有什么胃口,路过朱雀大街的时候便让弄琴去杏花楼买些茶点。   杏花楼的早点和茶点都是一绝,无论何时都有不少人。   顾姣想着弄琴估计要有一会才能回来,正想在马车里看看话本却瞧见不远处的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她以为自己瞧错了,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确定自己没看错,那就是四叔的马车。   四叔的马车怎么停在那?   顾姣秀眉紧皱,这要换作从前,她肯定是不敢过去的,她和四叔并不熟悉,但上回四叔帮了她,而且……想到弄琴说的那些话,她莫名有些担心四叔。   “福伯。”顾姣最后还是掀起车帘下了马车,和等在一旁的福伯说,“我看到四叔的马车了,过去打个招呼。”   “哎,”福伯笑着应道,“您去。”   路上人不少,巷子里倒是很安静,没有车夫,顾姣也不敢直接掀起车帘,只能在马车外头轻声喊人,“四叔,是您吗?”   无人回答。   难不成是没人吗?   顾姣拧着眉,犹豫着想离开,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四叔?”她又喊了一声。   这次帘子倒是被人从里头掀起来了,顾姣看到一只十分修长漂亮的手握着车帘,这只手很白,也很有力,好看的让顾姣错了会神才抬起头,她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就藏在车帘后头,只是很显然,他此时看着并不对劲,额头有着细细密密的汗,脸色也很白,不过看到她的时候还是笑了一下,“是你啊。”   作者有话说:   四叔每次虚弱的时候,玥玥都能看到QVQ后面几章都是四叔和玥玥的日常啦。   书名暂时还是定为《表叔为我画新眉》了,第一章加了点设定,首辅类型的名字太多了,这章随机抽十个评论~啾咪,明天见。 第12章   赵长璟不同以往的模样自然没有逃过顾姣的眼睛。   “您怎么了?”顾姣语气紧张,想到上回别院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又联想早间弄琴说的那番话,“听说国子监那边不少学生都跑到宫门口闹事,四爷的马车还被拦住了……”   她脸色骤然微变,呼吸都跟着收紧了一些。   “您是不是又受伤了?”说话间,她垂下眼眸,急得往人身上去看,话也变得磕巴起来,“哪儿,哪儿受伤了,严重吗?”   可赵长璟今日才从宫里出来,身上一身绯衣,即便有血也瞧不见,偏这副模样更惹顾姣担忧了,她一双杏眸一个劲地朝人身上看去,柳眉也紧紧蹙着,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些端倪。   赵长璟看着她这副模样,倒觉得新鲜,就连胃痛带来的难受也因为她的不同寻常缓解了许多,他仍旧靠在马车里,那是很松散慵懒的姿势,两只修长好看的手,一只垂落于膝上,一只信手握着车帘,含笑问她:“现在不怕我了?”   “什么?”   陡然听到这一句,顾姣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抬头瞧见赵长璟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睛,她才恍惚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一时间,她杏眸圆睁,小脸通红,也不知是觉得不好意思,还是有些害臊紧张,以至于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明显到就连当事人都瞧出来了。   她垂下头,小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袖子,不算笨口拙舌的她这会是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长璟自然也瞧出了她的窘迫,心中难得生出一种名叫后悔的情绪,又不是不知她如今是什么脾性,竟还像小时候那般逗她,新晋的首辅大人、群官之首、众臣表率,此时的内心十分无奈,无奈到他原本垂落于膝上的手这会都抬起于额角处停留,正想寻些旁话岔开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却听一道极轻的女声传入耳中,“……不怕了。”   轻揉额角的动作一顿。   赵长璟诧异地掀起眼帘朝她看去,正好与一双十分干净的眼睛对上,那双眼睛黑的分明也白的分明,一如幼时那般清澈干净,让人看着就十分想保护她。   “不怕。”   顾姣看着赵长璟又鼓起勇气轻轻说了一句,“四叔是好人,我,我不怕你!”嘴里说着不怕,但她的双手还是紧紧捏着自己的袖子,可同样,她此时目光坚定,并未躲闪,她似乎想用这样笨拙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是真的不怕他了。   其实她以前怕四叔也只是觉得四叔威严不好说话,可自从有上次的维护,她忽然觉得四叔只是表面看着威严,实际还是很好说话的。   最最重要的是——   四叔现在很可能又受伤了!   相比那些所谓的害怕情绪,四叔的伤势才更加让她担忧,即便上回碰到满身是血的四叔,她虽然害怕,但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想来问问四叔的伤势如何了,可外头并未有人传道四叔的伤势,就连老祖宗和秦姨都不知道,她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晓四叔这是故意瞒着人,便也只好闭嘴不言,免得坏了他的大事。   想到伤势,顾姣一双秀眉又紧紧皱了起来,正等她想再次询问四叔伤势的时候,却听到一道低沉的笑声。   即便压着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好心情。   还从未听四叔这样开怀的笑过,顾姣一时不禁愣住了,她双目怔怔看着面前的绯衣青年,看着他目光柔和含笑,与从前威严的模样截然不同,她不由讷讷问道,“四叔,您怎么了?”   “没。”   赵长璟偏开脸轻咳一声,语气却仍旧带着笑,余光瞥见顾姣那双懵懂天真的杏眸,又忍不住放柔嗓音问了一句,“怎么就觉得我是好人了,就因为我上回帮了你?”   顾姣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嘀咕,“我以前也没觉得您是坏人啊,我就是觉得……”   当着本人的面,她不敢说他威严,不过,她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叔,这一看才发现四叔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啊,看着一点都不像是长辈,倒像是只比他们大几岁,怪不得赵绯如总说有很多人想当她的四婶,就连蓉蓉她们以前也时常与她说起四叔,说“若是能嫁给赵大人就别无遗憾了”,她那会觉得蓉蓉她们也太奇怪了,现在才发现四叔的确是很有这个资本。   不仅身份尊贵,就连相貌也是万里挑一,长眉凤眼,鼻子又挺,嘴唇……   她在想什么?顾姣连忙摇了摇头,想把这股子思绪从自己的脑海中甩出去,又怕四叔再问她,她答不上来,忙先下手为强,“四叔,您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脸色看起来这么苍白?”   她语气担忧。   赵长璟虽然十分好奇她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也没再追问下去,而是认真回答了她的话,“老毛病了,别担心。”   可顾姣一听这话,反而更加担心了,她小脸苍白地问人,“您怎么还有老毛病了?什么毛病啊,严重不严重?能治吗?”她平日在生人面前有些腼腆,可在熟悉和亲近的人面前却有些“小话痨”,现在她已经把赵长璟划分到她亲人的范围内,自然担心他的身体。   一句接着一句。   倒让赵长璟信了她先前说的话,她是真的不怕他了。   其实小时候也见过她这副样子,不过顾姣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他爹刚去世那会,小丫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跌跌撞撞跑来找他,她那会已经会说许多话了,急匆匆跑过来抱住他,看到他的第一句就是,“哥哥不哭,玥玥以后会疼你的。”   他那会的确是挺难过的。   他跟他爹关系挺好的,老头说没就没,他虽然不至于在人前哭,但心里就像是被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来气,可听到顾姣的童言稚语时,他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哥哥没哭。”他看着她说。   小顾姣看着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又拍拍他的胳膊,“哥哥不怕,伯伯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生活,他还是能看到我们的,哥哥要是想他的话就抬头看,最亮的星星就是他啦。”   她拿别人安慰她的话来安慰他。   可又因为年幼懵懂根本分不清这些,就像她和他说话的时候是白天,头顶只有耀眼的太阳,根本没有星星……但赵长璟还是被她安慰住了。   那天,小顾姣拿她贫瘠的语言安慰了他很久,像个碎碎念的小话痨,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奶糖都给了他。   后来知道他要走更是哭了好久。   可惜等他几年游历后回来,那个小时候经常跟着他跑的小丫头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喊他哥哥,而是和九霄他们一样喊他四叔,也不再跟着他跑了,而是喜欢跟在九霄后面……那个时候赵长璟手里握着给她寻来的各地有趣的玩具,见她看着他时怯生生的模样,心中是有遗憾的。   他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遗憾,大概是觉得从小跟着他的小丫头对他陌生了?   可小孩不就是这样吗?   谁陪她玩,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要好。   再后来,他越来越忙,和她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顶多也就每年随大流给她送上一份生辰礼,如果不是上回别院相见,恐怕依照她如今的性子,他们如今都不会多说一句话。   “四叔?”再次看到四叔放空的模样,顾姣声音微顿,等四叔抬眸看了过来,轻轻嗯了一声,她才绞着手指小声问,“是不是我说得太多了?”她忘记四叔不是爹爹也不是舅舅更不是阿锦和崔昀了,也忘记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她碎碎念的,就像九霄哥哥现在就越来越不爱听她念叨了,上回她看到他受伤只说了一句,他就嫌她烦。   “没。”   赵长璟看着她面上的担忧温声笑了笑,“刚在想事情,抱歉。”他解释完方才回答她的话,“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治——”他这毛病就是因为不按时吃饭引起的,谈不上治不治的,药也只能缓解疼痛,看见曹书买完药过来,他不愿顾姣担忧便和她说,“别怕,我吃完药就好了。”   “顾小姐?您怎么在这?”在这看到顾姣的身影,曹书有些惊讶,他一面和顾姣打了招呼,一面把手里的药递给赵长璟,老生常谈叮嘱人,“老样子,吃三颗。”   “嗯。”   赵长璟接过药后温水吞服。   这药他经常吃,从前觉得还挺有效果的,大概是现在吃多了,倒是没以前的效果了,不过吃完后,那股子难受还是退散了许多。他正想把茶盏放下,就听解释完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的顾姣语气担忧问曹书,“曹护卫,四叔真的吃完药就会好吗?”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好。   果然——   他看到曹书挑眉看了他一眼,还不等他出声便听他说,“好什么好,他就是没吃饭引起的,这药就是缓解难受,不过我看再这样下去,以后这药也没用了。”   赵长璟还来不及训斥曹书,便瞧见顾姣瞪大眼睛扭头看他,“四叔,您还没吃饭?”   她小巧精致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赵长璟语气无奈,“我就今天吃晚了一些,回头就去吃。”   “岂止今天,您这三十天里有二十天能准时吃饭就已经十分了不起了。”曹书在一旁拆台。   赵长璟:“……”   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又听到顾姣说,“您怎么能不吃饭?”小话痨十分不赞同地看着他,也就一会功夫,她又说,“您在这等下,我给您去买饭。”顾姣说完就转身小跑离开,似乎是怕赵长璟拒绝,她跑得还挺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出了巷子。   “哎?”   曹书也有些愣住了,“她怎么自己去了?”   他本意是想让顾小姐说说主子,他看主子还挺听顾小姐的话的,没想到她居然自己跑去买了,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跟着往巷子口走去,但街上人来人往,已经看不到顾姣的身影了,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回头,轻咳一声后对着赵长璟说,“不见了。”   赵长璟低眉看他,淡声,“你干的好事。”说完他径直往外走去,打算去找顾姣。   曹书跟在后头,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   而此时的顾姣已经一脚走进宝福楼里了,她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正想和小二吩咐要几个菜,让他们快些,她要带走,却听到一道男声,“顾姣?”   循声看去,是永昌伯府家的二少爷叶琅。   她跟叶琅从前关系不错,前两年因为阿锦的事,就没再联系,这会看到难免有些尴尬,但她还是和人点了点头打了招呼。   “叶公子。”   会在这看到叶琅的身影,顾姣也不算意外,宝福楼是汴京最热门的酒楼,离书院又近,以前她在书院上学的时候也时常来这吃饭,不过……叶琅在这的话,九霄哥哥是不是也在这?   她忍不住朝楼上看了一眼。   “找九霄?”叶琅笑着问她。   “啊?”顾姣回过神后忙摇头,“不,不是,我不是来找他的。”   叶琅唇角微勾,虽然笑容温和,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怎么相信她的话,顾姣心中无奈,正想和人解释,却又听到几道熟悉的声音,“呀,这不是我们霄哥的小媳妇吗?怎么找人找到这里来了?”   “哎,顾姣,你是不是在我们霄哥身边安了探子啊,怎么每次霄哥去哪,你都能出现。”   顾姣在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心中便已经知道不好了,果然,下一刻,她就看到了楼梯上人群中赵九霄的身影,他英俊的脸沉沉的,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更是涌着两团火焰。   “九霄哥哥……”她白了脸,想跟人解释。   但才来得及吐出四个字就被气冲冲走下楼的赵九霄握住手腕带了出去,“顾姣,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你又是怎么和我保证的?”他压着嗓音质问,“这就是你所谓的保证吗?!”   赵九霄今日心情本就不大爽利。   他四叔因为燕仕林的事这阵子没少被人唾骂,不说国子监,就连他们书院都有不少人,他今天刚在书院打了一架,要不是叶琅喊他,他根本不想出来,没想到会在这碰到顾姣,被其他人这样议论,本就心情不爽利的赵九霄更是烦躁到了极致。   他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好好答应他的顾姣又变卦了。   他的动作太快,顾姣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带到了门外。   外头人来人往,她即便不回头也能感受到此刻里里外外肯定有很多人在看她,一时间,顾姣头脑空白,耳边仿佛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在她耳旁嗡嗡嗡响着,她张口想说什么,可看着面前那张盛怒的脸却什么都说不出,倒是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你在做什么?”   她回头,看到四叔那张熟悉的脸庞,也不知怎得,她和四叔明明还不算熟悉,可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她压抑了许久的情绪还是在这一刻全然崩塌。   潸然泪下,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红了眼眶,哽咽着喊人,“四叔……”   作者有话说:   no zuo no die.why you try?(送给霄二)   这不活生生把媳妇往四叔身边推,随机抽十个评论~ 第13章   “四叔?”   会在这碰到他四叔是赵九霄怎么也没想到的事,他目光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绯衣男人,尤其在看到他面上严肃又带着苛责的表情时更为惊讶。   他自幼和四叔要好。   四叔对他而言不仅是长辈,也是他最尊敬的师长,他许多东西都是四叔教的,对他而言,四叔是亦师亦友的存在,虽然这些年四叔的性情变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散漫不羁爱开玩笑了,但他的严肃和冷漠从来只是对外人,对家里人,他依旧还是从前的样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四叔用这样的表情看着,赵九霄有些茫然,也有些不知所措。   赵长璟没有理会赵九霄的称呼,他目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后,便垂下眼眸朝身前的顾姣看去,小姑娘本就肤色赛雪,因为此时红着眼眶便衬得那张脸越发雪白了。   纤柔脆弱。   他的脑中忽然闪过这四个字。   心里无声叹了口气,他问顾姣,“没事吧?”说话间,他看到她依旧被人紧紧攥着的手腕,眉峰微蹙,他掀起眼帘朝赵九霄看去,“还不松手?”不同与顾姣说话时的温和,面对赵九霄时,赵长璟的声音仍旧带了一些苛责。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会想到他的侄儿会这样对顾家这丫头。   看着小姑娘赛雪肌肤上留下的明显五指印,赵长璟的眉峰蹙得更加厉害了,他让顾姣到自己身边来,而后凝视面前的赵九霄,前后都是人,他却没有选择息事宁人,而是看着赵九霄问,“为着什么欺负她。”   他语气平缓,但熟知赵长璟脾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赵九霄平日在外头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便是碰到他爹不对的时候,他也能直接顶上几句,但这会,面对他一向敬仰崇拜的四叔,他竟有些不敢吱声。   他那些书院的同窗就更加不敢多说什么了,尤其是刚才说顾姣的那两个,这会更是龟缩在后面,生怕被点名批评。   最后还是叶琅开了口。   赵、叶两家是世交,叶琅和赵九霄从小一起长大,对赵长璟自然也算相熟,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套近乎,而是规规矩矩和赵长璟先拱手作了个揖,喊了声“赵大人”后才慢条斯理与人说,“九霄今天因为您被旁人议论的事,心情有些不大好,他以为顾小姐是来找他的,所以……闹了一些矛盾。”   他知道这位赵四爷的脾性,与其遮遮掩掩替人辩白,还不如大大方方和他说清楚。   “是这样吗?”他问赵九霄。   赵九霄抿着唇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些忐忑,别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四叔对顾姣一向有些偏爱,虽然这些年两人很少来往,但……而且他前些日子才和四叔保证过会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他又忍不住想,这又不是他的过错。   他之前就和顾姣约定好了,她那会答应得爽快,没想到……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他!这样一想,他倒是又有些底气了,原本一直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迎着四叔那双淡漠的凤眸,他开口,“我之前就和她约定过了,平时不要总是来找我,有空我会去找她的,她那会答应得很爽快,今天却故态复萌。”   赵九霄最不喜欢不守诺的人,这会忍不住拧着眉头朝顾姣那边看了一眼,可看到她瑟缩的肩膀和苍白的面庞,心里又隐隐有些不舒服。   他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虽然她是毁约了,但……她到底也只是个小姑娘。   “你有问她为什么来吗?”   “什么?”陡然听到这一句,赵九霄愣了愣,他脑中的思绪还在不住扩散着,目光却变得有些茫然,什么为什么来?除了因为来找他,她还能有什么原因在这个不是饭点的时间出现在这?   他张口想回答,但四叔却已经先他一步开口了。   “她看到我身体不舒服,特地过来给我买饭。”赵长璟一字一句,说完看着他怔愕的脸,他声音愈沉,“赵九霄,谁教你什么都不问清楚就给人盖棺定论的?”   “即便她真的是来找你,大庭广众把人带到外面训斥,这就是我们赵家教你的规矩吗?”   赵九霄神色迷茫。   这是他第一次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   他……误会她了?   呼吸在这一瞬间收紧,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喉咙里跳出来,赵九霄脊背僵硬,双手紧握成拳,他把落在四叔脸上的目光移到顾姣身上,“我……”他看着人,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从前总是笑盈盈喊他“九霄哥哥”的人此时被他用目光看着时竟悄悄躲到了四叔的身后。   “四叔……”   他看到她揪着四叔的袖子,轻声说,“我们先走吧。”   外面围观的人太多,顾姣不想被这么多人盯着看,更不想被人继续议论下去,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掉眼泪。   太丢人了。   “我们走吧。”即使强忍着,她的声音还是情不自禁地带起了哭腔。   袖子被人牵住,赵长璟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就看到她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他应道:“好。”他带着人转身离开。   “四叔!”   赵九霄在身后喊他。   他的语气有些着急,赵长璟止步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见她仍旧低着头,并未回头,因为离得近的缘故,他能听到她轻轻的抽泣声,知道她这种时候是绝对不希望被人看到的,赵长璟最终还是选择如她的愿。   他喊了一声,“曹书。”   曹书应声拦住了追过来的赵九霄。   曹书是赵长璟的人,赵九霄自然不敢反抗他,何况若真的论动手,他也打不过曹书,但他也不想被人这样拦着,刚想说话就见他四叔转身朝他看来,“好好想清楚你都做错了什么。”   他只撂下这么一句,说完便收回目光,领着顾姣离开了。   而顾姣──   更是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第一次目睹顾姣离开的身影,赵九霄的心里有些烦也有些乱,还有些莫名的恐慌。   “您今天的确是过分了。”耳边传来曹书的声音。   “不说顾小姐只是一个小姑娘,被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您让她的脸往哪里搁?还有──”曹书叹了口气,“世子,您得记住媳妇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糟蹋的。”   曹书说完拍了拍赵九霄的肩膀,也径直离开了。   街上人群还是很多,闹了这样一场大戏,看八卦的自然不少,叶琅打发人过去把人都赶走了,又让书院其余人都先行回去,这才上前拍了拍赵九霄的肩膀,“找个地方坐会?”   赵九霄这会头脑一片空白,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点了点头就跟着叶琅走了,走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扭头看了熙熙攘攘的街市一眼,街上人头攒动,却没有他熟悉的那个身影。   她真的跟四叔走了。   头也不回。   这种情况只有顾姣五岁前才有,那个时候她最喜欢黏着四叔,无论他怎么逗她,哄她,她都只记着四叔的好,每次来国公府都是往四叔那边跑……他那会心里可不高兴,可嫉妒了。   赵九霄想到小时候的事,唇角情不自禁向上勾起,但他的好心情也只是持续了很短暂的一瞬。   刚才和顾姣的争论犹在眼前,赵九霄薄唇微抿,神情也变得有些茫然起来,他不明白,他跟顾姣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   自打上了马车,顾姣强忍了一路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几乎是才一坐进马车,她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   后她一步走进马车的赵长璟看到这副模样,脚步不由一顿。   他这会还呈现出一种走进马车时微微躬身的模样,从上而下的视角让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红彤彤的眼睛,鼻尖也红红的,大概是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在哭,她低着头,每当眼泪掉下一颗,她就立刻抬手抹掉,可她的眼泪实在太多了,多到根本抹不掉,最后她挫败地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似乎这样就能掩藏住她哭了的事实。   太久没看见她哭了。   若真要算起来,上回看她哭大概还是他离京那年,那会她哭着抱着他让他别走,无论他怎么哄也没用,可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孩,她哭了,他还能抱着安慰,如今……看着面前已经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从未哄过这个年纪女孩的赵长璟难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手指撑着额角,他偏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曹书就在马车外头站着,接到他的眼神,愣了愣,再瞧见马车里的情形,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立刻转过身,一副“您自己解决,别找我”的模样让赵长璟颇有些无语。   但再无语也总得解决,总不能让人小姑娘一直哭吧。   赵长璟无声叹了口气。   车帘从他指尖落下,很快,外面的光线就被这一片锦帘隔离在外。   若换作平时,这样的动静,顾姣肯定早就反应过来了,但今天,或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难过了,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在低着头抹着眼泪,小声啜泣着。   “先走吧。”   赵长璟沉默看了顾姣一会,最终还是掀起车帘和曹书说了一句。   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曹书听着也不自觉放轻声音,“去哪?”   赵长璟蹙眉,他回头看了顾姣一眼,但小姑娘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一点多余的反应,他叹了口气,“随便转转吧。”又叮嘱了一句,“派人给她的丫鬟传句话,免得人担心。”   曹书点了点头。   马车启程,慢慢从巷子往外驶出,可对面的小姑娘还是没有其他反应。   赵长璟其实并不擅长安慰人,而且这种时候,他认为还是让她先痛快哭一场把心里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比较好,他拿起桌上的公文,打算继续之前没有完成的工作,但从前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全神贯注的他今日却有些神不守舍。   目光时不时朝对面看去。   顾姣的哭声其实并不算响,如果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听不到,就是眼泪挺多的,有时候来不及擦,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就会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往下掉,最后要么从下巴流入脖子,要么直接摇摇欲坠到衣服上面,在那锦裳上面化开一抹水痕。   怎么这么能哭呢?   赵长璟有些感叹,都过去快两刻钟了,竟然还没有止住的意思,他靠着马车,手里还握着公文,思绪却已经彻底放空了。   好像比小时候还能哭,小时候逗一逗就笑,现在也不知道……   “四叔?”忽然听到一声鼻音很重的称呼,赵长璟垂下眼眸,目光与对面那双惊讶的杏眸对上,他把思绪收拢,跟着把垂落于膝盖上的公文收合。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言,只是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帕子,湿漉漉的,已经没一处干的了,他长眉微蹙,把公文放回到茶案上后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帕子。   顾姣有些惊讶他的举动,但还是和人说,“四叔,我有帕子。”说完却见四叔并未收回,反而垂下眼眸朝她的手看了过来,她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那方帕子早就湿得不成样子了,怪不得她刚刚就觉得手心湿漉漉的。   “拿着吧,新的。”   “我不是……”顾姣张口,她想说她不是嫌弃帕子的新旧,但她这会脑子还有些蒙,嗓子也有些干,犹豫了一会,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解释,“谢谢四叔。”   她小心翼翼地把帕子握在手中。   这会没眼泪,她也没地方要擦的,便这么握着,又过了一会,她乱糟糟的思绪终于有点清醒了,她看着人小声问道:“四叔,您怎么在这?”   她问得很认真。   赵长璟看了她一眼,沉默一瞬后说,“跟你一起上来的。”   顾姣一愣,跟她上来的?   她刚想张口问为什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忙扭头看了一眼马车的布局,很显然,这并不是她的马车,她的马车里有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无论是隐囊还是座褥都是时下最流行的花色和纹样,车上悬挂着她早前在店里刚淘来的风铃,桌上有数不尽的糕点和水果,时下最热门的话本永远在手够得到的地方放着,而这辆马车,除了应有的那些东西之外,桌上只有厚厚的一沓公文和一盏清茶,就连熏香都没有。   这……是四叔的马车?   有了这个认知,顾姣忽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刚才头脑空白走了一路,完全忘记了四叔的存在,她以为是回到了自己的马车,身边又没有其他人,才敢哭得那么不能自已,没想到竟然全被四叔看到了。   更重要的是她还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哪。   顾姣掀起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居然已经到玄武大街了,朱雀大街和玄武大街一个东一个西,相隔即便不算远,但没个两刻钟也肯定到不了。   所以她这是哭了有两刻钟了?   顾姣目光呆怔,头脑又空白了一会,回过神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四叔,我是不是耽误你事了?我……我马上下车,您快去忙您的事吧。”   她说着要喊曹书停下,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声,“不耽误,”迎着少女的目光,他又添了一句,“我原本也是打算回家的。”   “而且你现在这样,打算怎么回去?你的车夫和丫鬟应该都已经回去了。”   倒是能套马车,但外面的马车且不论干不干净,就她现在这双红的跟兔子似的眼睛,估计一下马车就会引人注目。   而且他也不放心她。   看着她依旧有些局促不安的神情,赵长璟有些无奈,他不明白小时候那个爱撒娇爱耍赖的小孩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明明今天最难过的就是她,却只想着会不会耽误别人的事。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到底不是从前了。   从前他是她信任的“哥哥”,他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问,如今他只是她名义上的长辈,有些话他实在不方便询问,也不适合插手。沉默半晌,赵长璟垂下眼帘,他从抽屉里寻出一只干净的茶盏,擦拭一遍后倒了一盏温水放到她的面前,“坐着吧,我送你回家。”   顾姣的内心已经有些动摇了,但还是看着他小声问了一句,“四叔,真的不会耽误你的事吗?”   “不会。”   听他这么说,顾姣终于放心了,她重新坐回到了座褥上,只是神情依旧有些紧张和局促,第一次和四叔这样面对面坐着,尤其还被人目睹哭了一路,顾姣觉得有些不自在。   外头吵闹,衬得马车越发安静。   赵长璟本也不是多言之人,但看着对面局促不安的小姑娘,他沉默了下还是开口询问,“九霄一直都这样对你?”   陡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顾姣面上的不自在忽然一顿,她握着茶盏默了好一会才看着赵长璟说,“四叔,能不提他吗?”说完不等人再开口,她又紧跟着一句,“也别问我别的事,好吗?”   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让人无法抗拒的祈求。   赵长璟看着她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如她所愿轻轻嗯了一声。   能感觉到顾姣在听完他的回答后明显松了口气,但松完气后,她的脸上又出现了其余更多的情绪,难过、茫然……   “卖糖葫芦咯!”   忽然听到马车外头传来一阵叫卖声,赵长璟神情微动,他看了对面的顾姣一眼,掀起车帘吩咐曹书,“去买串糖葫芦。”   曹书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得,这就去。”他把马车赶到一旁停下,而后跳了下去,往那卖糖葫芦的摊贩走去。   他动作快,一来一回也没花多少时间。   可顾姣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眼前出现一抹红,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后顺着那抹红往下看便瞧见了一只修长有力还十分好看的手。   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糖葫芦?”她终于看清了,四叔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   “拿着吃吧。”以前她不高兴的时候,他就会拿糖葫芦哄她,原本还担心她现在不喜欢了,但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亮光,赵长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还好。   喜欢的东西倒是和以前一样。   “谢谢四叔。”顾姣这次没拒绝,她一贯喜欢吃这些东西,只是平日里弄琴她们怕她弄坏牙齿一直拘着她,以至于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吃过糖葫芦了。   在这种不开心的时候能吃到糖葫芦,让顾姣低落的情绪都好了许多。“四叔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葫芦?”   她说着咬了一口,又甜又酸,感觉牙齿都要被酸掉了。   “您什么事,他不清楚?”外头传来曹书的笑语声。   顾姣正被酸意刺激得眯起眼睛,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由愣了下,她轻轻啊了一声,眨了眨眼,“什么?”她不懂曹书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还要问他,却听四叔冷斥一句,“赶你的车。”   曹书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继续赶起了马车。   顾姣便把目光移到四叔身上,本想问四叔先前曹护卫那话是什么意思,却听他问,“好吃吗?”   “好吃!”   她眼眶还红着,笑容却重新变得明媚起来,“四叔要吃吗?”她忘记四叔不是阿锦和阿昀,习惯性的分享让她直接把手里的糖葫芦递了过去,直到看到四叔的面容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她正想要不要换个话题却听对面四叔已经开了口,“我不喜欢吃这些,你自己吃吧。”   顾姣松了口气,她忙答应一声,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这么一打岔,倒是忘记刚才要问四叔的话了,等又吃了一颗,才想起──“四叔,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她就说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想到刚刚四叔发病的样子,顾姣连糖葫芦都顾不上吃了,又是紧张又是担心地揪着眉心,自责道:“都怪我。”   “别怕,我已经没事了,我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缓缓就好了,何况──”他看着人顿了顿,才又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找原因。”   看着小姑娘神色微怔。   赵长璟有心想同她再多说几句,又觉自己这个身份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只好说,“放心,我把你送回家就去吃。”   顾姣刚要点头,却听到一阵“咕咕”的肚子叫,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四叔的肚子在叫,悄悄抬起头,没想到正好和四叔的眼睛对上,四目相对,顾姣像是被人抓包一般忙垂下眼睛,心里却忍不住想,没想到四叔这样的神仙也会肚子叫吗?她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省得四叔尴尬,却又听到一阵咕咕声,比刚才的声音还要响。   这个声音……   她皱了皱眉,好像不是四叔的?   顾姣举着糖葫芦揪着眉,犹豫片刻后把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又是一阵咕咕声,没一会,她就感觉到手心在微颤,认知到是自己的肚子在叫后,顾姣先是愣了下,慢慢地,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好像都变得滚烫起来,就连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不敢抬头看四叔,只能红着脸埋着头。   正想替自己找补一句,却听四叔掀起车帘同曹书说,“去沈记。”   虽然看不到四叔的脸,但顾姣还是能感觉出他的语气带着很浓郁的笑意,一时间,什么茫然难过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尴尬浮现在她脸上,欲哭无泪的顾姣第一次感觉到不一样的丢人。 第14章   其实笑声出口后,赵长璟就有些后悔了。   他也有些惊讶,他其实并不是多爱笑的人,从来就不是,过于早慧,以至于他对这世上许多事物都看得很淡,年少时散漫不羁,对什么都抱着游戏人间的想法,别人考功名是为了报效国家和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他却只是觉得好玩。   既然觉得好玩,那就玩了。   其余旁人夸夸其谈的才学和本领也都一样。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多厉害,对于那些东西也都只是抱着一种好玩的态度。如果不是父亲的离世让他开始收敛脾性,保不准他现在还是一个不愿入仕的风流纨绔。   入了朝堂后,阴谋阳谋看的多了,便更加懒得笑了,他又不是喜欢虚与委蛇的人,以至于如今外头都说他整日冷着一张脸,仿佛不会笑,倒也不差。   但奇怪的是每次碰到顾家这丫头,他的心情就会变得格外松快。   从前如此,如今也一样。   不过显然,他忘记了,现在的小姑娘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他怎么逗弄都只会眨巴着懵懂的眼睛看他的小孩了,她会害羞会不好意思会窘迫不安。   看着她埋着头,白玉般的耳朵都被烧得通红的模样,赵长璟再次生出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心情,说来也好笑,再难的政务争斗都难不倒他,偏面对这个小丫头,总让他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可到底是自己惹的祸,赵长璟沉吟半晌终于找到一个好话题,“不吃了?”   “什么?”   顾姣怔怔抬头,目光与他相触,想到刚才自己肚子叫的情形又忍不住红了脸,不过这次她没再听到笑声,只有四叔如故的清冷沉稳的嗓音,“糖葫芦,再不吃就得化了。”   “啊……”   顾姣低头,果然看到外面的糖浆已经有渐渐融化的趋势了,她忘记现在是酷夏而不是严冬了,生怕自己好不容易才吃到的糖葫芦就这样化掉,她哪里还顾得上不好意思,连忙低头咬了一口,糖浆融化后,甜味反而变得更加浓郁了,一口咬下去,就连山楂的酸意都变淡了许多。   倒是比刚刚还要好吃。   顾姣自幼就嗜甜,这会吃到心心念念的东西,高兴地就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双脚也忍不住跟着轻轻晃动起来,她吃到喜欢的东西时就会这样,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过,只是一种习惯。   裙角因为这一番晃动化成一片又一片的涟漪,在这单调空洞的马车内,她艳丽的裙面成了最为亮丽也最为鲜活的一道风景线。   却还是不及她脸上灿烂的笑容。   赵长璟看着她半眯着眼吃着糖葫芦,先前脸上那些低落的情绪已经一丝都瞧不见了。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哄。   他眉眼柔和,没再打扰她,任她吃着,只是又给她续了一盏温水,免得她待会吃多了觉得腻,而后便继续翻看起先前没处理完的公务。   等顾姣回过神来的时候,赵长璟早已处理完好几道公务了。   原本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她偷偷打量了一眼还在低头处理公务的四叔,心里那抹后知后觉回过头来的羞赧又悄悄消失了,她很感激四叔的体贴,要换作崔昀那个臭小子绝对要笑她半个时辰,还有九霄哥哥……想到赵九霄,顾姣脸上的笑又转淡了许多,怕四叔瞧见,她扭过头往车帘外头看去,车水马龙,可她看着这热闹的情景,却觉得嘴里的糖葫芦都不怎么甜了。   她不明白,她和九霄哥哥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巷子停了下来,紧跟着传来曹书的声音,“到了。”   顾姣听到声音回过神,她看了眼车帘外头,只有连成一片的青砖,望不到边,她没来过这样的地方,自然不知道这是哪里。   “走吧。”   赵长璟说完放下手里的公文,率先掀帘走下马车,余光瞥见跟着他出来的顾姣,见她小心翼翼踩着脚踏,一副生怕摔倒的模样,赵长璟犹豫片刻,还是朝她伸了手。   “啊,四叔,我不用……”顾姣惊讶他的举动,但还是立刻出声拒绝了,却忘记自己还踩着脚踏,一时没注意,脚下步子一空,她整个人都往前摔去,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摔无疑,小脸都发白的时候,她的胳膊却被人握住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稳稳站在了地面上,而四叔扶着她的那双手已经在她站稳后就收回去了。   “没事吧?”她听四叔问她。   顾姣虽然心有余悸但还是摇了摇头,“没,没事。”她就是有些吓到了,不过四叔的反应真的好快啊,要不是四叔,她今天就真的完了。   赵长璟不放心,又仔细看了她一会,确定没有大碍,方才开口,“进去吧。”这次他没立刻走,而是站在她身边等她一起走。   顾姣见他这般,心中不禁再一次感激他的体贴。   四叔真是她见过所有男性里面最体贴的了,比她爹和舅舅还贴心,和四叔在一起,让他觉得很舒服。顾姣不由觉得奇怪,那她以前是为什么那么害怕四叔呢?忍不住朝四叔那边看了一眼,见他神情淡淡的,还是一副不好亲近的模样,倒也明白过来了。   四叔就是传说中的面冷心热,只有接触过才会知道他有多好。   还好。   顾姣唇角轻翘,她现在不会再害怕四叔了。   跟着四叔往里走,看着他特意迁就她放慢的步子,顾姣心里更暖,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蓉蓉她们当初说的话,她们说的没错,四叔真的很好很好,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嫁给他!   “好好走路。”   暖风带来四叔的声音,顾姣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四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小脸再一次红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哦了一声,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倒是被她尽数收起来了。   她来的路上忘记问了。   这会看着面前的宅子,宅子门前没有什么多余的饰物,只有两盏灯笼,一块门匾,上用金漆刻着“沈记”两字。   顾姣的目光落在沈记两字上,她总觉得这个字看着有些熟悉。   “怎么了?”她长时间的停顿惹得赵长璟止步看了过来。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摇头,“没事。”她收回目光,跟着四叔穿过一道乌木大门,门前有人领路,四叔却没让,只带着她继续往里面走。   起初顾姣也没觉得这地方有什么不同的,直到穿过一道垂花门,看着两旁风景,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潺潺流动,鸟叫蝉鸣附和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琵琶声,十分动听,顾姣这才发现这个地方的景致是真的好看,陌生的地方,让顾姣不由自主地朝赵长璟那边又贴近一些,她一面看着两旁风景,一面小声问人,“四叔,这是什么地方呀?”   她心里隐约觉得四叔应该是带她来吃饭了,但看这个样子,又不是很像,而且如果真的是吃饭的地方,就这样的环境,只怕早就在他们的圈子里传开了,为什么她从未听说过?   “一位朋友开的食店。”赵长璟跟她解释,见她面露惊讶,似乎是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不知道有这样的食店,他便又多解释了一句,“平时不对外开放。”   他这样说,顾姣便懂了,她点点头,又有些期待,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状,“看样子就知道很好吃。”   赵长璟觉得好笑,他低眉问她,“这也能看出来?”   “当然了!”顾姣说,“这个地方布置得这么好看,还不对外开放,肯定很好吃,要不然怎么会有人来?”想到什么,她又悄悄问了一句,“四叔,这里是不是很贵呀?”   有些诧异她的这个问题,但赵长璟还是点了点头,他虽然从未付过钱,但依照沈从云的性子,上不了台面的价格他是肯定不会摆出来的。   本以为小姑娘是担心价格高,正想宽慰她让她别担心,却听她说,“那今天我来请四叔吃吧。”   “什么?”   赵长璟难得愣了一下。   “四叔帮了我好多次,今天就让我请四叔吃饭吧,原本刚刚我就要给您去买饭来着。”她说得认真,赵长璟面露无奈,正想拒绝,便听身后曹书说道,“那可太好了,属下本来还担心拿的钱不够,得回家拿钱呢。”   他是“卖主”卖习惯了,这会看着顾姣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睛继续编瞎话,“您是不知道我们主子有多穷。”   顾姣的确不知道,她愣愣道,“四叔很穷吗?”   “是啊,每月就那么一点俸禄,主子又没什么经商头脑,家里倒是有钱,但也有定额,何况主子一大把年纪了总不能一直问家里拿钱吧,多丢人啊。”   没经商头脑、一大把年纪的赵长璟半眯着眼看了看曹书,他是不懂自己一副墨宝千金难求还坐拥几个山庄和商号怎么就没钱了。   可顾姣却信了曹书的鬼话,“四叔原来这么穷的吗?”她语气讷讷,一脸没想到的表情,余光瞥见四叔的侧脸,忙又换了一副认真的神情同他说道,“四叔,我有钱,你以后缺钱了就和我说,我不会觉得你丢人的!”   她长这么大,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看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赵长璟沉默一瞬,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轻轻嗯了一声,等她开心的收回目光,他偏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曹书接收到他冷淡的目光也不怕,只是压着嗓音笑道:“您不觉得顾小姐很有意思吗?多好玩啊。”   有意思吗?赵长璟收回目光朝身边的顾姣看了一眼,看着她眉眼弯弯、一副因为能够帮到他而开心不已的样子,他的唇角也忍不住轻轻翘了起来。   好像,是挺有意思的。   作者有话说:   写四叔和玥玥的日常就很开心。   今天是想给四叔花钱的玥玥和扮穷的四叔。 第15章   顾姣三人在走路。   而此时一处廊下,一位身穿白衣风流倜傥的青年看着不远处的一行三人,惊讶地瞪大眼睛,他原本正在百无聊赖地赏着风景,这会大抵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惊奇的事情,他握着折扇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十分震惊地问身边人,“小瓜子,你快看看,我是不是瞎了,那……是赵长璟?”   “说了别叫我小瓜子!”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听到这个称呼皱了皱鼻子,但还是依着他的话抬头看了过去,他只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侍弄花草,“您没瞎,是赵大人。”   沈从云听到这话却更为震惊了,手里那把折扇都不摇了,而是盯着赵长璟的方向惊呼道:“那他是疯了吗?”   要不然他怎么会看到赵长璟这块冰山笑了?竟然还笑得这么开心?!   男孩懒得理他,继续低头侍弄他的花草。   “我还是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沈从云嘀咕一句后,又仔细瞅了瞅赵长璟身边的女孩,是个脸生的姑娘,看着挺好看的,也挺小,如果不是长得显小的话,这姑娘估计也就刚过及笄,他没忍住唾道,“没想到赵长璟这个狗东西居然是这种人。”   怪不得之前给他介绍他族姐,他没要,原来这狗玩意喜欢老牛吃嫩草!   “我劝您别往跟前凑,更别去说什么,您忘记之前在赵大人手上吃过的亏了?”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可不行,我的地盘,赵长璟个狗东西带人上门,我怎么着也得去看看。”他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等男孩再说什么就径直走了过去,生怕去晚了,会错过什么热闹一般。   目送他离开的男孩无奈叹了口气。   他家主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在赵大人手上都吃过多少亏了,还没学乖。   他也没去管,继续低头干活。   ……   “四叔。”顾姣不知道有人正在朝他们走来,她这会心情已经好了许多,加上这儿草木葱郁,气候要比外头凉快许多,能在闷热的夏天寻到这样一处地方,让顾姣的笑容都变得明媚了不少,这会她就扬着一张笑脸冲赵长璟说,“这儿的风景好好呀,比我之前看过的金陵园林还要好看。”   她姨妈嫁到了金陵。   之前去金陵探望姨妈的时候,几位表哥表姐带她去当地的园林赏风景,那会她觉得金陵的园林真好看,比京城的园林好看多了,没想到这间沈记居然比金陵那边的园林还要好看,错落布局别致精美,几步就能变换一景。   “这间沈记的老板是苏州人。”赵长璟跟人解释了一句。   苏州园林甲天下,比金陵那边还要好看,顾姣明白了,她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笑语声,“哟,今天刮的什么风啊,竟然把我们赵大人吹来了?”   沈从云打着扇从远处走来,他这番话是对赵长璟说的,一双含着笑意又闪烁着异样光芒的桃花眼却一差不差地落在顾姣的身上,正想和这个不知道姓名的小姑娘打个招呼就见她突然躲到了赵长璟的身后,藏得严严实实,一点面都没露。   摇扇的动作一顿,沈从云那自诩温柔多情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没说出口的话在喉间翻滚几回还是咽了回去。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女人这般对待。   因为生了一张极其哄骗人的好面孔,沈从云打小就老少通杀,即便和赵长璟在一起时,那些人起初会被赵长璟的脸蛊惑,但最终还是会投入他的怀抱。   这小姑娘莫不是被赵长璟下蛊了不成?   不仅不怕赵长璟那个冰块脸,居然还躲他?他这么英俊又温柔,有什么好躲的?颇有些郁卒的沈从云看不到顾姣的脸,只能转过脸问赵长璟,“这位是?”   他问得还算正常。   虽然心里一肚子八卦,但也没一上来就单刀直入,但赵长璟和他相识多年,岂会不知他那些心思?若换作别人,他也懒得解释,但顾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他自然不能让别人误会冒犯她,“家中小辈,带她来吃个饭。”   沈从云眉梢一剔,摇着折扇说,“你家里什么时候还多了个晚辈出来?”赵长璟这狗东西就连编谎话都不知道编个像样的,他家两个小辈他都见过,两个都是炮仗,哪有这么乖的小孩?   正打算当着他的面揭穿他的谎言让他尴尬时,便听赵长璟又说,“她姓顾。”   哟。   怎么不说她姓赵啊?知道这谎话不像样子了?沈从云掀起唇角,刚想说话,想到什么忽然顿住,他仔细想了想后,轻声问,“你家九霄的未婚妻?”   “嗯。”   赵长璟应声的时候特地偏头看了眼身后,他担心这会提到九霄,她会不开心。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顾姣疑惑地仰起头,看到四叔面上的担心,她愣了愣,等反应过来他在担心什么,她朝人弯起杏眸笑了笑。   她刚刚的确是有些难过的,但看到四叔担心她,她心里有些暖,倒是没那么不开心了。   “四叔,我没事。”她小声和人说。   沈从云没瞧见他们的互动,只是轻声感慨道:“我还以为……”不过既然真的是晚辈,有些话就不好当着人小姑娘说了,他忙换了个神情和还没露面的顾姣打招呼,“顾小姐好,我是赵长璟的朋友,不过你可别叫我叔叔,我还年轻,叫哥哥倒是可以。”   本是随口一说。   说出口倒觉得这个称呼不错。   他是家中幼子,上头十来个哥哥姐姐,独他年纪最小,情哥哥倒是当了不少,但真正的哥哥却一次都没当过,想到刚刚惊鸿一瞥顾姣乖巧可爱的模样,沈从云颇有些意动,不由柔着嗓音哄人,“不如你就叫我哥哥,以后过年过节哥哥给你发红包。”   “这么想当哥哥,不如让你爹再努力努力?”不等顾姣说话,赵长璟便冷着嗓音打断了沈从云的幻想。   “嘿,我又没让你喊,你急什么?”沈从云不解,尤其是看到赵长璟那张冷脸时,更为惊奇,他这又是哪里招到这位祖宗了?不就是让人喊声哥哥吗?他又不白当。   “走吧。”   赵长璟连理都懒得理他,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偏头和顾姣说了一声,而后径直领着人往前走,连给沈从云再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顾姣怕生,见他提步,自是跟着快步离开。   沈从云也没追过去,只是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唾一句,“还是这狗脾气。”   话音刚落就被曹书拍了肩膀,“您这大中午的是喝了多少酒啊?”   “嗯?”   沈从云一愣,“我没喝酒啊。”   “那怎么就醉了呢?”曹书说着啧一声,“别成天白日做梦,不切实际,几颗花生米啊醉成这样。”那称呼,他家主子都十来年没听人喊了,怎么可能轮到外人?   他说完便跟着离开。   徒留沈从云落在最后,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低低靠了一声,果然是主仆,都是狗东西!   虽然觉得赵长璟狗,但沈从云还是跟了过去。   沈记有赵长璟专用的厢房,过去的时候,赵长璟正在点菜,连听他点了几道偏甜的菜系,沈从云挑了挑眉,他知道赵长璟的口味是比较偏淡的,这些菜显然是给某个小姑娘点的。   不过这倒是没什么好意外的,带人来吃饭总得顾着别人的口味。   就在他打算进屋凑凑热闹的时候,忽然听顾家那个小姑娘惊讶又开心地说道:“四叔也喜欢吃甜的吗?”   赵长璟翻看菜单的动作一顿,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他便轻轻嗯了一声。   沈从云听到这话,原本要进屋的步子忽然就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外往屋中看,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几回,最后落在赵长璟的身上。   几乎是目光刚落下,他便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沈从云挑了挑眉,看着赵长璟皱眉,他没进去,而是摇着折扇慢悠悠离开了。   晚辈吗?   沈从云扯唇挑眉,他可没见赵长璟对其余晚辈这样好过。   *   沈记的饭菜是真好吃,跟它一比,顾姣觉得她之前常去的宝福楼顿时被贬成了路边小吃摊。其实用料也都差不多,毕竟都是一样的食材,但顾姣还是觉得沈记做的饭菜要比别处好吃很多很多,就连最简单的炒时蔬和豆腐羹都美味的不行。   她的食量不大,但今天愣是吃了不少,如果不是真的吃不下了,估计她还能继续吃。   放下筷子的时候,她还犹不满足,看了看桌上几盘糕点,她跟早就吃完了在一旁喝茶的赵长璟说,“四叔,我可以再打包一些糕点带回家吗?”   看到四叔偏头看过来的目光,明明那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但她就是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低着头,脸颊微红给自己找补了一句,“不是我自己吃,我是想给夫人和阿言带一些过去。”   她以前出来的时候吃到好吃的也会给家里人带一些回去。   赵长璟点了点头,没多说,只跟曹书吩咐,“让人再去准备几份糕点。”   曹书笑着走了出去。   他走后,赵长璟握着茶盏犹豫了一会,方才问,“她对你好吗?”   其实这句话早在那年回来就想问她了,只是那会小顾姣对他已经很陌生了,这样私密的话,他自然不好再开口询问。   “谁?”   顾姣一愣,迎着四叔的目光,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后,笑了起来,“夫人对我挺好的。”   虽然最开始她也不喜欢萧氏。   萧氏刚进门那会,她才六岁,不少人都和她说等萧氏进门,她爹、她祖母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疼她了,甚至还会生个弟弟欺负她,她的玩具也会被弟弟抢走。   被这么说了几回,她自然没办法喜欢萧氏,连带着那个根本还没出现的弟弟都被她记在了不喜欢的小本本上。   她哭了好几回。   有时候看到萧氏还会故意躲着她,不让她碰。   直到有一回她半夜起热,连着烧了好几天,等她醒来的时候,萧氏就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她听弄琴说,这几天都是夫人在照顾她。   后来她好了,萧氏却病倒了。   她有些愧疚,也有些感动,自打外祖母离开后,就没有人这样照顾她了。   那次之后,她就不再抵触和萧氏接触了,也慢慢发觉其实萧氏一点都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不,她根本就不坏。她会许多她不会的东西,她会抱着她教她读书写字,也会给她梳漂亮的头发,还会给她搭配各式各样的衣裳和首饰,即便后来生了阿言,她也没有忽略她,甚至还总让阿言让着她。   “夫人很好,阿言也很好,我很喜欢他们。”顾姣笑着说。   斜阳漏进轩窗,空气中有白色的尘埃,赵长璟看着她眼中毫无阴霾的笑意,也终于放了心,他没再说什么。   又坐了一会,顾姣估摸着时间出去了一趟,她说是去净室,但赵长璟岂会不知她的那点小心思,只是佯装不知道罢了。   “嗳,人呢?”   沈从云摇着扇过来的时候,就只看到赵长璟的身影。   赵长璟语气淡淡,握着茶盏,看都没看他,“谁?”   沈从云挑眉,“你说谁?”眼见赵长璟轻瞥一眼过来仍未多语,他轻啧一声,还是开了口,“还能是谁,当然是你那个小晚辈,难不成我还能关心曹书不成?”   “这话说的,怎么就不能关心我了?”曹书提着几袋糕点慢悠悠过来,听到这话,挑眉接了一句。   沈从云懒得跟他废话,这对主仆就没一个好东西,正想再问一句,便见曹书放下东西和赵长璟说,“顾小姐去付钱了。”   “什么付钱?”沈从云愣住了,想了半天,问,“饭钱?”   赵长璟没理他,曹书倒是笑着接了一句,“不然呢,难不成您这还有别的需要支付的?”   “你自己的店,你付钱做什么?”沈从云觉得莫名其妙。   这家店是他当年离家出走后开的,那个时候他自己钱不够,就问赵长璟借了钱,反正是自己拿来玩的东西,也不需要和家里商量什么,他后来索性就拿那笔钱给赵长璟入了股。   虽然赵长璟这些年从来没管过,但整个沈记都知道他也是幕后老板之一。   在自己的店吃饭付钱,赵长璟是傻了不成?而且居然还让人小姑娘去付饭钱……沈从云十分唾弃赵长璟这样的行为,看着他无语道:“你就算想给自己店赚钱也不能坑人小姑娘啊,哪有你这样做长辈的?人小姑娘每个月才多少月银,你也不害臊。”   他觉得赵长璟这个年纪还没成亲是有道理的,他就没见过这样没风度的男人!   还长辈呢?   “嘿,沈老板,你还别说,那小姑娘的家底可不一定比你少。”曹书嗑着瓜子说,“你忘记她母家是哪的了?”   沈从云被他说得一顿,倒也反应过来。   听说当年崔秀嫁到顾家的时候,抬了十里红妆,至今还被不少人传颂着,她仙逝,那些嫁妆自然都落到了她这个唯一的女儿身上,加上如今崔家当家的又是那小丫头的嫡亲舅舅,以崔成的脾性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外甥女。   再说顾家——   比起崔家,顾家的家底虽然不算厚,但顾云霆为了女儿开心连水阁都能给她在家里凿出来,钱财方面更是不会薄待她了,这么说来,那小姑娘的家底还真不一定比他轻。   沈从云难得有些郁卒,他累死累活还没一个小姑娘家底厚,这个认知让他很是接受不了。但——他一瞪眼,“那也没你这样的,人家底厚,你就能坑她了?你这个长辈当的,也真够可以的。”他说得很是气愤,说完就想掉头去找顾姣,他可没有让女人花钱的道理,只是才转身还没往外走,顾姣就回来了。   “四叔!”   她没看见沈从云,兴致勃勃地和赵长璟说,“这里的价钱竟然一点都不贵哎,和我之前去宝福楼差不多。”   嗯?   沈从云神色微怔,和宝福楼差不多?他怎么不知道?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扭头朝赵长璟那边看了一眼,却见他神色自若开口问人,“付了多少?”   顾姣笑着报了一个数字,还弯着月牙似的杏眸问他,“是不是差不多,我刚刚还担心会很贵呢。”   她今天出来带的钱不多,就是怕付不出最后还是要四叔帮忙才特地早些出去的,想着要是不够就记上名字,让人去顾家取或是她派人送过来。   没想到竟然绰绰有余。   刚付钱的时候,她都惊讶了。   “要是这里对外开放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带夫人、阿言、阿锦还有崔昀和舅舅他们过来吃了。”   赵长璟看着她小脸上遗憾的表情,笑道:“你想来便来,我回头与人说声便是。”   “真的吗?”   顾姣一听这话,杏眸都忍不住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更是藏都藏不住,等人点了头,更是高兴道,“谢谢四叔!”   不忍被忽视的沈从云轻咳一声,顾姣这才发觉屋里竟然还有人。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等瞧清他的面貌,认出他就是先前在外面和四叔说话的那个人,也就是这间沈记的老板。或许是因为饭菜好吃,又或许是因为知道了他和四叔相熟,顾姣再看到他也没之前那么怕生了,甚至还笑着和人说,“沈老板,你们的饭菜真的很好吃,是我长这么大在外面吃过最好吃的了。”   她夸起人的时候很真诚,杏眸弯弯,眸光清亮。   看着她不染阴霾的笑容,沈从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赵长璟会对她这么与众不同了,经历的事越多,看过的人越多,便越发想保留那一份他们早就失去的纯粹天真。   他也忍不住软了嗓音,“你喜欢就常来,报我的名字就好。”说完,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赵长璟,他还不忘拉踩,“放心,我可不是赵长璟那个狗东西,绝对不收你的钱。”   没想到刚刚还笑盈盈的少女突然就沉了小脸,“我才不要你替我付钱,我有钱!”想到刚刚他说四叔的话,她又气鼓鼓喊了一声他不让她喊的称呼,“沈叔叔!”说完也不管沈从云是什么反应,径直跑到赵长璟身边,“四叔,我们走吧。”   赵长璟也是头一回见小姑娘这样凶,有些惊讶也有些好笑,无视了沈从云一脸如遭雷劈还没反应过来的神情,他低笑着应了一声,“好,我们走。”   他领着还有些气鼓鼓的顾姣往外走。   曹书提着东西跟在后头,走到沈从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沈老板,回神了。”   沈从云眨了眨眼,浓睫微颤几下后,终于醒过神来了。   “哎!”   他叫了起来。   “别叫了,都走了。”曹书被他叫的掏了掏耳朵。   沈从云一看,果然,人都走了,他气道:“那小孩故意的吧?”   “不然呢?”   曹书挑眉,“要不是知道你不喜欢,还能让你白占这个便宜不成?”   “这小孩,我哪惹到她了,刚刚不还冲我笑呢。”沈从云觉得莫名其妙。   “想想您都说了什么。”曹书说完便慢悠悠抬步离开了,走到门口,想起一事,他哎了一声,回头道,“对了,替我家主子和您说一声,既然占了叔叔的名,以后顾小姐差补的钱可就要从您那扣了。”   他说着笑了一声,“就当您提前给红包了。”   沈从云目瞪口呆,反应过来的时候,曹书也已经不见人影了,他只能气得“靠”了一声。   原本过来是想和赵长璟聊聊“晚辈”的事,现在不仅没聊到,还莫名被顾家那个小姑娘针对了,沈从云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   ……   走到外头,顾姣的气散了一些,又有些担心了。   “四叔。”她低声喊人。   “嗯?”赵长璟低眉看她。   顾姣拧着眉,担忧道:“我刚才这样说沈老板,他以后会不会不让我来吃饭了?”她虽然不喜欢沈老板那样说四叔,但沈记的饭菜,她还是喜欢的。   “早知道我今天就多打包一些了。”她轻轻叹着气。   赵长璟看她皱得都快成包子脸了,就跟小时候一样,忍不住逗她,“现在知道担心了,刚刚怎么就一股脑冲人生气了?”   “谁让他说您的。”顾姣想都没想,这样说道。   她的反应让赵长璟有些怔神,有多久不曾被人这样维护过了?赵长璟已经记不清了,似乎记忆中一直都没有被人维护的场景,他自幼早熟,虽然做事散漫却都知道深浅,也因此从来就没让人操心过,所有人都觉得他有能力有本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他也这样觉得。   所以即便知道燕仕林的死会引起许多麻烦,他也从来都是宽慰别人,不需要别人替他操心担忧。   累吗?   自然是累的,但也习惯了。   没想到今天会被她这样维护,虽然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的反应和维护还是让赵长璟在这阵子的疲惫里觉出一抹暖心。   眉目含笑。   看着她依旧还有些不高兴的脸,他放软嗓音,“你想来就来,不会有人拦你的。”   “真的吗?”   顾姣又高兴起来。   明明沈老板才是沈记的老板,可顾姣却一点都不怀疑四叔的话,只要是四叔说的,她就信。等四叔点了头,她脸上的笑容便更加灿烂了。   暖风拂人面。   顾姣听着远处好听的琵琶声,忽然停下脚步,她半眯着眼睛享受起这午后的安宁,而赵长璟这样忙碌的人,竟也没有出声催促,就这么静静陪在她身旁,偶尔鸟儿越过天际时,他会低头看她,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他连日来紧绷的心情也会因此变得松快不少。   作者有话说:   虽然还没退婚,但其实写的都是四叔和玥玥的日常啦(狗头逃跑)   沈从云:我又没让你喊哥哥,你急什么?   四叔:我都好久没听她哥哥了,你算什么登西?   沈从云认证本章最惨。 第16章   大概是心情放松了,几乎很少在马车睡觉的赵长璟今日竟然没过多久就靠着马车睡着了,起初顾姣并未发觉,是想问四叔今日有没有被人为难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四……”   还未吐出的称呼卡在喉咙里,顾姣止声看人,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四叔睡觉时的样子,有些惊奇也有些好玩。   她双手托着下巴,端详四叔睡觉的样子。   原来四叔睡觉时的样子和他们也没什么差别,被自己的想法击中笑点,顾姣一双杏眸又弯了一些。   不过她的笑容也没持续多久,在看到四叔眼下那藏都藏不住的青黑以及即便睡着也微拧的眉心时,她的那些惊奇和好玩便全都化成了担心。   四叔这也太累了,就连睡觉都没法放松,她不敢去碰他,只能掀起车帘,压着嗓音喊人,“曹护卫。”   “怎么了?”   曹书挺喜欢顾姣的,这会听她压着嗓音,以为她要玩什么,也压着嗓音回她。   顾姣小声和人说道:“四叔睡着了,你慢些赶吧,我不急着回家。”   她怕赶太快,四叔会惊醒。   “睡着了?”曹书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顺着那掀起的一角车帘往里头看,还真看见一道睡着的身影,按照他对主子熟悉的程度,这已经称得上是熟睡了。   有些吃惊。   他还从未见主子在马车里熟睡过,何况这会他身边还有别人,目光忍不住落到了顾姣的身上。   “怎么了?”   顾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曹护卫这会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没。”曹书察觉到她的紧张,笑了笑,他收回目光,语气如常与人说道,“我这就慢些赶,太阳大,您快进去吧。”等顾姣应声进去,他看着落下的车帘却再次目露沉吟,还是第一次见主子这样没有防备的在别人身边睡着,这位顾小姐对主子而言还真是不一样。   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吗?   曹书心里想着,面上倒是一点端倪都没露,赶车的架势也很稳。   马车慢慢朝甜水巷驶去。   退回到马车的顾姣看了下四周,本想给四叔放个隐囊到身后,这样能让他睡得舒服点,但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又怕吵醒他只能作罢。   这会没人和她说话了,安静下来的顾姣忍不住又想起了今日午间发生的那些事。   其实不是第一次被九霄哥哥这样对待了,这几年,九霄哥哥的脾气越来越大,对她也越来越不耐烦,每次她去找他,他不是冷着脸就是不搭理她,有时候脾气上来还会问她找他做什么,只是……明明以前她也没觉得什么。   九霄哥哥的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开始生气她的出现,过会又会带着她离开给她买她喜欢的小东西,别别扭扭道完歉,他们也就重新和好如初了。   这几年,他们俩一直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她以为她早就习惯了,可为什么现在她却越来越迷茫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顾姣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   马车外头阳光明媚,可她却托着自己的下巴轻轻叹了口气。   ……   酒楼。   赵九霄和叶琅面对面坐着。   眼见赵九霄已经开始喝第二坛酒了,叶琅眉心跳了跳,忙伸手阻止,“我是给你换个地方陪你说话,不是来看你喝酒的,而且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喝酒吗?”   他说着直接从赵九霄手里把酒坛夺了过来,晃了晃,这坛子酒也已经喝了不少了,叶琅长眉紧皱,面色也有些不太好。   “醉了没?”   他问赵九霄,他担心他不常喝酒,会醉。   但赵九霄却很清醒,他摇了摇头,目光和平时一样,并未失去神智,只有嗓音有些沙哑,“没醉。”被抢了酒坛,他也没有多余的反应,他并不是想喝酒,只是没事干,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喝起酒。   叶琅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确定没醉,才松了口气,他让人进来把酒坛都收拾下去,又换了两盏清茶,才斟酌着开口,“你今天……”   赵九霄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叶琅说完,他已垂着眼帘、沉着嗓音说道:“我知道今天是我做的不对。”   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有两个时辰了。   茫然、后悔还有一些不知所措的情绪也已经在他心中翻滚很久了。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在酒楼看到顾姣的时候,他既烦躁又生气,他最不喜欢不守承诺的人,顾姣明明答应了他却还跟从前似的来堵他,这让他很没面子也很不开心。何况他今日心情本就不好,四叔明明做了正确的事却被那群人肆意猜忌、谩骂,于是本就不爽的心情在看到顾姣时更是达到了顶峰。   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拉到外面训斥。   但其实看到她眼眶微红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些后悔了,而这一份后悔在四叔那边听说来龙去脉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记得她好像是想解释的,只是他没给她机会。   但凡那会他能听她一句解释,事情都不会演变成这样。   心里闷闷的。   比上回得知顾姣来找他还要闷。   脑中还回想着她离开时的情形,这是他第一次目送顾姣离开,从前都是顾姣目送他离开的,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有些不可言喻的慌乱,让他至今都有些坐立不安。“你说她今天是不是很难过?她走那会,我好像看到她哭了。她打小就爱哭,以前磕一下碰一下就能哭很久,现在被我……”他絮絮叨叨,说完垂下头,烦躁地拿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颓然道,“阿琅,你说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是在烦今天的事还是在烦别的。”叶琅问他。   不等赵九霄回答,他又接着说,“你要是烦今天的,就好好过去跟人道个歉,以后和她说话的时候注意些,别什么都不知道就和人生气,你要是烦别的……”他说到这,停了一会才看着他继续说,“那你就要先想清楚你到底在烦什么,再想想要怎么做。”   他的话让赵九霄沉默。   赵九霄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叶琅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的声音,他闭着眼睛,说得很慢,“我刚刚其实一直在想我和顾姣的事。”   “你说我是烦她来找我吗?其实也不是。”   “以前她也一直来找我玩,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会觉得烦躁,还很期待,有时候她不来找我,我还会写信给她让她来国公府找我。那会我们都还小,我特别喜欢她,我觉得她长得甜乎乎软乎乎,就想带她玩,谁欺负她,我就帮她揍回去。”   “直到长大后,那些人或是玩笑或是认真对着我说她是你未来的妻子,你要好好保护她,我突然就开始觉得很烦。”   “其实即便他们不说,我也会保护她,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坐视别人欺负她?可为什么他们要一直在我耳边说呢?还一直逼着我娶她。”   “是,这桩亲事是我答应的。”   “可那会我才几岁,八岁大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我娘说要想一辈子保护她就是让她当我的妻子,我想保护她,就应了……可现在所有人都和我说,她是你的未婚妻,是你的责任,你要保护她,你要喜欢她,你要娶她,你要和她生儿育女过一辈子。”   “你知道吗?”   赵九霄放在桌上的手突然微微颤抖起来,就连紧闭的眼睛也在慢慢抖动,那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似乎就要睁开,却又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眼中的情绪,便死死攥着拳头咬着牙继续说,“我每次听他们说起这些,就觉得心烦意乱,甚至……害怕,我想呐喊,想掉头离开,想说我不要,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都知道我要娶她,我要不娶她,她肯定会被人议论嘲笑,我不想她被人嘲笑。”   这些话他从未和别人说过。   无论是对爹娘还是对四叔,他都没说过。   因为他知道他们会生气,也许四叔会明白他的苦衷,但他也帮不了他,没有人能帮他,他自己也不能。要么彻头彻尾不去管顾姣的死活,只顾自己,不然,他一辈子都没法挣脱这个牢笼。   可显然——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完全不去管顾姣的死活。   他只能和叶琅诉苦,“我不想娶她,我不想我以后的人生睁眼就能望到尽头……”他说到这顿了顿,而后哑着嗓音说道,“我答应我爹娘这阵子好好调整自己的心情,把婚事推到明年,可我不知道,明年我能不能克服。阿琅,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择?”   他问叶琅。   希冀他能给他一个答案。   但其实话出口,赵九霄就后悔了,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该问叶琅,但还是没来得及,他还未岔开话题,便听叶琅说,“我不是早就做选择了吗?”   “阿琅,我……”   赵九霄睁开眼皱着眉,想跟他说声抱歉。   叶琅却笑笑,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行了,我们之间就别说这些了,怪没意思的。”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过了一会才开口,“我跟你的情况不同,我也没你那么多的勇气,所以阿琅,你问我怎么选择,其实没什么意思。”   “那你就没后悔过吗?”赵九霄皱眉。   他没忘记叶琅定亲那日拉着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样子,也没忘记他红着眼喊顾锦的情形。   叶琅静默了一会,他没说自己有没有后悔,只垂着眼帘,低笑着说,“后悔有什么用?”叶琅垂着眼眸看着茶盏中漂浮的茶沫,茶水浑浊,看不清他此时的面貌,只能听到他悠远的声音,“既然选择了,就该顾好眼前,不然对谁都不公平。”   “我知道你有你的梦想。”   “作为朋友,我绝对支持你去追逐你想要的一切,但九霄,人生不能事事完美,熊和鱼掌从来不能兼得,你不能既想追逐梦想,又保证谁也不受伤。”   赵九霄当然清楚,就是因为清楚,他才会如此烦躁。   他不再说话,叶琅也没再开口,两人就这样沉默对坐着。   须臾,叶琅放下手中喝了小半的茶盏,看着赵九霄说,“你今天应该也没心情去书院了,我替你去跟先生告个假,你明日再回来吧。”   赵九霄轻轻嗯了一声。   叶琅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要走的时候,他想到顾锦,最终还是说了一句,“九霄,无论你想做什么选择,记住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的态度很大程度也会影响改变你的身边人,你没发现顾姣这几年变了许多吗?”从前那个明媚娇艳的少女,如今面对九霄时只有小心翼翼的胆怯不安。   看着九霄面上的表情,他就知道他已经清楚了。   他未再多言,朝楼下走。   酒楼门口,小二恭敬地替他牵来马匹,他还未上马便听到一道娇叱。   “驾──”   熟悉的女声随风传入他的耳中,叶琅猛地抬起头,街上人来人往,可他的眼中却只映入一道紫色的身影。她手握马鞭,随风飞舞的青丝若隐若现一张清艳的脸庞,比起记忆中那个灿烂的模样,如今她的脸上只有化不开的清冷。   顾锦。   他在心中无声喊她的名字。   许是他长时间的凝望引人察觉,紫衣少女循目看来,待看到他的身影时,那本就冷艳的脸庞更是冷得不行,她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便径直收回目光,手中马鞭一挥一舞,马儿就立刻往前冲去。   叶琅看着她离开的身影。   静站半晌后,忽然苦笑一声,他垂下眼帘,转身上马。   “叶小公子,您没事吧?”立在一旁的小二看他踩了一下没踩稳,差点摔倒,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啊,”   叶琅笑着说,“没事,手打滑了下。”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风度翩翩、温润如玉,待谢过小二,他翻身上马,牵着缰绳与顾锦离开的方向背道而驰。   风拂过他的脸庞,耳旁熙熙攘攘,他想起九霄问他的话,“那你就没后悔过吗?”   叶琅迎着艳阳伸出手眯起眼睛,“后悔啊……”   只是很快就被风吹散,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   赵九霄是一刻钟后走下酒楼的。   彼时叶琅早已经走了,他在酒楼门口踯躅了一会,还是骑上马朝甜水巷去。   而此时的甜水巷,顾姣还坐在马车里,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动静,忙抬头,待瞧见四叔睁开眼,她笑着喊人,“四叔,您醒了?”   “我睡着了?”向来清明的赵长璟此时迎着那双笑眼,想到现在的情况,面上少有的出现了一抹惊讶。   不可思议,但难得的好眠让他此时整个人都变得懒散了不少,他仍旧靠着马车,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撑着眉心轻轻按着缓解醒来时的不适,半阖着眼问她,“我睡了多久?”   顾姣回答,“从沈记出发,现在快到我家了。”   赵长璟算了下时间,“半个时辰?”   “什么半个时辰,都快一个时辰了,”外面传来曹书的声音,“顾小姐怕您睡不好,让我慢点赶车,我这赶车都快赶得热死了。”   顾姣听完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对面有些怔愣的四叔,小声和曹书说,“我回头让弄琴给你准备点酸梅汤。”   “哎,不用,我不是冲您发火。”曹书平时和一帮爷们厮混惯了,说话便有些没把门,忘记顾姣和他们不一样,而且他还挺感激这位顾小姐的,他家主子都快有一个月没怎么好好睡了,尤其这几日为了燕仕林的事更是没睡好。   能这么睡一场,挺好。   看着顾姣依旧有些不好意思的脸,赵长璟出声宽慰,“不用管他。”又问她,“怎么不叫醒我?”   “看您睡得香,而且我回家也没什么事。”顾姣笑着和他说,说完又问他,“四叔睡得舒服吗?”   赵长璟喝了口茶,润了下喉咙,“还不错。”虽然睡的环境不行,但的确是他这段时间里,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了。   所以他才更为惊讶。   目光不动声色地看了顾姣一眼。   顾姣却未察觉,仍跟个小话痨似的絮絮叨叨说着,“四叔要注意休息,您身体不好,还不好好睡觉,会把身体熬坏的。”   听到“身体不好”,赵长璟面露无奈,正想和人说自己的身体没问题,他只是吃睡不注意罢了,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道女声,“小姐,是您回来了吗?”   “是弄琴。”顾姣说完便立刻掀起车帘,果然看到马车外头弄琴急切担忧的脸。   “弄琴!”   她笑着喊人。   “您没事吧?”弄琴看到她露脸更是凑近几分,仔细端详一番后,又瞧了瞧她的脸,确定无事才松了口气,“我扶您下马车。”   “先等下。”顾姣说完扭头和赵长璟道别,“四叔,我到家了。”见四叔点头嗯声,她又轻轻补了一句,“四叔,今天……谢谢你。”如果没有四叔,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   赵长璟看着她沉吟一会后开口。   顾姣看他,“怎么了?”   本想问问她是打算怎么处理和九霄的事,但这种事他也不好插手,只能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派人来传话,找不到我就找曹书。”   虽然没想过要找四叔帮忙,四叔那么忙,她才不想麻烦他,但顾姣听他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暖烘烘的,她弯着眼睛冲人笑,“好,我知道了。”   “那四叔,我先走了。”她又和人道了一声别,刚要走却又被人喊住了。   “吃的。”赵长璟把放在茶案旁的几袋吃的递给她。   “差点忘了。”顾姣对自己的粗心感到不好意思,幸亏四叔提醒了,要不然阿言知道她吃了好吃的没给他带肯定又得生闷气。这次是真的没事了,顾姣接过吃的后又笑着和赵长璟说了一声,便由弄琴扶着她走下马车。   马车向巷子外驶去。   顾姣站在家门口一直目送马车离开才准备转身,余光瞥见身边弄琴担忧的脸,知道今天宝福楼前发生的事,还是没瞒过她,正想该怎么说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顾姣姣。”   会这样喊她的只有一个人。   她不敢置信地扭过头,果然看到家门前站着一道紫色身影。   “阿锦?”顾姣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高兴,她笑着朝人小跑过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抱住顾锦,还亲昵地拿脸蹭了蹭她的肩膀,撒娇道,“你这次和二婶怎么去了这么久啊,我都想死你了。”   “顾姣姣,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别拿脸蹭我肩膀。”顾锦一脸嫌弃,却也没推开她,任她蹭了好一会,方才说,“赵九霄那个狗东西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看着她那双干净的杏眼滴溜溜转,顾锦就知道她又在给人想措辞了。   她冷哼一声,“你以为给他搪塞几句,他做的那些事就能抵消了,我以前怎么和你说的?你长没长脑子?”她没好气道,还想再训人几句,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顾锦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来得正好。”   她推开顾姣,手里的马鞭往空中挥了挥,便径直朝人冲了过去。   “阿锦,不要!”   顾姣白了脸,却没拦住顾锦。   而赵九霄看着迎面挥过来的马鞭,眉心一跳,他没有闪躲,而是直接伸手握住那根朝他挥过来的马鞭,看清顾锦的身影后,他冷声,“顾锦,你发什么疯?”   他过来是有事要处理,没这个闲功夫跟顾锦争执。   正想甩开马鞭,却见顾姣小跑过来,看着她担忧的眉眼,想到今日午间的事,他心中觉得抱歉,失神松手之余便没顾上顾锦,直到马鞭落在他的身上,他才骤然回过神。   第一次被人用鞭子打,赵九霄立刻沉了脸。   他垂眸拧眉盯着顾锦,握着马鞭的手微收,还未说话就见顾姣挡在顾锦面前,小心翼翼又紧张不安地看着他,“九霄哥哥,你别跟阿锦生气,你要打就打我吧。”   看着这样的顾姣,赵九霄心里忽然一窒。   身上的疼痛并未让他觉得如何,可看着这样的顾姣,他沉默半晌,竟忍不住哑声询问,“顾姣,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你心中变成这样了?” 第17章   “我……”   顾姣听到这话, 白了脸。   看着面前少年沉默的脸,那股熟悉的不安感和紧张再次在她的胸腔内挤压起来,心脏跳得飞快, 砰砰砰的, 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不知道是出于自责还是别的缘故,顾姣这会有些不敢直视赵九霄的目光, 她习惯性地垂下眼帘嗫嚅着想和他道歉, 身后顾锦却已率先一步开了口,“变成这样,什么样?”   顾锦对赵九霄积怨已久, 说起话来,自是冷嘲热讽, “你不一直都是这样吗?还需要别人以为吗?”   她比顾姣要高一个头,这会双手环胸站在后头, 目光越过身前的顾姣直接落到了赵九霄的身上,想到先前从弄琴和福伯口中得知宝福楼的事, 她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手指紧握马鞭,因为太过用力, 指骨都发出了“咯咯咯”的清脆声响, 她越想越气,冷着脸责问人, “赵九霄,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们顾家没人了, 所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她?”   她说完直接把挡在她面前的顾姣推到一旁, 扬声喊了一声弄琴, “把顾姣姣给我带进去!”她今天非要好好教训这个混账一顿!   “阿锦,你别——”   顾姣小脸微变,话还没说完就被推到了一旁。   弄琴也被顾锦这番架势吓到了,但还是立刻扶住了顾姣的胳膊没让她摔倒,“小姐,您没事吧?”眼见顾姣摇了摇头还要过去,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拉住她,“您别过去,被鞭子打到就麻烦了!”   二小姐和赵世子的功夫都不差,要是打起来波及到小姐……   可顾姣怎么能不过去?这两人一个是她的妹妹,一个是她喜欢了多年的人,谁受伤,她都不会好受。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被弄琴死死拉着,没法子过去。   “弄琴,你松开!”她挣扎着想过去。   弄琴怕她受伤自是不敢松开,可看着不远处对峙的阵仗,她心里也着急。   她喊二小姐回来是想让她好好劝劝小姐,别总让自己受委屈,但她也没想把这事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她是恼赵世子,恼他冷待欺负小姐,恼他不给小姐留面子,可顾、赵两家结亲已久,所有人都知道小姐日后是要嫁到诚国公府去的,若是在这个节骨眼闹出什么事,以后吃亏的不还是她们小姐?   赵家那位老祖宗还有大夫人对小姐是好,但再好,也不可能越过自己的儿子(孙子)去,要是赵世子真出什么事,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届时小姐进门,谁还能帮她?   这样想着,弄琴也变了脸,“二小姐……”   她跟着想劝人,只是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二小姐手中那根马鞭在空中再次如准备作战的蛇将一般,吞吐着信子朝赵世子那边挥了过去。   甚至比先前那次还要来得凶猛。   弄琴看着这副情景,呼吸微滞,她倒是不担心赵世子会受伤,赵世子武艺超群,从前在皇家围场连老虎都敢打,还有百步穿杨的美名,区区一鞭子怎么可能接不住?   其余人也是一样的想法。   除了怕他们打起来的顾姣依旧白着小脸让他们住手,其余人更担心的反而是顾锦。   二小姐武艺是不错,但怎么可能比得过赵世子?真要打起来,他们也不可能看着二小姐受伤,可对方又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一鞭竟会直接打在赵九霄的肩上,他不闪不躲,愣是再次挨了一鞭。   空气在这一刻像是凝滞了,马鞭粗糙,赵九霄外露的脖子以及左脸下颌处都被马鞭上的刺打到留下了血痕,血珠顺着他优越的下颌一路往下掉,有些从他修长的脖子滑过落到衣襟里面遍寻不到,有些却直接落到了他的衣服上面,他今天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劲服,鲜血落在上面很容易就能瞧见。   风疾闻到血腥味,发觉主人受伤,立刻仰着脖子嘶鸣起来。   它自小就跟着赵九霄了,十分有灵性,这会看到主子受伤,它气势汹汹撒起蹄子要向顾锦冲去,却被赵九霄握住缰绳勒令住。   没法子过去,它只能不满地在原地踩着步子嘶鸣着,甚至还扭头朝赵九霄叫了一声。   马叫声唤回了众人的思绪,可每个人的脸上依旧挂着惊愕和不敢置信,他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就连顾锦也没想到,鞭子已经被她收回,她拧着眉看着赵九霄,自己用了多少力道,她是清楚的,比起刚才那被冲散了力道的一鞭,这一鞭几乎用上了她的全力,她是秉着跟赵九霄打架去的,自是不会留力,没想到他竟然没躲。   不清楚他要做什么。   顾锦正要说话,便见赵九霄一面用指腹抹过侧脸颊的血痕,一面沉着目光淡声问她,“现在我能和她说话了吗?”   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赵九霄,顾锦柳眉紧蹙,还没说话,顾姣就已经从呆怔的弄琴手里挣脱开冲了过来,她站在风疾旁边仰着头问赵九霄,眼眶微红语气急切,“九霄哥哥,你没事吧?”   还在嘶鸣的风疾看到她倒是立刻止住了叫声,还亲昵地拿脸去蹭她的脖子。   从前它这样,顾姣都会抬手安抚它陪它玩,可这会,她焦心不已,哪有心情安抚它?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她看着赵九霄,目光都没错开,那张精致小巧的脸上满是担忧,不等赵九霄回答,顾姣看着他脸上和脖子处的伤口,呼吸又跟着滞了滞,“快去请大夫。”   她转头吩咐弄琴。   弄琴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向来稳重的人这会竟也有些失神,等反应过来,她讷讷应下一声就要喊人去请大夫,只是还没出声就听赵九霄已皱着眉出声阻拦,“不用,给我准备清水就好。”   这会谁还敢反驳他?   弄琴应下一声“是”便立刻转身去里面吩咐了。   赵九霄翻身下马,看了身边的顾姣一眼,见她脸上藏不住的担忧,先前因为她的话而滞闷的心情终于缓和了一些,他薄唇微张,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这会四周这么多人,最终也只是先说了一句,“先进去吧。”   顾姣这会一颗心都扑在他的伤势上,哪里还顾得了别的?她点了点头,应了声“好”便立刻伸手去扶他。   换作以前,赵九霄看到她伸手,肯定想也不想就会直接躲开,但今日,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想到今日他误会她时她受伤失落的神情,赵九霄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没有挣脱,任顾姣扶着他往里头走,和顾锦擦肩而过,看到她冷漠的目光,他没有理会也没有停步。   而是和顾姣一道进去。   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萧宛正好和他们迎面碰上,她一路走得急,就是怕出事,但……看着赵九霄脖子上的伤势,她就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   “赵世子。”她止步喊人。   赵九霄看到她倒是立刻停下了步子,他虽然性子倨傲,但对长辈还是尊重的,这会他站在一旁,低头和萧宛问了好,“顾夫人。”   萧宛点了点头,看了眼顾姣,见她眼眶红红的,满脸担心,便也没多说,只交代了一句,“玥玥,你先带世子进去处理伤口。”等顾姣应声带着赵九霄离开,眼见顾锦要跟着他们进去,她出声喊人,“阿锦,你留下。”   “大伯母。”   顾锦一听这话就立刻皱了眉。   萧宛却还是从前那副淡然的模样,看着她平静道:“有些事,你得让玥玥自己去处理。”   “她要是能处理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管她能不能处理,你都没有这个资格替她做决定。”萧宛说完,看着顾锦忽然变得沉默的脸,她又放柔了一些嗓音,“阿锦,这是玥玥的人生,除了她自己,谁也没有资格替她做任何决定。”   “难道就任由她被人欺负?”顾锦攥紧马鞭,声音也沉了下去。   “当然不是。”萧宛去牵她的手,顾锦不肯松开手握她,她也没有不高兴,仍柔着嗓音和她说,“我们只需要让她知道,我们永远都是她坚强的后盾,无论她做什么选择,我们都会尊重她。”   顾锦皱眉抿唇,但沉默半晌,她终归还是没有再跟进去,只是拿鞭子打了几下空气,才说,“知道了。”   ……   弄琴等人送完干净的水和帕子就出去了,这会只有顾姣和赵九霄两个人在堂间,赵九霄坐着,顾姣站着。   近距离看到赵九霄的伤势,顾姣眼眶再次红了起来,她把帕子绞湿后,小心翼翼擦拭起赵九霄的伤口,她的动作放得很轻,生怕把他弄疼,一面擦拭一面小声问,“怎么样,还疼吗?”   这点伤势,赵九霄根本没放在心上,他以前跟人学习武功的时候,再重的伤都受过,扎马步,背沙袋,直接从山上滚下来,后背被树杈和石子划伤……如果不是看顾姣实在担心,他连水都不会要,直接拿手抹掉就好了。   相比这点伤势,如今两人的距离反而让他觉得不适。   因为要擦拭脖子上的伤口,这会顾姣离他离得很近,她本就是站着的距离,凑过来替他擦拭伤口的时候,鼻腔喷出来的呼吸全撒在他的脖子上,有些痒,还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就连心脏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跳得有些快,这点不自在让他在顾姣再次凑过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往后躲了一些。   却被顾姣以为弄疼他了。   她小脸紧张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那我,我再小心点。”   赵九霄皱着眉想说话,但看着顾姣那张小心翼翼的脸还是咬牙忍住了,这会要是不让她帮忙,她肯定又得多想,只能皱着眉说,“没,不疼。”虽然不自在,但他还是没再动,紧绷着身形第一次以端坐着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等顾姣握着帕子过来的时候,他眼皮颤了颤,又想躲,但还是咬牙忍住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   顾姣小心翼翼替他擦拭着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赵九霄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好像都变得有些沉闷起来,心里也有些乱,和从前的心烦意乱不一样,从前心里烦,他就格外想发火,想和人打架,如今心烦……却是让他觉得坐立不安。   想躲开,不想让她碰。   他自从长大后就不让人近身伺候了,他不喜欢那些丫鬟看着他时满是爱慕和羞怯的眼神,这让他反感和厌恶,但对顾姣又有些不一样,他不厌恶她的靠近和触碰,就是觉得不自在,还有些莫名的心慌。   也不知道为什么慌,又在慌什么。   而这股情绪在看到近在咫尺的顾姣时,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偏开脸不想去看她,却又不由自主地朝她看去,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看不到她整张脸,只能看到她柔和没有棱角的鹅蛋脸,顾姣的五官算不上大气,却很精致,不是那种没有生气的精致,而是很鲜活的那种精致,她的鼻子很小嘴唇也很小,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像两颗圆滚滚的黑葡萄……   很好看。   赵九霄想起前阵子书院有人讨论起京城贵女的容貌,顾姣也名列其中,甚至排得还很靠前,那会他没觉得什么,如今看着顾姣才发觉她是真的好看,还是那种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好看。   “九霄哥哥?”   耳旁忽然听到顾姣的声音,赵九霄抬起还有些怔忡的眼睛,听她问“你怎么了”,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看她看得出神了,本就心慌的他这一刻心脏更是跳得飞快,像是被人用手轻轻攥了下心脏,让他莫名想跳起来。   勉强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赵九霄垂眸避开了她的注视,“没。”话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竟有些哑了,他皱了皱眉,怕她多问,他又回答不出,只能先她一步开口,“好了没?”   顾姣听他说起正事果然没再多问,忙道:“擦干净了,我再给你上点药吧。”她说着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药膏,边打开边说,“这是舅舅上回去外头给我带来的,说是止血效果特别好。”   她打开盒盖,想替他上药。   但这回赵九霄说什么都不肯,既不想上药膏,也不想让她替他上药膏,所以不等顾姣凑过来,他便立刻侧开身子,皱眉道:“就这点伤,上什么药?”   “可是……”   顾姣仍不放心,只是迎着他那张不大好看的脸色,又不敢再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握着药膏的手垂落下去,头也跟着埋了下去。   看着这样的顾姣,赵九霄心里那股子烦闷又涌上心头了,这会他倒是能分清自己的心烦意乱是因为什么,他不喜欢顾姣这样。   脑中回想起叶琅在酒楼和他说的那番话。   回想当初她明媚爱笑的样子,再看她如今面对他时小心翼翼的样子,赵九霄握在扶手上的手松开又收紧,几回合后,他最终还是泻了气松了口,“拿镜子过来。”迎着顾姣疑惑的目光,他偏开脸,没看她,“我自己擦。”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立刻喜笑颜开,“你等下!”   她说着往外头跑。   她的菱花小镜在弄琴那边。   等拿来镜子,她连忙举到赵九霄的面前,又把手里的药膏递给他。   赵九霄拿着混着花香的药膏,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他知道顾姣喜欢花香,几乎什么东西都会滴上花露,可他最不喜欢这些浓郁的香气……几次想把盖子盖上,但看着顾姣期待的眼神,他还是咬着牙挖了一勺药膏,然后对着那脖子上的伤口随便抹了几下。   “好了吧?”才擦完,他就立刻拿一旁的帕子擦干净手,似乎很嫌弃手指上多了这些油脂。   顾姣其实想说这样擦不好的,但看着已经很不耐烦的九霄哥哥,她到底不敢多说什么,至少该擦的地方都擦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她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声“好了”,还想和他说回去后注意伤口,别碰水,记得擦药,但这些和别人都能随意说起的话,面对九霄哥哥却怎么都说不出,生怕他又觉得烦。   每次都是这样。   明明面对其他人,她都能毫不顾忌地说许多话,就连面对四叔,她现在都不会觉得惧怕了,偏偏面对九霄哥哥,她总是会怕这个怕那个……   怕这个说得他不痛快,怕那个说得他不开心。   于是越想越怕,越怕越不敢说,从一个小话痨变成一个小哑巴。   堂间再次变得安静起来,衬得外头的蝉鸣声越来越响,从前每次碰到这样冷场的时候,顾姣都会立刻换一个话题,没话找话和他聊着天,可今天,刚刚她满心扑在他的伤势上,没别的想法,这会安静下来倒是又想起午间的事了……其实也不止是午间,顾姣这会思绪有些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想了半天。   倒是想起阿锦。   他的伤全因为阿锦,怕他生气,也怕他事后跟阿锦算账,顾姣犹豫着和赵九霄说道:“阿锦她……”   她想替阿锦跟九霄哥哥道个歉。   但话才出口,就被赵九霄沉声打断了,“我来找你,不是和你聊别人的。”   赵九霄不明白,他现在在她心中是洪水猛兽不成?他既然那个时候没发作顾锦,就不会事后找她麻烦,还是说,她现在面对他,除了提到别人就没别的话说了?这个认知让赵九霄的呼吸变得有些重,就连嗓音也变得有些沉,可说完看到顾姣微微发白的小脸,他又忍不住有些后悔。   他是来道歉的,不是再来和她吵架的。   抿了抿干涩的唇,赵九霄勉强放缓了一点嗓音,“你先坐吧。”等顾姣坐下,他握着茶盏,也没喝,而是又沉默了一会才干巴巴开了口,“今天的事,对不起。”   “我……”   他没有什么好替自己开脱的,错了就是错了。   其实想让她开心的话,他能说许多,他知道顾姣喜欢听什么,但有些话,他现在就连自己那关都过不去,又怎么可能说给她听?他只能看着她说,“以后我不会在不清楚事情的情况下再随便跟你发脾气。”   这是他现如今唯一能和顾姣保证的。   从前顾姣听他这样说,肯定忙不迭就点头了,然后继续跟个没事人一样跟他和好,可现在……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有些出神。   她忍不住想。   如果是四叔,他会怎么做?   不过四叔肯定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处境,他那么聪明,又那么厉害……   “顾姣?”赵九霄转头见她低着头,以为她还在不高兴,也正常,他今天的确是过分了,以前他就算不高兴她来找他也都是私下和人说,今天当着这么多人,她脸皮薄,肯定心里不好受,“你要是不高兴就……”他皱了皱眉,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解决法子,只能说,“就跟顾锦似的,拿鞭子抽我好了,抽多久都可以,我不会生你的气。”   顾姣听到这话倒是回过神,她看着赵九霄,一点犹豫都没有的摇了摇头,“不要,你会疼的,我不想让你疼。”   她说的一脸认真,原本心烦意乱的赵九霄看着她脸上的关切,心里忽然有些软,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跟从前似的抬手摸摸她的头,只是手才抬起,他便反应过来了,不知为何,看着自己微微悬在半空的手,他皱了皱眉,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去摸她的头,而是重新放回到膝盖上问她,“那你还生气吗?”   顾姣看了他一会,摇了摇头,垂眸轻声,“不气了。”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生气,相比生气,她更多的是难过和对未来的迷茫……她其实很想问问九霄哥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又担心她这一开口,许多事情就要变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和勇气去承担那一份变化。   只能沉默。   却也不敢沉默太久。   九霄哥哥还在身边坐着,她怕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他会多想,所以顾姣即便此刻内心还是迷茫的,但还是重新抬起头,朝人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我知道九霄哥哥不是故意冲我撒气的,你是因为四叔的事,心情不好,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没事了。”   赵九霄看着她如故的笑脸,心里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闷了。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他又不是看不出她强撑出来的坚强。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最近看到顾姣总会心烦意乱,他不喜欢这样的顾姣,他想让她不高兴就说,想让她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用事事遵从他的喜好,他想让她……变得和以前一样。   但想到她现在这副模样全因他的缘故,他就有些开不了这个口,他甚至有些胆怯地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造成她如今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   从小到大,他从未对任何事感到胆怯和害怕,可如今迎着那双明媚的眼睛,他凝望半晌竟连承认自己错误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哑着嗓音说,“等下次我书院放假带你去东郊的庄子吧,你不是一直想去那划船采莲吗?”   顾姣有些惊讶。   这是她很久以前和他提过的。   只是那个时候九霄哥哥一直没有答应,没想到现在他会主动提议。   顾姣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如果是以前,她肯定都要高兴得跳起来了,但现在……她还是高兴的,却没有从前那么高兴。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   九霄哥哥难得主动一次,她该高高兴兴答应的,可她心里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连自己也说不清的迷茫。   或许出去一趟就好了,她忍不住想。   她能感觉出九霄哥哥也在慢慢改变,或许一切都会回到最初呢?回到最初他们俩最要好的时候……顾姣这样想着,茫然的情绪里竟也生出一抹期待。   这一份期待让她的笑容也变得真实了许多,她看着赵九霄笑着应了好。   赵九霄见她答应,心情也终于变得轻松了一些,其实他还想和顾姣说些什么,但看着她,就会想到叶琅的话,想到她现在变成这样全因为他,便什么都说不出。   于是薄唇微张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最终他只能提出告辞。   “我先走了。”赵九霄看着顾姣,轻声说。   他能感觉到在他这句话落下后,顾姣卷翘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看着这样的顾姣,他忽然心生犹豫,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留下的时候,却听身边人轻轻应了声“好”。 第18章   还未吐出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看着身边人低着头,白嫩的手指捏着腰上悬挂的荷包穗子,赵九霄神色僵硬地凝望她许久, 可最终,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起身往外走,余光瞥见顾姣要跟着起身,一副要送他的模样, 赵九霄也不知怎得, 更加心烦意乱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是自己提议离开的,可顾姣真的一句话都不挽留,他又无端有些不高兴……赵九霄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有病, 还是只针对顾姣的病,明明对其他人, 他从来不会这样,偏偏每次面对顾姣, 他总忍不住朝她撒气冲她发火,把所有的坏情绪都一股脑向她扔去。   明明今天最委屈的就是她了, 明明自己是来道歉的, 他却还在跟她生气。   想到这,赵九霄忽然觉得有些抱歉, 心也软了下来, 脚步停下,他缓和了一下情绪回过头。   “不用送了。”   他这会情绪缓和下来, 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顾姣面露犹豫, 除了那次下雨, 九霄哥哥怕小白跟着他们踩水坑没让她送, 其余时间, 只要九霄哥哥来家里,她肯定是要缠着他把他送到门口的……但也不知道怎么了,原本信手捏来的撒娇竟在这个时候失灵,看着面前的九霄哥哥,她那些挽留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终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那我送你到门口吧。”   这次赵九霄没有拒绝。   两个人沉默地往外走,其实两人都能感觉出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只是谁也没说,仿佛说了,就会打破现有的一种平衡。   这要是换作以前,赵九霄是肯定受不了的,他一直都不是憋得住的性子,除了他们的亲事所造成的影响太大,他只能憋着之外,其余事,他一向是为所欲为、毫无顾忌。但叶琅的那番话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其实以前也不是没察觉过,只是他从未把顾姣的这份改变往自己身上想,他还经常因为她的这份改变而莫名其妙的不满、生气……   弄琴侯在廊下。   看到他们出来,忙朝他们福礼,“世子,小姐。”   “嗯。”   赵九霄轻轻嗯了一声。   “走了。”他低头和顾姣说。   “好。”顾姣点了点头。   这样的平和对于两人而言都很难得,但有那么一瞬,顾姣和赵九霄的心里都忍不住想,还不如不要这样的平和。   只是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坦露自己的想法。   赵九霄走了,顾姣仍旧站在廊下,她的思绪有些放空,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听到身旁传来弄琴的声音,“小姐,世子已经走远了。”   “啊……”   顾姣眨了眨眼,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她往前方看,果然已经看不到赵九霄的身影了,轻轻嗯了一声后,余光瞥见弄琴踌躇着想说什么的脸,顾姣知道她想问什么,但她这会实在没这个心情多说什么,便佯装没瞧见,问她,“阿锦呢?”   刚刚她直接带着九霄哥哥走了,都没和阿锦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生她的气。   “二小姐回自己房间了。”弄琴答。   “我去找她。”顾姣说完,想起一事,又叮嘱了弄琴一句,“你让厨房做点酸梅汤送去诚国公府。”   弄琴以为她是要给赵九霄送过去,不由奇怪道:“那您刚刚直接吩咐一声,奴婢让世子拿走不就行了?”何必再多跑这一趟。   “不是给九霄哥哥的。”顾姣解释,“是给四叔身边的曹护卫。”   虽然曹护卫刚刚说不用,但他今天赶了这么久的马车,肯定又渴又累。   “对了,爹爹送来的西瓜还有吗?要是有的话,也拿一个过去给四叔。”今天吃饭的时候,四叔没吃多少,她想着暑日西瓜开胃,或许能让四叔多吃一点。   弄琴听她这样说,倒也没有多说。   是该好好谢谢四爷,今天要不是他,主子还不知道会怎样。想到四爷,她又忍不住想起世子,都是姓赵,这叔侄俩差得也太多了……“有,想着您喜欢,一直让厨房放在井水里镇着,这会吃肯定凉快,回头奴婢再让人放些冰块,保管送到四爷手上时还是冰冰凉凉的。”   她说完便打算去吩咐。   要走的时候,她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问了一句,“世子那边呢?要不要也派人送一些?”   虽然对世子不满意,但毕竟他才是小姐的未婚夫。   顾姣听到这话,沉默了一瞬,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九霄哥哥是回家了还是去书院了,还是……不送了吧。”如果送去书院,恐怕九霄哥哥又该不开心了。   顾姣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问九霄哥哥的去向了,以前她总是会问他要去哪,要去做什么,如今……   她无声叹了口气。   心里的茫然也更甚了,她和九霄哥哥真的还能回到最初吗?   弄琴已经离开了,顾姣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抬脚往院子外走,这一路无人,她也就没有遮掩自己的情绪,心里空落落的,有些茫然,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如果只是她自己,九霄哥哥怎么样,她都能接受,可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影响到身边人,更不希望他们因为她的事不开心。   阿锦突然一个人回来,肯定是因为她的缘故。   想来是弄琴给她写了信,说了这阵子的事,所以阿锦才会突然一个人骑马回来,顾姣想到这,心情也变得更加沉重了。   她实在不想成为身边人的累赘和麻烦。   顾姣踩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一直到快到采菱阁了才停下脚步,四周无人,她拿出自己的菱花小镜,对着镜子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等把自己僵硬的脸弄得柔软了一些,直到能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时,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收回镜子抬脚走了进去。   采菱阁的人很少。   顾锦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伺候,除了两个自小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大丫鬟,她身边也就只有几个跑腿、洒扫的小丫鬟,顾姣进去的时候,看到几个熟悉的丫鬟在院子里说话,看到她过来,她们忙要起来向她问好,顾姣连忙摆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她先看了一眼不远处悬落的纱帘,而后小声问她们,“阿锦呢?”   “在里面换衣服呢。”一个用红线绑着头发的小丫鬟笑着和她说道。   顾姣点点头,继续往里头走,才掀起帘子便瞧见阿锦的大丫鬟海棠,不等她行礼,她立刻跟外头似的摆了个噤声的动作,海棠知道她们姐妹要好,笑着朝她福了一礼便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看着不远处的顾锦,顾姣轻手轻脚朝她走去。   她以为顾锦没发现,可其实早在她走过去的时候,顾锦就已经用余光看到了,看到顾姣这番动作就知道她要做什么,打小就爱这么玩,顾锦觉得顾姣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幼稚,但也懒得揭穿她,便佯装不知道,直到眼睛被人从身后捂住,她听到身后传来某人特地压低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顾锦挑了挑眉,才说,“顾姣姣,你几岁了,还玩这游戏?”   她也没去挣脱她的手,任由她捂着自己的眼睛,按着习惯把帕子在架子上放好,等人收回手,她才转身,双手环胸低眉看顾姣,半是冷嘲说,“怎么,不去哄你的九霄哥哥了?”   顾锦冷着脸的时候有些不好亲近,可顾姣却一点都不怕她,她知道顾锦不会真的和她生气,仍旧顶着那张烂漫的笑脸,她上前抱住顾锦的胳膊,习惯性地把头歪过去靠在她肩上,一边晃着她的胳膊,一边撒娇道:“好阿锦,你就别和我生气了。”   顾锦冷哼一声,“我哪敢和你生气?”   话是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和语气却都柔和了许多,她和顾姣同岁,论日子还要比顾姣晚两个月,说是妹妹,但和顾姣相处时,她其实更像姐姐。这会牵着顾姣往外头的湘妃榻坐,给人倒了盏酸梅汤后便不咸不淡和人说道,“来得急,给你买的东西还在我娘那,等她回来,我再拿给你。”   顾姣忙问,“你给我买了什么呀?”   顾锦却不答,只说,“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着急回来吗?”她说话的时候,茶盏抵在唇边,目光却落在顾姣的身上。   顾姣知道这是躲不过去了,手指不由自主捏住荷包上的穗子,因为低头的缘故,浓密的眼睫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月牙阴影。   “因为我。”她小声说。   “你知道就好!”顾锦茶也不喝了,没好气地看着顾姣说,“我走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让你别总是忍着赵九霄,你又不是他的丫鬟,凭什么被他这样对待?”   “我看就是因为你太好说话了,他才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作践你!”   顾锦说完看到身边顾姣一直低着头,不似从前那般撒娇卖乖,心里不由担心是不是自己这回说得重了,她拧了拧眉,正想寻些话缓和下,却听她说,“阿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陡然听到这一句,顾锦是有些惊讶的,以前每次她和顾姣提起赵九霄,顾姣这个笨蛋要么就是说赵九霄有多好有多好,要么就是故意岔开话题,免得和她吵起来,她还从来没见她这样低落、疲惫过。   “你怎么了?”   莫名有些担忧她现在的模样,顾锦皱眉问,“是不是那个混账刚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想到这,她立刻沉着脸站了起来,“我去找他算账!”   只是步子还没迈出两步,就被顾姣拉住了胳膊,“阿锦,九霄哥哥没说不好听的,他和我道了歉,还说过阵子放假带我去郊外的庄子采莲花。”   顾锦听她这样说,心里的担忧却更甚了,“那你这是……”   ‘怎么了’三个字还没说出,就听顾姣哑着嗓音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顾姣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不是担心她继续不管不顾冲出去,而是这会她特别想要握住一些能够让她觉得踏实的东西,她就这样握着她的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其实按理说,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以前我和他也是这样,他凶我几句,我难过一下,回头他和我道个歉给我买点小玩意,我就又高高兴兴和他和好了,可……”   她忽然说得有些艰难,声音也低了许多,“我最近突然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本来就不对!”顾锦以为她终于想通了,连忙坐了回去,“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就你们那样相处,以后绝对要出事!”还好这个笨蛋终于想通了。   顾锦正想好好夸奖她一番,却见顾姣抬起脸,“可是阿锦,我即使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又该怎么做呢?我有时候宁可自己还是像以前那样。”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   和以前一样傻乎乎的,那么现在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顾锦听到这话,习惯性地想皱眉,目光却在落在顾姣的脸庞时,一怔。   此时窗外斜阳西落,艳丽的晚霞在空中逶迤开无数道不同颜色的光芒,有紫色,也有红色……光线从轩窗外头漏了进来,落在顾姣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纤脆的朦胧美。   顾锦没见过已逝的大伯母,但也听不少人讨论过她的美貌,听说当年大伯父回家时知道自己被许了亲一脸愤慨,却在见到大伯母的第一眼便立刻改变主意。   这足以证明大伯母有多美。   而顾姣继承了大伯母全部的美貌。   只是顾锦从前和她待久了也没觉得什么,此时却被她的容颜所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什么白又晴、沈采薇都没资格跟她的顾姣姣比。   她看着顾姣。   朦胧的光线内,顾姣脸上的笑容被光晕打得有些发虚,亦或是她此时的笑容本就是虚弱无力的。“我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长大后是要嫁给他的,他是我这十年岁月里最深刻的记忆,难道我还能不嫁给他吗?”   顾姣是玩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话出口时,她自己都有些愣住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吐出这样的话。   手在这个时候被人握住,终于反应过来的顾锦忙同她说道:“为什么不能?就算成婚都能和离,何况你们还没有成婚,你若是觉得和他处得不痛快,那就分开,这世上男人多的是,何必吊死在他赵九霄一颗大树上。”   顾锦这话说得极其大胆,若换作别人,听她这样离经叛道的话,绝对是要翻她白眼的。   顾姣震惊之余却觉得暖心,这一份暖心很大程度上冲散了她先前的迷茫,她伸手抱住顾锦,拿脸蹭了蹭她的肩膀,“阿锦,你真好。”   顾锦哼声,“我知道我有多好,用不着你拍马屁。”   顾姣听着她的话,杏眸又忍不住弯了一些,她特别喜欢阿锦的性子,也很羡慕她的勇气,可她终究没有办法变成阿锦,阿锦是阿锦,她是她,阿锦可以说断就断,说走就走,她却不行。   她有太多的牵绊和不舍。   退婚肯定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不仅仅是对她,还有对她的家人,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影响到身边人,而且秦姨从小就疼她,要是她跟九霄哥哥分开,她肯定很伤心。   何况……   她也舍不得和九霄哥哥分开。   她喜欢了他十年,这十年,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围在他身边打转,怎么可能说舍就舍?   顾锦低头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赵九霄断不了,她皱了皱眉,想跟从前似的好好骂她一顿,但想到先前大伯母说的那番话,最终还是沉默了。   她的这番沉默却让顾姣感到惊讶。   犹豫了一会,顾姣还是没忍住抬起头,小声问道:“阿锦,你今天怎么不骂我了?”   “顾姣姣,你还真是欠收拾。”顾锦没好气地一剔眉,看着她白嫩嫩的小脸蛋,一时手痒,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就非要我骂你一顿,你才开心?”   她的力道不重,顾姣也不觉得疼,只是说话的声音因为她的动作有些漏风。   “没,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以前每次说起九霄哥哥,阿锦都会臭骂她一顿。   “我骂你,你听吗?既然你都不听,我又何必浪费这个时间?”顾锦没好气说了一通,说完看到顾姣眼中隐含的歉意,又有些头疼,索性实话实说,“是大伯母。”   “夫人?”   顾姣愣了下,“她怎么了?”   她虽然对生母没有印象,但也不习惯喊别人母亲,而且萧宛也和她说过“你的母亲只有一个,除了你的生母,谁也没有资格当你的母亲”,所以这么多年,她喊萧宛一直喊的是夫人。   顾锦便把先前外面萧宛拉住她说的那番话全都告诉了顾姣。   看着顾姣微怔的神情,顾锦抬手摸了摸顾姣的头,沉默一会后轻声说道:“顾姣姣,我是不喜欢你和赵九霄在一起,但大伯母说的没错,你的人生只有你自己可以做主,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们都会尊重你的意见,只是——”   迎着顾姣的目光,她双手捧住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微微沉声,“别让自己受伤,更别总是一个人担下所有的委屈,我们是家人,你可以尽情地把所有的委屈、不满、不开心都和我们说,不要怕麻烦我们,更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们,什么是家人?家人就是用来麻烦的。”   这是顾姣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不由愣住了。   “如果我碰到这样的事,你会坐视不理吗?”不等顾姣开口,顾锦便替她说道,“你不会。上次我和叶琅闹成那样,你忘记你都做什么了?”   顾姣当然没忘记,那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阿锦那么难受,看着她红彤彤的眼,她哪里还坐得住?她记得那次她找到叶琅臭骂了他一顿,那是她第一次骂人,甚至还和九霄哥哥发了火……   “顾姣姣,记住,你不是麻烦更不是累赘。”耳边传来顾锦的声音。   顾姣一点点回过神,她仰起头看着顾锦沉静的双目,听她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反正我们还年轻,多的是从头再来的机会,就算你真跟他成婚了,以后不想和他过了也能和他分开,大伯父那么疼你,肯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或者我直接把你从国公府抢出来,带你远走高飞,反正我也不想待在京城。”   “哪有你这样的?”顾姣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心里却暖烘烘的,她伸手环抱住顾锦,把脸贴在她的肩上,轻声说,“阿锦,谢谢你。”   她知道自己的内心一直是有些不安的。   小时候的经历让她即使能够感受到身边人的好,也忍不住心生不安,他们都说她乖,她就怕自己有一天不乖了,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喜欢她了。   所以她总是不愿去麻烦他们。   似乎不去麻烦他们,所有事都自己承担,她就还是那个乖小孩。   可她忘了——   家人是这世上最坚固的关系,打不断、敲不碎。   心里的那点茫然和不踏实好像在慢慢散去,她虽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九霄哥哥的关系,但阿锦的话在很大程度上给了她勇气,她忍不住抱着顾锦又轻轻说了一句,“阿锦,谢谢。”   “再让我听到你说谢,我就把你的脸掐肿。”顾锦说着还“恶狠狠”的掐了下她的脸,力道却一点都不重。   顾姣虽然眼里还带着泪,嘴角却已经轻轻翘了起来。   “真是个小哭包。”顾锦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无奈又嫌弃,她自己随身不带帕子,便问顾姣,“帕子呢?”等顾姣把帕子递给她,她握着这明显是男人用的帕子,目露震惊,“顾姣姣,这谁的帕子?”   出于对赵九霄的了解,她知道这绝对不会是他的,便更加好奇了,就她家顾姣姣这个除了赵九霄,其余外姓男人绝对不靠近的性子,居然有一天会握着别的男人的帕子?   “嗯?”   “我自己的……”一个啊字还没说完,目光就落在了那块宝蓝色没有一点花样的帕子上,“啊,我忘记把帕子还给四叔了。”   “四叔?”   顾锦愣了愣,“你是说赵家那位四爷?”   等顾姣点了头,听她碎碎念“怎么忘记”的时候,顾锦却有些出神,那位赵四爷不是出了名的不好亲近吗?居然会给顾姣姣自己的贴身帕子?而且顾姣姣,不是一直都很怕他吗?   她没有掩藏自己心中的疑问,却听顾姣认真说,“四叔其实挺好的,他就是面冷心热,你以后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是……这样吗?   顾锦想到从前见过的几回,不由面露狐疑。 第19章   从顾府离开的赵九霄却没有回书院, 而是直接回了家。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想必他娘也应该有所耳闻了,即便这会还不知道, 等外头传得广了也总会知道的。他不是不能担事的人, 错了就是错了,所以回到家,他就径直去了他娘那边。   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他娘甚至都没见他, 就让他跪在院子里反省, 最后还是朝云觉得来来往往的丫鬟看着不好,替他说了话,他娘才发了话让他去祠堂继续跪着。   他也没辩解什么。   从他娘的院子出来,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斜阳挂在天际, 六月的晚霞很美。   他却无暇观赏。   在青石板上跪了大半个时辰,赵九霄走起路来有些许不适, 虽然不至于一瘸一拐,但肯定有些怪异, 他又要面子, 不肯让人搀扶,就这么一个人咬牙走着, 直到走到一条小路上, 迎面看到要拐进一条小道的曹书,他脚步顿了顿, 喊了一声, “曹护卫。”   曹书听到声音, 停步看了过来。   “世子爷。”打完招呼后, 他的目光落在赵九霄的腿上, 练武之人很容易察觉到他此时的异样,“您这是……”话落,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以及过来的方向,便也明白过来了,看来他们那位大夫人今日又发火了,也正常,便是他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世子今日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不过他这个外人也没资格多说什么,便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问了一句,“都到吃晚膳的时间了,您这是去哪?”   赵九霄言简意赅,“祠堂。”   这个时间去祠堂,俨然是去罚跪的,曹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您……请便?”摸着鼻子颇为尴尬地说完,曹书便想先提出告辞了,只是话还没有出口便听赵九霄问,“四叔他没事吧?”   曹书听他提起这个,说话倒是顺畅了一些,“您还不知道他?咱们四爷何时把外面那些人的评价放在心上?”想到今天那位叶二公子说的,他又添了一句,“您在书院也别因为四爷的事跟人起争执,不过只是一些无能狂吠之辈,便是说也说不到四爷面前来,您跟他们生气实在没必要,浪费时间还浪费精力。”   赵九霄皱了皱眉,但想到四叔的脾性,又沉默。   就在曹书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他很轻的问了一句,“四叔他……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为什么失望,曹书当然清楚,他也觉得奇怪,平时他们这位世子爷做什么都挺有分寸的,但每次碰到那位顾小姐的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易怒易炸……要换作别人,他们那位爷是绝对不会管的,这世上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哪能什么都管得过来?偏偏是那位顾小姐,想到四爷今日回来时特地叮嘱的那句,曹书心里就有些犯愁,这愁在看到赵九霄此时的脸色时,便更愁了。   刚被自己的亲娘罚过,看着整个人还有些茫然,估计他这会要是真说一句失望,他们这位世子爷今天这这杆筋骨是直不起来了。   头疼。   早知道就不走这条路了。   曹书心里后悔不已,就在他犹豫着怎么开口比较好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他。   “曹护卫!”是门房的小厮,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跑得气喘吁吁,“还以为得去四爷那边找您呢,正好,给您的东西,我就不特地过去一趟了。”   走过来才发现赵九霄也在,小厮忙跟人行了礼,“世子。”   赵九霄点了点头,他心情不好,也懒得说话,甚至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把头偏到旁边,思绪放空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什么东西?”曹书拿到手后就打开了食盒,看到上面的酸梅汤,他愣了愣,几乎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谁送来的,他这还没说话,那边小厮就已经开口了,“顾家大小姐送来的,说是应允您的酸梅汤,底下一层是西瓜,顾大小姐说四爷胃口不好,吃这个可以开胃,”他说着还笑了起来,“特地用棉布包了冰块,送东西过来的人说是让您和四爷早些吃,这东西就得冷着吃才好吃。”   原本在出神的赵九霄听到这话扭头看来,他的神情有些迷茫,“你说谁送来的?”   小厮愣了愣,“顾家大小姐啊。”   说完倒是也反应过来了,对哦,以前顾大小姐都是给世子送东西,怎么今天只给四爷送了?看着世子那张脸,他心里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赵九霄看了一眼曹书手里的东西,眉心拧得几乎可以夹死苍蝇,“就只有这些吗?”   小厮听他这样问,犹豫了半天才小声答道:“……拿,拿到的是只有这些。”说完一瞥世子那张脸,他怕得立刻垂下头,声音也变得结巴起来,“也可能给您的还在后面,小的去外面看看?”   赵九霄沉默半天才说,“不用了。”   离开顾府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她若是要给他送,早送来了,这个点没有就是没有,明明以前她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他烦得不行,可如今她不给他送了,他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   “或许……顾小姐以为您去书院了?”曹书看着他难看失落的神情,宽慰了一句,那句“要不您派人去书院问问”,他不敢说,这要是送了还好,没送,他们这位世子爷岂不是要更加失望了?   赵九霄也没提,他沉默地转身离开,甚至忘记自己还在等曹书的答案。   往祠堂去的这一路,赵九霄心里乱糟糟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在想什么,只知道心脏闷闷的很难受,他不习惯这种感受,手掌撑在胸口处用力按了按,想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缓冲过去。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小厮看着赵九霄离开的方向,小声问曹书。   还能怎么?   当然是难受了。   曹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摇了摇头,“没事,你去忙你的吧。”等小厮走后,他拎着这沉甸甸的食盒,看着赵九霄离开的方向,叹气,“这事闹的。”   ……   陈洵在院子里削木剑,看到曹书回来,抬了下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食盒,一顿,“什么东西?”   曹书这会在想事情,思绪飘得有些远,反应也有些迟钝,“酸梅汤和西瓜。”   “西瓜?”   陈洵有些惊讶,“这还没上市吧,哪来的?”   这次听清了,曹书说,“还能哪来的?这种时候,除了宫里也就开平卫那边有。”   听到开平卫,陈洵就知道和顾家有关了,有些惊讶,但他一向不是多言的人,也没多问,只是看着曹书的神情,奇怪道:“你怎么了?”   “啊?”   “看着脸色挺难看的。”   曹书看不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嘴里却啊一声,不大在意地说,“可能中暑了吧。”迎着陈洵看傻子的目光,他也没多说,丢下一句“削你的剑吧”就继续抬脚往屋中走去。   屋中。   赵长璟自回来后便换了一身便服,这会他坐在书案后头批阅公文,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直到“啪嗒”一声,一只食盒放到他面前,他批阅公文的动作一顿,却依旧不曾抬眼,只淡淡一句,“拿走。”   曹书看着他说,“顾小姐送来的。”   明显能够感觉到主子在听到这话后,手上的动作又停了一瞬,紧跟着,传来他的声音,“……放着吧。”   却是连是什么都没问。   心里的怀疑更甚了,曹书回来的这一路一直想着今日午间发生的那些事,明明忙得不行却陪人陪了一下午,又是买糖葫芦又是陪吃饭,后来更是直接在人身边睡着了……太多的不同寻常让曹书心里不得不怀疑。   主子真的是因为以前那些事才会对顾小姐这样与众不同吗?   他低头看着面前还在处理公务的主子,应了一声后也没走,有一句没一句扯着话,“世子去祠堂罚跪了,门房送东西过来的时候,他就在属下身边,顾小姐就给您送了吃的,没给他送,看世子的样子,还挺失落的。”   “不过这也是世子自己活该,人顾小姐多好的姑娘啊,被他这么欺负,要让顾将军知道,估计得从开平卫直接杀过来。”   赵长璟仍旧没抬头,把手里的公文批阅好放到一旁,又挑了一本才淡淡说道:“你何时这么喜欢关心别人的事了?”   曹书:“……”   他哪里是关心别人?他是怕他们叔侄为了女人反目!曹书无声腹诽,但心里的怀疑却让他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试探道:“其实——”   他低头,仔细观察着主子的神情,“顾小姐和世子不怎么相配,您说是吗?”   朱笔停在公文上,赵长璟慢慢抬起头,左手上的公文被他放在书案上,只有右手还握着一支朱笔,他沉默地凝望曹书的脸,神情淡淡。   漆黑深邃的凤眸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即便是自幼陪着他长大的曹书被他这样看着一时也有些吃不消,他的脊背僵硬,神情也变得有些紧绷起来,好在没过多久,那双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收回去了。   “把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我塞回去。”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重新拿起公文批阅起来。   曹书无端松了口气,既为他收回去的目光,也为他的话。   主子这样说,就是没事了。   或许真是他想多了?主子对顾小姐的那一份不同可能真的只是源于小时候的那份疼爱?心情放松了,曹书的动作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顾姣怕马车颠簸,酸梅汤洒出来,便拿白玉做的小坛子装着,西瓜也都一块块切好了,还贴心地让人把籽都剔除了……曹书把酸梅汤倒出给了人一份,又拿出一部分西瓜,在赵长璟看过来的时候,他“哎”一声,立刻抱着盘子说,“您可别这样看属下,实话和您说,这酸梅汤是顾小姐特意吩咐给属下做的,属下这还特地给您留了一份呢。”   一副明明是您占了便宜的模样让赵长璟颇为无语,眉心跳了跳,赵长璟挥手,连话都懒得说让人出去。   曹书满意了,抱着东西往外走,走到竹帘那边,他停步,难得纠结地小声说了一句,“那个,主子,属下刚说的那些……您别介意,哎,其实但凡顾小姐换个身份,您要喜欢,属下都直接帮您把人抢来了。”   赵长璟额角跳了跳,“滚。”   曹书哎一声,“这就滚!”   帘子一掀一合,很快就没了曹书的身影,赵长璟却忽然有些批阅不下去了,他把手中公文放到桌上,看着被放到一旁还冒着寒气的酸梅汤和西瓜,沉默半晌,抬手捏了捏眉心。   门外。   看到曹书出来时又是从前那副散漫的面孔后,陈洵淡淡说了一句,“暑好了?”   被揭穿,曹书也不介意,啊一声说了句“好了”便坐到了他身旁,他把手里的酸梅汤和西瓜分给人一半,靠在廊柱吃西瓜的时候,他看着远处晚霞金光,忽然问,“哎,陈洵,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未来主母会是什么样?”   陈洵难得顿了一下。   半天,摇了摇头,“想不出。”   曹书扬起眉梢笑了下,“其实我今天……”话还没说完又卡住了,迎着陈洵看过来的目光,他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没事,吃东西吧。”   陈洵看着他一脸无语,却也没有多说,喝了口酸梅汤便继续低头削他的剑。   其实他今天感觉到了。   和顾小姐在一起时的主子,是他从未见过的放松,他那句话不是开玩笑,但凡顾小姐换个身份,他就直接去抢人了。   他希望能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主子。   可惜了。   曹书无声叹了口气。   *   顾姣并不知道他们主仆的对话,她跟顾锦一直聊到天黑才一起朝萧宛的院子走去。二婶还没回来,二叔这阵子又在外头办公,整个二房只有顾锦一个人,顾家虽然平日开火都是分开吃饭,但萧宛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派人过来传话了,让她和顾姣一起过去吃。   两人自然没什么意见。   过去的时候,顾言已经在了,小小的人坐在窗边的小书桌后写字,心思却早已飘远了,写一会往外头看一会,一听到外面丫鬟的请安声,立刻嗖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莲心在一旁磨墨,被他这番动作唬了一跳,要出声的时候,人已经跑远了。   她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就看着人挑帘出去了,青黛正在布菜,看到这副场景也跟着笑了下,“随他去吧,他们姐弟俩感情要好,要不是夫人有吩咐,估计刚刚就得去二小姐那找人了,能捱到现在还写了半张大字已经不容易了。”   想到刚刚少爷写一会停一会的场景,莲心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是不容易。”她也没再说什么,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下,便瞧见她家少爷已经缠着一位在灯火下容貌颇显昳丽的红衣少女走进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紫衣少女。   她家少爷在外头颇有些冷酷,看不上跟自己同龄的小萝卜头玩,平常有人来找他玩,他都一副不待见的样子,这会却小孩心性,缠着大小姐问这问那。   “阿姐,你今天去哪了呀?你让人拿过来的糕点是哪买的呀?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呀?”一句接着一句,跟个小话痨似的。   顾姣还未说话,一旁的顾锦却已经醋声道:“我说顾小言,怎么说我也是你姐,你要不要这么厚此薄彼?”   顾锦说着还想伸手去捏他的脸。   看到她伸过来的手,顾言忙往顾姣身后躲,“阿姐救我!”   顾姣自是护着他,一面把人护在身后,一面和顾锦说,“阿锦,你别欺负阿言。”   “行啊,不欺负他,欺负你好了。”   顾锦挑了挑眉,直接把伸出去的手换了个方向,朝顾姣的脸探去。   “不许欺负阿姐!”顾言看顾姣被欺负,立刻又挺身站了出来。   三个人在这闹得不可开交,直到萧宛过来才消停下来,“怎么玩成这样?”看着气喘吁吁的三个人,萧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让人去拿几块干净的帕子,等他们收拾完后才说,“好了,先吃饭,今天厨房做了玥玥喜欢的糖醋里脊还有阿锦喜欢的辣子鸡。”   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你们两姐妹这口味还真是天差地别。”   “我这是正常的,甜辣都能吃,只是更喜欢吃辣。”顾锦握着帕子擦着手,说完还朝顾姣那边睇了一眼,“可就顾姣姣那种誓甜如命的口味,普天之下只怕也难再找出第二个了。”   这要搁以前,顾姣的确是反驳不了。   不过现在,她哼一声,十分骄傲,似乎找到了同胞一般,“瞎说,四叔就和我一样。”   萧宛愣道:“赵四爷?你今天和他一起去吃饭了?”她只知道今日在宝福楼是四爷替玥玥解了围,却不知道他们后续去做了什么。   “是啊,”顾姣笑着和他们说,“四叔带我去了一家特别好吃的店,环境也特别特别好,等下回,我带你们一起去。”   萧宛见她说起那位四爷时笑容灿烂,一点都没有从前的惧怕,不由惊奇,“玥玥现在不怕四爷了?”之前有一回她带着玥玥去国公府做客,远远瞧见那位四爷,玥玥就立刻低了头,一副怕被人看到的样子。   问起她。   她就苦着小脸说,“我看到四叔就想起我被先生罚抄的日子。”   罚抄这事,萧宛是知道的,玥玥书院教书法的那位先生特别喜欢那位赵四爷的墨宝,有时候惩戒他们便会让他们抄写那位四爷的文章。   玥玥手小,写字又慢,偏偏又死心眼,别人都是随便抄写糊弄了事,就她一个人十分认真。每次在书院抄写不完还要拿到家里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写,想到那副场景,萧宛至今都有些想笑。   她也真的笑了。   “您在笑什么?”顾姣有些疑惑。   萧宛看着她笑道:“想起你以前抄书的日子了。”   她这话说完,除了年纪小不知道这事的顾言,其余人都纷纷笑了起来,顾姣被她们笑得脸都红了,又辩驳不出,倒是想起一事,她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   顾锦止了笑声问她。   顾姣说,“我想起为什么觉得那字熟悉了。”她是在说“沈记”的门匾。   只是顾锦几人并不知晓这事,面对身前几张疑惑的脸,顾姣想了想,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便又摆了摆手,“吃饭吧吃饭吧,我都饿了。”   其余人听她这样说倒是也没多问。   晚膳已经准备好了,一群人往外间走,因为就他们四个人便都围着圆桌坐着,三姐弟还是和以前一样,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萧宛目光含笑看着他们,正要低头吃饭,忽然,一块被剔了刺的鱼肉落到了她面前的菜碗。   萧宛一怔,抬眸看去,便瞧见憧憧灯火下顾姣明媚的笑脸。   那个笑容明亮的晃人,一如从前,萧宛看得有些失神,外头的人都说她这个继母当得好,把别人的孩子养得和自己的一样,却不知道这个孩子也曾是她的救赎。   在她被她爹娘逼着嫁进顾府的时候,这个孩子的笑容曾一度照亮过她灰暗的人生,她永远都记得她笑着朝她跑来抓着她的裙角仰着笑脸喊她夫人的样子。   思绪回笼。   她也夹了一块糖醋里脊放进她的碗里,迎着顾姣的笑容,柔声,“吃吧。”   顾姣笑着点点头。   “阿娘,我也要!”顾言在一旁喊起来。   顾锦也跟着说,“哎呀,大伯母,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萧宛一概笑着应好,给他们夹了他们喜欢的菜,灯火憧憧,顾府宅院满是温馨,而此时位于诚国公府的祠堂又是另一副模样了……秦氏今日大发雷霆,连晚饭都没让人送,邓老夫人虽然心疼孙子,但也不好干涉自己儿媳做事,何况她也觉得自己孙子今日这事做得过分了。   于是,已经过了酉时,但赵九霄还没用晚膳。   不过赵九霄也没觉得饿,虽然中午那会他也没吃什么,但他这会心里闷闷的,估计就算给他拿来饭菜,他也吃不下。   无人看管。   可赵九霄还是沉默地跪在蒲团上。   安静的室内忽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在这个时候被人从外头推开,赵绯如趁着夜色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一看到赵九霄跪得挺直的脊背,她心疼之余更是恨起了顾姣。   顾姣这个害人精,前几天才害她罚跪,现在又害哥哥!   真是气死她了!   “你来做什么?”赵九霄听到声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赵绯如,神情也没什么变化,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食盒倒是一顿,不过很快又收了回去,他继续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语气淡淡说道:“我不饿,你拿回去吧。”   可赵绯如怎么会听他的?   她觉得哥哥是被大伯母责罚落了脸面心情不好。   “我给哥哥拿了好几道你喜欢吃的菜。”她边说边朝人走去。   赵九霄看着她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眉心跳了跳,他觉得烦,但更懒得说话,索性也随她去了,直到目光落在一碗焦糖色的酸梅汤,他忽然哑着嗓音呢喃了一句,“酸梅汤……”   “哥哥想先喝汤吗?”   赵绯如忙把酸梅汤递给他。   原本没什么胃口的赵九霄此时看着她手里的酸梅汤竟然没有拒绝,他拿过来喝了一口,又拧了眉。   “怎么了?不好喝吗?”   “酸。”   “酸?”赵绯如怔道,“不可能啊,我刚喝过,挺甜的。”   赵九霄没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酸梅汤没了胃口,其实不酸,只是没顾姣做的甜,顾姣每次做的酸梅汤就很甜,她那个人嗜甜如命,每次都要加很多很多糖,他以前觉得那股子味道腻味,现在也不知怎得,竟忽然很想尝一尝她做的酸梅汤。   不禁又想起她给四叔准备的酸梅汤了。   赵九霄不同寻常的沉默让赵绯如更加恼恨起顾姣,她觉得哥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顾姣那个害人精,她蹲在一旁咬着牙义愤填膺,“都怪顾姣,要不是她,哥哥怎么会罚跪,等下次我看到她一定要好好找她清算这几笔账!”   她的,还有哥哥的……   她脑中已经开始想象要怎么把这两笔账清算回来了,忽听身边赵九霄沉声,“你敢去找她算账试试看!”   赵九霄已回过神,把手里的酸梅汤放回到地上,沉着一张脸怒视满面怔忡的赵绯如,“赵绯如,要让我知道你欺负她,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也不管她是何反应,冷着一张脸扭过头,“现在,拿着你的东西出去。”   赵绯如气得脸都白了,“哥,我是想给你出气!”   “不需要。”赵九霄头也不回,神色淡漠。   赵绯如打小也是娇生惯养,从小到大,从来就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现在被赵九霄这样训斥,她的脸一会青一会白,最后红了眼眶一跺脚,“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她抹着眼泪站起身。   越想越气还伸手推了赵九霄一下,而后也不管剩下的那堆东西就往外跑去。   突然被推了一下的赵九霄有些没跪稳,身子往前晃了晃,他拿手撑了下地面才重新跪稳,他皱了皱眉,也没喊她,直接把东西收拾回食盒便扔到一旁不管了。 第20章   四天后是顾姣生母的生忌, 每年这一天,她都会去广济寺烧香祈福,为她生母超度。   “真不用我陪你去?”照壁前, 顾锦看着已经收拾妥当的顾姣, 仍旧不大放心,拧着眉问,“你一个人过去能行吗?”说完又没好气啐了一句, “赵九霄这个狗东西, 这种日子也不陪你去,要他有什么用!”   顾姣听得好笑,替赵九霄解释了一句, “他要上学,而且这次我也没和他说。”   “这种事情需要特地说吗?”顾锦不喜欢赵九霄, 无论他做什么没做什么都能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出一大堆毛病,这会说起话来更是带着一肚子气, “上学上学,我看他也没学出什么花样。”   这却是她的愤慨之言了。   赵九霄读书虽然不算特别出挑, 但也绝对称不上差, 骑射更是堪称一绝,就连当今天子都曾夸赞过他“少年英勇”。   但免得她更生气, 顾姣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再替他说什么, 只说,“真没事,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再说弄琴她们都陪着我呢, 崖时也在, 你就放心吧。”   崖时是顾姣的护卫, 是她舅舅特地花钱请过来的,比普通的护卫武功要高很多。   顾锦从前受过崖时的指点,知道他的厉害,听顾姣这么说,神色便松缓了许多,有崖时在,倒是的确不需要太担心了,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弄琴她们几句。   “你回头记得早点过去接二婶,今天就别骑马了,太阳大,你别晒着,路上也能陪着二婶说说话。”上马车前,顾姣反过来和人絮叨起来。   “顾姣姣,你是小老太吗?这么啰嗦。”又见顾姣看着她,顾锦撇撇嘴,扶着她的胳膊把她送上马车,才应道,“知道了,快上去吧,广济寺路远,你早去早回,那儿的斋菜你不喜欢,回头我路过宝福楼给你打包些吃的。”   顾姣一听吃的,眼睛便弯成了月牙形状,她笑着应好,坐上马车后又掀起车帘朝顾锦挥了挥手,等马车往前行驶,这才放下车帘。   广济寺在城外的灵山上。   马车一路从甜水巷出发后往西直门的方向去,这一去能路过赵九霄就读的鹿鸣书院,到那边的时候,顾姣正好透过车帘看到了书院,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地方,顾姣出了会神。   以前她不懂事,总想着要带九霄哥哥去看她娘,让她阿娘看看她找的好夫婿,所以每年到这个时候,她都会提前几天就开始缠着九霄哥哥,让他答应她,如今……其实前几日弄琴也问过她,问她要不要替九霄哥哥准备一份祭仪,但她想了想还是算了。   以前不懂事,即便看到九霄哥哥的不耐也当做没看到,仿佛假装没看到就没事了,如今懂了,她就不是很想惹人厌烦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何况九霄哥哥才被罚跪过。   想到这,顾姣就更想叹气了,她也是前两天秦姨来府里看她的时候才知道九霄哥哥那天没回书院,而是在家里的祠堂跪了一晚上……秦姨向她保证说一定会让九霄哥哥以后好好对她,可从前听到这些话会害羞会脸红的她如今却只有无尽的茫然。   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为什么她总觉得事情在朝越来越糟的方向发展。   “小姐,”身后传来弄琴的声音,她没看到外面,也没看到她脸上的神情,“把帘子放下吧,出了城,风沙就大了。”   “好。”   顾姣收起思绪放下车帘,隔断了外头的视野。   ……   鹿鸣书院。   下节是骑射课,赵九霄跟叶琅去换衣室换方便骑射的衣服,骑射课是赵九霄最喜欢的课,但今天他的脸色却有些不大好。   “怎么了?看你心事重重的,还在想上回的事?”叶琅余光扫见他的脸,压着嗓音问了一句。   “不是,”赵九霄摇了摇头,“上次的事已经解决了,我是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他拧着眉说了一句,他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   叶琅看他眉心拧得都能夹死苍蝇了,不由笑道:“行了,你越着急想越想不起来,不去想了反而就记起来了。”   赵九霄觉得他说得有理,而且他现在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祖母、爹娘的生辰都过了,顾姣的生辰在下个月,等等……顾姣!赵九霄脚步骤停,他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事是什么了。   今天是崔姨的生忌!   赵九霄变了脸,“阿琅,你替我跟先生告个假,我出去一趟。”他说完就往外头跑。   “哎,九霄,你去哪?”叶琅在身后喊他,可赵九霄跑得飞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徒留叶琅留在原地,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家伙,什么事这么着急?”   赵九霄找到自己的马便出了书院。   他骑着风疾往顾府那边赶,一路上脸色都不大好看,以前每年崔姨生忌前几天,顾姣就开始和他预约日子了,还有他娘,也会早早准备好东西提醒他。   可今年——   什么都没有。   顾姣没有喊他,他娘也没派人提醒他,赵九霄想到这,心里更是闷得难受,握着缰绳的手也无意识收紧,他知道怪不了别人,是他自己要求的,是他跟阿娘说给他半年的时间,不要干涉他也不要逼迫他,也是他跟顾姣说,让她没事别来找他,有时间他会去找她的。   他们都如他所想的那般做着他要求的事,可为什么他心里反而不舒服了?   以前一点点小事都要来告诉他,现在这么大事反而不说了,她现在怎么这么听话了?赵九霄心里又憋屈又烦闷,还有一些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直到看到不远处的顾府,看着门前停着的马车,他的心情才算好些。   还好。   还来得及。   “顾姣!”风疾停到了马车旁,赵九霄没有瞧见马车旁的丫鬟并不是弄琴而是海棠,直接伸手挑起车帘,他那句“你怎么都不喊我”还未吐出就被人迎面泼了满脸的茶。   茶水不烫,但还是让赵九霄愣了一瞬,等看清马车里的人是谁,他的脸沉了下来,“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顾锦说着直接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双手环胸站在马车外头,看着他就直接冷嘲热讽起来,“赵世子不是很忙吗,怎么还有闲情雅致这个点到我们顾家来?”   赵九霄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抬手抹了一把脸后,问她,“顾姣呢?”   “哟,您还知道找顾姣姣呢,我还以为您都忘了您有这个未婚妻了呢。”   “小姐!”海棠在一旁看着他们这番阵仗吓得不行,怕再闹出什么事,不好收场,她连忙伸手扯了扯顾锦的袖子,顾锦没理会,正想再冷嘲热讽几句,把顾姣这些年受的委屈讨些回来的时候,便听赵九霄又问了一句,“顾姣呢?”   这次他是直接看着海棠问的。   海棠自是不敢不答的,闻言忙道:“大小姐去广济寺了。”   虽然早就猜到是这个答案了,但赵九霄的心还是蓦地一沉,他抵在膝盖上的手捏成拳头,“什么时候走的?”   他沉声问。   海棠小心翼翼答道:“快一个多时辰了吧……”   看着赵九霄忽然变得很差的脸,顾锦的心里莫名痛快了一些,正想再冷嘲热讽一波就见他调转马头,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顾锦心里不痛快,就跟一拳头打到棉花上一般,只能看着赵九霄离开的身影没好气啐道:“真是欠的。”   海棠一脸愁苦地看着顾锦说道:“我的小祖宗,您以后可别这样了,大小姐到底是要嫁进国公府的,您这会和人结仇岂不是让大小姐两边为难?”   她果然无愧顾锦的大丫鬟之名,知道蛇打七寸,顾锦最在乎什么,先前还一脸讥嘲的顾锦眉头紧拧一会后,还是叹了口气,“……知道了。”   *   此时的广济寺。   顾姣已经祭拜完又捐了一大笔香油钱,还请了几位高僧为她娘祈福念经,本想着稍作歇息便回去,奈何天不从人愿,才出门,当头就是一场磅礴大雨。   “这天怎么回事,一点预兆都没有,还好来的时候带了伞。”弄琴正好淋了几滴雨,这会一面拍着自己的衣袖,一面转头问顾姣,“您没淋到吧?”   “没。”   顾姣摇了摇头,她走得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弄琴牵了回来。   不过——   看着外头的大雨,“估计得在寺庙留一会了。”   弄琴也点了点头,“雨大,您在这等会,奴婢让人去准备禅房,正好也快到吃午膳的时间了。”   广济寺的斋菜做得挺好吃的,只是顾姣一向无肉不欢,再好吃的斋菜也难入她的法眼。可这种时候也没得挑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你去吧。”   弄琴看她一脸愁苦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别人想吃都吃不到,您倒好,若让寺里的大师知道肯定要多看您。”她说着替人理了理衣裳,一面整理一面说,“不喜欢也吃一些,好歹填填肚子,咱们的糕点又不能当正餐,等回家,奴婢再让厨房多做些好吃的,二小姐不也和您说给您打包了宝福楼的菜吗?”   等顾姣点头,她又嘱咐了一句,“您别乱跑,若是觉得无聊,沿着这条长廊走过去有座灯楼,上回奴婢去看过,那边风景不错,还能歇脚,回头奴婢在这寻不到您就去那找您。”   顾姣点了点头,“你别管我了,去忙你的吧,我回头觉得无聊就过去看看。”   弄琴心里担心她,但也怕回头斋菜订完了,他们这么多人没得吃,便忙撑着伞离开了。   顾姣目送她离开的身影,原本想退回到身后的佛堂,但一走进去就见几位大师闭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念着她听不懂的佛经……怕打扰他们,顾姣想了想还是悄悄合上门退了出来。   又在原地站了一会,顾姣沿着遮雨的长廊往前走,打算去找下弄琴说的灯楼。   外头雨水磅礴,她走在长廊里倒是没什么感觉,走了一会,她便看见弄琴说的灯楼了,带着潮湿的空气里,远处灯楼在大雨中如一盏明灯吸引着人前去。   走了一路,衣服上面还是沾了一些斜风吹过来湿润雨水。   灯楼外头没有人,顾姣拿着帕子拂拭自己的脸颊和袖子,本以为这样的天气必定是没有人的,未想一推开门,她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四叔?”她立在原地轻声呢喃了一句。   灯火憧憧,青衣男人坐在书案后头,正握着一支笔低头写着东西。   顾姣怕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发现远处人还是熟悉的模样,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四叔,你怎么在这?”   起初听到有人进来,赵长璟并未抬头,即使听出脚步声不对,他也只当是有人路过躲雨,不想却听到一道熟悉的称呼,普天之下能这样称呼他的也就只有三人,而这样清透软糯的嗓音也就只有那个丫头了。他停下手上动作,掀起眼帘看过去,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大抵是因为来寺庙的缘故,她今日并未像从前似的穿一身红,而是穿了一身素白,屋中灯火明亮,她背着光静静立在那,身后是氤氲潮湿的雨水,而她脸上仍旧挂着他熟悉的灿烂笑容。   “怎么在这?”   赵长璟语气依旧,并未因为前些日子曹书的试探而故意冷落她,他活到至今,从来只依照自己的心行事,旁人的言论、做法皆无法影响他,即使不明白曹书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猜测,但他也不会去过多解释。   他守的是自己的心,行的是自己的道,旁人对他是误解还是污蔑,都与他无关。   只要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今天是阿娘的生忌,我过来为她祈福。”顾姣现在和他熟悉了,已经完全不怕他了,她边说话边朝人走去,还主动问他,“四叔怎么也在这?”   语气有些好奇和惊讶。   赵长璟把手中的狼毫悬于山形架上,解释一句,“来为旧友祈福。”说完,下巴一点对面的位置,“坐吧。”   顾姣不知道他的旧友是谁,她也体贴地没有多问,倒是入座后,目光落在四叔抄写的佛经时,有了猜测……想到这阵子外头的言论,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小声问道,“四叔的旧友是燕大人吗?”   知道她不喜欢喝茶,赵长璟正在给人倒温水,听到这话,他手上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看了顾姣一眼。   四目相对,顾姣看着他小声解释了一句,“往生经是给刚去世不久的死者写的。”最近就她知道的刚刚去世的也就只有那位燕仕林燕大人了。   这样说起来,今天好像还是那位燕大人的头七。   顾姣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猜测,也许是四叔在别处的好友呢?她不知道的。   怎么都不可能是那位燕大人啊。   但她就是忍不住这样猜测,没有缘由地觉得四叔在这,是和那位燕大人有关。   迎着四叔的目光,看着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顾姣的内心莫名变得有些紧张起来,长时间的沉默让顾姣以为自己问了一个为难人的问题,就在她想开口让四叔不用说的时候,却听他轻轻“嗯”了一声。   真的是……   顾姣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大概是果然如此?心里的疑惑有许多,但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她不懂朝堂上的那些事,但相信四叔的这份心。   只是这样一想,她忽然有些难过,揭露自己旧友的罪行,四叔心里应该很难过吧。   “不问了?”   忽然听到这么一句,顾姣愣了愣,“问什么?”   赵长璟也是真的无聊,亦或是他对顾姣天生就有逗趣的心态,小时候如此,如今亦如此,他看着人慢条斯理说道:“不问问我这个害死他的大坏蛋为什么称他是旧友,还在这给他抄写佛经?”   刚刚还为两人关系而怅然的顾姣听到这话眉心一拧,很不高兴地开口,“四叔是好人,才不是大坏蛋!”   斩钉截铁的语气让赵长璟不由又想起了四天前她也是这样在沈从云面前维护他的,忍不住低笑了一声,他握着茶盏喝了一口才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说完看到小姑娘又拧了眉,似乎要同他辩驳,他看着她说,“燕仕林从前不也是人人称赞的好人?可你看外面如今是怎么说他的?”   如今有说他为上位不择手段的,自然也有道燕仕林善尽天良的,仿佛全然忘记了这个丧尽天良的人也曾护万民于危难之中。   看着她的目光,便知道外头的那些事,她都知道,赵长璟垂下眼眸,又喝了口茶后淡声说,“你以后了解多了就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了。”   他说起这番话时,语气很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是如何定义他的。   只是真的没听到顾姣的声音,赵长璟又不禁有些遗憾,也不知道等了解他全部面目后的小姑娘还会不会像如今这样和他坐在一起说笑?或许又会回到从前的模样,亦或是比从前还要畏惧他?   他握着茶盏,思绪突然有些放空。   耳边却在这个时候传来顾姣的声音,“我不知道四叔是怎么定义好人坏人的,但在我心中,四叔就是好人,大好人。”   赵长璟扭头,听她语气认真地同他说道:“前些年柳州洪水,您毫不犹豫跑去那边治水,回来的时候,您直接就累倒了,老祖宗说您瘦了一大圈。还有开平卫一战,军粮被人贪污,爹爹死守数日,要不是您领着人及时赶到……我可能现在连爹爹都没有了。”   “四叔,我不知道也不管别人是怎么议论您的,在我心中,您就是大好人。”   赵长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着她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的认真神情,他难得沉默了一瞬才说,“在其位谋其职,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啊?”顾姣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秀眉紧蹙,声音都急了起来,“这世上多的是在其位不谋其职,还专门欺负老百姓的人,您比他们好太多太多太多。”   她不知道该怎么概括赵长璟的好,只能连用了好几个“太多”。   说完又觉得这种对比不好,忙又拧了眉,“不,不对,他们连和您比的资格都没有。”   如稚言一般的言语最是能戳中人的心防,赵长璟看着她因为着急反驳而急红的脸,忽然心软的不行,忍不住和人说,“先喝口水。”   顾姣也的确说得有些渴了,顾不上礼仪,她“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盏水,这要搁从前,她回过神后肯定是要脸红的,但这会,她急于告诉四叔自己的想法,哪还顾得上这些?   等喉咙润了,她又继续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说,“四叔,您别被外头那些人的言论影响,他们就知道说,既然那么不相信您查的事,为什么自己不去查证呢?只知道躲在背后写文章写酸诗,其实一点本事都没有!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人了!”   其实这番话上次见面,她就想跟赵长璟说了。   只是那次四叔路上睡着了,后来她到家后看到弄琴又给忘了,所以才一直耽搁到现在。   “你还有看不起的人啊?”   忽然听到这样一句揶揄的话,顾姣轻轻“啊”了一声,和四叔那双明显不同先前的愉悦凤眸对上,她也不知怎得,忽然红了脸,头一点点埋了下去,声音也变得很轻,“那他们本来就让人看不起嘛,贪墨案到现在都已经三个多月了,他们嘴里说着信任燕大人,但他们又做什么了?什么都没做!”   “就知道用自己的小人之心来阴谋论。”   赵长璟也不知怎得,看着这样的顾姣就忍不住想笑,他也真的笑了,唇角微翘,凤眸柔和,外头雨水横斜,漏进来的点点细风吹得灯火摇晃,而他坐在书案后面,手指撑着额角半偏着脸看着灯火下的顾姣,听她絮絮叨叨说完才接了一句,是在为旁人解释,“也有人在做,国子监的那些学生就有在查证。”   国子监的学生都是以后的国家栋梁,和外头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不一样,这点,顾姣还是清楚的。   对于这样的人,顾姣虽然生气,但也不会说他们不好,但她还是看着赵长璟说道:“这不就更加证明四叔您查的没有问题吗?不是有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是四叔查的不对,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没有人能反驳您?”   她说起这番话时语气骄傲,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赵长璟看着难免失笑,近日来阴霾的心情却也显见地轻松了许多,正想坐直身子和人说“知道了”,却听她忽然很轻的喊了他一声,“四叔。”   “嗯?”赵长璟给她重新续了水,“怎么了?”   顾姣却是犹豫了一会才小声说,“我虽然不懂事,但也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是非黑即白的,燕大人是好人,也帮过许多人,但也的确做错了事,只是很多人可能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对于信赖燕大人的那些人而言,他们没办法接受也不想接受。所以……”她尽可能小心翼翼说着,“所以他们只能觉得您错了,只有这样,燕大人就依旧还是他们心中的模样。”   “您不要为他们生气也不要因此难过。”   赵长璟看着她这番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口那处就像是塌陷了一块,他想和她说他没生气也没难过,他从来就不在乎别人的言论,又怎么会因为他们生出这样的情绪呢?却听面前的小丫头又说了一句,“因为我也是一样的。”   “四叔刚刚说我了解得多了就不会觉得您是好人了,可我想告诉您,不会的,无论别人怎么说您,您在我心中的形象永远都不会变,您永远都是我信任的四叔。”   赵长璟这次凝望她许久才开口,“小丫头,你这是盲目信任。”   顾姣不以为耻,反而扬着下巴,语气骄傲,“那也是因为四叔值得我盲目信任。”   她说话时,弯着眼睛,明媚的笑容漂亮极了,赵长璟看在眼里,就连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她的笑容感染,在胸腔以及别处化开点点暖意和甜意。   “你啊……”   他像是无奈一叹,那双狭长的凤眸却染开笑意,在眼尾一点点延伸出去,他忍不住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在伸过去的那刹那,骤然回神。   作者有话说:   我为四叔呐喊,我是尖椒鸡,给我摸,摸,摸! 第21章   顾姣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目光倒是看到了他面上那一刹那的失神。   “四叔?”   她轻声问人,“怎么了?”   “无事。”赵长璟说着,不露声色地把微微抬起的手收了回来, 等放回到书案上, 瞥见她依旧望着他时担忧的目光,方才又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说了这么多, 不渴?”他替人重新续了炉上温着的水,“喝点水吧。”   顾姣这会其实已经没那么渴了,但还是依着四叔的话乖乖喝了两口, 喝完后,她两只小手捧着茶盏, 看向对面静坐的赵长璟,看着那张熟悉的沉静面孔, 她犹豫了会后小声问,“那四叔, 您现在还难受吗?”   该怎么和这个小丫头诉说自己根本不难受这个事实呢?赵长璟和她四目相对, 凝望她眼中未加掩饰的担忧,这样纯粹的担忧, 他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在他母亲那边看到过, 心蓦地又有些软。   罢了,就让她误会着吧, 也碍不着什么事。   他这样想着, 摇了摇头, “不难受了。”迎着她猝然变得明亮的双眸, 赵长璟的心情也因此变得明朗起来, “多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在难受。”   赵长璟很少和人道谢。   这世上很少有值得他特地去道谢的人和事,虽然如今这番话也是为了哄她高兴而说的。   赵长璟原本以为小丫头听他这样说应该会很高兴,倒是没想到,刚刚还笑容明媚的人此时却一点点红了脸颊,像是不好意思一般,她腼腆地垂下眼帘,“我也没做什么啊。”   倒是比小时候还容易害羞。   赵长璟长指撑着太阳穴,半偏着脸看着她,眉目含笑唇角上扬,不过他也没看太久,在顾姣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收回目光。   “四叔是不是还要抄写经书?”   听出她话中的小心,似乎是怕影响到他,她的声音很轻,也格外小心翼翼,赵长璟有种他要是真的点头,估计这胆小的小丫头就要提出告辞了。   有时胆子大的谁都不怕,据理力争起来怕是国子监那些学生都比她不过,有时又胆小的不行,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坐立不安。薄唇再次轻扯了下,赵长璟心情很好,没有瞒她,“还有一点。”不等她开口,他又说,“不会打扰我,不用走,要是觉得无聊,那边有书也有棋,你可以自己玩一会。”   她也没有要玩啊。   四叔怎么跟哄孩子似的,明明也就比她大十二岁……顾姣在心里腹诽着,却也不敢辩驳,乖巧应了好。   等赵长璟重新提笔抄写,顾姣单手托着下巴朝四周看去。   灯楼里摆放的都是长明灯,沿着古老的石佛围了一圈又一圈,单单一盏长明灯或许不够明亮,但几千盏长明灯汇聚在一起,那迸发出来的光亮足以令人心生震撼。   顾姣很少有这样静下心来的时候,她喜欢热闹,害怕冷清,便是在家也总让小锁、抚玉她们陪着她玩,可如今,她坐在此处,屋中安静的只有外头的雨声和四叔落笔时的沙沙声,明明没有人陪她说话,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孤单,尤其看着四叔那张沉静的脸,她有种心情很平静的感觉,甚至还因此起了几分困意。   有些无聊。   但也不想看书、下棋。   她双手伏在书案上,下巴枕在上方看四叔写字。   大约是写往生经的缘故,四叔这次并没有用她所熟悉的草书,而是很端正规矩的楷书,可无论是肆意不羁的草书还是方正平直的楷书,顾姣都由衷地觉得,四叔的字真好看啊……怪不得先生要把四叔的字当作范本让他们临摹呢。   可惜。   她罚抄多年,也学不出四叔的精髓。   外面雨声不断,顾姣趴在桌上看了一会,眼皮就忍不住一合一合起来,慢慢地,她竟然埋在书堆后头睡着了,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顾姣揉着眼睛醒来。刚睁开眼,她的视野有些模糊,仰着头看了一会才辨清四叔的身影。   “四叔。”   她的声音带有初醒后惯有的沙哑,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睡着了,怔怔问道:“我这是……睡着了吗?”   “嗯。”赵长璟也没想到,甚至最初都没注意到,等写完经书抬起头的时候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人,他并不觉得以自己的耳力,她走了他会察觉不到,也不认为她走会不告诉他,起身朝四周看去,不见人,未想低头却看到某人躲在那高高的一沓经书后睡着了。   “这里温度比外头低,你要是想睡就回禅房去睡。”他怕她回头睡醒感染风寒又得喝药,想来她嗜甜如命的性子,即便长大了也跟小时候似的不喜欢吃药。   小时候每次哄她吃药都得费他不少时间。   有时候赵长璟都怀疑自己以前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脾性哄她吃药,明明他那会一点都不喜欢小孩,甚至想到自己以后有小孩就头疼不已。   可每次看她乖乖喝药,含着两包眼泪委屈巴巴喊他哥哥说“哥哥,玥玥嘴巴苦”,他就心疼的不行。   “不了。”顾姣摇了摇头,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她不困,也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睡觉,刚刚或许是因为太安静了吧,听着雨声和四叔的写字声就忍不住睡着了。   “四叔写好了吗?”她朝桌上看去,已经看不到经书的踪影了。   “嗯。”赵长璟见她的确没什么困意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给人重新倒了一盏温水,等她喝了几口,他犹豫一会后问她,“要……下棋吗?”他其实也没有多少经验和这个年纪的晚辈相处,尤其对方还是个女孩。   绯如打小就怕他,看到他一直是能躲就躲。   九霄倒是不怕他,但男孩子和女孩子又不一样。   若是她小的时候,倒是能抱着她到处走到处玩,她那会乖得不行,还好骗,摘根树枝给她玩也能乐半天,编个竹蜻蜓更是能当宝贝。   赵长璟心里莫名有些遗憾。   遗憾那过去的岁月已经遍寻不见,甚至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往事。   但看着她平平安安长到现在这副模样,他又真心为她高兴,世道沧桑,能保留最初的天真委实不易,她长得平平安安、喜乐顺遂,这很好。   “下棋啊……”顾姣有些犹豫。   她知道九霄哥哥的棋就是四叔教的,想到九霄哥哥少有几次和她下棋嫌弃她的样子,顾姣就有些不大敢,她的棋很差,只有一种……她眨了眨眼,朝四叔看去。   四叔静静坐在那,握着一盏茶,目光沉静地望着她。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顾姣就是有种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四叔都不会像九霄哥哥那样嫌弃她嘲笑她。   “好啊。”她脆生生应了起来。   等四叔起身把棋拿过来的时候,她笑眯眯双手托腮看着人说,“我教四叔一种不一样的下法吧。”   赵长璟挑眉,他怎么不知道这棋还能有别的下法?不过看着她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起了几分兴趣,“你说。”   顾姣听他应允,笑得更加开心了,她立刻拿了棋子在棋盘上演练起来,“我跟四叔还是一人拿黑子一人拿白子,然后随便在棋盘上下,怎么连线都可以,谁先连成五颗就算谁赢。”   这是她无聊时自己研究出来的。   阿锦和阿昀都不喜欢这些东西,阿言又还小,夫人倒是什么都会,但夫人每天太忙了,她也不能总是打扰人让她陪她玩,一个人玩久了,偶尔她就会自己跟自己下。   可围棋对她而言实在太难也太耗脑子了,这种倒是正好。   后来她更是教会了弄琴和小锁他们,就连阿言如今也会一些,现在她在家里没事干就跟他们下五子棋玩。   她知道四叔下棋很厉害,九霄哥哥说他长这么大就没赢过四叔,但或许……她能呢?虽然目标很宏大,但也不是不能实现啊。顾姣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兴奋,却还是小心的压着自己的心思,怕人察觉。   “四叔会了吗?”她抬着月牙似的眼睛看人,眼里仿佛闪着光,“要是不会,我们就先下一盘试试看。”   这种下法对赵长璟而言有些新奇,但并不难懂,他点了点头,“会了,不用,开始吧。”   顾姣早就坐不住了,听他说开始便立刻提议道:“那我们猜棋子单双定先后吧,单数先下。”   等人点了头,顾姣从棋盒里抓了几颗棋子,放到棋盘上,数了数,十七颗,她是单数。要是四叔是双数的话,那她就是先落子的那个!五子棋和围棋不一样,先下的人还是有优势的,说来也奇怪,她和别人下棋从未有这样浓厚的输赢心,偏偏面对四叔,她总想着赢他一回。   可顾姣觉得自己这样的心态很正常。   他是四叔啊,是那个她爹、她舅舅都要夸他厉害,是九霄哥哥都仰慕想要成为的人,要是能赢他,那她可真是太太太太厉害了!   她情绪全在脸上,一点都不知道掩藏。   赵长璟看得好笑,估计了下手心里的棋子,留下一颗于手心,其余放在棋盘上。   “一、二、三、四……十六!”顾姣低头数着棋子,数到最后,眼睛都亮了起来,“是双数!”   藏不住的愉悦心情让她的眼睛都忍不住弯了起来,余光瞥见对面的四叔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实在是太明显了,不由轻咳一声,抿着小嘴小声问人,“四叔,那我先下了?”   倒还知道掩饰,但哪里掩饰得住?赵长璟失笑,“嗯,下吧。”   顾姣下得信心满满,觉得四叔就算再聪明,再厉害,也不至于第一盘就赢吧……她要求不高,赢四叔一盘就好了。   然而,一刻钟后——   看着面前的棋局,顾姣傻眼了,怎么就白子先连成线了?她明明就快赢了啊,似是不敢置信,她趴到棋盘前仔细看了起来,看清后,哭丧着脸说,“怎么这儿也有陷阱啊。”   她都没注意,就顾着看旁边几个陷阱了。   赵长璟看着她哭丧的脸,摸了摸鼻子,难得有些尴尬。   他也没想到。   正想安慰小姑娘两句,就见她又重新坐了起来,“再来!”   她就不信了!   自己下了这么多年的五子棋,居然还比不过头一回下的四叔。   赵长璟无事,也乐得陪她玩,不过端详着少女的脸,心里犹豫着要不这回放点水?只是心里才浮现这个念头,就听对面小姑娘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一脸认真地和他说,“四叔,你不能因为我输了就给我放水哦。”   她虽然想赢,但更想靠自己的实力,要是放水赢来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要赢就赢得光明正大。   赵长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本是觉得小姑娘无聊,便陪她玩闹一会哄她开心,也无所谓谁输谁赢,不过既然她要求的话,他也就答应了。   “好,”他笑着说,“不放水。”   肉眼可见,她的笑容又变得明媚了许多,赵长璟的眉眼也跟着柔和了一些。   外头雨水已不似最初那般磅礴,而是变成了绵绵细雨,随风横斜,刚刚乌云密布的天如今也出现了原本的太阳,伴随着点点细雨成了太阳雨。   只是灯楼中的两人都未去理会外面的天气变化。   两人下了一盘又一盘,因为有小姑娘的嘱托,赵长璟并未放水,战绩自然也很显然,连下十盘,顾姣一次都没赢。   赵长璟原本以为这样的战绩,小姑娘会失落会颓废。   从前九霄刚与他下棋时就这样,没想到在他眼中颇有些爱哭的小姑娘竟是越挫越勇,她双目明亮,就像是攒着两团小火束一般。   赵长璟不得不想,若是一直这样下下去,恐怕天黑,她都不肯结束。   这么一晃神。   便听对面的人啊了一声。   “怎么了?”赵长璟还以为她怎么了,忙问了一句。   话才出口就被顾姣牵住袖子,她动作自然,赵长璟却有些失神,看着她牵着自己袖子的白嫩手指,恍惚间又想起那日宝福楼前,她也是这样牵着他的袖子,带着十足的依赖。   “四叔四叔,你快看看,我,我是不是赢了?”   熟悉的嗓音唤回他的思绪,赵长璟没让她松手,而是顺着她的话垂眸看去,看到棋盘上的局势时,他也有些惊讶,还真是赢了。   他看着她如实相告,“嗯,赢了。”   如他所想那般,那张明媚的小脸立时迸发出比先前还要璀璨的笑容。只是没过多久,她笑容忽而一顿,带着狐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紧跟着犹豫的声音从她嘴里小心脱口,“四叔,不会是你故意让着我吧?”   长眉轻挑,赵长璟看着人好笑道:“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要是别人,我当然很有信心啦,可是您……”虽然很想赢四叔,但真的赢了四叔,顾姣又有些自我怀疑,是不是四叔觉得和她下棋太无聊了,故意让着她的。   “我怎么了?”   “您……”顾姣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词,她眼眸一弯,看着人斩钉截铁说道,“您战无不胜!”   愉悦的笑声第一次清晰地出口,赵长璟觉得自己此时的胸腔都在震动,他撑着自己的额头坐在椅子上摇头失笑,他不笑时显得有些疏离淡漠,可一笑却尽显温柔缱绻,那是经历过岁月的沉淀、堆积,是顾姣这个年纪的小孩绝对没办法拥有的品质。   笑够了,赵长璟抬头,撞进一双微怔的双目里。   “怎么了?”赵长璟问她。   “四叔笑起来真好看。”顾姣一点都没掩饰自己的赞美。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我。”赵长璟怔了下后,笑着说道。   顾姣小声说,“那还不是因为您以前笑的太少了,您多笑笑,肯定很多人这样夸您。”她如今是真的一点都不怕他了,才会连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长璟笑了笑,却没接这话,他没跟顾姣说,旁人怕他可不单单只是因为他不爱笑。   “不想知道我有没有放水了?”他重新说起先前的话题,果然瞧见顾姣小脸变得紧张起来,“您放了吗?”   “没。”赵长璟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变得紧绷的小脸,这次没忍住,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嗓音轻柔,是哄人的语调,“自信点,你很优秀,别总是怀疑自己。”   顾姣因为他的动作愣住了。   ……   “哎,这雨大的──”曹书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撑着伞,在灯楼外头碎碎念,“要么太阳要么下雨,这下个太阳雨算什么事?”   推开门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他家主子坐在椅子上,一句“我刚看到顾小姐的丫鬟了”还没说出,就看到一个纤柔的身影。   都不用想,就能知道那个身影是谁,能跟他家主子这样坐在一起的,亦或是说能让他家主子允许坐在他面前的除了那位顾小姐,普天之下,他也的确找不出第二人了。   “正想和您说顾小姐也来广济寺了。”看到顾姣的身影,曹书也没说什么,走过去的时候还和从前似的和她打了个招呼。   “顾小姐好啊。”话落,看到顾姣出神的模样,仿佛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曹书狐疑的目光落在他家主子身上,薄唇一张一合,无声问,这是什么情况?   赵长璟也没想到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会让她变成这样。   长眉轻拧,赵长璟不清楚其余人对自家晚辈是怎么样的,不过真要换作绯如和九霄,他这手估计也没办法往他们头上放,实在是面前的小孩太可爱,他有些没忍住。   轻轻叹了口气,正想和人说声不好意思,就见对面女孩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回过神了。   “咦?”   顾姣终于瞧见曹书的身影了,她愣了下后笑了起来,“曹护卫,您也在啊。”   很难抵御这样没有阴霾的笑容,即便曹书先前还担心她的存在会影响他家主子和世子的关系,但他同样也很清楚,即便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也不该怪在这个女子身上,何况他家主子早有保证。   “是啊。”他笑着答道,“来了有一会了,您想什么呢?看您一直在出神。”   “难不成……”   他目光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挑眉,“是主子欺负您了?”   “怎么会?”顾姣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是我自己在想事情。”她就是被四叔的动作惊到了。   很久没有人这样摸她的头了,这样的动作,让她忍不住……就心生亲近。   曹书还没问是什么事,弄琴也过来了,看到灯楼里的赵长璟主仆,她倒是愣了下,没想到赵四爷也在这。   “四爷。”她和人打招呼。   赵长璟点了点头。   两人都是拿着食盒过来的,既然都凑到一起了,索性便一道在窗边的食桌上布起菜。   曹书一个大老爷们平时邋遢惯了,随便把菜一放就算好了,弄琴却看不过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等把顾姣的那一份放到桌上后,她把曹书的那些菜盘也仔细收拾了下,又拿茶水和帕子仔细把两人的碗筷擦拭干净,这才转身招呼赵长璟和顾姣,“四爷,小姐,吃饭了。”   才喊完,就听一旁曹书小声嘟囔一句,“穷讲究。”   弄琴脸色变了几变,脸上一贯的笑容也有些维持不住,最后看着走过来的四爷和小姐,还是咬牙忍下了。   顾姣没发现弄琴的异样,她的目光全在食桌上。   下了这么久的棋,她早就饿了,只是看着这一桌素食,她就觉得没胃口。其实广济寺的斋菜在一众寺院里算得上是十分有名声的,不少喜欢吃素的人即便不信佛也会特地跑来这边吃,每逢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广济寺的餐堂和禅房几乎座无虚席,但对顾姣这样酷爱甜食和肉食的人来说,再好吃的斋菜都吸引不了她。   她垮了小脸坐到赵长璟的对面。   弄琴知道她家小姐嘴挑,正想哄着让她吃一些,就听对面四爷发了话。   “好好吃饭,不许挑食。”说着还把一筷子青菜放到了顾姣的碗里。   青菜是顾姣最不喜欢的食物,弄琴看着她家小姐扁了扁小嘴,不是很想答应的样子,正想上前替人说话,就听她家小祖宗小小的哦了一声,然后就拣着那筷子青菜慢慢嚼了起来。   竟是从未有过的听话。   看着眼睛这副十分和谐的场景,弄琴明显愣住了,倒是想起一件事,姜嬷嬷还在的时候好像曾经说过一句“小时候要咱们小祖宗吃饭,谁哄都没用,就连老夫人都哄不好,也就只有诚国公府那位四爷才能让咱们小祖宗吃几筷子菜。”   这事有些久远了,弄琴那会也还小,记不大住。   这会倒是想了起来。   她是八岁那年,小姐回到顾府才被派到小姐身边伺候的,并不知道小姐五岁以前的事,所以……小姐小时候和四爷关系很好嘛?怎么都没听小姐提过?   ……   外面的雨已经彻底停了。   灯楼里两人慢慢吃着斋菜,而郊外的小道上亦有一人一骑正在朝广济寺驶来。   赵九霄看着远处灵山,抹了一把脸上湿漉漉的雨水,他卷翘的长睫上也都带着水,雨水朦胧了他的视野,让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先前一场大雨把他困在路上,可前后都没有躲雨的地方,他只能冒雨前来,如今他浑身上下都被淋湿,若放在平日,他也就算了,但想到今日是顾姣生母的生忌,他犹豫一番还是调转马头去了附近一处农家,打算把自己收拾下再过去见人。 第22章   顾姣从前不爱吃斋菜。   身边人惯着她, 见她真的不肯动筷,虽然嘴上劝着让她吃一些吃一些,但真的看她不肯吃也都依着她, 顾姣便能不吃就不吃, 养成如今的挑嘴模样。但今日或许是因为四叔的威严,又或许是知道四叔不会像弄琴她们那样惯着她,她虽然心里不大愿意, 但还是乖乖拣了几筷子青菜慢慢吃了起来。   入口时难以下咽, 但真的吃进嘴里竟然觉得……还好。   不是她想象中那么难吃的模样。   甚至还有些清甜?   顾姣愣了愣,似乎觉得这味道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又嚼了几下, 发现自己并没有感觉错,还真的蛮清甜的, 觉得味道不难吃,顾姣动起筷子就不似之前那般磨蹭了, 甚至还又动了几筷别的菜。   她情绪都在脸上。   刚才不想吃斋菜时满面愁容,如今觉得味道不错便又眉眼弯弯起来。   曹书在一旁看得好笑, 拿手肘推了推弄琴的胳膊, 也不管弄琴是什么反应,抱着手肘侧过头压着嗓音和她乐呵道:“我看你家小祖宗的挑嘴都是被你们惯出来的, 这不是吃得挺高兴的吗?”   弄琴一向重规矩, 自打姜嬷嬷没了之后,月溪轩就由她一个人管着。   甭管那些人最初是个什么心思, 如今被她管着都得服服帖帖, 就连外院那些下人平日看到她都得规规矩矩喊声“弄琴姐”, 第一次遇见这样粗鲁还不懂规矩的人, 弄琴这样冷静理智的人都快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心情想沉脸了, 也不懂四爷这样重规矩的人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要放到月溪轩,这样脾性的人早被她打出去了。   勉强按捺住,她绷着脸往旁边移开一些,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姐身上,她心里也不禁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难道真是她们平日太惯着小姐了?回想从前,好像真的每回小姐可怜巴巴看她们一眼,她便什么章程都不顾了,不吃就不吃,不就是挑嘴些吗?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弄琴觉得自己这样也正常,她们小姐天生一张令人心生怜爱的小脸,眨巴着眼睛看你的时候,只怕再硬的心肠都只能心软。   四爷……   她忍不住朝赵长璟那边看了一眼。   还是得有四爷这样的人在,该惯的时候惯,该说的时候说,要是……她心里冷不丁蹦出一个念头,回过神后,自己先变了脸。   曹书也没因为弄琴的动作而生气,倒是余光瞥见她忽然骤变的脸色,咦了一声,又多问了一句,“哟,想什么呢?”   弄琴正为自己心生的念头而震惊,猛地又听到曹书的声音,这下没好气怼了人,“关你什么事?”   “嘿,怎么还生气了?”曹书挑眉。   弄琴看他这副样子就想皱眉,正想离人再远些,就听那边顾姣喊道:“弄琴姐姐。”   她忙“哎”了一声,“怎么了?”   她走过去问人。   顾姣全然不知她和曹书的那些事,看她过来,就仰着头笑眯眯和她说,“你跟曹护卫也快去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弄琴实在不想跟曹书一起吃饭,就那么一个人一张嘴,估计能吵到她吃不下饭,但看着顾姣甜甜的笑脸,她又没法拒绝,只能轻轻应一声,又替人盛了一碗青菜豆腐汤,柔着嗓音与她说道:“好,奴婢这就去,您好好吃饭。”   顾姣笑着点了点头,她转过头继续吃饭,余光瞥见对面的四叔,四叔还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吃什么都没有波动……看着吃着她最讨厌的水芹菜的四叔,顾姣不由在心里感叹道,四叔真厉害啊,虽然和她一样嗜甜,但一点都不挑嘴。   又不得不庆幸。   幸好四叔没逼着她吃水芹菜和胡萝卜,这两样,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碰,太难吃了。   不过四叔为什么没让她吃这两道菜呢?明明其他菜,四叔都让她吃了。   是知道她不喜欢吗?   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她跟四叔才吃过一次饭,加上今天也统共只有两次,四叔怎么可能知道她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呢?顾姣在有些事情上,心思一直都不算重,想不通就不去想了,继续高高兴兴吃起饭,一点都没有平日对斋菜难以下咽的样子。   “多吃点菜。”   赵长璟嘱咐她。   顾姣这次没有犹豫,笑盈盈应了好。   ……   等吃完饭。   弄琴替他们重新上了茶水。   赵长璟喝了一口,问顾姣,“什么时候回去?”   如果不是这场雨,顾姣早就要回去了,不过现在——她犹豫了一下,看着赵长璟小声问,“我能和四叔一起去祭拜下燕大人吗?”看着四叔望过来的目光,她又和人解释了一句,“有一年我来广济寺,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燕大人给了我一把伞。”   她曾经受过那位老者的善意,所以一度不敢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如果这桩案子不是四叔在查,她是绝对不会相信那样慈善和蔼的老者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过同样。   如果不是知道四叔和燕大人要好,她这会也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提议。   人心终究是偏的,做不到完全的不偏不倚,她信四叔多过信那位燕大人,或许这样的信任太小孩子气,不够冷静理智,但人生要那么多理智做什么呢?   她的这一番想法明明没有诉诸于口,可赵长璟却仿佛能全部感受到一般。   他看着顾姣,看着她眼中的纯粹,脑中浮现许多词,小孩子气、不理智、盲目……却又足够吸引人。   能被人这样全身心信任,还挺好的。   或许是因为他身边太多太多理智的人,这样的一份天真便更显可贵。   “嗯。”   赵长璟看着她点了点头,“走吧。”他放下手中茶盏,拿起先前抄写的往生经,抬脚往外走。   顾姣连忙跟了过去。   雨后天晴,空气里都透着一股子泥土和草木的味道,不难闻,是夏日雨后独有的味道,这次没走长廊,顾姣跟着四叔走的是外面的小道。   小道上铺着鹅卵石,倒也不用担心会被地上的泥水溅到。   顾姣站在赵长璟的身边,她的脚步迈得不算大,但身边人一直保持着与她同行的步伐。   两人这番情景落入弄琴的眼中,使弄琴惊讶之余又不禁再度心生感慨,倘若世子能像四爷这般,小姐又何至于受那么多委屈?   走进一间佛堂。   屋中供着两排长明灯,桌上却只有一块无字牌位。   对于这样一块牌位,顾姣并没有多问,这世上既有依旧崇敬燕大人的人,自然也有对他怀恨在心的,若是让旁人知晓他的牌位被放在这,还不知道会酿造什么后果,这样一想,顾姣小脸也微微有些发白,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四叔。”   “嗯?”   赵长璟正在取香,闻言低眸看她,“怎么了?”   “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今天的事,您放心,我和弄琴姐姐谁也不会告诉的。”顾姣说得很认真,她既担心燕大人被人扰了安宁,也担心四叔被他人摘指。   四叔现在已经腹背受敌了,她可不想让那些原本挺四叔的人也开始转过头来议论四叔。   “嗯。”赵长璟看着她笑了笑,“我知道。”   我知道,而不是我信你。   虽然只有两字之差,但顾姣听他这样说,忽然就很开心,她高兴地笑了起来,为四叔这一份信任,但一想到现在是在佛堂,是在燕大人的灵位前,她忙又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等接过四叔递过来的香,她走到灵位前认认真真鞠了几个躬。等鞠完躬,她拿着手里的香想插进香炉里,却听身后传来赵长璟的声音,“给我吧。”   赵长璟向她伸了手。   顾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把手中的香给了他,等看到香炉里剩余的香,倒是明白过来,四叔这是怕她被烫到,心里暖暖的,除了家人和九霄哥哥还有秦姨,还从未有人这样护过她,跟着四叔走出佛堂的时候,她忽然小声和人说,“四叔以后一定会娶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妻子。”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赵长璟有些意外也有些失笑,他不得不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年纪大了,有时候都有些跟不上这丫头跳脱的想法了。   出了佛堂,顾姣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她仰着头弯着眼睛说道:“因为四叔很好,所以小婶婶也肯定得是很好的人才配得上你啊。”   恍如稚言一般的话让赵长璟低笑一声,对娶妻其实并没有什么想法的他看着笑容明媚的顾姣还是说了一句,“那就承你吉言了。”   顾姣听他这样说更开心了。   “笑什么呢?”曹书和弄琴侯在外头,看到两人出来,曹书挑眉笑问了一句。   “没什么没什么。”这是四叔的私事,顾姣不想多说。看了眼天色,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她正想和四叔告辞便听他说,“你母亲的佛堂在哪?”   “啊?”   顾姣愣了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听人说“我去给她上柱香”,她才醒过神,看着人笑吟吟应了好。   从母亲佛堂出来,已是两刻钟后,因为四叔也准备下山了,顾姣便与他一道朝寺外走去,崖时就在马车旁候着,看到她出来起身与她问好,“小姐。”   顾姣跟他点了点头。   “四叔,那我先上马车了。”她跟赵长璟说。   “嗯。”赵长璟的目光在崖时身上滑过,最后又落到了顾姣的身上,看着她说,“我就在你前面,有事就派人来与我说。”   顾姣觉得四叔真的多虑了,都要下山回家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事呢?可她没想到下山路上还真的出了事,只是出事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   灵山这边因为有广济寺的缘故,来往的道路被修缮得很好,和城中相比也没什么差别,但顾姣还是觉得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坐得头晕,她又是最怕头晕的,于是一坐上马车,她就立刻抱着自己的小丑娃娃靠在弄琴的腿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听到弄琴和崖时在说话。   “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来了一大批村民,把四爷的马车给堵着了。”   顾姣其实睡得并不算熟,只是眼皮有些沉,不大愿意睁开,但听到事关四叔,她还是立刻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想到会把她吵醒,弄琴看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忙问,“吵醒您了?”   顾姣摇摇头,嗓音却带有初醒后的沙哑,“原本就没怎么睡着。”她没多谈,而是掀起车帘问崖时,“什么村民,为什么要堵四叔?”说话的时候,她还想越过崖时往前边看,但先前因为下山的缘故,怕两辆马车靠得太近不好,这会她离四叔的马车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离得远,她有些看不清切,但隐约也能瞧见一些人影在动,似乎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银色光芒。   “他们手上是不是还拿了什么东西?”顾姣白了小脸,忙吩咐福伯,“福伯,你快把马车赶过去。”   “这……”   福伯是看着顾姣长大的,也怕穷山恶水出刁民,连累到顾姣,自是不大肯。   弄琴也不肯,拧着眉劝道:“小姐,那边人多,您不能过去。”不等顾姣再次焦急出声,她便又扶着人的胳膊安抚起来,“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如先让崖时过去看看,若出什么事,以崖时的武功在那也能有个照应。”   顾姣心里着急,但也知道自己过去没用,保不准还会拖后腿,她脸上神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看着崖时说,“那你快去。”   “是。”   崖时应声往前走去。   目送他离开的身影,顾姣仍不放心,趴在窗口看着那边的动静,即便瞧不清楚也不肯坐回到马车里去。   弄琴看着她脸上藏不住的担心,便在一旁安慰着,“估计是来跟四爷递状纸的,这种事奴婢以前看得多了,您别……”担心两字还没说出,前边就闹起了动静。   原本离得远,那边说什么话他们也听不到,这下他们却是清清楚楚听到那边有人喊了一声,“别信这个狗官,就是他害死了燕大人,我们杀了他给燕大人报仇!”   这段话传入顾姣的耳中,原本就满心担忧的她立刻白了脸,哪里还坐得住?   她连忙撤回到马车里,紧跟着掀起车帘看着外头的福伯说,“福伯,快过去!”看着福伯犹豫的面孔,顾姣头一回沉了声,“你若不肯过去,我便自己走过去,左右我是一定要过去的。”   她平日性子软和好说话,很少有这样疾言怒色的时候,别说福伯,就连弄琴也都吓了一跳。   到底是不敢再劝。   何况他们也没法真的坐视四爷出事。   “您坐好。”福伯握着缰绳说了一句,等顾姣被弄琴扶着坐稳,他一扯缰绳,马车便立刻疾驰出去。   ……   赵长璟不知道顾姣过来了。   外头纷纷扰扰,他却坐在马车里批阅公文,一盒端砚、一盏清茶,他提笔蘸墨,与先前在灯楼时并无二样。直到外头曹书说“顾小姐身边的护卫过来了”,他长眉微蹙,手上动作也跟着一顿,落笔于茶案上,他左手照旧握着公文,右手却掀起一角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见来人只有那个年轻的黑衣护卫,稍松了口气。   再吩咐曹书时却带了几分冷意,“把路开出来,早些回城。”   若今日只有他一人也就罢了,也无所谓与他们浪费一些时间。可那丫头胆子最小又最会胡思乱想,让她碰到这样的状况,还不知又会做什么噩梦。   曹书哎了一声。   正要发话,吓吓这群没脑子的村民,就听其中一人突然暴喝一句,“别信这个狗官,就是他害死了燕大人,我们杀了他给燕大人报仇!”   “哦哟。”   曹书被吓了一跳,毫无形象地拿手抚了抚胸口,还有心情吐槽,“这声音响的,怎么不去唱戏啊?”   崖时脚步一顿,有些难以想象这种时候这位曹护卫竟还有这样的心情,和人打了个招呼,又冲马车里的赵长璟问了好,说了自己的来意,“小姐担心四爷出事,特地派属下过来看看。”   看着那边已经在说“这人怎么进来的,这狗官竟还有帮手!”他拧了拧眉,问赵长璟,“四爷打算怎么做?”   “你不必管,回去照顾好你家小姐就是。”赵长璟在马车里吩咐。   崖时皱眉,一时不知道该听四爷的还是该听小姐的,忽然一颗石子朝他们这边砸了过来,他还没拔剑,就见先前还在开玩笑的曹书忽然变了脸,一本正经压着嗓音说了一句,“主子,这些人不太对劲。”   被人围攻的次数不少,无论是村民还是市井小民,亦或是文人学子,他跟主子都已经不知道体验多少次了,也有操着家伙的,但真的敢这么做却寥寥无几,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崖时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手扶在剑柄上,目光却在闹事的村民里面梭巡,看到其中一人时,他沉声,“那个人不对。”   “刚才嚎那一嗓子的就是这个人,拿石头砸过来的也是他……”曹书冷着嗓音说完,嗤笑一声,“不容易啊,这都混到村民里面了。”听到里面赵长璟吩咐“捉活的”,他哎了一声,直接一甩马鞭,脚尖往马背上一点冲那群村民跃了过去。   那人看到曹书,脸色变了几变,正想逃跑却被曹书制止住。   “大兄弟往哪去啊?”曹书看着人笑眯眯道,“喊这么热闹,渴不渴啊,要不要我请你喝杯茶啊?”   其余村民看到他,先前的激奋也莫名变得有些胆怯起来,一群操着农活器具的人面对手无寸铁的曹书竟不自觉往后倒退,偏在这个时候,又有人喊了起来,“狗官杀人了!”   “狗官杀了燕大人还不够,还想杀我们!”   这一番话立时再次激起先前才消退一些的民愤,刚刚退下去的那些村民有的拿起家伙朝曹书靠过去,有的却直接往马车冲去,这些未开化的村民最容易受到煽动,一时间场面立刻变得焦灼起来。   曹书被困在其中,没办法出去,没忍住压着嗓音“操”了一声。   而崖时看着过来的村民,眉心拧了几下,正想拔剑阻止他们靠近,就听身后车帘被人掀了起来,一道清冷且低沉的声音响在头顶,“别拿剑。”   他嗓音几乎算得上是平和,但崖时握着剑柄的手愣是没法再动。   “是。”   崖时轻轻应了一声。   赵长璟看着远处战况,长眉微蹙一下,吩咐,“去帮下曹书。”   “可您这……”崖时不放心。   赵长璟却还是那副平静的神情,“无妨,去吧。”   崖时没了法子,走前倒是特地看了一眼围攻过来的那些村民,刚刚还一脸愤怒的一群人此时看着他身后已经走下马车的男人竟又变得踌躇起来,一群人你推我我推你的都不敢再靠过去。崖时心下一松,怕曹书那边真闹出什么事,也不敢再犹豫,立刻抬脚走了过去。   “你们找我?”赵长璟静站在马车旁,目光落在一群村民身上,甚至还很有闲心整理自己的衣袖。   “你,你杀了燕大人,你,你个狗官一定,一定会遭报应的!”一个年轻壮汉大着胆子说道,可步子却一步都不敢往赵长璟这边靠。   其余人也是一样。   “是吗?”赵长璟扯起薄唇,看着人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所以你这是替天行道?”他平日不苟言笑的时候端肃清贵,此时轻扯薄唇却颇有些妖冶,一双狭长的凤眸含着讥嘲的笑,“谁教你们这么做的?”   “你,你说什么?”那年轻壮汉神色微变。   倒是一个老者听到这话怒声啐道:“你害死燕大人这样的好人,你该死!”那老者边说边捶胸,眼中都含了泪,“燕大人,您不该死啊!”   “老朽今天就算丢了这条老命也要为您报仇!”他说着径直抬起手里的拐杖朝赵长璟砸去。   看着这位老者,赵长璟长眉微蹙,他并未像面对先前那位壮汉一样来面对这位老者,却也没有站在那任由老者打过来,可老者的这番动作却在一定程度上挑起了战况,那个年轻壮汉见状又立刻嚎了一嗓子,“我们替燕大人报仇!”   那边曹书和崖时看到这副场景,纷纷变了脸。   “主子!”   “四爷!”   他们想过来,但村民实在太多。   曹书几次想拔剑把这群人吓退,但想到主子的嘱咐又只能咬牙忍了,甚至还不能动粗,只能这样憋屈地推搡着人往前冲。   赵长璟其实不是不会武功,相反,他年少时对什么都学得很淡,唯有武功倒是学得认真,他能一眼就看出崖时的功夫不错,自然也有法子击退这些人,手握起马鞭往半空一扬,带出来的劲风足以吓退一群人,唯独那个老者,身子颤了颤,却仿佛真的把生死看淡,依旧举着拐杖朝赵长璟砸来。   赵长璟蹙眉看着老者,他身后就是马车,要避开不易,倒是能……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四叔!”   熟悉的声音入耳,赵长璟晃了下神,他拧着眉循声看去,果然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越过人群朝他跑来,看着这道身影,他第一次变了脸,冲顾姣斥道:“你过来做什么?回去!”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和顾姣说话,可从前那个有些敬畏他的顾姣这次却没听他的。   山间小路满是泥泞,顾姣却好似并未察觉一般,褐色的泥水溅湿了她的鞋袜,也弄脏了她的裙子,她爱美且娇气,平时一天能换两三套衣裳,可此时她却一点都不顾上了,她的眼中只有四叔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只知道她不想四叔受伤。   看到那根拐杖朝四叔砸下去的时候,顾姣这样怕疼的人竟是一点都没有犹豫朝人扑了过去。   手握住赵长璟的袖子,她整个人挡在他的身前,老者反应慢,并未察觉到顾姣的靠近,手中拐杖继续毫不犹豫地朝赵长璟砸去,直到拐杖在顾姣的肩膀上断成两截落在地上,老者才反应过来,看着那个纤弱的白色身影,他也愣住了,“这……”   他抖着两片干涩的嘴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只想杀了这个狗官为燕大人报仇,并不想牵连无辜。   顾姣痛苦地揪起好看的眉毛,生理性的疼痛让她立刻红了眼眶泪眼婆娑,可她还是努力睁着眼睛,忧心忡忡问赵长璟,“四叔,您没事吧?”   “你……”赵长璟愣在原地,他目光怔怔看着顾姣,除了双手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他从来冷静理智的头脑此时竟一片空白。   他看着顾姣,一个字都说不出。   “小姐!”   弄琴和崖时也在这个时候冲了过来。   弄琴当即红了眼,她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颤抖,想扶人又不敢,她闭了闭眼睛,怒气在这一刻涌上心头,她厉声冲崖时吩咐,“崖时,给我把他们都绑起来!”   崖时看顾姣受伤,也顾不上别的了,可正当他要拔剑的时候,却听顾姣说,“崖时,别拔剑。”   “小姐!”   弄琴气红了眼,“他们敢这样对您,就算杀了他们都不为过!”   顾姣却还是摇头,她其实神智已经有些涣散了,肩膀很疼,疼得她想哭,可她还是能够感觉到四叔不想和他们动手,要不然四叔也不会被他们逼到这种地步。   她不想四叔为难。   “听话。”她语气虚弱,态度却很坚决,忍着痛意扭着头看着他们,直到弄琴咬牙点了头,崖时收回剑,她才终于放心地松了口气。   顾姣觉得自己好累,眼皮一沉一沉的,随时都能合上,模糊的视线不足以让她看清眼前人的身影,但她还是轻轻喊了一声,“四叔……”喊完后,她便没再坚持,任自己沉沉地闭上眼睛。   她在昏倒前被人扶住,剩余的意识让她闻到一股熟悉的竹墨味。   感受到此时扶着她的有力双臂,顾姣不禁想起在灯楼时四叔摸她头的样子,她对于亲近的人一直是很爱撒娇的,如今她把赵长璟也划分到了自己的阵营里面,忍不住就想和人撒娇。   她意识不清地扶着人的胳膊,委屈地扁起嘴巴,“四叔,我好疼啊。”   赵长璟把人揽在怀中,他扶着她的双臂在微微颤抖,就连语气也失去了从前的从容,“不怕,”他的嗓音几近沙哑,甚至最初有些发不出声,他低着头,凤眸一瞬不瞬看着顾姣,“四叔陪着你,四叔给你买糖葫芦吃,吃了就不疼了。”   顾姣听到糖葫芦,有些高兴。   她还想说什么,但还是抓着人的胳膊沉沉睡去了。   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她昏迷之后,有人推搡开人群走了过来,“四叔,您怎么了?”是赵九霄,他老远就看到这里围着一堆人,原本不想过来,却瞧见了四叔的马车。   担心四叔出事,他立刻赶了过来,未想却在四叔怀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姣?你……”   他看着顾姣赖在四叔怀里的模样,心口立时涌起一股不舒服,他拧眉,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她右肩处的异样,往四周看,弄琴红了眼,崖时、曹书神情凝重,而地上跪着一群人,还有一根断了的拐杖,脸色几经变换,赵九霄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他怒声,“谁干的?”目光落在那个失神的老头身上,他沉下脸,气势汹汹朝人走去要跟人算账,“你敢伤她?你敢伤她!”   他接连两句一模一样的话,手抬起想把老人从地上拽起来,却听身后传来四叔疲惫的声音,“九霄,回来。”   “四叔!”赵九霄扭头红眼。   “先带她走。”   赵长璟扶着顾姣,捏着疲惫的眉心淡声发话。   赵九霄沉默一瞬才咬牙转身,走近后看到昏迷的顾姣,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顾姣,他也有些慌乱。   “顾姣。”   他哑着嗓子喊人。   无人回应。   赵九霄心中更为紧张,他朝人伸手,“四叔,我来抱她吧。”他没有注意到四叔面上那一刹那的犹豫,正想从人手上接过顾姣,却听顾姣忽然似呓语一般轻声喊道,“四叔……”   她像是感觉到身边的气味不对,所以用了力气攥着赵长璟的袖子不肯和他分开,甚至还朝他那边又依偎了一些过去。 第23章   赵九霄两只手悬在半空, 他眼睁睁看着还处于昏迷之中的顾姣侧过身子往四叔那边靠去,而那片他才握住不久的衣角就这样从他的指尖划走。   这一番变化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就连赵长璟也没想到——   怕顾姣摔倒, 赵长璟原本收回去的那双手只能重新扶住她的肩膀, 柔软的触感和温度从指尖传来,赵长璟心中平静并无波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赵九霄的身上, 看着那张失神、怔忡的少年面孔, 他长眉微拧,头一回为不知该怎么处理的现状生出一抹为难的情绪,最后还是一旁的弄琴先开了口, “四爷,小姐的身子重要, 劳烦您了。”   她这会满眼都是她家小姐受伤了,得及时诊治, 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赵长璟闻言也就没再说什么,他和她想的一样, 如今顾姣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其余的,之后再说……他轻轻嗯了一声, 把死死攥着他衣角的顾姣打横抱在怀中, 正想拍一拍九霄的肩膀准备登上马车的时候,身后再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又一批村民赶了过来。   以为这批人和先前那批人一样, 是来闹事的, 曹书和崖时立时沉了脸, 这次两人想都没想就拔出手中佩剑挡在最前面, 阻止他们的靠近, 福伯也随手操起一把地上的锄头护在赵长璟和顾姣的身旁,除了还处于怔忡中没有回过神的赵九霄,就连弄琴手里也拿了一根棍子,一群人全都绷着脸看着来人。   赵长璟却没有理会他们,他径直抱着顾姣要上马车,却听有人在身后喊道:“请问,是赵大人吗?”   说话文质彬彬,声音也很年轻,赵长璟余光一瞥,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人,他满头大汗,衣裳像是经过一番挣扎,看着很乱,身边还站着一位老太,而他身后男女老少都有,这些人的脸上或是畏惧或是担忧,其中那个眼睛几乎已经看不大见的老太眯着眼睛梭巡一圈后哭着冲上前拍打那个老者,嘴里跟着哭喊道:“我让你别来,让你别来,你非要来!你是不是想让我们都死,你才安心啊?!”   那老头被拍打也没说话,一直绷着脸缄默不语。   年轻书生听到这话,眼睛却微微有些泛红,他在城中读书,听说祖父因为燕大人的死大病了一场,忙同老师告了假带了大夫赶回家中想照顾病重的祖父,未想刚回家就听到王五他们在撺掇祖父。   他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知道赵大人今日去广济寺的事。   想阻拦却被祖父喊人关押进了房间里,偏偏祖母一早也被人喊到刚生产不久的阿姐家,他在家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果不是祖母担心祖父的身体特地赶回来,估计他到现在都还在房间里关着。   他自幼父母早亡是由祖父祖母带大的,感情不浅,虽然不赞同祖父的做法,但他也不想看他老人家出事。   他朝赵长璟的方向走了几步,想和人致歉,目光却看到了他怀中昏迷的少女,再一看,地上还有一根断成两截的拐杖,看着那熟悉的拐杖……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起来,薄唇嗫嚅两下,不敢置信地抬头颤声,“这位姑娘……”   赵长璟没有回答他的话,凝神打量他一会后,反问,“你是何人?”   他觉得这位书生看着有些眼熟。   书生听他询问,不敢怠慢,忙躬身道:“在下姓夏,名清风,地上那位老者是我祖父,我与大人……”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人攥住了衣襟,是回过神的赵九霄,他满面怒容,对老人,他尚且还能压制一些脾气,可对这个年轻人,他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你知不知道你祖父都做了什么?谁给你们的胆子做出这样的事!”赵九霄虽然年纪看着要比书生小好几岁,力气却很大,这会书生整个人被他钳制地抬离了地面。   脚在半空晃荡,夏清风脸红脖子粗,感觉到了一股逼近死亡的窒息。   想要活下去的本能让夏清风下意识挣扎起来,直到目光落在赵长璟怀中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女身上,他神色变了几变,挣扎慢慢减弱,最后甚至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风儿!”   老太听到动静一抬头,透过模糊的视野,她煞白了脸,连老头都顾不上打了,跌跌撞撞朝赵九霄那边过去,她眼睛不好,腿脚也不便,没走几步就摔倒了,眼前都是衣着富贵的贵人,她趴在地上也不敢用手去碰,只能朝他们磕着头,“求求几位贵人放过我孙儿,我孙儿是无辜的,他还想着过来阻拦,是我家老头把他绑起来,求您看看他的手腕,那都是我家风儿挣扎时留下的痕迹。”   她磕得很用力,一点劲都没留,地上又全是细碎的石子,她的额头很快就磕出了鲜血,可她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继续用力磕着。   而先前沉默不语的老头看到这副场景也终于变了脸,他踉跄着起身上前扶住老太,看着赵长璟的方向沉声道:“这事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他们没有关系,你要杀要剐尽管冲着我一个人来。”   “哟,您老人家倒是挺有血性。”曹书嘴里开着玩笑话,脸色却十分阴沉。   赵长璟与那老人对视半晌,收回目光后淡声吩咐,“九霄,把人放了。”   “四叔!”   赵九霄彻底红了眼眶,第一次冲着赵长璟愤怒道,“您没看到顾姣被打成什么样了吗?”   赵长璟看了眼怀里的顾姣,看着她不知是因为吵闹还是疼痛而拧起的眉心,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替人抚平她眉心处的褶皱,可手指动了一下,还是被他按捺住了。   他抬头看向赵九霄,“先听听他想说什么。”   目光落在他手里那个已经没有一丝挣扎,甚至就连意识都有些不清楚的书生身上,“你真想弄死他吗?”   赵九霄长到现在猎过无数珍禽猛兽,却从未杀过人,此时听到这话,他神色微变,浓睫跟着颤了几颤,手指也无意识地松开一些,可看到他怀里昏迷不醒的顾姣,他面色一沉,心里也生了恼,从小到大,他都没让顾姣受过这样的伤,这群人怎么敢?!第一次倔强地不想听四叔的话,但目光与四叔那双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丹凤眼对上,心下一颤,攥着夏清风衣襟的手指最终还是松开了。   “风儿!”   老太见夏清风摔倒在地忙扑了过去,紧张地扶着人问道:“你没事吧?”   大脑有些缺氧,夏清风的意识其实还是不怎么清楚,他浑浑噩噩,大喘着气,但听到祖母哭问,他还是扶着人的手摇了摇头,“祖母,我……没……事。”   他嗓音沙哑,几乎听不清楚他的原音。   还想再安慰几句,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冷淡又熟悉的男声,“你刚想说什么?”   听出是赵长璟的声音,夏清风立刻仰头看去,因为窒息而产生的生理性泪水让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但他还是立刻爬了起来,以恭敬的下跪姿势回答人,“学生是想与大人说,学生祖父是被人撺掇的,甚至于我们整个村子闹事的人都极有可能被人收买了。”   怕赵长璟不信,也怕他认为自己是在推卸责任,他粗喘几声后忙又说道:“今早学生回家,王五他们正在撺掇祖父,说您今天去广济寺了,且不说以他们的本事根本不可能知道您的行踪,就以学生对他们的了解,这些人对燕大人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他们会这样做的原因,只有可能是收钱办事!”   王五一听这话当即变了脸,“放你娘的屁!”但众人还是能够察觉到他强势外表下的慌神。   赵长璟目光淡淡看了那个王五一眼,目光又在其余年轻男人身上划过,但凡是被他看过的人都觉得浑身发冷,以至于在这样的烈焰夏日,一群人都忍不住打起冷颤。   有胆小的,甚至连牙齿都在打架了。   赵长璟心中早有猜测,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淡声吩咐一句“曹书”,便径直抱着顾姣转身朝马车走。   曹书上前拿人,一群人想反抗又畏惧曹书和崖时手中的佩剑。   看到身边祖父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夏清风心中一慌,不由又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大人!”   这次赵长璟连停步都没有,直到身后传来一句,“大人,我家有大夫,不如先带这位小姐去我家诊治……”看着赵长璟停下的身影,他却没有一丝欣喜,反而声音都愈发小了起来,但看着身边年迈的祖父,他还是硬着头皮和人说道,“从这里回京城,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小姐的身体重要。”   最后一句话入耳,赵长璟垂眸朝怀中人看去。   她的眉心好像拧得更加厉害了,因为不安,她的手指仍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赵长璟沉默少顷,最终还是转身。   “四叔!”   赵九霄见他转身,瞪大了眼,他似不敢置信一般瞪着赵长璟说道:“您真要听这个书生的话,是他的祖父伤了顾姣!”   “这里离京城太远,马车也太颠簸。”赵长璟简言解释一句,看着书生吩咐,“带路。”   夏清风这会满心想替自己的祖父赎罪,自是忙应了一声,他不顾自己的身体撑着地面爬了起来,要走前还特地跟身边的年轻妇人交待了一句,“阿姐,你看着祖父祖母。”说完便立刻替赵长璟领路,“大人往这边来。”   赵长璟抱着顾姣走在他身后。   赵九霄虽然不高兴,但也不敢让四叔一个人过去,只能咬牙跟上。   身后福伯继续留在原地看管马车,弄琴也紧跟了过去,而曹书和崖时留在原地不顾那群人的哭叫把刚才闹事的一群人都绑了起来,老者虽未被绑,但也被他们看管起来。   ……   夏清风的家不算大,收拾得却很干净,门前还有两块用木头刻的对联,看着那对联上熟悉的瘦金字体,赵长璟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书生眼熟了。   几年前,他曾在燕仕林的家里见过这位书生,只是那会书生并不似如今这般,而是一副农家小子的模样,穿着一身短打,跟在一个老人家身边,拿着一竹篓西瓜,看到他便露出胆怯和腼腆的笑容。   “是对实心眼的祖孙,几年前路过灵山帮过这位老人家一把,这些年一有点好吃的就往我这边送。”记忆中,老人说得无奈,想到什么又偏过头看着他笑道,“对了,这孩子读书不错,还挺崇拜你的,要不要指点人几句?”   那会赵长璟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没空。”   他语气淡淡,事不关己,但事后还是拿了一本从前读书时看过的文集托老人送了过去,思绪收拢,赵长璟面色依旧,并未因为想起旧事旧人而有什么变化。   “你可总算回来了!”   院中坐着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男人,看到夏清风的身影便立刻站了起来抱怨道:“你把诊金给我,我立马走,什么人家,一进来就把人绑了起来,要不是看你们老老小小的,我回去就得报官抓……”还没抱怨完的话在看到跟着夏清风进来的男人时一顿。   似不敢置信,中年男人抬手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瞧错,他忙变了脸迎了过去,“赵大人,您怎么在这?”   赵长璟并不认识他,但看他模样和放在石桌上的药箱,也清楚这就是夏清风口中那位大夫了,他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径直与人说了顾姣的情况,“被拐杖击中肩膀,脑袋应该也碰了下,没出血,但一直昏迷着,你看看。”   “哎——”   灰衣男人不敢怠慢,倒是瞧清他怀中女子的样貌时又是一惊,“顾……”小姐两字还未脱口而出便察觉到赵长璟落在身上的目光,无端心神一紧,知道男人这是在警告他,他忙住嘴,不敢再言,“找个房间先把人放下。”   夏清风忙道:“大人请这边来。”他边引路边说,“是我阿姐出阁前住的屋子,我祖母隔几日就有打扫。”   赵长璟嗯一声,抱着顾姣走了进去,目光一扫四周布置,虽然装饰老旧,东西也少,但的确如夏清风所言,很干净,他小心翼翼把顾姣放到床上,说来也奇怪,顾姣明明昏迷不醒,却仿佛特别能感知到他的动作,几乎是他一放下,那只原本松松抓着他袖子的手便又用力抓紧了。   “四叔……”   她拧着眉心唤人。   她声音轻,别人听不到,却能瞧见她的动作,以为这是赵大人的心上人,夏清风不敢多看,正想退到外面,一转身却看到了刚才差点让他没命的少年。   再次看到赵九霄的身影,夏清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抱,抱歉……”   他下意识想道歉,可刚才看着他怒视汹汹的少年此时却没有理会他,而是黑着一张脸看着前方,目光复杂,神情难辨。   夏清风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那只白嫩纤细的手紧抓着赵大人的袖子。   不清楚这三人的关系,他也不敢清楚,忙收回目光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他如此。   知道三人关系的灰衣男人更是不敢多看,背着身站在一旁,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生怕自己瞧见什么不该看的而被灭口。   赵长璟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看着自己再次被抓住的袖子,心感无奈,他压着嗓音说道:“你乖乖看病,病好了就能吃糖葫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糖葫芦让她听懂了,还是他哄人的语气让她的不安慢慢减退。   昏迷中的少女眉心拧了一下又松开,原本攥着赵长璟袖子的手也终于慢慢松开了。   赵长璟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拿起一旁的薄被想替人盖上,动作却在落到她衣服上的泥泞时一顿,他知道小姑娘爱美也爱干净,认识至今,他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落魄的时候,想到她刚才踩着泥泞越过人群向他跑来的样子,赵长璟面上难得出现一抹失神,直到身后响起弄琴的声音,“四爷?”   他才骤然回神。   “嗯。”他垂眸,敛尽面上思绪,一面替人盖上锦被,一面落下锦帘,而后才转身看着弄琴说,“你在里面看着,有事就往外喊一声,我们都在外面。”   弄琴福身应是。   “劳烦你了。”赵长璟又看着那灰衣男人说了一声。   灰衣男人何曾见过这位赵大人这般客气的时候,受宠若惊般与人拱手道:“大人客气。”   赵长璟抬手让人起来,未再多言,他抬脚往外走,走到赵九霄身边时,看着他失神的面孔,拍了拍他的肩膀,听他神色迷茫喊了一声“四叔”,他嗯一声,“先出去。”   他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去。   赵九霄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又看了一眼那合下的床帐,神色变了几变,也跟着出去了。   门被合上。   夏清风不知道去哪了,后院除了他们叔侄便没有其他人了。   相比负着手闭着眼睛沉默不语的赵长璟,赵九霄看起来便显得浮躁多了,他时不时扭头往身后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赵九霄耐心都快告罄的时候,身后的木门终于被人打开了。   灰衣男人走了出来。   赵九霄听到声响立刻扭头转身,问他如何,他没有注意到赵长璟在听到灰衣男人说“没事”时,负在身后紧握在一起的手终于松开了一些。   “顾小姐肩膀那边有淤青,脑袋那边没瞧见有什么不对的,我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让人先擦着,休息会应该就能醒了。”   赵九霄听到这话总算松了口气,他也没有多说,叩了叩门便推门走了进去。   赵长璟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垂下凤眸,看着灰衣男人说,“今日劳烦你了。”   灰衣男人忙道:“不敢不敢,这原本就是小的的分内之事。”说完不等赵长璟开口,他忙又说,“小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小的今日就是受人嘱托来这给他家祖父看病,至于其余人其余事,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心里还揣着一份担心,因此不等赵长璟叮嘱便立刻保证起来。   眼见赵长璟点头方才松了口气。   正好曹书过来,赵长璟吩咐,“拿点银子给这位大夫。”   灰衣男人想说不用,但曹书已经拿出一袋银子扔给他,他怕自己不收,这位赵大人不放心便也只好收下,却也不敢再久留,同赵长璟作揖完,他便立刻退下了。   等他走后,曹书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以及不见踪影的赵九霄,他沉默一瞬,看着神色依旧没有波澜的赵长璟说,小声犹豫道:“您不进去看看吗?”   赵长璟看他一眼。   不知为何,曹书迎着他的目光竟有些不大敢与之对视,才低下头便听人说,“有九霄看着。”   “外面如何?”   听他说起正事,曹书松了口气,“那些人果然如那个书生所言都收了钱,不过他们也不知道来人是谁,只知道是个黑衣的蒙面男人,至于那个姓夏的老头,他应该就是燕仕林的拥护者,因为在这个村子地位比较高,那些人便想借他的手煽动旁人对您下手。”   对于这个回答,赵长璟似乎并不意外,“出去看看。”   他说完便抬脚往外走去。   曹书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几欲张口,但最终也没能喊人留下,离开前,他转身看了身后一眼,神色犹豫,却还是咬了牙跟着离开了。   ……   顾姣是被惊醒的。   梦中有一条大蛇朝她扑来,看着它张大的血盆大口,她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瘫倒在地,却还是躲不过那条蛇的追击,眼见它吐出蛇信子即将要舔到她的脸上,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坐起身。   “小姐!”   弄琴正在一旁绞帕子,听到动静,她连帕子都顾不上绞了,立刻掀起帘子,看着顾姣苍白的脸蛋和失神的目光,还以为她还在想之前的事,她忙坐过去,揽着人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顾姣看清人后,讷讷问道:“弄琴姐姐,我怎么了?”   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拉扯到肩膀上的痛处,她闷哼出声,这才想起自己经历了什么,也就想起——   “四叔呢,他没事吧?”她握着弄琴的胳膊着急问道。   弄琴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姣就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赵长璟,她忙扭头喊人,“四叔……”目光却在看到来人的身影时一怔,她语气讷讷,满脸不解,“九霄哥哥,你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说:   虽然感觉没必要,但还是解释一句——   大夫是透过床帐看病,通过弄琴的诉说,诊脉也有帕子,因为感觉这部分没必要细写就带过了。   赵九霄:????合着你是真的没看到我啊:.)微笑 第24章   看着顾姣脸上不加掩饰的迷茫, 赵九霄握着茶壶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神情也骤然变得紧绷起来,他两片薄唇紧抿, 目光沉沉地直视顾姣, 没有说话。   他这番神情,顾姣弄不明白,弄琴却一清二楚。   先前小姐昏迷后只信任四爷, 连世子过来了都不知道, 如今醒来又急着喊四爷,还问世子怎么会在这……便是弄琴平日不是很喜欢这位赵世子,此时都不由替他觉得尴尬起来。   不过她也清楚自家小姐对四爷只是晚辈对长辈的依赖, 奇怪赵世子在这也是真的不知道,并没有别的意思。   “您昏迷那会, 世子就来了。”不管平素对赵九霄是什么心情,但弄琴还是牢记自家小姐日后是要嫁到国公府去的, 而且今天赵九霄出现在这,即便不说也能猜到他是往灵山去的, 至于为什么去, 更是显然。既然他愿意为小姐做出改变,弄琴也乐得替他说话, 她一面替人掖着被角, 一面道:“您都不知道世子有多着急,一直坐在床边看着您, 这不, 还特地帮您去准备了茶水, 怕您醒来渴着。”   顾姣听着这一番话, 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她是真的没想到九霄哥哥会来, 但惊讶过后,她便笑着弯起眼睛,再看赵九霄沉默的目光时也没最开始那么局促了,而是柔声问人,“九霄哥哥是来看母亲的吗?”   她如昔的笑容让赵九霄窒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嗯。”   原本想说她一番,这么大的事也不和他说,但到底是自己有言在先,让她误会,便也未提此事,只是拿着茶壶走过去,“刚煮开不久,先凉一会。”   他吩咐弄琴。   等弄琴应声去一旁做事,他便径直坐到了床边,看着才醒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的顾姣,拧着眉问她,“怎么样了,还疼吗?”   自然是疼的。   顾姣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挨打,那老人家想来是真的恨透了四叔,用了全力,顾姣只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但她哪里敢让他知道?忙摇头,不疼两字还没说出,肩膀倒是被拉扯了痛楚,面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柳眉也跟着紧蹙了起来。   “坐好,谁让你乱动的!”   赵九霄见她这般立刻变了脸,他心里担忧,话却说得硬邦邦的。   他和顾姣从小一起长大,肢体接触自然不少,此时他也无畏所谓的男女大防,直接伸手把人推坐回去,力道倒是都留住了,不至于让她伤上加伤。等把人推回到身后的引枕,赵九霄脸色依旧难看,看着她受伤,他心里也烦闷不已,开口想训斥,但看着顾姣那张苍白的小脸,又只能强压着怒气说道:“谁让你没事逞英雄的?四叔身边有曹书,就算没有曹书,以他的身手也绝对不会让自己有事,你当自己有几条命敢这样往人身前冲!”   他紧绷着一着脸,捏着拳头,嗓音冰冷,“这次还好是拐杖,倘若别人用的是剑、是刀……”想到那种可能,他整个人都不自觉变得紧绷起来,还有一种后怕的情绪在心头翻涌。   这让他的声音都不自觉变得尖锐起来,“你也要这样冲过去吗?!”   顾姣昏迷的这一段时间,他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得一清二楚,今日若换成他,看到四叔受伤,肯定也会想也不想就朝四叔冲过去,但知道顾姣这样做,他心里却又是着急,又是气愤,还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窒闷。   他不清楚这股窒闷是因为什么,但就是不想顾姣这么做。   屋中因为赵九霄的这番怒言而静得可怕,就连弄琴也没像从前似的替顾姣说话,她也觉得小姐今日莽撞了,四爷是要帮,但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可看着小姐苍白的脸和重新变得怯生生的目光,她又有些不放心,眼见小姐双手揪在一起,一副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模样,她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握着一盏换过几回温度已经低下去不少的水上前打起圆场,“小姐,世子也是关心您,您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这样做了,您知不知道,您冲过去那会,奴婢吓得腿都软了。”   她说起这番话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顾姣见他们这般,心里也有些难受,她知道自己今天莽撞了,但那个时候,看着那些人围攻四叔,她实在想不到别的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四叔受伤。”   虽然伤口很疼,但即便时光倒流,她还是会在那个时候义无反顾向四叔扑过去,只是这一番话,顾姣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同他们说。   生怕他们更生气更伤心。   “我知道了。”她小声说,“我以后不会那么莽撞了。”   说完看着赵九霄依旧紧绷的脸,顾姣犹豫了一会,还是伸出手指,如很久以前两人相处时一般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九霄哥哥,你别生气了。”   赵九霄仍紧绷着一张脸,看着顾姣低眉不语,直到看到她望着他时可怜巴巴的眼睛,他薄唇微抿,终是没再说什么。   “喝水吧,”   他重新坐了回去,脸依旧绷着,声音也是没好气的样子,“声音都哑成什么样了。”   顾姣自然不敢反驳他的话,捧着弄琴递过来的水低着头乖乖喝着,她肩膀疼、喉咙难受,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几次想张口问问四叔怎么样了,他们现在又在什么地方,但看着赵九霄双手抱臂,冷着脸坐在那,她这满腹的话就不是很敢说出口。   只能沉默。   赵九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眼见她喝了小半碗水,他便站了起来,“我出去一趟。”   “九霄哥哥要去哪?”顾姣忙抬起头问他。   赵九霄以为她是怕他一走了之,心软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松缓了一些,但声音还是绷着,“有事,过会就回来。”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他没说是去找四叔的,只撂下这一句便抬脚往外走去。   顾姣眼睁睁目送他离开。   问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只能抬头问弄琴,“九霄哥哥是去找四叔吗?四叔怎么样了?”   没了赵九霄在身旁,她先前那些不敢问的话,这会也终于能诉诸于口了。   弄琴倒是都答了,“四爷刚才知道您没事就出去办事了,这会估计还在查那些村民,至于世子,他应该是去找四爷的……”只是具体,她也不清楚。   顾姣听说那些村民不禁面露担忧,她放下手中茶盏,“那我也去。”说完,她便要掀被子起来。   “哎呦——”弄琴被她唬了一跳,忙过去把人按住,“我的小祖宗,您是想吓死我不成?伤还没好就往外头跑?”   顾姣想说自己没事了。   肩膀上的疼适应了也就还好了。   但话还没出口便听弄琴又说了一句,“而且您没看到刚刚世子的脸色多难看,你们俩好不容易才能好好相处,难不成又想跟以前似的吵起来?”   顾姣当然不想跟赵九霄吵架,可她也不明白,柳眉微拧,神色疑惑,“九霄哥哥为什么不让我去看四叔?”   这让弄琴怎么说?   而且有些东西也只是她自己胡乱想的,并不一定,若说出来,难免有些离间他们叔侄之间的关系,只能斟酌着说,“您因为四爷受了伤,世子到底是您的未婚夫,心里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可今天出事的换成九霄哥哥,我也同样会这样做啊。”顾姣还是不明白。   但也看出弄琴是真的不想让她过去,也怕回头真的跟九霄哥哥再吵起来,顾姣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坐了回去,目光却时不时看向外头,心里想着不知道四叔怎么样了,有没有查出那些村民的问题,听弄琴说起话时便有些不太专心。   ……   此时夏家的堂间。   赵长璟坐在主位,曹书站在一边,桌上摆了满满一托盘的纹银,每个纹银足有五十两的份额,算起来这样一盘也快有一千两了。   曹书冷声,“这还只是搜出来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藏起来的……”说完他又是一句冷嗤,“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大手笔,花这么多钱撺掇这些人来与您作对。”   “要我说既然这么有钱,倒不如去城中收买人,那阵仗不得比这边大?”   赵长璟目光在那些纹银上一滑而过,语气淡淡,“不是作对。”   曹书拧眉,一时不解他的意思,“不是作对是什么?”话音刚落,他倏忽变了脸,嗓音也压了下去,“您的意思是那群人真的想要您的命?”   在城中时不时有城防营的人巡街,那些人最多只能围着主子谩骂,也不敢做什么,可在城外就无所顾忌了。   这里可没有城防营的将士,要是在这闹出事,还真是……前不着店后不着其他村,就连广济寺也都在山上,离着挺长一段距离。   “这……这不可能啊,”曹书仍皱着眉,“刚才属下探查过,那些人就是普通村民,力气是大,但都没有武功基础。”   难不成真想靠那些锄头把主子和他砸死?那幕后之人也太异想天开了一些吧!   “你没发现我们刚才所处的位置吗?”   “位置?”曹书先前满脑子都在那些闹事的村民身上,根本没有怎么观察四周的情况,如今凝神回想才发觉那地方简直太适合埋伏了,四周都是山,如今又正值盛夏,草木茂盛,即便有人躲在那也绝对不会被人轻易发现,脸色变了变,他立刻道:“属下这就喊人去查看!”   先前打了信号弹,陈洵那边已经带着人过来了,这会一群人正在外面扣押那些村民。   曹书出去后压着声音和人交待了一句,陈洵也立刻变了脸,他一句话没说,立刻领着人往外头走,曹书目送他离开,冷厉的目光又在地上那群村民身上剐过,看着他们都一脸惧怕的样子方才冷着一张脸转身往里走。   “已经让陈洵派人去看了。”他沉着嗓音说完,心中仍有些后怕,“到底是谁想对您下手?难不成是周东河?”   周东河是次辅,这些年在燕仕林的手底下小心谨慎,虽无大功却也没有什么过错,燕仕林倒台后,众人一度猜测会由他接任首辅的位置,毕竟无论是以年纪还是资历,他都足够,没想到陛下会提拔赵长璟进内阁,还直接担任首辅一职,这阵子周东河称身体抱恙在家中休息,但谁不知道他是心有不甘,不想看见赵长璟。   “周东河还没这样的胆子。”   “收买村民,借村民的手围堵埋伏再借机杀了我,亦或是让我跟村民起冲突把此事闹大……”赵长璟说完也忍不住啧一声,“这幕后之人还真是好盘算啊。”   “您猜到是谁了吗?”曹书抿唇问他。   他说话时脸色不大好看,如若不是今日顾小姐恰好破了局,只怕他们今天还真得出事,不是被埋伏的人杀了,就是村民里头自己闹出事再嫁祸到主子的头上……如今看主子不顺眼的人比比皆是,这紧要关头,要真闹出什么事,只怕陛下也护不住主子。   心里不由再次庆幸,幸亏今天顾小姐在,她的受伤一定程度上让今天的局势有了变化。   想来那些人也没想到主子会和顾小姐在一起,更没想到顾小姐会替主子挡那一棍子,她的昏迷让姓夏的那个老头慌了神,也争取了时间拖延到了夏清风等人的到来,有自己孙子在身边,总归是束缚住了那个老头的行为。   要不然……   赵长璟心中有猜测,却没跟曹书说,只淡淡问了一句,“夏家祖孙呢?”   曹书看他一眼,知他这是不想提起的意思,便也暂时敛了心思,答道:“一直在外面候着,您要传吗?”他其实并不建议,平日嬉皮笑脸没什么正经样子的人这会冷着脸,没好气道:“就算那老头没有收银子,但他想伤您是事实,伤到顾小姐更是事实,这样遇事不清、行事糊涂的老头,您何必理会?我看就应该把他一起关进牢里让他反省几天才好。”   说完,没听到赵长璟的声音,只看到他望过来的目光。   曹书看着他沉默一瞬,最后还是咬着牙郁卒出声,“行,我这就给您去把人带过来。”他说完便甩着膀子朝外走去,透过背影都能看出他的不高兴。   曹书是真的不高兴。   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家主子最近过得憋屈极了,入朝为官多年,明明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就因为燕仕林的死不如他们的心意,天天被人围攻遭受谩骂,现在还被人这样算计。今天如果不是顾小姐,估计不是主子出事就是那姓夏的老头出事,以主子的武功倒还不至于这么轻易死,想必那幕后之人也十分清楚,所以故意让人撺掇那个夏老头出来,一大把年纪真惹出什么事,罪岂不是都得他家主子担?   想到这,曹书心里愈发恼火。   于是冲那对祖孙也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夏清风一介书生,因得燕仕林庇佑才得以进国子监读书,曹书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劝他祖父,陡然听到曹书的冷声,他吓了一跳,倒是老人神色没什么变化,目光淡淡看了曹书一眼后便收回目光,一字不发往里走,因为没了拐杖,他走得一瘸一拐,但从始至终,他的脊背都挺得很直,一副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的模样。   曹书看在眼里,更是气得牙痒痒。   所以说他最讨厌这种老头,年纪大,不好动手,说话还不听,跟那污水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眼见夏清风偷偷瞥了他一眼后跟着老人进去,曹书虽然打心里不想跟这对祖孙相处,但还是沉着一张脸提步跟了进去,心里也已经打算好,如果这老头再敢做什么,他就真的不客气了!   “您看,这些都是有人收买王五他们的罪证!”才一进堂间,夏清风目光落在桌上的纹银上便迫不及待和自己的祖父说道,他在外头说得喉咙都干了,可祖父一字不发,神情更是完全不信的样子,现在终于有可以证明的东西了,他总算松了口气,“祖父,孙儿没骗您,王五他们就是被收买的。”   老人看着桌上的纹银皱了皱眉,但还是很快就收回目光,“谁知道这钱是不是他们故意摆出来给我们看的?”   “嘿,你这老头!”曹书才进来就听到这么一句,简直被气笑了。   就连夏清风听到这话也有些恼了,他平日性子有些软,在国子监经常因为出身不好而被人欺负。   最近因为燕大人和赵大人的事,国子监里分成两个派系,赵大人那派觉得他是因为燕大人进来的排挤他,而燕大人那派因为他没有像他们一样围攻赵大人又觉得他背信弃义。本就身心疲惫,此时眼见祖父怎么说都顽固不化,他眼眶微红,语气也添了一些愤慨,“祖父,您到底怎么样才能信!”   未想祖父比他还要愤怒,“我为何要信!凭什么我就要信了?倒是你,燕大人帮你走进国子监,还给你取名清风两字,教你读书做人,如今燕大人深受不公,你不想着替他报仇也就算了,居然还信这种人——”   他气得浑身发抖,年迈又消瘦的脸庞一颤一颤。   夏清风见他这样,眼眶愈红。   他不言不语,任老人拿手拍打他。   曹书看着这对祖孙,挑眉啧一声,他正要开口便听那个书生哑着嗓音说,“是燕大人说他错了。”   还未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曹书目光惊讶地看了一眼夏清风。   夏清风没看他,他甚至谁也没看,闭着眼睛任泪水流下,他能感觉到祖父的动作慢了下来,也能听到耳边传来他微微发颤的声音,是不敢相信的语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祖父此时肯定是瞪着眼睛的。   祖父的眼睛有些突,瞪眼的时候总带着一股凶意,他打小就怕祖父。   思绪飘散,话却仿佛刻在骨子里一般,没有意识地自己说道:“燕大人被带走那日,我就在燕府门口,他们说燕大人是贪官,我不信,我冲开人群到了他的面前,可燕大人看到我的时候却说,他说……”他忽然就抱着头蹲在地上哽咽起来。   “是你啊。”   “大人,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您放心,我,我一定会救您的!”   老人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他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辽阔天空,他那双刻满岁月的眼睛就那样望着那姹紫嫣红的天空,“别救我,我也不是被冤枉的。”   老人的叹息好像还在耳边,他哭着说道:“燕大人让我别救他,他说自己不是冤枉的。”   这一番话,他从未和别人说过,尤其是对祖父……   他怕祖父承受不住。   “不可能,这不可能!”耳边传来老人的声音,紧跟着传来一声摔倒的声音,夏清风连忙睁开眼,看着摔在自己身边双目失神的老人,他神色变了变,连忙抬手抹了一把脸,“祖父!”   他过去扶人。   但平时看着瘦弱矮小的祖父,他一个人竟有些扶不动。   赵大人迟迟不曾说话,他还不清楚赵大人喊他们进来要做什么,一时也不敢出声寻求帮助,只能咬着牙扶人。   陈洵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手里拿着一些东西,看到屋子里的情形也只是脚步停顿了一下,而后就面无表情朝赵长璟走去,“主子,您猜得没错,那边果然有人埋伏。”   他手里拿着一些麻绳和箭镞,“属下没用,去的时候,那边已经没人了,只找到这些东西。”   赵长璟并不意外这个结果,手里拿着箭镞对着阳光半眯着眼看着,“都过去这么久了,能傻乎乎留在那边等着你去捉,那这群人的脑子大概也不好使。”   若放在以前,听他这样说,曹书肯定是要笑的。   可今天他却神色凝重。   倒是夏清风察觉到动静看了一眼,看到赵长璟手里闪烁着银光的箭镞时,他神色微变,不由询问,“大人,这是……”   “没眼睛吗?看不出这是箭上的东西吗?”曹书看他不顺眼,这会听他询问,当即喷了一句。   夏清风被他喷得身子瑟缩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是箭上的东西,他就是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又想到刚刚那个护卫说的“埋伏”还有赵大人的那番话,他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是有人想害大人吗?”   这次还没等曹书开口,赵长璟便说话了,他没有回答夏清风的话,而是看着老人淡声说道:“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喊你一起去?真以为自己威望高,有你出马,就能带动其他人?”   老人没说话。   赵长璟也不介意,把手中箭镞往旁边一放就拿着帕子擦了擦手,“想过死吧?”   话是疑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老人听到这话终于变了脸,他干瘦的脸庞似抽搐一般轻轻抖了几下,目光不敢置信地朝赵长璟看去。   “你怎么知道?”老人终于开口了。   “祖父?您……”夏清风愣住了。   老人没看自己的孙子,而是沉默地看着赵长璟,看着那个高高在上、气势不凡的男人,又干哑着嗓音重复了一遍,“你怎么知道?”   “我只知道就算你不想死,你今天也会死在那边。”   老人听到这话皱了眉,似有不解,倒是一旁的夏清风像是想到什么,变了脸,“大人的意思是埋伏您的人想借祖父让您出事,不管祖父今天想不想寻死,只要和您起了冲突,祖父就一定会死,是,是吗?”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说到后面,更是彻底白了脸。   到底是国子监的学生,虽然性子弱一些,脑子却不糊涂……赵长璟也终于多看了他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   “可不对……”夏清风苍白着脸摇了摇头,“王五他们平时做事是混账了一些,但还不至于害人。”   “难不成你以为他们能逃得过?”曹书抱着双臂嗤笑一声,“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夏清风瘫软在地,老人也第一次白了脸。   赵九霄进来的时候,看到祖孙俩瘫坐在地上,他皱了皱眉,没理会他们,听曹书、陈洵和他打了招呼,他也只是沉默地朝四叔走去。   “四叔。”走近后,他跟四叔行了礼。   赵长璟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就见他看着桌上的东西变了脸,“这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他们还想害您不成?!”说到这,他立刻扭头朝身后看去,目光带着狠厉。   即便夏清风低着头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无形的刀一般悬在他的头顶。   “没什么。”   赵长璟并没有与他多说,只看着他问,“她醒了?”   看出四叔不愿与他多说,赵九霄脸色不大好,但迎着四叔沉静的目光,他沉默一会还是点了点头,“刚醒。”他说完又问,“这些人,您打算怎么处置?”   赵长璟说,“让陈洵送去顺天府尹那。”   赵九霄脸色好看一些,想到什么又问,“那这个老头呢?这个老头想害您,还伤了顾姣,他又该怎么处置?”   赵长璟看了一眼已经恢复理智但依旧沉默的老人,语气淡淡,“问顾家丫头,她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您的意思是您要放过他?!”赵九霄气得眼睛都红了。   “受伤的是顾家丫头。”赵长璟从不为旁人求情,他放过他的,却也不会要求顾姣与他一样。   赵九霄咬着牙红了眼。   赵长璟见他这般轻轻叹了口气,他让曹书他们带着人先出去,而后朝人招手,“过来坐。”   赵九霄没有立刻过去。   赵长璟也没催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   迎着那双熟悉的平静目光,赵九霄最终还是沉默地走了过去,坐在四叔身边,看着四叔倒了一盏茶放在他的面前,同他絮絮说道:“我放过他并非因为我有多好心,只是因为我知道他所行所举皆不是为了自己。”   “而我虽然放过他,却也不会要求顾家那丫头和我一样。”   “受伤的是她,委屈的是她,除了她自己,谁也没有资格要她放过。”   “您总有话说服别人。”赵九霄闷着嗓子低着头,看起来仍旧有些不大开心。   赵长璟笑了笑,却也没有多说,只是看着他眉宇之间忽然横生的犹豫,问道:“还有话要说?”   赵九霄听到这话,竟是又沉默了许久。   就在赵长璟都有些好奇他这位一向横冲直撞什么都敢说的侄儿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见对面的少年抬了头,“四叔,顾姣她是我未婚妻。” 第25章   其实话一出口, 赵九霄就有些后悔了,尤其看到对面四叔望向他时那双沉静的目光,明明那双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和从前一样, 但他就是莫名变得慌乱起来。   心脏在胸口砰砰跳动着,震得耳朵发麻。   “四叔……”他忽然变得有些不安起来,刚想起身, 肩膀却被四叔按住。   “你坐。”   耳边传来四叔如从前一样低沉沉稳的嗓音。   赵九霄不自觉朝他那边看,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先落在按在他肩膀的那只手上,按着他肩膀的那只手修长有力、指骨分明,漂亮到一看就能写出无数锦绣文章, 但赵九霄却很清楚四叔的武功其实要比他高出许多,就像此刻, 四叔明明并没有用多少力,但他就是没法再站起来。   “我知道。”   他说的是我知道, 而不是我知道了,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 赵九霄听出那一字的差别, 心里不禁更为羞愧了,他垂着头, 从来都如一颗白杨似挺着的脊背此刻都忍不住弓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内心很乱, 没有头绪, 仿佛无头苍蝇一般, 来之前, 甚至在进门以前, 他根本就没想过和四叔说这样的话。   他是不高兴顾姣那样做,但他从未责怪过四叔,但就在和四叔对话的那一刹那,看着他那双温和包容的眼睛,想到顾姣昏迷时依赖四叔的样子,他忽然就……脱口而出。   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心里也跟着闷闷的。   不同面对顾姣时他说不清缘故的窒闷,此刻他的心闷更多的是懊悔、不解以及对自己的失望。   他怎么会和四叔说这样的话?他怎么能和四叔说这样的话?他是四叔啊,是那个从小护着他,教他读书写字、下棋做人的四叔。   他人生第一次骑马是四叔教的,人生第一次写字也是四叔教的。   他爹娘骂他的时候,他会躲到四叔那边去,在他心中,四叔是他最亲近的长辈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把四叔当做他的避风港,可今天他却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偏偏四叔还对他没有一丝怨怪,一丝指责,语气如常,给予了他足够的包容。   可这一份包容却让他对自己更为失望起来。   “四叔……”   他哑着嗓音喊人,可除了这两个字,其余的,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甚至不敢看他。   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你既然来了,今天就陪着人回去,她今日受了伤,难免委屈,你路上多照顾着些,别和人发脾气。”赵长璟仿佛并没有看见他的局促,只是如一个长者一般谆谆教导。   这些从前赵九霄听着烦闷的话,此时通过四叔的口说出,却让他觉得羞愧极了,他低着头,一手覆在膝盖上,一手却抵着膝盖紧捏成拳。   喉结上下翻滚了两下,他艰难地轻轻吐出一个嗯声。   赵长璟垂眸看着身边不似从前那般耀眼坦率的少年,薄唇微张,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也只吐出几个字,“我先走了。”   赵九霄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四叔一如既往的面容,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想到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忽然又沉默。   赵长璟倒是神色如常,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别想太多”就站了起来。   出去的时候,曹书正好从后院回来,看到他出来便和他说道:“刚跟顾小姐说过了,她的意思是算了。”说的是对老人的处置。   赵长璟对这个回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走吧。”   他语气淡淡吩咐。   曹书愣了下,“走?”他看着面前男人俊美面孔上的沉静,总觉得主子有些怪怪的,目光忍不住往他身后的堂屋看了一眼,只是此时日头西偏,堂屋里头照不进光亮,他只能看到一个少年坐在椅子上的轮廓,像是低着头,但面上的情绪是一点都瞧不见。   不清楚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主子和世子发生了什么,但显然这很不对劲。   主子的情绪,他一向是看不出什么的。   但世子——   在外头颇有些高傲的世子在主子身边永远是有许多话。   今天居然没送主子?   曹书心中隐有猜测,却没有表露,只小心端详着主子的脸,轻声问,“不去和顾小姐说一声吗?她刚刚还同属下问起您了。”   话音刚落便察觉主子原本看向远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同时,一股子压迫感也跟着压到了他的头顶。   曹书被这股子压迫感压得抬不起头,知道原因的他有些想苦笑,上次试探是希望他们叔侄不要反目,可如今……想到刚刚那个小姑娘失望的眼神,明知不对,他却希望主子能真的去看一看顾小姐。   但显然,失败了。   “不了,回去还有不少事。”赵长璟淡淡一句后收回目光,“走吧。”   他率先抬步往外走去。   院子里的那些村民早被陈洵押到了外面,这会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赵长璟脚步缓慢从容,但在要出门的时候,他的脚步还是停了一下,他似是想回头看一看,但最终他还是沉默地出去了。   这一番变化,别人或许不会发现,但从小跟着他的曹书岂会没有察觉?   他看着那个离开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倒没有赵长璟那般纠结,走得时候,他朝顾姣所在的后院看了一眼,最后目光又在堂间滑过才跟着离开。   ……   顾姣并不知道赵长璟已经离开了。   她仍靠坐在床上,有了曹书先前的话,她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但同样,心中也跟着泛起一抹担忧。四叔的处境也实在是太危险了,上回被人刺杀,这次又被人埋伏,那些人能蛊惑村民,自然也能蛊惑别人?只希望这件事后,那些非议四叔的人能消停一会。   “你说,”顾姣问弄琴,“我要不要问问舅舅,还有没有像崖时一样武功高的人啊?”   “嗯?”弄琴陡然听到这一句有些惊讶,“怎么了,是要再买几个护卫吗?您之前不是还嫌烦吗?”她好笑一句后,倒也认真答了,“崖时是舅老爷特地挑给您的,有肯定有,只怕有些难找,便是找到了也不一定肯来。”   如若不是崖时欠着舅老爷一个恩情,以他的功夫,怎么会屈居后院做一个护卫?   “不过这次的事的确危险。”弄琴心里到底还有些后怕,这会便拧着眉继续说道,“回头奴婢还是去和舅老爷说一声,让他给您多找几个,便是功夫没崖时好,也无碍。”   “我不是给自己找,我是给四叔。”顾姣柳眉紧蹙道,“想害四叔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想着给他找几个武功高的,他也能安全些。”   弄琴听得一愣,“给四爷?”   她不由自主地朝自家小姐那边看了一眼。   她知道自家小姐对亲近的人很好,但赵四爷还是她除了世子以外第一个关心的外男。   心里有不少话想问,可看着那张干净纯澈的脸,她莫名有种问出那样的话是玷污了她,便也只好先按捺着心里的思绪和人说道:“四爷身边高手如云,哪需要我们替他找人?”她虽然不喜欢曹书那个脾性,但也知道他的功夫不差,或许和崖时差不多,“像四爷这样的人,身边肯定有不少护卫和死士,而且……”她忽然放低声音,一面端详着小姐的脸庞一面说,“护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您这样给人送人,且不说四爷肯不肯收,便是落在其他人的眼中也不好。”   顾姣没听到后面那半句,她被弄琴的前半句给震住了。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贴身护卫都得十分信得过的人来当,她是好心,但谁知道找到的那些人会如何?倘若被有心人利用,连累四叔受伤……想到那个可能,顾姣的小脸立刻变得煞白起来。   她忙摇头,“算了算了,不要了。”   她可不想好心办坏事,要是真连累四叔受伤,那她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后悔了。既然没法子送人,待会见到四叔的时候好好嘱咐他下好了,以后出门千万千万得带够人,可不能再出这样的事了。   她这一番模样落入弄琴的眼中便以为她是知道其中的不便了。   松了口气,她是知道自家小姐好心,对四爷也没有别的想法,可谁知道别人会怎么想?若是传出那些流言蜚语,以后小姐还怎么在诚国公府自处?而且四爷可是世子的叔叔,要是引起世子的猜忌,那主子以后的日子可就更难了……   正想着,门就被人推开了。   弄琴回头,看到赵九霄走了进来,看到那个高大的少年身影,弄琴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是没听到,要不然世子恐怕又该不开心了。   “世子。”   她起身与人问好。   赵九霄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旧低着头。   直到顾姣笑着喊道“九霄哥哥你回来了”,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赵九霄才回过神,他浓睫微颤几下后抬起头,看着仍旧靠坐在床上的明媚身影,轻轻嗯了声,抬眸看人,“身体怎么样了,没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家。”   顾姣早就坐不住了,听到这话忙道:“好了好了。”   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等弄琴替她收拾了下衣裳和头发,便笑着走到赵九霄的面前,“九霄哥哥,我们走吧。”   “嗯。”   赵九霄抬脚往外走,他这会还因为四叔的离开而心绪浮乱,也有些不大敢和顾姣说话,他怕她问他“四叔去哪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以即便他因为心里乱糟糟的步子不快,但还是走着走着就离顾姣有一段距离了。   顾姣倒是习惯了,她从很久以前就这样去追逐九霄哥哥的步子了,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只是今天她身体不舒服,赶了几步难免有些气喘。停下来的时候,她微微喘着气看着不远处赵九霄离开的身影,脑中不禁想起四叔的身影……每次和四叔走在一起的时候,四叔从来都会迁就她的步子,绝对不会这样离她而去。   她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迷茫。   可弄琴看到这副场景却有些生气,刚刚心里还想着不能让世子生气,但这会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她却恼了起来,压着嗓音说了一句,“世子也太过分了。”   趁着顾姣还在想事情,她扬声喊了一声,“世子!”   这次赵九霄听到了,他停下步子往身后看,看到顾姣站在廊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她身边的弄琴沉着一张脸……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赵九霄难得沉默了下。   他没想到会把顾姣丢在身后。   虽然这种事他曾做过许多次,以前烦顾姣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把人甩到身后,仿佛这样可以平息他心里的一些烦闷,但他今天并非有意。   他只是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   薄唇轻抿了一下,他没说话,转身朝人走去,走到顾姣身边的时候,看着她因为他过来而诧异瞪大的眼睛,“九霄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并非嘲讽,而是真的疑惑。   可这一番表情落入赵九霄的眼中却让他原本就烦闷的心情更加窒闷了,只是以前他是烦顾姣,如今……他好像更像是在烦自己。说不清为什么烦,他只是看着人低低说了一句,“抱歉。”   “嗯?”   顾姣有些不解,“抱歉什么?”   赵九霄张口想解释,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别开脸,“走吧。”   这一次他没有走得很快,而是一路迁就着顾姣的步子,只是两人心里都有事,即便同行也都没说什么。   弄琴看两人这样,眉心却蹙得更加厉害了。   都快成婚的人了,却还没有小姐和四爷有话聊……想到四爷,又想起自己午间在寺庙突生的荒谬念头。   她不由苦笑起来。   还让小姐小心,她自己倒是一直在乱想。   顾姣原本以为会在外院看到四叔,但一直等走到大门都没有瞧见四叔的身影,甚至连曹书的身影都没看到,难道是在外面吗?她心里这样想着,直到走到外面,看着剩下的马车和九霄哥哥的风疾,忽然就愣住了。   “四叔走了?”她停下步子问赵九霄。   早就猜到她会这样问了,但真的听到这一番话,赵九霄的心还是没忍住跳了几跳。   “嗯。”   他再一次越过顾姣,朝风疾走去,握住缰绳的时候,手根都无意识收紧了。他怕顾姣再问“为什么”,不等她再开口便说,“走吧,再不回,天就要黑了。”   弄琴看着身边少女怔忡的脸,也跟着劝道:“四爷应该是有事,咱们先回家吧,二小姐和夫人肯定都着急了。”   顾姣其实也没想问什么,她知道四叔忙,就连坐马车的时候都得处理公务,今天闹出这样大的事,他肯定得去处理,她只是有些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落……四叔为什么走了都不来和她说一声,就算自己没法来,找曹书与她说一声也好啊。   马车朝京城的方向驶去。   要换作从前,顾姣知道赵九霄在马车外头,肯定是要掀起车帘与他说话的,但今天她不知是伤势还没好还是怎么,没什么心情,而赵九霄看着那一直落着的车帘,几次想出声,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   “主子,陈洵带着人去顺天府尹那边了。”进了城,陈洵和曹书兵分两路,一路把闹事的人送去顺天府衙那,一路护送赵长璟回家。   赵长璟在里面轻轻嗯了一声。   桌上有公文,他也的确如顾姣所想的那般在批阅公文,但显然,他今天的速度并不算快,甚至有时候还会出神。   外面响起卖糖葫芦的声音时,赵长璟手里还握着毛笔,目光却没有落在手中的公文上,直到墨水快要落到公文上时,他才回过神,但还是没来得及,看着在公文上氤氲开的一点墨水,赵长璟凝视半天终是一叹。   “卖糖葫芦咯!”   卖货郎的声音透过并未紧闭的车窗传入马车。   赵长璟想到先前应允那个丫头的事,沉默半晌后,忽然说,“曹书,去买串糖葫芦。”   外面似是停顿了一瞬才传来曹书的声音,“是。”   马车停下,曹书喊人,“卖货郎,过来下!”   原本都已经要走的卖货郎一听这话立刻抱着草靶子过来,看到是个男人,他有些惊讶,但也只当是给里面的小姐买的,便扬着笑脸问道:“这位爷想买几串?”   曹书没立刻回答,而是转头问里面的人,“主子,几串?”得到里面的答复,他转头看向卖货郎,“拿一串吧。”却见卖货郎有些失神的面孔,他挑眉,“哎,卖货郎,生意不做了?”   “做做做!”   卖货郎回过神,忙给人拿了一串糖葫芦,接过曹书递过来的铜钱,他笑着和人道了谢,边躬身边退开的时候,目光还是没忍住朝马车瞥了一眼,还以为是个小姐,没想到是个男人。   是喜欢吃甜食吗?   卖货郎挠了挠头,抱着草靶子走了。   曹书把糖葫芦递进去,看着男人静坐的身影,小心询问,“是要送去顾府吗?”他以为这串糖葫芦是主子要送给顾小姐的,毕竟顾小姐昏迷前,主子亲口应允了……未想主子沉默一瞬,摇了摇头,“不送。”   他接过曹书递进来的糖葫芦,没有看他怔忡的脸,径直落下了车帘。   “走吧,回府。”听到里面传来主子的声音,曹书看着那已经落下的暗色绸帘,几度想张口,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主子很少向人承诺什么,但只要承诺了,无论多难都会做到。   这……还是他头一次见主子失约。   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但曹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继续赶着马车朝诚国公府的方向去。   而马车中静坐的赵长璟看着手中这串糖葫芦,记忆中也没买过几次这个东西,唯独几次好像还都是给那丫头买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买给自己,吃了一口,他微微拧眉,真是……酸啊。   不懂那丫头怎么吃的下去?又或许是他买的不对?   赵长璟从前没尝过,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他没有丢到一旁,而是皱着眉继续沉默地一颗颗吃着。   *   “到了。”   顾姣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外面传来赵九霄的声音,她由弄琴扶着走下马车。马车行了一路,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看着站在风疾旁边的赵九霄,她刚想和人说话,顾锦就出来了。   顾锦手里握着马鞭,穿着明显要出门的衣裳,冷硬的脸色在看到顾姣的身影时总算缓和下来。   “怎么才回来?”顾锦大步过来,看到赵九霄时也难得没有像从前似的冷嘲热讽,而是看着顾姣担忧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顾姣不想让她担心,自是笑着说道:“没事。刚不是下雨了吗?我怕下山路不好走,就在寺里多待了一会。”怕顾锦再问,她忙握住她的胳膊,撒娇道,“你买吃的了吗?”   “顾姣姣,你怎么就知道吃?”   顾锦有些无语,她担心了一下午,没想到这人回来就问她要吃的,但悬着的心在看到她如故的面容时也总算是落了下来,“买了,只是都凉了,回头得让厨房再热下了。”   她说完也没理会赵九霄,自顾自牵着顾姣的手,“走吧,进去吃饭了。”   顾姣见瞒过去了,悄悄松了口气,她任顾锦牵着她的手,笑着应了声“好”,却没立刻进去,而是看着赵九霄说,“九霄哥哥,你今天要不留下吃饭吧?”   若没有四叔那档子事,赵九霄对留不留下倒也无所谓,可眼下——他漆黑的目光看了顾姣一会后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得回书院了。”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坐在风疾马背上的时候倒是又看着顾姣说了一句,“好好休息。”   知道顾姣不想让家里人担心,他没有在这个时候揭穿她善意的谎言,只是心中仍有担忧,怕她不听话便又撂下一句,“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他才骑着风疾离开。   顾锦本就不待见他,见他离开,自是高兴。   “走了。”说完却未听见顾姣的声音,低头一看,见她仍旧望着赵九霄离开的身影,以为她是舍不得,她抱着双臂没好气,“顾姣姣,人走了,你可以回神了。”   也不知道那赵九霄给顾姣姣下了什么蛊,把她家顾姣姣迷成这样。   顾姣不知道顾锦在想什么,她看着赵九霄离开的身影,小声道:“我怎么觉得九霄哥哥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哪里怪了?”顾锦挑眉,“他不一直都是这副死德性吗?”说完也不管顾姣想什么,直接拉了人的胳膊,“好了,进去吃饭了,大伯母和我娘都担心坏了。”   顾姣被她拉得一趔趄,倒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头一看,巷子里早就没了九霄哥哥的身影,她柳眉轻轻一蹙又展平,或许真是她想多了吧。   这天夜里。   顾姣跟着顾锦去二房用了晚膳。   夫人和二婶虽然是闺中就认识,关系却一直都不好,这些年两人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二婶虽然不喜欢夫人,但对她和阿言倒是挺好的,虽然气顾锦提早离开,但给她的礼物却一件不少。   顾姣吃完饭陪着二婶又说了会话才捧着那些礼物离开。   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去萧宛那边又陪人说了会话,又跟阿言玩闹了一会才离开。   她把自己受伤的事瞒得很好,未想夜里却起了热。   大概是她的命格比较轻,从小到大只要出点什么事,她就会梦魇,继而发烧。上次碰见四叔流血是这样,这次为四叔挡了一棍还是这样,浑浑噩噩间,她听到青黛的声音。   “你这丫头,平日看你做事也沉稳,怎么这种时候却糊涂了,小姐年纪小,你也不知事?竟跟着小姐瞒弄我们!”   “我也不知道小姐会起热。”这是弄琴的声音。   听出弄琴语带哽咽,顾姣秀眉紧拧,她想替人说话,却张不了口,倒是又听见了夫人的声音,她大概是坐在床边,“好了,都少说两句,玥玥也是怕我们担心。”   额头上的帕子又换了一块,她觉得舒服了一些,起伏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了许多。   大概是心脏舒服了,她的睡意渐浓,快睡着的时候,她听到夫人说了句,“今天仔细着些,我听老爷说玥玥小时候生过一次病,醒来的时候忘记许多事。”   还有这种事?   顾姣不知道,倒是有些好奇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事。   但她实在太困了。   很快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天夜里。   她并没有像之前似的做流血的噩梦,却很神奇的又梦到了四叔。   梦里。   她攥着四叔的袖子,哭着和他说“我疼”。   四叔揽着她,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布满了担忧和关切,他双手环着她,目光一错不错看着她,颤着嗓音安慰她说,“乖,四叔陪着你,四叔给你买糖葫芦吃,吃了就不疼了。”   顾姣觉得这真切地一点都不像是梦,倒像是真的发生过。   想到梦里四叔这样关心她,傍晚的时候却说走就走,她心里委屈,不由撇了撇嘴,小声说,“骗子。”   四叔是个大骗子。   他不仅没陪她,也没给她买糖葫芦吃。   作者有话说:   玥玥委屈.jpg   四叔以后疼你,乖 第26章   顾姣这一病倒是未像上回似的缠绵病榻一个月。   第二天清晨醒来, 她就又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除了肩膀那块还有些不适,其他已然无碍。   大约是昨儿夜里睡了一场好觉, 顾姣这会醒来觉得身心都很轻松, 就是喉咙有些干,正想喊弄琴,一睁眼却瞧见靠在床边睡着的萧宛, 她衣裳还是昨儿夜里那一身, 大概是守了一晚上,这会能很清晰地看到她眼下的青色,她皮肤本就白, 这两抹青便格外显眼。   看着这样的萧宛,顾姣不由又想起小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很讨厌萧宛, 可她病了,除了姜嬷嬷, 一直在身边照顾她的就是萧宛了。   她心里有些软。   “夫人。”顾姣轻轻推她,等萧宛睁开眼, 便软着嗓音和人说, “您快回去歇息吧。”想到昨儿夜里迷迷糊糊听到的那些话,又不禁心生自责, 她垂下眼, 双手指根轻轻绞在一起,“对不起啊, 夫人, 又让您担心了。”   萧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 只是看着顾姣温婉一笑, “以后不能这样冒失了,救人是重要,但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顾姣很喜欢被人摸头。   就像昨日在寺庙被四叔摸头时,她忍不住就想和人更亲近一些。她这会也是,把自己的头往人掌心蹭了蹭,跟猫咪向亲近的人撒娇似的,看着萧宛软软应声,“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再去帮别人。”   萧宛见她明白了便没再多说。   弄琴端着水盆进来,看到她醒来,倏然红了眼眶,“您总算醒了。”她同样一夜没睡,此时神情颓废,眼睛有点肿,眼眶还很红。   顾姣昨天昏迷前听到青黛指责她,又见她这般模样,知她昨夜肯定难熬,这会便忍不住帮她说话,“夫人,不关弄琴的事,是我怕你们担心,才让她瞒着的。”   萧宛知道她的担心,拍着她的手宽慰道:“你放心,我不会罚她的。”   “你才醒,先吃点早膳。”见她红唇嗫嚅一番,猜出她要说什么,萧宛又笑着跟了一句,“我陪你吃完早膳便去歇息,别担心。”   顾姣听她后话总算放心了,她笑着弯起眼睛。   和萧宛吃早膳的时候,顾姣想起昨天迷迷糊糊听到的一句,不由问道:“夫人,我小时候大病过吗?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了。”   “我也不知道具体,那会我还没进府,是老爷和我说的。”萧宛替她夹了一筷子酸黄瓜,让她拌着白粥喝。   “那是什么时候,您还记得吗?”顾姣问。   这个萧宛倒是知道的,但她还是迟疑了一会才看着顾姣说道:“是永天二十年,你外祖母刚去世那会。”   再听到外祖母去世的消息,顾姣已经不会像小时候似的哭得那么难受了,她只是晃了下神,很短暂地一会,又笑了起来,“那可能那会我太伤心了吧。”   她没多想,也没再去追究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脑中倒是无意识地想起一件事,四叔他好像也是二十年离开京城的,她听九霄哥哥说过。   想到四叔。   她又忍不住想起昨儿晚上那个梦。   究竟是梦还是真的呢?   萧宛看她停下筷子,“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   “没。”   顾姣回过神笑笑,“我刚在想事情。”她没说自己在想什么,也没再去想那是真的还是梦,看萧宛给她夹菜,她也给人夹了一只小笼包,迎着萧宛望过来的目光,她笑着弯了眼。   ……   “你要去太原?”早朝结束,面对主动请旨去太原调查私盐案一事的赵长璟,宗裕表示很不理解,他拧眉,“这事是要查,但也无需你亲自出马,你若不放心,让吴明飞跑一趟就是。”   吴明飞是大理寺卿,在查案这块颇有法子。   赵长璟淡声,“今日早朝,微臣看吴大人面色有恙,估计是生病了。”   宗裕听他这么一说,倒是也想起刚才吴明飞离开时咳的那几声,既然生病了,让人再跑一趟的确不合适,但——“那也用不着你,大理寺那么多人,难不成都是废物不成?你之前那个徒弟不就挺好的?”   赵长璟在进内阁以前,去过大理寺也去过刑部,甚至就连工部都待过。   其中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常怀月就是赵长璟一手教出来的,虽然没吴明飞做事老道,但胜在心细如发,许多别人观察不到的细节,他都能及时发现。   赵长璟看着他说,“怀月前阵子才成婚。”   宗裕:“……”   这样吗?   不过真成亲了,好像也的确不那么合适把人派遣出去了。   可他还是不希望赵长璟去,他跟赵长璟从小一起长大,是真拿他当知己好友看,说句不好听的,他那个同胞弟弟都没赵长璟跟他感情深。   “朕这么多臣子,总能找出合适的人。太原是不远,但一来一回也要好几天,修和,你已经够累了,要不是知道你不肯,朕都想让你回家好好休息几天了。”   “而且——”   他说到这,话语一顿,脸色也跟着沉了一些。   昨天灵山底下发生的事,他都已经知道了,他是真没想到有人这么大胆竟然敢在灵山设伏,还想出那样腌臜的法子,要不是修和及时解决,只怕今天早朝得有不少人弹劾他。   “你在京城,朕尚且能护着你,可去了外面,你若是再碰到昨天的事可如何是好?”   赵长璟看着龙椅上那个年轻男人担忧的面容,心里一软,神色也跟着缓和了一些,“您放心,臣不会让自己身涉险境的。”   宗裕实在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非要跑这一趟?”   赵长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了一会才看着宗裕说,“臣怀疑这桩私盐案和贪墨案有关。”看着宗裕怔忡的面容,赵长璟停顿一瞬后问他,“如果这几件事真跟那人有关,您打算怎么做?”   锈红色的窗格外头旭日东升,六月清晨的太阳金光灿烂,空气中仿佛有白色尘埃在漂浮,鸟儿在天空越过又停在树枝上吱吱叫着,可这偌大的宫殿却迟迟无人说话。   不知过去多久,才响起宗裕的声音。   “朕能容忍他所有的肆意妄为,可这所有里,不包括他让朕的百姓受苦。”   年轻帝王说这番话时是垂着眼睛的,从赵长璟所站的位置看过去能看到他阖着双眼,他正想出声宽慰几句,却见年轻帝王已重新抬头,阳光下,帝王面色如玉,神情也已恢复素日的冷静,“你要去就去吧,朕把兵符给你,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调遣太原那边的军队。”   赵长璟想说不必。   依照现今查到的那些,还不至于用上军队,不过看着宗裕的脸,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嗯。”他应了声。   宗裕让元宝把兵符交给赵长璟,想起一事,问他,“对了,你说昨天是顾家那丫头救了你?是顾云霆家的那个?”见赵长璟点了头,他也露了几分笑颜,“我记得她跟你家九霄定亲多年,是该成亲了吧?”   赵长璟看着他淡声,“难为您还记着。”   宗裕轻咳一声,“别人的,朕当然记不住,但九霄是你的侄儿,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还能忘了不成?定在什么时候,朕要有空,也过去讨杯喜酒喝。”   赵长璟看了他一会,“还是算了吧,每次出门都闹出那么大动静,臣可不希望臣侄儿的大婚被您搅乱。”   宗裕气急,“哎,赵修和,有你这样和朕说话的吗?”可迎着赵长璟那张如昔的脸,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算了算了,朕也不想那群人看着朕毕恭毕敬的,不痛快。”   “既然她帮了你,朕便让皇后喊她进宫赏点东西。”   能被喊进宫得帝后赏赐,对顾姣,甚至对顾府而言,都是一种荣耀。   可赵长璟想到那人一时大胆一时胆小的模样,沉默一会还是开了口,“她胆子小,您和皇后多赏点东西给她就好。”他怕那丫头回头进宫看着这重重规矩,又要害怕。   话落,便察觉到宗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带着一股子狐疑,赵长璟佯装没瞧见,只淡淡一句,“走了。”   走前倒是又嘱咐了一句,“这阵子臣不在,内阁的事就交给周东河吧。”灵山一事后,朝堂议论纷纷,有不少人都认为是周东河不满赵长璟取而代之而下的毒手。   听他说起正事,宗裕倒是也没再想别的,只说,“你倒是好心,周东河的党羽这阵子可没少针对你。”不过周东河这么多年无功无过,宗裕对他也没别的想法,便点点头,“知道了,去吧。”   赵长璟应声退下。   走到外面正好看到谢皇后牵着太子过来。   太子宗仁并非谢皇后的亲生儿子,而是贤妃沈成碧所生,但因自幼就被养到皇后身边,母子俩的感情十分亲厚,在看到赵长璟以前,他一直都由谢皇后牵着手,瞧见赵长璟才松开,恭恭敬敬行了个师生礼后,喊赵长璟,“老师。”   “嗯。”   赵长璟亦朝两人行了礼。   礼数过后方才看着太子说,“臣要出去几天,这几日殿下的功课会由翰林院的徐大人亲自教导。”   太子已经习惯自己的老师时不时出门一阵了,对此也无异议,倒是谢皇后听到这话拧了眉,“怎么好好的又要出去了?”   她跟宗裕、赵长璟,还有远在关外的江谦以及已经离世的沈湘君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会问起话来自然也没那么多客套。   赵长璟说,“有点公事要去处理下。”   谢皇后虽和宗裕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但也知道后宫不得干政,见赵长璟说公事,便也没有多问,只是嘱咐道:“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赵长璟点了点头。   谢皇后知他寡言,正要牵着太子进去,却听赵长璟说,“劳烦娘娘一件事。”   “嗯?”谢皇后侧眸看他,对他这一番话颇为惊讶,“你还有劳烦本宫的事?”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你说说看,我倒要听听,什么事竟劳动我们的首辅大人亲自开口。”   ……   殿中。   等两人行完礼后,宗裕让元宝带着太子去一旁写字,自己则上前牵住谢皇后的手带着她去窗边软榻休息,边走边问,“刚在外头,修和与你说了什么?”   刚刚几人在门口,他虽然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身影却是瞧得见的,从前修和每次瞧见丹娘都会避讳,今日倒是聊了一会,他有些好奇。   谢皇后看着他笑,“您猜一猜。”   宗裕挑眉,“莫不是也和顾家那丫头有关?”   “也?”谢皇后一愣,想明白后,她笑了起来,“修和与您也讨了恩典?”   “说是那丫头胆子小,不必进宫谢赏了。”宗裕说起这个,不由又想起先前心中的狐疑,“还是头一次见他管这些,你说赵修和那小子会不会……”   “您浑说什么呢?”谢皇后没好气嗔他,“那是他未来的侄媳妇,这话您可别让别人听到,传到外头,不仅对修和的名声受损,连带那孩子也得被人非议。”   “我又不是傻的,也就和你说一说。”宗裕撇了撇嘴,“我就是觉得他一个人看着实在冷清,要是身边有个人陪他就好了,湘君还是去得太早。”   谢皇后听他提起沈湘君,神情也不禁变得低落了一些,她哀叹一声,“是啊,湘君去得太早了。”   也不知道湘君若还在,这两人又会是什么模样?   忍不住想起当年湘君与她说的话。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彼时她跟宗裕刚成亲,少年夫妻总忍不住闹别扭,生气的时候,她便难免找湘君诉苦。她那会觉得湘君和修和相处得好,从未见两人红过脸,便和湘君说,“我就羡慕你和修和这样,两人什么事都商量着来,不像我和宗裕为着一件小事都能拌几句嘴。”   那个时候湘君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可我却羡慕你们这样的相处,丹娘,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和修和虽然自幼相识,可我从始至终都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他很好,好到令我觉得自惭形秽,在他面前,我不敢笑不敢闹,不敢做自己,我总怕我做得不够好,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在想什么?”耳边传来宗裕的声音。   谢皇后回过神,“没什么,就是在想修和以后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   ……   赵长璟去了趟内阁交待一番后便回了国公府。   对于他要去太原一事,邓老夫人虽有抱怨,但也没阻止,四个儿子里,赵长璟的年纪虽然是最小的,但也是最有主见的,从小到大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她从前劝不住,如今就更加劝不住了。   “你要去,我也不拦你,多带些人别让自己出事,再过几日便是你侄儿的生辰,虽然不是什么大日子,但你若是能回来还是回来一趟,你们叔侄感情一向要好,你若回来,他准高兴。”   “知道,”赵长璟替人剥着松子,“这次的事不难,快的话几日就能搞定。”   邓老夫人点点头,又看桌上那一小摊松子,心也软了,“好了,知道你事情多,也难为陪我坐这么久,既然要去就早些去,路上的时候能睡驿站就别睡马车,别不知道照顾自己。”   赵长璟笑了笑,还是剥完了那最后一点松子才说,“那儿子就出门了,回来的时候给您带那的杏干。”   山西的杏干一向有名。   邓老夫人笑着应了好,“多带些,玥玥那孩子就喜欢吃这些东西。”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赵长璟有些失神,等邓老夫人又喊了一声,他才神色如常说道:“知道了。”   他起身往外走,曹书、陈洵早就收拾好东西了,见他出来便迎了过去,“四爷。”   “嗯,走吧。”   ……   顾姣是在第二天知道赵长璟离开的事,彼时她正接完宫里的赏,又被邓老夫人喊去国公府说话,本想着若是见到四叔,就与他嘱咐一声出门要多带人的事,没想到却从老祖宗的口中听说了四叔出远门的事。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就是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连带着这天回去,她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都没什么胃口。   *   日子过得很快。   距离赵长璟离开已经过去三日了,离赵九霄的生辰也没几日了。   这几天,顾姣肩上的伤已经彻底好了,她平静的日子也已经恢复成从前的模样了,每天喂喂鱼,绣绣花,偶尔和阿锦、阿言玩闹……若说不一样的也就是九霄哥哥对她的态度变了许多。   以前都是她去找九霄哥哥,而这几天都是九霄哥哥来找她。   虽然很多时候他来了也不说话,但顾姣还是挺满意如今的现状的,就是有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四叔,想四叔到哪了,事情查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又是一个晴天。   这天顾姣约了顾锦还有崔昀打算带他们去沈记吃东西,因为崔昀如今还在上学,他们便约在鹿鸣书院门口碰头。   等崔昀的时候。   顾锦百无聊赖,一面摆弄起顾姣的丑娃娃,一面问,“那家店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吃?”   “好吃的,比宝福楼还好吃。”顾姣说话的时候,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眼巴巴看着顾锦的手,生怕她把自己的阿丑弄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道,“阿锦你别摸阿丑了,回头辫子掉了我又得重新装上去,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回头给你做一个。”   “啧,就一个丑娃娃,看你宝贝的。”顾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也松了手没再碰。   她可没忘记小时候自己手劲大把顾姣姣这个丑娃娃拽坏辫子时她泪眼朦胧的样子,虽然这么大了,顾姣姣不至于再跟从前似的哭,但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也头疼。   索性掀起车帘看着书院,“怎么还没来。”   她有些不耐烦了,想到什么又问顾姣,“你今天没喊赵九霄?”   “你不是不喜欢和九霄哥哥一起吃饭吗?我就没喊他。”她怕这两人吃着吃着又吵起来,所以昨天九霄哥哥过来的时候也就没和他提今天要去沈记的事,打算之后再单独和他去一次,如果他愿意的话。   对于这个回答,顾锦不置可否。   不过赵九霄不在,她的确高兴,她可不想吃饭的时候还看到那个人的脸。   那可真是东西都吃不下去了。   听到书院那边传来动静,顾锦看过去,看到崔昀的身影时,她撇撇嘴,“总算来了,回头让他请客算了,来这么慢。”正想喊人的时候却看到他身边跟着的那些人,有眼熟的,也有眼生的,顾锦一皱眉,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太好,“他们怎么也在?”   “谁啊?”   顾姣正好替阿丑绑好辫子,闻言跟着凑过去看了一眼,看到白又晴的身影时,她神情微微一变。   “姐!”崔昀也看到她们了,抬手朝她们挥了挥,就先跑了过来,看到脸色不大好看的两人,他缩了缩肩膀,不等顾锦骂他,他就率先说道:“真不是我喊他们的,是我和小厮说话的时候,他们听到了,然后……”   他顿了顿,犹犹豫豫看了眼顾姣,不敢继续往下说。   “然后什么?”顾锦沉着嗓音问他,见他犹犹豫豫的样子就没好气,“要说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崔昀年纪比她们小,又有些娇生惯养,这会被训得瘪了瘪嘴才委屈巴巴说道:“他们说姣姐根本不可能进得去沈记,我和他们吵了起来,他们就非要跟我一起过来看看。”   “姐,”   他扒着窗口,余光瞥见身后快过来的一群人,忙压着嗓音问,“待会能进的吧?”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沈记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看那群人说得牛逼轰轰的样子,什么他爹几品大官都进不去,他姐姐怎么进得去?他刚才信誓旦旦跟他们打了包票,要真进不去就丢人了。   “能不能进,关他们什么事?我看你就是皮痒!闲得!”顾锦虽然和他没什么血缘,但因为顾姣的缘故,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这会便冷着脸训人。   崔昀委屈道:“那谁让他们说姣姐的,还有那个白又晴,烦死了,一直在旁边煽风点火,要不然我也不至于把他们都带过来。”   顾锦还要骂他,其余人便过来了。   “哟,崔昀,你要不索性现在就认输算了,那沈记可真不是你这样身份的人能进去的。”   崔昀虽然还没得到顾姣的答复,但论起怼人,他可从来没怕过,这会转身叉腰呸道:“怎么,你能进去?不是你爹都进不去吗?”说着又嗤笑起来,“所以你又是什么身份啊?”   “你——”   那人被说得脸一会青一会红,想骂人的时候,顾姣开口了,“阿昀,上来,去吃饭了。”顾姣没看他们,连理会都没有,只看着崔昀说。   崔昀一听这话,就知道妥了,他立刻高高兴兴应了一声。   其余人见他要走,正想出声嘲讽,便瞧见顾姣看着他们淡淡说道:“至于你们,想来就来吧。”   她说话时半侧着身子,车里的阴影笼罩了她半个轮廓,从他们的视角看过去,竟觉得她如神女一般高不可攀,从前看不起顾姣的那些人此时看着这样的她竟都失了神。   顾姣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虽然不喜欢这群人,但也不想让阿昀丢了面子,对她而言,阿昀和阿言都是她的弟弟。等崔昀坐好,顾姣也就没再理会外头那群人,径直落下车帘,“福伯,走吧。”   “哎!”   福伯应了一声,扬起马鞭赶车离开。   其余人看着马车离开,终于回过神来,神情却有些错愕,“这顾姣什么时候这么……”这么什么,又有些形容不出,只能问,“我们跟不跟啊?”   “跟啊!”   有人开了口,一群人又是让人准备马车,又是准备马匹,生怕去晚了,没热闹可瞧,要走的时候,他们看到白又晴望着远去的马车失着神,都忍不住放轻声音询问,“又晴,你也与我们一起去吗?”   白又晴听到他们的声音回过神。   她自然也想去看顾姣的热闹,可她从来都是风轻云淡、与世不争的,这会便蹙着柳叶眉犹豫了一会才叹声道:“我也去吧,说到底这事也是因我而起。”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明明就是那对表姐弟说大话!”   “就是就是!”   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等白又晴上马车后便跟着顾姣他们的马车追过去了。   而此时,顾姣的马车,崔昀缩在角落,等顾锦骂完才又摸索着坐到顾姣身边,“姐,你刚刚真酷。”   “酷?”   顾姣蹙眉,不解他为何这么说。   “对啊,”崔昀说,“你刚刚冷着一张脸和他们说话,简直太酷了。”   对于这个,顾锦倒是也蛮认同的,“对这群人,你就没必要和他们好脸色,你刚刚那样挺好的,就是……”她说到这,轻轻拧了下眉,“我怎么觉得你刚刚那副样子,有点眼熟?”   顾姣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直到顾锦啊一声,“对了,像赵四爷。”   崔昀听到这话也叫了起来,“对对对,我说怎么有点吓人呢,锦姐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可不就是像赵四爷吗?”   “……像四叔?”顾姣愣愣道。   她刚刚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看那些人觉得挺烦的,所以是无意识学了四叔平时看人的样子吗?虽然意外,但顾姣看他们的表情倒也不禁展眉笑了起来,没想到有一天她还会学四叔,明明以前她也是最怕四叔的。   姐弟三人说着话。   而书院那边,赵九霄也终于知道了顾姣带着顾锦和崔昀去吃饭的消息,对此,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觉得顾姣没喊他有什么不对。   他不喜欢顾锦也不喜欢崔昀,真要他跟他们俩一起吃饭,他也别扭。   直到——   “哎,听说没,崔昀说顾姣要带他去沈记吃饭,廖凡他们不信,说崔昀说大话,一群人吵了起来,现在廖凡跟着崔昀他们离开,说是去看热闹了。”   赵九霄的脚步忽然停在原地,他拧了长眉,走过去问,“你们刚刚说是什么地方?”   那两人正在议论“沈记是什么地方”就突然听到赵九霄的问话,虽然都在一个书院,但身份也有云泥之别,像赵九霄这样的,无疑是顶端那一层,那两学子对他颇有畏惧,此时见他过来,话也变得磕巴起来,“好,好像是一间叫做沈记的食店。”   还真是……   赵九霄本就拧起的长眉立时皱得更加厉害了。   他是去过沈记的,也知道沈记的规矩,虽然不知道顾姣是怎么知道的沈记,但想到沈记的那些规矩……他没犹豫,转身往外走去。   叶琅正从长廊过来,看到赵九霄离开的身影,喊了一声,见他似乎没听到一般急匆匆离开,不由挑了下眉,“他怎么了?”   那两学子哪里知道?只能把知道的事说了。   “沈记吗?”   叶琅呢喃一句后,抬脚跟着往外走,才到门口便瞧见一辆挂着“永昌伯府”木牌的马车停在门口,几乎是看到那辆马车,他脸上风轻云淡的神情就变了一下。   车帘掀起,一个粉衣貌美的女子坐在马车里,看到他便笑着喊,“表哥!”   “你怎么来了?”叶琅敛了情绪,重新扯出一抹笑,走了过去,似乎先前那一瞬的变化并不存在。   “刚去宝福楼给姨妈买了点吃的,想着快到午膳的时间了便给你也买了一些。”戚音说完悄悄打量了一眼叶琅,有些犹豫,也有些担心,“我打扰到表哥了吗?”   “怎么会。”   叶琅笑笑,看着那满满一食盒,“你也没吃吧,一起吃吧。”他说完踩着脚踏走上马车,打开食盒,看着那里一道辣椒炒肉,神色一顿。   他很少吃辣,戚音更加不会吃辣,这满满一食盒像是着急打包出来的。   “表哥,怎么了?”   “没,吃吧。”   戚音见他动筷,悄悄松了口气,她刚刚听人说顾锦去了鹿鸣书院便着急撩火赶来了,生怕表哥与她见面,还好……是她多虑了。   *   顾姣一行人先到沈记。   他们到没多久,紧赶慢赶来的一群人也终于到了。   这里面很多人连沈记都没听过,更加不会知道它在哪了,此时看到门口的牌匾,刚刚还不大相信顾姣的一群人一时也都面露犹豫起来,难不成顾姣真的来过?还是这里的常客?   沈记是预约和贵宾制。   除了沈记的贵宾,要么就是沈记老板的朋友,不然根本进不去。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白又晴,不过她想的是难不成是九霄带顾姣来的?毕竟这两人是未婚夫妻。想到这,她心里不禁又有些恼,顾姣凭什么?不过是仗着诚国公夫人疼她,就能和九霄定亲,前几天还莫名其妙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赏了一大堆东西,连带着顾府在城中的地位都高了不少。   “几位客人是有什么事吗?”一群人踌躇间,一个打扮得很是清雅的小厮走了过来。   廖凡等人一听这话,心里忽然一定,他们早从白又晴的口中知晓这里是什么规矩,此时见那小厮对顾姣并不认识的样子,忙问:“你认识她吗?”   小厮不解他们要做什么,但见他们一副富贵模样,也不愿得罪他们,便依着话仔细看了顾姣一会。   而后摇了摇头,“不认识。”   “我说什么!”廖凡立刻大笑起来,刚才的踌躇退去,他扭头看向顾姣,正想嘲讽,但看着顾姣那张不同以往的冷艳的脸庞,喉间的嘲讽一时又吞吐不出,只能对着崔昀讥嘲道:“崔昀,你刚刚是怎么说的,输的人要喊什么?”   “快快快,喊爷爷!”其余人也跟着起哄起来。   崔昀被他们说得脸都红了,气的,正要捋起袖子上前揍人就被顾姣握住胳膊,“姐!”他眼睛红红的,虽然丢了人,但也没责怪顾姣,只是对顾姣说,“你别拦我,看我不揍他们个满地找牙。”   “你又想挨舅舅的揍了?”顾姣看着他淡淡一句。   崔昀一听到这话立刻变了脸,刚刚还气势汹汹像个小狼崽子似的,这会就像缩起尾巴的小狗。   “放心,不会让你丢人的。”顾姣又安慰一句。   而后也没理会廖凡等人的讥嘲,径直朝小厮走去,途中,她跟白又晴擦肩而过,从前看到白又晴,她心里总怕她又要搞事,不过现在——   想到刚刚阿锦和阿昀说的,便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直到走到小厮面前,她才放缓语调,“你好,我前几日来这吃过。”   小厮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问,“您叫什么?”   顾姣报了名字,小厮请她稍等又拿起随身携带的册子翻阅一番,最终还是看着面前容貌秀美的少女摇了摇头,“抱歉,这儿的确没有您的名字。”   他心里是想帮这位小姐的。   但沈记规矩多,若让主子知道他坏了规矩……   “我说顾姣,你就别坚持了,咱们这唯一吃过的也就又晴,你与其在那坚持,倒不如喊又晴帮个忙。”廖凡在一旁笑道。   白又晴听到这话,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这个蠢货……   她虽然来吃过,但那次是跟着绯如还有赵四爷他们一起来的,要说卖得还是赵四爷的面子。别说今天绯如不在,就算绯如在,也得看沈记的老板愿不愿意卖绯如一个面子。   不过都已经提到她了,她总得说几句话。   “玥玥,”她走上前,语气温婉与人说道,“这事就算了吧,大家也没什么恶意……”   顾姣看到白又晴那张脸就觉得烦,眼见身边阿锦沉了脸要张口,她忙握住她的胳膊,之前阿锦跟白又晴闹了一次,后来城中都说顾家二女脾气差,没人要,为了这件事,二婶都气病了,她可不想这个坏女人再坏了阿锦的名声。   “没恶意,跑到我面前来嘲笑我弟弟?”顾姣已经不怕得罪他们了,反正对这群人而言,无论她好言好语还是恶言恶语,都是一样的结果。   索性这会就冷着脸同她说了一句,说完也没看白又晴,正想再和小厮说几句,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哎?这不是顾家丫头吗?”   沈从云摇着折扇笑眯眯走了出来。   看着外面这么大阵仗,他也有些惊讶,但还是看着顾姣笑道:“带朋友来吃饭啊。”   再一次看到沈从云,顾姣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上次走之前还闹得不欢而散,没想到他会主动和她打招呼。   “沈老板。”她垂眸喊人。   沈从云倒是笑了起来,他目光揶揄地看着顾姣,玩笑一句,“不喊沈叔叔了?”   顾姣:“……”   看着小姑娘羞得耳朵都红了,沈从云也不敢再逗,生怕赵长璟下次回来和他算账。   他笑笑,“进去吧,还是之前那个房间。”大概也知道她被拦在外面的原因,沈从云又跟小厮说了一句,“这是沈记的贵客,以后看到立刻领到秋水轩。”   秋水轩?   小厮知道那个房间代表着什么,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再看向顾姣时,更是恭敬不少。   “是小的眼拙,您快请。”他躬身要领顾姣进去。   顾姣却没立刻动身,而是看着沈从云说,“沈老板,他们并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请来的客人,我就不带进去了。”   她就是小气。   她就是不想让这些讨人厌的家伙跟她一起去吃里面那些珍馐美味,而且秋水轩是她跟四叔去过的地方,她可不想带他们过去。   她说完连看都没看白又晴他们,径直和沈从云打了招呼便带着阿锦和阿昀走了进去。   廖凡等人怎么也没想到顾姣会这般对待他们,一个个全都目瞪口呆,想出声的时候,顾姣三姐弟已经被小厮领着走远了。   目送顾姣离开的身影,沈从云有些惊讶,等回过神,他都有些忍不住好心情地笑了起来,他这日子过得正是无趣,没想到竟看了这么一场有趣的戏码。   赵长璟知不知道他家这个小丫头这么有意思?   他晃着手中折扇,点评,嗯,还挺爱憎分明。   不过既然不是朋友,那就没必要请进来了,他挥挥手,和小厮吩咐,“既然不是沈记的客人,那就请出去吧。”沈从云交待完这句又看了一眼外面的人,大约也能知道那个丫头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这群人了,等回头赵长璟回来和他说一声好了。   免得他家小丫头被人欺负。   他心里想着这些,也没留步,摇着折扇慢悠悠离开了,一点都不怕得罪人。   在鹿鸣书院上学的大多都非富即贵,此时被这般对待都忍不住靠了一声,尤其是廖凡,他爱慕白又晴已久,今天先是被顾家姐弟落了脸面,如今还被一个商户驱赶,他脸色难看,一时也顾不上来时几位同窗说的这沈记老板背后不简单,看着沈从云离开的背影怒道:“你不过一个开食店的,敢这么对我们?”   沈从云脚步一顿,挑了挑眉朝身后看去。   “廖凡,算了,我爹说这沈老板背后有人,咱们惹不起。”有知道一些根底的人去拉廖凡,也有同样愤慨的人和白又晴说,“白小姐,你不是来吃过吗,要不你和这位沈老板商量下?”   他们想借此找回一些场面。   可白又晴哪有这本事?她脸色难看,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是赵九霄。   “九霄!”   她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赵九霄却没理会她,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他目光在众人之间梭巡一圈,沉声,“顾姣呢?”   他的目光落在廖凡身上。   廖凡和赵九霄虽是同窗却不熟,甚至有些怕他,这会迎着赵九霄的目光,刚刚还怒气汹涌的人不由小心翼翼答道:“……刚进去。”   “进去了?”赵九霄蹙眉,“她怎么进去的?”   沈记不是规矩很大吗?不是不准人随便进吗?顾姣一个没来过的人怎么进得去的?   这廖凡等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只知道那顾姣看着和沈记老板很熟,但看着赵九霄这张脸,谁也不敢回答,白又晴倒是想回答,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赵九霄便已经转头问起门口小厮,“她去了哪?”   小厮认识他,忙答,“顾小姐已经被请去秋水轩了。”   听到这个名字,赵九霄忽然变了脸。   秋水轩……   这不是四叔的专用厢房吗?   她还跟四叔一起来吃过饭吗?他……怎么不知道? 第27章   “九霄。”   沈从云走了过来。   赵九霄也是这个时候才察觉到沈从云的存在, 他以前跟着四叔见过几回沈从云,知他和四叔关系要好,不敢怠慢, 把心中那纷乱的思绪暂且收敛后便翻身下马和人拱手问了个好, “沈叔。”   沈从云:“……”   摇晃折扇的手都停了下来,心里不禁又骂起赵长璟,都怪这狗东西辈分高, 连累他又被人喊叔, 虽然他家晚辈也不少,但那都是些连路都不会好好走的小萝卜头,能比吗?可看着赵九霄那张恭敬的脸, 他也不好说啥,只能朝人点了点头, 算是应了这声招呼,“你来得正好。”   “沈叔是有什么吩咐吗?”   “谈不上吩咐, 就是想问问你,这些人是你的朋友吗?”沈从云下巴一点外头那群人, 问赵九霄。   赵九霄转身朝身后看了一眼, 目光在廖凡等人身上滑过,最后落在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白又晴身上, 却也只是蜻蜓点水般一过便漠不关心收了回来, “不是。”   他语气淡淡。   廖凡等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在鹿鸣书院, 和赵九霄关系最好的是叶琅, 其次是韩承安他们, 像他们顶多只能算赵九霄的同窗, 虽然这种时候被人这样落脸面下不来台, 他们心里愤慨,但他们也不敢在赵九霄面前表露什么。   无论是身份还是拳头,他们都不是赵九霄的对手。   可白又晴听到这话却霎时白了脸,她跟赵绯如是手帕交,在诚国公府虽然不似顾姣那般来去自如,但也是常客,和赵九霄更是见过无数回。   看着赵九霄挺拔的身影,她鸦羽般的睫毛忍不住颤了几下,就连嗓音都带起了颤音,“九霄……”   却无人理会。   沈从云虽然是个惜花爱美之人,但也得分人,这会看都没看白又晴便笑着和赵九霄说道:“不是就好,要是,就有些难办了。”   赵九霄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皱了下眉,“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从云笑得风度翩翩,说得慢条斯理,“刚你未婚妻与我说这些人不是她的朋友,我看样子,像是起了争执,我就寻思着你要说是,那我这是放还是不放呢。”   他拿扇点着额头,佯装一脸苦恼的样子,眼见赵九霄沉下脸,便适时地停下声,既然赵长璟那个狗东西不在,那就先由他的侄儿替那小丫头出个气吧。   好歹也担了人一句叔,总不能看着她受欺负吧。   赵九霄几乎是一听这话就立刻冷了脸,他扭头朝身后看去,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上满是愠色,一字一顿道:“你们欺负她了?”   他可以不管他们对崔昀如何,但顾姣,谁给他们的胆子动她的?   迎着他凶冷的目光,廖凡等人全都白了脸,他们不自觉往后倒退,有胆小的更是忍不住颤声道:“没,我们没欺负她……”   白又晴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她心里有些酸酸的。   她都弄不明白九霄对顾姣究竟是什么感情,要说他喜欢顾姣,可诚国公夫人催了这么多次让他们早些成婚,他听也不听,甚至每次看到顾姣出现都会沉下脸,有时候顾姣多说几句,他就要生气。可要说他不喜欢,每次别人欺负顾姣的时候,他又是第一个冲上去揍人的……看不透九霄对顾姣的感情,但这一份特殊还是让白又晴心生嫉妒,她也想被九霄这样庇护。   她心里难受,却也怕九霄误会她,只能强撑着一张温柔的笑脸如从前那般柔声喊人,“九霄……”   她想和人解释,却见赵九霄眉心一拧,继而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喊我的名字?”   那张温柔貌美的脸因为他的话变得煞白。   虽然九霄从前也没对她有过什么好脸色,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她,看着那张熟悉脸上冷漠厌恶的神情,白又晴摇摇欲坠,她一贯“病弱”,这次却不是装的。   身边丫鬟及时扶住她免她摔倒,语气担心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白又晴没答,她眼眶微红看着赵九霄,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便又听面前凶冷的少年吐出一个字——   “滚!”   “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胆敢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他这话既是对白又晴说的,也是对廖凡等人说的。   廖凡等人一听这话全都跑远了,留下白又晴主仆,白又晴的丫鬟畏惧赵九霄,连看都不敢看他,只敢低着头劝白又晴,“小姐,我们快走吧。”   白又晴出着神没听到,直到回过神的时候,赵九霄已经跟沈从云进去了,她想追过去的时候却被小厮拦在门外。   刚刚她冷眼旁观想看顾姣出丑,没想到如今出丑的人竟然是她……眼睁睁看着赵九霄离去的身影,白又晴泪眼婆娑,喃喃话道:“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嗓音轻,也只有她的贴身丫鬟侍棋听得到。   侍棋面露无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理智聪慧的主子碰到赵世子会这样,“主子,赵世子都已经定亲了,马上就要成亲了,您……”   她想劝她放弃。   可白又晴却反应很大,“不!”她平日貌美的脸上划过狰狞的表情,“谁说他们要成亲了,他们不可能成亲,他根本不喜欢她!”   侍棋变了脸。   眼见门前小厮目露狐疑朝她们看来,侍棋怕闹出事,回头让老爷、夫人知晓,忙拉着白又晴离开了。   ……   赵九霄并不知道白又晴对他是什么心思,他这个人一向桀骜惯了,从来不在乎外人的想法,外人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他都不在乎。   可此刻,他也有烦闷的事。   “……沈叔。”   沈从云听着这个称呼,额角跳了跳,他拿扇点额,又想辱骂赵长璟了。   “怎么了?”出口时语气倒还算温和。   赵九霄却是又沉默了一会才出声,“顾姣以前和四叔来过吗?”   “来过啊。”沈从云倒是没察觉他的异样,反而奇怪地瞥了一眼赵九霄,“怎么,你不知道?”   赵九霄抿唇不语。   他也是才发现顾姣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说她的事了,以前她买个胭脂水粉都要跟他报备,吃了什么好吃的都要和他说很久,现在却连和四叔来沈记吃过饭这样的大事都没告诉他,心里乱糟糟的,数不清的头绪在往四处延伸,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是哑着嗓子问,“什么时候?”   沈从云听到这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了。   难不成赵长璟那狗东西真的……心里才浮现这个念头,沈从云又立刻自己给按灭了,他虽然时常辱骂赵长璟,但不得不说,赵长璟是他平生所见道德感和自我约束最强的,不是为了旁人的眼光和评价,他那人是心里有自己的道,绝不会做他自己看不上的那些事。   不过——   他要真想做什么,这世上只怕也没人能拦得住他。   沈从云心里想着这些,直到余光瞥见赵九霄看过来的目光,他心里一个咯噔,忙回过神,他轻轻啊了一声,一面收回目光一面摇着折扇说,“什么时候啊,我想想。”   也难为他一个不怎么记事的闲散人这会冥思苦想,生怕闹出什么叔侄反目的事。   “得七天前了吧。”   “对了!”沈从云记起一件事,“那天顾姣那丫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他那个时候不好多问,这会倒是想起来了,也想借此为自己的老友辩驳一句,“是不是她被人欺负的时候被你小叔碰到,就把人带过来吃饭了?”   “七天前……”   赵九霄喃喃一句,等反应过来那天是什么日子,脸色忽然一白。   沈从云本以为这样说赵九霄会皱眉,就跟刚刚在外头似的,没想到却看到他忽然变得煞白的面孔,不由心生奇怪,难不成……   他目光狐疑地看着赵九霄,正想问些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女声。   “九霄哥哥?”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沈从云继续摇着手中折扇。   赵九霄听到熟悉的声音,倒是抬头看了过去,顾姣一身红衣立在廊下,风扬起她的裙角也拂乱了她的发,她面上表情似是有些震惊,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一会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九霄哥哥,你怎么来了?”   顾姣连忙走了过来,她的脸上有没有掩藏的惊讶,想到先前发生的事又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她担心白又晴又说了什么,那个女人说话九曲十八弯的,她跟阿锦以前没少掉进她的圈套,也没少因此被人议论,虽然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但看着九霄哥哥,她莫名有些心慌,九霄哥哥会不会觉得她太小气,太睚眦必报了?   赵九霄没说话,他像是根本还没有回过神,垂着眼睛沉默地看着顾姣。   脑中只有沈叔刚刚说的话。   “那天顾姣那丫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所以那天她是和四叔来沈记了吗?赵九霄的心里并没有因为知道这个答案而变得轻松,反而变得更为沉闷了,从什么时候起,她难过的时候宁可跟四叔哭,也不肯跟他说了?   心里就像是钻出了一个空子,悄悄漏着风。   没听到赵九霄的声音,顾姣心里不禁更为担心起来,她双手无意识地捏紧裙子,一双杏眸看着人,声音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九霄哥哥,你……怎么了?”   赵九霄这次倒是终于开口了。   “……没事。”他的声音偏低,看到顾姣面上的小心翼翼,心里蓦地又是一沉,放在身子两侧的手也跟着握紧了一些,他喉咙微梗,半晌,他才重新出声,“我听说廖凡他们来找你麻烦就过来看看。”   “啊,是因为这个啊……”   顾姣听他这样说,松了口气,吓死她了,她还以为九霄哥哥又是来训斥她的,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心情放松了,她仰着头笑着问人,“那你吃饭了吗?”   她笑容灿烂,眼睛在阳光的倒映下闪烁着明媚的光泽,“要不……”   正想提议,但想到屋子里的阿锦和阿昀,忽而又是一顿,她怎么忘了,今天可不是只有她出来吃饭,屋子里还有两人呢。   顾姣有些头疼,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阿锦和阿昀这么讨厌九霄哥哥,不过九霄哥哥好像也不喜欢他们,这要是把他们凑在一起吃饭能行吗?   她心里想着该怎么办好,就听赵九霄说,“不用,我已经吃过了。”   赵九霄也不想和顾锦、崔昀一起吃饭,他过来是担心她出事,而不是来跟那两人吵架的,不过如今……他沉默一瞬,“你要是不饿,我们就走走吧。”   嗯?   这么热的天在外面走路吗?   顾姣疑惑地看了赵九霄一眼,总觉得九霄哥哥今天看起来怪怪的,虽然不清楚九霄哥哥要和她说什么,但顾姣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走前倒是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沈从云。   她刚刚出来就是为了来感谢沈从云的,她让赵九霄等下,而后和沈从云认认真真说道:“沈老板,刚刚谢谢你了。”   如果刚不是沈老板帮忙,她肯定得出丑了,她自己出丑倒是无碍,反正她一点都不在乎那些人,可阿昀年纪小,又还在书院上学……她不希望他在书院被人嘲笑。   “小事。”   沈从云这会也没跟之前在外头似的调侃顾姣,只温和地朝人笑了笑,“你们去忙自己的,我随便晃晃。”   他说完便自顾自摇着折扇离开了,听到身后脚步声远去,他才停下步子回过头,看着少男少女离开的方向,沈从云眉心紧拧,这对未婚夫妻相处的模式还真是说不出的怪异,一点都不像是马上要成亲的样子。   尤其是顾家那个小丫头,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竟还没有和赵长璟在一起时轻松自然。   不过这种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   沈从云看着他们摇了摇头,继续晃着手里的折扇走了。   顾姣怕热,也亏得沈记草木茂盛,又有不少流水,即使在外头走着也不觉得闷热,但她心里却有些不安,几次朝身边的赵九霄看过去,见他不语,便更为紧张了。   “九霄哥哥,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又走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听到赵九霄的声音,顾姣犹豫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小声开了口。   她说话时,语调是面对赵九霄独有的小心翼翼,这股子小心像是早已随着时光和岁月嵌进了她的血肉里,让她习惯性地按照赵九霄态度的转变而变化。   这一番变化,顾姣或许没有察觉,但赵九霄却清晰地能够感受到。   心里忽而又是一窒,他张口欲言,但也不知道为何,看着顾姣那双充斥着小心、紧张的眼睛,他那满腹的话便一个字都吞吐不出了,最终他只能看着人,哑着嗓音说道:“那天的事,抱歉。”   顾姣愣了愣,有些不清楚他说的是哪天,直到赵九霄又吐出几个字“酒楼那天”,她才醒过神来。   “九霄哥哥不是已经和我道过歉了吗?”顾姣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旧事重提,但看着赵九霄面上的神情,似乎还没从过去的那一茬出来,便又笑着安慰道,“没事啦,都已经过去了。”   她早就已经忘记了。   赵九霄看着她明媚耀眼的笑容,目光微闪,他第一次忍不住想,或许这样也不错……阿琅说的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他没办法挣脱,不如就和顾姣在一起。   他们从小相识,他也不讨厌她。   如果和顾姣成亲,爹娘、祖母肯定高兴,顾姣也会高兴……他不知道自己对顾姣是什么感情,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不想她难过,更不想她被人议论、讥嘲。   可是他的心里却还是空空的,像是对未来充斥着迷茫。   只是这些迷茫,他也不知道该和谁诉说,沉默半晌,赵九霄正要和顾姣说“回去”,忽然听到旁边厢房传来的话,“听说没,鞑靼前阵子又来犯境了,怕是不日就要开战了。”   “怎么又要开战了?这几年鞑靼不是一直挺安静的吗?”   “说是鞑靼那边起了内讧,之前的王病故了,现在的王好战,估计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趁机做出点成绩,要不然底下那群人怎么会服他?”   “唉,这可真是……”   ……   里面很快又换了话题。   顾姣对这些国家大事并不了解,但听到这话也不禁皱了眉,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打仗了,打仗就意味着又有人要伤亡,每次爹爹出去打仗的时候,她是最担心的。   可显然,这些事情不是她不喜欢就不会存在的。   情绪忽然变得有些低落。   “九霄哥哥,我们回去吧。”她跟赵九霄说,却没有听到赵九霄的回答,抬头一看便瞧见一张出神的面孔,“九霄哥哥?”   她又喊了一声。   这次赵九霄回过神了,“怎么了?”   “我们回去吧。”顾姣和他说。   “好。”赵九霄点了点头,“走吧。”他说话时,心脏砰砰跳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以至于他一时顾不上身边的顾姣,等陪人回到秋水轩,他便立刻和顾姣说道,“你进去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顾姣是何反应便径直往外走去。   顾姣眼睁睁看着他往前走,一句“九霄哥哥”还没来得及喊出,便见他脚步匆匆走远了。无声叹了口气,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小道,她转身回屋,才进去就见阿昀立刻站了起来,一个劲往她身后看。   顾姣奇怪道:“看什么呢?”   “赵九霄没陪你进来?”崔昀问她。   “你怎么知道?”顾姣面露惊讶。   “你这么久没回来,我们能不出去找你?”顾锦坐在一边端着茶盏没什么好气,“人呢?来了就进来吧。”她虽然不喜欢赵九霄,但也不想让顾姣在中间为难。   顾姣朝两人走去,“走了。”   “走了?”   顾锦拧了眉,崔昀却松了口气,“走了好,走了好。”他笑眯眯地重新坐了回去,完全不见先前面上的忧心忡忡,一面夹起一块大肘子啃着,一面问,“姐,你真要嫁给他啊?赵九霄有什么好的?”   他嘴欠惯了。   以为又要跟从前似的被他姐骂,却没听到声音,看过去就见他姐沉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想再说的时候就被对面的顾锦踹了一脚。   “吃你的饭。”   看着顾锦脸上的威胁,他委屈地瘪了瘪嘴,哼,吃饭就吃饭。   等崔昀吃起饭,顾锦又扭头朝顾姣看过去,压着嗓音拧着眉问,“赵九霄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啊……”   顾姣回过神,忙摇头,“没。”   看着阿锦一脸不信的样子,顾姣解释道:“真的没,他是听说我们被廖凡他们欺负特地过来解围的。”   “那你怎么还这幅脸色?”顾锦不解。   顾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就是觉得九霄哥哥刚刚怪怪的,不,应该说这阵子九霄哥哥都挺怪的,无声叹了口气,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九霄哥哥了,不过这些话她也不好和阿锦说,眼见她还一直担忧地看着她便换了个笑脸,“我就是刚刚在想事。”不等顾锦再问,她忙又说,“吃饭吧吃饭吧,我都饿死了。”   她说完拿起筷子。   今天她是特地带阿锦和阿昀来品尝美食的,不想他们因为自己的事而不开心。   *   赵九霄从沈记离开后,没有立刻回书院,而是先去找了宋淮。   宋淮是他表哥,如今在兵部任职。   听说赵九霄来找他,宋淮颇为惊讶,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他匆匆忙忙赶出来,看到赵九霄就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找到这来了?”   “鞑靼要跟我们开战了?”赵九霄开门见山。   即便他嗓音压得低,但宋淮还是立刻变了脸,他朝四周看了一眼,眼见没有其他人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把赵九霄拉到一旁的榕树下才沉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刚去沈记吃饭的时候听到的。”赵九霄也没隐瞒,但他心里着急,回答完便又立刻问,“表哥,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事倒也算不上什么秘闻,还未传播也不过是怕引起百姓的恐慌,对赵九霄倒是没必要隐瞒——   “昨儿夜里江大将军送来了加急信,今日早朝,朝中已经知道了。”   宋淮说,“鞑靼那边先后闹了我们边境三次,但每次都是小打小闹,意味尚且不明,不过依照江将军对鞑靼新王的了解,开战的可能性更大点。”   说完见赵九霄面露沉吟,他心下一个咯噔,沉声,“九霄,你想做什么?”   赵九霄不答反问,“我记得每次开战都会征兵,今年京城是不是也有名额?”说完见宋淮看着他沉眉不语,赵九霄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一瞬后才说,“你放心,我就是先了解下,我……我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   “容易不容易也不是你能做的?”   宋淮简直要被他气疯了,压着嗓音斥道,“你发什么疯,放着好好的世子不做,非要淌这趟苦差事!别的和你一样的人躲都来不及,你倒好,还非要往前凑!”   赵九霄被他说得也有些恼了,“你说不说?不说我去找别人!”   他说完便要走,宋淮看着他这个样子就头疼,“你给我站住!”   他上前去拉赵九霄的胳膊,沉着一张脸,没好气道:“你是生怕姨妈不知道是吧?还敢去找别人!”但也知道赵九霄的脾气,他看着人静默半晌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是有名额,除了兵部和几个大营,还会向民间也招募一批。”   他能说的就这么多,说完便立刻叮嘱道,“九霄,你别做傻事,战场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去了那,谁都护不住你!”   赵九霄听到这话,浓眉一剔,语气桀骜,神色颇为不满,“谁说我是去玩的,而且,我何时需要别人庇护?”   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宋淮没好气瞪他,但也只能顺着他往下说,“我知道你厉害,但你可曾想过姨夫、姨妈?姨妈就你一个儿子,要是让她知道你要去打仗,你让她怎么办?还有顾姣,我听姨妈说你们明年就要成婚了,打仗没个定数,你要是出个什么事,你让人家怎么办?”   赵九霄听到这话,英挺的的浓眉顿时紧拧。   他其实也还没决定,他只是听到鞑靼打仗,想多了解些,但听表哥说起这些,他已经压抑下去许久的恼意和烦意又凭空生了出来,他张口欲言,但看着那张担忧、关切的脸又硬是憋了回去。   “……我知道了。”   他低头沉声,“我不会肆意妄为的。”   宋淮俨然并不相信他的承诺,但这个时候,他不信也没法子,好在京城这边的征兵都得通过兵部来做决定,大不了这阵子他小心些,要真让姨妈知道他给九霄通过了,恐怕不日就得杀到他家里,一想到姨妈彪悍的作风,宋淮这会就已经开始头疼了。   “九霄,我知道你想跟江将军一样保家卫国,但江将军孤身一人,你却有许多掣肘。”   “去战场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心有所系。”宋淮拍着赵九霄的肩膀,语重心长,“表哥也是为了你好。”   赵九霄当然知道表哥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也知道他是真的为了他好,但他还是没忍住抿了唇,从小到大,他最烦的就是这句话,一句“为你好”,就像无形的枷锁凭空束缚住了他想飞翔的翅膀,让他被死死按在地上画地为牢还得感恩戴德。   “……我知道了,我先走了。”   他嗓音沉闷地说完,便转身骑上风疾离开。   “九霄!”   宋淮喊了一声,见人没停下,只能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等回到兵部,他立刻招来统计征兵的小吏交待道:“回头若有一个名叫赵九霄的年轻人过来应征,立刻告诉我。”   想想还是觉得不够,他又说,“待会我画几张画像,你分发下去,但凡看到这个年轻人都不准通过,明白了吗?”   他语气严肃,小吏自是忙点头答应。   宋淮让人出去后,看着桌上一堆东西,想着离开的赵九霄,头疼得按了按还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以为他这样做,九霄便是有心也无法,于是便也没想着和姨妈说,免得这对母子又得吵架,可他没想到秦氏还是知道了。   六月十四。   赵九霄生辰的前一天。   秦氏想着明日就是赵九霄的生辰了,他夜里准得从书院回来,便提前拿了他喜欢的糕点送过去。她就赵九霄一个儿子,纵使偶有争吵,那也是百般疼爱,跟朝云走进去后,看着那乱糟糟的屋子,她无奈摇头,“这孩子,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好好收拾下。”   知道九霄不喜欢被人碰自己的东西,她也没让旁人收拾,而是自己选择动手。   正想把书桌上的书理好归类,几张纸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屋中烛火通明,但纸张掉在桌子底下,秦氏一时未瞧见,便拧眉道:“什么东西?”她边说边弯腰去捡,拿到手心时看到上头的内容,神色忽然一变。   “怎么了?”   朝云先前正在桌上布置糕点,转头看到主子白了脸,忙走了过来,见她手里拿着几张纸,也不禁问了句,“这是什么?”等瞧清纸张上的内容,她也变了脸,“这是……”   秦氏死死攥着那几张纸,胳膊都在发抖,她闭目咬牙,“去把他给我带回来!”   朝云也知道这事严重,不敢耽搁,忙去外头吩咐,回来的时候看着脸色阴沉的秦氏,她心里一个咯噔,怕回头母子又像之前似的吵起来,不由劝了一句,“您回头先好好问,或许世子只是……”   “只是什么?”   秦氏睁眼,那双好看的美目里满是怒火,“路引都做好了,路线图也都画好了,只是,我看他是真的翅膀硬了!我本以为他这几日乖巧,原来全是装给我们看的!”   朝云不敢再劝,只能喊人去找国公爷,想着若是国公爷在,总能调和下。   未想国公爷还没回来,世子就已经先回来了。   ……   赵九霄从书院回来的这一路,心无端跳得有些快,等到了家门,就连右眼都开始跳动起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以前从不信这些荒诞的话,但想到这阵子自己私下做得那些事,心情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快马加鞭到家门口,正想进去,就看到几个小厮快步从府里出来,迎面撞上,那几个小厮忙停下脚步,喊他,“世子,您可算回来了,夫人正找您呢。”   赵九霄听到这话,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他顾不上和他们说话,抬脚就往府里走去,一路走到自己房间,果然看到她母亲的身影。   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夜,他从外头回来,母亲就是这样坐在椅子上等着他,没想到时间变迁,这一幕竟然又发生了。虽然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赵九霄就清楚这件事瞒不住了,但当他看到被母亲攥在手里的那几张纸时,他额角还是没忍住跳了几跳,紧跟着,一句话从他喉咙里蹦了出来,“谁让您乱翻我东西的!”   “哎呦,我的祖宗!”朝云听得脸都白了,看了眼脸色阴沉的主子,她忙上前解释,“您误会夫人了,夫人是给您收拾东西的时候掉下来,不小心看到的。”   其实话出口,赵九霄就已经后悔了,听到这句,他心中悔意愈浓,他虽然不喜欢母亲对他的要求和束缚,但他从未想过伤害母亲……   “阿娘……”他张口想道歉。   但秦氏俨然已经怒火攻心,“别叫我,我不是你阿娘!”她冷着脸问,“我就问你,你是不是想去征兵?”   征兵的事都已经弄了几日,鞑靼犯境的事自然也称不上什么秘闻了。   尤其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朝中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准是最早知道的,知道鞑靼犯境的时候,秦氏还皱过眉,甚至还联合不少贵妇人为这次战事募捐了不少银两,可她没想过,自己的儿子竟然私下做了这么多准备!   京城通往宁夏的路线,路上需要的路引,就差直接打好包袱拿好盘缠了。   秦氏是真的被他气死了,拍着桌子说,“赵九霄,你居然想去征兵,谁准你去的!你以为那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原本想道歉的赵九霄听到这一句,脸色也蓦地跟着沉了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玩闹,心脏砰砰跳着,震得他耳朵发麻,胸腔里像是倘着一股子戾气即将要爆发,可他还是咬着牙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替自己解释道:“我没有想玩,我是认真的。”   他嗓音苍白。   但同时也有一抹希望,或许……或许母亲会同意呢,小时候他说要去打仗的时候,母亲不还笑着依偎在父亲的怀里,说“我们九霄真厉害,一看就是做大将军的料吗?”   虽然希望渺茫,但赵九霄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像四叔说的,像大人似的去解决事情。   “阿娘,我从小就想当将军,我是认真的,不是为了好玩也不是为了游戏,我不喜欢每天待在书院里听那些之乎者也的话,可您要是让我看兵书,我可以废寝忘食。”   “您看到了,我的房间全是兵书和沙盘,我最喜欢下棋,那是因为和四叔下棋就像是在打仗。”   “您以前不还夸过我像个小将军,长大后肯定能保家卫国吗?”他朝秦氏走去,想跟小时候似的和人撒娇,但手还没牵住母亲的袖子便听她说,“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什么年纪了?赵九霄,你以为打仗那么容易?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在战场出事,那我和你爹……”   “既然小时候的话不算数,那是不是我和顾姣的亲事也可以不作数?”   她的话被人打断。   秦氏像是没听明白,呢喃道:“你说什么?”   “祖宗,你可别捣乱了。”朝云白了脸要劝阻,却被赵九霄拂开手,他冷着一张脸站在原地,原本伸出去的手也握成了拳头放在身旁,就这样直视着秦氏,“不是小时候的话可以不作数吗?那我小时候说的也不想作数了,我不想娶顾姣,谁想娶谁去娶!”   “赵九霄,你——”秦氏起身,却又跌坐回去。   看着这样的母亲,赵九霄心里也不忍,但看着她手里那几张几乎快成废纸的纸,他又咬牙别开脸,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母亲和朝云的声音,可他却不愿停下。   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得他去迁就,可凭什么,凭什么!   他起初走得并不快,最后却跟疯了似的疯跑起来,凌厉的晚风在耳边划过,他看着满园张灯结彩,那是特地为他明日生辰而布置的,可他看着这些却只想笑,就是这些所谓的身世、地位、婚姻束缚住了他……如果可以,他宁可什么都不要!   “世子?”   门房看到才进去不久的赵九霄又出来了,不由都愣了下,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就见他已骑上风疾离开了。   “这……世子这是怎么了?”   担心赵九霄出事,其中一个小厮忙说,“我去跟夫人说一声。”   他说完便掉头往里头去。   而同样看到赵九霄不对的还有白又晴,她是借着来找赵绯如的名义来看赵九霄的,没想到马车才停下,她刚掀起帘子就看到赵九霄策马离开。   “快,跟上去。”察觉到赵九霄这会神情不对,她连忙吩咐车夫。   跟着赵九霄到了一间酒楼,看着他吩咐人去喊叶琅,又见以前最不喜欢饮酒的九霄这会竟然抱着酒坛仰头灌着,白又晴心知肯定是出事了,却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想过去又怕挨赵九霄的训,她只能待在自己厢房继续观察着隔壁。直到叶琅匆匆赶到,她听两人说话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听到九霄说要去战场的时候,白又晴的心也跟着跳了几下。   她怕九霄待会一时想不开,真闹出去战场的事,正想找人去国公府报信,但脚步刚要走出去,听他抱怨起成亲又停下……   如果……   白又晴看着隔壁厢房,眸光在灯花的照映下晦暗不明,面上神色几经变幻,她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两刻钟后。   顾姣接到一封口信。   “九霄哥哥约我去清风楼见面?”她语气惊讶地问来报信的小丫鬟。   小丫鬟点点头,弄琴却皱了眉,“这么晚,世子怎么约您去清风楼?”清风楼也是一家饭馆,虽然地方没什么不好,但她还是不大高兴,“明天就是世子的生辰,有什么事,不能明日说?”   “唔,可能九霄哥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单独说吧。”顾姣也弄不明白,不过她很快又重新笑了起来,“正好,师父的礼物刚送到,我先给他拿过去给他一个惊喜,不然明天混在人堆里,按照九霄哥哥的性子肯定不会及时拆。”   她笑着说完,就让抚玉去拿礼盒。   弄琴见她高兴便也不好再劝,到底这会也还早,去一趟就去一趟吧,“那奴婢去让人准备马车。”   她出门吩咐。   等顾姣又梳妆打扮一番,主仆二人乘着马车到了清风楼。   “顾小姐,您怎么来了?”顾姣作为一名小吃货,京城但凡排得上名号的酒楼,她都来过,加上她出手大方,酒楼的小厮几乎都认得她。听她问赵九霄在不在,那来领路的小厮立刻笑了起来,“在呢,在上面和永昌伯府的二公子喝酒呢。”   “叶琅也在?”   顾姣柳眉微拧,怎么九霄哥哥跟她见面还带上叶琅了啊?她跟叶琅的关系因为阿锦的缘故实在不适合私下见面,她心里有些不大高兴,但来都来了,也不好立刻就走,“他们在哪?”   “天字号那间呢,小的领您上去?”   顾姣摇了摇头,她对这儿熟悉的很,“我自己上去吧。”她提着裙子拾阶而上,走到天字号厢房前,正想从弄琴手里接过锦盒,便听里面传来赵九霄的声音,“你说我是怎么想的?我还能怎么想?”   “我根本不喜欢她,我根本不想娶她!”   “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阿娘喜欢她,如果不是因为我要跟她成亲,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逼我,我只是想去战场,我只是想去打仗,为什么他们都要阻止我……如果我没有婚约就好了。”   后面的话,顾姣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她抱着锦盒站在楼道上,明明是烈焰夏日,她却仿佛身处寒冬。 第28章   “太过分了!”   弄琴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小姐这一趟来会听到这样的话!显然,这是一个局,但现在再去追究是谁做的局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些话, 小姐她都已经听到了。   扭头朝身边看去。   头顶灯火憧憧,而那个来时还满心欢喜的少女此时脸色煞白,双目怔怔, 跟失了神智一般。   弄琴见她这般, 心疼得不行,平时他们对小姐那是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 一句重话都不敢说,这位赵世子倒好!她说呢, 怎么这位世子爷一会对主子好,一会又对主子冷漠得不行, 原来是根本就不想娶她家小姐!不娶就不娶,真当她家小姐稀罕这门亲事不成?!   她冷了脸要去推门却听里头率先传来一道男声, “谁在外面?”   听出是那位永昌伯府二公子的声音, 弄琴冷笑一声,明知自己朋友做错事还不加劝阻的, 这位伯府二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仍抬着胳膊要去推门, 却被醒过神来的顾姣握住胳膊,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就被顾姣拉住胳膊往楼道口走。   说走, 或许还不够真切, 该说跑才对。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   四周已经有人察觉到动静翘首看了过来。   弄琴到底还记着这是在外头, 怕坏了小姐的名声, 虽然愤怒不已, 但还是压了嗓音,“小姐,您拉我做什么,就该让我进去好好骂他一顿,简直太过分了!”   骂还不够,得拿水泼他一脸才好。   说得好像这门亲事委屈了他似的,既然那么不想成婚,为什么不禀明诚国公和诚国公夫人?自己在外头喝得酩酊大醉和朋友非议小姐,完全不考虑若是旁人听到会怎么看待小姐,不……这都有人做上局了,显然早已有人知晓。弄琴一想到这,更是气得不行,“不行,我非要回去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成!”   早知道就该不顾忌那么多,前阵子就该给老爷去封信,让老爷回来好好收拾下这位赵世子!   真当她家小姐没人管了?   她说着就要转身回去,却听身旁传来哽咽的泣音,“弄琴,我们回去,我要回家。”   有多久没见到小姐哭了?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以及因为强忍眼泪而紧咬的嘴唇,弄琴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她一时也顾不上再去跟赵九霄算账,忙揽住人,嘴里跟着说道:“好好好,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家。”   她说完趁四周众人还未察觉到不对便立刻带着人朝楼下走去。   边走边说,“您放心,奴婢绝对不会让您白受欺负,等回去,奴婢就给老爷写信,舅老爷那也去一封,不给这位世子爷一些苦头吃,他还真当您好欺负了!”   她从前顾忌着小姐要嫁进国公府,便是偶尔觉得赵九霄做得不对,也总忍着,怕闹大了,小姐日后嫁进国公府受欺负。   可如今——   既然那位赵世子都这样开口了,小姐又何必再嫁进去?说到底最后过日子的还是他们夫妻俩,旁人便是想管也管不了多少,现在还没嫁过去就已经这样了,以后小姐真跟了他又能落得什么好?只怕不如那位世子爷的愿,拦了他这大好前程,他永远都会怨怪小姐,觉得是小姐阻了他,害了他。   弄琴脸色沉沉的,脑子却转得飞快,她在想这事该怎么处理最好。   “哎,顾小姐,您怎么这就下来了?小的还想着给您去上壶您最爱的百花茶呢。”小二手里提着茶壶,看着顾姣主仆这会下来,十分诧异。   尤其是那位顾小姐,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直低着头。   他想细看的时候就被弄琴冷冷剜了一眼。   “百花茶?”弄琴看着他手里的茶壶冷笑一声,“你给楼上送壶醒神茶,钱直接从我们顾家的账户出!”她说完便径直揽着顾姣往外走。   小二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主仆离开。   因为夜里朱雀街人多,摊贩也多,刚刚下马车后,弄琴便让福伯把马车停在附近的巷子里,免得引起拥堵,这一时半会,她也不知道人在哪,又不敢放开顾姣让她一个人待在这,只能和人小声说道:“小姐,我们先去找福伯好不好?”   顾姣一言不发,仍低着头。   她双手紧紧握着手里的锦盒,脸上的表情看着呆呆的,似乎还没回过神。   弄琴见她这般,心里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住了一般,她倒是宁可小姐大哭一场,也别这样压着……只能早些找到福伯,把人带回家再说了。   她这样想着,刚想带顾姣穿过人群去找福伯,便听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顾小姐?”   听出是曹书的声音。   弄琴立刻抬了头,果然瞧见对面街上停着一辆马车,穿着一身藏蓝色劲装的曹书坐在车架上,像是察觉到了不对,弄琴看着他望着她们的方向拧了下眉,而后转头朝身后说了一句,没一会功夫,车帘就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掀了起来,紧跟着,一张熟悉俊美的面容映入她的眼中。   说来也奇怪,她心中恼恨赵九霄,但看到同为赵家人的赵四爷时,心里却无端变得安心不少。   甚至还低头和顾姣说道:“小姐,您快看,那是谁?”   顾姣仍旧没什么反应,直到听到弄琴又说了一句“四爷回来了”,她才像是终于有了神智一般。她慢半拍似的抬起头,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街对面还坐在马车里的男人对望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就跟小孩受了委屈似的,她强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没忍住,那些珍珠大小的眼泪从那苍白又脆弱的脸上滚落,她看着远处的男人无声喊了一句,“四叔……”   “顾小姐这是受谁欺负了?”曹书眼睛尖也瞧见了,顿时皱了眉。   赵长璟抿着唇没说话,他在看到顾姣落泪的那一刻便立刻掀起车帘走下马车,街上行人不息,映着街两边悬挂灯笼照出来的憧憧灯火,他沉着脸一步步朝顾姣走去。   他今日出行并未穿官服。   可即便最为普通寻常的一身紫色圆领长袍还是能够让众人清晰感受到他和别人的不同。   眉骨高挺,身姿挺拔如松,容色俊美、侧脸轮廓清晰……看见他的众人即便不清楚他的身份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甚至不自觉让开一条宽敞的路供他前行。   赵长璟就这样一路无阻地走到了顾姣的面前。   离得近了,小姑娘刚才被灯火照得有些发虚的面庞变得清晰起来,也因此,她殷红的眼睛便一点遮掩都没有的映入赵长璟的眼中。   上回被打都不曾见她这样哭过,这次是怎么了?   赵长璟长眉紧拧,见她眼眶殷红看着他,不由沉着嗓音问弄琴,“怎么回事?”问完后看着面前依旧流泪不止的顾姣,他压抑着想替人拭泪的手指,弯下腰以一种尽可能温柔的模样柔声哄道,“好了,不哭了,谁欺负你了,和四叔说,四叔替你欺负回来。”   不同面对弄琴时严苛低沉的嗓音,他这会哄顾姣的声音是十分柔和且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吓到她,连声音都放得很低。   弄琴听他询问,立刻跟有人做主了一般,直接和人抱怨起来,“还不是世子!”   她把先前的事压着嗓音和人说了一通,“也不知道是谁传来的消息让我们姑娘来这找世子,我们姑娘高高兴兴过来,就听世子和永昌伯府的二公子抱怨着不想娶……”后面的话在看到顾姣时猝然停止,但其中意思却已十分明了。   “四爷,咱们姑娘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若赵世子真不想娶,我们也不会赖着非要嫁过去,可他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一些,谁家公子会这样在背后议论自己的未婚妻!您让旁人听到会怎么想我们家姑娘?”   赵长璟沉眉,他如玉般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愠色,正要说话就看到了叶琅的身影。   叶琅先前察觉到不对便开了门,没看到门口有人,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亦或只是有人路过,哪想到没多久,小二便提着一壶醒神茶送了上来,一问,说是顾小姐的丫鬟派人送来的。问清楚是哪位顾小姐后,叶琅一下子就慌了神,喊不醒九霄,他只能自己先下楼,想着若是看到顾姣便先和人解释一番,没想到——   “……赵大人。”   迎着那双淡漠的凤眸,叶琅只觉得头皮发麻,虽然他从前也畏惧这位赵四爷,但还从未像今日这样深刻过,硬着头皮走过来和人打了一声招呼,看着红着眼眶站在一旁的顾姣,他只觉得头疼不已。   这都是些什么事。   知道她都听到了,他只能干巴巴说道:“顾姣,你别听九霄瞎说,他就是喝多了……”   “喝多了?”   弄琴懒得听他解释,当即冷着脸啐道,“我看是酒后吐真言吧!”   叶琅看她这般态度,就知道这事闹大了,他心下一沉,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赵长璟开口了,“曹书,你上去先把九霄领回家。”而后看着面容愤慨的弄琴,他承诺,“你放心,这事诚国公府一定会给顾家一个交代。”   他这样说,就代表这不是两个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了。   弄琴面色稍缓。   “走吧,我先送你们回去。”   听赵长璟这样说,弄琴也没反对,扶着顾姣小声问道:“小姐,我们先回家?”   顾姣这会虽然脸还白着,但已不像之前那样失神了,她点了点头。   弄琴和赵长璟便一左一右护送她往前走。   “顾姣……”   叶琅见她离开,怕不解释清楚得闹出大事,他出声想阻拦,却被曹书按住肩膀。   曹书看着没用什么力道,可叶琅却觉得肩头一麻,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劳叶二公子带属下去找下世子爷。”耳边传来曹书的声音,叶琅无法,只能带人上楼。   还没走进厢房,曹书就已闻见一股子浓郁的酒气从门缝里传出来,他皱着鼻子拿手挥了挥,推门进去后看到桌上地上摆了一堆酒坛,没忍住嚯了一声,“这是喝了多少啊?”   “都他喝的?”他偏头问叶琅。   叶琅无奈,“我劝了,没劝住。”   曹书啧一声,也没再说别的,走过去推了推趴在桌上昏迷不醒的赵九霄,“世子爷,醒醒,回家了。”   赵九霄没答,依旧醉得不省人事,倒是能听到一句气音,浑浑噩噩说着,“喝!”   “还喝呢,您这事闹得……”曹书摇了摇头,没多说,直接抬起赵九霄的胳膊把人挂到了自己的肩膀上,“我带人先回去,这里就劳烦叶公子帮忙善个后了。”   他说得自然不单单只是付个账那么简单。   叶琅聪慧,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让外头那些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说完,他犹豫了下,忍不住压着嗓音问了一句,“曹护卫,今晚这事……”   他想问问会怎么解决。   曹书看着他笑了下,“这您可问倒我了,我一个做下人的,哪管得到这些?走了。”他没再理会叶琅,带着赵九霄离开。   叶琅目送他们离开的身影,手指点着眉心摇了摇头。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   顾姣怎么会来,又怎么会正好听到那些话?还有这事会怎么收尾?刚看顾姣那丫鬟的意思倒像是已经撕破脸皮,无所谓这门亲事能不能成了,难不成顾姣会解除婚约?   “不,不可能……”   谁不知道顾姣爱慕九霄卑微到了骨子里,依照她对九霄的喜欢,怎么会解除婚约?可脑中还有一个小人在说,怎么不会?当初阿锦不也同样喜欢他,可在知道他的犹豫和纠结时,不也是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都是姓顾,又能差到哪里去?   只能盼着九霄早点清醒过来去和顾姣认个错,要不然这事……还真不好解决。   ……   站在窗口看着叶琅骑马离开,白又晴笑盈盈地,终于拿起放在一旁的帷帽给自己戴上,她悠哉悠哉踩着阶梯往楼下走,这一路,自然听了不少议论,有说顾姣的,也有说九霄的,虽然有叶琅的解释,但众人还是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   她在帷帽底下轻扯红唇。   今天还真是让她来对了,发生这样大的事,就算顾姣还想嫁给九霄,恐怕顾家人也不肯了。当然,顾家人若真能为了顾姣舍了这个脸面,她就把这事闹大,她就不信等这事闹大,顾云霆那脾气还能容顾姣嫁进诚国公府?自沈记那事后,白又晴情绪阴霾了好几日,这会却如朝阳破晓,心情都变得明媚了不少,甚至忍不住哼起调子。   等顾姣和九霄解除婚约,她不信满京城还有谁比得过她。   白又晴想到这,竟忍不住畅快地笑出声,她实在太高兴了,于是也就没发现,有人跟着她,直到她登上白家的马车才离开。   *   这一路都无人说话,赵长璟本就少言寡语,平日顾姣与他说话,他还能回上几句,这会顾姣低头不语,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哄她开心,倒是给她买了吃的,只是都在他那辆马车里,先前忘记拿给他了,路上也想过给人买串糖葫芦,但今日也实在不凑巧,一路过来都没卖糖葫芦的摊贩……便这样一路沉默着到了顾府门口。   “小姐,到家了。”   外头传来弄琴的声音。   赵长璟看着顾姣卷翘的睫毛微微颤了几下,听她说,“知道了。”   “四叔,我先回家了。”不同从前总是活泼明媚的样子,这会顾姣看着有些恹恹的,勉强撑出来的一个笑容也仿佛带着哭,倒还不如不笑。   赵长璟不喜她这般模样。   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该是明媚活泼快乐的,像每日晨起升起的太阳那样没有阴霾,她该永远灿烂耀眼,他轻轻拧眉,心有不忍,于是从不管别人闲事的他这会竟忍不住看着她脱口而出,“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看着小姑娘垂眸不语,他沉着嗓音继续说,“想打想骂,都可以,便是不想嫁了,我也能帮你。”   “顾姣,”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明显感觉到她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几分怔忡,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默了默继续说,“别想那么多,你只需要考虑你自己就好。”   四目相对,顾姣习惯性地低下头。   就在赵长璟以为她会像从前那样选择息事宁人的时候却听她压着嗓音说,“我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过,我和九霄哥哥的婚约到底对不对。”   “因为这桩亲事,九霄哥哥不开心,我身边的人也不开心,我……”她顿了顿,轻声说,“我其实也没那么开心。”   她双手指根轻轻绞在一起。   外面弄琴察觉到他们在说什么,体贴地没有再催促,而马车里,顾姣依旧低着头,她因第一次谈起这些,说得很慢,甚至有些犹豫。   赵长璟没催她,他静静聆听着。   “可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我身边很多人的婚姻都是这样的,比起他们盲婚哑嫁,我至少和九霄哥哥相熟,我还有秦姨和老祖宗疼我,我就想着或许等我们成亲就好了,等我们成亲,等九霄哥哥与我相处久了,或许我们又会像以前那样。”   “这阵子九霄哥哥变了许多,他会像从前那样来陪我,给我买吃的,但四叔,我其实很怕。”   她的声音在发抖。   赵长璟忍不住皱眉,“怕什么?”   顾姣沉默道:“我怕……我怕这只是一时的,我怕他过一阵又会变得像以前一样。”   那时她满心以为只要九霄哥哥变得和从前一样,他们的关系就会恢复如初,可事实证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她在面对九霄哥哥时总是忍不住小心翼翼、胡思乱想,他沉一下脸,她就怕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便前面与人说着话时笑着,也怕自己说多了,他会不开心,所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就这样一个心态,怎么可能恢复如初?   顾姣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态是不对的,可她没办法控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她一直都担心这样长久以往下去,他们之间会出事,没想到事情早就出了,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让她不知所措。   原来他根本不想娶她……   原来他对她的冷淡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被迫的。   原来期待这桩亲事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赵长璟看着她说起这些事时越发苍白的面孔以及微微蜷缩在一起的身体,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忍不住想抬起,等反应过来,他又拧了拧眉重新落了回去。   “那你还想嫁给他吗?”   这一次,顾姣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很久才开口,“如果没有今晚这件事,我想我应该还是会想嫁给九霄哥哥的,即便我有各种各样的担心,可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以后是要嫁给他的,我不知道除了嫁给他之外,我还能做什么。”似乎能感觉到四叔在皱眉,顾姣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也很轻,“四叔,我知道我很没用。”   她一副怕人责怪的模样。   赵长璟却没有责怪她,而是语气认真地和她说道:“我没有觉得你没用,能为自己想要的人生去付出,这原本就是一件很可贵的事。”   迎着顾姣的注视,赵长璟看着她一字一句,“你没有做错,是九霄错了,总有一日,他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神色认真,语气肯定。   落入顾姣眼中,让原本因为不安而心脏砰砰跳动的她,竟慢慢地,心情变得平静下来。   顾姣发现每次和四叔待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情总会变得很平静,仿佛她所有的缺点都会被人无限包容,她不用在乎自己在他面前有多愚笨也不用在乎自己的哭笑会不会让人反感,这让顾姣的心变得很安定。   “你刚刚说如果没有今晚的事,那你现在是想好和他分开了吗?”赵长璟问她。   顾姣迎着他的注视,红唇微抿,一会后才说,“我也不能那么自私吧。”她笑了笑,虽然笑容并没有那么轻松,可她的语气却变得平和了许多。   她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她一直都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所以真的碰到的时候,虽然难过,但也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就强逼着九霄哥哥和我在一起,他说的对,是我阻碍了他的人生,如果没有我,也许他早就能去追求他想要的东西了。”看着四叔拧眉欲辩,顾姣不等他开口,就开口问他,“四叔应该也知道九霄哥哥的梦想是当一名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吧?”   赵长璟沉默,他的确知道。   “可这和你并没有关系,即便没有你,母亲和大嫂也不会放他离开。”   “可您不能否认,我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顾姣此刻的情绪很平静,就连说话也变得冷静起来,这样的顾姣让赵长璟觉得有些陌生,他以为小姑娘经历这样的事会哭会闹,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没想到她虽然哭了却没闹,反而很冷静地分析起来,甚至自己承担起错误。   对比小时候没有喜欢的娃娃会哭闹的小丫头,如今的顾姣是真的长大了。   赵长璟觉得怅然之余又有些心疼,在一定程度上,他宁可她还是从前那个会哭会闹的小女孩。   而不是明明受尽委屈还在承认自己的错误。   “其实前几日我就该察觉到不对了,那天我和九霄哥哥听到有人议论鞑靼的战事,后来九霄哥哥匆匆离开,这些日子,他更是忙得一次都没来找我。”   “我该察觉不对的,可我……或许内心就在逃避这个答案吧。”   “我怕真的如我所想那般,我该怎么办?我是该像小时候那样鼓励他,还是阻止他。您或许不知道,我一点都不喜欢打仗,每年爹爹出去打仗的时候,我几乎没一日睡得着。”   “四叔,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对不对?”顾姣笑着说,“九霄哥哥可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我也不用再每日担惊受怕。”   她是笑着。   可赵长璟却目光复杂看着她,“别哭了。”   看着顾姣面上的怔愣,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哭了,赵长璟终于还是抬了手,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揩过她的眼角,在她怔怔望过来的目光下,他轻轻叹了口气,“顾姣,不要总是为别人考虑,多考虑考虑自己,你还小,可以任性的。” 第29章   “小姐, 我们进去吧。”   弄琴眼见马车离去,便不再多看,只跟身边的顾姣说道。   顾姣点了点头, 她跟着弄琴往回走, 可她的神色看着却还有些茫然,弄琴以为她是因为赵九霄的事,心里越发恼恨起他, 却不知顾姣这会满脑子想的都是四叔刚刚说的话, 以及……四叔居然给她擦眼泪了?   她神色怔怔,一步步跟着弄琴往里走。   府里尚且不知道外头发生的那些事,看到顾姣回来也只是和从前似的笑着和人打了个招呼。   眼见顾姣没出声也只是觉得奇怪, 并未多想。   弄琴倒是想问问顾姣这件事打算怎么办,但看着她一脸怔忡的模样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只能把人先送回房间,然后去找萧宛, 与她说了今晚的事。   ……   而另一边。   曹书已经把赵九霄先一步送回到了国公府。   到家才发觉今日是真的出大事了,门前站着的小厮一个个急得额头冒汗, 他到的时候正听到他们说道“怎么办, 宝福楼没人,书院也没人”, 知道他们是在说世子, 他索性把马车停在门口出了声,“我把世子带回来了, 过来搭把手。”   原先急得不行的一群人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扭头看了过来。   “曹护卫!”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一群人一窝蜂地赶了过来, 有人上前掀起车帘, 眼见他们找了一晚上的世子就在里面昏睡着, 纷纷松了口气。   “总算找回来了。”   其中一个叫福禄的小厮一面喊人把赵九霄小心扶了下来,一面和曹书说,“您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四爷呢?”   “四爷还有事。”曹书没说赵长璟的去处,目送赵九霄被人扶了进去便问福禄,“府里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世子怎么会跑出去喝酒?”   “说来话长。”   福禄叹了口气,而后长话短说,“城中最近因为鞑靼的事在征兵,表少爷那边大概是提前做好了安排,不给世子通过,世子就想着自己跑去其他州府征兵,路引和路线图都已经做好了……这事正好在今晚被大夫人发现了。”   曹书听得长眉一剔,差点一句“好家伙”脱口而出,勉强按捺住,压声道:“这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可不是?”福禄叹道,“母子俩当场就吵了起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牵扯到了顾小姐,夫人大发雷霆,然后世子就直接跑出去了……夫人被气晕过去,这会老夫人、国公爷都还在夫人那,还不知道看到世子这幅醉醺醺的模样会怎么做。”   曹书摇了摇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福禄还得去做事,和曹书说了几句就离开了,曹书在原地思忖了下是回府还是去找四爷,两厢权衡,还是打算先回府看看,未想一进去就看到了二小姐的身影,还没走近就听她怒气冲冲说道:“都怪顾姣,我就说她是个祸害精,哥哥因为她被大伯母责罚多少次了!”   “祖母和大伯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她嫁进来!”   身边丫鬟小心劝着,“您可别说了,要让老夫人听到,又该责罚您了。”   “责罚责罚,到底谁才是她的孙女!我看他们都被顾姣那个害人精下了蛊!”   声音一点点远去,曹书站在暗处一点点皱了眉,以前不知道,如今一看,顾小姐要是嫁进来还真是一点都不好,丈夫不爱自己埋怨自己,小姑子也讨厌自己,就算有老夫人和大夫人疼着,只怕在这后宅内院也过得不容易。   想到那个笑容甜美的少女,曹书第一次由衷地不想让她嫁给世子。   可不嫁给世子,她又能嫁给谁呢?这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她和诚国公府定了十年的亲,若分开,只怕城中必定风言风语不断,顾家和崔家的实力倒是能让她余生无忧,但放眼整个京城,要再找出一个未婚还品性身世都不错的也不容易,如果……   “在想什么?”   曹书站在暗中,听到这个声音,差点吓得跳起来,一回头看到赵长璟的身影,他拍着胸口说,“您这走路怎么也没个声音啊,吓死我了。”   赵长璟瞥他,“你在想什么亏心事?”   “我能想什么?”不过这句显然说得并没有多少底气,曹书说完甚至都不敢往赵长璟那边看,果然背后不能说人话,这不,差点就把他吓死了。怕赵长璟再问,他连忙和人说起正事,“对了,刚才属下派人去打探过了,世子旁边的厢房果然就有人,您猜是谁?”   赵长璟并不想猜,淡淡看了他一眼。   曹书:“……”   这个无趣的老男人还是算了吧,顾小姐跟了他不得闷死?   他说,“是白家那位小姐。”   赵长璟记性好,想了下便记起来了,“绯如那个朋友?”   “对,以前还真看不出来。”曹书说着啧了一声,又问赵长璟,“您打算怎么处置?”   “白方游教女无方,明日御史台该参道折子了。”   “嗯,以什么名义?”总不至于拿今晚这事吧?   接到他家主子望过来似乎看傻子的目光,曹书的心梗了一下,倒也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知道了。”白方游在朝多年,怎么可能干干净净一点错处都没有,随便拿个理由把人参了就是。   赵长璟不再多说,问清楚赵九霄在哪后,他径直朝赵九霄的房间走去。   到那的时候,母亲也在,也难为她一个平日这个点早就睡了的老太太这会又是照顾昏迷的儿媳又是照顾醉酒不醒的孙子。   赵长璟过去的时候,邓老夫人正坐在床边捏着疲惫的眉心,听到身边春萼说话,她扭头朝身后看去,看到赵长璟的身影时,她那张紧绷疲惫的脸上总算扯开一抹笑,“来了。”   “嗯。”   赵长璟看了一眼依旧酣睡不醒的赵九霄,没说话,只扶着老人往外边坐。   春萼上了两盏茶,一盏是给赵长璟的六安瓜片,一盏是给邓老夫人的参茶,老人家今日受了不少刺激,得养养神,不然夜里只怕不好入睡。   “我听春萼说,九霄是曹书带回来的,你在哪碰着的?”   “清风楼。”赵长璟手握茶盏,并未隐瞒,“儿子刚回来就在清风楼前看到顾家那丫头了。”   邓老夫人一怔,“玥玥?”她尚且不知道外头发生的那些事,可心跳却逐渐变得有些快,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她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在那做什么?九霄喊她过去的,他们都说了什么?”   “是有人做了局。”   赵长璟把自己所了解到的以及调查到的一五一十和老人说了清楚,说完看着对面老人凝重的脸,他把茶盏搁回到桌子上,淡声,“这次九霄错得实在离谱。”   “我应允顾家人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是该给交代。”邓老夫人也没喝茶,手放在桌上,沉着声,“玥玥好好一孩子,不能被九霄这般糟践了去。”她虽然年迈却并不昏聩,道了一声后问赵长璟,“你心里有什么主意?”   “我来时问过那丫头。”赵长璟看着老人说,“那丫头的意思是既然这桩亲事束缚住了九霄,让他这么不开心,不如解除婚约。”   “这……”邓老夫人脸色微变,“何至于此?”   “我看九霄也并非不想娶她,只是年少轻狂,又和他娘吵了一架便把过错全都怪到了玥玥头上,等他醒来就好了。”她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也是打心里喜欢玥玥那个丫头,自然不舍得两人分开。   “您觉得这事会这么轻易结束?”赵长璟问她。   邓老夫人愣了下,“不然呢?”   “九霄从小就想去战场,这些年私下不知道研究了多少,从前没机会也就罢了,如今大好机会摆在他的面前,您觉得他会怎么想?”   看着老人沉默的脸,赵长璟淡淡说道:“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如他所愿让他去战场,但结果不定,归期不定,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和顾家交待一个原本该跟顾姣成亲的人却去了战场?另一条,那就是逼着九霄不让他去,让他如期把人娶回来,先不论九霄那性子肯不肯,便是肯,这件事也会成为他心里的刺,他会觉得自己去不成是因为顾姣,您说日后他们夫妻相处,他又会怎么对那丫头?”   “这……”邓老夫人白了脸,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也许时间长了就好了,而且九霄的品性,你我都是知道的,他再如何也不至于真的欺负玥玥。”   “他已经欺负了。”   赵长璟沉声,“宝福楼,清风楼,光我看到的就有两次,母亲,这世上许多事都可以用‘万一’去概括,因为万一,便有无限可能,便可以继续期待。可唯独亲事不能,如果他从此怪上了那丫头,您让那丫头日后在国公府怎么自处?不得丈夫宠爱,即便有您和大嫂的庇护又如何?”   这一次,邓老夫人迟迟没有说话,暖橘色的灯火照映着她苍白的脸,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哑着嗓音说道:“怎么会这样……”她像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岁,就连永远挺直的肩背都有些垮了。   赵长璟看她这般,也不忍叹声,他扶着老人的肩膀,“我先送您回去。”   邓老夫人摇了摇头,仍哑着声,“你一路奔波,先去睡吧。”她喊来春萼,让她扶住自己,要走的时候,她看着赵长璟,“这事,我会和你大嫂说的。”   “你大嫂……”她叹了口气,“这次怕是得难受一场。”   她摇着头离开。   赵长璟送她到门口,看着老人远去的身影,他却没有如老人所愿回去歇息,而是折身回到屋里。   路上,春萼和邓老夫人说着话,“真要取消婚约?”她先前虽然在外面伺候,但两人说话并未避着人,她自然也都听到了。   “老四说得对,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用万一去心怀希冀,唯独亲事不能。”   “玥玥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对我而言,她和九霄和绯如没什么差别,你说要是绯如以后嫁得不好,受欺负了,我该多心疼?玥玥也是一样的。而且……人心总是偏颇的,日后九霄和玥玥争吵,我心里肯定会偏着九霄一些。长久以往,玥玥在府里只怕也难做。”   春萼虽然还没嫁人,但也知道这世道,女子若嫁得不对,那就真是毁了一生,她轻轻叹了口气,想到先前四爷说的做局又忍不住皱眉,“这次白小姐实在做得太过分了些。”   虽说这事是世子错了。   可如果不是她故意设了这个局,世子和顾小姐远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邓老夫人听她说起白又晴也冷了脸,“我从前还真是小看她了。”   她虽然没说怎么处置白又晴,但春萼却清楚,经此一事,无论是老夫人还是大夫人,都不可能轻易放过那位白小姐,不,还得加上顾家那几位。   这位白小姐以后在京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   赵九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手指按着额头,浓眉紧拧,睁眼看到屋中的布置,认清是自己的房间后,他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记得自己是在清风楼和阿琅喝酒,怎么就回来了?是阿琅把他送回来的?他坐了起来,手指按着还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哑着嗓音吩咐,“来人,给我倒杯茶。”   他刚醒来,喉咙有些哑,也很干。   外面灯火憧憧,却无人走动,赵九霄皱眉,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床边倒是有人递了一盏温水过来。   陡然看到自己床边坐了个人,赵九霄心口猛地一跳,他原本微阖的眼睁大,直到看清坐在床边的人是谁,他才松了口气,“四叔。”他喊人,阴霾了一整晚的心情都因为见到他变得高兴了许多,“您怎么回来了?是特地回来给我庆祝生辰的吗?”   赵长璟一手握着公文,一手握着茶盏,见他面上挂着的笑容也只是淡淡说道:“喝吧。”等赵九霄把茶盏接过去喝了两口,他才开口,“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吗?”   赵九霄一听这个,心里便又是一跳。   指腹按在青瓷茶盏上,他低着头,半晌才说,“您都知道了?”闹了一晚上,他这会的情绪也没先前那么激烈了,“我娘她……怎么样了?”   他到底还是有些担心的。   赵长璟未答,反问,“就记得这个?”   赵九霄一愣,“那还有什么?”他语气讷讷,满面困惑不解。   赵长璟看了他一眼,喊了声,“曹书。”   “哎!”   曹书打帘进来,看到赵九霄醒来,打了声招呼,“世子醒了。”   赵九霄和他点了头,看着四叔淡漠的面孔,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可他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起来,忍不住问,“四叔,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大概是因为四叔不同以往的面容,让赵九霄说起这番话时都变得小心了许多。   赵长璟未答,只继续看着手里的公文。   赵九霄见他这般,不由变得更为紧张起来,见四叔这边问不到,他只能扭头问曹书,“曹护卫,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书倒是开口了,“您都不记得了?”   赵九霄说,“我就记得我和阿娘吵了一架,然后跑去清风楼和阿琅喝酒。”   “那您还记得自己和叶二公子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赵九霄愣了愣,他正想说些什么,脑中却忽然浮现出一些片段。   “你说我是怎么想的?我还能怎么想?”   “我根本不喜欢她,我根本不想娶她!”   “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阿娘喜欢她,如果不是因为我要跟她成亲,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逼我,我只是想去战场,我只是想去打仗,为什么他们都要阻止我……如果我没有婚约就好了。”   ……   心猛地一滞。   赵九霄脸色变得煞白,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指责顾姣,以前虽然他也和阿琅说过不想娶妻的话,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去指责过,心里有些乱糟糟的,他放在锦被上的双手紧握,余光倒是在瞥见四叔的时候,心神一震,他忍不住问,“我和阿琅的话,四叔怎么会知道?”   阿琅绝对不可能和四叔说这样的话。   难不成……   曹书说,“是顾小姐听到了。”   赵九霄猛地抬头,“你说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震惊,他这会耳边全是嗡嗡嗡的嘈杂声,可这些声音竟然还压不过他的心跳声,心脏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他目光呆呆地看着曹书,哑着嗓音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可还不等曹书重复,他又看向赵长璟,“四叔,是真的吗?顾姣她……都听到了?”   “是。”   赵长璟这次开口了,他合上公文问赵九霄,“你打算怎么解决?”   赵九霄呆坐在床上,他的心脏还在胸口砰砰跳动,震耳聒噪,“我没想到她会听到……”   赵长璟皱眉。   还未说话又听赵九霄说,“我现在就去跟她道歉。”   赵九霄说着急匆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去找自己的鞋子想穿什么,但也不知道怎么了,手跟脱力一般,穿了几次才穿上。他的衣裳并没有脱掉,还是先前那一身,等穿完鞋子就急匆匆往外边赶,都忘了和赵长璟说一声。   “这……”曹书看着赵九霄离开,忍不住扭头问坐在灯火下的紫衣男人,“您不拦下?”   “我为何要拦?”   赵长璟淡声,“他原本就欠她一声道歉。”   他说着拿起公文,打算回房。   曹书忍不住小声道:“那要是顾小姐又原谅他了怎么办?”   赵长璟脚步一顿,外头灯火照在他的身上,夜里风大,廊下灯笼摇晃,落在他身上的光也变得半明半暗,“那也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一切的选择。”   他说完抬脚往外走去。   *   赵九霄一路疾驰朝甜水巷赶去,晚风吹散了他所有的醉意,也让他在清醒时愈发后悔,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半醉半醒间说那样的话,更没想到顾姣会听到……   他今天是恼,恼母亲从不在意自己说过的话,恼他们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束缚他绑着他。   其实顾姣是最不该被他恼的。   她什么都没做。   可那个时候,他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气上心头时,说起话来自然也就不管不顾了,看着不远处挂着的灯笼和熟悉的石狮子,赵九霄莫名变得有些紧张和退缩起来,手无意识地握紧缰绳,直到风疾不满地嘶叫一声,他才回过神。   安抚式地拍了拍风疾,赵九霄看着远处的顾府,薄唇轻抿一下,他从来都不是怕承认错误的人。   有错就认。   只是想到前不久才承诺顾姣以后会好好对她,如今却……他浓眉紧拧了一下,还是抿着唇过去了。   门前小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个点看到赵九霄,难免惊讶,“世子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   赵九霄说,“我来找顾姣。”   “这……”   小厮有些犹豫,这也太晚了,但想了想他家小姐对赵世子的感情,还是点了点头,“您请稍等,小的先去禀报一声。”他说完和赵九霄告了个礼便往里头走。   没有直接去跟顾姣说,而是按着规矩先去找了萧宛。   未想二小姐和二夫人也在那。   说来也是巧,今晚顾锦来给顾言送东西,正好碰上弄琴来跟萧宛禀告今晚发生的事,她自幼就是个炮仗脾气,一听这话,自是闹了起来,萧宛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住,没让她杀到诚国公府去。   紧跟着顾锦的母亲蒋冬珠去找顾锦没找到,一打听知道顾锦来了萧宛这,顿时不高兴起来。她跟萧宛闺中就认识,因为自小被她娘拎着和萧宛比较,蒋冬珠自然不喜萧宛,原本以为成亲后就能避开和人比较了,没想到萧宛竟然也嫁到了顾家,原本的死对头成了妯娌,还压了她一头,蒋冬珠有好几年都怄得吃不下饭,她气冲冲过来,原本是想带自己的女儿回去,没想到也听到了这桩事。   小厮去通禀的时候,蒋冬珠正没好气啐道:“什么东西,真当我们顾家没人了?居然敢在外头这样落我们家的脸面!”   顾锦也开了腔,“大伯母就不该拦我,就该让我去国公府好好揍她一顿!”   蒋冬珠一听这话,矛头又对准了她,“你又皮痒了是吧?我让你学规矩学礼仪,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跟我说这个?”   眼见母女俩又要吵起来,萧宛头疼得按了按眉心,正想说话,便见青黛进来了,看她脸色不好的样子,萧宛蹙眉问,“怎么了?”   “世子来了。”   “他还敢来!”顾锦一听这话就立刻拍桌起来,她力气大,当即就把桌子拍出了一条裂缝。   蒋冬珠被吓了一跳,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拍自己的心口还是该训斥自己的女儿没一点做姑娘家的样子,等想开口的时候,顾锦已经出去了。   还是萧宛先回过神,忙道:“快去拦着些二小姐。”   原本想训斥女儿的蒋冬珠一听这话又立刻把矛头对准萧宛,“拦什么拦,人都闹到家门口了,你还想着息事宁人!”她说着哼一声,径直起身跟着出去。   看着一前一后离开的母女俩,萧宛有些无奈,却也没有滞留,而是跟着两人往外走。   出去的时候。   两人已经打起来了,顾锦一手鞭子舞得十分利落,但赵九霄武功高,死死握着鞭子也没落下风。   赵九霄不想跟顾锦打架,这会只是握着鞭子,冷声说,“顾锦,我今天没时间和你打架,你把顾姣喊出来,我有话要和她说。”   “你做了那样的混账事,还敢见她!呸,做你的春秋大梦!”眼见鞭子打不到他,顾锦索性冲身后小厮发话,“过去,把他给我抓住!”   可那些小厮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哪里敢?余光一瞥萧宛的身影,他们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忙喊道:“夫人!”   萧宛嗯一声,看着外头的情形,轻轻一拧眉,“阿锦,回来。”   这次蒋冬珠也没跟她反着来,只是看了萧宛一眼后便冲着顾锦喊道:“你还不回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还在,要你出什么头?”   顾锦仍不肯退,最后还是萧宛让青黛几个丫鬟把人“扶”了过来。   “赵世子。”   等顾锦被带回来后,萧宛上前和赵九霄打了个招呼。   她神色依旧,但赵九霄却莫名有些心慌,他和人行礼,“顾夫人。”打完招呼后,他也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低着头说,“劳夫人替我喊一声顾姣,我想和她……”   说解释不合适。   他只能干哑着嗓音说,“我想和她说声抱歉。”   “你还有脸来说抱歉?”顾锦瞪眼,要不是被她娘强拉着,恨不得这会冲上去踹他两脚。   萧宛语气倒还算平和,她站在阶上看着赵九霄问,“世子是不是以为这世间所有事都能用抱歉去解决?还是觉得无论你做错什么,玥玥都会原谅你?”   赵九霄被说得脸色苍白,他薄唇微张了好几下才开口,“顾夫人,我……”   萧宛没理会,直接打断他的话,“我虽不是玥玥生母,但也容不得有人这样糟践我们顾府的小姐,既然世子这样不愿意娶玥玥,那这门亲事就作罢吧。”   “顾夫人,我……”   赵九霄心里一慌,他抬头,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目光却看到了顾姣,心里一定,他忙喊道:“顾姣!”   其余人跟着转过头去,果然看到顾姣的身影。   “你怎么出来了?”   萧宛走过去,看着她小脸苍白,手里却还握着一只锦盒,不由蹙眉,“回去。”   顾姣摇了摇头,虽然柔弱,却也坚定,“我有话要和他说。”   “你和他说什么?”顾锦却没萧宛那样的好脾气,看到顾姣顿时就炸了起来,“顾姣姣,我警告你,你立刻给我回你的房间,你要是今天还敢原谅这个混蛋,我……”她一面说,一面红了眼眶,“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顾姣看着她说,“阿锦,你和二婶先回去,我待会来找你。”   “好,好,好!我以后再管你的事,我就是傻子!”她说着也不让人扶,径直抬脚往府里跑。   “还不快去看着小姐!”蒋冬珠说着也跟着追了进去。   唯有萧宛和青黛还在,萧宛看着顾姣还想说什么,却听她说,“母亲,您先进去,我自己的事就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萧宛愣住了。   顾姣头一次这样喊萧宛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不敢跟萧宛对视,她只能看着青黛说,“青黛姐姐,你先扶母亲进去吧。”   青黛显然也愣住了,迎着顾姣的注视,她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歹把人都劝进去了,顾姣悄悄松了口气,她能感觉到刚刚说话的时候一直有人在看她,也知道看她的那个人是谁,其实她还是有些不敢和他单独相处,但——   有些事总得解决的,拖到最后对谁都不好,她也不想再让母亲和阿锦她们替她担心了。   “九霄哥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看向赵九霄,“我们走走吧。”   明明顾姣很平静,不哭不闹,可赵九霄看着这样的她却更加心慌了,看着顾姣转身离开,他连忙跟了上去,等走进府里,他看着走在他面前的顾姣。   记忆中好像还是第一次两人在一起时,他看着她的背影,喉咙干干的,“顾姣……”他哑着声,想和她道歉,却见顾姣忽然停下步子,他也连忙停下。   “这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你打开看看。”   昏暗灯火下,少女笑容如故。   赵九霄张口欲言,但薄唇嗫嚅几下,又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从她手里接过锦盒,打开看到里面放着的一把工艺精细的连弩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这是……”   “我知道九霄哥哥喜欢这些东西,这是我特地托师父给你做的。”一般的连弩都很大,可这把连弩却可以藏在袖子里当做袖箭,顾姣笑着和人说,“你可以绑在手臂上,以后出去打猎也会方便很多。”   “顾姣……”   赵九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觉得眼睛滚烫。   她总是知道他喜欢什么。   可他……   他用力抓着手里的锦盒,鼓起勇气,想和她说话,却听顾姣先他一步开了口,“九霄哥哥,我们解除婚约吧。”   作者有话说:   九霄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可他再也无法拥有一个顾姣姣了。 第30章   “你、说什么?”   赵九霄手捧锦盒, 望着顾姣,神色显见地露出一抹木讷,他像是没有听清一般, 目光怔怔看着顾姣, 等顾姣又重复了一遍,他浓眉紧皱,就连英挺的鼻子都轻轻皱了下, “顾姣, 如果是因为今晚的事,我可以和你解释的,我……”   “不仅仅是因为今晚的事。”顾姣打断他的话, “其实九霄哥哥是真的不想娶我吧?”   她神色沉静,并没有因为说出这个事实而红了眼眶。   倒是赵九霄看着她沉默了,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办法否认,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不想娶顾姣, 他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 不想过早地背负一个责任,说他不负责任也好, 说他混账也罢, 可如果能选择,他一定不会在这个年纪娶顾姣。   即便早就知晓这个答案了。   但看着他沉默不语, 顾姣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就像是被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针似的, 虽然不至于疼得大哭一场, 但还是让人很难过, 她尽可能地绷着自己,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红了眼眶。   倒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尊严,这些年,她前前后后做的傻事太多,在他面前早就没了尊严。   她就是觉得,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是体面地笑着说分开吧。她虽然难过他不喜欢她,但也真心感谢他曾经对她的那些好,五岁那年,外祖母突然去世,爹爹把她接回家后又娶了新夫人,她惴惴不安,总怕自己被人遗弃,在她懵懂又胆怯的那个年纪,是九霄哥哥带着她走出阴霾。   她不怪他。   顾姣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调变得轻松起来,“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嫁给你。”   赵九霄倒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感到生气,反而因她的故作轻松而皱了眉,“顾姣,你不必,今日这事是我的错,我……”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从前那些小打小闹还能说声抱歉,可如今,一句对不起还有用吗?   何况他们之间的事哪里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   以前他们对此避而不谈,如今真的谈了,他却又有些迷茫了……   就在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一句,“我是说真的,这几年我和你见面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我怕哪里说的不对,你又要和我生气。”   浓睫微颤,赵九霄垂眸,四目相对,看着那双明媚澄澈的眼睛,他哑了声,“对不起……”   “九霄哥哥不用和我说对不起。”顾姣摇了摇头,“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让你道歉。感情这种事错的从来不止是一个人,如果这几年我能及时发现,又或是我能和你像现在这样好好聊下,或许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   刚在房间的时候,她一直在回想这几年和九霄哥哥的相处。   其实很久之前就该察觉到不对了。如果在最开始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就分开,又或许是努力地和他一起想应对的法子,那么他们俩也就不至于落到如今的模样,不过……   现在也来得及。   至少还没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所以就分开吧。”她长舒了一口气后,仰头去看赵九霄,院子里灯火憧憧,照出她明媚的笑容,她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红,可笑容却是如此的耀眼。   赵九霄看得有些失神。   晚风拂过耳旁,风声有些大,他的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就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流失,只是他现在还反应不过来。   “你想好了吗?”最终他看着顾姣的笑容,哑着嗓音问。   “嗯。”顾姣点了点头,她弯着眼睛,“我们都还很小,现在分开是最好的,九霄哥哥可以去追求你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的话……也一定能找到最适合我的那个人。”   虽然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有自信。   她不知道在经历这样的事后,她以后还能毫无保留地付出,或者去期待吗?她低着头,于是也就没有发现赵九霄在听到那句“合适的人”时紧拧的眉心。   “这事,错都在我,不在你,我会和家里说的。”赵九霄压抑着心里那股子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沉着嗓音和顾姣说。   顾姣原本想说两人一起去,但看着他执拗坚持的模样,到底也只能答应。   话已至此。   两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若是从前,肯定是赵九霄先开口说离开,但今日,他也不知为何,竟迟迟不曾说这话,最后还是顾姣先开了口,“夜深了,九霄哥哥先回去吧。”   顾姣到底还有些不放心,“你回去后和秦姨好好说,别和她吵架。”她并不知道赵九霄和秦氏早已吵了一架,这会秦氏还昏迷不醒,“如果秦姨真的生气,你就来找我,我去和秦姨说。”   赵九霄听她这样说,神情顿时变得更为复杂起来。   “顾姣,如果……”他干哑着嗓音开口。   “嗯?”   顾姣仰头看他,“什么?”   赵九霄与她对视一会后垂下眼眸,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我走了……”   他双手紧紧握着手里的锦盒与人说,却依旧没有动身,直到听到顾姣的声音,听她应好,他才转身。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回过头,“你我之间,我才是有错的那一个,不要自我怀疑,你很好,以前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想伤害你的意思,我……虽然这句话很没用,但我还是想和你说一说对不起。”   “顾姣,对不起。”   赵九霄说完,看着她一点点泛起泪花的眼睛,几次想过去,但最终还是抱着手里的盒子大步离开,他走得很快,似乎是怕慢一步就不肯再走了。   弄琴找到顾姣的时候,顾姣正一个人蹲在地上哭着。   “您怎么了?”她快步上前。   “没事。”   顾姣抹着眼泪抬起头,头顶花灯被风吹得穗子轻晃,而她泪眼婆娑,却依旧好看,“我就是忽然很想哭。”   弄琴心疼地揽住她,“想哭就哭吧,奴婢陪着您。”   可顾姣笑了笑,摇了摇头,“哭够了,不想哭了。”她跟弄琴说,“我去找下母亲和阿锦,她们估计都担心坏了。”   对于她换称呼的事,弄琴并没有说什么,只扶着人起来,“奴婢陪您过去。”   顾姣摇了摇头,“不了,我自己去吧。”看弄琴目露担忧,她又笑道,“你让厨房给我做点吃的吧,我都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吃夜宵了。”   以前怕胖怕九霄哥哥不喜欢,她一直克制着。   今天就小小的放纵下吧。   弄琴闻言倒是没说什么,目送顾姣离去,她自己转道去了厨房。   ……   “你刚刚听到没?玥玥她喊我,她喊我母亲了。”向来做什么都从容的萧宛这会却神色怔怔,一脸不敢置信,她抓着青黛的手说着,又有些怀疑,“是不是我幻听了?”   青黛也有些不敢保证,但也不想让她失望,“奴婢刚刚也听到了,应该……不是幻听吧。”   主仆俩还在回想,外头就有人传话了,“大小姐来了。”   萧宛回过神,忙松开青黛的手在位置上端坐好,但看到顾姣那双眼睛还是立时就皱了眉,“怎么又哭了?”她起身过去牵住顾姣的手,满面心疼问道,“他又欺负你了?”   青黛脸色也不好看,一面让人去准备顾姣素日最喜欢的奶茶一面跟着说,“您就不该单独和他见面。”   顾姣朝她们笑了笑,“他没欺负我。”   两人面上都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顾姣也没多解释,只看着萧宛说,“母亲。”   这次听得清晰。   萧宛罕见地轻轻啊了一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怎么了?”   “我刚刚和九霄哥哥说了解除婚约的事,劳烦您给爹爹写封信与他说下。”退婚虽然不是和离,但也需要两家长辈都在场,拿回彼此的庚帖,只是想到爹爹的暴脾气,她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爹爹肯定很生气,可能得劳烦您与爹爹好好说说,我和九霄哥哥分开是我自愿,并没有谁对不起谁。”   按照萧宛的意思,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玥玥就是脾气太好,才会被赵家那小子这么欺负,但……她也清楚赵九霄对玥玥而言是不同的,若真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伤心的还得是玥玥。   轻轻叹了口气,她握住顾姣的手,“我知道了。”   顾姣听她应允便放心了。   屋中一时无话,倒是能感觉到萧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顾姣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轻咳一声后,说,“那我去和阿锦再说下,不然她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想到顾锦那个脾气,萧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去吧,等和人说完话就早些睡。”   顾姣点点头,走到门口,帘子都快落下的时候,她忽然又回过头,“母亲。”她轻声喊萧宛,听她颤着嗓音轻轻哎了一声,她又眉眼弯弯笑了起来,“谢谢你。”   她说完便落下车帘出去了,却还是能听到身后传来萧宛和青黛的声音,“你听到没?”   “听到了听到了,您这次可以放心了,不是幻听,是真的。”   顾姣听到这,嘴角也忍不住轻轻翘了起来,她今天原本挺难受的,但现在……她仰着头眺望头顶的星空,星河璀璨,看着那一闪一闪的星星,她忽然觉得也还好。   至少,她的身后还有很多很多人关心着她。   作者有话说:   恭喜玥玥获得新生~ 第31章   走到采菱阁。   老远就看到几个丫鬟围在廊下, 就连阿锦的贴身大丫鬟芙蓉和海棠都在外头站着,看她们的模样就知道她们是被阿锦赶出来的,也就能想象出阿锦这会得多生气了。   她快步走过去, 小声问, “阿锦一个人在里面?”   几个丫鬟原先围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商量着该怎么办才好,没有察觉到顾姣的到来, 等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 纷纷向她问了好后,芙蓉压着嗓音和她回道:“一直在里头待着呢,刚刚夫人过来, 她也不肯见,谁要进去, 她就拿东西砸过来,把夫人气得不行, 估计等明日小姐缓下来,夫人还得好好训她一顿呢。”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顾姣听到这话也拧了眉, 她想过阿锦会生气, 但没想到她会这样生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楹窗, 灯火通明, 却无人影,她抿了抿红唇, 轻声道:“我进去看看。”   她肯去, 自是最好的。   但海棠难免担忧, 同样压低声音与她说道:“小姐今日像是真的生气了, 若是……待会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怕姐妹俩回头生分。   她家小姐就是嘴硬心软,若真的和大小姐吵起来,最后难过的肯定还是她,又要面子,估计难低头……她是看着这两姐妹一起长大的,自然不希望她们生分别扭。   “我知道的。”   顾姣笑笑,“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必都挤在外头。”她并不担心阿锦与她生气,就算她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把火气对向她,顶多就是说她几句亦或是不理她罢了。   海棠、芙蓉却不放心,虽然退开了一些,但还是在旁边站着。   顾姣也没管她们,她走到门前推了推,还好,门没反锁,但里头的人像是察觉到什么动静,还不等她进去就开了口,“都给我滚出去!”   “是我。”顾姣开口。   里头安静了一会,紧跟着又传来顾锦凌厉的声音,“谁让你来的?出去,我不想见你!”   顾姣听出她憋着没用“滚”,不由笑了起来,“我来和你说个事。”她边说边推门,还特地叮嘱了一句,“你别用东西砸我哦,我要是躲不掉,回头脸上身上落下什么伤疤,我就真的和你生气了。”   她还是很爱美的。   从前摔一跤,腿上落下一丁点小伤口都得每日用药,等那处地方重新变得光滑,一点痕迹都瞧不见才放心。   “你还跟我生气?你有什么资格和我生气!”顾锦简直要被她气死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手里习惯性地握住一只茶盏,但直到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推门进来,她都不曾真的把手里的东西向人砸去,只是冷冰冰地看着来人,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扯唇讥嘲道:“怎么,你的九霄哥哥又把你哄开心了?”   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以前那些小打小闹,她也就不说了,这次赵九霄都敢在背后这样作践她了,顾姣姣这个笨女人居然还能原谅他!   倘若顾姣不是她的姐姐,她也懒得管这些破事,顶多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可偏偏顾姣是她的姐姐,还是她一直护着长大的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听,偏又做不到真的不去管,于是心里只剩气闷。   顾姣对她这些冷嘲热讽早就免疫了,她跟以往似的没去回嘴,只是走过去先把她手里的茶盏夺了过来,她怕回头阿锦把茶盏捏碎,那些碎瓷片弄破她的手。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顾锦一直冷着脸,却也没有挣扎,只是在顾姣坐过来的时候,往旁边靠,不肯与她离得很近。   顾姣看得好笑,坐在原处没跟过去,只侧着一张明媚的脸,看着她说,“不听听我要与你说什么?”   “你能说什么?”顾锦冷嘲,不是替赵九霄辩解,就是安抚她,她根本不想听这些废话,正想开口让她走,便听一道声音入耳——   “我和他说了解除婚约的事。”   顾锦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顾姣,却像是愣住了一般,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顾姣看着她,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和他提出解除婚约了。”话音刚落,胳膊就被人紧紧握住了,刚刚还不肯与她很近的人,这会直接贴到了她的身边,脸对着她的脸,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的?”   “这种事,我骗你做什么?”顾姣笑得有些无奈,“我已经让母亲给爹爹写信了,等爹爹回来,就正式去国公府把庚帖换回来。”   “顾姣姣!”顾锦忽然大喊一声,她声音大,顾姣被吓了一跳,还没等她站起来就被顾锦扑过来抱住了,“你总算是想开了!”在外头冷艳又暴力的顾二小姐,这会把脸靠在顾姣的肩膀上死命蹭着,刚刚还冷若冰霜的脸上此刻满是藏不住的笑容。   顾姣看着她跟小孩似的,脸色一会阴一会晴,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现在高兴了?”她问她。   顾锦毫不犹豫地疯狂点头,她盼这一天都不知道多久了,本来还以为顾姣姣这个笨女人一辈子都不会想开,她都已经做好准备真的喊赵九霄那个混蛋姐夫了,没想到她竟然想开了!怎么可能不高兴?她那张一贯不爱笑的脸上这会满是灿烂的笑容,只是余光瞥到身边的顾姣,又有些迟疑,“你不难受吗?你要是难受的话,就哭一场,我不会笑话你的。”   “不了。”   顾姣笑着摇了摇头。   刚跟九霄哥哥分开的时候,她是真的很难受,忍不住就想掉眼泪,所以蹲在地上哭了好久,可现在……她竟然一点都不想哭了。看着顾锦担忧的双目,顾姣反而笑着安慰起她,“真的没事,其实我感觉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说着往顾锦的床上一躺,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目光却落在头顶的帷帐上,她像是在看那帷帐上的花样,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就这么盯着一处地方慢慢说着,“我以前总盼着和他成亲,和他生儿育女,可最近这段日子,我完全不敢去想象我们以后的日子,我想象不出……我想象不出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挺奇怪的吧,你想嫁给这个人,你要和他共度余生,可你却连你们的未来都设想不出。”   “这对我而言很可怕,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这件事。”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很难过,可阿锦,你知道吗……”她说到这的时候,目光落到了顾锦的身上,“我在难过的同时居然松了口气。”   “这把刀悬在我的脖子上已经太久太久了,这一刻落下,虽然见血见骨,但我终于不用再时刻担心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眼角有晶莹的泪水,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可顾锦看得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酸,她跟着过去靠在了顾姣的身边,和她头贴头,肩并肩,“顾姣姣,你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对你很好很好的人。”   她握着顾姣的手,语气认真。   “当然啦,我那么好,他错过我是他的损失。”顾姣说着还轻轻哼了一声,“等我以后找到比他好千百倍的人就带着我夫君到他面前去,气死他!”   顾锦挑眉,“你真这样想?”   顾姣看她一眼,很小声的说道:“……我就过过嘴瘾。”   顾锦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把他气死,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先帮你狠狠揍他一顿。”她说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以前顾忌着顾姣姣,她不敢下狠手,现在倒是不用再有所顾忌了。   “别。”   顾姣忙出声阻拦。   “你还护着他?”顾锦一脸不高兴。   “不是护着他,是没必要,我知道你可能说我傻,但走到这一步,我和他都有责任,而且我也不想再闹出什么事了。”她跟九霄哥哥除去那一纸婚约,还有许多牵绊,秦姨、老祖宗,还有……四叔。   她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他们两家的感情,也不想秦姨和老祖宗难过。   “你什么时候才能只为自己考虑下。”顾锦知道她在想什么,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蛋,但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顾姣笑了笑。   人生在世,总不可能只考虑自己,将心比心,她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还有一件事。”她看着顾锦说。   “什么?”顾锦抬眸。   “我和九霄哥哥退婚,城中怕是风言不断,你……”   “打住。”顾锦不等她说完便立刻打断她的话,她坐起来,看着拧眉道,“顾姣姣,你是不是又忘记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了?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都一起承担,而且你何时见过我在意别人的言论了,那些因为一些所谓的流言就心生想法的人家,也不值当我嫁过去。”   “我娘虽然有时候小气了一些,想法也多了一些,脾气也没大伯母好,但你放心,在大是大非面前,她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顾姣哭笑不得,“二婶若听到这话又得训你。”   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伸手去握顾锦的手,等她重新躺下来后,朝她靠了过去,“我今晚想留在这边睡觉。”   “不要,你睡觉一点都不老实,回头又得踹我。”顾锦一脸嫌弃。   “我哪有不老实?你污蔑我!”顾姣红了脸,底气却不足,看着顾锦挑眉,不管不顾缠过去,“我不管,我就要留在这边睡!”   顾锦被她摇得眼前都出现重影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无奈至极的话,“顾姣姣,你真的好烦人,去洗脸,不洗干净别上我的床。”   却是答应了。   顾姣立刻笑着喊人进来。   看着她下床去洗漱,刚刚还一脸不耐烦的顾锦脸上也忍不住扯开一抹笑容。   她希望她的顾姣姣以后永远快乐。   *   赵九霄过来的时候,秦氏已经醒了,她靠坐在床上。   她的丈夫赵长瑞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碗厨房刚送来的汤药,听到朝云在外头说“世子来了”,他皱了皱眉,“让他先回自己的房间。”他怕母子俩又吵起来,何况……他看了一眼妻子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自打母亲来说过那一通话后,孟殊就一直没开过口。   这个时候无论九霄来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是。”朝云正想应声退下,却听秦氏开了口,“让他进来吧。”   “孟殊……”赵长瑞蹙眉,想开口劝她,便见秦氏淡淡看着他说道:“你还能让我们一辈子都不见面?”她说着嗤笑一声,转过头,谁也没看,“让他进来。”   赵长瑞无法,只能和朝云点了点头。   脚步一去一回,很快,赵九霄就进来了,他刚从顾府回来,手里还握着顾姣送给他的那份礼物。大概也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以至于他这会都忘记把锦盒先交给别人了,就这么一路握着,而朝云因为担忧这对母子俩,心中惶惶,一时也忘记提醒,于是秦氏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等人行完礼便淡淡发问,“什么东西?”   赵九霄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到手中锦盒时,他卷翘的睫毛没忍住一颤,半晌才嗓音嘶哑地说道:“……顾姣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秦氏听到这话,叠放在锦被上的双手轻轻动了一下,神色却还紧绷着。   她没说话,赵九霄一时也没有开口,屋中静悄悄的,虽然人不少,但谁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出声,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赵九霄忽然跪了下来,看着秦氏说道:“阿娘,我想解除婚约。”   他不知道秦氏已经知道了,低着头沉声道:“我还是不想娶她,您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都不想娶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会被他娘训斥,亦或是拿东西砸他。   可他什么都没等到。   只等到秦氏的一句,“哦,知道了。”   不同寻常的反应让赵九霄神色怔怔,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秦氏,忍不住喊人,“阿娘……”   秦氏没理他。   最后还是赵长瑞看着他沉声说,“我和你娘已经知道了。”   已经……   赵九霄有些不明白,站在一旁的朝云看着他这副模样,不忍,轻声解释了一句,“刚才老夫人已经过来说过了,夫人知道退婚这事是顾小姐提议的。”   赵九霄愣住了,他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   “你的事,我不想管了,你想退婚,你想做什么,你以后想娶谁,都与我没有关系,你高兴就好。”秦氏靠在床头,神情淡漠,也不再看他了,“说完了吗?说完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赵九霄看她这样,心里再一次升起一抹恐慌,他忍不住喊道:“阿娘……”   可秦氏已经不想理他了,她闭上眼睛,赵九霄还想再出声,赵长瑞却看着他摇了摇头,压着嗓音说道:“你先回去。”   虽然来时就想过母亲会生气,但见母亲这样,赵九霄的心里还是很难受,他宁可母亲打他一顿骂他一顿,也别这样冷着他,他执拗地又看了秦氏一会,见她还是没有反应,只能垂下眼眸哑声说,“那儿子先退下。”   秦氏依旧没出声。   赵九霄失魂落魄地捧着锦盒往外走,走到外面看着头顶的星空,星河璀璨,是个极好的夜晚,可他心里却有些茫茫然的,这个结果真是他想要的吗?   ……   翌日。   原本要参加赵九霄生辰的一众人都收到诚国公府送来的口信,说是生辰宴取消,问出了什么事,也只是答“夫人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好见客”,众人无法,只能托人带了礼物,算是一份心意。   白又晴却知道她期待的事怕是成了。   能让那位诚国公夫人气到宴会都不肯办,就算没到退婚这一步,只怕也快了,她心情很好地摇着团扇,甚至还忍不住哼起曲子,身边侍棋看着不由惊奇,“您不生气?”   她还以为小姐去不了诚国公府会生气来着。   “我生气做什么?”白又晴笑着扬起眉梢,以后的日子,她只会高兴,更高兴。这次去不了有什么大碍?等顾姣和九霄退了婚,她还怕没得去?手里的团扇一晃一晃,她往父母的院子走去,想着今日这样好的天气,倒是可以陪母亲出去逛逛,保不准还能听到一些她想听到的事,未想一过去就看到父亲沉着脸端坐在太师椅上发着火。   地上茶盏碎了一盏,茶沫散了一地,就连瓜果也在地上四处散着。   白又晴一向有些怕自己的父亲,见此,脸上的表情都收敛了许多,她把团扇压在腰间,走过去和人恭恭敬敬问了安,未听到回声,只能走到母亲身边悄声问道:“爹爹怎么了?”   白母也压着声,“一大早就被人弹劾了,陛下让他这些日子在家里反省思过。”   “怎么会这样?”白又晴蹙眉,同样压低声音,她爹在朝中算不上出彩,但一向小心谨慎,与人也大多交好,这次怎么会被人弹劾?她看了一眼爹爹,又问母亲,“爹爹在朝为官多年,可从未被人弹劾过,这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人弹劾?”   “谁知道?”   白母唉声叹气,“今天御史台的那群人就跟疯了似的,弹劾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就像有人在背后指使一般,我都在想是不是我们白家这阵子得罪什么人了,要不然怎么会这样?”   “可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到我们能得罪什么人。”   得罪……   白又晴想到什么,神色微变,她细长的指根紧握扇柄,脑子转得飞快,爹爹在朝中一向与人为善,母亲脾性更是不用说,要真说得罪……不,不可能!   昨夜那事,她做得小心翼翼,就连递口信的人都不知道她是谁,旁人怎么会知道?   绝对,绝对不会是因为她。   “你们母女在那边叽叽咕咕说什么东西?”白方游被人弹劾心情不好,无名火便到处发,说完看着自己的女儿小脸苍白,神情怔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更为恼怒,“我和你说话呢,你没听到!”   白母蹙了眉,“你心情不好冲我们撒什么火?”   她就一个女儿,平日看得如珠如宝,自然不肯白方游这般糟践,当即就拉着白又晴离开。   看着她们母女离开的身影,白方游脸色更差,还想骂什么,管家过来了,“老爷,御史台的杜大人过来了。”   今日早朝结束,他就托人给杜姚之带了话,想看看御史台到底是怎么了,这会听说杜姚之来了,他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吩咐,“快请进来!”   没一会功夫就看到一道蓝色的身影穿过月门过来,白方游立刻迎了过去,他虽然心里着急但还是笑语晏晏和人打了招呼,“杜兄快请进,我准备了你最喜欢的碧螺春。”他说着想迎人进去,未想杜姚之迎面就是一句,“白兄,你何时得罪内阁那位了?”   一句话砸得白方游有些懵,他看着人讷讷道:“内阁那位?哪位?”   听杜姚之说了个“赵”字,白方游的脸色立刻变了,忙道:“我哪来的胆子敢得罪他?杜兄,你是最知道我的脾性的,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他啊。”   杜姚之当然也知道,要不然他也不会特地来这一趟。   “先进去再说。”他开了口。   白方游忙点头,跟着杜姚之进去后,连茶都顾不上倒,忙问道:“杜兄,你且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怎么会和那位大人有关?”   杜姚之一路走来有些渴。   他跟白方游有早年同窗的交情,往上数还有姻亲关系,知道他这会心里慌张也就没讲那起子规矩,他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几口解了渴后便把打听到的事与人说了一遭。   “事情就是这样,昨儿晚上我们御史台的几位大人都接到了那位大人的吩咐,”他说完又狐疑般看了白方游一眼,“你真的没得罪他?”   白方游摇头,“马上就是三年京察了,我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半夜才回家,我哪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去得罪人?”他这会是真的欲哭无泪,早朝的时候被人弹劾,他还满心怨愤,可听到这事居然和赵长璟有关,他就只剩下恐惧了……得罪那位,可不仅仅是不能晋升那么简单了,他能不能保住现在的位置都不知道。   “杜兄,你可一定要帮我!”他苍白着脸,握着杜姚之的手臂祈求道。   杜姚之自然也不希望他出事,他沉默一会后说,“那位大人做得那么明显,显然是对你有所警告,如果不是你做了什么,那你最好查下是不是你府上的人做了什么。”   白方游拧眉细想,“我府上就那么些人,拙荆虽然为人不怎么聪明,但也绝对不是随便得罪人的性子,至于府上那些下人,他们再怎么闹腾也不可能闹腾到那位大人那边……”   “你女儿呢?”   “女儿?”白方游一愣,他下意识要摇头,却忽然想起刚刚她苍白失神的面孔,一时,他定在原处,忘记说话。   杜姚之见他这般,神色微微一沉,“荣平,我和你是多年好友,便多说一句。那位大人在朝多年,从来不曾针对过谁,除了维护燕仕林的那些人,你看朝中谁说过他一句不好?就连周东河,他之前有多恼那位抢了他的位置,可你看现在,谁敢说那位一句不好,他头一个黑脸。倘若真是你女儿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你可得好好想想这事该怎么解决才能让那位大人满意了。”   他言尽于此,说完便站了起来,“好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白方游忙跟着站了起来,他依旧神色苍白,“姚之,今日劳烦你了。”   “我和你之间不说这些。”杜姚之摆了摆手,让人留步后便径直往外走。   白方游目送他离开,等到看不见他的身影,立刻沉下脸,吩咐管家,“去查下这几日小姐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   诚国公府,修竹轩。   窗外青竹勃发,绿叶茵茵,临窗硕大的芭蕉树遮挡了烈阳,赵长璟一身常服坐在窗边审阅公文。   曹书打帘进来,看了眼赵长璟在哪后便径直端着瓜果走了过来,替人续茶的时候,说,“杜姚之去了白府,白方游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嗯。”   赵长璟头也不抬,继续审阅公文。   曹书看着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忍不住说,“也不知道顾小姐怎么样了?”   话落。   青衣男人停笔抬头,他神色淡淡,“你看起来很闲,不如派你去马厩转转?”   曹书嘴角抽了抽,“我现在就出去做事!”他说完立刻转身,快走到帘子旁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转过头,吐槽了一句,“主子,您除了威胁这个还有别的招吗?”   赵长璟低头看公文,“招不在新,有用就行。”   曹书:“……”   行吧,您厉害。   他没再多说,挑帘出去了。   陈洵就在廊下削木剑,看到他出来瞥了一眼,“又挨训了?”   曹书白了他一眼,懒得说话,他觉得自己没被他们气死得亏他心大,跨坐在长廊上,身子靠在红柱上,翘起二郎腿,也不知道主子对顾小姐到底有没有意思。   难不成他做这么多,真的只是因为顾小姐是他的晚辈吗?   向来通透的他此时却怎么都看不明白主子对那位顾小姐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想必用不了多久,四叔就能感受到玥玥的睡相了(狗头.jpg) 第32章   还没等吃晚膳。   白方游就把这些年白又晴做的事都查到了。   看着手里的字条, 看着上头罗列的一件又一件事,白方游气得脸都黑了,他一直都知道他这女儿对那诚国公府的赵世子颇有些小心思, 其实若是那位赵世子没定亲, 他自然乐见其成,可问题是那位赵世子早就定亲了,定的还是顾家!跟顾云霆那个莽夫抢女婿, 他不要命了吗?   原以为这些年的叮嘱, 她应该也都听进去了,没想到他这看着乖巧懂事的女儿私底下竟是这副模样!   联合别人排挤顾家两个女儿,故意落井下石那都算得上是小事了, 这次居然还敢假传消息!   怪不得赵家今日的宴会取消,也怪不得那位大人这么做!   原来都是他女儿做的好事!   白方游恼得不行, 想到诚国公府的势力,想到顾云霆那个护犊子的脾性, 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们两家婚事告吹和他家有关,他在京城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别说诚国公府那尊大佛了, 就顾云霆一个人, 就能够他吃几壶的!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几个呼吸后, 他拿起那几张纸就往白又晴的房间走去。   到白又晴院子的时候, 白母也在。   看到白方游过来,白母还愣了下, “你怎么来了?”   她家老爷一向看重孔孟之道, 自女儿长大后便很少单独来她的房间。   以为他是因为午间的事来的, 她正想出声宽慰他几句, 就听白方游沉着嗓音说道:“让开!”他冷着一张脸, 如同修罗鬼刹一般。   白母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的时候,白方游已经走到门口要推门了,她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这副情景也不禁神色微变,她忙上前阻拦,声音也带了些恼意,“白方游,你好端端的,发什么疯!你在外头受了气别来跟我们娘俩撒气,你要敢做什么,我现在就打包包袱带着小晴回娘家去!”   “我发疯?”   白方游停步转身,他把手里那几张纸朝白母身上砸去,“看看你女儿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好事!”   纸张很轻,但白母还是被砸懵了,夫妻多年,她也知道自己丈夫是什么脾性,虽然有时候是难沟通了一些,但也不是没事找事的人,她看了白方游一眼,还是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那几张纸,越看,她的脸色就越难看,她也没想到又晴私下做了这么多,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这……也就是他们小孩子闹点矛盾。”   “小孩子闹矛盾?”白方游简直要被她的话气死了,“你所谓的小孩子闹矛盾差点就要害我丢官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沉着脸继续说,“你知道这次我是被谁弹劾吗?诚国公府那位四爷!”看着她忽然变得煞白的面孔,白方游愈发没好气,“蠢妇!要不是你平日纵着他,我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白母一听这话也有些不依了,她吵了起来,“什么叫我纵着她?女儿是我一个人的吗?怎么好的时候全是你教导有方,如今做错事,就是我一个人不对,白方游,你简直欺人太甚!”   夫妻俩吵得厉害,白又晴自然全都听到了,她苍白着一张脸躲在屋子里,身子一抖一抖的,她没想到父亲被人弹劾真是因为她的缘故,更没想到他们都知道了……她瘫软在地。   如果赵家已经知道这事是她做的,依照那位诚国公夫人的脾性,她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嫁给九霄?   美梦破碎,白又晴红了眼。   而且她很快就会知道,等待她的结果远不止这些。   ……   十天后。   顾姣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楼里喂着鱼,听到弄琴的话,她惊讶地回过头,“你说什么?白又晴定亲了,定的还是荆州人?”   “哟,”顾锦在一旁钓鱼,听到这话没忍住扬起眉梢,嘴角跟着扯出一抹讥笑,“怎么,她失宠了?居然嫁到荆州那样的地方?”   “失不失宠,奴婢不知道,就知道这位白小姐这阵子在家可没少哭闹,前几日我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她那位贴身丫鬟侍棋,她没注意到我,和其他白府的丫鬟说着话,我便多听了几句。”弄琴不喜欢白又晴,这会见她倒霉,也忍不住抿嘴笑道,“听说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也不知为何那么急,不过总算是把她盼走了。”   顾锦撇嘴,仍旧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的钓着鱼,“走了好,一天天装模作样的,看着就烦。”   弄琴笑笑。   余光瞥见自家小姐出神的面孔,不由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顾姣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迎着身边两人的注视,她笑了笑,收回思绪,“没什么,就是在想晚上吃什么。”   顾锦一听这话,立刻面露无语,“顾姣姣,你怎么一天到晚就是吃啊。”最可气的是吃那么多还不长肉,她颇有些嫉妒地伸手捏了捏顾姣的脸颊,恨恨道,“我看索性我钓几条鱼给你吃好了。”   “不行!”顾姣一听这话立刻急了,小气鼓鼓的,还瞪大眼睛,“你别碰我的小红,你要敢吃它们,我就跟你急!”   顾锦啧一声,“你怎么跟我急啊?而且我就是真吃了,你还能知道不成?百来条鱼呢,你难不成还能一条一条数?”   顾姣叉腰,“反正就是不许碰!你敢碰,我,我……”她绞尽脑汁想威胁的话,想到一个,立刻扬起下巴说道,“我就不给你做荷包了。”   顾锦挑眉,“你还会威胁人了?”   顾姣哼一声,“就威胁了,怎么样?”   姐妹俩在这说着话,弄琴就在一旁笑看着她们,等她们说得差不多了,方才开口,“奴婢去厨房看看,今天这么高兴得让她们多准备几个好菜。”她说完就走,把这块地方留给姐妹两人。   走到外面倒是想起一事,那日做局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事后她曾派人去查过,但来传话的人是那种放到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即使让门房那边的人说了模样画了画像,但还是寻不见,至于清风楼那边也说没什么特别的人,虽无奈,却也只能作罢。   不过联想小姐先前失神的面孔以及白家突然的婚事,弄琴神色一凛,难不成是她?   想到这个可能,弄琴脸色立时黑沉下来,她拐了个方向,没有立刻去厨房,而是去了萧宛那边和她说了这个可能。   萧宛听完后,沉默许久才说,“你说得倒也不无可能,我先前就觉得白家这亲事定得奇怪。”一般家里受宠的女儿是绝对不可能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去的,除非对方很优秀,很满意对方,但她先前打听了下,白又晴嫁得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人家,而且这从定亲到成亲居然才用了一个月,六礼恐怕都没走完。   外头猜测纷纷,都说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要不然怎么会这么急?虽然白家另有一套说法,说是早就定的亲事,但相信的却没几个。   毕竟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白母最热衷给自己的女儿找女婿,但凡京城有什么宴会,她准要拉着白又晴参加。   “等老爷回来,我会与他说的。”   如果这事真跟白家有关,那他们自然不能坐视玥玥被人欺负。   弄琴听到这话,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却也有些困惑,“白家这样做,倒像是被人警告了一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警告了白家。”   这一点,萧宛同样不清楚,她微微拧眉,“回头我去查下,不过总归和赵家是脱不了干系的。”   弄琴点点头,她虽然不喜欢赵九霄,但对赵家其他几位主子却从来没有过怨怼,前几日诚国公夫人身体不好还特地来了一趟与小姐说了不少体己话,走得时候眼睛都红了。   想到诚国公夫人,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多好的一位夫人,怎么就有这样的儿子?她摇了摇头,正要告辞离开,外头便有人急急忙忙跑进来了,是顾言的书童,他气喘吁吁,“夫人,出事了!”   ……   另一边。   顾姣也知道了,“你说什么!阿言逃课去堵九霄哥哥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等听了个顺义大街,她当即就待不住了,抬脚就要往外头走。   顾锦从身后拉住她的胳膊,看着满面担忧的顾姣,她同样脸色不好,“我跟你一起去。”   这次她倒是没说让顾姣不去的话,她家那个小祖宗拗起来除了顾姣的话,谁都不听,她可没这个自信凭她自己就能把人带回来。   姐妹俩匆匆往外赶,正好和萧宛碰上。   萧宛看她们这副模样,停步说,“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顾姣点点头,“母亲,我和阿锦去就好,您先回去吧。”   “对,大伯母您别去了,您放心,有我在,不会让阿言和顾姣姣有事的。”顾锦也在一旁帮腔。   两人说完也不等萧宛回应,手牵着手快步往前走,到影壁的时候,顾锦要喊人准备马车,顾姣却摇头,“骑马吧,你带我骑,坐马车太慢了。”   “你确定?”顾锦拧眉看她。   自打小时候顾姣姣从马上摔下来后便不肯再骑马了。   顾姣先前跑得太急,还在喘气,听到这话,她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我没事,阿言的事重要。”   顾锦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她翻身上马后朝顾姣伸手,把人带上马匹后等人坐稳,她才扬起马鞭往顺义大街的方向赶。   *   此时的顺义大街,以顾言为首的一帮小萝卜头齐齐趴在墙壁上,顾言手里握着弹弓,一面调试着一面盯着还没人的街道问身边的小萝卜头,“你确定他会从这经过?”   小萝卜头一号说,“老大,你就放心吧,我已经派人调查好几天了,这几天那个姓赵的每次放学都会从这路过再回家。”   姓赵的这个称呼,他们是跟顾言学的。   虽然不清楚因为什么缘故他们老大和他未来姐夫闹别扭了,但他们肯定是帮老大的!   顾言点点头,冷着小脸说,“那行,继续蹲。”   他继续调试弹弓。   突然有人低声喊道:“来了来了!”   一帮人立刻循声看去,果然瞧见不远处有个黑衣高马尾的少年骑马过来,顾言眼睛尖,很快就看清来人就是赵九霄,他小脸唰得一下沉了下来,看着来人过来,沉着声吩咐道:“给我打!”   一颗颗石子从墙壁后头砸过去,有些被打偏了落在地上,但也有不少正中赵九霄那边。   肩膀、胸口、手臂还有风疾的头都挨了好几下,若换作平时,这样的动作,赵九霄早就察觉了,但这阵子他吃不好睡不好,人都消瘦了不少,反应也跟着慢了几拍。   那石子砸在身上并不算痛,可风疾却受了惊嘶鸣起来。   赵九霄勒紧缰绳,安抚风疾,等它消停下来才顺着石子落过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顾言并没有隐藏的意思,他坐在墙上,手握弹弓,很标准的开打手势,见赵九霄看过来还十分嚣张地瞥了他一眼。   “是你。”赵九霄皱了皱眉,倒也没怎么生气,反而看着他坐在高墙上,嘱咐了一句,“下来,墙高危险。”   “要你做什么好人!”顾言啐道,“继续给我打!”   一群小萝卜纷纷听话地拿起弹弓,这次准头多了很多,不少都落在了赵九霄的身上,赵九霄看他们这样皱了皱眉,还要说话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赵家小子,纳命来!”   这个声音……   赵九霄一愣,转头看去,便看到黑着一张脸手持九环大刀,策马狂奔而来的顾云霆。   ……   同一时间。   顺义大街外头,曹书也看到了顾云霆的身影。   “是顾将军,甜水巷又不在这,他怎么走这条路?”想到这阵子世子每日都回家,而顺义大街是鹿鸣书院通往诚国公府的必经之路,曹书惊道,“顾将军难不成是为了世子去的?”   想到顾云霆的功夫,曹书不禁替世子捏了把冷汗,“主子,要不要去帮下世子?”   赵长璟也掀起了车帘,他看着顺义大街的方向,闻言,长眉微蹙一会后才说,“不必。”   “可世子……”   “放心,顾云霆看着莽撞,实则粗中有细,不会闹太过。”要不然他也不可能从一个小兵晋升为开平卫的指挥使,不过九霄这次吃点苦头是肯定的了。   欺负了人家女儿,不吃点苦头怎么可能?赵长璟正想落下车帘,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   曹书显然也看到了,他面露惊讶。   赵长璟看着那张苍白的脸,长眉紧蹙,还是发了话,“过去看看。”   *   顾姣双手紧紧环着顾锦纤细的腰肢,因为害怕以及马速过快,她整个人都贴在顾锦的背上,桃心髻上绑着的粉色彩绘丝带顺着风飘到她的眼前,有点遮挡视野,她却无暇去顾。   “快到了。”   像是为了安抚她不安的心一般,前边传来顾锦的话。   风太大,顾姣说不出多余的话,只能轻轻嗯了一声,她心里着急,一颗心都扑在顺义大街那边,想着待会也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样的场景。她倒是不担心阿言他们能真的欺负了九霄哥哥,九霄哥哥自幼跟着金吾卫的林教头学习,一身本事恐怕十来个普通护卫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更何况是几个小萝卜头了。   她更担心的是阿言他们。   要是惹恼了九霄哥哥,这几个小破孩子……想到这,顾姣那双漂亮的柳叶眉便拧得更紧了。   踏进顺义大街,顾姣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兵刃的声音,她心里正疑惑顾小言那么几个小孩怎么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听到身前传来顾锦惊讶的声音,“顾姣姣,你快看看,那是不是大伯?”   爹?   顾姣一愣,她忙越过顾锦的肩头往前看,还真看到了她爹的身影,又见她爹手持大刀朝九霄哥哥砍去,而九霄哥哥站在那不躲不闪,甚至还轻轻闭上了眼睛,顾姣原本就因为策马狂奔而快速跳动的心脏在看到这副画面时更是跳得飞快。   “爹!”   她扬声喊人。   她爹可不是顾小言,他这一刀下去,九霄哥哥就算不死也得受大伤!   站在前方的两个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都扭头看了过来,赵九霄也重新睁开了眼,看着那个映入眼帘的红色身影,他眸光微闪,神情也逐渐变得有些怔忡起来,自打那日在顾府一别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顾姣,此时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神色怔怔,下意识呢喃出声,“顾姣……”   却无人听到。   顾云霆喉咙粗声音响,把他的声音压得一点都听不清,“玥玥?!”确认无误后,他明显慌了下,手里的大刀都被他收回藏到了身后,八尺高大的中年男人在战场威风凛凛,这会看到顾姣却满脸小心,眼见那道娇小的身影朝他跑来,他还跟着跑了几步,迎过去伸臂扶她,“玥玥,你怎么来了?”   顾姣气喘吁吁,“您还问我!您在这做什么呢?”   她又是着急又是担忧,先是看了一眼他爹,没受伤,又越过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赵九霄,也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但很快,她又开始板着小脸和人说道:“爹,我不是让母亲给您写信和您说清楚了吗?您怎么还来找九霄哥哥的麻烦!”   顾云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她改变了称呼,他也不敢跟她辩解,低着头,略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谁让他欺负你的?要不是他惹了你,你能跟他退婚吗?”   那的确不能……   顾姣一时无言,但也不想事情继续恶化下去,她目露无奈,正想说什么,余光却率先看到了遛着墙根打算趁机逃走的顾言,想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小脸唰得一下沉了下来。   “顾小言!”   眼见那小孩停下脚步,转过一张笑脸干巴巴喊她,“阿,阿姐,好巧啊。”   “巧?我就是来抓你的!”顾姣一时顾不上她爹,绷着一张小脸气鼓鼓走了过去,一到顾言面前就伸手拧他的耳朵,听他说疼也不松手,冷着小脸怒斥道,“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来这边堵人!”她说着,又看向沿着墙根站了一排的小萝卜头们,眼见他们一个个都小脸苍白,仿佛她捏得是他们的耳朵,她一时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压着嗓音训斥顾言,“你还敢带着他们一起来,是不是还爬墙了?你真是!你有没有想过出事了怎么办?”   顾言在外头桀骜不驯,满书院的老师无不对他头疼,但在顾姣面前却乖得不行,这会连话都不敢反驳,只敢可怜巴巴求饶,“阿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拧我耳朵了,疼。”   “就得让你疼,你才记得住,省得你无法无天!”   曹书赶着马车才到,看着这副场景,明显有些愣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还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顾小姐是只柔柔弱弱的小白兔呢。”   没想到却把顾家那两个霸王治得死死的。   尤其是那位顾大将军。   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在开平卫威风凛凛的顾大将军在自己女儿面前会是这副模样。   赵长璟也没想到,他一手挑着车帘,目光在赵九霄身上滑过确认他无事后便落到了顾姣的身上,看着那个红衣襦裙的少女冷着脸训斥小孩的模样,他也不知怎的,竟颇为好心情地笑了下。   原本还担心她这阵子会郁郁寡欢,一蹶不振呢。   没想到……   还挺有精神的。   他的到来,旁人都未察觉,顾云霆倒是听到了,但他这会一颗心都扑在他的宝贝女儿身上,也只当是过路人,并未多想,也就未曾多看,反而是离得最远的顾姣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她先看到的并非是赵长璟的脸,而是那双熟悉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漆黑,如同一块质地上乘的黑玉,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温润光泽,眉目柔和,它与她大多时候瞧见的疏离冷漠不一样,却还是她熟悉的样子。   “四叔……”   忍不住就呢喃出声。   隔得那么远,按理说赵长璟肯定是听不到她呢喃的声音,但他透过她那两片红唇一张一合很轻易地分辨出了她的话,他朝人点头,而后便走下马车。   看到那道熟悉的颀长身影走下马车,顾姣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也不知怎得,忽然就红了脸,原本放在顾言耳朵上的手也跟着缩了回来藏到了身后。   作者有话说:   爹爹回来了   今天的玥玥哭唧唧:四叔,你要相信,我平常真的一点都不凶qaq 第33章   顾姣低着头, 贴着墙,桃心髻上绑着的发带乖顺地垂在她的肩上。   天空逶迤开艳丽的晚霞,金光透过云层倾泻下来, 她那两条丝带上的彩绘一闪一闪, 能够瞧出上头用金银双线绣着祥云和喜鹊,她两只白皙的小手轻轻握着,指根微收, 因为低头的缘故, 修长白嫩的脖子露了出来,那上头的肌肤在金光的照耀下白得仿佛在发光。   她这副模样倒跟她身边的那些小萝卜头们一样,一副做错事被人抓包的样子。   她的变化, 自然让旁人生诧,顾云霆率先扭头朝身后看去, 看到赵长璟的时候,他明显愣了下, 等反应过来,他忙迎了过去, 与人问好, “赵大人。”当年开平卫一战,如果不是赵长璟及时带着军粮赶到, 他和他的那些弟兄早就没命了, 他虽然恼赵九霄,但对赵长璟依旧心怀尊敬, 这会客客气气问道, “您怎么来了?”   问完话。   余光一瞥身后的赵九霄, 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脸色略有些不好。   这姓赵的臭小子还真是有福气, 先是他的宝贝女儿拦了他,现在他小叔又过来了,心里便是再恼,顾云霆这会也没法子再针对他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径直收回目光。   “顾将军。”   赵长璟和人点头打了招呼,“刚看到顾将军,便想着过来打个招呼。”随意捏来的话,即便无人相信,但顾云霆还是因此展露了笑颜。   他立刻双目微亮,笑着和赵长璟说起话。   曹书站在后头颇有闲情地端详起这副画面,眼见顾将军脸上藏不住的笑,他又忍不住想,倘若有一天主子真跟顾小姐在一起了,也不知道这位顾将军会作何感想,届时,他还能用这副笑脸迎人吗?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有些乐呵起来。   旁人并未察觉,赵长璟却回头瞥了他一眼,接到他家主子看过来的略带警告的目光,曹书忙敛了笑容,轻咳一声后站在后头老老实实地当起摆设。   “四叔。”顾姣这会也过来了,她牵着顾言的手,脸上还带着一股子不好意思,走到赵长璟面前时,连头都不敢抬。   赵长璟看着她笑了笑,“嗯。”看到她脸上的羞赧,知她不好意思,他也没提先前的事,只问,“你们怎么回去?”   顾姣为他的体贴松了口气,脸上的担忧和羞赧也散开一些,她温声答道:“我先把那些小孩都送回家,再跟着阿锦回去,至于阿言就跟我爹一起回去好了。”   对于这个安排,赵长璟还未说话,身后的赵九霄却皱了皱眉,他正想说话,只是还不等他开口,顾云霆便立刻沉声反对了,“不行,你不能骑马,我让人去给你准备马车。”   他是快马加鞭先赶回来的,随行的亲卫都还没到,正想喊下老二家的那个孩子,让她去找辆马车,便听赵长璟询问,“不能骑马?为何?”   他长眉紧皱,话有不解。   顾姣对此并未觉得有什么,只当他是奇怪,可顾云霆却有些惊讶,他和这位赵大人虽不算熟悉,但也知道他的脾性,何时见他这般关心过别人的事?   不过他也没多想,正想解释,便听自己的宝贝女儿说话了,“我小时候骑马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下,后来就不大敢骑了。”   赵长璟并不知道这事,猜测是她五岁以后到八岁以前发生的事,那个时候他正出去游历,怪不得刚刚她的小脸会这么苍白,他开始还以为她是怕出事。   看到了他眉宇之间的担忧,顾姣笑着宽慰了一句,“四叔别担心,我现在已经没那么怕了。”   “不怕也不能骑,”顾云霆沉着眉打断她的话,“阿锦,你去外头叫一辆马车,这些孩子我会送回去的,回头你们姐弟三人都坐马车回去。”   顾锦对此没有异议,刚要应下就听那位赵四爷开口了,“顾将军若不介意,就乘我的马车回去吧。”   “这……”顾云霆面露犹豫,“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无事,”赵长璟语声虽淡,却十分让人放心,他的态度也很是恰当,既不会过分热络也不会显得疏离,“我正好要去前面的书斋买点书,至于这些孩子我会喊人好生送回家的。”   麻烦别人还是让自己宝贝女儿坐得舒服些,顾云霆还是非常没有原则的选择了后者,相比外头那些不知道都有谁坐过的马车,赵大人的马车自然更得他的心意,顾云霆也没纠结太久,想清楚后便立刻朝赵长璟拱了拱手,“那顾某就先谢过赵大人了,等回头再登门向赵大人道谢。”   赵长璟说不必。   顾姣对此仍有忧虑,她实在不想麻烦四叔,“爹爹,真的不用,我和阿锦骑马回去也可以的。”   “你忘记你那次骑马,夜里就做噩梦的事了?”顾云霆什么事都能由着她来,唯独有关她身体的事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说完还不够,转过头训斥起自己的儿子,“知道埋伏怎么不知道把自己的尾巴擦擦干净?老子平时怎么教你的,居然还让你姐姐替你奔前走后?下次再这么废物,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言有些不服,老头子什么时候教他这些了?明明是他自己研究的好吗?但也知道自己今日惹得阿姐担忧,更担心阿姐回头真的做噩梦,他不敢辩解,这会便乖乖听着训。   顾姣却虎了脸,把阿言拉到自己身后,冲着她爹没好气道:“哪有您这样教弟弟的,而且您这都是什么自称?!”   “哎,玥玥,我……”不同面对儿子时严厉的模样,被自己女儿训斥,顾云霆颇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只能看了看四周压着嗓音,小心翼翼讨好道:“在外面呢,你好歹给你爹留点面子。”   顾姣鼓着小脸又瞪了他一眼,倒也如他所愿压了声,“回去再说您!”   终是没再坚持。   她让阿言先上马车,自己转头和四叔道了谢,同四叔说完,她才朝一直站在后头的赵九霄看去,时隔多日,再次相见,顾姣心里隐隐还是有些不大自然,但她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朝人走去。   “九霄哥哥。”她喊得是旧时的称呼。   但从前眸中的爱慕却已然不见,只有浓厚的歉意,“对不起啊,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阿言来堵你的事,还有我爹……”想到自己家里这一大一小,她就很是头疼,但还是立刻和人保证道,“不过你放心,等回去我就好好说他们,以后他们绝对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赵九霄垂着眼帘看着她。   这是从她出现到现在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心里情绪乱糟糟的,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在想什么,和顾姣分开好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高兴,甚至这阵子他时常会想起她,刚刚看到她的时候,他满眼都是她,看着她看都不看他,他心里还有些难受……是因为才分开不适应吗?   是的吧。   毕竟他们从小就认识,就算定亲也有十年的时间了。   就像他们养的那只小白,如果有一天它不见了,他肯定也会怅然若失一段日子。   他没有选错。   这就是他要走的路。   他不想被束缚,不想一直被人以爱之名囚-禁在身边。   对!   就是这样!   赵九霄想到这立刻捏紧拳头,并且收回落在顾姣身上的目光,低着头没再看她,“没事,我没有怪阿言和顾叔叔。”就算刚才真的被顾叔叔揍了,他也不会说什么,有些东西是他欠她的。   顾姣能感觉出他的情绪不对,她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以为和她分开,九霄哥哥会开心才对,但怎么……脑中忽然想起那日秦姨来家与她说的话,是因为和秦姨还在吵架吗?顾姣有些无奈,虽然她已经劝过秦姨了,但看样子,估计成效并不好,等下次见到秦姨再和她说下吧。   看着他明显消瘦了许多的脸庞,顾姣还想再劝他几句,顾云霆就受不了开口了,“玥玥,走了,回家了!”   顾锦和顾言也一左一右过来拉她。   只能作罢。   被人强制拉到马车前,看到还在马车旁等着的四叔,顾姣才又开口,“四叔,那我们先回去了。”   赵长璟看着她点了点头,“去吧。”见她目光朝身后那些小萝卜头那边看,知道她不放心,他又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顾姣这才放心。   她笑着和赵长璟告辞,正要上马车就听顾言说,“阿姐,等我下。”目送顾言走到那堆小萝卜头那边,不知道他和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见那些小萝卜头们目露感激。   “顾小言还挺有领导力的。”顾锦在她身旁说。   顾姣点了点头,她家阿言是挺有本事的,不像她,小时候都没人陪她玩,但想到这本事用在什么地方,她又虎了脸,沉沉道:“回头他来了,你不许夸他!”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表情全被赵长璟看到了,也没看到赵长璟看着她时眼中闪过浅浅的笑意。   顾言很快就回来了,姐弟三人登上马车,走前顾姣又朝赵长璟挥了挥手。   “赵大人,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等回头再请您来家里吃饭。”顾云霆翻身上马前也跟赵长璟说了一句。   赵长璟说无碍。   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他才转头朝身后看去,从前朝气蓬勃的少年因为这阵子吃睡不当,不仅消瘦了许多,精神看着也变差了许多。   “九霄。”他喊人。   赵九霄听到他的声音,长睫颤了颤,他也不知道为何,忽然红了眼眶,“四叔。”   他沙哑着嗓子喊人。   这阵子他在家里就跟隐形了一般,他娘生他的气完全不理他,他爹又一心扑在他娘那边,祖母倒还和他说话,可很多时候也都是看着他唉声叹气,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顾姣分开,而他也自虐似的明明可以选择待在书院,可这阵子却还是执拗地每日都回到家。   他以为自己可以承受的,可当四叔像从前那样喊他的名字时,他立刻有些绷不住了。   从来宁可流血也不肯流泪的少年,这会低着头站在风疾旁边竟忍不住掉起了眼泪,又不想让人看到,他埋着头,掉一颗眼泪就抹一下,可眼泪就跟抹不干净似的。   他哭的时候,赵长璟并未说什么,倒是想找块帕子给他擦手,伸手才发现帕子上次给顾姣了。   因为不常用,后来也就没再补,便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等抽泣声渐停,陈洵也过来了。看到这副阵仗,他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赵九霄,这也是他和曹书的差别,若曹书碰到,肯定会多问一句,但陈洵却只是默默地收回目光,问起赵长璟正事,“主子有什么吩咐?”   “把那些孩子安全带回家,若他们父母问起,只说我请他们帮了个忙。”是担心这些小孩回家被训,也怕那些做家长的以后阻止他们和顾言来往。   陈洵点头应好,领着人朝那些小萝卜头们走去。   很快贴着墙根站着的那些小萝卜头们就被陈洵他们带走了,赵九霄也差不多把情绪收拾好了,他又喊了一声,“四叔。”虽然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情绪已经恢复正常。   赵长璟问他,“走走?”   赵九霄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去,即便这会回家,也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吃饭,“好。”他牵着风疾跟着四叔往前走,本以为四叔会与他说些什么,没想到四叔说走走就真的只是随便走走,他们从顺义大街一路走到朱雀大街,最后又不知道走到了哪,只是看着四周百姓,大多穿着简朴,偶尔有认识四叔的人,老远就听到他们点头招呼了,而四叔竟也回应了他们的招呼。   虽然依旧没什么笑容,但态度却很温和。   “四叔。”赵九霄最终还是没忍住,哑着嗓音问人,“您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这阵子许多人都说他错了,就连阿琅都这样说过他,只有四叔没开过口,但他自己也知道他错了,还错得离谱。   赵长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他,“你是问什么?”   不等赵九霄开口,他又说,“你若是指酒楼那番话,那你的确是做错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该在背后议论、指责一个女孩子,无论你当时清醒与否。”看着身边赵九霄难过得低下头,赵长璟并未出声安慰,而是继续看着前方的晚霞慢慢说道,“你若是问现在这个结果,那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来回答你的问题,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对错与否都有你自己承担,别人的意见和想法并不重要。”   他的语气平和,是赵九霄近来听过最温和的话了,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更加难受了。   “我也不知道……”他握着缰绳,声音低哑,“我以为和她分开,我会开心,但我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那就问问你自己最想要什么。”赵长璟停下脚步与他说完,曹书就赶着马车过来了,他负手站在原地,周遭都是人群,他却仿佛有立于九重云霄的清醒。   “选择好之后就别再后悔。”   “人活一世,最忌讳左右徘徊。”   曹书把马车停在他旁边,赵长璟未再多言,拍了拍赵九霄的肩膀,说了句“回家吧”便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世子,走了啊。”曹书和人打了声招呼,便赶着马车离开了,离得远了,她往后看了一眼,看着还伫立在原地的赵九霄,忍不住问赵长璟,“主子,你们刚聊了什么?”   赵长璟自然不会回答他的话。   曹书想到刚刚听到的那几句,心里着急,还想开口,但想到主子的脾性又硬是忍住了。   算了。   现在问这么多也没用。   他家主子要不喜欢,谁说也没用,可同理,他家主子若喜欢,即便神佛相阻也无用……还是静观其变吧。   *   几天后。   两家正式交还彼此的庚帖,这定了十年的亲终于走到了尽头,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退亲这一天,顾姣并未出席,顾云霆怕她难受,让她待在家里,还让顾锦、顾言,甚至把崔昀都喊了过来,让他们陪她玩……但其实,顾姣并没有他们所想象的那么难受。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早在选择那日,她就已经哭够了哭完了,如今不过是让所有事情真的尘埃落定罢了。   不过既然她爹不愿她去,她也没坚持。   说到底如今这种时候再见九霄哥哥也的确挺尴尬的。   退亲这事自然是瞒不住的,也不可能去隐瞒,没几日,城中就都知道他们两家退亲的事了,为了此事,这阵子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外头的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就连茶楼也多了不少化名的戏折子,各式各样的版本,简直是应有尽有。   这天顾云霆下朝回来,黑着一张脸,一进屋子就开始发脾气,“要放在开平卫,这群人早被我拿鞭子抽了!”   萧宛知他是在为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生气,亲自给他斟了盏茶,宽慰道:“过几日等有别的事了,他们也就消停了,您这会便是强去说什么,该怎么想的人还是怎么想,并不会因为您的话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顾云霆当然知道,这种时候无论做什么解释都是没用的,但他就是生气,他的宝贝女儿怎么能被人这么糟践!越想越气,忍不住又骂起赵九霄。   这几天他没少骂他,甚至夜里睡觉做梦都在揍他。   他咬着牙,“赵九霄那个臭小子,早知道那天,我就应该先揍他一顿!”现在婚都退了,再去揍,终究不好。   毕竟赵长瑞和秦孟殊和他都是老相识,那天退亲,两人也没少和他说赔礼的话,这几日他们更是没少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算了,”他叹了口气,“你让人去替玥玥收拾下东西,现在京城流言蜚语那么多,我还是带她去开平卫住段日子好了。”他说完觉得这个提议挺好,等玥玥和他去了开平卫,他还能带她好好逛逛那边,他们父女很久没有好好相处过了,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多陪陪玥玥。   他想的兴致勃勃,萧宛却拧了眉,“您在开平卫是住在军营,难不成让玥玥也住军营不成?”   顾云霆想也不想就驳道:“那我自然是陪她住在宅子里。”   他在开平卫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府邸。   萧宛看他,“那您平日去军营操练士兵的时候,难不成让玥玥一个人待在宅子里?她在开平卫人生地不熟,又没长辈引导,还是您打算让我陪她一道去。”   “这……”顾云霆犹豫了。   他没想过这些,但听萧宛这么说也知道其中的不便,没有女眷领导,以玥玥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和开平卫的人去相处,萧宛若在还好些,可偌大一个顾府,又怎么可能离得开萧宛?无解,他有些气馁,“那难不成就让她待在京城,继续听那些流言蜚语?”   萧宛想了下,“妾身倒是有个想法。”   顾云霆忙道:“你说。”   萧宛看着他说,“玥玥和她姨妈一向要好,前阵子金陵也来过信,我想着要不让玥玥去金陵走一趟?”   这倒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顾云霆犹豫了下就点头答应了,“去金陵也好,阮家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多,他们一样年纪的玩闹在一起,玥玥也就不会再去想那些糟心事了。”   “那你回头和玥玥说下,若她同意,我便替她安排起来。”听萧宛点头应好,顾云霆看着她沉静温婉的侧脸,心也软了一些,最初娶萧宛,他是不愿的,他和崔氏感情虽然不深,但到底也有少年夫妻的情谊,何况他一年有大半载都待在开平卫,娶妻完全是耽误人家,最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玥玥难受,也怕娶的妻子不好欺负了玥玥。   可他母亲强硬要求,又拿玥玥需要母亲的话来堵他,他无法,只能答应。   成婚多年,他对萧宛虽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感激是肯定的,尤其这次回来,玥玥还改了称呼,便知道萧宛待她不差了。   他看着萧宛说,“这些年,多亏你了。”   萧宛听出他话里的感激,却只是笑笑,她倒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功劳,“这些都是妾身应当做的。”   夫妻俩余后说起闲话。   而此时的宫里,宗裕看着面前请旨的赵长璟,愣道:“你说什么?你要去开封?”   作者有话说:   马上玥玥就要开启和四叔的二人世界了(bushi)旅行了~ 第34章   “是。”   赵长璟语气如常, “我之前在太原查私盐案,太过顺遂,倒像是有人故意把线索抛到我的面前, 把所有的罪证都指向江南商道的姚家, 现在姚家虽然已经被缉拿归案,但我看了下这些年各地贩卖私盐的总数,光靠姚家显然是吃不下这些的。”   “所以你怀疑背后还有其他人?”宗裕蹙眉。   “是。”桌上有大夏的疆域地图, 赵长璟指了一处地方, “我这几日看了下私盐贩卖最多的地方,就是聚集在河南开封这一块,前几日我已经给何丞锡写了信, 让他先秘密探查这件事。”   何丞锡与赵长璟是同一届的进士,如今任职开封知府。   若只是私盐贩卖, 还不需要赵长璟出马,但如果真的如赵长璟所言是有人故意引导, 那……宗裕抿唇,沉默半响, 到底没说反对的话, 只沉声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赵长璟看着宗裕, 言简意赅, “明日微臣会上折子请病假。”   宗裕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皱了皱眉, “你打算秘密出行?”   赵长璟颌首, “现在敌在暗, 我们在明, 这样做是最好的。”   宗裕知道他的意思, 只有当他们也处于暗处的时候,原先在暗处的敌人才不会提高警惕,他看了赵长璟半晌,最终拿出一块“如朕亲临”的令牌交到他的手上。   这块令牌比虎符的价值还要高,虎符只能调动各地军队,可这块令牌却可以直接调遣所有大夏朝的官员,对他们发号施令,他是怕赵长璟之后在途中遇到危险。他并没有交待过多的话,从小到大,无论赵长璟是玩世不恭的样子还是如今这副成熟稳重的模样,他都是他们三个人之中最心细如发的一个。   “平安归来。”他只看着他说了这四个字。   “嗯。”   等赵长璟接过令牌,宗裕放在桌子底下的长指微收,“如果……”他垂眸开口,却又沉默许久,“如果这事真的查到他的头上,不必枉顾朕的脸面,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赵长璟看了他一眼,见他一直低着头,又轻轻嗯了一声。   ……   翌日。   满朝文武都知道赵长璟请了病假,太医称他太过劳累,又有旧疾,需要好生休息一段日子。众人对这个说法并未怀疑,自年初开始,先是贪墨案又是灵山遭遇埋伏差点被刺杀,再到如今的太原私盐一案,这位新上任的首辅大人几乎就没怎么休息过。   即便当初对他以这个年纪接任首辅一职不满的老臣如今对他也颇为赞赏。   内阁次辅周东河就更加不用说了。   当初灵山遇袭一事,所有人都以为是周东河做的,把他吓得不行,就在他战战兢兢想着该怎么解释不是自己的时候,翌日陛下就来了圣旨说赵长璟要去太原调查私盐案,让他回内阁暂时统管内阁事务,他那会老泪纵横,对着宫城的方向拜了几拜,再一打听竟然是赵长璟建议的,周东河不敢置信之余,终是在年轻天子面前露出了羞愧的神色,这之后,他再没有和赵长璟怄气针对的意思了,前阵子赵长璟回来,他还特地请人去家中吃饭,席间勾肩搭背,俨然已有忘年交的样子。   如今朝中若有谁说赵长璟不好,他准是第一个出声指责的。   朝中议论纷纷,身处后宅内院的顾姣也知道了赵长璟生病的事,彼时,她已经决定去金陵姨妈家待一段日子了。她有些年头没去看姨妈了,早些时候还收到姨妈送来的信,说是三表姐定亲了,婚期定在今年九月,问她有没有空,金陵路远,出行一次并不方便,她那会不敢保证一定能去,如今倒是可以如期赴约了。   决定出行后,顾府上下就开始为她的金陵之行忙碌起来。   从京城出发去金陵得先走水路再走陆路,要走水路就得先准备船只,这个倒是无需担心,崔家行商,还经常去海外,什么样的船只都有,几乎是她刚决定去金陵,她舅舅就替她把船只准备好了,至于出行所带的人自有她爹爹安排,除了崖时之外,她爹还替她安排了二十多个护卫,这些都是她爹在开平卫养着的亲卫,忠心可鉴日月。   其他出行要带的东西也有弄琴和母亲她们安排。   顾姣顶多准备下给姨妈和几位表姐表哥的礼物就好。   这是心意,不好假手于人。   不过这些东西准备起来也不麻烦,早在前阵子收到姨妈来信的时候,她就已经准备起来了,她那会想的是即便自己不能亲自去,但礼物也得着人送过去。于是把准备好的礼物放进随行的箱子里,顾姣又成了最空的那个,她闲来无事便和从前那样,有空就喂喂鱼浇浇花,做会女红刺绣,或是陪着阿言、阿锦玩闹。   对于她要离开,最不高兴的就是阿锦和阿言了。   顾姣原本也想过带他们一起去,但阿言得上学,阿锦也到了适婚的年龄,这阵子二婶时不时拉着阿锦出门替她相看,她便是有心也没办法带走他们。   关于四叔生病这个消息,她是从弄琴口中知道的。   彼时她正拿着剪子在院子里剪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打算回头让人送到母亲的房间,忽然听弄琴和抚玉说“四爷好像生病了,今日陛下还让太医去府中查看了”。   顾姣心下一惊,一面起来一面问,“你说什么?”她在地上蹲的时间太长,因为起来得太快有些头晕,差点没摔倒。   “小姐!”   她这副模样把两个丫鬟吓得够呛,两人白了脸疾跑过来,一个扶住她的胳膊,一个从她手里接过剪子,生怕她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伤。   可顾姣却等不及她们嘘寒问暖便继续问弄琴,“你刚说什么,四叔怎么了?”   弄琴就是想着小姐会担心才和抚玉商量着要不要同她说,但这会已经被她发现,也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她如实告知,“刚奴婢去夫人房间送东西,正好听到老爷和她说起四爷生病的事。”   “好端端的,四叔怎么会生病?”顾姣那双好看的眉毛因为担忧揪得紧紧的,就跟蹙了两团小山似的,“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四爷帮过小姐太多回,如今生病的确是该去看看,弄琴便也未曾阻拦,眼见顾姣已定下主意,她也就说,“那奴婢让人去准备马车。”   顾姣便由抚玉扶着去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   等出来的时候,马车也已经准备好了,她依旧只带了弄琴。   路上弄琴几度想开口,但见小姐蹙眉担忧的紧张模样,也不好说什么,直到马车拐进乌衣巷,她掀起车帘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经能瞧见的石狮子,这才看着顾姣小声开口,“小姐,快到国公府了。”   她怕小姐回头进了国公府碰到那些人不自然,看着身旁少女面上的怔然,便又添补了一句,“其实您有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不如就让奴婢代您去看下四爷?四爷肯定不会怪您的。”   顾姣没说话,她顺着弄琴掀起的车帘往外看,果然已经快看到国公府了。   算起日子,她已经快有大半个月没来了,陡然看到这熟悉的地方,她不由还是有些晃神,脑中闪过许多景象,都是她从前来国公府时的画面,一幕一幕,走马观花,直到外头福伯停下马车说了句“小姐,到了”,她浓密卷翘的眼睫扑闪几下后,哑着嗓子应了声,“好。”   “走吧。”   她收回目光垂下眼睫。   弄琴见她坚持,不好再劝,她轻轻应了一声,扶着顾姣走下马车。   站在门房的小厮最开始看到顾家的马车时都以为自己瞧错了,再看到顾姣的身影时更是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他们一个个看着越走越近的顾姣,都有些神色讷讷,“顾,顾小姐。”   有机灵的,在醒过神后忙说道:“您是来找世子的吗?正好世子今日休息,这会就在家里,小的这就去告诉世子!”   虽然赵家和顾家已经正式退亲,但国公府内依然有许多人不相信这两人真的就这么结束了,这会看顾姣上门,免不得都以为她后悔了,他们与顾姣相处多年,自然对此乐见其成。   只是还不等那小厮笑脸跑开,顾姣便看着他说道:“我不是来找九霄哥哥的,我……是来找四叔的。”   小厮愣住。   顾姣却未多解释,只朝人点了点头,又和他笑了下,“今天来得急,没带吃的,下次再让弄琴给你们补上。”   虽然是来探望四叔的,但她也不可能立刻往人那边跑,不合规矩,顾姣想着还是先去看看老祖宗和秦姨,得知老祖宗今日去隆福寺上香,不在家后,她便问了秦姨在哪,得知她在自己的院子,她便直接转道去找了秦姨。   比起上回见面,秦姨看着又消瘦了不少,对她的态度却依旧。   握住顾姣的手后,秦孟殊一面拿帕子擦拭她额头上的汗,一面柔着嗓音问她热不热,就和从前顾姣每次来时一样。   可顾姣却没法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和她撒娇。   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眼下的青黑,顾姣就忍不住红了眼眶,“秦姨……”她哽咽着喊人。   “哭什么?”秦孟殊无奈,拿着帕子揩拭过顾姣眼角的泪水,又让朝云去准备顾姣喜欢的牛乳茶,而后便拉着她去到里面的湘妃榻上坐下,“我这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你别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越是温柔包容,顾姣便越是难受。   她眼眶仍旧红红的。   秦孟殊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眼眶泛着的一圈红,心里软得不行,她把人揽到自己怀里,就跟照顾小时候的顾姣似的,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别自责,我虽然有些舍不得你们分开,但也庆幸。”   迎着顾姣看过来的眼睛里藏着的困惑,秦孟殊看着她缓了一会后才继续说,“我怕你真嫁到我们家,要是九霄对你不好,那我以后哪还有这个脸去见你阿娘。”   “你娘临死前就记挂着你,怕你过得不好,我想让九霄娶你,也是想着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可以多照顾你一些,不至于让你被人欺负,可如果最后我反而成了那个刽子手,你说我哪还有这个脸……”她这阵子回想从前也有些后怕。   她不敢想象,如果真的强逼着九霄和玥玥成亲,这两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活到这把年纪,她见过的事太多太多,不说别人,就说身边人,她一个堂姐早些年嫁到一户人家,也是因为得了她那婆婆的眼,偏她丈夫不喜她,又被硬逼着娶了她。起初所有人都觉得夫妻之间相处的时间长了总能磨合好的,可过去这么多年,不仅没能磨合好,反而让她那个丈夫行事越发乖张起来,这十来年,抬进他后院的女人数不胜数,庶子庶女生了一大堆,而她堂姐却至今无儿无女,就连从前对她青睐有加的婆婆如今对她也越发不喜。   她婆婆觉得她管不住自己的丈夫生不出孩子还连累他们母子关系恶劣。   她堂姐从前在闺中时是她们姐妹堆里最出色的,琴棋书画无不出挑,性子也是温婉知礼,如今却被那一大家子磨得不成样子,性格也完全变了样,每次姐妹见面,总能听到她的抱怨,让她分开,她又不肯。   秦孟殊想起她堂姐与她说过的一句话——   “孟殊,我从十七岁就嫁到那个家了,这十多年的时间,我自问没做错过一件事,我孝顺公婆伺候丈夫,如今还得忍受那群人的辱骂,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说我是不会下蛋的老母鸡,我知道分开是最好的,可凭什么,凭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变成这副模样,他们还能把我随意抛弃?我就是要坐在那个位置,我就是要让他们看我不顺眼又不能真的把我赶走,我就是要让他们谁也不痛快!”   这一番对话,秦孟殊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起了,却在这阵子时常梦到,更为恐怖的是那些梦境中最后堂姐的脸都会变成玥玥的脸。   她每次都会被惊醒,醒来之后就忍不住哭。   她怕梦境会变成现实,也怕自己最后会变得和堂姐那个婆婆一样……想让玥玥嫁到他们家,不过是因为她想多护着玥玥一些,可假如最后的结局变成那样,那她筹谋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小孩子别想那么多,无论如何,我始终是你的秦姨。”秦孟殊笑着摸了摸顾姣的头,是真的放下了,“不过以后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可一定要和秦姨说,秦姨得替你娘好好给你把关。”   “秦姨……”   顾姣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她面上的笑容也稍稍松了口气。   她希望秦姨真的能放下。   她今天到底不是来叙旧,而是为了四叔的病来的,和秦姨说了会话后便提出要去看四叔,秦孟殊自然不会阻拦,还让人送她过去,“你有些年没去四弟那边了,他住的偏,估计你都忘了,我让人领着你去。”   顾姣觉得秦姨这话怪怪的,她从小就怕四叔,以前从未去过四叔那边。   不过她也没多想,只当秦姨是太忙记错了,丫鬟在外等候,她起身要告辞的时候,想到什么又留步,“秦姨。”   “嗯?”秦孟殊笑看着她,“怎么了?”   “您……别怪九霄哥哥了。”几乎是话音刚落,顾姣就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她心里也有些慌,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和他分开是我们两个人都有问题,并非是九霄哥哥一个人的原因。”   四目相对。   看着那双黑白分明又干净无比的杏眸,最终还是秦孟殊先抵挡不住败下阵来,她看着顾姣轻轻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   顾姣见她答应,这才高兴起来,她说着“我之后再来看您”又和秦孟殊福了一礼,这才由丫鬟领着往四叔的院子走去。   目送她离开。   看着她转出院子,秦孟殊在原地静默了半晌才说,“去喊九霄过来。”   “是。”   赵九霄很快就来了。   这阵子他没少过来给他娘请安,只是他娘不肯见他,他怕惹他娘生气,也就不敢贸然踏进这个房间,时隔多日再次踏进这个房间,看着他娘坐在主位,赵九霄一时都有些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好歹行完礼,也没跟从前似的直接找地方坐下,而是站在一边打算聆听他娘的教训。   看着这样的赵九霄,秦氏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她抵在膝盖上的手微握成拳,半晌才看着他开口,“刚才玥玥来过了。”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的少年猛地抬起头,“她、来做什么?”   话语之间不见从前的厌恶和烦躁,而是带着不敢置信和小心翼翼,秦孟殊眸光微闪,一时并未立刻说话,而是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儿子,过了一会,她收回目光,淡声落话,“来看四弟,还有……”她一字一句,“让我别怪你。”   看着那张愣住的脸。   秦孟殊并未多说,而是看着赵九霄另择了一个话题,也是她让人过来要说的正事,“征兵还没结束,我已经和你表哥打过招呼,你去吧。”   比知道顾姣来府里还要不可思议,赵九霄满目震惊。   “阿娘……”   他哑着嗓音喊人,语气都是不敢置信。   这阵子他没有再提起要去征兵打仗的事,甚至故意蒙蔽自己的双目双耳,他怕自己多听多看就会抑制不住,可他没想到他的母亲会主动提起,甚至还应允他去。   第一个反应就是母亲是故意这样说的。   所以在短暂地怔忡后,他就低下头,哑着嗓子说道:“娘,我已经想过了,我不去沙场了,我以后会乖乖听话,您别生我的气了。”   秦孟殊淡淡话道:“不必勉强自己,我既然开了这个口便是认真想过的,你爹还有你祖母那边,我会去说的,你想去就去吧。”说完看到赵长璟尤不敢相信的面容,她终是忍不住嗤声,“你看,你总是这样,逼着你去做你不开心,按着你的心意来了你又不敢信。”   看着他低头。   从前朝气蓬勃的少年如今总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惶惶不安。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秦孟殊看他这样,心里也有些难过,她抿了抿干涩的红唇,声音虽然还是低沉的,但语调却缓和了一些,“不是和你开玩笑,也不是故意逼你刺激你,我这阵子也仔细想过了,与其把你绑在身边让彼此都不痛快,倒不如放你离开,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谁也没有资格去阻拦。”   赵九霄倏然红了眼眶,他泪眼婆娑,看着秦氏喊道:“阿娘……”   秦孟殊朝他招了招手。   赵九霄立刻红着眼睛走了过去,他把脸埋在秦孟殊的膝盖上,压抑着小声哭泣着。秦孟殊抚着他的头没有说话,该责怪的,她这些年已经说了太多太多,如今也没必要再旧事重提了,倒有一句话想问问他——   “你是真的不爱玥玥吗?”   刚才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和难过,她看得清清楚楚,以她过来人的经历,那样的神情,绝对不可能没有感情,她不希望他彻底失去后才知道后悔,可她又觉得有些事只能靠自己去经历,去领悟,旁人越是参与,越是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她这些年不就是管得太多才会弄成现在的模样吗?   这次她放手,让他自己去闯去体悟,若他最终能领悟能长大和玥玥重修旧好自然最好。若最后他还是没能挽回玥玥,那也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没有人有这个义务等他长大。   即使他是她的儿子。   *   顾姣被丫鬟领着一路往前走,四叔住得的确很偏,从秦姨那边过去,几乎走了快有两刻钟了都还没到,不过沿途风景却很好,只是越靠近四叔那边,她便越发疑惑。   身边弄琴看着她面上的困惑,不由问道:“您怎么了?”   “没。”顾姣摇摇头,她就是觉得这地方看着有些熟悉,像是来过,她忍了下还是没忍住,悄声问弄琴,“我以前来过这吗?”   “怎么可能,您以前怕四爷怕得要死。”弄琴笑着打趣她。   顾姣听她这样说,也想起自己以前面对四叔的样子了,她小脸微红,是啊,她以前这么害怕四叔,怎么可能会来过呢?也许是她以前见过差不多的风景吧。   “顾小姐,就在前面了。”领路的丫鬟并未听到她们主仆的对话,便是听到,以她这个年纪也肯定不知道以前的事,等站在种满青竹的院子前,她笑着和顾姣说道,“您稍候,奴婢先去给您通传一声。”   顾姣点点头,看着丫鬟进去后,目光落在门前那块乌木制成的门匾上。   ——修竹轩。   用的是绿漆,比起普遍的金漆更要多几分雅致,再看那字,洒脱不羁,颇有散漫之意,一看便出自四叔的手笔。   她在外头赏字赏风景,等着四叔传召,而屋内传说中“重病”的赵长璟正坐在窗边闲敲棋子。   “这是什么棋,怎么看着不大一样?”曹书端水进来,随便一扫,便瞧见了棋盘上延绵不绝的黑白二子,却很奇怪,那连成一条线的棋子最多也不过四子,他虽不通棋艺,却也知晓这不是围棋。   “五子棋。”   赵长璟薄唇微掀,吐出三个字,说完,他继续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闲话淡淡,“事情都安排好了?”   曹书原本还想问问什么是五子棋,听他说起正事倒也立刻正经答道:“马车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外头就会知道您去别庄休养身体。”   赵长璟颌首,对这个安排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余光一扫瞥见曹书犹豫的脸,他挑了挑眉,“怎么?还有话说?”   “顾小姐好像要去金陵。”曹书起了这个头,看着男人看向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起来,他心下一凛,连忙摆手,“哎,您可别多想,属下就是觉得若是我们秘密出行,能跟顾小姐一起走肯定是最好的,崔家的船只、顾家的人,途中路过的关卡也不会细查。”眼见他面露沉吟,曹书松了口气,继续说,“而且顾小姐一个女儿家一个人去金陵,长路漫漫,谁知道会不会出点什么事,若是我们在一旁也能帮着照看些不是?”   当然要说他心里一点打算都没有,自是不可能的。   以前是侄媳妇不好接触,可如今既然都没这个身份了,他自然希望有个人能陪着他家主子,毕竟和顾小姐在一起时的主子是他从未见过的松快。   “四爷。”   外头忽然传来丫鬟的声音。   曹书止了声音,看了眼主子,扬声问,“什么事?”   “顾小姐听说四爷生病了,特地来探望。”   “顾小姐?”曹书一愣,这次不等看主子的面色,就先问了起来,“甜水巷的顾大小姐?”   “是。”   “主子。”曹书回头看赵长璟。   赵长璟也没想到顾姣会来看他,略一出神后便轻轻嗯了一声,“请进来吧。”   “哎。”曹书笑着应了一声,要出去的时候,看了眼主子,见他还坐在窗边,完全没有见其他人时面露病色的模样,便明白刚才的提议,主子已经采纳了。   他扯了扯唇,笑了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第35章   很快丫鬟就回来传话了, 随行一道过来的还有曹书,老远就听到他高高扬起并且带着笑意的声音。   “顾小姐!”   “曹护卫。”顾姣同样和人点头打了招呼,看着曹书那张英气却有些略黑面容上的笑容, 她心里觉得这位曹护卫比起从前对她的态度好像更好了一些, 虽然以前也挺好的,但她还是隐隐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不同,有种……说不出的热情。   是因为……   她之前在灵山帮了四叔的缘故吗?   顾姣想不明白, 却也没在这种事情上纠结, 等人走近后,她就急着问道:“曹护卫,四叔他怎么样了?”刚和秦姨说话的时候, 她都忘记询问秦姨四叔究竟得了什么病了,但想来四叔的病症肯定不轻, 毕竟之前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都没见他请什么病假,这次却连太医都惊动了, 甚至听弄琴的意思,四叔好像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   “主子他……”   看了眼面露紧张的顾姣, 曹书故意停顿了下, 而后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似叹非叹说了句, “您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   他这番模样落于顾姣的眼中, 让她情不自禁以为四叔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她小脸霎时变得苍白起来, 一句“怎么会这样”才从喉咙口吐出, 脚步便已先迈了进去。   她提着裙子往里头跑, 完全不顾自己如今还在外头, 这样有失身份。   弄琴同样脸色不好, 只她抬脚要跟过去的时候却被曹书伸手阻拦。   “你做什么?”她止步,看着人蹙起眉。   曹书无视她脸上的不喜,笑得和颜悦色,“抱歉了,我们四爷喜欢清静,不喜欢太多人进去。”   弄琴听到这话,眉头蹙得更加厉害了,除了赵世子,她还从未让小姐和别的外男单独相处过,但想到那位赵四爷的品性,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坚持,看了眼小姐离开的方向,她沉默一瞬便收回目光站到了一旁,背过身,冷着脸,也不去搭理曹书。   曹书挑了挑眉,没理会,倒也没跟着进去,站到了另一边。   ……   “四叔!”门前无人,顾姣心里着急,索性自己打了帘子进去,她一路小跑而来,虽然路程并不算远,但还是有些气喘吁吁,可她着急担忧的目光却在看到窗边闲敲棋子的男人时一怔,原本还未说完的话也跟着卡在了喉咙里。   四叔怎么看着跟个没事人一样?不是……患了重病吗?   赵长璟显然也愣了下,为她的反应。   他手里还握着一枚白子,四目相对,他率先笑了起来,“怎么跑那么急?过来坐吧。”   顾姣手里还握着门帘,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赵长璟又轻轻喊了她一声,她才神色木讷地点了点头,应着四叔的话,她松开手,软帘却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下才彻底在她身后落下。   门帘底下有一块木条,平日用来固定,免得随风四起。   顾姣被当头拍了下,她还没反应过来,赵长璟却立刻拧了眉,他把棋子丢进棋篓中,在珠玉相击的声音下,他起身快步走到顾姣面前,怕伤着她,他并没有立刻拿手去碰,而是低头看着她先前被木条拍中的地方,沉声问道:“疼不疼?”   “啊?”顾姣还处于巨大的怔忡之中,有些没反应过来,甚至看着面前的四叔,她还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傻乎乎问道,“为什么疼啊?”   赵长璟:“……”   这个小迷糊。   他有些无奈,“被木条拍了头,不疼?”   嗯?   她什么时候被木条拍头了?   顾姣刚要说话,后知后觉感觉到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疼痛,她一贯是不受疼的,这会忍不住皱了皱鼻尖,轻轻唔了一声,手跟着抬起往被木条打到的地方放,一触就立刻喊出声,“好痛。”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屈。   赵长璟看她这样,也有些担心,“好了,我看看。”他说着小心翼翼抬手拨开她头顶的那一小撮头发,仔细看了看,有点红,但没起包,也没出血,他稍松了口气后和顾姣说,“我给你吹吹,很快就不疼了。”   话说出口才觉不妥。   他们到底男女有别,虽然她喊他一声四叔,但他毕竟不是她真的长辈……   即便是长辈,她这个岁数也该避嫌了。   正想着改口让她的丫鬟进来,却见小丫头突然把头低了一些往他手心里送,等了一会没等到他动手,她还疑惑地抬起眼帘,轻轻唤了他一声,“四叔?”   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还不吹。   她的眼睛清澈澄净,没有一丝杂质,干净地仿佛孩子一般,赵长璟看着看着,长睫轻轻扑朔了一下,迎着顾姣困惑的目光,他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没再犹豫,他一面拨开她的头发,一面往那处伤口轻轻吹着,才吹了一下,便发觉她轻轻抖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她,赵长璟垂眸问她,“弄疼你了?”   顾姣轻轻唔了一声,摇了摇头,“不疼。”   她就是觉得有些怪怪的,可以前跟舅舅和爹爹相处的时候,她也没觉得什么啊,大概还是和四叔不够熟悉吧。   她心里胡乱想着,头却依旧乖乖往四叔的手心里送。   “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说。”赵长璟看着她又叮嘱了一句,他平日身边相处的都是男人,没给女孩子处理过伤口,怕自己手重伤着她,看着她乖乖点头,小声应了好,他才继续伸手。   很难想象四叔这样看着冷冰冰的人,喷洒出来的呼吸竟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顾姣虽然起初还是有些不大适应,但她没再躲,就这么乖乖站着没动,任由四叔替她处理着伤口,开始是吹,后来好像换成了揉,力道都把握得很好,她不仅不觉得疼,还觉得很舒服。   “还疼吗?”   熟悉低沉的嗓音入耳,顾姣眨了眨有些迷离的眼,迷迷瞪瞪看着人问,“四叔,你刚说什么?”   她刚有些没听清。   赵长璟看着她这副迷糊模样,一时有些语塞,这丫头刚是快睡着了吗?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不设防的人,也不怕出事,可看着她迷迷糊糊跟小猫似的模样,心又无端有些软,“还疼吗?”   他放柔嗓音又问了一遍。   顾姣这下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她刚刚是在四叔替她处理伤口的时候打起盹了吗?!悄悄看了眼四叔,见他神色无恙,以为他没发现,顾姣悄悄松了口气,又仔细感受了下,然后她很神奇地发现那处地方居然一点都不疼了,不仅不疼,还有些暖乎乎的,很舒服,怪不得刚刚她都快睡着了。   有些不好意思。   幸好四叔没发现,要不然她也太丢人了。   “谢谢四叔,我已经不疼了。”她低着头,因为先前的事,小脸有些微微泛红。   她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赵长璟都不需要去猜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些好笑,却也没去揭穿,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就好。”他收手于身后,率先转身,“过来坐吧。”   顾姣连忙跟了过去。   走到四叔对面坐下的时候,她看到了棋盘上的棋局。   “五子棋?”顾姣有些惊讶。   知道她不喜欢喝茶,赵长璟给她倒了一盏酸梅汤,看着她脸上惊讶的表情,他笑了笑,“觉得挺有意思的,闲来无事便玩玩。”   “刚怎么跑这么快?”想到一个可能,他问她,“是不是曹书和你说了什么?”   顾姣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为什么来,她顾不上喝酸梅汤,小脸巴巴抬着看着人,语气紧张道:“四叔,您怎么还坐着下棋?您不是得了重病吗?”   “重病?”赵长璟挑眉,“谁和你说的?”   他可没让人传他患了重病。   顾姣被问得一愣,对啊,谁和她说的?外头只说四叔生病了,曹书刚刚也只是让她进去看看,谁都没有提到重病两字,全是她自己胡乱猜测的,可曹书刚刚的神情……   看着她怔住的小脸,知道他所谓的“重病”必定和曹书脱不了干系。   赵长璟知道自己该解释的,但看着顾姣紧张万分的小脸,他也没由来的起了一份逗弄的心思,“这么想让我生重病啊?”   “怎么会?!”顾姣惊得瞪大眼睛,连忙摆手,看到四叔眼底的笑意,才知道四叔是故意逗她的,她小脸鼓鼓的,有些生气,“您怎么这样,我刚都担心死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四叔有时候也跟孩子似的,竟然还会逗人。   “是我错了。”赵长璟诚恳认起错,还把糕点推到她的面前,“吃糕点吧。”   一点都不严肃,也不诚恳!但看着面前的马蹄糕,以她多年的经验,这一定是那位来自扬州的杨师傅做得,他做的糕点甜而不腻,她每次来都能吃好多,好阵子没吃了,顾姣有些馋,没忍住拿了一块,但到底心里还有担忧,亦或是不解,她吃了一小口便又忍不住问道:“四叔,您是真的生病了吗?”   她怎么觉得四叔一点事都没有呢?   “假的。”   嗯?   顾姣呆了下。   虽然她心里是有猜测四叔可能没生病,但真的听他这样说,她还是愣住了,小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为什么……”   她想问四叔为什么装病,又觉得这样问不好。   若四叔与她年纪相仿,她还能以为四叔是为了躲懒,可四叔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难道是又有什么人要加害四叔吗?她脑中浮想联翩,眉头紧锁,沾着马蹄糕的樱粉色小嘴都轻轻抿了起来。   “在想什么?”直到耳边又传来四叔的声音,顾姣才回过神,迎着男人的注视,她摇了摇头,但又抵不住心中的担忧和困惑,小声问,“四叔,您装病是因为有人要害您吗?”   说完又立刻跟了一句,“如果是不能说的大事,您就别告诉我了!”她怕自己会影响到四叔的计划。   “的确是不能说的大事。”看着她立刻紧锁起眉,面露担忧,他又忍不住笑道,“但告诉你也无妨。”说完,看着她怔怔的神情,赵长璟放下手中茶盏,语气认真看着她说道,“其实,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   从四叔院子离开的时候,顾姣脸上的表情看着还有些呆呆的,弄琴见她这般,只当是四爷的病实在厉害,不由紧张道:“四爷的身体没事吧?”   顾姣还处于自己的小世界中,没答。   弄琴看她这样,便更为着急了,“好好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上次看着不还挺好的?”她是真的挺感激这位赵四爷对小姐的几次帮助,这会忍不住红了眼圈。   于是等顾姣回过神的时候,便看到弄琴在一旁抹眼泪,她一怔,“弄琴姐姐,你怎么了?”   弄琴声音有些哑,“奴婢在想四爷这样的好人,怎么会遇见这样的事。”   “啊,”顾姣愣了下,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立刻开口,“四叔他……”一句没事正要脱口而出,想到和四叔的约定,她又立刻止了声,只宽慰道,“你别担心了,四叔是小病,好生静养下就好了。”   弄琴抹眼泪的动作一顿,她诧道:“四爷若没事的话,您刚刚怎么是那副表情,奴婢还以为是……”   “我刚在想事情,没听见。”顾姣随口捏了句话。   倒也是实话,她刚才满脑子都在想四叔与她说的话,她没想到四叔会这么信任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还能帮四叔做事!心里没来由地腾升起一抹十分浓厚的自豪感。   只是这些话,她暂时还没法和弄琴说。   不仅仅是弄琴,除了她自己,在离开京城前,她谁也不能告诉!省得破坏了四叔的计划。   想到四叔与她说的那些话,她的心情又显见地变得有些雀跃起来,就连来时沉重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弄琴看得有些惊奇,但也只当她是因为四爷没事才会如此,正要说话,余光却瞥见一个人的身影。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的脸唰得一下就沉了下来,还不等她开口提醒小姐那人的存在,那边赵九霄就已经开口说话了——   “顾姣。”   脚步顿住,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凝滞。   顾姣犹豫了下才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株长得正茂盛的樟树底下站着一个黑衣少年郎,他仍和从前一样打扮,高马尾红发带,看着比上回见面还要消瘦一些,倒让那张脸愈发显现出几分少年人少有的棱角。   从前那个高大挺拔英武非凡的少年,如今失去旧时的朝气,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不少。   他在原地凝望顾姣一会后,忽然抬脚朝她走来。   弄琴想也没想就立刻挡在顾姣的面前,不准他靠近。   赵九霄目光淡淡看了她一眼,直接越过她看向顾姣,“我有话和你说。”   弄琴冷着脸回击,“我们小姐可没话和你说。”   话音刚落,衣角就被顾姣轻轻牵了一些,她知道顾姣是什么意思,忍不住扭头,拧着眉压着嗓音喊人,“小姐!”   顾姣笑着朝她摇了摇头,“没事的。”   弄琴无法,只能咬着嘴唇让开,却也不肯离开,就这么站在顾姣的身边,目光警惕地看着赵九霄。   赵九霄对此也没说什么。   没了遮挡,顾姣的身影便一览无遗,她看着还是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还要更加明媚朝气,那层笼罩在她身上的乌云好似已经彻底不见了,迎着他看过去的视线,赵九霄看到她弯着眼眸笑着喊他,“九霄哥哥。”   她越是和从前一样,赵九霄的心里便越是难受。   他抿唇不语。   顾姣便主动询问,“九霄哥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我……”   赵九霄看着她哑了嗓音,半晌才说,“我要去参军了,母亲已经同意我去了,不日……我就要离开了。”   对于这个结果,顾姣并不意外,也由衷地替他高兴,她笑道:“很好啊,你终于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只是……”她忽而拧眉嘱咐,“战场危险,你在外头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和人起冲突。”   她怕他去了军营还是从前那副样子会被人欺负。   军营可不比别的地方,那个地方才不会认你是什么身份,只看军功和品阶说话,她以前听她爹说,那边还总有老兵欺负新兵的事。   虽然九霄哥哥的功夫还不至于被人欺负,但万一呢?   “对了,你去哪个军营?”她又问。   “东胜卫。”   东胜卫在宁夏,也是江谦江大将军驻守的地方,想到江大将军和赵家的关系,顾姣稍稍松了口气,有熟人在,总归要好些。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顾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见赵九霄也未再张口,她犹豫了下,小声说,“那九霄哥哥,我先走了。”   赵九霄看着她没吱声。   弄琴才不管他,见她家小姐开了口,便立刻扶住顾姣的胳膊,打算带着她离开。   “顾姣……”   才走两步,赵九霄又开口了。   弄琴冷了脸,心里烦不胜烦,她实在不明白这位赵世子如今到底想做什么,当初找他也不理,如今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喊人,怎么,难不成退了婚,他倒是舍不得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没好脸,正要说什么,却被顾姣按住手心制止了脾气。   “怎么了?”顾姣回眸。   四目相对,赵九霄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最终开口却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你也是啊。”   顾姣弯着眼眸笑着和他说。   她说完和赵九霄道了别,这次赵九霄没有阻拦,他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的身影,从前那个总是会回头偷看他的女孩这次没有回头,好像自从那日她说完解除婚约后,便再未在分别的时候回头看过他,赵九霄的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眼见她走远便选了一条与她背道的方向离开。   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捏成拳头,步子一步比一步踩得重,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选的路是对的。   *   马车启程离开。   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姣,弄琴生怕赵九霄的出现会让她再生难过,正想着该寻些什么话题哄人开心,让她不要再想那位赵世子,便听顾姣说,“先去趟杏花楼。”   弄琴自是没有不答应的,忙掀起车帘同外头的福伯说了一声。   这一打岔,安慰的话一时倒是说不出口了,而且……她仔细看了看,发觉小姐好像也没那么难过。   既如此,还是不要主动提起了。   顾姣倒不是一点都不难过,毕竟是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这点难过已经不是最开始那种歇斯底里的难受了,更像是残留的一点余音。   对此,不必去抵抗,就让它随着时间去流逝就好。   “爹爹马上又要回开平卫了,明天你陪我去趟广济寺吧。”这是顾姣每次都会做的事,虽然开平卫那块地方已经很久没有战事发生了,但她还是执拗地每次都会在爹爹离开的时候去给他祈个平安符。   这次,也替九霄哥哥祈一个吧。   她和他虽然没了姻缘,但终究还有旧时的情分在,她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一切都好。   弄琴不知她所想,点头应了好,等到杏花楼,眼见她买了一大堆糕点和蜜饯,才有些瞠目结舌,“您怎么买这么多?这日头晒,即使在船上也放不了几日,您若想吃,只同船夫说一声,每次到一个地方停下,奴婢给您去采买一些便是。”   顾姣自然知道天气热会晒怀,放不了多长时间,但问题是,这又不是她一个人吃,还有四叔呢……看四叔的口味,想来他应该也像她一样很喜欢吃糕点。   第一次和四叔一起出行,还身负重任的顾姣自然想给四叔最好的体验和感受了。   吃的要多买,用的也要顶好,绝对不能让四叔受委屈。   只这一番话暂时还不能与弄琴说,她便索性朝人撒娇,“我就是想多买一点嘛。”   弄琴对她果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一撒娇,她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那您等下,奴婢去付钱。”   顾姣笑着应好,正想再四处转转,就看到了白又晴的身影,自从沈记一别,她就没见过她了,也猜到那日的口信应是她派人传的,她并不想理会人,正想收回目光,却见她一路气势汹汹朝她走来。   “顾姣!”   再不复从前的温柔,白又晴的声音满含怒气和怨恨。   她身后的侍棋跌跌撞撞跟着跑来,似是想劝阻白又晴,却不抵白又晴走得快,眼见自家小姐已经走到那位顾小姐的面前,甚至还拿手攥住顾小姐的胳膊,她小脸惨白,惊呼一声,连忙跑了过去,“小姐,您快松手,旁边一堆人看着呢,若是让老爷知道,又要同您生气了。”   这阵子老爷脾气大得很。   尤其是那位顾将军回京,处处找老爷的麻烦,老爷气得每日回府都会砸碎一套茶具,连带着对小姐也越发不喜。   她怕这里的事闹大,回头老爷知道,又得责罚小姐。   可白又晴却没理会她的话,甚至因为她的话更生恼意,她以前最在乎自己的名声,无论何时都得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可如今,她已落到这种下场,哪还会在乎那些人的想法?她不仅没松开,还直接把侍棋的手拂开,不顾她摔倒在地,冷着一张脸死死盯着顾姣,看到她越发姣美的脸,她心中怨恨越深,“你现在满意了!”   顾姣原本不想搭理她。   可先是被莫名其妙拦住还被人攥住胳膊,她也恼了,她冷着一张小脸回击,“满意什么?满意你如今的下场?满意你嫁不了九霄哥哥?还是满意现在谁都知道你以前的温柔良善都是伪装的?”   她每说一个字,白又晴的脸便难看一分。   偏顾姣还没停,“可这不是你活该吗?白又晴,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害人终害己,你落到什么下场都是你自找的!”   白又晴没想到以前在她面前口笨舌拙的顾姣竟然有朝一日能堵得她说不出话,她脸色难看,看着四周望过来的目光和并不算轻的窃窃私语,那些从前或是欣赏或是爱慕的目光全都变了味,她虽然不在乎却也懊恼。   尤其弄琴看到这边的动静立刻跑了过来,连带着顾姣的那个车夫也一并过来了,两人一个把她拉开,一个挡在顾姣面前,不准她靠近。   “白小姐,你自己做错事被责罚,来找我们小姐做什么?”弄琴冷着一张脸低斥道,“还是您觉得如今的责罚还不够,需要我们老爷找白老爷再好好聊聊?”   直白的威胁让白又晴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她狠狠瞪了一眼弄琴,没再靠近,却也没走,仍旧站在原地,继续死死盯着顾姣,语气阴狠道:“顾姣,你不过就是命生得比我好,做什么都有人帮你!”   顾姣并不否认,却也懒得搭理她。   难不成她命好就活该被她针对,这是什么道理?那这世上命比她好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她也像白又晴一样去嫉妒去怨怪别人了吗?不过就是为自己的作恶找补的借口罢了。   四周人多,她不想继续留在这,刚要带着弄琴离开,就听她在身后继续怨毒道:“九霄哥哥,秦氏,赵长璟……你有什么资格让他们这么帮你维护你!如果不是赵长璟,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顾姣,我就看看,看看你能不能一辈子都被他们宠着惯着,永在高台不下来!”   后面的话,顾姣已经没再听了,她满脑子都是白又晴那句——“如果不是赵长璟,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这事和四叔有什么关系?   她停下步子,扭头问白又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事和四叔有什么关系?”   刚刚还满脸怨毒的白又晴听到她的质问却愣住了,半晌她才出声,“你不知道?”不等顾姣开口,她又尖声问了一遍,“你居然不知道?!”她就跟疯了似的,又哭又笑,像是有弥天的怨气,让她往日温婉柔美的脸都变得扭曲起来,“好笑,太好笑了!我落到这样的下场,你却连是谁帮的你都不知道!”   侍棋怕她再闹下去把事情闹大,再惹那几位主子不喜,看到几个眼熟的家丁便立刻朝他们招手,“快把小姐带回去!”   白又晴就跟失去了神智一般,低着头,嘴里一直呢喃着“凭什么”,竟也没别的反应,就这么被人这么带走了。   周遭人群眼见没热闹可瞧了,便也慢慢离开了。   只有顾姣主仆还站在原地。   顾姣还在想刚刚白又晴说的那番话,那日弄琴说了白又晴的情况,她就猜到当日口信的事与她有关,要不然依照白又晴在白家的地位怎么会突然被定亲,定得还是那么远的地方,只她一直以为是秦姨他们动的手,又或是白老爷率先知道自己女儿做的事怕被连累,于是索性先下手为强,没想到……竟是四叔。   “……没想到竟是四爷帮的忙。”弄琴也有些惊讶。   之前她还以为是诚国公夫人他们。“若真是四爷做的,倒真该好好感谢他一番。”   毕竟这事说到底实在和他没什么关系。   顾姣也是这么想的。   回想这一个多月四叔对她的帮衬,她的心里就像是有一道暖流滑过。   是该好好谢谢四叔。   无论是为他的屡次相助,还是对她言语上的鼓励和宽慰。   “走吧,先回家。”   等回到家,顾云霆和萧宛都在等她,他们早前已经知道她去诚国公府探望赵长璟的事,眼见她回来便问,“赵大人如何?”   顾姣自然不可能与他们说四叔装病的事,便按着外头的传言说道:“四叔是旧疾复发得好好静养一段日子。”   两人对此都未起疑,顾云霆甚至还叹道:“赵大人这阵子的确辛苦,上回早朝,我看他脸色都有些白了。”说完又拍桌气道,“都怪这世道贪官污吏太多,要不然赵大人何至于如此辛苦。”   他力气大,茶具被拍得咣咣响,萧宛忙拉了下他的胳膊,顾云霆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宝贝女儿还在,忙收敛了脾气。   顾姣倒是早习惯了,她爹就这么个脾气,她和两人说起正事,“对了,爹爹,我刚回来的时候碰到白又晴了,听她的意思,当日是四叔警告了白家。”   顾云霆早在回来的时候就从萧宛口中得知白家女儿做的好事了,这阵子他没少给白方游找麻烦,但这事和赵长璟有关,他却是不知道的。   他拧眉,“你确定?”   顾姣点了点头,“既然白又晴都这样说了,想来是不会差的。”   “若真是赵大人的话,那我们的确得好好感谢他下,原本上回还说请他来家中吃饭,没想到这帖子还没发出去,他就病了。这样,”顾云霆冲萧宛发话,“你准备些东西,我现在就去赵家走一趟。”   他是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的性子。   萧宛这次也没阻拦,刚要答应,却听顾姣急急说道:“别。”   她是担心四叔装病的事被爹爹看穿,却因阻拦太急而让萧宛和顾云霆看了过来,看着他们眼中的困惑,顾姣轻咳一声,给自己找补道:“四叔今天才见了不少人,我刚离开的时候看到四叔神色已经很疲惫了,爹爹,您还是派人送过去吧,省得四叔还得接待您。”   “那我明日再去吧。”   “明日四叔就要去别庄静养了。”这是四叔先前和她商量的。   顾云霆皱了眉,“去别庄?”   萧宛说,“想来是赵大人这阵子不想被人打扰,索性便去郊外静养了。”   “也是,他这个身份,平时献殷勤都不知道怎么献,如今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了,那群人怎么可能放过?只是我这没几日就得回开平卫了……”顾云霆有些头疼。   顾姣忙说,“爹爹别担心,有我呢,我一定会好好感激四叔的!”   顾云霆看她这副模样,好笑道:“你一个孩子能做什么?”   顾姣听到这话,颇有些不高兴地撅了嘴,正要反驳,萧宛便十分知她心意的开口了,“你可别说,有些事,我们去做,赵大人还不一定肯受呢。”   “这倒也是。”顾云霆点了点头。   这位赵大人和寻常人不一样,一般的礼法规矩还真对他不适用,就像他们两家虽然祖上几辈沾亲带故,按着关系,他还得喊他一声表弟,但这么多年,他也没喊过一声,倒是他的宝贝女儿打小就和他要好。想到这,顾云霆忍不住看着顾姣笑道:“以前还常因为你和他走得近吃他的醋,可如今看来,你这声四叔喊得也不错,至少爹爹不在的时候,还有人护着你。”   顾姣听得一怔,“什么以前?”   她怎么有点没听懂?   萧宛也有些惊讶,“玥玥和赵大人从前关系很好吗?”   “那可不是一般的好。”顾云霆提起这个还醋意浓浓,“玥玥以前除了她外祖母,最喜欢的就是这位赵大人了,有次我从军营回来想抱她,她还不肯,直接躲到了那位赵大人的怀里,要不是年纪不对,别人还以为他才是她爹。”   他说得十分酸楚,觉得自己这个爹当得真是凄惨。   可顾姣这会却无暇去安慰,满脑子都是她和四叔以前关系十分要好,可她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是因为之前那次发烧吗?可为什么四叔不和她说呢?   作者有话说:   白又晴——   本文第一个大助攻,之后应该就没她的戏码了。   and   玥玥终于知道小时候的事了。 第36章   三天后。   顾姣站在京城的码头, 和家人道别。   水上雾气多,清晨的薄雾还未彻底散开,朝阳倒是破开云层泻下万道金光, 顾姣站在码头旁的柳树下, 她身后不远处是络绎不绝的船只,一艘艘或大或小的船只紧密地停靠在一起,虽然有粗大的锁链捆在码头的石柱上, 但水波浮动, 它们还是会时不时随着底下的波浪轻晃几下。   这其中最大也最为豪华的船只上头挂着崔家的旗帜。   崔家的图腾是朱雀,此时随风飘扬的大红色锦旗上头,一只金色的古老的朱雀正在随风飞舞, 恍若活物。   今天既是顾姣离开京城的日子,也是顾云霆去开平卫的日子, 顾姣就如从前一般细心嘱托道:“爹,您回了开平卫要好好照顾自己, 别整日忙得不吃饭,也别总是拿着馕饼糊弄了事。”   顾云霆平生最烦别人管他, 可此时听着自己爱女的叮嘱, 他却差点老泪纵横,甚至还再次劝说起来, “玥玥真的不跟爹爹去开平卫吗?那边有很甜很甜的沙地西瓜, 晚上还能看到很美的星星,你不是最喜欢看星空了吗?爹爹在开平卫给你建个高楼给你看星星好不好?”   他极尽全力诱惑自己的爱女, 希望她能跟自己一起离开。   只是话音刚落就被崔成, 也就是顾姣的嫡亲舅舅喷了, “顾云霆, 你想什么东西呢, 阿慧那边我可已经递了信了,你不想阿慧写信骂你吧!”   “……我也就说说。”顾云霆到底理亏,声音都放得有些轻。   崔成冷笑,“说也不行,开平卫那个鬼地方,你是想让玥玥跟着你去受苦吗?”   顾云霆听到这话也有些不高兴起来,他浓眉一剔,黑沉着一张脸说道:“姓崔的,跟我怎么就受苦了,我还能让我的宝贝女儿吃苦吗?”   两人相识多年,脾气一向不大对付,年轻的时候更是没少干仗,不过那个时候有崔秀管着,现在虽然崔秀没了,但还有顾姣,所以两人也就口头上互怼几句。   这样的戏码,顾姣从小到大看得实在太多了。   知道他们闹不起来,她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管,转头和顾锦、顾言说起话。   其实说来说去也都是一些翻来覆去说过的老话,顾姣也没多说,只是看着依依不舍的顾言,弯下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乖乖听母亲的话,不能再像之前似的去欺负人,若是让我知道你再那样拉着人去欺负别人,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她声音虽然放得低,但语气却有些重。   顾言听得皱了皱鼻子,闷着嗓音,有些不高兴,“我才没那么多闲功夫去欺负别人呢。”   平时书院有什么干架的活动,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那次不过是从二姐口中知道阿姐被赵九霄欺负气到了,才想出那么个法子。不过事后看阿姐那么生气,他也有些后悔,阿姐虽然大多时候都心软好说话,可若是真的惹到她,后果也是真的不堪设想。   这几日阿姐就没怎么理他,要不是离开在即,恐怕都不会和他说话。   所以即使不高兴,顾言还是跟人保证道:“阿姐放心吧,我不会随便去欺负别人的。”反正他的头号死敌赵九霄也要离开京城了,他也没什么要针对的人了。   顾姣看着他小脸上的认真,这才放下心,摸了摸他的头说了句“回来给你带东西”,又跟顾锦说了几句话,她也到时间启程了。   虽说坐船不似坐马车需要特地找驿站歇息,但夜里行船也多为不易,能早些出发总是好的,顾姣挥手与他们道别,便在他们的目送下由弄琴扶着登上了身后的船只。   踏板被人收起,船帆跟着扬起,原本稳稳停靠着的船只也一点点向后退去。   “玥玥,到了金陵就给爹爹写信。”顾云霆看着船开,忙扬声喊道,说完又道,“不对,到一个地方就给爹爹写一封信,别让爹爹担心你!”   身边崔成不甘示弱,一样喊着。   不等顾姣回话,两人又为此事吵了起来。   弄琴在一旁十分无奈说道:“老爷和舅老爷还真是十年如一日……”   顾姣对此也很是无奈,看着远处还在互吵的两人,明明加在一起年纪都快有八十了,偏偏脾气还跟小孩似的,一点点小事都能吵起来。她原本要回应的话重新吞了回去,只对着在跟她挥手的顾锦、顾言他们用力挥了挥手,水面泛起巨大的波浪,眼见船只离那处越来越远,已经看不清岸边的人了,她也就由着弄琴扶着她回到了早就收拾好的船舱里。   崔成疼她,把船舱布置得与她的闺房一般,一应家具无一不全,用得还都是最上乘的物件。   知道顾姣畏热,甚至还在一间船舱里囤了十几桶冰块,早在顾姣上船的时候,便已经有人准备好新鲜的糕点和应季的水果,剥了壳去了核的荔枝、挑了籽的西瓜、还有一粒粒晶莹剔透去了皮的葡萄全都被盛放在砸碎了冰块的琉璃盘上。   白色的寒气缠绕在四周,给这炎热的七月也添了一抹凉意。   顾姣只觉得外头带来的那些燥热都在慢慢褪去,她走到桌边坐下,接过弄琴递来的酸梅汤先喝了一口,而后又拿着银钗吃了一颗裹挟着凉意的荔枝。   寒气和甜意一并入口,她觉得浑身都舒泰了不少。   “您最近小日子快到了,不能多吃。”   弄琴看她吃得高兴,怕她回头吃起来没数,便在一旁劝道。   顾姣唔一声,又挑了一颗葡萄,边吃边说,“就是快来了,之后吃不了,现在才要多吃啊。”   弄琴睇她,“您不怕回头又闹肚子?”   想到之前几次闹肚子的场景,顾姣莫名脸热,尤其回头四叔要来,要是让四叔看到那副场景,她还要不要面子了?轻咳一声,她索性扯开话题问弄琴,“我们船上一共有多少人啊?”   “除了船上原本的船工之外,另有老爷特地给您安排的二十个护卫,他们都在最下面一层,无事不会来惊扰您歇息,这一层除了您就奴婢和崖时。”   “对了,舅老爷还特地给您准备了厨子,奴婢先前去看过,都是妇人,一共五人,各式各样的菜都会做,您回头想吃什么便跟奴婢说。”   她说完又看着顾姣叹道:“其实伺候的人也该多带几个,哪家小姐出行不得带十几个丫鬟、婆子,偏您不肯多带。”   “我是去看姨妈还有给表姐道喜的,带那么多人多不方便,而且阮家人多,我带这么多人过去,回头怎么安排?再说……”她又吃了一颗葡萄,声音含糊,“我原本不是要带小锁的吗,谁让她吃坏肚子了。”   听她说起小锁,弄琴也不禁笑了起来,“这丫头估计这会肯定躺在床上抹眼泪。”盼了那么久,以为能跟小姐一起出去玩了,没想到临来要走的时候,自己却吃坏了东西。   顾姣想到离开前小锁眼泪汪汪看她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弯了眼,她又吃了几块冰西瓜,不等弄琴说她,率先开了口,“你去隔壁再收拾一间厢房出来,就用我那只红木锦盒里的东西。”   那是顾姣这几日想着四叔的喜好收拾出来的。   有装饰用的字画、花瓶,还有一套她特地买来的价格颇高的文房四宝,甚至书籍她都买了不少,虽然……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她上回在四叔的房间看到过,想着海上无聊,四叔也能打发下时间。   若不是屏风那些东西太大,她怕人发现,都能直接搬个房间过来。   弄琴奇道:“好端端的,怎么还要收拾一个厢房?您不喜欢这边吗?”   顾姣哎呀一声,轻轻推人的胳膊,语气软软的撒着娇,“你就去收拾吧,过会你就知道了。”   弄琴不知道她这小脑瓜又在想什么东西,眼见她不肯说,索性也就没再多问,只应了一声就出去收拾了。   顾姣等她出去,便立刻走出了船舱。   舅舅给她准备的船一共有三层,她所在的地方是第三层,第三层较起底下两层虽然要小一些,但更为精致,风景也更好,站在甲板上可以一览外头的风景,还不用担心底下的人发现。顾姣很满意,这样就算有人认识四叔,只要四叔不下去也就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了,至于弄琴和崖时,他们都是她的心腹,就算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看了眼四周,看到崖时抱着剑靠坐在栏杆上,顾姣笑着喊了一声,“崖时。”   崖时抱着剑走了过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顾姣交待他,“你去底下跟船夫说一声,回头到了陵水渡口那边停下,我有个朋友要上来。”   崖时看她,难得问了一句,“朋友?”   “嗯,你待会看到就知道了,不过……”她细细思索了下,“若是有人问起的话,你就说是我爹从前给我找的教书先生,这次要回故土。”   崖时心中依旧有不解,但他一贯寡言,便也没多问,只点了点头,“属下这就去。”   陵水渡口离京城码头并不远,眼见崖时朝楼梯走去,顾姣也没回船舱,搬了一把小椅子靠着栏杆托着下巴往前看,眼见船只拐了个方向,没过多久,船只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她凑过去,透过薄雾已经能看到站在渡口上的人了,一袭青衣,墨发半披,他就站在那,垂柳都变得温柔起来。   “四……”   一声四叔差点脱口而出,想到四叔这次是秘密出行,忙又捂住小嘴,但看着薄雾散开,远处站在柳树下的两人越来越清晰,顾姣还是扬起明媚的笑脸,用力朝他们挥了挥手。   “四爷,顾小姐的船到了。”看到那硕大的船以及挂着朱雀图腾的旗帜,曹书实在没忍住真心实意感叹了一句,“有钱真好啊。”   “您说,我要是跟顾小姐混,每个月的月银能翻几倍吗?”   赵长璟瞥他一眼,懒得理会他的睿智发言,眼见船只越来越近,三楼甲板上少女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襦裙,头发依旧是那日瞧见时的桃心髻,只是这次粉色发带换成了红色,甲板风大,她的发带在身后飞舞,而她耳垂上坠着的白兔耳坠也因为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还有些距离。   但赵长璟却已经能看见她脸上的灿烂笑容。   她的笑容明媚灿烂,朝气蓬勃,十分具有感染力,赵长璟看着看着,心情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灿烂阳光之下,他的唇角轻轻上扬,风扬起他青色的衣袍和墨发,他一瞬不瞬看着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女正在一点点朝他靠近。   ……   而此时的诚国公府,也在经历分别的一幕,没了阻拦,赵九霄的参军自然变得十分顺畅,昨日他就接到通知让他今日先去西山大营报道,然后跟着大军一起去东胜卫。   拜别祖母和爹娘。   赵九霄背着包袱往外走,他没让人送他,一个人独自往外走去,风疾早在门口等他了,看到他出来立刻亲昵地凑了过来,赵九霄抬手摸了摸它的头,而后往回看了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带着他多年以来的梦想奔赴远方,可他的心情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兴。   他总觉得心里有一处地方空落落的。   这几日知道他要参军,相熟的朋友请了他一波又一波,书院的、从小认识的……数不胜数。他们都祝他前程似锦,马到成功。   但有个人却迟迟没来。   没来是正常的,他和她走到这一步,能保持该有的体面已然很不易了,他实在不该强求太多。   赵九霄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刚要翻身上马就看到一个小厮正气喘吁吁朝他跑来,赵九霄起初没当一回事,但看到那个家丁系着的腰带上绣着的海棠花,脸色立刻就变了。   腰带上绣海棠花是顾姣的主意,这是顾府的小厮。   心脏忽然如擂鼓一般敲击起来,他大步朝来人走去,不等人开口便匆匆问道:“是顾姣让你来找我的?”   “是,是……”小厮跑了一路,这会粗喘着气,连话都说不清楚,只能把仔细保存的平安符交给赵九霄。   剧烈的心跳在看到这道平安符时慢慢缓了下来,可他浓睫轻颤,修长有力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等把平安符握于手中时,连日来的失落已然瞧不见了,倒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在胸腔涌动。   他小心翼翼握着平安符,哑着嗓音问,“她人呢?在家吗?”   赵九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想去找她,可小厮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在原地,“世子不知道吗?我们小姐今日已经出发去金陵了。”   “去、金陵了?”他神情讷讷,没有人告诉他,她去金陵的事。   小厮也看出他不知道了,便又添了一句,“一大早就出发了,不过要是赶得及的话,去码头估计还能碰上小姐的船。”   话音刚落,就看到原本站在他面前的少年郎忽然翻身上马,一声马啸之后,那一人一马就直接如疾风一般在他面前消失了。   风在耳旁掠过。   赵九霄一路策马狂奔往码头的方向去。   途中有相熟的人看到他,停马问他“九霄,你去做什么?”他却无暇去答,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他就是突然很想见一见她,没有原因的,他就是……想在离开前再见她一面。   可等他到码头的时候早已人散船去。   码头依旧停着许多船只,人来人往,却没有他最熟悉的那个身影。   他握着她送给他的平安符,站在烈日底下,明明即将要去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可他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他在心底质问自己,他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   他……是真的不喜欢顾姣吗?   *   顾姣不知道赵九霄来找她了,眼见船停靠在渡口,四叔上了船,她便立刻沿着阶梯下去了,走下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一个船夫和四叔说道:“先生小心。”   “先生?”   赵长璟对这个称呼颇有些意外,出门在外,称呼有许多种,但“先生”这样的称呼大多都有特指,看来是某个小丫头给他安排了身份?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船夫笑着与他说道:“您不是我们表小姐的西窗先生吗?”   正好听到下楼梯的声音。   他循声看去,便瞧见顾姣的身影,她大抵也听到了底下的对话,明媚又娇小的脸上隐约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手握着扶梯,一时不知该下还是该上。   他忍不住一笑,“是,我是你们表小姐的先生。”   赵长璟这话是对船夫说的,目光却落在顾姣的身上,他今日一身青袍,头发用玉簪半束,还真有一些教书先生的模样。眼见远处顾姣红着脸颊低下头,他笑了笑,等上了甲板,他与靠站在一旁,目光略有些惊讶的崖时点了点头便拾阶而上,走到顾姣面前时,他笑问她,“怎么停这了?”   顾姣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趁着四下无人,她压着嗓音与他解释,“四叔,我是怕他们对您的身份起疑,所以才编了个身份,您别介意。”   “无妨。”   赵长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倒是——   看着少女紧张的面容,他忍不住低笑一声,“不是先生吗?怎么还叫四叔?”   他的嗓音低沉悦耳,眼底深处更是藏着没有掩饰的愉悦笑意,与平日在外时疏离冷淡的模样截然不同,也让顾姣乍然失神,直到头顶传来弄琴的声音,“小姐,您在哪?”   她眼睫扑朔了几下,思绪这才收拢回来。   怕弄琴下来不明情况喊出四叔的真实身份被旁人听到,顾不上四叔的揶揄,顾姣匆匆道下一句“四叔,您等下”便立刻踩着阶梯往三层走,她走得很快,看着颇有些落荒而逃。   倒也的确有一些这个意思。   和四叔相处得越久,她便越能感觉到他疏离冷漠外表下的另一面,她以前怎么会以为四叔一本正经,很严肃呢?真是太天真了。   不过她还挺喜欢这样的四叔。   比起严肃冷漠让人战战兢兢的长辈,她当然更喜欢和这样的四叔相处了。   “您怎么下去了?有事吩咐奴婢或是喊崖时去就是,底下那么多人。”弄琴一看到她上来便立刻迎了过来,说着还朝四周看了一眼,目露困惑,“怎么停下了?这……是陵水渡口?”   顾姣点点头,“在这接了两个人。”   “人?”   弄琴听到这话更为惊讶了。   她怎么不知道还有人与他们同行啊,刚想问是谁,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底下传上来,耳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顺着声音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四爷……”她呢喃出声,语气满是不敢置信。   这儿没有外人,离底下又还远,顾姣倒也没阻止她,只是看着她双目怔怔,便多解释了一句,“四叔要去开封,正好我们会路过,便一道去了。”   她没多说,眼见四叔过来,便笑着和他说,“四叔,我带您去您的船舱。”   “好。”   赵长璟路过弄琴身边的时候与她微微颌首,看着她讷讷回礼也没多说什么,跟着小姑娘往前走。   大约是在自己的地盘,穿着杏黄衣裙的小姑娘颇有些东道主的模样,她脚步轻快,一面走一面与他介绍,“这是我的船舱,对面是弄琴的,旁边的可以给曹护卫住,里面是崖时的,这一间是四叔的,我刚让弄琴收拾出来,您看看喜不喜欢?”   她说着推开船舱的门。   其实她也是第一次过来,不知道弄琴收拾的怎么样,但怕四叔不喜便乖乖站在门口,眉梢眼角却总想往里头瞥下,她想看看自己特地找来的东西布置出来的船舱会是什么样的,更想知道四叔喜不喜欢。   赵长璟低头就能看到她的神情,自然也没漏过她眉梢眼角处的那几缕好奇。   “不进去?”   他站在她身旁,笑着问她。   顾姣一听这话,立刻惊喜地抬起头,“可以吗?”   看着她明亮的双目,赵长璟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说来也奇怪,他明明并不喜欢与人接触,甚至还有一些轻微的洁癖,但每次看到她这样看他的时候,他就总忍不住想摸一摸她的头。   “四叔?”   耳边传来顾姣略有些困惑的声音,似乎是在奇怪他的出神。   赵长璟轻咳一声,他把手负于身后,方才低头垂眸看着顾姣认真说道:“当然可以,这原本就是你的地盘,你想去哪就能去哪。”   “说起来,”   他笑了一下,“我还没感谢小姐的搭乘之恩呢。”   顾姣被他这一声“小姐”喊得莫名脸热,就连心脏也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连忙摇头,“不用谢不用谢,四叔不也帮了我许多回吗?”   比起四叔帮她的那些事,她这礼尚往来都还不够呢。   赵长璟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几回,但见她红了脸,便也没再闹她,他弯腰低头走进船舱,以他的身份,再豪华的船都坐过,但还是为眼前的景象挑了眉,“都是你挑的?”   他问顾姣。   顾姣跟在他身后,听到这话点了点头,又有些紧张,“四叔喜欢吗?”   “你选的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岂会不喜欢?”肉眼可见刚刚还有些紧张的小姑娘一下子就变得高兴起来,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赵长璟也忍不住翘起唇角,但看着架子上那些颇有些年头价值不菲的装饰品,他还是说了一句,“不过以后不必为我如此铺张,我住什么样的都可以。”   “我就是想让四叔住得舒服一些嘛。”   顾姣与亲近的人相处时总会无意识撒娇,这会也是如此,只是想到从前旁人说她“铺张浪费”,又莫名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四叔会不会也这样觉得?   她不由急着解释起来,“四叔是不是觉得我太浪费了?其实我也不是一直都这样!我,我也能吃苦的。”   看着对面少女紧张得脸都红了,赵长璟心里一软,声音也低柔下来,“没怪你。”   “钱赚了原本就是用来花的,只要花的是自己的钱,你想怎么花都可以,我只是……”只是后面的话在看到顾姣看向他的那双黝黑干净的眼睛时一顿,静默半晌,他扶额低笑,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为了照顾别人的心情而改变自己的主意,若让宗裕、沈从云他们知道,只怕都该觉得匪夷所思了。   到底没多言,他看着顾姣说,“多谢你费心,我很喜欢。”   他是看着顾姣的眼睛说的,便越发能感受到他说这番话时的认真。   不是糊弄,不是应付,每次和四叔相处,她都能轻易地感觉到他的认真,顾姣的心里又暖又软,刚才因为紧张而揪起的眉毛也慢慢舒展开,她重新笑了起来,眼眸弯弯,嗓音明亮,像个骄傲的小孩,“四叔喜欢就好。”   外头弄琴敲了敲船舱的门,“小姐,我给四爷拿了一些茶点过来。”   顾姣让人进来,转头又和四叔说道:“那四叔,您先好好歇息,等吃午膳的时候我再喊您。”   赵长璟点了点头。   顾姣等弄琴出去后,便也提了告辞,只是走到门口时,想起缠绕在她心头困惑了她三日的问题,她的脚步还是在船舱口犹豫了下来。   赵长璟察觉了,问她,“还有话要与我说?”   顾姣转身,看着赵长璟轻声喊道:“四叔。”   “嗯?”   赵长璟笑看她,“怎么了?”   “我……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啊?”她想了几天都没想起来,但那日爹爹的话又不像是假的,后来想再细问下爹爹,但爹爹这阵子都很忙,弄琴和母亲她们又都不清楚,若是嬷嬷还在的话倒是可以问她,可惜嬷嬷早在几年前就没了。   赵长璟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略微怔了下才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就是听我爹爹说我小时候总缠着您……”她低着头,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小时候发过一次热,醒来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就想问问您。”   “发热?忘了?”赵长璟语气低喃,他不知道她不记得他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一直以为她是因为那会年纪小,又或者是她生气他的离开才会故意忘记他,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知为何,多年以后知晓这个答案,赵长璟藏于内心深处的怅然和失落竟在慢慢消散,当年回来时看着她疏离胆怯的模样,他大抵是真的有些难过。   而此刻——   他看着远处满怀希冀,希望从他口中知道一个答案的女孩,轻轻嗯了一声,阳光漏进楹窗,倒映在他的眼底,他的眸光温和,唇角微扬,“是,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作者有话说:   恭喜四叔玥玥率先开启蜜月旅行(bushi)~   四叔释然   原来我的小女孩不是生气不是故意忘记我哒!QVQ 第37章   “真的吗?!”   顾姣的眼睛蹭得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那如黑玉般的瞳仁里仿佛嵌了两颗明亮的星子,她弯着唇角高兴地朝四叔那边迈了几步,想问问小时候的那些事, 但看着四叔的眼睛, 想到自己刚刚还提了告辞,不由又心生迟疑停了下来。   她这点心思,赵长璟自是看得分明, 他笑着坐到了椅子上, 而后看着顾姣的方向说,“过来吧,我这几日在别庄休息得多了, 不累。你若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   顾姣当然想知道。   她连忙小跑过去, 还十分殷勤地给四叔倒了一盏茶,事罢, 她两只手肘抵在桌案上顺势托住自己的下巴,一双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赵长璟, 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赵长璟看得好笑。   倒也乐得与她说起这些往事, 他接过茶,是今年新出的六安瓜片, 香而不涩, 入口还有一股浓郁的兰花香味,他喝了一口后问顾姣, “想听什么?”   顾姣想也没想就立刻答道:“都想!”   话落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四叔, 小声道:“四叔,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但她真的真的太好奇了,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从前竟然和四叔的关系十分要好。   那可不是别人, 是四叔哎!   “这我倒是得好好想想。”毕竟这些事对他而言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可细细思索起来才发觉原来他以为那些他已经遗忘了的事,竟然都还记得,甚至清晰地仿佛就在昨日,他便顺着那些记忆,一桩一桩说与顾姣听。   “你刚出生那会被你外祖母接到了崔家,有一回我跟着大嫂去崔家看你,你那会也才满月,被红色襁褓裹着,皮肤很白,眼睛很大……”   说到眼睛的时候,赵长璟忍不住看了一眼顾姣,凤眸含笑,笑了下,“就跟你现在一样。”一样的黑而明亮,一样的清澈干净,仿佛能照到人的心里去。   顾姣被他看得一愣。   大概是四叔眼中的认真,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的心竟忍不住跟着砰砰跳了两下,不过很快四叔便收回了目光,她也就悄悄松了口气,捂着心口放缓了呼吸。   茶盏落于桌上,赵长璟同放在桌上的双手十指交扣,他的手修长漂亮,一看就很有力量,还给人一种莫大的安全感。   船只已经重新出发,水波晃荡,但船身却很稳,他们坐在船舱里仿佛身处平地一般,一点颠簸都感觉不到。船舱外头和风徐徐,大概是因为他们处得高又是在水面上,温度较起平日走在外头时也要低上一些,不热,赵长璟便在这和风下,看着顾姣被风卷起的几缕青丝,慢声说道:“你很爱笑,也不怕生,看到我的第一眼就伸手抓住了我的袖子。”   说起这个的时候,他的眼中充斥着浅浅的笑意。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显然是没想到自己小时候胆子这么大。   赵长璟仿佛能猜到她在想什么,看着顾姣笑着补充了一句,“你小时候的胆子比现在大多了。”   “我其实现在胆子也不小啊……”顾姣听出他话中的揶揄,脸颊染上两抹浅粉色,低着头,小声咕哝了一句。   她这句声音有些轻,就连赵长璟一时都没能听清,他轻轻嗯了一声,“什么?”   “没什么!”顾姣自是不会告诉他的,她重新扬起明媚的笑脸,托着下巴,十根手指轻轻点着脸颊,跟在跳舞一般,她弯了眼睛,继续兴致盎然地问道:“后来呢?”   赵长璟也没追问,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后来我就觉得这小孩真有意思。”   只是那个时候,他也只是觉得有趣,并没有多余的想法,他那会毕竟也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襁褓里的小娃娃既不会走路又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的,逗一会还行,久了,他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真正跟小孩关系要好大概是她一岁的时候了。   一岁的顾姣比起刚出生时还要好看,眼睛依旧大大的,皮肤白得跟冬日里的雪一般,她那会刚学会走路,有一次走着走着便撞上了他。   赵长璟其实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小孩,家里两个孩子皮得都跟猴子似的,刚学会爬就开始折腾人,会走路后更是不得了,家里几乎每天都得上演找人的戏码,哭叫起来更是要人命,他那会一度十分厌烦小孩,觉得这世上的小孩都一样,未想顾姣却是个例外。   她很多时候都不哭不闹,即使摔倒了也只是眼泪汪汪看着你。   有一回,她被他大嫂抱着来家中玩,看到他,大概是觉得陌生,就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他,倒还是一副不怕生的模样,被他捏住手指把玩的时候还冲他笑。   那个时候的顾姣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新奇的游戏。   他那会对什么都兴致缺缺,而顾姣便成了打破他无聊人生的存在,他那会最喜欢散学的时候去崔家找她玩,有时候还会缠着大嫂让她把顾姣带到家中,从一岁到五岁,整整四年的时候,他看着她从蹒跚学步到开始会走会跑,也见证了她从最开始说话磕磕巴巴的样子到后来爱笑爱闹。   清晨的朝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升越高,天更亮了,蔚蓝天空上悬挂着明媚的太阳,不算狭窄的船舱里满是破碎的金光。   顾姣最开始听得还有些兴致勃勃。   可听到后面,她也不知怎得,竟有些难过,她既为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感到惋惜,也为只有四叔一个人记得那些过往感到难过。   她忽然想起那年她去国公府找九霄哥哥玩碰到四叔时的场景。   穿着紫衣的俊美青年站在她的面前,他看到她的时候,目光似是有些怔忡,但很快就笑了起来。   “都长这么大了啊。”他说着抬起胳膊似是想如从前一般摸一摸她的头,却被早已忘记前尘旧事的她躲开,那个时候她满心惶惶,不解这个脸生的男人为什么要摸她的头,但如今回想,那个时候的四叔应该很惊讶很难过吧,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孩不认识他了,甚至还越来越怕他。   “四叔。”   她忽然有些哽咽,“对不起。”   赵长璟有些惊讶她的话,他倒是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反应,看着眼泪从她脸上滚落,他握着袖子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怎么越来越爱哭了?”却也不觉得厌烦,只是有些无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故意忘记我的。”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离开的话,你也……”   但这显然只能存于假设,他不可能不离开,那个时候的京城太乱,父亲离世,朝堂派系斗争层出不穷,他那个时候还太年轻,心也不够静,留在京城对他而言没有一丝好处。   没再去说那些不会存在的可能,他看着顾姣笑道:“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我很高兴你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泪水还盈在眼睫,顾姣听到这话抬起头,看着赵长璟抽噎着问,“四叔觉得现在的我很好吗?”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太糟糕了,性子也不好,优柔寡断,没有一点好的。可赵长璟却毫不迟疑地回答她,“当然,你活得平安健康,温柔纯善,依旧保留着许多人都丧失了的热忱和天真。”   “顾姣,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最后几个字,赵长璟是看着顾姣的眼睛一字一字说的。   心里像是突然炸开了一束烟花,在嘭嘭嘭的烟花声中,她目光怔怔看着对面的四叔。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爱她,已经仙逝的阿娘和外祖母,爹爹、舅舅、母亲、秦姨、阿锦、阿言、弄琴……他们都是这世上对她最好也是最爱她的人。   但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毫无保留地夸赞。   烟花已经消散,可剧烈的心跳却越来越响亮,看着四叔眼底清浅的笑意,顾姣只觉得心跳快得仿佛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砰、砰、砰,震耳发麻——   门却在这个时候被人敲响。   曹书推门走了进来,他以为都过去这么久了,顾姣肯定早就走了,未想一进来却看到对坐的两人,他扬了扬眉,轻轻哎了一声,刚想说“打扰了”,眼睛却先一步看到了顾姣通红的眼睛,生怕顾姣那个护犊子的丫鬟看到,他立刻关上船舱的门,看着赵长璟一言难尽地指责道:“您怎么还欺负小姑娘啊?”   怪不得找不到媳妇。   而且这还是顾小姐的地盘,这要是把顾小姐惹急了,他可不敢保证凭他一己之力能扛得住这几十号人的围攻。   无端背锅的赵长璟根本不想搭理他,淡淡瞥他一眼后便径直端起茶盏喝茶了,顾姣却不想他被冤枉,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四叔没欺负我,是我在问他小时候的事。”   曹书有些惊讶,“您记起来了?”   顾姣听得一怔,“曹护卫也知道?”   “当然了,你们的事,我就没有不清楚的。”曹书提着包袱走过来,目光正好瞧见她脖子上坠着的银链,他笑道,“就比如,您脖子上的平安锁还是我们四爷的呢。”   “什么?”   顾姣这下倒是真的惊住了。   曹书在那边说,“您看看那锁的背面是不是刻了怀瑾握瑜?那可是我们老太爷亲自刻的呢,当初知道把平安锁给您,老夫人差点没把四爷抽一顿。”   戴了十多年的东西,顾姣自然知道上面有什么。   正面是芝兰的图样,背面是怀瑾握瑜四个字,她从前就觉得很奇怪,芝兰也就算了,但谁家姑娘的平安锁上会刻怀瑾握瑜四个字,不过平安锁都是长辈所赠,她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没想到这平安锁竟是四叔的……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摘下。   “四叔,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您的。”   平安锁是避凶趋吉的吉祥物件,谁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的平安锁随手赠给别人?肯定是她小时候缠着四叔要的,一想到这,顾姣就急得不行,偏偏越急,这锁扣便越发难解,她眼圈都被自己给急红了。   曹书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   他没爹没娘是孤儿,自然没有平安锁,也就不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   正想说什么就被他家四爷瞪了一眼,莫名觉得有些理亏,他抬手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退到一旁去收拾东西,走远了,听到他家四爷放下茶盏,柔声哄着人,“不用摘。”   “给你了就是你的,何况我这年纪,你觉得我再戴平安锁像话吗?”   “真的没事吗?”顾姣还有些犹疑,等四叔点了点头,她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下,但心里对四叔的亏欠却越来越多了,四叔对她实在是太好太好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四叔了。   目光却在看到四叔腰间时一顿。   看着四叔那只明显有些年头了的荷包,她心下一动,她别的都不太行,也就女红还算拿得出手,四叔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没有?还是她亲手给四叔做个东西好了!   她某些时候和她爹的脾气还是很像的,比如想到什么就要去做。   这会也是。   “四叔,我还有事,您先好好歇息,等饭点,我再来找您!”她说完便立刻站了起来,啪嗒啪嗒小跑到门那边的时候,想起一件事,她停下步子回头小声道:“四叔,小时候的事,您都已经和我说了吗?”   刚刚平安锁的事,四叔就没和她说。   知道四叔是不想让她觉得丢人,也不想她为难,但她很想知道自己小时候究竟还有没有做过更加丢人的蠢事。她手指扒着门缝,目光既紧张还担忧,生怕四叔真再说出几件她丢人的事,那她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还好——   她听到四叔说“没了”。   悄悄松了口气,顾姣总算放心了,她一向相信四叔,自是没有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也就没有看到四叔说那番话时目光闪烁了下。   重新扬起明媚的笑脸,她看着赵长璟说,“那四叔,我先回去了。”   看着四叔颌首,她便拉开船舱的门出去了。   曹书看着顾姣出去,便又闲不住了,他把包袱里的衣服都挂好,走过来故意问,“真没了?”他可不信他家主子什么都跟顾小姐说,比如“哥哥”这个称呼,他就不信他会坦诚地告诉顾小姐。   赵长璟自然不可能全部说出来,看着曹书脸上的揶揄,他一面品着六安瓜片的香气,一面淡淡说道:“觉得这里没马厩,我治不了你了?”   曹书虽然没吭声,但脸上的笑却很是神采飞扬,甚至带着几分得意,显然是觉得他现在拿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赵长璟也没看他,继续品着茶香,嘴里倒是缓缓说道:“我听说崔成给安排了五个厨子,什么菜系都会做。”余光瞥见曹书双目簇地一下放亮,他神色淡淡,语气依旧从容缓慢,“这里虽然没马厩,但我可以让厨子给你准备青菜白饭。”   曹书脸上的笑一下子变得龟裂起来,他哭丧着脸,“主子,没您这样的啊!”   赵长璟瞥他,“还敢乱说话吗?”   曹书看着他既怨又委屈,“我哪敢啊。”   赵长璟挑眉,“听着好像还有些不服气?”   曹书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他恭恭敬敬,十分谦卑,“您看属下这样是不服气的样子吗?”   赵长璟倒真的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点评道:“还好,就是笑得丑了一些。”   曹书:“……”   他现在去投靠顾小姐还来得及吗?这个下属是没法当了!   *   顾姣自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她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船舱,看到弄琴就张口问道:“我带来的那箱子布还有做针线的东西呢?”   她走得太快,说话的时候有些气喘吁吁的。   弄琴正在整理东西,闻言不由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过去,“怎么走得这么着急?”边说边回答,“就在里面那只黑木箱子里,”她指了一处地方,又问顾姣,“您这是想做针线了?”   顾姣点了点头,一面进去找东西,一面回答她的问题,“我看到四叔的荷包有些旧了,想给他做个荷包,呀,找到了!”她笑着把自己做针线常用的工具包翻找出来,转头又挑拣起布料,想着依照四叔的喜好,他会喜欢什么颜色的荷包。   她挑得认真,完全没想过她这一番话给了弄琴多大的冲击。   弄琴看着顾姣忙碌的背影,过了很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您刚刚说……”因为太过震惊,她吞咽着口水,“给四爷做荷包?”   “对啊。”顾姣头也不回,并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什么不对的,“就这匹了!”她笑着把一匹黑色的织金锦翻了出来,织金锦是用金缕或金箔切成的金丝作纬线织制的锦(注一),此时阳光透过轩窗照进船舱,顾姣手里的那匹黑布上的金片被太阳一照更显灿烂夺目。   黑色低调沉稳,又不失大气,她觉得很适合四叔。   她抱着布匹往外间走,心里打算着先描出个花样再裁布,弄琴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忍不住干巴着嗓子问,“小姐,您知道女子送男子荷包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顾姣点点头,应了一声,“知道啊。”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之前书院有相识的朋友要送给心上人还特地来讨教她做什么样的荷包更好,忽然觉得不对,她停下步子回过头,看着一脸纠结的弄琴,顾姣脑中快速地掠过一个想法,她双目一点点睁大,嘴里跟着震惊话道,“你不会以为我对四叔……”她的语气和神情满是不可思议,再看到弄琴那番表情时,更是气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拿四叔当长辈!”   她说起这话时,小脸微鼓,有些生气,既为弄琴的误解不高兴,还有些莫名的臊,她从未想过这些,也没想到别人会误会。   四叔对他而言就是像爹爹、舅舅一样让她忍不住亲近的长辈。   女子送给男子荷包的确代表着对他心生欢喜,可若是送给长辈,这其中意思自然不一样。   “我是因为这个。”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把手里的布匹和工具包放到桌上后就立刻把脖子上挂着的平安锁拿了出来,“我刚刚才知道这块平安锁是四叔的。”   “四爷的?”弄琴也不知道,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怔住了。   顾姣点点头,说起这个还是有些无奈,“估计是小时候我缠着四叔要的,四叔便给了我,听说老祖宗为了这件事还跟四叔生过气……”她是真不知道这段过往,即便没忘记从前那段往事,那么小的时候发生过的事,若无人与她说,肯定也不会记得,她叹了口气,“平安锁代表什么你也知道,我没什么能回报四叔的就想着给他做个荷包。”   她解释一番后又很生气,“你怎么能这样想,他是四叔哎!”换作别人,她都不会那么生气。   可四叔……   她就觉得这样的想法简直是玷污了他。   弄琴看着顾姣这气鼓鼓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误会了,她难得感到了一些尴尬,低着头,呐呐道:“奴婢这不是……”越描越黑,只能住嘴,但又忍不住看着顾姣小声说了一句,“其实四爷又不是您嫡亲的长辈,您便是真的……”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她家小姐瞠目结舌的模样,似乎不敢相信她还能有这样的想法,她轻咳一声,忙住了嘴。   “奴婢来帮您。”她立刻上前从小姐手里接过了布匹,免得小姐生气。   顾姣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过了一会才跟上,看着弄琴已经替她开始分线了,她却莫名有些犹豫了,说到底荷包到底是私人的物件,她虽然经常给爹爹和舅舅他们做,但弄琴说得对,四叔毕竟不是她嫡亲的长辈……会不会让别人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呢?   可不做荷包,她又能给四叔做什么?   用钱能买到的东西倒是有许多,只是拿那些送给四叔,实在没什么诚意。   算了!   反正她和四叔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管别人做什么呢?   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啊,她不说,四叔不说,谁会知道呢?弄琴和曹书又都是自己人,知道就知道,反正她和四叔清清白白的,他们是最清楚的了。   顾姣这样想着,心情立刻变得松快了许多。   她没再去纠结那些事,听弄琴问她要什么线,她答了一声便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注一:百度百科)   玥玥:只要我们问心无愧!   四叔:把们去掉。   关于哥哥这个称呼,写的时候想过一个片段。   某年某月某日,两人已经在一起了,玥玥和四叔在逛街,路过一个玩具店,想起自己的阿丑是四叔做的后,她忽然看着四叔说,“四叔一点都不诚实,还说小时候的事都告诉我了,却连阿丑是你做的都不和我说,”她说完很是怀疑,“以前的事,你真的都和我说了吗?”   看着身边的女孩,赵长璟沉吟了一会,开口,“其实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小时候喜欢喊我哥哥。”看着她怔住的小脸,绮丽的灯火照在他的眼底,赵长璟弯腰低头,凑过去说,诱哄道,“再喊一声来听听?” 第38章   荷包虽然只是个小物件, 但越是小的东西,做起来其实越是麻烦,先得描样然后裁剪, 再是选线缝补, 她忙到吃饭的时间也才只到缝补的阶段,后续还有一大堆工序……不过顾姣并不着急,反正在船上的日子还有许多, 总能完成的。   午膳时分, 弄琴过来问她,“您是在自己船舱用,还是去四爷那边和他一道用?”   顾姣想也没想说道:“我和四叔一起。”   这里统共也就他们几个人, 要是吃饭还分开,那也太冷清了。   她一贯不喜欢冷清, 也不想让四叔觉得冷清。   简单洗漱一番后,顾姣准备去四叔那边了, 走之前,她先是把针线的工具仔细放好, 而后叮嘱弄琴, “对了,把我之前洗干净的帕子还有给四叔准备的糕点拿上。”   弄琴点了点头。   赵长璟坐在窗边看书, 半开的轩窗外, 天空蔚蓝,阳光正好, 他离窗近, 这会金灿灿的阳光就铺洒在他的身上, 他在光晕之中, 就连手上的书也仿佛拢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他一袭青衣, 神色沉静。   听到敲门声,他喊了一声“进”,等船舱门被推开,他抬眸看向站在门口的杏黄少女,与她那双笑眸四目相对,他也忍不住翘起唇角,“来了。”   顾姣笑盈盈应道:“我来找四叔吃饭。”   她说着低头走进船舱。   曹书正好在布菜,看到两人进来,一点都不意外,嘴里还笑着说道:“正想着要不要去喊您一声呢。”   两人的菜是分开的。   刚刚底下的人来问午膳吃什么,曹书和弄琴各自答了。   只是原本顾姣以为依照她跟四叔差不多的口味,做出来的菜估计也差不多,未想,桌上的菜竟犹如南辕北辙一般,她的大多都是偏甜的江浙菜系,而四叔的菜明显口味要偏淡一些,仔细想想,那次在沈记,四叔好像的确没怎么吃,倒是在广济寺的时候,那几道斋菜他吃了蛮多的。   顾姣还记得那会在沈记,她问四叔怎么不多吃点,四叔的回答是“才吃过,不饿”,如今看来,四叔恐怕根本就不怎么喜欢吃甜食。   他那日点那么多甜食……是因为她吗?   “四叔不喜欢吃甜的吗?”心里有了猜测,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张口问了一句。   赵长璟看着她轻轻唔了一声,大约也猜到她这一番表情后在想什么了,他还是如实答了,“我对吃的没什么太大的要求,能入口就行。”   果真如此。   想着四叔的迁就,顾姣的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好像除了感动之外还有一点其他的情绪,只是那一抹情绪就像船舱外的风一般,转瞬即逝,她甚至还来不及捕捉就消失不见了,只是手里拎着的这些东西一时倒成了烫手山芋,不知道该不该送了。   她把手藏到身后。   但赵长璟岂会没有察觉,他挑眉,合书问人,“拿了什么?”   顾姣犹豫了一会才小声说,“没什么,就是……一点糕点。”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四叔对她处处维护迁就,她却连四叔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弄琴正好布完菜,看到她家小姐一脸犹豫的模样,不忍,替她说了一句,“那日小姐从国公府离开后特地跑了一趟杏花楼买来的,那会奴婢还奇怪小姐怎么买这么多,原是想着您。”   顾姣听完却更加不好意思了,她小声说,“我以为四叔喜欢吃甜的,就多买了一些。”   依旧是自责的语气,半点没有揽功。   赵长璟心里却很软,他想着她特地跑去杏花楼以为他会喜欢便一样样仔细挑拣的情形,心里就像是突然凹陷了一块,带起酥酥麻麻的一片,他眉目温软,语气也跟着柔和下来,“没有不喜欢,只是不常吃。”他让曹书去接,“回头我会好好尝尝的。”   说着站了起来,一面朝餐桌走,一面招呼顾姣,“先过来吃饭。”   顾姣跟着赵长璟朝餐桌走去,嘴里还跟着一句,“四叔不尝也没事,不用勉强自己。”   她怕四叔迁就她吃不喜欢的东西,话落却见四叔忽然停下步子,她刚才是小跑着过去的,他这一停下,她差点就撞了上去,虽然及时站稳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先和人道了歉。   赵长璟看了顾姣一眼,转头却和曹书、弄琴吩咐,“你们先下去。”   曹书应是,弄琴却有些犹豫,她先是看了眼小姐,然后又看了眼四爷,也不知道为什么,若换作别人这样吩咐她,即便是那位赵世子,她可能都不会听话离开,除非小姐首肯。但换成这位四爷,她就忍不住下意识地想点头答应,看了小姐这会还发着怔,她犹豫了下到底没有坚持,轻轻应了一声后便跟着曹书出去了。   很快,船舱内便只剩下顾姣和赵长璟两个人了。   突然的静默让顾姣莫名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她下意识想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不喜欢也不习惯这样的安静,她小心翼翼开口道:“四叔,我……”   可还不等她说完,就听到了四叔的声音,“我那次在马车里和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马车?   顾姣愣了愣,她仰头看人。   这样的距离仰头看四叔才发觉四叔真的好高,好像比爹爹还要高一些,若是靠在一起比较,恐怕她都够不到四叔的肩膀,但这会显然不是想身高的时候,迎着四叔的目光,她仔细回想了下。   如果是上一次清风楼。   她记得四叔好像是和她说“别想那么多,你不需要总是去考虑别人,多考虑考虑自己,你还小,可以任性的”。   只是这句话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她不明白。   头忽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盖住,顾姣一怔,除了那次受伤,四叔为数不多的几次摸她的头都是很快就收回,可这一回,他迟迟都没有收回,就这样一直把手放在她的头上,低头看她,“不要总为别人着想,也不要总是想着别人会不会喜欢会不会不喜欢,我不喜欢就不会吃,还有,别总是和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也别总是和我道谢。”   大概是因为早间与她说了小时候的事,他没再像从前似的避嫌,说完看着她怔忡的神情,他还特地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脑门,力道不重,但足以让顾姣震惊地瞪大眼睛。   看着顾姣瞠目结舌的模样,他还温笑着威胁道:“以后再让我听到这些话,可就不止这个力道了。”   说完还问她,“听明白了?”   顾姣看着赵长璟讷讷点头。   赵长璟却依旧看着她没收回手,“说话。”   很少看见这样强势的四叔,可顾姣却神奇地一点都不觉得害怕,甚至……还很喜欢这样的四叔。她仰头看着四叔,这次点头了,也出声了,“听明白了。”   赵长璟问她,“听明白什么?”   顾姣看了四叔一眼,然后垂下眼眸乖乖小声重复他先前说过的话,“多考虑自己,不要总是去想别人,不要和你说对不起,也不要总和你道谢。”   赵长璟这才满意,又揉了揉她的头,才把手收回。   “走吧,吃饭。”他转身朝餐桌走去。   等顾姣入座,他便用公筷替她夹了几道她喜欢的菜。   “谢……”一句谢谢四叔还没说完,顾姣便发觉对面男人挑眉朝她看了过来,她立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瞪大眼睛的样子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咪,赵长璟强忍着笑意偏开脸轻咳一声,“吃饭。”   这次顾姣只是点头,没再道谢,倒是也礼尚往来给四叔夹了不少菜。   这一餐饭,顾姣吃得很开心,四叔既像她的长辈,也像她的朋友,她很喜欢和四叔的相处,等吃完饭,她还跟四叔下了会棋。   还是五子棋。   这阵子她没少拉着弄琴她们操练,效果倒也明显,以前和四叔下棋,十局九输,现在已经能控制在十局七输了。   她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甚至已经开始脑补之后和四叔五五开的情形了。   “四叔,那我先回房了,等晚上吃饭再来您这。”满意之后的顾姣笑眸弯弯,和赵长璟提出告辞。   赵长璟颌首,“去吧。”   顾姣正要走,摸到袖子里的东西,停步,“差点忘了。”   她把帕子还给四叔,看着四叔面上的惊讶,她笑道:“原本之前就想还给您的,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帕子我已经洗过了,还特地拿熨斗熨过。”   不过是一方帕子,赵长璟其实早就忘了。   原本以为她早就丢了,没想到竟还一直保存着,他伸手接过,能闻到帕子上有顾姣身上的花香味道,不浓、很淡,明明从前他并不喜欢这些,如今却觉得这味道还挺好闻的,他把帕子握在手中,看着顾姣一步步离开。   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她走路的模样会随着心情而变化。   心情低落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挎着肩膀,低着头,可心情好的时候,她的脚步就会变得很轻快,头上的红色发带也会随之一蹦一蹦的。   曹书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帕子,他轻轻咦了一声,“这帕子,您不是丢了很久了吗?”   他之前还问过主子,主子那会并未回答。   想了想,倒也明白了这帕子之前“丢”到哪里去了?这样贴身的物件都给了人,甚至明明有洁癖却也没扔掉,还小心地握在手中,曹书心痒痒,很想再嘴欠几句,但想到早间才被人威胁过,免得之后的日子真的青菜白饭,曹书还是忍下了。   ……   船上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却也不慢。   赵长璟习惯了独处倒也不觉得无聊,只是眼见外头天色昏暗,曹书都拿来了晚膳,先前说晚点过来吃饭的顾姣却一直没过来,他翻了几页书到底没忍住,吩咐还在布菜的曹书,“去问问,什么时候过来吃饭。”   何时见过这样的主子?   曹书挑了挑眉,嘴里倒是应得飞快,“哎,这就去!”   他笑着往船舱外走去,才要拉门,门就被人从外头敲响了,声音不大,但他还是惊了一下,差点没跳起来,以为是顾姣主仆过来了,他一边拉开门一边说道,“正想着过去喊你们呢。”   可门被打开,外头却只站了弄琴一人,神情还十分凝重,他一愣,“这是怎么了,顾小姐呢?”   弄琴叹了口气回答,“小姐身体不舒服,怕四爷等着她吃饭,特地让奴婢来说一句不过来了。”   她原本说完就想离开,里面却传来赵长璟低沉的嗓音,“怎么回事?刚刚不还好着吗,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   脚步声从远到近,赵长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弄琴忙朝他福了一礼,嘴里跟着答道:“午后多吃了一些冰,估计没消化。”她说得有些无奈,“这会一直喊肚子疼。”   赵长璟听完立刻皱了眉,“我去看看。”说完便抬脚朝顾姣的船舱走去。   弄琴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呆了下,刚想说什么,身边的曹书及时上前阻拦了一把,“我家主子会点岐黄之术,让他给顾小姐看看也好。”   弄琴倒是不知道四爷居然还会岐黄之术。   惊讶之余又有些高兴,她刚刚还在愁这次没带个大夫上船,虽然小姐这是老毛病了,但若是四爷通晓此道,让他看看,她也能放心些。   她没再阻拦,甚至还小跑上前殷勤地替人领路。   ……   顾姣不知道赵长璟过来了,她还跟只小虾米似的蜷缩着躺在床上,她的脸上和身上都已经是汗津津的一片了,衣裳贴在身上,很难受,从前鲜艳绯红的嘴唇也失去了应有的血色。   肚子还很痛,她细白的手指紧攥着被子,右手藏在被子里按在抵在小腹上的汤婆子上。   热意在身上发散。   她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披散在身后,铺满了整个芙蓉软枕,有些粘在脸上的青丝也都变得有些湿润了,而她双目微合,无暇去顾,因为剧烈的痛意,她疼得牙齿都紧咬住了下唇,嘴里还一直发出痛苦的呻-吟。   心里不止一次后悔起自己的贪吃。   弄琴都让她少吃些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体质,吃多了凉的就会肚子疼,以前弄琴这样说,她虽然舍不得,但还是会乖乖听话,可她今天心情实在太好了,便有些没忍住,趁着弄琴去外头忙活的时候,她偷偷吃了一大碗水果牛奶碎碎冰,现在好了,肚子疼得不行,还错过了和四叔吃晚饭的时间。   门被敲响的时候,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以为是弄琴,她把脸埋在枕头上无意识地蹭着,两片嘴唇微张,发出痛苦的轻吟,直到外头响起弄琴的声音,“小姐,四爷来看您了。”   顾姣一懵,泪眼婆娑的眼睛也跟着睁开了。   四叔?   他怎么还特地过来了?!   想到自己现在这个模样,顾姣莫名变得有些心慌起来,刚想挣扎着坐起来,肚子又是一痛,她整个人往身后倒,头正好碰到身后的床板,没忍住,她轻轻唔了一声。   “顾姣?”   外头立刻传来一道男声,“你怎么了?”   听出是四叔的声音,顾姣又疼又心虚,她揉着自己的后脑勺,轻咳一声掩饰道:“没,没什么。”没听到回声,就在顾姣犹豫着想跟四叔说自己没事让他先回去的时候,便又听到四叔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倘若四叔是问她身体如何,难不难受,她肯定会说不难受。   偏偏四叔问的是可以进来吗?还是这样带着商量的语气,她根本没办法抗拒,虽然心虚自己这会的样子,但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四叔进来吧。”   大不了,大不了就被四叔骂一顿好了!   她重新撑着半坐起来,汤婆子依旧抵在小腹上。   夏日炎热,即使已近黄昏,但温度还是不低的,这种时候用汤婆子,她浑身上下都有些发烫,可这种烫热感此时却正好能缓解她小腹的那股子难受,顾姣便没有拿开,听到门被人移开,她连忙掖了掖身上的被子,又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糕。   身边的鲛绡纱账并未放下。   倒有屏风遮挡,但也遮不住什么,透过锦纱做的屏风,她能清晰地看到四叔高大的身影。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很快就到了跟前,她顺着声音抬起头,此刻天色半明半暗,落日黄昏,海平面上紫色的晚霞和仅剩的一点光亮透过半开的楹窗落在来人的身上,他被笼罩在璀璨绮丽的光影之中,模样有些看不真切,但依旧是俊美的,甚至比任何时候还要俊美,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瑰丽,直入人的心底。   四目相对。   那一双漆黑如玉的眼眸直勾勾地映入她的眼中。   顾姣不知怎得,心脏忽然砰砰跳了两下,但很快,她就再次变得心虚起来,原本虚握着锦被的手无意识收紧,身子也往后缩了一些,“四叔……”   她小声唤人,头都不敢抬。   赵长璟看着她这副模样皱了皱眉,他想过她这会可能会不好,但也没想到她会这么惨,小脸白得几近透明,嘴唇也没了血色,平时的朝气已经一点都瞧不见了,惨兮兮的模样就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猫,倒还知道自己错了,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其实是有一些生气,气她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责怪的话。   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还难受吗?”   明明还很难受的顾姣习惯性地摇头说,“不难受了。”   话落就感觉到四叔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她的身上,还没有移开,她迟疑了下,抬起头,目光与四叔那双沉静的凤眸对上,明明那里一点情绪都没有,但她就是莫名有种自己的谎言被轻易看穿的感觉,食指指尖掐在大拇指的指腹上,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看着赵长璟诚实道:“其实,还有一点……疼。”   顾姣其实并不擅长这样去表达。   虽然疼她的人有许多,但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更加不想去麻烦他们,她不想让他们为她着急担忧,除去那些真的疼得受不了或是意识不清的时候,大多时候,她都选择自己撑过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四叔,她就是有些不想欺瞒他,她总有种她的欺瞒会让四叔不开心。   她不想让四叔不开心。   “我看看。”   赵长璟坐到床边的圆凳上,找了一会没找见,问她,“你的帕子呢?”   顾姣还有些不明白他说的看看是什么,手已经先一步把自己放在枕头底下的帕子递过去了,直到听四叔又说了句“伸手”,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四叔还会诊脉?”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以前跟人学过一些皮毛。”   他没多说,只是看着顾姣望向他时怔怔的目光,又看着她说了一句,“手。”   “啊……”   顾姣回过神,虽然满心惊讶,但还是立刻把手伸了过去。   柔软的帕子覆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即使隔着一层薄纱,可男人温热且有力的手指放下来的那刹那,顾姣还是立刻感觉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   她在感觉到四叔的手指时,没忍住,手指轻轻动了动,有点想缩回,但才一动,便发觉四叔掀起眼帘朝她看了过来。   “怎么了?”有着深邃凤眸的男人低声问她,似有不解。   顾姣也不解,她不解自己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诊脉,但换成是四叔,总觉得有些怪怪的,还有一些说不出的感觉……   “……没什么。”   怕影响四叔,她摇了摇头,想把那股子奇怪的思绪赶出去,她重新靠回到了床上,乖乖由人诊脉,目光却不自觉地朝四叔那边看去。   虽然四叔说只是会一点皮毛,但从他的手势来看,顾姣能感觉出四叔肯定不是只会一点点。   有些惊讶,没想到四叔居然还会诊脉,这世上还有他不会的东西吗?   弄琴已经把烛火点起来了,但窗外的天也还没有完全落幕。   窗在她的斜对面,此刻晚霞就如一块偌大的绮丽的布匹罩在四叔的身后,流光溢彩,煞是艳丽。   这不是顾姣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但还是头一回她这样认真仔细地观察他,四叔的背很直,像他院子里种着的那些青竹,即使寒冬覆雪也不会被压弯一分,四叔的肩很宽,给人一种可靠的安全感,明明平时远远看着的时候觉得四叔挺清癯的,没想到离近后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虽然没有爹爹那样的体魄,但绝对称不上瘦弱。   她看着看着,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四叔的手上,顾姣一直都知道四叔的手很好看,这应该是她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手了,修长有力的手指,给人一种极强的张力感。   被这样一只手抓住的话,应该很难挣脱吧,她脑中也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你……”   听到四叔开口,顾姣立刻收起心思,“怎么了?”   赵长璟看了她一会,嘴唇动了动,看着她澄澈干净的眼睛到底没说什么,丢下一句“你先休息,我和你的丫鬟说几句话”便收回了手。   离开前,他还把覆在她手腕上的手帕也仔细收起叠放到了一旁。   弄琴先前一直在旁边看着,眼见赵长璟走到屏风外头,连忙跟了过去,她以为小姐有其他病症,当即神色凝重问道:“四爷,我家小姐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下。”   顾姣听到四叔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过来,可后面的话,她即使竖着耳朵也听不到了,只能看到灯火下,屏风倒映出来四叔始终挺直的身影以及弄琴时不时点头的模样。   到底在说什么?   未知让顾姣无端变得紧张起来,难不成她还有什么疑难杂症不成?还不等她胡思乱想,就看到四叔清隽的身影从屏风后头转过来了。   “四叔,我到底怎么了?”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长璟,语气紧张问道,“我,我不会得了什么很严重的病吧?”   倒没想到她会胡思乱想到这种地步。   赵长璟出声宽慰,“不严重,只是得调养,日后饮食上也得注意,我已经嘱咐你丫鬟让她吩咐厨房少做凉的和糯米类的糕点。”赵长璟说到这又看了她一眼,“以后三餐你都和我一起吃,平日的糕点小食我也会看着,不可挑嘴,更不可再像今日这样。”   说到最后,他声音也变得严肃了许多。   顾姣这会满心惶惶,自是忙不迭点头答应了,她小手抓着锦被,还是很紧张的样子,“四叔,我真的没事吗?”她不明白,既然没事的话,四叔为什么不和她说,还要背着她问弄琴。   赵长璟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犹豫一下才说,“回头你丫鬟会与你说的。”   顾姣听他这样说,悬着的心倒是落了下来,既然不是不能说的事,那应该不是什么大毛病吧?不过好奇怪,四叔为什么自己不与她说呢?   不明白。   但原先脑中紧绷的那根弦还是因此松了下来,只是人放松了,那股子难受劲却又涌了上来,她轻轻唔了一声,被子里的手下意识抓住小腹上的衣裳,身子也忍不住蜷缩了起来。   “又疼了?”   赵长璟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刚要抬脚过来,瞥见她干涩的嘴唇,他脚步一顿,先走到桌边试了下水温,觉得温度尚可,他倒了盏温水过来。   等顾姣靠着引枕喝了两口,嘴唇逐渐润了,他终于拧眉开始说教,“现在知道难受了?”   他嗓音低沉,明显是有些生气了。   顾姣抱着茶盏,怯怯看了他一眼,好久没看到这样严肃的四叔了,她有些紧张,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害怕,以前看到九霄哥哥抿一下唇,她就会忍不住想东想西,惶惶不安,但四叔即使表现出明显的生气,她也没有那么紧张,大概是知道四叔是在关心她吧。   犹豫了下,她还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了扯四叔的袖子。   她这会一颗心都扑在四叔身上想让他消气,没有注意到四叔脸上有顷刻的怔忡,就像从前对阿锦他们撒娇似的和人认起错,“四叔,我以后不敢了。”   赵长璟看着她没说话。   他的目光还落在她那两根细白的手指上。   不是第一次被她这样扯袖子,但若说清醒的撒娇,这还真是头一回,原先因为生气而紧绷的神情也骤然变得有些软。   弄琴却在这个时候说,“您这保证,奴婢起码听了十多回了。”想到四爷刚刚说的那些话,她还有些后怕,她原本以为小姐这贪嘴闹肚子也不是什么多大的毛病,可听四爷那样说,她就忍不住紧张起来,按四爷说的,小姐现在还好,可要是以后成了亲嫁了人,子嗣艰难还是小事,若是生产的时候不幸……   她知道小姐的生母崔夫人就是这样没的。   一想到那个结果,弄琴的心就立刻揪了起来。   顾姣没想到弄琴会拆她的台,她小脸一下子变得微红,刚想给自己辩解几句就看到四叔望过来的目光。   明明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可顾姣却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她小手还扯着四叔的袖子,和四叔对视了一会,还是她先垂下了眼眸,她的声音很轻,却还是努力给自己辩解道:“以前是以前,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她犹豫了下,但顶着四叔的凝视,她咬了咬牙,还是出声保证道,“我以后不会再多吃了。”   “真的!”   她伸出手指,就差直接发誓了。   赵长璟倒也无需她发誓,左右这阵子他会盯着她,“你这体质的确是太虚弱了一些。”说到这,他略微沉吟了一会,忽然说,“这样,从明天开始,你每天早上和我一起锻炼。”   “锻炼?”   顾姣愕然,一时竟然有些难以理解这两个字。   “嗯,晚上我会想想你这个身体适合什么样的锻炼。”赵长璟早就觉得这丫头的身体有些太弱了,才会一点点事情就被风邪所侵,以前没办法管,现在既然都在船上,也没什么事,就好好调养下这个丫头的身体,省得她时不时就生病。   “你今天不舒服,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一些容易消化的小米粥,吃完早些歇息。”   他说完也没理会顾姣脸上的惊愕,抬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就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看到她枕头旁仿佛有个布偶,看不见全貌,但看着那洗得已经有些发黄了的白色以及那两根熟悉的辫子,他眸光微怔,熟悉的记忆涌入脑海,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真是魔怔了。   都多少年前的东西了,她怎么可能还留着?   他摇了摇头,没多看,收回目光。   “好好休息,对了,你一般都什么时候起来。”赵长璟走前多问了一句。   顾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嘴里倒是呐呐回答了一句。   赵长璟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又说,“明早这个点,我来喊你起床。”他说着又嘱咐了弄琴几句,便抬脚出去了。   门开门合,弄琴的道谢声被隔绝在门外。   很快,顾姣就看到弄琴回来了,她这会还有些呆怔,看着她回来,呐呐问道:“弄琴姐姐,四叔说的锻炼,不会是阿锦那种吧?”   “这……”弄琴其实也不清楚,但想了想以前崖时教二小姐的场景,她一时实在难以想象自家小姐跑啊跳啊的场景,稍稍犹豫了下后,她也不大自信地小声说道,“应该不会吧,您一点基础都没有,总不至于让您跟二小姐似的扎马步打拳。”   顾姣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真要她跟阿锦似的在众目睽睽下扎马步打拳,嘴里还高声喊着“嘿”“哈”……顾姣想了想那个场景,就感觉自己有些头晕,摇了摇头,她把那副景象从自己脑海里挥散,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心口说,“不会的不会的。”   “对了,四叔刚刚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还要背着我说啊。”她想到另外一件事,忙又问了起来。   “也没什么,就是问了问您的小日子准不准,还有……”她说起来没个遮掩,说完看到面前少女因为震惊瞪大的眼睛以及微微泛起粉色的耳根,忍不住笑道,“四爷大概是怕您觉得害羞才背着您问奴婢的。”   顾姣当然害羞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四叔背着她问的竟然是这个!   她觉得自己的脸都被汤婆子感染变得滚烫起来,若是有镜子,她肯定能看到自己此刻通红的脸,她小手抓着被子,顶着一张大红脸,小声赧然道:“四叔怎么,怎么还问这个啊……”到底是没忍住,她说着又啊了一声扑到床上,把脸埋在锦被里可劲蹭了蹭,心中一时非常庆幸自己刚刚没逼问四叔,要不然她现在估计都没脸见人了。   弄琴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她坐到床边抚着顾姣的背安慰道:“没事,您就把四爷当大夫,从前那些阮大夫、徐大夫不也常问起这些吗?”   “这怎么能一样?”顾姣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被安慰到。   那些都是正经大夫,而且年纪都可以当她祖父了,可四叔……她越想越臊,忍不住把被子往自己身上一罩,在床上打起滚来,她完全没办法想象明天要怎么面对四叔。   ……   顾姣不知道自己这边发出的动静,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就是相邻,隔壁又是两个学过武,本就比普通人要耳聪目明许多的男人,赵长璟站在洗脸架前,甚至都能想象出她这会在床上打滚的模样,唇角没有意识的轻轻翘起,被灯火倒映的眸光里也都是浅浅的笑意,直到余光瞥见曹书脸上揶揄的笑,他才逐渐收敛起来。   淡淡瞥了他一眼。   曹书接到他眼中的警告,利落地闭紧嘴巴还做了个封条的手势。   赵长璟这才收回目光,他净完手后往餐桌走。   曹书跟在后头,出声询问,“饭菜要热下吗?”过去这么一会,饭菜早就凉了。   “不用。”赵长璟先前和顾姣说对吃喝并不介意并非骗她,游历那三年,抛去身份,再苦的日子都过过,起先养尊处优什么都不懂,后来一个人在山野之间都知道怎么活下来了,甚至还知道怎么活得更好,他就着那些已经不怎么热了的菜吃着米饭。   吃相仪态倒还是那副百年世家才有的模样,吩咐曹书,“你去厨房嘱咐一声,让他们熬点小米粥。”   小米粥放糖会澥,吃起来的口感不好,但那丫头又最是嗜甜,赵长璟便又叮嘱了一句,“记得让她们多放点红枣。”   “哎,这就去。”   曹书应了一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窗边静坐的那个身影,月亮高悬在夜空,晚风徐徐,月光铺洒在那个男人的身上,还是从前的模样,但曹书还是感觉出了一份不同。   大概是有人气了。   “主子。”他喊了一声。   赵长璟抬眸看他,并未开口,等着他的后话。   曹书便看着他笑,“其实这样的日子挺不错的,是吧?”没听到主子的声音,他也不介意,笑着说了句“走了”就推开船舱的门出去了。   赵长璟收回目光。   屋中灯火通明,风声、水声落入他的耳中,隔壁已经没什么动静了,但他浅浅眸光凝望那处,想着那人在那,心就安了静了,“是不错。”   他说。   无人听到他的声音,可他自己知道他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四叔—— 第39章   翌日清晨。   顾姣还在睡梦里, 就被弄琴给推醒了。   “姑娘,已经辰时了,该起来了。”耳边传来弄琴温柔的呼唤。   这个时间是顾姣平时起床的点, 可她昨儿夜里小腹难受了一晚上, 又刚换了地方睡,难免有些睡不太好,今早自然也就有些起不来了, 她连眼睛都不肯睁开, 直接翻了个身继续睡,还把脸埋进了被子里,用被子的一角堵着耳朵, 嘴里咕哝道:“唔,我还困, 我还要睡。”   “可是四爷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一个模糊的称呼传入她的耳中,顾姣喃喃, “四叔……”她的意识还不是很清醒,只是闭着眼睛重复了一遍, 等察觉到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顾姣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她睁着还有些迷瞪的眼睛惊诧道:“四叔?他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弄琴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忘了, 她语气无奈, “您忘了昨儿四爷和您说什么了?”   昨儿?   顾姣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懵,仔细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四叔好像是要她和他一起锻炼。   不是吧……   四叔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吗?顾姣呆坐在床上, 满脸如遭雷劈的表情。   弄琴其实也挺惊讶的, 今早看到四爷一身劲装站在门口的时候, 她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就像四爷说的, 小姐的身体太虚了,所以这会看着小姐,她也只是柔声劝道:“四爷也是为了您好,再说四爷一大早就来等您了,您怎么着也去看看,总不能让四爷一直等着您吧。”   她哄着人。   顾姣也不是不认好的,知道四叔是关心她,可她从小到大,别说锻炼了,她是那种能坐马车就绝不走路,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这突然要让她跟着锻炼,她实在是……越过弄琴看了一眼外头,看不清外头有没有人,她只能压着嗓音悄声问弄琴,“四叔还在门外?”   “奴婢和他说您要洗漱,四爷便去甲板上等您了,您先起来,回头奴婢让厨房做些您喜欢吃的早膳。”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顾姣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长叹了口气,“替我准备衣裳吧。”她不想让四叔久等,好在经过这么一茬,困意倒是消失了,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想起一事,她问道,“我有可以锻炼的衣服吗?穿普通的裙子不方便吧。”   她心里想着要是没有的话,或许可以……   可还没等她高兴,就听弄琴说,“还真有一套,奴婢想着几位表小姐都爱骑射,回头您去了难免要跟着一起,便给您也拿了一套,没想到这会倒是先派上用场了。”   弄琴完全没注意到顾姣的表情,还笑盈盈地去把那套压在箱底的紫色骑马服拿了过来。   看着那套衣裳,顾姣生无可恋地把头往柱子上靠,好了,现在连借口都没了,只能乖乖站了起来,怕四叔久等,顾姣洗漱完换了衣裳又让弄琴挽了个简单利落的朝云近香髻就出去了。   她没吃早膳。   早上撑着锻炼不好,先前四叔嘱咐弄琴让她先随便垫下肚子,等锻炼完再吃,正好顾姣这会也不饿,随便喝了点牛乳茶又吃了一小块糕点便当垫过了。   船还在水面上平稳的行驶。   早晨雾气大,即便头顶已有朝阳破开云层慢慢升起,但往四周看,稀薄的空气里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分不清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顾姣倒是也不在意到哪了,反正离金陵还早。   她站在船舱口找四叔。   很快就看到了四叔的身影,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甲板上背对着她。   四叔今日也穿了劲装,昨日半披的头发今日用一条紫色别银发带绑着,看多了四叔穿官服的样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四叔穿劲装的模样。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那一身宽大官袍底下的身体会是这个样子,不同于少年人的身形,眼前的男人宽肩窄腰、身姿峭拔,拥有十足的力量。   他的力量并不是那种恐怖的威猛,而是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顾姣来时还有些不大情愿,但看到四叔又忍不住想笑,她唇角轻翘,一声“四叔”正要脱口而出,目光却在看到四叔衣裳的颜色时一顿。   刚刚没注意,这会她才发现她和四叔今天竟然都穿了紫色?   还是第一次和认识的男子撞颜色,不过顾姣也只是稍稍愣了下便恢复如常了,“四叔。”她笑着重新喊人,脚步也往他那边迈了过去。   赵长璟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   “来了。”他和顾姣笑着打了声招呼,话落也看到了她身上的衣裳,赵长璟眸光一顿,但也就转瞬即逝的一会功夫,他便已经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只看着越走越近的顾姣,语气如常温声问她,“垫肚子了吗?”   他的眸光照映着头顶初初升起的朝阳,漾开一点动人的温柔。   顾姣笑着点点头,依旧是弯弯的两汪眼睛,瞧着跟月牙似的,“垫了!吃了一块如意糕,喝了半杯牛乳茶……”倒还记得昨天四叔让她少吃一些糯米类的糕点,特地解释了一句,“如意糕不是糯米做的。”   只是这么一来,昨儿弄琴与她说的那些话便又钻入她的脑海了。   想到四叔问弄琴的那些事,原先睡了一觉已经忘了的顾姣莫名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刚刚还能笑盈盈看人,这会却埋了头,就连耳根都悄悄泛了红。   赵长璟只一眼便猜到她此刻在想什么。   想起昨儿隔着木板听到的那些动静,他原本平直的唇角也有些没忍住往上轻轻扬了一下,眼中更是聚满了笑意,但很快,就在顾姣重新抬头的时候,他便又立刻收敛了回去,佯装不知她在想什么和她说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你先绕着甲板跑五圈,热热身。”   听说是跑步,而不是像阿锦那样扎马步扛沙袋,顾姣稍稍松了口气,跑步还好,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她乖乖应了声好便沿着甲板开始跑动起来。   三楼的甲板并不算大,但对于顾姣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而言还是有些难度的,第一圈的时候,她还觉得轻松,甚至还能眯着眼感受着四周的空气和拂到面上舒缓的风。   第二圈的时候,她均匀的呼吸已经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四周的空气也开始变得窒闷起来。   等到第三圈的时候,顾姣只觉得小腿已经开始有千斤重,本来还能迈开步子跑,现在就像是灌了千斤重的铁一般根本抬不起来,只能依着惯性往前一下一下动着,就连两片嘴唇也已经无意识张开,风在呼啸,她的耳边全是浓稠的风声和呼吸声,心也跳得飞快,咚、咚、咚的,仿佛再跑一步就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这种感觉就跟被迫骑马一样。   心里产生的害怕和抗拒让顾姣忍不住放慢步子想放弃,但这个念头才从脑海中浮现,耳边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顾姣,别停,慢慢跑。”   呼吸太沉重,耳边全是嘈杂的声音,以至于这道声音就像是隔着千万重山一般让人有些听不太清。   但顾姣还是扭头看了过去,透过汗津津的羽睫,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四叔已经跑到了她的身边。   他就在她的身边和她并肩跑着,在她望过去的时候,和她说,“嘴巴合起来,手臂摆起来,肩背挺直,对,就是这样,可以慢慢跑,也可以快走,但别停。坚持下去,就只剩下两圈了,很快就能结束了……很棒,还有一圈半,我陪你一起。”   耳边的嘈杂声消散了一些,四叔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顾姣其实对许多事都不是很能坚持,很多时候,她都过的得过且过,可看着身边的四叔……这会朝阳已全部升起,四周稀薄的雾气也已全部消散,远处连绵在一起的青山在他的身后,因为离得太近,她的眼睫又沾了汗水,四叔的侧脸在她看起来有些模糊,可他眼里的专注和温柔,还有脸上的鼓励却毫无保留地映入她的眼中。   就像是重新有了动力一般。   顾姣咬了咬牙,虽然很不舒服了,但她还是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跑了起来,最后两圈,她跑得很艰难,也很慢,却并不孤单,也没再产生一丝退怯的心思,因为她的身边一直都有一个身影陪她一起跑着。   直到跑到最开始的起点,她就跟完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任务一般,整个人毫无形象地往栏杆上一靠,身子瘫软着,大口喘着气。   身边递过来一杯水,顾姣听到四叔温和的嗓音,“先喝口水。”她正好渴得不行,连忙伸手接过,要道谢的时候想起昨日四叔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捧着茶盏喝水,直到听到四叔笑着与她说“慢慢喝”,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喝得太急了。   知道自己现在毫无仪态,顾姣本就泛红的脸上更添一抹红晕,倒是也没那么窘迫,大概是在四叔面前丢人的事实在是做的太多了,她轻轻嗯了一声后,喝水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怎么样?”赵长璟问她,“还能接受吗?”   顾姣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第一圈的时候还好,第二圈的时候就有点难受了,第三圈的时候……”她指尖磨着茶盏表面,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第三圈的时候想放弃了是吗?”赵长璟接过她的话。   顾姣眸光微颤,轻轻嗯了一声,她以为四叔会责怪她,可当她仰头,看到的依旧是那张温柔含笑的脸,他低头看着她,眸光在金光的照映下,专注动人。   “可你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不是吗?”看着顾姣微怔的目光,赵长璟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他的嗓音低沉温柔,很能让人信服,“想过放弃想过退缩,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面临这样的时候,可是坚持下来,你会收获不一样的体验,也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这种感觉也不错吧?”   四叔宽厚的掌心还在她的头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第一次被四叔这样摸头,但她此刻心里的感受却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可要问她有什么不一样,她一时也说不大清。   只能收敛起这抹怪异的心思。   “四叔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吗?”顾姣仰头问他。   “当然。”赵长璟笑着收回手,他接过顾姣手中的茶盏搁于一旁的茶几上,免得水浪颠簸,她拿不稳泼湿自己的衣裳,而后他与她一道站在栏杆前眺望远处的山河。   他被笼在光晕之中,仰着头半眯着眼任由清风徐徐拂过他的脸庞,“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总想着凭着自己一腔孤勇便能所向披靡,然后到第一个地方就水土不服生病了,”低头看见身边少女惊讶的目光,他笑着继续补充,“还被人抢了钱,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   顾姣立刻紧张道:“怎么会这样,那后来呢?”   赵长璟看着她笑,“后来遇到个好心的大夫给我看了病还给我开了药,我吃了几天也就好了。”   “我那会没钱,也抹不开脸面去钱行取钱,生怕消息传到京城让家人担心,也怕别人笑话,就学那些书生一样在街上卖字画,还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写过家信,哦,对了,我还跟人学过医采过草药,这一手医术就是跟着当初救我的那位大夫学的,他在济南,你若想见,下次路过济南的时候,我便带你去看看。”   后面这句话,他意有所指,可顾姣此时还听不懂他的意思,只睁大眼高兴道:“真的吗?”   赵长璟笑着揉了揉她的头,“真的。”   看着她含笑的面孔,赵长璟也忍不住想笑,他靠着栏杆看着她,清风拂起他的衣袍,他的心情有着从未有过的放松。   这些往事,他以前从未和他人说起过。   对他而言,这些经历无论好与坏,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记忆,没必要与谁诉说,可和顾姣说起这些,他的心情却很愉快,或许是因为她真是一个极好的听众,跟听故事似的,一会紧张地瞪大眼睛握紧拳头,似乎为他的遭遇担忧不平,一会又仿佛劫后余生般长松了口气,露出庆幸的神情。   这样的捧场是赵长璟从未体会过的,说起这些琐碎的往事自然也不觉得无聊。   又或许……   或许因为此刻他身边的人是她,他想和她说一说他曾经的那些过往。   他低眉看她,灿烂金光下,她白皙又带着粉晕的小脸被光晕笼罩着,看着那张没有一丝棱角、线条柔和的鹅蛋脸,他眸光仿佛也晃荡起了温柔的浅笑,还很想伸手去戳一戳她的脸颊,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和他想象中一样柔软。   他当然不会在此刻伸手去触碰。   小丫头胆小的不行,一点点让她不舒服的风吹草动,恐怕都会逼退她。   还是得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这个词,他曾在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上用过,但大多都和阴谋阳谋有关,这还是头一回被他用于私人感情,竟还是为了一个比他小一轮的小女孩身上。   挺神奇的。   最初曹书明里暗里表示她是九霄的未婚妻,小心翼翼规劝他不要最后闹得叔侄反目的时候,他觉得简直可笑,他自然知道她的身份,也从未对她有过一丝冒犯和妄想。   对她好,不过是因为小时候的情谊,也是为九霄为赵家。   甚至到后来曹书改了心意,他对她也依旧只是长辈看晚辈的心情,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也顶多是对她更怜爱了几分,小姑娘太天真也太善良,被欺负了也总是想着别人,从不为自己考虑,于是便更加想帮她了。   可这世上的男女之情,有多少不是起于怜爱呢?   心里有了她,时刻记着挂着,怕她吃亏怕她难过,想看她笑,想看她闹,想让她永远像从前一样天真烂漫,于是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一步步泥足深陷。   对于这个结果,赵长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既然喜欢,那就喜欢了。   他孑然一身到这个年纪,不是因为多清高多克制,而是这茫茫人世中,实在没有值得他一顾的人。   他前面还有两位兄长,赵家的香火无需他来继承,他娘对他也没什么期望,他好好活着对她而言就已经足够了,而他自己也从未觉得一个人走完这一生有什么不好,他活在这世上有自己的抱负和追求,若没有喜欢的人倒也不必去辜负人家,可如今……他忽然不想一个人过了。   往后余生,他也想要有个人这样陪在身边,不说话的时候,就这样看着她也是好的。   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身边的少女,看着她似是享受清晨的阳光一般半眯起眼,如伏在太阳底下晒着的小猫,娇憨可人,让人忍不住就想摸摸她的头。   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嗯?”   顾姣抬眸,迷糊地眨了眨眼,似乎不解为什么四叔突然摸她的头。   “没事。”   赵长璟笑着收回手,他转过目光继续看向前方,就像曹书说的,现在的日子挺不错的。   他很喜欢。   他想要他以后的人生有她相伴。   这是赵长璟第一次生出这样清晰而深刻的渴望。   他活到现在,对许多事都是可有可无,年少轻狂去追求名声也不过是觉得好玩,后来经历朝局变动,父亲去世,心渐渐定了下来,但对许多事依旧没什么所谓,走进官场是因为宗裕的那句话,他说他想改变大夏,于是便跟着人一道进了这个朝局,但相较别人有诸如位极人臣的梦想,到什么年纪要做到很么位置,他对这些倒是一直看得都很开。   这还是他头一回生出这样的渴望。   不可思议。   可他的内心却很满足,沉甸甸的,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   他把微微悬起的手指收回抵于掌心之中,而后看着远处的青山绿水,重新笑着说,“我那会时不时就懊悔自己的决定,我就想啊,我堂堂一个国公府的少爷,在家吃香喝辣的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在那穷乡僻壤之地受苦。”   “可偏偏性子又倔,想着这样回去,指不定被我那些朋友怎么嘲笑呢,就这样一会后悔一会咬牙的过下来了。”   “嗯?”   看到身边少女望过来的目光,赵长璟好笑,“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东西?”   “没。”顾姣忙摇头,犹豫了下,还是看着赵长璟小声说了,“就是觉得您和我想的不一样。”   赵长璟挑眉,“那你想象中的我是怎么样的?”   “冷静、理智、严肃、认真、从容不迫会包容人、无所不能,好像这世上就没有您不会的事……”顾姣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她说的这些都是她认识四叔至今所感觉到的,所以她才会在听完四叔的过往后如此惊讶。   原来四叔也有不会的事,原来四叔遇到不想做的事的时候也会想过放弃。   “那你喜欢哪一个我?”   “什么?”顾姣瞪圆眼睛,以为自己听岔了,傻乎乎仰着头看着赵长璟问。   “没什么。”赵长璟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没再重复,收回手的时候,他正想喊人继续锻炼,可才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顾姣的声音,“都喜欢。”   心跳在这一刻停止,血液仿佛在倒流,赵长璟的脊背都在这一瞬变得僵硬起来。   “无论是从前的四叔,还是现在的四叔,我都喜欢。”身后传来少女烂漫的声音,不染一点阴霾,可赵长璟听出她话语间没有一丝他设想的情愫,他觉得正常之余又忍不住伸手撑在额角,摇头失笑。   还真是……要命啊。   作者有话说:   蛊王碰到天然钓   四叔:你喜欢什么样的我?   玥玥:都喜欢!   四叔:我说的喜欢不是这种喜欢   玥玥迷惑歪头:那是哪种呀? 第40章   罢了罢了。   这丫头要真在这个时候开窍, 他才该惊讶了,颇为无奈的赵长璟摇了摇头,他收回按在额头的指尖, 转过头的时候又是从前那副模样了, 看着顾姣笑道:“好了,继续锻炼吧。”   顾姣听到这话却呆了下,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四叔呐呐问道:“还, 还有?”她以为跑五圈就已经是全部的锻炼了。   可她记忆中温柔和蔼的四叔此时却笑眯眯看着她, 与她说,“当然,跑步只是热身, 后面我教你的才是正式的锻炼。”   一句话说得顾姣差点又想扑回到栏杆大喘气了。   “四叔……”她犹豫地试探着用商量的语气和四叔说道,“要不明天再加?我今天真的好累好累好累了。”生怕他不相信自己, 她连用了三个好累。   “真的很累吗?”   赵长璟重新走回到顾姣面前。   顾姣拼命点头,看着四叔面上的表情还以为四叔已经在斟酌了, 她连忙仰起头摆出一副小可怜的模样,希望能让四叔回心转意, 额头却在这个时候被人轻轻弹了一下, 和昨天的姿势一样,她愣愣看着四叔, 能看到四叔眼中的笑意, “累也坚持下去,才跑了五圈, 再练一套峨眉拳结束。”   他神色如常地收回手, 仿佛先前那一番举动不是他做的。   而回过神的顾姣也没多想那个颇为亲昵的动作, 她现在只想哭, 四叔怎么又不好说话了呢?反抗无效的顾姣耷拉着肩膀, 被迫跟着赵长璟往甲板中央走。   大概是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惨了,赵长璟有些忍俊不禁,柔声哄着人,“好了,峨眉拳不累,我们做一套就结束,等做完,我给你做烧饼吃。”   注意力便这么被吸引了。   她抬起头,很是惊讶地看着赵长璟,“四叔还会做吃的吗?”   赵长璟轻轻嗯一声,“以前跟一个老丈学过。”看着她立刻变得明亮的双目,他亦好心情地挑唇笑了下,挑眉道,“现在能练了?”   “唔,练吧。”其实还是不是很想练,但反正也反抗不过。   赵长璟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而后语气认真和她讲解起来,“峨眉拳法一共有二十六式,是道家女子所创,这套拳法主要是靠击法和步法,”看着顾姣懵懵懂懂的模样,“我先给你示范一下。”   峨眉拳法是女子所创,其中的一些步法和击法比起武当、少林这些也更显缥缈清逸……可赵长璟击打起来,却没有一丝女气,无论是什么拳法和步法,他不仅打得漂亮还很有力量。   顾姣以前从未见过四叔打拳,这会看着四叔变幻的身影和步法,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哇”字,脑海中也只有一句话——   四叔的这套拳看起来不仅厉害,还好漂亮。   最初对此还十分抗拒的顾姣,这会忽然又有些向往了,她双眸亮晶晶地盯着四叔看,她也想跟四叔一样厉害!于是等赵长璟练完过来,问她如何的时候,顾姣这次没犹豫,立刻抓着四叔的胳膊表示自己要学。   可看别人练和自己练完全是两个样子。   看四叔随随便便一击一走就很好看,可轮到她,顾得上手的时候就顾不了腿,四叔打起来感觉周边的风都变得凌厉了,可她看起来就跟在跳舞一样,刚刚还兴致勃勃的顾姣又有些想哭了,偏偏四叔虽然看着温柔,但教起来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手软,说练一套就练一套。   “惊拳的时候换兔儿步,对,手举平,肩挺直。”   “这里改成长山步,手法也换成七花……”   ……   这半个时辰,顾姣完全是靠着意念在跟四叔学,等结束一套拳法,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头晕目眩,连步子也快站不稳了。   “还好吗?”赵长璟扶着她的胳膊。   这次顾姣毫不犹豫,拼命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她希望四叔能看到她眼里的绝望,可以取消每天锻炼的决定。   可赵长璟岂会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看着她充斥着希冀渴望的眼睛,他仍是笑如春风般安慰道:“你以前没锻炼的基础,第一天锻炼是会这样,等坚持两三天就好了。”   “呜……”   顾姣这次是真的想掉眼泪了,四叔究竟是什么魔鬼!她以前怎么会天真地觉得四叔温柔好说话呢?   耷拉着肩膀和四叔往回走,路上四叔还在和她说“回去让弄琴替你好好按下身子,再用热毛巾敷下腿和肩膀”,可她已经累得连句话都不想说了,只能点头,走到门口的时候强撑着和四叔道了别便推开舱门进去了。   赵长璟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摇头笑了笑,也朝自己的船舱走去。   弄琴正在收拾东西,听到动静回过头,她哎呦一声,“怎么成这样了?”忙上前扶住顾姣的胳膊,实在是被她这副萎靡的样子吓到了,她忍不住问,“很累吗?”   没人问倒也还好,一有人问,顾姣立刻眼泪汪汪起来,她呜声道:“太累了,完全不是人干的。”她连脏都顾不得了,一整个人往床上一扑,完全不想动弹了,嘴里还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怪不得四叔到现在还没媳妇,太有原因了。”   她以为这番话只有弄琴听到,却不知道赵长璟正隔着那一块木板在净手。   听到这话,他挑了挑眉,想到什么又忍不住笑了下。   他把帕子放回到架子上,走到船舱中央,看着曹书进来方才吩咐道:“把石大夫准备的药膏找出来送过去。”   曹书哎了一声,看着他进去换衣裳,又多问了一句,“早膳这会拿上来还是再过会?”   赵长璟说,“我自己下去。”   隔得有些远,但曹书还是听清了,他惊讶道:“您自己去?”倒也不是没见过主子下厨,早些年他们在外,碰到没厨子的时候都是主子做的,但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嗯,和她说了,锻炼结束给她做烧饼。”   男声平稳,曹书却挑了眉,看来主子这是想通了?他有些惊讶,惊讶他这么快做好决定,但又觉得这才是主子,他一向如此,既然决定了就不会退缩……正好赵长璟换好衣裳出来,看到曹书脸上的神情也没多说,只提醒了一句,“收敛点。”   曹书忙敛了神情,哎了一声。   背过身的时候又没忍住扬起一抹笑,余光瞥见主子抬脚往外走,他心里已经开始想着要不要回头和石大夫、陈洵他们说一声,家里的宅院什么也得仔细收拾起来了。   就是不知道顾小姐对主子是个什么感觉。   又不能问,还不能让人发现,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主母娶回家。   哎。   真是操心啊。   ……   顾姣还躺在床上,连衣裳都没换。   听到敲门声,她也没什么反应,直到弄琴拿着一盒药膏过来,她才唔一声,眯开一条缝没什么精神的问,“这是什么?”   弄琴答,“四爷让曹书送来的药膏,说是活血化瘀用的,回头奴婢给您按的时候拿药膏擦擦?”   顾姣不置可否,“擦吧。”她继续躺在床上,倒是瞧见弄琴脸上的神情,奇怪道:“在想什么?”   “就是觉得曹护卫今天怪怪的。”弄琴想到刚刚曹书和她打招呼还有说话的样子,总觉得带着一些……诡异的讨好?   可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他讨好的?   弄琴也没多想,说了句“可能是奴婢感觉错了吧”。   顾姣听她这样说也就没多问,继续挺着身子躺在床上,一想到明天还要继续锻炼,她深感人生无望。   作者有话说:   四叔在那边想着追媳妇三十六计   玥玥在这边吐槽四叔找不到媳妇   又是狗头叼玫瑰的一天 第41章   门被敲响的时候, 顾姣已经沐浴洗漱完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藕荷色短褙配一条葱白底的海棠花裙,头发也绾成平日常梳的双平髻, 她又恢复成从前那副闺阁小姐的模样了, 只是看着小脸还有些萎靡,显然是今早受到的冲击还没彻底缓过来。   她没什么精神地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梳梳着那垂落的一半头发, 听到门被敲响, 顾姣透过梳妆镜看了一眼。   弄琴正在给她鼓起来的两团发髻上别绢花,听声便说了句,“应该是送早膳的人。”她替人戴好绢花, 转身出去。   未想门开,站在外头的却是赵长璟。   “四爷?”   弄琴面露惊讶, 再一看他手里竟然提着食盒,更是震惊万分, 她连忙伸手接过,“您怎么还亲自去拿了?”   “刚才应允你家小姐做烧饼, 便顺道拿过来了。”他说话的时候, 并未朝里面多看,只对着弄琴叮嘱一句, “她今日锻炼过度, 回头记得给她好好按按,不然夜里怕是会睡不好。”   弄琴连连应是。   赵长璟未再多言, 准备离开的时候, 顾姣倒是从屏风那边转了出来, 跟从前似的看着他问, “四叔吃过了吗?”   原本以为经过早上这一茬, 这丫头今早应该是不想再见到他了,没想到她倒是不记仇,刚刚还吐槽他找不到媳妇,才过去这么一会功夫又开始关心他有没有吃过了。   “还没有。”他看着她说。   船舱夹道昏暗,他站在暗影之中,可顾姣船舱内的光却毫不吝啬地照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身边有白色的光尘,而被光晕笼罩其中的他看起来更是有着别样的温柔。   四目相对,看到那眼底温柔的笑意,顾姣不知为何竟呼吸一窒,她眼睫下意识颤了颤,倒也没怔忡太久,她和人说,“那四叔不如留下来和我一起吃吧。”   心里也不禁为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找补起来。   四叔虽然做事是魔鬼了一些,但即便只靠这张脸也肯定不缺媳妇。   四叔……是真的很好看啊,九霄哥哥虽然长得也好看,但比起四叔还是差了一些。   赵长璟这会倒是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听她建议,他挑了挑眉,他没出声拒绝,却也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问她,“方便吗?”   船舱虽然算不上闺房,但毕竟也是她如今住的地方,昨儿夜里冒昧前来是情况特殊,寻常时候却不好冒犯了她。   其实若只是把她当晚辈当小孩,倒也不至于如此,可他心里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有些事上便不能唐突了她。   至少如今还不能。   还有——   他看着顾姣的方向,看着她望向他时完全不设防的目光,难免有些无奈,也该让她知道他不是她真正的四叔,真怕这丫头叫着叫着叫习惯了,那可真是不太妙。   顾姣的确已经习惯了。   在赵长璟开口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方不方便这个问题,此时听他这样说,她终于察觉到四叔和爹爹、舅舅还是不一样的……   四叔虽然是她的长辈,但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   他们不是共处一室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的关系,就像做荷包……如果是给爹爹和舅舅,弄琴绝对不会觉得奇怪,可给四叔,她就会觉得惊讶,会多问一句。   顾姣第一次对他们的关系重新有了认知。   她心里有些失落,她是真的很喜欢四叔,如果四叔真的是她的长辈就好了。   她就不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   不禁有些羡慕起九霄哥哥和赵绯如,他们就不用担心这些。   不过很快顾姣又重新打起精神了,反正现在船上就他们,大不了以后去了外头注意点就是了,她心大,想通了,便又弯着眼睛看着赵长璟说,“没事,不过四叔要是介意的话,去您那边也可以。”   反正她也习惯了。   最后还是转道去了赵长璟那边。   弄琴拿着食盒过去,和曹书布完早膳就跟着曹书退了出去。   桌上除了赵长璟做的烧饼之外还有厨房做的各式早点,品种丰富、种类繁多,较起昨日正餐还甚,似乎生怕这位“教书先生”抢了她们的工作,一个个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让顾姣满意。   可今天她们显然是要失望了。   顾姣的目光自打落在那个圆圆的比她脸还要大的芝麻烧饼上就有些移不开眼睛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她仰起那张明媚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这样直勾勾望着赵长璟,带着新奇和激动问道:“这就是四叔说的烧饼吗?”   她以前没尝过这样的,感觉和她以前见过的烧饼有些不太一样。   时下普通的烧饼都很厚,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一口咬下去全是面粉,要么就很薄很硬,她都担心把牙齿崩掉。顾姣不喜欢,可四叔做的这个烧饼虽然很薄却一点都不硬,上面撒着芝麻,隐约还能看到里面的肉以及黑乎乎的菜,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但闻着还挺香的。   即使还没开动,顾姣已经香得开始不由自主地分泌起口水了,忍不住吞咽了几下。   赵长璟看着她就忍不住想笑,他轻轻嗯一声,“放了肉末和干菜,你尝尝看,若是不喜欢吃咸的,我还做了甜的,就在底下。”   顾姣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她一早运动过度,刚刚还觉得难受没胃口,但这会闻着肉香和芝麻香,只觉得馋虫都被勾起来了,她嘴里应着好,手上动作却一点都不慢。   烧饼贴心地用油纸包裹着,许是刚从锅里出来不久,这会还冒着热气。   赵长璟怕她烫到,在一旁提醒道:“小心点,别烫着。”   顾姣嗯嗯点着头,却还是立刻咬了一口,干菜肉香混着浓浓的芝麻香一下子在唇齿之间四溢开来,肉还有汁水,一口咬下去的时候感觉味蕾瞬间炸了开来,巨大的满足感充斥在心间,她没忍住又咬了一口。   “好吃?”   赵长璟原本没有什么胃口,他对吃的一向如此,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乡野小菜,他都不会有太大的感觉,这会他也只是拿了一碗白粥慢慢吃着,但看着顾姣这副模样,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太好吃了!”   顾姣眯着眼睛连连点头,她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两只手握着烧饼,眼睛却一瞬不瞬看着赵长璟,里面闪烁着藏不住的熠熠光辉,一边吃一边夸道:“四叔,您怎么这么厉害!”   她直白的夸赞让赵长璟低笑一声,“有这么喜欢吗?”   “喜欢啊,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烧饼呢。”她觉得以前吃的那些饼比起四叔做的这个都弱爆了,完全没有可比性。   顾姣或许不知道,她吃东西的时候,眼睛会不自觉弯成月牙的形状,脸也会跟着鼓起,像松鼠也像猫,让人看着食指大开,原本没什么胃口的赵长璟看她吃得那么香竟也忍不住想尝一下了。   只是吃了一口却觉得不过如此,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可小姑娘的表情看着也不像是装出来的,难不成她的格外好吃一些?向来理智的赵首辅手里握着烧饼,目光却落到了顾姣手里的饼上,倒是有些想尝一尝她手里的那块饼了,看看是不是与他的不一样。   “四叔?”   “嗯?”赵长璟抬眸,“怎么了?”   该她问怎么了才对吧,总觉得四叔一直盯着她的饼,就像林中的豹子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顾姣觉得自己的想象太过荒谬,不由笑了起来,“您怎么不吃呀?”   “就吃。”   赵长璟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挺可笑的,他自己做的东西,味道岂会不一样?他摇头失笑,倒也没再继续盯着她……的饼看了。   这顿早膳吃得顾姣十分满足,唯一可惜的是,她想吃第二块烧饼的时候被赵长璟制止了。   “这饼不好消化,不能多吃,吃点别的。”   “四叔,我就再吃一块,”顾姣举着一根手指和人商量,想了想,又把竖起的那一根手指弯了一半,可怜巴巴道,“不然半块,半块也行。”   她撒着娇。   可赵长璟看着她眸光一顿后还是毫不留情地摇了摇头,“不行。”   顾姣委屈巴巴呜了一声。   小姑娘当真长了一张让人心生怜爱的小脸,就连在朝中颇有冷酷无情之名的赵首辅看着也时不时心软,只是想到昨夜她苍白着小脸躺在床上的场景,他便又硬了心肠。   “忘记昨儿难受的时候了?”他问顾姣。   回想昨晚疼得死去活来的样子,顾姣果然有些犹豫了,她的目光在几张烧饼处流连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咬牙把目光移开了。   没滋没味的拿起一碗燕窝粥喝了一口。   正失落着,忽然听四叔说,“你要真喜欢,过几日我再给你做。”   顾姣豁然抬头,刚刚还湮灭了光亮的杏眸立刻又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赵长璟长眉一剔,唇角也跟着翘了起来,看到她唇边沾了一点燕窝的汁水,他动作自然地拿起手边的帕子替人擦掉,看着顾姣望过来的惊愕目光,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收回帕子。   “好了,再吃点。”他语气如常。   倒让顾姣一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大惊小怪了,浓密的长睫扑朔几下,看着对面四叔神色如常,她也就没当一回事,乖乖吃起早膳。   吃完早膳,曹书进来收拾东西,顾姣去洗脸架那边洗手。   刚刚烧饼虽然用油纸包裹着,但还是有不少油水浸了出来沾在她的手上,顾姣拿着胰皂搓洗着手,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动静,她一愣,循声抬头,发现那个声音发出的地方就在隔壁。   她的房间。   顾姣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船舱的隔音是真的很不好。   她来四叔这边几次,每次不是来吃饭,就是在窗边下棋,距离她现在所在的位置都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也就从来不知道原来站在这的时候很容易听到隔壁的动静。   再一想,这块木板的背后好像……正好是她的床?   脑中忽然闪过半个时辰前的一个片段,啪的一声,胰皂掉进了水盆里,好在水盆里的水不算多,没溅到她的身上。   “怎么了?”赵长璟正在窗边看书,听到动静,立刻站了起来,走过来看到顾姣面上的神情,他长眉紧皱,正要出声询问便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了,顿时也就明白她这副模样是因为什么缘故了。   弄琴已经收拾完东西退下了,隔着一块木板,那边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顾姣也终于回过神,看着身边的四叔,她轻轻啊了一声,想到刚才隐隐约约听到的一句话,她忙摇头,“没,没什么。”她的神色还是有些不自然,怕四叔瞧见,她低头去捡水盆里的胰皂,也不知道是心里发慌,还是手滑,抓了几下也没抓住,好不容易抓住了,她犹豫再三还是偏头看向身边的男人,试探着问道:“四叔,那个,这边的隔音好像不太好?”   她有些心虚,声音也就不由地放轻。   “嗯?”   赵长璟却一副意外的样子,“有吗?我没怎么注意。”   没注意吗?那她刚刚说的话,四叔是不是也没听到?肯定是了!如果四叔听到的话,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顾姣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难不成……”耳边却突然钻进四叔特意压低的声音,“你背着我说我坏话了?”   他故意逗她。   才松了口气的顾姣一听这话,心立刻又悬了起来,她做贼心虚拼命摇头,跟摇拨浪鼓似的,“没没没,我怎么会说您的坏话?”她有些心虚的想,她刚刚那个也不算坏话吧,顶多……算是一点点小小的吐槽?而且她现在已经有新的感悟了,就算四叔再魔鬼,光凭这张脸也肯定有很多人喜欢,更何况四叔还会做好吃的烧饼!   四叔简直就是神仙!   她正想跟四叔表表自己的忠心,却被四叔伸手轻轻拍了拍头。   赵长璟的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声音也很温柔,“逗你的,瞧把你紧张的。”   被安抚到的顾姣仰起头,彼时阳光正好,阳光倒映在四叔的眼底,她能看到四叔漆黑如玉的瞳孔里有着不同往常的温柔,她此刻还不懂四叔眼中的温柔代表着什么,只是有些惊讶。   这两日四叔好像特别喜欢摸她的头。   可她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她喜欢和人亲近,从小到大这个习惯都没变过,所以面对四叔的亲近,她不仅没有躲开,反而还像被顺了毛的小猫似的把头往人的手心送,甚至还眯着眼睛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   可赵长璟却因她的动作变了神色。   他看着手心下自然而然撒着娇的女孩,眸光微深,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被她这样蹭手心了,她打小就黏人,小时候还总喜欢伸手跟他要抱抱,他以前也没觉得如何,但此刻——   他看着她的目光深深,薄唇也似压抑什么一般轻轻抿了起来。   但注意到她不设防的柔软面容,眼中的深意又渐渐变成了无奈,无声叹了口气,他又轻轻揉了两下她的头便把手收了回来藏于身后握着,而后随便找了个话题问她,“我记得你房间有琴?”   顾姣刚才被摸头摸得太舒服,这会看着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点了点头,“是舅舅怕我无聊准备的,四叔要弹吗?”   想到自己还从来没有听过四叔弹琴,顾姣又有些激动起来。   原本随意找的话题,倒也无所谓弹不弹,不过此刻看着顾姣眼中的激动和向往,赵长璟觉得弹下也无妨,他点了点头,看着顾姣说道:“就当做给你今早辛苦锻炼的奖励吧。”   也不能真让她怕他。   顾姣双目一亮,竟然还有奖励吗?“那我现在就去把琴抱过来!”   她说着就要转身出去。   赵长璟却在身后喊道:“拿去甲板吧,今天太阳不晒,风正好,去甲板看看风景。”   顾姣应好。   弄琴听说赵长璟要弹琴,自是帮着忙活起来,曹书也来帮忙。   两人合力做事,很快外头的琴案和椅子都已经摆好了,弄琴甚至还布置出了一张食案,上面放着茶果糕点,就是……她看了看,总觉得还缺了什么。   “好像还少了点什么。”她低声喃语。   曹书看着这一大堆东西,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眼,“这都多少东西了?你是想把整个房间都搬出来吗?”   他觉得这个顾小姐的丫鬟实在太讲究了,不就弹个琴吗?要搁他们院子,四爷要弹琴,他们随便摆下,四爷就上手了,哪里还要什么看风的位置合不合适,琴案搭配的布匹相不相宜……就这阵功夫,都能弹一曲了。   弄琴拧着眉没理他,倒是终于让她想到还缺了什么。   她立刻掉头往回走,没一会就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香炉出来了。   曹书看得目瞪口呆,即便有心想讨好这位未来主母的贴身丫鬟,这会也情不自禁吐槽了一句,“你这也太讲究了一些吧,是不是还得沐个浴再弹琴啊?”   弄琴听他聒噪发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她冷冷瞥了他一眼,正要开口,顾姣和赵长璟出来了。   两人并肩走着,一个高大沉稳,一个娇小爱笑,走在一起的时候就仿佛一道风景线一般让人移不开目光,弄琴即便见惯了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怔神。   她第一次感觉到,小姐和四爷在一起的样子还挺般配的。   这种般配不仅仅是因为两人的样貌都很出色,更是因为两人身上气质的相合,从前小姐和赵世子走在一起的时候就没这种相合的感觉。   “好了吗?”远处传来顾姣的声音。   弄琴忙收敛思绪,起身应道:“好了。”   赵长璟自然是没那么多讲究的,他从前也不过是闲来无事才会拨弄几下,不过看着顾姣这边准备的阵仗,他也没说什么,等顾姣在食案那边入座,他也就在琴案前坐了下来。   蔚蓝色的天空下,船还在继续往前行驶,两边风景在顾姣眼前掠过。   青山绿水,风景极好,可她却无暇去顾,她双手撑着下巴侧着身子,被四叔的身影和琴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想过四叔会弹琴,却没想到四叔的琴弹得那么好。   但又好像没那么意外。   四叔本来就很厉害,他精通什么,她都不觉得稀奇。   琴声是真的很好听,顾姣靠着栏杆坐着,她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鸟儿的叫声,像是在随着琴音合奏,也能听到底下传来的议论声,他们都在说琴声好听。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油然而生一抹强烈的自豪感,比自己被人夸赞还高兴。   只是看着四叔眼下的青色,顾姣又不禁心生自责。   其实四叔让她锻炼也是为了她好,她却不情不愿,现在还要四叔弹琴来哄她,实在不应该。   凝望半晌后,顾姣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   翌日,还未到辰时,赵长璟端坐在窗边,他的面前放着一盏新沏的茶,热气缭绕,茶香四溢,而他手里握着一卷杂书,正慢慢翻看着。   曹书推门进来,看到他还坐着,有些意外,“今天怎么不去喊顾小姐锻炼了?”   “她昨日辛苦,让她再睡一会。”赵长璟头也不抬,说着又翻了一页书,小姑娘爱赖床,他也不想太逼着她,左右锻炼的时间晚一点也无妨。   她不是他的下属,没必要拿那些规矩去约束她。   他语气如常,曹书却听得目瞪口呆,他小声嘟囔,“您还真是越来越好说话了。”谁不知道他们主子最看重时间,到了顾小姐这边却一再迁就,好说话到仿佛变了个人。   舱门被人敲响,这个点不是厨房的人就是弄琴,他转身去开门,却在看到门口的少女时吃惊道:“顾小姐,您起来了?”   赵长璟听到这一声也有些惊讶,他偏头看去,果然看到顾姣的身影,她站在舱外,朝阳在她身后,她站在光晕之中,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冲他扬起一道明媚的笑容,“四叔,早啊!”   这就是她昨日下的决定。   她从来就不是不认好的人,谁对她好,她就想百倍千倍回报。可四叔实在太厉害了,什么都有,她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四叔,就想着不如乖乖听四叔的话。   不就是锻炼吗,辛苦就辛苦一点,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娇娇小小的一个人穿着昨日那身劲装,却半点不见昨日的萎靡,赵长璟似乎看懂了她这一番变化下的表达。   他亦扬了唇,“早。”   ……   船上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却也不慢。   顾姣这几日每天早起会跟四叔先锻炼一个时辰,从最开始跑步呼吸急促到练拳手忙脚乱,在经过几日的时间后,她已经能慢慢适应了,每天雷打不动五圈步外加半个时辰的打拳,虽然她的动作还是比不上四叔有力量,但也没了最初软绵绵的样子。   至于下午的时间——   她偶尔会和四叔下棋,倒也不止是五子棋,她也慢慢开始和四叔学起了围棋,其实她一直都挺想学的,只是身边无人会下,她觉得找个专门教她围棋的师父又没什么必要,如今有四叔当她的先生,她的围棋自是精进了不少。   就这样,在忙碌又充实的日子里,他们的船终于到了河间府的境内。   抵达河间府的这一天是七月七,一年一度的乞巧节,也是……顾姣的生日。 第42章   顾姣不知道今天是七夕, 自然也就忘了今天还是她的生辰。   赵长璟找过来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船舱练字,她打小能坚持的事情不多, 满打满算坚持到现在的除了女红也就是练字了, 但凡没什么特殊的事,她每天都会抽出一个时辰用来练字。   门被人敲响,顾姣以为是弄琴, 头也不抬说了句, “进。”   手上动作依旧不停。   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却没有脚步声传来,顾姣便知道来人不是弄琴, 应该是四叔……三层就他们几个人,崖时天天守在外头, 无事绝对不会来打扰她,至于曹护卫, 他若是来,绝对早在外头“顾小姐顾小姐”的喊上了。   只可能是四叔。   她抬头。   果然看到四叔站在门外。   今日依旧是个艳阳天, 四叔穿着一身竹叶纹杭绸直裰, 依旧是一副普通文人的打扮,可这世上哪个文人有他这样的风姿?只静静站在那便让人移不开眼。   “四叔!”   顾姣笑着喊人, 手里的毛笔也放到了一旁的笔架上。   赵长璟迎着她的笑颜, 唇角也不由弯了一些,他轻轻嗯了一声, 没进来, 依旧站在门外, 目光倒是落在了她面前的长桌上, 她桌上的那套文房四宝和给他准备的那套一样, 离得远,他看不清纸上的内容,只依稀从轮廓感觉出她的字不错,也能感觉出那不是时下女子常写的簪花小楷。   “在练字?”   他收回目光问顾姣。   顾姣点了点头,“正好没事,就练一会。”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从小就是拿着四叔的字帖临摹,如今正主就在她的面前,她难免有些紧张,想把纸张盖起来,生怕他瞧见,却又忍不住想让四叔帮她看看。   以前在鹿鸣书院上学的时候,教书的袁先生把四叔的墨宝奉为至宝,每次罚他们抄写都要求临摹四叔的字,她又一贯认真,别人糊弄了事,她却一笔一画写得十分仔细,后来袁先生在课堂上时常夸她的字,她是那种有人夸就更想做好的性子,于是就这么坚持了下来,别的女子都喜欢簪花小楷,她却从未改过,一直拿着四叔的字帖临摹。   近十年的时间,她这一手字和字帖上的字是越来越像了。   可她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顾姣细白的手指轻轻捏着裙子,她犹豫了下,还是仰头看着门外男人的眼睛小声道:“四叔可以帮我看看吗?”   除了那日顾姣生病,余后的日子,赵长璟再未踏入她的房间,平时不是喊人去自己船舱吃饭,就是在甲板上活动,原本这会过来也是想喊人去甲板说话。   其实不该进去的。   但看着顾姣那双眼睛,赵长璟稍稍迟疑了一下便抬脚进去了,舱门却依旧保持一个开着的模样,并未合上。   他走到顾姣身边。   顾姣很自然地让开一点位置,等赵长璟低眸看字的时候,她便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四叔会认出来吗?   她面上的神情比起当初在书院面对袁先生时还要紧张。   “你这字……”   听到这一句,她更是心跳如擂,喉咙都发紧了,她看着四叔面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惊讶的表情,然后看着他侧头朝她看来,与那双漆黑如玉的眼眸对视,顾姣眼睫微垂,低声解释,“我们书院的袁先生很喜欢四叔的字,以前就总让我们对着您的字帖临摹。”   赵长璟想了下,“袁思鸿?”   顾姣点点头,有些惊讶,“四叔认得袁先生?”   “我以前也在鹿鸣书院上过学,前些年回去的时候看他上过课,不过我与袁思鸿相识并不是因为这个,他与我是同年。”看着顾姣因为惊讶而瞪大的眼睛,赵长璟好笑,“怎么这么惊讶?”   顾姣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就是觉得你们年纪差的太大了。”   袁先生都能做她的祖父了。   不过也正常,每三年一次的科考,上万人中,有白发耄耋的老人,也有十几岁的少年,想了想,四叔当年好像就是十八岁中的状元,那个时候的四叔肯定很意气风发,少年状元郎,又是这样的俊美,若不是他身份高,只怕榜下捉婿的都不会少。   可惜了,她没能看到四叔穿着状元服骑马游御街的样子,顾姣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又想起袁先生当年的夸赞,“满天下的文人都没有比赵大人更厉害的了,那可是咱们大夏百年都难出一个的六元郎。”   她那会还小,不清楚六元代表着什么意思。   事后一问才知那是科举这一路每一门都拔得头筹的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的确百年难遇。   怪不得当年即使老国公故世,还是有不少官员向先帝陈情留用四叔,不想让他平白耽误三年。   只不过四叔拒绝了,没开这个先例。   “你这话若是让袁思鸿听到,只怕他得吹胡子瞪你。”   听他话中揶揄,顾姣小脸微红,长睫扑朔着,声音也更低了,“我就是知道袁先生不会知道才说的嘛。”说完,又仰头眼巴巴看着人,既期待又小心问道,“四叔,您觉得我的字怎么样?”   赵长璟低眉看她,端视了她一会后问,“听实话?”   “当然!”   但也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大抵是不好的,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她的心脏还是在瞬间收紧了。   赵长璟看着她犹豫一会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有形,但没骨,你太过追求与我的字一样,反倒失了字本身应有的风骨。”说完看着身边少女愕愕的神色,赵长璟不禁琢磨起自己这番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正要出声宽慰,却听她忽然低着头,喃喃话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见一丝低迷和难过,抬头的时候更是满面蓬勃的朝气。   “谢谢四叔,我终于知道我缺的是什么了!”   赵长璟那句宽慰的话还卡在喉咙里,眼眸却在看到她的笑颜时一点点弯了起来,倒是……他多虑了。   其实也没那么意外,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看着柔柔弱弱的,好像动不动就会哭鼻子,但只要和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其实很坚强,也很执拗,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就不会再退缩。   这几日的锻炼,她也有过坚持不住的时候,但每次都会咬牙撑下来,也再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是个虽然柔弱却又很坚强的小丫头啊。   顾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是弯着漂亮的眼睛笑盈盈地冲人道谢。   虽然这些年一直有人夸她的字写得好,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没那么好,尤其看着四叔字帖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了,即使她已经临摹得很像很像了,但她就是不满意。   今天四叔的话终于让她知道她缺了什么。   四叔说的对,她太过追求相似,反而失了本意,就像是拨云见日,顾姣脸上的笑容都变得越发明媚起来。   “我再试试!”她说完便低头。   她迫不及待想重新验证一下。   可知道是一回事,实践起来却很难,她提笔重新写了一个字,还是觉得不满意,正要重写,便听身边四叔说道:“我教你。”   手上动作一顿,顾姣偏头去看,正好与四叔那双温柔的眼眸对上。   四目相对,她神色微怔。   “还有笔吗?”直到再次听到四叔的声音,顾姣才反应过来,她忙点头应道:“有!”她翻找出一支新笔递予四叔,看着四叔挽起袖子提笔蘸墨,认认真真看他写字。   四叔写的是一个姣字。   她的姣。   看着这个字出现在纸上的时候,顾姣是有些愕然的。   四叔怎么会写这个字,是因为……她熟悉,容易写吗?她心中有疑惑,也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石子掉进了平静的湖泊,泛起点点涟漪。   可听四叔开始讲解,她忙又收起心思认认真真竖起小耳朵听了起来。   “写写看。”   赵长璟停笔看她。   顾姣一听这话,心里不禁再次打起擂鼓,她有些紧张也有些踯躅,怕写不好,怕丢人,但迎着四叔眼中的鼓励,她还是咬了咬牙。   写就写!   反正在四叔面前丢的人也够多了,不在乎这一次了,顾姣深深吸了一口气,按着四叔说的,重新提笔书写。   纸上又出现了一个姣字。   同一张白纸,两个姣字,竟有那么一些相似,不仅仅是形,顾姣临摹赵长璟的字多年,形早就相像,而是字的风骨,她从前摸不到又说不清的那些东西竟在赵长璟的带领下一点点开始拥有了。   赵长璟也有些意外她学得那么快。   这世上临摹他字的人有许多,甚至有学子为了讨好他而故意在科考中临摹他的字想借此取胜。   他在朝中为官多年,也当过监考,光历年科考的学子里,他就能找出百来份与他的字差不多的学子,都跟顾姣以前的字一样,有形无骨,索然无味。   可现在身边少女的字竟已一点点脱离了从前的僵硬,与他的风骨有五、六分相像了,只怕假以时日,还真能跟他一模一样。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像他这样的人,若这世上真有人的字和他一模一样,只怕会带来不少隐患。   可看着顾姣面上的欣喜,赵长璟又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甚至想亲手,一笔一画教她。   “四叔,你看看,是不是比刚刚好多了!”胳膊被人握住,赵长璟看着她面上的笑容,眉眼微垂,他看着纸上的字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吝啬自己的夸赞,“很好。”   说完,他又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眉目含笑鼓励道:“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顾姣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脸上再次露出腼腆的笑容,却又像是真的被他鼓励到了,兴致勃勃继续低头练字。   她不清楚这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像赵长璟这样的人把一切软肋交出会有什么隐患,她只是从小以四叔为目标习惯了,希冀自己有朝一日能写出像四叔一样好看的字。   和风徐徐。   两人在船舱内,一个认真低头写字,另一个也低着头,却没看字,而是把目光投落在写字那人的身上。   窗外阳光照在两人的身上,看着那张柔和的侧脸,赵长璟平静的眼眸一点点漾开温柔的笑意,心里也变得十分平静,直到余光瞥见纸上一个璟字,他目光微顿。   “我就是随便写写……”   顾姣看到他望过来的目光,有些紧张,她觉得自己写的不好,想藏住不给他看。   赵长璟看着她因为害羞而微微泛粉的耳垂,喉结滚动一番后才喑哑着嗓音吐出两个字,“很好。”   “真的?”   顾姣惊喜抬头,与四叔的目光对上,忽然一怔……四叔的眼睛就像两个巨大的旋涡,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吸引着人沉沦,不知道为何,她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握着毛笔的手无意识收紧,瞳孔也跟着微微睁大了一些,只是等她再细看的时候却发现那双眼睛又变得春风和日一般温和,并没有一丝异样,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怎么了?”   耳旁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四叔在看她。   看着那熟悉的温和面孔,顾姣迟疑了下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我继续教你?”听四叔询问,顾姣忙敛起思绪应好,她看着四叔落笔,看着他在那个姣字旁边落下一个璟字,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两字并排紧靠在一起的样子,她的心脏竟无法自抑地砰砰跳了两下。   手捂在心口处,她为自己此刻的情绪感到莫名。   不过这种莫名也只是持续了很短暂的一小会,她很快就又认真地听四叔讲解起来,而后继续提笔书写。   顾姣真的是个很好的学生,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满纸都是姣和璟,这其中有她写的,也有赵长璟写的,写到后面,顾姣不知为何,竟忽然笑了。   “笑什么?”   赵长璟正在看她,听到笑声,不由问了一句。   “就是觉得四叔好像真的成了我的西窗先生。”顾姣抬头看着他说,她的眼睛被太阳照得亮晶晶的。   窗外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她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笑容明媚而漂亮,明明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却生了一张惊心动魄的脸。   “那我怕是……”   赵长璟看着她沙哑着嗓音开口,后面那句荒唐的话在触及那双干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时忽然一顿,他庆幸自己及时的醒悟,幸好停下了,要不然……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自制力产生怀疑。   他真的能够徐徐图之,等她开窍吗?   *   弄琴端着水果和糕点过来的时候,看到舱门开着,她正觉得奇怪要过去看看就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她吓了一跳,就连青玉盘上的葡萄都掉出了几颗,咕噜咕噜沿着盘子一路往外掉,碰到托盘的边缘又倒回去一些。   虽然心里已经隐约猜到是谁,但当她扭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英毅的脸庞时,她还是立刻沉了脸。   “你做什么?”莫名其妙被人拉住胳膊,弄琴脸色十分难看,她手里端着东西,也不好甩开,只能压着嗓音斥道,“松手!”   她实在不明白四爷这样重规矩的人,身边怎么会有这样混不吝的下属。   “哎,看你反应大的,”曹书倒是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他也被她吓了一跳,忙松开手,被人一瞪,他轻咳一声,没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过来的,他压着嗓音和她说,“有事和你说,你过来下。”   莫名其妙!   弄琴根本不想理他,白了他一眼,刚要转身走人,就听曹书在身后说,“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弄琴当然没忘记,七月七,一年一度的乞巧节,也是小姐的生辰,早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就已经受老爷夫人以及二小姐小少爷他们的嘱托要好好陪小姐过生辰了,也早就吩咐好厨房,让她们待会做一碗长寿面,祝愿小姐长寿平安。   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她拧眉看着曹书,一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看着她满脸的防备,曹书无奈,知道不说清楚肯定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便只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舱门,而后继续压着嗓音和人说,“前面就是河间府了,四爷打算带顾小姐下去逛逛,我找你就是想着让你去和船夫说一声,到河间府停下。”   弄琴面露惊讶,“四爷知道今天是小姐的生辰?”   曹书嗤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前也没忘记过,每年碰到顾小姐的生辰,他都会随老夫人和世子他们一道送上一份礼,如今就更不可能忘记了。余光瞥见弄琴望过来时略带狐疑的目光,他轻咳一声,没多说,只道,“你也不想你们小姐冷冷清清在船上过她的生辰吧。”   弄琴一听这话果然面露犹豫了。   这还是小姐第一次在外面过生日,又才跟赵世子解除婚约,虽然小姐这阵子都没提过赵世子,但想来她心里肯定还是有些难过的,真要让她一个人在这冷冷清清过生辰吗?她迟疑一会,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看着曹书开了口,“你们打算怎么做?”   ……   同一时间。   赵长璟看着身边认真练字的顾姣也发出了询问,“马上就到河间府了,要不要下去逛逛?”   顾姣书写的动作一顿,她似乎有些惊讶,扭头朝窗外看去,果然瞧见远处就是一个码头,河间府位于河北,不是什么重要的河道,和京师的码头相比自然不算大,远远望去,码头那边也只是零零散散停着几只船,可沿着河道的那一路种满了杏树,从她所处的位置望过去,只觉得整个天空都被粉白色的杏花簇拥起来。   自打上回去姨妈家半路下船差点出事后,她怕弄琴他们担忧就再未提议过下船,可她心里是念着的,她打小除了京城,也就去过金陵,尤其这几日听四叔说起他以前去过的地方,其中便有河间府,便更加向往了。   很心动,可她心里还是有着担忧,怕给人添麻烦,她看着赵长璟小声问,“可以吗?”   “当然,只要你想。”似乎看出她的犹豫,赵长璟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笑着安慰道,“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的。”   就像一支强大的安心剂。   顾姣一听竟当真一点都不怕了,她看着赵长璟放下手中的毛笔,仰着头,杏眸亮晶晶道:“我要去!”   她也想去看看四叔曾经去过的地方。   看出她的期待,赵长璟的眼眸漾开一点笑意,他笑着说,“好,我让人去安排。”   顾姣原本以为下船会很麻烦,可意外的,就连一向担心她安危的弄琴这次都没反对,甚至还主动去跟底下的船工交涉。   船工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倒是她爹给她的那些亲卫有争执。   他们都是她爹的亲卫,自然是她去哪,他们便跟着去哪。可顾姣觉得,这么多人进城难免惹人注意,就像财不露白,人也是一样,四叔原本就是秘密离京,她不想太引人注意,她的意思是只带弄琴和崖时,还有四叔和曹护卫,她很信任崖时和曹护卫的本事。   可亲卫那边不同意,非要跟着。   最后商议一番,顾姣为了他们安心便又选了两个亲卫带上。   其余亲卫留在船上,不过跟着她离开的两个亲卫都带了信号弹,倘若出事,船上留着的这些亲卫看到信号弹也能及时赶过来。   很快船只就往码头那边靠。   顾姣已经重新梳妆打扮过,今日天热,她换了一身黄衫朱裙,头发盘成惊鹄髻,她没要那些金银玉钗,只在鬓边簪了一朵杏花又用珍珠点缀一番,耳垂上依旧是那副白玉做的白兔金丝耳环。   她站在甲板上看着越来越近的码头,心情也变得越来越紧张,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直到身边多了个人,她回头看到四叔的身影,心情才平静下来,高兴地和人打起招呼,“四叔!”   她眉梢眼角全是藏不住的笑意和激动。   赵长璟被她的笑容感染,也不禁笑了起来,“这么高兴?”   没掩饰,顾姣点了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我除了姨妈家,还没去过别的地方,这次若不是四叔开口,我估计也没法下去。”   倒也没有怨言。   其实她已经很好了,像蓉蓉她们,长这么大,连京城都没出过,不过有时候,她还是会不由地羡慕那些可以天南地北到处走的人。   “沿路你若有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陪你一起。”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顾姣惊讶抬头,看着那双温柔专注的眼睛,她的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这次跳得比前几次都要快。   为什么会跳这么快?顾姣不明白。   “怎么了?”直到耳边又传来四叔的声音,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没什么。”她第一次没有真实地向四叔阐述自己的心情,而是压抑着自己奇怪的心跳声,问赵长璟,“这样不会耽误四叔的事吗?”   她知道四叔去开封是有要事要做。   “我要查的事暂时还没有消息,太早过去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他这阵子一直有跟何丞锡秘密联络着,知道他已经开始着手在查私盐案的事,但开封官僚并不简单,按察使,布政使,总督各个都大有来头……他一个知府要查这些实在不易,未免打草惊蛇,赵长璟一开始与何丞锡商量就是等有结果了再去开封,要不然进了开封府,那么多人盯着,就连他自己也没法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若真被人发现,结局只会功亏一篑,倒不如让何丞锡先查着。   看着她懵懂的眼睛,赵长璟又补了一句,“放心,水路比陆路快,不会耽误我的事,若真有事,我也会与你说。”   他这样说,顾姣便放心了。   她笑着应好,又忍不住说,“四叔对我真好!”除了她的家人,四叔是除了秦姨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她眼眸弯弯,明媚的眼睛里满是信赖。   赵长璟看了她一会,没说话,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码头越来越近,先前仿佛笼罩了整个天地的杏花离近后更加好看了,粉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她甚至已经能闻到那淡淡的花香味了。   船只停靠在码头。   顾姣心情激动,正要喊四叔下船就觉得头上一重,目光怔怔看着面前的薄纱,她仰头就能看到四叔认真的脸,他正低着头替她整理帷帽。   四叔不笑的时候,面容如莲,带着一股子淡淡的疏离感,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人能够接近他,可与她的目光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很快便漾开了柔和的笑意。   “外面人多,戴着帷帽安全些。”他的声音温柔。   顾姣点点头,轻轻应了声好,余光瞥见他的脸,想到什么,她说了句,“四叔等下。”说完,她就啪嗒啪嗒往回跑,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顶帷帽。   看着四叔望过来的目光,顾姣笑着和他说,“四叔也戴上帷帽吧,安全一些。”   赵长璟对此倒是无所谓,他在河间府认识的人不多,不过戴上的确更安全一些,正要伸手接过,却见面前少女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不明所以,挑眉看她。   顾姣笑盈盈把帷帽藏到自己身后,看着他说,“四叔你低头,我来替你戴。”她是想着礼尚往来。   赵长璟看了她一会后,没说话,只是双手撑着膝盖弯了腰,看着面前女孩笑容满面,神情激动地替他戴上帷帽,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他也忍不住笑了。   真是小孩。   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弄琴拿着包袱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个画面。   高大的男人弯着腰,而娇小的少女正仔细替人系着带子,两人都戴着帷帽,可薄纱翩跹,她能轻易看到两人此时的神情,也就看到那位传说中不近女色的赵四爷望向小姐时的眸光。   满目温柔怜爱。   即使不通情-事,弄琴也能感觉出这样的怜爱绝对不是长辈看晚辈能有的,更像是……   心跳如擂。   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她手里的包袱一时没握住掉到了地上。   动静并不大,但赵长璟还是循声看了过来,没了看向顾姣时的温柔,此时他眸光淡淡,看到弄琴望向他时慌乱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目光淡淡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顾姣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回头,“怎么了?”   弄琴还未说话就接到了一抹带有警告意味的目光,第一次从四爷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她有些心慌,佯装去捡东西避开了顾姣的注视,结结巴巴回道:“没,没什么,手滑了,一时没握住。”   顾姣哦了一声,没在意,“那我们先下船吧。”她说完便跟着赵长璟一道朝底下走去。   作者有话说:   弄琴:???QVQ!!! 第43章   顾姣和赵长璟并肩踩着木梯往下走, 没有注意到身后弄琴的异样,倒是走到底下的时候看了一圈发现曹书不在,有些奇怪地问道:“曹书呢?”   她问四叔。   “让他去准备马匹和马车了。”   码头离城中还是有些距离的, 要真步行, 起码得走半个时辰。   “他以前经常往外头跑,做这些事熟悉。”赵长璟和她解释。   顾姣点点头,想着曹书的脾性又忍不住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曹护卫的确适合跟人打交道, 也幸亏有他在。”   他们这一行人,崖时是个“哑巴”,她一年到头都听不到他说几句话, 弄琴虽然擅长打交道,但毕竟也没怎么跟生人接触过, 尤其这还是在外地,她人生地不熟又是姑娘家难免容易吃亏, 至于爹爹给她的两个亲卫,她虽然还不熟悉, 但也能感觉出他们的脾性和爹爹差不多, 都是比较莽撞容易得罪人的……也亏得有曹护卫这个玲珑心肠的人在。   “四叔,我们去那边等吧。”她指着不远处的一株杏树, 和身边的赵长璟说。   想到四叔上回从太原给她带来的杏干, 她又有些馋了,看着远处的杏树小声呢喃, “也不知道这边有没有好吃的杏干, 上次您派人送来的杏干好好吃, 我几天功夫就吃完了。”   她说得还挺自豪, 余光一瞥四叔望过来的目光, 又红了脸。   她撇开脸躲开四叔的目光,说得有些心虚,“是真的很好吃嘛。”有点酸有点甜,吃起来不腻,要不是太少了,她一天都能直接吃完。   赵长璟笑了笑,“回头去街上看看,河北、山西这一块的杏干味道应该都差不多。”他边说,边护着她走过木板,嘴里还叮嘱她,“小心点。”   “嗯嗯!”   顾姣点点头,木板虽然结实,但水波晃荡,难免让人有些害怕,不过有四叔在前面走着,她倒是也不害怕,只是走着走着,手指就会不自觉攥住四叔的袖子。   仿佛这样会给她更多的安全感。   赵长璟就任她牵着。   弄琴默声跟在两人身后,她的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很乱。   尤其看到后一幕。   清风拂过树梢,杏花在枝头拂动,有几片杏花一颤一颤落在小姐的帷帽上,她正要上前,四爷却先她一步拿掉了,他动作自然,可弄琴看着他轻柔的动作,脚步微滞,心里的疑窦也更甚了,四爷对小姐……不会真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有些乱,还有些茫然。   怎么会这样?   之前她也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的端倪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表露什么,一来是忌惮四爷刚才看过来的目光,怕小姐察觉,二来也是怕自己猜错,要是她误会了就不好了……直到曹书回来。   “主子,顾小姐,马车和马匹都已经准备好了。”曹书牵着三匹马,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笑着朝他们走来。   弄琴听到他的声音回过神,循声看去却轻轻拧了眉,“怎么就三匹马?”心里的那抹怀疑也更甚了,只是先前是茫然和惊讶,现在还带了一点生气。   他们一共七个人,小姐和她自然是坐马车,可除去她们也还有五个人,就算崖时坐车辕上,那马匹也不够。   四爷坐哪,显而易见。   虽说小姐和四爷从前也不是没坐过一辆马车,可那都是特殊情况,而且那时四爷对小姐恐怕也没那个想法。   如今有了想法就吩咐自己的属下做出这样的事,弄琴心里顿时觉得不爽利起来。   人大多时候就是这样,觉得他好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是正人君子,千好万好、感恩戴德,可若是有那么一些端倪让人心里不痛快了,那么他做的任何事也都带了目的。   此时弄琴就是如此。   她冷着一张脸,两只手紧紧抓着包袱的带子,心里暗自腹诽,以前还觉得这位四爷是正人君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越想越气,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曹书没瞧见她的脸色,却仿佛早猜到她会这么问,温声解释道:“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我去租的时候就只剩下三匹马了,这还亏得我手快,要不然怕是这三匹马都抢不到。”   “弄琴姑娘若是不信,尽管去前面看看。”   他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可弄琴听得却更加生气了。   当她傻吗?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怎么可能留下什么把柄?只怕早就安排得万无一失,便是去问也问不出什么。   也是。   能在这个年纪坐稳首辅位置的人,心中的谋算岂会少?即便是他们内宅后院的丫鬟、婆子一个个也都少不了为自己谋划呢。她并不觉得有心机、有谋算有什么不好,像四爷这样身份的人,若是一点谋算一点手段都没有,只怕早就被别人拉下台了,可想到他这一份谋算此刻用来对付她家小姐,弄琴就很不高兴,她看着曹书冷笑一声,“去就去,我就不信这偌大的河间府还找不出几匹马了,便是没马,总有马车吧!”   她说着就想往前走,似乎真的跟曹书杠上了。   曹书没想到她还真要去。   虽然他也不担心,但难免觉得奇怪,主子和顾小姐同坐马车也不是头一回了,怎么这次弄琴姑娘的反应这么大?难不成他不在的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目光不由越过她往她身后看。   主子和顾小姐并排站在一起,这会也在看他,接到主子看过来的目光,曹书心下一个咯噔,难不成……他这是好心办坏事了?完,这可怎么办?   “弄琴,你怎么了?”还是顾姣打破了僵局。   她走到弄琴身边握住她的胳膊,歪着头,一脸困惑,“不就是少了匹马吗,让四……”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忙又换了个称呼,“让先生和我们一起坐不就好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弄琴的反应这么大。   弄琴看着她天真烂漫的脸,简直是有苦难言,“……小姐。”   她压着嗓音喊人,还没说别的,胳膊就被人轻轻晃了晃,小姑娘脸上笑盈盈的,晃着她的胳膊撒着娇,“好啦,我好不容易能来玩一趟,就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她还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辰,只想着来这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好好看一看玩一玩。   弄琴看着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到底还是点头应了,今天是小姐的生辰,还是顺着她的心意些吧。   至于那位赵四爷……   她捏紧包袱的带子,抿紧唇,有她在,定不会让她家小姐受了欺负!   顾姣见她同意便笑着招呼起四叔,这次她还记得,没喊四叔,而是喊道:“先生,您先上马车吧,正好我还有些问题要讨教您。”   后面半句话,她是故意说给两个亲卫听的。   不过她显然是多虑了,开平卫那边民风开放,未婚男女同骑一匹马都是常事,梁大明和武子华根本不觉得两人同乘一辆马车有什么问题。   于是。   在弄琴的不情不愿里,顾姣和赵长璟先上了马车,弄琴跟在后头,眼见赵四爷并未与她家小姐同坐,而是坐在对面,她紧绷的脸色终于稍稍松缓了一些。   马车启程。   顾姣听曹书跟车夫说去天下第一楼,不由有些好奇地看着马车外的曹书问道:“曹护卫,这是什么地方?”   名字还挺霸气。   她在京城都没见过谁敢用这样的名字。   曹书先是看了一眼马车内的情形,见他家主子神色如常,这才和顾姣笑着解释起来,“这是河间府最高的楼,既是酒楼,也是客栈,一共五层楼,夜里站在高处往外看的时候能把整个河间府都收于眼中。”   “对了,他家的驴肉火烧是最有名的。”   “位置也好,去哪里都方便,回头您和主子先好好歇息,属下让人给你们安排一桌好菜,等吃完,夜里沿着门前的南大街一路往前走,街上有各式各样的摊贩,还有各种杂耍,什么胸口碎大石、喷火、变脸。”   顾姣趴在窗口,听得果然很是惊喜,她双眼亮晶晶的,就是对他说的那道菜有些震惊,“驴肉火烧?”她瞪大眼睛,又皱了皱鼻子,“这也能吃吗?”   她见过驴,长得和马有点像,就是没马那么高大。   把驴做成吃的,这能吃吗?她觉得有些血腥,还有些隐隐的不适。   “当然能吃!可不止驴肉火烧,还有驴肉火锅呢,您没听过一句话叫做‘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可都是极品美味,保准您吃完香得直掉舌头。要不是这天气不合适,还真该带您尝一尝驴肉火锅,那味道,属下现在回想都想流口水。”   自古以来美食果然是最容易拉近关系的。   刚刚还不大说话的梁大明和武子华听曹书说起驴肉,也纷纷开了口,全都在夸驴肉美味,只有崖时依旧抱着剑沉默不语,似乎对这些事都不感兴趣。   “无妨,这里吃的多,你不喜欢驴肉,我们就吃别的。”顾姣还拧着眉,忽然听到这一句,抬头便看到对面四叔望着她时沉静温和的面容,不由灿烂一笑,“好。”   她虽然喜欢美食,但也不是什么都想尝试。   听到外面还在商讨吃的,还都是一些猎奇的东西,顾姣皱了皱鼻子,没了再听的心思坐了回来,还想说话就瞥见身边弄琴正看着四叔,窗外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看到弄琴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   顾姣觉得她今天有些怪怪的,唔,也不能说今天,早上她还挺正常的,以为她是担心之前的事再次发生,她笑着宽慰道:“你别担心,我会小心的,而且崖时和梁护卫他们不是也在吗?再说,我还有四叔呢。”   最后一句她说得十分自豪,似乎赵长璟的存在能给她无限的安全感。   可弄琴听到这话却更加头疼了。   她的傻小姐,她就是担心这位赵四爷啊!她家小姐这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怎么可能会是赵四爷的对手?只怕被人生吞活剥了都还在一旁念着人的好给人数钱呢。   这么一想,弄琴脸上的表情登时越发不好了。   只是满腹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憋着坐在一旁,耳旁却在这个时候听到一道低沉的男声,“放心,我会保护好她,不会让她出事的。”   他像是在保证她的安危,又像是在承诺别的。   弄琴抿着唇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沉稳的脸以及一双沉静的眼眸,那里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仿佛能让人感觉到一抹放心和……安心。   或许……   与她想的不一样?   回想这一个多月四爷对小姐的屡次维护,还有这阵子在船上四爷对小姐的鼓励和尊重,弄琴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沉默了。   她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想着等回头碰到曹书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不管如何,都得先确定四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倘若他是真的喜欢小姐,那就算了,可若他只是想玩弄逗趣小姐,那就算拼了她这条命,都不会让他得逞!   *   马车一路到天下第一楼才停下,曹书要了两间上房和两间普通的客房,顾姣和赵长璟的上房在五楼,其余两间客房在四楼。   几人在四楼暂时分开。   梁大明和武子华去房间收拾东西,崖时也去了自己的房间,弄琴则陪着顾姣上去收拾东西。   曹书和赵长璟跟在两人后头,一看顾姣主仆进了房间,他就按捺不住立刻压着嗓音问道:“主子,弄琴姑娘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感觉她今天怪怪的?”   跟个刺头似的。   虽然以前她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但对主子那可是毕恭毕敬,今天却连主子都没怎么搭理,刚刚拿到钥匙,直接连话都没说就拉着顾小姐上去了。   心里隐约猜到一个可能。   “她不会……”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他已经走到房间门口了,看了一眼隔壁,房门已经紧闭,他也没有多看,径直推门走了进去,房间很大,屋中装饰也很是不错。   他没有理会曹书因震惊而瞪大的瞳孔,他走到窗边把窗子推开,又回到桌旁倒了一盏茶。   水流声中,还有他波澜不惊的声音,“她若问起,不必隐瞒,还有……”他抬眸看人,声音淡了下来,“回去领十鞭子。”   知道主子这是怪他自作主张,曹书也没为自己辩驳什么,相比十鞭子,他更在乎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我说她刚刚怎么那副脸色。”他现在总算回味过来了,不由担心起来,“那她要是不同意您和顾小姐在一起怎么办?我看顾小姐和她关系还挺好的……”他越想越愁,口不择言,“您到底差了顾小姐一轮,这要搁我是顾小姐的身边人也不可能同意啊。”   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道杀人的目光朝他看了过来,抬头看,男人站在桌旁,他手里握着茶盏,没喝,正神色漠然地望着他。   “嗳,属下可没说您老。”   眼见男人的脸越来越黑,生怕又被人威胁,曹书边往后倒退边说,“您先歇息,属下这就去找人,保管给您办好差事,绝对不会坏了您的大事!”   他说完立刻就跑。   门开门合,很快就没了曹书的身影,赵长璟却一直没有收回目光,半晌,他似是犹豫了一下,放下茶盏朝放着铜镜的地方走去。   铜镜模糊,但还是能看到镜子里的身影,虽然清隽挺拔,却显然已经没了少年人才有的朝气。   赵长璟以前从未在乎过自己的年纪,可如今,他想到那个如鲜花一般明媚灿烂的女孩,第一次心生犹疑,指腹停在脸侧,他发出呓语一般的低叹,“真的老了吗?”   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却不能不在乎她的想法。   他并非真的无所不能。   他什么都能给她,可这一份年纪,即便是他,也没办法随心所欲更改。   ……   “你今天是怎么了?”才进房间,顾姣就按捺不住开口了,她忧心忡忡看着人弄琴,“是生病了吗?还是曹护卫又惹你不开心了?”   弄琴看着那双如孩子一般的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也知道自己的反应是大了一些,但怎么可能不大?她还不清楚赵四爷究竟是个什么想法,自然不敢让他们太过接触,但这些话,她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和小姐说?   于是只能默认了她的话,“嗯,早上和他起了一点小矛盾,没事,奴婢自己消化下就好,不会耽误事的。”   顾姣还未说话,门就被敲响了。   “奴婢去开门。”弄琴放下包袱出去,看到站在门口的曹书时,脸色微变。   曹书倒一直都是那张笑脸,甚至这次还带了一些讨好,弄琴看着他脸上的笑,脸色却更加不好了。   “谁啊?”   顾姣坐在屏风后头,没看到外面的情形。   弄琴这才稳了声音回答,“是曹书。”大抵也猜到他来找她是为了什么,正好她也有事要问他,她沉默一瞬后和顾姣说,“奴婢和曹护卫出去采买一些东西,您先在房间歇息,奴婢会让崖时守在门口的。”   “不吃饭了吗?”顾姣从屏风那边转了出来。   看到她的身影,弄琴立刻收敛起了自己的表情,曹书也换了副平日的神情,笑着和顾姣打招呼,“顾小姐。”   顾姣点点头,喊了声“曹护卫”。   “先不吃了,回头要是饿了就在外头吃一些,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不少摊贩,您……”弄琴其实还是有些不放心她跟赵四爷单独相处,但也知道不可能阻止小姐去找,只能说,“您回头要是出去记得带上崖时和梁护卫他们。”   顾姣虽然好奇他们去哪去做什么,但想着两人既然都能一道出去了,想必矛盾应该很快就能解除吧。   她笑了笑,便也没再多说什么,甚至还笑眯眯地叮嘱起弄琴,“去吧去吧,也不用急着回来,你整日跟在我身边都没好好休息过呢,正好今天好好放松下。”   弄琴看着她这派天真的模样,心里有些软,也更为担忧了,得尽快把这件事了解清楚。   她垂首点了点头,关门的时候,脸唰得一下就沉了下来,也没理会曹书,她径直先往四楼走,走到崖时的房间前,她抬手拍了拍门。   很快门就被人打开了,崖时手里依旧握着剑,看到弄琴和曹书在外面,隐约能感觉出这两人之间有事,但他没有多问,只垂眸看着弄琴问了句,“怎么了?”   “我要出去一趟,你去小姐门口守着些。”弄琴交待他。   崖时点了点头,他没有问他们要去做什么,目送两人下楼,他就径直抱着剑拾阶而上,走到顾姣的房间门口静静守着了。   “嗳,弄琴姑娘,你慢点走,别摔着。”曹书跟在后头,看弄琴走得气势汹汹,生怕她摔下楼。   可弄琴却懒得搭理他,走到一楼的时候,她找到小二想给小姐点一桌菜,听小二问她要点什么的时候,她一时却有些答不上来,正想让人按着好吃的上,身后就传来了曹书的声音,“八宝肉圆、挂卤鸭、芙蓉豆腐、红煨鳗……”   八、九道菜,他报得一字未顿,小二听完后都笑了起来,“您以前来过?”   曹书笑着点了头,“来过几回。”   “听您这点单的架势就知道您是常客了。”小二一边把菜记在单子上,一边又奇道,“怎么不点驴肉火烧,这可是咱们店的招牌。”   “我家小主人吃不了这个。”   曹书语气如常,弄琴听完后神色却一顿,她扭头看向曹书,见他神色依旧,又回忆他说“小主人”时,语气是敬重的,她心里的气无端消散了一些,再开口时,神情和语气也终于松缓了一些,“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下。”   她说完抬脚往外走,曹书又与小二说了一些忌口,连忙跟了上去。   ……   顾姣一个人在房中待了一会就有些坐不住了,想着四叔这会也一个人在隔壁,她就习惯性地想去找人,刚要出门,想到什么,她又走回到里间。   “差点忘了。”   她把那个如意荷包握在手中。   原本今早就要给四叔的,只是那会被要下船的消息激动到了,后来忙着挑选衣裳梳妆打扮,也就忘了。还好,没落在船上,要不然又得延迟了。   她又仔细握着荷包查看一番,确认没有什么差错,这才出去。   看到崖时在门口,顾姣笑着和人打了声招呼,“我去找四叔,你不用跟着我。”   她说完便往隔壁走。   崖时习惯了也没什么多余的反应,依旧守在原处,倒是目光看到她手里明显是给男子用的荷包时一顿,只是还不等他开口,顾姣已经拍响了隔壁的门。   作者有话说:   陷入爱情的四叔 第44章   门开了, 赵长璟站在门后,他一身蓝白重衣,垂目立于光影之中, 看到顾姣之前, 他那张如莲一般静默的脸是寡淡的,甚至称得上有些漠然,可在看到顾姣的身影时,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突然活了一般, 眸光变得柔和起来,脸上也跟着漾开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虽然很淡。   但还是能感觉出他整个人在这一瞬间变得鲜活了不少。   “无聊了?”他的嗓音低沉动人,还带着一点没有掩饰的笑音。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这么轻易被看穿, 顾姣瞪大眼睛,与那双温柔含笑的凤眸对上, 她姣美的小脸渐渐抹开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的重新低下头, 双手背在身后,足尖轻轻抵着地面, 嘴里小声咕哝道:“弄琴出去了, 我一个人待在房间有些没意思。”   “要不──”   她忽然仰起头,落日余晖照在她的脸上, 她灿烂的明眸里似乎有星光在闪烁, “四叔,我们也出去吧!”   她兴致勃勃和人建议。   刚才一路过来, 她看到街上有不少摊贩, 虽然这些东西京城大多也有, 或许还会更多更好, 可换了一个地方, 她就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   什么都有意思,什么都好玩,什么都想去看看。   她心里的雀跃和向往藏也藏不住,一丝也没有掩饰地曝露在脸上,赵长璟也不知怎得,看着她这副样子,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应该从来就没撒过谎吧?   所有的情绪都摆在脸上,怎么可能骗得了人呢?估计别人一个眼神看过来,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就已经先慌神了。   不由地猜想起她慌神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大概,他低眉看她,想象着……她的小手应该会轻轻绞在一起,可能握着帕子,可能捏着衣角,又可能什么都不握,就几根手指攥在一起,脸应该会很红,估计耳朵和脖子也会烧得通红,有时她与他说话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还有呢?   他继续端视着,从她那双灵动的眼睛至微微翘起的琼鼻,最后落在那两片嘴唇上,他想,她的两片嘴唇应该也会紧咬着,脸上的表情肯定满是紧张和不知所措……保不准还会瞪大眼睛,像一只受了惊竖起耳朵的小兔子。   莫名觉得有些有趣,赵长璟没忍住,低笑了一声。   嗯?   听到笑声的顾姣眨着疑惑的眼睛抬起头,她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个成熟清隽的男人,“四叔,怎么了?”   她困惑的双目映入他的眼帘,赵长璟轻咳一声后偏开脸,避开了她的目光,“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事情。”   顾姣听他这样说却更加好奇了,什么事情呀?四叔想着想着竟然还笑了。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可有这个反应的是四叔哎,顾姣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问,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体贴地没有多问,如果四叔想说肯定会说,他既然没说,估计是什么不能与她说的事吧。   她也不是刨根究底的人,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紧跟着继续缠磨起四叔,“四叔,好不好嘛。”   她撒娇时,圆滚滚的眼睛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尾音也会跟着轻轻上扬,就像一个小小的钩子勾着人。   再硬心肠的人看她这样都得软了心肠,更何况是赵长璟。   他拿她从来就没办法。   低眉看她。   目光与顾姣那双杏眸对上,赵长璟忽然想起沈从云家那只叫做岁岁的小猫。   那是一只全身都是白毛,只有尾巴尖有点灰的小猫,生得娇憨可人还十分聪敏,要吃的时候最聪明,两只爪子踩着地面站起来,另外两只爪子顺势抓住你的衣裳,眼巴巴看着你,嘴里喵喵叫着,有时候还会握着拳头鞠躬给你拜拜,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让人看着就止不住对它心软,然后就什么都依了它……赵长璟觉得此时的顾姣和那只小猫就很像,只不过他对她更加没有办法。   他看着顾姣,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就连语气也是轻柔的,恍如三春四月里的风。   “不吃饭了?”他语气无奈,眼里却依旧带着笑,“刚才不是还一直念着要好好吃一顿,看看这家酒楼比起沈记如何吗?”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呐呐道:“我忘了……”   与四叔无奈的目光对上,她的脸颊染开两抹粉云,眼睫一颤一颤的,看着有些不好意思。   她还真忘了,大概是太想出去玩了吧,就连美食对她都没什么吸引力了,扭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暮色沉沉,天际都变成了蓝黑色,仿佛很快黑暗就要吞噬整个大地。   估摸着也快到吃晚膳的时间了,顾姣没再缠着人在这个时候出去。   就算她自己不吃,也不能让四叔他们饿着肚子不吃饭吧,而且她也的确很想尝一尝这个所谓天下第一楼的菜,看看它的味道是不是配得上这个名字。   “那就等吃完晚膳再出去吧,”她说话时偷偷瞥了一眼面前的四叔,生怕他忘了,小声补充道,“我想去曹书说的南大街看喷火和变脸。”   赵长璟岂会不知她这一番话是为了什么,有些想笑,小迷糊连自己的生辰都能忘,去哪玩倒是记得很牢,抬起胳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好,等吃完晚膳,我们就出发。”   他的语气依旧是宠溺和纵容的,甚至唇角还向上扬起了一些。   他自己一向对生辰什么的没什么所谓,却舍不得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酒楼度过,要不然也不会特地把人叫下船了。   仍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的顾姣在得了保证后弯起唇角,就像一只餍足的小猫一般眯着眼歪着头,还往他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   像是在撒娇。   却忘了这会还在外面。   好在五楼这会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而崖时……又是出了名的缄默寡言。   无人打扰,也就未曾察觉他们此刻的动作有多亲昵。最后还是赵长璟怕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率先收回了手,他把还带着温度的掌心轻轻握起背于身后,与顾姣说,“你要是无聊就先进来坐一会,估计晚膳过一会就送上来了。”他说完让开身子,余光瞥见站在隔壁门外的崖时,与他目光相触时,一顿。   看出他漆黑眼中带着探究。   赵长璟却未多言,微微颌首打完招呼便把目光收了回来。   顾姣已经进去了,他也转身跟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顾姣回过头,正要与四叔说话,却看到身后房门还开着,她轻轻咦了一声,奇怪道:“四叔,你怎么不关门?”   “开着吧,过会小二就该送晚膳过来了。”看着她一脸不设防的表情,赵长璟轻声解释了一句,见她点点头,似乎一点都没有怀疑的样子又有些无奈。   怪不得她那个丫鬟那么紧张。   就这么个性子,他要真想对她做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但也清楚她不是对谁都如此,他以前看过她与别人相处时的模样,无论是参加宴席还是在书院,要是身边有不熟悉的人在,她都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一时,倒是不知该为她的信赖高兴还是无奈了。   可他终究没说什么。   跟着顾姣走到桌旁,方才开口,“这里只有水和茶,你要是不想喝水,我就让人……”话还没说完,就见顾姣朝他伸了手,一只黑色的如意款式的荷包静静躺在她半拢起来的掌心里。   阳光照在荷包上,除了织云锦本身自带的金箔之外,隐约还能看到其中用银线勾勒出来的云纹,在阳光的倒映下流露出浅浅的银光。   不禁让人想象是不是在夜里,它也能熠熠发光。   心中猜到一个可能,但向来沉稳的赵长璟此刻也不知怎得竟像是成了一个傻子一个哑巴,除了怔怔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顾姣开口——   “四叔帮我良多,我一直想好好报答四叔,可金银俗物实在配不上您,我就想着给您做个荷包……”顾姣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说来也奇怪,她送过许多人自己做的东西,可除了从前面对九霄哥哥的时候,她从未这般紧张过,心脏在胸口咚咚跳动,声音仿佛都被心跳声盖过去了。   “四叔喜欢吗?”   她语气紧张,还掩藏了一分担忧。   长睫轻轻颤了几下,赵长璟终于掀起眼帘,目光从荷包上移开看向面前的少女,落日透过楹窗照进屋中,橘红色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上,她小心翼翼捧着荷包站在他的面前,干净的明眸一眨不眨望着他。   能够看出她那一份小心翼翼的紧张。   这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许多许多话,他想问她,知道女子送男子荷包代表着什么吗?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知道他的心意吗?   怎么就敢送他荷包……   可他所有的心思在看到顾姣那双干净稚嫩的眼睛时忽然湮灭。   无奈的叹息声萦绕于心间,他微微垂眸,遮掩住眼底的情绪,手依旧在身后背着,只是原本虚握的手此时却紧紧握着,青筋流窜于手背之上,手指紧绷呈现出冷硬的线条,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掌心之中。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抑住他此刻的心情。   他怕。   怕自己按捺不住,从此让她害怕他。   “喜欢。”   半晌,他才用低哑的嗓音缓缓说道。   “真的吗!”   顾姣并未察觉到他的压抑和克制,她只是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欣喜出声。   天黑得很快,刚刚还橘红色的天空已经彻底被黑夜笼罩,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外头悬挂,而顾姣站在这半明半暗的屋中,明眸依旧闪亮,就连刚才紧张的小脸也扫去了一切的不安,整个人高兴地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荷包,满脸都写满了高兴,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太小孩子气,她按捺着抿了抿唇角,可最后,她还是没忍住翘起一点唇角。   “那我给四叔戴上!”   她太过激动,一时又忘记四叔和爹爹他们是不一样的。   所以眼睁睁看着四叔整个人往后倒退的时候,顾姣还有些疑惑不解,她怔怔抬头,小脸上写满了困惑,不明白四叔为什么要退后。   “……我自己来。”赵长璟压抑着喑哑的嗓音,手指僵硬地朝顾姣伸手。   接触到她困惑不解的双目,赵长璟生平第一次由衷地想苦笑一声,枉他从前冷眼旁观那些痴男怨女的情情爱爱,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被这东西折磨的一天。   以前要是有人说他有一天会受情爱的折磨,他一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如今……   他是真的要疯了。   看着四叔朝她伸出的手,顾姣眨了眨眼,只当四叔不喜欢被人碰,她轻轻应了一声也没别的反应,把荷包递给四叔,眼见四叔接过后把之前的荷包取下,然后换上她的荷包。   看着那黑色的荷包压在那蓝白重衣上头的时候,顾姣的眼眸没忍住再一次簇地发出了光亮。   她的眼光果然不错,这黑色当真很衬四叔。   稳重低调又大气。   顾姣的心里充斥着喜悦,还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她发现自己还挺喜欢看四叔身上佩戴她做的东西,忍不住盘算起要不要给四叔再做一身衣裳,唔,鞋子和袜子也可以来一双……她爹爹的鞋袜就都是她做的。   “在想什么?”   过去这么一会,赵长璟的心也终于静下来了,看着身边女孩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不由轻声发问。   “我在想要不要给四叔做身衣裳。”顾姣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她还掰着指头算,“到开封还有挺长一段日子的,除了一个时辰的锻炼和一个时辰的写字时间,我每天还有挺多时间可以给四叔做衣裳。就算每天只抽两个时辰,到开封之前,应该也能给四叔做好了。”   她语气如常,脸上的表情却带了一些期待和兴奋,没有发现赵长璟再度变化的面容。   忽然——   顾姣听到赵长璟的声音,“为什么要给我做衣裳?”   低哑的,没有掩饰的声音,亦或是终于掩饰不住了。   所以就连心大的顾姣这次都感觉出四叔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她抬头,正好撞进四叔那双漆黑的凤眸中,又是那双仿佛能把人心神吸走的眼睛,只是早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这一回……四叔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并没有移开视线,甚至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又看着她哑着嗓音重复了一句,“顾姣,为什么要给我做衣裳?”   不知道四叔这是怎么了。   顾姣看着他静默的脸,忽然有些紧张,她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裙子,语气呐呐,“我,我就是想给四叔做,没有为什么啊。”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她感激四叔,也喜欢四叔,她把四叔当做自己亲近的人,她想尽自己所能给四叔做她能做的,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为什么四叔会是这样的神情,严肃到让她都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四叔……”不安让她的声音变得怯怯的,“您怎么了?”   赵长璟看着她不语,脑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理智的那个说着“别急,别让她害怕,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性子吗?真把她吓跑了,她又变成之前那个看着你时怯生生的模样,你怎么办?”可另一个却嚣张地叫嚣着,“怕什么,她总会知道的,你这样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真能眼睁睁看着她把你当亲人当长辈吗?”   屋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顾姣不适应这样的安静,假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赵九霄,那也就算了,毕竟她早已习惯和九霄哥哥相处时冷寂沉默的样子,可这会站在她面前的是四叔,是那个无论何时都包容她维护她的四叔,她完全没办法接受这样没有缘故的沉默。   她看着四叔。   不由地还想再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好,只要别这样冷着,她害怕……   她伸手攥住了四叔的袖子,还未开口,门外就响起了崖时的声音,“小姐,晚膳来了。”一向爱吃的顾姣这会无暇去顾,她依旧眼巴巴地看着赵长璟,却见他像是无奈一般微微阖目。   但也就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就重新睁开眼了。   无声的叹息在胸口萦绕,赵长璟看着顾姣,他眼中的漆黑扫去,眼睛又变得平静温和起来,不等顾姣再说什么,那只熟悉的温热的大掌便再次按在了她的头顶,像是安抚一般轻轻拍了两下,出声时,又是那个温和的嗓音,“顾姣,你的手不是用来做这些的,不用给我做,我知道你的心意就足够了。”   “荷包,”他的目光垂落在腰间,手指爱怜般抚过上头的纹路,“我很喜欢,谢谢。”   到底还是理智的那个战胜了,他终究舍不得她害怕,也怕她真的像从前那样畏惧他,赵长璟没办法想象再在这张脸上看到她怕他的神情。   那样,他才真的要疯了。   比起她的畏惧、退缩,如今的情形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至少她关心着自己。   赵长璟苦中作乐,这样安慰自己。   “好了,去洗手,我去点灯。”他又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恢复成从前的语气,而后吩咐外头,“进来吧。”   看着他转身离开,顾姣心里依旧存有困惑,她能感觉出四叔刚才好像要和她说什么,可四叔要和她说什么呢?又是为什么不说了呢?   忍不住悄悄偷看了四叔一眼,他正拿着火折子在点灯。   啪地一下,灯芯亮了起来,暖橘色的灯火微微摇晃,照映出四叔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他长身玉立静静站在那,微垂着眼,身形挺拔,眸光温润,一如从前。   犹豫了一会。   顾姣还是没有选择出声询问。   如果四叔要和她说的话,总会说的,既然四叔最后选择没说,总有他的原因……她这样想着,按着四叔的话乖乖过去净手。   等她净完手回来的时候,屋中烛火已然全部点起,四叔也已经入座,小二和崖时还在布菜,满满一桌子冒着热气的菜肴,即使顾姣起初并不觉得饿,这会也有些被勾起了馋虫。   “好香啊。”她忍不住感叹。   小二听到她的声音看过来,在看到顾姣的面容时,目露惊艳。   刚看这位公子已觉得龙章凤姿,世间罕见,没想到这位姑娘也长了张倾城脸,还真是一对璧人,余光瞥见身边的黑衣男人,他心中微怵,忙收回目光,垂着眼睛恭敬道:“这都是我们酒楼的招牌菜,两位客人慢慢吃,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可以告知我们,我们之后也能想法子改进。”   不说别的,光这一份态度,顾姣就觉得这天下第一楼还是不错的。   她见过太多名声大了之后就糊弄了事的,这间酒楼能保持这样的谦逊,实在可贵。   笑着和人点了点头,等小二下去,眼见崖时抱着剑出去,似乎打算继续守在外头,她忙和人说,“崖时,你也下去吧,估计这会梁护卫他们也在吃了,你要是不想和他们一起吃,就自己叫一桌菜在房里吃。”   崖时止步回头,依旧是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不用,属下还不饿。”他虽然少言,却也执拗,弄琴让他守着,他就守着。   可顾姣俨然不是好对付的。   她当即虎了脸,“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回头我和四叔出去,你也别跟着了。”   崖时拧了眉,与顾姣对视了一会,他又把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犹豫了一会,又像是对比了什么,他最后还是垂了眼眸,“属下这就下去。”   顾姣这才高兴。   她笑着目送他离开,等看不到他的身影后,这才高高兴兴坐了回去,打算趁热尝尝看这个第一楼的菜肴,刚要开动就发觉四叔正看着她……可顾姣抬头后仔细看了看,又觉得四叔不像是在看她,更像是望着她的方向出神。   “四叔?”她轻声喊他。   赵长璟浓睫扑朔了两下,垂眸问她,“怎么了?”   该她问怎么了才对吧……   顾姣越来越觉得四叔今天怪怪的了,她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没忍住,她放下手里的筷子,认认真真看着赵长璟问道:“四叔,您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她其实并不是什么刨根究底的人,这不礼貌,也会惹人嫌……   但她实在不想看到四叔这个样子,她眼中的四叔永远从容不迫、成竹在胸,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可现在的四叔却好像变得……有些胆怯?   顾姣不知道自己这个形容对不对,但她能感觉出四叔好像是在担心害怕着什么。   虽然不清楚四叔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但顾姣实在不想他变成这样,她想要四叔永远自信,永远所向披靡。所以即便觉得这不礼貌,她还是出口小声问了,“您要是有什么心事和烦恼可以和我说,虽然我可能也不能帮您解决什么,但至少我可以当一个倾听者,陪您说说话解解闷。”   赵长璟看着她。   屋中烛火明亮,底下已有喧闹声,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可他对那些热闹置之不理,他的眼中只有她,他沉默看着顾姣,静默半晌后,他开口,“我是不是老了?”   认真听着的顾姣突然听到这一句,愣了半晌后才结结巴巴说道:“什,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听四叔语气认真,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不是老了?”   这次顾姣听清了,她想都没想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张口就是一句反驳,“怎么会,您怎么会这样想?!”她的动静太大,引得楼道上路过的人都停下步子看了过来。   隔着屏风,看到那人离开,顾姣方才神色尴尬地跑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又小跑了回来。   这阵子的锻炼还是很有效果的,以前这样一来一回,估计她就小喘上了,可这回,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只是惊讶甚至称得上是震惊地看着面前那个成熟俊美的男人,实在不理解地又重复问了一遍,“四叔,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老吗?我比你大十二岁。”赵长璟看着她说,又像是意有所指一般,“你们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应该是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吧。”   顾姣正要反驳,忽然听到后话。   她怔了怔,慢慢地琢磨出来四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了。   四叔这是有喜欢的人了?!就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顾姣瞪大眼睛,嘴巴也张成了圆形,仿佛可以吞下一整只水晶包,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四叔,心中震惊不已,可看着四叔认真的面容以及轻抿在一起的薄唇,似乎真的在为这件事烦扰,她还是立刻先定了定心神。   她把所有的八卦、好奇全都压到心底,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比较好,要认真回答,不能有哄骗四叔的意思,要给四叔自信,不能让四叔消沉。   不对啊!   什么给四叔自信?   四叔本来就很好啊!   都怪四叔忽然这个模样,把她都给带偏了!   顾姣自己先在心底反驳起了自己,再开口时倒是变得容易了许多,她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认真看着四叔答道:“我不觉得您老,男人三十才算立,何况您还没到三十就已经有这样的成就了,别人怕是努力十辈子都赶不上您,而且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更会照顾人。”   “弄桥巷的柳尚书家不就是老夫少妻吗?以前谁都不看好,可现在两人过得不也挺好的吗?”老夫少妻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而且四叔根本就还没到老这个范畴啊。   他这个年纪虽然不算年轻,但也绝对称不上老。   稳重、成熟有能力,长得又好看,她实在不明白四叔在担心什么。   看着眼前的四叔,顾姣的心里就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搔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才会引得四叔变成这样啊?   赵长璟看着顾姣,“你倒是会安慰人。”他的神色如旧,但心里的那抹担忧和沉重还是消了下去,抵在膝盖上紧握的双手松开,就连语气都变得轻松起来。   “我才不是安慰您,我说得都是我的心里话!”顾姣不满地撅起嘴,又继续与人说道,“您那么厉害,长得又好看,身世又好,您都不知道以前我们书院有多少女孩子喜欢您!”   看四叔惊讶挑眉,怕他不信,她紧跟着说道:“真的!她们经常和我说起您,说要是能嫁给您就好了……唔,就是她们现在都已经嫁人了,我不好和您说她们的名讳,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您要是不信,我可以跟您发誓!”   她说着就要举起右手,可还不等她做出发誓的手势就被赵长璟按住了,他拧着眉,“哪来的习惯,动不动就发誓。”   “我这不是想让您信我吗?”顾姣吐了吐舌头,又看了看四叔的面容,虽然四叔脸上的神情还是淡淡的,但还是能感觉出他没之前的那抹担忧了,悄悄松了口气,她又再接再厉鼓励起人,“所以四叔,您真的不用担心年纪大什么的,喜欢您的人,无论您是什么样的,她都会喜欢。”   “那你呢?”赵长璟看着她,忽然问。   顾姣愣了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赵长璟握着茶盏看着她,他的目光落在顾姣的身上,像是随口一问,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这会握着茶盏的手有多用力。   “你会喜欢像我这样年纪大的吗?”他问她。   作者有话说:   喜欢呀~ 第45章   看着那张瞬时间变得怔愕的面容。   赵长璟握着茶盏的手指收得更紧了, 就连放在膝盖上的手也紧握成拳,心脏在这一瞬间跳得飞快,咚、咚、咚, 跟沙场上出征前被将士击响的战鼓一般, 震耳发聩。   他很少有这样的体验,就连早些年与北狄人谈判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时,他的心都没跳得那么快过。   挺有意思的, 赵长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为一个答案如此抓心挠肺, 坐立不安。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依旧一错不错地望着顾姣,不愿错过她的一丝变化。   屋子里静悄悄的, 倒是衬得外头越发热闹了。   即使高坐五楼,底下的游玩和叫卖声也能随风传入耳, 虽然离得远,但也可能正因为位处五楼, 周遭空荡荡的没了遮挡,底下的声音反而变得更清晰了, 只是这会屋中的两人谁还有这个心情去管外头的热闹?顾姣目光呆滞地看着赵长璟, 好一会才回过神。   “我没想过。”   顾姣回答得很诚实。   她没想太多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只当四叔是要一个答案, 她也愿意给四叔一个答案。   她的确没想过。   在跟九霄哥哥分开以前, 她从未想过嫁给别人,自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即便如今跟九霄哥哥分开了, 她对未来对感情还是茫然的, 应该说, 她根本就没想过这个事。   所以四叔的询问是真的让她愣住了。   “不过——”顾姣想了想, 语气有些迟疑,“我如果真的喜欢他,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年纪,我应该都是不会介意的。”   顾姣最开始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带着犹豫和迟疑的,毕竟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   但说出口后,她反而变得肯定了,她虽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人,甚至不确定她以后还会不会喜欢别人,但有一件事,她是肯定的,她喜欢谁,一定是因为这个人,而不是因为别的东西,年纪、身世、地位、容貌都是喜欢之后的事。   当然年纪的话,还是不能太大。   不过她应该也不会喜欢七、八十岁的老人吧?想了下那个画面,顾姣忍不住摇了摇头,她要真找那么大年纪的,估计她爹能被她气死。   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又忍不住朝四叔看去。   唔。   四叔这样的倒是完全没问题。   不过才差了十二,而且四叔看起来一点都不老啊,虽然她情感上总拿四叔和爹爹、舅舅他们比较,觉得四叔和爹爹他们一样让她觉得亲近,但若是四叔和爹爹他们站在一起,她是绝对不会把他们混为一谈的,他们看起来完全就是两个年龄层。   再说四叔长得真的太好看了。   她还没见过比四叔还要好看的人,不笑的时候如雪山之巅的雪莲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笑起来却又仿佛三春四月的清风拂人脸面,性格又好,成熟又包容,完全不用担心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会惹他不开心……哎?顾姣羽睫轻颤,她怎么想那么多啊?   她是要回答四叔的问题哎。   摇了摇头,顾姣把脑中的那些思绪全都抛到了脑后,她端坐在椅子上,重新认真严肃地和四叔说道:“四叔,我想过了,我是不会介意的。虽然我不清楚四叔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会怎么想,但我想她要是真的喜欢您的话,肯定也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想到四叔喜欢的女孩子,顾姣的心里就像是再次被那根羽毛轻轻搔过。   满肚子的好奇和八卦在胸腔里翻滚着,四叔喜欢的女孩子哎,四叔居然会喜欢人哎,听起来好像还是和她差不多年纪,是谁啊?如果是京城那边的,那她肯定都认识,保不准她们还一道在鹿鸣书院上过学,顾姣仔细回想着以前书院读书的那些人……好像也没听说过四叔和谁走得近过啊。   不过要是她都察觉了,估计满京城的人也都察觉了。   而且上回去诚国公府的时候,她还听老祖宗和秦姨说起四叔的婚事,这样看来,四叔瞒得还挺好的,就连老祖宗都不知道。   唔。   更好奇了。   好想知道是谁啊。   哪个女孩子这么幸运,居然能被四叔喜欢上。   要换作别人,顾姣也不会这么好奇,可这个人是四叔哎——想到外头对四叔的评价,高岭之花、不近女色,甚至还有人议论四叔是不是身体不好,又或是好男风。   没想到今天她竟然知道了这么了不得的大消息!   哇,好想知道啊。   顾姣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凑过去小声问,“四叔,您喜欢谁呀,能和我说说吗?保不准我还能给您出主意呢!”她两只手都撑在了脸上,小脸抬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赵长璟不语,只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她。   他漆黑眼眸深邃,看着顾姣的眼底情绪难辨。   他的静默让顾姣以为他不想说,虽然遗憾,但她还是坐了回去,“唔,好嘛,我不问了。”   虽然很好奇,但她也不想太去探析四叔的私事,短暂的遗憾过后,便又和四叔继续说道:“四叔要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子就大胆地和她表达您的心意吧,千万别因为年纪退缩,年纪算什么呀?比起其他困难,年纪这个问题简直微不足道。”说到这,她不由又皱起鼻子,“您以前还总让我大胆点自信点,怎么碰到自己的事反而忘了?”   似乎身份转换,顾姣成了宽慰的那个人,她在灯火下,眸光倒映着两旁的灯火,姣美的面容虽然稚嫩却也认真,“四叔,您很好,很优秀,没有人会不喜欢您的。”   赵长璟纤长浓密的睫毛因为她这一番认真坚定的话轻轻颤了颤。   “真的?”他看着她哑声开口,放在桌上的手也跟着微收,修长的手指呈现出冷硬却又十分漂亮的线条,他微垂眼帘看向顾姣,那倒映着憧憧灯火的眸光幽深,只有他自己清楚里面藏着什么样的情愫。   “当然是真的!”   听到四叔终于开口了,顾姣忙不迭点了点头,她的语气真挚坚定。   即便她知道这世上再优秀的人也会有人不喜欢,她也不清楚四叔喜欢的那个女孩子究竟会不会喜欢四叔,或者她真的就因为四叔年纪大不喜欢呢,但她才不管呢!如果那个女孩子真的因为这个原因拒绝了四叔,那,那也是她的问题,才不是四叔的问题呢!   她就是觉得四叔很好,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人!   眼前女孩明媚灿烂,神情坚定执拗,赵长璟看着看着,刚才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只是紧随其后的是更多的高兴和无奈。   高兴的是他终于不用在乎他们之间横亘着的关于年纪的问题了,至少他爱慕的小姑娘并不会因为年纪拒绝他,无奈的是这丫头平日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在感情方面如此迟钝?但凡她稍微想下就能知道他身边除了她之外就没有别的女孩子了,偏偏还在那边猜,看着……好像还挺激动的。   他有喜欢的人,她就这么高兴吗?   这个笨丫头。   他眸中尽是无奈,想好好教训她一顿,却又师出无名,甚至还不能让她发觉,好不容易把小兔子的胆子养得大了一点,他可不想再把人吓回到她的兔子窝了。   赵长璟觉得自己前二十多年的情绪加在一起都没这几天经历的多,一会儿担心、一会儿高兴,就像是一下子拥有了七情六欲,他会为对方的高兴而高兴,也会为对方的难过而难过,还会患得患失、坐立不安。   若是让别人发现,她必定会成为制衡他的软肋。   这其实并不好,很危险,他也不习惯这样超出自己把控范围的东西,但所有的想法和犹豫在看到眼前那张明媚的笑颜时又烟消云散。   没什么不好的。   他孑然一身活到现在,看似什么都有,名利权势地位,但其实挺没意思的。这些年,他每天除了处理公务,就是一个人,一个人起床、一个人看书、一个人下棋、一个人睡觉……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他的人生除了和宗裕把大夏朝建立得更好之外,没有一点其他的目标。   挺无聊的。   现在的日子虽然无法掌控,甚至充满了变数,但同样,他也充满了期待,他满怀希冀和渴望,他期待着每天起来可以看到她,期待着与她相处的每一天。   他的每一天过得缤纷多彩、充实有趣。   是。   她的确成为了他的软肋,从此他做任何事都无法像从前那样一往无前,他会变得瞻前顾后、小心翼翼,这对一个政客而言十分致命。   可同样,她也成了他最坚硬的盔甲。   无论他在什么地方,无论他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心里念着她,他就拥有了无限的希望和能量。   赵长璟的眼中终于重新拥有了笑意,他看着顾姣,心里像是凹陷了一块,目光温柔而专注,“好,我知道了,吃饭吧。”他说着替顾姣夹了一筷子菜。   美味佳肴都在面前,顾姣却没立刻去碰,而是看着赵长璟小心翼翼问,“四叔,您现在不担心了吧?”她还有些不放心,生怕再看到先前那样不自信的四叔。   “你都这样安慰我了,我还担心什么?”   赵长璟温声笑说,看着小姑娘眼巴巴看着他,到底没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也软了下来,“不担心了,快吃饭吧。”   顾姣这才放心。   她的脸上扬起明媚的笑。   本来就是嘛,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喜欢本来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为什么要去在乎那么多东西呢?   她开始吃饭。   肉圆的味道还挺不错的。   她就像是吃了小鱼干的猫咪,高兴得就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味道还不错哎。”肉圆肥而不腻,咬下去的时候还有浓浓的汁水,喜欢分享的顾姣忙替四叔也夹了一个,“四叔快尝尝。”   “嗯。”   赵长璟看她吃得高兴,也被带起了一些食欲。   嘱咐她慢些吃后自己也低头尝了一口,听顾姣问“怎么样”,他看着她笑了下,“是不错。”   就像是被人认可了一般,顾姣漂亮的眉眼都跟着弯了起来,“我也觉得不错,虽然比不上沈记,但味道也不差,这个名字也不是那么名不副实。”   她说完继续吃,还尝了一点别的菜,觉得都还不错。   胃里叫嚣着的小馋虫们被抚平后,顾姣就没那么着急吃东西了,心里的八卦倒是又泛了起来,她忍不住朝四叔看,见他情绪已然恢复如常,甚至眉眼之间还带了一点清浅的笑。   没想到四叔还挺好哄的,她在心里小声咕哝着。   就是四叔到底喜欢谁呀?呜呜呜,她真的太好奇了!   “怎么了?”   赵长璟察觉到小姑娘在看他,不由停筷抬眼。   被人抓包,顾姣有点难为情,虽然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去探析四叔的隐私,但看着四叔这会心情明显不错,她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还是没忍住凑了一点过去——   “四叔,您喜欢的那个人,我认识吗?真的不能告诉我吗?我保证——”她又想举起自己的手发誓了,但想到四叔不喜欢,忙又把手放下,眼睛却还是直勾勾看着人,“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真的太想太想知道了。   赵长璟看着她那双圆滚滚又满是好奇的眼睛,挑眉,“想知道?”   “嗯嗯嗯!”   顾姣拼命点头,想知道的心情溢于表面,藏都藏不住,额头却忽然被人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捂着额头没忍住轻轻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四叔说道:“吃饭,还想不想出去逛了?”   这话果然一下子就掐准了顾姣的命脉。   她忙坐直身子肃了小脸不敢再问,“吃啦吃啦。”不问就不问嘛,四叔好小气哦,她以后要是有喜欢的人肯定和他说,才不会像四叔那么小气呢!   顾姣在心里小声腹诽着,面上却是一点都不敢表露,生怕四叔不带她出去玩。   她情绪一向外露,赵长璟看着她这副稚嫩天真的模样,心下无奈,这徐徐图之,还真不知道得徐徐到什么时候。   摇了摇头,没去想,他继续给人夹菜。   ……   “所以你的意思是……”此时一间偏僻的茶馆内,弄琴目瞪口呆看着对面的曹书,平日沉稳的声音都变得有些结巴了,“四爷他是真的看上我们小姐了?”   “看上这两字不大合适,我们主子是真的爱慕顾小姐。”   曹书虽然平日行事跳脱了一些,又有些不拘小节,但办起正事的时候还是十分靠谱的,尤其这还关系着他们主子下半辈子的幸福,他换了个说法,还主动给人倒了一盏茶。   今夜是七夕,男女老少都去街上游玩了。   这偏僻的一间茶馆除了经营茶馆的那对老夫妇也就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他把茶盏推到弄琴面前,看着她依旧还怔愕着的神情,估量着该怎么说才好。   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他家主子没夫人,连带着他们底下这帮子人也都一个两个全是光棍,要他一个没媳妇的大老爷们来说这种事,实在太为难人了。不过想到陈洵那个哑巴,让他来估计更得完,曹书心里唉声叹气,觉得自己这个下属当得实在不容易,等这件事办成了,他一定要让主子给他涨月钱,他心里腹诽不断,面上倒还是那副认真沉稳的模样,生怕自己的表现不好直接坏了她对他家主子的印象,连带着顾小姐也对他家主子有意见。   “姑娘有什么要问的,只要我知道,必定知无不言。”   弄琴的确有满肚子的话要问,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以至于不知道该先问什么了,最后她只能看着曹书说,“什么时候的事?”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曹书皱眉,“这你倒是问倒我了。”   他也没想到她头一个问题就是这个,话落,看着弄琴拧起的眉,曹书哎一声,急了,“姑娘别觉得我是在糊弄你,实在是喜欢这东西太玄乎,别说我,只怕我们主子都说不清楚。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的是,从前主子对顾小姐绝对没有一丝僭越的想法,如今喜欢顾小姐那也是真真的,绝对没有一丝逗趣玩弄的意思。”   “今天那个马车的事是我一个人自作主张,和我家主子没有半点关系。”   他说完小心端详着弄琴的脸色,见她刚才紧绷的神情松缓了一些,忙又殷勤地把桌上几道小菜往人那边推了推,招呼她先吃一点。   这间茶馆是夫妻店,因为位置比较偏,来得几乎都是一些常客,曹书以前来河间府办差事的时候来过一回,知道这家店还能点些家常菜吃。   “姑娘晚上没吃饭,先吃点,这家茶馆的小菜都做得不错,这个肉饼更是味道极佳。”   弄琴忙了一天也的确有些饿了,她看了曹书一眼没说话,夹起肉饼咬了一口。   “怎么样?”曹书笑着问她。   不是很想回答,不过看他今天忙前忙后的,弄琴抿了下唇还是淡声答了,“还不错。”   她家小姐嘴挑,连带着他们这些下人也都一个个很是挑嘴,不过能得一句“还不错”已经能说明这家茶馆小菜的味道非常可以了。   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回头给小姐带一些过去,但想着回头拿去也冷了,便也就作罢了。   “其实我们主子的厨艺也挺好的,以前我们出去要是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都是主子自己动手。”虽然那也是因为嫌弃他们做的东西太难吃,不得不自己动手。   弄琴这阵子在船上也见过四爷动手,从最开始的烧饼到后来的甜汤,每日都变着法子换着花样安慰小姐锻炼后的辛苦,偶尔多出来也会给他们一份。   她尝过四爷做的,味道很不错。   她这几日没少因为这事震惊,都说君子远庖厨,更不用说是四爷这样地位的人了,但没想到四爷居然对自己的属下也这么好,她还从未见过跟着主子出去,由主子动手的。   她犹豫了下还是抬头看向曹书。   曹书便知道她这是想打听四爷的情况了,他立刻兴致勃勃讲述起来,除了不能说的,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说得口干舌燥,他拿起茶盏猛灌了一大口茶后才继续看着弄琴说道:“弄琴姑娘,我和你说这么多是想和你说我们四爷是真的很看重顾小姐,也是真的想娶她。”   “你放眼整个京城,不,放眼整个大夏,有谁能比得过我们四爷?”他这话多少有些狂妄,但也的确是实情。   能在这个年纪坐到首辅位置的,别说如今,便是放眼从前,也很少有人能做到。何况他身世又好,性子也好,后院也清白……   倘若小姐和四爷在一起,日后谁还敢再欺负她?从前那些笑话小姐的只怕以后都只能对她毕恭毕敬。   白又晴不就是因为四爷才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吗?   想到那个画面,弄琴心里就觉得痛快极了,这些年小姐没少因为赵世子被人奚落。   但一想四爷和赵世子的关系,她又变得有些犹豫起来,毕竟小姐和赵世子有过这么一段,虽说现在两人已经解除婚约,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但小姐若是嫁到诚国公府,不说外头的人怎么想,就说诚国公府那些……   “姑娘可是在担心别人的议论?”   曹书这会像极了弄琴肚子里的蛔虫,见她蹙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怔愕的目光,像是没想到他会猜得这么准确,他唇角没按捺住轻轻翘了起来,安慰弄琴,“这个你就放心吧,我家老夫人最是好说话,大夫人,依照她对顾小姐的疼爱也绝对不会阻拦,至于别人……有主子在,谁敢多加议论?”   “只要顾小姐肯嫁给主子,即便有困难,主子也能把它都给移平了,绝对不会让顾小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他跟弄琴保证。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郑重,弄琴一时都有些听愣了。   她抿唇细想,如果小姐要嫁人,四爷的确是很好的选择,只是怔忡也就一会功夫,她便回过神了,也就反应过来他这话实在是想得太遥远了,她家小姐还没答应呢!不,那哪里是还没答应,她家小姐那是连开窍都还没开……不过经历了这一桩对话,弄琴心里的那点芥蒂倒是也都没了。   她对四爷本身就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十分感激他,要不然那日看主子做荷包,她也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只不过是今日突然发现他对小姐有不一样的心思,又怕他是故意玩弄小姐,这才着了急,如今既然说清楚了,她也就放心了。   “我姑且信你说的这些,但再有今日的事,我绝对不会饶了你!”她是在说马车的事。   曹书忙抱拳讨饶道:“哪还敢有下回,今日一回房间,主子就给我记了十鞭子,等回了京城,我就得去领罚了。”   弄琴听他这样说,心里最后那一点气也跟着消散了,嘴里却仍说道:“四爷喜欢小姐是四爷的事,我不阻止但也不会帮忙,还有件事也得同你说清楚,四爷不准仗着身份和小姐对他的信任做出任何伤害和影响小姐名声的事,更不准逼迫小姐,但凡我瞧出一丝苗头,就别怪我写书信给我家老爷了。”   后面半句话,她说得十分严肃。   曹书自然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他一扫先前的愁苦,神色认真和人保证道:“你放心,我们主子不是胡作非为的人,他要的是顾小姐的心甘情愿,要不然你以为顾小姐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发现?”   也是……   虽然她家小姐在这方面是迟钝了一些,但要是四爷真想让人发现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她不就发现了吗?   既然话都摊开说清楚了,弄琴也就没再说什么,看着曹书说了句“吃饭吧”便埋头开始吃起了东西。   她是想着快点吃完可以回去照顾小姐,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担心四爷了,但她还是不放心小姐身边没人照顾,可等吃完,她正打算付账走人,曹书却先她一步给了钱与她说,“走吧,你跟我再去一个地方。”   弄琴皱眉看他。   曹书知道不跟她解释清楚,很难把人喊走,便看着她说,“主子前几日就已经吩咐人准备了烟花给顾小姐过生辰,你难道不想给你家小姐一个难忘的生辰吗?”   *   顾姣还不知道有惊喜在等着她。   她已经吃完晚膳了,戴着帷帽领着崖时和梁、武两个护卫跟四叔一起歩下楼梯,走到门外看到街上人来人往,头顶还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这河间府怎么这么热闹?”她有些好奇,即便是在京城,也不是随时都能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吗?   门前有引客的小二,正是先前给顾姣他们送菜的那一个,虽然顾姣这会戴着帷帽,但小二还是认出他们就是五楼那对神仙模样的璧人,这会听她喃语,不由笑着答道:“小姐不知道?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乞巧节。”   乞巧节?   顾姣呆了呆,她这阵子整日待在船上,也没算日子,倒是真忘了。   “咱们河间府的乞巧节可热闹了,小姐和公子沿着这条街一路往前走,除去该有的杂耍表演还有不少活动,什么猜灯谜、画画猜物,还有什么对对联、题诗,对了,小姐要是想祈愿的话,也可以去前面的喜缘寺,那儿祈愿特别准。”   “不过——”   他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又笑了起来,“小姐应该是不需要特地去祈福了。”   那喜缘寺求的是姻缘,这位神仙般的姑娘都已经有这样好的姻缘了,又何必再求?   顾姣没有细听小二在说什么,她满脑子都是今天是乞巧节,七月七日乞巧节,也是她的生辰,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家里都会给她举办盛大的生辰宴会,舅舅舅妈一家,秦姨和赵伯伯还有九霄哥哥,就连爹爹也都会特地赶回来陪她过生辰,姨妈表姐表哥他们还会给她送来礼物。   今年显然是过不了了。   不过顾姣还挺惊讶的,她忘了,弄琴竟然也忘了吗?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让厨房先准备好长寿面,可能是船上日子过得太快了吧,她也忘了。   顾姣没太当一回事。   她是喜欢过生辰,但她喜欢过生辰是因为每年这一天,大家都会陪在她身边,现在爹爹他们都不在身边,过不过的也没什么所谓了。   而且四叔不是带她来玩了吗?   虽然四叔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辰,但能在这样一个陌生又热闹的州府和四叔一起度过这一天,她已经很高兴,很满足了。   总比在船上过好。   顾姣乐观地想着,脸上一点不高兴都没有,甚至还因为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辰,更兴奋了,她回头看着赵长璟小声说,“四叔,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她怕两个护卫听到,声音压得很轻。   两人都戴着帷帽,但透过薄薄的纱帘,赵长璟还是能够看到顾姣此刻脸上的表情,那是雀跃的、欢喜的,没有半点失落和不高兴,只有藏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好。”   赵长璟眸光温柔。   酒楼门前就是南大街,大抵因为这里都是酒楼、客栈,没什么摊贩,这里人并不算多,但越往前走,摊贩越多,人也就越来越多了,赵长璟提醒身边左顾右盼的顾姣,“跟紧我,要是人多就抓住我的袖子。”   顾姣点点头,乖乖应了声好。   她上回就差点和弄琴他们走散,这次自是不敢乱走,一双眼睛却忍不住滴溜溜地往四处看。   明明也都是些和京城差不多的东西,她却看得应接不暇、很是兴奋,看到不远处有人在喷火,她还忍不住哇了一声,激动道:“真的有喷火哎!”   京城街市上是严禁喷火的。   她还是听阿锦说才知道有喷火表演。   终于看到阿锦说的喷火了,顾姣很想近距离去看一看,她忙攥住赵长璟的袖子,指着那处与人说,“四叔,四叔,我们去那边看看!”   赵长璟看着她激动的模样,笑着由她,他应了声好,任由顾姣攥着他的袖子带着他往前走。   身后崖时三人连忙跟上。   顾姣刚过去就见那人朝她这边喷了火,那喷出来的火就跟一条火龙似的在半空朝她扑了过来,前面人群惊呼着往两边散开,她也吓了一跳,忙拉着四叔后退。   “没事吧?”   赵长璟回头看她。   虽然清楚喷火表演都是噱头,即便真的碰到也无事,但他还是担忧地问了顾姣一声。   顾姣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手却依旧牢牢握着四叔的胳膊,“没事没事。”她又害怕又兴奋,说着从四叔身后露出小半个头继续往前看。   距离表演的地方离他们还有些路程,但她还是能够感受到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看喷火,顾姣的心情激动不已,等火焰在半空消散,闻着空气中的硝烟味,她情不自禁地鼓起掌。   太厉害了!   等回家她就和阿锦去说!   喷火表演结束一轮后,顾姣大方地让崖时给了一点赏钱,原本她是想自己给的,但她的荷包里不是银票就是金豆豆,刚要拿出来就被四叔制止了。   “财不露白。”四叔与她说。   顾姣也不是不通人□□故,自然懂得四叔的意思,今天街上人那么多,要真有人盯上他们,就算崖时他们武功再厉害也危险,她乖乖缩回了手,只让崖时给了一点碎银子。   前方还有很多表演,顾姣很快又被其他表演吸引了眼球。   流光溢彩的花灯下,行人比肩接踵,她一路从喷火看到变脸,又看了相扑、踩高跷……河间府虽然没京城繁盛,活动却不少。   甚至有些京城那边表演不了的,这里却没什么限制。   她就像是被放出来的笼中鸟,对什么都感到新奇,除了观看表演之外还买了不少东西,有吃的、也有玩的,除了她自己的那一份,她还买了三份,是给顾锦、顾言还有崔昀的。   其他人也都有。   甚至就连抚玉和小锁她也都计算进去了。   于是才逛了半条街,不仅崖时三人手里提满了东西,就连赵长璟的手上也拎了一些。   顾姣买的时候没发觉,直到看到赵长璟手里拎着东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四叔,您给我吧。”她没想到自己买了那么多,有些不好意思赵长璟替她拿,忙朝人伸手。   “不用。”   赵长璟没让她碰,还看着她问,“还要买什么?我看前面还有不少有意思的,再过去看看?”   他语气如常,可顾姣听着,心情却忽然变得很复杂,这还是第一次除了弄琴他们,有人陪她逛这么久,没有一丝怨言,还主动问她要不要继续。   透过薄纱看向四叔。   即便隔着薄纱也能看到四叔眼中的温柔,四叔是真的很好啊。   不由又想起四叔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能被四叔喜欢,那个女孩子也太幸福了,不过等四叔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之后,应该就不会对她这么好了吧,四叔肯定要把所有的关心都给那个女孩子了,想到这,顾姣的心里忽然变得有些酸溜溜的。   她忍不住想,要是四叔永远对她这么好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那就快当他老婆! 第46章   几乎是这个念头才从脑中闪现出来, 顾姣就立刻变了脸。   “在想什么?”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顾姣嘴里说着“没,没什么”, 心里却忍不住唾弃起自己, 她真是太坏了!她怎么能这么想?四叔对她那么好,她居然还吃未来四婶的醋,甚至还想着……   绝对不能让四叔知道她在想什么。   顾姣心脏砰砰跳动, 她不敢与四叔对视, 生怕四叔知道她的想法,连忙躲避着四叔的目光佯装没有事般和他说,“四叔, 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吧。”   赵长璟这会倒是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当她是真的累了, 便点了点头。   正好前面有一家看皮影戏的茶馆,想着顾姣应该会喜欢, 便问,“那边有看皮影戏的, 要去看看吗?”   对顾姣而言, 现在去什么地方都好,她并非真的累了, 只是现在极需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心,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回去。   “好。”她点头应道。   一行人便朝不远处的茶馆走去。   看完皮影戏出来,顾姣的心情也终于重新归于平静。   街上经过这一会, 人已经没先前那么多了, 不用再人挤着人走路, 顾姣也就没再像之前似的继续牵着四叔的袖子, 他们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处地方,顾姣轻轻咦了一声,“那是什么地方?”   她看那处地方进进出出全是女客,还烟雾缭绕的,不由又泛起了好奇心,“四叔,我们也去看看吧!”   赵长璟颌首。   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间寺庙。   “喜缘寺。”顾姣仰头看着那块牌匾上的字,一字一顿念道,想起这就是小二说的那间寺庙,正想拉着四叔进去看看,门口的引客僧就过来了。   他拦在他们面前,做了个合十礼后抱歉道:“几位施主,今日本寺只招待女客。”   “为何?”   顾姣惊讶,她还从未见过只招待女客的寺庙。   正好旁边有几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姑娘路过,其中一个粉衣女子听到这话便停下步子看她,笑问道:“姑娘是外来人吧?”不等顾姣回应,她又说,“喜缘寺是求姻缘的,今天是乞巧节,大家都是进去求姻缘的。”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她跟粉衣女子道了谢,看着她跟同伴进去,没跟进去,要是别的寺庙也就算了,求姻缘的,她实在没什么兴趣。她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没事就爱往寺庙那边跑,除了祈求家人身体健康,求得最多的就是姻缘,她希望上苍能够保佑她跟九霄哥哥的亲事顺顺利利,保佑他们以后可以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可结果呢?   再想起这些,顾姣心里已经不难过了,就连怅然都已经很少了,果然,时间能够治愈一切的难过和不平。   就是不知道九霄哥哥现在到哪了?她离开的那日听爹爹说,大军好像也是那日离开,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再想起赵九霄,顾姣心里有的也只是关切和担忧。   默了一会后,顾姣收拢思绪。   正想招呼四叔离开,脑中忽然想起刚才离开酒楼的时候小二说的那句话,那个小二说这喜缘寺祈福最灵。   也许这间寺庙真的很灵呢。   她虽然自己不想求,却想替四叔祈一愿。   她希望四叔能够所求皆如愿,希望四叔能够和他的心上人在一起,原本到嘴边的话忽然一变,她仰头看着赵长璟,小声说,“四叔,我也想进去看看。”   赵长璟神色微怔,“求姻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叔问这话时语气太过惊讶,顾姣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脸也跟着红了一些,她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知道她好奇心一向重,赵长璟也未多想,他没有阻拦,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寺庙后嘱咐顾姣,“那你进去的时候小心些。”虽然知道里面不太可能有危险,但他还是递给顾姣一个精致小巧的信号弹,这并非顾姣亲卫所用,而是他平时用来联系下属的。   “有事就把这个拉开,我看到后会立刻来找你。”   “不用了吧。”   顾姣愕然,“我看里面都是和我一样的年轻女孩,而且我还戴着帷帽呢,谁也不认识我呀。”她觉得四叔有些小题大做了。   “防患于未然。”赵长璟看着她,难得有些严肃,“要真出事了,就晚了。”   就连梁、武两个护卫也都点了头,跟着劝道,崖时虽然没说话,但意见也是一样的,顾姣无法,只能接下,比划了下,发现正好可以装进她的荷包里,仔细放好后,她重新仰头看着赵长璟说,“那我进去了。”   怕他们久等,她又小声说了一句,“四叔,你们去前面的茶寮坐会吧,我待会出来就去那找你们。”   赵长璟点点头,人却未动,依旧站在原地目送顾姣进去,即便看不到人影了也未离开,只是往旁边走了一些,免得阻拦了其他人的路。   他头戴帷帽,负手站在玉兰树下,清冷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容,也能感觉出他风姿卓然,路过的年轻姑娘有不少都忍不住往他这边看。   可赵长璟却连眼风都没扫过去一眼。   他依旧沉默地看着寺庙大门,直到身后传来梁大明的声音,“先生怎么也会有信号弹?”   赵长璟往他那边看了一眼,温声解释,“家中有做烟火生意,他们担心我出来遇到危险,便让我拿着这些东西,唬唬人也好。”   很拙劣的解释,但梁大明却深信不疑。   他点点头,先前的疑惑退散,感慨道:“原来如此。”说完看着眼前这个挺拔的身影,他又忍不住赞道,“先生待我们小姐真好。”   他虽然和这位小姐的西窗先生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也能够感觉出他是真的关心小姐,小姐也是真的敬重他,心里不由起了招揽的心思,“不知赵先生如今是在哪做事,不如回头我同我们将军说一声?以先生的才能只做一个西窗先生多少有点屈才了,我们将军身边正缺先生这样的人才!”   赵长璟温笑,“多谢好意,我暂时并没有这个心思,若之后有再请梁护卫帮忙。”   他言语客气,梁大明虽然可惜,却也没有多言,反而拍起自己的胸脯保证道:“先生何时有兴趣了,尽管来找我,我梁大明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替先生安排一份差事却是没问题的。”   赵长璟与人点了点头,依旧是很客气的语气,“多谢。”   知晓实情的崖时并不想说话,眼见梁大明一脸高兴的模样,他撇过头,等他回头知道这位主的身份,怕是得吓死,他懒得多言,索性靠着树干抱剑阖目。   ……   寺庙今日人的确不少。   都是来求姻缘的,有结伴同行的年轻姑娘,也有母女,或是带着丫鬟的年轻女子,倒是很少有顾姣这样一个人来的。   即便戴着帷帽也能感觉到旁人望过来的视线,顾姣被她们看得有些局促,心里不禁感慨道,还好戴了帷帽,她们不认识她也看不到她。   排了好长一会队才轮到顾姣,她从门口小沙弥的手里拿过香,又同人道了谢,这才走进大殿。   顾姣觉得自己和九霄哥哥亲事不顺利,肯定是她过往祈福的时候不够认真,所以这次她格外严肃认真,她一路缄默着走到蒲团前跪下,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和佛祖说道:“佛祖在上,今信女祈愿,望四叔能够心愿成真,可以早日和他的心上人长相厮守。”   说到“长相厮守”的时候,顾姣心里隐隐有些说不出的窒闷,但一想到自己是在为四叔祈福,要认真,她忙又敛了心绪,又怕自己这样不够诚心,她闭着眼睛说了好几遍,说到最后,她怕佛祖都要烦她了,才停下。   祈福完。   她认认真真朝佛祖拜了三拜,又捐了一大笔银子才离开。   出门的时候,她又碰到先前那个粉衣女子了,她们也刚在别的大殿祈福完,看到顾姣,那粉衣女子率先笑着和她打了招呼,“你也祈福完了啊?”   顾姣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自来熟的姑娘,她以前在京城除了阿锦和蓉蓉她们,几乎没什么朋友,在书院上学的时候,每次有人和她聊天,都会被赵绯如和白又晴破坏,她们一个阴阳怪气,一个温声细语,每次都能把围在她身边的人赶走,久而久之,她也已经习惯不和陌生人来往了。   所以这会面对陌生人的善意,她不免有些拘谨,她两只手无意识地捏着裙子,点点头,想了想也问了句,“你们也好了吗?”   “是啊,”粉衣女子笑道,“今天喜缘寺还有送巧果,拜织女,你要不要和我们一道去?”怕顾姣不放心,她指了一处地方,“喏,就在那边。”   顾姣看过去,果然瞧见那边有不少人。   她以前还没跟那么多人一起拜过织女呢,心里不免有些心动,但一想四叔还在外面等她,她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我家人还在外头等我,就不去了。”   粉衣女子啊了一声,想起来,笑盈盈道:“刚刚那位蓝衣公子是你的夫君吧?”   顾姣瞪大眼睛,忙摆手,“不,不是,他不是我夫君。”   粉衣女子眨眨眼,歪头想了想,“那是未婚夫?”   “不是,他……”顾姣手足无措,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人会误会她和四叔的关系,正要和人阐述,就听粉衣女子啊了一声,了然笑道:“我知道了,他是你的情郎吧。”她凑过来,压着嗓音和顾姣说道,说完不等顾姣回答,又笑着说,“你的情郎还挺好的,我未婚夫就不怎么肯陪我逛街,每次让他出来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所以我刚才特地向佛祖祈愿,希望我的未婚夫以后能多陪我一些。”她说起自己未婚夫的时候,脸上满是甜蜜的笑容。   她身边几个女孩嗔她,“丁子宥还不够好?你还想怎么好?不过你那位情郎真的挺不错,”那人说着看向顾姣,“刚才我们出去接人看到有几个姑娘给你情郎送花送帕子,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们左一句情郎,右一句情郎,顾姣想辩解都没法子插嘴,脸都急红了。   终于等她们说完,她能解释了,那边又有人喊她们了,“慧娘,青青,你们做什么呢?还不过来,要拜织女娘娘了。”   “来了!”   几人应了一声,又跟顾姣打了招呼,便结伴往那边过去了。   还未解释成功的顾姣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她颇有些郁闷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往外走,嘴里还小声咕哝道:“他是我四叔啊……”   什么情郎啊?她有些郁闷。   原本以为四叔他们在茶寮那坐着,没想到走出寺庙就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四叔站在一株玉兰树下。   看到她出来,他立刻抬脚朝她走了过来。   今天是上弦月,月亮虽然不够圆,却很亮,四叔踩着月色朝她走来,满街灯火在他身后,他身形清隽挺拔,衣摆无风而动,即使戴着帷帽也无法遮掩他的风姿,顾姣不由又想到刚刚那几位女孩子说的那些称呼,她原先只觉得解释不清心中郁闷,但这会看着四叔越走越近,心脏莫名跳得有些快。   她不清楚这会心跳是因为什么,只是忽然有些庆幸,幸好四叔刚刚不在,要不然真是……她们误会她也就算了,四叔有心上人,若让他知道别人这样想他们,会不会以后就不跟她这么好了?   想到这个可能,处于七月酷暑夜里的顾姣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怎么了?”隔着薄纱,顾姣的神情并不能看得很清晰,但赵长璟还是能够感觉出来她有些不大对,他朝她身后的寺庙看了一眼,长眉紧拧,问她,“在里面遇到什么事了吗?”   顾姣没听到,她仰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四叔。   脑中全是那个念头。   “顾姣?”   直到听到这一声呼唤,她才回过神,浓睫扑朔几下,她颤声问,“怎,怎么了?”   赵长璟目光无奈,“是我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   透过薄纱看到四叔紧拧的长眉,顾姣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她很高兴四叔能有喜欢的人,甚至期盼着四叔能和心上人在一起,要不然她不会特地进去祈福许愿,甚至还捐了上千两香油钱,为得就是希望上苍能够听到她的呼唤,保佑四叔所求如愿。   可只要一想到四叔以后会对别人这样好,甚至比对她更好,她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   四叔对她好,是四叔人好,她怎么能有这么重的私欲?   她不敢让四叔知道她卑劣的心思,忙扭头避开了四叔专注的目光。“真没事,我,就是有些累了。”   她撒了个慌。   她知道自己不擅长撒谎,所以根本不敢和四叔对视,说完便垂下眼。   赵长璟想她今天逛了这么久,也的确该累了,低头静静看了她一会没看出有什么不对,说,“那走吧。”   顾姣点点头。   这会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她没再牵着赵长璟的袖子,两人并肩往前走着,走到一处地方,她忽然瞧见不远处的一株杏树下有一对年轻男女。   时下风气开放,未婚男女出来游玩也是常有的事。   她并未多看,正想收回目光却见那年轻姑娘拿出一只荷包,红着脸羞答答地递给了那个男子,紧跟着那男子便抱住了那个年轻姑娘。   看到这一幕,顾姣忽然想起今日自己也给了四叔一只荷包,若是其他日子也就罢了,可今天是七夕……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和四叔解释一番,眼睛却在这个时候被人瞒住了。四叔温热的掌心透过那一层薄纱覆在她的眼睛上,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有些不习惯,她眼睫颤了几颤,嘴里讷讷问道:“怎么了?”   “没事。”   赵长璟说着移开了手。   手心有些痒,是她睫毛划过带来的痒意,他虚握成拳背到身后,语气如常与人说道:“走吧。”   顾姣眨眨眼,没事干嘛捂住她的眼睛啊?她不明所以,看了眼四叔也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往前看,那对年轻男女已经不在那株杏树下了,倒是正朝他们走来,两人牵着手,年轻姑娘低着头脸很红,而她身边容貌英俊的男子看着很是高兴,走起路来意气风发……擦肩而过的时候,顾姣眼尖,感觉到那姑娘的嘴唇有点红,还有点肿。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虽然自己没这方面的经历,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忽然就福至心灵般明白四叔为什么要捂住她的眼睛了。   顾姣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她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忘记刚才要跟四叔解释的事了。   直到走到河边,看四叔停下步子,她才反应过来,愣愣看着面前的乌篷船,她眨眨眼,有些惊讶,“四叔,我们不回酒楼吗?”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   他先上了船,而后朝顾姣伸手,“带你去个地方。”   不清楚四叔要带她去哪,但顾姣对他显然没有一丝防备,她没有多问,甚至没有犹豫就把手递给了四叔。   ……   而此时去往东胜卫的官道上。   大军出发已有五日的时间,他们日夜兼程,终于到大同府了,赶了几天的路,就算人不累,马也吃不消了,这会大军就地扎营休整。   赵九霄并没有进营帐歇息。   今天并非轮到他守夜,但他不觉得疲惫,索性就在营帐外头坐着,月亮很亮,他手里握着一个黄色带红色穗子的平安符,没有参与进身边几个卫士的聊天。   进军营已有几日时间。   头一天到西山大营报告的时候,傅洺傅大将军就找过他了,傅家和赵家往前数两代是姻亲,即使这些年也常有往来,要按辈分,赵九霄得喊他一声叔。   可见面第一天,傅将军就和他说,他说得很直接,意思也很分明,进了军营就把以前的身份抛掉,无论之前是什么身份,在军营就只按军功说话,他没意见。   他不怕吃苦,也从没想着讲特殊,这阵子他跟新兵一起吃喝一起睡觉,即便最开始不习惯,但也都忍了下来。   只是偶尔的时候,他会想念在京城的生活。   并不是怀念京城的锦衣玉食,他只是有些想念祖母和他爹娘,还有……顾姣。   说来也奇怪,他以前从未想过顾姣,甚至想起她就觉得烦,可自从和她分开之后,他就时常想起她,不知道她到哪了,不知道她的心情怎么样了,她还难过吗?她会不会偶尔也会想起他……   赵九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要去战场,他要去打仗,他要把那些践踏他们大夏的贼子全都赶出大夏!   但他……的确很想她。   “说起来,今天是七夕吧。”   “是啊,原本还跟我家婆娘说好,今年七夕带她去逛逛的,唉,这一打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你还有婆娘,我连个婆娘都没有,本来已经和村里里正家的女儿说好亲事了,可这一走,这亲事怕是也得黄。”   赵九霄听着那些话,扭头,“你们刚才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哎?”   有人突然听到他的声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卫士甚至惊讶道:“小兄弟,原来你不是哑巴啊?”这几日他们跟赵九霄同吃同住,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他们一度以为他是哑巴。   赵九霄皱眉。   他没多说,只重复问了一句,“今天是七夕?”   “是啊。”   有人见他脸色难看,不由问道,“怎么了,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赵九霄没回答,就在几人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句几乎称得上是呓语一般的声音,“是她的生日。”   “她?”   有人愣了愣,反应过来,笑着问赵九霄,“你喜欢的人?”   赵九霄长睫微颤,他抬起茫然的双目,“喜欢?”   “对啊,”原先问话的人笑道,“你这平安符就是她给的吧,我见你整日拿着。”那人年纪稍大,也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有妻子的,这会看着俊朗少年怔然的面貌,本想拍拍他的肩膀,但回想这少年整日一副不好惹的模样,还是把手收了回去,只宽慰道,“没事,咱们打鞑靼多少次了,这次估计也用不了几个月,等打完仗,你就能回去找她了。”   赵九霄满脑子还是他说的那句“喜欢”。   他喜欢顾姣?   他怎么会喜欢顾姣呢?他不是最烦她了吗?   “什么是喜欢?”他忽然问。   “啊?”大汉一愣,看着少年怔忡茫然的眼睛倒是反应过来了,懂了,这小子估计才情窦初开不知情为何物,“喜欢啊……”他讲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想了半天才说,“我追我婆娘那会,见不着的时候就会想她,就算才分开,也会想着下一次见面,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见到她才好。她高兴的时候我比她还高兴,她难过的时候我恨不得替她难受。”他说着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被身边几个年轻卫士打趣了几句,脸都红了。   “去去去。”他转头看赵九霄,见他还是一副怔然的模样,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说,“小兄弟,喜欢有很多种,我的不一定适用你,但我看你整日拿着这平安符,这姑娘肯定对你很重要。”   赵九霄依旧没说话。   大汉摸不清他的脾性,正想继续和身边几个卫士说话,就听赵九霄哑着嗓音开口了,“我以为她对我不重要,可我和她分开之后才发现她对我很重要,她和我的梦想一样重要。”   “可我……”   他忽然用力攥住手里的平安符,声音沙哑,“把她弄丢了。”   “弄丢了?”大汉一愣,一时有些没明白过来,倒是一个年轻卫士听懂了赵九霄的意思,安慰道,“怕什么,我见你这平安符还挺新的,估计是临走前那位姑娘给你的吧?”   赵九霄点了点头。   “那不就好了,她能特地给你去求平安符,显然心中有你,等你打完仗挣了功名回去,再好好哄哄人小姑娘,肯定能把她追回来!”   这句话就像一道清泉一般注入赵九霄的脑中,让他原本茫然颓靡的思绪都变得清明了许多。   对啊。   等打完仗回去,他去找顾姣好好聊聊不就行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永远是最关心他的那个人,他知道他这次是惹她难过了,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负责任,但他会改的。   以后他再也不会惹她难过,让她伤心了。   赵九霄自和顾姣分开之后就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在这一刻重新绽开了笑容,他冲几人郑重道了谢。   “哎,这有什么好谢的?”   “就是就是。”   “等以后你和那位姑娘成了,可记得给我们吃喜糖啊。”   ……   那几个卫士早些时候看赵九霄一副不理人的模样,私下还都议论过他,但这会见少年面带笑容,一扫从前阴霾,倒很有几分疏阔爽朗的模样,也就不再计较之前的事,拉着人说道起来。   夜里晚风拂过,头顶树梢发出沙沙声响。   赵九霄在说笑声中仰起头,他握着手里的平安符,看着头顶的月亮,他的眼里已经没了从前的迷茫,看着那柔和的月色,他的声音都变得温和了不少,“顾姣,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九霄啊,你没希望了哈,乖,别东想西想了,等着喊四婶吧。 第47章   乌篷船只够坐两人, 顾姣和赵长璟上了船后,崖时三人,其中两人上了后头的船, 以防他们出事, 而那个叫武子华的护卫就在岸边等着他们。   顾姣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船。   小小的一只,船篷低矮,和她从前坐过的船都不一样, 在这乌篷船里, 人根本不能站直,动作稍微大一些都怕把船掀翻,她有些紧张, 但又觉得很新奇。   “四叔,我们要去哪啊?”被赵长璟扶着坐稳后, 她往四周看了看,认出还是在南大街那边, 不清楚要去什么地方,眼见赵长璟也入了座, 她就迫不及待问了。   赵长璟坐在她对面, 乌篷船太小,两人分坐两侧后, 别说中间再摆下什么东西了, 船身稍微一晃,两人的膝盖都会碰到一起, 他人又高, 即便坐下, 离头顶的船篷也没多少距离了, 但就算是这样逼仄的环境, 他坐在那,还是清风拂月一般的姿态。   “前面有个莲花池,环境还不错。”   他话才落,站在船尾的艄工便拿起木浆朗声笑起来,“公子小姐坐稳了,咱们要出发咯。”伴随着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手里那根绛红色有些年头的木浆就撑离了地面。   小船随着水波晃荡起来,顾姣没坐稳,身子往旁边倒,她人还没整个靠过去,就被赵长璟及时扶住了,“没事吧?”   顾姣摇摇头,她的心跳得还有些快,嘴里却笑着说,“没事没事,还挺好玩的。”   她是真觉得好玩,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越过四叔朝他身后看,见船尾那位穿着灰色短打的老人手里握着一根木浆,这边划一下,那边划一下,竟很快就到了湖中心。   “好厉害啊。”她忍不住小声夸道。   赵长璟见她真的没事了,也就把手都收了回来,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答,“熟能生巧,一件事情做得久了,总是厉害的。”他说着替她把帷帽摘了下来,迎着顾姣疑惑的注视,他看着她说,“这儿没人。”   顾姣点点头。   虽然帷帽透气,但一直戴着也确实挺闷的,这会挡在面前的纱帘被拿掉,她感觉不仅视野变好了许多,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她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后,朝赵长璟粲然一笑,“四叔,你也摘了吧,这边的空气还挺好闻的。”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他把两顶帷帽叠放在一起。   这会夜已经有些深了,在街上游玩的行人也有不少已经回家了,这个点还没有回去的,除了摊贩和表演的技人也就依依不舍不肯分开的年轻男女了。   老人划船的速度不紧不慢,正好可以给他们用来赏景。   顾姣坐在船里往外看,湖两旁都是用大理石砌成的高台,能看到上面雕着水兽、飞云等各式各样的吉祥图案,越过高台,就是吆喝叫卖的摊贩以及依旧悬在半空五光十色的花灯,晚风拂过,灯笼一晃一晃,照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都在南大街,可走在上面和坐在船上,完全是不一样的体验,刚才走在街上跟人群摩肩接踵,她觉得人多却也热闹,这会热闹消散,她坐在这看街上三三两两走过来的人,仿佛他们成了画中人,而她成了赏画的人。   她觉得自己这想法蛮有趣的,没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   赵长璟怕她渴,刚才让人打包了酸梅汤装在水囊里面,他把水囊递给她。   顾姣摇了摇头,她这会还不渴,她仍旧侧着身子趴在船栏上,外头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像是给美玉又覆了一层柔和的光,她面朝赵长璟,明眸闪烁着仿佛星辰一般的光芒,“我就是觉得我们在这看街上的人,就像是在看画中人,或许刚才有人和我们一样坐船的时候,也是这样想我们的。”   她说着半歪了头,补充道:“我们坐在船上看桥上的人,桥上的人或许也在看我们……”   “四叔,您说他们看我们的时候会不会想他们是哪里人啊,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在想什么?我就时常会这样想,看到有人路过就想他是做什么的,他笑得那么开心是因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看着那么难过,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说完看着四叔望向她时专注的目光,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把放在船栏上的手收了回来,人也坐正了,两只小手绞在一起,轻垂眼帘小声说,“四叔,我是不是很幼稚啊?”   总是想些有的没的。   “没。”赵长璟看着她说,“很有趣的想法,不过我以前从未这样停步去看过谁。”迎着顾姣的注视,看到她眼中的困惑,他笑了笑,“我大多时候都坐在马车里处理公务,即便走路也都在想着事,很少有这样的闲心去看别人,也从来没想过别人会怎么想我。”   他说完一顿,又笑了起来,“如今听你这样说,倒是觉得自己以前错过了许多有趣的事。”   “有时候放空自己,去看看周边的环境和人,好像……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是啊!”   仿佛被人认同了一般,顾姣那张小脸上重新拾起了笑容,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赵长璟,“我每次无聊的时候就喜欢这样放空自己,去看看在我面前路过的那些人,就算没有人也可以看树看花看飞过的鸟儿,想着这棵树多大了,花知道自己是花吗,鸟儿从哪来又要飞到哪里去……”   这些话,她以前从未和任何人说过,此时却和赵长璟说了一堆,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她小脸微红,却还是把想要说的话都同四叔说完了,“四叔有时间的时候也可以这样放空下自己。”   想到以前每次碰到四叔,他的马车里都有厚厚的几沓公文,她就有些心疼,知道回了京城,四叔肯定又得处理各种各样的公务,没有自己的时间,就想着如今在外头的时候可以让四叔多休息一会。   她伸手轻扯四叔的袖子,“四叔和我一起看风景吧!”   赵长璟垂眸看她,轻声应好。   顾姣见他同意更加高兴了,她重新趴回到船栏上看着外头,时不时与赵长璟说她看到的,可她以为也在看风景的赵长璟,从始至终看的却只有她。   徐徐夜风拂过水波,黑夜笼罩了赵长璟的身影,他的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世间风景千千万,可对他而言,她就是那道最美的风景,无需去看别人,只要看着她,他就觉得心情舒畅,足够了。   船过了几个桥洞,又往前行进了一些。   蓝黑色的夜幕里,有丝竹声破开黑夜传来,离得有些远,顾姣听不清在唱什么,但无妨她心情变好。陌生的地方、奇特的小船、数不尽的流光溢彩和好听的丝竹声……这一切都让顾姣觉得满足。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看到四叔说的莲花池了。   看着那满满一池莲花,顾姣的脑中不由闪过一句话,“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注一),夜里的莲花池虽然没有白日那么显眼,但顾姣还是感觉到了轻微的震撼,她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多荷花,以前在京城,她还参加过赏荷宴,宫里,她也跟着母亲去过。   那金水池里的莲花比这还要多。   可站在高处看和离得那么近看,完全是不一样的体验。   站在高处的时候只觉得荷叶青碧莲花好看,可当这么近距离观赏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莲花竟然也能这么高,船身靠近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莲花比船身还要高。   她没忍住轻轻哇了一声。   艄公似乎听到了这一声惊呼,站在船尾笑道:“里面还要好看,小姐坐稳,别被莲花打到。”   顾姣连忙坐好。   她看着老人划着船穿过小道,看着船身淹没在莲花池中,离得那么近,她就像是突然变成了话本中小人国的小人,只觉得那青青的茎叶那么高,盛开的莲花比盘还要大,有时船身打到旁边的莲花,她看着那莲花一动一动,似乎要倒下来,但它只是轻轻晃了几下便又□□地站在那,骄傲地盛放着自己的风姿。   她满目震撼。   风送来荷花香,那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她甚至还能闻到泥土的味道,并不难闻。   “喜欢吗?”   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顾姣连忙点头,“喜欢!”   太喜欢了。   她还没这样坐船看过花呢。   “四叔怎么知道这里有莲花池?”她问赵长璟。   赵长璟看着她难得停顿了一下,“曹书以前来过。”   顾姣点点头,没怀疑,只小声感慨着,“曹护卫还挺浪漫的。”   此时距离荷花池不远的一座桥上,曹书忽然打了个喷嚏。   “阿嚏!”   弄琴扭头看他,“怎么了?”   曹书摸着自己的鼻子摇了摇头,“没事,估计是刚才的花香太浓了。”他没当一回事,继续和弄琴说起之前没说完的话,“主子知道顾小姐的生日要到了,早早的就发了信鸽联系河间府的兄弟让他们帮忙安排。”   “烟花是主子自己设计的,这还好,找人做下就好了。”   “选地方可就为难死那帮大老爷们了,前几天他们还给我写信来哭诉。”   曹书想到那些信就忍不住想笑,瞥见弄琴看着他,他莫名又有些紧张起来,“哎,我可没有觉得这样不好,我就是想说我们主子对顾小姐是真心的,要不然他也没必要费这么多心思,你说是吧?”   他生怕自己给主子拖后腿,坏了主子的亲事,回到京城要去扫马厩,一番话说得格外小心翼翼。   弄琴:“……”   她又不是傻子,都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还在怀疑四爷的真心?本想解释,但看着他一脸紧张不安的模样,又莫名觉得有些搞笑,她红唇轻抿,压着唇角的笑意,没说什么,眼见底下船只穿过莲花池,她方才开口,“来了。”   曹书低头看了一眼,确认就是主子和顾小姐的船只,忙拿起哨子吹了一声。   “咦,哪来的哨子声?”这会街上没什么声音,这道哨子声便格外清晰,顾姣正好奇着想探头出去看看,忽然听到砰地一声,这声音太响,她吓了一跳。   “小心。”   胳膊和背被人用手托住,顾姣正要道谢,忽然看到一簇簇的烟花在天空炸开,绚烂的烟花劈开了黑夜,一时间,整个天空都被烟花照亮,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四周传来惊呼声,顾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烟花给惊艳住了。   她一时忘记自己还呈现着倾斜的姿势,四叔还托着她的背,她也忘记自己还没道谢。   她就这样仰着头看着那被烟花照亮的天空,那深蓝夜空下的烟花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颜色不一、形状不一,她看着它们盛开绽放,又像流星一样纷纷点落,然后很快又有更多的烟花重新在夜幕绽开。   “河间府的乞巧节还真不错,居然还会放烟花。”   她以前在京城都很少见到,除了除夕和万寿节、千秋节之外,其余时间,京城都是禁止放烟花的。   顾姣以为这是河间府乞巧节的一个环节,不过很快她就知道她想错了。   “哇!”顾姣听到岸边传来众人的惊呼,然后她也看到了他们在为什么惊呼,在那盛大的烟花雨后,天空出现了四个字,她低声呢喃,“——生辰快乐。”   今天居然还有人和她一样过生辰吗?   顾姣有些惊讶,但吃惊也就一瞬,她闻着身后的雪松清香,忽然就像是福临心至一般想通了许多事,至今未归的弄琴和曹书,突如其来的坐船,还有……这恰到好处的烟花。   她扭头,看着身后的赵长璟,说不出是震惊还是什么,她只是呆呆看着那张清隽的面容,干涩着嗓音问他,“这些……是四叔准备的吗?”   赵长璟没有否认,只是看着她,“喜欢吗?”   即使心中已经猜到,但真的听四叔这样问,顾姣的心里还是震骇不已,她没想过四叔会知道她的生辰,更没想过四叔会给她这样盛大的一个生辰,她目光呆滞,除了点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喜欢就好。”   赵长璟漆黑的眉眼泛开笑意。   晚风徐徐,顾姣听到赵长璟的声音,“顾姣,希望你以后的日子依旧能时时欢喜,岁岁平安,无病无灾常顺遂。”   掌心覆在她的头顶,她看到月光勾勒着那张熟悉的脸庞,他的目光坦然温和,眼眸里依旧有着淡淡的笑意,他说,“顾姣,十七岁快乐。”   温热的声音响在耳畔。   顾姣很难形容这一刻她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只是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忽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明明烟花还未结束,街上的欢声笑语也都还在,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和他们离得很远很远,她的眼前,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四叔一个人了。   她和四叔坐在乌篷船里。   他身后是绚烂到极致的烟花,而他坐在光影之中,距离她甚至不过一根手指的距离。   她能清晰地闻到四叔身上那股清冷好闻的雪松香,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四叔喷洒出来的呼吸,明明轻不可闻,却又炙热无比。   心脏好像又开始在胸腔里不住鼓噪起来了,似乎有什么情绪要喷涌而出。   顾姣隐隐感觉出了一点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它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于是她心里除了感动和震惊之外,便只有她自己都摸不透的茫然。   “好多年没看到这样盛大的烟花了,也不知道今天是谁过生日,怕是费了不少心思。”船尾传来老人的感慨。   顾姣也终于回过神了,她纤长的羽睫颤了几颤后看着赵长璟说,“谢谢四叔。”她的声音还有些干涩,脸上也还有些不敢置信,她喃喃,“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知道?”   赵长璟把她扶稳坐好后把一旁灌着酸梅汤的水囊递给她。   顾姣握在手里,没喝,目光仍旧落在他的身上,她点了点头,她的确没想到,她以为今天根本没人知道是她的生辰,顶多就弄琴记得,她没想到四叔不仅知道,他还给了她这样一个盛大难忘的生日。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和四叔坐在莲花池里看烟花。   她想。   她应该这辈子都没法忘记这一日了。   想到什么,她问,“弄琴和曹书也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吗?”   赵长璟听到这话倒是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嗯。”其实他也不知道烟花到底是谁放的。   顾姣却像是信了这个说法,她低声呢喃,“怪不得弄琴今天突然说要出去办事,她以前从来不会离开我半步的,也没给我吃长寿面,原来是和四叔商量好了。”   许多先前想不通的事,这会都慢慢想通了。   可她却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除了高兴和感动之外,好像还有别的情绪。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   半个时辰后,顾姣回到酒楼。   弄琴早她两刻钟回来,听到门开立刻起身迎了过去,“您回来了。”   顾姣点了点头,她手里拿着帷帽,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往前走。   弄琴以为她玩累了,也没说什么,眼见崖时等人跟在她身后提着大包小包进来,方才惊道:“怎么买了这么多?”她忙过去帮着收拾。   到底是小姐住的地方,他们三个外男也不好多待,弄琴说了句“我来收拾”就让他们回去了,崖时关门的时候,她叮嘱了一句,“你下去的时候吩咐小二一声,让他们抬水上来。”   “嗯。”   崖时关上门走了。   弄琴继续收拾东西,倒也知道为什么小姐会买这么多东西了,一模一样的三份东西,显然是给二小姐他们准备的,还有一些小东西,大概是买给她们的。   小姐的性子就是这样,每次出去看到好玩有趣的,恨不得给身边人都带一份。   她笑了笑把这些东西归类好放到一边,又问顾姣,“您今天玩的怎么样?高兴吗?刚才的烟花,您都看到了吧,那是四爷特地给您设计的,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花呢,去年除夕皇宫那些工匠设计的烟花和四爷相比差远了,又是牡丹、海棠,又是仙鹤、凤凰,怪不得曹书说为难死他们了。”   她笑着和顾姣说,说了半天也没听到顾姣的声音。   不由心生奇怪,扭头朝身后看,便看到姣美的少女坐在窗边,托着腮,抬着脸,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少见小姐这样,大多时候,小姐都是一副爱笑爱闹的样子,除了和赵世子闹别扭的时候,她脸上永远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好像不知愁一般。   可现在——   要说愁也不算,就是看着心事挺重的样子,“怎么了?”她心中担心,放下东西走了过去。   顾姣听到声音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可就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到底为什么呢?   是因为四叔对她太好了吗?可以前爹爹和舅舅他们对她好的时候,她也不会这样啊,她只会高兴,不像现在,明明也高兴,但好像还有点别的感受。   难道是因为四叔并不是她亲的四叔吗?   她想了想,以前母亲对她好的时候,她好像也会这样,不会像面对爹爹和舅舅对她好时那么坦然地接受。   应该是了。   就是因为没有血缘,所以才没办法那么坦然接受,所以才会在面对他们的好意时又高兴又感动又有些诚惶诚恐,觉得自己不值得他们对她那么好……终于想清楚是因为什么了,顾姣刚才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她轻轻呼了一口气,脸上也终于重新拾起了笑容。   心情一放松,就有些饿了。   她回头看弄琴,撒起娇,“弄琴姐姐,我饿了,想吃东西。”   弄琴还在惊讶她情绪转变这么快,但见她重新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也就没多问,她笑着说,“今年的长寿面还没吃呢,还没到子时,奴婢去吩咐厨房给您准备一份。”   顾姣笑着应好。   弄琴让她先坐一会,正想出去,就听到门被人敲响了。   以为是小二送水上来,她说了句“等下”,开门却是曹书,经历了这个晚上,她再看到曹书也没以前那么不耐烦了,这会看他手里端着一碗长寿面,不由怔道:“这是……”   曹书解释,“主子知道顾小姐今天还没吃长寿面,特地给小姐做的,他让小姐趁热吃。”   他声音响,顾姣听到后立刻走了出来,她看了一眼那放在托盘上还冒着热气的长寿面,又探出脑袋往隔壁看,“四叔呢?”   “有个下属来找他说事,四爷还在底下,他怕过会面条坨了就让属下先送上来。”   听说是公务上的事,顾姣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她让弄琴接过,又和曹书道了谢后往底下看,明知道看不到,却还是压着嗓音和人说,“四叔今天陪我逛了这么久,肯定累了,曹护卫记得叮嘱四叔让他早些休息。”   曹书笑着答了是。   门关上后,顾姣接过弄琴递来的帕子,擦完手后就开始吃面,一把细面、一碗清汤、几颗青菜,看着没什么滋味,吃起来却很香,顾姣甚至觉得自己前十多年吃过的长寿面都没四叔做的好吃。   她低头吃着面。   心里想着四叔对她这么好,她以后也要对四叔更好才行!   她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别人对她好一分,恨不得拿十分去回报,这会她就开始绞尽脑汁开始想着要怎么对四叔好,四叔的生辰好像是在冬月,四叔送了她这样一场盛大的烟花,到时候她应该送他什么好呢?   她脑中想着这些事,没说话。   弄琴也没说话,她在一旁收拾东西,想起今晚曹书说的那些话,虽然她嘴上说着不会帮他们做什么,但看了看不远处吃着面条的小姐,她犹豫一番后还是开了口,像是无意说起,“您好像很久没提起世子了,您……还喜欢他吗?”   原本吃着面的顾姣忽然就停下了动作,她面上神情微怔。   是啊,她好像真的很久没提起九霄哥哥了,即使刚才在寺庙想起他,也只是担心他的安危。她还喜欢她吗?顾姣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此刻……   她轻声呢喃,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以前以为她会喜欢九霄哥哥一辈子,甚至和他分开后,她也以为她没法忘了他,可如今,她才发现,早在不知不觉间,她就已经慢慢把那份喜欢淡忘了。   她以前满脑子都是他。   可如今……   如今,顾姣发现,她脑中的那个身影竟不知何时慢慢变成了四叔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注一:“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玥玥也快开窍啦~ 第48章   顾姣倒是也没觉得她脑中都是四叔的身影有什么不对的, 她现在整日和四叔待在一起,刚刚才和四叔分开,现在还吃着四叔亲手做给她的长寿面。   她满脑子都是他实在太正常了。   摇了摇头, 她没再想这些, 又吃了一筷子面,她才含糊道:“不管喜不喜欢,我和九霄哥哥都已经过去了。”在她选择和九霄哥哥分开的时候, 他们之间就已经不可能了。   “那——”弄琴迟疑。   听出她话中的犹豫, 顾姣停下筷子抬起脸,她轻轻嗯了一声,“什么?”   弄琴站在桌旁, 她手里还握着顾姣夜里买的礼物,迟疑了许久才轻声说, “假如有一天,世子后悔了, 又想追回您,您会答应吗?”   灯火倒映出顾姣怔忡的脸庞。   好一会, 她才醒神攒眉, 她摇了摇头,觉得弄琴这话怪是好笑, 她想都没想就驳了她, “怎么可能?”九霄哥哥烦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可以解脱, 怎么可能再跟她在一起?   “假如呢?”   “假如真的有这么一天呢?”弄琴就怕后续真的闹出这样的事, 论情理, 她自然是更加偏向四爷, 四爷稳重成熟会照顾人, 对小姐又好。   可要是小姐心里还有赵世子呢?毕竟小姐和赵世子这么多年的感情。   要是小姐以后和四爷在一起了,赵世子又后悔来追回小姐,那小姐该怎么选择?四爷和赵世子是叔侄,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怕无论小姐怎么选择,都不好。   “你今晚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问我这么离谱的问题?”顾姣觉得弄琴怪怪的。   但看着弄琴少见的严肃的脸,顾姣沉默一瞬还是认真思考起她的问题,半晌,她还是摇了摇头,“还是不了吧,我和他这次分开本就不易,爹爹为了我的事特地赶回来,秦姨又病了那么一场,我们两家都没少被人议论。”   “我从没想过我们还会有再在一起的可能,要是我们真的再在一起,那么这次分开又算什么呢?”   “笑话吗?”   她摇头失笑,面上的表情却有些淡淡的,一点笑意都没有,“我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笑话,不想再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话了。”   “而且——”   顾姣细白的手指紧握着筷子,她仍低着头,看着眼前那碗面条,淡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我不觉得我们再在一起会恢复如初,有些裂痕出现了就是出现了,我虽然不怪他,但我也没法忘记他从前几次抛下我的场景,更加没办法忘记那日我满心欢喜去找他,他说的那些话。”   “我不想以后我们的一生都被这些事情缠绕,我不想他自责,我也不想去责怪他,挺没意思的。”   “现在挺好的,他去追求他的梦想,我继续我的人生,我也没觉得我和他分开就过不好我的日子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高兴的吗?你要是不提起,我都已经快忘了以前难受的日子了。”   “小姐……”   听出她的声音低哑而沉重,弄琴不禁后悔自己提起这些,正要自责,顾姣却已经笑着抬起头了,“好啦,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以后不许再提了,你今天是真的很怪。”   她说完便又继续埋头吃起了面。   ……   翌日。   顾姣在河间府又逛了一个上午,买了不少东西,还按着爹爹当初说的给他们都寄了一封平安信,她在信中说了在河间府的见闻,还给他们带了不少礼物托人送过去。   当然——   这其中涉及四叔的事,她一概没说。   但她心里是可惜的,她很想和爹爹他们说她跟四叔在一起,也想让他们知道四叔为她做的一切,没有什么原因,她就是想把四叔展示给她所有亲近的人看,想让他们知道四叔有多好。   甲板上的风有些大,赵长璟看她耷拉着肩膀,小脸颓靡,无精打采的,还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便出声安慰道:“你若喜欢,以后我们可以再来。”   顾姣纤长浓密的睫毛扑朔几下后抬起脸。   她觉得四叔这话怪怪的,以后再来?她和四叔还能一起再来河间府吗?想了想,四叔说的应该是回程的时候吧,如果时间合得上的话,保不准她真能跟四叔一起回来!   虽然她并不是因为离开才失落,但听四叔这样说,顾姣原本萎靡的心情还是立刻就变得灿烂了起来。   甚至已经开始期待下次再和四叔回河间府了。   “好!”   她笑着应道。   赵长璟看着她笑容灿烂,却知她想的和他所盼望的肯定不一样,可即便知道,他也没有多言,阳光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漆黑的瞳仁里仿佛有揉碎的金光,让他看起来有着别样的温柔。   他如往常一般抬手轻轻拍了拍顾姣的头,带着安抚的意味。   顾姣就像被顺毛的小猫一般半眯起眼,她亦偏头朝他笑,眉眼弯弯,笑容明媚漂亮。   船很快就驶离了河间府,看着那离得越来越远慢慢缩小的河间府,顾姣收回目光,在河间府玩了两天,她的心情很愉快,也很轻松,只是她愉快的好心情很快就被四叔的话打断了。   “明早开始继续锻炼。”赵长璟在进船舱前忽然停步看着顾姣说。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她愉悦的笑容还僵在脸上,目光却慢慢变得呆滞起来,她呆呆看着赵长璟,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赵长璟挑眉看她,“怎么,玩了两天,把锻炼的事都忘了?”   “……差不多。”顾姣小声咕哝,要不是四叔提醒,她还真忘了还有锻炼这回事,玩得太愉快,她根本不想再经历之前的魔鬼生活。   她的声音轻不可闻,听四叔问“什么”才又抬起脸说,“没没没,我说知道啦,明天我就继续锻炼。”   抬头看到四叔正垂眸看着她,脸上一副明显不怎么相信的表情,她臊红了一张脸,清了清嗓子后言道:“您陪我逛了两天,快去休息吧。”说着还向人保证道,“您放心吧,我明天肯定准时起来。”   赵长璟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去休息吧。”他说着回了自己的船舱。   顾姣看着他离开,也转身进了自己的船舱。   虽然四叔让她锻炼的时候非常魔鬼,但或许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段日子了,她也没最开始那么抗拒了,而且锻炼还挺好的,以前她走一会就觉得累,可这次在河间府逛了这么久,她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累。   而且她这次在河间府特地采买了不少发带和衣服,为得就是锻炼时候穿的!   她一向爱美,之前整日穿着那身衣裳可没把她委屈死,这会她不禁开始琢磨起明天穿哪一身了,一进去,她就兴致盎然让弄琴把她买的衣裳全都整理出来,开始挑明天先穿哪一身。   可第二天,顾姣还是没能如期锻炼。   倒不是她睡懒觉起迟了,她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但一早起来,她就觉得头晕胸闷,小腹还坠坠的,十分难受,坚持着穿完衣裳,还让弄琴给她梳了个漂亮利落的发髻,想着去隔壁喊四叔起床,然她才走出几步,小腹就疼得不行,撑着桌子才得以站稳,感受着那处的绞痛,她整张小脸都变得苍白不已。   “怎么了?”   弄琴见她忽然佝偻起身子捂着小腹,吓了一跳,她忙过去扶住她的胳膊,低头一看,见她小脸苍白,心跳都漏了两拍,语气紧张道:“怎么回事,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顾姣蹙眉,声音都有些发虚了,“难受……”   “先去躺下。”弄琴扶着顾姣上了床,替人脱掉鞋子盖好被子的时候,一面伸手往人小腹上放,问着哪里难受,一面皱眉说,“您这几天也没吃什么冰的啊,怎么肚子又开始疼了?”   自打上回小姐病后,四爷便开始严格把控起小姐的饮食,这阵子小姐的吃喝都有四爷看着,按理说也不可能出现什么纰漏啊。   “哎,对了!”   弄琴想到什么忽然喊了一声,“您这小日子是不是快来了?”看着顾姣迷迷瞪瞪望过来的眼睛,知她一向不记这些,便算起来,“您每次都会晚三天,上个月是初四来的,这次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顾姣听她这样说,感受了下自己的难受劲,还真有些像要来小日子的样子,一想到每次来小日子她疼得不行的样子,顾姣更想哭了,她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虾米的样子,双手捂着小腹身子侧着脸埋在锦被上小声哽咽道:“做女人一点都不好,我不想做女人了。”   “真是孩子话。”   弄琴被她逗笑了,伸手又替她把被子掖了掖,没让风钻进去,而后哄着人说,“奴婢去给您灌个汤婆子,待会您放在小腹上舒服些,再让厨房给您准备些甜食,咱们吃了就好了。”   她跟哄孩子似的。   顾姣点了点头,依旧没什么精神,眼见弄琴要离开,她想起一事连忙握住她的胳膊,她小脸还白着,却还记得自己答应过四叔要去锻炼,“你记得和四叔说一声,别让他久等。”   弄琴应了好,“奴婢知道,出去就和四爷说,您要是难受就先睡会。”   每次来小日子的那几天都是她最虚弱最难受的时候,听弄琴答应之后,顾姣便缩回手继续蜷着身子闭着眼睛,慢慢地,她竟真的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到小腹上面热热的,伸手摸了摸是一个用锦缎抱着的汤婆子。   热意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觉得比起之前舒服了许多,正想继续闭着眼睛酣睡,却听到船舱内有人说话,“她每次这几天都会这么难受吗?”   “是,小姐身体本来就虚,每次来小日子的时候都会比别人反应更大,来之前和头两天是最难受的,有时候得让人开药吃才能缓解,可小姐又一向怕苦……”   顾姣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慢慢觉得那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再辨别出说话的是谁之后,她猛地睁开眼。透过屏风,她看到两个身影,低着头那个的显然是弄琴,而另一个肩背挺直犹如松竹的……   “四叔?”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神情还有些茫然,声音也有些沙哑。   那边声音停了停,很快顾姣就看到四叔从屏风那边转了过来,他还是那副清风拂月般的模样,只是长眉微拧,面上覆了一层没有掩藏的担忧,看到她的第一句就是问,“还难受吗?”   顾姣整个人看着还有些呆呆的,目光也发着怔,她愣道:“好多了。”   等四叔走近后,她闻着那股熟悉的雪松香,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仰头看着眼前挺拔高大的身影,她语气呐呐,“四叔,您怎么来了?”   “弄琴说你不舒服,我过来看看。”赵长璟看她一直仰着头怪累的,便坐到了床边,看着她茫然的双目,他沉默一瞬后,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没反应过来四叔话题为什么转得那么快。   赵长璟看着她,难得有些词穷,他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才能让她不难受,但看着她苍白难受的小脸,想着她一向喜欢吃东西,便想着尽可能满足她。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不开心难过的时候,就喜欢缠着他要吃的。   “除了冷的,你有什么想吃的?”他问她。   “什么都可以吗?”   “嗯。”   赵长璟看着她点了点头。   虽然不清楚四叔为什么忽然这样,但顾姣还是很高兴,这几天四叔总管着她吃喝,难得可以放纵一次,她当然高兴了!但真让她可以尽情选择了,她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吃什么了,其实这两天在河间府她就吃了不少东西,四叔虽然管着她,但也不会什么都不准她吃,看她喜欢什么确认不会影响她的身体,他也都纵着她。   唯一想吃没吃到的——   顾姣看着他说,“我想吃糖葫芦,这次去河间府都没看他们卖这个。”   原本也没那么想吃,但话一出口,倒是真的有些馋了。   她好想吃啊。   “糖葫芦?”赵长璟没做过这样的东西,但大概也知道这东西需要什么食材,他偏头问弄琴,“厨房有山楂吗?”   “奴婢记得离开京城的时候买了一些,小姐喜欢吃山楂糕,按着份量……”她想了想,“厨房那边应该还有。”   赵长璟嗯了声,对顾姣说,“你先休息,我去看看。”   他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顾姣看着他突然离开的身影,等到他离开了船舱才反应过来,她语气呐呐,似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四叔怎么自己去了?”让弄琴去吩咐厨房一声不就好了?   想到四叔之前每次锻炼完都会做吃的奖励她,她神色讷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四叔不会是想自己做吧?”   弄琴也觉得这个可能性更大,“……应该是吧。”   看着顾姣茫然的小脸,想到刚才四爷紧张的面貌,弄琴想了想,还是与人说了,“知道您身体不舒服,四爷连早膳都没吃就过来看您了,刚刚还一直问奴婢,问您怎么样才会舒服些,这会估计就是想着给您做些好吃的,您能够开心一些。”   顾姣没想到四叔会为她做这些事。   她每次来小日子难受的时候,的确会吃很多好吃的安慰自己,但也只是让弄琴吩咐厨房一声……她不明白四叔为什么要亲自做,他明明可以不用做这些事的。   她一个人静静坐在床上。   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忽然掀开被子。   “您做什么?”   弄琴愣了下,她去扶人,以为顾姣是要拿什么东西,忙说,“您要什么东西,和奴婢说一声就好。”   “我去看看四叔。”   顾姣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就是忽然想去看看四叔,她说着就去穿自己的鞋子。   弄琴担心她的身体,忙出声阻拦,“您身体不舒服,还是躺着休息吧。”   可顾姣的态度却很坚决,她平日好说话,也没什么架子,但真的打定主意,别人便是说再多,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弄琴最后还是无法,只能扶着顾姣朝底下走。   厨房在一层,甲板上的船工和护卫看到顾姣下来都有些吃惊,一个个垂着头恭声和人打招呼,顾姣没像从前似的和他们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继续由弄琴扶着她朝厨房那边走。   过去的时候,几个厨娘正在走道上坐着。   经过这么一段日子,她们也已经习惯这位小姐的西窗先生时不时下来做点东西了,最初的时候她们还担心他会抢了她们的工作,但见小姐也没说什么,她们也就放心了,这会一群人嗑着瓜子聊着天,好不快活,听到脚步声响起,她们也没多在意,直到有人扭头看到一个姣美的身影。   船舱昏暗。   来人穿着一身十分显身材的黄衣,头发半披半梳起,小脸看着有些苍白,但还是没有掩盖那一份仙姿玉貌。   这些厨娘从前也在不少府邸干过活,也见过不少好看的姑娘,但她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好看的姿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最主要的是那双眼,纯净又潋滟,当真是只有暖玉春水才能将养出来的好模样。   她们看得目光发直。   直到脚步声又近了一些,一群人才清醒过来,她们虽然没见过顾姣,但她身边的弄琴姑娘,她们却是熟悉的,这会看她扶着少女,自是不用再去猜她的身份,一群人纷纷站了起来,拘谨地和她问好,“小,小姐。”   她们结结巴巴和顾姣打招呼,既恭敬又紧张,不明白这位娇小姐怎么突然过来了。   顾姣看了她们一眼,数了数,正好是五个,不由蹙眉,“你们怎么都在外面?”   五个厨娘听出她话中的责怪,心里更加发慌了,其中一个厨娘小声说,“是赵先生不准我们在里面。”   弄琴也帮着她们说了一句,“四爷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   顾姣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厨房在哪?”她问。   忙有人替她指了路。   顾姣看了眼,没说话,倒是弄琴要扶着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她才开口,“你留下,我去看看。”   “您可以吗?”弄琴还是有些紧张她的身体。   顾姣点点头,“我这会好多了。”她现在还没来小日子,疼也就是一阵阵的,刚刚拿汤婆子捂了一会,浑身上下还暖烘烘的,倒是的确没怎么觉得疼了。   她自己拐了个弯后继续往前走。   离厨房越近,那边的声响也就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步却变得迟疑起来。   脚步放慢,她站在厨房前,没有进去,透过那薄薄的一层白纱,能够看到里面的情形。   她看到四叔卷着袖子站在灶台前。   那只从前拿惯了笔的手这会却在清洗着山楂。   他洗得很认真。   等洗完,他还拿帕子把那些山楂一粒粒擦拭干净,随后又拿了一根木筷开始去核。   外头的山楂是不去核的,太麻烦,时间成本也高,但赵长璟注意到顾姣每次吃糖葫芦吃到核的时候都会轻轻皱一下眉,就想着帮人把核去掉,这样她吃起来也能方便许多。   等去完核,他用竹签把山楂一颗颗串上,除了山楂之外,他还放了葡萄、橘子这些顾姣平日喜欢吃的水果。   锅已经烧开了。   噼里啪啦的,是糖块在锅里沸腾着。   即使站在外面,顾姣都能闻到里面传来甜腻的糖香,她看到四叔拿着串好的糖葫芦在锅里慢慢裹着糖,看着那些水果上面慢慢裹上了糖衣,可她的心情却并没有为马上就能吃到糖葫芦而变得雀跃,反而有些沉甸甸的。   在船上的那股感受好像又出现了。   她不由盘问起自己,她真的是因为四叔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对她这么好才会这样吗?可如果此刻在里面的是母亲,她会连进都不敢进吗?   不会。   她会感动,会惶恐,但她还是会推开门,然后和她一起去做这些事。可现在门就在她眼前,她轻轻一推就能进去,然而她却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迟迟不敢进去,甚至不敢让四叔发现她来过。   又站了一会,她转身离开。   回到弄琴那边。   看着她脸色比先前更白了,弄琴忙上前扶住她,语气担忧道:“您没事吧?”   顾姣摇摇头,“回去吧。”   她说完又叮嘱了一声,“不用说我来过。”   几个厨娘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弄琴倒是看了她一眼,但这会她更担心她的身体,也没多说就扶着她上去了。   ……   顾姣的小日子是第二天来的。   之后几天,她都没有再跟着四叔锻炼,也没有跟四叔一起吃饭,她整日待在屋子里,旁人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倒也没有多想,可顾姣心里知道,她不仅仅是身体不舒服。   她这几天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害怕跟四叔见面。   她怕看到四叔,怕她对他太好,怕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情绪再次出现。   可她脑子里又全是四叔的身影,醒着的时候想四叔,闭上眼睛也会想四叔,和以前的那种想还不太一样,以前想到四叔,她是高兴雀跃,想随时去找四叔,可如今……她变得迟疑变得犹豫变得小心翼翼。   目光往一旁看,桌上放着四叔给她做的蜜饯金桔。   金灿灿的金橘去掉皮跟核后,把果肉煮开晾干再裹上白色的糖衣,很费时间,也很麻烦,顾姣曾和四叔说过不用再给她做吃的,但四叔这几天还是会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她小腹的疼痛的确因此缓解了不少,但心情却因为四叔做的这些事变得更加沉重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散开了一团打了结的线。   摇了摇头,她把目光从蜜饯上收回来,想着写会字静静神,她以前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喜欢练字,可今天她却迟迟进不去状态,看着纸上几个大字,她自己都看不过眼,把纸揉成一团放到一旁,顾姣打算去洗个脸清醒清醒。   再回来的时候,她的心静了许多,可当她再次提笔书写,竟不自觉想起那日四叔在一旁教她写字的情景,笔起笔落,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纸上已经赫然写了三个字——   赵长璟。   不是四叔教她的璟字,而是他的全名,她从未喊过的全名。门在这个时候被人拍响,顾姣的心莫名慌了一下,“谁?”   “我。”   门外传来低沉清冽的声音,是四叔。 第49章   知道外面站着的人是四叔之后, 顾姣的心竟越发慌张了,她一面应着声,“来了!”一面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 像是怕被人看到一般, 火急火燎地把旁边空白没写过的纸张往那张写着四叔名字的纸上盖。   字才写完不久,墨水也还没干。   她这样做,几乎是把几张纸都给弄脏了, 可顾姣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她满脑子都是想着不能让人看到, 尤其不能让四叔看到,她太着急也太慌张,动作一快, 一不小心就把放在一旁的笔架给碰掉了,她伸手扶住了青瓷笔架, 却管不住别的,几支青管狼毫笔就这样掉了下去, 和地面相撞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   “怎么了?”   四叔的声音又在外头响了起来。   这次他的声音有些着急,若不是碍于男女有别, 恐怕这会他就要直接推门进来了。   顾姣从未有一刻这样感激过四叔的礼仪和规矩, 倘若这会他进来看到这张纸上的字,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说来也奇怪, 明明她从前也写过,虽然不是全名, 但按理来说也差不多, 可上回当着四叔的面, 她都能神色自如, 甚至还能向四叔讨教, 问他自己写得好不好,可今天……她却莫名有些害怕四叔看到这些。   她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这会也没足够的时间可以让她思考这些事。   四叔还在外面等着她。   她急匆匆弯腰把那几支毛笔捡起来后放在桌上,就立刻跑过去开门了。   看着门后气喘吁吁面色泛红的少女,赵长璟长眉紧拧,他没往里头看,而是直接问顾姣,“怎么跑这么急?”又问她,“刚怎么了?我听到有东西掉下来了。”   “是几支毛笔,我刚刚……”   顾姣不擅长说谎,也不喜欢和亲近的人撒谎,可如今,看着四叔望过来时那双不掩担忧的目光,她却不得不说谎,她偏开脸,微垂着眼帘,没有直视四叔的眼睛,小手紧掐着自己的掌心来给自己定神,半哑着嗓音续说道:“……我刚刚不小心睡着了,起来的时候太快就把桌上的毛笔架子给弄掉了。”   赵长璟漆黑眼眸直视着顾姣。   他早些年在大理寺待过,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常怀月是他的徒弟,常怀月因观察细微屡破奇案,作为一手把他带出来的师父,他又怎么可能差得了?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确定了顾姣在撒谎。   刚才那一声谁,清醒惊慌,显然不是乍然惊醒过来的模样,更像是做了什么事怕被人知道而急急忙忙喊出来的一声。   至于后面的那一系列动作,想来是在掩盖什么。   掩盖什么呢?   又为什么和他撒谎呢?   赵长璟眸光深邃,但看着紧张到已经在掐手指的顾姣,他终是不忍,也不愿让她为难,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收回,语气温和和人说话,“怎么睡在书桌上?你身体还没好,得好好歇息。”   他仿佛真的信了她所言,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明显感觉到面前紧张的小姑娘悄悄松了口气。   可松了口气的顾姣内心却还是沉重的,并没有表面流露出来的轻松,她再一次深刻地了解到撒谎的不好,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饰,可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我就是刚刚太困了,以后不会了。”她嗓音发哑,说完怕四叔再问,忙换了话题问他,“四叔找我有事吗?”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济南了,你……要不要去逛逛?”   这是早些时候他答应小姑娘的,但现在,他也不确定她要不要去济南看看了。   顾姣听到这话,微惊,她忙扭头往窗外看,快到济南了?这么快?可从她所站的地方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一片苍茫,若是以前,她肯定忙不迭就点头答应了,甚至还会激动兴奋地跳起来,就跟上次去河间府时一样。   可这回——   她却无端有些犹豫。   正想着要不要出声拒绝的时候,忽然想到四叔上回说的话,顾姣这会倒是也顾不上不敢看四叔了,她忙回过头抬起脸直视着四叔的眼睛问,“四叔的师父是不是就在济南?”   “嗯,”赵长璟回答,“他在章丘,离济南不远。”   他说完一顿,“你要是……”他没有错过顾姣先前面上的犹豫,虽然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原因,但他并不想逼迫她,带她出去玩是为了让她高兴,若她都不高兴了,便也没这个必要了。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小姑娘说道:“我要去。”   赵长璟一愣,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他抬眸看她,发现那双先前看着他时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有些慌张的眼神又重新变得坚定了起来。   “我让弄琴去跟底下的船夫说一声,等到了济南,我和四叔一起去看看秦大夫吧。”   她虽然这会还有些不大敢跟四叔相处,也有些捉摸不透自己到底怎么了,但她不想让四叔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京城和济南相隔并不近,即便是四叔要来一趟也不易,甚至更加不易,他太忙了,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顾姣自然不想让他错过,而且,她也很想去见一见这位曾经帮助过四叔的老先生。   当年要不是这位秦先生恰好路过,恐怕四叔那会就要病死在破庙里了。   这样一位对四叔有恩的先生,顾姣自然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心让四叔错过,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顾姣暂时把心中其余的思绪压退,她抬头,依旧是那张灿烂无比的脸,“四叔,去吧,我想去。”   赵长璟看了她一会,确定她是情愿的,便也没再说阻止的话,他轻轻应了一声好,看她要去找弄琴,说了一句,“她去厨房了,正好我也要下去,我去和她说吧,你……”他的目光掠过她还有些苍白的小脸,薄唇轻抿,补充完,“再好好休息下。”   顾姣也没坚持。   屋子里还有罪证等着她去处理,弄琴心细,若让她看到肯定会问她,可她……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又怎么回答她呢?   还是先去处理干净吧。   她点点头,没跟四叔客气,和他说了一声就进了船舱。   把门合上的时候,顾姣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快步往里头走,直到双手按在书桌上,她方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刚才面对四叔时紧张到绷成弦的心情总算缓和了一些,可目光落在面前那一堆狼藉上,她又抿唇沉默了。   她重新把那张纸翻找出来。   因为刚才她那一番动作,纸上墨水往两旁氤氲开,字却还是清晰的。   赵长璟……   她看着上头的字目光发着怔轻声呢喃,出口方才清醒过来自己在做什么,顾姣心口猛地一跳,连带着太阳穴都鼓了起来,心脏更像是停不下来,咚、咚、咚,震得她的耳朵都要麻了。   这比先前她跟四叔撒谎还要让她紧张,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手紧紧捂在胸口处,她拼命按着,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让那颗心平静下来,却无济于事,它不听使唤、任性妄为,甚至像是在和她作对一般跳得更加快了。   顾姣拧眉。   她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她抿着唇想去探索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没用,那点感知就跟风在你脸庞轻轻掠过一般,很快又捉不到了。   但有一点是清晰的。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四叔。   好像从乞巧节那天晚上开始,她就变得有些不太对劲了,而这抹不对劲在看到四叔亲手为她做糖葫芦后更甚,她这几日躲着他,远着他,仿佛这样就会没事,但还是无事于补……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她以前最愁的也不过是九霄哥哥不理她,可那种愁也只是让她心里难过。   不会像现在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顾姣不知道,她只知道再不处理眼前的罪证,那待会她又得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了,想到这,顾姣忙定了定心神,毁灭证据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消失,可当她抬手想要把手里的纸张像刚刚处理别的纸张一般揉成一团时,却又停了下来。   细白的手指捏着纸张一角,因为握得太用力,她的手指都紧绷成一条线了。   纸张的边角也被她捏地有些发皱了。   顾姣紧抿着红唇凝望手里这一张脆弱到轻轻一个动作就能销毁的纸张,面上神情几经变幻,最终还是没有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她甚至还鬼迷心窍地伸手把旁边的褶皱抚平,而后才折了几折放进她里间的小箱子。   那只小箱子平日会放一些她自己珍藏的东西。   她的阿丑当初就放在里面,因为河间府一行,里面又添置了不少小玩意,而如今,又多了这一张纸。   这一张让她心绪万千又不知缘故,写着四叔名字的纸。   ……   “四爷?”   弄琴端着茶水上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背对着她站在甲板上的赵长璟,他今日穿着一身黑色锦衣,负手而立站在凭栏处的样子,犹如即将乘风而去的仙人。   这阵子她跟四爷除了上回小姐来小日子不舒服之外,并未再说过其他话。   虽然屡次想就小姐的事同人聊一聊,但不说现在这么个情况,什么都还没定数,就她这么个身份,让她去跟四爷聊这些事,她心里还是有些犯怵的。   四爷看着不言不语,但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还是会让人情不自禁就两股颤颤,也因此,这会她喊完人也没打算留下做什么,正想继续端着托盘去找小姐,不想四爷却开口了。   “你过来下。”   弄琴惊讶,但还是走了过去,“四爷。”   她在人身后恭恭敬敬和人打了招呼。   赵长璟嗯一声,问她,“这阵子你可有感觉出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她问得是谁,自然毫无疑问,可弄琴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会问这样的话,她目光奇怪地看了四爷一眼,嘴里答着,“没啊,小姐这阵子身体不舒服,每天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两字还未说出,她自己就先皱了眉,她语气迟疑,“您这样说的话,小姐这次好像休息的时间是长了一些。”   以前小姐也就前三天才会如此。   可这次小姐的小日子都快来完了,看着却好像还有些没什么精气神的样子,发呆的时间也长了一些,这阵子她进去,小姐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发呆。   但小姐以前也爱发呆。   她问了几次,听她说没事也就没有多想,直到现在听四爷提起,她再仔细回想便发现这几日小姐的发呆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小姐发呆是随便看着一个东西浮想联翩,唇角永远上翘,可这几日……   小姐一次都没笑过。   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脸也跟着白了几分。   赵长璟见她脸上神情变幻几番,就知道自己没猜错。“她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不清楚小姐究竟怎么了,弄琴这会也有些慌了,她蹙着眉呢喃道:“没什么啊,除了每天定点的三餐,她就是躺在床上,连话本都没怎么看,字也没写,每天就是发呆……”她一面自责自己不仔细,一面仔细回想这阵子发生的事,想到后面,她突然哎了一声,“对了!”   “什么?”   赵长璟忙问。   “您做糖葫芦那天,小姐下去看您了,她还特地嘱咐我们不要告诉您。”那个时候她满心就是小姐的身体,怕她不舒服,虽然觉得奇怪也没多问,后来这几日她忙着忙着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赵长璟并不知道这件事,但回想这几日小姑娘的不对劲,好像的确是从那次糖葫芦开始,她就有些躲着他了。   最开始她还会见他,后来每次他送东西过去,弄琴都说她在睡觉。   也不知道是真睡觉还是在装睡。   “小姐她……”弄琴这会也有些琢磨出来了,她看着眼前蹙眉的赵长璟,不由小声迟疑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好说。”   赵长璟抿唇,余光瞥见弄琴紧皱在一起的脸,他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我和她说了一个时辰后去济南府,你先进去帮她收拾东西,至于别的,你先不必问,也不必说。”   弄琴点点头。   看着赵长璟要下去,她忽然又喊住人,“四爷!”   “嗯?”   赵长璟止步却未回头,就站在楼梯口背对着她。   弄琴看着他的身影说,“不管小姐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您可以放心,小姐已经不喜欢世子了,就算以后世子反悔,她也不会再和他一起。”   她压着嗓音说完后,看到原本背对着她的男人忽然回头看了过来,风扬起他墨色的衣袍和黑发,她听到那个雍容温雅的男人与她说。   “多谢。”   弄琴摇摇头,“奴婢说这些不是为了您的道谢,奴婢就是想着如果有一天您真的跟小姐在一起了,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好好待小姐,奴婢不希望因为这些事冷了您和小姐的关系,也不想您日后去猜忌小姐。”   “她嘴巴笨,不怎么会解释。”   “别人欺负她、议论她,她不开心也就是一个人躲着难受,不会去争论辩解,也不会同我们说什么,”弄琴说着说着忽然有些难过,声音也渐渐变得哽咽起来,“崔夫人太早仙逝,老爷又长时间待在外头,萧夫人虽然疼爱小姐,但到底不是亲生母女,小姐这些年就是这么长大的,看着天真灿烂,好像没什么烦恼,但其实她的心思很重,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容易生病。”   她怕小姐如今的反应冷了四爷的心,便想着尽可能帮她多说一说。   她抬起殷红的眼眶看向赵长璟,“您近一步,或许小姐不会立刻朝您靠过来,可您要是退了一步,她只会比您退得更快。她就像是一只小刺猬,总以这种她自以为安全的法子保护自己。”   “所以您要是真的喜欢小姐,就请您多等一等。”   “她,她或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会等她。”   赵长璟看着她说,“无论她什么时候才想明白,我都会等她。”   他并未说许多,可就这么一句,弄琴那颗心仿佛忽然就落到了实处,她朝人点了点头,未再多说,转身往船舱走,而赵长璟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脑中回响着她先前说的话,又在甲板上静默了半晌才朝底下走去。   *   船在一个时辰后准时抵达济南府。   已经有过一次经验,这次对于顾姣出行,底下护卫也就没那么多争论和矛盾了,依旧是河间府那会的出行队伍,梁大明和武子华跟着顾姣离开,其余护卫继续在船上留守,有什么事就用信号弹联络。   这次曹书也没按着私心只挑了三匹马,规规矩矩一辆马车,四匹马。   顾姣和弄琴上了马车,赵长璟则骑马。   这还是顾姣第一次出行的时候和赵长璟没有坐在一起,坐进马车里的时候,她虽然有些不大适应,但还是悄悄松了口气,这种时候,她要是和四叔同坐一辆马车,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神色如常的去面对四叔。   她没有注意到她松气的时候,对面的弄琴看了她一眼。   马车往前行进,她听到外头传来曹书三人的说话声,自打河间府一行之后,崖时还是那副对谁都爱答不理的老样子,但曹书却很快的和梁、武两位护卫关系融洽了起来,曹书本来就擅长打交道,又会说话,梁、武两位护卫也是直率爽朗的性子,顾姣侧耳听着,发现三人现在已经称兄道弟起来。   她并不关心他们的对话。   她只是静静靠着马车坐着,因为怕看到四叔,她第一次没有掀起车帘去看济南府是怎样的,说是怕晒,但除了不明白情况的那几人,赵长璟和弄琴谁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只是谁也没有揭穿她罢了。   原本以为看不到就不会去想了,可顾姣发现,看不到四叔,她想得却更多了。   四叔以前话也少,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会和她说上几句,可如今……她仔细竖着耳朵听着,也没听到四叔有说过什么。   不忍四叔一个人在外头冷清清的,顾姣小手绞着帕子,犹豫几番,最终还是掀起车帘。   “四……”   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一直护在马车旁的男人低眉看了过来。   他这次没戴帷帽,顾姣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如水墨画般淡雅的眉眼,“怎么了?”   顾姣听他问。   可她却过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没什么。”   她看着四叔那双温和的凤眸,忽然又想像鹌鹑似的退缩了,但这个情绪只出现了一会,她又掐着自己的手心忍住了,她没让自己在四叔的注视下退缩,而是依旧抬着脸轻声问他,“四叔,章丘离济南远吗?”   她并不懂这些。   “从济南出发的话到章丘差不多两个时辰,这会还早,我们可以先在济南逛逛。”   顾姣今天其实没怎么游玩的心情,不过……“我们去见秦先生还没买东西呢,要不我们到前面热闹点的地方去看看给秦先生买点什么?”   赵长璟想说不用,他以前去见老头,顶多带两壶好酒,要是带的多了,老头还不乐意,不过看着眼前少女已经低头思索起来该给老人买什么好,也就没去打扰她的兴致。   “那就去前面的藕舫街,那边热闹,卖得东西也多。”   顾姣没来过济南,自然听他的,有了这个开场,顾姣感觉到萦绕在她心头的那股子不适应稍稍好了一些,她也没那么紧张和四叔说话了。   她让弄琴把车帘悬挂起来,没再跟之前似的躲着四叔,虽然还有些不大敢看四叔,但她也不想让四叔一个人孤零零的,便这样一面和四叔说着话,一面看着外头的风景,偶尔看到一些雕像,她就会问赵长璟那是什么。   赵长璟便会细心替她讲解。   等到了藕舫街,顾姣和赵长璟去挑买东西,她买东西买习惯了,问了赵长璟关于那位秦先生的喜好之后便开始着手挑买起来,光酒就买了十多坛,还有各式茶叶、糕点……   她买东西的时候,赵长璟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也不阻止,只有顾姣问他意见的时候才会答话。   于是等顾姣买完东西回过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四叔望着她的模样,四目相对,看着那双漆黑如玉的眼睛,她心里蓦地又是一跳,正想着错开四叔的目光,偏偏掌柜还在一旁笑道:“小娘子是和相公回家省亲吧?”   顾姣怔了怔。   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小脸微白,忙回过头解释,“不,我们不是!”   “嗳?”   掌柜有些惊讶,他开店这么多年,还从未看走眼过,这两人买东西的样子和以前来他店里买东西的小夫妻一模一样,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那位英俊的相公过来了,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多少钱?”   他啊了一声之后报了个数字。   赵长璟嗯一声,给了钱,又从柜台上把打包好的东西拿了,至于拿不了的那些自然有人拿出去。   “走吧。”   他走到顾姣身边,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掌柜的那番话而有什么异样。   顾姣看他这样悄悄松了口气,她真怕四叔会因为掌柜的话而皱眉不开心,继而远着她,可她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四叔一点反应都没有,显然是并不把这事当一回事,也是,四叔有喜欢的人,她对他而言就是一个需要照顾的晚辈……心里莫名泛起一抹苦涩,等反应过来,她自己先皱了眉。   “怎么了?”   赵长璟以为她还在想掌柜先前说的话,正想着要不要说些什么让她放宽心,却见她摇了摇头,“……没。”   顾姣摇了摇头。   她不敢让四叔知道她在想什么,避开四叔的目光,小声说,“四叔,我们走吧。”她说着往外走。   赵长璟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抬脚跟上。   两人走到外面。   曹书已经又叫了一辆马车用来装东西。   等东西装完,一行人又去附近的酒楼吃了饭,等吃完准备出发去章丘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修和?”   彼时顾姣正要登上马车,陡然听到这个称呼,她不由扶着车璧回过头,她临摹四叔的文章多年,自然知道四叔的字是什么。   修和,正是四叔的字。   担心四叔的身份被揭穿,她面上不由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可等她回头看过去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一个穿着红衣,看着十分成熟美艳的女人。   红衣女子面上起初是不敢相信的,但看到赵长璟回头,不禁笑了起来,“真是你!” 第50章   赵长璟看着来人, 倒是没太惊讶,他们刚刚吃饭的地方就是沈家所属的酒楼,有人认出他再说与沈家人听, 很正常。   “沈大姑娘。”   他语气如常和人打了招呼, 语气和神情与平日并无不同,倒是余光瞥见身边顾姣面上的怔然,方才又低声解释了一句, “沈迟姜, 沈从云的姐姐。”   顾姣闻言,呆呆看向四叔。   她眼睫扑朔了几下,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沈老板的……姐姐?再一看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的美艳女人,倒还真有些像那位沈老板。   “咦?”沈迟姜也是这个时候才看到赵长璟身边还有其他人, 竟然还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从未在赵长璟的身边看到过有女人, 不管是以前他隐姓埋名在济南待的那段日子还是后来几次来济南府,甚至就连她去京城的那几次, 他的身边从来只有曹书、陈洵两个身影, 便是有其他的也绝不可能是女人。   “这位姑娘是……”她语带吃惊。   “顾姣。”除此之外,赵长璟并没有多余的解释。   沈迟姜却目露狐疑, 看这位姑娘的样子和年纪, 肯定也是出自名门大家,可赵长璟这番介绍, 显然这两人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若不然不会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能在赵长璟身边待着的, 又没有血缘关系, 难不成……她心下一动,目光不动声色地对着顾姣打量了一番,试图从她身上探出两人关系的端倪,直到被一双漆黑的凤眸警告般一瞥,心里便也知晓了一个大概。   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顾小姐。”   她笑着和顾姣打了招呼。   顾姣也连忙回了礼,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人,便也按着四叔那般客客气气喊了一声,“沈大姑娘。”   沈迟姜和人温和一笑。   转头又跟赵长璟叙起旧,“刚老徐来回话,我还不敢相信你来了济南,你不是……”想到沈从云送来的信,她眉心微拧,再一看赵长璟的神情面貌,哪像重病的样子?便知道这怕是他传出去的假象。   至于为何传出那样的假象,又为何突然来到济南府,沈迟姜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多问。   她只是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什么时候来的,打算在济南待多久?”   “刚到,准备去章丘看下我师父,至于待多久……”赵长璟说到这,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顾姣,“问她。”   忽然被点名的顾姣也不知怎得,莫名红了脸。   不敢与四叔对视,她嗫嚅着两片红唇小声说,“我都可以。”她原本这次下船也就是想陪着四叔去看一看秦先生,至于玩什么的,她实在没什么心情。   两人自然而然的一番对话,落入沈迟姜的眼中却是惊骇万分。   跟赵长璟认识也快有十年的时间了,无论是当初那个洒脱不羁的少年还是如今这位成熟稳重的首辅大人,沈迟姜见过他许多模样,却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地对待别人,当年,不管是她还是其他爱慕赵长璟的那些女子,无论她们怎么绞尽脑汁耗空心思都无法改变赵长璟对她们的态度。   他永远都是那副模样。   无论笑与不笑,都让人觉得不好接近,即便嘴里笑着喊你“姑娘”,语气温和,可眼神却从来不会真的落在你的身上,他就像是屹立在神山上孤高的仙人,任凭你想方设法都无法让他为你停留,甚至连眼神也不行。   她曾一度以为赵长璟一辈子都会如此孤高,永远俯瞰世间不下凡尘。   没想到……   经年过去,赵长璟竟然有了变化。   沈迟姜神色怔然地看着两人,她看着赵长璟低头和身边的少女说着话,目光温柔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在小声商量着什么,而她看着他面上的笑,心中惊骇犹如惊涛骇浪一般……直到赵长璟抬眸,看着那双熟悉的漆黑凤眸,她才回过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语气如常与人说道:“你既然来了,就跟我回家一趟,刚老徐过来回话的时候,祖父就在我身边。”   看着赵长璟皱眉,她一笑,“你要是不去,我估计再过两刻钟,他就要亲自来找你了。”   赵长璟看着沈迟姜沉默。   沈迟姜摊手,表示自己也爱莫能助,“你知道祖父的脾气,他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要知道你来了还过门不入,肯定要跟你生气。”   赵长璟自是无所谓谁与他生气,但一想沈家那位老太爷的脾气,他要真出来追,估计沈家也没人拿他有办法,这么大年纪要是出个什么事,他自问还没狠心到这种地步,指腹轻捏眉心,他面上浮现出无奈的神情,还未说话,就听身边顾姣小声问他,“四叔要去吗?”   “嗯。”   他放下点在眉心处的手,看着顾姣说,“我当初在济南,沈家人没少帮助我,沈老太爷年纪大,我也不好真的让他来找我。”   顾姣点点头,表示理解,“那四叔去吧。”   “你呢?”   赵长璟问她。   “我……”顾姣正想说自己先随便找一间客栈待着,那边沈迟姜就开口了,“顾小姐也一道来吧,客栈人多,人也杂,五湖四海的,你一个小姑娘待着不安全。我家姐妹多,你去了那边,也有人陪你说话解闷……”她看着顾姣面上的迟疑,笑了笑,“祖父和修和是忘年交,聊起天来没个定数,回头留宿也是有可能的,你一个人待客栈,修和能放心吗?”   她说到“放心”两字的时候,特地看了赵长璟一眼,话中语气是只有赵长璟才能听得懂的的揶揄。   赵长璟并没有理会她的揶揄,他的确不放心,但还是打算尊重小姑娘的意见,“你想去吗,你若想去,我们就一起去,你若不想,我让曹书陪着你,等回头我和沈老太爷说完话便来找你。”   顾姣一向不擅长拒绝人。   若是沈迟姜没开口也就算了,她既开了这个口,她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了,而且她也不想让四叔为她东奔西走,所以稍稍犹豫了一会,顾姣还是小声说道:“我跟四叔一道去吧。”   她说完又朝沈迟姜道了句,“劳烦沈大姑娘了。”   “不劳烦。”   沈迟姜笑眯眯的,对顾姣的感官倒是很好,看着年纪小,打扮也富贵,倒没有这个年纪小孩的骄矜,比她家那几个小魔头好多了。   既然已经决定了,一行人便决定出发去沈家,要上马车的时候,顾姣犹豫了下还是轻轻喊了一声,“四叔。”   “嗯?”   赵长璟以为她后悔了,想着让她不必勉强自己,没想到小姑娘却面露担忧小声问他,“他们知道您的身份不会有事吗?”   她没想到一到济南,四叔就被人认出来了,要是其他人知道,那四叔的计划该怎么办?   她满心忧虑,没有看到赵长璟在这一刹那变幻的神情。   午后阳光正好。   明亮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行人的身上。   赵长璟低眉看因为担忧而揪着眉的顾姣,他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格外柔软,就像是轻轻凹陷了一小块,心情却变得格外高涨。   他知道她这阵子在躲他。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又在想什么,但有一点可以很肯定,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所以只能躲着他避着他,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依旧记得要陪他一起去看老头,记得他是秘密出行,不能让人知道他的去向。   无尽的欢喜和爱意在胸腔涌动。   这是当年金殿传胪唱名都没有的满足感,赵长璟有种想不管不顾把她拥在怀里亲吻她的冲动,可手指捏紧成拳,他最终也只是按捺着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顾姣神色怔怔抬了头,她看着四叔,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突然摸她的头,目光却正好跟四叔那双温柔的凤眸对上,阳光洒在他的眼底,他望着她的眼中有着别样的温柔。   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静到除了人声之外,所有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风声、心跳声、呼吸声……   就在顾姣隐隐感觉到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回来的时候,沈迟姜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修和,好了没?哎,我……没打扰你们吧?”   沈迟姜也是驱马过来的时候才察觉到两人有些不对劲,就像是那个独属于他们的屏障好像被她给敲碎了?   她这……是不是坏事了?   赵长璟不会拿眼神刀了她吧?沈迟姜有些担心。   顾姣听到她的声音,无暇去顾那一句“打扰”是什么意思,她忙摇了摇头,说了句“没”后便有些逃避似的转身上了马车,连跟赵长璟说一声都没有。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赵长璟淡淡回过头瞥了一眼面露无辜的沈迟姜,到底没说什么,等到顾姣坐上马车,他也跟着翻身上马,马车启程去沈家的时候,他弯腰压声和马车里的顾姣解释,“沈家人也就沈从云和沈迟姜还有沈家老太爷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不用担心。”   顾姣闻言,悄悄松了口气,她点点头,想表示自己知道了,余光一瞥车帘还挂落着,便又轻轻嗯了一声,出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都有些哑了。   弄琴刚刚早一步上马车收拾东西,未瞧见外头的那一幕,这会听到她的声音还当她是渴了,忙递了一盏茶给她。   顾姣接过握在手中却没喝,她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口渴。   以前四叔摸她的头,她只想离四叔更近一些,可刚刚,她却觉得心跳如擂,像是承受不住一般在胸腔内不住鼓噪着,好像下一刻就会从喉咙口跳出来。   其实这会心跳也还没有彻底消停。   顾姣脑子乱糟糟的,还未思索什么,就听到外头传来那位沈大姑娘的声音,她亦骑着马,听声音发出的方向,应该离四叔并不远,话都是家常,偶尔能听到四叔的回答,不多,但也都是有问必答……   比起最开始来时,外头热闹了许多,四叔至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她也不用再担心四叔孤单而去与他说话了。   可听着四叔和沈姑娘说话,她心里却又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像想到四叔有喜欢的人时一样不舒服。   顾姣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她心里其实隐隐已经感觉到一点什么了,可她不敢相信……   “小姐?”   虽然有四爷的嘱托,但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姐,弄琴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您没事吧?”她说到这,话一顿,紧跟着又说,“您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或是有什么想和人聊聊的,可以和奴婢说。”   她不清楚小姐是不是因为知道四爷的心意才会变成这样。   但看着小姐这副模样,她实在有些担心。   顾姣听她这样说,心里一动,眼睫也跟着扑朔了几下,但当她张口的时候,看着弄琴那双担忧的眼睛,心里忽然又是一紧,先不说她自己都还摸不透自己是个什么心思,就说四叔……她怎么能喜欢他?   喜欢这两个字从心里冒出来的时候,即使早已有感觉的顾姣还是没忍住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喜欢……   所以她这几天变得那么奇怪是因为喜欢上四叔了吗?   怎么会呢?   她不是一直都拿四叔当自己的长辈看待吗?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可除了喜欢之外,还能因为什么呢?莫名其妙的发呆,压抑不住的心跳,时不时总会想起四叔,一想到四叔有喜欢的人心里就觉得苦涩,还有今早那怔神间写下的三个字,鬼使神差地还把它藏了起来……   “小姐?”   弄琴看她的脸比刚才还要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她不由更加担心起来。她到顾姣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却发觉触手冰凉,“您的手……”   “……没事。”   顾姣把手从她的手心里抽了回来,她摇了摇头,垂着眼帘避开了她的注视,双手用力交握,哑着声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她没事。   她也不能有事。   “别让四叔知道。”她压着声音嘱咐弄琴,又像是在叮嘱自己。   她一字一句和自己说,像是在给自己洗脑一般,她不能喜欢四叔,她不该喜欢四叔,即便真的喜欢,她也不能告诉四叔,四叔有喜欢的人,四叔只是拿她当晚辈,他要是知道她的心思,恐怕以后就会远着她了,只是想到这个可能,顾姣就觉得自己难过极了。   她不想让四叔远着她。   她想让四叔一直这样对她好。   顾姣这低迷难过的情绪在快到沈府的时候终于被她尽数压抑下去了,她一直都是这样,想不明白的时候想躲着避着,让人可以轻易窥探出她的想法,可当她想明白,真想掩藏起来不让人发现的时候,旁人也很难发现。   所以当她走下马车的时候,除了小脸有些发白之外,其他的情绪已经看不大见了,甚至还能自若地回答起沈迟姜的话。   “顾小姐身体不舒服吗?”看着顾姣发白的小脸,沈迟姜不禁蹙眉担忧询问。   “这几日在船上有些没睡好,我回头休息下就好。”顾姣说。   “那我让人直接带顾小姐下去休息?”   顾姣点点头,客气地和人说了一声,“劳烦沈姑娘了。”   “劳烦什么,应该的。”沈迟姜说完喊了一个下人过来,嘱咐她带顾姣去西苑。   顾姣没意见,走之前又和沈迟姜道了谢,转头又和赵长璟轻声说了一句,“四叔,我先去休息。”她没抬头,而是垂着眼睛和人说的,她虽然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怕看到四叔。   她怕四叔看透她的心思。   “嗯。”   赵长璟点点头,没阻拦,只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带着一抹沉思。   “赵修和。”   沈迟姜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人都走远了,你还不回神?”   带着笑意和揶揄的声音终于让赵长璟收回了目光,他垂眸,凤眸淡淡看了沈迟姜一眼,听她笑着问,“四叔?”   赵长璟淡声,“别家的小辈。”   “哦,只是小辈吗?”沈迟姜仍是挑眉笑看着赵长璟,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还能和赵长璟这样聊天,瞥见他望过来的漆黑目光,她一笑,以为他是不想作答,便也没有继续追问。   她到底没有剖人根底的习惯。   今日几番揶揄也不过是因为他是赵长璟,要是换做别人,她连打听的心思都没有,可这个人是赵长璟,她怎么可能不好奇?   “不是。”   耳边忽然传来淡淡的两字。   沈迟姜正准备带人进去,陡然听到,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她双目微睁,为赵长璟的坦然惊住了。   “不只是小辈。”   赵长璟看着顾姣离开的方向,补充完,而后也没理会沈迟姜,径直抬脚走了进去。   ……   顾姣被人领着去了客房歇息。   沈家家大业大,即便是一间客房,布置得也十分精致好看,门前小桥流水,门后……还有一片竹林。见惯了在府中种桃李杏树,倒是少见有人种竹林的,这么多年,她也就在四叔那边看到过。   想到那位沈姑娘和四叔的熟络,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   “您要休息会吗?”   弄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猜测,她回头,看到弄琴脸上依旧布满着担忧。   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只是有些事,她谁也不想说,谁也不能说,顾姣红唇微抿,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嗯,休息会吧。”但在船上休息了那么多天,她这会实在不困,何况她心里还压着事……枯坐一会后,她还是起来了。   弄琴一直在旁边守着,看她忽然坐了起来,忙紧张问,“您要什么?”   声音听着依旧着急担忧。   顾姣看着她默了一下,才说,“我去外面走一会。”   “奴婢陪您去。”弄琴说。   “不用,我就在门口走走,你也不熟,我喊个沈府的下人陪我就好。”说完看到弄琴面上明显的不放心,她又放缓了语气,“我没事,我就是想出去走一走,你别担心。”   弄琴无法,只能答应。   目送小姐离开,她没有立刻回屋,她站在廊下,脸上依旧有着没有掩饰的担忧,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和四爷说一声小姐的情况,但想到小姐的叮嘱,她又有些迟疑。   要是让小姐知道她违背她的意思……   何况她就算找四爷说,又能说什么呢?现在小姐显然是把自己封闭着,不肯让人进去,若是她贸贸然做了什么,事情会变得怎么样,她还真不敢保证。   弄琴无奈叹气。   ……   顾姣不知道弄琴在想什么,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没有打算走很远,也就没有让人作陪,她就是想一个人待一会,没有别人,就她一个人,她想好好思考下以后该怎么办,但其实也没什么好思考的,她只需要让一切都回到最初就好,回到最初那个敬重四叔只把四叔当长辈的样子,那么就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了。   可她……   “我听说赵先生来了?还是被大姐姐带回来的?”   “来了,这会和大姐姐去找祖父了。”   “多年不见,赵先生还是那样的好风姿,怪不得大姐姐以前这么喜欢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娶妻没,若是没有……”   “老七,你害不害臊啊!”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赵先生长得这么好看,喜欢他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别说,不仅老七想嫁给赵先生,我也想,可惜赵先生看着太冷了……”   ……   顾姣没想到随便一走居然能撞到沈家姐妹们的对话,再一听她们聊的,全是在说爱慕四叔的话,果然,如她猜测的那般,那位沈大姑娘是喜欢四叔的。   不仅她,这沈家好多姐妹也都喜欢四叔。   看着她们这样坦然地诉说自己的爱意,顾姣心里竟有些羡慕,那边又传来一句“也不知道赵先生以后对自己的妻子会如何”,她不由想起这阵子和四叔相处的样子。   四叔看着冷,心却很热。   即使只是对她这样一个晚辈,他都是那么温柔,他会在她生病的时候煮甜汤,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去做冰糖葫芦,会为她的生日奔前走后,他还会记得她所有的喜欢和不喜欢……   这样一个温柔的四叔若是面对喜欢的人肯定会更加温柔吧?   想到这,顾姣先前的理智尽再度溃散,感受到心中再一次出现的苦涩和嫉妒,顾姣知道她没办法再回到以前了。   可她又能做什么呢?顾姣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茫然极了,这种茫然甚至远超过当初面对九霄哥哥的时候。   那边沈家姐妹正朝她这边走来,怕她们发现,顾姣忙收起情绪转身离开,等回到房,她又像之前在船上似的,开始扮起鹌鹑装睡了。   听到外面传来四叔的声音时,她不知道过去多久了,只透过那覆着白纱的楹窗,才发现暮色竟然已经笼罩了整个天地。   门被推开。   顾姣听到有人走了进来。   以为是弄琴,她忙继续侧躺着闭上眼睛装睡,直到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顾姣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是四叔!   “不舒服?”她听到四叔问她,像是知道她没有睡着。   犹豫了一番,顾姣还是转过身,门没关,四叔被落日笼罩其中,他望着她的眉眼似乎带着几分无奈,还有一些情绪深不见底,她辨别不出。   “四叔。”她坐了起来,手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有衣裳,而后才低着头小声说,“没不舒服,就是……不知道做什么。”   “您和沈老太爷聊完了?”   “嗯。”   赵长璟轻轻应了一声,但也只是应了一声。   厢房忽然变得很安静,顾姣从前最不适应这样的安静,如今却有些庆幸,庆幸不用说话,那么四叔也就不会察觉到她的异样了,最后还是赵长璟看着她开了口,“要不要离开?”   顾姣愣了愣。   她抬头,目光呆怔地看着四叔,半晌才喃喃答道:“可我们不是答应沈姑娘了吗?”   “不用管别人,你只要告诉我你的想法,”赵长璟问她,“想不想离开?”   犹豫一番后,顾姣还是点了点头。   她的确不想待在沈府。   “好,我去安排。”赵长璟说完就站了起来,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下步子,“顾姣。”他低眉喊她。   迎着少女困惑的注视。   他抬手,放在她的脑袋轻轻拍了两下,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不用想太多,考虑自己就好。”他说完这句,又看了她一会才转身离开。   顾姣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却还有些愕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四叔:不要在意我,想你自己就好,就算不喜欢我也没事   姣姣:我不能喜欢四叔   论两个不在一个频道的人怎么对话?   马上就能彼此通晓心意啦~ 第51章   离开沈府前, 赵长璟问了顾姣的意思,是直接去章丘还是在济南找间客栈先休息一晚,等第二天再走……可顾姣觉得从沈府离开已然有些对不起沈大姑娘和沈家老太爷了, 要是再去外头找客栈, 未免也有些太打人家的脸了。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想着章丘和济南总归也就两个时辰的路程,他们走的又都是官道,就算是夜路, 想来也不会差太多。   就是晚膳得在路上吃点干粮或是到了章丘再吃了。   她把自己的意思说与赵长璟听之后, 赵长璟没有一点异议,只说了声好,顾姣不清楚他是怎么和沈家人说的, 只知道那位沈大姑娘送他们离开的时候给他们准备了不少吃的。   “既然这次时间紧急,我也就不强留你们了。”   “不过以后要是有机会, 你们可一定要在家里多住几天,济南虽然不比京城繁盛, 但也有京城没有的风景和东西。”这句话,她自然是对第一次来济南的顾姣说的。   看着眼前成熟美艳又大方得体的沈迟姜, 顾姣忍不住想, 如果四叔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的话,这位沈大姑娘倒是和四叔真的很相配。   她在沈府待得时间虽然不长, 但也听说如今沈家全都由这位沈大姑娘在打理。   是个和四叔一样厉害的姑娘啊, 比起她,实在是好的太多了。   她刚才听沈家那几位姐妹的对话, 知道这位沈姑娘也是喜欢过四叔的, 不清楚她有没有和四叔阐述过自己的心意, 但无论有没有, 能在知道自己的心意并知道得不到回应之后还能和四叔这样坦然的相处……顾姣觉得自己即便再活几年, 恐怕也做不到。   “好。”   顾姣收起那些泛滥的思绪后轻轻应了一声,又与人说,“沈姑娘若有机会来京城,也一定要与我说,我带沈姑娘好好逛逛。”   她也想尽地主之谊。   “那我可太有机会了,”沈迟姜笑着说,“我家那个顽劣的臭小子如今还在京城鬼混,不肯回家继承家业呢,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去京城逮他了。”   顾姣知道她说的是沈老板。   想到沈老板的脾性,顾姣的脸上也不禁露出莞尔的笑容。   直到发觉沈迟姜看着她,她的笑意才收敛了一下,不解她为何这样看着自己,顾姣小声问人,“沈姑娘怎么这样看着我?”她说着,不自觉抬手摸向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就是觉得你应该多笑笑,笑得多好看啊。”沈迟姜看着顾姣,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她这倒也不是虚夸。   眼前这个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杏眸弯弯,梨窝浅浅,笑容明媚不染尘埃,仿佛这世间之事对她而言都是干净纯澈的。   她忽然有些理解赵修和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这样一个小姑娘,和她相处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放松那根紧绷的弦吧?就像她现在,虽然只和她相处了这么一小会功夫,却也觉得很轻松。   沈迟姜忽然想起当年跟赵修和表白被拒的时候,问过他为什么。   她以为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但又觉得不可能,她眼中的赵修和并不是看重身份的人。   可除了身份还能有什么原因?她自问自己除了家世配不上诚国公府以外,没有一样配不上赵修和的,她聪明有手段,长相也算出挑,比起他那位早逝聪慧却又绵软得如水一般的未婚妻,她更知道怎么帮赵修和,她可以和赵修和对酒吟诗,也能替他操持后院,甚至可以帮他一起对付朝堂那些魑魅魍魉。   可赵修和却与她说——   “太相似的两个人在一起挺没意思的。”   她犹记得那是一个雪夜,青年一身白衣凭栏而坐,雪落在他的脸上,他仰起的侧脸依旧好看的令人心惊,可她却有些茫然。   太相似的两个人在一起没意思,可赵修和看得上蠢笨的女子吗?   显然不可能。   她不解,问他,“你要找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或许等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就知道了。”   “如果等不到呢?”   “那就孑然一身。”赵修和伸手去接外头的白雪,雪落在掌心化成水,他说得没有一点犹豫。   后来这些年,她放下执念和过往,逐渐把赵修和当成自己的知己好友,前些年在京城相聚的时候,她问过他,“找到你要的那个人了吗?”   青年握着茶,闲落棋子并未回答她的话。   可如今。   她知道她无需再问他,他已经找到他要等的那个人了。   眼前的女孩或许不够聪明,可她身上却有一种格外吸引人的特质,她纯粹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像她和赵修和这样的人,聪明人看得多了,阴谋诡计也经历得多了,所以更向往这样一份不用去猜忌的纯粹。   和这样的人相处,你可以永远不需要去提防她。   倒是忽然有些羡慕起赵修和了。   倘若先前对顾姣好是因为赵修和,如今倒是真的对眼前这位小姑娘起了几分怜爱,她不由说,“我虚长你几岁,你若不介意就唤我一声姐姐吧。”   顾姣能感觉出她的态度比先前更为柔和了,虽然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原因,但她也没犹豫。   她挺喜欢这位沈大姑娘的。   “沈姐姐。”她轻声喊人。   “哎。”沈迟姜笑着应了一声,余光瞥见正朝她们走来的赵长璟,笑着和顾姣说道,“以后他要是欺负你,记得和我说,姐姐帮你对付他。”   顾姣愣了愣,一时有些不明白沈迟姜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聊什么?”   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才回过神,却也没想太多,她还是有些不大能神色自若地面对四叔,刚才脸上挂着的浅浅笑意在无意间又被她压下了,她摇摇头,小声喊了人一声“四叔”,又和沈迟姜说了句,“沈姐姐,我先上马车了,下次再见。”   她说完便上了马车。   看着她几乎有些落荒而逃的身影,沈迟姜挑了挑眉,再一扫身边微微蹙眉的男人,倒也琢磨过来了。   合着闹半天,这两人还没说开呢。   不由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赵修和,你也有今天啊。”她压着嗓音冲赵长璟说,面上的看戏藏也藏不住。   她还以为这世上的事没有赵长璟解决不了的,尤其是在女人这件事上,看多了女孩子们铩羽而归,还是第一次看赵长璟这样被人躲着,她看着人戏谑道:“要不要我帮你啊?”   赵长璟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未多语,只说了一句“走了”便翻身上马了。   沈迟姜点了点头。   启程前,顾姣又掀起车帘,和沈迟姜挥手再见。   “下次见啊。”   沈迟姜同样笑着朝顾姣挥了挥手。   马车启程,顾姣正想放下手中的车帘就看到了四叔望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看着那双漆黑深邃的凤眸,她心下一紧,握着车帘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一些,偏还想佯装如常一般与人说道:“四叔,我先休息一会。”   “嗯。”   看着四叔颌首,顾姣稍稍松了口气,等车帘落下,看着对面弄琴的脸上也有担忧,逃避的心理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外头。   武子华和梁大明在开路,曹书凑过来,看了一眼车帘全落的马车,他一向观察细微,自然感觉出了不对。   “您和顾小姐……”他压着嗓音问。   赵长璟也看着马车,闻言,他未多说,心里却想着等到章丘还是和小姑娘聊一聊吧。不管怎么样,他希望她不要再像现在这样,躲着他避着他无所谓,即使明日让他离开也可以,但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这副仓惶不安的样子了。   她不该这样的。   赵长璟收回目光,目视前方,“走吧。”   曹书还想再说,但看着主子静默不愿多言的侧脸,到底还是没再开口。   可他们今晚注定是没法到章丘了,马车才走出济南府,天空就忽然轰隆一声下起了暴雨。   “怎么突然下雨了?”顾姣听到动静忙掀起车帘,她看到曹书在分发早先时候在城里买的雨具,但雨下得太大了,即便把雨具披上,那些雨水也还是随着风往人脸上砸,看着四叔脸上很快就蒙了一层雨水,而那雨具遮不到的衣裳上面也全都被淋湿了,这个时候,顾姣也顾不上自己现在不敢和四叔相处的心理了,忙仰着头冲人说,“四叔,您快上马车。”   蒙蒙雨水中,赵长璟看着她摇头,“不用,你坐回去,别让雨水溅到你。”   他说着想替顾姣把车帘拉下,却被人抓住袖子。   “您上车。”小姑娘平时看着软软的一个,真发生什么,脾气却也执拗,这会她不顾雨水砸到自己裸-露的手背上,也不管袖子已经被淋湿,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她那张姣美的小脸很快就变得氤氲起来,就连睫毛也湿润了,可她还是依旧执拗地看着赵长璟,似乎他不上车,她就不松手。   赵长璟看了她一会,终是无奈,他轻轻应了声“好”。   顾姣这才松了手。   赵长璟脱掉雨具又绞干衣裳上了马车。   顾姣顾不上弄琴替她擦拭脸上的雨水,看到他进来便立刻倒了一盏热茶给他,看着他即使绞干还依旧湿淋淋的样子,她想替人擦拭湿了的头发,但最终还是按捺着只递了一块帕子给他,而后看着他蹙眉说,“四叔,我们现在怎么办?”   雨下得太大了,别说曹书他们还在外面,就这样大的雨,马儿也会被惊扰,她心里不禁心生后悔,为什么要离开沈府呢?   现在害得大家变成这样。   她情绪摆在脸上,赵长璟自然清晰看到了她脸上的自责。   “别多想,不关你的事。”他宽慰一句后,往外喊了一声,“曹书。”   “主子。”   曹书打马过来。   “你去看看前面有没有什么能避雨的地方。”赵长璟与人交待,这会再回济南府已然不现实,只能看看前面有没有驿站或是别的可以躲雨的地方了。   曹书应了一声便策马离开,没过一刻钟,他就回来了,“主子,前面有间寺庙。”   赵长璟嗯了一声,回头问顾姣的意思,“去寺庙住一晚可以吗?”   顾姣这会哪里还顾得上住哪里,只要能让他们别淋雨,就算是破庙,她也可以,她忙点了点头,一行人便朝曹书说的那间寺庙出发。   到了那,曹书上前拍门。   顾姣坐在马车上掀起一角车帘,看那寺庙外头挂着一块门匾,雨太大,她看了一会才认出那上头写着“济缘寺”三个字,不知道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还是怎么,曹书拍了好一会也没见人来开门。   “不会没人吧?”顾姣有些担忧。   “门前挺干净的,应该不会没人。”赵长璟也看着外头。   顾姣看了看,的确很干净。   “主子——”曹书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回头,正想和赵长璟商量下翻进去看看,就听到身后的大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僧人撑着伞站在门后面。   看到门前的曹书,他愣了愣,方才问,“这位施主是有什么事吗?”   有人开门了,曹书也就收起了心思,他转身和人客气一礼后同人说道:“我们路过此地,突遇暴雨,想叨扰大师在这暂住一宿。”   “这……”   僧人看着似乎有些犹豫。   但一看曹书手里的刀以及他身后依稀还有几个壮汉的身影,犹豫一瞬,还是点了头,“几位施主进来吧,只是我们寺庙人少简陋,恐怕得怠慢几位了。”   “无妨,有个避雨的地方再有口热水喝就好了。”曹书笑笑。   他让僧人稍等之后,转身去冲赵长璟他们说话,没有注意到僧人朝身后打了手势,雨声太大,遮盖了所有的脚步声,就连一向心细的曹书也未发觉,他神色如常走到马车前,“主子,顾小姐,已经和里面的僧人说好了,我们在这借住一宿。”   “嗯。”   赵长璟点了点头。   “我先下去。”   他和顾姣说完撑着伞下了马车,等顾姣下来后,他把手里的伞往人那边移了一些,雨下得太大,顾姣这会也没说别的,乖乖站在四叔身边跟着他往里头走。   除了梁大明暂且留下停靠马车和马匹,其余人都跟在两人身后往里头走。   曹书还帮弄琴分担了一袋包袱,里面有顾姣的换洗衣服和常用的小枕头,顾姣有些挑地方睡,出行不便,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全,所以每次出门,她都会带上她的小枕头和阿丑,有了这两样东西,她也就不会太认地方而睡不着觉了。   还有一袋就是沈迟姜为她们准备的吃食了,也亏得有这一袋东西,要不然今晚他们怕是得饿肚子了。   黑夜,又是寺庙,顾姣和赵长璟都没戴帷帽。   走到寺门口,看着站在门边的僧人,顾姣朝人客气躬身,“叨扰大师了。”她嗓音干净明亮,犹如如黄莺一般,僧人不由低头看去,正好瞧见顾姣抬起来的脸。   那张脸明媚夺目,在微弱灯火的照映下,美得仿佛神仙妃子一般。   僧人怔在原地,直到感觉到一双凌厉漆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才忙回过神,“济缘寺广开大门,本就是为了帮人。”他道了句佛号后又朝一群人合十一礼便转身替他们领路。   转身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那抹凌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没有收回,他脊背僵硬,却不敢回头,也亏得今夜雨声大,压过了他的心跳。   要不然就他这副模样,别说赵长璟,只怕曹书也能察觉到不对。   “四叔?”   顾姣正要抬脚却发现身边四叔未动,不由停下步子,低声喊人。   赵长璟低眉,与顾姣那双困惑的目光对上,听她问“怎么了”,他方才答,“没事。”风雨太大,即便他把头顶的伞移了大半到她的身上,她的衣角和发丝还是被雨水溅湿了,长眉微拧,他暂且压下了心里的那抹异样,说,“走吧,先去歇息。”   济缘寺的确如那僧人说的不算大,一般寺庙都有三个门,可这间寺庙却只有一个门,从大门进入寺庙再走过一段路便是主殿,此处倒是和别处一样,是供奉着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另有两个偏殿供奉着四大天王和弥勒佛。   僧人领着他们往西边走,边走边说,“东边是我们禅修的地方还有僧房,这会其余师兄都还在做功课,斋堂距离几位施主休息的地方不远,这会也还有人,若是几位施主有需要的话可以让人准备一些简单的斋菜,热水夜里都有,若需要,自己去拿便是。”   这些话自然有曹书回答,他笑着说,“多谢大师。”   僧人摇了摇头,“不用。”   休息的禅房很快就到了,顾姣一行总共七人,依旧是按着从前定客栈时一般安排,顾姣和弄琴一间,赵长璟一间,梁、武两个护卫一间,崖时和曹书一间。   “那几位施主便歇息吧,若有事的话……”他说到这似乎停顿了一下,虽然只有一息的功夫,但赵长璟还是察觉到了,“施主可以来东边的禅房找我们。”   曹书未发觉,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僧人离开,他正想去分下吃的,就看到主子还站在廊下看着僧人离开的身影。   “您是觉得这僧人不对劲?”   他自幼跟着赵长璟,自然很容易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说话间,他不禁也肃了面容。   “回头去打探下。”赵长璟其实也不确定。   他就是觉得这个僧人刚刚看顾姣的时间太长了,一个出家人,岂会那样看一个女子?想到这,他不由扭头朝隔壁看,顾姣早些时候已经进去了,透过暖橘色的亮光,能看到她的身影,他压低声音,“回头去拿水拿东西都检查下,夜里也警醒着一些。”   曹书点点头,又问,“顾小姐那要不要提醒一句。”   赵长璟听闻此言,却又沉默了一瞬才答,“先不用。”小姑娘原本就因为今天下雨而自责不已,若是让她知道寺庙也许还有问题,以她的性子肯定又要自责了。   ……   顾姣并不知道寺庙有问题。   等回到禅房之后,她便立刻在弄琴的伺候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想着四叔刚才也湿漉漉的,正想起身去看看,但想到自己的那点心思,又有些不敢过去,她重新坐了回去,手放到桌上,嘱咐弄琴,“你过去嘱咐四叔一声,让他记得把衣裳换了,别回头染了风寒。”   想了想,又叮嘱一句,“刚才曹书他们也都淋了雨,你去厨房煮点姜汤给他们送过去,给大家驱驱寒。”   弄琴应声。   正要出去,曹书就过来了,他是来分东西的。   弄琴接过后同人道了谢,又把刚才顾姣的话与人说了一遭。   曹书听完后,稍松了口气,顾小姐既然还肯关心主子,那么问题就不大,他笑着应了好,特地提了声,与里面的人说,“小姐放心,属下回去就叮嘱主子换衣裳。”想了想,他还是提醒了一句,“今夜雨大,寺里也没什么人,小姐吃完东西早些歇息,等明早天亮,咱们就启程去章丘。”   顾姣应了好。   曹书正要退下,看到弄琴也提醒了一句,“你也是,要是有事就喊我,别一个人乱跑。”   弄琴皱眉,她自问和曹书还没熟悉到这种地步,若换作崖时也就算了,不过她也没说什么,看着曹书望过来的目光,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等曹书离开,她重新合上门。   沈迟姜准备的东西不仅仅只有糕点,还有一些路上可以吃的熟食,酱牛肉、烤鸭还有一些济南府特有的饼,只不过过去这么久,东西都已经有些凉了。   弄琴自己倒是什么都能吃。   但见顾姣勉勉强强也才吃了几口,不由说道:“您别吃了,奴婢去给您下碗面条吧。”   顾姣摇摇头,她没什么胃口,“不用了,我也不饿,随便吃点就是。”   这种时候,她也不想弄得太麻烦。   “没事,奴婢正好要去熬姜汤。”弄琴笑着说。   顾姣听她这样说,犹豫了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那你小心些。”想着刚刚曹书说的,她又跟了一句,“出去的时候看看曹护卫在不在,让他陪你一道去。”   弄琴想也没想就要拒绝,但看着主子担忧的脸,又憋了回去,“好,”她应道,“您好好歇息,别乱走,奴婢很快就回来。”   顾姣嗯声。   弄琴撑着伞离开,走到外面,她看了眼隔壁亮堂的房间,她没按着小姐的意思去找曹书,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一手撑伞一手提灯朝刚刚僧人指引的地方走去。   而顾姣——   自弄琴走后,她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夜深人静,衬得外头的雨声更为嘈杂,顾姣本就有些心烦意乱,再听着这些雨声,心便更乱了,平时还可以写字静心,可如今显然没这个条件,本想去床上躺着,弄琴也已经替她收拾好了,但一坐下,想着隔壁就是四叔,她这颗心便越发乱了,犹豫再三,她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她还记着来时的路。   知道大雄宝殿在什么地方。   有些话,她不能说与别人听,便想着说与佛祖听,也许……全部说出来就好了。   出去的时候,顾姣看了一眼隔壁,亮堂的灯火倒映出四叔的影子,他静坐在椅子上,像是在喝茶,也就只有这种无人知晓的时候,她才敢这样放肆地去看四叔,怔怔看着那道影子,直到外头的雨水随风打在她的身上,她才倏然回过神。   想着自己居然看着四叔的影子发起呆,顾姣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要再这样下去,恐怕谁都得知道她的心思,不敢想象那样的结果……于是即使有曹书的叮嘱,顾姣还是撑着伞朝大雄宝殿走去。   路上有微弱的灯火,顾姣没有执灯,就这样撑着伞冒雨前行。   等到大雄宝殿,有长明灯在殿中点着,偌大的殿宇被照得十分亮堂,她一面收起伞,一面拿着帕子拂拭自己身上的雨水。   殿中无人,这也正好契合了顾姣的心思,要是有人在侧,有些话她也不好说。   无上的佛祖垂眸看世人。   顾姣跪在蒲团上,轻声诉说自己的心事。   夜雨声声,把顾姣的声音全都掩盖,说是和佛祖祷告自己的心事,但其实顾姣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边一句,那边一句的,乱七八糟,她原本以为说完,她的心情就会好许多,但没想到还是沉甸甸的,她仍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四叔。到后面,顾姣索性也不说了,就跪在蒲团上发着呆,直到听到外头的雨声好似小了一些,想着弄琴回来找不到她,肯定要去找四叔,再让四叔知道,估计都得找来……   她忙站了起来。   可她跪得时间实在太长了,猛地起身,身子一晃又跪坐了回去,荷包也跟着掉在了地上,里面还有四叔给她的信号弹,她忙伸手捡起荷包,刚系在腰上想重新起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香案底下有一块纱布。   她摸到一角,看了看,像是女人的披帛,上面还有脂粉味。   顾姣有些惊讶。   这香案底下,怎么还会有女人的披帛?想把披帛捡过来一看,但也不知怎得,里面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攥着一般,她用力一握,便听到“吱呀”一声,她身下的案板跟着一动,她连带着那块女人的披帛一并掉进了里面。 第52章   顾姣失踪了。   弄琴从厨房端着面条和姜汤回来, 本想着让人趁热先把面条吃了,但木门被推开,她嘴里喊着小姐, 却无人回应, 以为她是在里头的净室,可当她放下东西进去找人,里面的净室也没有顾姣的身影。   若是以前, 她必然以为小姐是去找四爷了, 但小姐这几日明显躲着四爷,刚刚连去让人换身衣裳别着了风寒都不敢,又怎么可能会在她离开之后单独去找四爷呢?   黑夜把所有的声音都无限放大, 即使有外头的雨声覆盖,她的心跳声也掩盖不住。   咚、咚、咚、咚, 心跳快得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弄琴被恐慌攫住了所有的理智, 她呆立在原地,若此时有镜子, 一定会倒映出她惨白的脸。   天上忽然响起一道惊雷, 轰隆一声,金色的闪电劈亮了整个黑夜, 也劈醒了弄琴, 她在回神过后立刻抬脚走到隔壁拍了拍门。   “四爷,您在吗?”她一边拍门一边着急喊人。   门被人从里头拉开, 赵长璟站在门后, 空气带着氤氲和浓稠, 而他一身新换的白衣, 显然是刚擦洗过, “怎么了?”他最初问弄琴时,嗓音带着素日的冷静,但当他的目光掠过她惊慌失措的脸色时,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他原本平静的脸色微变,声音也忽然发紧,就像是突然被人攥住了喉咙似的,嗓音都变哑了,他着急询问,“她怎么了?”   “小姐不见了!”   弄琴在他的这声询问后再也抑制不住哭出声,她哭着哽咽道:“我不知道小姐去哪了,我回来,她就不在房里了。”   曹书正好从自己的房间过来,原本是想同主子说一声就去东边看看这间寺庙到底有没有什么古怪之处,突然看到这副场景,他呆了一下,等醒神之后忙快步走了过来,神情严肃问道:“怎么回事?”   无人理他。   赵长璟看着哭泣不止的弄琴,长眉紧拧。   他心里也着急,但这种时候越着急越容易乱了自己的阵脚,他沉声问人,“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大概是他的声音太过冷静,原本惊慌不已的弄琴也慢慢压下了心中的不安,她抹了把眼泪抽泣着回道:“小姐怕你们回头得了风寒便吩咐我去给你们准备姜汤,等我回来的时候,小姐她,她就不见了。”   赵长璟听她说完立刻走到隔壁房间,烛火摇曳,满屋寂静,他沉默着凝望屋内,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看到门口的水迹,心下一动,他问弄琴,“你们一共几把伞?”   弄琴听他提问,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答了个“两把”之后,再一看门口,原本斜放在门口的伞不见了,她双眸圆睁,语气呐呐,“我走的时候,这里明明还放着一把伞,怎么,怎么没了?”   想到什么,她惊道:“小姐她出去了?她怎么会出去,她去哪了?不行,我得去找她!”   她说着就要冒雨出去,却被曹书攥住胳膊,“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去哪找顾小姐?你先别急,顾小姐既然是撑伞离开的,肯定是自愿出门的。”   这话倒也是废话了。   如果不是自愿,他们这么多习武之人,但凡她发出一点大些的动静,他们都不可能不知道。他拧眉思索,“这间寺庙就这么点大,顾小姐也没什么能去的地方,她撑伞离开,不是去散心,就是……”   “去大雄宝殿。”身后传来赵长璟的声音。   等曹书和弄琴回过头的时候,赵长璟已经撑伞出去了,惊雷消散,天愈发黑了。   磅礴大雨之下,赵长璟一身白衣撑伞前行,地上的淤泥被脚步溅起落在他那身白净整洁的衣裳上面,他却无暇去顾,依旧快步往前。   “我也去。”   弄琴看着前方几乎已经快看不到四爷的身影了,忙说了一句。   曹书却拉着她的胳膊说,“我先跟过去看看,你去找崖时他们,和他们说一声。”若是顾小姐真在大雄宝殿也就算了,倘若不在那……   他看了一眼外头的黑夜。   天地像是被一块黑布笼罩,阴沉沉的,压得人心里发慌,倘若顾小姐不在那,今夜怕是不得安宁了。   弄琴这会六神无主,曹书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忙点头往崖时他们的房间跑,曹书也没耽搁,拿了把伞就朝大雄宝殿跑去,到那的时候,就见主子站在佛像面前,而殿中……并无其他人。   心下一沉。   “顾小姐不在这吗?”他出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哑了。   赵长璟没说话,他沉默凝望大殿,忽然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块蒲团,即便每日被殿中的沉香浸染着,他还是闻到了一股极淡的梅花香,小姑娘喜欢香料,上回在河间府的时候买了好几种香囊,他记得她今日身上佩戴的香囊就是梅花香。   “她来过这边。”他敛着眉把蒲团扔回到了地上。   “那顾小姐现在去哪了?”曹书也急了,“这大雨天的,她能去的地方也就这了。”   “她不会乱跑,既然不在这,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赵长璟没有说完,但曹书已然听明白了,他心下骤沉,那也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我去把寺里的人都带过来,我就不信逼不出顾小姐的下落!”曹书神色阴沉,说完就要往外头走,身后却传来赵长璟的声音,“先别打草惊蛇。”   “现在我们不知道她在哪,也没法确定她现在怎么样,要是让人察觉,她会有危险。”   赵长璟说这番话时,负在身后的手紧握,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的眼皮在不住颤动,那是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发信号弹联络济南府的其他人,梁大明他们那边也不必拦着,这个时候最需要人手。”   纵使再怎么冷静,可还是能听出赵长璟此刻的声音已经哑了,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能够沉着嗓音把嘱咐一字一句说完,“你先去把刚才给我们领路的人带过来,武子华性子沉稳,你让他去看着大门,以防有人出去,再吩咐崖时去秘密查探寺里人的行踪,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等人来了,你就立刻让他们守好几条必经之道。”   他怕有暗道。   如果还在济南府,大不了他今晚把济南府翻个底朝天,总能把顾姣找出来,可要是离了济南府,天大地大,即使是他想找到她也得费些时间。   而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时间。   她胆子本来就小,碰到这种事只怕吓坏了,若是再被人欺负……殿中烛火跳跃,赵长璟那张清隽卓然如玉一般的脸庞陡然划开一抹阴鸷。   他不敢想她碰到这些事会怎么样。   曹书已经应声离开。   寺庙不大,弄琴他们到了没一会,先前那个替他们引路的和尚也被曹书“请”过来了。   看到这一番阵仗,尤其是看到那个背对着站在佛像面前的白衣男人,想到刚刚那双凌厉的目光,灰衣僧人的心里莫名有些发憷,勉强压抑着自己的心慌与人说道:“刚曹施主已经与贫僧等人说了女施主不见的事,现在贫僧已经吩咐其余师兄弟去找人了,几位施主放心,只要女施主还在我们寺庙,肯定能找到。”   “什么叫还在你们寺庙,我们小姐一定还在寺庙,是不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弄琴此时再不复平日的沉稳,声音尖锐地打断了僧人的话。   僧人脸色微变,再开口,嗓音也不禁沉了几分,“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无缘无故为何要藏起女施主?今夜是你们要躲雨,贫僧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方才开门请施主们进来歇息,未想……”   他的话在看到对面佩刀护卫凶狠的目光时一顿,到底是没敢再说下去。   “赵先生,和这秃驴废什么话,我们小姐肯定在寺庙!我就不信把这破寺庙翻个底朝天还找不到我们小姐的身影!”   “四……”弄琴也跟着说,她心里着急,差点连称呼都喊错了,好歹稳住心神重新喊人,“赵先生,您就让我们去吧,去晚了,小姐怕是有危险。”   赵长璟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看着僧人说,“大师觉得如何?”   他态度温和,也不似其余人咄咄逼人,可偏偏这一番态度反倒让那僧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抬头与那双漆黑的目光对上,看着那深不见底的两个黑色旋涡,他脊背僵硬,心神也蓦地一凛,不敢与人对视,他忙垂首,“诸位施主想去就去,贫僧与寺中师兄弟问心无愧,自然不怕你们检查。”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倒是又重新变得平静下来,甚至还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赵长璟看他这般,心下微沉,负在身后的手也骤然紧握成拳,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他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淡声吩咐曹书,“你带梁护卫他们去看看。”   “是。”   曹书的心情也不轻松。   如果没有被他们藏起来,那么只可能这间寺庙还有暗道,但暗道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要么严刑逼供,要么更多的人手去找,但前者怕打草惊蛇,连累顾小姐出事,后者……一来人还没来,二来也要时间。   他们现在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时间。   晚一刻,顾小姐经历的危险就更多,他心情沉重地“请”僧人领路。   灰衣僧人往外走,曹书跟在后头,梁大明和弄琴也连忙跟上,赵长璟没动身,他依旧站在佛像面前,却没看那俯瞰世人唇边泛笑的佛,而是看着地上那一块蒲团。   “顾姣,”他哑着嗓音说话,“你到底在哪?”   两刻钟后,曹书领着脸色难看的梁大明和弄琴回来,身后还跟了几个僧人,比起之前那回,这回那灰衣僧人明显气焰嚣张了不少,再怎么用出家人平和的面貌掩盖,也能听出他语气上扬,“贫僧早就说了女施主不在我们那,现在诸位施主相信了?”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与其怀疑我们,倒不如派人去外头看看,会不会是女施主跑到外面去了?”   “放你娘的屁!大晚上还下着雨,我们小姐无缘无故跑外面去做什么?”梁大明脾气暴,张口就是一句脏话。   弄琴虽然没说话,但眼睛瞪着,脸色也明显不大好看。   “你们——”   几个僧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殿中气氛焦灼,曹书没有参与其中,而是走到赵长璟的身边低声与他说了自己查到的事,“寺里一共十三个僧人,属下无用,暂时没能发现暗道,崖时还在那边秘密探查,不过……”他脸色难看,语气沉闷,“这些僧人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会去检查,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就连彼此间说话都很少。”   “对了,还有一点很奇怪,这十三个僧人都是年轻的壮汉。”   赵长璟听到后话,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动,他目光掠过寺中几个僧人,果然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二十到三十的年纪,脑中快速掠过一个案子,他神色微变,目光晦暗,嗓音彻底沉了下去,“你可还记得几年前叙州元莲寺一案?”   “元莲寺?”   曹书愣了下,很快回想起来,直到脑中清晰地想起那个案子,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起来。   当年叙州元莲寺一案震惊整个朝野,原本供奉香火的地方成了官商勾结的卖-淫处,商人建了寺庙在寺里开了暗道,专供叙州官员通行,表面上做着普度众生的活,实际上却比城里的勾栏还不如,女人在那成了维系官商关系的纽带,商人提供金钱和女人,官员则给予商人便利。   事件被揭露之后,元莲寺的暗道被人发现,几十个房间,每间房间都被打造成享乐的地方,里面有金链做得镣铐,也有欢乐窝里的皮鞭、蜡油、欢乐椅……各式各样的器具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不少房间还有没有清扫干净的鲜血。   元莲寺建立十年,早已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被毒害,这其中有些女子是自愿的,可更多的却都是被迫的,她们来寺庙进香,没想到这一来却再也没了回头路。   她们被扣留在元莲寺中,就像被卖进青楼的女子一般,有专门的人对她们进行调-教……不听话就是死。   之后有人统计过,那数字骇人到举国震惊。   目光扫见主子阴沉的脸,想到顾小姐也许也会经历这一切,曹书身形僵硬、脊背发寒,生死危难他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了,却从来没有这一刻让他心惊胆战,甚至控制不住地膝盖发软想下跪。   如果不是他选了这个地方,顾小姐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是他害顾小姐身陷险境。   “主子……”   他眼眶微红,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想下跪的时候却被赵长璟握住胳膊。   那只握着他的手青筋暴起,嗓音低沉嘶哑,“想请罪,也等找到她再请。”   灯火倒映出赵长璟铁青的脸,这是曹书第一次在主子的身上看到过这样汹涌的怒意,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似乎要把一切都吞噬,殿中争论不休的两队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他们扭头看了过来,却只看到赵长璟低着头。   无法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能感觉到他的气势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凛然,他在众目睽睽下抬起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那几个僧人。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喉咙,原先还气势汹汹的几个僧人在赵长璟的注视下只觉得喉咙发干,忍不住想倒退,可当他开口,声音却还是原先的语调,不带起伏、波澜不惊,“报官吧。”   赵长璟说话的时候,目光淡淡地扫过几个僧人。   看到他们面上闪过惊惧的表情,心下稍松,看来这间寺庙暂时还没有跟济南府的官员勾结。   *   顾姣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很疼,她蹙着眉睁开眼,可四周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看不到,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刚想摸黑起来却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人绑着。   心中惊骇,她也终于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了。   她记得自己是想捡那块女子的披帛,未想刚一使劲,底下的地板就突然开了,她都来不及惊讶,整个人就掉了下去。   无论是寺庙居然有暗道还是自己现在被人绑住手脚,都让顾姣感觉到了这间寺庙的不对劲,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也不知道四叔他们有没有发现她不见了……   顾姣整个人都有些发慌。   “刚才老七不是说了吗,让我们不要对新来的这些人动手,那些人一看就不简单,要是查到什么,我们就完了。”   “又不是我动的手,是她自己打开暗道掉了下来,难不成我还把人送上去不成?”   外边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顾姣听着这两道陌生的声音,更加紧张了,这间寺庙果然有问题!也不知道四叔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也碰到危险,虽然清楚无论是崖时还是曹书都不简单,但她心里还是担心不已,心里再一次后悔为什么没留在沈府。   如果留在沈府,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都怪她……   “算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只能趁着他们还没发现先把人带走了。正好,今天还有一批肥羊要送出去。”外面像是已经决定好了,顾姣感觉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门发出吱呀一声,就算眼睛被蒙了一层黑布,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到有亮光从外头照了进来。   此时的这个亮光却无法给予她安心,反而让她更加害怕了。   察觉有人在朝她靠近,她一边往后躲,一边勉强定了心神和人说,“你们是谁,你们想做什么!”   有人把她提了起来,却没人回答她的话。   隔着一层衣裳也能感觉到那人握着她胳膊的手滚烫,顾姣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在这一刻竖起,整个人都恶心反胃到想吐,强烈的抗拒让她不由挣扎起来,“滚开,放开我!”   “老实点!”   凶巴巴的声音响在耳边,顾姣被吓得停下动作。   外边又传来了一道轻挑的声音,“啧,老十一,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这姑娘长得这么美,要不是时间紧急,我还真想好好疼她下。”   顾姣是不经人事,但不是什么都不懂。   人或许对恶意天生就很敏感,在感觉到又有人朝她靠近的时候,她不自觉就往后边躲,相比身边这个凶冷的男人,那个声音轻挑的更加让她害怕。   “老十一,你做什么?”   男人正想在顾姣身上摸几把,被拦住后,语气十分不痛快。   可那个被唤作“老十一”的人却还是那个冷淡的腔调,“老大发话了,让我们快点把这些人解决,坏了事,你来承担?”   顾姣不知道他们说的老大是谁,但显然,刚刚还想对她做什么的男人似乎对此人十分忌讳,又或许是怕耽误时间,他真的没再过来,只是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好了好了,走吧,外头已经安排好了。”   “嗯。”   身边男人应了一声。   紧跟着顾姣脚上绑着的绳子被人砍断,她心下一松,正想有所动作,那道没有起伏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想死的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即便隔着一层黑布,也能感觉到男人的凶狠,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屠夫。   顾姣身形微颤,果真不敢再动,她咬着牙被迫跟着男人往外走,刚走到外头就听到一阵哭声,有许多人在哭,都是女人,听声音,各个年纪的都有,而那些哭声之后还有凌厉的风声和痛呼声,顾姣以前在家里常看阿锦甩鞭子,知道那是鞭子在抽人。   果然,下一刻——   她就听到有人痛苦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不敢了。”   “烦死了!”   是刚刚那个声音轻挑的男人。   身边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对此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看差不多了就开口,“好了,走吧,真把人打废了,卖不出好价钱。”他的声音才落下,顾姣就感觉到自己被人往前一推,不知道跟谁撞在一起,她忍不住惊叫一声,但想到刚才有人因为吵就开始甩鞭子,她小脸发白忙闭上嘴。   好在这会也没人管她。   她只感觉到自己的手上又被绑了一根绳子。   隔着黑布,她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但能感觉到自己前后都是人,算不出数量,可从那呜咽的哽咽声来看,应该不少,而且都是女人。   感觉有脚步声远去,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压着嗓音问,“你们都是来上香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耳边只有抽抽噎噎的哭声。   听着这些哭声,顾姣本就焦急的心更为焦灼了,不知道她们会被带到什么地方,但听他们刚才说肥羊、价钱什么的,估计她们大几率是被卖掉,像她们这样的能被卖到什么地方去?后宅内院肯定不会要她们这样来路不明的人,只可能是青楼。   想到这个可能,顾姣身子微晃,小脸也跟着惨白起来。   要真被卖进青楼,就算日后爹爹和四叔他们找到她,她也……“不行,不能跟着他们走!”   她喃喃道。   “你又有什么法子呢?”是个清冷的女声从她前方传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想死就只能听他们的话。”   顾姣神情一凛。   是啊,看那两人凶狠的样子也不像是心软的人,她要是真敢做什么,估计真的会死。   她从小就被养在温室中,经历过最恐怖的事也不过是上次差点走丢,可那回,她一点事都没发生,弄琴和崖时他们很快就找到她了,然而现在,她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人……   要么没卖掉,要么被杀掉。   但无论是哪个结果都不是她想经历的。   顾姣不是多爱哭的人,可这会碰到这样的事,她实在有些忍不住,她眼眶湿润,想哭,又怕被人发现,她只能小声抽噎起来。   “别哭了。”   那个清冷的女声又响起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大概是知道这话对顾姣没用,索性又问了一句,“听你声音还很小,你几岁了?”   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问她几岁,但这种时候有人说话,总比孤零零的好,顾姣抽噎着小声回道:“十七。”   “十七?”   那人似是有些不解,“你这么小,就急着要生孩子了吗?”   “什么生孩子?”顾姣不明白她的话,连哭声都停了。   那人却比她还不解,“你既然不是为了生孩子,何故出现在这?”   “我们是突然遇到暴雨,不得不进寺庙避雨,没想到……”没想到竟然进了这么一个贼窝,顾姣觉得自己真是背极了。   “你刚刚说生孩子,”想到一个可能,她问,“这里是求子的寺庙?”   “嗯。”那清冷女子大抵也猜出顾姣是外来人了,与她说道,“早些年传出去的名声,说无子的女人来这祈福多能怀孕,名声传出去之后,每年都有不少人来这求子。”她说到这讥笑一声,“现在看来,那些人能怀孕,到底是佛祖显灵还是别的缘故,还真是不得而知了。”   顾姣知道的确有难生养的人为了怀孕寄托于求神拜佛,京城这样的寺庙也不少,但是——   “我看他们也不像是第一次行事了,难道之前没人失踪吗?”   “自然有,但这世道失踪出事的人多了去了,何况这间寺庙的人也没那么傻,不会做得那么明显,你没发现你祈福的时候,他们都会登记你是哪里人士吗?这几年失踪的大多都不是济南府本地的,即便是,大多也都是些没什么背景的女子,即使报了失踪,但沧海一粟,谁又会因为一个女子的失踪而奔前走后,寻她的踪迹呢?”   “他们没问我,我是自己上香的时候看到一块女子的披帛,不小心掉了下来。”想到这,顾姣更想哭了,她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拉那块披帛,如果不是她这一番动作,按着那几个大汉的意思,也不会对她动手。   “披帛?”   若顾姣这会细心的话就会察觉到身前女子说到披帛时,声音轻轻顿了一顿,可她这会满脑子都是在想该怎么办以及想四叔他们怎么样了,自然没有发觉。   又过了一会,她像是寻求慰藉一般,也问人,“你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大,你也是来求子的吗?”   这一次身前的女子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久到顾姣都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她低哑的声音,“不,我是被人骗过来的。”   顾姣一愣,还想再问却感觉绳子被人一扯,她往前趔趄了下,勉强站稳后那个熟悉的男声又响了起来,“都跟着我往前走,谁敢耍花样,我的鞭子可不长眼。”   鞭子在空中又打了几下,带来的劲风让人害怕,只能被迫跟着往前走。   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这条路很长很长,看来这条暗道不仅仅是在寺庙底下,而是通往别的地方,也怪不得这些人这样肆无忌惮了,只是这样的话,四叔他们怕是更加难找到她了……想到四叔,顾姣的眼圈再一次泛红。   “四叔?”   身前那个女声又响起来了,“和你一起来寺庙的长辈吗?”   没想到自己的呢喃被她听到,若是以前,顾姣只怕早就要拿别的话搪塞过去了,可如今,想着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四叔了,她不由哽咽道:“不是长辈。”   “……是我喜欢的人。”   她没去管这番话会引起怎样的震惊,她只是很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何必如此纠结,该和四叔坦白才是,反正她也注定没办法跟四叔在一起了。   越想越难受。   脑子里一会想着四叔,一会想着爹爹和阿锦他们。   突然,她听到前面再次传来那个女子的声音,“快到外面了。”顾姣正疑惑她怎么知道,就感觉到一股风迎面扑来,她听到那个轻挑的男人正和人笑着打招呼,也能听到马儿的嘶鸣声。   她们是真的要被带走了。   “等到了外面,他肯定会解开我们的绳子,他一解开,你就立刻往前跑,我会尽力帮你拖住他。”   “什么?”   顾姣吃惊,“你为什么……”   那边又有人在驱赶她们了,那个嗓音清冷的女子也没再与她说话,顾姣也不敢开口,她一路心惊胆战地走到那边,就如那个女子所说,走到外面之后的确有人解开了那根把她们捆在一起的绳索,手里另外的那道绳索还是没被解开。   有人拿着鞭子驱赶她们上马车,“快点!”   顾姣感觉到自己离马儿越来越近,她都能感觉到它鼻子喷出来的热气洒在她的脖子上,只要上了这辆马车就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就在这时——   “你敢跑?找死!”隔着黑布,顾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听到有好些人朝她身前围了过来,就在这时,她听到那道熟悉的女声在冲她喊,“快跑!”   顾姣伸手扯下黑布,她看到那个女子被几个人围堵着,即便看不到却还在扭头冲她喊。   而那些人也终于发觉不对劲了,扭头看了顾姣一眼,在看到顾姣的美貌时,那些人怔了怔,紧跟着像是冒着绿光一般朝顾姣走来,看着那几双如豺狼般的眼睛时,顾姣心神一颤,她扭过头不顾一切往前跑。   她能感觉到有人在身后追她。   这一刻,她特别庆幸四叔之前让她锻炼,如果没有那几日的魔鬼训练,估计她连跑都跑不了,她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只知道不能回头。   这是那个陌生女孩好不容易给她开出来的一条生路,她要是停下,就什么都没法挽救了。   往前跑,去找四叔,有四叔在,一定能把她们救下。   怀着这个信念,她不顾一切往前跑着。   “站住!”   声音越来越近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可地上的淤泥却还在,顾姣打小爱美爱干净,此刻却顾不上,她就这样一脚一脚踩着淤泥往前跑着,手在这个时候触到腰间的荷包,手指在摸到一个物体时一顿。   -“有事就把这个拉开,我看到后会立刻来找你。”   是四叔的信号弹!   顾姣心跳如擂,余光可以看到那人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一边解开荷包,一边往前跑,信号弹发射到半空的时候,她能感觉到那人近的几乎已经可以抓住她的发丝了。   像是一小簇烟花,炸开了整个黑夜。   那个来追顾姣的人惊在原地,倒是给了顾姣重新逃跑的机会。   “四爷,是您的信号弹!”而此时,一条小道上,曹书也看到了头顶的烟花,他扭头想跟身边的主子说话,可头刚侧过去,就看到身边主子已经策马离开了。   马儿驰骋在林间,看着那几乎快消失在眼前的身影,曹书连忙策马跟了过去。   “该死的女人!”   看着身后凶神恶煞的男人抬起鞭子,神情扭曲地朝她走来,顾姣整个人都怕得在往后倒退,她已经跑不动了,甚至在男人的逼近下摔倒在地,淤泥弄脏了她的黄衫,她甚至感觉到眼睫上都沾了不少泥沙,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看着越来越近的男人,她小脸苍白。   她在泥泞地里往后退,抓到石子的时候,她用力朝人砸去,可这点动作对男人而言不过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小姑娘,你很好看,但你做的事差点害死我们兄弟,既然你这么不听话,那就没必要活着了。”男人伸手抹掉脸上的泥土后抬起手上的鞭子。   看着那条鞭子在半空化作灵蛇一般朝她挥了过来,顾姣绝望地闭上眼睛。   有眼泪在她眼角滑落,这一刻,顾姣的脑中如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许多画面,可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却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劲风,她睁开眼,看到一支白色尾羽的箭裹着金玉碎裂之势凌厉地破开空气直接击穿了她面前的男人。   顾姣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个画面。   她看见男人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还在颤抖着的羽箭,她也愣住了,可就在男人鲜血喷洒而出快落到她身上的时候,顾姣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人用力拥住了。   属于成年男人宽大的胸膛遮住了她的视野,紧跟着一只携着熟悉雪松香味的掌心覆在她的眼睛上,能感觉到他的手心在发颤,可还不等她说什么,她的耳边就响起了一道喑哑带着后怕的声音,“别怕,我来了。” 第53章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的时候, 顾姣那颗因为不安而高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彻底落了下来,即便看不到,但顾姣的眼泪还是在这一刻滑落了下来, 她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一般, 轻轻抽了抽鼻子,而后不顾一切地反手拥紧她眼前的人。   说不清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顾姣只知道, 她终于可以尽情地把所有的委屈都给宣泄出来了。   她不用再害怕,再担心了,她要等的那个人出现了。   “你怎么才来?”   这是顾姣第一次面对赵长璟的时候没有用敬称, 可显然,两人此刻都顾不上称呼的事, 听着她的哽咽和抽噎的哭声,赵长璟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她揉碎了。   后怕让他越发用力地抱住她, 他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安慰她,“是我不对, 是我来晚了, 姣姣不怕,没事了, 没事了, 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温热有力的掌心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赵长璟的动作轻柔, 却恰好能抚平顾姣所有的不安, 刚刚还浑身发着抖的女孩终于止住了抽噎, 她跪直身子, 浓睫轻轻颤了几下。   感觉到她想睁眼, 赵长璟收回了覆在她眼睛上的那只手,看到她脸上挂着的眼泪,他眸光微深,动作却十分轻柔,粗粝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白嫩的脸颊,小心翼翼替她把眼泪擦掉。   脸上沾着的那些泥土因为时间太长,已经擦不掉了,怕太用力弄疼她,赵长璟便没碰。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起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四叔,黑夜模糊了一切,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覆着的那层后怕和担忧,想到刚刚他捂住她眼睛的那只手,她垂眸,仍旧能看到四叔垂落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   心里萦绕了多日的情愫在这一刻无限放大,她看着四叔,眼圈又红了一些,正想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   “顾小姐!”   马蹄声中,有人翻身下马,是曹书跟了过来,他平日并不是这样没眼力见的人,但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他后怕不已,他得亲眼确定顾姣没事才能安心,看到顾姣虽然浑身脏兮兮的,小脸也有些发白,索性那双眼睛还是清明的,并没有迷茫和痛苦,他稍松了口气,终于安下心,轻声呢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要是她真的出事,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顾姣看到他也终于醒过神来。   顾不上去想曹书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因为什么,她想到什么,忽然小脸惨白回过头,“四叔!”她用力握住赵长璟的胳膊后急道,“还有其他女孩子,他们要把她们带走发卖,我们快去救她们!”   她没有忘记她能逃出来全因为那个女孩子帮了她。   怕去晚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会出事,顾姣的眼眶再次变得通红,她一面挣扎着从地上起来,一面泪眼婆娑抽噎着说,“快去救她们,救她们。”   “别怕,”原本单膝下跪的赵长璟忙跟着起来,他伸手撑扶住摇摇晃晃的顾姣,安慰道,“几条路上都有人守着,我跟你保证,一个人都不会被带走,她们都会没事的。”   他沉静的声音让原本后怕不已的顾姣重新变得平静下来。   但没有亲眼看到,她始终不放心。   赵长璟也知道不带她去解决这件事,就算这会把她带回去,她也睡不好,便看着她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他说着翻身上马,而后朝顾姣伸手。   骑马是最快的方法。   顾姣刚才跑了一路,离那边已经有些远了,更不用说在她跑掉之后,那些人怕出事早就出发离开。   但看着面前神情微怔望着马匹的少女,赵长璟忽然想起上回她说的小时候骑马出事之后再也不敢骑马的事,他正想把手收回,让曹书先去看看,他则陪着小姑娘走着过去。   未想手指还未彻底收回,就被顾姣握住了。   他怔怔回头,“你……”   似乎看出他的犹疑,顾姣仰头看着他说,“骑马去,快些。”她说完又看着赵长璟笑了下,“四叔,没事,我可以的。”   她刚才生死关头都走过一遭了,骑马对她而言也没那么可怕了。   今夜的暴雨已经彻底停了,原本藏在乌云背后的月亮悄悄冒出了一点头,顾姣站在朦胧的月光之下,她现在看起来真是糟糕极了,衣裳上面全是泥泞,头发上的发钗也全掉了,眼睛红彤彤的,脸上还有干掉没有擦拭掉的淤泥,可她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仓惶不安,仿佛知道在他身边不会出事,就连笑容都回归了从前的明媚。   赵长璟没再多说,他在马上俯身。   顾姣本以为他会像阿锦似的把她拉到马背上,未想男人却在她的注视下伸出双手直接把她提了起来,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马上了,脊背撞在一个温热的胸膛上,耳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坐好,我们出发了。”   那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朵上,带起一片酥麻之意。   这样近的距离,她和他紧紧贴在一起,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跳的起伏,她的脊背贴在他的胸膛上,就仿佛他的心跳长在她的身上,扑通、扑通,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脸在这一刻变得通红,脊背却不由自主地变软了,心里有许多话想同他说,但顾姣也清楚现在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他们去处理。   她稍稍坐正了一些,没有和四叔贴在一起,敛了心神之后,轻声应好。   马蹄溅起地上的泥泞,顾姣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那具尸首,刚才拿着鞭子追她,差点要了她性命的男人此刻了无生息的躺在地上,已经再也不会对她造成一点威胁了。   他睁着眼睛,像是死不瞑目。   赵长璟察觉到她长时间低头凝望一处地方,便跟着一起看过去,在看到那具尸首的时候,他以为她在害怕,也是,她一直待在后宅内院,何曾见过死人?上回见他浑身是血就吓得躺了一个月,怕她过不去自己那关,回头又被梦魇缠绕,他出声安慰,“他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我知道。”   顾姣点点头,她的声音还有些轻轻发颤,但神奇的是,她的目光却没有一丝躲闪……这的确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她的面前,一个刚才还有呼吸的人现在静静地躺在地上,这对顾姣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可以轻松忘却的事,但她不会害怕,更不会自责。   他是坏人。   他若不死,死的就是她。   想到刚才他把她们当牲畜一样鞭打的样子,还有被他们设计关起来的那些女子,倘若她今天没有跑出来,倘若没有四叔,她和那些女子都会被发卖到全国各地……而且这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他手上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四叔说的对,他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收回目光,顾姣没再往那具尸首上多看一眼,而是跟赵长璟轻声说道:“四叔,我们走吧。”   赵长璟垂目看她,见她小脸虽然依旧苍白,目光却是清明的,并未像从前那般仓惶不安,便轻轻应了声。   马儿在林间重新驰骋起来,原本平静的晚风变得凌厉起来,感受着这熟悉的感觉,顾姣整个人心跳加速,脊背都变得僵硬了起来,但她居然没有像以前似的恶心想吐,晚风把那熟悉的雪松香带到她的鼻尖,她轻轻嗅了下,原本因为恐惧而不住狂跳的心脏竟然也慢慢变得平静了下来。   她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感受着风在耳旁呼啸,虽然害怕却没有闭上眼睛。   天上再一次出现一枚信号弹,身后传来曹书的声音,“主子,在那。”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   担心小姑娘不舒服,他骑马的速度依旧不快。   到那的时候,顾姣看到十几个面生的带刀黑衣人站在那边,他们中间是一群瑟瑟发抖围抱在一起的女子,还有三个男人,他们一个烫了戒疤是和尚扮相,两个有头发,这会已经被挟制住跪在地上。   有人看到他们,立刻走了过来,恭敬抱拳,“四爷,顾小姐。”   知道他们是四叔的人,但没想到他们会知道她的身份,她疑惑回头,赵长璟迎着她困惑的目光却只是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并未说什么。   “都拿下了?”他问来人。   “是,被困的一共十三个女子,属下已经吩咐人登记好身份,其中八个是外乡人,五个是本地人,济南知府那边,属下也已经传了信,用不了多久就会赶到。”   赵长璟点点头。   他翻身下马后把顾姣抱了下来。   顾姣心里还好奇他们知晓自己身份的事,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她想先去看看那些女子,尤其是那个刚才帮她脱困的女子,她仰头看着赵长璟,“四叔,我想……”   还未说完就见身边男人轻轻颌首,他似乎知道她所有的想法。   “去吧。”   顾姣便立刻朝那边走了过去,十几个黑衣护卫看她过来,自发的让开一条小路供她前行,走到一处的时候,她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循着感觉望过去就看到有个僧人扮相的男人正望着她,即使穿着僧服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凶冷,知道这就是刚才绑着她的男人,想到刚才被人威胁的画面,顾姣的心还是不自觉一颤,但很快,她又感觉到一抹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这一抹目光平和温柔,如早晨的旭日一般,可以照亮所有的阴霾。   她回头。   果然看到四叔正望着她。   他身边的护卫正垂首与他秉着事,而他静静凝望着她,在她看过去的时候,那平静的黑眸划开淡淡温和的笑意。   顾姣那颗微微颤抖的心忽然就被抚平了。   她亦冲人展颜一笑,而后未再理会那个还看着她的僧人,径直往前走去。   那些围在一起的女子即便脱困也都还埋着头,她们紧紧贴在一起,听到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更是怕得浑身发抖,顾姣脚步一顿,她站在原地望向她们,看她们大多都很年轻,有些甚至与她差不多大,想到她们差点就要被人发卖,她的眼眶都红了。   心里第一次涌起汹涌的怒气。   ——那、些、畜、生!   她忽然觉得刚才那人死得还不够惨,该给他千刀万剐才好!   牙齿紧咬着,因为太用力,她感到自己的牙根都有些疼了,怕吓到她们,顾姣深深吸了一口气放缓呼吸之后才开口,“你们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是刚刚跑掉的那个女孩。”   她尽可能放轻声音,语气温柔地和她们说话。   刚才埋着头的人一个个抬起头,看着她们惨白的模样,顾姣的心里就像是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有些疼,可她的语气却变得更为轻柔起来,“这些都是我的家人,回头他们会把你们一个个安全送回家的。”   “多谢姑娘。”   她们嗓音嘶哑,面上的害怕却终于收敛了一些。   顾姣原本还想再宽慰她们几句,但她本就不擅长与人说话,又见她们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大概劫后余生,她们更想一个人静静待着,便也没再吵她们,她静静梭巡起她想找的那个身影。   刚才匆匆一瞥,只知道那女子穿得是一身白衣。   但这里穿白衣的并不算少,顾姣以为不容易找,得问人,但目光掠过一个身影时,忽然一顿,那人一身白裙靠在马车旁静静阖着眼,柳腰莲脸、身形纤细,她乌鸦鸦的发髻早就凌乱不堪,头上的珠钗也早就没了,可即便这样也藏不住她的美貌。   那是与顾姣截然不同的美貌。   如果顾姣是盛夏的太阳,明媚灿烂,那么不远处的白衣女子就是此刻头顶的月亮,朦胧清冷。   像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人静静抬起眼帘朝顾姣这边看来,四目相对,她那如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垂下头,并未与顾姣说话。   与周遭其余抱作一团的女子截然不同,她就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她佯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可顾姣还是能够感觉到她是害怕的。   她垂落在身旁的手指也在发抖,只是不愿让人发现罢了。   想到刚刚她说的那句“不,我是被人骗来的”,顾姣不清楚这个女孩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她都是她的救命恩人。   如果不是她,保不准她现在已经被人带走了,顾姣快步朝人走去,与人道谢,“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刚刚……”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出事。”   突然被人打断,顾姣愣了愣,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顾姣目光呆怔地望着她。   白衣女子看着她怔神的模样,她那有些发白的嘴唇轻轻一抿,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起眼帘扫过她身后那些带刀护卫,还有不远处那个一看就身份不低的男子。   收回目光,她双手紧握,“你捡到的那块披帛是我的,也是我故意留在那的,我……”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没有看顾姣,“我没想到会连累你,我……”   她想解释,但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她也看出她面前的女子身份不低了,不清楚这番话后,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况,但无论是什么,都没有比现在更差的了。   她静静等待她的宣判。   本以为身前的黄衣少女会生气会发怒会让她的那些护卫把她拿下,未想她等了许久,却等到一句,“啊,这样啊。”   竟没有别的话了。   “你……”白衣女子抬起头,她目光不解地看着顾姣,柳眉轻蹙,“你不生气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出事。”   她与她们不同。   济缘寺的那些人明显对他们很忌惮,如果不是她的那块披帛,她应该只会在济缘寺待上一晚,然后第二天就离开,她什么事都不会遇到。   顾姣愣道:“为什么要生气啊,你又不知道我会捡到,是我自己好奇才去捡的。”   的确没有她的那块披帛,她就不会出事。   但如果没有今晚的遭遇,她也不会知道这间看着香火旺盛的寺庙里面竟然还有这样阴暗的一个地方,她难以想象若是多年以后知道这件事,她会不会后悔当初没仔细看看。   她的心里是庆幸的。   “现在我们都得救了,你不用再自责了。”   虽然过程是糟心了一些,但结果是好的,顾姣不喜欢一直沉浸在不好的事情中,所以即使她刚刚还怕得要命,但这会,她又重新扬起了没有阴霾的笑颜了,她甚至有些高兴自己今天有这样的遭遇,要不然这些女孩子就真的要被卖掉了,甚至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可怜无辜受难的女孩。   “你叫什么呀?”顾姣笑容灿烂问人,想到她刚刚说的,她的小脸又变得严肃起来,“还有你刚刚说的你被人骗是怎么回事?是谁骗你啊?你跟我说,我可以帮你。”   白衣女子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只是静静望了她许久后才吐出三个字,“杜南兮。”   而后便未再理会顾姣其余的问题,径直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被人拉下,隔绝了里外,顾姣便是再不知事也能感觉到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还有满腹的话想与人说,但看着那块已经落下的车帘,话在喉间吞吐几番都没有说出。   “怎么了?”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顾姣才回头,她轻声喊人,“四叔。”又与人说了里面那位姑娘救她的事,没有把披帛的事告诉他,只说,“她说她是被人骗来的,我想帮她,但她……”   赵长璟看了一眼马车便收回目光。   他仍垂眸看着顾姣,看着她依旧忧心忡忡的模样,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让人先把她们送回家,你若真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回头我让人查下,看我们有没有能帮到她的地方。”   有四叔的这番话,顾姣终于放心了,她轻轻应了声“好”。   赵长璟让人把这些女子先带回城内交于济南知府安顿,他依旧没打算出面,但也知晓发生这样的事,不彻底解决,小姑娘怕是不放心,低头扫见她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他开口,“我们晚上回城里。”   顾姣抬眸,似有不解,“回城里,我们不去章丘了吗?”   “现在去,你放心吗?”赵长璟看着她问。   的确不放心,“可秦先生那……”   “没事,”赵长璟安抚,“我回头让人先去章丘跑一趟,等事情全部解决了,我们再去。”   顾姣听到这话,攒在一起的眉心终于松开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又有人过来了,马蹄声在寂静的林间十分响亮,透过依稀的月色,顾姣认出是梁大明还有其余护卫。   “小姐!”   梁大明也看到他们了,他快马加鞭,不等马儿停稳就从马上一跃而下,平日略有些莽撞憨直的男人此刻竟是眼睛都红了,看到顾姣就哽咽出声,“您没事吧?”   顾姣也知道今晚发生这样的事让他们担心了,她忙道:“我没事,你们别担心。”   可一群大老爷们即便听她说没事,还是全都跪了下来,嘴里喊着“属下保护不力,请小姐责罚”,就连曹书也跟着跪了下来,“今日这事全怪我,如果不是我挑了这间寺庙,您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请您责罚!”   近二十多个男人跪在她的面前,顾姣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但这种时候又不能让四叔帮她,在梁大明他们眼中,四叔只是她的教书先生,倘若让他涉于其中,只怕四叔的身份也瞒不住了。   她不想让他们发现四叔的身份。   “你们先起来。”   无人应她,他们依旧跪在地上请她责罚。   “今日这事事起于我,如果不是我非要出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目光扫过一众人,“如果你们真想一直跪着,那好,我陪你们一起跪。”   她说着就要下跪。   站在她身边的赵长璟眼皮一颤,下意识想扶住她,但看着小姑娘在月色下执拗的小脸,他伸出去的手还是收了回来,他静静凝望她,没有去干涉她的任何决定。   曹书等人却是吓了一跳。   他们似不敢相信,眼见顾姣真的弯了腰要下跪,刚刚还跪着的一群大老爷们就跟地上有针扎他们的膝盖一样纷纷弹跳了起来。   “小姐,您做什么?”   “您这是要折煞属下们啊!”   ……   七嘴八舌的声音吵得顾姣头都疼了,但到底算是把眼前的事情给解决了,她站稳后,目光掠过他们,没回答他们的话,只问,“还跪吗?”   谁还敢跪?一群人摇了摇头。   顾姣脸色好看了一些,“好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们先回去。”   但这回,刚刚还算听话的一群护卫却怎么都不肯,尤其是梁大明,今晚的事是真的吓到他了,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小姐,还是让他们都跟着吧,您要再出点什么事,属下们怎么跟将军交待?”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   这种时候,赵长璟和曹书自然是不好插话的,倒是刚刚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武子华忽然上前一步,“赵先生,我有几句话想问您。”   他的声音很轻,梁大明等人都未发现,就连顾姣都没有发觉。   只有赵长璟垂眸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比起梁大明,武子华的存在感并不高,和崖时不一样,崖时是懒得说话,武子华则是生性木讷,不知道说什么,但赵长璟知道这么多护卫里面,这个生性木讷的武子华其实是最聪明的,也是最仔细的。知道他大概是发觉什么了,赵长璟面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他轻轻嗯了一声,看着还被一群人围着的顾姣,没有与她说什么,转身朝一处走去。   武子华忙跟上。   等顾姣发现赵长璟不对的时候,已经过去有一会了。   “四……先生呢?”她问曹书。   曹书正想回答。   顾姣就看到赵长璟回来了,看着从小道上走出来的人,她忙跑了过去,语气着急问道:“您去哪了?”说完扫见武子华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有些失神的目光,顾姣愣了愣,“武护卫,你怎么了?”   “……没,属下没事。”   说着没事,但武子华的脸色还是有些怔怔的,他与顾姣拱了拱手后往前走。   “他……怎么了?”顾姣还是觉得他有些怪怪的,又想到他刚刚是跟四叔一起过来的,不由问赵长璟,“四叔,你们刚刚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就是问了下我的身份。”   赵长璟语气寻常,顾姣却听得一愣,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惊叫出声,“什么?”还好她现在在的地方离那边有些远,回头一看,武子华正和梁大明他们说着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瞧见一群人皱着眉,心在胸腔内不住跳动,她紧张地连声音都收紧了,“那,那他……”   “没事,武子华并不是多嘴的人,知道就知道了。”赵长璟安慰她。   顾姣看他神色平静,原本不安的心倒是也逐渐变得平静下来,她爹给她的这些人,论忠心绝对没话说,只要她吩咐他们别乱说话,他们肯定不会泄露四叔的身份,只是这么多人……怀着这样一份心情,她跟四叔一起回去,也不知道武子华说了什么,刚刚还死都不肯走的护卫这会竟都松了口。   最后依旧只有梁大明和武子华留了下来。   只是相较神色平静的武子华,梁大明的神情依旧有些不大好看,看来,武护卫并没有把四叔的身份说与他们听。   顾姣稍松了口气,太多人知道总归不好。   “先回寺庙吧。”赵长璟没有理会旁人,垂眸和顾姣说。   可顾姣一听寺庙两字就觉得恶心。   “弄琴、崖时还有我们的东西还在那,拿完后,我们就回济南。”知道她在想什么,赵长璟低声解释了一句,又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让他们去拿东西,我陪你留在这?”   顾姣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没事,我们一起去吧。”   夜已经很深了,再让他们一来一回也折腾,而且弄琴那么久没见到她肯定担心了。   “走吧,四叔。”她回头与赵长璟说。   赵长璟便也没再说什么,他翻身上马后朝顾姣伸了手。   可顾姣看着那只在月色下越发修长漂亮的手,却有些发怔,刚刚事出紧急,她又急着来救人,也顾不上别的,这会……她不由又想起自己的心事了。   那会她想着,若是她能出来,能见到四叔,她一定要告诉四叔她喜欢他。 第54章   清冷的月光洒在大地, 把漆黑的夜色也照出了一点朦胧的光亮。   伸向她的那只手还没有收回,依旧悬在半空等着她去握住,顾姣却没有立刻伸手, 而是双手捏着裙角一点点仰起头, 月光下的四叔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裳,即使俯身,他的肩背也依旧挺直, 带着与生俱来的雍容气度, 自然疏阔,那是旁人怎么学都学不来的气质。   似乎不明白她怎么了,他开口问她, “怎么了?”   “我……”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顾姣压抑在心底的那些情愫再一次在胸腔内四处泛滥开来, 刚刚没法与人说是因为急着来救人,可现在人都救回来了, 事情也都解决了,似乎好像没什么能阻止她的了。   要说吗?   看着四叔那双漆黑的凤眸, 顾姣刚刚才升起来的那些勇气又在边缘飘着了, 犹犹豫豫,飘忽不定。   脑袋里面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叫嚣着, “你刚刚不是很勇吗?不是说了如果见到他就一定要告诉他你的心意吗?你个胆小鬼,现在事情解决了, 你又开始退缩了是不是!”一个弱弱地反驳, “可四叔有喜欢的人啊?而且四叔只是把我当晚辈, 我这样说出来不是会让四叔很为难吗?”   两个小人不住打着架, 打得顾姣头都疼了。   “好了!”   她忽然大声喊了一声。   出口的时候看到四叔怔怔望着她的目光,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心声竟然被她吐露出来了,看着四叔困惑不解的目光,她的小脸一会白一会红,臊的,但已经退散到边缘的勇气倒是重新收回来了。   说就说!   反正她也认清自己没法把四叔再当长辈的事了。   大不了,大不了就让四叔骂一顿,也比这样憋着,自己难受,别人也担忧来得好。   “四叔——”   她重新看着他开口了。   赵长璟大概也感觉出她有正事同她说,心里隐隐也察觉出了一点她要说的大概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原本虚握缰绳的手忽然收紧,被倒刺扎了手心后,他长眉微蹙了一下后松开手。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宣判会是什么。   但他还是在顾姣的注视下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语气平和与她说道:“嗯,我在。”   无论是什么回答,他都接受。   可即使这样想着,赵长璟的心里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打起鼓,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我——”   顾姣还是有些紧张的,尤其是看到四叔站在她的面前,比起先前,此刻两人的距离更近了,那股子熟悉的雪松香再一次被风携裹着在她鼻尖萦绕,四目相对,她能看到四叔的凤眸漆黑深邃。捏着裙角的手再一次收紧,咚、咚、咚,心跳也很快,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顾姣哑着嗓音再次开口,“四叔。”   她轻声喊人。   正想与人诉说自己的心意,却忽然听到一声——   “什么?!”是梁大明。   他的声音太响,惊得林间酣睡的鸟儿都振着翅膀飞走了,顾姣也被他吓了一跳,刚刚才升起的勇气再次戛然而止,她以为是出事了,回头朝身后看去,看到梁大明和武子华面对着面,月光照出两人此时的神情模样,相比武子华面上的无奈,梁大明的脸上满是震惊。   顾姣看着他扭头,满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的方向,亦或是说……看着四叔。   心里猜测应该是武护卫与他说了四叔的身份,果然这个念头才落下,顾姣就看到他大步朝他们走来,走得太快,顾姣看到他踩着石子,身子还趔趄了下,正想提醒人小心,他就已经几个大步到了他们面前。   梁大明单膝下跪,脸被月光照得有些白,“属下不知大人的身份,这阵子行事莽撞,请大人责罚。”   想到先前他还跟这位赵大人提议让他去给他们将军做幕僚,他就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他是有多大的胆子让当朝首辅给他们将军做幕僚啊,也亏得这位赵大人平日看着也不好亲近,要不然按着他的脾气估计早就要跟人勾肩搭背了,一想到那个画面,梁大明跪着的身子不禁又晃了几晃。   他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这位大人可是连他们将军都得恭敬对待的人。   “无妨,原本就是我瞒着你们,不知者不怪,何况这阵子也多亏你们。”赵长璟说着弯腰去扶梁大明,他并没有在被揭穿身份之后就自持身份,依旧还是从前那副温和的模样。   “不过——”   他话锋一转,“我这次是秘密出行,除了陛下之外朝中并无人知晓,恐怕要有劳梁护卫帮着隐瞒了。”   梁大明被扶起来的时候还是一脸恍惚的模样,他沉浸在“首辅大人竟然亲自扶我”的冲击中,听到后话倒是立刻定了心神,忙拍着胸脯跟人保证道:“大人放心,属下绝对不会与旁人透露您的身份,将军那……”提到顾云霆的时候,他稍有犹豫,但很快又说道,“将军那,属下也会保密的。”   他相信将军到时候就算知道也肯定会体谅他的!   赵长璟点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劳你们了。”   就跟在战场被将军鼓励一般,梁大明只觉得自己此刻雄心壮志,再一想这个秘密举国上下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不由自豪地就连胸膛都挺起了一些。   武子华看他们说的差不多了,便牵着马匹过来了,因为先前赵长璟的叮嘱,他这会仍旧喊人赵先生,“赵先生,小姐,我们该出发了。”   赵长璟回头看向顾姣。   刚才被梁大明打断,她要与他说的事还没说。   顾姣心里也有些无奈,但这会她也没那个心思再与人说什么了,看着四叔望过来的目光,她与人说,“我们先回去吧,估计弄琴他们也等得着急了。”说到这,她停了下,又轻了几分声音,“那件事,我回头再与您说。”   赵长璟垂眸看了她一会,轻声应好。   他朝人伸手。   知道四叔这是要抱她上马,顾姣心中羞涩之余倒也没有推辞,她把自己的手放到四叔的手上,任由四叔抱着她上了马,没一会,她感觉马儿忽然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她正担心马儿会像从前那样乱跑,心中慌张之余,身后便又多了个人,四叔上来了,他制住了身下的马儿,没让它乱跑,也让顾姣不安的心重新变得镇定起来。   “走了。”   耳畔传来四叔的声音,顾姣刚点了头,她的身前便多出一只手,四叔握住了缰绳。   “驾!”   马蹄上扬,伴随着一声嘶鸣声,顾姣感觉到耳旁的风又变得凌厉起来。   看着他们离开,曹书紧随其后,梁大明也不想落于人后,正要策马跟上就发觉身边武子华未动,他手握缰绳侧头问他,“老武,你看什么呢?”   武子华看着他轻声说,“小姐和赵大人离开了。”   梁大明点头,“对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武子华沉默地抿了下干涩的唇,又转头去看小姐和赵大人离开的方向,半晌方又压低了一些声音,“……他们骑得是一匹马。”   不是马车,而是一匹马。   “不然呢?”梁大明还是一副呆愣的模样,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地拧了眉,“老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小姐又不会骑马,她不跟赵大人一匹,难不成和我们一匹吗?”   他觉得武子华简直大惊小怪。   武子华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但嘴唇抿了下后到底什么都没说,“没事,走吧。”他说着也翻身上马,心中却不由有些忧虑,不跟将军说这位大人的存在,真的好吗?   他怎么觉得这位大人对他们小姐的关心有些越界了。   ……   等到济缘寺。   寺庙只剩下弄琴和崖时两人,里面的那些和尚已经被济南知府派来的人带走了。   看到顾姣回来,弄琴自是抱着她好一顿哭,这次的事是真的让她怕了,尤其从梁大明口中知道那些“和尚”打的什么主意,她更是差点没晕过去。   好歹把人稳住,一行人又出发回济南府。   济南府没宵禁,但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又是回城,到城门口的时候免不得被人拦下,不过梁大明他们都有头衔,顾姣身上也有她爹给的令牌,那些人一看她是“开平卫顾指挥使的女儿”自是不敢盘问,恭恭敬敬放他们进城了。   找到客栈歇息,已过子时。   外头更夫敲着梆子,喊着“小心火烛”。   顾姣是要洗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浑身脏兮兮的,衣裳是脏的,头发是脏的,就连脸上也有不少淤泥,想到自己刚刚就是顶着这副样子在四叔面前,她就有些欲哭无泪。   四叔看到她这副丑兮兮的模样,怎么可能还会喜欢她?   她心情颓丧地由弄琴服侍她沐浴洗漱完,换了一身干净的寝衣,原本以为发生这样的事,她应该会睡不着,没想到刚洗完澡,连头发都没干,她就趴在她的小枕头上睡着了。   赵长璟过来的时候,弄琴正坐在床边替顾姣擦拭头发。   听到门被敲响,她忙放下帕子起身去开门,看到门外的男人,她与人问安,“四爷。”   赵长璟点点头,看了一眼屋内,有屏风遮挡,他看不到里面,便问弄琴,“她呢?”   弄琴答,“睡着了。”   若是以前,赵长璟听她这样回答,顶多说一句“照顾好她”就会自行离开,可今天,或许是发生的事太多也太危险了,他很想再去看一看她。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   “我去看看她。”赵长璟说完便径直抬脚走了进去,他没有理会弄琴面上的惊诧,脚步倒是放得很轻,似乎是怕吵醒屋中人的酣眠。   弄琴的确惊讶。   张口想阻拦的时候,男人已经越过她往屋中去了,她跟着走了几步,看着他的身影,想到今夜小姐失踪时四爷的模样,脚步不由又停下了。   她还是第一次在四爷脸上看到那样的怒意。   到底没有阻拦,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后便放轻脚步离开了屋子,体贴地合上门,而后静静地守在门外。   赵长璟坐在床边,看着小姑娘即使睡着也依旧紧蹙的眉心,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小嘴抿着,时不时发出几声沉重的呼吸,他眸光微沉,手轻轻抚平她紧皱的眉心,连带着旁边像山峰一般攒在一起的柳眉也一点点被他抚平。   看着原本睡得不安的人慢慢舒缓了眉宇,他才拣起放在一旁的帕子替她擦拭起还没干的头发。   顾姣睡得其实并不踏实,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她梦里一路都在跑,心跳很快,有几次她都觉得自己的小腿抽了几下想醒来,但她就是睁不开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她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里,东碰西撞也出不去,直到闻到一股熟悉的雪松香,她感觉眼前的白雾慢慢散去,头顶出现了耀眼的太阳,紧跟着她这具冰冷的身子也仿佛重新变得温暖起来。   鼓噪的心跳在这一刻变得安稳。   她看到那白雾散去后出现的身影,那人清冷冷背对她站着,他的衣摆无风自动,犹如九天上不可侵犯的仙人。   “四叔?”   她忍不住小声喊他。   仙人像是听到了,他回头,果然是四叔!她高兴地朝人跑去,可他的眼眸是那样的漆黑,神情是那样的冰冷,与她印象中的四叔截然不同。   她有些害怕,却又忍不住朝人靠近。   她一边朝人走过去,一边不住喊着人,“四叔。”   赵长璟见她嘴巴一直动着,却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俯身。   “什么?”他问顾姣。   热气喷洒在顾姣的耳垂上,她眼睫轻轻颤了几下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的意识还未清醒,看着近在眼前的四叔,还以为是在做梦,想到自己叫了他那么多次,他都不理她,还冷冰冰看着她,她不由小嘴一撇,委屈出声,“四叔,凶。”   这次赵长璟听清楚了,看着小姑娘委屈的样子,他神情怔怔还未说话,就见刚刚还睁着眼的人又昏睡过去了,嘴里还咕哝着“四叔坏”。   他失笑。   也不知道是梦到他什么了,把她委屈成这样。   轻轻摸了摸她已经干了的头,赵长璟什么都没说,只是又陪了她一会便替她掖好身上的锦被起身离开。   顾姣一夜好眠醒来,并不知道昨夜赵长璟来她房里的事,弄琴也被嘱咐不要与她提起,她便只当昨晚那是一场梦,她洗漱妆扮完,曹书便来敲门了。   “顾小姐。”   这几天她跟四叔都是分开吃饭的,顾姣自然不会以为曹书是来喊她吃饭,她让弄琴去开门,等曹书进来后问他,“怎么了?”   “济南衙门在审理昨天的案子,主子让属下来问您要不要去看看?”   “这么快?”顾姣有些吃惊。   曹书解释,“您在城里的消息,济南知府都已经知道了,他知道您差点出事,自然不敢怠慢。”   顾姣便明白了。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要去。   只有看着那些人真的被判罪定案,她才能放心。   “那您等下,属下这就去安排。”曹书说着便离开。   没一会功夫,马车就安排好了,顾姣和赵长璟简单吃完早膳便乘着马车过去了,两人戴着帷帽被曹书等人护着到了人堆里,仅仅一早上的时间,济缘寺拐卖妇女的消息便传开了。   官府衙门前人很多。   有人推搡想近前看,顾姣被人群挤得差点摔倒,可她的身子才往前一趔趄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   她被人护在怀里,明明他们的肢体并没有接触,可顾姣就是觉得四叔仿佛给她建立了一个单独的世界,周遭纷扰都与她无关,不管别人怎么推搡,她都在四叔给她的小世界里安然无恙。   “开始了。”赵长璟低眉看她。   顾姣还怔着神,忽然听到惊堂木响,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到那案后坐着的男人,方才知晓四叔说的开始是什么意思。   她敛起心神,认真开始听那济南知府审判。   案子并不算难,又有顾姣的身份在,济南知府自然不敢怠慢,京城的人都知道顾云霆是个什么脾性,正巧,这位济南知府早几年就在京城当差,他不仅知道顾云霆是什么脾气,还知道这人是个没有原则的女儿奴,要是让他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差点在他济南府出了事,济南知府总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凉凉的。   为着这个,他也不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花了一晚上审察。   这些济缘寺里所谓的僧人其实都是这几年才出家,他们本身没什么本事,知道寺庙来钱快,便一起合伙开了一间寺庙,后来又联合旁人打出一个“求子灵验”的名声,把这间荒僻的济缘寺开得风生水起。这几年,他们好日子过惯了,光靠香火钱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便联合当地有名的拐子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光这三年,通过济缘寺被贩卖的女子就已经超过三位数,济南知府想到这个数字,就觉得自己的官帽不保。   听着里面的宣判,顾姣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即使这些人被绳之以法,那些“失踪”的女孩子也回不来了。   她低着头,即使戴着帷帽,赵长璟也能感觉到她的难过和愤怒。   “我已经修书一封送去京城。”耳畔传来四叔的声音,顾姣回头,她眼中有不解,直到听到四叔说,“会有专门的人来接管此事,那些失踪的女孩子只要有人提供姓名和画像,都会有人去找,”他说到这,稍作停顿后才又看着顾姣开口,“只要心怀希望,她们总有被找到的那一天。”   即便没有顾姣,赵长璟碰到这样的事也会去做,但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安慰她。   他很清楚这个世道对女子而言,存活有多不易。   像这样被发卖的女孩子,能去的地方太少,能在那样的地方存活下来的人,恐怕都不会再想回家了,不是纸醉金迷的生活困住了她们,而是她们清楚地知道回来后会面临什么。   名声是束缚她们的枷锁。   即便最开始她们的亲人会因为她们的回来而高兴,可时间长了呢?那些闲言碎语会压垮表面的平衡……这些事,赵长璟这些年看得并不算少。   可难道因为这样就不再去做了吗?   也许会有例外呢?即便没有,那也应该由她们自己去选择,而不该在一开始就切断了所有的可能,告诉她们“你已经被人抛弃了”。   “真的吗?”隔着薄纱,赵长璟还是看到了一双灿烂的眼眸。   就让她永远活在那个灿烂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好的,干净、透明,永远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光的,赵长璟这样想着,点了点头,“嗯,真的。”   看着重新变得高兴起来的女孩,赵长璟轻轻揉了揉她的头,“走吧。”   有了四叔的保证,顾姣的心情好了许多,她点点头,出去之后,她正想问问四叔那位杜姑娘的事,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他们。   “修和,顾妹妹!”是沈迟姜。   “沈姐姐!”看到熟人,顾姣也有些激动,看着沈迟姜大步过来后扶住她的胳膊仔细查看,她的热情让她有些不大适应,但也没躲,心里清楚她应该是知道昨晚的事了,便小声安慰人,“沈姐姐,我已经没事了。”   “那群狗东西居然敢对你动手!”沈迟姜还是有些生气,说着还冲赵长璟皱眉,“你也是,怎么不知道护着一些?”   赵长璟并未解释。   倒是顾姣不肯他被误会,忙说,“不关四叔的事,是我贪玩跑到那边。”   “还好没出事。”沈迟姜心有余悸,但也没再说什么,看这里人多,她开口,“我让人在宝丰楼定了菜,给你们压压惊。”   赵长璟无惊可压,这桌压惊席显然是给顾姣准备的,他习惯性看人问她的意思。   顾姣这次倒是也没纠结,轻轻点了点头,应了好。   他们一行人便去了宝丰楼。   路上顾姣怕弄琴回头在客栈见他们迟迟不归又得担心,便让曹书先去客栈说一声。   宝丰楼就是昨日顾姣他们吃过的地方,也是四叔被认出的地方,只是昨天十分热闹的酒楼,今天却一个客人都没有,像是看出她的困惑,沈迟姜解释,“酒楼人多眼杂,五湖四海的都有,免得有人认出你们,索性我就停业一天。”   顾姣点点头,心里不禁再次感慨沈姐姐做事果然比她稳重。   不过顾姣余光一扫身边的四叔,昨天还自怨自艾的她,今天却握紧小拳头……沈姐姐是稳重,她,她也没那么差啦!她也会越来越好的!   等上菜的那会功夫,沈迟姜一面替他们倒茶,一面说,“你让我查的事,已经查清楚了。”   顾姣以为她们说正事,也没插嘴,她目光落在面前的茶盏上,一看到那浮着的茶叶,顾姣就已经觉得舌苔发苦了,她一贯喝不了这些,但沈姐姐给她倒的,她又不好推辞,正想将就喝一口,面前就多了一个剥好的橘子。   “先吃点水果,马上就吃饭了。”赵长璟说完,又帮她跟沈迟姜解释了一句,“她不喜欢喝茶。”   “怎么不早说?”沈迟姜平日跟人谈生意谈习惯了,倒是忘记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都不喜欢这些苦涩的东西,她往外喊了一声,让人准备果茶。   顾姣觉得太兴师动众了,不由小声说,“……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喝。”   沈迟姜斜眼看她,佯装生气,“都叫姐姐了,还跟我那么客气?”   顾姣小脸微红,不好意思再多说。   果茶很快就上来,沈迟姜还让人给她上了几样零嘴,而后继续和赵长璟谈起事,“其实也不用我怎么调查,杜家这次事情闹得太大,估计不日济南府就都知道了。”   顾姣耳尖地听到“杜家”两字,想到昨天那位姑娘也姓杜,不由问,“是昨天那位杜姑娘的家吗?”   沈迟姜不知道昨天的那些事,倒是赵长璟跟她点了头。   顾姣立刻便急了,连酸甜可口的果茶都顾不上喝了,她问沈迟姜,“沈姐姐,杜姑娘怎么了?”又与人说,“昨天就是杜姑娘救得我,要不然我恐怕都没机会再见你们了。”   “我说修和怎么突然让我打听这位杜二姑娘的事。”沈迟姜恍然大悟。   她没再隐瞒,把自己调查到的事与人说了一遭,“那杜家也是做生意的,跟我家不算近,但过年过节的也有往来,你说的杜姑娘就是杜家的二姑娘,她有个姐姐,叫杜黛心,早年嫁给了济南府通判家的二少爷。”   顾姣虽然和沈迟姜相处不多,但也知道她快人快语,她忽然提起这位杜大姑娘绝对不是在讲述杜家的情况,又想到昨天那位杜姑娘说的被骗,她的心不由都跟着揪紧了。   “她跟我说她是被人骗过去的,是……她的姐姐吗?”   沈迟姜点了点头,脸色也有些难看。   顾姣不解,语气呐呐,“为什么啊?”她家里姐妹和睦,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害自己的妹妹。   沈迟姜这种事却是看得多了,但说起这事,声音也有些低沉,“杜黛心的夫君,也就是那位通判家的二公子最先看上的是杜南兮而不是杜黛心,这杜大姑娘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不去管自己的丈夫,倒是反过来陷害自己的妹妹。昨晚杜二姑娘回家要个说法,可杜家二老,一来是怕丢了名声,二来也怕自己大女儿被休,便让杜二姑娘忍下此事。为着这件事,杜家已经闹开了,我听那位杜二姑娘的意思,是想自立门户。”   她说到这不由啧叹一声,“不说别的,这位杜二姑娘无论见识还是决断,都算是女中翘楚了。”   顾姣没想到这件事竟会是这样。   想到昨夜那个情形,那位杜姑娘那个时候不仅慌张,恐怕还很绝望吧,自己的亲姐姐骗她去那样的地方,而现在她的父母还偏袒自己的姐姐,让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人!”她很生气,“就拿他们没办法吗?”   沈迟姜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   她也生气,也觉得那位杜二姑娘可怜,但这种事就算报官又能如何?   “你去问问那位杜二姑娘,她若真想自立门户,我们可以帮她。”突然听到这一句,沈迟姜难得迟钝了下,她握着茶盏,目光一点点往赵长璟那边看,确定是他说的之后更是震惊无比,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你……”   她看着赵长璟呐呐开口,都有些快不认识他了。   但见顾姣面上的表情,似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像是习以为常了,只有眼睛是明亮的,“真的吗?四叔,我们真的可以帮她吗?”   “嗯。”   赵长璟垂眸,看着顾姣脸上的期待时,他漆黑的眼眸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如果她真的考虑好了的话。”   沈迟姜看着两人,原本惊愕的表情也被别的情绪所取代。   她伸手撑在额角,失笑般摇了摇头,赵修和,还真的是不大一样了。   ……   吃完午膳,是一个时辰后的时候了。   “真不去我家住?”分开的时候,沈迟姜问顾姣。   顾姣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我们估计也待不了多久,就不麻烦了。”主要是她有话想跟四叔说,去了沈家不方便。   沈迟姜也不好强拉着他们去,遗憾之余,倒也没忘记正事,“杜南兮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我这会就去找她。”   顾姣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果然灿烂了许多。   看着她笑的没有阴霾的样子,沈迟姜就很想伸手掐一掐她的小脸,可惜,有赵修和看着,她要敢上手,估计这手今天就算不废也要被人瞪死,轻咳一声,她开口,“那我先走了。”   她说着又和赵长璟打了一声招呼,便策马离开了。   济南的风扬起她艳丽的红裙,顾姣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直到赵长璟说,“走吧。”   她才回过神。   点了点头,轻声应好。   马车停在一株柳树旁,那边靠近湖畔,沿着河道往前走,路边的柳梢随风拂在她的脸上,有些痒,她却无暇去顾,离马车越近,她的步子就越慢,最后就连赵长璟也察觉到了,“怎么了?”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看着她一脸纠结的模样,想到昨夜她没说完的话。   负在身后的手紧握,心中的警铃再次被拉响,但赵长璟还是看着她开了口,“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是。”   顾姣低着头,她犹豫不决的手,两只小手就会紧紧握在一起。   此刻也是如此。   心脏快得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她只有咬着牙才能抵消一些心脏跳动带来的颤动感,可耳朵震耳欲聋的倒是没法再管了。   赵长璟看她一脸纠结的模样,大概也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他眸光微黯,正想让她别有这么大的负担,可他的话还未从喉咙口吐出,就看到面前刚刚还一直埋着头的小姑娘抬了头,“四、四叔!”   她的声音听起来结结巴巴的,但脸上的犹豫倒是终于没了。   知道她这是终于做好决定了,赵长璟声音愈发哑了,他垂眸,遮掩住眼底的情绪,“……嗯。”   可想象中的拒绝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一句让他惊怔的话响在耳边。   “你,你能不能不要喜欢别人了!”顾姣的手指都紧张地掐进掌心了,看着面前四叔怔然的目光,她怕自己说得慢些被人打断,以后就不敢再说了,索性闭上眼睛,一股脑说了出来,“我也可以变得很好的,你,你不要喜欢别人,考虑下我好不好?” 第55章   顾姣这番话完全是闭着眼睛说的, 直到说完,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到更是连胸腔内的心跳都变得聒噪起来, 砰砰砰砰, 像是在鸣叫着什么,震耳发麻。   她知道自己坏。   明知道四叔有喜欢的人还向他表白,但她……她试过了, 她试过离四叔远些, 试过躲着四叔,试过压抑自己的心思,可根本无济于事。   即便看不到四叔, 她也总想着他。   如果四叔已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那她就算再喜欢四叔也不会让他为难。   她还没那么坏。   她也读过书, 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写。   偏偏四叔还没跟那位姑娘在一起,所以即使知道希望渺茫, 也还是忍不住怀揣着这么一份贪念,希望四叔能考虑她, 亦或是……彻底斩断她的这份心思。   无论是哪一种, 都比现在要好。   即使最后的结果是被四叔训斥一顿然后从此远离她,至少她也试过了。   可一想到四叔要是真的生气到以后都不想再跟她来往, 顾姣心里不禁又开始变得难过起来, 明明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偏偏到头来不好受的还是她。   顾姣觉得自己真的是被四叔宠坏了, 仗着他的心疼和怜爱就肆意妄为, 却又没有承担这份妄为的后果。   她甚至有些怨怪起四叔, 怨怪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为什么要给她做那么多吃的, 为什么要给她那样盛大的一个生辰,为什么总是那么温柔体贴地对她,为什么总是什么都满足她,以至于把她的贪念养得越来越大。   他不知道他会把她惯坏吗?   顾姣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坏孩子了,明明是自己不好,明明是自己心思不正,居然还去怨怪四叔。   认知到这个结果之后,她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以前没那么坏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住往下掉,她轻轻呜咽着,跟小兽似的,想极力压抑掩饰,却还是忍不住泄出几个哭音,剧烈的心跳还在胸腔内不住鼓噪着,挣扎着要撕开口子跳出来,身子也还在不住发着抖。   又坏又没出息。   顾姣觉得自己这样真是糟糕极了。   哪有人像她这样一边表着白一边哭的,要是阿锦在她身边,肯定又要说她没出息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   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委屈,她的眼泪就跟决堤了一般不住往下掉,她甚至忘记抬手去擦,眼睛也不肯睁开,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继续闭着眼睛呜咽着和他说道:“我知道您有喜欢的人,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喜欢您,我知道我比起她们差劲多了,我知道我很坏,我不该喜欢您,呜……”   她说得乱七八糟,东一句西一句,和她事先预想的情景完全不同。   她最开始想的是她一定要稳住情绪好好和四叔说,即使四叔不答应也没事,至少她已经把她想告诉四叔的都说了,以后想起也不会留有遗憾,她要跟沈姐姐一样那么洒脱自如,就算做不成沈姐姐那样的,至少也别太丢人。   谁想到她那么没用。   还没开口就紧张得不行,说完之后更是又急又慌,现在竟然还如此丢脸的哭了起来。   恐怕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丢人过,这种丢人的心态让她再次生出想逃跑的心思,可这个念头才浮现,她的脸就被人给轻轻捧住了。   那只熟悉的温热的带着雪松香的手隔着薄纱轻轻覆在了她的脸上。   顾姣眼泪还挂在眼睫上,欲坠不坠,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因为还闭着眼睛,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她犹豫着,眼睫颤了颤,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隔着两层薄纱,她看到四叔正垂着眼帘看着她,他的眼里满是心疼。   她还不知道四叔这个举动这个眼神代表着什么,就被他伸手掀开了她的薄纱,紧跟着他修长的手指抵在她的眼角轻轻揩拭掉她脸上的眼泪。   粗粝的指腹带来的触感让顾姣浑身上下犹如过电一般轻轻一颤。   她神情呆滞,可她眼中却依旧饱含着不解,四叔这样是心疼她还是……心跳再次加速起来,她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仰头凝望他,希冀他能给她一个答案。   “所以——”   终于,顾姣听到他开口了,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那是顾姣从未听到过的沙哑,她被四叔单手捧着脸,微微上扬的弧度,她能够清楚地看到四叔眼底那晦涩到辨不清情绪的目光。   而此时这个目光正直勾勾望着她。   “所以你这阵子躲着我,是因为……喜欢上我了?”   没想到四叔第一句说的会是这个,顾姣脑袋有些懵,长时间没眨眼,她的眼睛都有些酸了,纤长的睫毛不自觉轻轻颤了几下,倒是正好把眼睫上挂着的眼泪坠落了,晶莹剔透的眼泪被日光照着折射出破碎的光芒,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对,对啊,”   她依旧仰着头看着赵长璟,目光怔怔,语气呐呐,“不,不然呢?”   要不然她为什么好端端的要躲着四叔啊?   赵长璟没说话,他沉默地凝望着眼前这个泪眼朦胧却依旧选择仰头望着他的少女,她那双好看的杏眸含着氤氲的水汽,脸上也挂着真实的不解,像是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然呢?   他无声呢喃着这三个字。   想到这阵子他们彼此纠结,彼此难受,没想到竟是谁也没猜中对方的心意,真是……赵长璟垂眸看着头戴帷帽的少女,他像是无奈又像是释然一般轻阖眼帘低笑一声。   而后在她困惑的目光下,突然伸手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能感觉到他这个举动带给她多大的震惊,他听到耳边响起一声短促的惊呼,但又像是怕被人发现一般,她很快又闭上了嘴巴。   他们现在在河道边。   这里虽然没有人,但街上却还有行人,能察觉到有人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可赵长璟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就是忽然很想抱一抱她。   他心中的悸动只有拥抱她才能平息。   因为要戴帷帽的缘故,顾姣今天头发全都高高盘了起来。   此时赵长璟的下巴就轻轻抵在她的发髻上,细软的发丝摩挲着他的下巴,有些痒,他却舍不得松开,甚至又用了几分力道,他垂着眼帘,闭目轻嗅她身上那并不算浓郁的花香。   要是由别人来看,这一定是一个带着极度占有欲的拥抱。   他的双手环抱着眼前这个身量明显要比他小许多的女孩,把她困在他的方寸之间,几乎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   事实也的确如此。   因为用力,他手背上的青筋都已经暴起了,若是此时扯开他的衣裳,必定能看到他结实紧绷的身体。   可顾姣却毫无感觉,她就像是一个在林间四处奔跑着的小兔子,除了怔懵,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四叔。”   她轻声喊他,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抱着她没有松开,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把他胆怯柔弱的小兔子纳在他的羽翼之中,生怕自己用力一点就会让她感觉到疼和不舒服,然后生出逃离他的想法。   好不容易等到他的小兔子向他靠近,他怎么可能让她逃离?   顾姣没有想过要逃离,即便她此刻脑袋发蒙,依旧不明白四叔这一番举动代表着什么意思,但四叔的怀抱和亲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冲散她心中的不安。   她很喜欢四叔的亲近。   如果不是不敢,她甚至想伸手回抱四叔。   手指依旧不安地攥着自己的裙角,她任赵长璟抱着她,过近的距离让她能够清晰听到四叔的心跳,听着四叔沉稳有力的心跳,顾姣犹豫了一会,又轻轻喊了人一声,“……四叔。”   她想问四叔的回答是什么。   虽然两人现在是这样一个亲密的情形,但她显然还不够确信,只有当四叔亲口同她诉说一个答案,她才能彻底放心,但刚才诉说心意时的满腔孤勇早已散去,此刻的她又变成了平日那个在面对自己感情时胆小怯懦的样子。   她说不出。   赵长璟却像是知道她在踯躅什么一般忽然松开了先前环抱着顾姣的手,他重新站直身子,站在顾姣面前,看着眼前因为不安而再次忍不住捏住裙子的少女。   “没有别人。”他看着她说。   顾姣愣了愣,没有别人?什么没有别人?正想询问,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她神色一顿,呼吸微收,就连心跳也漏了一拍……怎么会?她像是急于求证什么一般,声音都变得有些结巴了,“可,可那天,您明明说……”   她仰头看着四叔,薄纱根本遮挡不住什么,她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四叔的面貌神情,看着四叔那双平静温和的凤眸,她的呼吸再次一顿。   四叔从未跟她撒过谎。   他既然说没有别人,那就肯定没有别人。   她回想了下那夜的情形,四叔好像的确没有明确地说过他有喜欢的人,但,但也差不多啊!顾姣感觉自己的小脑袋瓜彻底懵了,如果四叔没有喜欢的人的话,那她这阵子到底在纠结什么?刚刚又为什么那么哭?   “我是有喜欢的人。”   赵长璟看着她,语气添了一抹无奈,“但从来就不是别人。”   看着小姑娘目光怔怔望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赵长璟再次目露无奈,他像是败下阵,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平时那么聪明,怎么这个时候就糊涂了?你什么时候见到我身边还有别人出现过?”   顾姣神情木讷地摇了摇头。   的确没有,别说现在了,就连以前在京城也很少听人说起四叔的绯闻,倘若真有那么一个女孩子,估计早就成为她们宴会场上最大的八卦了。   所以这阵子她一直以为四叔那个喜欢的女孩可能根本就不在京城,毕竟四叔在外公干的时间也不少。   可现在听四叔这样说的话……   顾姣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她豁然抬头,满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四叔。   “现在知道了?”赵长璟笑容无奈却又带着宠溺,他漆黑深邃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我那日问你,是想确定你会不会不喜欢年纪大的,也想借此阐述下我的心意,我以为……”他说到这,颇为无奈地一顿。   他那会以为即便当下她没法察觉出什么,日子久了,也总能看明白他的心思。   这阵子他也的确以为她看明白了。   所以看着她纠结犹豫逃避的时候,他想的是,如果她不喜欢,那他就不再打扰她。   没想到小姑娘竟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两个想法。   不过虽然想法不同,但总归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   想到她先前说的那些话,赵长璟本就深邃的眸光逐渐变得越发幽深起来,滚烫的血液仿佛在沸腾着,他垂眸直视着顾姣,外表的平静根本遮掩不住他内心的激动。   这让他捻着薄纱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年少的时候就如此,更不用说如今了。   朝堂大事阴谋诡计他经历的多了,不至于让他如何,现下能引起他如此起伏波澜情绪的也只有她了,他无法窥探她的心思,也掌控不了她的想法,所以经常因为她的情绪而起伏波动。   他因她的高兴而高兴,也因她的难过而无措,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可他依旧心悦她。   “姣姣。”   望着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的顾姣,他的指腹怜爱地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低哑着与她说道:“从来就没有过别人,只有你,我喜欢的是你。”   十八岁的赵长璟桀骜不驯,他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一个女孩说“我喜欢你”,二十八岁的赵长璟其实也没想过。   但这种感觉并不怎么坏。   感受着胸腔内蓬勃跳动的心跳和喜悦,他忽然低头,就像臣服神明的信徒,他把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沙哑着嗓音轻声与她说,“只有你。”   他的声音饱含着喟叹。   赵长璟想起他年轻的时候曾拿着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拒绝过许多人,以至于沈迟姜总觉得他异想天开,这世上哪有那么完美契合他所有心意的人?   他那会也觉得,是啊,哪有这样的人呢?就算有,他就一定碰得到吗?   不知道。   但也不想将就。   年少不知事的时候曾按着家里的意思和沈湘君定了亲,她没什么不好,聪慧、贤惠、知进退、识大体……她若活着一定会是一个完美的妻子。   而他与她大抵也会成为这凡尘世间每一对夫妻一样,相敬如宾。   可越长大便越发现,他要的不仅仅是这样的相敬如宾,沈湘君很好,只是不适合他,所以沈湘君故世之后,他不再娶,也不再同谁相看,他不想再逼迫自己去选择一份他并不喜欢的婚姻,这对那个被选择的女孩也不公平。   倘若真的没有的话,那就孑然一身,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直都觉得人活在世上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延绵子嗣,有自己的追求和抱负,挺好的。   最开始顾姣出现的时候,他对她也并非是男女之情,是一日日的相处之后,是面对她执拗又稚嫩的维护,看着她满怀信赖,一日日扬着那张笑脸明媚灿烂地喊他“四叔”才慢慢变了味,他开始想要看她永远这样灿烂夺目的活着,想要她在他身边,想要她不单单只喊她四叔。   年轻时那个不着边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具体的模糊身影终于有了她的模样。   他的女孩或许没那么优秀、没那么聪明,她爱哭、胆小,熟悉之后还有些娇气,偶尔还喜欢耍赖,可他就是喜欢她。   或许感情就是这样没有道理。   赵长璟这样想着,耳边却忽然再次响起一阵轻微的啜泣声,他起初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直到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侧颈上,他才清醒过来。   “怎么了?”他忙站直身子。   掀开薄纱一看,果然看到她的脸上再次布满了泪痕,声音倒是很轻,比刚才还要轻,像是怕他听到一般,翕张着鼻子用来压抑声音和呼吸,看到他发现还急慌慌拿手背捂住自己的脸,跟小兽呜咽一般,又羞又窘地与他说道:“您别看。”   可赵长璟怎么能不看?   他没有伸手去拉开她那并没有什么用的遮掩,只是有些无措,又有些不解地问她,“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是我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喜欢了吗?”   “不是!”   小姑娘仍捂着脸,头倒是摇得飞快,像是怕他误会似的。   “那是因为什么?”一向聪明的赵首辅此时也真的有些弄不明白女孩的心思了。   他自问今日行事也没有孟浪到让她不能接受吧,他一面拿着指腹小心翼翼擦拭她脸上的泪痕,一面拧着眉细细思索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她如此。   未想却听到一句——   “我,我就是太高兴了。”   带着小心翼翼的声音让赵长璟擦拭的动作一顿,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原因。   却又觉得很正常。   他喜欢的女孩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藏不住情绪,也压不住心思。   他垂眸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倘若不是帷帽遮挡住了他头顶的阳光,他此刻的眼睛必定盈满璀璨的光芒。   “顾姣。”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脸上的泪痕,轻声唤她的名字。   被喊了全名的顾姣眼睫轻轻颤了颤,不清楚四叔要与她说什么,但她还是犹豫着不肯把遮挡眼睛的手撤下来,她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太丢人了,一场表白,哭了两回,估计谁都没她这样的体验了,刚刚因为不安害怕,哭,她也能理解,现在哭,她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   她以前明明没那么爱哭的,怎么碰到四叔就整个人都变得娇气起来,实在不想让四叔看到她现在的丑样子,就那么含糊地轻轻嗯了一声。   “我现在可以吻你吗?”   耳朵里再次钻进属于四叔的熟悉的声音,可顾姣整个人却呆若木鸡,她呆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一时连哭都忘记了。   这一句话,每一个字分开她都听清了也听懂了,但为什么合在一起,她却好像没听懂一般?   这一份困惑让她不由自主地垂落胳膊,没了东西遮挡,眼前的视野也变得重新清晰起来,可到底才哭过一场,她的眼睛就像是蒙了一层氤氲的水汽,以至于四叔的脸看着还有些模糊。   可四叔脸上的笑,顾姣还是看清了的。   他看着她的目光坦然专注,还有星星点点的笑意,有那么一会,她仿佛穿越了十年的岁月,看到了十八岁时意气风发的四叔。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眼睁睁看着四叔揭下自己头上的帷帽,看着他的样貌毫无保留地曝露在她的视野中,顾姣神色微变,她心里还担心着四叔这样会被人发现,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那只她喜欢了许久的修长好看的手掀起了眼前的薄纱,视线忽然变得更加清晰了,看着眼前突然被放大的俊美脸庞,顾姣惊讶到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她忍不住往后倒退,可她身后就是柳树,她根本退无可退,脊背贴在树干上,细长的柳梢不住拂动,她怔怔回想着四叔刚刚说的话。   ——“我现在可以吻你吗?”   此刻,她终于明白四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心跳急促,呼吸却不知是何缘故竟被她放轻了,她呆呆地看着四叔朝她靠近,满脑子都是四叔那句话,似是没想到四叔会吻她,她满目震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叔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两人的呼吸缠绵在一起。   顾姣不是没见过别人亲吻。   她头上几个表姐表哥,自然也见过他们与姐夫、嫂嫂相处时的场景,崔昀又最是喜欢凑这种热闹,以前还总拉着她去看这些事,虽然顾姣此刻心里慌张,但看着四叔靠近,她还是没有闪躲,甚至乖巧地闭上了眼睛,手却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能感觉到四叔的呼吸离她更近了。   下巴被人轻轻捏住,她下意识地仰头,可想象中的亲吻并没有如期落下,反而是额头那块传来温热的触感,那是一个珍重的却又犹如蜻蜓点水一般的吻。   顾姣鸦羽般的眼睫轻轻一颤,她睁开眼,便看到满目含笑望着她的四叔站在她的面前。   不知为何,她忽然红了脸。   作者有话说:   姣姣:为、为什么是亲额头啊(天真无邪.jpg)   以为自己很禽兽的四叔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小媳妇居然毫不满足!姣姣大概是我笔下(至今为止)最喜欢亲亲抱抱贴贴的小孩了   然后之后应该会写个四叔回到过去,沈姑娘也找到自己心中所爱的番外。 第56章   柳梢随风轻拂。   赵长璟抬手把快打到她的柳枝轻轻拂开, 又把原本靠在树干怔着神的小姑娘拉了过来,看着她因为不好意思而通红的脸庞以及不敢看他的样子,他一时竟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连心里的那点悸动都压不住, 刚在一起就把人给亲了。   虽然只是额头。   但的确也算是孟浪了。   刚刚还说自己不算孟浪的赵长璟, 此刻难得对自己有些无言,还好……他垂目端详顾姣的脸,见她除了害羞之外并没有多余的神情, 心下稍松, 再看她眼尾那一片红,他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眼角的泪痕,低下声音问她, “还想哭吗?”   明明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甚至没有多少情绪, 可顾姣也不知怎得,本就通红的小脸在这句话后越发红了, 就连耳垂也仿佛烧了起来,甚至这股子热意还一路延伸到了脖子里面, 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滚烫起来。   比头顶七月的艳阳还要炙热。   手被人牵着, 顾姣目光闪躲着不敢看他。   可哪有那么容易,四叔就在她眼前, 即便正眼看不到, 余光也能瞥见,就算真的余光也看不到, 她还能闻到四叔身上那好闻的雪松香。   对她而言, 四叔简直无处不在。   “……不哭了。”好半天, 她才低着头既羞涩又窘迫地答道。   她现在哪里还记得掉眼泪啊, 满脑子都是四叔的那个吻, 不过,她还以为四叔说的亲吻是亲嘴,没想到居然是亲额头。   心里不知怎得竟有一点遗憾。   这个念头才浮现,顾姣的脸颊就变得再次滚烫起来,她怕四叔瞧见,埋着脸,一会为自己的想法而羞臊不已,一会却又忍不住回味起刚才那个额头吻,虽然只是轻轻触碰了下,但仿佛被人烙下了印记一般,这会顾姣还感觉额头那块有点异样,想伸手去摸一摸,但一看到四叔的身影,她忙又压下了自己奇奇怪怪的想法。   要是让四叔看到,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呢,大概会觉得她很奇怪吧。   情不自禁地再次朝四叔那边看过去,四叔刚刚为什么突然吻她呢?是……因为她哭了吗?那,那她再哭的话,四叔还会吻她吗?顾姣不禁有些浮想联翩。   等回过神,她就跟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咪似的,拼命摇头。   她在想什么啊!!!   也、也太不矜持了一些。   绝对不能让四叔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可不想让四叔知道她这么不矜持,起码,起码也再过一段日子吧,他们现在才刚刚在一起呢,顾姣一面想着一面又忍不住拿余光去偷瞧四叔。   与四叔那双含笑的眼睛对上,她忙又红了脸收回目光。   脑子其实还有些乱,满脑子的想法,四叔居然喜欢她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四叔喜欢的居然一直都是她。   她是在做梦吗?   顾姣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好像陷进了云端里,恍恍惚惚的,真的像在做梦,可她眼前又的的确确是四叔的身影,他牵着她的手腕,隔着一层衣裳都能感觉到四叔指尖的滚烫,鼻尖萦绕着的也全是四叔的气息,她甚至还能听到四叔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想什么呢?”   四叔的声音传入耳中,击散了她脑海中所有的想法,是真的。她长吐出一口气后,笑着和四叔摇了摇头,“没什么。”   赵长璟也没追问。   他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后,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走吧。”   顾姣却因他的动作,身体再次轻轻一颤,她垂眸,下意识地看向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那是与往常完全不同的牵法,以前四叔即便牵她也顶多是隔着衣裳握住她的手腕,亦或是胳膊,可此时……四叔的大手正牢牢包着她的小手。   牢固到密不可分。   又亲密到让人脸红心跳。   她长时间没有说话,赵长璟侧目看去,便见她垂着眼帘看着他们俩握在一起的手,赵长璟从前没跟谁这样过,一时也分不清她是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亲密,便又问了一句,“可以吗?”   “什、什么?”   顾姣仰头,因为害羞,说话有些结巴。   赵长璟没说话,只是轻轻晃了晃两人握着的手。   顿时就明白四叔说的是什么了,脸再一次变得通红,顾姣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她根本不想回答这样让人不好意思的问题,可四叔却像是还在等着她首肯一般看着她,她只能压抑着心中的赧然轻轻点了点头。   “嗯。”   即便只有一个轻轻的音节,顾姣也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哑了,她一时臊得连头都不敢抬。   “姣姣。”   偏偏四叔还要喊她。   这次顾姣不肯出声了,只拿眼看他。   “我没跟谁这样亲近过,也不知道两人在一起时怎么样才算好,若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让你不舒服的,你记得与我说。”赵长璟看着顾姣,神色认真。   没想到四叔会说这些话。   顾姣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高兴,就像是被人珍重着,她原本打着鼓还有些不安的心逐渐变得平静了许多,看着四叔,她稍稍犹豫了下后,被他包着的小手忽然轻轻挣了挣。   赵长璟以为她是想松开,五根手指一动,刚想收回,就被人抓住了,神情微怔,他垂眸,看到她把她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嵌进了他的手指里面。   十指交扣的模样,比先前还要亲密。   第一次做这样的动作,顾姣显然也有些不好意思,甚至不敢看他望过去的目光,她扭着头红着脸,臊得整个人都像是呆在热炉里,心脏也重新打起鼓,跳得很快。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松开。   她在那急促不止的心跳声中,埋着头,轻声说,“我没有不喜欢,我……我很喜欢。”   她其实也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该怎么样,虽然她曾经有过一段经历,但显然那段经历很失败,要不然她和九霄哥哥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但她知道她喜欢谁就是想要和他亲近,她喜欢这样的亲近,喜欢这样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必遮掩的爱意。   四叔的亲吻、牵手虽然让她害羞,但也同样让她欢喜和放心,她并不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人,她习惯了自我否定,也很容易患得患失,可四叔却总能恰好地抚平她心中所有的不安。   她好像……更喜欢四叔了。   比最开始的喜欢还要多一点喜欢,越来越喜欢了。   原本因为羞臊而偏过的头忍不住朝人那边看过去一些,未想她才扭头就正好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眸中,脸上再次腾升起两朵粉云,不敢对视,她还来不及把目光收回就被四叔轻轻握住了手。   依旧是十指交扣的模样。   “走吧。”   赵长璟牵着她的手,完全没有分开的意思。   顾姣小声应了好,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她的唇角忍不住轻轻上扬,走了几步,她忽然再次扭头。   她还有一件想确定的事。   “四叔。”   她轻声喊他。   “嗯?”赵长璟低头看她。   “那我们现在……”顾姣犹豫不决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蜷起自己的手指,可此时,她的左手被四叔握着,只剩下一只右手,五根柔软的手指轻轻蜷着,指尖无意识地捏着裙子,看着四叔的脸,她迟疑着,但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是在一起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因为不确定,还显得有些低哑。   赵长璟挑眉,“不然呢?”知道小姑娘安全感不够,他索性停下步子看着人说,“我们亲了也抱了,现在手还牵着,姣姣……”他忽然拧眉,声音也低了下去,一面俯身朝人凑近一面问,“你、不会想反悔吧?”   两人的呼吸因为赵长璟突然的靠近再次缠绕在一起。   可这回顾姣却来不及红脸,而是结结巴巴说道:“怎、怎么会!”她瞪大眼睛,拼命摇头,跟拨浪鼓似的,生怕自己摇慢一些,四叔就会误会她。   她怎么会反悔,她高兴还来不及,她明明、明明是怕四叔反悔!   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四叔为什么喜欢她,四叔太好了,而且喜欢四叔的人好多,不止沈姐姐,京城也有不少名门闺秀喜欢他,比起她们,她觉得自己实在差劲多了,一点都不值得被四叔喜欢。   四叔怎么会喜欢她呢?顾姣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赵长璟看她揪着眉毛,即便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但肯定也不是什么好的,他没有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宽慰的话,而是俯身看着顾姣一本正经严肃道:“不会就好,我这可恕不退货。”   这句明明听起来很严肃很正经,可从四叔口中说出来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好笑的话冲散了顾姣心中所有的困惑和忐忑,仰头看着四叔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也不傻,知道四叔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安抚她心中的不安。   她也的确被安慰到了。   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充盈着一般,刚刚的不安和迷茫已经褪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欢喜和甜蜜。   顾姣知道自己不用再去问四叔为什么喜欢她这样的话了,她的确不知道缘由,但她相信四叔的喜欢和爱意是真的。   他让她感觉到她是被爱着,被需要着的,这是从前她在九霄哥哥身上没有感受到的。   轻轻回握住四叔的手,柔软的手指按在四叔指骨分明的手指上,从前的娇憨和明媚再度回到了她的脸上,像是守护自己地盘的小兽,她牢牢握着赵长璟的手,仰着小脸轻哼出声,“我才不退呢。”   四叔这么好,她是有多傻才会放弃他?   她不仅不会放弃,她还要加倍对四叔好,比四叔对她好还要好!   顾姣的心思向来很简单也很纯粹,谁对她好,她就要加倍对那个人好,何况赵长璟还是她喜欢的人。   “四叔,我们走吧。”   她晃了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脸上笑盈盈的,即便有帷帽遮掩,也能瞧见她那如娇夏一般盛放的脸庞。   赵长璟轻轻嗯声,唇角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着轻轻上扬着。   两人继续朝马车那边走,河道旁的柳枝依旧随风不住摆动,有时候还是会调皮地隔着纱帘轻轻戳一下顾姣的脸蛋,可顾姣此刻的内心却只有满满的欢喜,就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飞了。   她从未想过结局会这样好。   她原本想着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四叔答应和她先试试看,没想到四叔竟然喜欢她。   四叔他,竟然喜欢她哎!   想到这,顾姣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她想,要不是这会四叔就在她身边,她肯定要跳起来了,她甚至想化作风筝直接飞到天上去,好好转一转消散一些她心中的欢喜,让她可以看起来没那么傻。   余光瞥见四叔正在看她。   还是那双温柔的笑眸,可顾姣被他看得却脸颊生粉,不行不行,她不能让四叔觉得她这么幼稚,她要矜持要得体。   但是——   呜呜呜,她真的好开心啊!   顾姣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心里的喜悦也蓬勃伸展着像是要发芽。   她脸上的这点表情,赵长璟岂会没发现?看着她极力克制绷着自己的嘴角,最后却还是没忍住嘴角上扬,他的唇角也情不自已地跟着又上扬了一些。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真的可以感染对方的情绪。   看着顾姣脸上明媚的笑容,赵长璟感觉自己整个人也被她感染得年轻了许多,他牵着她的手,任她脚步轻快地拉着他往前走。   终于走到马车那边了。   今日出行,顾姣只带了崖时,赵长璟也只带了曹书。   先前曹书回客栈通知弄琴,之后就未再回来,如今侯在马车那边的也就只有崖时一个人,他照旧坐在车辕上,抱着他那把常用看着有些朴素的剑,仰头望着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脚步声响,他掀起眼帘看过去,瞥见顾姣和赵长璟过来的身影,他正想起身和他们问安,目光却看到了两人十指交扣的手。   神色短暂地一顿,但很快他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像是没看见一般。   “小姐,四爷。”依旧是不冷不热的声音。   倒是顾姣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第一次被自己的护卫看到她和四叔牵手,但即便不好意思,她也没有主动松开四叔的手,将心比心,如果这个时候四叔松开她的手,她虽然不至于生气,但肯定也会有一点失落,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舍得让四叔失落呢?而且她也从来没想过要瞒着别人。   她喜欢四叔,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四叔在一起了。   就是……不知道四叔怎么想的?   顾姣回头看赵长璟。   赵长璟这会倒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牵着她的手走到马车旁,“上去吧。”   顾姣点了点头,打算回头再问问四叔的打算,她点头松开手,上了马车坐好,却没有看到四叔跟着上来,顾姣不由看着赵长璟小声问道:“四叔不上来吗?”   赵长璟指着一旁的马,“我骑马。”   顾姣这才想起之前为了避讳,四叔一直都是骑马的,可之前她是害怕藏不住心思被四叔发现,现在……她根本舍不得和四叔分开。   她坐上马车之后就把头上的帷帽摘了下来,此时撅着小嘴不舍得的模样毫无保留地落在赵长璟的眼中。   心情因为她这一番神情再次变得愉悦了不少,他喜欢她这样毫不掩饰的爱意,赵长璟眉眼含笑,他抬手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这是一个极具安抚的动作。   “乖。”   他的语气温柔,态度却很坚决,依旧没有上马车,只拿那双温柔专注的目光望着她。   “好嘛。”   顾姣小嘴嘟着,但也没再说什么,收回落在车璧上的手,只是依旧眼巴巴看着他。   被她这样看着,赵长璟原本坚不可摧的心防都变得有些摇摇欲坠了,他几次都想直接登上马车,但最后还是守住了自己的防线,他又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等她彻底坐稳方才落下了手中的车帘。   “走吧。”他上马之后吩咐崖时。   崖时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赶着马车往客栈去。   这儿离客栈并不算远,大约两刻钟的路程,但即便只有两刻钟,顾姣也舍不得和赵长璟分开,等马车启程,她就把那小窗的车帘给卷了起来,然后趴在车窗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外头的赵长璟。   她这样看着人的时候就跟被主人遗弃的小狗似的,看着可怜巴巴的。   赵长璟本就在马车旁,这会看她眼巴巴望着他,眼里还有些幽怨,似乎是在无声的指责他没有陪她,唇角不自觉向上翘起,眼中的笑意都变得深邃了许多,他抬手很自然地抚摸她的头顺她的毛。   顾姣果然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她偏着头,往他掌心里蹭,企图继续被他顺毛。   赵长璟也由着她,又摸了一会,方才问,“不晒?”他是指外头的太阳。   因为被顺毛顺得很舒服,顾姣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餍足,她摇了摇头,“不晒。”大概是因为济南多水,如今又不是正午最热的时候,她觉得温度正好。   而且一个人坐在马车里面真的好无聊啊,虽然知道四叔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可她就是想和四叔待在一起,既然不能一起坐马车,她这样看着四叔也好。   “四叔不用管我,我这样看着您就好。”她趴在车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长璟。   她是小孩心思,可赵长璟被她这样看着,哪能真的做到不管不顾?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低眸看着马车里的心上人,看着她明媚灿烂又满怀依赖的目光,他的眼中有无奈,心中却是欢喜的。   就像顾姣喜欢他给予的安全感,赵长璟也同样喜欢她给予给他的那些毫不遮掩的爱意。   他没坚持让她坐回到马车里面,任她这样看着自己。   济南路道宽敞,此时路上也没几个人,赵长璟一手擎着缰绳,一手……他的目光一点点落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上,顾姣的睫毛又浓密又纤长,跟两把小扇子似的。   有时候看她望着他睫毛扑朔扑朔的样子,他就很想伸手去碰一碰她的睫毛。   像是被蛊惑一般。   赵长璟竟真的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她的睫毛。   这却是惊了顾姣。   摸睫毛和摸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摸头让她觉得亲昵和亲近,可摸睫毛……顾姣感到自己浑身就像是突然过电了一般,不疼,只是酥麻得不行,就连脊背都情不自禁变软了。   强烈的感觉让顾姣的眼里盛起了一片水意。   看着依旧停留在她睫毛上的手指,没忍住,她的睫毛又连着扑朔了好几下,嘴里更是无意识地轻轻喊了一声,“四叔。”这不一样的触摸让她想后退,她想躲避这根手指带给她的异样感觉,可看着眼前的四叔,她最终还是没有退后,甚至连动都没动,虽然不解四叔为什么要摸她的睫毛,但她依旧纵容地没有阻止,她就这样毫无保留、满怀信任地望着他。   仿佛笃定他不会伤害她。   反倒是赵长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收回了手指,脸上也少有的出现了一抹懊恼,他真是……重新垂眸看向马车里的少女,她依旧像先前似的那样看着他,只有眼睛水蒙蒙的,看着有些湿润。   “姣姣,”   赵长璟声线喑哑,“以后不喜欢、不舒服的时候要拒绝。”   他也是才发现自己的那些沉稳和自制力在面对她的时候没有一点用。   顾姣眨眨眼,不明白他说的不舒服是什么。   “什么?”她问赵长璟。   看着她眼里的单纯和不解,赵长璟继续哑着声和她解释,“像我刚刚那样的动作,你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可以提出拒绝,我不会生气,我……”他漆黑的眼眸中含了几分明显的抱歉,声音也跟着低了一些,“我有时候也不知道我自己都做了什么,但我听到你的拒绝就会立刻停止。”   这是他可以和她保证的事。   “可我……”顾姣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她坐直身子,没再像之前似的趴在车窗上,目光却仍旧落在赵长璟的脸上,手指扒在车窗上轻轻抠着窗框,她的声音很小,“没有觉得不舒服啊。”   大概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害臊,她红了脸,可那双水盈盈的杏眸却依旧看着赵长璟,即便再害羞也没有闪躲。   像是怕他以为自己说的不是真的,便执拗地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她看着人,继续小声说道:“我没有觉得不舒服,虽然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不大适应,但……”在那双漆黑凤目的注视下,顾姣的脸越来越红,眼睫也扑朔地更加厉害了,她终于还是没按捺住心里的羞意,垂下眼睛,话却没有间断,她依旧轻声补全了先前的话,“但我是喜欢的,我喜欢您的触摸和亲近。”   终于说完了。   顾姣的心跳得很快,脸也越来越热,她不敢看四叔,直到听到一句无奈又仿佛夹杂着欢喜的喟叹——   “姣姣。”   男人看着她,哑着嗓音,“你这样迟早有一天会把我惯坏的。”   赵长璟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对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女孩说“你会把我惯坏的”,恐怕别人听到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可赵长璟的确感觉到他的女孩在把他惯坏,她用她的真心和爱意纵容着他,让他越来越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在他们这段感情里恣行无忌。   明明最开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想的是要加倍疼惜她爱护她,宠着她惯着她,没想到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但这种感觉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让人忍不住沉迷。   “……四叔不喜欢吗?”   耳边传来少女熟悉的声音,听着她话语间的小心翼翼,赵长璟垂眸,“不。”他以一个肯定的回答否决了她的担忧,他单手捧住她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他看着她,目光漆黑而幽深,“我没有不喜欢,相反,我很喜欢。”   他在她的注视下再次俯身,而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下重新烙下一个吻,这次他亲的不是额头,而是她的眼睛。   但一样的是,这两个吻都带着一样的珍视感,仿佛他亲吻的是这世上极其珍贵的无价之宝。   可她原本就是他的无价之宝。   作者有话说:   眼睛吻get   第一次谈恋爱的四叔完全招架不住姣姣的直球,所以就——   崖时:……我真的会谢 第57章   右眼上明显的热度和湿润让顾姣再一次愣住了, 她一只眼睛微阖,感受着四叔的亲吻,另一只眼睛却像是忘记合上了一般, 呆呆地睁着。   顾姣怔怔地想着。   原来离得这样近的时候, 人的面容是会变得模糊的,她此时完全看不清四叔的脸,只能感觉到四叔同样浓密纤长的眼睫垂落在她的脸上, 有些痒, 却还是舍不得挣脱。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依旧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和先前在河道旁,亲吻她额头时一样, 只不过这次四叔并没有立刻抽身离开,他一只手撑在马车上, 一只手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哑着嗓音问她。   “这样也可以吗?”   低哑的声线响在耳边,顾姣不知怎得, 只觉得那股子热气喷洒在耳朵上的时候, 她整个人都变得酥酥麻麻的,脖子轻轻瑟缩了下, 似是承受不了这股子痒意, 脸也不由自已地往旁边偏了偏,但这种感觉也终于让她清醒过来, 被四叔捧着脸, 额头还抵在一起, 他们近得呼吸都缠绕在了一起。   心中的羞涩让她忍不住想逃避。   但又怕自己一躲, 四叔会以为她不喜欢, 于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她都已经臊得不敢去看四叔的脸了,她还是没有逃避,只是垂着那一颤一颤的浓睫,轻轻嗯了一声。   “可以。”   她小声说。   诚实的,没有选择去欺骗。   顾姣想,她应该是没法维持,亦或是说佯装成大家小姐应该有的矜持样子了,因为她真的很喜欢四叔这样的亲近,无论是拥抱还是亲吻,她都喜欢。   能感觉到这一句话后,四叔捧着她的脸又用了些力,他修长的手指陷在她的脸颊里,却依旧没让她感觉到疼,倒是四叔那纤长的睫毛又在她脸上轻轻扫了几下。   更痒了。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四叔的睫毛也很长,长到……让她也忍不住生出想去碰一碰四叔睫毛的冲动。   可显然,她不敢,而且她也没有实施这个举动的时间。   她的耳边很快就传来了四叔的轻叹,“——你啊。”   这一句夹杂着无奈的叹息,可又能明显听出他的声线带着低沉的欢愉,然后顾姣就发现四叔放在她脸上的手终于收了回去,离得远了,四叔的面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她看到四叔在马上坐稳,还是那副肩宽背直的风姿。   “好好坐好,该回去了。”听四叔这样说,顾姣才后知后觉发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停了下来,赶车的是崖时,没有要紧事和她的吩咐,他绝对不会随意停下,难道……想到刚刚和四叔的那个亲吻,以崖时的功夫,肯定是察觉到了。   所以他才会停车的吧?   顾姣的脸再次烧了起来,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一瞬,虽然没想过瞒着他们,但被自己的人看……发现和四叔亲热,顾姣怎么可能好意思?脸红得不行,但看着四叔望向她时温柔的目光,她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知道就知道吧,反正……以后也会知道的。   而且崖时和弄琴一样都是她的心腹,在这些私事上,绝对会守口如瓶,即便她爹问起,他们也不会多言。   顾姣破罐子破摔,这样想着,到底是按着赵长璟的意思乖乖坐好了,手指却因为心里的羞赧再一次无意识绞动起了手里的帕子。   这是她的老习惯了。   赵长璟眼尖,自然看到了,要是不说些什么,恐怕这个小丫头得臊一路,索性问她,“晚上要不要出去逛逛?”见她抬头,赵长璟看着她说,“济南府晚上还挺热闹的。”   顾姣眼眸微亮,当然应好。   她本就爱玩,何况是和四叔在一起,答应得太快,倒是想起昨天四叔问她要不要逛逛,她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摇头的模样……偷偷看了一眼四叔,还好,四叔没有别的反应。   要不然她真是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想起昨天,又想到她跟四叔两个人差点就因为彼此的想法错过了。   “四叔。”顾姣忍不住轻轻喊了他一声。   “嗯?”赵长璟垂眸看她,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就知道她有话要问,他依旧握着缰绳,骑马的速度却很慢,保持着与马车平行的一个速度,看到她脸颊旁被风吹乱的头发,伸手替她绕到耳后后,问,“想说什么?”   顾姣犹豫着看着他问,“我要是今天没找您说这事的话,您是不是……就打算什么都不和我说,等到了开封就跟我分道扬镳,以后都不和我来往了?”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就越轻。   “不会。”   几乎是她的问题才说出,四叔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   似是没想到四叔会回答得这么快,顾姣目光微怔,她呆呆地看着四叔,听他说,“我不会什么都不和你说,更不会和你分道扬镳,不跟你来往。”   “即使我们没有在一起。”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轻声补充完这一句。   他们的关系从来不是由他掌控做主,早在他喜欢上她的那一天,他就已经把主动权都交给了她,假如她愿意和他在一起,自然最好,假如不愿意,他也不会做什么,他依旧会守在最初的位置,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护着她,当然,如果她不喜欢,他也会选择离开,不去打扰她的生活。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   他尊重她的一切选择。   “其实即便你今天不找我,我也打算到章丘的时候和你好好聊聊,没想到……你会先我一步开口。”更没想到她会喜欢他。   赵长璟的心再次变得柔软起来。   若用一种修饰的语句来形容赵长璟此刻的心情,此刻的他就像是那三春四月山野间最烂漫的花,在明媚的阳光下摇曳伸展着,仿佛能够绽出不一样的华光。   他想起从前看书,上书有一话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那会他觉得这句话多少有些不可理喻,世间最坚硬的铁怎么可能变成绕指的柔软之物?   即便是他这样一个并不算多学术多正经的学生都觉得这话太过荒诞。   差不多忘记那会先生对这句话的解释了,只记得与情有关,但那会赵长璟对此不得解悟,也就随意一听,未放在心上,如今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无论他的本性有多坚硬,都会因为她变得柔软起来。   他此刻就是如此。   他的眸光温柔,像是泛着涟漪的水波,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顾姣。   顾姣却不知道他这会在想什么,她只是愣愣地看着四叔,原来四叔早就想过要和她聊这事,只是她先没忍住。   震惊之余又变得高兴起来。   不知道如果由四叔开口的话会是什么模样,那估计就该轮到她震惊了,依照她的性子,可能听着听着又会忍不住哭,到头来还是会把四叔吓一跳。   想到那个情形,顾姣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能感觉到她心中的那点担忧彻底消失了,看着她脸上灿烂夺目的笑容,与她一比,头顶盛夏的骄阳都仿佛失色了不少。   “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喜欢笑。”赵长璟说话的时候,手指顺着她的鼻子轻轻划拉了下,眼中也有浅浅的笑意。   “因为高兴,所以就忍不住想笑。”顾姣弯着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看着赵长璟,还顺势抓住了他放在脸上没有收回去的手,跟小猫撒娇似的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   蹭了一会。   她又牵着四叔的手,看着赵长璟小声说,“四叔,我真的很高兴,比从前最高兴的时候还要高兴。”   孩子气的比喻。   但赵长璟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在高兴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会有错过,即便她不开口,他也会让她知道她的心意。同样,他也高兴,高兴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彼此选择。   在此之前,所有的纠结退缩都是为了更好的在一起。   唯独有一件遗憾的事——   赵长璟看着她,忽而说道:“我倒是觉得,你该等等我。”   “嗯?”顾姣不解,目光困惑地朝人看去,“等什么?”   “我很高兴你能与我说那些话,这是我这些年听过的最美好的话,可沈从云和我说过女孩子都很注重仪式,我在想你以后想起今日会不会后悔由你先表白?”赵首辅说着说着还拧了长眉,他的确精通许多事,但在男女一事上,怕是要逊沈从云好几筹。   或许他该给她重新弥补一个?   但该说的话都被她抢了先,赵长璟一时也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才好,恐怕再多的话,再华丽的辞藻都比不过先前她捧着一颗颤颤巍巍的真心送给他时的样子。   “我才不会后悔。”   女孩娇憨的声音打断了赵长璟的思绪,顾姣仰着脸,“的确女孩子很注重仪式,我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个,可您已经给我最好的东西了。”   这次倒是赵长璟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   他垂眸看着她,修长内敛的眼尾轻轻压低,露出好看的弧度以及他略显困惑的神情,“什么东西?”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给了她什么。   顾姣牵着他的手靠着车璧,“您让我觉得我很珍贵。”   她说这番话时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她看着他的眼睛却一次也没有闪躲,甚至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慢慢地弯起了眼眸,“这比那些仪式感重要多了。”   华服、珠宝、鲜花、情话都是女人喜欢并且一辈子都在追求的东西,她当然也喜欢,她喜欢漂亮的珠宝好看的衣裳,喜欢鲜花绽开最美好的那一刻……可这些她自己就能选择和拥有,而她唯一不能拥有,只能从别人身上汲取的就是这一份珍重。   四叔是除了她的家人以外,最珍重她的人。   这一份珍重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所以她才会不自觉被四叔吸引,然后在看到四叔的好后,情不自已地陷入。   她喜欢四叔。   他让她不再患得患失、不再惴惴不安,她不用在他面前去回想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是不是会让他不开心,她可以在他面前放心的做自己。   这对她而言,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而且——”   她忽然话锋一转,“谁规定必须由男子先开口?我不觉得我会后悔,相反,我很高兴今日我能有这样的勇气和您说这些话,这恐怕是我第一次这样勇敢,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赵长璟看着她,良久未语,最后也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可他动作轻柔,望着她的眼睛也盛满了柔软的爱意。   半晌。   温暖的风携来他的声音,他说,“我也是。”   他应该这辈子都没法忘记这一天曾有一个女孩煞白着脸闭着眼捧着自己的真心给他。   ……   马车没一会就到了客栈。   崖时搬了脚踏,赵长璟朝她伸了手,顾姣扶着他的胳膊踩着脚踏走下马车,走到地面站稳的时候,她被四叔握住了手,宽大的袖袍正好遮掩住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顾姣脸颊微红,却没挣开,甚至悄悄回握住四叔的手。   “属下去停马车。”身后传来崖时不咸不淡的声音,也没等他们回答,他就赶着马车离开了。   这个时间,街上除了摊贩也没多少行人,看着近在咫尺的客栈,等进了里面,就能见到弄琴他们了,也不知道四叔是个什么想法,顾姣正想把刚才没问的话问四叔下,未想,她还没开口,四叔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先开口了,“弄琴和曹书知道我喜欢你。”   顾姣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她看着四叔呆滞地眨了下眼睛,等彻底回过神方才呐呐问道:“他们怎么知道的?”曹书知道,她还能理解,毕竟曹书整日跟着四叔。   但弄琴……她怎么会知道?   脑中忽然想起七夕那天,她神情迟疑着,语气呐呐,“不会是……”   赵长璟颌首,“就是那次。”   他没有隐瞒,估计这会她满肚子疑问,便提议,“要不要走一会?”等她讷讷点头后,他仍牵着她的手,一面往前走,一面与她说,“她发现了我的心思,后来问了曹书,我也没打算瞒着她,便让曹书同她说了这事,不让你知道是怕你害怕,想着当你自己感觉到再和你说。”   他把一五一十都同她说了,顾姣除了惊讶也就没有别的想法了,回想前阵子弄琴的反应,倒也理解了,“怪不得那天她看起来怪怪的。”   莫名其妙提起了九霄哥哥,还问了那样一个完全不具备假设条件的问题。   她那会不理解,现在想,大概是弄琴怕她之后知道四叔的心意左右徘徊引起其余的祸端吧。于是看着四叔望向她的目光,似乎是在无声询问什么怪的时候,她也没打算隐瞒,停下步子小声喊人,“四叔。”   听人应声之后,顾姣犹豫了下才又说道:“我以前……的确喜欢过九霄哥哥。”   这是没有办法回避的事实。   或许那段感情并不深刻,更像是少年少女之间的打打闹闹,甚至因为掺杂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结局如此惨烈,但曾经,她是真的想做赵九霄的妻子,并且是真的为这段感情付出了她能付出的所有东西。   如果四叔不是四叔,只是她喜欢的一个人,倒也无需特地去说这些。   但四叔除了是她喜欢的人以外还是九霄哥哥的长辈,她不希望他有一丝不放心和误会,所以她才会如此着急的去解释,“但我现在是真的不喜欢他了,我只把他当做我从小长大的兄长。”   余音还未彻底消散,头顶就被人轻轻拍了两下,是四叔对她独有的安抚,她抬眸,看到的依旧是四叔那双温柔坦然的目光。   “我知道。”   没有多余的话,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让顾姣心中所有的担忧彻底消散,她悄悄松了口气。   “那对你而言是一段很珍贵的经历,我也很高兴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有九霄陪在你身边。”虽然两人的结局实在惨烈,但总归也算是好聚好散,怕惹起她的伤心事,赵长璟未再往下说,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心,我不会误会,除非有一天你亲口和我说你不喜欢我,不然……”   “才不会有那一天!”   他被女孩的声音打断。   隔着薄纱,都能看到顾姣那张不高兴的小脸,从前看着他或是崇拜或是渴慕的目光,此时却带着生气,小姑娘很不满地看着他,还是头一回看她这样,赵长璟不由失笑,“我是假设。”   “假设也不行!”   小兔子彻底化成了小狼崽子。   四目相对,赵长璟率先败下阵,他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低声下气哄着人,“好,四叔以后不说了,姣姣别生气,好不好?”   顾姣脾气本来就软,从来也没跟谁怎么生气过。   刚才也是急了,这会被人哄着,她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牢牢地牵着赵长璟的手,打算把话说完,“我知道您觉得我年纪小,心不定,可谁规定年纪小心思就一定多?”她仰头,语气坚定,“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但我的话,只要您还喜欢着我一天,我就会永远永远喜欢着您。”   她的爱情从不会被时间、被其余东西打败,唯一能打败她的,只有他。   假如有一天她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到爱意了,那她估计离枯萎也差不多了,可她已经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人,以后哪里还会再喜欢上别人?恐怕也不过是自我枯萎罢了。   想到这,顾姣目光微颤,心也不禁跟着颤了一颤。   她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四叔不要她,她会变得怎么样,她已经受过一次伤了,是四叔一路的温柔和包容治愈好了她的那些难过,那如果有一天这样好的四叔成了伤害她的那个人,她简直无法想象……   赵长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   刚刚还勇敢果决的女孩又变得胆怯起来,他轻轻回握住她的手,还把她拢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没说话,手掌却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在无声安慰着她的不安。   等到她的那股不安逐渐消散,他才开口,“我在想,或许以后该由我喊你一声先生了。”   这话没头没尾,顾姣不禁愣住了,她目光呆滞地看着赵长璟。   赵长璟亦垂眸看着她,扫过她怔忡的脸,他继续慢声说道:“在感情这回事上,你比我要勇敢许多。”她可以在确定自己的心意后,即便再害怕再担忧,也会勇敢地诉说她的情意。   而他呢?   说的好听是为她考虑怕她害怕,其实到底也有那么一份胆怯在,赵长璟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也是会胆怯的。   他的女孩总觉得她不够好,就连表白的时候也在与别人比较。   可在某些方面,她要远超过许多人,他也是其中之一,是,她的确稚嫩,许多人情世故,她都不懂,可在爱情这条路上,她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学生。   她的爱意赤诚而无暇。   她永远可以做到无愧于心。   相比起她。   他反倒有许多不如。   感情真是这世上最奇怪的东西,它可以让胆怯的人变得勇敢,也能让自信的人变得怯懦。   就像她,明明平时看起来那样胆小的一个人,一点点事情就会惊慌失措、惴惴不安,但有时候又勇敢得像一个拿着宝剑的女将军,坚不可摧、一往无前。   他也一样。   无论平日他有多厉害,但在感情上,他也时常害怕自己做的不够好,害怕她会喜欢上别人。   所以说有些事情上,上天是很公平的,无论你多富有多厉害,但在感情这件事上,大家都是一样的,你没法用自己的条件为自己加砝码去获取别人的真心。   唯一能取得别人真心的,只有一样,你自己的真心。   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他没有立刻与她说那些保证的承诺,而是安抚般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后,松开怀抱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边走边问,“知道春熙路的沈家吗?”   春熙路的沈家,顾姣不清楚。   但她知道四叔之前的那任未婚妻就姓沈,便看着人小声问,“是四叔上任未婚妻的家吗?”   “嗯。”   赵长璟颌首。   这些事,他从未和人提起过,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提起。可他知道他的小姑娘是个没有多少安全感的小孩,他不想以后有任何关于他的话会引起她的难过和不安,也不想让她再继续自我否定。   她用她的承诺让他心安,他也想让她一样放心。   “我和她,还有当今陛下和皇后,还有你知道的那位江谦江大将军是一起长大的关系。那会年少,家里替我安排亲事定了沈家,我也没说什么,等发现我与她不适合的时候已经晚了。”   在这一件事情上,他和九霄倒是出奇的相像,都是在不确定自己的心意时通过家里指婚。   唯一不同的是,九霄在认清、亦或是反感之后选择逃离,而他即便在认清之后也还是选择了接受。   后来。   父亲被先帝责骂后因病去世,虽然祸不及赵家,甚至先帝对他还有招揽提携的心思,但那个时候没了父亲支撑的诚国公府,早就不被人看好。   他又有离开的意思。   便找了沈湘君打算取消这门亲事,她也能选择更好的,没想到沈湘君会选择等他。   再后来,他回来,沈湘君却因病离世。   他对沈湘君的确没有男女之情,但他心中对她一直怀揣着一份歉意。   他一直觉得是他耽误了她,也许当初不该在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时草率答应家里的提议,如果没有和他定亲,以她的为人定能选择一个比他体贴的夫君。   顾姣没想到四叔会和她说这些。   她当然好奇他对这位沈姑娘的情意,虽然沈姑娘已经仙逝,但坊间关于他们的故事却有许多版本,甚至有许多人说四叔至今未娶是因为对那位已逝的沈姑娘情根深种。   她知道不该去跟仙逝的人比,但感情这事总是不可理喻的。   所以四叔亲口提起这件事,也让她心里最后那一点不安也彻底没了,她其实不怕四叔爱过谁,只怕他还爱着谁,认认真真听四叔说着,等听完,感受着四叔的歉意,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轻轻回握住四叔的手。   赵长璟感受到了,他抬眸,在她担忧的注视下,抬起胳膊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你看,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顾姣一听这话就攒了眉,若是以前,她肯定想也不想就会反驳一句“四叔就是最好的”,当然,此刻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她没说,打算先认真听四叔说完,只是她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却透露出一样的想法。   她依旧觉得他是最好的。   赵长璟笑了笑,仍抚着她的头,“我和你说这些,一来是想告诉你我和沈湘君的事,我知道城中有许多流言,我不希望你日后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去不安害怕,当然,我也希望以后我们遇到什么事也能像如今这样坦诚布公地和对方说。二来,我也的确想和你说我的那些不好,姣姣,你有时候把我想的太好,我怕你日后看到我的那些不堪会失望。”   后面这句话,赵长璟说得有些无奈。   他有时候觉得他的姣姣实在是把他想的太好了,仿佛他是永远不会犯错的神明,可现实是,他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俗人。   他也会做错事,也会有许多的不堪和不好。   他捧着顾姣的脸,叹息,“你总担心自己配不上我,我会不喜欢你……可我却觉得是我配不上你。”   原本想反驳的顾姣听到这句话愣住了,她从没想过四叔会说这样的话,四叔居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怎么会……   四叔那么好,他怎么可能配不上她?   看着她因惊讶而瞪大的眼睛,赵长璟伸出手指轻轻拂开那层薄纱,触碰她先前因为哭过而显得有些肿的眼睛,他低声,“姣姣,你太美好,你的世界干净的就像是没有一点点黑暗,我有时候总怕把你的世界染黑。”   “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安慰你让你放心,我是真的这样想的。”   赵长璟依旧单手捧着她的脸,迎着她依旧呆怔的注视,他的拇指细细摩挲着她的脸颊,动作轻柔且满怀爱意,“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你比你想象的要好很多很多,好到甚至让我觉得害怕,所以永远不要害怕会失去我,因为我只会比你更害怕。” 第58章   顾姣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从四叔口中听到“害怕”这两个字, 她眼中的四叔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他永远冷静、沉稳,仿佛即便山崩地裂, 他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他完不成的事。   可就是这样一个在她心中犹如神祗一般的人此刻竟捧着她的脸和她说害怕。   不是害怕别的, 而是害怕失去她,有那么一瞬间,顾姣以为四叔是为了哄她让她安心才会说这样的话, 可她定定看了四叔好久, 终于承认,四叔这话是认真的。   这个认知让顾姣有些不知所措。   她目光怔怔地看着四叔,脑中不住想着, 原来四叔也是会害怕的,原来四叔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原来四叔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用他的法子让她知道他和她没什么不同,在感情这件事情上, 他们都是被七情六欲控制的普通人,一样会不安会害怕, 会担心自己不够好, 担心对方喜欢上别人。   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伸手环抱住四叔的腰, 然后把脸埋到他怀里轻轻蹭了蹭后与他说, “四叔,不要怕, 我永远喜欢你。”   就像小猫咪在安慰自己的主人, 顾姣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赵长璟不要害怕。   告诉他, 她永远不会离开他。   赵长璟感受着她的安慰, 抬手轻抚她的头, “那你还怕吗?”   顾姣轻轻摇头,“不怕了。”   四叔的这番话比这世上所有的承诺都要让她觉得安心,从此以后,她都不会再害怕那些事情,至少在爱她这件事情上,四叔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让她可以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感受到她身上的低迷彻底散去,赵长璟不再多说,他抬起胳膊又在她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在安抚自己撒娇的小猫咪,“走吧,再不回去,你的丫鬟就真的要着急了。”   顾姣听他提起这个,方才反应过来距离她跟四叔回来已经过去许久了。   按照弄琴那个性子,要是看到崖时回来,她和四叔却不在,肯定要出来找她,估计还得碎碎念。   想到弄琴的碎碎念,顾姣就有些头疼,怕真的回头被人念叨,她忙点了点头,这次她主动牵住了四叔的手,看着四叔低眸看过来,她小脸还是有些热,却执拗地不肯松开,就让宽袍大袖遮掩住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而后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向前走。   走了几步。   想到之前没问完的问题,顾姣又问,“四叔,那我们在一起的事要和他们说吗?”   赵长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她,“你是怎么想的?”   顾姣其实没什么想法,她是说不说都可以,虽然她很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跟四叔在一起了,但她也不想因为这个耽误四叔的事,毕竟在一起原本就是她和四叔两个人的事,也没必要现在就闹到谁都知道。   “我都可以,看您。”她看着赵长璟回答。   赵长璟便说,“曹书和弄琴那边就不必瞒着了,至于梁、武两位护卫……”他说到这的时候,停下步子,“他们跟你父亲应该时常有联系,依照你父亲的性子若知晓我和你在一起,恐怕……”   顾姣想了下她爹那个暴脾气。   要是让他知道她和四叔在一起,恐怕现在杀过来都有可能,想到那个画面,她就忙摇了摇头,“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知道,您如今还是秘密出来的呢。”   虽然不清楚四叔这次去开封到底要做什么,但能让四叔这样隐瞒身份和行踪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她可不想因为他们的事坏了四叔的计划。   “那我们就先瞒着其他人吧。”   弄琴、崖时她不担心,但梁护卫和武护卫都是她爹的心腹,在大体要事上,他们会帮忙隐瞒,例如四叔的行踪,可若是牵扯到她的事,这两人肯定不可能瞒着她爹。   至少也得等四叔的事情解决好。   协商有了结果,顾姣也就没再说别的,正想牵着四叔的手继续往前走,忽然听他说,“姣姣,等回了京城,我去你家提亲吧。”   犹如平地一道惊雷,炸得顾姣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目光呆滞,声音都含了几分震惊,“这,这么快?”   “你不愿意?”   赵长璟倒是没想过这个,他以为成亲是承诺,小姑娘会喜欢才是。   “也,也没有……”顾姣摇了摇头,她就是没想到,而且四叔居然想那么以后的事了吗,他们今天才刚在一起呢。不过除了惊讶之外,她倒是也没有其他的情绪,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   嫁给四叔。   这是她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   即便知道自己喜欢上四叔后,她也没敢往这想,她总觉得四叔就像九重天上的神祗,和他在一起都有些渎神了,怎么还能嫁给他呢?   不过现在——   想到四叔与她说的那些话,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顾姣的唇角不自觉向上翘起了一些,余光瞥见四叔还在看她,她不想表现得那么明显,好像她多么迫不及待想做四叔的新娘似的,她想压一压自己的唇角,让自己看起来矜持一些,但想到刚才四叔与她说的彼此坦诚,她稍稍犹豫了下还是没掩饰什么,小声同人说道:“没有不愿意,我……愿意的。”   头顶传来一道愉悦的低笑声。   顾姣的脸再次烧了起来,像只害臊不想见人的小猫,这让她忍不住想松开四叔的手跑开,但还没有行动,就又被人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头。   “这些事,我会处理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便又被这么安抚住了。   顾姣轻轻应了声好,看着四叔含笑的眼睛,唇畔再一次轻弯起来。   回到客栈,弄琴果然着急了,才踏上三楼就听到她在楼道上的声音,“崖时都回来了,小姐怎么还没回来?不行,我得去找她。”   顾姣刚想出声,就听到另一道熟悉的男声,是曹书,“崖时不是说了吗,顾小姐和主子在一起,有主子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像是被安抚住了,顾姣没再听到弄琴的脚步声,但依旧听她话语含着担忧和不解,“有什么话不能回来说,外头那么热,而且小姐昨晚才碰到那样的事,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弄琴打小就陪着顾姣,对她而言,顾姣不仅仅是她的主子,也是她的妹妹,她替顾姣操心惯了,大小琐事都习惯性去管,说完倒是一顿,“难不成……”   她想到一个可能。   曹书似是也想到了某个可能。   刚想说话,就看到楼梯口出现的两个身影,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他忙喊人,“主子,顾小姐,你们回来了。”迎过去几步后看到两人并肩站立的身影,莫名觉得有些怪怪的,他停下脚步,目光从上往下,虽然有宽袍大袖遮着,但他盯着那处地方,还是猛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   弄琴听到曹书的话也忙跟了过来,“小姐,您怎么才回来?”她倒是没发觉什么异样,只是走过去要拉顾姣的手时,方才觉出不对劲。   因为她一时竟然没有把顾姣的手拉过来。   “等下。”   顾姣也没想到她一过来就牵她的手,她跟四叔的手还握在一起呢,小声说完后,她看了一眼四叔,而后才松开和四叔紧握了一路的手。   这一松开才发现手心里竟然全是汗。   其实刚刚就感觉到了,只是舍不得松开,忍不住又偷看了四叔一眼,她知道四叔是有些洁癖的。   赵长璟倒是没什么反应,甚至还握着帕子替她擦拭了汗津津的手心。他擦得很认真,顾姣余光瞥见呆若木鸡的两个人,心里稍稍有些不好意思,等擦得差不多了便蜷起了手指,“四叔,好了。”   “嗯。”   赵长璟收回帕子,“进去吧。”   顾姣小声应好,看了眼身前还怔愣着的两个人,她轻咳一声也没能让两人回过神,知道他们为什么震惊,她脸皮薄,小脸赧然一片,到底没法说什么,只能拉着弄琴往前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四叔。   他还站在原处。   楼道光线不算明亮,高大的男人背着手站在光影之间,侧脸轮廓看着有些模糊,但那双望着她的黑亮眼睛却依旧温柔专注。   “好好休息,晚上见。”   听四叔这样说,顾姣唇畔轻弯,再次应了好,这才收回目光推门进去。   弄琴听到关门声,终于清醒过来了,“小姐,您和四爷……”   她第一次声音那么响,把顾姣吓了一跳,想到四叔还在外面,她忙转身捂住弄琴的嘴巴,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外头的动静,发现没有脚步声,方才松了口气。   “你别这么一惊一乍啊。”   这大概是她人生第一次与沉稳持重的弄琴说这样的话。   弄琴竟然也没有反驳,依旧是一脸呆滞地看着顾姣,任顾姣拉着,亦步亦趋跟着她进了里屋。   门外,曹书显然也很是震惊,他没想到就他离开的这会功夫,两人竟然已经牵——手——了!怎么就牵手了呢?!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里就跟被一只爪子挠着一般,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主子!”看着男人抬脚往前,他立刻跟过去追问,但才说出两个字,就听到不远处的房间传来一声惊呼……看来惊讶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赵长璟没理会曹书,也没理会弄琴的那声惊呼,正想推门进去,就听对面的屋子又传来一道熟悉的,特意压低的女声。   -“你别这么一惊一乍啊。”   听着这句,赵长璟方才掀起眼帘看向身后那紧闭的房间,没想到他那一惊一乍的小猫咪居然也有这样说别人的一天,摇头失笑,听脚步声远去,他才推门进了房间。   ……   “……事情就是这样。”   顾姣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弄琴把今天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当然隐瞒了她跟四叔的那两个亲亲,说完看着弄琴还是一脸呆怔的模样,她的脸颊不由又生了一些粉晕,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她伸手在弄琴面前轻轻晃了晃,看人眼睫一颤,原本涣散的目光重新变得清醒起来,这才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落下最后一句话,“反正现在就是,我和四叔在一起了。”   她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却还是抑制不住地上扬,瞥见弄琴还望着她,才又轻咳一声小声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弄琴这会倒也差不多回过神了,闻言,她摇了摇头。   虽然不敢置信,但也没有太过震惊,她唯一惊讶的是……原来小姐竟然也喜欢四爷?   这倒是她不知道的。   看来这阵子,他们都想错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弄琴静了静自己还有些波澜的心情,然后才又问起正事,“那您跟四爷是怎么考虑的?四爷可有跟您承诺什么?”   她到底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虽然相信四爷的品行,但有些东西还是得提前问清楚才好。   “四叔说……等回了家就去家里提亲。”顾姣垂着眼睛,两只手各伸出一根手指转着自己的帕子,话语之间还夹杂着一些不好意思,“我都没想过这些,不过四叔说这些事他会处理,让我不用担心,是不是……”她悄悄看了一眼弄琴,轻声问,“太快了呀?”   “快什么?”弄琴忙道,“提亲又不是成亲,三书六礼,哪个不要时间?再说不提亲的话,您难不成打算不清不楚地跟着四爷不成?”   顾姣立刻摇头。   她才不要不清不楚地跟着四叔。   而且现在在外面,她跟四叔整日黏在一起也没人说什么,等回了京城,她跟四叔又没定亲,肯定不能怎么亲近,想到这,刚刚还有些不好意思稍稍犹豫的顾姣立刻坐直身子肃了小脸。   “不行,我要跟四叔定亲!”   弄琴被她逗笑,忍不住抬起胳膊轻轻抚了抚她的头,满目爱怜,“既然四爷说这些事他会处理,那您安心等着就好。”等顾姣点了头,她又问,“老爷那边,您想好什么时候和他说了吗?”   顾姣说,“四叔这次去开封是有要事处理,我打算先瞒着梁护卫和武护卫,免得爹爹知道后坏四叔的事……你回头和崖时去说一声,让他别泄了口风让他们知道。”   “您还不放心崖时?他那张嘴一天能说五句话就已经不容易了。”弄琴无奈,“刚才我追问了半天,他也什么都没说,只说您和四爷有事过会就回来。”   想了想崖时的性子,顾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她多虑了。   主仆俩说完话,顾姣正想去休息一会,晚上好跟四叔好好去逛逛,就见弄琴忽然站了起来,“我去给您拿两个鸡蛋。”   “鸡蛋?”   顾姣一怔,“做什么?”   弄琴看着她目露无奈,“您去看看您的眼睛。”   怀着这一份困惑,顾姣走到铜镜前,这里的铜镜没有舅舅给她的西洋镜清晰,她凑近之后才得以看清,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的人,她脸上的困惑一点点变成震惊,或者说惊吓,她一面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回头,“我,我……”   她难道就是顶着这副丑样子和四叔聊了一路吗?所以刚刚四叔亲她的时候,她也这么丑吗?四叔竟然还亲了她的眼睛,她居然没发现!   四叔怎么亲得下嘴啊?!   !!!   顾姣现在是真的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知道她家小姐一向爱美,弄琴抿着嘴压着笑走过去哄人,“您放心,您再怎么样也好看。”她这话并不是安慰,哭过后的小姐更加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多疼她一些。   她一个女人都如此,更不用说四爷这样的男人了。   可顾姣并没有被安慰到,她满脑子都是怎么可以这么丑,她现在是真的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这一天了,其他女孩子面对喜欢的人什么时候不是精心打扮、漂漂亮亮的?她呢,表白的时候哭了两次也就算了,居然还顶着这么肿的眼睛跟四叔聊了一路……   “我现在回船上还来得及吗?”顾姣趴在梳妆镜前,有气无力说着话。   弄琴哭笑不得,正想安慰,门就被人敲响了,她喊了句“稍等”,就跟顾姣说,“奴婢先去开门。”   顾姣看她离开也没别的反应,继续趴在桌上放空自己,直到听到弄琴喊“四爷”,她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一颤,放空的思绪也重新收拢,要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么丑,她估计早就过去了,但这会——   她毫无出去的意思。   她坐直身子竖起耳朵,手指扒着桌子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   “您怎么亲自去拿了,奴婢刚还跟小姐说去楼下拿两个呢。”   “她人呢?”   “里面休息呢。”   “那我进去看……”   顾姣一听这话,眼皮猛地一跳,知道四叔这是拿着鸡蛋过来看她,她不等人说完就立刻喊道:“四叔,您别进来!”还是第一次这样拒绝四叔,她的心跳得飞快,听到外头静成一片,知道四叔肯定在惊讶她的拒绝,她清了清嗓子,勉强缓声同人说道:“我,我……”瞥见架子上挂着的衣裳,她灵机一动,“我在换衣裳,而且马上就要睡了。”   她天生不擅长撒谎,一句话说得漏洞百出,赵长璟自是不信。   他看了一眼弄琴。   弄琴忍不住笑,又怕里头的娇主子听到,便压着声音与人解释,“知道自己眼睛肿,不好意思见您呢。”   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赵长璟长眉微挑,唇角倒是翘起一些,他也没坚持进去,“那你好好歇息。”说完就把东西交给了弄琴,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被重新关上,顾姣紧绷的身子重新放松,只是看着弄琴拿着鸡蛋,想到这是四叔给她的,俨然四叔很清楚她刚才的丑样子,这样一想,顾姣更想哭了。   她这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要跟赵长璟出去逛夜市才好些。   怕自己白天那副样子给四叔留下的印象太深,顾姣等眼睛消肿之后连午觉都没睡,又是沐浴又是焚香挑选衣裳,力求以一个最好的模样冲散四叔原本脑中的印象。   ……   门被敲响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暗得差不多了,蓝黑色的夜幕上隐约都能瞧见几颗星子了,月亮斜挂在天上,曹书在外禀道:“顾小姐,主子来问您夜里是出去吃,还是留在客栈吃?”   顾姣还在挑选珠钗,听到这句心里着急,忙道:“出去吃,你让四叔等我下,我马上就好!”   “行。”   曹书应了一声后过了两个呼吸的功夫又添了一句,“四爷让您慢慢来,不急。”   可顾姣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四叔肯定已经在等她了,不想让四叔久等,她比划了下手里的两支珠钗,最后还是挑了一支珊瑚金钗用来搭配今日的衣裳。   “就这支吧。”她把珠钗递给弄琴。   等人替她簪好,顾姣站起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身大红色的百花锦服,乌发雪肤,又因为特意上了妆,平日稍显稚嫩的脸庞也变得艳绝起来,可她仍不放心,眼巴巴捏着裙子回过头问弄琴,“这样……可以吗?”   暖黄色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   弄琴想起从前听那些说书人说“灯月之下看佳人,要比白日胜十倍”(注1),这句话的意思是灯下即使不怎么好看的女子都能添十倍的漂亮,更遑论她家小姐本就是个绝代佳人。   见她目光直勾勾看着她,即便是一直伺候她的弄琴都忍不住收紧了呼吸。   错了会神方才答道:“再没有比您更好看的了,”出口时却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哑了,她清了清嗓子,又挂着一张笑脸迎过去,“您放心,四爷肯定喜欢。”   顾姣觉得她这话有些夸大,但悬着的心倒是终于落下一些。   她又回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的确……是还不错?这还是除了及笄那回,她第一次上全妆,从弄琴手里接过玉簪花的团扇后,顾姣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出去。   赵长璟早就收拾好了。   他今日也显然特意打扮过,穿着一身玄色金螭纹束腰窄袍,负手站在窗前凝望外头的夜景。   星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看起来与平日一样,直到听到身后门开,他方才回眸,楼道上暖橘色的灯火照在来人身上,他看着他的女孩穿着一身大红锦服,手握团扇,妆点过的眉眼比平日更显精致。   大概是没看到他,她正在楼道上找他,直到余光瞥见他的身影,面上方才扬起明媚的笑容,她喜着想上前,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红了脸局促地站在原地。   赵长璟看着她细白的手指握紧团扇,甚至在四目相对的时候举起手里的团扇挡住了自己的脸,瓮声瓮气与他说道:“您别看。”   如黄莺般的脆声响在赵长璟的耳边,也让他原本失神的黑眸重新清醒过来。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即使团扇遮面也藏不住的羞赧模样,到底没忍住低笑一声,他一步步朝人走去。   顾姣听到脚步声响,也不知怎得竟开始往后倒退,可她也没退几步就被人轻轻握住了手腕,熟悉的雪松香萦绕在鼻间,她隔着团扇仰头看到四叔俯身,四叔的样貌很模糊,可他响在她耳边的声音却是那么清晰,带着低低的笑声,“真不给看?”   作者有话说:   姣姣:呜呜呜,我怎么这么丑QAQ   四叔:我家夫人真可爱   注1:摘自《封神演义》 第59章   低哑带着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顾姣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又开始痒了,她忍不住偏开脸,心跳却再次加速, 在砰砰砰砰的心跳声中, 她仿佛还是能够感觉到四叔在凝视着她,明明团扇模糊了他的脸,可那双熟悉的深邃凤眸却好像可以破开一切似的, 让她避无可避。   脊背贴在门柱上, 她红着脸,好一会才小声说,“……给看的。”   头顶又传来一声愉悦的轻笑。   顾姣面红耳臊, 说着给看,握着扇柄的手却依旧不肯往旁边移, 仍旧严严实实地挡着自己的脸。   赵长璟竟也没催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等着她,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却依旧没有松开,甚至沿着手腕一点点向上延伸, 最后他的手指嵌进了她的指缝里, 又变成中午那个十指交扣的手势。   他仿佛很喜欢这个牵法,自从顾姣试过之后, 之后每次牵手, 他都习惯用这个手势。   带着粗粝的指腹从手心滑过的时候,顾姣只觉得整只手都开始变痒了, 面红心热, 她的心跳得更加快了, 想躲, 想把手收回, 却还是被人牢牢握住,避不开,躲不掉。   她能感觉到四叔牵着她的手抵在了她头顶的门柱上。   楼道静悄悄的,一时只听得到她的心跳声和微微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   顾姣拿扇覆面,除了眼前的四叔,她根本看不到别人,也就不知道弄琴和曹书现在在哪,但想着他们应该就在附近,一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居然还被第三人瞧见,她的脸就烧得更加厉害了,再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好丢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明明打扮了一下午就是为了重新给四叔一个好印象,谁能想到她居然又又又怂了,连看都不敢看他。   她这样还能给四叔留下什么好印象啊?顾姣有些郁卒。   “我倒是不介意和你这样一直站着,但是姣姣……”耳边再次响起四叔的声音,低哑的,愉悦的,尾调上扬的,“你这样,手真的不会酸吗?”   被提醒后的顾姣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胳膊真的有些酸,她眨眨眼,正要说酸,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感觉到酸的那只胳膊正是被四叔握着的那只,明白四叔是为了哄她移开扇面,她觉得四叔有些学坏了,他以前都不这样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撇开脸小声说,“是您一直举着,我才觉得酸,您松开,我就不酸了。”   “唔,被发现了呢。”   “不过怎么办,我还是舍不得松开。”赵长璟说着不仅没松开,反而还朝她更逼近了一些,一边凑近,一边低声问她,“姣姣会不开心吗?”   顾姣眼前的光线很快就被赵长璟高大的身形给笼罩了。   她在他的包围之下,别说移动寸步了,她只觉得四叔身上的雪松香都不知道是何缘故变得强势起来,让她被他的气息包围,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甚至因为他的靠近,她只能被迫仰头,还是第一次从四叔的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强势,顾姣呼吸微收心跳如擂,脸也越发红了。   “四叔……”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小声讨饶。   可赵长璟却没有因为她的讨饶就松手,甚至离她更近了一些,两人中间只隔了一把薄薄的团扇,好像说话的时候,呼吸都能传到对方脸上,“姣姣还没回答我的话,”他一边说一边俯身低头,一张一合的薄唇凑到她的耳边,看着她的耳垂一点点变粉,“我这样,姣姣会不开心吗?”   平时温柔的四叔就让顾姣难以招架了,更何况是这样的四叔。   顾姣不想回答,她有感觉,无论她回答什么,结果都不是她能承担的,可四叔就像是等不到她的回答就不会罢休,他的薄唇贴在她的耳边,虽然没有直接贴着,但喷洒出来的热气就足够烧得顾姣头晕脑胀了,她有种她再不回答,四叔就会一口咬住她的耳垂。   身形猛地一颤。   她一面为自己的想象而羞臊不已,一面又怕他真的会这样,只能小声回道:“……没有不开心。”   “唔,”   耳边的热气好像变得更加灼热了,“那就是开心了?”   顾姣这会头晕晕的,她感觉到这话和她说的好像不是一个意思,但又反驳不出,只能仰着头继续迷迷瞪瞪地看着灯下的四叔,隔着团扇四目相对,她隐隐觉得四叔的眼睛好像变得更加幽深了,黑漆漆的,像是两个深邃的旋涡,对视久了就能把人吸进去。她还呆呆看着,耳边却又传来四叔似感慨一般的一句,“姣姣真是耍赖。”   嗯?   她哪里耍赖了?   顾姣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想询问,便再次听四叔说道:“不过姣姣以后要是再这样直勾勾看着我的话,我可就不止牵你的手了。”   顾姣听完却更加糊涂了。   她哪有直勾勾看着四叔,还有四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止牵她的手,那四叔他还想做什么?脑中闪过几个念头,都是中午四叔亲她的样子,额头和右眼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一阵滚烫,顾姣心脏再次砰砰乱跳,思绪还乱着,脸也红的不行,忽然感觉到原本举在头顶的手被四叔放下。   紧跟着一只温热的大掌贴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揉着,然后是胳膊,很快,她刚刚还有些酸乏无力的胳膊就又恢复如常了。   “四叔?”   她还有些懵。   “嗯?还酸吗?”低哑的男声又变成了平日面对她时的语调,就连看向他的目光也没了那股让她害怕的晦暗,就好像刚刚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场梦。   四叔一直是温柔可亲的那个四叔,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想象。   脑子有些乱,但要让她问,她又问不出,她在四叔温和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又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把挡在面前的团扇移开了一半。   只是和四叔四目相触,她又莫名变得有些心慌起来,手指轻轻一颤,她下意识又想把脸挡住了,只是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实施行动就被四叔握住了团扇。   “很好看。”   顾姣听到这话心里一动,明明刚才害羞不愿给人看的是她,可此刻被人一句话说得心花怒放的也是她,不等她说什么,四叔温和无害的声音便又在耳旁响起了,“姣姣是特意画给我看的吗?”   下意识想否认,但看着四叔温柔的目光又不想欺骗他,顾姣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确……是画给四叔看的。   “我很喜欢。”赵长璟这次没再说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抬起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后,便看着她说,“走吧,夜市已经开始了,我们去外头看看。”   顾姣这会倒是终于矜持了,没再像中午那会一个劲地想缠着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任由四叔牵着她的手往楼梯口那边走,眼见四叔一直看着前面没再看她,她悄悄松了口气,脸上的扇面也终于全部移开了,倒也反应过来。   “四叔,曹书和弄琴呢?”她才发现这两人竟然不在楼道上。   “那呢。”   赵长璟往前点了下巴。   顾姣顺着他的动作往前看,便瞧见弄琴和曹书正一左一右站在楼梯口,还背对着他们。   “他们刚刚……”   知道她要问什么,赵长璟低声说,“你拿扇子遮面的时候,他们就离开了。”看着她一脸担忧的模样,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放心,没人看到。”   顾姣悄悄松了一口气,但听到四叔的笑声还有他说的那句“拿扇子遮面”,她又莫名有些臊,别过脸不肯看他。   赵长璟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没弄乱她的头发。   曹书早就听到动静了,但还是听到两人靠近才转身,再次看到两人十指相扣,他已经没什么反应了,甚至还想翻白眼。   铁树开花也没必要这么秀吧。   他一想到某人刚才挑了一下午的衣裳就想继续翻白眼,声音倒还是恭敬的,“主子,顾小姐。”   弄琴听到动静也转过身,她看到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倒是有些难为情,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问安之后说了句,“小姐,还戴帷帽吗?”   顾姣自己戴不戴都无所谓,但想到四叔以前常来济南,要是被人看到就不好了,便点头,“戴吧。”   弄琴点头,正要上前替人戴上,就见赵长璟朝她伸手,知道四爷这是要替小姐戴的意思,她忙把手中的帷帽递了过去。   顾姣也已经习惯了。   任由四叔替她戴帷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四叔替她整理帷帽的时候,他总觉得四叔好像摸了下她的耳垂,不过这个感觉转瞬即逝,四叔很快就收回了手。   隔着薄纱看了一眼四叔,他还是平日那副模样,顾姣便也只当自己是想多了。   走到门口,崖时已经在外头等着了,顾姣不知道弄琴是怎么和梁、武两位护卫说的,反正这次出行他们并未跟随。   这也让她放心了许多,不然还得在他们面前掩盖她跟四叔的关系。   因为客栈离街市并不远,他们并未套马车,一路向前走着。   最开始顾姣还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因为和四叔关系变得不一样了,身后又有弄琴他们看着,还是在想自己午间那副丑样子被四叔看到的情形。   但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在她看到灯火下的琳琅街市时,就被彻底吸引住了。   济南府不愧是山东最大的州府,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叫芙蓉街,这是济南最大的一个街道,也有最热闹最繁华的夜市,沿着芙蓉街往前走,街道两边都有店铺,店铺门前还有走廊,供游人玩累了小坐,走廊里头就置着茶摊、酒肆,大多都是直接从背后的店铺延伸出来的,他们一路过去就见不少人在走廊坐着吃着茶喝着酒高谈阔论。   而店铺后面还有用砖石砌铺而成的河沟,上面漂浮着荷花,再往前,一条石桥连接两处,河道边种着各式各样的桃李杏树,远远望去,几种花互相交错,十分好看。   “四叔,你看那有傀儡戏!”   顾姣手里捧着赵长璟刚才买给她的间道糖荔枝,指着一处地方冲赵长璟说。   赵长璟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果然瞧见有人拿着几个傀儡在表演,傀儡戏和皮影戏不一样,皮影戏是一种用兽皮裁剪出各式各样的动物、小人,借由灯火照射的一种表演。   而傀儡戏虽然也是需要人来操纵,但比起皮影戏,它更形象也更生动,它不在幕后表演,而是穿上锦衣华服露于人前,傀儡大小也不一样,有的傀儡只有手掌大小,有的傀儡却和人差不多高,此刻映入他们眼帘的就是几个成人高大的傀儡,因为穿了锦衣华服,还梳了发髻,远远看着就跟真人一般。   顾姣以前在京城也见过。   但因为这些傀儡表演大多都是在勾栏瓦舍这样的地方举行,即便她带着崖时他们,家里也不同意她去,她上回看还是七、八岁的时候,她爹背着她偷偷跑去看的。   陡然看到记忆中熟悉的表演,顾姣连东西都忘记吃了,伸手牵住四叔的袖子开始撒娇,“四叔,我想去看。”   赵长璟在这些事体上一向是由着她的,“想看就去看。”   糖荔枝上裹着霜糖,顾姣吃起来没注意,唇角沾了一些糖霜,他看见了便动作自然地地伸手替她擦掉。   顾姣看着他手指上的白,小脸赧然,但这会她更着急去看傀儡戏,于是也就没理会这些,牵着四叔的手就往那边走,生怕去的慢了,抢不到什么好位置。   过去的时候,戏才开始不久。   伴着伶人的声音,一出七仙女的傀儡戏出现在顾姣的眼前。   “这出我看过!”表演才开始,顾姣看着熟悉的故事和傀儡,眼眸都亮了起来,怕打扰到伶人演戏也怕打扰到身边人看戏,她压着声音和身边的赵长璟小声兴奋道,“以前爹爹被我缠着带我去看过一回,就是这出天仙配!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出戏还这么火!”   赵长璟对这些傀儡表演并不感兴趣,不过看小姑娘一脸兴奋的样子,他也乐得陪她,可表演快结束,身边的小姑娘却没有一开始那么兴奋,甚至还轻轻拧起了眉。   “怎么了?”   顾姣正想说话,但看着来讨赏的伶人便先住了嘴,让崖时上前给了赏钱后,她拉着四叔离开,走远了才说,“我小时候看这出戏只觉得董永和七仙女好般配,觉得王母娘娘好可恶,可现在——”   她的唇角绷成一条直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赵长璟却知道她要说什么,“现在是不是觉得董永很可恶?”   没想到四叔会看穿她的心思,顾姣有些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咬着嘴唇应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对,他偷了七仙女的衣服害她回不了天庭,最后又装出一副好心人的模样把她带回家,就算婚后他们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真的相爱,我还是觉得他欺骗了她。”   “他喜欢七仙女明明可以大胆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   她说得很气愤,说完瞥见四叔一直看着她,迎着他的注视,她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四叔,我是不是太生气了,其实也就是一出表演。”   她嘴里这样说着,可心里又觉得这是不对的。   这不仅仅只是一场表演,就算它只是一场表演,这样的爱情也是不对的,它会蒙蔽很多人的眼睛,就像小时候的她不也是被这段伟大的被人歌颂的爱情故事“蒙蔽”了吗?   “凡是表演,除了给人哄笑娱乐之外,本身也具有让人思考评判的权利。而且你说的也没错,董永本身就做错了事,就算他跟七仙女最后相爱,这也不能抵消他最开始犯过的错。”赵长璟接过她的话。   没想到四叔会应和她的话,原本还有些萎靡不振的顾姣就像是被人重新鼓舞了一般,她忙附和地点头,“对啊,他原本就犯了错,怎么能因为他后续对七仙女好就觉得他是正确的呢?可为什么——”她困惑不解地拧起眉,“还有那么多人觉得董永深情,觉得他们的爱情感天动地呢?”   “因为他们并不像你认知到了他的错误,又或许他们觉得他的错误微不足道,也有可能他们知道他错了却不敢发声,这世上许多时候许多事都是由'大部分人'控制着。”   “他们觉得这是正确的,为他歌颂,也不准其他人觉得他不对,弱小的声音被盖过,就变成了只有一种声音在呐喊。”   顾姣看着身后那些人还在议论傀儡戏的剧情,说着董永的深情,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她不由扭头,重新看向赵长璟,“四叔也会觉得他的错误微不足道吗,也会觉得那些大部分人是正确的吗?”   “不会,”赵长璟垂眸,手指抚着她披散在身后的头发,摇了摇头,“错误不分大小,对我而言,错了就是错了,再微不足道,他也犯了错。”   能感觉到身前小姑娘心里的气平缓了一些,他牵着她的手,问她,“想不想再听听别的版本?”   “别的版本?”   顾姣瞪大眼睛,“这出戏还有别的版本吗?”   赵长璟颌首。   顾姣根本不知道还有别的,立刻缠着他说,“快说快说。”   倒是一点都不怕他了,赵长璟笑着抚了抚她的脸,他先给她喂了一点先前打包的绿豆甘草冰雪凉水,方才继续与她说道:“你先前看的那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七仙女知道是董永偷了自己的衣裳,她没法回天庭只能暂时同他虚与委蛇,她与董永成亲生子,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男耕女织很幸福,但她一日都未真的爱上董永。”   这个故事比原本的版本更吸引顾姣,她迫不及待问道:“然后呢?”   赵长璟知她着急,便继续牵着她的手,边走边说,“董永见七仙女为自己生下了孩子,以为这辈子都能和七仙女在一起,便在七仙女的追问下告诉她藏霓裳的地方,他以为他用孩子和所谓的爱情让七仙女爱上了他,可七仙女在找到自己的霓裳后却毫不犹豫地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天庭,自此董永再未见过他们一回,他的一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顾姣听完这个简直觉得大快人心,脸上的神情都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就该这样才对。”   说完见赵长璟一直目光含笑看着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好像……反应太大了?   但她觉得这样才是正确的啊,为什么要爱上一个偷自己衣裳害自己回不了家的小偷?   赵长璟看着她笑了笑,“其实这个故事还有许多版本。”   居然还有别的版本?   顾姣睁大眼睛,有些没想到。   “也有他们从一开始就相爱,七仙女先爱上董永的,也有董永在知道自己配不上仙女,最后又勇敢追求仙女的故事。”看着顾姣怔怔的目光,赵长璟垂眸看着她说,“你看演绎的版本不同,他们的爱情故事也就有所不同。”   顾姣这次沉默了许久才仰头看着赵长璟说,“四叔是想告诉我,这世上许多事,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并不一定是真的,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要有自己的判断力。”   她忽然想起四叔和燕大人的事。   想到四叔在其中所受到的伤害,她不由紧紧地握住四叔的手。   赵长璟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仍与她十指相扣,没有空余的手可以去安抚她的心情,他便垂眸拿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轻声说,“好了,我没事,都过去了。”   周遭人来人往,这里又是闹市区,前前后后都是人,赵长璟保持这个动作也就没太久,很快他便牵着顾姣继续往前走,嘴里倒是说道:“不过我们刚才看的这个版本的确该让人好好审查下,它的存在会让许多女子以为爱情本来的面貌就是这样的,甚至在受欺负的时候告诉自己这是正确的。”   “这不对。”   他说到这喊了曹书过来,和他吩咐,“给教坊司去一封信,让他们重新审查下天仙配的故事,像今日这样的故事,我以后不希望再看到。”   教坊司隶属礼部,负责演奏乐曲事务,各地的乐坊司以及艺人表演的曲目也都由他们统辖。   曹书应声离开后,赵长璟回头,便瞧见顾姣正目光灼灼望着他,他神色微怔,不过很快就笑了起来,“怎么这样看着我?”   “就是觉得四叔好厉害。”   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意见会得到四叔的反馈和回答,更没想到四叔也会赞同她的话,甚至还教了她许多道理,现在还让人联系教坊司让他们重新审改。   四叔厉害到,让她……忍不住想亲他,如果现在没有这么多人的话。   赵长璟心情愉悦地唇角都轻轻翘了起来,“继续逛?”   顾姣点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沿街的表演还有不少,顾姣一路走一路看,直到被某处地方所吸引,停下了步子。   赵长璟起初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是一个机关比赛,他知道有名的机关师云上先生是姣姣的老师,这件事,京城并无多少人知道,或许就连九霄也不知道他那把臂弩是这位云上大师做的。他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这位云上先生听他说起才知晓他跟姣姣之间竟有此机缘。   看着身边女孩灼灼的目光,他低声问她,“要去试试吗?”   顾姣惊讶回眸,“四叔怎么知道我会这个?”   赵长璟如实道:“我有次去云州的时候见过你师父,听他提起过你。”   这是顾姣不知道的事,她点点头,“原来如此。”   师父脾气大,又不爱拘束,小时候还肯留在顾家陪着她,等她大了之后就天高海阔到处走了,她也有好多年没看到他了,不过师父每次做出一些得意的机关都会派人送过来让她解开,借此看她有没有退步。说实话,顾姣还挺想去看看的,就是……感觉那边人挺多,得花不少时间。   仿佛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赵长璟开口,“左右也没别的事,你若想去,我们便过去看看。”   四叔温和的嗓音彻底定了顾姣的心,她没再犹豫点了点头,而后主动牵着四叔的手往那边走,过去的时候正听人议论着,“一百文一次,这老板莫不是抢钱?”   “我看就是抢钱,从他摆摊我就已经在了,几个时辰,几百个人,就没一个人能打开这个盒子的,我看他就是拿着根本就打不开的东西让我们花钱!”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敢明目张胆抢我们的钱!我这就去告他扰乱市场,抓他进大牢,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非也非也,我刚才试过了,这的确是个机关盒,只可惜在下才疏学浅,才能打开三格,要彻底打开盒子得开九格才行。”   有人认出他的身份,惊呼,“徐大师?”   徐长明和他们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前面比试的人,“我看这位店家也不是此道人,看来这世上除了云上大师之外,恐怕再无人能解开此物了。”   顾姣刚走近就听一位老者说起师父。   她脚步一顿,因为身量矮,前面人又多,她看不到到底是什么机关,跳了几下也只是看到更多的人头。忽然感觉到腰上多了一条胳膊,顾姣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四叔,松气之余又有些惊讶,她压着声音小声问,“四叔,你做什么?”   “抱你起来看。”   赵长璟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可顾姣听完后却红了脸,眼见身后男人还想继续动作,她忙按住他的胳膊,小声阻拦,“别!”   她又不是小孩,被四叔这样抱着像什么样子?!   好丢人的。   看着四叔挑眉,她压着嗓音说,“看我的。”她说完,主动牵着四叔的手往前走,走到人后,她小声又礼貌地同前面拦路的人说,“您好,我也想参加比赛,可以让我们过去下吗?”   在这的大多都是男人,突然听到一道女声,听着年纪还不大,不少人都转过头。   因为戴着帷帽,顾姣又站在暗影处,他们看不到她的样貌,但看她妆扮也知道是那种富贵人家的小孩,有人以为她是觉得好玩,便与她说,“姑娘,这机关盒就是个幌子,根本没人打得开,这一百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还是去买点吃的喝的,别平白给人送钱了。”   “是啊是啊,这钱花在什么地方不好,何必白送给人家?”   没有人相信顾姣会打开盒子,他们都在劝她不要尝试,顾姣也听出他们是好心的,遂笑着答,“无妨,我也就是看个热闹。”   那些人见顾姣不听劝,便也没再多言,让开一条路供她跟赵长璟前行。   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到前面了,这会一个年轻公子正在比试,身边还有一个老者捋着自己的胡须说,“不错不错,少年英才,竟已经到第六格了,看来这位少年郎很有希望通关。”   可他这话才说完,那少年郎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放下手中的盒子,对着坐在躺椅上的老板轻叹,“我认输。”   “啊,这位秦小郎君我记得他从小就爱玩这些机关术,竟然连他也过不了吗?”   “这机关盒真的能打开吗?”   ……   周遭议论纷纷,赵长璟却没去理会,而是观察着身边的女孩,见她不言不语,遂低声问她,“怎么了?”   顾姣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头,压低嗓音小声说,“好像是师父做的。”   她这会仰着头,能看到灯火下四叔模糊的面容,见他挑眉,她刚想再解释一句四叔做的机关盒上都会雕刻一团云,就见摊子后面的老板开口了,“还有人要试试吗?我这机关盒里面可放着一颗价值千金的东珠,只要能打开,这东珠就是你的。不仅如此,还有这一盏我斥巨资请人打造的琉璃灯,也将一道属于我们的赢家。”   他先前就是用这两样东西吸引别人来比赛。   但此刻,大家看了一晚上,又见所有人都铩羽而归,不免都怨愤起来,“什么赢家,我看今晚最大的赢家就是你,您这都快赢了几百贯钱了吧?”   “就是,你真的不是故意来哄骗我们?什么机关盒,我看根本就打不开!”   那老板被一大帮子人瞪着,也不惧,“哎,我可没骗你们,你们不能因为自己打不开就说我这东西是骗人的,我可告诉你们,我这东西是云上大师亲手所做!你们应该都知道云上大师喜欢在自己的机关上面雕刻一团云,”他边说边拿起盒子给人看,“看到了没?”   “竟是云上大师做的?”   “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刻上去的!”   很快摊位前就变成了两派人,一派感叹怪不得打不开,一派觉得老板在说谎。   顾姣没参与他们的话题,她的目光全被那个琉璃灯所吸引,那是一盏八角琉璃灯,八个角由五颜六色的珠子串制而成,而底下八个琉璃屏面上各刻不同的字画,她认出其中一副字画是杜千岩杜老先生所画。   她看过四叔的文章,知道四叔以前很喜欢这位杜老先生的字画,还收藏了不少。   回头。   果然四叔这会也把目光放在那盏琉璃灯上。   顾姣一时心潮澎湃,除了那只如今挂在四叔腰间的荷包,她就没再送给四叔什么东西过,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合心意的,她自然不会错过,于是在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顾姣弱弱地举起了自己的手,“我可以试试吗?”   她的声音并不算响亮,甚至因为有些怯生而放得有些轻。   可在一堆嘈杂的男声中忽然出现这样一道如黄莺般的女声,本来就是一件吸人眼球的事,一时间无论是在感慨云上先生的还是在怒骂老板的都停了下来,他们都回头看向顾姣,摊位后面的老板也看着顾姣。   他以为这又是一个来送钱的冤大头,笑着喊道:“这位小姐请上前。”   顾姣同身前挡着的那些人客气说,“麻烦了,请让让。”等人群往两边散开,她依旧牵着四叔的手往前,走到摊位前,她才松手拿起那只木盒。   木盒看着并不精美,甚至有些粗糙。   可顾姣却认出这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这东西珍贵,但顾姣并不缺这些,她这次带来的箱笼用的就是金丝楠木,她对里面的东珠也不感兴趣,她只想要那只琉璃盏。   “我若赢了,那只琉璃盏真的归我?”她最后跟老板确定。   老板自是不相信她会赢,爽朗一笑,“当然,你要是赢了,不仅那只琉璃盏,这个盒子和里面的东珠也都会属于你。”   顾姣点点头,没再多说,她仔细研究起手里的木盒。   这样的机关盒子她打小就玩过不少,手里的这只机关盒子只有一面有机关,比起她以前玩过的那些每面都有机关的要简单许多,不过看似简单的东西往往……   顾姣按了下中间那一格。   啪嗒一声,机关转动,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最上面那一层缓缓打开,把藏在里面的东珠推到了最上方。   鸦雀无声。   就连赵长璟也目露惊讶。   他低眸看了身边的女孩一眼,她那只在灯火下越显莹白的手举着那只木盒,即便薄纱遮挡住了她的面容,也能听到她轻快的笑声,“现在,琉璃盏可以归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七仙女那个故事我瞎编的!!!   不要当真当真当真,我看了下这个版本很多,我就是选了一个不怎么好的版本。   姣姣:越简单的东西其实就是……越简单   大道至简,繁在人心,其实还有一个难的解法,后面姣姣会继续解,就让姣姣先大放光彩给自己老公赢个灯笼玩玩吧。 第60章   短暂地寂静之后是一片更响亮的哗然, 没有人想到这把他们一众人都弄得束手无策、铩羽而归的机关盒居然会被一个小姑娘如此轻易地解出来,就这么轻轻按了一下就解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   实在太过令人震惊了!震惊到多少让人有些哑口无言了。   刚才盯着盒子的那一群人,这会纷纷把目光落在了顾姣的身上, 看不见顾姣的脸, 也辨别不出她多少年纪是何模样,然议论声还是嘈杂不休。   “怎么回事?可有人瞧见她按了哪里?”   “怎会如此轻易地解出来?”   “什么,解出来了?怎么解出来的?谁解出来的!”这是后头看不到前面的人在喊。   这会也顾不上认识不认识了, 有人问, 便有人扭头回,“是个小姑娘解出来的,就按了一下, 里头的东珠就啪嗒一下跳出来了,哦豁, 还真是一颗东珠,这老板还真没骗我们!不过怎么会这么简单?这老板不是说是云上大师的机关盒子吗?”   “莫不是这老板想卷钱跑了, 随便找来一个托帮忙?”   曹书等人原本聚在后头,也没想着要挤进去, 可听别人说“托”什么的, 立刻就沉了脸,曹书拿着一把没有脱鞘的长刀横在胸前, 黑着脸骂道:“你说谁是托!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那是我们……”一句未来主母差点脱口而出,余光一瞥身边的弄琴, 怕回头又被这位严肃又重规矩的大丫鬟训, 方才咽了回去, 沉着嗓音改口道, “那是我们小姐!”   他本就长得威猛, 手里又握着一把一看就十分厉害的宝刀,旁人瞧着自是发憷。   偏偏还有个言语利害的小娘子也在旁边冷着小脸说话,“托,那老板是什么来头,能请得动我们小姐做托?那样的东珠,白给我们小姐,她都得嫌没地方放!”   要不是怕给小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都想说云上大师是她家小姐师父的事。   还托?   这种机关盒子,她家小姐十岁的时候就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解开了。   他们两人皆沉着脸,怒视旁人。   而他们身边还有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虽然不说话,但双手抱剑,一张脸冷冰冰的,手在剑鞘上轻轻点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直接抽出手里的剑杀了他们。   刚刚还嚷成一片的人纷纷都白了脸住了嘴,谁也不敢再继续上前触他们的霉头,生怕被这两个一看就武功不低的年轻人拉出去狂揍一顿。   周围的这些声音,顾姣自然也都听到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解个机关盒子就能引来这么多猜测,她不喜欢这样的环境,更不喜欢被人这样议论,脸上灿烂的笑意稍退,就连举着盒子的手都蜷起了一些,要不是为了那盏琉璃灯,她现在就想拉着四叔走了。   也就是为了那盏琉璃灯。   顾姣的退意才升起便又被她给压下了,她仍举着那只盒子问摊后的男人,“老板,现在琉璃灯可以给我了吗?”她半口不提金丝楠木盒子与东珠的事,心心念念只有那一盏琉璃灯。   那老板显然还在傻眼中。   他本以为又来了个冤大头,没想到她居然、居然解开了!这盒子原本也是他从别人那边买来的,靠着这个,他这些年没少赚,甚至以为一辈子都可以靠这个继续赚下去,可海口已经夸出去了,他要是敢不给,估计连这个摊位都出不去。   何况这位小娘子身边的郎君虽然没露脸,但看他即便站在人堆里也出类拔萃的风姿,就知道这位郎君绝不好惹,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别的不会,一双眼睛一张嘴却格外厉害,一眼就看出这位郎君和娘子不是什么普通人。他心里叫苦,既然不缺钱,干嘛要来打他的脸啊!   这可是他赚钱的宝贝啊!   纵使再不甘,也只能自认倒霉,他勉勉强强撑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当,当然。”   但要把东西给人的时候,他到底还是没那么痛快,手里握着琉璃灯,他清了清嗓子问顾姣,“不知某可否知道小娘子是如何破解机关的?”   其余人听他言论,也纷纷开口询问起来,“对啊对啊,小娘子可否告知我们,你是怎么解开的?”   他们现在也看出来这位小娘子和那位老板不是一路人了,也是,穿得这么富贵的小娘子何必给人做托?有眼尖的更是认出她身上的衣裳是用有“寸锦寸金”的云锦所做,这会询问的也是真的想知道她是怎么破题的,其中一个老者和一个少年见顾姣犹豫居然还朝她作了个揖,十分谦逊地请教,“请小娘子指教。”   还是第一次有人和她作揖,尤其还有一位老者,她被吓了一跳,“哎,你们别这样啊。”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回头看四叔。   “你想说就和他们说说,若是不想,我就让曹书他们过来开路。”赵长璟把选择权交给她,用强硬的后盾告诉她你做什么选择都可以,不必被别人的言论绑架。   顾姣其实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就是刚刚被他们吵烦了,而且……她也的确不擅长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   不过四叔的话让她安心了许多,知道他在她身边,她就什么忧虑都没了。   于是和四叔对望了一会后,顾姣还是点头转身,被几十双眼睛看着,她稍稍还是觉得有些不大适应,但也没再扭头看四叔,就这么站在四叔身边和看着她的那一堆人说,“我以前玩过这样的机关盒,一面九个格子的话,就会采取九九归一的原理……”   有那么一瞬间,顾姣觉得自己成了书院里的教书先生,而现在看着她的都是她的学生。心里无端生出一些自豪感,起初有些干涩的声音也变得自然了许多,甚至就连肩背都挺直了许多,她抬起小脸,继续往下说,“……所谓大道至简就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这种机关盒也不是只有一种解法。”   那白须老者一直认真听着,听到这话,更是激动道:“请小娘子演示。”   顾姣也没藏私,她点了点头把盒子重新合上,等盒子又变成未开启的状态后,她几根手指在几个格子各按了几下,众人只看到那白嫩的手指如快影一般,还没瞧清她是按了哪里,那原本呈关闭状态的机关盒便再次被打开了。   不大不小的一个地方发出更响亮的哗然声。   刚刚还不相信顾姣能打开的一群人如今只有叹服,有人感慨“真是少年英才”,有人更是忍不住请教“小娘子刚刚演示得太快,某没看清,可否请小娘子再演示一遍?”   顾姣点头应好。   她这次放慢了动作。   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刚才叫嚣不断的人此刻好像都成了顾乖巧的学生,一个个认真且谦逊地围着顾姣,听她诉说这个机关盒的解法。   “您不过去看着?”曹书看着被人群挤到外头的主子,有些惊讶以他家主子的脾性,居然会任由顾小姐一个人在里面。   “她不会有危险。”   赵长璟站在外围,目光却一直落在顾姣的身上。   曹书看了一眼,这……倒也是。   这群人现在简直把顾小姐当不出世的机关大师,恭敬都来不及,哪敢怠慢他?不过,他看着围在顾小姐身边的还有几个年轻男子,其中有一个男子看着顾小姐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知音一般,他不由蹙眉,“那个少年看顾小姐的眼神不对,您就……”   不怕两字还未说出,就被身边的男人淡淡瞥了一眼。   迎着那双漆黑的目光,曹书乖觉闭嘴,行吧,他家主子的确没什么好怕的,就那几只小雏鸟,对上他们主子,根本不够看。   “你不觉得她应该就是这样的吗?”   “什么?”   曹书没听懂。   赵长璟看着顾姣的方向,缓声说道:“被人群包围着,被人赞颂着,发着光,所有人都喜欢她。”   这才是她应该有的面貌。   他的娇娇就该如此才对,而不是总是怀疑自己,怯怯不安。   他喜欢她这样。   他永远不会阻止她发光,他希望她一直这样,被所有人喜欢着。   顾姣说了一会,见他们都面露沉吟,知道他们已经都知道怎么破解了便未再开口,习惯性回头去看四叔,可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   刚刚讲起机关还神色自若的人此刻却像是慌了神一般。   “四叔呢?”她轻声呢喃,往四周看,都是陌生的脸,藏在帷帽底下的小脸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以为自己把四叔弄丢了,顾姣当即就要拿着盒子离开。   “小娘子要走了吗?”有人问她。   顾姣这会心神慌张,只点了点头,算是作了回答,其余人见她着急也纷纷让开,还是先前那位老者提醒她,“小娘子不拿琉璃灯了吗?老朽见你刚刚提了好几遍,应该很喜欢才是。”   顾姣这才想起自己要给四叔的琉璃灯还没拿。   “……差点忘了。”   她同老者道了谢,停步转身。   这次老板也不敢再说什么,虽然不舍,但还是任由顾姣拿走了琉璃灯和机关盒。   顾姣就这么一手拿着机关盒,一手拿着琉璃灯,火急火燎地穿过人群,她一边走一边往四周看去,乌压压的人群里还是没有四叔的身影,直到看到外头背着手面向她的玄衣男子,她这颗高悬的心才彻底落下。   她也不顾这会还在外头,跟小鸟归巢似的往人那边扑了过去。   赵长璟看她小跑过来,立刻伸手,被人双手抱住,感受着她的情绪,他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委屈,和他们聊得不开心吗?”   顾姣摇头,声音却因为刚刚差点找不到他显得有些瓮声瓮气的,“没有不开心,就是刚刚没看到您,有些害怕。”她说着又委屈起来,“您刚才去哪了,我还以为我把您弄丢了。”   “刚才人太多,我怕打扰你和他们说话就先出来了,想着等你和他们聊完再过去接你。”赵长璟轻声安慰,没想到自己的不见会让她这么着急,他又和人道起歉,“是我不对,以后出来的时候该和你说一声让你放心才是。”   顾姣却没有因为他的道歉而开心,反而死死抱着人把脸埋在他怀里摇头,“不许出来,不许离开我身边。”   她才不要四叔离开她。   而且,她仰头,“您的存在从来不会打扰到我,我喜欢您在我身边。”那样会让她觉得很安心。   赵长璟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神色微怔,但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他就垂下眼帘软了嗓音,“好,我答应你。”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那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就一直陪在你身边,好不好?”等人嗯声点头,他没有立刻松手,而是等她的情绪彻底被安抚下来等她站稳才收回手,目光却依旧落在她的手上,“重吧,给我吧,我替你拿着。”   顾姣这才想起琉璃灯还没给四叔呢。   她立刻站直身子,正想和四叔说话,却发现弄琴三人竟都在身边围着,看着那神色各异的三张脸,想到自己刚刚不管不顾抱着四叔的样子,她的脸又一次烧了起来。   原本想说的话也梗在了喉咙里。   她扭开头,不肯去看他们,手指磨着手里的灯柄,忽然变得局促起来。   感觉到她的害羞,赵长璟有些失笑地拍了拍她的头,“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害羞?”他说着偏头看了曹书他们一眼,曹书意会地转过身,顺便还把弄琴也拉着转身了,至于崖时……他根本无需别人提醒,在赵长璟看过来的那一眼后,他就自觉抱剑转身了。   “好了,他们现在没看你了。”   顾姣扭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他们三人都背对着他们,虽然没什么用,不过她心里的羞涩终于还是散开了一些,不等四叔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她就举起琉璃灯和他说,“四叔,这个送给你。”   送给他,而不是让他拿着。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赵长璟看顾姣,有些吃惊,“给我?”   “嗯!”   四周人很多,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他们,天性让顾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举着琉璃灯的手却一寸都没有收回,她依旧仰头看着赵长璟,笑着与他说,“您不是喜欢杜千岩杜老先生的字画吗?我看琉璃灯上有他的字画,虽然只是有人雕刻上去的。”   没说但是之后的话,她只是捏紧手里的灯柄,与他承诺,“您先拿着这个,等以后我让舅舅替我去找一找杜老先生的字画,看能不能找到真迹给您。”   “所以你刚才参加机关比赛,是因为……送我这盏琉璃灯?”赵长璟看着她忽然干哑了嗓音。   “对啊。”   顾姣点头,听出四叔声音不对,她犹豫着开口,“四叔,您不喜欢吗?”   赵长璟摇头,“不,我很喜欢,我只是没想到……”   他的确没想到。   他以为姣姣只是自己想玩,没想到她是为了赢这盏琉璃灯送给他,一股滚烫的情绪在心里涌过,连带五脏六腑都被熨帖得微微发颤,他低垂着眼帘,静静地凝望她,看着她那双藏在薄纱后面璀璨分明的眼睛,忽然抬手把她拥到了自己怀里。   周围人群还很多。   甚至有不少是刚才围看顾姣比赛的人。   有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顾姣听到了,有些害羞,但又舍不得挣开,她能感觉到四叔的心脏在轻鸣在颤动。   反正也没人认识他们。   就是让弄琴他们看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比起那些羞臊的情绪,她更在乎的是四叔。她任四叔抱着他,直到他松手也没问四叔为什么突然抱她,她只是继续提着那盏琉璃灯看着四叔。   绮丽的灯火照映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却依旧纯澈干净。   “谢谢姣姣。”赵长璟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他伸手接过,握住那带着顾姣余温的灯柄,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几分。   顾姣看他接过,唇畔立刻轻轻弯了起来,就像是被满足了的小孩,可明明她才是送礼物的那个。   她就那样背着自己的双手,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状,看着赵长璟笑盈盈说道:“不用谢,四叔喜欢就好。”   她就是喜欢送东西给四叔,看四叔高兴,她也觉得高兴。   “四叔,我们继续去逛吧,我发现济南府的晚上真的好热闹啊。”顾姣说着主动挽住四叔的胳膊。   幸好四叔提议了,不然她就要错过这里的热闹了。   赵长璟提着灯笼点头。   顾姣又把手里的机关盒交给弄琴。   可他们还没离开,就有人过来了,还是刚才与顾姣说话的那位老者,顾姣认得他,刚刚就是他提醒她拿灯笼的,这会见他过来便笑着喊他,“老先生,是您啊。”   “是老朽。”   白发老人朝他们拱手,看了一眼顾姣和赵长璟,笑着说道:“这就是小娘子的夫君吧?”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忙臊着脸摇头,“不,不是,我们,我们还没成婚。”话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这番话好像有些误导性。   倒像是在说她和四叔已经定亲了一般,虽然四叔的确有这个意思。   果然,下一刻老人就发出了然的声音,“原来你们还未成亲,我看你们如此恩爱还以为是才成婚不久。”他笑捋着自己快到肩膀的白须说道。   果然被误会了。   顾姣有些无奈,又觉得这段对话莫名有些耳熟,恍惚间想起那次在河间府被那几个姑娘拉着说四叔与她的关系。   那会也是这样,她们起初以为她跟四叔成婚了,后来又以为他们是未婚夫妻,等她解释他们没那样的关系,便以为四叔是她的情郎,那会她震惊之余拼命解释,觉得她们的想象实在是离谱,她和四叔怎么会是那样的关系,没想到……一语成谶。   她跟四叔真的在一起了。   怕多说多错。   而且她跟四叔这样走在一起,若再去解释他们没关系,也不好。   就是不知道四叔是怎么想的,她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四叔,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回握住她的手,而后主动面向那位老翁,客气道:“老先生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老人说起正事,“我先前见小娘子十分擅长机关术法,正好过阵子我们济南要举行一个机关大赛,老朽便想邀请小娘子做我们这一届机关大赛的评委。”   有路过的人听到这话都有些吃惊。   其中有认出老翁身份的人更是在一旁惊呼道:“徐老先生居然要请这年轻娘子做评委,那机关赛的评委不都是这一行的前辈吗,这小娘子也太年轻了吧?”   顾姣显然也有些吃惊。   她师父不是什么爱拘束的性子,虽然每年都有人请他去当评委,但他都是能躲则躲,连带着她也没去过这样的比赛,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有人请她做评委,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但很快,她回过神就摇了摇头,“很感谢您的邀请,但我们明日就要出发去章丘了。”   “可我听小娘子的声音也不像是章丘那边的人啊。”倒有些像京师那边的,“离比赛还有几日,小娘子届时从章丘回来参加也行。”   他是真的挺喜欢这个小娘子的,虽然年纪小,但思路清晰,头脑也很灵活,比他们这些老头子好多了,若是有她做本届的评委,想来他们的比赛也能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可顾姣还是摇头。   “实在抱歉,等之后有机会,我再向您讨教吧。”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人纵使遗憾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那老朽就不打扰小娘子和郎君了。”他说着又指了一处地方,“老朽的店铺就在那,之后小娘子有兴趣或者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来找老朽。比赛在七月二十三举行,一共三日,小娘子在此之前随时都可以来找老朽。”   顾姣顺着目光看过去,那边挂着“徐家匠医”的牌子,门前还摆着许多机关制作的器物,看来这位老人家是真的很喜欢机关,她和老人点头,说了句好。   老人知道他们还要闲逛,也就没再耽误他们的时间,说完就离开了。   等他走后,刚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赵长璟垂眸问顾姣,“真不想参加?你若想参加的话……”   知道他要说什么,顾姣摇了摇头,“我们在路上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了,我若应承他们,肯定不好随时离开,那样会耽误您的事。”   “你若真有兴趣,我让曹书他们陪着你,我……”   “然后您就一个人先去?”顾姣小脸不高兴的,语气都变凶了,即使藏在薄纱后面,也能让赵长璟立刻感觉到她的不高兴。   “别说您自己骑马去路上危险,而且我也不想和您分开。”   她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能引起人心中的波澜,她就是习惯了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想法都和四叔说,她仍抱着四叔的胳膊,脸也跟着贴了过去,“机关大赛每年都能有,以后总有机会参加的。”   虽然这次机会的确很好。   但为了比赛要和四叔分开,她才不要。   而且她要真参加这样的比赛,肯定更希望四叔能留在她的身边。   “等下回吧,等您有空了,您再陪着我去看看。”她抬眼看四叔。   “好。”   赵长璟垂眸看着她,应允了她的话。   顾姣便又重新高兴了起来,“四叔,我们继续逛。”她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鸟儿,对什么都感到新奇,边走边还说,“回头我要给师父写封信,告诉他今天的事。”她语气骄傲,“省得他总觉得我不学无术。”   “还得提醒师父一声,省得总有人拿着他的机关盒胡乱敛财。”   “也不知道那个老板是怎么得到师父这只机关盒的。”她小声咕哝道,说着又摇了摇头,“算了,反正现在他没作案的道具了,以后也不会有人再无辜受骗了。”   说了半天也没听到四叔的声音,以为四叔是不喜欢她的碎碎念,一回头却看到四叔一直看着她。   依旧是那双温柔专注的目光,仿佛里面写满了无尽的情意。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她就是觉得被四叔这样看着有些难为情。她红了脸颊,小声问,“四叔怎么这样看着我?”   赵长璟看着她如实说,“就是觉得我的姣姣真厉害。”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她,顾姣又是不好意思,又是高兴,她的唇角不住往上扬,嘴里却还小声说着,“哪有……”怕四叔再说起那些让她害羞的话,她不等人再开口就牵住他的手,“继续逛啦。”   赵长璟凤目含笑。   他没再多说,只有那双目光依旧注视着她。   芙蓉街的尽头就是济南府的城门,比起他们原先待的地方,这儿要冷清许多,顾姣也没想到她跟四叔居然真的把整条芙蓉街都逛下来了,刚才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却有些觉得累了。   她小腿酸胀,要不是四叔在身边,估计这会就得弯下腰捶腿了。   赵长璟却看出来了,他让曹书去准备马车,正想牵着顾姣的手去一旁的茶摊休息,就听到那边有人在说打仗的事。   顾姣也听到了,听着那些人说“江大将军”和“鞑靼”,她跟四叔对看了一眼。   “要去看看?”赵长璟问她。   顾姣点点头。   过去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了,公告栏上的告示上写了大战在即,也写了京城派去的援兵已经到了,让百姓不要担心,“援兵到了的话,那九霄哥哥应该也已经到宁夏了吧。”   “嗯,之前派过去跟着的人有来回信,说九霄三日前已经到宁夏了。”   “四叔有派人过去?”顾姣有些惊讶。   赵长璟垂眸,“他到底头一回出远门,总得看着些,不过真上了战场就得靠他自己了,战场刀光剑影,就算我派人护着他,也护不住。”   顾姣点点头。   “他从小就想当将军打敌虏,现在也算是完成一小半了。”她喃喃一句后,又笑了起来,“四叔别担心,我相信九霄哥哥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以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保家卫国人人称颂像江大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只不过这个英雄和她不会再有关系了。   看着曹书赶着马车过来,她主动去牵四叔的手,“四叔,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四叔和您的称呼会改的会改的,但慢慢来啊,突然来个璟郎什么的,也不太符合姣姣的性子。其实我感觉四叔这个称呼还蛮好的(抱头) 第61章   回到酒楼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他们出发的时候是酉时二刻左右, 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快亥时三刻了,顾姣也没想到自己居然逛了两个多时辰,更没想到四叔居然一直陪着她, 连句累都没说。   以前除了弄琴他们, 还从没人陪她这么长时间,就连她爹都没有过。   顾姣感动之余,又忍不住想今日换成她爹陪她逛会是什么样的, 就她爹那个脾气, 上个街绝对是又怕她走累了,又怕天气太闷她会难受,要是看到有人挤她估计能直接瞪起他那双虎目顺带还要拔出他腰间那柄先帝御赐的佩剑……还是和四叔在一起比较好。   “笑什么呢, 这么开心?”   耳边传来四叔的声音,顾姣轻轻哎了一声, 惊讶抬头,“我笑了吗?”   “嘴角都快咧开了。”赵长璟说着伸手, 直接透过薄纱点在她的唇边,“喏, 都到这了。”   顾姣感觉了下, 那的确翘得是有些高了,她自己刚刚居然都没什么感觉, 眼眸都为这个认知弯了起来, 她的心情显见地变得更加愉悦了,她也没瞒他, 笑着与他说道:“我就是在想换作爹爹陪我逛街会是什么样。”   “嗯?”   赵长璟挑眉, 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会想这个。   两人仍牵着手, 仗着宽袍大袖, 顾姣也没松开, 她就这样一边晃着手朝楼上走,一边和身边的赵长璟说道:“这还是第一次除了弄琴他们,有人陪我逛这么长时间,我就忍不住想换作爹爹会是什么样的情景?然后想了下爹爹的性子,就忍不住想笑。”话落瞥见四叔正挑着眉眼眸低垂望着她,想到早些时候她经常拿四叔跟爹爹、舅舅比较,怕他误会,她忙解释,“我没有把您比作爹爹,我就是打个比方,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就是觉得这样比较有对比性。”   生怕自己解释不清,顾姣急得小脸都变红了。   赵长璟却未提这个,只是停下步子微微俯身看着她说,“还称您?”   顾姣怔了怔,她跟着停下步子,她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未更改称呼,大概是习惯了,她先前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其实现在也没有,不过想了想,她跟四叔如今的关系再用先前的称呼的确不太适合,可要她一时半会就改,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喊人。难不成像沈姐姐那样喊四叔的字吗?想象了下那个场景,她打心里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又或者……   想起蓉蓉她们定亲后称呼自己的未婚夫都是X郎,难不成她要喊四叔……璟郎吗?   偷偷朝四叔瞥去。   看着四叔的脸,她就狂摇头,不行不行,她实在喊不出口。   这也太让人害羞了。   这会夜已经有些深了,除了一楼还有小二在看店,前前后后也就他们一行人,赵长璟看顾姣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脸也红得不行,不由重新站直身子,笑了起来,“想什么呢?珠钗都快被你摇掉了。”   他说着替人正了下发钗。   顾姣自然不可能与他说自己心里那些话的,便小声道:“……没什么。”   赵长璟怎么会信她这句,他心里猜测她是在想怎么称呼他的事,虽然不知道她想了什么竟然害羞成这样,但他也没想着刨根究底,就他家小姑娘的脾性,他要真刨根究底……低瞥一眼面前那个不好意思到都快把脸埋到胸口的女孩,估计她真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于是他就算再好奇也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改称呼的事,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想换都可以,想换什么也都由着你,不过这个您……”他重新俯身,平视她的眼睛,“姣姣,你是不是该改了?你这样总让我有些亏心。”   “亏心什么?”顾姣眨了眨困惑的眼。   “亏心啊,觉得自己欺负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长指轻轻捻着她乌黑细软的发丝,说到这,又忽然笑了下,他的声音停了下来,看了顾姣一会方才继续压着嗓音说道,“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的确是欺负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顾姣听闻却有些不大高兴,她辩驳道:“您才没欺负我。”   与他那双漆黑含笑的凤眸对上,想到自己又称呼您了,她神色一顿,气焰下去,小声改口道:“你才没欺负我。”   虽然只是改了一个字,但赵长璟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手心仍按在她的头上,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头顶,“姣姣真乖。”   跟哄小孩似的。   顾姣心里腹诽着,神情却是高兴的,唇角也因为他的夸赞而轻轻翘了起来,正想与人再说些什么,前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小姐,赵先生,你们回来了!”   是梁大明。   听到这个声音,顾姣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刚才还扬着笑意的脸此时苍白一片,她几乎是僵硬着身子扭过头朝前方看去,果然看到二楼楼梯口那边站着梁大明。   这会她和四叔站在一起,袖子底下是他们十指相扣的手,而四叔的另一只手正放在她的头顶亲昵地拍着,生怕他发现什么写信告诉她爹,回头坏了四叔的计划,顾姣心脏砰砰直跳,快得仿佛已经抵达喉咙口,就快要跳出喉咙了。   手却在这个时候被人轻轻握了下。   每次四叔让她安心的时候都会这样轻轻捏一下她的手。   而每一次她感受到四叔这个动作,心情就会重新变得平复下来,此刻也是如此,她原本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归于平静,她重新扭头朝四叔那边看去,隔着薄纱也能看到四叔那张沉静令人心安的脸。   他并不匆忙,甚至是有些闲适地收回手。   而后迎着梁大明的注视,淡淡一笑,“嗯,刚回来。”说完看向梁大明的架势,闲话家常般问道,“梁护卫这是要出去吗?”   梁大明果然没有起疑,甚至为赵长璟的主动询问而高兴不已。   他就像是一个被上级关心的下属,恭敬应道:“夜里没吃多少,刚才听曹兄弟说济南府的夜市要开到子时,就想着出去打个牙祭。”   “如此。”   赵长璟点点头,还亲自说了几个地方,“这几家店铺,我以前吃过,口味还不错,梁护卫可以去看看。”   “多谢您,属下正愁不知道去哪吃呢。”梁大明目露感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又哎了一声,“属下是不是挡你们的路了?”他说着忙退到一旁。   赵长璟温和一笑,“无妨。”   他仍牵着顾姣的手朝楼上走,路过梁大明身边的时候甚至还朝人点了点头,招呼道:“那我们就去歇息了。”   梁大明忙低头恭送他们。   等人群远去,他要抬眸的时候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隐隐觉得不对。   小姐和赵大人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些?   还有他们的手……   还想再仔细看下,却被一道身影遮住了视野,抬眸一看,是崖时。   “还不去?”   崖时站在他面前,抱着剑,声音淡淡的。   相处大半月,这还是崖时第一次主动跟他打招呼,不……这几乎可以算是他第一次听到崖时说话,见惯了他点头作招呼的模样,还是第一次听人出声,梁大明被惊讶攫取了神智,也就顾不上之前的狐疑了,他十分震惊地喊道:“崖兄弟,原来你会说话啊?”   崖时抱着剑的手一顿,“……”   余光瞥见身后一行人已经走远,他也懒得再和梁大明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便掉头就走。   “哎,崖兄弟,你怎么走了,再聊几句啊!”梁大明说着还想追过去攀聊几句,可崖时走得飞快,他一时竟然追不上,反倒是武子华出来了,他亦是一身全装,大抵是刚起来,这会还在整理衣襟,看到梁大明,他还有些惊讶,“你怎么还在?”又看他站在二楼楼道上,那可不是下去的地方,不由更加奇怪了,“你杵在那干什么呢?”   梁大明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你怎么出来了?”   “饿了,想着去找你打牙祭来着。”武子华回了一句,又看了他一眼,“你站在崖护卫的门口做什么?”   梁大明知道崖时不可能出来了,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刚和崖兄弟说话呢。”   “崖时?”   武子华看着也很是吃惊,“他和你说话了?”   “是不是很神奇,我刚也吓了一跳。”   的确是有些神奇,武子华看了眼崖时紧闭的房间,怕打扰二楼的人歇息,他压着嗓音问,“他和你说什么了?可是小姐有什么吩咐?”   梁大明摇头,“小姐没事,就是崖时忽然跟我说我怎么还不去,你说奇不奇,你说崖兄弟这是关心我吗?”他边说边摸着自己的下巴思考。   武子华没瞧见先前的情形,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以他对崖时的了解,他稍作思忖后便说,“崖兄弟只是看着冷清了一些,实则还是挺关心人的,他或许就是随口一说。”他没多想,走过去拍了拍梁大明的肩膀,“走吧,明天还要赶路,早点吃完早点回来歇息。”   梁大明点点头。   他本来还想跟武子华说下自己刚刚看到的,但又觉得怎么可能,估计是自己瞧错了,遂也没说。   两人朝楼下走去,而楼上,顾姣拐到楼道,确保底下的人看不到他们了,方才停下步子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松手的时候发现的自己都是汗。   这可跟中午那会不一样。   那会是紧张和欢喜,这会可是实打实的冷汗。   “就这么害怕?”   赵长璟看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不由失笑,他边说边挥手,曹书和弄琴意会先离开。   顾姣看到了也没说什么,只小声答道:“我不是怕他们看到和爹爹说吗。”   赵长璟轻轻唔了一声,“看来之后我去顾府的时候得小心些,或者直接先同陛下告几天假才好。”   “为什么告假?”顾姣有些没听明白。   赵长璟垂眸看着她说,“顾将军好功夫,我怕我扛不住。”   顾姣神色微怔,更加不明白四叔的意思了,她正想询问四叔何意,后知后觉有个念头映在脑海中,四叔的意思不会是……?她瞪大眼睛,嗓音干巴巴问道:“你是怕爹爹打你?”说完不等四叔回答,她便连忙说道,“爹爹他不会的……”   但莫名的,她有些心虚。   按照她对爹爹的了解,他就算不会直接揍四叔,但刁难一顿是肯定的。   当初她跟九霄哥哥定亲,爹爹也没什么好脸色,不过那会他自觉与她关系不够亲近,没什么话语权,又见她是真喜欢,只能勉强答应,而且那会九霄哥哥也才几岁,就算爹爹再生气,也不可能对一个小孩动手啊。   可四叔……   看了看四叔几乎跟爹爹差不多高的身形。   顾姣忽然有些头疼,爹爹他不会真的跟四叔动粗吧?   赵长璟见她一会瞪眼一会蹙眉的模样,就知道她这小脑瓜里肯定又开始在脑补了,三楼被他们包了下来,并没有别人,他也不担心会有人看到,便替人撩开眼前的薄纱,正想笑着安慰她让她别多想,却突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   “四叔,你放心,我不会让爹爹揍你的。”   小姑娘说得信誓旦旦,脸上的表情看着也很是严肃,似乎生怕赵长璟不放心,她还跟人保证道:“爹爹打小就最疼我了,我喜欢的,他就算再不高兴也会接受的,而且……爹爹一直很崇拜你,还时常与我夸起你。”   看着小姑娘一本正经的模样,原本想让她放心的赵长璟改了语调,表现出一副害怕又担忧的模样,声音也变得犹豫起来,“……当真?”   顾姣哪里见过他这样,心里更加着急了。   她紧紧握着四叔的手,点头如捣蒜,“当然是真的,他一直和我夸你,说你是大夏朝最好的官员,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嘴一顺,差点把后面半句也要说出来了,觉得不吉利,她忙在心里呸呸好几声,她才不要四叔死而后已,她要四叔长长久久活着,活到九十九。   “反正爹爹他是真的很欣赏你,保不准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还会觉得我占你便宜了呢。”   赵长璟到底没忍住,笑出声。   他眼眸含笑,伸手揉着顾姣的头,“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顾姣才不管这些,只是眼巴巴看着人,“那你现在还担心吗?”   赵长璟摇了摇头,“不担心了,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没跟顾姣说男人之间再欣赏再崇拜也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女儿被对方抢过去,将心比心,他若是有女儿,也绝对会为她操碎了心。不过这世上,她的不喜欢对他而言才是致命的,因为只有她的喜好,他没办法去掌控和调解,至于其他的,总有法子可以解决的。   他并不担心。   伸手重新揉了揉顾姣的头,“走吧,夜深了,你该歇息了。”   顾姣点点头,她任凭四叔牵着她往前走,心里想着,爹爹要是真不同意,她就去求他,要是还不同意,她就跟他闹,反正……她肯定是要嫁给四叔的。   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四叔。   不过这个就不要和四叔说了,四叔已经够忙了,她不想再让他操心那么多事了。   快走到房间门口了。   眼看两间相对的房间都开着门,点着灯,顾姣却有些不肯走过去了,她磨磨蹭蹭的,脚步都放慢了,赵长璟自然很快就察觉到了,“怎么了?”   他低眸问顾姣。   可顾姣该怎么答呢,说自己舍不得和他分开?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多少有些难为情,便继续磨蹭着,找话题问着,“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去章丘吗?”   赵长璟起初并未怀疑她的用心,点头应道:“还是你还有什么想逛的地方?”   顾姣虽然年少贪玩,但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她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今天逛得就已经很满足了,就是……”她抬头,“杜姑娘那件事该怎么办?”   赵长璟答,“这事我已经让曹书吩咐驻守在济南府的人,等沈迟姜那边有了消息,会有人帮她处理。”   这点小事还无需他们亲自留下看着处理。   他今日留在济南府,也只是想陪姣姣好好玩玩,压压她昨晚受到的惊吓。   既然有人帮杜南兮,顾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还能再聊些什么呢?   她绞尽脑汁想着,脚尖也继续碾着地面不肯往前走。   心细如赵长璟,便是一开始没发觉不对劲,这会也察觉到不对了,他凝神想了下,猜测道:“姣姣,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分开?”   看着面前原本埋着头的女孩豁然抬头,她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只是很快又有些无措地偏开脸,就像是被揭穿了心思一般,她的脸颊连带着耳根都变得滚烫起来。   “才,才没有。”还在做垂死挣扎。   却没有意识到她的双手都绞在一起了,赵长璟原本不确定的心也变得肯定起来,他漆黑的眼眸划开一道温柔的笑意,含着笑的声音也轻柔得不行,“是我不对,没有察觉到我们姣姣的心思。”   听他这样说,顾姣更加不好意思了。   她红着脸正要收回手,跑回自己的房间,却被一条手臂缚住了腰身,不解四叔要做什么,顾姣惊讶抬眸,还未说什么,就被俯身的男人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吻来得太过突然,不像之前两回都有预告,顾姣惊得连眼睛都瞪大了,她神情呆滞,等反应过来这会四叔吻得是她的唇角,原本静止的心跳忽然再次狂跳起来。   曹书和弄琴听到动静都纷纷出了门,一看到两人抱在一起的身影,曹书默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回了屋,弄琴却是又臊又想阻止,但最终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放轻脚步退了回去。   听到动静的赵长璟未去理会,只是轻吻了下顾姣的唇角方才扶着还没回过神的她站稳,他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替她整理乱了的头发,而后笑着与她说,“我觉得以后这个可以作为我们每晚分开的落幕,姣姣觉得呢?”   顾姣眼睫一颤一颤,终于清醒过来。   听着他带着笑意的询问,她脸红心热,哪里答得出?匆匆道了一句“我去睡了”就捂着自己通红的脸跑开了,留下赵长璟留在原地笑看着她离开的身影。   眼见那扇门关上。   赵长璟才重新抬步,一进房间就听到曹书双手环胸啧着声,他今日心情好也未去理会,只是小心翼翼把手里的琉璃灯放好,方才嘱咐他,“让小二送盆热水过去,用及膝的盆。”   刚才回来路上,她的步子明显慢了许多,估计是今日走太多走累了。   他怕她忘记,夜里脚酸睡不着,明天又没精神。   ……   弄琴坐在脚踏上服侍顾姣泡脚,看着她家小姐坐在床上,双目发怔、小脸通红,不时又会情不自禁翘起唇角。她心中无奈,想着刚才看到的画面还是忍不住小声劝诫起来,“您也别太纵着四爷,您和他到底还未定亲,就算以后成亲了也不能四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虽然四爷品行没得说。   但男人在某些事情上的劣根性,她是怕小姐日后“受欺负”,就连她一个女人家偶尔看到姑娘这么软,也忍不住想欺负她下。   可顾姣目光呆呆的,却未领悟她的意思,她看着弄琴,有些困惑的问,“什么啊?”   她不知道弄琴和曹书刚刚都看到了。   直到弄琴目光落在她的唇角,她才惊悉她和四叔的吻可能被她看到了,脸霎时又红的不行,声音都变得结巴起来,“你,你都看到了?”   弄琴点头,还想劝人,却听顾姣说,“你别误会四叔,是我……”   她说话的时候特地观察着弄琴,见她怔怔望着她,并未反驳她,顾姣便知道她只是看到了后续,心里无端放松了一些,虽然不好意思,但她还是不想让自己的身边人觉得四叔轻薄她,而且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轻薄,她继续手指抠着锦被小声说,“是我舍不得他,也是我想亲他。”   说到亲的时候,顾姣的脸又红了一些,唇边的笑意也扩散得更加明显了。   “我知道这不好,不合适,可我就是喜欢四叔,不想和他分开嘛。”她心跳砰砰,心中悸动不已,忍不住抬手捂着自己的脸往窗外看。   窗外星月当空。   而她那双在灯火照映下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外头夜空里的星辰一般,一闪一闪发着光。 第62章   翌日清晨。   顾姣和赵长璟吃完早膳, 弄琴等人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主子,顾小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路上的干粮, 弄琴姑娘也都准备好了。”曹书上来回话。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后看向顾姣,“这会走?”   顾姣点点头,她也没别的事要做了, 握着帕子擦完嘴唇, 就瞧见四叔朝她伸手,很自然的动作,就好像他们已经牵过上百次了, 可其实他们就算满打满算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到一天。   顾姣有些心动, 可想到梁、武两位护卫,又有些犹豫。   她看着赵长璟, 明明什么都没说,可赵长璟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 仍朝她伸着手, “没事,看到他们就松开。”   这句话一下子就戳中了顾姣的心思, 对啊, 只要他们看不到就行了,能牵一会是一会, 她眉开眼笑、眸光微亮, 没再犹豫, 把自己的手放到了赵长璟的手心里, 甚至还朝他那边蹦了一下, 跟小兔子似的。   “走吧。”   她看着人笑盈盈说道。   等余光瞥见依旧站在门口笑望着他们的曹书才有些许不好意思,但也依旧没松开手,甚至还晃起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就和小朋友似的,看着心情就很好的样子。   当然,她的心情的确很好,从昨天开始,她的好心情就没消失过。   走到楼下,看着门外站着的一行人,或许知道四叔的存在能让一切都化险为夷,顾姣已经不会再像昨晚面对梁大明时那般惊恐不安了,她神色自若地松开手,指尖从相触到分开的这段时间里,顾姣觉得她跟四叔现在这种相处还蛮有意思的,像是偷情。   这种并不是很好的词汇,但放在四叔的身上又有种别样的感觉。   毕竟四叔以前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顾姣想起蓉蓉她们以前还暗恋过四叔,等这次回京城,她一定要把她们都喊出来,她们肯定会特别特别惊讶!   她眼里的笑藏也藏不住,赵长璟很轻易就能看到。   散去前些日子那层阴霾之后,她好像又变成以前那副笑靥如花的模样,赵长璟没去问她在笑什么,只是在梁、武等人拱手问安的时候拿尾指轻轻划拉了下她的手心,瞥见身边女孩震惊抬眸,他唇角微翘,面上却依旧还是平日那副模样,高雅清贵,就好像这个动作并不是他做的一般。   他淡定自若地同他们颌首,语气温和,“起来吧。”   而后垂眸,看着身边气鼓鼓瞪着他的少女轻压着笑音说,“上马车吧。”   顾姣觉得四叔真是越来越坏了,总爱吓她,她刚刚差点就蹦起来了,不过这种惊吓往往伴随着喜悦,就像是心也不由自己做主,明明想绷着嘴角,但看着四叔那双明亮的笑眸,她也忍不住想笑起来。   虽然四叔越来越坏了,但她……还挺喜欢这个不一样的四叔。   到底没有和人生气,也舍不得,她轻轻嗯了一声便朝马车走去。   弄琴侯在马车旁,看她过来就朝她伸手,可顾姣踩着脚踏还未登上马车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她,“顾小姐。”   是道清冷还有些熟悉的女声。   顾姣循声回眸,透过薄纱,她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杜姑娘?”   她惊喜出声。   没想到杜南兮会来找她,顾姣原本已经要迈到车辕上的脚重新收了回来,要朝人过去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四叔,见他颌首,她便笑盈盈朝人跑去了,“你怎么来了?”   她的语调听起来是没有掩饰的高兴。   杜南兮看着顾姣,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孩子,明明前天碰到事情的时候也跟别人一样怕得不行,但今天就跟个没事人一样了,笑容灿烂,就仿佛根本没经历过那些不好,挺奇怪的人,就像她明明知道她是害她落入险境的罪魁祸首,却依旧可以不计前嫌地帮她,甚至还能如此亲昵地喊她。   这一份奇怪让杜南兮第一次为一个才见过两面的人多花心思思考了一会。   到底是怎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她这样的性子?   但也仅仅是一会,这一会短到甚至没让顾姣察觉到,她在顾姣那双明亮杏眸的注视下,重新垂下眼帘,没再多加探究,她看起来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嘴里却说起今日所为何来,“沈大姑娘昨日找我了,多谢你们。”   杜南兮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欠人人情的人,但这次却好像不得不欠一次人情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就当我欠你的,我听你的口音是京城人士,之后我也会去京城,但凡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竭尽全力帮你。”   虽然她很清楚眼前这位姑娘非富即贵,恐怕是什么勋贵之后,她根本没有什么能力可以帮她。   但这是她唯一能承诺的事了。   “不用不用,”顾姣没想到她特意过来找她就是为了说这些,忙摆手,“帮你是我自愿的,不用你回报什么,而且也不是我帮你,是四叔帮你,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杜南兮朝她身后看了一眼,能看到一个身姿如松的玄衣男子,戴着帷帽,辨不清年纪,但也能感觉出他气质不俗、身份不低,她没多看,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语气仍旧很清淡,“若没有你,他又为何帮我?”   她有自知之明。   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姑娘,无论是这位玄衣男子还是那位沈大姑娘。   杜南兮不知道别人如何,对她而言,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即便是家里人也从未让她感受过无私的付出。她也不习惯无私的好。   就像她出生的使命是因为杜黛心从小体弱多病,缺一味近亲之人的血作为她的药引子,所以她被杜家人赋予了救治杜黛心的期待生了下来。   这么多年,虽然她的爹娘待她并不差,但终究是没法与杜黛心比的。   她其实并不想要跟杜黛心争什么。   小时候或许还会怨恨,但经历的次数多了,好像连怨恨都有些累了,她静静地守着她自己的那方天地,不争不抢,也挺好的。   她知道罗辰喜欢她。   可她从未对他有过一丁一点的意思。   她也不觉得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的,他若真非她不可,大可与自己家里抗争来娶她,既不抗争娶了杜黛心就该好好对她,而不是一边对自己的妻子嘘寒问暖,一边拿着她的字画缅怀一份属于他一个人的所谓的……爱情?   爱情,多可笑的词汇啊。   这样一个在她心中都没留下过一点涟漪的男人,她甚至只知道他的名字,却因为这样一张字画,差点害她落入无法挽回的绝境。   可结果呢?   出事的是她,受伤的是她,被人议论不休的是她,最后被别人站在制高点指责的还是她。   ——“倘若你跟你姐夫真的没什么,黛心又为何会这样做?”   ——“南兮,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你私下和你姐夫有过首尾,要不然你姐夫为何如此对你念念不忘?”   ……   真可笑。   别人的家人会替孩子遮风挡雨,而在他们家,永远是杜黛心说什么就是什么,杜黛心身体不好,所以她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她要正义,要公平。   可他们却觉得她是要跟所有人都过不去,要逼着他们去死。   算了。   拿不回的正义和公平,也没必要去强求,从此以后一刀两断,各自安好也挺好的,用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换以后一辈子的安宁,很划算。   “杜姑娘?”顾姣见她垂着眼帘,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嗯?”   杜南兮抬眸,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怎么了?”   该她问她怎么了才对吧,不过也知道这位杜姑娘肯定不会回答她的话,顾姣也就没问,只继续笑看着她说,“我说,如果你真的想回报我的话,那就等你到了京城再说吧。”   这显然是一句推辞。   杜南兮柳眉轻蹙,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她其实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习惯了不去接受别人的好,所以她一向是能拒绝就拒绝,若无法拒绝便加倍偿还……但显然,眼前这个少女,她没有什么需要她偿还的。   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杜南兮犹豫要不要拒绝这样一份无私的好再另想法子时,忽然又听到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要是真的想回报我的话,不如……和我做朋友吧。”   杜南兮怔了怔,“朋友?”   她平静的语调难得多了一些起伏,似乎没想到顾姣会说这样的话。   顾姣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不自然地垂下眼帘,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我在京城没什么朋友,你以后去了京城多跟我来往就好了。”   “当然我是说你愿意的情况下。”   杜南兮并不相信她的话,这样好脾性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没有朋友?只有像她这样冷血无情的才应该没有朋友吧。   顾姣一抬头就看到她眼里的不相信,怕她以为她是哄骗她的,她忙解释,“真的,我没骗你,我在京城……”她轻轻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无奈说,“反正你去了京城就知道了,我真没骗你。”   看着对面女孩无力的垮了肩膀,杜南兮沉默一瞬,才开口,“我没跟谁交过朋友,也不知道和人当朋友要怎么样,”看着对面刚刚还有些低落的女孩忽然抬起明亮的双目,她犹豫着说完后面的话,“我……试试吧。”   “真的?”   没想到杜南兮会答应,顾姣很高兴,虽然杜南兮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但这并不会影响顾姣的好心情,她眉开眼笑,甚至还握住了杜南兮的手,“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她很开心自己在这个第一次踏足的异地拥有了一位朋友。   而且这位新朋友很快也要去京城了。   自从蓉蓉她们成亲后就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了,虽然她们每年还是会聚会,但到底不能像以前那样时刻见面了,阿锦又从来不喜欢逛街,她现在终于又找到一个可以一起吃饭逛街还可以说心事的朋友了,当然要是她不喜欢逛街也没事,顾姣笑盈盈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状,她就是挺喜欢这位杜姑娘的。   “好像还没有正式和你介绍过我自己,南兮你好,我叫顾姣。”   忽然被人握住手,这让杜南兮很不适应,她打小就没跟谁这样亲近过,这种不适应让她不自觉想抽手后退,但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女孩,即使戴着帷帽也依旧得天独厚被上苍赐予阳光。   她站在阳光之下,眉眼弯弯,与周遭行来走往满身疲惫的人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却又是那样的美好。   美好到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她忍着那股子不安,没有从她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撤出,任她握着,问道:“哪个字?”她问顾姣,“姣丽施只的姣,还是金屋娇娘的娇?”   “头一个!”   顾姣明眸清亮,很高兴地说,“还是头一回有人说起这个字,以前我和别人说话,他们都以为是第二个。”   杜南兮没说话,心里却觉得无论是哪个,都很衬她。   她的确是高贵且美好的人。   想着以前她跟蓉蓉她们交朋友都会互送一些小东西,顾姣觉得自己应该也给自己这位新朋友一份礼物,可时间实在太紧急了,她一时也想不到该给什么,即便想到,此时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供她去挑选,想了会,忽然想起昨天夜市赢得那只机关盒,她跟杜南兮说了句“等下”,然后便往回跑。   跑到马车边,她问弄琴,“我昨天赢的那只机关盒呢?”   弄琴答,“包袱里收着呢。”   “给我。”   弄琴应声去翻找的时候,赵长璟走了过来,“说什么了,这么高兴?”   熟悉的声音入耳,顾姣回头,毫不藏私地和人说,“四叔,我交到新朋友了!”看四叔挑眉,她原本还想再和人说几句,就听到弄琴说,“小姐,给。”   “我待会再和你说。”   顾姣说完便拿着那只机关盒,往回跑。   身后传来四叔的叮嘱,“慢些跑”,她轻轻应了一声,却还是没放慢动作,继续笑着朝杜南兮跑去,一来一回,她有些喘气,“时间太急,我没法特地为你准备礼物,这是我昨天夜市赢的,虽然不是很特殊的东西,但也是靠我自己本事赢来的,就当我们第一天当朋友的见面礼了。”   看着面前那只金丝楠木盒,杜南兮静默许久才看着顾姣说,“你给朋友的见面礼都这样金贵?”   可这次,她并未推辞。   她知道对眼前的女孩而言,无论是金丝楠木还是普通的木头都是一样的,她把这个东西送给她也不是因为这个东西有多名贵,而是因为这是她赢来的。   木头坚硬而冰冷,可杜南兮的心就像是被一注暖流徐徐灌溉着。   这还是她活了十八年,第一次从别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温暖和善意,有些陌生也有些不习惯,几次想把手里的盒子推回去,但看着那张明媚的笑脸,她总有种……要是还给她的话,她可能会哭的。   她最不喜欢看别人哭了。   算了。   她把手里的盒子递给身后的丫鬟,而后从脖子上解下一块戴了很多年的玉佩,递给顾姣的时候,她有些犹豫,这是外祖母留给她的东西,也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了。   可犹豫也只是一瞬,她抬起眼帘的时候,手也伸了出去,“给你。”   顾姣接过后有些惊讶,“寒玉?”   握在手里的玉佩触手冰凉,正是夏日最适合的物件。   她自己有一块暖玉,是舅舅出海给她寻来的宝物,可寒玉,这么多年也难寻到一块。   “这太贵重了。”顾姣不肯收。   而且顾姣也看出这块玉佩对她应该很重要,上面系着的红绳已经用了好些年头了。   杜南兮表情淡淡的,“你若不肯收,那也请把你的东西收回去,还有我的事也不必麻烦你了。”她说着朝身后伸手,一副要跟丫鬟拿回盒子的模样。   “哎,别啊。”顾姣看她这样,哪里还敢犹豫,忙把握着玉佩的手收了回去,甚至还当着她的面戴上,“这样可以了吧?”   杜南兮点点头,也终于把手收了回来。   “你要走了?”   她第一次主动询问。   顾姣明显很高兴,她点点头,“今天和四叔去章丘,估计章丘待几天就得离开山东了。”她有些遗憾,“就是我还得去金陵姨妈家,要不然就能和你一起回京城了。”   杜南兮以前没跟谁这样亲近过,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她犹豫着该跟自己的新伙伴说些什么比较好的时候,顾姣便又开口了,“对了,南兮,你去京城那有认识的人吗?”   看来她的新朋友是一个不会冷场的人。   这让杜南兮无端松了口气,她轻轻嗯了一声,“我师父在那,我去找他。”   知道她有地方去,顾姣放心了一些,很快又笑了起来,“那我们等到京城再好好聚下!”她说完又补充一句,“我就住在甜水巷,你有事可以直接派人去我家,我会给家里写信的,你只要说下你的名字,他们就知道了。我还有个堂妹,跟我是一样的年纪,等到了京城,我再给你们引荐。”   杜南兮习惯性想说不用。   但看着顾姣那张笑盈盈的脸,她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   怕她再说一些她招架不住的话,杜南兮不等顾姣再说,便开口了,“你的家人已经在等你了,去章丘要两个时辰,你再不去,怕是午膳只能在路上吃了。”   “啊,差点忘了。”   今早四叔已经派人给章丘送信了,不想让两位老人久等,虽然不舍,但顾姣还是和杜南兮说了告辞,“那南兮,我们就京城再见了,等到了京城,我再带你好好逛逛!”   说到后话,她又重新变得高兴了起来。   “对了,”怕她担心,顾姣又说,“你的事,四叔已经留下人并且全权托付给沈姐姐了,你什么时候想离家都可以,我估计还得过两个月才回京城。要是你提前先到京城的话,可以送一封信到金陵阮家,我看到之后就给你回信。”   “多谢。”   “你怎么又道谢呀?朋友之间是不需要一直说谢谢的。”顾姣终于知道为什么四叔之前一直不喜欢她说谢谢了,她有些无奈地看着杜南兮。   顾姣的眼睫扑闪扑闪,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好像要是不答应她,她就会一直这样看着你。   杜南兮被她看得有些不大自然地抿了抿唇,但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她便迎着顾姣的注视轻声说,“……知道了。”   顾姣这才高兴,她一扫先前委屈可怜的样子,笑着和人说,“那我就先走了。”   杜南兮颌首,她留在原地目送顾姣往马车那边走,看着她要进马车的时候还转身朝她挥了挥手,即使隔着这样一段距离,也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她迟疑着,不大适应地也抬了抬手朝她挥了挥。   马车很快就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看着它越行越远,直到看不见,她才收回目光,从丫鬟手里拿过那只机关盒,她垂着眼帘,手指紧握一瞬后开口,“走吧,去沈家。”   ……   顾姣一行人走得还是前天晚上那条路,那是必经之路,规避不了。   知道快到那间济缘寺了,顾姣一路的好心情也重新被染了阴霾,因为今日天气闷,也为了偶尔可以偷看四叔,马车的车帘一直是悬挂着的,赵长璟垂眸就能看到她变幻的神情,“今日午时,犯事的那些人会在济南的菜市口被处斩。”   “给京城的信,今日曹书也已经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去了。”   不是安慰却更胜安慰,顾姣的心情明显因为这个结果而好了许多,马车从那间寺庙门前走过,那日来时还算香火旺盛的寺庙,不过两日的时间就已经被贴上封条,看着十分萧索,她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这世道多艰难,以前有元莲寺,现在有济缘寺,或许以后还会有其他寺庙,亦或是其他法子继续迫害女性,但能铲除一个,让更多的人知道去提防,总是好的。   她没再把目光多落在那边一刻。   而是继续趴在车窗上,看了一眼前后,看到梁、武两位护卫离这有些距离,顾姣便悄悄问起赵长璟,“四叔,秦老先生和秦老夫人是什么样的啊?”   “他们啊……”   赵长璟徐徐与她说起。   顾姣认认真真听着,不时又会追问几句,例如他们的喜好、脾性……生怕自己待会碰到了出错亦或是冲撞了他们。   就算赵长璟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会也了悟了,他握着缰绳凑近马车,压着嗓音笑问她,“姣姣,你是不是紧张了?”   被揭穿心思的顾姣瞪大眼睛,看着那双含笑的凤眸,她自是不肯承认,撇开脸说,“我才没有!”说着没有的人,心跳却跳得犹如战场的擂鼓,咚咚咚咚的,停都停不下来。   她的确蛮紧张的。   虽然秦老先生和秦老夫人和四叔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毕竟也是四叔看重的长辈,她当然想表现得好一些,又觉得自己买的东西是不是少了,她跟赵长璟商量着,“四叔,要不我们到章丘的时候再去买点东西吧?”   赵长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辆被堆放了一堆东西的马车。   “姣姣。”   他收回目光,语气无奈,“你要是再买,我们今天可能连门都进不了了。”   知道她是在担心,他仗着后面的人不会看到,直接贴到马车边然后伸手握住了顾姣放在车窗上的手,看着她惊得眼睛都睁大了,他却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安抚道:“别担心,他们看到你只会高兴。”尤其是老头,他怕是得把小姑娘当做活菩萨,毕竟他可一直觉得他这辈子都得孤身到老了。 第63章   这一路他们畅行无阻, 未再碰到什么奇怪的事情,还没到正午,他们就抵达章丘了。   章丘是济南辖区内的一个小县城, 虽然没有济南府热闹, 但胜在风景秀美、四季分明,很适合宜居,这一路顾姣闲着没事问了四叔不少关于章丘好玩的地方, 就算没时间去逛, 能听一听也是好的,她知道这里有跟趵突泉一样闻名的百脉泉,也知道这里有全国闻名的赵八洞。   当初四叔就是为了这个赵八洞才来的章丘。   没想到后来竟会在章丘待了那么长一段时间, 还拜了师父。   游历那三年,章丘是四叔待得最久的地方, 他在这里认识了秦老先生夫妇,还在这当过一阵子大夫……有了他的介绍, 顾姣虽然从未来过章丘,却也不觉得陌生, 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就仿佛她也曾经在这待过很长时间。   章丘一共四个城门,他们现在走的是东城门。   或许是因为这里每日行来走往的人并不多, 检查也不似济南那边严谨, 他们一行人穿过城门的时候,城门口的将士只是问了他们从哪里来, 要去什么地方, 等曹书答了“从济南来, 来章丘探亲”, 他们也就是随便检查了下就放行了, 甚至没让四叔掀起幕帘。   听到车轱辘继续转动,刚才坐回马车的顾姣又重新卷起了车帘。   她听四叔说过,走过东城门是一条叫明水的街道,明水街直通东、西两道城门,不仅占地最广,也最是热闹,一般要购买东西都会来这条街,这里包揽了各类商品,平时有什么活动也大多在这举行。   正值正午。   街上除了三三两两的小贩也没多少行人,两边店铺偶尔有飘着的旌旗,上面写着茶、酒、食……用来招揽客人。但其实也没什么客人。   四叔说过章丘因为地域的原因,虽然物产丰富可以自给自足,但相应的,因为来这的人不多,能做的生意也很少,一般有抱负的年轻人也不喜欢待在这个慢节奏的地方。   留在这里的年轻人并不多。   而留下的人知晓这里平日没多少客人,自然也没那么多精力去费心收拾店铺,开店也很随意,有时没客人,他们直接把店铺一关,回家睡觉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店铺少,开店随意,并不代表这里的东西不好吃。   四叔说过这里有个曹婆婆肉饼就很不错,是在章丘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了,也没请人帮忙,就婆婆和自己的小孙女,不过四叔也说了,这位曹婆婆只有下午申时才出摊,也就卖一个时辰,有时候人多,一个时辰都不用,就卖完收摊了。   还有一家张家酒家。   以前他跟秦老先生给别人看完诊都会来这偷偷喝两盅,这个偷偷自然说的是秦老先生,他被秦老夫人管得严,平日在家里一滴酒也不敢沾,只能每次拉着四叔当挡箭牌来这解解馋。   “咦,看到了!”   马车正好走过一处地方,她看到那边挂着张家酒家的牌子,不由轻喊出声。   赵长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到过往时候的事,也不禁轻笑出声。   “四叔,要给秦老先生带一些吗?”顾姣记得他说过这里的酒不错,都是老板自己酿的,比起那些名酒也不差。   赵长璟摇头,“你带的已经够多了,而且就算拿过去,估计他能尝到的机会也不多,光看却喝不了,只怕他更得抓心挠肺,怪我们了。”   顾姣倒是很懂得这种滋味。   她生病的时候,弄琴她们就会严格控制她的饮食,就像之前她在船上肚子疼,四叔不给她吃甜食一样……这样比较了下,顾姣一时对那位秦老先生不禁产生了同病相怜的心情。   她实在太懂这种看得到吃不到是什么滋味了。   “不过回去的时候倒是可以多带一些。”   “嗯?”   顾姣眨了眨困惑的眼,有些不明白。   赵长璟看着她压低声音,“我记得你父亲和你舅舅都挺喜欢喝酒,顾将军在军营得克制,回了京城倒是可以好好放纵一下。”   没想到他已经在想那么以后的事了,顾姣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翘起唇角,她看了眼身后一无所察的梁、武二人,同样压了声,“嗯,爹爹和舅舅都喜欢喝酒,他们收到肯定高兴。”   因为秦先生家没多少房间,这次崖时和梁、武两位护卫就留在客栈歇息。   弄琴和曹书则继续跟着他们。   起初梁大明和武子华还有些不大肯,但见崖时二话不说就下了马车,他们犹豫一会到底也跟赵长璟抱了拳,“那就请赵先生帮忙照顾我们小姐了。”   赵长璟颌首。   马车继续往前,这次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了,顾姣就跟没了骨头似的趴在车窗上,长舒了口气。   现在总算不用担心了。   赵长璟听到声音,低眸看了她一眼,翘起唇角笑了笑。   越往里走,顾姣越能感受到四叔所说的宜居,若用一个词来形容章丘,顾姣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词就是闲静。   这里的人走路仿佛都要比别的地方慢上许多。   她坐在马车往外面看,能看到坐在门前闭眼打扇的老人,嬉戏玩闹的孩童,还有趴在青石板上闭眼酣睡的小猫小狗。   听到马车的动静,他们会朝他们这边看一眼,但很快又会事不关己地收回目光,有时候四目相对的时候,有慈祥和蔼的老人还会冲他们笑下,虽然他们并未见过。   又过了一会。   顾姣看到赵长璟揭下帷帽,看着四叔曝露在太阳底下的那张脸,她习惯性有些担心。   赵长璟跟她解释让她安心,“没事,再往里,差不多都认识我,不过他们只知道我是秦家的徒弟,不知道我是京城的赵长璟。”   几乎是话音刚落,前边就有人喊道:“赵先生,是赵先生吗?”   是个穿着蓝碎花布盘着头的中年妇人,她的臂弯里挂着一个菜篮子,正站在巷子口看他们。   赵长璟听到声音看过去,认出人后翻身下马,和人打招呼,“杨大嫂。”   “哎呀,真是赵先生。”她笑着走了过来,“今天秦婶子和我说你要来,我还以为她老糊涂了,没想到你还真来了。”她说着看了一眼马车,“里面是?”   早在有人过来的时候,顾姣就缩回了马车。   倒不是不敢见人,而是她刚刚趴在车窗上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大好看。   这会听到外面说话,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就听外头四叔说道:“是我未婚妻。”   心脏因为“未婚妻”三个字猛地震动了一下。   虽然早就从四叔口中听过他的安排,但第一次被四叔这样引荐给别人,她的心跳还是快得停不下来。听到外面妇人说着,“哎呀,这是好事啊!我得去跟秦婶子说下,让她好好安排下,可别怠慢了我们的娇客。”   她是急性子,不等赵长璟说什么,就已经掉头往巷子跑了。   原本还想下马车和人打招呼的顾姣听到外面的动静,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妇人跑远的身影。   “这里的人都比较热情,你别介意。”巷子不好驾马车,赵长璟朝顾姣伸手,把人扶稳后又正了正她的发钗说,“你要是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就跟在我身边。”   顾姣倒是不介意这些,她摇了摇头,小声说,“没事。”   曹书和弄琴去后面的马车拿东西,赵长璟手里也提了一些,他开始没让顾姣拿,可顾姣总觉得手里空落落的,有些不自在,主要是有些紧张,赵长璟便分了一盒份量较轻的蜜饯给她。一行人往里走,真的像四叔所说的那样,走进巷子,几乎是遇见的人都认识四叔,除了一些年岁不大的小孩,但这些小萝卜头显然对他们也十分好奇,站在自己大人身后抱着他们爹娘的腿,一个个露出小脑袋看着他们。   “四叔,他们为什么都喊你先生啊?”四叔以前不是在这当大夫吗?   “老头说我看病只是半吊子,免得祸害人,不如扬长避短,我后来便在这里的私塾当了一阵子教书先生。”   原来如此。   怪不得刚刚几个看到他们的妇人这么热情,还一个劲地邀请四叔去家里喝茶,那热情劲就跟她舅母看到书院先生要把他们拉到家里时一模一样。   “快到了。”   耳旁传来四叔的声音,顾姣心下一动,她抬眸看过去,就看到一户门前栽着垂柳的人家前,有个头发花白衣着整洁看着十分和善的老妇人,而她身边站着的正是刚才那位蓝碎花布的妇人。   两人原本正说着话,大概是听到动静也都看了过来。   猛地四目相对,虽然看着她的两个人都是一双笑眼,但顾姣那股子胆怯的心思还是再一次涌上心头了,她就像是一个被心上人的长辈看到和心上人在亲密。   事实也的确差不多。   她跟四叔还牵着手,虽然她很清楚离得那么远,她们是看不到的,可她就是做贼心虚,甚至第一次生出要甩开四叔手的冲动。   她的紧张,赵长璟离得那么近,自然感受到了。   看着身边女孩紧张得红唇都绷成一条直线了,眼睛垂着,头低着根本不敢抬起,看着就跟刚从林间出来碰到一堆陌生人的小兔子似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局促不安,他轻轻握了下她的手让她安心,看着她情绪总算平复了一些,又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压着嗓音调侃道:“这会就这样了,那下次我带你回家,你看到母亲,岂不是连门都不敢进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顾姣脑中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画面。   虽然和老祖宗挺熟的,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和老祖宗见的面加起来比见她祖母的次数还要多,但莫名的,她就是觉得有些不太一样。   明明以前她还能跟老祖宗开玩笑。   要是老祖宗知道她和四叔在一起,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她吗?顾姣忽然有些担心。   “就当提前试下?”   顾姣眼睫扑朔了几下,有些没太听懂这句话,什么提前试下?她刚想问,但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快走到秦老先生家了。   “来了来了,”是那位杨大嫂在说话,“哎呀,赵先生这未婚妻生得也好俊啊,和赵先生站在一起就跟一幅画似的。”   顾姣被她说得越发不好意思了,但又怕自己给她们的初印象太差,就算再紧张,她也不敢跟之前似的一直低着头,而是像之前四叔喊她一般,喊了一声“杨大嫂”。   “哎呦,小娘子居然还知道我是谁。”杨大嫂被这一声叫得心花怒放。   顾姣面对她还好,这会也只是腼腆一笑,可面向那位老人的时候,她却是犯了难,四叔喊秦老夫人是喊师母,难不成她也要跟着一样喊吗?会不会不太好啊?   “是玥玥吧。”老人率先上前握住她的手。   知道小姑娘害羞,她让杨大嫂先回去,等人走后,看着女孩疑惑的目光,像是在困惑她怎么会知道她的小名,她笑着和人解释,“修和在信中和我提过你,你不介意的话就跟修和一样喊我一声师母好了。”   “虽然我更希望你能喊我一声奶奶。”她说到这的时候,一双温柔的笑眼瞥向顾姣身边的赵长璟,“不过修和想来是不会同意的。”   赵长璟长眉一挑,“我倒不会不同意,左右不过一个称呼,她怎么喊你们,与我的关系也是不会变的。”   “那我可真让她喊了?”   “嗯。”赵长璟颌首,没意见。   秦老夫人便又笑着看向顾姣,“既然修和没意见,那玥玥你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想跟修和一样喊师母也好,喊秦奶奶也可以。”   顾姣看了一眼身边的赵长璟。   赵长璟看着她,目光温和,俨然是一副随她做主的意思。   顾姣犹豫了下,还是回过头轻轻喊了一声,“秦奶奶。”   “哎,”秦老夫人喜得就连眼睛都弯了起来,“想着这声称呼几十年了。”   顾姣从四叔口中了解过秦爷爷和秦奶奶无儿无女,好像是因为秦奶奶身体的原因,这也是两位老人一辈子的遗憾……这会看着身边的老人,见她眉眼都是温柔慈祥的笑意,她原先那股胆怯的心思竟好像也在慢慢消散了。   “走,我带你进去去见你秦爷爷,他要是知道自己平白多了个孙女,肯定得高兴。”   老人说着牵着顾姣的手往里走,倒还记得回头招呼赵长璟,“你别看他不出来接你,其实一直都盼着你来呢,早上一大早就让我把他那压箱底的褂子翻了出来,还特地拿了篮子去外头转了一圈,买了一大堆你喜欢的菜。”   赵长璟哪里会不知道他的脾性,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不过你怎么又带了这么多东西,你师父看到肯定又要说你了。”她把目光落在了曹书他们手上,自然是瞧见了那几坛酒,但也没说什么。   “好不容易来一次,而且这次也不是我买的。”赵长璟说着看向顾姣。   顾姣有些不好意思,接过话承认道:“是我买的,四叔还说过您和秦爷爷不喜欢铺张,但我想着头一回来总得带点东西。”如果不是四叔阻拦,她还能再买一马车。   希望秦奶奶不会觉得她太会花钱。   老人闻言倒也没多说,只道:“那以后来可别买这么多了,我和你秦爷爷什么都有,用不着你们添置。”   等顾姣点了头,她又说,“你秦爷爷在里头坐着,别看他整日爱摆着一张臭脸装谱,其实就是猴子充大王,虚着呢。”   顾姣被这个比喻弄得发笑,眼睛也忍不住弯了起来,又觉得这样不太好,刚想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听到那敞开的堂屋内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老婆子,你又在排揎我什么呢?”   听四叔说秦爷爷今年六十有五了,没想到声音还挺响亮。   “哪敢排揎你啊。”秦奶奶笑着接过话,“你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排揎谁也不能排揎你呀。”   “哼,这还差不多。”   这会声音小了点,尾调却上扬着,像是被捧得高兴了。   都说老人跟小孩差不多,顾姣觉得这位还未见面的秦爷爷就跟小孩似的,心里的那些不安和紧张也都渐渐消散了。   老人终于露面了,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头发和胡须都很白,胡须被绑成了一个小马尾模样,还打了个蝴蝶结,一看就不是出自他的手笔,应该是秦奶奶弄的,很难想象这位看着顽固不好说话的老人居然会允许自己的妻子给他绑这样的蝴蝶结,果然和四叔说的一样,秦爷爷和秦奶奶很恩爱。   这世上的夫妻能恩爱一时很容易,恩爱一世却很难。   顾姣很羡慕他们这样的感情。   头发花白的老人依旧“矜持”地握着紫砂茶壶站在门内,仿佛出来迎接他们会损他顶梁柱的面子似的,但顾姣瞥见他出来后就一直看着四叔,把人仔细看了一圈,确保无事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是个偷偷关心人却又怕被知道的老人啊。   “喏,这就是修和的未婚妻,你不是念了一早上了吗?怎么现在看到又不说话了。”   再次被当众揭穿心思的老人脸都红了,他没好气的,“哎,你这老婆子说什么呢?”又觉得被这么多人看着不好,轻咳一声,佯装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但又想起赵长璟在信中说她胆子小,怕真的把人吓到,只能又放平唇角,这一来二去,他那张脸就跟调色盘似的,“你就是修和的未婚妻?”   可顾姣过了这一会,早就不怕他了,听人喊她也只是笑盈盈喊道:“秦爷爷好。”倒是比刚才还自在许多。   老人听到这一声称呼有些吃惊。   “我刚问了玥玥的意思,玥玥自己选的。”秦奶奶笑着和他说。   刚刚还一脸严肃的老人,这会竟看着顾姣沉默了许久才哑声开口,“好,好,你就把这当做你自己的家,要是赵长璟这臭小子欺负你就和我们说,我们替你收拾他。”   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顾姣却认真摇头,“四叔不会欺负我的。”   秦老先生:“……”   这臭小子哪里找来的媳妇?还没进门就开始帮他说话了?想到自己以前求娶他家老婆子的时候,可没少被折腾,老人颇有些不爽地朝赵长璟看去,却见男人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就好像她替他说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甚至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还挑了挑眉。   顿时更加不爽了。   于是不服气的老人开始数落起他,“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我不是说了吗,再带这么多就让你连门都进不了。”   “那个,秦爷爷……”顾姣弱弱举手,“这些都是我买的,和四叔没关系。”   才彰显一点顶梁柱气势的秦老先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脸都憋红了,最后也只能干巴巴说了句,“哦,下次别带了。”   顾姣小小的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赵长璟却在一旁说,“真不带?我还想着好久不见你,给你带了桑落酒和杜康。”   几乎是话音刚落,顾姣就看到老人瞪大眼睛,他迫不及待朝四叔身后看,果然看到有两个酒坛,肉眼可见他的唇角向上扬起一些,但余光瞥见一旁的秦奶奶,他又立刻收敛笑意,绷起脸说,“什么酒不酒的,你不知道,我戒酒好多年了!”   掷地有声,但显然中气不足。   生怕秦奶奶会真接过话把这几坛子酒给扔了,他忙又说,“算了算了,拿都拿了,回头让你师母搞点醉蟹什么的,现在就先拿到后边的小房间收着吧。”他说着主动招呼,“你们跟我来。”   这一声你们自然还包括提着东西的赵长璟。   赵长璟无可无不可,只是看了一眼顾姣,“我过去下。”说着还从她手里接过她刚才因为紧张特意提着的蜜饯盒子。   顾姣点点头。   她现在已经不怕了,四叔不在也没事。   “怎么这么慢。”老人在等他,看他过来,吐槽一句,又拉着赵长璟小声说,“真是桑落和杜康,你没骗我?”   “骗你做什么?你回头尝一下不就知道了?”   “对对对!我尝下就知道了。”老人双目清亮,脸上也扩开了笑容,但笑容只扬起一会,又垮了,他无精打采说,“哎,不行啊,你师母前几天还说我,肯定不会让我喝……”余光一瞥身边的赵长璟,他目光微闪,倒是有了主意,“你待会替我和你师母说说,就说你要喝,她看你开口肯定不好意思拒绝。”   “我为何要替你开口?”   “你这臭小子,我好歹是你师父!”这话显然对赵长璟没什么用,看着他四平八稳油盐不进的模样,老人吹胡子瞪眼,又没法子,牙痒痒,“说吧,你又想拿什么跟我交换?”   赵长璟这才笑着开口,“回头替姣姣看下身子。”   老人已经很多年不看诊了,不过对于自己新收的孙女自然是例外的,知道赵长璟是故意给他台阶下,老人唇角上扬,鼻子哼出一声,“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   师徒俩说着走远了。   而留在原地的秦奶奶牵着顾姣的手,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摇了摇头,“这老头。”还以为她耳聋没听到呢。不过这种好日子,她也没想着拘着他。   “走,玥玥,我带你去你房间。”她转过和顾姣说。   顾姣乖巧应好。 第64章   秦奶奶给她准备的房间是在西次间。   门前栽了一大片栀子花, 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子怡人的清香。   “好香的花。”顾姣觉得这味道很好闻,忍不住又闭上眼睛轻轻嗅了下,又觉得这花香和她以前闻到过的都不大一样, 不由问身边的老人, “秦奶奶,这是什么花?”   这会快走到了。   她也看见那花长什么样子了,远远望过去就是一些白色的小花朵, 即便开得最茂盛的也没手掌大, 它们被绿叶簇拥着,甚至没被移植进花盆里,就那么挨着墙随便长着, 看着却是很有生命力的样子。   “栀子花。”   老人笑着和她说,“大户人家不兴种这些, 你没见过也是正常的,这花在我们这倒是挺常见的, 每家每户都有,也不用怎么管它, 见风就能长。闻着好闻, 用处也不少,把它摘下来洗干净可以直接凉拌着吃, 还能做蜂蜜。”   看着顾姣瞪大眼睛, 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老人笑笑, “没见过吧?”   顾姣摇头, 她哪里是没见过, 她连听都没听过, 花做蜂蜜, 她倒是听说过,她喜欢的槐花蜜就是用洗干净晒干后的槐花做的,可凉拌花直接吃,她简直闻所未闻。   “你要是想试试,回头我给你做一份,不过……”她想到什么,笑了下,“修和倒是不喜欢这些。”   原本想拒绝的顾姣听到这话轻轻咦了一声,“居然还有四叔不喜欢的?”   顾姣有些惊讶,她还没见过四叔有不喜欢的东西,每次他们出去,四叔都是随她,在吃食这块上,她就没见四叔挑过嘴,原来四叔也是会有不喜欢的吃食吗?原本并不是很想尝试这种新奇东西的她在听到四叔不喜欢之后,莫名的有些想尝试下了。   “是啊,头一回看我和你秦爷爷吃,他就皱了眉,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为了吃的皱眉,大概是觉得不可思议,又或是觉得这味道怪,反正碰了一次,他就不肯再试了。”老人笑道,“不过你秦爷爷以前也不喜欢,是看我吃了几回,他心痒痒才跟着一起尝试,谁能想到他吃了一回就停不下来了,如今我们家数他最喜欢这道菜,每次到栀子花的季节,我要是三天不做,他准得念叨上。”   顾姣被她说得心动了,“那我也要试试!”看看这道菜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   “行,回头给你做,先进去看你住的地方,不知道你喜欢怎么样的,我就随便收拾了下,你看要是有什么缺的,回头让修和带你出去买。”老人说着领着顾姣进去看房间,看完后指着隔壁那间跟顾姣说,“你那个丫鬟的房间,我也已经收拾好了,就在你隔壁,你晚上喊她也方便。”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桌上巴掌大小的水缸里飘着几朵栀子花,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不是什么名画,也不是什么人物、山水,就是简简单单的几幅字画,有蝴蝶、有蜻蜓,还有院子里的栀子花,一共七幅,写着闲情小趣。   顾姣听四叔说过,秦奶奶以前家里是开私塾的,看那画上的落款和题字都是标准的簪花小楷,想来就是出自秦奶奶的手笔,不过这画嘛……虽然不了解,但她莫名觉得会是那位傲娇的秦爷爷画的,还挺有趣味的。   她没多问,笑着和老人道谢,“谢谢秦奶奶,麻烦您了。”   “不用跟我客气,你能来,我和你秦爷爷高兴都来不及。”老人眉眼温柔,依稀能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一位远近驰名的大美人,即使如今年纪大了也一样好看,是那种沉淀了岁月温柔的美,“修和最开始和我们说要带心上人过来,我和你秦爷爷还不相信,总觉得这事听着不像真的,但我们也知道他不会拿这事开玩笑,便想啊,想修和喜欢的女孩子是怎么样的。”   顾姣听她说起这个,不由脸红,她小声问,“您想的是怎么样的?”她是想问下自己和她想象的差得多吗?   老人看着她诚实摇头,“我和你秦爷爷都想不出。”   “修和这个脾性,很难想象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和你秦爷爷还有修和他娘甚至一度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妻了。”   这几年他们两家因为修和的关系走得也挺近的,她跟修和的母亲虽然就见过一回,但因为脾气相投,这些年时有书信往来,说得最多的就是修和的亲事。   “不过虽然想象不出,但我能肯定,修和一定很喜欢你。”   “要不然他不会带你来见我们,不对……”老人笑着改口,“他如果不喜欢你,绝对不会耽误你们彼此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这个孩子眼光和心气都高,世俗的条规都束缚不了他,他若和谁在一起,必定是因为喜欢和爱。”   听老人这样说,顾姣脸更红了,心里却像是沾了蜂蜜似的,甜滋滋的。   她想克制着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些,不要表现得太明显,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唇角向上扬起,余光瞥见老人脸上慈祥的笑,才又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睛。   老人知她脸皮薄,也没再说起这个,只拍了拍她的手说,“那你再休息会,我去厨房把菜热下,刚才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有些菜怕过了时间坏了味道还放着呢。”   顾姣闻言也忙收敛了那股子不好意思,与人说,“我和您一起去。”   看老人蹙眉,她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胳膊,“我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再休息下去,估计骨头都得酸了,您就让我帮您一起吧,而且我也想看您怎么做凉拌栀子花呢。”   她是最会撒娇的,老人无法,只能带着她一起去。   因为要满足顾姣的口欲,老人打算剪点栀子花,可顾姣怎么肯让老人弯腰,她亲自拿了一把剪子剪了一小盆栀子花,要走的时候,碰到弄琴提着东西过来,没让她跟着,顾姣说了句去厨房,让她留下收拾东西,便跟着老人走了。   ……   等赵长璟找到顾姣的时候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他先去了西次间发现没人,问了弄琴便找到了厨房这边,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笑声,是师母在笑,然后是一道熟悉的又带着一些窘迫更年轻的女声,“我以前没做过这样的事。”   “看出来了,”老人笑道,“快去洗洗,都快成小花猫了。”   “不用,我再给您添点柴!等弄完,我再去洗,反正也脏了。”这次声音听起来倒是满不在乎,甚至还挺有朝气,语调都轻轻上扬着。   赵长璟站在帘子外头。   简单的三言两语但也足够让他理清里面发生了什么,看来他家小兔子变成小花猫了。   他笑着掀帘进去。   “哎,修和,你怎么来了?”老人原本正和顾姣说着话,听到响动回头看了一眼。   “来看看您,要帮忙吗?”赵长璟话是对着老人说的,目光却落在灶台后面,果然看到一只小花猫,小花猫手里还拿着烧火的木柴,像是忘记放进去一般,动作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就那么呆呆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他会过来。   “不用,就最后一道菜了。”老人岂会不知他为什么而来,看他望着灶台后面,便又笑着说,“你来了就去给你媳妇擦擦脸,再洗个手,准备吃饭了。”   “嗯。”   赵长璟朝顾姣的方向走去。   走得近了,原本呆怔的小花猫倒是回过神了,赵长璟看着她鸦羽般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很快涣散的目光就在他的注视下变得清醒起来,他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几乎是三才落下,他就看到他的小花猫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拿手臂挡住了脸,声音都羞愤地拔高了,“你别过来!”   “嗯?可我已经过来了。”赵长璟长眉轻轻挑了下,好不无辜的说。   顾姣听到这话默了默,想着两人的距离,忙又改口,“那你别、别看我。”   依旧是羞愤的语气,甚至还在把脸全部挡起来的情况下还背过身不肯给他看。   老人看着这动静,最先没忍住笑了下,却也没去打扰两人的小情趣,继续低头炒着菜。   赵长璟也在笑,他的唇角轻轻翘着,眼里的笑意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声音倒还是端得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可以不过来,可是姣姣,马上就要吃饭了,你再不起来,过会来的人可就更多了。”   短短一句话就掐住了顾姣的命脉。   原本死死挡着脸的胳膊动了动,像是在放下还是继续捂着徘徊,但最后还是怕回头其他人也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她犹豫着瓮声瓮气说道,“那、那你先出去。”   赵长璟挑眉,这次可没答应,他继续一本正经说道:“我出去也可以,不过,这里没镜子,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吗?”   对哦……   没镜子又没人帮她,她肯定擦不干净。   不对啊!   不是还有秦奶奶吗?   想到那天在客栈四叔也是这样哄逗她要她拿掉扇面的,顾姣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四叔这次也是在故意逗她,倒是没生气,她就是觉得四叔现在学坏了,总会把她不知不觉地带到沟里去,不过现在她学聪明了,才不会轻易被他哄到!刚想说话,那边就传来了秦奶奶的声音,“我先把菜端出去,你们收拾收拾也可以出来了。”   “秦……”   ‘奶奶’两字还没说完,顾姣就听到脚步声远去了。   ……好了。   这下彻底没人了。   顾姣一时不知道该继续举着胳膊等秦奶奶回来,又或是……等弄琴过来找她?反正她就是不想让四叔看到。   如果说最开始是不想让四叔看到自己的丑样子,那现在就是还要再多一层不想那么轻易地如四叔的愿。   或许顾姣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的脾性也被赵长璟纵容得变大了许多,至少不会像以前似的,碰到什么事都先认错,觉得自己不好。   她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小脾气和小任性了。   就是胳膊真的好酸啊。   没了做菜的声音,厨房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也就灶笼里的柴火还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赵长璟看着依旧不肯撤下胳膊的顾姣,索性直接屈膝蹲在她的面前,即便是这样蹲着,他也要比坐在小马扎上的顾姣高许多,他没强硬地直接上手,而是笑着问她,“宁可找师母也不肯让我帮忙,就这么不想被我看到?”   顾姣轻轻哼一声,继续侧着身不理人。   听着这一声,赵长璟便知道小姑娘这次不仅仅是因为害羞才不肯让他看了,估计还在跟他闹脾气。   这小脾气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赵长璟还挺喜欢她这样的,会发脾气是好事,他就怕她什么都瞒在心里。   “是四叔错了,四叔不该逗你。”赵长璟低声下气哄着人,倒是完全不怕别人瞧见他这副样子,损了她的脸面,“姣姣怎么才能原谅我呢?”   顾姣原本也没怎么生气,她更多的还是不好意思,这会被人一哄自然再大的气也都没了,犹豫着,她小声说,“那你不许笑我。”   赵长璟长眉再次轻挑,不认这话,“我何时笑过你?”   好像……   的确没有?   细数起来,好像每次都是她自己不好意思见人。   算了。   看就看吧。   反正她的丑样子,四叔看到的也已经够多了。   最主要的是她的胳膊真的有点扛不住了,太酸了,她把胳膊重新垂到身边,正想和四叔说去洗脸吧,就看到四叔眼中那藏都藏不住的笑意。   顿时。   脸烧成一片,她又羞又愤,“你还说不笑我!”   这次顾姣倒是没再想着躲,而是看到自己握着柴火灰扑扑的手指时灵机一动,不等四叔说话,她就拿干净的那只手按在四叔的肩膀上,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拿着那只脏扑扑的手往人干净的脸上也划拉了几道。   看着四叔那张从来就干净整洁的脸上挂着几个黑手指印,看着就像猫咪的胡须。   不对不对。   四叔怎么着也得算是一只大老虎,就是这只大老虎现在看着有点呆呆的。   “噗嗤。”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起初还知道压抑,但越看越觉得好笑,尤其是看着四叔一脸呆怔的模样,就像是被戳中了笑穴似的,顾姣笑得停不下来。   赵长璟的确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手。   但也就两个呼吸的光景,他就回过神了,他抬手擦了下脸,手指抹了黑,垂眸,看着眼前笑得已经弯下腰的女孩,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倒真是越来越不怕他了。   “好啊,你居然抹我脸上。”他故意压低声音,听着有些生气的样子。   顾姣听到他的声音,原本止不住的笑声也慢慢停了下来,她偷瞥四叔,看他表情淡淡的,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真的不高兴还是故意装的,犹豫了一会,她小声问,“四叔,你生气了?”   “你说呢?”赵长璟低眸瞥她,依旧看不出情绪。   顾姣还从没见过四叔跟她生气,看着他冷冰冰的一张脸,她顿时有些心慌起来,“你怎么,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我都没生气。”   明明是他先笑她的。   她有些委屈,又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去扯他的袖子,想让他别生气了,可她的手才碰到四叔的袖子,整个人就被他抱住了,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动了下,她只感觉自己被人腾空抱了起来,然后原本属于她的小马扎就变成了四叔的宝座,而她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第一次这样的姿势,她整个人震惊不已,可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就感觉到自己的耳垂也被轻轻咬了下,紧跟着是一道很低的气音响在耳边,“小花猫还敢欺负人了?”   带着没有掩饰的笑意。   顾姣便清楚刚刚又是四叔故意装模作样来骗她。   这个坏人!   亏她刚刚真的担心他生气了。   赵长璟一向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刚刚还逗着他的小花猫,这会又跟人赔礼道歉了,“刚真没笑你,就是觉得你这样挺可爱的。”   可顾姣现在已经不是那么好骗的了,她看着人幽幽道:“那你还叫我小花猫?”   赵长璟怔了怔,突然卡壳,很少有什么事会让他生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这也算是破天荒头一次了。   “说不出来了吧?”顾姣看他说不出话,顿时有种自己翻身做主的感觉,她扬着下巴轻哼出声。   赵长璟失笑,他捧着她的脸,低眸看她,“那姣姣打算怎么惩罚我?”   倒是没想过要惩罚他,不过四叔既然开口了,顾姣心下一动,她的目光流连在他另一边干净的脸上,清了清嗓子说,“除非你让我再抹一下。”   这对赵长璟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连反抗都没有,就这么低头把脸凑了过去,甚至还闭上眼睛,一副凭她做主的模样。   原本还跃跃欲试的顾姣看他这样忽然就有些舍不得了,她看着四叔浓密卷翘的睫毛,看着他眼下隐隐可见的青黑,想着这几日他奔波辛劳,估计都没怎么歇息好,突然就心软得不行。   她突然不想再欺负他,甚至还有些想亲吻他。   眼见四叔原本紧闭的双眼开始有睁开的趋势,怕他看穿自己的心思,她忙欲盖弥彰似的伸手在他脸上轻轻划拉了一下,然后就从他的膝盖上跳了下去,“好啦,扯平了。”   她主动朝四叔伸手。   赵长璟伸手牵住后,倒也没其他反应,“走吧,带你去洗脸。”   这次顾姣没犹豫,点了点头,任他牵着她往前走。   等两人简单擦洗一番后,顾姣看秦奶奶还没回来就打算自己端菜出去,看到那盘凉拌栀子花,想起秦奶奶刚才说四叔不喜欢这道菜。   她忍不住问,“四叔,你真的不喜欢这道菜吗?”   赵长璟也是这个时候才看到栀子花,怪不得刚才进来就闻到一股熟悉又说不出的香味了,看着身边女孩一脸好奇的模样,似乎他不喜欢这道菜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他笑了下,不答反问,“你喜欢?”   顾姣点点头!   这道菜算是她全程看着秦奶奶做的。   每一个步骤,她都有亲自参与,从洗净到开水焯下,然后到最后凉水冲喜放白糖搅拌,虽然刚刚秦奶奶让她尝试的时候,她也有那么一点点犹豫,不过尝完之后她就喜欢上了。   说不出的味道,就像是直接在吃花,但意外的,好像还挺好吃的,秦奶奶说要是用冰块镇过会更好吃,不过现在再去买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这样将就着吃吃了。   顾姣能感觉到现在唇齿之间还有一股栀子花的味道,“秦奶奶说这个做蜂蜜、泡茶都不错,等我们走的时候,她会给我装几罐子让我在路上吃。”   “你尝过了?”   “当然啊。”顾姣觉得四叔这个问题简直太奇怪了,她没尝过怎么会知道味道,又怎么会喜欢呢?看着四叔一脸沉吟的模样,这个样子,顾姣简直太熟悉了,她刚才纠结要不要试试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她不由问,“四叔是想再试试看吗?”   赵长璟轻轻唔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试一试也无妨。”   “我喂你!”顾姣兴高采烈,她拿了筷子要喂他,却被赵长璟握住胳膊。   “不用这么麻烦。”   哎?顾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正疑惑着,她就被四叔伸手扶住了腰肢,距离被拉近,顾姣呆呆看着四叔,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就被四叔另一只手捧住了脸。   “有更简单的法子。”   耳边传来四叔的声音,然后她就感觉到四叔朝她贴近,再然后,她感觉唇上烙下一个吻,可这次却不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一样。   气息彻底相融后,她感受着那个和从前截然不同的吻,呆杵在原地,因为太过震惊,甚至连挣扎都忘记了,只听到一道轻笑声在耳边响起,“是不错。”   ……   “你在看什么呢?”秦逢时在外头等了好一会也没看到他们回来,索性自己摸到了后厨,远远就看见他家老婆子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里面,只是还不等他过去看个究竟,他就被她老婆子拉远了。   “小声点。”许凤芝压着嗓音和他说,生怕他吵到里面两个。   “神神秘秘的,里面怎么了?”秦逢时皱眉,还想一探究竟。   许凤芝笑着压低声音,“修和在逗她媳妇呢。”想着刚刚看到的画面,她就忍不住想笑,“没想到修和也会有逗媳妇的一天。”   这是她以前想都没想过的。   还真是有喜欢的人,不一样了。   秦逢时一听这话便更加好奇了,赵长璟那个臭小子还会逗人?他得好好看看!正好厨房的窗开着,他踮起脚尖往里头张望一眼,就看到他那徒弟抱着他刚认的小孙女在灶台前亲嘴,他没好气,“个登徒子、不害臊的玩意,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说着就要捋起袖子进去,但还没实施行动就被他家老婆子揪了耳朵,平时温声细语的老人,这会竖着眉训斥他,“什么不害臊,你敢进去捣乱试试?”   “哎,”秦逢时叫疼,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面子,压着嗓音嚷道,“许凤芝,我警告你别揪我耳朵啊,回头被看到了,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许凤芝不理他的叫唤,只说,“我跟你说,秦逢时,玥玥脸皮薄,你要把人弄得之后都躲着修和,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呦,疼,许凤芝!老婆子、凤芝……”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确定自家老婆子不会心疼,只能委屈道,“我不进了不进了,你松手,我耳朵都快被你扯没了。”   许凤芝这才哼一声松开手。   看着自家老头退到一旁揉耳朵,她也没搭理他,看了一眼里面的动静,估计两人快出来了,她就直接拉着人走远了。   等顾姣和赵长璟洗漱完出来的时候,两个老人已经在堂间了,看到他们回来,许凤芝依旧是一副温柔好脾气的模样,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回来了。”   她半点没提之前看到的事,就仿佛自己根本不知道一般。   秦逢时坐在一旁黑着脸没说话,看着和平时差不多,就是耳朵看着有些红。   顾姣看到了,有些好奇,“秦爷爷,你耳朵怎么了?”   听她提起这个,秦逢时就有些来气,还能怎么了,但他也不会把脾气撒到顾姣的身上,只是看着赵长璟没好气地轻轻哼了一声。   听到自家老婆子咳了一声,才又憋屈地解释一句,“……没什么,撞的。”   耳朵还能撞成这样?顾姣很是吃惊。   赵长璟倒知道是什么原因,笑着看了老人一眼,四目相对,被他恶狠狠瞪了一眼,也不改面色,只笑着跟顾姣说,“吃饭吧。”   顾姣小小的哦了一声。   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看到四叔手里那道栀子花,就跟喝了酒上脸似的,脸红得不行。   谁能想到四叔说的尝味道会这样尝啊。   四叔真是学坏了!   但她心里却又很喜欢四叔这样的亲近。   怕旁人发现,她不敢说话,等两位老人动了筷子,她也忙低了头吃饭。   “哎,你不是不喜欢这道菜吗?”秦逢时突然看到赵长璟吃起凉拌栀子花,有些吃惊。   顾姣一听这话,埋着的脸泛了红,她更加不敢抬头了。   反倒是赵长璟还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闻言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现在喜欢了。”   作者有话说:   凉拌栀子花做法随便编的,不要轻易尝试,我也没尝过!!! 第65章   等吃完午膳。   顾姣回屋歇息, 醒来的时候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这是她这几日睡得最舒坦的一觉,闻着屋子里淡淡的栀子花香, 听着外面并不算吵闹的鸟叫声, 她睡得很舒服,舒服到甚至有些不大情愿起来。   还是弄琴记得她先前说的,眼见时间快到了便过来喊她, “姑娘, 该起来了。”   弄琴站在床边,温声细语喊顾姣起床。   顾姣却轻轻唔了一声,不仅没起, 还翻了个身,顺带把一只耳朵也给捂住了, “我还想睡,我再睡会。”阳光透过那半支起的楹窗照在她的身上, 顾姣浑身被照得暖洋洋的,哪里肯起来?   这样的场面, 弄琴这么多年见得实在不要太多, 她家姑娘打小就喜欢赖床,尤其是冬天, 天气一冷, 她也跟小动物冬眠似的喜欢成日窝在被子里,大多时候他们也都纵着她, 任她睡到想起的时候再起, 反正也没人瞧见, 便是午膳拿到床上吃也无大碍。   但也有必须得起的时候。   那会姑娘还在书院上学, 老夫人不在还好, 可但凡老夫人在府里的时候,便决不允许姑娘躲懒不去上学。   她为人端肃,虽然嘴上从不说,可只要姑娘上学迟到一日,便会罚她抄写佛经,所以每到姑娘上学的时候,她们便是再舍不得也只能喊她起床,弄琴想起那会姑娘小小的一个,一边乖乖伸开手臂由他们穿衣服,一边眼泪啪嗒啪嗒委屈巴巴说“上学好难啊,不想上学”。   想到那个画面,弄琴的唇角就止不住向上翘。   她目光柔和,看着依旧侧着身背对着她,明明已经醒来却依旧不肯起来的少女,她自有办法让她起来,“您再不起来,您心心念念的肉饼可就没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刚刚还咕哝着不肯起来的女孩立刻睁眼转身,她的目光看着还有些迷离,手却已经捋着自己的头发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因为酣睡一场,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她边说边睁着迷迷瞪瞪的眼睛去够放在一旁的外套。   弄琴替她拿过穿上,边穿边与她说,“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您和四爷这会出去差不多。”   听到还有半个时辰,顾姣悄悄松了口气,她还真怕自己一觉睡过头,虽然四叔说可以在章丘多待几天,就算今天没吃到,之后也还有时间,可她就是觉得有些喜欢的东西不能等,想到了就得去做,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正好衣裳穿好了。   她起身对着镜子简单梳妆打扮了下便问弄琴四叔在哪。   “刚才奴婢出去的时候看到四爷和秦老爷子在院子里下棋,这会倒是不大清楚,估摸不是在院里就是在房里。”弄琴见她准备出去,便打算跟着一道。   顾姣却没让,站在快到门口的那处地方,回身与她说,“不用跟着我,曹婆婆离这也不远,我和四叔自己出去转转就行,你要是无聊也出去逛逛,若是一个人不熟悉,便喊曹护卫陪你一起。”   “奴婢喊他做什么?”   弄琴听到曹书就忍不住皱眉,她还是不怎么喜欢和这位曹护卫相处,这人性子太糙也太没规矩,明明不是江湖人却比崖时还有江湖气,她有时候觉得他人挺好的,有时候又觉得这人嘴上没把门,动不动就会被人惹起一肚子火气。她没多提,只转了口风和顾姣说,“那您跟四爷去吧,奴婢就留在家里,回头帮老夫人准备晚膳。”   她没坚持要跟着。   左右这地方小,几乎都是熟人,倒也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危险,反倒是他们跟着,引人注目。   “您记得少吃些,要不然晚上又吃不下了。”她叮嘱顾姣。   “知道啦。”   顾姣笑着朝她挥手,往外走去。   走到院子那边,果然看到四叔的身影,秦爷爷却不在,眼见四叔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翻看着,她唇角不自觉上扬,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边走边问,“秦爷爷呢?”   “醒了?”   赵长璟听到声音抬了眼帘,在看到顾姣的身影时,他那双漆黑深邃的凤眸不自觉漾开浅浅的笑意,他合上书卷朝人招手,等人走近后又替她正了下头上的发钗,这才和顾姣说道:“下棋下自闭了,这会估计躲在房间里呢。”   顾姣这阵子跟着赵长璟学了一阵子围棋,虽然还是不怎么擅长,但也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了,这会看了眼桌上的残棋,很明显就能看出胜负。   看着那上头被白子困得根本没法挣扎的黑子,又想着四叔那番言论,她忍不住就想笑。   她大概能理解秦爷爷为什么自闭了。   和四叔下棋真的太容易打击自信了,正想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恼羞成怒的声音,“臭小子你说谁自闭呢?还有谁躲房间里了,我是去拿我的宝贝茶壶了!”他似乎气不过,气势汹汹朝他们走来。   完全忘了自己本来不是要来这边的。   走过来听到顾姣喊他“秦爷爷”,他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很快看到桌上那盘残棋,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一副要跟赵长璟下个不赢不休的样子,放下紫砂壶就开始捋他的袖子,“来来来,我们继续,看我不把你杀个片甲不留!”   赵长璟牵着顾姣的手,不应战,“这会没时间陪您老人家玩了,回头有时间再说吧。”   老人皱眉,“你们要去做什么?”   怕四叔再说什么刺激老人的话,顾姣先他一步开了口,“我听四叔说曹婆婆家的肉饼很好吃,想让四叔陪我去买一点尝尝。”   秦逢时对他们俨然是两个模样,对赵长璟,他是习惯了吹胡子瞪眼,可对顾姣,他虽然不至于怎么嘘寒问暖,但态度很明显要柔和许多。   “她家的肉饼的确不错。”既然是顾姣开口,他倒是没再阻拦,抬手捋着自己绑着蝴蝶结的胡须说,“既然要吃她家的,就趁早去,不然怕是买不到,这老太婆最小气不过,上次我过去迟了一些,几十年的交情也不肯匀我一个。”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说完又叮嘱赵长璟,“你师母今天去私塾了,回头你带一些过去给她跟那边的孩子们尝尝。”   “嗯。”   赵长璟点头应好。   顾姣又跟老人说了再见,这才由四叔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出门的时候,看着四叔露着脸,她还是有些担心,“四叔,要不我还是给你拿着帷帽吧?”   “没事。”   赵长璟看着她说,“这里地方小,你越是遮掩,别人越是忍不住想探究,而且……”他一顿,笑道,“这里当差的官员我也都见过。”   顾姣一听这话瞪大眼睛。   等回过神,她立刻紧张地握住赵长璟的胳膊,声音都变得结巴了,“那,那怎么办?他们可靠吗?能信得过吗?”   知道她在想什么,赵长璟笑着抬手轻抚她的头,解释,“他们和住在这的人一样,认识的只是赵先生,不是赵首辅。”   大夏朝的地方官一般都是三年一换,但也有很多官员一辈子都没变动,章丘这里的知县就已经连任三届了。   章丘这地方虽然适合宜居,但绝对不适合用作官员升迁的媒介,一般当官要么去富庶的地方,要么去比较贫瘠方便做事的地方,这两种地方,一个方便跟人打交道,一个则适合在自己的官员生涯里搞出几笔浓墨重彩的建树,方便之后用来调任升迁,可显然,章丘两头都不占。   章丘称不上富庶,但也算不上贫瘠,这位乔知县在这既无过错又无建树,于是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他也从来都是一个中评,不至于让他降职,但也没办法让他升迁。   至于他和这位乔怀柏乔知县是怎么认识的,说来倒也是一桩缘分。   那个时候他闲着无聊在街上摆棋,这位穿着便衣的乔知县与他下过几回,后来又因为老头的关系,见过几回面,一来二回,也就熟了。   这位乔知县虽然算不上多么斐然,但胜在是真的爱护百姓,也是真的想为章丘的百姓做点什么,刚才和老头聊天,他从老头口中知道这位乔知县这阵子没少为这事忙活。   章丘留不住年轻人,是因为这里吸引的人不多。   来来往往都是自己人,那么客栈、酒家还有其他店铺的生意自然也称不上好,年轻人在当地没事做,只能出去,想要把年轻人留在当地,还是得从源头解决问题。   这个源头就是让章丘自己发展起来。   章丘能发展什么呢?   天地自然鬼斧神工开辟的风景和当地的特色小吃,还有丰富的物产都是吸引人的东西。   赵长璟刚听老头说的那些,倒是觉得乔怀柏这想法挺不错的,章丘物产丰富、风景又好,离济南也不算远,若是能好好宣传发展,必定能吸引不少人。   当初他不就是被这里的赵八洞所吸引,所以来了章丘吗?而且章丘这里还有一处天然的热汤池,这还是赵长璟早些年发现的,当地人不清楚这热汤的作用,他却知道,热汤池在山上,如果依山建造一个温泉山庄,倒是可以吸引附近州府的人过来游玩。   这次若是有机会碰到乔怀柏,或许可以就这块和他好好聊聊。   不过虽然欣赏这位乔知县,但赵长璟依旧没有要同他说起他真实身份的想法,没什么必要,而且官场这条路上,即便是至交好友也有因为志不同道不合反目成仇的一天,更何况是一个外人,谁能保证他会不会因为利益而告发他的存在?   他欣赏乔怀柏和不相信乔怀柏,并不矛盾。   不过这些事情就不必和姣姣说了,免得她担心。   他面上一派自若坦然,顾姣那颗悬着的心也就慢慢放下了,她天然相信他说的任何话,没再说什么,就这么任由四叔牵着她的手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外走,能这样和四叔光明正大牵着手走在路上,顾姣显然很高兴,她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看到前面……一堆人站在巷子里说着话,听到动静朝他们看了过来。   即便还有些距离,她也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来了来了。”   “这就是赵先生的未婚妻?”   “哎呦,兰娘说得可真没夸张,还真是个神仙般的姑娘,也不知道赵先生怎么认识的,就是我瞧着年纪有些小,估计和赵先生差不少年岁呢。”   “差年纪怎么了,赵先生这么好的品性,谁家姑娘嫁给他都不吃亏,再说老夫少妻更知道疼人呢。”   声音虽然压得轻,但就这么一点路,顾姣耳朵又没聋,怎么会听不到?她被他们看得有些不大适应,不自觉朝四叔身后躲了躲。   赵长璟感觉到了,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安抚她的不安,而后抬了眼帘往前看去。那些人察觉到他的目光倒是都收敛了,没再一个劲盯着顾姣看,而是笑着和赵长璟打起招呼,“赵先生出去啊?”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去逛逛。”   他牵着顾姣的手,即便被这么多人看着也依旧保持着十指相扣的手势不曾松开过,但也没给他们介绍顾姣,就这么以一种强势又温和的姿态保护着顾姣。   知道他这是不让他们多加打听的意思。   纵使心里再八卦,围在巷子里的人也没再追问,反而跟赵长璟说起话。   他们特地等在这边,除了好奇这位赵先生的未婚妻,也是有事想请教他,“赵先生,有件事想问问您的意思。”他们说的就是秦逢时和赵长璟说起的那事。   落在身上的目光少了,顾姣心里的那股子不适应也就慢慢消散了,然后就被四叔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她原本低着头,这会一点点抬了起来,看向身边的四叔。   四叔眉目温和,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会直视着他们的眼睛,虽然话不多,但回答的都很诚恳,这是顾姣第一次看到和外人接触的四叔,在她最初的印象中,四叔就像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是九天上永远不下凡尘的仙人,虽然后来在接触中慢慢改变了这一想法,但她也从没想过,原来和普通的老百姓接触时的四叔会是这样的。   京城人人敬畏的首辅大人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面对这些普通的老百姓竟是这样的平易近人。   “你们说的这些,刚才我师父也和我说过了,乔知县的想法不错,他也是真的为你们着想,如果章丘真的能把这事做起来做好,你们的孩子和兄弟也就不必再去外头做事了,你们也就不必日日为他们忧心了。”   “不过官府给你们的公文,你们最好也请人帮忙看看,免得有什么差错纰漏,日后说不清。”他说到这略微停顿了下,但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他便继续说道,“我在章丘还要待几天,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回头就把官府给你们的契约拿过来,我替你们看看。”   那些人原本只是觉得他见多识广,想问问他这事可不可行,没想到能得他承诺帮他们查看,自是感激不尽。   他们读的书不多,别说看懂契约了,就连上面的字也认不全,秦家老叔和婶子倒是都认得字,但契约这种,他们也不是很明白,他们虽然也知道乔知县的为人,但毕竟事关自家的产业,谁知道上面会不会有等着他们跳的陷阱?赵先生就不一样了,他是外人,和他们都没什么利益往来,又什么都懂,有他替他们把关,他们也就不用担心被坑。   又是一顿千恩万谢,赵长璟说了句不用,“那就等晚上吃完饭,你们派个人把东西送过来。”   他们感激道:“哎,麻烦赵先生了。”   “没事。”   赵长璟摆手,估计着时间,他和他们提了告辞便牵着顾姣离开了,走远了,看着身边还有些神色怔怔的小姑娘,以为她是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便低声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样吵闹的环境?”   顾姣听到他的声音,回过神,她鸦羽般的睫毛扑朔几下后,摇了摇头,“没,还好。”   就算最开始有些不适应,后来也习惯了,而且那些人也都很懂分寸,知道她脸皮薄就也没多问她的事,她失神是因为四叔,她看着人诚实道:“我就是觉得四叔好厉害,而且和我以前认识的您有些不太一样。”   她又不自觉用了您,不过这回赵长璟没说她,他明白顾姣是什么意思,看着她笑道:“是不是觉得他们和我们平时接触的人不太一样?”   顾姣点头。   无论是脾性还是说的话,都很不一样,不过她刚才听了几句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赵长璟牵着她的手,边走边说,“我最开始也不习惯,但后来看多了看久了,倒是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有人的地方就是一个小世界,这里也是。”   “以前和京城那边的人相处,品茶论道,吃的是玉盘珍馐,走的是风雅富贵路,而在这,吃的是粗茶淡饭,看的是百姓民情。”   “很不一样的体验。”   “后来我回京城,也习惯往闹市、西城那块走,看看民情看看他们都在聊什么都在经历什么。”   他是随口闲谈过往的经历,并没有要证明什么,可顾姣认真听完后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四叔是好官,因为四叔从来不是只对着那些公文、奏折纸上谈兵,他是有真的去看过、了解过,知道百姓到底需要什么。   忍不住把脸埋到了他的臂弯上轻轻蹭了蹭。   赵长璟垂眸,看着她跟小猫咪撒娇似的,不由抚着她的头发低笑,“怎么了?”   顾姣在他的臂弯里面仰起脸,弯着眼睛冲他笑,“就是发现更喜欢你了。”   她在感情里,永远是毫无保留的,此刻她那蓬勃的爱意裹着她最赤诚的那颗心,被她用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出来,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多具有杀伤力,赵长璟看着她眸光微动,最终还是没忍住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   顾姣眼睫轻轻颤了几下,有些意外有些害羞,可她这次竟然没躲,甚至没闭上眼睛。   她在四叔快抽身离开的时候,偷偷看了眼前面和后面,确保没人瞧见,在赵长璟都快要站直身子的时候,忽然抓着他的胳膊把人带得往她这边靠,然后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看着四叔微怔的目光。   顾姣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脸也有些粉,但又忍不住翘起唇角,尤其是看到四叔发怔的模样,她不禁又想起刚才中午他在灶台那边的样子,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愉悦了,牵着四叔的手往前小跑,风扬起她身上绿色的裙子,她站在这并不算宽敞的巷子里,笑着回首,“四叔快点,再晚就真的买不到肉饼了。”   赵长璟看着她生机勃勃的模样,也忍不住牵起唇角,他轻轻嗯了一声,跟着顾姣往前走。   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排队了,都是一些小孩,有梳着双股辫穿着裙子的小女孩,也有梳着朝天辫的小男孩,手里抓着家里大人给的几文钱,乖乖排着队,听到身后的动静,还以为是自己的小伙伴来了,几个小萝卜头们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两个需要他们仰头才能看清模样的大人。   赵长璟不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淡,看着就有些不好相处。   尤其那些小孩还需要仰头看他,和他那双漆黑的凤眸对上,他们只觉得他比私塾的先生还要吓人,在他们这些小孩的心里,最怕的从来不是家人,而是私塾里拿着木条的先生。   几个原本看着他们的小孩忙转过头,甚至还往前靠了靠,一副要离他们远些的模样,但又忍不住回头看向他们,就这么一边躲着一边又偷看着。   顾姣本来还觉得跟一群小孩一起排队买吃的有些不好意思,忽然看到他们这番动作,不由有些惊讶,看了看几个小孩,又看了看身边的四叔,倒也明白过来了。   “笑什么?”   赵长璟挑眉看她。   顾姣朝他招手,等赵长璟低头,她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想起我以前看你的样子了。”   赵长璟看了几个小孩一眼,那些小孩与他目光对上,忙白了小脸回过头,嘴里还说着,“别看别看,他看到我们了。”倒还真是有些像她以前的样子。   不过以前她可不会一边怕他一边看他,大多时候都是埋着头不看他,等他走远了才悄悄抚着自己的心口说,“吓死我了。”   从来不会理会别人如何看他的赵长璟第一次微蹙长眉,发出询问,“我真的有这么吓人吗?”   顾姣笑着解释,“不是吓人,是严肃,就跟书院的先生们一样,总是端着一张脸,唔……”想到现在四叔和她相处时的模样,她又忍不住笑起来,“不过相处久就不会害怕了。”   就像现在。   就算四叔沉着一张脸,她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怕他了。   他们俩在这说着话,前面排队的小萝卜头也开始小声议论他们,“他们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啊?”   “我知道我知道!”有个梳着朝天辫的小男孩说,“是秦先生家的徒弟,姓赵,我哥哥以前就是他的学生,刚才我娘还说要带我去见他,让他给我指导功课呢。”   “果然是书院的先生,怪不得那么凶!”   他们自以为声音轻,但其实全被顾姣和赵长璟听到了,顾姣听得好笑,果然无论什么地方什么年纪,先生永远都是最吓人的,她正想继续和四叔说话,便听到前面几个小孩话锋一转开始说起她了。   “那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啊?”   “这你都看不出,肯定是这位赵先生的媳妇啊!”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小男孩,他一副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模样,被一群小伙伴看着,甚至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娘说,赵先生这次是带媳妇回家探亲的,还说这位漂亮姐姐肚子里有宝宝了,让我们小心别冲撞她。所以你们也要小心点,别乱跑,赵先生可是很有名望的,要是冲撞了他的小孩,你们爹娘肯定要揍你们!”   “啊,那我们离他们再远点。”小萝卜头们说着离他们果然更远了。   原本还在因为他们说“漂亮姐姐”而高兴的顾姣听到这话不禁目瞪口呆起来,她看看他们,又垂眸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直到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她才回过神,又羞又愤。   她什么时候有小孩了?她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姣姣喜当妈 第66章   顾姣面红耳热, 简直想找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即便说这些话的只是几个稚龄小童,根本不懂这些, 但她还是臊得不行, 到底是谁在乱传?她怎么就怀、怀孕了?!   她跟四叔根本就还没有——   张口想跟这些小孩解释,可看着那几双干净稚嫩的眼睛,她又实在说不出口, 余光一瞥身边的四叔, 见他竟然也在端详她的小腹,面上还挂着一副沉吟的模样,倒像是她肚子里真的揣了一个小孩似的, 她有没有孩子他不知道吗?被看得脸热,“你看什么呀。”   她又羞又气, 头一次撒开四叔的手,还转过身不肯再给人看。   赵长璟看她一副炸毛的模样, 温声跟人解释,“我就是在想你要是有了小孩会是怎么样的。”看到身边的女孩耳朵都红了, 知道再说下去, 她估计真得跟他生气,没再闹她, 他低声笑哄道, “好啦,别生气了。估计就是说的人多了, 添枝加叶就变了味, 不过巷子里的都知道我们还未成婚, 回头我再去同他们说下就好了。”   他也没想到事情会传成这样。   “怎么说呀?”   顾姣目光幽幽回望他, 这种事能怎么说?说他们还未行房?也太尴尬了, 就算……她看了一眼四叔,见他还是那一派清风朗月的模样,她相信四叔是真的说得出口,可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她才不想拿这种私密事与别人去说。“算了,”她垮了肩膀,语气无奈,“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走了,就让他们传着吧。”   也亏得她不会在章丘久待,和那些人也没什么往来,要不然她真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不过——”   顾姣实在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传出我有孩子啊?”她这小腹也没隆起啊。   这个赵长璟也不明白,倒是一道温和有些年纪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给他们解了惑,“有人看修和一直牵着你的手,小心翼翼的,便以为你是有了身孕。”   这道不同于小孩的声音让顾姣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了。   她没想到居然还有人听到!!!   顺着声音看过去,首先映入顾姣眼帘的是一双眼角有不少细纹但十分温和含着笑意的眼睛,然后才看清她的脸,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腰间系着蓝色的花围布,衣裳洗的已经有些发白了,但打理得很好,一点抽丝和褶皱都没有,平平整整,一看就是每日仔细熨烫过的。   她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旧木簪挽着,手里拿着一根半臂长的筷子轻轻搅着油锅里的肉饼,目光却落在他们身上,看到顾姣看过去,老人还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看她打扮,便知她就是那位曹婆婆了。   没想到会被她听到,顾姣臊得不行,却又不好意思直接转开脸,只能压着心里那股难为情和人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她继续躲在四叔身边当鹌鹑。   赵长璟知她害羞,牵着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而后抬了眼帘,神色自若地和老人打招呼,“曹婆婆。”   曹婆婆笑着哎了一声,招呼他们,“还有几个,马上就到你们了。”她说完又对着面前几个懵懂的小萝卜头解释,“这位姐姐没有怀孕。”   小萝卜头们没想到他们的话会被听到,倒不怕曹婆婆,就是害怕身后那位一看就很凶的赵先生,几个小孩都白了脸,还是刚才那个胆子最大的朝天辫小朋友皱着眉小声问,“那他们为什么一直牵着手啊?”   曹婆婆笑着问他,“你家阿英姐姐上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被你姐夫牵着手呀?”   “对啊!”   朝天辫小朋友点点头。   曹婆婆又问他,“那她怀孕了吗?”   “没有!”朝天辫小朋友脆声回完后懵了一会,对啊,姐姐没怀孕也被姐夫牵着手,那为什么赵先生牵着漂亮姐姐的手,他们就以为漂亮姐姐有身孕了呢?他哦一声,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明白了,赵先生是喜欢这位漂亮姐姐,舍不得松手!”   “哎。”   曹婆婆笑着点头,“小虎子真聪明。”   她不吝夸赞,小虎子听完后更加骄傲了,他挺起自己的小身板。   “那以后要是有人再说起,你们知道该怎么说了吗?”曹婆婆问他们。   这次小萝卜头们都点了头,跟上学时回答先生的话一样,全都脆声应道:“知道了,姐姐没怀孕,是赵先生喜欢姐姐舍不得松开!”   顾姣听他们一问一答,脸都红了,看着小萝卜头们拿完肉饼后跑开,她被四叔牵着手带到老人面前,听四叔与老人道谢,她也忙跟着说了一句,“谢谢您。”   她没想到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婆婆会帮她澄清谣言。   “谢什么?”曹婆婆笑道,“原本就是那些人乱传出来的话,给你们添麻烦了才是。”她说着又看向顾姣,声音温柔,“小姑娘别介意,他们也没什么恶意,就是头一回见修和带人回来,又看他……”她的目光落在两人依旧十指相扣的手上,笑意愈深,“待你这样珍重,便多想了一些。”   “而且外头传得也都是说你们已经成婚了。”她说着也有些无奈,“这话传多了就是这样。”   顾姣察觉到她的目光,脸愈发红了,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但四叔牢牢牵着她没松开,而老人也很快收回了目光,她小小的犹豫了一下,也就没再挣扎,不过原本羞臊的心情倒是慢慢平复下来了。   她也知道那些人没什么恶意。   就像四叔和这位曹婆婆说的,有时候话传着话,添油加醋便变成这幅样子了,倒不是故意为了说她不好。   她也就是刚刚猛地听到有些震惊。   这会既然已经有人帮她澄清了,她也就没再多想,认认真真站在四叔身边看老人炸肉饼,老人那只干惯了活的手有些皱巴巴的,可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动作也很灵活,就几下的功夫,一个成型的肉饼就被她放进了油锅里。   顾姣甚至都来不及看清步骤,只听老人说,“修和,你看着你媳妇些,别让热油溅到她。”   乍然听到这个称呼,顾姣的脸又有些热,回想先前在厨房,秦奶奶也是这样称呼她的,只是那会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丑样子被四叔看到,倒是也没什么反应。   这会——   她偷看了四叔一眼,听他轻轻嗯了一声,拉着她退远了一些,倒是一点都没觉得这称呼有什么不对,顾姣轻轻咬了下红唇,垂下眼帘,掩下眼里的羞意,也没再纠结。   她在京城很少听别人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妻子,大多都是用“娘子”、“夫人”、“内子”这类更文雅的称呼……媳妇,她在心里浅浅的回味了下,觉得这称呼还挺有意思的。   “好了。”   又过了一会,顾姣听人说,她循声看去,就看到一个金黄灿烂的肉饼出锅了,曹婆婆拿黄色的油纸包好,递过来的时候还提醒顾姣,“小心点,别烫着。”   顾姣轻轻应了一声,刚要伸手接过,却被四叔抢了先。   “刚出锅,太烫,我拿着,你吃。”   “不用了……”大庭广众的,虽然附近没什么人,但到底是街上,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过来,而且,曹婆婆就在前面看着呢,顾姣觉得有些难为情,尤其余光还能瞥见曹婆婆看着他们笑,她就越发不好意思了。   赵长璟看着她提醒,“忘记上次拿糖炒栗子的情形了?”   也就昨晚的事,顾姣当然记得。   刚出锅的糖炒栗子烫得不行,她那会兴冲冲要剥一个给四叔尝,没想到手刚握住糖炒栗子就被它的外壳烫得惊呼一声。虽然已经过去一晚上了,但这会回想起来,顾姣感觉自己的手指好像又在发烫了,于是她犹豫了下,看着四叔望着她的眼睛,到底没再坚持。   她破罐子破摔想。   反正连她怀孕这种无稽之谈的事都传开了,被四叔喂个吃的,也很难再传出别的了,顶多就是说他们感情好,她这样想着也就没再纠结。   “慢点吃,别烫着。”   顾姣嘴里轻轻嗯着,咬下去的动作却没停顿。   不大不小的一个肉饼,外面裹着面皮,里面全是肉馅,一口下去里面的肉汁几乎能香掉整条舌头,“唔,好好吃啊。”顾姣弯了眼睛,怪不得连四叔都对它有所夸赞,她细嚼慢咽吃完一口后,转头和老人说,“婆婆的饼好好吃,怪不得那么多人买。”   没有什么比自己做的吃的让人喜欢更让人高兴的了,曹婆婆听得眉开眼笑,“你要喜欢,我就再给你做几个。”   顾姣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她刚要应好,便瞧见四叔瞥过来的目光,明明四叔什么都没说,但顾姣那一声“好”就是怎么都应不下去了。   最后只能在四叔的注视下改口道:“谢谢婆婆,我吃一个就好了,等我明天再来吃!”说到后话的时候,顾姣悄悄看了四叔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反对,便又重新笑了起来。   她这一前一后的态度改变,老人自是瞧见了,她有些意外,“修和还管媳妇吃东西呢?”   不等赵长璟开口解释,怕他被误解的顾姣便忙开口,“是我胃不好,他怕我回头不好消化又要难受才拘着我不让我多吃。”   “原来是这样,”曹婆婆明白了,“那是不能多吃。”   很快她又重新笑了起来,“没事,你在章丘的这阵子,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就算不是出摊的时间也没事,修和知道我家在哪,你想吃了就让他来家里拿。”   顾姣有些意外。   她知道曹婆婆卖肉饼是有规定的,一天最多只卖五十个,最多只摆一个时辰,就连秦爷爷刚才都说她的饼不好买。   她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一览无遗,曹婆婆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笑道:“别人是不可以,但你是修和的媳妇,他头一回带媳妇回来,我们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   顾姣眨眨眼,总觉得曹婆婆对四叔有些不同。   忍不住朝四叔看去,可赵长璟并没有给她解惑的意思,只提醒她,“趁热吃。”   倒是曹婆婆在一旁笑道:“修和还是这幅老样子。”她跟顾姣解释起自己为何待他不同,“有次我生病倒在床上起不来,我那孙女哭着往外跑,正好碰到修和。”   她感慨,“那次要不是修和,我这条老命怕是不保。”   赵长璟这才看了她一眼,语气无奈,“不过就是伤寒,哪有您说的这么严重?”   曹婆婆笑了笑,没搭理他的话,只跟顾姣说,“修和在我们这待的时间不长,可认识他的人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那阵子私塾没先生,他一个人从早忙到晚,谁家来了信,或是要写家信也都是请他帮忙,你也看出来了,我们这的人要么老,要么小,大部分人都不认字,我家孙女也多亏了修和才能找到一户好人家。”   回想了下记忆中那个小女孩,赵长璟问,“她嫁人了?”   “去年嫁的,多亏你那会把她带到私塾教她读书写字,又给她买了笔墨纸砚,这些年她听你的话一直没断掉,”说起自己的孙女,老人笑容愈深,“男方家是做小生意的,在隔壁县,看中的就是溪儿认字会算账,上个月回来跟我说,现在家里的钥匙都是她在保管。”   赵长璟对此倒是没多说什么,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   她有如今的造化,靠得是她自己的努力,不是别人,看着身边少女目光灼灼看着他,像是又知道了他什么秘密一般,他方才抿唇笑了下,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揉了揉她的头,而后看着老人说,“劳烦您替我多准备些。”   “给你师母拿过去吧?”   “嗯,”赵长璟颌首,“她今日去私塾了,我正好也过去看看。”   “唉,你师母这些年也不容易,”曹婆婆一边炸肉饼一边叹气,“之前请的私塾先生,一个离开了,一个病了,现在就她侄孙帮忙看着,但阿淮肯定也是要出去的,地方小就是这样,留不住人,也不知道以后这些孩子该怎么办。”   “我之前看阿淮他爹都在劝你师母别开了,你师父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肯定也是不希望她这么辛苦的。但你师母舍不得,我上回和她聊过,她说这是她爹留下来的产业,从她爹到现在,一共开了五十多年了,当初她爹开这间私塾就是想多送些章丘的学生出去,她不能让这件事这个信念在她手里断掉,也是,现在这些小孩还能在私塾上上学认认字,真要是私塾开不下去,这些孩子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让他们都跟我们一样做睁眼瞎吗?”   肉饼一点点在油锅里膨胀,噼里啪啦的,老人的目光却渐渐变得虚无起来,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可你师母又还能撑多久,上回我去给她送吃的,她躺在床上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师父就在旁边一边给她施针,一边红着眼睛说她犟。”   她摇摇头,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脸上泛开一抹难过,“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保不准过阵子就不做了。”   顾姣早在老人说话的时候就停下了动作。   她静静听着,想安慰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轻轻扯了下四叔的袖子。   赵长璟知道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跟老人说,“会好的,乔知县不是已经在想法子了吗?”   想到刚刚四叔和巷子里那些人说的话,顾姣也跟着劝道:“对啊,婆婆别担心,章丘这边风景这么好,以后宣传出去肯定会有很多人来,到时候这边繁盛起来,年轻人也就不用再出去了,还能吸引其他人来这居住。”   曹婆婆听他们安慰,脸上的愁容稍稍散去了一些,但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她笑笑,“希望会有那一天吧。”   顾姣却很有精神气地鼓着劲,“肯定会有那一天的!”   听她语气肯定,曹婆婆神色微怔,再一看她小脸上的认真表情,心里倒也慢慢积攒起了希望,这个才来他们章丘的小姑娘都如此充满希望,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他们会变好呢?脸上的笑容重新聚拢,在那张慈祥和蔼的脸上一点点漾开,她看着顾姣笑着应和道:“嗯,肯定会有那一天的。”   ……   回去路上,顾姣看着两旁店铺,忽然没了最开始那种游玩的悠闲劲,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这里安静舒服,没那么多人,就连空气都带着让人心静的舒适感,可现在看着,她觉得这里实在是有些萧条冷清了。   人也太少了。   好多店铺还关着。   怪不得没有年轻人肯留下来,除非家底深厚,不然在这开店简直自寻死路,不过就算家底再深厚,没人光顾,也没什么用。读书资源也不好,听四叔说现在私塾收得都是一些小孩,但凡年纪大些,家里又有些家底的几乎都送到济南那边去读书了。   “在想什么?”   赵长璟见她一路都没说几句话,不像来时那么高兴。   顾姣牵着他的手,扭头看他,她声音低低的,没平时那么有朝气了,“我就是在想乔知县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里改造好,只有这里真的繁盛热闹起来,那些事情才能真的得到改变。”   她倒是可以花钱请人来教书,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难道这些年秦奶奶他们没花钱请人吗?   自然是有过的。   可结果又如何呢?   还不是一个接着一个都走了,只有当这个地方真的发展起来,让别人愿意过来,甚至愿意在这定居,才能改变如今现状。   不过顾姣想了想,她也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她仰头和人说,“等回到京城,我可以让人多传章丘这边的好,唔,”她手指点着下巴,思索着可以做些什么,“还可以让人写些诗写些文章,我看别的地方也是这么做的,等传出去的声音多了,肯定会有人好奇往这边来,只要来的人多了,这里也就不会那么萧条了。”   说完感觉到四叔在看她,以为是自己想的法子不好,顾姣声音不由低了下去,眼睛却还看着人,眼睫扑朔着,她小声问人,“四叔,是不是不行啊?”   “没什么不行的,你的想法很好,方向也很对,无论什么地方都得有人议论才会有人光顾,苏州太湖、杭州西湖、黄山、泰山……这些地方也都是被人议论了许多年才引得人争相前往。我只是没想到,”赵长璟看着她说起自己刚才为何失神,“你会考虑这些。”   “因为这是你曾经待过的地方呀。”顾姣倒是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奇怪的,她语气自然,“我知道这里对四叔而言是不同的,而且我也不想让秦奶奶他们那么辛苦。”   没来章丘的时候。   这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可现在踩在这块土地上,想到四叔曾在这经历过的一切,想到秦奶奶他们这么多年的坚持,她也没法再置身事外,她也希望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   既然四叔说她的办法可行,顾姣便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想着法子,“等这阵子我看看章丘有没有别的地方没有的特产,回头可以和舅舅商量下,放在崔家的店铺售卖。”   崔家的店铺除了京城,其他地方也都有涉猎,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宣传。   “对了!还可以写话本让茶馆的说书先生讲出来!”口口相传永远是最迅速也是最好的宣传手段,而且动人的故事可以一直吸引人,就像杭州的雷峰塔,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说了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依旧有人愿意为了这个故事去雷峰塔看看那边是不是真的困着白娘子。   顾姣说话的时候。   赵长璟便低眸看着她,他的眉目温和,看着顾姣的眼睛也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他没想到,也没想过姣姣会做这些事,看着她明亮到神采飞扬的双目,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等她问他好不好的时候,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回头我找乔知县商量下这件事。”   不过还没等赵长璟找乔怀柏,乔怀柏就自己找上门了。   彼时他们刚吃过晚膳,沈天顺,也就是中午那位沈家嫂子的丈夫作为代表拿着一张契约上门请赵长璟帮他们把关,赵长璟拿过后看了眼,正想说话,余光看到在一旁收拾书籍的顾姣。   这几日的相处也让赵长璟慢慢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他原本想的是一辈子护着姣姣,她想做什么都好,即便什么都不做,他也能一辈子替她撑腰,可这些日子,尤其是今天傍晚姣姣的那番话让他意识到他的小女孩其实也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她不是什么都不会,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于是他朝人招手。   等顾姣走近后,他把手中契约递给她,“你看看。” 第67章   “我看?”   顾姣愣了愣, 她没想到四叔喊她过来是为了让她看契约,虽然刚才她的确有些好奇,但……她朝身后的沈家夫妇看了一眼, 显然他们也都愣住了, 那位黑脸的男人看着好像还有些生气,她虽然不至于怕他,但也觉得这事由她插手不太好, 毕竟这不是小朋友过家家的事, 虽然不清楚四叔为什么要她看,但她还是转过头看着四叔小声说道,“我也没看过这些, 还是你看吧。”   “在家的时候,和顾夫人没学过管家?”赵长璟没收回, 仍看着她问。   顾姣轻轻唔了一声,小声答, “学过的。”   打理中馈是每个女孩子都得学的事,即便日后出嫁, 家里会有专门的陪嫁丫鬟和妈妈操持这些,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懂,而且有些大家族还会把管家当做挑媳妇的必选, 哪家姑娘要是管家管得厉害, 肯定会有不少夫人点头夸赞,然后争着抢她当儿媳妇。   她虽然早有婚约, 不必担心相看的事, 但也正是因为她跟九霄哥哥早早定亲的缘故, 母亲怕她日后嫁到赵家被人轻看, 所以十三岁的时候, 她就开始教她打理中馈和管家了,这些年家里的收成、奴婢的买卖,她都是跟着过过目的,何况崔家的生意也有她娘留给她的一部分,每个月,她也会收到底下送过来的账本。   “那就行,你先看看,看完后说说你的想法。”   赵长璟态度坚持,顾姣犹豫了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伸手接过。   可原本坐着的沈天顺看到她接过却不自觉动弹了下身子,他觉得赵先生这事处理得太不妥当了,他们是来认真请教他的,可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契约给他那位未婚妻看!即便他一直都很尊重这位赵先生,这会也有些忍不住了,刚想说话却被人握住胳膊,沉着脸回过头跟自家婆娘对上视线,看她摇头,他想着自己到底是有求于人,犹豫了下还是忍了。   他们夫妻的动作,赵长璟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多说,只是把旁边的圆凳移过来,对顾姣说,“坐着看。”等人坐下后,又给顾姣倒了一盏栀子花蜜水,而后便不再打扰,握着茶盏坐在她身边,静静等她看完。   契约上也没多少字,顾姣平时看话本可以一目十行,这契约便是一字一字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看完后,她心里其实已经有章程了,但到底没怎么处理过别人的事。   她犹豫了下没立刻开口,而是看向身边的四叔。   “看完了?”赵长璟放下茶盏。   “嗯。”   顾姣点点头。   赵长璟看着她说,“说说看你的想法。”   他看着她的凤眸深邃清亮,顾姣能感受到四叔对她的信任,心里的那点犹豫逐渐退散,正想开口,可一旁忍了许久的沈天顺却忍不住了,他终于不满出声,“……赵先生!”   旁边的沈嫂子没拦住他,他直接站了起来。   沈天顺脸黑身高,体态魁梧,这样站起来就如一座小山似的,把他背后的那几簇灯火都给遮住了,原本明亮的堂间忽然变暗了许多,他好似并未察觉,仍低着头拧着眉对着赵长璟说,“乡亲们是相信您才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您,您怎么能……”   “天顺!”   沈嫂子听他出言不逊,变了脸去拉他,她压着嗓音劝道:“你先等赵先生怎么说。”虽然她也觉得赵先生这事做得不好,但……多年来对这位赵先生的信任和赵先生身上那股明显迥然于他们的气质让她还是对他心怀尊重。   而且说到底他们是有求于人,不管怎么样,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她想劝沈天顺等等,可沈天顺本就是个急性子,哪里等得了?他黑着脸,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怒道:“你没看他在做什么,这种事怎么能交给女人做?”   沈嫂子一听这话也有些不高兴了,她刚要说话,身后就传来两串脚步声还有一道明显不高兴的声音,“交给女人怎么了?沈天顺,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看不起女人的癖好?”   是秦逢时。   沈家夫妇听到这道声音,脸都变了,尤其是沈天顺,刚刚还怒气冲冲的人这会明显变得有些不安起来,他扭头朝身后看,看到秦逢时夫妇站在门外,忙低头朝他们问好,“叔、婶子。”   秦家夫妇是他们这名望最高的人。   他们夫妇一个行医,一个教书,大家都很尊重他们,沈天顺也是。   “老头可担不起你这声叔,觉得自己受辱了就拿着你的东西走,别搞得谁都欠你的一样。”秦逢时吹胡子瞪眼,依旧冷着声。   “秦叔,我没……”   “没什么没!刚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叫嚣什么,你不就是觉得修和是故意在玩你们吗?怎么,觉得自己是个爷们,了不起?那你这么了不起,怎么这种事还要求到别人身上啊?”   “滚滚滚,我家不欢迎你!”   沈天顺性子急,嘴又笨,自然敌不过秦逢时,他几次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还是沈嫂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后,上前和秦逢时说话,“叔,您骂得对,他这臭脾气我早看不顺眼了,就该由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好好骂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眼见秦逢时脸色稍缓,她忙又腆着脸换了口风,“不过这事到底不是咱们一家的事,外头那么多人等着呢,您看看能不能还是让赵先生他们帮我们看完再说?”   这次秦逢时没吱声。   沈嫂子没法子,只能求助一旁的许凤芝,“婶子。”   许凤芝虽然脸色也不好,但也知道孰轻孰重,便也帮忙说了一句。   “先让他们处理正事。”只是说完又点拨了两夫妻一句,“天顺,天顺家的,你们别看修和的媳妇年纪小,她读的书不一定比我少。”   看着两人明显怔住的脸,她没多言,只道:“修和让她看也是知道她的本事,你们就算不相信她,难道还不相信修和?这么多年,修和何时做过一件对你们不利的事?”   沈家夫妇忽然哑声。   是啊,这么多年,这位赵先生虽然来的次数不多,但哪回来没帮他们做事?   看了眼神情讷讷的两人,许凤芝没再多言,径直携着秦逢时的手越过他们朝顾姣那边走,看着她有些局促不安的小脸,她温声安慰道:“别怕,既然修和让你说,你就大胆说,便是说的不对,也有他替你兜着。”后面的话,她压得轻,脸上却挂着笑,“我和你秦爷爷也在旁边看着,没人敢说你不好。”   秦逢时也跟着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顾姣开始都有些打退堂鼓了,但这会目光在两个老人身上转过,最后又看向身边的四叔。他们都带着鼓励和肯定看着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捏紧手里的契约。   说就说。   反正她也不在意外人的想法。   赵长璟看她眉眼舒展,知道她这是准备好了,便看向沈天顺夫妇,指着原本两人的位置,淡声,“你们先坐。”   沈嫂子忙哎了一声,也不管沈天顺是个什么反应,直接把他拉了过来。   顾姣看他们都坐下了,便小声说,“官府给你们的契约是直接把你们的田地买下,给的价格,我不知道章丘这边的田地是什么价,但对比京城那边这几年的田地价格,你们并不吃亏。”   沈嫂子一听这话,松了口气,脸上也带了点笑,“那姑娘是觉得这契约能签?”   这次顾姣却没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四叔,赵长璟接到她的眼神,看着她说,“想说什么都可以。”   顾姣就跟心里立了根定海神针似的,她重新收回目光,看着沈家夫妇开口,“能签,但……我还有一个法子,你们可以听听看。”   “什么法子?”沈嫂子忙问。   沈天顺也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顾姣的声音很轻,目光却没有躲闪,看着他们一字一句说道:“把买断改换成租赁,无论官府要拿你们的土地做什么,之后你们的土地都可以靠每年的盈利来进行分成,当然这比乔知县原本给你们的肯定要有风险一些,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每年是盈利还是亏本……所以我也只是把我的想法和你们说,具体怎么做还是得你们自己考虑。”   她说完把手里的契约重新放回到桌上,然后就立刻把手放到了桌下。   面对外人,她还是紧张的,别看她刚才说得一本正经,但这会手明显在发抖了。   赵长璟看到了,在桌下包拢住她的手,动作很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看着沈家夫妇说道:“你们要我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要么买断,一劳永逸,你们可以一次性拿一大笔钱,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要么就是像我家夫人说的,把买断换成租赁,但风险和利益谁也不知道会如何……”   顾姣原本正认真听四叔说着,心里还在高兴自己的想法竟然和四叔一样,忽然就听到了“夫人”这个称呼。   神色微震。   扭头朝四叔那边看去,却只看到暖色灯火下四叔沉静的脸。   后面的话,顾姣已经听不清了,她满脑子都是四叔那句“夫人”,四叔竟然叫她夫人?直到手被轻轻捏了下,她才回过神。   “怎么了?”   她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看到四叔在看她,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长璟语气无奈,“他们在跟你道谢。”   哎?   顾姣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扭头朝沈家夫妇看去,果然看到他们正在看她,尤其是沈嫂子眼中还有没掩下去的笑意,想到刚才自己是因为什么失神,甚至一直看着四叔,顾姣就又生出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的念头了,她怎么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了!   秦爷爷和秦奶奶肯定也瞧见了。   呜呜呜,她怎么每天都在丢人啊?被巨大的窘迫压着,偏偏还不好表露出来,她强忍着满腹的羞窘继续佯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看向沈家夫妇。   沈嫂子也是个机灵的,知道她脸皮薄,半句没多提,只看着顾姣笑道:“多谢姑娘,你刚说的我们已经都了解了,回去我们就和乡亲们商量下。”   她说着又朝他们千恩万谢,方才拉着沈天顺起来。   沈天顺要走的时候,先是看向赵长璟,认认真真和他道了个歉,“赵先生,刚才是我鲁莽了。”而后又犹豫地看了一眼顾姣,垂下眼睛,低低说了一句,“抱歉,我刚刚不该那么说你。”   看着面前高大跟熊一样的男人向她道着歉,顾姣觉得他虽然脾气急了一些,心眼却不坏,她笑着摇摇头,“没事,能帮到你们就好。”   夫妻俩松了口气,秦逢时那边却哼了一声。   许凤芝看着沈天顺又自责地低下头,拍了下秦逢时的胳膊,见他撅着嘴抱臂扭头,方才对着沈天顺说,“你知道错了就好,以后这样的话可不许再说了,什么男人女人的,难不成我们女人做的事比你们少了?而且你媳妇这么多年照顾你们一大家子,你说那样的话可想过会伤她的心?”   沈天顺的确没想过。   他呆了呆,扭头朝身边的妇人看去,见她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他也变得有些局促起来,“丽娘……”   他轻声喊她的名字。   “好了,”唐丽娘也不是能说那些煽情话的,白了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走了,先把赵先生他们的意思去跟他们说下,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   沈天顺点点头。   夫妻俩又和他们道别才离开。   顾姣目送他们离开,转头问四叔,“四叔,刚才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官府那边能同意吗?”   她刚刚就一股脑按着自己的想法,却没想过官府那边能不能同意,要是他们不同意的话,这法子也就是他们空想想。   赵长璟看着她,神色无奈,刚想说话,那边许凤芝就先抿嘴笑道:“姣姣刚刚果然没认真听,修和刚和他们说了,看他们是什么意思,等他们统计好意见,他再去找乔知县。”   被揭穿的顾姣脸又红了,她正欲辩解,院子里就传来一道笑声,“咦,修和要找我说什么?”一个穿着灰布长衫身形清癯的中年男人抬脚走了进来。   “乔知县,您怎么来了?”   秦家两位老人有些惊讶地站了起来,正要朝他行礼,乔怀柏就率先上前一步扶住他们的胳膊,“我这会穿着便服,两位老人家不必多礼。”   他把两人扶起来后,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是听说修和来了,有事想来与他商量,看来……”他说着看向赵长璟,看向灯火下那个多年不见却依旧沉稳冷静的男人,一笑,“我和修和是想到一道去了。”   他说完却没立刻和赵长璟说起要聊的事,而是把目光落在顾姣的身上,态度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这位就是修和的未婚妻吧?”   “乔大人。”   顾姣亦朝他回了个礼。   乔怀柏笑,“不用多礼,我比修和要年长,厚着脸皮担一声兄长,你也就随修和喊我一声乔大哥就好。”   顾姣不知道该怎么回,扭头看向身边的四叔。   赵长璟跟她点了点头。   顾姣便也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乔大哥。”   他们要聊事情,顾姣也没久待,被许凤芝牵着往外走,秦逢时也没待着,他不耐烦听他们说那些事情,索性去了书房继续画他的画了。   很快堂间内就只剩下赵长璟和乔怀柏两个人了。   看着赵长璟入座给他倒茶,他亦没有推辞,走到他对面坐下,“刚出去的时候,看到沈天顺夫妇了,我听他们的意思,你给他们拿主意了?”   “算不上拿主意,只是说了下我的想法。”赵长璟把茶盏推到他面前,“听他们说了?”   乔怀柏笑笑,语气却有些无奈,“他们哪里肯跟我说?这不,我就来问你了。”他握着茶盏,喝了一口,挑眉,“祁门红茶?”   赵长璟嗯一声。   他没多说,乔怀柏也就没多问。   乔怀柏其实一直都有感觉,他面前的这位赵先生不是什么普通的读书人,无论是说话气度还是做事都不像普通人,有时候他和他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就会附和顺从,就像是在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不,连顶头上司都没法让他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即便有疑惑,他也没想过要去探查什么。   人与人之间相处,有时候并不非要知道对方所有的事。   于是他笑着垂眸点评,“不错。”而后便放下手中茶盏,双手交握放于桌上摆出一个聆听的姿势。   赵长璟也没有隐瞒,把先前跟沈家夫妇提议的另一个法子与他说了。   乔怀柏听完后蹙眉,“你这法子,我之前也想过,但一来风险和利益都不清楚,二来……”他微顿,“朝廷那边也不好说。”   要是日后章丘真的发展起来,朝廷肯不肯每年出这笔钱?反过来,如果章丘没有发展起来,那百姓愿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呢?   所以综合所有的情况,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一劳永逸的法子。   当然。   这也是有风险的。   若是这事能成,日后朝廷必定会嘉赏于他,可若是不能,也只需他一个人来承担风险,那些百姓并不需要承担这些。   赵长璟自然也知道。   所以他跟顾姣说,乔怀柏或许政绩并不出彩,但他的确是一个为百姓考虑的好官。   “你可曾想过,按照你那个法子,日后这些百姓该如何归置?”看着乔怀柏微怔的双目,赵长璟双手握着茶盏,手肘撑在桌上,目光却依旧落在他的身上,“如果我现在有一家店要开,我找了十个人,给他们两个选择,头一种,我每个月给他们一两银子,这个价格要比其他店的价格要高出一倍。而第二种,我只给其他店的三成价格,但我应允他们只要这家店盈利,每个月都能让出三利分给他们,你觉得哪一种,他们会干得更起劲?”   眼见对面男人原本怔忡的面孔慢慢变得清醒起来,赵长璟便未再多说,只提了一句,“我知道你是担心这事办不成,朝廷会怪你,但你可曾想过,你把属于他们的田地买走,那以后他们要做什么?你要做的不仅仅是在金钱上给予他们更好的选择,也应该从根源解决他们的问题,何况你能护得了他们一时,难道还能护他们一世?一个地方要长久的发展下去,光靠你一个人也是没有用的。”   乔怀柏这次迟迟不曾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笑一声,“是我狭隘了。”他长舒了一口气,近日来因为这事而烦乱的心也在这一刻慢慢变得平稳了下来,就连紧蹙的眉心也终于舒展起来。   “等回去,我就写奏折,让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城。”   赵长璟没多言,轻轻嗯了一声。   乔怀柏握着茶盏又喝了一口,问赵长璟,“你要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赵长璟看着他说,“不止。”   乔怀柏伸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赵长璟问他,“那年我和你说的温泉汤池你还记得吗?”   乔怀柏点头。   他当然记得,这次章丘要改变,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赵修和曾经说过的温泉汤池,“这几年,我派人去江浙那带看过,那边有不少温泉山庄,我寻思着我们这也可以搞一个,再加上我们这四季都有鲜果,也算是吸引人的一个噱头,但……”他粗粝的指腹磨过茶盏表面,苦涩一笑,“这建山庄哪里是小数目?我要一次性向朝廷狮子大开口,估计都没人会理会我。而且朝廷这几年也不容易。”   “有没有想过和民间合作?”   “民间?”乔怀柏神色微怔。   “嗯,章丘也不是一个大财主都没有,你既然要改变,为何不跟他们合作?”   “我岂会没提过?”乔怀柏无奈,“可事情还没开始,那些人又一个比一个精,我还没开口问他们要钱,他们就一个个先跟我哭起来。”   他虽为官多年,骨子里到底还有些书生气,抵不过那些商户也是正常的。   赵长璟也不觉意外。   窗外蝉鸣阵阵,他长指轻敲桌面,“我可以替你引荐一个人。”   乔怀柏忙问,“谁?”   赵长璟看着他,薄唇微启,“济南沈迟姜。”   乔怀柏微震,“和同商号的大当家?”   赵长璟颌首,他并未多加说明他跟沈迟姜之间的关系,只用“故交”代指,“我会写信给她让她来一趟,她的名声,你听过,别人也听过,这么多年,她看中投钱的东西稳赚不赔,你大可让人大张旗鼓在外宣扬一波。”   顿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乔怀柏拍桌起身,“善,大善啊!”   他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只觉祥云照身,满面红光,“若得沈大当家帮忙,这事就要好解决许多。”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赵修和,想握住他的手促膝长谈一番,但又知晓他并不喜人亲近,只能按捺着与人道谢,“修和,这次多谢你了,我现在就回去好好想想下一步的计划,百姓那边,你替我帮他们说一句,这两个法子,无论他们怎么选择都可以。”   别的地方,他没办法也没本事为他们争取,但该有的利益,他还是会努力替他们向朝廷争取的。   “原本还想和你下棋,看来今天是没时间了,我先走了,回头再和你细聊。”他说完便立刻与人拱手告辞,出去的时候因为太激动,还差点摔倒。   “小心。”   赵长璟提醒一句。   乔怀柏头也不回说,“没事,不必送了!”隔得远了,还能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笑。   赵长璟目送他离开,看着那个清癯的身影走远,方才转道去了西次间找顾姣。 第68章   过去的时候, 顾姣房间的灯还亮着,房门开着,透过那支起的轩窗可以看到她坐在书桌后面书写的模样, 赵长璟很早以前就发现了, 他家姣姣躺在榻上看话本吃零嘴的时候总跟没有骨头似的,仿佛随时都能瘫在上面,但每每坐在书桌后面写字的时候, 她的肩背会挺得十分直, 恐怕戒尺放在她的背上都不会歪掉一寸。   弄琴在一旁伺候,她隐隐感觉到什么,抬起眼帘往外看便看到了窗外的赵长璟, 正要出声喊人就见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她会意,放下手里的墨条, 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走到外面跟赵长璟屈膝行了一礼, 见他进去,她便退远一些, 守在院子外头。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顾姣根本没有发现身边的人换了, 而站在顾姣身边的赵长璟看着白纸上的字也有些惊讶。   白纸分成两列,一列划分了崔家在大夏各地的店铺, 一列划分了章丘当地的特产, 看来他在跟乔怀柏聊事情的时候,姣姣也没闲着。   他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   顾姣茂密黑亮的头发堆成一个双螺髻, 两边簪着小巧精致的绢花, 耳垂上坠着一副红玉耳珠, 衬得她的皮肤越发通透白皙。   像是写得渴了, 她停下书写的动作, 想喝水,可在书桌上摸了一会也没摸到。   直到有人把青瓷茶盏递到她的面前,她以为是弄琴,习惯性拿过茶盏说了句“谢谢”,可喝完一口解了渴后,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刚刚给她茶盏的那只手……好像不是弄琴的手?   她偏头往身边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深蓝色,一点点仰头,与一双深邃清亮的凤眸对上。   “四叔?”她惊叫出声,脸上很快就扬起高兴明媚的笑容,没想到他会来,她语气轻快,“你怎么来了,乔大人走了吗?”她说着想起来,却被人重新按了回去,“你坐。”   “刚走,我过来看看你。”   “那你也坐。”顾姣不习惯自己坐着,四叔站着。   赵长璟也没推辞,拿了把圆凳过来放到顾姣的身边,然后问她,“师母跟你说的?”他是指纸上写的那些特产。   顾姣轻轻嗯了一声,脸上依旧挂着明媚的笑容,“刚秦奶奶和我聊天,我就顺便问了她一下。”她把差不多干了的纸移到赵长璟的面前,与他同看,也想问问他的意思,“我记了下,章丘这边的特产一共分为两类,一类是黑陶这类的器具,这个如今在咱们大夏已经不盛兴了,但我之前听舅舅说过,像瓦刺、女真,还有几个海外的国家都很喜欢这样的工艺,之后我与舅舅说下,让他帮忙运输肯定不是问题。”   “还有一类就是吃的,这个占多数,有几样菜我以前没听过。”她指着白纸上的香椿、水芹。   “还有小米和香米,我刚才问了下秦奶奶,我们今天吃的米饭就是用这个香米做的。”顾姣自己嘴巴还挺挑的,可今天吃了两顿米饭,她还是觉得口感不错。   “小米和香米可以主推,而且这个也不怕坏,运到哪里都可以,但这些菜类……”顾姣柳眉轻蹙,时间和运输都是关键,远的地方肯定是推不了的,而且粮食可以和崔家米铺合作,但菜类,她仔细盘算了下,崔家还没有做这块生意的,就算有,离章丘也有些距离,只怕运到也坏了。   温热的指腹忽然停在她的眉心间。   顾姣神色微怔,她呆呆地看向身边的男人,灯火从他身后照过来,她喜欢的那个人被笼罩在光晕之中,他的眉眼依旧温和,指腹在她眉间轻轻按揉,带着安抚和怜爱抚平她那处的褶皱,她听他说,“别皱着眉了,姣姣,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顾姣听得心下一软,整个人就像是松掉了浑身的紧张,她把脸靠过去枕在他的肩膀上,抱着他的臂弯轻声说,“我就是想多帮你、多帮秦奶奶他们分担一些。”   “已经够多了。”   赵长璟轻轻抚着她的头,“有些东西,我没想到想过的,你都想到了,而且你还替他们解决了最难的运输问题,他们会感谢你的。”   “明天我会就这些事情和乔大人好好聊下。”他能感觉到顾姣的疲惫,说完便轻声哄着人,“好了,别想了,晚上事情想得多,容易睡不着。”   他说完把手按在顾姣的太阳穴上轻轻按着。   顾姣的确觉得累,她很少想这些事情,平时什么事都有人替她操持,她每日顶多关心吃什么、穿什么,第一次动这样的脑子对她而言还挺累的,她这会就感觉满脑子都被那些东西堆积着,挤得太阳穴都在嗡嗡作响,但也挺有成就感的。   不是因为别人感激,而是她帮到了四叔。   她做这些事从来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她,她就是想多替四叔分担一些,让他别那么累,她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四叔,她不是只能做他臂弯下被他护着的小鸟,她也能帮他,就算现在的她还没那么厉害,但她可以学。   依赖让她忍不住朝人更凑近了一些。   尤其是被按过之后的太阳穴松懈下来,顾姣只觉得浑身都软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但心里还记着事,她即使闭着眼睛也还在问,“乔大人知道我们的提议了?”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一面继续替她按揉太阳穴一面答,“知道了。”   顾姣睁开疲惫的眼,“那他怎么说?”   她还是挺紧张的,刚才一股脑只知道说自己的看法,却没想过能不能实现,如果官府或者朝廷不同意,那他们就算想再多也没用。   赵长璟垂眸看着她,手上动作不停,“他说回去写奏折,反正两个法子,百姓怎么选择都可以,我回头也会给京城写封信。”   要是光靠乔怀柏,他的奏折经过一道道关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到陛下面前。   顾姣听他这样说,才紧绷起来的那根心弦又重新放松了,有四叔出面,倒是不用再担心了,人一放松就容易困,她重新闭上眼睛把头埋到原处,还掩唇打了几个哈欠。   “困了?”   耳边传来四叔的声音。   顾姣轻轻嗯了一声,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就抱着人小声咕哝,“好困啊。”   动脑子果然好累。   她原本想的是靠着四叔这样眯一会,没想到下一瞬她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忽然的腾空让顾姣惊叫一声,这次声音太响,就连待在院子里的弄琴也听到了。   “姑娘,怎么了?”外面传来她着急的声音。   顾姣听她脚步动了几下,像是要朝这边过来,她自是不肯让弄琴看到她跟四叔这副模样的,忙清了清嗓子说道:“没事,看到一只蟑螂,走了,你不用进来。”   也不知弄琴信不信,但脚步声倒是没再传过来。   她松了口气,再一看,四叔正挑眉看着她,“蟑螂?”   他的声音很轻,但这压得极低的声音响在顾姣耳边,让她的耳朵顿时变得滚烫起来,她心跳莫名变快,脸也热了几分,压着嗓音瞥着他答,“谁让你突然把我抱起来的。”   吓死她了。   赵长璟低眸看她,“你不是困了吗?”   顾姣:“……”   但她也没让四叔抱她去睡啊。   不过这好像也不能怪四叔,反正床就在不远处,她也就没再动弹,抱着四叔的脖子任四叔抱着她上了床,倒是四叔蹲下要给她脱鞋子的时候,她又有些不习惯起来。   “不用,我自己来。”她说着想把自己的脚缩回。   可她那纤细的脚腕就在四叔的掌心中,他轻轻一握再一带,她就没法退后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鞋子被四叔脱掉,还好,袜子倒是给她留下了,要不然……顾姣面红耳热,觉得自己今晚很有可能又睡不着了。   和四叔刚在一起的那天晚上。   她就辗转难眠,好几次弄琴都睡着了,又被她笑醒,她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但就是忍不住。   等四叔松开手。   顾姣连忙把自己的脚缩了回来,然后还掩耳盗铃一般把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腿上。   目睹这一番动作的赵长璟唇角轻轻翘了下,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她的鞋子在床边放好,正要起来与她告辞,目光却忽然瞥见她枕头边放着的一只娃娃,他愣了愣,看着那只明显有些年头并且十分眼熟的娃娃,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就已经问出口了,“你怎么还留着这个?”   所以他上次在船舱没看错。   她是真的把这只丑娃娃留到了现在?   顾姣原本正想赶人离开,忽然听到这一句也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顺着四叔的目光看向床上的阿丑,她忽然就跟福至心灵似的开口问道:“所以阿丑是四叔送给我的?”   赵长璟听她询问,也终于醒过神。   他自是不肯承认这样的事,忙撇开眼,答非所问,“夜深了,我让弄琴进来服侍你歇息。”说着就要离开,可转身的身影明显有些落荒而逃。   顾姣何时见过他这副模样,若说先前心中只有三分猜测,这会也有八分了。   她一直都很好奇阿丑是谁送给她的,这么多年,她没少问身边人,可谁也不知道,这会有了苗头,不,几乎可以直接肯定是谁了,她岂会这样放他离开?   “四叔,你别走。”   她顾不上再藏自己的脚,忙整个人扑到床边,伸手去抓他的袖子,把人拉得停下步子,一面晃着他的胳膊,一面继续问,“四叔,是不是你?”   赵长璟仍背对着她。   他实在是很不想承认他这少年时的黑历史。   这大概能算得上是他少年时期唯一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了,比当初在章丘被人偷钱还要让他难以接受,天知道当初他应允小丫头给她做娃娃的时候,有多后悔,更后悔的是,他不仅做了,竟然还真的送出去了……   这个丑娃娃,是曹书都不知道的存在。   时隔多年,赵长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段往事,但在看到这只被她唤作“阿丑”的娃娃时,尘封的记忆仿佛又重新被唤醒,他记得自己是怎么伪装背着人去外面买针线、布匹还有棉花,因为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甚至还特地去摊贩那边买了个当时流行的娃娃,然后半夜对着烛火比照着买来的娃娃开始做。   十根手指不知被针扎了多少次,这就不提了。要命的是成品,一向觉得自己什么都会无所不能的他在看到成品的时候差点把那只丑娃娃直接给剪了,但最后还是咬牙留了下来。   要让他再熬一夜去做娃娃是不可能的。   偏偏又不好失信于人。   即便这个人是个小朋友。   他很少答应别人,可但凡答应了别人,便是再难也会去做。   所以他最后还是拿着那只丑娃娃去找了顾姣。   他那会一心盼着小丫头不记事,若是她自己不记得,他就算不给也不算失约,可谁想到顾姣小朋友记性这么好,一看到他就扑了过来,嘴里哥哥哥哥叫着,还笑容甜甜地看着他,完全是一副等着他给礼物的样子。他没法,只能拉着人去了一个几乎不会有人过来的地方,然后别别扭扭地把那只丑娃娃给了她。   给她的时候。   他还想着“警告”她一番,就算再丑也不许说不好,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活,虽然他知道这东西实在不堪入目,但也只能他自己看不上。   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就听到顾姣小朋友哇的一声,“好可爱的娃娃啊!”   原本想警告的赵长璟愣了愣,他近乎是不可思议地看向顾姣,心中还在想,这么小的小朋友也会说反话吗?当然不会。小朋友向来凭自己喜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所以他看到的是一个双眼亮晶晶抱着丑娃娃还拿小脸不住蹭它显然是真的很喜欢的顾姣。   看到这幅画面,原本紧张局促的赵长璟也忽然变得安心下来,他唇角不自觉向上扬起,满脸写着骄傲。   仿佛在说,看,我就是那么厉害。   可再骄傲,赵长璟对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小丫头要是真抱着这只丑娃娃去交朋友,估计回头谁都要笑话她,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完全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他做的。   要是让别人知道,赵长璟觉得自己大概是会被人笑很多年。   他当然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认认真真跟顾姣小朋友说,“这只娃娃,你不能带着去见你的朋友。”   “为什么啊?”   记忆中,顾姣扑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皱着眉,抿着唇,十分不解地看着他。   赵长璟当然不可能说自己东西做的丑,你带出去会吓死别人的,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因为这只娃娃是你一个人的朋友,如果你带出去,别人会抢走它的,你希望你的朋友被抢走吗?”   “不要!”   顾姣小朋友果然很担心,不仅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变白了,还把手里的娃娃抱得更紧了。   赵长璟知道这事是不会有人知道了,正要满意起身,忽然被人捂住眼睛,小朋友的手才多小,根本挡不住什么,他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十分不解地看着她,“顾姣姣,你做什么?”   “哥哥闭上眼睛不许看。”   没头没尾的话,赵长璟也是反应了一会才知道她的意思,他又好气又好笑,“我给你做的娃娃,我还不能看了?顾姣姣,你有没有良心?”透过一只眼睛看着一脸纠结的顾姣,他还想着说什么,就见她一边收回手一边犹豫了一会后把自己怀里牢牢抱着的娃娃朝他的方向递过来一些,“好嘛。”   小朋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那我们三个人一起当好朋友吧,哥哥是大朋友,我是小朋友,娃娃是小小朋友。”   ……   回忆戛然而止。   赵长璟不由想,原来他真是很多年以前就喜欢逗她了。   就在他想着这些事的时候,身上忽然多了一份重量,还未反应过来就听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你说不说,不说我就一直趴在你身上不下来了。”   原来是姣姣爬到了他的背上。   倒是没想到他家动不动就害羞的小姑娘这会胆子这么大,听她语气娇蛮,赵长璟惊讶之余又有些想笑,“就这么想知道?”   他这会想起旧事,倒也没想着一定要瞒着她,何况有些事也瞒不住。   不过——   他回想旧时的称呼,心下微动。   “当然。”耳边是少女毫无保留的肯定话语。   “想知道也不是不行,”赵长璟怕她摔下去,反手抱住她的腿,把她往上面托了托,而后偏过脸看向身后的顾姣,温声哄人,“但你得喊一声小时候喊我的称呼。”   这是什么要求?   也太简单了吧。   顾姣总觉得有问题,不由有些狐疑地看着赵长璟,“是不是我喊你,你就与我说小时候的事?”   赵长璟颌首,“当然。”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顾姣没再犹豫,看着人喊道,“四叔。”   却听他说,“不是这个。”   嗯?   顾姣呆了下,“那我小时候喊你什么?”   “哥哥。”   热气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听到四叔这样回答,可听着这两个熟悉的字,顾姣却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她想也没想就反驳道:“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喊四叔哥哥,这辈分不乱了吗?   似乎早就猜到她有此疑问,赵长璟不慌不忙说,“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曹书,当然你也可以之后回京城的时候去问大嫂和母亲,她们都知道这事。”   “不过——”   赵长璟说到这一顿,目光朝她身后的娃娃看了一眼,眼中晃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这只娃娃的事,也就只能等到以后再与你说了。”   他说完没等到人出声,也不意外,转身背着人回到床那边,把人往床上放,替人重新盖好被子,他站在床边看着还一脸纠结的顾姣,低声问她,“想好了吗?”   顾姣抬头。   她目光幽幽望着面前的男人,觉得四叔真是越来越“坏”了。   明知道她着急知道,还偏要故意吊着她,而且等回到京城,老祖宗和秦姨知道她跟四叔的关系,她哪有脸去问她们这样的事。   她觉得四叔就是故意给她挖了个坑。   要么如他所愿喊他哥哥,要么就继续瞒着她阿丑的事。   可明知道四叔是故意的,她还偏偏不得不跳,手指扒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她犹豫了好一会才问,“是不是我喊了,你就把以前的事都告诉我?”   说到这她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在船舱还问过四叔小时候的事都跟她说了吗?   那会四叔还说都跟她说了,这个大坏蛋,大骗子!   赵长璟不知她在想什么,但看她这番表情也知晓不是什么好的,他抿唇掩笑,轻咳一声,“当然。”双手撑到床板上,他朝人靠近,四目相对,他笑着问人,“准备好了?”   其实就一个称呼,也不用怎么准备。   但顾姣就是觉得喊这个称呼,有种莫名的不好意思,甚至比之前她想象的“璟郎”还让她觉得害羞,尤其四叔还这样看着她,那如黑玉一般的双眸直勾勾望着她,无端给那两个字添了一份不可言喻的意味。心里也不知怎得,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她按在锦被上的手指无意识抓紧,心跳也忽然加快。   红唇一张一合,几次开口,但还是没能吐出。   直到看到四叔一副要抽身离开的模样,她忽然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不过这回是怕他离开,她连忙伸手抓住四叔的袖子,刚刚还犹豫不决的她这会倒是想也没想就张口喊人,“哥哥。”   她闭着眼睛,声音都带着颤。   原本看她如此紧张想让她不用喊的赵长璟听到这一声神色微动,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袖子双目紧闭的少女,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打算说与她听。   要是说出来的话,他家小姑娘恐怕真的得气得不理他了。   于是赵长璟轻咳一声后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坐在床边动作轻柔地抚着她的头,问她,“生气了?”   “才没有,我才没那么小气。”   顾姣说完睁开眼,目光幽幽看着他,倒像是在代指什么似的。   被代指“小气”的赵长璟也不生气,只依旧垂着眼帘,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与她说起那些前尘往事。   作者有话说:   “哥哥是大朋友,我是小朋友,娃娃是小小朋友”这句话是不是很熟悉,熟悉到可以直接改成“哥哥是爸爸,我是妈妈,娃娃是我们的小宝宝”   我们的姣姣真是从小就会安排身份了(狗头.jpg)   那么试问顾姣姣小朋友小时候的审美到底是怎么被扭正成为现在京城的时尚达人呢?   答:审美一直都很好,只是习惯了老公吹罢了 第69章   窗外不时飘进清幽的栀子花香, 顾姣坐在床上竖着耳朵认真听四叔说起以前的事,她怎么也没想到阿丑竟然会是四叔做给她的,惊讶、欢喜、不可思议……各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她的胸腔内涌动, 以至于她此刻的双目较起平时还要更加璀璨明亮。   在那憧憧灯火之下, 她的眼中仿佛映着漫天星子,而此时这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赵长璟。   赵长璟坐在床边,他侧着身子朝着顾姣的方向, 自然能看到她那双比满天星辰还要好看的明眸, 起初说起这些陈年往事,他面上还是有些不大自然的,毕竟这对他而言实在是有些窘促, 他从未想过这桩十多年前他十分不想承认的往事,竟然有朝一日会由他亲口说起。   但说到后面, 倒也慢慢习惯了。   “……事情就是这样。”   他以此为结束语,目光落在那只名唤阿丑的娃娃身上, 伸手拿过,倒是也没有最开始那么不自然了, “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留着它, 我以为……”他说到这不由又笑了下,换了话题, “阿丑, 这名字倒是挺适合的。”   他摸了摸它后面的头发。   时过境迁,这只娃娃身上也多了许多痕迹, 当初被他用裁剪的黑布随意扭成一团的“头发”如今被一条条分得很清楚, 无论是长短还是粗细都一样, 此时被一根红绳绑在脑后, 眼睛也像是换过了, 换成了一种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宝石,可即便如此,还是能透过这只娃娃看到从前的痕迹,要不然,他也不会一眼就认出它。   它的主人像是不愿意有太大的改动,就这么一直缝缝补补,尽可能地维持住了它原本的模样。   赵长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这只早就被他遗忘了的娃娃,甚至被他一度以为是黑历史的娃娃竟被她如此妥善地保护着,即使那个时候她早已忘了他,早已忘了这只娃娃是谁做的。   但她始终没有丢掉这只卖相实在凄惨的娃娃。   就那么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心里忽然有些软,赵长璟看着顾姣开口,“你要是还喜欢娃娃,我可以……”还未说完就被顾姣打断了,“才不要,我不是喜欢娃娃,我是喜欢阿丑,阿丑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个娃娃,陪我度过了所有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它对我而言是不可取代的。”   就像如今四叔对她而言也是一样不可取代的。   看着眉目温柔望着她的四叔,顾姣情不自禁扑到了他的怀里,完全忘记她刚刚还在跟人“生气”。   赵长璟倒是不意外。   他的姣姣一向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伸手抱住她。   灯火下,两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忽然,赵长璟感觉到自己的手被顾姣抓住,他垂眸,只看到他的姣姣低着头,他的手指一根一根被她握着仔细查看,仿佛在查看当年的伤口,可哪有痕迹能留这么多年?   “不疼。”   他温声与人说,免得她自责。   顾姣却不信,“怎么可能不疼?”她仍固执地抓着他的手,“我第一次做女红的时候,差点没哭死。”十指连心,扎一下,都觉得疼得不行,也不知道四叔那个时候是怎么撑着给她做完的。   顾姣心疼的不行。   她把赵长璟的手握在手中,就像是穿越多年的时空握住少年赵长璟受伤的手一般轻轻吹着气。   赵长璟觉得有些痒,手指动了几下,但也没挣开,任她这么握着,而他靠在床边继续低头看着她,半晌,他忽然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笑。”   以前的她当然没这么大胆子,但现在……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起她的发梢,看着她的目光明亮柔和,现在他的小兔子可是已经会“咬”人了,好不容易得知这样一件往事,他还以为她会笑他,来报复他时不时逗她,就跟中午似的。   “嗯?”   顾姣一时没听明白,直到看到他手中的阿丑,倒是反应过来,她的眼眸不自觉弯起,唇角也不自觉向上翘,“你不说,我一时倒是没想起来。”   她刚刚就顾着心疼了。   这会被四叔一说,想象着年少时的四叔坐在灯火下,一边咬着牙忍着疼一边骂骂咧咧做娃娃,估计好几次都想放弃,但最后又迫于承诺只能咬牙继续。   那个时候四叔也才十六、七岁吧。   很难想象四叔会有这样的一面,毕竟四叔在她的印象中永远是成熟沉稳并且理智的,可今天四叔却给她刻画了一个他少年时的模样,一个有些矜傲有些神采飞扬有些毒舌还有些要面子的少年郎。   于是她就真的没忍住笑出声。   这笑声起初只是猝不及防的一声,像是无意识发出的,但后面,看着眼前四叔这张成熟稳重的脸,再一脑补四叔少年时做阿丑的模样,她就有些憋不住了。   她笑得前俯后仰,也不说话,把脸埋在四叔的肩上,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有这么好笑吗?”赵长璟看着怀里笑个不停的人,无奈伸手抵在眉心,他难得心生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提醒她,现在好了,看她这样,估计能记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   赵长璟听着耳边愉悦的如风铃一般的笑声,眉眼也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也罢。   笑就笑吧,她开心就好。   顾姣的确开心,等笑得差不多了,她重新抽身坐了回去,看着灯火下依旧温柔的四叔,即便他的眼中有着无奈,却始终对她怀有包容,她忽然就像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般,轻轻喊了一声,“四叔。”   “嗯?”   赵长璟应她。   唇角才一动,就感觉到唇边被烙下一个亲吻,他有些惊讶地看向顾姣,不等他开口,偷亲他的女孩却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白皙的脸颊上重新滚了一层粉晕,在暖橘色烛火的照映下仿佛染了两片晚霞在脸上,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偏开脸躲开他的注视,轻轻说了句“谢谢”就从他的手里拿过阿丑抱着它钻回到了被窝里。   严严实实把自己藏在被子里,脸也不肯露,就这样瓮声瓮气与人说道:“我要睡了,四叔也快回去休息吧。”   赵长璟看着那高高隆起的一团,原本怔神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他知道她为什么道谢,漆黑的眉眼被灯火照映得十分温柔,见她害羞,他也没有多说,只是俯身在她的发顶烙下一个吻,温声与她说,“睡吧,晚安。”   “晚安。”   顾姣依旧躲在被子里没有出来,闷声答道。   直到听到脚步声远去,她才偷偷探出一个脑袋,露出那双黑亮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四叔的身影了,只能听到外面四叔和弄琴的声音,知道四叔是真的离开了,她重新掀开被子,不用担心自己这副模样被四叔看到,她肆无忌惮地抱着阿丑在床上打滚,脸上和心里都是压不住的开心。   她终于知道阿丑是谁送给她的了!   而出去的赵长璟,翘起的唇角也一直没有落下。   曹书正好从外面回来,老远看到踩着月色过来的赵长璟,正要上前跟人请安就看到他唇边带着的笑意,又看了一眼他来的方向,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您这是又去逗小夫人了?”   赵长璟自是不会回答他这样的问题,不过这回也没“威胁”他,只是问,“开封那边如何?”   听他问起正事,曹书也立刻敛了面上的揶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何大人还在查,暂时还没消息传过来。”   赵长璟沉默一会后问他,“从我们离京到现在,多久了?”   曹书想了下,“快有小半个月了。”   小半个月的时间,以何丞锡的本事居然还没查到,看来开封这个地方水的确很深啊,赵长璟不语,清冷月色照在他的身上,他低头垂眸,半晌他的声音才重新响起,“让陈洵他们保护好他的安危,告诉何丞锡,无论何时都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是!”   ……   顾姣并不知道开封的事,她昨夜一夜好眠,甚至还梦到了少年时的四叔,六岁以前的那段记忆已经被她忘得差不多了,所以她也不清楚自己梦到的究竟是不是少年时的四叔,可即便模样不同,人和事是一样的,想到梦里四叔照着灯火做娃娃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耳边传来秦奶奶的声音,顾姣回过神,一抬头就看到三张脸都看着她,除了知道她在笑什么神色无奈的四叔,秦爷爷和秦奶奶都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虽然四叔并没有要她保密,但顾姣觉得这事还是作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比较好,所以看了一眼对面的四叔,她也只是弯着眼睛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显然是推辞。   但两个老人也没多问。   许凤芝还笑着替她夹了个自己做的肉包,让她多吃些,然后才转头问赵长璟,“待会去找乔大人?”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一边替顾姣把煎饺上面的葱挑掉一边答,“和他说下契约的情况,再跟他聊下合作的事。”   昨天沈天顺夫妇已经把契约的事和其他人说了,一大早他们就到了秦家,总共一百多份,其中大半选择了买断,小半选择了租赁……对于这个结果,赵长璟不置可否,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   风险和利益并存的情况下,大家都会选择看得见的利益,毕竟谁也不能保证章丘一定能发展起来,他也一样。   “你每次来这都不得闲,我有时候都怀疑你不是来这休息,是来这干活的。”许凤芝叹了口气,余光瞥见身边的顾姣,斟酌一会后又说,“这事晚一天也没事,你和玥玥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带玥玥好好去逛逛。”   这次赵长璟还未回答,原本埋头吃饭的顾姣就先接过话,“不用。”   她摇摇头,漂亮的小脸蛋上是一本正经的神情,“正事重要,而且太阳那么大,我也不想出门玩,太热了。”她虽然挺想去四叔以前去过的地方看看,但前提是不耽误四叔的正事。   而且这事她也有参与。   比起去外面游玩,先解决百姓们的现状和困境才是最重要的,要不然就算出去玩,她也玩不痛快。   看着身边的秦奶奶,顾姣笑着与人说道:“您今天不是要去私塾吗?我陪您一道过去。”   许凤芝想了想,也没拒绝。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等吃完早饭,赵长璟带着曹书还有以沈天顺为代表的一行人去了县衙,而顾姣,因为秦奶奶还有东西要收拾,她便被秦爷爷拉着先下起五子棋。   这棋是昨天傍晚顾姣教他的。   昨天从外面回来,秦爷爷便又要拉着四叔下棋,但他既不肯四叔让他,又恼四叔总是赢,越输越气,越气越要继续,最后顾姣看不过去便提议教他下五子棋。   秦逢时从未听过五子棋,自然好奇。   他也不缠着四叔继续下棋了,转头让顾姣教他。   五子棋简单还容易上手,顾姣只教了一遍,他就学会了,顾姣又知道怎么哄老人,十局里面总能不动声色地让老人赢几次,把老人哄得高高兴兴,哪里还记得要跟赵长璟“算账”?   等许凤芝收拾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一老一少面对着面下着棋,她笑着走过去观棋,问他们,“谁赢得多啊?”   顾姣仰头,弯着那双杏眼笑着说,“秦爷爷!”   许凤芝与她那双明媚的笑眸对上,岂会不知她是故意让着她家这位老顽固的?昨天傍晚那会,她跟修和的眼神交流,她可都瞧见了,也就她家老头以为自己本事大,瞥了一眼她家那位还在骄傲地眯着眼捋着胡须的老头,她摇头笑笑。   她没多说,也没揭穿,只等两人分了胜负,便开口,“好了,玥玥要跟我出去了,你要是无聊就找别人去下。”   秦逢时早有此意。   他自认又掌握了一门新技术,正想跟其他老头去炫耀一波,于是不仅没留她们,还捋着胡须赶她们,“去吧去吧。”   “我和玥玥估计要迟些回来,回头你把饭先烧好,菜的话,你不会弄就等我回来再弄。”许凤芝交待他。   秦逢时急着出去,自是她说什么都好。   许凤芝知道他这架势是要做什么,也不拆穿,笑牵着顾姣的手出去,走到外面,她才跟顾姣说,“难为你哄着他了。”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反应过来,笑着回道:“没,跟秦爷爷下棋,我也挺高兴的。”   她出生的时候,祖父就没了,外祖父也去得早,“我祖父、外祖父去的早,祖母的话,因为长期礼佛的关系也时常不在家,外祖母……”   说到外祖母的时候,她顿了顿。   记忆中那个总是护着她宠着她的老人,因为过去一场大病,她已经有些记不清她的相貌了,只记得她会在她哭的时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揽着她说“姣姣别怕,外祖母陪着你”。   可那个应允会一直陪着她的老人终究还是不在了。   没跟老人提起这些。   顾姣重新扬起那张明媚璀璨的笑脸,笑盈盈与她说,“您和秦爷爷很好,我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他们才认识不久,但秦爷爷和秦奶奶给她的感觉,就跟当初的外祖母一样。   许凤芝看着她明眸笑颜,不由怜爱地伸手去抚她的头。   两人携手往前走,私塾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远,位于靠近明水街的一条巷子里,与相邻的房子一样,都是白墙黑瓦,推开两扇乌黑的大门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一个院子,院子里除了一株有些年头的香樟树,其余都是一些山野间随意长着的花,其中就有顾姣喜欢的栀子花,一共两间房,小的那间给教书的先生用来休息和备课,大的那间则用来教书,还未过去就听到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其中有一道声音。   顾姣昨天听过,是秦奶奶的侄孙许淮。   自从两位教书先生一个病了一个走了后,都是由秦奶奶和许淮教授孩子们读书写字,不过顾姣仔细听了下,明显能感觉到秦奶奶这位侄孙今天的声音要沙哑许多,时不时还会咳嗽一声。   许凤芝显然也感觉到了,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心实,怕我年纪大扛不住就自己一个人讲课,可以前两个先生轮着来都有些累,他一个小孩哪里扛得住?”她说到这又长叹一声,“其实我也不怪他们离开,我们这个地方资源差、落后,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出不去的也都是年纪大的,身体哪里扛得住?”   “我知道阿淮他娘如今也恼我,只是因为我是长辈,他们明面上不好多说。”   顾姣能感觉到秦奶奶语气里的疲惫和无力,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她说,“等章丘发展起来就一切都会变好了。”   许凤芝笑着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嗯。”   她倒是一直都相信,笑着说,“想必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说完握着顾姣的手,“过去看看?”   顾姣自然应好。   昨天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他们放学,倒是没见到这些小孩上课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朝课堂走过去,越近,那些声音也就越清晰,支起的轩窗里面摆了十几张课桌,男孩、女孩都有,最小的才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顾姣听四叔说过,这里的女孩能上学是秦奶奶主张的,那些女孩的家里起初都不肯,是秦奶奶一家一户上门,还表示可以不收束脩,这些女孩才得以来这上学。   不过再大些,他们也没法继续待在这边了。   家里有钱的,到了年纪的,都去其他更好的书院读书了,家里没钱的也没这个时间继续耽误下去,女的留在家里帮忙干活,开始准备相看嫁人,男的则拜师父学手艺,给自己找个谋生的活计。   两人在外面站了有一会。   许凤芝不忍许淮连着上课,等这节课快结束了,便跟顾姣说,“走,去隔壁休息会,我也正好准备下。”她说着要带顾姣去隔壁歇息,却被顾姣握住胳膊。   “秦奶奶。”   “嗯?”许凤芝回头看她,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怎么了?”   “今天就由我来替您上课吧,”顾姣第一次提议这样的事,有些紧张,声音也不免结巴,“我以前在书院上了十年学,这些书我都看过也都学过,有时候还会教家里的弟弟读书,不会给您丢人的。”   “这……”   许凤芝面露犹豫,她当然不怕她教不好,虽然修和没说她的具体身份,但言语交谈之间也能知道她的出身不低,这些大家族养出来的孩子,哪个差得了?   她就是觉得教书太累了,不忍她如此辛苦。   她眼里的担忧,顾姣自然瞧得见,也清楚她是为什么担忧,她笑着与老人说道:“您放心,我主要教他们写字,也费不了什么力气,若是累了,我就和您说,好不好?”   她都如此坚持了,许凤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叮嘱,“那你记得不要强撑,要是累了就和我说。”   顾姣自是笑着答应。   等许淮这节课结束,课堂休息回到小房间的时候,许凤芝就与他说了这事。   许淮今年才十五,比顾姣还要小两岁,他是童生,已经通过院试,准备参加今年的乡试,许淮性子腼腆,面对生人,尤其是姑娘的时候,根本不敢抬眼看人,还会不自觉脸红,这会虽然惊讶姑祖母的决定,但他也没有什么意见。   他轻轻应声后,面向顾姣。   由于从前受过赵长璟的点拨,他一直把赵长璟当作自己的老师,于是面对顾姣,这位老师的未婚妻,他自然也一样尊敬,他微微低头,语气恭敬且谦逊,“师母有什么吩咐尽管与我说。”   骤然听到这个称呼,顾姣愣了愣,她呢喃,“师母?”   许凤芝在一旁笑着解释,“修和以前教过阿淮。”   顾姣听她这样说,倒是也明白这一声称呼是因为什么原因了,可她被别人喊声“赵先生家的媳妇”都害羞不已,哪里扛得住这一声师母?何况她跟四叔还未成亲呢,她红着脸说,“你别这样喊我,我姓顾,单名一个姣字,你唤我的名字就好。”   “这……”   许淮有些犹豫,他看了许凤芝一眼。   许凤芝倒是知道顾姣脸皮薄,笑着跟许淮说了一句,“姣姣比你大两岁,又喊我奶奶,你便喊她一声姐姐吧。”   有她发话,许淮倒是没再犹豫,他点点头,喊顾姣,“顾姐姐。”   顾姣对这个称呼没什么意见,按着秦奶奶的意思喊他的名字。   课间就两刻钟的休息时间,顾姣不敢耽搁,拿着刚才秦奶奶给她的书问了几个问题,又把下节课需要讲授的东西先在脑中过了一遍。   好在这些内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在京城的时候,她还叮嘱阿言学过。   不过准备得再充分,要进学堂的时候,顾姣还是有些紧张,刚才课间休息的时候,秦奶奶已经和他们说过这节课会由一位新的先生教他们,透过轩窗也能看到那些坐在椅子上扬着脖子翘首以盼的小孩。   “我陪你进去?”   许凤芝见她深呼吸了好几下,不由笑着与人说。   “不、不用,我再缓缓就好。”顾姣摇摇头,声音却明显还有些打颤。   许凤芝便也没多说,静静陪着她站在这处里面孩子看不到的地方。   上课的时间快到了,顾姣便是再紧张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和许凤芝说了一句“秦奶奶,我先进去”便在她的注视下抱着书进去了。   “来了来了!”   “呀,是昨天那位漂亮姐姐哎。”   “是那位赵先生的未婚妻!”   顾姣听着几道窃窃私语,余光一瞥,果然看见好几张熟悉的面孔,与那几双熟悉的眼睛对上,她不禁又想起昨日在曹婆婆那边他们议论的话了,虽然流言已经解释清楚,但顾姣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不过看他们正襟危坐一脸认真的模样,她也跟着收敛了心情,走到讲台后面。   ……   傍晚。   县衙。   乔怀柏穿着一身官服,亲自送赵长璟出去,路上他还在竭力挽留,“修和真的不留下吃晚膳吗?我家夫人特意准备了你喜欢的菜。”   “不了。”   赵长璟淡声拒绝,“我家夫人还在等我。”不等乔怀柏再说,他又添了一句,“她有些害羞。”   原本想说让人一道来的乔怀柏一顿,只好叹了口气改口,“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留你了。”他说着又语气感激地感谢人,“今天实在辛苦你了。”   从早上处理契约再被他邀请去郊外看地,还去了山上看温泉,等回来又陪他们研究了许久,连饭都没怎么好好吃。   乔怀柏心中感激又有愧疚,这一天,实在是太辛苦他了。   “无事,”赵长璟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沈家那边我已经写信送出去了,估计不日沈大当家就会过来,届时,我就不陪你们了。”   乔怀柏又道了一声谢。   赵长璟未再多言,又走了几步,他让乔怀柏留步,往外走去。   “大人,这位赵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卑职怎么觉得他不像是个普通的读书人?”说话的是乔怀柏的师爷,回想刚才这位赵先生的架势,怎么也不像是个普通人啊,倒比他们大人还像大人。   倒不是说他如何发号施令,而是他言谈之间,总让人忍不住去顺从听命。   “他是什么来头都与我们没有关系。”乔怀柏淡淡看他一眼,“我们只要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在为章丘的百姓考虑就好。”   他眼中有警告,师爷忙低头应是,不敢多言。   赵长璟出去之后,看到门口的曹书,翻身上马后问他,“姣姣在哪?”   似乎早猜到他有此一问,早就打听好的曹书笑着答道:“还在私塾呢。”   赵长璟挑眉,“还在?”   曹书骑马在他身侧,闻言解释,“小夫人今天可没比您清闲多少,她接了秦老夫人的活,在私塾教那些小萝卜头呢,午膳还是弄琴送过去的。”   这是赵长璟没想到的,他以为姣姣早就回家了,倒也没有犹豫,他开口,“去私塾。”   说着便直接策马朝私塾的方向过去,路过曹家婆婆的时候,他让曹书去买了一些肉饼,自己则去另一处店铺要了一份秋梨糖,免得回头她喉咙难受。   等购置完,他没再骑马也没再让曹书跟着,径直提着东西沿着明水街的方向去私塾接人。 第70章   顾姣并不知道赵长璟来了, 她正在上今天最后一节课。   私塾没绘画课,但秦奶奶在知道她的画不错后,便请她教他们画画, 这对顾姣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相比那些书本上的内容,她更喜欢教授这些更生动也更擅长的东西。   不过顾姣并没有按照书院先生从前教她的法子去教这些孩子。   书院的先生喜欢规定一件事物让他们去画,例如画人、画树、画亭台楼阁, 但顾姣并不喜欢这样, 在她懵懂无知的时候也曾这样跟着先生学过,然后就是厌恶、逃避……因为她每次都画不好。   被先生拎出来跟别人比较之后,她就更加不喜欢画画了。   以至于后来每次一听到要画画, 她就开始害怕,越怕, 她就越画不好,那位教她画画的先生姓什么, 她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曾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不尊重师长, 说她态度不认真, 他觉得她是故意画成这样来气她的,她那会胆子小, 想解释, 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喜欢盯着一样东西去画, 因为画一样的东西, 她会下意识与别人做对比, 看到他们画得栩栩如生, 她就更加不敢下笔了, 可那位先生根本不听她的解释,直接把她赶到外面让她去罚站。   阿锦帮她说话,结果是她们两个人一起挨罚。   其他人在里面上课,她跟阿锦站在外面晒太阳,她至今都能回想起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和奚落的话,其中又以白又晴和赵绯如的嘲讽更多。   她打小要面子,心思又重,当天回去就病了一场。   自此之后,她对画画的逃避心理就更加严重了,以至于后来知道这天有画画的课,她就绞尽脑汁想尽法子不肯去书院,次数多了,母亲也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了。   那会她跟母亲的关系已经融洽许多了,也能说些体己话了。   所以在母亲的耐心询问下,她犹豫了下还是和人说了自己在书院碰到的事。   她记得那次母亲带着她直接去书院找了那位教画画的先生,她并没有同那位先生理论,也没有争吵,只是提议和那位先生比试一场。   倘若她赢了,那位先生就需要向她道歉。   那是顾姣第一次知道母亲的画居然画得这么好。   比赛结束之后,那位先生如约向她道歉,后来,他自觉颜面有失很快就离开了书院,而书院没多久又换了一位新的先生,而她也开始跟着母亲重新学起画画。   母亲跟她说“画画是一件随心随性的事,无需去考虑别人怎么想你,也无需强硬地规定自己要画什么,喜欢什么就画什么,你看到鸟儿飞过你可以画鸟,你看到鱼儿越出水面,你可以画鱼,你甚至可以凭你想象去画,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她就在母亲的带领和指点下,重新喜欢上了画画。   顾姣一直都觉得,画画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是一件因为喜欢才会去做的事,毕竟现在的科举也没有这门功课,也没人规定得画成什么样才是好的,既如此,又何必强逼着学生去学去画?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画人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画亭台楼阁,对于不喜欢的事情,还要逼迫自己去做,很容易适得其反。   所以这节课,顾姣只教了他们运笔。   至于构图和构思,她并没有限制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己拓展思维。   调色的话,她倒是想教,但今天实在材料有限。   毕竟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这节课,自然也不会有专门的颜料,不过她打算等晚上去采买一些,之后再抽时间和他们说下调色。   这节课,顾姣没有选择在课堂教,而是把他们直接带到了院子里,让他们看到什么、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这会课程进度已经过去大半,她正一个个在检查,她看到有人画了院子里的树和花,有人画了院子里的人,还有人画了天空,蔚蓝的天空白色的云朵,甚至还有人画了树上的鸟儿,地上的蚂蚁在搬家……各式各样,许多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东西,他们全都画了出来。   甚至还有人画了她,就连她腰上的香囊和裙子上不知何时沾着的花瓣也都画进去了。   虽然笔法稚嫩,但也别有一番趣味。顾姣眉目含笑,唇角也轻轻翘着,有人看到她过来,不免有些紧张,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想拿胳膊挡住画上的内容。   知道他们在不好意思什么,顾姣温声与他们笑道:“为什么要遮起来呢,你们画得很好看呀。”   她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有些人就是需要鼓励和夸赞的。   就像小时候的她。   不过现在的她也一样,每次四叔一夸她,她就觉得头顶的天空都变得晴朗了。   想到四叔,顾姣的思绪又扩散了一些,也不知道四叔忙好了没?今天她没回去吃午膳,但听弄琴说,四叔也没回来,传回来的话是说他跟乔大人去山上了……直到有人小声问,“顾先生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画的真的好吗?”   她才回神。   “当然是真的,你们好好画,回头我请人把你们的画全都裱起来,你们之后可以挂在学堂里,也可以拿回去给你们父母看。”   众人听闻她说的话都有些吃惊,有人更是压着嗓音低声说道:“不是只有那些画画很厉害的先生才能把画裱起来吗?”   顾姣摇头,“我从不认为只有厉害的先生才有资格把自己的画裱起来,只要认真对待,每一幅画都有值得纪念的价值,这是你们第一次画画,难道你们不想好好收起来吗?”   “想!”   他们异口同声。   顾姣便笑道:“那就行了。”   忽然有道微弱的声音响起,“会不会很贵啊?”   这道微弱的声音却盖过了原本的欢声笑语,让气氛也骤然变得低迷起来,刚刚还欢呼着的小孩们这会一个个都低了头,连手里的笔都停了下来,这里大部分小孩家里都不算宽裕,平时为了不浪费多余的纸,他们都是在沙地上练字,更不用说特地花钱去请人裱画了。   看着一个个敛了笑意变得低落的小孩,顾姣没有立刻开口。   如果是以前,她可能想也不会想就会和他们说,“不用钱,这是老师送给你们的。”但现在的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不是最初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女孩了,她清楚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承担这些东西的,而她要做的也不仅仅是给予。   顾姣不由想。   如果是四叔在这,他会怎么与他们说?   静默一会后,她屈膝半蹲在那个最先说这话的小孩面前,“是不便宜,所以这次老师会送给你们,当做你们第一次画画的纪念和礼物,但老师不是白给你们的,你们收了老师的礼物就要更加认真听讲和学习,无论是画画还是其他课,争取以后靠自己的能力把每一幅画都裱起来收藏。”   那个小孩眼睫动了动。   原本低着的头一点点抬起来,最后那双黑亮的眼睛落在顾姣的脸上,他的声音很轻,神情也有些迷茫,“会有这么一天吗?”   “当然。”顾姣回答得一点犹豫都没有,“每一个努力的小孩都会得到上苍的馈赠,老师相信,无论你们以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都会凭借自己的能力过上更好的日子。”   她言语温柔,眉眼含笑,明明不是很有力的声音却仿佛能唤醒迷茫的人。   那个原本神情迷茫的小孩,目光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其余人也是如此,他们一个个重新绽开笑颜,顾姣知道他们这是想通了,笑着站了起来,正想和他们再说几句,忽然余光瞥见倚门而立的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暗花绸袍,腰间挂玉佩香囊。   他的身后是长满了爬山虎的围墙,绿叶葱郁,橘色夕阳照在他的身上,他站在漆黑的大门旁,正眉眼含笑凝望她,冷不丁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顾姣还以为自己是蹲得太久,眼花迷糊了,直到一声“姣姣”入耳,她才幡然醒悟。   是真的!   四叔来找她了!   顾姣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想也没想就想要往人那边跑,直到瞥见身边的这些小萝卜头,想着自己今天担任的是先生的身份,不能太冒失,便强忍着心里的悸动与他们说,“你们先继续。”   说完才朝赵长璟走去。   她的脚步尽可能放慢,想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一些,但还是能透过翩跹的裙角感觉到她的着急。终于走到赵长璟面前,想着离得远了,他们应该也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了,顾姣没有掩饰心中的惊讶和欢喜,仰着那张明媚的笑脸明眸灿烂地问他,“四叔,你怎么来了?”   “听曹书说,你在教书,就过来看看你。”赵长璟语气低柔,听她声音显然要比平日低哑一些,不由皱眉,“我给你买了秋梨糖,润喉的,吃一颗?”   顾姣意动。   她喉咙的确有些痒,虽然她今天不是教他们写字就是教他们画画,实际也没说多少话,但比起平时还是要多说不少,又不能及时喝水,这会喉咙就有些难受,但余光一瞥身后那些正在往这边张望的小萝卜头们,顾姣还是摇摇头,小声说,“马上下课了,等结束我再吃。”   要不然含着一颗糖也不方便和他们说话。   再一看四叔手里提着的另一袋东西,她的眼睛又不自觉弯了起来,“你还买了曹婆婆的肉饼?我刚刚还在想,等下学再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今天你可以吃两个。”   耳旁传来四叔的声音,顾姣轻轻哎了一声,她面露疑惑抬起头,四叔昨天不是还只准她吃一个吗?今天是怎么了?   便听他说,“我们姣姣今天辛苦了。”   温热的大掌覆在她的头顶,像抚摸小动物似的,看着眉眼温柔望着她的四叔,顾姣情不自禁就想把头往人手心里蹭,直到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那是谁呀?”   “赵先生你们都不认识?这可是许先生都崇拜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还是顾先生的未婚夫呢!”   ……   听着这些声音,顾姣倏然醒悟,哪还好意思?当即就把自己的头从四叔的掌心中收了回来,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站直了身子,端得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如果脸没那么红的话,“你先等我下,马上就下学了。”   赵长璟知她害羞,没在这些孩子面前闹她。   他把手里的肉饼抽出两个,其余递给她,要走的时候倒是问了句,“师母他们走了?”   “嗯。”   顾姣接过后握在手中,“阿淮喉咙不舒服,我让秦奶奶陪他去看大夫了。”   赵长璟挑眉,“阿淮?”   他这句话声音压得低,尾调还微微上扬,顾姣起初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不认识许淮,和人解释,“就是秦奶奶那个侄孙,现在就他和秦奶奶在这教书。”说完觉得不对,昨天他们来的时候,不还见过吗?阿淮还跟四叔打过招呼,她记得四叔还问过他学业来着。   总不至于隔了一晚上,四叔就不记得了吧?   这当然不可能。   四叔的记性,她是知道的。   所以四叔这是……她狐疑地抬头,正好瞧见四叔挑眉看着她的样子,一时间,忽如福临心至一般,她杏眸圆睁,不敢置信地压低声音问,“四叔,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赵长璟黑眸直勾勾看着她,倒是应得痛快,“是啊。”   顾姣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简直是有些哭笑不得了,“你怎么还吃这样的醋啊,阿淮年纪比我还小两岁呢,而且他很尊敬你,差点……”   “差点什么?”   那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顾姣犹豫了一会,才看着似乎还在吃醋的某人轻声说道:“他说你以前教过他,算是他的老师,刚刚便喊我……师母。”   后面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尤其是看到四叔上扬的眉梢,更是不好意思到了极致,她如今早就清楚四叔的“恶劣”,唯恐他再说出什么让她害羞的话,忙伸手推人,“你去里面等我,我结束就去找你。”   赵长璟其实也不是真吃醋,他就是挺想逗逗她的。   这会逗得差不多了,也就没再继续耽搁他家顾先生上课,轻轻嗯了一声,“你慢慢来,不着急。”他说完便径直朝小房间走去,过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那些小孩在看他,只不过都怕他,一个个都不敢把目光太长时间放在他的身上。   他好像的确不怎么受小孩的欢迎?   小时候除了姣姣,就连九霄和绯如,都不敢与他亲近,也不知道他和姣姣的小孩会不会也这样惧怕他?   赵长璟想到这,神色微顿,半响失笑一声,他倒是想得久远,明明以前他是最不喜欢小孩的,如今竟然忍不住想象起他和姣姣的小孩会是什么样的。   还真是不一样了。   顾姣目送他进了房间,悄悄松了口气,她抬手按了按有些滚烫的脸颊,等热意退下方才重新走了回去,小萝卜头们看到她回来纷纷又变得认真起来,顾姣也没打扰他们,直到放在一旁用来计时的沙漏漏完最后一粒沙,顾姣看了一眼,见他们都放下手中的毛笔便问,“都画好了吗?”   “画好了!”   底下异口同声答道。   顾姣点点头,怕他们的画没干,回头合在一起会沾色,“你们把画放到里面的讲台上,一张张放好,回头我让人裱好后再给你们。”   小孩们的脸上都扬起了激动和期待,倒也乖,顾姣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个排着队放好画,顾姣看他们出来,又说,“你们过来每个人拿一个肉饼,然后就回家去吧,路上别贪玩,直接回家去。”   曹婆婆的肉饼在这个小小的章丘是所有小朋友们最喜欢的东西,但几文钱的价格对他们而言也不便宜,很多时候曹婆婆的肉饼是一种奖励制度,除了过年过节过生辰,也只有他们被夸赞的时候才能吃上一回……没想到这次连着两日都能吃到,一群小孩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他们虽然激动,却都排着队,从顾姣手里接过肉饼的时候还知道感谢人,“谢谢顾先生。”   顾姣笑着摸了摸他们的头,说不用,其实她倒是更希望他们去跟四叔道谢,但也知道这些孩子怕他……   “顾先生。”   忽然听到有人喊她,顾姣循声看去,是刚刚那个说贵的小孩,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白诚,她笑着蹲下身,“怎么了?”   白诚看着她说,“我想去感谢赵先生下。”   顾姣有些惊讶,“你不怕他了?”   白诚握着手里的肉饼摇了摇头,“不怕,您和赵先生都是好人,我娘说,好人是不用害怕的。”他说完便径直朝小房间走去。   他是私塾里年纪最大的小孩,其余小孩也都以他为榜样。   这会看他过去,其他那些小萝卜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跟着过去了。   离得远,顾姣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到四叔面上的吃惊,四目相对,她看到四叔的眉眼从最初的惊讶慢慢绽开温和的笑容,她心情愉悦,脸上的笑也变得越发明媚了。   她喜欢这样。   她的四叔本就该被所有人喜欢着,而不是只把他当做一尊冷冰冰的神那样供着。   小萝卜头们很快就离开了,走之前还知道把桌椅全都搬进去,虽然顾姣表示不用,但小孩们这次却没听她的话,走之前还笑着朝他们挥手,“顾先生、赵先生再见!”   虽然说到赵先生的时候,脸上的笑有一点点僵硬,声音也变轻了不少,但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没像以前似的那么害怕四叔了。   他们起初走得并不快,但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一群人就跟放飞的小鸟一样,纷纷甩起手里的书包跑了起来,顾姣看得好笑,忍不住说,“这些孩子……”   她摇了摇头,一转头便看到四叔正在看她,眼里含笑。   “怎么这样看着我?”她不自觉摸到脸上,“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   赵长璟看着她,面上笑容依旧,声音低沉温柔,“就是觉得我的姣姣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顾姣脸一红,不由撇开脸,小声嘀咕,“我本来就不小了,是你总把我当小孩。”   赵长璟笑笑,也不解释,只牵着她的手问,“开心吗,今天。”   顾姣毫不犹豫点头,“我开始还担心自己会教不好,也怕他们不喜欢,不过他们都挺乖的。”她和人说起今天的事,想到里面的画,又跟赵长璟说,“我答应他们要把他们的画都裱起来,回头还得去找家铺子,给他们买颜料。”   她兴致勃勃,虽然声音沙哑了不少,但精神饱满。   赵长璟陪着她进去收拾,等拿完画锁门出去,顾姣想起刚刚一直都是自己在说,也不知道四叔今天过得怎么样,便问他事情办得如何了。   “差不多都搞定了,就等沈迟姜那边的消息了。”   “对了。”赵长璟递给她一张纸。   “这是什么?”顾姣接过后一看,发现竟然是一张按着官印的合作契约,她抬头面露惊讶,“这是给舅舅的?”见四叔点头,她皱眉,“不用啊,这个之后让舅舅帮忙带下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赵长璟捏着一颗秋梨糖递到她的唇边,等她含到嘴里才又说,“你舅舅疼你,自然无所谓这些,但崔家商号还有其他人,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他们说不了别人,难免要议论你,而且章丘想要发展,重在合作,有契约也能约束双方。”   顾姣想说自己不在意别人的议论,但也知晓四叔说的是对的,帮忙总归不能长久,合作才是长期的。   看着手里的纸,即使她不懂做生意,也知道上面的条约是对崔家有益的,也明白这是四叔争取来的成果,忍不住把头埋到他的肩上。   赵长璟垂眸,笑着问她,“这会不怕别人看到了?”   顾姣眼睫动了动,下意识想起来,但与四叔那双含笑的凤眸对上,又没动,她的确不好意思被人看到和四叔这样亲密,但……她伸手抱着四叔的胳膊,“看就看吧,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们。”   破罐子破摔的顾姣如是说道。   她现在就想好好抱抱四叔,他太辛苦了。   赵长璟看着她轻笑一声,他抬手轻轻抚了抚顾姣的头,而后在色彩绮丽的晚霞之下俯身在她额头烙下一个吻。   后面几天。   顾姣继续在私塾教授他们写字、画画。   赵长璟原本想带顾姣出去逛逛,但见她是真的想要留在私塾,便也跟着一道来了私塾帮忙。   这期间,沈迟姜也来了一趟章丘,赵长璟原本的意思是想让她来一趟激下章丘这群土财主,不过沈迟姜在了解过之后倒是一点都没有犹豫地投了钱,她在整个山东都十分有名,旁人见她投钱,哪还坐得住?一个个都不用乔怀柏再去说就捧着钱上门了。   至于蔬菜这个,她也帮忙想了法子。   章丘和济南离得近,若能在济南开辟市场,这些时蔬也不至于落得无人问津最后烂在菜地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她这次还应赵长璟的要求带了两个教书先生过来,两个教书先生签得是长契,起码待一年,至少在章丘发展起来这段时间,秦奶奶可以松口气了。   从前安静的章丘在一切正式运作起来后也变得热闹起来,而顾姣和赵长璟也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第71章   离开章丘这天正值大暑。   天气炎热非常, 树上的蝉像是永远不知疲倦,吵得人脑仁子直疼。   平时这个时候曹书早出去抓蝉了,一是免得这蝉声扰了他们清净, 二……他也是想给自己打个野味。   顾姣也是从他口中才知道原来知了也是能吃的, 不仅能炸着吃,还能直接酿酒喝,可除了她对此感到目瞪口呆之外, 其余人却是一点惊讶都没有, 甚至到后面,家里的蝉被抓完了,秦爷爷还会带着曹书去外面抓, 然后两个人窝在厨房捣鼓,有时候弄琴和秦奶奶也会跟着吃一些。   次数多了。   顾姣看他们吃得欢, 难免也被勾起了馋虫,便也跟着他们尝了一回, 入口的时候,她的眉毛揪得有多厉害, 下肚的时候, 就有多惊讶。   挺神奇的。   这平时听着让人烦躁不已的东西,炸出来的口感竟然还挺不错。   后来都不需要曹书他们喊她, 每次他们在厨房捣鼓, 她自己就循着味道过去了,有一回正好被四叔瞧见, 面对四叔惊讶的目光, 她自然又闹了一个大红脸。   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还会吃这个, 要是让她爹知道, 估计也能让他大吃一惊。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回味炸知了的时候, 今天是顾姣和赵长璟启程离开章丘的日子,他们在章丘耽搁的时间有些太久了,虽然开封还没消息传过来,但路上还得花不少时间,未免情况有变,两人也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   曹书和弄琴在收拾。   许凤芝也在查看替他们准备的东西,她一面看一面和顾姣交待,“这个栀子花蜜我替你外面多包了几层,免得路上磕碎,还有这晒干的栀子花,我给你分开装了,你想喝了就拿几朵直接泡着喝。还有这秋梨糖……”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不知已经说过几遍的话来掩饰分别带来的难受。   秦逢时抱着紫砂茶壶坐在椅子上,皱眉打断她的话,“好了,都说了几遍了,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他亦不舍,但他一向嘴硬,从不肯把难过表露于面,“又不是见不到了,有空就常来,没时间,我和你秦奶奶也可以去京城看你们,反正现在私塾有了教书的先生,我们也没什么事情做,倒是可以四处逛逛。”   许凤芝听到这话,也重新扬起笑,“你秦爷爷说的是,之前修和他娘也邀请过我们,我跟你秦爷爷一直挺想再去京城转转的,再说……”她忽然一顿,目光在顾姣和赵长璟的身上游过,“你们成亲,我们肯定也是要去的,这样算起来,也没多少时间就能再见面了。”   原本还在因为分别而难受的顾姣陡然听到这句,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下,等回过神,她低落的情绪被羞赧覆盖,脸颊也抹开两点粉。   怎么就没多少时间了,她跟四叔的事还没定呢,不过心情倒也因此没先前那么低落了。   “走吧。”身边传来四叔的声音。   顾姣往外看了一眼,曹书和弄琴已经收拾好在外面候着了,她点点头,又跟两位老人说让他们好好照顾自己的话。   “你也是。”许凤芝牵着她的手,“你秦爷爷给你的药,你记得每日都吃,”说着又蹙了眉,“幸亏修和让你秦爷爷帮你看了,小姑娘身子怎么这么虚?”   顾姣想说自己现在的身体比起以前好多了,到底不敢,生怕再被两位老人说教。   她一路点着头由老人牵着往外走。   曹书上前开门,顾姣正想让两位老人留步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声音“来了来了”,循声看去,门外竟然站了许多人,这其中的面孔,她大多都是熟悉的。   许淮带来了私塾的学生,沈家夫妇以及其余巷子里的人也都在。   看他们的样子,显然是来送他们的,从未被这么多人送过,顾姣既感动又惊讶,还有些不习惯,她跟沈家夫妇他们打完招呼之后,问许淮,“你怎么把他们都带来了,这个点,他们不是应该在上课吗?”   “他们知道你和赵先生今天要离开,跟孙先生他们请了半个时辰的假,非要来送你们。”许淮跟她解释。   顾姣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的分别,所以根本没告诉他们她要离开的消息,没想到他们还是知道了。   虽然只教了他们几天,但顾姣已经对他们感到十分熟悉了,她知道穿着红色碎花裙子的叫陈绣,知道白诚是家里的老大,也是私塾里面读书最好的,知道小虎子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他是家里的老幺,最受宠,在私塾,他的性格是最皮的,可巷子里哪个小孩被人欺负,他准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明明才待了几天。   但她却仿佛在这生活了好几年。   舍不得的心情在心里萦绕,眼圈不自觉又红了一些,她望着他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先生。”白诚捧着一个卷轴走向她,他平日沉默寡言,或许因为他是家里的老大,他的身上有着同龄小孩没有的沉稳,此刻却有些腼腆,他垂着眼睛说道:“这是我们送给您和赵先生的。”   她跟四叔的?   顾姣看了一眼身边的四叔。   赵长璟显然也不知道他们送了什么,但看这卷轴,估计是画,便跟顾姣说,“打开看看。”   顾姣轻轻嗯了一声。   的确是画,她打开后发现上面画的是两天前她跟四叔在私塾时的场景。   那天她照旧在院子里教他们画画,四叔则在一旁抚琴,画中除了她跟四叔之外还有白诚等人,但看笔锋,显然不是一个人画的,倒像是一起完成的。   其实画笔很稚嫩,画得也不是很好,只能通过轮廓和特征能看出画得是谁。   白诚显然也知道,他越发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埋着头小声跟顾姣说道:“我们也不知道该送您和赵先生什么,便一起画了这幅画送给您和赵先生,感谢您和赵先生这些日子对我们的教导。”这么长的一段话显然是有些为难这位素来寡言的小孩了,说完他便直接退回到了人群里,晒得有些黑的脸上都能看出一点红晕了,手指也紧紧攥着,看着好像还在紧张。   许凤芝是知道这件事的,便在一旁给他们添补,“昨天画的,怕你们知道,等你们走后又问我来拿了钥匙回到私塾偷偷画的,这裱画的钱也是他们一起凑的,还求了画铺的王先生许久才让他连夜赶出来,就怕来不及送你们。”   “他们把你教给他们的送给你,也算是对得起你这些日子的教导。”   顾姣一听这话,眼眶微红,眼睛顿时浮现一层水雾,喉间也抑制不住漾出一声哭音。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赵长璟伸手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几个小孩不明白她为什么哭,都有些紧张,还以为她是不喜欢这幅画,直到顾姣擦了下脸上的泪哑着嗓音向他们道谢,“谢谢你们,我很喜欢,我会好好珍藏的。”   一群小孩这才松了口气,他们有些高兴,也有些害羞,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被人这样认真的道谢呢,十几个小孩摇摇头,眼睛亮晶晶地小声说道:“顾先生喜欢就好。”   这些小孩的家人大多也都在,要是以前知道自家小孩拿钱去做这样的事,他们早就要拿起藤条抽他们了,可今天他们一点气都没有,还笑着安慰道着谢。   “说起来,我们还要好好感谢顾先生,我家这小子这几天学会画画,给我和他爹都画了一副,这会就在家里放着呢,我以前还没想过我们这样的人还能被画上去。”说话的是沈家嫂子,也就是小虎子的娘,她跟秦家走得最近,跟顾姣自然也要比别人熟悉几分,这会她抿着嘴,平时精明能干行事爽利的人这会难得笑得有些腼腆,“我家小虎子说了,等过年的时候,他姐、姐夫回来,他再画一幅,叫什么,哦,全家福!”   沈嫂子笑得十分高兴,其余人也都附和道。   如果说他们起初对这位赵先生的未婚妻只是感到好奇,那么这几日的相处下来,这位顾先生不仅教他们的孩子读书写字,还替他们解决了许多问题,他们对她便还有感激了。   所以即便如今是农忙最厉害的时候,一群人也纷纷跑来相送。   “顾娘子,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不是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些我们自己做的东西。”沈嫂子作为代表把他们准备的东西送给顾姣。   顾姣下意识想拒绝,却听四叔说,“收下吧。”   “对,顾娘子,你就收下吧,就是些水果和零嘴,都是自己家里的,没几个钱。”旁人也都跟着劝道。   顾姣这才收下。   东西有些重,赵长璟没让她拿,自己伸手接了过来。   “好了,他们要赶路,你们该忙去忙,该上学去上学,别再围着他们了。”许凤芝擦了下眼角开了口。   旁人怕耽误他们,纷纷退开了,但他们还是一路送他们出了巷子,直到顾姣等人坐上马车,他们也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巷子外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   顾姣坐在马车里看着身后还在朝他们挥手的那群人。   她的目光从秦爷爷、秦奶奶的面上划过,又落到了白诚等人身上,她趴在车窗上探出头,用力朝他们挥了挥手,身后的人影渐渐缩小,慢慢地,再也看不到了,可她还是不肯坐回去,依旧趴在侧窗这边望着外头,情绪低落。   直到四叔和她说,“等下次有空了,我再带你过来好好住一段时间。”   顾姣抬头,迎着四叔温和的目光,她心里的不舍渐渐好了一些,她轻轻嗯了一声,终于抱着手里的画卷重新坐回到了马车。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画卷。   来的时候,顾姣从未想过这个小县城会给她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   想必即便过去很多年,她也不会忘记在这发生的一切,她跟秦爷爷在院子里下五子棋,跟秦奶奶在厨房外头一起做花蜜,她在私塾教白诚他们写字画画,还有四叔背着她走在郊外的路上。   漫天星辰在头顶,而他们身边全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   ……   就在顾姣一行人重新登上船只的时候,杜南兮也终于摆脱了家里。   杜父、杜母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从小乖巧听话对他们千依百顺的小女儿这次居然这么心狠,不顾他们如何哀求,说走就走,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那位沈大当家交好的,竟说通她帮忙联系官府,拿了一份允她脱离家里,单独立女户的告示。   “真想好了?你这一走,以后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城门口,沈迟姜抱臂站在马车旁看着杜南兮说。   杜南兮摇头,“从我下了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沈迟姜依旧看着她,“不后悔?”   杜南兮还是那副平静甚至是淡漠的模样,“我从不为不值得的人感到后悔。”   “哈。”沈迟姜为她的果断决然轻笑一声,她的笑容爽朗畅快,与她美艳的模样格格不入,却又仿佛十分契合,“不后悔就好,你那对爹娘着实也没什么值得你后悔的,就他们那个不知道偏到了什么地方的心,有你那个姐姐在……”余光一瞥面前的清艳少女,她的声音突兀地一顿。   她以前从来不说别人的家事,没时间也没必要,她家里就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何况她跟杜南兮也不算太熟,实在没好到聊这些的地步。   于是便没再继续,而是转了话题,“那我就祝你日后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对了。”   她忽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平安结递给杜南兮。   杜南兮没接,而是看了一眼沈迟姜,似乎并不理解为何沈迟姜会送她这个。   沈迟姜知她误会,挑眉,“别看我,我可没这么手巧,也没这样的闲情雅致,是玥玥让我送给你的。”   杜南兮并不知道顾姣的小名,但她想了想,也只有她了,便问沈迟姜,“顾姣?”   “对,”沈迟姜笑着说,“前几天去章丘办事,她特地托我交给你的,她说她这次没法送你,但等回了京城一定扫榻以待。”   “谢谢。”   杜南兮这才伸手接过,她柔软的指腹轻轻抚过手里的平安结,想到那个热情明媚的少女,冷清的眉眼也终于漾开一点清浅的笑意。   沈迟姜还从没见她这样笑过,不由惊奇地看了一会,直到杜南兮抬头看她,她也不曾收回目光,而是大大方方看着人说,“你该多笑笑的。”   平时冷清的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笑起来的时候倒有初雪消融的感觉。   其实也不过是个才十八岁的姑娘,和她家里几个妹妹差不多年纪,想她家里那几个至今还长不大的混世魔王,再一对比眼前这个明明年岁不大却历事颇多的少女,难免心生几分怜惜,声音也越发柔和了一些,“等到了京城,若有什么为难不能处理的事就去沈记找一个叫沈从云的人,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我会给他写信让他多照看你一些。”   杜南兮习惯性想拒绝。   但沈迟姜仿佛知道她会拒绝,也不说话,仍抱臂挑眉看着她,脸上仿佛写着“你又要拒绝?”   想她这阵子替她忙前忙后,杜南兮迟疑了下到底还是没有出声拒绝,反正答应是一回事,日后去与不去是她自己的选择,便重新垂下眼帘和人道了一声谢。   沈迟姜岂会不知她的脾性,却也没去揭穿,只笑道:“好了,车夫是我认识的,会些武功,路引什么随身带好,等到了京城,给我报封平安信。”她说着翻身上马,低眉看向马车边的杜南兮,一笑,“杜小姐,这样不算为难你吧?我想我们这次也算是认识了。”   杜南兮这次倒是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她这次也是受了沈迟姜的好意,“等我在京城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   沈迟姜满意点头,“走了。”她一扯缰绳,掉头离开,城外的风扬起她红色的裙角,也带来她的声音,“云程发轫,培风图南,杜小姐,再会了。”   杜南屈膝相送。   “小姐,我们走吧。”丫鬟过来扶她。   杜南兮起身,她看着那茫茫官道,看着城门上的济南二字,她头也不回转身登上马车,马蹄扬起黄沙,离开了这个她自小长大从未离开过的地方,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   差不多时间,京城的延昌帝也终于收到了赵长璟前后送来的两封信。   谢皇后拿着糕点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即使强忍怒火也阴沉着的一张脸,“怎么了?”   她放下手里的糕点问宗裕。   看到她,宗裕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你来了。”他把其中一封信递给了谢皇后,“你自己看。”   后宫不得干政,但宗裕对谢皇后从来没有一点隐瞒,就像他对她用的从来都是“我”,而不是“朕”。   殿中无旁人,谢皇后便也没犹豫,她打开一看,脸色也立刻沉了下来,怒道:“元莲寺的案子才过去多久,这群人竟然又故态复萌,好大的胆子!”她亦是女子,自然替这些可怜的女子打抱不平,知晓这些人都已被问斩,方才缓了口气,又跟宗裕说,“不管如何,您都得派人尽全力去找他们。”   “我已传了口谕,让人立刻出发去济南。”   谢皇后神色稍缓,看他伸手揉着眉心,放下手里的信,走过去替人按起太阳穴,一扫桌上还有一封信,“这封也是修和寄来的?”   宗裕轻轻嗯了一声,“跟章丘那位知县的信前后脚送过来的。”   谢皇后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看来是件不错的事?”   “如果办得好,就是一件造福百姓的好事。”宗裕一扫先前阴霾的脸,声音也变得轻快了不少,他把信中内容与人说了一遍。   谢皇后听完后,眉眼也带了一些笑,“的确是件好事,章丘那地方我以前也听祖父提过,物产和风景都很不错,就是偏远了一些,要是能发展起来,不管是对章丘当地的百姓还是对齐鲁其余地方都算是一个不错的发展。”   “倒是难为修和,出去一趟还办了这么多事。”   宗裕也笑,“他是一贯的劳心命,走到哪都不忘做事。”他说到这不由又有些感慨,“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他看着是最无所谓的那个,每次我跟江谦讨论规划表达我们抱负的时候,他从来不参与,但这些年,他做的事哪里少过?”   “所以说上苍还是公平的,它虽然让我亲情匮失,却让我遇见你,还有修和、雍怀这两个好友。”他握住谢皇后的手。   谢皇后目光温柔,“等结束鞑靼的战事,雍怀也该回来了,届时你们三个就可以好好聚聚了。”   “是该聚聚。”宗裕笑着补充,“毕竟还有件大喜事。”   “什么喜事?”   宗裕问她,“顾云霆那个女儿,你还记得吗?”   谢皇后想了想,“就上次修和让我封赏的那个?”   宗裕颌首,又问她,“你可知道修和现在和谁在一起?”   他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谢皇后自然不会猜不到,但是,“你说的喜事不会是……”她神色微惊,眼睛都睁大了一些。   “正是。”宗裕笑得开怀,“我那会就觉得赵修和怪怪的,你跟我何时见他对谁这样好过?只不过那会这位顾云霆的女儿和修和他侄儿还有亲事,我寻思着他也不会是强占侄媳的人,没想到……”他说到这,忽然轻啧一声,“等这次他从开封回来,看他怎么说。”   位于船上的赵长璟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   “怎么了?”   顾姣正在写字,余光瞥见四叔揉着鼻子还皱着眉,不由停笔询问。   赵长璟摇头,“没什么。”他垂手于身侧,看了一眼她写的字,比起最初,她如今的字已经越来越像他了,无论是笔锋还是形骨,“今天练的差不多了,休息吧。”   顾姣点头。   窗边摆着软榻,顾姣歪靠在四叔的肩上朝窗外看,其实四周都是水,哪有什么风景可以看?但顾姣就是觉得和四叔在一起,什么景致都好看,她抱着他的胳膊养神休息,手指握着四叔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忽听他说,“等到了开封,你继续去金陵,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去找你。”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顾姣立刻坐了起来。   从京城出发到现在,她每天都跟四叔待在一起,从未想过两人会分开,她面上的不舍藏也藏不住,可红唇嗫嚅一番后,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四叔去开封是有要事要办。   虽然不舍,但还是重新坐了回去,就是抱着四叔胳膊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嗯。”   她垂眸,轻轻应声。   赵长璟伸手轻抚她的长发,跟她保证,“我会尽快处理完事情去找你。”   顾姣闻言却摇头,“不用尽快,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让自己出事就好。”虽然不清楚四叔去开封办得是什么案子,但看他这几日收到信时蹙眉的样子,也知道事情不简单也不轻松,她不知道能帮四叔什么,只能尽力不让自己拖四叔的后退。   “好。”   赵长璟低头在她发顶烙下一个吻,和她承诺,“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自己出事。”   此时两人谁都没想到,就在几天后,他们即将抵达开封的时候,开封那边却率先出了事。 第72章   这是一个午后, 顾姣拿着厨房新送来的糕点推开了赵长璟的舱门,她的脸上挂着和平日一样的灿烂笑容,声音也是高扬轻快的, 像是永远不知哀愁的黄莺, “四叔,今天厨房做了芙蓉糕,你……”那句尝尝还未说出, 她就感觉到了屋中沉闷的气氛。   四叔坐在窗边。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张字条, 头微微低着,因为逆光的缘故,顾姣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他的不对。   四叔握着字条的手太用力了,指根紧绷, 指尖泛白。   即使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立刻松开了力道,跟从前似的, 偏过脸,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来了。”   但顾姣还是蹙了眉。   “怎么了?”她拿着糕点走了进去。   舱门在她身后自动被风合上, 曹书向她行礼,顾姣却无暇理会, 只一个劲地盯着四叔, 她的目光移到被四叔放到桌上的字条上,光线模糊了上面的字眼, 她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但一扫旁边的阿辞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是开封那边出什么事了吗?”她压着嗓音问。   阿辞是四叔养着的海东青, 如今被四叔用作与开封那边联络的信使。   顾姣在这阵子的接触下知道阿辞一般是三天出现一次, 这应该也是四叔和开封那边联系的频率, 可这次……她柳眉微蹙,昨天阿辞才来过,她还喂他吃了不少肉干,怎么今天又出现了?   她猜测是开封那边出事了,要不然四叔不会是这个样子。   就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这一路都没跟四叔打听过他到底去开封做什么,也没问过一直与他联系的人是谁,她知道四叔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即便再好奇,她也没开过这个口,可如今……她看着四叔少有的难看脸色,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四叔可以告诉我吗?”   赵长璟看着她不语。   半晌,他才发话,却是和曹书说,“你先出去。”   曹书应声出去,走的时候还顺手带走了阿辞。   阿辞一向通人性,平日除了顾姣和赵长璟,谁也不给碰,今日倒是乖巧,一点也没挣扎地跟着曹书出去了。   “过来。”   赵长璟跟顾姣招手。   顾姣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走了过去,被四叔握住手坐在他身边,她也不说话,就抿着唇静静看着四叔。   赵长璟其实并不想告诉她这些朝堂上的事,他不想让她接触这些黑暗面,更不想让她担心,可现在显然不可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与其让她担惊受怕辗转难眠,倒不如由他亲口与她说。   也正好和她商量下之后的事。   “知道何丞锡吗?”他问她。   “何丞锡?”顾姣拧眉,她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想了一会,“开封知府?”   “嗯。”赵长璟说,“他跟我是同科进士,关系不错,这次我要查的案子就发生在开封。我怕打草惊蛇,便让他秘密先帮我探查着……可他现在死了。”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很轻,闲放在一旁的手却骤然紧握了起来。   “什么?”   顾姣惊得差点起身,好歹忍住后,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着,在砰砰直跳的心脏声中,她的耳朵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震得耳朵发麻,好一会,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信上有说是谁害死何大人的吗?”她就算再单纯再懵懂,也知道何大人这死不简单,恐怕是他查到了什么被人率先杀人灭口了。   赵长璟看着她,午后阳光正好,他的声音被风一吹,显得有些悠长飘渺,犹如清晨湖面上的朦胧水汽,碰不到摸不着,“信上说何丞锡因为太过辛劳,夜里忽然暴毙,于今日子时死于家中。”   “怎么可能!”   顾姣想也没想反驳,这次她直接站了起来,脸色也跟着变了。   手被四叔牵着,她换了好几个呼吸才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他低头去看四叔,四叔看着和平日并无不同,还是那副没有波澜的模样,可顾姣能感觉到四叔此刻的内心也是和她一样震动,甚至可能比她还要多一抹悲愤,那是他的好友,是为他做事而无辜枉死的人。   想到这。   顾姣重新坐了回去,她回握四叔的手。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四叔,只能用这样稚嫩的法子去安抚他此时的心情,看着四叔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重新落在她的身上,她继续握着他的手,抿着唇犹豫一会后,方才轻声问他,“你还是要去开封是吗?”   “嗯。”   赵长璟垂眸看她,“我不能不去。”   不管是因为这一桩没有结束的案子还是何丞锡突然的枉死,他都得去一趟。   他知道现在开封很危险,也知道她不想让他深入险境之中,但有些事,他没办法答应她。他无谓做懦夫还是英雄,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故交好友枉死,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到她的鬓角,再一路攀上,覆在她的头顶,他的声音依旧温柔,“我们可能要提早分开了,等到了开封,你跟梁大明他们继续去往金陵,路上别再停留,等我解决完开封的事就去阮家接你。”   这是两人几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   那会顾姣并未反对,可如今,她却毅然决然地摇头,“不,我要跟着你。”   “姣姣。”赵长璟蹙眉,“开封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也不清楚,何丞锡突然离世,恐怕很快他们就会知道我并不在京城,届时开封重重危险,我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跟着你。”   顾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可以平静一些,不要太小孩子气让四叔操心,“何大人出事,肯定是他们发现了什么,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届时不管是你进开封也好,还是留在开封查案也好,肯定不容易。可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途经此地游玩的人,有爹爹的腰牌在,肯定没人敢拦我,而且……四叔,我见过那位何夫人,她跟我二婶是同宗姐妹,我有法子进何府。”   “何大人既然是死在何府,那查清楚这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接去何府,四叔,我能进去,你让我跟着你。”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没忍住红了眼,“我知道我太小太弱,很多事都帮不上你,我也知道没有我,你也能查到,可是四叔,我不可能在明知道你会有危险的情况下,还心安理得跟个没事人一样离开你。”   她努力睁着眼睛,想抑制眼泪坠下,可眼睫扑朔几下,眼泪还是跟断了线的珍珠掉了下来。   赵长璟看着她哭得鼻尖都红了,到底不忍,他多的是法子让她留在船上,可他家姣姣心思一向重,看不到他必定会胡思乱想,轻叹一声后,他抬手把人揽到自己怀里,“等到了开封那边,一切听我的安排,不准轻举妄动,更不准为了我深涉险境,听到没?”   他怕她为了替他查案冒头出事。   顾姣连连点头,红着眼睛向他保证自己没他的吩咐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   翌日清晨。   船只抵达开封。   船上的人经过一夜都已经知道赵长璟的身份了。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知道进开封要做什么,一群人都变得沉肃起来。   他们是顾云霆最得力的亲信,别看他们平时插科打诨,有时候还匪里匪气,不像个好人,可关键时刻,他们从不掉链子,将士知道服从命令,如今顾云霆不在,顾姣就是他们的主公。   何况如今小姐让他们听命的还是他们一向崇拜敬仰的赵大人。   他们自然不会有二话。   顾姣一行人没有立刻下船,他们船只停靠的并不是开封城最大的码头,而是一处偏远的地方。   有人先去城中打探情况。   其余人则继续留在船上看守。   肉眼可见这些平日懒散的亲卫此刻都变得认真起来,一个个停靠在船上的每一处,确保可以及时查探外面的情况还不被人发现。   陈洵领着人过来的时候,就被人拦下了。   即使他拿出了代表着赵长璟护卫的腰牌,这群人也没有立刻把他们放进去,最后还是曹书下来了一趟,带着陈洵上去。   曹书笑着和底下的亲卫说“辛苦”,带着陈洵上去的时候,脸彻底沉了下来,他压着嗓音问陈洵,“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何大人怎么突然死了?主子不是让你们好好保护何大人吗?”   陈洵已经两夜不曾睡过了。   他的精神已经紧张绷到了极限,也许轻轻推他一下,就能让这个男人彻底倒下,可他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他哑着嗓音回答,“何大人怕被人发现端倪,不肯让我们进府,我们只能在外面守着。”沙哑的声音已经快听不清了,勉强说完后,他握紧手中的佩剑,声音又轻了一些,“主子他……是不是很生气?”   “你说呢?”曹书瞥他一眼,“主子这么多年交过几个好友?他能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何大人,可见何大人在他心中地位不一样。”   “知道何大人离世,主子一夜没睡,你……”   满腹的话在看到陈洵灰败的脸色,到底还是停了下来,他没再多说,只抬手拍了拍陈洵的肩膀,“先上去再说。”   抵达三楼。   崖时和弄琴都站在甲板上。   崖时依旧还是平时那副样子,弄琴的脸色却不好看。   她也是一夜未睡。   没办法阻拦主子的决定,她又不敢怪到四爷头上,于是曹书就成了她的出气筒,虽然这很没有道理,但人的脾气总归是没办法控制的,这会看着曹书领着人过来,她的脸又不由自主地冷了几分。   曹书看着她的脸色也有些尴尬。   知道她这是在迁怪四爷带着小夫人冒险,虽然大家都清楚这是小夫人自己的决定,连四爷都拿她没法子,但迁怪之所以称为迁怪,就是这样没道理,不敢多言,更不敢在这个时候过去触她霉头,曹书匆匆领着陈洵往里面走,到右手边第二间舱门前,他停步,“主子,陈洵来了。”   很快船舱里面就传来了让陈洵熟悉的声音,“让他进来。”   陈洵下意识握紧手中的佩剑。   舱门打开,阳光从里面照进来,陈洵朦胧中看到四爷身边有个娇小貌美的少女,认出这就是那位顾家小姐,也就是他们未来的主母,他不敢多看,立刻垂下眼睛抬脚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陈洵屈膝下跪,“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你是办事不力,不过现在还没到责罚你的时候。”赵长璟声音淡淡,他拿过茶壶,给顾姣倒了一盏温水,让她自己喝,而后自己握着一盏已经冷了的茶喝了一口,方才继续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何丞锡怎么会突然暴毙?”   他没叫起。   陈洵也不敢起,何况他也没脸起。   他仍跪在地上,沙哑着嗓音答道:“属下跟何大人已经有一阵子没碰面了,这些日子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什么,城门口和城内的巡逻忽然严苛了许多,何大人怕被人察觉,便与属下商量每隔三日于一处茶馆碰面,他会在那留下近日查到的事,而我们拿到后再直接传给您。”   “原本按照计划,应该要两天之后我们再去茶馆找何大人给我们的线索。”   “可昨天——”陈洵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办事如此不力,不仅没查到线索,竟然连人都没护住,他脸上的自责根本藏不住,手撑在膝盖上,手指紧绷,力气大到像是要把自己的膝盖骨握碎,他闭着眼睛嘶哑着嗓音接着说,“昨天我们留在何府那边的人忽然传来何大人暴毙的消息。”   “属下得知消息后去了一趟何府,那个时候何大人已经身亡两个时辰了,属下曾检查过他的身体……并无不妥。”   赵长璟清楚这句并无不妥是什么意思。   并无不妥代表着何丞锡并非死于中毒和他手,他握着茶盏沉默不语,半晌才出声,“如今城中什么情况?”   “何大人死后,按察使褚晖、布政司许吉卿以及开封府的知州、通判都曾去过何府,他们都是去祭拜何大人,暂时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问题。城中巡逻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城门口的检查比以前更加严苛了,现在不管出城还是进城都会仔细检查,尤其是……二十七、八的男子。”   这显然是针对四叔的一场检查,顾姣一听这话立刻紧张地看向身边的四叔。   赵长璟接到她的眼神,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   “何府那边的人还在吗?”他继续问陈洵。   “还在!”陈洵说,“属下怀疑是有人买通了何府的人,所以这阵子一直让人盯着何府那边,看看会不会有人与外人接触。”   赵长璟嗯一声,“之前何丞锡说的线索,你事后可曾在何府查到?”   “属下没用,查遍了何大人的书房也未查到一点蛛丝马迹。”陈洵因为这个回答而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长璟看起来倒是并不意外。   闻言也未再多说,只道:“你先回去吧。”   陈洵闻言,忙抬头,“属下不用跟着您吗?”他知道主子要进城办事。   赵长璟静静与他对视,“你觉得你现在这个身体跟着我能做什么?”   “属下……”他想说自己可以,可看着主子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到底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双目灰败低下了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   或许……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佩剑上。   “觉得自己没用,想一死了之了?”赵长璟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洵怔怔抬头,没想到主子会猜到自己的心思。   “何丞锡死的不明不白,你以为你的死能解决什么问题?把你的那些想法心思全都给我压回去,现在回去休息,养足精神再继续查,要死也留到以后去。”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能做的,就是查清何丞锡的死因以及他之前查到的线索到底是什么。”   “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密不透风的墙,只要出现过发生过就一定查得到,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不过——”赵长璟垂眸看向陈洵,他的声音还是冷静的,甚至称得上是有些冷漠,可那双眼睛透露出来的黑色光亮仿佛能指引迷途中的人一般,“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趁着能休息的时间立刻休息,我可不想再接到身边人暴毙的消息。”   陈洵心下一凛,刚才的颓废一扫而尽,“属下知道了,属下这就去休息,等养足精神就立刻去查这阵子与何府接触过的人!”他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此时胸腔内却像是在振奋着什么,情绪被鼓动,就连苍白的脸庞都因这一番话而微微泛红起来。   赵长璟未再多言,抬手让人下去。   陈洵跪得时间太久,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摔倒,赵长璟让曹书带人出去休息。   等他们走后,顾姣再也忍不住出声,她满面担忧,“四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想过开封城检查会严格,但也没想到会变得这么严格,她一时有些担心起来,“我们的法子能行吗?”   如果不行。   如果四叔真的被他们看到。   那四叔……   以前顾姣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在她的世界中,就算不是什么都美好,但至少也没有草菅人命的事存在,可如今何大人的死就摆在眼前,她一时不禁担心起四叔的安危。   也忍不住猜测那群人会不会真的狗急跳墙杀害四叔?想到这,她就浑身发冷,连手指都忍不住绷紧了。   不过很快手上的那股僵硬就被轻易化开了,赵长璟握住了她的手,他一点点搓揉着她的手,等到她的手指重新变得柔软起来才和她说,“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把你的亲卫都给我了,难不成我们还杀不进这个开封府?”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一句,说完后轻抚她的长发,温声安慰,“姣姣,你或许不清楚你父亲给你的这些人有多厉害,若是把他们放到战场,他们都是以一敌十的猛士。”   “就算真的被他们发现也没事。”   “最初我是不愿打草惊蛇,才想着让何丞锡先查着,如今都到这一步了,倒也无所谓他们会不会发现了,我不信何丞锡一点线索都没给我留下,他做事一向小心谨慎,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进何府。”   他的目光越过顾姣看向窗外,看着那茫茫水色,他淡声道:“只要进了何府,有些事就能清楚了。”   只不过表明身份进开封和在众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开封,自然还是后者行事更为方便。   两刻钟后,一行人启程出发。   开封城这边检查果然十分严苛,就像陈洵所说,不仅进城和出城需要路引,那些将士还要比照着脸仔细看过。   顾姣即便坐在马车里面也紧张不已,反倒是四叔这个当事人跟个没事人一样,还让她放宽心,甚至还给她剥起了荔枝。   顾姣被他的平静感染,那颗紧张不安的心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外面很快就如他们所预料一般开始闹了起来。   梁大明起的头,他本就脾气不好,又有赵长璟的吩咐,更是不管不顾起来,开始还只是争吵,后来直接动起了手。   那些将士要来拿人。   可顾姣这些亲卫哪一个是好惹的?从前不过是担心小姐害怕才一个个伪装成无害的模样,真让他们放肆起来,把开封府闹一遍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很快两边人就直接打了起来。   这一番阵仗也惹得其余人目瞪口呆,大热的天,在城门口被盘查议论为此有些口角自是不少,但跟将士动手……谁敢?民不跟官斗,这是自古以来大家都默认的事。   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人敢动手,而且还是压倒性的揍人。   顾姣听着外面的动静,还是有些担心,她拧着眉说,“不会有事吧?”   “你知道开封府城防营的守将是谁吗?”   赵长璟忽然问她。   顾姣自然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赵长璟把剥好的荔枝递到她的唇边,看着她说,“他叫陈抚安,是你父亲以前的属下。”   “啊?”   顾姣呆了一下,又有些不明白,“那为什么要梁护卫他们跟人动手,直接找那位陈将军说下不就好了?”   “因为——”赵长璟听着外面的动静,像是有人过来控制了秩序,原本的嘈杂得以归宁,他看着不远处穿着将领服饰的男人,淡淡说道:“他曾经背叛过你的父亲。” 第73章   顾姣从四叔的口中知道了这位陈抚安和爹爹之间的往事。   或许不应该说背叛, 只是一个懦弱将士因为害怕而逃亡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爹爹带着一群新兵去剿匪,这是开平卫的习惯, 新兵进营, 爹爹都会带他们出去一次,这几年开平卫太平,他们顶多也就剿剿匪。   爹爹是开平卫众将士心中的战神。   对开平卫的将士而言, 只要有爹爹在, 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那个时候没有人想到,就是这次剿匪差点害得他们全军覆没。   那些山匪知道以武力绝对战胜不了爹爹, 所以就设置了许多埋伏。   可爹爹征战多年,这些埋伏又岂能困得住他?偏偏那些没有人性的山匪用人做陷阱, 老人、小孩、妇女……这些在所有人眼中称得上是弱小的人被困在陷阱里面。   即便知道有可能是陷阱,爹爹也不可能做到见死不救。   说来好笑, 爹爹看着凶神恶煞,许多人都称他人屠, 可就是这个人屠冒着风险去救了这些妇孺。   然后一把把刀对准了爹爹的胸膛。   那个时候, 其余人都被赶来的山贼困住,无暇去救爹爹, 而这位陈抚安, 他明明没有出事,明明有能力来救爹爹, 却因为害怕因为死亡而选择了逃跑。   那次剿匪最终还是爹爹战胜了山匪, 他护着那些新兵下山, 没让一个将士折损在山上, 而他却在快到军营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晕倒。   后来有人要严惩这位陈抚安, 要杀他平愤,可爹爹说“开平卫将士的武器只能对准践踏大夏的外敌,他没有触犯律法也没有勾结贼子”,陈抚安因此被放过……后来陈抚安不知怎么离开了开平卫,辗转到了开封府,竟然还做了守将。   顾姣蹙眉。   再听到外面的喧哗以及梁大明对那位陈抚安的冷嘲热讽时,她什么都没说,她没那么菩萨心肠,虽然陈抚安因为害怕而逃离情有可原,可一想到爹爹是为了保护他们才会如此,她就觉得很不高兴。   外面闹得更加厉害了。   之前挨打的那些将士满脸都是伤,原本以为自己将军来了,能把这群地痞流氓拿下,没想到他们却看到了他们将军苍白的脸。   相反。   刚才殴打他们的那些地痞流氓反而一个个抱臂站在一边,完全不怕的样子。   刚才扬言说着不可能让他们检查马车的人还真的就没有被检查,不仅没被检查,这群人还被他们将军亲自送着进了城,人群和马车渐渐远去,远远还能听到那些人哼着曲,即使看不到他们的脸也能想象他们此刻有多洋洋自得。   刚才挨打的那些将士目瞪口呆又满脸不敢置信,等回过神,自然是愤愤不平,“将军,您怎么就这么放过他们了?您不知道这群人有多嚣张,而且……”   后面的话在看到陈抚安侧目看来的冰冷眼神时骤停,却还是有人不甘地小声补充完,“上面不是发话了吗,每个人都得仔细检查,凭什么这群人是例外。”   陈抚安目光淡漠地看着说话的将士,声音平平,“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今天你们要真掀了那张帘子,就不是被揍一顿那么简单了。”   “什么大人物啊,连个脸都看不了。”有人小声嘀咕。   陈抚安冷笑,“顾云霆的女儿的确不是什么大人物,但顾云霆那个疯子还有他的那些亲信要是知道她被欺负,你看他们会不会直接要了你的命。”   像是想起了那段不堪的往事,陈抚安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他的脸上流露出害怕、愤恨、不甘……太多种情绪以至于陈抚安那张清秀的脸都因此变得扭曲起来。   不过此刻并没有人关注他。   刚刚还犯着嘀咕的人在听到顾云霆的名字时一个个都白了脸止了声,大夏朝的将士谁不清楚那位开平卫的顾指挥使是什么脾气?   他们不敢再言。   陈抚安也没说话,他双目紧闭,额头青筋爆裂。   他以为远离开平卫,那些事情就会过去,可这些人带给他的阴影实在太深了,梁大明、程信、王虎……他记得他们每一张脸,也记得他们对他做过的每一件事。   -“你就是那个在将军深涉险境时自顾自跑掉的新兵?”   -“废物!一个兵连自己的将军和同伴都能抛弃,你这样的废物凭什么进军营!滚出开平卫!滚出我们军营!我们开平卫不欢迎你这样的废物!”   ……   他知道他做错了。   他知道他不该跑。   可那种时候,他哪里还想的了那么多?他是人啊,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危险,害怕不是人之常情的事吗?   他就不信他们不怕!   只不过他们没有像他这样表现出来罢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向他们忏悔,向他们请求宽恕,无论他们对他做得多过分,他都隐忍不发,甚至还总是陪着笑脸希望能打进他们的团体,可没有人欢迎他,他们都把他当做一个叛徒,他们不高兴的时候就把他当条狗一样对待,让他趴在地上,让他去吃地上的东西,还让他学狗叫。   后来顾云霆知道了,他制止了他们的做法。   他天真地以为有顾云霆的话,他们会原谅他会对他好些,可是没有,他们不仅没有接纳他,甚至开始视他为无物,以前他们高兴不高兴的时候还会逗弄他,后来连这些都没有了。   他成了一个彻底的隐形人。   他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可所有人都像是看不到他,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和他一起操练,他们在他面前勾肩搭背笑着离开……他开始愤恨,愤恨所有人,连带着从未欺辱过他甚至帮他说过话的顾云霆都开始恨上了,他那么厉害,他们都那么信服他崇拜他,他为什么不能替他说句话?一句,就一句就好!   他为什么要让他被人这样对待!   后来,他甚至忍不住想,也许这一切都是顾云霆的阴谋。   他就是故意的,他恨他不救他,但又要彰显自己身为将军的大气,所以就以这样的方式来折磨他!是,一定是这样的!可即便知道,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那么的懦弱,那么的无用,连反抗甚至连为自己争论一句都不敢。   那个时候他以为他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没想到他的姐姐会给一个权贵做妾,也许这就是一人成仙,鸡犬升天,他的姐姐在知道他的遭遇后给那权贵吹了枕头风,于是他终于得以从开平卫出去,辗转几年的时间,他的姐姐因为有孕在府中的地位越来越稳,他也从一个守城门的小将变成了城防营的将领。   可他没想到这群人居然又来了!   陈抚安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拳头捏得死紧,手指深陷在掌心之中,他望着梁大明等人离开的方向,目光阴狠毒辣,整张脸都变得越来越扭曲,这样的扭曲覆盖了他原本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可怖极了。   他知道他现在已经有能力去反抗了,可他依旧不敢。   在面对这群人的时候,他依旧还是那个三年前被他们当做狗一样逗弄的废物,除了愤恨,他什么都不敢做,甚至连接触他们都不敢。   “闭紧你们的嘴巴,今天的事谁要是敢传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离开城门口的时候,陈抚安沉着嗓音警告他们。   他好不容易才能丢掉三年前的一切重新生活,绝对不能让别人议论他的过往!   那些将士却不知道这些,只当他是忌惮顾云霆,同样忌惮顾云霆的他们连忙点头答应了,反正就算上面问责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只有陈抚安的副将李维康面露犹豫,“大人,真的不用再去检查下吗?如果……”   话还没说完,陈抚安就转过脸打断他的话,他的神情冰冷,“李维康,你现在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或者你觉得你这个副将比我更有能力?”   李维康白了脸,“属下不敢!”   陈抚安淡淡瞥他一眼后收回目光,握着缰绳目视前方,“顾家和赵家如今结亲不成,你以为顾云霆那些土匪亲信会帮赵家那位?何况他们要是真的藏了赵家那位,怎么敢这样大摇大摆等着我过来,他们就是故意的,他们就是故意来折腾我的!”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没有办法平静。   他的目光涣散,一下子害怕地缩紧瞳孔,一下子又愤怒地瞪大眼睛,像是失去意识一般呢喃道:“他们就是故意在那边等着折磨我让我丢脸,为得就是给顾云霆报仇!”   他越说越乱。   李维康几次想开口都插不进话,最后还被人威胁,“今天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让我知道……”刚才意识涣散的人忽然又清醒过来,他阴狠着一张脸,目光毒辣地看着他,威胁着压低嗓音,“李维康,你说是你先取代我,还是我先杀了你?”   ……   “妈的,可真痛快!”   马车外响起梁大明的声音,“早就看这狗东西不爽了,当初将军不准我们欺负他,没想到这狗东西运气那么好,现在居然在开封做守将。”他说着又呸了一声,“这种贪生怕死的狗东西居然也能做守将,真是笑话!”   “哪里是他运气好?”有人笑着接过话,“还不是他那个姐姐会选男人,不过她也真啃得下去,我听说陈抚安那个姐夫都有五十多岁了吧?这都得算是爷孙恋了,啧。”   “年纪大怕什么,反正有钱有权,你没看到陈抚安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这小子还是一样的没用啊,看到我们还是怕得发抖……”   “好了,别说了,小姐还在马车里,别让这些污言秽语脏了她的耳朵。”武子华发了话,其余人想到马车里的顾姣顿时心神一凛,刚刚还一个个都跟土匪头子似的,这会却都紧绷着身子闭嘴不言。   顾姣听着外面的话,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些以前在她眼中只是“爹爹给的护卫”的人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之后已经让她觉得熟悉和亲切了,虽然很多人的名字,她还是不知道,但也无碍她对他们的感官很好。   这会她握着小小的一角车帘看着外面,发现有人居然还在扭头朝她这边看过来,似乎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什么,在跟她的目光对上后,那人立刻瞪大眼睛变了脸,然后马上转头,动作快得让顾姣都有些担心他的头会被扭掉。   她眉眼带着浅浅的笑意。   直到余光瞥见身边的四叔,笑意又化作了担忧。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顺利进何府。   进了何府之后,又能不能顺利查到何大人的死因,还有四叔一直在查的那些东西。   她满脸忧虑。   赵长璟知她担忧,抬手轻抚她眉眼处的褶皱,“放宽心,我们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听到四叔的安慰,顾姣紧张的心也跟着稍稍放松了一些,她没再说话,只是手指往上攀升,与四叔十指相扣,以这样的方式安抚着彼此的心。   很快就到何府了。   原本按照何大人的身份肯定是住在官衙。   可何夫人蒋道歌,也就是顾姣二婶的那位同宗姐妹家大业大,自然不肯委屈自己住衙门,她在跟着何丞锡来开封的时候就在这边置办了宅子,如今顾姣要去的便是位于贤人巷的何府。   何府占地极大,看着快有三进那么大,外面挂着白绸,门前站着的人也都穿着孝服,整座府邸都透露着浓重的悲伤。   弄琴下去递拜帖的时候,顾姣仍坐在马车里与四叔手握着手,透过车帘掀起的那一角边缘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巷子里有许多人,他们手里都握着白色的菊花对着何府遥遥一拜后把菊花放到地上。   顾姣轻声说,“看来开封府的百姓都很敬重何大人。”   “他一直都是个好官。”赵长璟也看着外头,他的语气平平,可顾姣能感觉到他的浓睫在颤动,知道四叔心里肯定不好受,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赵长璟感觉到她的安慰。   他抬眸,看着她担忧的双目,他回握住她的手,“我没事。”   看了眼外头,已经有人接过弄琴手里的拜帖转身进府了,他收回目光嘱咐顾姣,“待会下了马车,你自己管自己,不必担心我。”   “也不必特意去查看,现在我们不清楚何丞锡到底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是谁害死他的,可能是外面的人,也可能是他的身边人,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更不要让他们发现你在做什么。”他的掌心覆在顾姣的头顶,沉声说,“万事有我,你照顾好自己就好。”   顾姣点头,跟人保证,“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   “你说谁?”   蒋道歌正在处理何丞锡的身后事,她是家中主母,要处理的事太多,虽然她跟何丞锡夫妻感情早已尽了,但该撑的脸面和体面还是得撑的。   这可不是为了何丞锡,而是为了她和她的一双儿女。   她可不希望外头的人议论她。   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忽然听到这么一份特殊的拜帖,蒋道歌放下手中的毛笔,柳眉紧蹙,一脸不敢置信,“京城顾家,我堂姐家那位嫡出的姑娘?”   李妈妈点头应是,“是那位,她身边那位叫做弄琴的姑娘以前老奴见过,不会差的。”   “好端端的,她来做什么?”虽是这么说,蒋道歌倒也没让人继续在外头候着,她跟她堂姐打小感情就好,虽说这些年分嫁两地少有往来,但到底情分还在,这位顾家嫡出的姑娘既然称她堂姐一声二婶,她这个做妹妹的自然也没有闭门不见的道理。   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人都到了门前,总归得尽地主之谊。   “请进来吧。”她吩咐李妈妈去请人,自己则去里面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出来的时候,又有人来传话了,来人是她院子里的丫鬟,看到她就愁眉苦脸说道,“夫人,柳姨娘又开始闹了。”   听到这个名字,蒋道歌就拧了眉。   她一贯不喜欢这个女人,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让她跟何丞锡彻底离了心,脸色唰得沉了下来,她冷着嗓音没好声,“这么喜欢闹,就把她送到灵堂去,也正好让咱们的何大人看看她的爱妾在他死后是怎么对待他的!”说完见丫鬟面露犹豫,她眼风凌厉地朝人看去,厉声,“杵着做什么,还不去?!”   她一副打定主意铁了心的模样,丫鬟虽觉得这样做不好,却也不敢违抗,匆匆应声要出去吩咐,又被身后的人喊住。   “——等下。”   刚刚还满面怒容的蒋道歌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被笼罩在光晕之中,看不清她此时的眉眼和神情,只能听到她沙哑的嗓音,“把她带回院子拘着,跟她说,我不是何丞锡,也不吃她那套狐媚功夫,要是再闹,我不介意把她从哪里来送哪里去。”   丫鬟心下一凛,应声离开。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蒋道歌抬手按在疲惫的眉心处,目光朝四周扫去,这几年她跟何丞锡就没怎么好好相处过,原本房间里属于他的东西也都在这几年一件件慢慢没了。   想想也是唏嘘。   当年她去京城找她堂姐玩,碰到了年轻时的何丞锡。   那是一个花灯节,她贪图京城的热闹女扮男装带着丫鬟出门,却被街上的行人拥挤崴了脚,丫鬟被人群冲散,她一个人孤立无援,蹲在地上起不来,何丞锡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朝她伸手。   满街灯火在他身后,他清俊的脸庞被灯火照得璀璨极了。   “兄台,你没事吧?”   那是何丞锡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年轻时的他清贫窘迫,常穿一身白衣,她曾问他原因,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因为白衣最便宜,也不用怕洗得发白,穿多久都可以。   她觉得他这话太傻气。   白衣明明是最容易脏的,不过便宜也是真的。   交谈下,她知道他是赴京参加科考的学子,所以送书、送文房四宝,甚至不止一次向佛祖祈求希望他能高中,后来他果然高中,二甲进士十七名,对于这个年纪的他已经很好了。   他笑着请她喝酒,诉说着心中畅快和日后的抱负。   她一一听完后,向家族写信,要做他的妻子,她是家中嫡女,她的父亲是蒋家族长,从小到大,她要什么没有?即便他们并不满意她嫁给一个新科进士,同宗的姐妹甚至还私下议论她,眼高于顶这么多年,到头来竟嫁给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可那又如何?   她如愿嫁给了他,新婚当天,她想象着何丞锡揭开红盖头时看到她的脸会多惊讶,他当然惊讶,他肯定不敢相信跟自己称兄道弟几个月的好友竟然成了他的妻子,可她想,他应该也会高兴的,他们有这么多共同的爱好,他们曾一起把酒问青天,曾一起看星星看月亮,曾一起睡在一张榻上听他说为官之后的抱负。   她设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何丞锡他不爱她。   是。   他不爱她。   于是争吵、反目、冷淡,演变到后面,何丞锡甚至畏她如蛇蝎,他们最后的平静以何丞锡带来柳氏作为终点,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当年清风朗月的男人有朝一日竟会带一个瘦马回来,也是那个时候,她扔掉了所有关于何丞锡的东西,她觉得他脏,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从此,他们虽然身处一个地方却再未见过,就连她的那双儿女,她也不准他们去看他。   她以为他们会这样厌恶着过一辈子。   可她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死了,她甚至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心里茫茫然的,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解脱了,可又有什么东西重新落在了那边,沉甸甸的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   蒋道歌派来的人到了门口。   看到这一番架势,李妈妈心里一个咯噔,刚刚她出来的时候还听小厮回了话,说了城门口发生的事,早知那位顾指挥不好相处,底下的兵也一个比一个刺头,但也没想到这群人胆子这么大,开封城里都敢闹那么厉害,她心里嘀咕着这位顾小姐好端端的来开封做什么,面上却是一点都不敢露,看到停在门口的马车就扬着一张笑脸过去请人。   “姑娘,何夫人身边的李妈妈来了。”弄琴在外头给她传话。   顾姣轻轻嗯了一声,她在要下马车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四叔,看他嘴型动了动。   “去吧。”   无声的两个字,让她安心。   顾姣虽然心中依旧担忧,但怕外头的人起疑也没再犹豫,她伸手,弄琴上前掀起帘子,她被人扶着走下马车,看到马车边的妇人,她温声喊人,“李妈妈。”   李妈妈笑着哎了一声,她主动上前搀扶一把,看了眼顾姣后笑道:“上回见您还是半大的孩子,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是大姑娘了。”午后的太阳还很晒,她怕这位京城来的娇客不舒服,忙又说,“夫人已经在屋子里等您了,老奴带您进去。”   顾姣朝人道谢。   要进去的时候,又仿佛迟疑一般说道:“我这些护卫……”   李妈妈忙说,“您大老远来,自然是住在家里,您放心,回头会有人替他们安排的。”   顾姣点点头,放心了,她跟着李妈妈进了何府,而赵长璟在她走后跟着曹书等人,低垂着眉眼佯装成护卫的模样,搬着东西走了进去。 第74章   顾姣被人领着往府中走。   弄琴跟在她身边, 李妈妈在一旁领路,旁边还跟着几个丫鬟,路上李妈妈询问起顾姣的来因, 闲话家常般一问, 那双精明的眼中却有打量,她心里是有疑虑的,总觉得这位顾家的小姐这趟来得有些莫名。   倒也的确是该疑虑, 毕竟顾姣与蒋道歌实在不算熟悉, 拐着弯的亲戚,跟着顾锦喊一声“姨妈”的情分,还只见过一、两次面, 突然登门造访,委实让人觉得吃惊。   好在顾姣来时就已经想过, 这会听人询问也只是盈盈笑道:“原本是要去金陵的,想着阿锦以前和我说过开封的小吃, 正好路过就来看看。”   这个时候顾姣这张脸就很有说服力了。   天生一张娃娃脸配着这双黑白分明恍如孩子般的眼睛,让人不自觉就会相信她说的所有话, 但凡换个其他性子的人说这样的话, 都不会让人相信,会觉得她有所图谋, 可偏偏是顾姣, 她就像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即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 也依旧天真烂漫让人觉得她还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孩子。   于是她说吃喝, 说游玩, 像个顽劣贪图热闹的小孩, 旁人皆深信不疑。   “而且——”   顾姣说到这忽然一顿, 跟着长长叹了口气,“妈妈也看到我那些护卫了,他们都是爹爹的亲卫,从前在开平卫没拘没束惯了,今天一来就在城门口闹了事,我怕去住客栈,他们回头被人问责再闹出什么事,我回去不好跟爹爹交待。”   这是避难来了。   倒是比先前的理由更加让人信服。   若说李妈妈先前还有几分疑虑,此时是一点都没了,她脸上挂着亲和的笑容,嘴里也跟着笑道:“这有什么,我们何府别的没有,房间多的是,姑娘想住几天就住几天,我们夫人也盼着有个亲近的人过来说说话,就是这日子实在不巧。”她说到这也长叹了口气。   顾姣原本想借机问问何大人的死因,前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   循着声音往前看,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穿着一身孝服,头上还戴着一朵白花,削肩细腰芙蓉面,乌鸦鸦的云髻下是一张即便不施脂粉也风流怡人的脸,身边有人在拉扯她,她却死死抱着旁边的红木柱子,哭得梨花带雨,“老爷,您看看,您才去多久,这群人就这样作践我!您怎么不把我一起带走?您就这样一走了之,让我以后怎么活啊,还不如就让我随您一道去了!”   顾姣来之前就从四叔口中知道这位何大人有一妻一妾,看女人这副模样,想来就是那位姓柳的姨娘了。   那柳姨娘显然也看到了顾姣。   于是哭得更加惨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摆出一副随时要追随何大人去的模样。   李妈妈身边的丫鬟看着这副情形就没好气啐道:“这个骚浪蹄子又在做戏!”   李妈妈原本也看着那边拧着眉,心情很不愉快,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她眉心突兀地跳了下,余光一瞥身边的顾姣,当即转过脸怒斥道:“谁教你的规矩,满嘴污言秽语!”   那丫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家里来客人了,她稚嫩的小脸微微发白,身子打摆为自己的失言而讨饶。   李妈妈冷脸看着她,训斥一番后让人带丫鬟下去,而后才对着顾姣赔礼道:“家里下人不懂规矩,您莫怪。”   顾姣自然说没事,心里却动了心思,问李妈妈,“这是府里的姨娘?”   李妈妈听到这话,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她是蒋道歌的奶娘,自幼喂养蒋道歌长大,又跟着她从蒋家嫁到这边,蒋道歌有多少委屈,她最是清楚。   早些年夫人和老爷虽然有争执,但到底也安安生生过着日子,偏偏三年前,老爷突然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再一查竟然还是瘦马出生,夫人跟老爷大吵一架也没能把人弄出去,反倒是让老爷更加护着那个女人了。   这三年,夫妻俩就跟成了陌路人,除非必要的场合,两人从来不会有过多的接触,要不是夫人手段高,这姓柳的小贱人又只是个只有颜色没脑子的玩意,这何府恐怕都要换人当家了。   想到夫人这一千个日夜里是怎么一点点消磨自己的感情变成如今这副对什么都不冷不热的模样,她就恨得直咬牙,要不是怕传出对夫人不好的名声,她早就私下收拾这个女人了!   家丑不可外扬,她知道夫人最要面子,可同样,她也清楚这个柳氏就是掐准夫人要面子才故意三番五次这样出来折腾,为得就是怕夫人私下把她处理掉。   可她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   她家夫人一向心高气傲,当初纵使恶心她也只是跟老爷断绝,对于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还不足以让她脏了自己的手。   可她家夫人不愿跟这个女人计较,她却不想让她肆意败坏夫人的名声。   所以一番计较后,李妈妈还是说了这个家丑,“原本这话,老奴也不该说出来脏了您的耳朵,可这个女人,您别看她如今期期艾艾一副恨不得追随老爷去的样子,她的心眼多着呢,老爷前儿夜里才没,她就已经开始喊人去贩卖自己的家当。”   顾姣到底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这短短一句,她就已经听明白了。   这位柳姨娘是担心何大人没了,自己被何夫人打杀,所以才故意装出这副样子给外头的人看。   虽说都是内院的女人,平日也没多少人能瞧得见,可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柳姨娘真要没了,别人自然也会知道。   到时会怎么猜测,自是显而易见。   但凡要些脸面的主母都不会因为这样的人坏了自己的名声,这柳姨娘倒也是聪明,知道蛇打七寸,什么最要紧。   不过她不担心以后在何府没好日子过吗?   毕竟关起门来,只要没要了她的这条命,多的是法子折腾她。   她家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但京城后宅内院这么多,顾姣就算自己不去打听,也多的是层出不穷的八卦送到她的耳边,她以前参加宴会的时候就没少听这些八卦,尤其是如今蓉蓉她们成了亲,那传到她耳边的八卦就更多了。   顾姣蹙眉想着,不过很快,李妈妈就给她解惑了,她压着嗓音,似是难以启齿,脸色阴沉很是难看,“她是扬州瘦马出生,最知道怎么勾人,这几日府里来了不少大人……”   后面的话,她都没脸说。   但顾姣已经听明白了,正巧袖子被弄琴轻轻拉了一下,她的目光继续移落到那位柳姨娘的身上,大概是知道自己又有了一位“新观众”,柳姨娘这会走得很痛快,不过……刚刚还哭得死去活来的人这会竟然拿着铜镜端详自己的妆容。   连哭都不忘记打扮,一双眼睛还时不时往外打量,就像是知道了今天府中还有客人,随时都准备再做一场大戏。   顾姣未语,心里却有些为何大人感到心寒。   才死两日,尸身都还未寒,这位柳姨娘也实在是太迫不及待了一些。   李妈妈窥她面色就知道顾姣是明白了,她心里稍松,知道她不会再误会夫人了,再一想她的身份,倒是真的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悲伤,“有时候老奴实在替夫人感到委屈,夫人这么好一个人,怎么就……”话戛然而止,她摇摇头,未再多说,叹了口气后才又客气着和顾姣说道,“姑娘,走吧,夫人还在等您。”   顾姣其实还有心再问一些。   例如何大人的死,例如他们难道就不惊讶何大人突然的身亡吗?但也知道这位李妈妈精明老辣,怕她起疑,她轻轻应了一声,跟着人去往蒋道歌那边。   蒋道歌已经在见客的花厅等她了,她穿着一身银线镶边的素服,头上除了一朵白色的绢花之外也就一支简简单单的玉钗,比起那位柳姨娘,她打扮得十分素雅,可那通身的雍容贵气显然不是那位柳姨娘可以比拟的。   可顾姣在看到这位何夫人如今的模样时是惊讶的。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在她的记忆中,这位何夫人是个明艳高贵的人,脾性爽快利落,和二婶很像,未想多年不见,这位何夫人竟完全变了个人,眉眼冷肃,唇角一直紧绷着,冷硬的脸上根本瞧不出一点笑意,顾姣记得她比二婶还要小个七、八岁,可如今打眼看过去,竟仿佛要比二婶还要长几岁,看着跟一潭死水似的。   是因为太伤心了吗?   顾姣心中猜测,又觉得不太像,就算哀莫大于心死,也不该是这样。   她见过至亲死后是什么样子。   不是何夫人这样的。   蒋道歌坐在椅子上,看到顾姣进来,神情也没什么波澜,只在她请安问好的时候,方才开口,“坐吧。”又问她,“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来开封了?”   她问了跟李妈妈一样的问题。   不过比起李妈妈话语之间还藏着的三分探究,蒋道歌倒真的只是闲话家常般一问,更像是实在找不到话题而拉扯出来的话。   顾姣接过茶道了谢,答得也仍旧是先前与李妈妈说的那番话,她就像是一个因为闯祸而需要大人庇佑的小孩,带着羞愧和不好意思垂着纤长的眼睫小声说,“我也是到了府门前才知道何大人的事,您节哀。”   “生死有命,没什么好哀的。”   蒋道歌语气淡淡,神情和语气都不怎么哀伤,她没有要跟人多谈何丞锡的事,平平一句后就说道:“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多,在开封城好好玩几天,有什么需要就跟李妈妈说。”   顾姣轻轻应是。   她心里想着何夫人和柳姨娘,对她而言,这两人都挺怪的,一个冷静到一点悲伤都没有,一个倒是满面泪水,却全是在为自己铺路做戏。   “你二婶如何?”   忽然听人询问,顾姣忙敛了心神,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声答道:“二婶一切都好,就是时常跟阿锦吵架。”   “她们母女一向如此。”蒋道歌的神情因为顾姣这番话稍稍缓和了一些,想到什么,忽然说,“其实身边能有个陪着吵闹的人也不错。”   她像是无意识发出的一声感慨,等回过神,又恢复成先前的模样,握着帕子轻咳一声后,便一脸倦怠的模样开始赶客了,“我这几日身体不大爽利,就不招待你了,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下人说,下去休息吧。”   “那您好好歇息。”   顾姣也没滞留,说完又同人福身一礼,便由人领着往外走。   她走后,李妈妈上前说了路上看到柳姨娘的事,“她成日这样下去,肯定得闹出事,与其如此,倒不如直接把她赶到家庙去。”   “随她去吧,真要闹出些不好收场的事也是她自己选的。”   蒋道歌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似乎并不把柳氏放在心上,她手撑在额头,靠坐在椅子上,看着顾姣离开的方向,沉默半晌后忽然淡声说道:“母亲给我来信了,说想把我们接回去。”   李妈妈瞳孔震动,双目蓦地睁大。   她当然不是因为这句话而震惊,蒋家来的信,她哪个不知道?她是惊讶夫人竟然主动提起了!以前老夫人每次说这事,夫人只会觉得不耐烦,既不回也不准他们问。   “夫人,您……”她双手紧握,嘴唇抖动着,声音都在颤抖了。   蒋道歌原本也只是随意谈起,其实话里还有些犹豫,可看她这样又有些烦了,才起的那点心思又被掐灭,索性垂眸,眼不见为净。   她的指腹点在眉心处慢慢揉着,语气平平,“之后再说吧。”   就是不准人再提起的意思了。   李妈妈才被她勾起心思,一听这话自然百爪挠心,可偏偏又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但一想,这是夫人第一次提起,保不准等她想通了,他们就真能回去了!   这样一想,她又变得激动起来。   她面上的神情,蒋道歌都看到了,她当然知道她在激动什么。   其实母亲早就有意让她跟何丞锡和离了,她爹娘就她一个女儿,当初对她要嫁给何丞锡就十分不满,这几年看她变成这样自然更是生气,她爹倒是没说什么,可她娘的脾气比她还厉害,早就发话过来,让她直接跟何丞锡和离,还让她不用担心族里说什么。   这些年除了堂姐那一支,其余族人哪个不是靠她家支撑着?   他们哪敢置喙议论她?   她其实并不怕别人议论,若是怕,当年她就不会嫁给何丞锡,何况便是回去,依靠她的本事出府单立也是没问题的。   回去其实挺好的。   回去后,鸢儿、风儿有人陪,也有人替她照顾他们。   可她就是……   好像还在挣扎着什么。   挣扎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以前还能说不想和离怕丢了自己的脸面,可如今呢?何丞锡已经死了,何家除了一个成天到晚想攀高枝的姨娘已经一个人都没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再丢脸的,就算回去也理所当然。   所以为什么呢?   思绪乱糟糟的挤在一起,想不清楚,只觉得那股子烦意又开始涌上心头了,她闭目,勉强压抑着那股子烦躁,过了一会才又发问,“灵堂那边,还是她守着?”   李妈妈未想她话题跳跃这么快,怔了怔方才答道:“是,从老爷死后,她就一直在那边守着,听说一粒米水都没进过。”说到这她也忍不住感慨一番,“比起那位柳姨娘,这丫头倒是有情有义……”   话说出口,她就自知失言,从来沉稳持重的老人变了脸,看着身边因为低头而看不清面貌的女子,忙抬手要掌自己的嘴,“老奴该死!”   巴掌还未打下,蒋道歌就淡淡出声阻拦了,“好了。”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还是你也把我当那起子蛇蝎心肠的女人,连句真话都听不得了?”她有些不耐地松开手,蛇蝎心肠,这个词她第一次听是从何丞锡的口中,想想也觉得好笑,嗤声,“她是有情有义,可又如何?何丞锡又给了她什么?这个男人……我有时候都在想他到底爱过谁。”   她忽然又开始烦了。   因为烦躁带来的头疼,不算剧烈的疼,可就是让她很难受,让她整个人都重新变得焦躁起来。   她知道她这是犯病的前兆。   前几年跟何丞锡闹僵的时候她就患了头疼的毛病,每次头疼,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些年她一直努力克制压抑着自己,可成效实在甚微,每次碰到何丞锡的事,她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   正巧有人进来,询问要不要让少爷、小姐去灵堂守着,这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风俗,昨儿夜里因为事出突然,灵堂也还没有布置,两个小主子便没去,可如今……   额头因为疼痛不住滚落汗珠。   她手扶着桌子,紧咬着红唇,声音嘶哑,脸色阴沉,“他这些年有担过一个父亲的责任吗?替他守灵,他也配?!”   “滚出去!”   李妈妈知道她这是又发病了,忙挥手让人出去,等人颤颤巍巍退出去后,她又立刻走到蒋道歌的身后替她按起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熟悉的力道带着安抚的意味,终于让蒋道歌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看着轻飘飘落在屋中的那抹斜阳,支离破碎的光芒中仿佛有许多细小的尘埃在浮动,她就这样一眨不眨睁着眼睛,不知道过去多久,屋中响起她嘶哑的嗓音,像是呢喃一般,“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家吗?不是一直想离开我吗?现在我如他所愿,以后他想去哪就去哪,我再也不会管他了……”   *   顾姣并不知道蒋道歌发病了,她一路沉默着由丫鬟领着她朝休息的客房走去。   柳姨娘已经不见了。   路上,她也没再碰到什么奇怪的事。   走到一间名为“绿水轩”的院落前,顾姣听丫鬟说,“这是夫人特地给您准备的客房,您的护卫都在外院,也已经安排好了。”   顾姣看了一眼院子,挺大也挺清净的,她温声和人道谢。   丫鬟忙回,“您客气”,她在先前和这位贵客的贴身丫鬟接触下知道这位贵客喜静,于是院子里也未留什么多余的人伺候,她也没跟着进去,只留在院子外头,依旧语气恭敬地与人说道:“您的东西先前已经由李妈妈派人送过来了,就在里面放着,过会有人会给您送来新鲜的茶点和果子,这几日府里事情多,夫人说没法好好招待您,您有什么便直接吩咐奴婢们,这边前后都有人,您有事请身边的姐姐喊一声就好。”   等顾姣颌首,她便屈膝退下了。   目送她离开,顾姣脸上的笑渐渐收了起来,她没多说,转身进了院子。   何夫人虽然对她并不热情,给她准备的房间倒是不错,不仅安静,环境还很是秀美,院子里有凿出来的假山流水,底下是一个圆形的小池,有十几尾金鱼在其中游动,甚至还有一个小厨房。   若换作以前,她早就高高兴兴赏风景了,今天却实在没这个心情。   何府的情况比她想的还要复杂,现在根本猜不出究竟是谁害死何大人的,她的心情很沉重。   同样心情沉重的还有弄琴,自从知道他们是来查那位何大人的死因,而很有可能,那位杀害何大人的真凶就在府里,她就没法放轻松。   她怎么也没想到主子居然会参与这么危险的事,更没想到四爷居然还同意了!   不管情不情愿,他们都已经在了,还好,和四爷他们分开的时候,曹书给了她一个哨子,让她有事就立刻吹响哨子。   “您先在外头等下,奴婢进去查看下。”她是怕里面有危险。   顾姣点头,嘱咐她,“小心些。”   弄琴应声进屋,她先是查看了下他们带来的那些包袱,她一向细心,自从知晓何府会有危险之后便在每一件东西上都做了一些别人很难发现的标记,她上前一一查看过,标记都还在,并未被人动过。又查看起屋中的布置,大到被褥枕头,小到茶盏、香料,她把所有肉眼能见到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未曾发现不对方才松了口气,跟顾姣说,“没事,您进来吧。”   顾姣这才进屋。   主仆俩没说一会话,就有人过来送茶水和糕点。   顾姣谨记着四叔的嘱咐并未随意询问,免得惹人起疑,就像四叔说的,在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前,这府里的任何人都不值得相信,不过她也不想坐以待毙,她猜测四叔应该会去灵堂探查何大人的死因,便跟丫鬟说,“我想去灵堂祭拜下何大人,可以吗?”   丫鬟却面露犹豫。   顾姣心下微动,不由问,“是不方便吗?”   听她这样说,丫鬟忙摇头,偏面上又是迟疑的模样,过了一会才像是下定决心说道:“没,奴婢带您去。”   顾姣觉得她怪怪的。   客人去祭拜死去的男主人,怎么都不奇怪,她是在犹豫什么呢?   很快。   顾姣就知道因为什么了。   这个装饰豪华的灵堂里,静悄悄的,竟然只有一个丫鬟在守灵,没有女眷,没有子女,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丫鬟跪在一旁烧着纸钱。   人死后是需要亲人守灵的,这是自古以来沿袭下来的风俗。   亲人哭灵,不仅仅是活着的人表达对死者的追思,也是因为有种说法,传说中人死后七到四十九天内,魂魄处于阴阳两界,这个时候他进不了阴间,生前的记忆又太模糊,如果没有人喊他回家,很有可能就会成为什么都不记得的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   这也是为什么活着的人要做这么久的法事。   七天一周期,从头七到尾七,一共四十九天,做满七个周期才算是把死去的人彻底送走。   如今离何大人去世才过去两天,外头巷子里都摆着这么多鲜花,灵堂却如此寂静,顾姣心中难免有些唏嘘。   那丫鬟看着顾姣的脸色,显然也有些尴尬,她刚刚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想带人过来,现在来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请顾姣稍等之后便上前跟那埋着头烧纸钱的丫鬟说道:“佩兰,这是京城来的贵客,特地来给大人上香的,你快给贵客拿香。”   那个名叫佩兰的丫鬟并未吱声。   她就像是没了魂魄的提线木偶,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形如槁木般点了点头,起身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跪得太久,她身子往前趔趄了下,差点摔倒。   给顾姣领路的丫鬟显然与她关系不错,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蹙着眉说她,“你看看你,站都站不稳了,老爷没了之后,你就不吃不喝还连着跪了两宿,你这是要把自己的身子熬坏跟着老爷去啊!”   顾姣听到这话,心跳忽然快了一拍,她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名叫佩兰的丫鬟看去。   佩兰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脸,只能听到她沙哑至极的声音。   “我没事。”   她说着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一瘸一拐过去拿香。   顾姣从她手里接过香的时候,终于看清了她的面貌,眼前的女子大概二十五、六,梳得却还是姑娘头,她长得并不算出挑,甚至称得上是有些普通,尤其因为太久没有休息好,她的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眼睛没有一丝神采甚至可以算是灰败。   她跟那位何夫人一样静得犹如一潭死水。   但顾姣还是能够感觉出她和那位何夫人是不一样的,眼前女子的静更像是行尸走肉,就好像她的魂魄也因为何大人的死一起消失了。   听刚才那个丫鬟的意思,这个佩兰应该是何大人的贴身丫鬟,一般这个年纪的不是被主子留作通房就是许亲嫁人,可这个佩兰竟然什么都没有。   很奇怪。   看着她继续沉默地跪回到原处,顾姣又朝她看了一眼才收回目光。   也不知道四叔查到什么没?   怀揣着这个心思过去上香,低眸的时候看到帐子后面有一双乌云靴。   看着这双靴子,顾姣杏眸圆睁,呼吸都跟着收紧了,这靴子是她亲手做给四叔的,自然不会认错。   四叔果然来了!   怕被人发现,她心脏突突直跳,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端倪,就怕被人发现四叔的存在。   心里正想着该怎么把人都带出去,好让四叔查何大人的死因,外头就有人喊道:“阿菡,你在里面吗?程妈妈有事找你!”   “哎,我在!”   灵堂不好喧哗,阿菡和顾姣说了一声之后就走了出去,一会功夫后,她面露难色走了进来,跟顾姣说,“姑娘,奴婢有事得出去一趟,您看您是这会回去,还是奴婢喊人过来,回头再送您回去。”   顾姣正想着把人都打发出去好给四叔腾地方,一听这话,略作沉吟后说道:“你去忙吧,我以前在家中经常给祖母抄经,替何大人念一段往生经再离开。”   顾姣能感觉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原本跪着的那个仿佛对什么都没有感触的丫鬟看了她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她就又垂下眼帘收回了目光。   反倒是那个叫做阿菡的丫鬟一听这话红了眼眶,“多谢您。”   她其实也为老爷觉得委屈,死后连个哭灵的孝子贤孙都没有,但老爷和夫人的感情在这几年早就被消磨光了,如今又是夫人当家,他们就算替老爷抱屈也不敢说什么。   千恩万谢后,这个名叫阿菡的丫鬟才退出去。   顾姣既然先前开了那个口,自然不好立刻离开,何况她也的确对这位何大人的遭遇感到同情,不管如何,他也是为了替四叔、替朝廷办事才会有此遭遇,她希望他死后能安息入轮回,而不是真的成为一个孤魂野鬼,连香火都吃不到。   这样想着,顾姣重新跪到了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吟诵起往生经,等念完,顾姣正要起来,再想法子把这个丫鬟也带出去,忽听一道嘶哑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多谢您。”   顾姣回眸,是那个名叫佩兰的丫鬟。   她摇摇头,表示不用谢,起身的时候与人说,“我对何府不熟,你可以送我出去吗?”   佩兰面露犹豫,但也就一会便点了头,依旧是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奴婢送您出去。”她双手撑地站了起来,领着顾姣出去,要迈门槛的时候,她又一次差点摔倒。   “小心!”   顾姣伸手扶了一把,等人站稳与她道谢的时候,她看到这个佩兰的手腕上竟然戴着一只血玉手镯。 第75章   灵堂很快就没人了。   赵长璟站在白色的绸布后面, 听到脚步声远去,他才抬脚走了出来,从支起的轩窗往外看, 能看到快走出院落的两人, 知道姣姣是特意把人都引开好让他检查,他也没耽搁,收回目光直接走到了何丞锡的棺木前。   此时已近傍晚。   灵堂被层层绸布围绕, 本就被布置得很难见光, 在最后一丝稀薄的斜阳从屋中撤出之后,灵堂的可见度便更加低了,赵长璟垂眸站在棺木旁。   几个月前还曾与他把酒言笑的人如今静静地躺在棺木里。   何丞锡的双手静静叠放在小腹上, 如果不是面色已经呈现出死后的青白,他这副样子倒像是睡着了。   赵长璟沉默凝望他良久, 方才敛眸动手,虽然陈洵说他已经检查过了, 但他还是打算再仔细检查一遍。   这当然不是他不信陈洵的办事能力。   无论是曹书还是陈洵都是他手上一把一的好手,可他知道这世上有些毒不是死后立刻可以查看出, 而他绝不相信何丞锡真的会因为辛劳暴毙。   他的死绝对有问题, 只是现在还不清楚这个问题在哪。   赵长璟从前在大理寺任过职,也见过不少尸首, 跟着那些年老有经验的仵作学过怎么检查, 口、鼻、手指……他把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过了,还是找不出一丝问题, 何丞锡的身上干干净净的, 没有一点伤口, 就连经脉也都完好无损, 断绝了谋杀和中毒的可能。   难道真是因为太过劳累才会暴毙?赵长璟站在棺木旁拧眉思索, 又觉得不可能。   太巧了。   怎么会这么巧,就在何丞锡取得重大线索就快突破私盐案一事的时候,他突然就“辛劳暴毙”了,可如果不是下毒,经脉又都俱全的情况下,怎么才会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去世呢?   天色越来越暗了,屋中已经一点光都没了,烛火摇晃,衬得灵堂越发阴森可怖,可赵长璟依旧站在棺木边,并未离开。   他沉着冷寂的眉眼,看着棺木中的何丞锡,静静思索着。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那是当初他刚跟老头学针灸的时候他说的一段话。   “小心点,人体穴位那么多,可不是每一处地方都能扎,你要偏一点,活穴都能变成死穴!”   赵长璟眸光微动。   两刻钟后,就在外面响起脚步声的时候,他也终于在风府穴发现了极小的一个针眼,白色绣鞋踩过门槛,赵长璟把何丞锡的尸身重新放好之后就直接转身跳窗离开了灵堂。   站在窗外。   透过那明晃幽暗的烛火可以看到是那个叫佩兰的丫鬟回来了。   烛火昏暗,照出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她好似并不惧怕这样可怖的场景,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棺木前查看何丞锡的尸身,赵长璟在窗外站了一会,眼见那个丫鬟只是整理何丞锡的尸身并未说一句话,知道不会再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之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立刻去找顾姣,而是先去了何丞锡的房间和书房。   ……   夜深了。   最后一丝光亮都被抽离了,只留下深沉漆黑的夜,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今晚无星无月,风都透着一股子汗津津的腻味。   大暑之后的日子是越发炎热了。   顾姣就算带着杜南兮给她的寒玉也觉得浑身不舒服,她穿着一身夏日的薄衫坐在屋中,她回来已经很久了,四叔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她内心焦急不已,虽然相信以四叔的本事绝对不可能让自己出事,但她还是紧张地坐立不安,到底没法再坐下去,她在房间里焦急地踱起步,嘴里还一个劲地念叨着,“怎么还没回来?”   弄琴被她转得头晕,正要劝她坐下歇息。   忽然听到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以为是哪个没规矩的丫鬟,她正要出声训斥就看到四爷正大光明地从外头走了进来。   院子里的灯从他背后照过来,在他身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进来得如此坦然,以至于主仆俩都愣住了。   赵长璟长身玉立,手按在门上,正要跨过门槛进来,看着神色怔怔的两人,不由笑着挑眉,“怎么这副表情,很意外?”   话是对着顾姣说的。   然顾姣一时震惊太过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还是弄琴先回过神与他问好,赵长璟抬手让人不必多礼,正要跟顾姣说话就看到她涣散的目光终于聚拢,不等他说出一个字,就见她忽然红了眼眶一脸担心地朝他扑了过来。   他笑了笑,想跟从前似的伸手把人抱到怀里。   但一想自己先前才碰过何丞锡的尸体忙收回手,还偏了身子,躲开了顾姣的拥抱。   还是第一次被四叔这样躲,顾姣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四叔,纤长细密的眼睫一颤一颤的,在她那雪白的脸上投落下两片浅浅的阴影,不过很快她就听到四叔跟她解释了,“我刚碰过尸体,身上脏,先别碰我。”   陡然听到“尸体”两字,顾姣瞳孔微睁,脸都变白了,虽然刚才她也去了灵堂,但祭拜和直接触碰还是不一样的,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四叔的手上。   赵长璟也知道她怕这些,让她先去坐着,他则去一旁洗手。   顾姣犹豫了下,还是没去坐着,而是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赵长璟洗手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边把架子上的帕子拿在手上,等人洗完,她主动给人擦手。   赵长璟低眉看她。   看着她神色认真地替他擦拭手指,“不怕了?”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顾姣没抬头,依旧垂着眼睛一根一根仔细擦拭着,“何大人是好人,好人就算变成鬼也不可怕。”   很孩子气的话。   赵长璟却因她的话心情轻松了一些,他把擦干净的手覆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四爷,您把外袍脱下,奴婢去给您熏下。”弄琴站在一旁垂着眼睛说。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单手解下外袍递给弄琴,等她拿着外袍出去熏香,他牵着顾姣的手走到窗边坐下。   外头天气很闷。   不过屋子里有何府下人送来的冰块,倒也尚可。   顾姣一坐下便按捺不住了,仰着脸,急着问他,“四叔,你有查到什么吗?”   弄琴早在先前就退到了外面,此时屋中除了他们再无别人,赵长璟看着灯火下的顾姣,看着她着急的眉眼,也没隐瞒,“有人在何丞锡的风府穴里下了银针。”   看着她懵懂的眼神,知道她不懂这些。   赵长璟跟她解释,“这处是死穴,中针之后,若不及时取出必死无疑。”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淡了下去,脸色也冷了几分。   猜想过何大人的死因,也想过他绝对死于非命,但真的从四叔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顾姣的脸还是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她的身体僵直,耳边响起嘈杂的嗡鸣声。   赵长璟知她害怕,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他的大掌贴着她单薄的脊背,安抚着她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身子。   不知道过去多久,顾姣的情绪才好一些,她细白柔软的手指一路攀升握着四叔的胳膊,看着他,哑着嗓音询问,“那是不是代表何大人是被亲近之人害死的?”   既然是死穴,一般人肯定没办法轻易碰到。   当然也有可能何大人先被下了迷药,但在何府之中,又是这种时候,何大人为了不让人发现都没有跟陈洵他们直接接触过,这样一个细心谨慎的人,想必除了极其亲近之人,他都会有所提防。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何丞锡的谨慎小心。   可也正是因为知道,想到何丞锡是死于自己最亲近的人手中,他那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脸也骤然变得冷寂起来,他薄唇紧抿,眉眼锋利,侧脸轮廓即便在灯火的照耀下也显出几分阴鸷之色。   外头聒噪的蝉鸣仿佛也因为这一份沉寂消停些了。   顾姣的心情也变得很糟糕。   亲近之人带来的伤害从来都要比别人多许多,她难以想象何大人死前在想什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看到四叔那双漆黑冷寂的眼,知他此时心中必定不好受,她握着他的手,勉强开口,“不过这样的话,倒是容易排查多了。”   看着四叔望过来的目光,顾姣仍仰着头牵着他的手说,“四叔,我们查清案子、查出真凶,告慰何大人的在天之灵。”   赵长璟垂眸看她,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何丞锡的死因让凶手的范围一下子缩小了不少,顾姣想到先前了解到的那些事,正想跟人说,外面却忽然传来声音。   “咦,弄琴姑娘,你怎么在外面?”是那个叫做阿菡的丫鬟。   “出来透透风,”很快弄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她笑着问,“做了什么晚膳?”   阿菡笑着答道:“夫人怕姑娘吃不惯,除了开封菜之外还有京城那边的菜。”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顾姣心中紧张,怕四叔被人发现。   赵长璟倒是没什么变化,听着外头的动静,他也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顾姣的头顶,“我先进去。”他说着就直接转过屏风往里面走去。   而顾姣目送他转身,一面整理自己的头发一面平息自己的呼吸。   门开的时候,她也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她很少撒谎。   实在是她撒谎的本事不够高明。   不过好在阿菡等人并不了解她,也不会想到这位京城来的娇客房中竟还藏着别人,她神色如常带着人走进来送晚膳,看到顾姣,因感念她今日念往生经一事,态度都比起先前要亲切许多。   几句寒暄的话后,她才领着人离开。   弄琴看到赵长璟从木屏后面重新转了出来便继续去了外头守着,免得有人过来瞧见端倪。   菜肴很好也很多,像是生怕轻待了她,明明不过她一个人吃,却愣是摆满了一桌子,就如刚才那几个丫鬟所说,豫菜、京菜都有,闻着就知道这菜味道不错,可顾姣这会实在没心情吃饭,看到四叔出来,便要继续之前未完的话。   赵长璟却说,“边吃边说,你中午就没怎么吃。”说到后话的时候,他那双长眉轻蹙了一下,显然不赞同。   他走到桌边入座,给人夹菜,态度强势,不容置喙。   顾姣也只好把喉间的话先给咽了回去,迎着四叔的注视,看着四叔那副她要是不吃便不与她说话的模样,她无法,只好吃了几口才继续抬头看人。   赵长璟知她憋了许久,再不让她说估计也吃不好,便看着她说道:“说吧。”   说完却又给人夹了一筷子菜。   顾姣松了口气,她也没松开筷子的手,“如果算亲近之人,除了何夫人、柳姨娘应该还有那个叫佩兰的丫鬟,也就是灵堂那个烧纸钱的丫鬟,她们三个应该是府中最容易接触到何大人的。”   “不过——”   赵长璟给她夹了一块蟹黄,“不过什么?”   顾姣知四叔是要她边吃边答的意思,便把蟹膏掺着米饭吃下,方才继续答道:“我了解了下,这位何夫人从三年前那位柳姨娘进府后就跟何大人闹崩了,这些年除了必要场合,他们很少会一起出现。她虽然是何大人的妻子,但按照这两人如今的关系,想必何大人应该不至于对她一点都不设防,而且我看府中下人说何夫人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见过何大人了,这也就可以排除何夫人动手的可能。”   “至于这位柳姨娘和佩兰……”顾姣拧眉。   “我对这二人了解的不多,但我想,”顾姣碰到复杂为难的事情时会不自觉咬唇,此刻她握着筷子,羽睫微垂,红唇轻咬说道,“这位柳姨娘的荣华富贵全都系在何大人一个人的身上,而且按照府中下人所说,这位柳姨娘十分得宠,她实在没有理由杀害何大人。”   “当然——”   通过今日远距离对这位柳姨娘的“接触”,顾姣知道这位柳姨娘对那位何大人并无多少情意,这样的人贪恋富贵和权势,自然很容易被收买,可若是她真的被人收买,就绝对不会是如今这般作态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与赵长璟说了下,说完,忽然发现四叔垂着眼帘看着她,迎着那双犹如黑玉一般的眼睛,顾姣的声音忽然变得迟疑起来,“四叔,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没。”   赵长璟把手覆在顾姣的头顶,轻轻揉了揉,看着她的眉眼依旧温柔专注,唇角也含着笑,“我就是觉得我的姣姣越来越厉害了。”   姣姣说的这些和之前陈洵与他说的差不多。   何丞锡的这对妻妾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要说这两人杀了何丞锡倒也实在没什么道理。   “还有一个呢?”   他问顾姣,打算先听听她的想法。   顾姣被他夸得眉开眼笑,唇角也止不住向上翘,直到听四叔问起她对佩兰的看法,笑意才有所收敛,“这个佩兰,我对她的了解是最少的。”   她握着筷子小声说。   “回来的时候我问过别的下人,除了知道她是何大人的贴身丫鬟,很多年前就陪着何大人了,何大人死后她米水未进在灵堂守了两天,其余的我并不了解。”   “我能感觉出她对何大人的死是真的很难过,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哪一点?”   赵长璟顺着她的话问。   顾姣答,“我看这个佩兰已经二十五、六了,一般她这个年纪的丫鬟要么收作通房,要么被放出去,要么跟府里的管事指婚,可她什么都没有,至今还云英未嫁,我想不通何大人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如果何大人对她有意,为何不把她收作通房?如果对她无意,又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身边?”   这是她之前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的事。   “还有一件事是我刚才离开灵堂的时候发现的,”顾姣忽然抬头,声音压低几分,“我看到佩兰的手腕上戴着一个血玉手镯。”   “血玉手镯?”   赵长璟挑眉,他不懂这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顾姣跟他解释,“血玉是很罕见的玉石,比一般的红玉要难寻许多,我看那手镯成色很新,像是刚刚才买不久,这样的手镯绝对不是她一个丫鬟买得起的。”   “我不知道是何大人送给她的,还是——”   还是后面的话,顾姣没说,但赵长璟岂会不明白,如果真是别人送的,那这个佩兰就很值得好好查查了。   看着四叔沉吟的样子,顾姣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像这样的手镯,一般京城都很少见,想查的话应该不难,可以让人去问下。”   这事宜早不宜迟,赵长璟交待弄琴去找曹书彻查此事,等弄琴走后,他看向身边人,“这三个人里,你最怀疑佩兰?”   顾姣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轻轻咬了下唇才说,“是,按照现有的证据和情形而言,她的确最值得怀疑,可我又觉得不合理,她脸上的伤心不是作伪的,比起何夫人、柳姨娘,她在何大人死后表露出来的爱意是最深刻的,我实在不明白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动手。”   赵长璟却说,“如果真的是她的话,你先前有一句话已经为她的做法提前解释了。”   顾姣愣了下,“哪一句?”   赵长璟垂眸替她夹菜,外头忽然又起风了,屋中烛火轻晃,而他低沉的声音在那明灭烛火的晃动下也变得有些幽深缥缈起来,“她二十五还未嫁。”   没想到是这一句,顾姣呆了下,正欲询问,忽而又听四叔说道:“十年前在京城,我曾见过她。”   惊讶让顾姣脱口而出,“您怎么会见过她?”   因为太过震惊,她再次无意识地用上了您,直到四叔朝她这边睇了一眼,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却也顾不上,直接握着他的胳膊,“快说呀。”   赵长璟无奈,“十年前,我跟何丞锡参加科考,这个叫做佩兰的丫鬟就陪在他的身边了。”   他给顾姣解了惑。   不等人继续发问,目光点在她面前的碗上,其中意思分明。   顾姣只能又吃了几口,然后继续眼巴巴看着人,嘴里也跟着絮絮说道:“能在十年前跟着何大人赴京赶考,这位佩兰姑娘对何大人的意义怕是不同,可为什么……”   她又不明白了。   赵长璟知她为什么而困惑,这件事,他曾经也同样惊讶过,几年前他跟何丞锡碰面的时候,他还特地问起过此事。   他并非多管闲事的人。   但何丞锡算他在官场上少有的知己好友,他不信他是重色重欲之人。   他不为好奇,而是担忧。   “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月夜下,何丞锡喝得酩酊大醉,他的手肘撑在桌上,手掌覆脸,声音听起来凄苦而疲惫,“可我没办法了,这几年,我但凡和谁接触下,那些女子都会无端出事,我开始以为是意外,可怎么会这么巧,每次都跟她有关……我不能让她查到佩兰的身上,我已经对不起她了,我不能再让她因为我出事。”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救她。”   “如果没有那年元宵,我也不会被迫娶她,佩兰也不会被我耽误成现在这副样子,是我对不起她。”   记忆戛然而止,赵长璟神情未动替顾姣剥着虾壳,一只完美的虾肉落在顾姣面前的盘子上,他语气平平说道:“何夫人在开封的名声不太好,早些年有女子期慕子康,事后都会无故出事,子康大概是怕佩兰也受伤害才会如此。”   顾姣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原因,所以那位柳姨娘是佩兰的挡箭牌?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喜欢的是柳姨娘,这样佩兰就不会再受到迫害?   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觉得这个法子实在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很难理解吧。”赵长璟看她那副好看的眉毛都揪在一起了,抬手轻揉。   “嗯……”顾姣脸色不是很好看地咕哝道,“我并不觉得这是解决事情的好法子。”   “我那会也这么和他说,可他只是朝我苦笑,说我不会懂。”赵长璟指腹细腻而轻柔地抚着她的鬓角,淡淡吐露出这段前尘旧事,到底故人已去,他也没有多说旧友的私事。   “不过这些也只是我们的猜测。”   “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所有的话都不算定数,就算是真的,这位佩兰姑娘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背后有没有被人指使,我们也不清楚。”   顾姣点头,表示赞同,“先等曹书回来吧。”   ……   曹书是在一个时辰后回来的,带来了血玉手镯的消息。   镯子的确是何丞锡所买,这些客人们的隐私原本是不能说的,但曹书一番威逼利诱,那店家哪敢隐瞒,一并带来的还有一个消息,这镯子是何丞锡买来给心上人的生辰礼物。   “心上人的生辰,是佩兰吗?”顾姣问赵长璟。   赵长璟便是再厉害也不可能知道这些琐事,“去了就知道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曹书表示,“属下直接把她绑过来?”   赵长璟未语,长指轻敲桌面,一会后才说,“我亲自去。”   知道四叔这是打算继续夜探灵堂,顾姣犹豫了下,轻轻扯了下四叔的袖子,赵长璟原本已经起身,被她这番动作弄得垂眸,看着她面上的迟疑,他问,“你也想去?”   顾姣点点头,仰头看着他,“可以吗?”   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赵长璟只问她,“不怕?”   顾姣摇头。   赵长璟便不再说什么,他点点头,带着顾姣出去,让曹书守着弄琴。   顾姣本来还在想四叔会怎么带她去,他们这样光明正大出去不太好吧,虽然现在夜已经有些深了,但谁知道会不会撞上人?可很快,她就没有这个疑惑了。   她的腰被四叔的大掌箍住,整个人被四叔打横抱了起来,耳边只来得及听到四叔那句“怕的话就闭上眼睛”,她就感觉到自己腾空飞起来了。   她的眼睛还睁着。   看着四叔抱着他飞跃,整个人都惊呆了,人站得高了,风好似都变得凌厉了不少,她在四叔的怀中,看着两旁风景快速变幻,晚风扬起四叔的墨发,他在那稀薄的月色下,犹如下凡的天神。   顾姣的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   她看过话本,知道四叔这个叫做轻功,可她从没想到,四叔竟然还会轻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脸颊旁的风好似平稳了不少,她被四叔重新放了下来。   “到了。”   精神还处于震动之际,忽然听到四叔这样说了一句,她神情呆滞着往身后看,他们竟然真的不被人发现到了灵堂!   修长的手指替她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她还一脸震惊的模样,赵长璟轻笑,“这么惊讶?”   当然惊讶了!   虽然她知道四叔从来不是文弱书生,可也没想过四叔还会飞啊。   太神奇了。   可又很激动。   心情忽然鼓噪起来,脸庞也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她攥着自己的小拳头,很想再体验一次。   赵长璟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一切的想法,他手指在她后脖颈安抚地轻轻捏了两下,“先进去。”   顾姣立刻想起他们是为什么来的,刚刚还激动兴奋的小脸顿时又变得冷静起来。她被四叔牵着往灵堂走,夜里的灵堂越发可怖了,外头还有几盏灯笼,里面却只有几支半明不灭的烛火,佩兰依旧跪在地上烧着纸钱,听到动静,她也没有抬头,像没有魂魄的木偶,机械地烧着纸钱。   直到一双男人的脚出现在她眼前,她眼睫轻轻动了动,才像是终于清醒过来。   她一点点抬头,先是看到了顾姣的脸,这个傍晚才见过,替何丞锡念过往生经甚至还搀扶过她的少女就站在她的面前,没想到会是她,佩兰有些惊讶,她不知道这位京城来的娇客在这个时间过来做什么,不过很快,她就知道她为何而来了,她看到了站在少女身边的男人,即使许多年不曾见过了,但在看到这张面容的时候,她还是立刻认出了她是谁。   对于两人一起出现,她似乎并不在意,顶多就是看到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时,眸光微微动了一下。   但她很快又收回目光了,她的脸上在短暂地怔忡后又恢复成最初那如死水一般的沉寂,既不意外也没别的情绪,只是淡淡说道:“您来了。”   像是早就知道他会出现。   作者有话说:   你们的脑洞也太丰富了吧!!!   居然还有人猜何夫人双重人格的(不错的想法子 qvq 第76章   赵长璟挑眉, “你早知道我会来?”   “称不上早知道,不过您既然来了,于我而言也方便许多。”佩兰说话的时候, 头一直低着, 露出她纤长白皙的脖子,她太瘦了,不知道是一直这样瘦, 还是这几日未曾好好吃喝, 身上已经一点肉都看不到了,就像是一张单薄的皮套在骨架上,远远看着,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形销骨立。   顾姣总担心她那纤细的脖子这样一直低着会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而断掉。   可佩兰好像并不在意,又或者说她并未有这个感觉。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继续烧着纸钱,纸钱落于火中很快就被火舌燃烧成灰烬, 顾姣眼尖发现有好几次火舌向上延伸的时候,有黑色的灰烬落于她的手背上, 可佩兰就仿佛感觉不到一般, 依旧垂着眼睫继续烧着手中的纸钱,直到把手里最后一张纸钱扔到了火盆里, 她突然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可她跪得实在是太久了, 起来的刹那差点再次摔倒。   顾姣就站在她面前,看到她差点摔倒, 眼睫颤了颤, 想也没想就朝她伸手扶了一把, 就跟傍晚那会一样。   她扶着人的胳膊, 提醒她, “小心。”   冰冷的手被那双柔软的手扶住,熟悉的触感让佩兰眸光微动,她一点点抬起眼帘,重新朝眼前那个少女看去,她的半边脸被黑暗笼罩,半边脸却被底下的火盆照得分明。   她看着顾姣,似乎有些意外。   她已经清楚他们二人到来的原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瞒不住了,她自是无所谓他们发现与否,却很好奇顾姣的做法,“您不怕我伤害您吗?”   她的声音冷清而薄凉,整个人比傍晚顾姣见到那会还要具有攻击性,那双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一片漆黑,此时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顾姣,让人辨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傍晚那会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都找上门,显然知道她是杀死何丞锡的真凶了,居然还能朝她伸手?   她不明白这个女孩在想什么。   顾姣起初没听明白,直到跟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对上,她霎时就明白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顾姣神情骤变,瞳孔急剧扩张,浑身汗毛倒竖,可比起害怕,她更多的是震惊和愤怒,“真是你杀了何大人?!”   虽然早猜到是她。   但真的听她这样说,顾姣还是有些说不出的生气,她说话的时候抽回了自己的小手,脸也跟着冷了下去。   她质问,“为什么?”   佩兰未答。   她只是看着顾姣收回去的手很轻的笑了下。   那笑声响在深夜的灵堂十分诡异,顾姣皱眉,就连赵长璟也朝她多看了一眼。   佩兰却没再看他们,她转身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走到棺木旁,然后弯腰伸手,很快,她的手里就多了一样东西。   灵堂的可见度不够,顾姣看不清她手里拿了什么,赵长璟倒是立刻就看清了,看到她手里握着的那本册子时,他原本沉寂没有波澜的脸上也多了一丝变化。   他没想到这东西会在这。   或者说,他没想到它还会在,更没想到她会打算交给他。   或许有些事他猜错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佩兰的身上,带着审量和沉吟。   “您是来找这个东西的吧?”听到佩兰出声,顾姣也终于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本蓝色的册子,外面的表皮看着已经有些旧了。   她知道四叔和何大人是在查私盐案,所以这个册子是……四叔一直在找的那个账本!她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就连手也不自觉攥紧。   赵长璟一直牵着她的手,自然能感觉到她的震动,面对佩兰的询问,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握了握顾姣的手,等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方才看向佩兰。   “你没给别人?”   短短一句话,场面顿时有了变化,就像反客为主一般,刚才属于佩兰的攻势和优势一下子就没了,她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就连握着账本的手指也骤然收紧了一些。   她沉默地看着赵长璟,没有回答赵长璟的话,但那双黑眸透露出的幽深光亮比先前还要明显,嘴唇也一直紧抿着。   “很意外我会这么问?”赵长璟看着她,淡淡一句后,他从佩兰手中接过账本,上面都是他近来所查之事,看到账本上面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巨大的金额,他脸上的神情却一点变化都没有,他在那昏暗的烛火下,继续一页页往下翻,薄唇微动,话还在说,“看来是送人了。”   他的指腹抚过账本上多出来的墨水,那应该是有人拿着它临摹留下的痕迹,“不过这本应该是原本吧,挺难得的,你居然能骗过他。”   顾姣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佩兰却终于说话了,“你知道他是谁?”   相比之前的平静,此时的她嗓音阴冷尖锐,原本沉静的脸也忽然变得怒意勃发起来,她双手紧握,怒目圆睁,怒气冲冲质问赵长璟,“你既然知道他是谁,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他参与进这样危险的事!”   “你难道没想过他会出事吗?!”   面对佩兰的质问,这次赵长璟沉默了,他没有反驳,任眼前的女子像宣泄怒意和恶意一般肆意说着,顾姣倒是想开口,但她每次想开口,四叔都会按住她的手制止她想说的话。   不知道过去多久,佩兰才终于消停下来。   这一顿宣泄消耗了她仅剩的力气,她重新跪回到那个蒲团上,身子还在颤抖,就连放在膝盖上的手也还在微微发颤。   她闭着眼睛,心口不住起伏,像是在平息自己急促的呼吸。   “抱歉。”   低沉的男音入耳。   佩兰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脸上露出一个讥嘲又或是自嘲的笑,“您用不着和我道歉,你们既然找过来,想来也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死的了。”   “是,是我杀了他。”   “他跟我无亲无故,又死在我的手中,我也没资格听这一声道歉,说起来,最对不起他的还是我。”她终于睁开了眼睛,膝盖太疼,她索性一屁股坐在蒲团上,然后就这样侧着身子朝着棺木的方向,嘴角扯着,脸上还是那副自嘲的模样。   “不管你有没有资格听,这声抱歉我都得说。”   “我的确知道这事的凶险,也知道子康参与其中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甚至很有可能殒命,可我还是找上了他,他会有这样的结果,我难辞其咎。”   顾姣听出四叔话语中的自责。   她面色焦急,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在袖子底下回握他的手。   赵长璟感觉到了,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目光却仍旧落在佩兰身上,“而且你也没想真的杀了子康。”   这句话让顾姣和佩兰都神情骤变,顾姣是震惊,而佩兰……她的脸皮颤了颤,虽然还是没有扭头,但还是能够看到她脸上原本冷寂的表情在慢慢龟裂。   她起初还紧绷着,但渐渐地,像是控制不住一般慢慢佝偻起来,她不愿让别人看见她这番模样,背着身,捂着脸,眼泪却无法抑制地从她的眼角流落下来。   啪嗒——   就像雨滴,一滴滴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顾姣这会是真的糊涂了,四叔不是说在何大人的风府穴内找到了被银针下过的痕迹吗?而且佩兰也承认是她动的手了,怎么这会又变成没想真的杀了何大人?看了眼还在无声哭泣着的佩兰,顾姣轻轻咬唇,觉得她的确不像是想杀了何大人的样子。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佩兰一时半会也回答不了什么,顾姣转过头,轻轻牵了牵四叔的手,小声说,“四叔,我不明白。”   赵长璟看着她说,“我最开始以为她是因为嫉妒、愤恨所以才会在一气之下杀了子康。可刚刚,她把账本交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猜错了。”   “她应该一早就想过要把账本交给我。”   顾姣皱眉,回想来时佩兰说的那番话,好像的确她是在等四叔出现,如果她真的是因为怨恨想杀了何大人,没必要也不可能做到这一步。   “可何大人还是死了。”她蹙着柳眉说。   “是,但她应该不知道这个穴位中针会立刻毙命,她应该是想让子康处于假死的状态。”赵长璟说这番话的时候看向不远处的佩兰,看到她的睫毛不住颤动,单薄的脸皮开始抽搐。   “假死?”   顾姣的呼吸短促了一下,“还有这样的法子?”她从来没听过。   赵长璟收回目光,继续垂眸看向顾姣,“有些死穴插入银针会立即毙命,而有些死穴在一定时间内取出不会有事,据我所知,风池穴如果中针就不会有事,而稍稍偏一点的风府穴如果中针必死无疑,这两处穴位离得很近,她应该是被骗了。”   “被骗?”   顾姣眉心突地一跳,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一些,想到四叔刚刚说的话,她心脏砰砰直跳,在耳旁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中,她不由沙哑着嗓音询问,“四叔,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感觉到四叔很了解他。   “那是一个魔鬼。”这次回答她的是佩兰。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脸上的眼泪被她一点点抹干净,她重新转过脸,除了殷红的眼眶,她一切如常,依旧是冷漠的脸、漆黑的眼。   可她的声音却含着凄苦、怨恨还有不甘,她的胸腔不住起伏,呼吸急促,“他利用了我!”   “他说风池穴里中银针不会有事,只会让人处于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假死状态,只要取出针就好了,他还亲自找人替我演示,教我怎么做,我问过大夫,大夫也说不会有事。”   “可我不知道——”   “他演示的那个地方根本不是风池穴!”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原本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在此刻慢慢涨红,她目眦欲裂、双拳紧握。   顾姣看着她这样,忍不住想,如果那个人此刻站在佩兰面前,她一定会冲上去啃噬他的血肉。   但他不在,佩兰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只能紧攥着手,阴沉着脸,咬着后槽牙继续说,“昨天,我看着他躺在棺木里,脸色一点点变得青白,就像真的死了一样,我忽然很害怕,我怕他真的出事,我取出了银针,可是没用,不管我怎么喊他怎么打他,他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守了他两天,我知道他是真的死了。”   “那个男人,那个魔鬼,他骗了我,他骗了我!”灵堂忽然响起佩兰悲愤痛苦的咆哮,就像失去了伴侣的雌兽,她匍匐在地上哀嚎着。   顾姣看着她双眼红得像是在滴血,面部都变得扭曲起来,她心里又担心会被人发现,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问佩兰。   她不明白这样深爱何大人的佩兰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听那个人的话。   佩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了一会才抬起脸,她的脸上再次被泪水盈满,眼睛却直勾勾看着顾姣,好一会才回答,“因为他知道我要什么。”   “他算准了我想要的一切,蛊惑我。”   “他知道直接派人来杀何丞锡,绝对找不到他藏起来的账本,所以他们找到了我,他跟我说,何丞锡要继续待在这边,他的眼睛永远不会只看向我。他跟我说,何丞锡做的这件事太危险,他要是把这个账本交出去,以后一定会在朝中树立很多敌人,他们都会想尽法子要他的命。他还跟我说……他有法子可以悄无声息地带我们离开,只要离开开封,只要所有人都知道何丞锡‘死’了,他以后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   佩兰漆黑的眼睛又闪烁起幽幽的光亮,只是这个光亮实在太过幽暗,在这昏暗的灵堂之中,就像是两把鬼火一般。   火盆里的纸钱已经烧完了,原本的火焰变成灰烬,佩兰所处的位置更加漆黑了,可赵长璟还是能够看清,在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他微微蹙眉,开了口。   “你应该很清楚,子康不可能跟你走,只要他活着,在事情没结束之前,他都会拼死回来,你打算怎么留住他?”   “你也说了,在事情没结束之前,我留下账本就是为了交到你的手中。”佩兰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正常起来,她看着赵长璟,嘲道,“相信以赵大人的本事,只要拿到账本一定能将那些人绳之以法。”   “当然,他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想离开,我自然也有别的办法留住他。”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甜腻缠绵起来,这变幻的语气让顾姣忍不住发问,“什么办法?”   佩兰原本落在赵长璟身上的目光又一点点移到了顾姣身上,看着眼前这张天真灿烂,与她截然不同,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她忽然吃吃笑了,“想留住一个人有什么难的,把他的腿敲断,把他的眼睛挖了,让他成为一个做什么都需要依靠别人的废人……”   赵长璟拢了眉。   顾姣更是直接瞪大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佩兰说的法子是这样,声音都磕巴了,“你、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残忍?”   佩兰的脸沉了一瞬,神情扭曲,让她原本清秀普通的脸有那么一瞬变得可怖起来,不过很快她又笑了起来,“小姑娘,如果有一天你身边的男人背叛了你,你为了留住他难道不会变得和我一样吗?别说得那么正义凛然,事情没发生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当然可以摘指别人,可如果有一天,事情落到你的身上呢?”   “你从小就喜欢他,他应允你会娶你,他破坏了誓言,娶了别人,最后甚至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要纳别人为妾。”   “小姑娘,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顾姣神情微怔。   赵长璟沉下脸,他对佩兰的容忍终于到了极限,刚想说话,忽然见身边人往前迈了一步。   她站在他的面前,“不会。”   他听到她坚定的声音,没有犹豫,果断地回道:“他不会背叛我,更不会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伤害我。”   心里忽然一松,刚才浮于脸上的那点暴怒在这一瞬间倏然消散,他垂眸看着身前的少女,为她的坚定和信任,原本紧蹙的长眉也慢慢舒展开来。   他的姣姣要比他矮很多,即使站得笔直,也只到他的肩膀。   可明明是这样弱小的一个人,每次挡在他面前的时候总会让他感觉到她很强大,他一时没再说话,也没再有所动作,而是静静听着她继续说话。   “你就这么相信他?”佩兰为她的话而皱眉。   “是,”顾姣没有犹豫,“我相信他。”   她这副模样落于佩兰的眼中让她忽然神情微怔,目光也变得飘忽起来,她像是在透过顾姣看从前的自己,但这一抹怔忡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嘲笑起来,“你现在当然能这么说,可时间会改变一切。”   “我当初也是这样相信他,可结果呢?”她嗤笑一声,神情变得更加漠然了。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顾姣蹙着眉,没有否认她的话。   这让佩兰有些惊讶,她以为这个稚嫩的小丫头会义无反顾反驳她,就像是以前的她相信一切的承诺和美好,这也让佩兰又把目光重新落到了顾姣的身上。   她想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话。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我喜欢了许多年的人他为了自由和理想抛弃了我,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的笑话。”   佩兰目露震惊。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那个神色平静的少女,又看向她身后的男人。   高大成熟的男人并未因为自己的爱侣说出这段往事而不高兴,他依旧是平静的,他低着头,目光温柔而专注地看着身前的女孩,脸上甚至有着欣慰的笑容,像是高兴她终于可以如此坦然地说起往事。   佩兰忽然沉默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何大人抛弃你娶了何夫人,后来又拿着保护你的名义纳别的女人为妾,或许他做这些是真的保护你,可是你不想要这样的保护。”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和他坦诚公布地聊一次呢?”   “这个血玉手镯是他买给你的生辰礼物。”她的目光落在佩兰的手腕上,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变了变,手不自觉地盖在自己的袖子上,似乎不想让别人看到手腕上戴了什么。   “他说是买给心上人的,我不相信你看不到何大人对你的感情。”   “你这些年,有一次问过他吗?”   佩兰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起来,她这些年,有一次问过他吗?   没有。   一次都没有。   从最开始一个人的哭泣到笑着跟他说恭喜,再到后来听着他的那些承诺和保证,心如止水……她从未跟他好好的聊过一次,她下意识地觉得他是骗她的。   “有些话,我没这个资格和你说,就像你说的,刀不落在身上的时候,谁也不会感觉到疼,但我可以肯定的和你说,我不会这么做。”   “我不想要这样痛苦的爱情。”   “因为我爱他,他痛苦一分,我只会痛苦更多。”   “如果真的有一天,就像你说的,时间改变了所有,也改变了我的爱人,那我会离开。”她才说到离开,手就被身后的男人牵住了。   顾姣回头。   外面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还是稚嫩的,眼里的纯粹让她看着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可这段时间的经历也让她同时拥有了成人面对一切改变的勇气。   她回握住他的手。   她看着他,盈盈笑道:“但我想,我的爱人应该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   佩兰看见后,下意识想讥讽顾姣天真,但看着那张明媚的脸,嘴唇动了动,到底也只是说了一声“幼稚”,她收回目光,撇开脸。   “赵大人既然拿到账本就走吧。”   她开始赶客了,没再把目光落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她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淡声说道:“友情提醒您一句,找我的那位应该还在开封,他要是知道自己被我骗了,恐怕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那个时候到底是你死,还是他亡就不知道了。”她对此漠不关心,甚至恶劣地希望他们鱼死网破。   不管是赵长璟还是那个不知名姓的魔鬼,她都厌恶,甚至恨不得直接撕咬他们的血肉,他们一个把何丞锡拉进这个杀局,害他被人盯上,而一个蛊惑她成了杀害他的凶手。   不过她最厌恶的还是她自己。   她看着自己的手,她就是用这只手拿着银针一点点嵌入他的风府穴,那个时候他已经中了她的迷药,却因她的举动从昏睡中疼醒。   她记得他是怎样震惊地望着她。   却因为昏迷,连声音都是含糊的,他问她为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她脑中在想什么?   太多了。   她已经忘了。   她只记得何丞锡是怎么挣扎着把藏得隐秘的账本交给她,他跟她说这个账本一定要交到赵长璟的手中,然后他就那样深深地望着她,眼中有着对她的纵容。   就像小时候。   她每次服侍他的时候总是会不小心弄坏他的砚台弄脏他的书。   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害怕地站在一旁,两只手不安地交握着,而何丞锡呢,他就用他那双天生带笑的眼眸无奈又纵容地望着她,然后轻轻揉一揉她的头。   “下次注意啊。”   这种事在他们认识的二十多年里发生过无数次,可每次他都会纵容地看着她,就好像她对他而言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鼻子忽然轻轻翕张了下,眼泪再次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佩兰仰起头,她努力地想把眼泪都倒回去。   却无济于事。   她只能泪眼婆娑地看向赵长璟,不知道是在向谁宣泄自己的恶意,忽然对着赵长璟说道:“赵大人刚才有句话其实说错了。”   “哪句?”   “我的确是被那个魔鬼骗了,也的确震惊自己亲手害死了他,但……”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脸上明明还挂着泪水,嘴角就翘着,这一幕出现在深夜的灵堂难免让人觉得诡异,顾姣就忍不住皱了眉。   “我曾生出无数个念头,想着他如果这样死了也挺好的,他死了,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他的身边还会有谁出现了。”   “我这辈子从他赴京赶考开始就战战兢兢。”   “他越优秀,我就越害怕,越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我这个人啊,其实从未相信过他,甚至不止一次动过杀死他的念头,在他金榜题名,在他被蒋家榜下捉婿,在他洞房花烛……在那几千个日夜里,他没有防备地躺在我身边的时候。”   她低声呢喃,诉说着她曾经设想过的一切。   “所以这次看他死了,在短暂地震惊痛苦之后,我居然很快就坦然接受了,我甚至很高兴,高兴他死前最后看到的是我。”   “你……”   顾姣满面怔忡,她呢喃出声,想说话想斥责想像先前那样说她疯了,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只能呆呆看着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   佩兰听到她的声音,看了她一眼。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天真过,她收回目光,继续面向棺木,神情也骤然变得冷清起来,“我的罪我自己会赎,就不劳你们费心了,请吧。”   赵长璟看了她一会,没说话,牵着顾姣往外走去。   倒是顾姣走出去的时候忍不住说了句,“四叔,我们就这样走了,她……”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砰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柱子上,顾姣瞳孔震动,双目蓦地睁大,她当即想回头,却被四叔捂住眼睛,血腥味飘到她的鼻尖,她听到四叔和她说,“她早就不想活了。”   “这个结局对她而言,或许是最好的。”   顾姣知道四叔说的是对的,可她还是觉得心脏闷闷的,很难受,为何大人、为佩兰、也为何夫人……虽然破了案子也拿到了他们要的东西,她的情绪却忽然变得很低落。   “四叔,我们走吧。”她握紧四叔的手闷声说。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松开手,牵着她继续往外走,这期间,顾姣并未回头,可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的脚步却再次僵停下。   她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一身素服,梳着堕马髻,斜插玉簪和白色绢花,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停下,她回头,那张端庄冷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淡的目光从顾姣身上点过之后,落在赵长璟的身上,“我想,我应该要一个解释,比如名闻天下的赵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府邸?” 第77章   顾姣觉得这场景多少有点尴尬。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么晚这位何夫人竟然会出现在这, 她还以为按照午后那个情形,这位何夫人根本不会踏足这边,至少……这种无人祭拜的时候不会。   她下意识想开口解释, 手却被赵长璟轻轻握住。   赵长璟看着蒋道歌说, “叨扰何夫人,是我拜托姣姣带我进何府探查子康去世的真相。”   “这话倒是好笑,您堂堂首辅大人, 陛下亲授的太子太傅, 一品大官,要查案不光明正大从大门进来,竟要偷偷背着人如此行事?若不知道的, 还以为我们何府进贼了呢。”蒋道歌冷着脸,嘴里称着您, 喊着大人,面上却没有一丝恭谦, 有的只有藏不住的嘲讽。   顾姣听得脸热。   虽然这段话里一句都没提她,但顾姣就是觉得羞愧不已。   若对别人, 她尚且还能说几句, 可面对这位何夫人,一来, 她是她的长辈, 二来,这次的确是她欺骗了她, 她嗫嚅着红唇想跟人道歉, 却再次被四叔捷足先登, “何夫人也是出身宗族, 应该很清楚我这样做的原因。”   他手里仍握着那本账册, “子康为何而死,我也不信夫人一点察觉都没有。”   蒋道歌抚着衣摆的手一顿,但很快她就抬起头,依旧是一记冷笑,“为什么死?不是因为屋中那个贱婢吗?我倒是没想到他何子康竟如此情深,为了这样一个贱婢把我们所有人哄得团团转。”   顾姣没想到她竟然全都听到了。   她脸色微变,几乎立刻能想象她此刻是什么心情,如果是她,若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心上人,还为心上人做到这种地步,恐怕心情也不会好。   不,岂止会不好?   只怕天都要塌了。   “姨妈。”她下意识用了旧时的称呼,正犹豫着怎么安慰人,就被人冷声打断了,“担不得顾大小姐这一声称呼。”   还未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顾姣红唇微动,看着那张冰冷的脸,到底未再开口,倒是蒋道歌看她神情变得怯懦苍白起来,想到从前去顾家时,她与堂姐的那番对话。   -“家里这么多小辈也没见你对谁这般亲昵过,这丫头有什么不同的?我瞧她除了比别的小孩爱笑些,也没什么不同的呀。”   -“你别看她整日笑呵呵一副不知愁的模样,其实最可怜的就是她了。她娘去得早,爹又整年在开平卫,好不容易有个亲近的外祖母却又早早没了,至于我家那位婆婆,你也知道,她是一心向佛,从不理俗事的。”   -“所以你是可怜她?”   -“这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可我就是觉得这小孩能长成这样不容易,她每次仰着一张笑脸喊我‘二婶’的样子,我就觉得心都软了,哪里舍得她让别人欺负去。”   ……   她那会在顾家住了好长一阵子,也碰见过几次顾姣,有时候听她跟阿锦那孩子一起喊她姨妈,也挺有意思的,次数久了,倒也的确对这孩子有几分喜欢了。   就像她堂姐说的,这样的小孩,是舍不得让她难过的。   这会冷不丁看到她脸上那点表情,蒋道歌抻在衣袖上的手紧了紧,到底还是撒开了。她别开脸,虽然脸还冷着,声音也硬邦邦的,到底没先前那么针锋相对了,“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也懒得理会,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不希望何府任何一个人出事。”   “夫人放心,我们现在就走。”赵长璟朝人微微颌首后就牵着顾姣往前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顾姣看着仍旧脸色不大好看的蒋道歌,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姨妈。”然后便垂着眼睛跟着赵长璟离开了。   蒋道歌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张口想说什么,但犹豫一番还是没有说出口。   目送两人离开。   她在院子里又站了好一会,方才抬脚朝灵堂走去。   她从没在晚上来过灵堂,今日突然过来是因为她被噩梦惊醒后又知道了一些事。   她梦到了新婚那夜何丞锡看着她时震惊的脸,他看着她喃喃自语,“……原来是你,竟然是你。”然后就跟失了智一般扔掉手里的喜秤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去。   那个时候她不解他为何这么做,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对她时冷时热。   有时候觉得他离她近了,有时候又觉得他离她很远。   这一切的改变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那个对她时冷时热的男人就像是终于跳出了所有的桎梏,他开始收起那层伪装多年的面具,彻底与她撕破脸。   那么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年前——   何丞锡的双亲离世。   这一点,蒋道歌以前从未跟何丞锡对她态度的转变联系过,可今天噩梦醒来,她忽然觉得不对,何丞锡的态度不对,何家双亲的态度也不对。她找来了李妈妈,她问她,是不是她家里,亦或是说她母亲曾背着她做过什么?   她总觉得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曾经发生过。   李妈妈开始不肯回答,是见她真的生气,又差点发病,方才抹着眼泪把事情说了出来。   她才知道,原来当初是她家逼着何丞锡娶她,何丞锡最初不肯娶她,是她娘不肯她受这个委屈要挟着何家娶了她。这些年,何丞锡对她时冷时热也是因为她娘知道她过得不好,所以每次过来都会“提点”何丞锡,至于“提点”什么,显而易见。   怪不得何丞锡的双亲根本不肯和他们住,何丞锡也从不开这个口,甚至在她每次提起要去探望双亲的时候冷着声拒绝。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何丞锡对她会是那样的态度。   原来从头到尾被瞒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个人,蒋道歌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可笑了,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可以为了他放弃尊严,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的时候还曾亲自下厨讨好他。   结果呢?   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而她的亲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伤害他,以至于他们越行越远,变成如今这种地步,即便她为他生了儿女,受尽苦楚,也换不回他一丝怜爱。   倒也不冤。   若她是何丞锡,被逼着娶了一个不喜欢的人,因为这个人,你的双亲每日活得战战兢兢,而你自己受尽限制,甚至心上人在身边也无法触碰,还得生怕她也跟着出事……想必她也会恨极了对方。   今夜之前。   她恨何丞锡。   她恨他的自私、无情,恨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冷着一颗心践踏她的自尊和骄傲。   可如今——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恨何丞锡,还是该可怜他。   蒋道歌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夜里,何丞锡醉酒回来,迷迷瞪瞪间曾说后悔当年花灯节救了她,那个时候她难过不解,如今想想,可不是该后悔吗?   是她一厢情愿,如今落得满盘皆输的结局,没什么好怨怪的。   真要怨也该怨她自己,当初在付出一腔真心的时候,她该问问他,若早知她有心上人,她蒋道歌也不至于做出这样强取豪夺的事。   灵堂内的烛火燃烧了一晚上,早就没最开始那么明亮了。   白色的蜡油堆砌在烛台上,灯芯一跳一跳的,火光很暗,可还是能依稀看清灵堂的模样,何丞锡躺在棺木里,而那个女人……她躺在鲜血之中,伸出去的手保持了死前不住向前攀升的姿势,像是努力攀爬着要离他更近些。   看着这个消瘦到只有骨头的女人。   蒋道歌一时也分辨不出她跟她到底谁更惨一些?大概还是这个女人吧,毕竟是她抢了原本属于她的好姻缘。   灵堂内忽然响起一声很轻的笑声,蒋道歌没再靠近,她就站在门外隔着一段距离凝望前方,明明大暑过去还没多久,可她却觉得很冷,很冷,像是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里。   刺骨的冰冷让她忍不住双手环臂,她没再待下去,转身离开,月亮照在她的身上,能看到她眼角有滚落的泪珠,晶莹剔透,可她在那滴泪还未彻底坠落之际就仰起脸伸手抹掉了。   从始至终,她都没让自己的眼泪掉落,她仰着头,骄傲地像是从未哭过。   ……   走出灵堂的顾姣心情有些低落,虽然早就猜到被姨妈发现后会面临什么,但想到她刚才冷冰冰的样子,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大好受。   赵长璟感觉到了,“等事情结束,我再陪你登门致歉。”   顾姣想了想,感觉以现在的情况,她应该不会想见他们了,便说,“她肯见我们再说吧。”没再提这件事,她问赵长璟,“四叔,我们现在去哪?”   赵长璟知她不愿多谈,便也未再说此事,只道:“之前陈洵在城内置办了宅子,不大,但够我们住一阵子了,他们现在就在那边,我让曹书带你先去跟他们汇合。”   “那你呢?”   顾姣目光移到他的手上,看着他手里紧握的那本账册,下意识握紧他的手,“四叔,”她仰着头,轻声喊他,“你要去办你的事情了吗?”   “嗯。”   赵长璟看着她说,“我怀疑他还在开封。”   顾姣蹙眉,“那个人到底是谁?”她能感觉到四叔和他很熟的样子。   这一次赵长璟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久到顾姣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才听到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宁王。”   *   宁王宗炎躺在藤椅上。   他跟当今天子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比天子小两岁,与宗裕的温润内敛不同,宗炎更像仙逝的孝贤太后,如出一辙的貌美五官显尽上苍的偏爱,就连眼睛都生得一样。   只是孝贤太后的桃花眼生得勾人,轻轻一笑就能勾得人前赴后继为她卖命。   而宗炎的这双桃花眼混杂了孩子的干净纯粹,他可怜巴巴望着人的时候,让人很难不对他心软,然后心甘情愿向他奉上一切。   在这一点上,这对母子一样厉害,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地拥有自己的信徒,引得别人为他们卖命。   “宋吉卿还没回来?”宗炎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   藤椅轻轻摇晃,而他身子肆意舒展着,明明是客人,倒比主人还要自在。   身边青衣小厮恭声回答,“还没。”   宗炎啧一声,没再说话,继续闭着眼睛假寐着,“等他回来让他过来一趟,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没查到赵长璟的踪迹,简直比褚晖那个蠢货还要废物。”   他此刻的恶劣和在宋吉卿面前时的乖觉截然不同,但青衣小厮却早已习惯了,他又恭敬地应了一声。   被宗炎议论着的宋吉卿是如今开封府的布政司。   月亮都已经躲到云层里睡觉了,他才得以走下官轿。   宋吉卿这几日事务繁多。   死了一个知府,对开封城而言并不是一件小事,尤其何丞锡还深得民心。   这两日开封城闹得沸沸扬扬,全都在议论何丞锡的死,他们都担心下一任知府不会像何丞锡那样体恤民情为民办事,所以一个个也不管有的没的全都扎堆闹着,其实也不是为何丞锡,而是为他们自己,他们以为闹一场就能再拥有一个替他们办事的好官,而何丞锡属下的那些通判、知州又一个个都是没什么本事的废物,管不住外头的百姓,事情闹到他这边难免让他有些烦躁。   京城那边也已经发信告知了。   会面临什么样的事,他也已经猜到了,就算他们没法在何丞锡的死上做文章,但送几个监察御史过来是肯定的,毕竟何丞锡这次是给宫里那位办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的死不会那么简单。   恐怕以后在开封的日子不会像以前那么好过了。   还有褚晖那个蠢货。   前阵子为了账本的事跟他大闹一场,如今虽然解决了,但两人之间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了,他倒是跟主子提议过把他解决了,褚晖这人不可靠,他担心之后褚晖会背叛主子。   可主子不同意,他也只能作罢。   各种事堆在一起,他已焦头烂额,还得担心内阁的那位不知何时“造访”开封。   好在那账本已经拿回来了,要不然……   想到这。   宋吉卿脸色又有些难看。   他怎么也没想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副使早起异心,把这些年他跟别人的金钱往来全都另写了账册留了证据,又跟何丞锡勾结上……要不是主子写信过来让他提防,恐怕他至今还被瞒在鼓里!   现在知晓这件事的两个人都已经死了,账本也已经拿回来了,宋吉卿总算松了口气,这事要是办砸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主子交待。   “大人回来了。”   门房下人见他回来忙躬身问安。   宋吉卿淡淡嗯了一声,没停步,而是一路往里走,走到一处的时候,他碰到他的心腹方瑞,看到他,宋吉卿立刻皱了眉,“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守着主子听凭他的吩咐吗?”   想到什么,他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主子没事吧?”   方瑞忙答,“贵人没事,是贵人有事找您,让属下在这候着您。”   宋吉卿松了口气,“知道了。”   他原本也是想去找他的,这会便继续沿着小道往东院那边走,路上随口问起方瑞,“府里今日如何?”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方瑞顿了下才又说,“今日西院那位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大对劲,还告了假,属下听说是城门口那边闹出了一点事,他碰见开平卫的那些将士了。”   “开平卫?”   宋吉卿脚步一顿,拧着眉,扭头问他,“顾云霆的人?”   方瑞点头,“是,同行的还有顾家那位嫡小姐,估计是路过此地来游玩的,您也知道开平卫的那些人一向看陈抚安不爽,跟他碰上难免要争执几句。”   “没用的废物,仗着我爹都爬到这个位置了还治不了那些兵痞子。”   宋吉卿一向看不上陈抚安,可偏偏他那越老越昏聩的爹十分宠爱陈家女,尤其是前几年给他生了个弟弟,让他觉得雄风大振,更是把那个女人捧上天,要不是碍着规矩又怕他,估计能直接把那个女人抬为正室。   早些年那女人吹枕头风把陈抚安从开平卫弄了过来,这几年又求着他爹把人弄到城防营当了个守将,后来听说那个女人把陈抚安也送到了他爹的床上,他心中厌恶不已,但他平日实在懒得理会西院的事,只要不闹过头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属下听说顾家那行人是进了何府,您看要不要进去打探下?”   “他们怎么进的何府?”宋吉卿又皱了眉。   等方瑞说了顾家和那位何夫人的关系,他想了下还是说道:“让何府外面的人继续守着,先别打草惊蛇,蒋家这几年在朝中还有些势力,万不得已不要跟蒋道歌直接对上,这个女人不简单,要让她知道她丈夫的死跟我们有关,恐怕不会轻易罢手,如今主子还在开封,别生事端。”   他吩咐完又交待,“城门口那边再多放些人,赵长璟和他的那些人武功都不低。”   如今进城门都得仔细检查,他倒是不担心进城的顾家一行人,他更担心的是赵长璟不走寻常路,赵长璟和他的那些属下可不是废物,直接翻城墙蒙过他们的眼睛也不是不可能。   方瑞得了吩咐应声去办事。   宋吉卿则继续往前走,待走到一处院落,看里头还点着灯,他神色正了正,抻了抻衣摆才进去。   门前有两个黑衣带刀侍卫守着,看到宋吉卿便往里面递了话,很快,房门被打开,一个青衣小厮垂手而立,“殿下请大人进去。”   宋吉卿朝人一颌首,态度显然要客气许多。   等小厮退下,他方才抬脚进去,屋中点着上好的沉玉香,气味幽远又带着一股子淡淡的甜香,宋吉卿从前不喜欢这样的味道,然里面这位主子一贯喜欢这些,他闻多了也就适应了。   “明风来了。”   轻快的声音在屏风后头响起,让人一听就心情舒畅。   宋吉卿在外一向冷硬惯了的面色稍缓,他一面应,一面转过屏风往里走。   有个年轻的绯衣男人躺在藤椅上,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却未看,而是直接覆在脸上,这会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随意搭在书卷上,另一只则闲闲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着,像是在给嘴里哼着的曲打着拍子。   宋吉卿紧绷了一天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   看到原本盖在他身上的薄缎掉在了地上,他上前躬身捡起,才要替人盖上就见年轻男人移开脸上的书,笑盈盈望着他。   那是一双十分干净纯粹的眼睛,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可宋吉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就算是孩子,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个恶劣的顽童,他就像是天生的坏种,最知道怎么利用人心和人性,驱策他人为他做事。   可即便知道,他也甘之如饴。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他柔声问宗炎。   宗炎半坐起身,手撑着下颌,直勾勾看着宋吉卿,就像和大人撒娇抱怨的孩子一般,“睡不着,每天待在府里都有些烦了。”   “那属下明日带您去外头逛逛?”   话说得太急,说完就看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宋吉卿有种自己心思被人窥破的感觉,他心下一凛,浑身都变得紧绷起来,就在他的心七上八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宗炎笑盈盈应道:“好啊。”   “好久没跟明风一起出去逛了,我也很怀念呢。”   “不过明风——”   他笑着问宋吉卿,“我的‘客人’你还没找到吗?”   身上那无形的枷锁在这句后凭空消失,宋吉卿心下一松,听他询问,知他是问赵长璟的行踪,忙又认真回答起来,“还没,属下已经又派人在城门口加固防线,您放心,无论赵长璟以什么形式进城一定会被发现。”   “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出现吗?”宗炎继续半躬着身子撑着下颌,搭在脸上的手指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沉思,然后黝黑的眼睛一点点看向宋吉卿,“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在城里了呢?”   “怎么会!何丞锡死后,我们就立刻加固了防线,这几日进出城门的都有仔细检查,绝对不可能有一点纰漏,除非是何丞锡死前,不过要是这之前,那他应该早跟何丞锡联系上了,更加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像是生怕被人以为办事不力,宋吉卿这番话说得很急,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下,他才停下声音。   他抬头,看到的依旧是一双含笑甚至是无奈的眼睛。   “好了,明风,你也别太紧张了,就算他真的来了也没事,我也很久没见他了。”宗炎笑眼弯弯,倒是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甚至有些期待,“我还挺想见到璟哥的,好久没回京城了,以前璟哥和哥哥还常带我出去玩,啊,还有谦哥,不过谦哥就有些没意思了,从小就不喜欢我。”   “璟哥就不一样了,他跟哥哥一样一直把我当成他的亲弟弟,唉,璟哥要是找到这个东西肯定要跟我生气。”他说的是手里握着的那本账本。   “不过他现在找不到这个东西,好朋友还死了,肯定更加生气了。”他愁眉苦脸说道,像是真的很关心赵长璟。   灯芯啪地一下跳了下。   刚刚还满面愁容的俊美男人忽然勾起唇角,看着宋吉卿恶劣一笑,“所以一开始就不要和我作对嘛,明风,你说是不是?”   宋吉卿看着俊美男人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珠,从脊背爬上一串寒意。   四目相对,原本恶劣笑着的男人忽然又像是害怕被人抛弃的小孩一般咬着唇颤着眼睫轻声问,“明风也会像哥哥他们那样抛弃我吗?”   “不会!”   宋吉卿立刻表明自己的忠诚,“我不会抛弃您,我永远都是您最忠诚的信徒,我会护着您陪您重新走向那个属于您的位置。”   开封府的布政司,当朝四品大官。   除了按察司褚晖和死去的何丞锡,这开封府大小几十个官员都得听凭他的吩咐和调遣,可此刻,他却单膝跪在宗炎的身边,比庙宇之中虔诚向佛的香客还要像一个信徒。   他是魔鬼的信徒。   俊美的魔鬼轻抚他的头,带着满足的笑,“我就知道明风哥哥最好了。”   宋吉卿就像是被主人安抚的忠犬一般露出笑容,直到看到他手里的账本,他的脸色才又变了变,低头自责起来,“这次是属下办事不力,差点坏了您的大事。”   宗炎很大度的笑道:“好啦,都过去了,而且明风哥哥不是都已经替我解决了吗?不过明风哥哥以后要小心哦,因为是你,我才会宽恕,要是别人,我肯定要生气了。”   他这番话像是在告诉宋吉卿对他而言是不同的。   宋吉卿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不敢让宗炎发现自己的端倪,仍低着头单膝跪在他的身边,按摩他没有知觉的腿,试图让他有朝一日可以重新站起来,嘴里如家常一般说道:“今天褚晖又来找属下了,他这次反应很大。”   宗炎倒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重新躺回到藤椅上,任宋吉卿替他按着腿,而他随手拿过账本一边看一边说,“明风担心什么呢,只要我有足够多的钱,就不用担心他不为我效命。”   宋吉卿皱眉,觉得这样的牵绊其实并不牢固。   可他又习惯了服从,即便不赞同也不敢多说,只能抿唇沉默着继续手里的动作,宗炎倒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盈盈地说道:“明风是担心这样的关系不牢固吗?其实不会,只要我能一直满足他们的欲望,这段关系就会持续良好的保持着,你看账本上的这些人这么多年不一直在为我卖命吗?”   “当然,这也要足够的金钱去支撑,所以——”   他忽然伸手抬起宋吉卿的下巴,看着宋吉卿怔忡的神情,俯身凑近,勾唇笑道:“明风要继续加油哦,不要让我变成一个支付不起这样欲望的穷光蛋。”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宋吉卿浑身变得僵硬。   他不敢挣扎更不敢后退,只能僵直着身子哑着嗓音保证,“属下一定会努力为您挣钱的。”   宗炎便又高兴地退了回去,他继续躺在藤椅上慢慢晃悠着,藤椅发出吱呀的声响,而他像是闲话一般继续说,“不过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粗浅欲望的人,太庸俗。”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十分感激上苍,他让那些不爱钱的人拥有七情六欲。”   “亲情、爱情、友情……所有能牵绊人心的东西都成了我可以把控他们的东西。”   “我其实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人,他们有血有肉,比那些只知道铜臭味的人更加让人欣赏,”窗外风声轻拍窗木,宗炎像是回忆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翘着唇角笑道,“每次看着他们一方面不想违背自己的初心,一方面又只能被迫在痛苦的河流里挣扎,实在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不过这样的人还是太少了。”宗炎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失望。   “上一个让我有这样感受的还是燕仕林。”他像是有些怀念,望着窗外被风拂过的枝叶,“我还是挺喜欢这个老头的,虽然当初是他不肯让我登基,非要联合一堆人护着哥哥坐上那个位置,可他这么多年也一直在保护我,可惜,他死了。”   说着可惜。   他的脸上却没有多余的悲伤。   扭头看向宋吉卿的时候,他倒是又重新笑了起来,眼睛轻快地眨了下,笑盈盈问他,“明风,你跟着我是因为钱还是情呢?”   宋吉卿呼吸一滞,脸色也慢慢变得苍白起来。   宗炎却并不在意他的回话,更像是随口一问,问完也没等他回答就继续翻看起手里的账本,忽然感觉到了不对,他垂眸仔细抚摸起账本上的纸,呢喃,“今年新出的玉版宣?”   “这个账本不对。”   刚刚还顽劣笑着的男人在这一刻沉了脸。   还沉浸在他先前询问中的宋吉卿听到这一句忙收拢思绪,他怔怔问道:“不对?这不是您从何丞锡侍女手中拿到的吗?而且上面的内容,属下都看过,的确是与我们合作的那些人。”   “东西是对的,只不过这不是原本。”宗炎淡声,“看来本王是被人骗了。”   这一刻的宗炎再无先前的顽劣,他冷着脸坐在藤椅上犹如一尊地狱归来的修罗煞神,门外有人禀报说城防营的副将有要事相传,宗炎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低头垂眸,长指轻点眉心,忽然很轻的笑了一声,“没想到本王捉了一辈子的鹰,临了竟让一只雀鸟啄了眼。”   “让他进来。”   作者有话说:   燕仕林就是开场死掉的首辅   出现章节,4/6/11(要回顾的话,主要看11就行了)   no耽美   宗炎是个没有感情的天生利己主义者,坏种,做一切都是为了利用哈,本来想让四叔和他碰面的,今天写不完了,明天继续。 第78章   李维康走了进来。   他当然不可能看到宗炎。   所以当他出现在屋子里的时候, 看到的只有宋吉卿。   闻着屋内浓郁甜腻到让人醉生梦死的香味,李维康不自觉皱了皱眉,心里不由想道, 平时看宋大人一脸冷淡的样子, 没想到私下竟然喜欢这样的香,不过他也没腹诽太久,很快在看到坐在主位上的宋吉卿时, 他就连忙敛了心神与人问好。   宋吉卿没有要与人寒暄的意思, 随意一摆手后便冷着脸直截了当问道:“你说有要事相告,说吧,什么要事?”话毕, 看到李维康面上流露出来的犹豫,他沉下脸重重搁落手中的茶盏, “怎么,你当本官时间这么多?人都到本官面前了, 还没想好怎么说?”   “属下——”   李维康正要请罪,屏风后头就传来一道年轻的男声, “明风, 你吓到他了。”   李维康愣了愣,他没想到屋中竟然还有人, 而让他更加没想到的是宋大人的态度, 刚刚还怒气勃发的男人此刻居然十分恭敬地起身与屏风后头的男人应了是后才又回座,再开口时,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低沉的, 但显然没先前那么冷厉了, 就是脸色依旧难看, “说吧, 到底怎么回事?”   能感觉到宋大人的眼中含着警告。   李维康知道他在警告什么,不敢深思屏风后头的男人是谁,他敛眉说起来意。   他说的是今日城门口发生的事,其实他内心是犹豫的,陈抚安说到底也是他的顶头上司,直接越过自己的顶头上司找到宋大人,实在不好,何况陈抚安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是回头陈抚安没事,他这层皮怕是得剥掉一层,可他今日回去后总觉得有些不安,思来想去还是来了一趟。   “你说陈抚安没检查顾家的马车?”   看着宋吉卿脸上那副风雨欲来的神情,李维康不敢多看,“……是。”他颤着嗓音答道,“其实陈将军说的也不无道理,顾、赵两家如今因为亲事已然闹僵,按理说顾云霆是没有理由帮那位大人的,但属下觉得还是再去派人检查下比较为好,如果那位大人真的进了城,还住进了何府……”   他没说完,因为宋吉卿已经黑着脸起身了。   “来人!”他下意识想喊方瑞进来,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稍稍平复自己的情绪后,他与屏风后的男人恭敬道:“属下去外头一趟。”   “不必,直接把人带过来吧。”   “可是……”宋吉卿有些犹豫,但也知道宗炎的性子,不敢置喙他的意思,他轻声应是后出去吩咐。回来的时候,他看到李维康,见他不住往屏风后边打量,即使知道他看不到,但他还是沉了脸,压抑着怒气沉声道,“你可以先走了。”   李维康虽然好奇。   但知道陈抚安马上要过来也不敢久待,匆匆应下一声后就告退了,他现在还不敢跟陈抚安撕破脸皮。   他走后,宋吉卿重新走进屏风后面,看着宗炎说,“属下已经派人去何府打探了,那边一直有我们的人在,一有动静,我们……”   宗炎看着窗外,“他们应该回不来了。”   宋吉卿愣了下,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后,他的声音忽然哑了下来,“您是说……赵长璟真的进了何府?”   宗炎未答,而是说,“我记得之前济南拐卖案就跟顾云霆的女儿有关?”   “是,就是因为这件事涉及顾云霆的女儿,济南知府才不敢怠慢,立刻处决了那些人,还往朝中递了信,听说朝廷也已经派人去济南接管此事。”宋吉卿说到这,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太快了。   按照正常的办事流程,就算济南那边送了奏折,京城那边也不可能这么快解决,除非有人可以直接略过层层审核的关卡,直接把信送到当今天子的面前。   而这样的人,普天之下也没几个。   想清楚事情的关键后,宋吉卿忽然变了脸,他屈膝跪了下来,“是属下无能。”他已经顾不上责罚与否了,认完罪后立刻与宗炎说道:“主子,您不能再待在这了,要是赵长璟真的掌握了证据,您……”   “要是他真的掌握了证据,那无论我到哪都一样。”宗炎回眸看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意思,我倒是没想到居然会栽在一个从未看得起的女人身上。”他的脸上流露出兴味,没有一点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下巴。   宋吉卿没有注意到。   他这会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东西了,满脑子就是不能让赵长璟带走主子,他低着头,抵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杀意,“那就杀了他!赵长璟来开封肯定不会带很多人,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属下现在就去联系褚晖!”他说完就要起来。   宗炎目光淡淡看向他,“你以为赵长璟会打没把握的仗?恐怕现在其他几个州府的卫所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怎么可能?”宋吉卿皱眉,“就算他是赵长璟,没有虎符,他也……”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如果……   赵长璟有虎符呢?   “哥哥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相信璟哥啊,连这样的东西都说给就给。”屋内响起宗炎平淡的声音,“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到底谁才是他的亲弟弟,对他而言,好像所有人都比我重要。”   “主子……”   宋吉卿看着烛火照映下宗炎面上的冷清。   少见他露出这副面容,除了多年以前,他们第一次相遇。   他只是宋家最不起眼的庶子,即便金榜题名也依旧不被父亲看中,那段时间,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甚至对人生起了倦怠,醉生梦死之际,宗炎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就是宁王。   大雨蓬勃,他倒在泥泞的地上,犹如丧家之犬,而宗炎即使坐在轮椅上也不掩尊贵,他撑着一把伞慢慢笼罩在他的头顶,“你也被人抛弃了吗?”   那一夜。   宗炎与他说了许多话。   即使很久以后,在知道他的身份,在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后,他知道那日宗炎说的那些话其实并不准确,他没他说的那么可怜,那样和他说也不过是想让他感同身受为他卖命。他太知道这个人有多会蛊惑人哄骗人,可那天夜里,他神情淡漠看着窗外时说自己被抛弃的样子始终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朝宗炎走去,一如朝他的神明靠近,然后慢慢在他的轮椅旁蹲下来,在宗炎低眉向他看过来的时候,他仰着头,哑着嗓音和他承诺保证,“无论需要付出什么,属下都会让您平安离开。”   宗炎忽然就笑了。   他笑得很好看,依旧是那副天真却又蛊惑人的模样,他伸手覆在宋吉卿的脸上,轻声问他,“即使是你的命?”   宋吉卿因他的触碰身形微颤,话却一点犹豫都没有,“是,包括我的命。”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知道他终有一日会为了眼前这个人死,他跟随的主子是恶鬼是邪神,他天生不相信任何人,即使来日他护着他荣登大宝,他也不会在他手上存活太久。   等待他的命运从来只有一条。   但此刻——   能护他平安离开,比那样的结局实在好太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后,看着宗炎说,“府中有暗道,属下现在就让人护您离开,等离开开封,您也别再回凤阳了,褚晖那边肯定会供出您。这次牵扯的事情太大,宫里那位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您,您去建州,那边有太后娘娘留给您的旧部,还有这些年我们积攒的军马武器,等时机成熟,您再卷土重来,到时整个大夏都是您的。”   事态紧急,纵使宋吉卿此刻心中再是可惜自己只能陪他到这个时候也不敢再耽搁下去,他重新站了起来,正想喊人带宗炎离开,手却被宗炎握住了,“别急,明风,游戏才正式开始。”   ……   陈抚安大半夜被人喊过来的时候还有些愕然,他在宋府待了三年,知道宋吉卿有多厌恶他,这几年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宋吉卿把他跟他姐当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当随处可见的垃圾。   跟他那个时不时吹枕头风想把宋吉卿拉下马的姐姐不同,陈抚安十分有自知之明。   别看老头子现在护着他们姐弟俩,但他很清楚现在的宋家还有这群人的荣华富贵依靠的是谁,要是真做得太过,他跟他姐姐都讨不了好。   所以每次看到宋吉卿,他都会远远避开,免得这个宋家如今的一家之主看他不顺眼直接把他给砍了。   今日因为碰到开平卫那些人,他心情烦闷,夜里喝了不少酒,被人拽着从床上起来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的,碍着方瑞是宋吉卿的人,他不敢放肆,只能压抑着心里的火气跟着人往前走,眼见他们去的不是宋吉卿的院子,而是朝东院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走去,陈抚安皱了皱眉,余光瞥向身边方瑞,到底还是腆着脸发问了,“方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啊?”   “您过去就知道了。”   嘴里喊着您,但方瑞脸上一点尊敬都没有。   陈抚安被这样对待习惯了,即便再恼怒也不敢表露出来,眼见越走越偏,心里的慌张倒是一点点从胸腔内溢出来了,难不成是城门口的事被人发现了?但那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啊,宋吉卿有必要大晚上把他喊过来吗?   “方大哥,大人他找我有什么事啊?”   这次方瑞连答都没答,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直到走到一间烛火通明的院落前才对陈抚安说,“请吧。”   陈抚安迟疑着不敢进,方瑞直接把他推了进去,院子里站着两个面生的黑衣侍卫,他们看向陈抚安的目光犹如在看一堆死物,陈抚安心中害怕,更加不敢进去了,他有心想跑,可这种时候,哪有他选择的余地,他被方瑞钳制着双臂直接带到了门前。   “主子,人带来了。”   门被打开,宋吉卿站在门后,他还穿着那身官服。   虽然是文官出身,但宋吉卿比陈抚安还要高出半个头,何况陈抚安此刻双手反剪在身后,他只能仰头,看着那张阴沉可怖的熟悉面容,他心里害怕,本能地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陈抚安被打偏了脸。   耳边传来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响,陈抚安愣住了,这是宋吉卿第一次对他动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来不及发问,他就被宋吉卿掐住了脖子,要害在别人的手中,陈抚安下意识想挣扎,却因被钳制着无能为力,他的脸色因为窒息一点点变得涨红,而此刻掌控着他生命的男人站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犹如煞神。   “我是怎么跟你交待的,让你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出进城的人,你倒好,竟然直接把赵长璟给我放进来了!”   什么?   他把赵长璟放进来了?!   陈抚安呆住了,等反应过来,他拼命摇头,撕扯着嗓音为自己辩解,“大人,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那位赵大人,我怎么可能把他放进来?”周遭的空气在一点点变少,陈抚安只觉得大脑都开始缺氧,涕泪交加,意识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可不想死的念头让他只能继续为自己辩解,“我有按照您的吩咐,没有放过一个……”   话还还没说完。   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   今天下午在城门口,他因为畏惧开平卫的那些人而放过了顾家的马车。   瞳孔猛地缩紧。   恰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后传来方瑞的嗓音,“大人,是仇青。”   宋吉卿抬眸,在方瑞说出那句“他受伤了”的时候,他也看到了仇青此刻的情形,满身是血,他眼皮不自觉跳了几下,脸色也骤然变得阴沉起来,看来主子猜得没错,他放在何府附近的那些人全都身亡了。   怒意让他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就是因为这个蠢货,让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   陈抚安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他开始翻白眼,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屋内传来一道矜贵慵懒的男声,“好了,明风。”   “——主子。”   “我说,好了。”   “……是。”   在宋吉卿不甘的应声中,陈抚安只感觉脖子上的桎梏忽然就被松开了,他跌跪在地上,低着头,目光涣散拼命呼吸着。   他能听到轮椅的转动声,可四周都是嘈杂的嗡鸣声,他根本听不清是从什么方向传过来的,意识模糊间,他听到那个先前制止宋吉卿杀他的男人再次发问,“外面什么情况?”   仇青和方瑞一样都是宋吉卿的心腹,自然知道宗炎的身份。   他单膝跪在地上,喘息着回答,“赵长璟的人果然混在顾家那些护卫之中进了何府,刚刚属下等人赶到的时候,我们的人已经都被他们控制住了,属下是被其他弟兄冒死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赶来传话。”   “大人,赵长璟已经拿到了账本,我们被骗了。”   就在此时,又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传话,“大人,城门口忽然来了好多将士,我们的人根本拦不住,他们已经闯进开封府,现在正在朝我们这边过来。”   “——主子。”   虽然刚才就已经猜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宋吉卿的脸色还是在这一刻变得煞白,他扭头看向宗炎,下意识想喊人离开,他不清楚主子要玩的游戏到底是什么,但他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安全的游戏。   他不希望主子涉险。   宗炎却没看他,而是好整以暇问仇青,“赵长璟和那个顾家女如何?”   “什么?”   仇青愣了愣,以为他是在问他们的行踪,“属下只知道赵长璟在离开前吩咐人带走了那位顾家女,至于他们现在去了哪里,属下不得而知。”说到这,他又面露羞愧,垂下头颅,“是属下无用。”   “不不不,我是问你赵长璟对那个顾家女是怎么样的。”   仇青再次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仔细回想,想到之前在何府门前看到的画面,他的瞳孔猛地扩张,太阳穴也突突直跳起来,在剧烈的心跳声中,他沙哑着嗓音回答,“赵大人对那位顾家女十分疼爱,还亲自扶着那位顾家女上了马车。”   “果然如此啊。”   宗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扩散,他指腹摩挲着下巴,笑眼弯弯,“没想到赵长璟有朝一日也会为情所困,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宋吉卿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道:“属下这就派人去找那位顾家女!”   宗炎道:“不必去找。”   宋吉卿不明白,正要询问便听宗炎说,“直接去何府。”   宋吉卿难得不解他的用意,“属下不明白,他们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为什么要去何府?”   “因为何府有他们在乎的人,无论是赵长璟还是那位顾家女都不可能坐视何府的人出事,你与其漫天撒网,去找一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人,不如直接把钩子送到她的面前。我真是……”檐下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原本笼罩在宗炎身上的光更加黯淡了,可他脸上的笑却更深了。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游戏了。”   轮椅忽然转到了匍匐在地上的陈抚安的面前,乌云靴的鞋尖抬起了陈抚安的下巴。   陈抚安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那是一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男生女相,却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娘气,雍容华贵的气度让人见之便生出膜拜的心情。   “想不想戴罪立功?”   “我给你机会,如果你成功了,本王给你一个和明风平起平坐的机会。”他毫不在意宋吉卿就在他的身后。   宋吉卿下意识攥紧拳头,他看向宗炎,心里发涩,但这种低落的情绪也只在他的心里残留了一瞬,在宗炎笑着回头问他“明风不会介意吧”,他摇头,低哑着嗓音回,“不会。”   陈抚安还趴在地上。   因为被人拿鞋尖抬了脸,陈抚安看起来更像一条狗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俊美的青年是谁,但回想他说的话还有宋吉卿对他的态度,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狂热,和宋吉卿平起平坐,再也不会被人像对待狗那样对待。   他想起那次姐姐对他说。   “你当我想把你送过去,可我刚生完孩子,那老头又是个喜新厌旧的,要是这期间再出现个女人,别说是你,我也得跟着完蛋!你不是想当守将吗,那老头这几年还有点权力,你只要服侍好他,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而此刻。   他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比那个老不死的还要可怕的存在。   那次他只是付出了身子,可眼前这个人,仿佛是掌控人灵魂的魔鬼,和魔鬼做交易,这绝对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可他——   “我愿意!”   他匍匐在男人的脚边,如忠诚的信徒,“无论您要我做什么。”   ……   今夜的开封注定是个不眠夜。   按察司褚晖以及其余名单上的大小官员皆已被拿下,此刻大批人马包围宋府,几百名手持□□的将士前后包围,宋府上下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门前一群拿着武器的人瑟瑟发抖,而屋内宋府一干家眷更是战战兢兢,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想去找宋老爷,可宋老爷先前还在跟自己的宠妾欢好,听说有人包围宋府,他心惊肉跳之下一下子没起来,现在还在床上瘫着。   曹书在一旁压着嗓音和赵长璟说道:“主子,几个城门口都换了我们的人守着,就是不知道宋府有没有密道……刚才听褚晖的意思那位还在宋府,您看我们要不要直接破门进去。”   赵长璟未语。   他已换了一身绯袍,一品官员的服饰,上绣仙鹤。   夜里风大,他坐在马上,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头戴乌纱,凝望前方,就在他抬手准备做出进攻的手势时,门开了,宋吉卿推着宗炎走了出来。   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赵长璟的眉眼立刻变得锋利深邃起来,他收回手没说话,虚握缰绳,凝望来人出现的方向。   “璟哥,好久不见呀。”   轮椅上的男人一副孩子气的笑脸,像是根本没看到那几百副□□,笑着和赵长璟打招呼。   赵长璟看了他一眼,没有多加理会,收回目光朝身边曹书吩咐,“带走。”   作为从小陪着赵长璟长大的人,曹书自然十分清楚这位宁王有多么会蛊惑人心,免得再出差错,他当即应是,领着人去拿人,过去的时候,他还挺小心,没想到除了宁王身后的宋吉卿在他过来的时候动了下手指,其余人竟然一点动作都没有。   他心中困惑,防备心也更加重了。   “璟哥,你这也太无情了吧,我们那么久没见,你连句话都不跟我说。”宗炎撅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模样,看着依旧不为所动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知晓这招对他没用,索性眨了眨眼,重新笑道,“璟哥这么着急是打算把我带走后直接去见我的小嫂嫂吗?”   曹书心下一沉。   赵长璟也重新看向宗炎,他沉声,“你做了什么?”   “哇,看来我这位小嫂嫂对璟哥的确很重要呢。”宗炎笑眯眯的,“没做什么呀,就是想跟璟哥玩个游戏。”   “那边怎么了?”   “怎么这么大的火光,天空都被烧红了?”   “那边是哪里?”   ……   原本寂静的一处地方忽然变得嘈杂起来,赵长璟循声看去,漫天火光,天空都被烧红了一片,看着那个方向,赵长璟心下一沉,而宗炎的话犹如鬼魅一般如影随形响在他的耳边,那是一如既往的顽劣笑声,“砰,游戏开始。” 第79章   陈洵等人在开封置办的宅子也在贤人巷。   大概是之前为了照看和联系何大人, 这座不大不小的宅子与何府相距并不算远,相隔不过小半条街的距离,坐马车都用不了一刻钟, 就算走路, 也只需花上两刻钟。   此时亥时都快过去了,距离四叔离开也快有一个时辰了。   不清楚他现在什么样,顾姣在屋中坐立不安, 别说睡了, 她连坐都坐不住,最后还是没法,她又跟傍晚那会在屋子里似的踱起步。   弄琴端着热水进来便看到她这副模样。   知她担心, 她放下脸盆就走过去劝人,“您放心, 我先前已经问过梁护卫他们,他们说旁边几个州府的将士都已经赶过来了, 现在城内的士兵都换成四爷带来的人了。”   顾姣听到这话稍松了口气。   这是今早到开封的时候,四叔派人先去做的事。   何大人无故死在开封, 城门口检查的又如此严格, 显然开封这边的守备是不能再相信了,提早联系他们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倒是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么快。   不过这样也好, 四叔有了人手就不用怕限制于人了。   弄琴见她面色稍缓, 再接再厉,“您就安一百个心, 四爷本事大着呢, 肯定不会有事的。”她说着推着顾姣去洗漱, 嘴里继续跟着说道, “您呐, 就趁着这个功夫好好去睡一觉,养足精神,等四爷回来,我就喊您起来。”   她一向知道顾姣的命脉在什么地方,见她还拧着眉,又说,“您瞧瞧您的黑眼圈,昨儿就没怎么睡,今天要是再不睡,明天还能见人吗?”   顾姣一听这话果然着急了,忙与人道:“你拿镜子过来,我看看。”   弄琴捧了镜子过来。   顾姣从昨晚知晓事情发生后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别说睡觉了,饭都没吃几口,这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轻轻啊了一声,差点没把眼前的镜子推开,犹豫了一会又凑过去看,眉心都攒了起来,“怎么这么难看啊,你也不知道提醒我一声。”   她今天居然就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四叔面前晃,怪不得刚刚四叔离开前嘱咐她好好休息。   莫名背锅的弄琴很是无奈,“我的好小姐,今早我与您说了几回?您是怎么说的,没心情。”   原本也只是想哄人早些休息,这会看她蹙眉,怕适得其反,忙又哄了几句,还想再说,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顾姣此刻就跟枝头的雀鸟似的,一点点动静就能让她吓一跳,这动静太过响亮,她顾不上再去想别的,立刻扭头往外面走。   崖时守在她的门前,看到顾姣出来,,难得主动开口,“是何府的方向。”   几乎是他的声音才落下,外面就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走水了,走水了,何大人的府邸走水了!”   左邻右舍相继点灯。   没一会功夫,原本漆黑的巷子都一盏盏点起了灯,响起了声音。   “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顾姣看着何府的方向,刚要喊梁大明他们进来,一行人就过来了,领头的就是梁大明和武子华,看到已经惊动了她便直截了当说道,“何府走水了,属下已经派人去查看了。”   说话的是武子华。   他一向仔细谨慎,犹豫一会后,他接着说,“这火不大对,怕是有人故意放的。”   “故意?”   想到佩兰死前说那个人可能很快就会察觉到不对,顾姣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想也没想就立刻说道:“那你们还不赶快去?四叔说他诡计多端,他现在动手,何夫人他们怕是在劫难逃。”   她说着自己也要往外面走,却被武子华拦下。   “小姐,属下担心这场火不是针对何府众人,而是您。”   他虽然没接触过那位宁王,但赵大人临走之前特地交代过让他们寸步不离守着小姐。“刚才我们走之前和宋府派来的人接触过,他们应该是已经知道您和四爷的……”   他不是傻子。   如果在济南的时候只是隐隐感觉到一些不对,那么如今可谓是彻底清楚两人的关系了。   他不清楚别人知不知道。   大概是不知道的,就连跟小姐最近的大明也一心以为那位赵大人对小姐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和疼爱。这要是换成别的时候,他早就写信给将军了,偏偏是这种时候。   武子华收敛心思,沉声,“赵大人嘱咐过要保护好您,以免宁王的人查到您的踪迹,我们会守在您的身边等赵大人回来。”   他不是不想管。   但事有轻重缓急,如果这个时候他们出去,就真的中了宁王的奸计,届时会发生什么,他们谁也不能保证。   只是……   看着远处何府的火光。   那火势大的直接把黑夜劈成了两半,隔得那么远,他都能感觉到空气的灼热。   武子华双手紧握成拳,后槽牙也咬得死紧。   倘若此刻小姐不在身边,他必定会领人前去,开平卫将士的宗旨,无论何时都要以一切办法保护好幼小妇孺。可偏偏小姐就在他们身边,甚至很有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他没办法也不能拿小姐的安危去赌。   咬着牙收回目光,他继续请顾姣回房歇息。   顾姣在短暂地怔忡后也终于清醒过来,她拧眉质问武子华,“那何府的人,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了吗?如果真的按照你说的,何府的这场祸事必定是因为我和四叔的缘故,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而不去管吗?”   别说这是阿锦的姨妈,是二婶的妹妹,就算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也不能这样视若无睹。   何府的火势更加大了,几乎烧红了半边天,顾姣的小脸被火光照得分明,她只觉得脸颊都被远处火光照得滚烫,空气里甚至已经开始有焚烧的味道了。   此刻是深夜,只怕何府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了,如果真是宁王派了人,他们肯定没法轻易出来,想到这,顾姣心下一沉,彻底待不住了。   “现在,你们立刻去何府帮忙救人。”她扭头沉声吩咐武子华等人。   “小姐……”   武子华还想相劝。   顾姣抬眸看他,她没有发火,也没有像不被满足要求的小孩子那样跟他们撒气,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后尽可能地冷静问他,“武护卫,如果这是在开平卫,你碰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看着武子华脸色微变,她继续说,“当初爹爹明知道那些人是山贼的诱饵还是义无反顾冲锋陷阵,你们作为他的属下真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因为我们而出事吗?”   她看到武子华薄唇动了动。   “爹爹是让你们以我为先保护我,但我不相信他知道发生这样的事会让你们见死不救。”她说着,眼睛扫过在场的一众人,看着他们脸上都开始面露犹豫和挣扎,遂发话,“好了,我相信就算四叔在这,也不会坐视不管,现在,你们立刻去往何府,一定要确保何府的人不会出事。”   这是她跟四叔离开前答应何夫人的。   这次武子华等人没有犹豫,纷纷应是,走前,梁大明问她,“那您怎么办?”   顾姣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您跟我们一起去?”梁大明皱眉,觉得这实在太冒险了。   这次倒是无需顾姣回答,武子华就开口说道:“小姐跟我们一起去安全些,敌在暗我们在明,只要走出这座宅子,谁知道会不会被人盯上,我们人多一起行动也能保险一点。”   他一向是亲卫里面最有谋略的,梁大明等人听他开口便也不再多言。   顾姣也跟他们保证,“我会让崖时寸步不离守在我身边。”   崖时的功夫,他们是见识过的,一群人不再多说,事态紧急,他们也不敢再继续滞留下去。   顾姣原本还以为弄琴会不赞同她的决定,毕竟在弄琴眼中,她一直都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可这次,她竟然也没反对,反而欣慰地看着她。   “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弄的眼中闪烁着泪花,唇角却轻轻翘着。   还是第一次听弄琴这样说她,顾姣怔了怔,很快又笑了起来,她想,她大概是真的长大了,倘若是以前,她碰到这样的情况肯定早就吓哭了,毕竟她是碰到四叔满身是血都会做噩梦的胆小鬼。   是什么改变了她呢?   顾姣想,四叔的爱和信任让她成长,也让她慢慢变得坚强,就像是在她爱上他的那一刻就拥有了无上的坚硬盔甲。   从此她将无惧风雪和苦难。   她当然还是害怕的,没有人面对已知的危险会不害怕,可面对这一份害怕,她已经不会再去躲避,更加不会让别人挡在她的面前替她受过,她的爱人在为太平而冲锋陷阵,她也想尽可能地多做一些事。   即使道路崎岖危险。   “走吧。”她握住了弄琴的手。   ……   到何府的时候,那边已经围了许多人,火丁部的将士们还没过来,百姓自发地从家里拿了水桶,可火势太大,杯水车薪的一点水根本无济于事。   有何府的下人在火势最开始的时候就醒了,这会有不少人已经出来了,可何府的几位主子还被困在火势中。   大火把何府的大门都给烧红了,火势大的根本进不去,门外的百姓拥挤在一起,他们感念何大人这些年为他们做的事想上前帮忙又害怕那门前的火龙,生怕被烧成黑炭,他们犹豫着不敢动作。   何府的下人们也如此。   生死危难关头,大家最关心的必然是自己的安全。   这很正常。   也是因此,那些无惧危险的人才更加可贵。   “小姐,您在外面等着。”刚到何府,武子华看着那滔天的火势脸色变了变,不过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他就立刻开始分配任务了,“大明,你跟几个兄弟和崖时兄弟寸步不离护着小姐,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能离开小姐。”   “你们跟着我进去救人。”   “是!”   他们各自做事,顾姣也没强行要求梁大明等人也都跟着进去,她清楚这种时候倘若她再出事,他们的处境会变得更加危险。   “小心。”她低声嘱咐武子华等人。   武子华是个木讷老实样貌普通的男人,听到这话,却轻轻翘了下唇角,他笑着朝顾姣点了点头,“您放心,开平卫的将士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让百姓出事,也会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安危。”   这是他们的宗旨,也是他们一直奉行和守护着的原则。   他看着面前的小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他还只是一个小兵的时候曾问过将军,“将军为何明知有危险还要去救他们?您就不怕他们是敌人的诱饵?”   “是不是诱饵只有到最后才知道,在不确定以前,他们都是大夏的子民。”   小姐不愧是将军的孩子。   虽然做的事情不一样,但他们的初心是一样的,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都一样为别人着想,而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后面。   等这次回去。   想必将军也会十分感慨吧。   “走!”   回忆中的小兵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将士,武子华一挥手,神情坚毅地带着人闯进了大火之中。   “哎呀,他们怎么就这么进去了!”   何府门前的人不知他们是什么身份,看到他们就这样拿着湿帕子捂着口鼻闯了进去都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倒是何府的下人认出他们的身份,怔怔看了一会后回过头,果然在人群里看到顾姣的身影,一群惊慌失措的人就像是忽然拥有了主心骨,纷纷哭着朝顾姣跑来,“顾小姐,您可算来了!”   “夫人和两位小主子都还在里面。”他们哭着说。   顾姣柔声安慰他们,“他们不会有事的。”可话是这样说,她心里的担心却并不比任何人少,他们只当这是一场天灾,可她清楚这不是,这是人祸,是一场因为私欲而天降的人祸,而制造这场人祸的人很可能就在周围,甚至有可能混迹于人群之中,随时等待着伺机而动。   她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她死死盯着大门。   手指紧掐着手心,紧张地连疼痛都感知不到了。   直到弄琴牵住她的手,把她手指一节节从紧攥的拳头里掰了开来。   她才醒神。   目光怔松地看向弄琴。   “不会有事的。”   就像她安慰别人一样,弄琴这样安慰着她。   语言在这个时候体现了它应有的力量,就像是你明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并不存在必定的结果,但你还是会被安慰到,然后满怀信心和憧憬等待着他们回来。   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她回握弄琴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看向何府的大门。   还好。   顾姣没有失望。   没一会,她就透过火光看到了武子华他们的身影。   门前的大火早在武子华他们进去之后,就由留在现场的梁大明等人指挥着他们抬水浇灭,火丁部的将士们也已经赶到了,加入到了灭火的队伍里,这会何府门前的火势明显减少了不少,至少足以留出一条可以供人通行的过道。   顾姣看到武子华手里抱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而他身后的将士也抱着一个眼泪汪汪的小男孩。   他们之后是何夫人等人,就连柳姨娘也在其中。   虽然一群人因为吸食了太多烟,脸色不大好看,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顾姣那颗高悬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落了下来。   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为眼前的场景鼓起掌,欢呼着他们的大难不死,刚刚还紧张不已的一群人更是纷纷上前关怀起何夫人,问她有没有事,顾姣也在他们出现的那一刻本能地向前走去,但没走几步想到他们遭遇这样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因为她和四叔的缘故,顾姣的脚步又不自觉停了下来。   她有些不敢过去。   蒋道歌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顾姣的。   她在外头一向是深明大义温柔好说话的知府夫人的形象,正勉力撑着一抹笑跟几个关心问候她的百姓说了几句,又向他们承诺两边因为他们家的火势影响到的,之后修葺都由他们家出钱,余光就看到了顾姣踌躇不敢靠前的身影,四目相对,看见那个小姑娘率先低下头,她皱了皱眉与身边的李妈妈说了一句。   没一会功夫,李妈妈就过来请顾姣了。   顾姣这才走过去,走到蒋道歌面前的时候,她不敢再像先前似的喊人“姨妈”,而是低着头轻轻喊了一声“何夫人”。   蒋道歌:“……”   她神色微变,红唇动了几下,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跟人淡淡道了一句,“多谢。”   这会人很多。   四周的人都在议论着这一场大火,也无人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   顾姣却没有应承下这声谢意。   她当然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不仅不会影响自己的名声,还能平白得别人一句感激,可性格使然,她做不出这样的事,于是她不仅没接受这声道谢,反而还轻轻跟人说了声对不起。   蒋道歌看了她一会,淡道:“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是你的人救了我们,这声谢你就担得。”   顾姣以为她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下意识要解释,便又听蒋道歌说,“你以为何丞锡做得那些事,哪件不危险?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了。”她淡声一句后,看着怔怔望着她的顾姣说了句,“扯平了。”   午后的欺骗,夜里的相救,算是抵消了。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妇孺,就像赵长璟所说,她难道真的没怀疑过何丞锡的死吗?当然是怀疑过的。她虽然这些年与何丞锡少有往来,但这阵子他日日晚归,每次一回来就把自己锁在书房的事,她岂会不知?   她知道何丞锡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官场有多少风险。   或许这场大火真的跟他们有关,但就算没有他们,已经参与政治旋涡的何府真的能够独善其身吗?赵长璟手里拿着的那本账册是从什么地方拿出去的,她不相信别人会不知道。   看来是该回蒋家了。   顾姣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是忽然鼻子有些酸酸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蒋道歌没再看她,转头照顾起自己的子女。   顾姣也没凑上前搭话,而是让人去把马车牵过来,现在火丁部的将士已经过来了,火势也在慢慢减小,可看样子还得花费不少时间,而且何府被烧成这样,只怕也很难住人了,这种时候大人等得,小孩却受不住,她是想着让何府的两位小主子上马车休息会。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地方忽然又响起不少声音。   “呀,那边也起火了!”   “你们看那,那边也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啊?今夜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家走水?”   顾姣扭头,发现四面八方竟然都起了火,漆黑的夜,任何一点光亮都足以吸引人,而此时不仅是他们所处的贤人巷,就连其他几条街道也先后响起了救火声。   “天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我家啊!”   “快去救我家,我家老母和妻儿还在!”   “先去救我家,我家还有不少字画珍藏!”   “我的宝儿还在家,我家宝儿才两岁啊!”   ……   哭天抢地的声音让场面顿时变得焦灼起来,人群也忽然变得混乱起来,他们有的拼命往前跑,有的拉着救火的将士想让他们先去救他家的火,甚至有人把目光放在了武子华等人的身上,他们哭着求武子华他们,想让他们帮忙。   巷子就这么点大。   就算有崖时他们挡着,顾姣也很快被人群冲散了,她能听到弄琴和梁大明他们的声音,就连一向少言寡语的崖时这次都在呼唤她,可她被挤在人群之中,无论她怎么呼喊,怎么伸手都没用,根本没人能够靠近她。   只有乌压压的人群挤着她往前走。   危险来临的时刻,顾姣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是为自己即将遭遇的情况,而是看着四面八方被火光照亮哭泣着往前跑的人。   佩兰说得没错,那个人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他的目标根本不止何府,甚至不止她……他难道不知道这样肆意点火会引起多少伤亡吗?他当然知道!   可他不在意。   这样一个人,即便还未见面,顾姣就已经感觉到了从心底生出的害怕,她忍不住想,面对这样一个魔鬼的四叔,真的能够全身而退吗?   作者有话说: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第80章   宋府门前。   众人也都看到了城中的火势。   眼见何府的火势逐渐变得微弱, 一群人刚松了口气,忽然又有人惊呼起来。   “那边,那边怎么回事?为什么那边也走水了!”   “还有那, 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走水!”   整座开封城, 在他们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就像是天公降下火星,四面八方都开始起火了。   看到这副画面, 曹书立刻冷下脸。   他不敢置信地扭过头, 目光死死盯着宗炎,眼中惊怒交加,几乎是以咬牙切齿的口气质问道:“你干的?”   宗炎自然不会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 何况曹书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侍从,这样的人还不够资格让他纡尊降贵开口, 倘若赵长璟问他,他倒是可以与他好好说说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   他甚至还挺期待他的询问。   宗炎那张俊美的脸上流露出十分浓郁的兴味, 目光落在还留在原处的赵长璟身上,真是期待他会怎么发问呢。不过宗炎还没等到想问的人问他原因, 身后就先传来了宋吉卿的喃喃询问, “为什么……”   他的声音同样含着不敢置信。   当然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如此,每当这种时候, 宗炎就觉得人有时候真的挺有意思的, 既然都已经选择成为坏人、成为反派,为什么还要去在乎做一件坏事还是做一百件坏事呢?他并不理解他们的想法, 也不在乎, 不过这也不影响他继续演戏。   虽然宋吉卿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用了。   不过看在这么多年他为他拼命敛财的份上, 他愿意给他一点小小的, 别人享受不到的殊荣。“明风哥哥是在怪我吗?”他扭头, 又换成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了。   在宋吉卿的注视下。   他轻轻咬唇,就像是怕被大人责怪的小孩,不安地解释道:“我也不想的,可是他们人太多了,要是不打乱他们的布局,我们怎么离开呢?”   宋吉卿第一次想反驳他的话。   他的确是个不可饶恕的恶人,这几年死在他手上的人也不算少,他也从未希冀过可以借由这些来洗清自己的罪孽,对他而言,死后是下地狱还是魂飞魄散都不可怕。   他也不在乎。   可开封城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那些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   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去破坏赵长璟的布局?   他们明明有更好的法子。   无数的话想从胸腔、从喉间蹦出来质问他,但当他看着这张脸,这双眼睛,明知道他是个擅长伪装的恶魔,明知道他根本没有一丝抱歉,可他那些质问还是说不出口,他只能沉默凝望他,半晌后,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沙哑着嗓音说,“没有,我没有怪您。”   “宋吉卿,你他娘的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些可都是你开封府的百姓!”曹书是真的气到了,眼睛都红了。   宋吉卿没有说话。   曹书气得都想直接跟他动手了,但他还没有动作,胳膊就被人握住了。   赵长璟走了过来。   “主子。”   曹书喘着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喊人。   “璟哥来了啊。”   宗炎也笑着回过头,还是那副天真的孩子气模样。   赵长璟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看他,只跟曹书吩咐,“你带着人先去救火。”   曹书皱眉,“可这边……”   “没事,他的人应该都已经派出去了。”赵长璟说到这的时候才看了宗炎一眼。   宗炎笑盈盈的,灯火照映下的那双桃花眼隐含着流光溢彩,就像是盈满了漫天星子,璀璨分明,“猜对了哦,与其在这边围着我,不如先去救火,去晚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伤亡。”   曹书一听这话,脸色愈发难看,要不是他身份尊贵,又不清楚宫里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他现在早就把他拎起来揍一顿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贱的人!   视人命如草芥,仿佛天下除了他之外,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只是可以随意用来践踏的棋子和赌注。这种人当初就不该让他离开京城,就应该在一开始有谋反的端倪的时候就直接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曹书沉着一张脸走了。   宗炎没有理会他的离开,他仍旧撑着下巴靠坐在轮椅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赵长璟,多年未见,他的脸上还挂着那副孩子气的笑容,语气温和亲昵,笑容却慢慢变得恶劣起来,“璟哥,你猜我的小嫂嫂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   “要不要猜一猜?猜对——”   那句“猜对有奖哦”还没有彻底说完,就被赵长璟淡声打断了,“不是在被你带来见我的路上吗?”   男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漆黑淡漠,没有一点感情,就像是多年前那个起事的晚上,他站在哥哥身边凝望他时的模样一样,夹杂着冰冷的厌恶,即便隔着一层壳子也能让人轻而易举地感受到。   不过当年的失望倒是看不见了。   啧。   宗炎觉得有些可惜。   四目相对,宗炎笑容愈甚,“璟哥不愧是璟哥啊,还是这么了解我。”   “那不如璟哥再来猜一猜,我的小嫂嫂会不会出事呢?”他还是那副孩子气的模样,就像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   赵长璟却没有按照宗炎的节奏走,他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着他说,“该由我来提问了。”   很久没有人打乱他游戏的节奏了,宗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他被火光照得分明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明亮,“好啊。”他甚至收起手端坐好,一副好学生听老师说话的模样,“璟哥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猜我今天会不会如你所愿?”赵长璟低眉看他。   “如愿?”   宗炎交叠在一起的手指微微一动,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情绪,就那么看着赵长璟歪了歪头,疑惑道:“璟哥觉得我想要什么呢?”   “你故意留着不走,又造出那么大的声势,不就是想逼我做选择吗?”赵长璟的声音很淡。   宗炎笑弯了眼,甚至情不自禁抚起掌,他的眼中有着没有掩饰的赞赏,轻轻哇声后夸赞道:“璟哥还是那么聪明,一猜就猜到我要做什么了。”   他丝毫不在意宋吉卿就在他身后,他刚刚还用别的话“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他就这么任由赵长璟直白地剖露出他的想法。   坐在轮椅上,宗炎看着赵长璟的眼中有着没有掩饰的欣赏,“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想,璟哥应该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跟得上我节奏的人,比我那一母同胞的哥哥还要了解我,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能轻易猜到。”   “璟哥不觉得我们才是最合适的拍档吗?”   他是真的欣赏赵长璟,忍不住坐直身子当场向他抛出橄榄枝,“璟哥,不如到我的阵营里来,我们不是最好的搭档吗?当初我和你可是一直赢过哥哥和谦哥。我可以向你保证,哥哥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哥哥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我不介意跟璟哥共享这个天下。”   他每次与人商量事情的时候总是带着诱人的蛊惑,但此刻,他的蛊惑还含了几分以前没有的认真。   他是真的想要赵长璟的归顺。   倘若这世上真有他承认的对手,那必定是眼前这个男人,他很愿意和赵长璟像以前那样一起合作赢游戏,尤其这个人对哥哥而言还很重要,一个燕仕林就让他那个哥哥一蹶不振那么久,那这个从小陪着他长大,对他而言比亲兄弟还要像兄弟的赵长璟呢?   倘若能拉拢赵长璟,让他彻底归顺于他……   那他那个软弱的哥哥怕是这辈子都会活在噩梦之中,想到这一幕,宗炎的眼中迸发出火热的光芒,就连一向平缓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一些。   可惜。   他的“豪爽”并没有让眼前的男人动容,看着依旧不为所动的赵长璟,宗炎眼中的热切慢慢褪去,原本因为谈事而变得端正的脊背也重新靠回到了椅背上,“看来璟哥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了。”   他看着赵长璟扯唇一笑,“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们继续之前的问题。”   他又变成先前那副慵懒的模样了,百无聊赖地看着赵长璟,“璟哥打算怎么选呢?”   “是选择小嫂嫂放过我,从此背负骂名和哥哥的不信任,还是抛弃小嫂嫂呢?”不等赵长璟回答,他先好心给人提了建议,“其实我还是希望璟哥抛弃小嫂嫂的,女人嘛,多的是,天子的信任可不多,我那个哥哥这些年越来越难相信别人了吧,尤其是燕仕林的背叛,要是让他知道你为了一个女人无视这么多无辜的百姓放我们离开,你说他会怎么想?”   “而且有了弱点的璟哥也没资格再做我的对手了。”   “你要知道,我可是很喜欢很看重你这个对手的,要是你以后也变得跟燕仕林他们一样,那多没意思啊。”   “璟哥,你看,我是不是很为你着想啊?”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第三种法子,像我刚才提议的那样背叛哥哥选择我,那么无论是女人还是地位,你都可以继续拥有。”他双手交扣,靠坐在轮椅上,虽然是仰视的视角,可他脸上流露出来的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仿佛他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他就那么春风满面笑看着赵长璟,等着他做选择。   赵长璟终于开口了,“那么笃定你会赢吗?”   看着他面上的从容,宗炎交扣在一起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脸上的笑也短暂地凝滞了一下,不过也就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又重新笑了起来,“难道璟哥觉得我会输吗?”   赵长璟没有回答。   看着那双漆黑凤眸中的冷静,宗炎原本那颗稳操胜券的心慢慢变得倾斜起来。   倘若是别人。   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担忧。   可此刻在他面前的是赵长璟。   从小到大,在他还没有谋反之前,赵长璟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拍档,他助他夺取了所有的胜利。   唯一一次。   赵长璟没有帮他,而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那也是他第一次输。   从此他被赶出京城,远赴凤阳,十多年无法回京。   这样想着,宗炎的心里忽然变得有些不安起来,这世上那么多人,他可以轻易剖析他们的想法,把他们收为己用,甚至连他那个看似是赢家的哥哥,他也有法子对付他,可偏偏面对赵长璟,他的优势没有一点用处。   他一方面觉得赵长璟不可能有法子,人已经在他手中,他本事再大也抢不过去。   可一方面……   他又忍不住害怕这个曾经的拍档,如今的对手。   直到听到马蹄声从远及近,他心里的那股子不安才慢慢平缓下来。   看着被陈抚安困住的女人,看着赵长璟微微变化的神情,他把赵长璟先前的那番话当做败者临死前的挣扎。   他怎么忘了呢?这个男人向来如此,就算只剩下一张底牌也能让别人觉得他稳操胜券,以前他跟赵长璟一队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他用这样的法子绝地反杀,成为赢家。   心里定了。   宗炎的嘴角重新噙起一抹闲适的笑容。   “喏。”   他抬了抬下巴,目光扫向漆□□路上的一道光景,那边原本一个人也没有,此时却有十几匹马冲这边过来,即便此时隔得还算有些远,但领先的那匹马上显然有两个身影。   寂静的黑夜可以放大所有的声音,此刻那边的动静就没有遮挡地传了过来。   “陈抚安,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下小姐,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你们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的鬼话?我要真的放过这个女人,你们绝对会立刻杀了我!放下你们的剑,别再跟过来,我手中的刀可没长眼睛!顾小姐细皮嫩肉的,我这刀要是不小心动一下,嘿,这纤细的脖子可就要断了。”   “你——”   ……   “主子,是主母。”   陈洵就在赵长璟的身后,看到这副场景,眸光渐深,他握在剑柄上的手在悄悄往外抽动,似乎想借此直接架在宁王的脖子上做一桩以一换一的生意。   可宗炎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目光落在锋利的剑锋上,他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还调试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然后继续撑着下颌和人说,“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刚才给陈抚安下达了命令,就算我死也不要放过你们那位未来主母。”   “知道陈抚安的身份吧?”他笑道,“以前开平卫的一条狗,啊,不对,”他蹙眉,像是觉得这个形容不够准确,仔细思忖一番后才笑道,“应该说他活得比狗还不如。”   “你们今天不就是拿捏着这个过往让陈抚安不敢检查吗?可是你说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他会做什么呢?”   与他那双漆黑的瞳仁对上,陈洵的心蓦地一颤,他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收紧,抿着唇没有答话。   宗炎也无需他答话。   他向来能自问自答,“现在的陈抚安就是一条连我都没有办法掌控的疯狗,把他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撑着下颌欣赏着前方。   距离比起先前近了许多,火光照映下的天空比平时要亮许多,能够看到陈抚安癫狂涨红的脸,而他身后是犹豫畏缩着不敢靠近的开平卫众人。   “梁大明,你们也有今天!”   “下午在城门口讥讽我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也会被我这样威胁?哈哈哈哈,太痛快了!”   “唔。”   顾姣被长刀划破了脖子,忍不住闷哼出声。   武子华注意到,瞳孔猛地一缩,他握紧缰绳,沉声怒道:“陈抚安,看着你手中的刀,要是小姐出事,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哟,我倒是忘了,咱们的顾大小姐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女……可怎么办呢?你们叫得越响,我的手就越抖。”   “你!”   两边人马不住拉扯着。   相较开平卫众人的担忧害怕,这个从来都被人看不起的陈抚安此刻却猖狂极了,要不是事态紧急,他真想让这群人跪下来给他磕头喊他爷爷。   宗炎看着这幅场景,忍不住啧声称叹,“真是戏剧性的一幕啊,从前人人看不起的一条狗,现在居然也能站起来反杀要挟别人了。璟哥,”看着即便处于黑夜中也脸色阴沉的赵长璟,他轻笑道,“你看他笑得多高兴,他手中的刀都要激动地握不住了,啧,这么纤细好看的脖子,要是陈抚安一不小心,估计真能直接砍断。”   他闭上眼睛,轻轻一嗅,“我仿佛已经闻到鲜血的味道了。”   “你!”   就连陈洵这样一向沉默寡言的人此刻也被宗炎的话激怒了。   他红了眼要动手。   宋吉卿也立刻抬起手中的长刀。   可宗炎却轻轻抬手阻止了宋吉卿的动作,他依旧好整以暇地看着赵长璟,笑眯眯地问道:“璟哥做好决定了吗?”   赵长璟看着远方,看着横在姣姣脖子上的那把刀,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纤细脖子上的血痕和苍白的脸,藏于袖下的手紧紧握着,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在宗炎询问的时候回过头。   “宗炎。”   他低声喊他的名字。   宗炎挑眉,以为赵长璟要做选择了,正准备正襟危坐等他的回答,入耳的却是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冒进。”   短短一句话让宗炎变了脸。   记忆中赵长璟与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宗炎,你太冒进了。”   今天第二次变脸。   他下意识想扬起笑脸讥讽他死到临头还要故弄玄虚,忽然听到一道鹰啸声。   “什么声音?”其他人也听到了。   嘹亮的鹰啸像是从天空的另一端传来,众人还没辨清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就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犹如闪电一般朝陈抚安的方向劈去。   “啊!”   陈抚安被海东青啄瞎了眼睛,发出激烈的惨叫声。   宗炎呢喃,“海东青?”   “宗炎,你的游戏该结束了。”头顶传来赵长璟的声音。   宗炎抬头,忽然看到一条粗粝的缰绳朝他劈来,他脸色微变,下意识想躲开,可赵长璟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他根本来不及躲,脖子就被那条打了个结的缰绳套住了。   “失败的人应该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这句话落下之后,他被那条缰绳提着狠狠砸到了地上。   满地尘埃。   宗炎甚至顾不上咳嗽,就被这剧烈的疼痛弄得痛呼出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感觉了,就算是当年他谋反失败,他的哥哥也不过是失望地看着他,然后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甚至不敢让外面知晓他做了什么,只是撤了他的左右把他打发到了凤阳让他做个闲散的王爷,禁锢着他的行为。   可此刻前后这么多人,赵长璟居然直接跟他动了手。   这个从来就不屑与他动手的男人此时拖着他犹如拖着一条死狗,无视众人惊愕的目光,一路拖曳着他往前走。   “主子!”   身后传来宋吉卿愤怒的声音,“赵长璟,你竟然敢这样对他?!”他说着要冲上来跟赵长璟拼命,可还没有动作就被陈洵等人阻拦。   看着被拖在地上的宗炎,他目眦欲裂,几欲和其余侍卫冲杀过去,可是赵长璟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被迫缴械下跪,只能眼睁睁看着宗炎被欺负。   “主子……”他红了眼,轻声呢喃。   同样什么都做不了的还有宗炎。   不过在短暂地惊愕和挣扎后,发现并没有用,他就没再抵抗了。   他甚至仰头开始凝望起赵长璟的背影。   真是稀奇,原来他也会发怒。   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宗炎倒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对他这么重要。   如果早知道她这么重要的话,他就会考虑用别的法子了,例如直接在赵长璟的面前杀了她,或许这样他还能欣赏到一个从未见过的赵长璟。   宗炎并不为自己的现状感到害怕,只觉得实在可惜,错失这次机会,以后怕是再也没有办法拿那个女人对付赵长璟了。   “咳!”   就在他意识都逐渐变得模糊的时候,脖子上的束缚忽然没了。   赵长璟丢开手里的鞭子,冷声嘱咐身边将士拿下他就往前疾跑过去。   宗炎趴在地上不住咳嗽,虽然赵长璟没有真的想让他死,但这一段经历也让宗炎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好受,他泪眼模糊,一边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不住咳嗽着,一边继续向前方看去。   他看到陈抚安被那只海东青啄瞎了眼摔到了地上,看到开平卫的那群人很快就赶了过来,无数的刀剑砍在陈抚安的身上,那个刚才还嚣张猖狂的陈抚安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满脸不甘痛苦地死在了满地的鲜血中。   他还看到那匹驮着赵长璟心爱之人的马疯跑起来。   而那个在他记忆中永远冷静厉害理智沉稳的男人就那么不顾一切地朝马的方向冲去。   透过模糊的视线,宗炎看到赵长璟抱住了那个羸弱的少女,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疼惜和后怕的神情,他忽然忍不住闷笑出声。   身上很疼,宗炎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轻轻颤动,这样的摩擦,恐怕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了,可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忍不住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输在一个有弱点的人身上。   被人提着起来的时候,宗炎看向远处的赵长璟,“璟哥。”他喊人,看着男人侧眸看过来,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游戏还没结束哦。” 第81章   赵长璟凝眸望着宗炎被带走的身影, 他的眸光在远处火光的照映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直到耳边传来很轻微的一声“四叔”,他连忙回头, 看着怀中脸色苍白目光涣散的少女, 他的眼中有着消减不掉的疼惜。   “还好吗?”他抬手轻抚顾姣的后背轻声问她。   顾姣仰头看他。   像是还没有从最初的惊慌中抽身出来,她呆呆看着他,直到一声“姣姣”入耳,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她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跟蝴蝶振翅似的,扑朔几下后, 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强忍了一路的眼泪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掉了下来。   “四叔!”   她哭着抱住了他。   所有的委屈、害怕在这一刻, 在她心爱的人面前彻底倾泻了出来。   在被陈抚安抓住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凶多吉少, 也设想过如果真的被他拿来威胁四叔,她该怎么办?   她肯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四叔为了她放那个魔鬼离开。   那个魔鬼害得何大人变成那样, 还伤害了这么多无辜的百姓, 把开封府搅得一团乱,要是真的放他离开, 谁知道他以后还会造多少孽?最重要的是, 倘若四叔真的为她做了这样的事,别人会怎么看他?   他是当朝宰辅, 是天子亲信。   天子把虎符都交给了他, 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是为了一己私欲放走他, 以后谁还会再信任他?别说再跟以前那样尊敬他, 恐怕他回到京城就要被人弹劾了, 不,或许都不用回京城,大夏十三道监察御史,河南道就有十名,只消今夜的事传出去,那些御史就会上奏朝廷治四叔的罪。   然后呢?   然后四叔就会像从前的燕大人那样,从此被千万人唾骂,就连天子,那个和四叔一起长大的男人都会与他生出隔阂。   她不希望也不能让四叔走到那个田地。   她是赵长璟,是大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他的人生从未有过一丝污点,她怎么能让他因为她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要她的爱人永站高台,不染尘埃,她要他的青云路从头至尾没有一丝污点,她要所有人都敬仰他、崇拜他,而不是像燕大人那样明明做了一辈子的好事,却在最后落到那样的下场。   所以到后面,眼见离四叔越近,她心中也渐渐升起了死志。   死对她而言一直都是很可怕的东西,在她这样一个年纪,怎么会想过死呢?她那么怕疼,平常摔一跤都能红了眼眶,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可如果她的死真的可以改变眼前这个困顿,可以让四叔彻底抓住那个恶魔。   那她死而无憾。   她绝对不会成为那个魔鬼的刽子手,让四叔受限于他!   可顾姣没想到,她还没把脖子往刀身那边送过去,阿辞就出现了,嘹亮的鹰啸声带来希望,他像一道闪电朝她冲过来的时候,就像是劈开了黑夜的明光,让原本属于他们的困顿和逆境一下子就改变了。   她看到阿辞啄瞎了陈抚安的眼睛,看到陈抚安惨叫着坠地……   大难不死,庆幸之余,反而让她失去原本的勇气变得后怕起来,她全身都在发抖,除了不住哭着喊四叔,别的话,她一句都说不出。   “好了,”赵长璟的手按在她的头顶,把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则继续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她,“姣姣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可他自己的手其实也在颤抖,声音也还带着颤音。   没有人知道在看到她被陈抚安拿着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什么都想不到,所有的计策、谋略在那一刻都消失殆尽,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全是嘈杂的嗡鸣声,呼吸都在那一刻收紧了,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可他知道宗炎的性子。   他越是表现在意,姣姣就越危险,这个疯子,死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恐怖的事,要是能在死前欣赏到他的痛苦反而会让他觉得兴奋,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去摧毁姣姣。   还好。   她没事。   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他低眸,压抑着残留的心悸不住颤抖着嘴唇亲吻她的头顶,像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安抚自己的不安,完全顾不上四周的人全都在看他们。   “……老武。”   梁大明看着这副场景,吞咽了下口水后轻轻撞了撞武子华的胳膊,“你觉不觉得赵大人和小姐看着怪怪的?”   身边的武子华和崖时:“……”   他们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都没说话,都到这种时候了都没看出来,真有他的。   倒是身后有其余护卫小声说道:“赵大人和小姐这样也太亲密了吧,怎么看都不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样子,倒像是……”他后面的话没说出,但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词。   不是吧!!!   除了武子华之外的开平卫众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梁大明更是不敢置信地靠了一声,因为声音太大惹得其余将士都看了过来,他忙又闭上嘴巴,生怕别人看出点什么,但一看前面还相拥在一起的两人……他又苦了脸,这、谁还看不出啊?他一个头两个大,赵大人跟小姐居然好了?   什么时候好的?   他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啊?!   “完了!”   !!!   梁大明忽然低叫了一声,“这将军要是知道,不得打死我们?”   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居然什么都没发现!这也太太太失职了!完了完了!他急得在原地转圈圈,“不行啊,老武,得尽快给将军写信啊,要不然之后将军知道岂不是得打死我们?”   “你以为你现在写信,你们将军就不会打死你们了?”   说话的是崖时。   他双手抱剑,非常冷淡地睨了他一眼。   他头一次说这么长的话,梁大明震惊之余又没忍住靠了一声,“对哦。”几个州府的将士全看到他们小姐和赵大人抱在一起了,虽然他们都是河南道的,平时与他们也没什么往来,但是——   没往来不代表不知道啊!   这事迟早得传到将军耳中,届时他们屁股肯定得开花。   “那怎么办啊?”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挨打事小!   让将军生气事大啊!   武子华看着远处轻轻叹了口气,“这会告诉将军,不告诉将军都不好,总不能让将军赶到这边来吧。”   每个驻守的将领无诏都不得随意离开,这也是为了以防他们私通谋反。   可他家将军那个脾性,别的事也就算了,但只要牵扯到小姐的事完全不管不顾,他真有可能直接从开平卫赶到这边。以免他家将军再次被人弹劾,武子华沉声,“先别让将军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由我们说,要不然事情只会变得更糟,”他叹了口气,“回头我先问问小姐,看她是怎么想的。”   不过没等他找顾姣,那边赵长璟就喊他了。   武子华忙整顿了下自己的心情走了过去,“小姐,大人。”他站在两人面前,低了头。   赵长璟嗯一声后交待他,“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先带着姣姣回去歇息。”   武子华应是,正要带着顾姣离开,又听赵长璟像是洞悉他们的担忧般与他说道:“顾将军那边,等回了京城,我会亲自书信于他。”   武子华松了口气,又应了一声,然后看向顾姣,“小姐,属下先带您回去歇息。”   顾姣知道今晚发生这么多事,四叔肯定有许多事要忙,与其留在他身边让他分神,还不如先回去。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允,却没立刻动身,而是不舍地回看赵长璟。   赵长璟也在看她,正想安慰她,却先看到她脖子上的血痕,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起来,“去吧,等回去了让弄琴给你处理下脖子上的伤口。”   虽然只是一条细小的血痕,这会都已经结痂了,但赵长璟还是不放心。   顾姣后知后觉伸手想往脖子上摸,被赵长璟抓住手,“别乱碰,回头要是感染就不好了。”   其实伤口不怎么疼,这道伤是不小心划到的,陈抚安到底不敢真的让她死,装样子弄出来的一道伤口,也就看着唬人,不过看着四叔担忧的眉眼,她也没反驳,轻轻嗯了一声,“我回去就找弄琴处理。”   四周还有许多人等着,她没再继续耽搁下去,看着人小声说,“那我先走了。”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又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让陈洵他们跟着你一起回去,等处理完事情,我就去找你。”   顾姣点了点头。   想到刚才那个疯子离开时她若隐若现听到的话,又不禁皱眉,“四叔,他刚刚是不是说事情还没结束?他不会还留了其他后手吧?”   赵长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心里也在想这件事,不过据他对宗炎这么多年的了解,宗炎说的游戏没结束,很可能是整场游戏。他没把这些事说与顾姣听让她担心,而是温声安慰道:“我会让人看着他的,”不等顾姣开口,他又跟人保证,“我也会让人跟着我。”   顾姣听他保证稍松了口气。   她又和人说了句便由武子华等人陪着先离开了。   目送顾姣离开的身影,赵长璟脸上的那点温和一点点收敛起来,等到彻底看不到她了,他收回目光。   “走吧。”   他语气淡淡跟身边人交待,很快一群人就羁押着宁王和宋吉卿等人离开了宋府。   ……   这一晚对开封府的人而言实在是有些苦不堪言。   宗炎完全就是一个肆意妄为的疯子,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几乎是人才到东边救火,就又被告知西边也有人家走水了,分身乏术还得应对百姓的哭骂和争抢。   还好。   赵长璟这次带来的人马不少,他们又及时控制了开封府原本的守备军。   这些守备军也都是听命办事,没什么话语权,在知道宋吉卿和储晖相继出事,赵长璟把控了整个开封后,哪还敢有别的心思?一个个恨不得将功补过,都不需要人吩咐,就提着家伙去救火了。   开封府的火到底是救了下来。   各家各户的损失,赵长璟也都派人去统计了下来,这次对他们而言是无妄之灾,之后修补,自然是由公中支出。   值得一提的是,拿着何丞锡找到的账本,赵长璟不仅把名单上面在开封府的涉事人员全部抓捕归案,还从宋家一位姨娘的口中知道了宋吉卿放钱的地方,谁能想到一个开封府的布政司从政几年竟敛了几千万两?这还不算他这些年为宗炎笼络官员花出去的钱。   当初燕仕林贪墨案找不到的那笔钱也在其中。   除了宋吉卿之外的大部分官员也全部吐露了这些年他们跟宁王的合作。   这其中许多人都没有跟宁王直接接触过,大多都是通过宋吉卿为宁王办事,只有储晖不同。储晖是河南按察司,正正经经的三品大官,管着河南道的兵备,这次开封府的守备军就是听他吩咐,他知道大势已去,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   天光渐渐露了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日火烧得太旺,今天倒有下雨的征兆。   天气阴沉沉的,空气很闷,让人踹不过来气,忙活了一整夜的曹书等人个个都疲惫不堪,回到官衙,知道赵长璟还没回去,曹书与其余人说了一声拖着千斤重的两条腿走了进去,在看到还秉烛拟信的赵长璟,他皱了皱眉,哑着嗓子问人,“您这是一晚上没睡?”   赵长璟看他一眼,嗯声之后继续低头书写,嘴里随口一句,“外面有粥和包子,饿了就去吃点。”   是饿,也累。   但更加不想动弹。   四下无人,曹书索性没形象的直接找了把椅子靠着,坐完又嫌不舒服,直接往地上一坐,他仰着头闭着眼睛休息一会才开口,“我听说那个疯子走前跟你说游戏还没结束?他还想做什么?难不成他以为陛下这次还会像上次那样放过他?”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多年前那桩旧事的人。   永天二十年,先帝病重,临死前,这位晚年昏庸的男人忽然重新变得清醒过来。   那个时候,宫里只有两位皇子,一个就是当今天子,那时的睿王,一个就是宁王,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按理说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都应该择睿王为储君。   可偏偏孝贤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十分偏爱这个与自己长得很像的小儿子,对睿王,倒也不能说不好,只是不够那么看重。   这也跟一桩往事有关。   孝贤太后生得妖媚,出身也不算太好,虽然先帝早年力排众议立她为后,但慈惠太后不满自己这个儿媳,所以睿王一出生就被接到了慈惠太后宫中,一直都是由慈惠太后抚养着长大。   而宁王则由孝贤太后亲自抚养长大。   虽然都是亲生儿子,但一个是自己亲自养大的,一个则是由别人抚养长大,感情自然不一样。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何况宁王和睿王两兄弟的感情很深厚。   直到永天十九年──   宁王在围猎的时候从马上摔下,一切都改变了。   有人检查出来宁王的马被人动了手脚,一来二去,居然有人把罪证指向睿王,那个时候慈惠太后已经病重,不能理事,先帝又沉迷问道,整日浑浑噩噩,于是前朝后宫都成了孝贤太后的天下,她下了懿旨把睿王囚禁于王府之中,凡是替睿王求情说话的全都被打杀了。   甚至还逼迫人改写了“身有残不准登基”的律条。   主子就是那一年游学归来的。   他联合其余士大夫和当时朝中的清流一面力抗孝贤太后,一面找到先帝,重新扶持先帝把控朝政,先帝也不负他们所望,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恢复到了从前的清明,他没有听从孝贤太后的意见选择宁王为储君,而是立睿王为储君,为了以防孝贤太后再生事,甚至亲自处死了孝贤太后,这个年少时他深爱的女人。   那个时候的先帝就像是回光返照在办完所有的事情后卸下了最后一口气,在孝贤太后死后,他也跟着重病不起。   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到这就应该结束了,就连主子也是这样以为的,谁也没想到那会年仅十四岁的宁王居然会谋逆,就在先帝驾崩的前一晚,他带了孝贤太后留给他的一支精兵逼进皇宫。   因为谁也没对他设防过。   竟就那么让他轻易地换了宫里的禁军。   如果不是主子发觉不对,联合江大将军闯进皇宫,及时控制住宁王……恐怕还真会让宁王得逞。   这件事起来的太快,结束的也太快,因为没有引起什么伤亡,并没有太多人知晓,而知晓这件事的几位老臣反应也各有不同。   有的觉得宁王年少,如此行事必定是被孝贤太后蛊惑,只消斩杀他的同党就好了,有的则觉得他竟敢做出逼宫的事,其心可诛,必定不能轻饶了他!   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最终当今陛下还是念在手足情深放过了他,把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宁王赶出京城,发配到凤阳,让他从此无召不得入京。   没想到十年过去,当年的小疯子不仅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加疯魔了,那账本上的人几乎笼络了淮河两道的大部分官员。   安徽、河南、江苏、湖北……上百位官员都与他有所勾结。   不敢想象再让他这样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桌上烛火烧了一夜已经黯淡了不少,赵长璟放下手中的毛笔,抬手捏了捏鼻梁,忽然说,“孝贤太后应该还给他留了一支兵。”   “什么?”曹书刚松了口气,突然听到这句话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回过神,他低骂一声,这下是真的惊得坐不住了,他跟火烧屁股似的站了起来,“当年那支谋逆的军队不是已经都被处死了吗,怎么还会有?靠!那支兵现在在什么地方?不会就埋伏在外面吧?”   “不对啊,要是在外面,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宁王出事?”   他可听说昨晚主子动了怒,直接把宁王从轮椅上拽了下来,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疯子拖着在地上走了一段路,就连宋吉卿那个性子,昨天都没少咒骂主子,孝贤太后留下的那群人要是真的在外面,恐怕早就杀进来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他冷静下来后问赵长璟。   赵长璟没抬头,继续揉着疲惫酸涩的眼眶说,“储晖那边交代这几年宗炎没少让他私造武器和盔甲,不过他也没见过这些人,每次都是做完让宋吉卿通过贩卖私盐运过去。”   “没想到一桩私盐案扯出这么多事。”他睁眼,看着桌上的账本,嗤笑一声。   是啊。   谁能想到私盐案的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条线,不过──   曹书拧眉,“您为什么会觉得是孝贤太后留给他的?为什么不是他自己统筹的?”   赵长璟说,“如果是他自己统筹的,数量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变化。”   曹书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孝贤太后一向擅长蛊惑人心,她的人也要比其他人更为忠诚,当年孝贤太后去世,朝中没少动荡,要真是她的人,那这群人存在起码已经超过十年,这样的一群人对大夏的危害性太高了,“能查到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赵长璟没说话。   显然不能。   至少如今不能。   他再厉害也不是万能的。   看着沉默的主子,曹书忽然阴沉着脸转身,“属下这就去撬开宋吉卿的嘴!”他气势汹汹要往外走,身后传来的话却让他僵停住步子,“他应该已经死了。”   “什么?”   曹书不敢置信。   外面来了一个将士边跑边禀道:“大人,宋吉卿他、他死了!”他在外头结巴道,“我们今早过去查看,就看到他死在牢中,看样子是咬舌自尽的……”   曹书变了脸。   赵长璟放下按在鼻梁处的手,表示知道之后就让人退下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外头阴蒙蒙的,要下雨还不下的时候是最让人难受的,“先把信送到京城,至于他说的游戏,他既然要玩,那我们就好好陪他玩。”   天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在窗前仰头,早晨的白光细细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站在光圈之中,可他的神情是淡漠的。   直到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张淡漠的脸就像是沉寂的湖面泛开一圈圈涟漪,就连眉眼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在曹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转身越过他往外走了。 第82章   “怎么过来了?”   赵长璟说着从顾姣的手里提过食盒。   “我睡醒后没见到你, 问了陈洵知道你还在官衙就让他们陪着我过来了。”顾姣小声说,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衙门,虽然这是知府衙门的后院, 是供人居住的地方, 但顾姣心里觉得这样的地方还是有些庄肃的。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她问赵长璟。   可她实在太担心他了,昨天逼着自己喝了安神茶勉强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听说他还没回来, 她哪里还坐得住?   “没, 我这处理的也差不多了。”赵长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倒是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走, 进去再说。”   顾姣点头。   进去之后就看到曹书,没有别人, 这让有些怕生的顾姣松了口气,她弯着眼睛冲人笑着打了个招呼, “曹大哥过来一起用早点吧。”   要放在以前,曹书自然不会推辞。   可他才知道那样一个秘密, 又没他家主子能掩饰, 生怕让小夫人看出点端倪,徒生事端, 他还是摇了头, “你们吃,我去找陈洵。”   他说着和两人拱手一礼, 拿了桌上的信走了出去。   “你吃过没?”   赵长璟牵着顾姣的手走向窗边的桌子。   顾姣不想让人担心, 下意识说, “吃过了。”才说完, 肚子就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毫不遮掩地揭露了她拙劣的谎言。   “这就是你说的吃过了?”赵长璟挑眉回看她。   顾姣脸红,“……是吃过了。”就是吃不下,勉强糊弄了两口就过来了,她也没想到自己这具身子这么不给她面子,她低着头,脸红的想给自己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在赵长璟并不是顽劣的少年,他一向知道怎么包容她,低笑一声后便没再提这茬,而是牵着她的手入座,“正好,陪我再吃点。”   顾姣没拒绝。   帮着四叔把食盒里的菜拿出来分布在小几上,弄琴一大早做的,这会还热乎着,两个人吃了点,顾姣早上的胃口一直都不算大,何况她心里还有事,便有些吃不太下……   “想问什么?”   “嗯?”   顾姣呆了一下。   “眼睛往我这瞟了十几次了,”赵长璟抬眸看她,他漆黑的眼睛里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想问宁王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总能轻而易举猜到她的心思。   顾姣犹豫了下,放下手里的白瓷粥碗,看着赵长璟小声问,“那能说吗?”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赵长璟笑了下,“私盐案的事都已经查清了,这些年宋吉卿替宁王敛财拉拢其余官员替他办事,账本上涉及到的官员,在开封的都已经被羁押,其余州府的,我也已经拟信,派人去抓了。”   除去私盐案背后涉及的那些事,其余事,赵长璟并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   顾姣松了口气。   都抓住了的话,这件事应该就算是结束了吧?就是不知道宁王会被怎么处置,他毕竟是天子的亲弟弟,不过陛下这次把虎符都给了四叔,想来是不会轻易放过宁王的。   要真放过他,开封府的百姓也不会同意。   这些事也不是她,甚至不是四叔能决定的,她也没再问,吃的差不多了,看到四叔因为一夜未睡而稍显颓靡的面容,顾姣不由心疼道:“很累吧?”   下意识不想让她担心,想说不累,但当他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因为担忧他而流露出的关切情绪,嘴里的那句“不累”到底没说出口,“嗯,有点。”   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在心爱的人面前毫不在意地示弱,“姣姣可以替我按下吗?”   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示弱,还是向一个比他弱小的人。   这种感觉让赵长璟觉得有些新奇。   顾姣一听这话更加心疼了,她说了句“当然可以”就走到四叔身边,就跟以前弄琴替她按太阳穴一样,她让四叔躺在她的腿上,手才按在他的太阳穴上就见四叔伸手。   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脖子上的伤口,带来的一片痒意让她浑身战栗,就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她垂眸。   听到四叔哑声问她,“疼吗?”   能听出四叔话语之间的担忧,顾姣笑着摇了摇头,“不疼。”怕人不信,她又笑着跟人重申了一遍,“一点都不疼。”   赵长璟没说话。   他躺在顾姣的腿上,凤眸静静地凝望着她的脸,指尖依旧停留在她的伤口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昨天被陈抚安抓住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顾姣按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她过了一会才笑着说话,“什么也没想,我相信四叔不会让我出事的,自然不会担心。”   “我的姣姣也会撒谎了。”   耳边听到四叔的叹息,顾姣心神微震,她下意识去看四叔,四目相对,看着那双沉默凝望她的黑眸,顾姣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四叔……”   腰身忽然被人抱住。   原本躺在她腿上的男人忽然侧过身子环住了她的腰身,他把脸埋在她的腰腹处,看不到他的脸,但顾姣在这一刻,竟能轻易地感觉到四叔在害怕。   她恍惚地想,原来无所不能的四叔也是会害怕的。   “姣姣。”赵长璟嗓音低哑,“永远不要为了我放弃自己的性命,对我而言,你和他们一样重要,更重要。活下来,找到我,我会想法子解决一切的障碍,但前提是你得活着来见我。”   “好吗?”   迎着那双黑眸的注视,顾姣哑声,“……好。”她看着他轻声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活着来见你。”   赵长璟没再说话。   宗炎说的没错,人有了弱点就会变得束手束脚,所以他会尽他可能保护好他的弱点,让她一世顺遂。他不怕有弱点,可他怕再经历一次心脏骤停的窒息感。   “过阵子等开封的事处理完,我得回一趟京城。”   这次涉及的事太大,而且宗炎的身上存在太多的变数,他只有亲手把他送进京城,送进天牢才能安心,有些不能写在信上的事也得当面跟宗裕说。   顾姣按在太阳穴上的手再次停了下来,她看着赵长璟,“我……”   “你继续去金陵,我会让曹书陪在你身边,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情就去金陵接你。”赵长璟接过她的话。   四目相对,顾姣好一会才垂下眼帘,轻轻哦了一声。   声音有些委屈。   她还是舍不得四叔。   不过她也清楚这样是最好的安排,马上就八月了,距离表姐成亲也没多少日子了,她总不能陪着四叔回京城再去金陵吧?别说时间上赶不及,她要陪着四叔去,估计也耽误他的事。   她是万般情绪皆在脸上,赵长璟抬手轻抚她的脸。   顾姣忽然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我舍不得你。”   赵长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动作也明显含着不舍。   可再不舍。   两人也终于到了分开的日子。   开封的事,赵长璟早些时候亲自拟了一封信让人送到荥州知府王知善的手上,请他过来一趟。   开封这边一下子揪出太多的官员,剩下的那些知县和通判也都是不能成事的,只能先借外府的人暂管。   这位荥州知府算是河南道中有名的清流,年过五旬却依旧喜欢穿一身布衣。   他跟燕仕林同届科考,是同年,也是故交,他到的那天,赵长璟带着顾姣亲自去城门口接他。   细雨纷纷。   老人穿着一身蓝布衣,满头白发,精神却十分抖擞,走下来的第一句就是“外面都在传我们的赵首辅有了未婚妻,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与他端肃的外表不同,他的言语是温和的。   可顾姣还是红了脸。   她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那天她跟四叔相拥在一起的画面被许多人看到了,虽然也没想过隐瞒,但被这么多人看到,顾姣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面对老人温和慈祥的笑容,她在轻轻喊了一声“王大人”后便躲到了四叔的身后。   老人察觉出她的害羞,笑着没再多提,而是问赵长璟,“我听说何大人已经出殡了?”   “嗯。”   赵长璟答,“昨天出的殡。”又问老人,“您要去看看吗?”   “去吧,”老人说,“我从前与他无私交,只听令君提起过他,说他为人清正,这次河南道的事多亏了他,令君那一身污名虽然洗不清,但到底也让人知晓是因为谁的缘故了,日后骂他,我也总不至于找不到理由。”   令君是燕仕林的字。   ……   上山这天,天空细雨不断。   顾姣扶着四叔的胳膊,小心翼翼踩着泥泞的小路上山。   那天火势太大,虽然何府的人都救了回来,可何大人却没能被救出来,从弄琴口中知道,救火队赶到灵堂的时候,那边已经烧得一点东西都没了……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她心里隐隐有种这是何夫人故意为之。   灵堂那边除了何大人还有佩兰。   “在想什么?”耳边传来四叔的声音。   顾姣原本想摇头,但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问了出来。   赵长璟看着她说,“据我所知,何夫人把灵堂内的骨灰全部放在了一个坛子里。”   顾姣瞪大眼睛。   所有?那岂不是代表佩兰的骨灰也在其中?   顾姣呼吸微滞。   又过了一会,她也不知怎得,轻轻叹了口气。   “年纪不大,烦恼倒是挺多。”听出四叔话中的揶揄,顾姣抬头嗔了他一眼才说,“我就是觉得他们三个人挺可惜的,如果最开始何夫人问清楚何大人有没有心上人,或许他们各自都能过得很好。”   她低声絮叨。   说完又忍不住问,“四叔,你说何大人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何夫人吗?”   赵长璟这次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这个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修和,你们在聊什么,竟然还是我一个老头走得快?”前方传来老人的笑声。   顾姣抬头一看,老人居然离他们有四、五丈的距离了,以为是自己耽误了四叔,她好胜心起,忙拉着赵长璟的胳膊,“走,四叔,我们快点!”   她笑着往前走。   赵长璟看着她再次变得活泼的模样,眉眼也化开点点笑意。   *   立秋那天。   位于贤人巷的何府。   蒋道歌站在廊下,院子里堆满了收拾好的箱笼,她到底还是选择离开了。   这几天处理完何丞锡的身后事,柳氏也已经被她放着离开了,而何府的下人,除了当初她从蒋家带来的那些,其余的,她也都放了一笔银子让他们离开了。此刻的何府只有十来个下人,这也让这个偌大的院子变得寂静起来。   李妈妈走过来,“主子,蒋家派来的人已经到了,我们是现在就走还是?”   蒋道歌淡声,“走吧。”她说完便径直往外走。   大火焚烧后的痕迹还有迹可循,她一身素服穿梭其中,脚步没有一点迟疑,就像是根本就不留念。可李妈妈看着她的身影却目露担忧,这几日主子看着比从前冷静了许多,也不再发火生气,可她看着却更冷了。   有时候张口想问,却又担心刺激到她。   轻轻叹了口气,李妈妈喊人抬着箱笼离开。   马车启程。   蒋道歌的一双儿女围在她身边,他们还太小了,不谙世事的年纪连死都不知道,“阿娘,爹爹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们以为何丞锡还活着。   蒋道歌垂眸看着他们,看着那天真无邪的两张脸,她摇头,“不了。”   “为什么?”   “因为爹爹去打坏人了。”蒋道歌笑着和他们说,“那个坏人很厉害,爹爹怕我们出事所以让我们先离开,等他处理完就会来找我们了。”   “那爹爹会有危险吗?”   “会,所以你们要替爹爹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   两个小孩立刻伸手捂住了嘴巴,用行动表示不会让别人知道。   风扬起车帘,蒋道歌看向窗外,那座熟悉的府邸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这座府邸见证了她的喜怒哀乐,而如今随着她的离开,那些过往将彻底掩埋。   何丞锡爱她吗?   蒋道歌不知道。   或许爱过,那偶尔看向她的眼神成了那些年她挣扎的希望,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爱也好,不爱也罢,她的余生也不靠这些而活,爱不爱的也改变不了他们走到这一步的结局。   就算他没死。   他们的余生也不会多好。   要是能重来,她闭上眼睛,与记忆中那道男声重合,“我不想再遇见你。”   ……   蒋家的马车离开了开封府。   同一天,顾姣和赵长璟也要分开了。 第83章   虽然到了立秋, 可天气还是和之前一样炎热,要说不一样,也就是早晚较起之前要凉上一些, 吵闹了一整个夏日的蝉鸣也终于销声匿迹了。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 顾姣和赵长璟站在码头。   码头这边人来人往,一切又恢复成了最初热闹和祥的模样,就好像那一日的动荡并不存在。   其实开封府的官员倒台了一大批, 开封府的老百姓哪里会不知道?只是对他们而言, 只要坐那个位置的人能够保证他们生活安稳富足就好,至于其他的,他们管不了也管不到。   何况如今被赵长璟请过来帮忙的王知善王知府和之前的何丞锡一样, 都是为民办事不辞辛劳的人,有他暂作领导, 也让那些原本惶恐不安的人变得平静下来。   因今日分别。   顾姣和赵长璟的人分作两批,一批照旧是顾姣的自己人, 外加了一个被赵长璟特地派过来的曹书,而另外一批要陪着赵长璟回京的, 则是陈洵一行人。   至于宁王及其余抓捕的官员如今由人另外提看着。   “等到金陵就给我写信, 曹书和阿辞都会陪着你,想我了就写了信让阿辞送过来, 他知道怎么到京城。”临别在即, 赵长璟低声嘱咐顾姣。   其实也是老生常谈。   这些话,这几日赵长璟不止说过多少回了。   就像顾姣舍不得跟他分开, 他也一样, 这若换从前, 他是绝对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 跟个没经历过事的毛头小子一样, 只想跟自己喜欢的人痴缠在一起。   无声叹了口气。   看着面前低头望着自己脚尖的女孩,赵长璟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又轻声嘱咐,“船上风大,如今早晚温度低,记得多穿些,夜里睡觉盖好被子别乱踢,免得着凉,回头又得吃药。”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顾姣脸一红,想也没想就反驳道:“我才没踢……”   她说话的时候抬了头,与四叔那双漆黑含笑的眼眸对上,声音因为没什么底气不自觉放轻了,“被子。”   “好,”赵长璟揉着她的头笑道,就跟哄小孩似的,“我们姣姣才没踢被子,是四叔记错了。”   “本来就没有。”   顾姣低着头小声说,可显然没什么底气。   不过因为这一番话,离别带来的愁绪倒是消散了许多,只有不舍依旧存留于心中,她终于不再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了,而是抬脸看人,望着这几日明显清减了不少的四叔,顾姣眼中的疼惜愈浓,“你别总说我了,你都没好好照顾自己。”   她抿着嘴有些不高兴。   但也知道没办法,四叔太忙了,许多事都要他处理,就算有王大人帮忙,他这几日也是整日从早忙到晚。这些日子他们待在开封,她每次去衙门给他送饭都能看到不少人进进出出,每个人手上都有折子,她怕打扰四叔就在隔壁等着,等人离开才过去,而每次过去的时候都能看到四叔疲惫地揉着眉心。   怕他一路都这样,也怕他为了来找她熬夜处理事务缩短时间。   顾姣揪着他的袖子嘱咐,“我跟陈洵说了让他盯着你,我知道他们的话,你肯定不会听,但下次我要是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这样瘦,我……我就不理你了!”   赵长璟好笑,“姣姣都会威胁人了?”   看着小姑娘凶巴巴睁大眼睛瞪着他,他脸上笑意愈浓,“好。”他柔声,“我听你的话,吃好睡好喝好,把自己收拾得好好的再来找你好不好?”   依旧是逗小孩的语气,但顾姣显然很受用,她唇角扬起,下巴一点,算是答应了。   身后的船只并没有催促,赵长璟那边的人马也没过来,可顾姣看到有个将士到陈洵那边问话,知道四叔是要启程了,顾姣心里的不舍一下子被放得很大,揪着袖子的手也跟着用力收紧。不过也就一个呼吸的功夫她就松开了。   不能耽误四叔的事,顾姣在心里跟自己说。   “那我先上船了。”   “好,我看着你上船。”   顾姣点点头,她没有一步三回头,而是攥着手一路往前走,可没走几步,她又跑了回来,明知道前后有很多人看着,但她还是舍不得,很想再抱抱他。双手圈住四叔紧实的腰身,她哽咽出声,“我等你来接我。”   赵长璟低眸看她,忽然也哑了声,“……好。”   之后顾姣转身离开,这次她没再回头,一路走到甲板上红了眼眶冲赵长璟挥手。   水波轻晃,很快船只就驶离了码头。   赵长璟却依旧负手站在原地,看着船只离开,直到缩成一个很小的身影,陈洵过来喊他,“主子,该走了。”   他才轻轻嗯了一声,“走吧。”   ……   七天后。   赵长璟带着宁王及其余党羽回到京城。   这桩案子涉及的人数、金额是前所未有的多,何况这里还涉及了宁王这位天潢贵胄,朝堂为此吵了好几次,不过相比从前还有人替宁王说话,这次倒是十分一致,他们都要求严惩宁王。   天子因此又发了一次旧疾。   赵长璟进京这天,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分别派了人过来,三司会审一般都是处理极其严重的案件,也怕单方面处置不够有公信,所以每次碰到重大的案子,三司都会各自派人过来处理。   他们直接带走了其余党羽。   至于宁王,则被人带进了天牢,这也是担心宁王其余党羽过来劫囚。   人都带走了。   赵长璟却没回家,让陈洵回家报平安后,他则去了皇宫。   他既是内阁首辅、太子太傅,也是天子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自然不需要像其余官员那样听旨宣召,这次宗裕没在文晖殿召见他,而是直接让他去了寝宫。   他这阵子头疾发作,本就不舒坦,早朝还要听朝臣吵闹,实在不得安生。   元宝领他过去的时候,边走边说,“陛下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皇后娘娘看着的时候才好些。”   赵长璟知道宗裕重情,也猜到会如此,他没说话,一路走进寝宫,才迈进门就闻到里面传来浓郁的药味,脚步一顿,里面就传了声音过来,“怎么在外头站着不动了。”   循声看去就看到宗裕坐在窗边。   较起那时分别,他看着也清癯了不少,脸上有藏不住的苍白病态,温和的笑容倒是依旧,手里捏着一颗棋子,面前棋盘已有半局未分胜负的棋面。   赵长璟抬脚进去,边走边说,“病成这样不好好躺着,起来下棋?”   “躺久了起来松动松动。”宗裕说完又笑,“正好,过来陪我下一局。”   赵长璟坐在他对面,闻言看了他一眼,“你确定?”   轻飘飘的三个字,没带什么情绪,却让宗裕在回过神后笑着低骂一声,“我上次跟你去沈记吃饭,听沈从云骂你不是东西还觉得他这话有些过了,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赵修和你真不是东西,我好歹是个病人,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赵长璟握着茶盏喝了一口,“我以为你应该很多年前就有这个认知了。”   他倒是完全不在意。   宗裕看着他摇头失笑,到底没再继续下棋,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篓里,他没立刻问起宗炎的事,而是跟闲话家常似的问他,“说说吧,顾家那位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并不意外他会知道。   赵长璟掀帘看他,“就是你看到的那回事。”   他说的坦然,一点隐瞒和掩饰都没有,宗裕笑着挑眉,“看来我马上就能喝你的喜酒了?”   “看她吧,”说到顾姣,赵长璟的神情明显变得柔和了许多,“我倒是想立刻把她娶回家,不过她年纪还小,要是想再玩阵子,先定亲也无碍。”   说完看到宗裕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赵长璟眉梢一扬,“做什么?”   “你这副样子就跟被下了蛊似的,要不是知道那小姑娘是个什么脾性,我还以为你碰到什么巫女妖女了。”说完又忍不住想笑,他也就真的笑了起来,“赵修和,你也有今天!”   他笑得差点岔气,边笑边咳。   赵长璟看着他一言难尽,抬手轻拍他的后背,免得他真的岔了气回头更加不好受,等人笑着摆手说了声“好了”,他才收回手。   又喝了口茶。   赵长璟看向对面的年轻天子,“好了,扯了这么多话,说正事吧。”   宗裕脸上的笑忽然一滞。   赵长璟知道他为何如此,他指腹摩挲着青瓷茶盏,语气淡淡,“景延,别再自欺欺人了,他早已经不是以前的阿炎了。”   宗裕与他对视,须臾,他的眼睫轻轻扑朔了几下,闭上眼睛靠坐回去。   轩窗外头漏进来的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光影下一颤一颤,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蝴蝶低吻的阴影,不知过去多久,宫殿才重新响起他近乎沙哑的呢喃声,“我也知道,在他当年把剑指向我的时候,我和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可我总是忍不住想……”   “想他刚会走路时笑着跑向我的身影,他那会小小的一个,明知道皇祖母不喜欢他,还总是笑呵呵地过来抱着我的腿喊我哥哥。”   “修和,”他哑了声音,“你说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赵长璟看着他没说话,他知道宗裕心里有原因。   宗裕的确不需要他的回答,他自己也知道那些原因,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不愿意相信欲望和权力可以改变一切,不相信所谓的“阴谋”可以离间人心,可再不愿意相信,也得相信,作为哥哥,他可以纵容自己的弟弟做一些不影响大体的胡闹行径,可作为帝王,绝不能容许有人损害大夏的安危,何况他这次做得太过,他已没法再保他。   “明日我会下旨,让他一辈子待在地牢中。”他终于发话了。   赵长璟对这个结局不置可否,而是继续说起另一桩事,“孝贤太后应该还替他准备了一支军队,只是我暂时不知道在哪里。”   宗裕对此并不惊讶,脸上神情也未因此而变化,“母后行事一向小心,而且那次阿炎带来的人数也的确太少,不像母后的风格,只是我这些年见他那边并未动静也就以为自己是多想了。”他淡淡一句后,又过了片刻方说,“我怀疑这些人应该在塞外。”   这跟赵长璟的猜想不谋而合,“你打算怎么做?”他抬头问宗裕。   宗裕看他,不答反问,“你一向了解阿炎,你觉得以他的性子,怎么做才符合他想要的完美游戏?”   赵长璟一时没说话,而是看了眼桌上的棋局后方才看向窗外,那是宁夏的方向,“雍怀快回来了。”   宗裕随着他一起望向窗外,许久接过话,“是啊,鞑靼的战事快结束了。”   两刻钟后。   宗裕“打发”走了赵长璟,让他赶回家休息。   赵长璟也没反对,他这阵子日夜兼程的确累了,家里还有人在等他,何况他还答应了他家小姑娘要好好休息,免得回头去金陵接她真的不理他,赵长璟决定还是好好听她的话先回家睡一觉,事情总是忙不完的,而且也不是没了他就不能转了。   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往外走,刚走到门外就听门前内侍恭敬喊道:“贤妃娘娘。”   赵长璟抬头。   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女子,穿着一身素色宫装,从头到脚也没什么太过华贵的服饰,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她是贤妃亦是太子生母,也是沈湘君的胞妹,幼时她常跟着沈湘君混迹于他们之中,与他倒也算是相熟,不过记忆中的沈成碧喜金玉爱着艳色,性子活泼爱闹,倒与如今的模样大相径庭,然他并不关心,见她过来也只是低眉避让于一侧。   贤妃神情温和地挂着一抹笑和内侍点了点头,正要收回目光进殿就看到了赵长璟,她眸光微动,停步垂眸和人打招呼,“赵大人。”   赵长璟亦与人作了礼。   正要离开忽听人问,“大人是要成婚了吗?”   停步看她,赵长璟淡声询问,“娘娘如何得知?”据他所知,这则消息应该还未传至京城才对。   沈成碧温声回:“大人勿怪,本宫是那日来给陛下送汤药,不小心听他与皇后娘娘说起的。”她说完又温婉一笑,“姐姐若在天有灵也肯定会为大人高兴。”   赵长璟未语。   目送她颌首之后抬脚进殿,他在原地站了一会便也离开了。   *   时间过得很快。   顾姣在金陵已经待了快有小十天了。   这阵子她待在姨妈家里,偶尔和表姐妹们赏赏花看看戏,偶尔表哥表弟们还会带着他们一起去郊外打猎游玩,日子过得十分轻松自在。   她这些年除了自己家,来过最多的就是姨妈家了。   姨妈待她如亲生女儿,阮家的兄弟姐妹也对她很好,她跟九霄哥哥取消婚约的事,阮家上下早在她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因为这一层缘故,大家待她较起从前还要小心,几乎都不让她一个人“闲”着,就是怕她一个人的时候胡思乱想,做出什么傻事。   虽然顾姣不止一次表示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已经不在意了。   可根本没人相信,他们都以为她是在故作坚强,于是对她更为热切,几乎除了睡觉时间,顾姣就没一个人过,有时候顾姣还在睡觉,她那几位表姐妹就来她院子闹她了,要带她出去玩。   这样带来的效果就是她因为跟四叔分别产生的那点愁绪也彻底被冲散了。   她根本没什么时间去想四叔,每天和他们分开就已经很累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只想躺在床上休息,偶尔提笔想写信,她那些表姐妹又过来陪她了,有时候还会带来外头的夜宵,聊着聊着,睡在一起也是常有的事。   以至于她这阵子根本没给四叔写几封信。   倒是四叔那边给她来了不少信,如她最初叮嘱的那般,四叔在信中都有表明自己有好吃好睡,不过顾姣并不相信,金陵和京城是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可宁王这桩案子牵涉极大,金陵这块也有几个官员倒台,几乎可以算是全国瞩目,那边的消息自然大家也都一直注意着。   这阵子。   顾姣无论走到哪都能听到他们议论此事。   而顾姣的姨夫,金陵城的郡守,自然最知道朝廷的安排,顾姣因为担心四叔,有时候也会特地跑去跟姨妈、姨夫打听。她知道宁王的那些党羽都以罪论罚了,涉及金额大的要么处以斩刑要么流放,其余金额小的也都被革职关押,而宁王则被天子关进了天牢,听说天子在四叔回京的第二天就在早朝颁布圣旨,褫夺宁王宗室名义贬为庶人终身关押于天牢之内。   对于这个处置结果,也有几声议论,但大部分人都没说什么,四叔的事倒是没听多少,但想来他肯定是不会清闲的。   正想着,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玥玥,你做什么呢?”阮家四小姐阮明葶走了进来,她一身收身紫衣,英姿飒爽,“我们不是说好今天出去逛逛吗?你还没准备好吗?”   “来了。”   顾姣轻轻应了一声,她今天好不容易抽空给四叔写了封信,刚让阿辞拿信离开,简单洗了下手,她从屏风那边转了出去,妆扮还是从前的样子,也没有因为要出去特地着装,看到阮明葶就笑着和她打招呼,“表姐,我们走吧。”   阮明葶朝她伸手。   看她一身常服,又问,“你不再打扮下?”   顾姣握住她的手,闻言倒是轻轻咦了一声,尾音有些疑惑,“我们不是就出去逛街吗?还是说要去做什么?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会面,我就再去换一身。”   看着顾姣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阮明葶的心里莫名有些心虚。   心里有些恼自己为什么这么背,偏偏抽中来喊表妹,这要是平时也就算了,可今天……也不知道表妹会不会生气?虽然表妹脾气软软的从未发过脾气,她也很难想象表妹发脾气的样子。   可一想三姐说的,让一个女人彻底从一段感情中抽身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再谈一段。   那位梁公子名门出身,又是她未来姐夫的亲弟弟,还是这届江苏的解元,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华都有保证。   最重要的是他喜欢玥玥!   今日这次见面也是他主动提议的,比那个什么赵九霄简直好太多了!   这样一想,阮明葶又不怎么心虚了,她就是要给表妹找一个比赵九霄好一万倍的男人!不过这事还是先别跟表妹说,免得表妹觉得不好意思又或是旧情难忘,回头不肯跟她去。   “没,你这样打扮就好,我家玥玥长得好看,怎么打扮都好看。”阮明葶笑盈盈的。   反正她家表妹国色天香,就算披个麻袋也好看。余光瞥见顾姣红脸,她这心里更是软得不行,她家表妹这么好,那赵九霄简直瞎了眼才放着这么好的明珠不要!   “走!”她一把抓住顾姣的手,“我们出去玩去!”   走到院子的时候,阮明葶又问了一句,“对了,你那只叫阿辞的海东青呢?”她本来还想让表妹把那只海东青也给带上,让外头的人看看她表妹有多厉害,连海东青也能驯服。   顾姣笑着说,“我让他跑腿送信去了。”   阮明葶惊讶,“送信,给谁呀?”   顾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说四叔,表姐肯定得问,其实让表姐他们知道也没事,不过……还是再等等吧,她便含糊道:“……就一个朋友。”   阮明葶以为是她京城的朋友便也没在意。   两姐妹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走到外面,阮家其余几位主子已经在了,除了阮家五小姐、六少爷,梁闻嘉也在,原本说话的一群人看到她们忙朝她们挥手打招呼,“快,就等你们了。”   顾姣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看到梁闻嘉的时候也没多想,喊了一声“梁公子”。   她没有注意到梁闻嘉在看到她的时候,本就挺直的肩背挺得更加直了,声音也紧绷着轻轻答了一声“嗯”,而是问阮明珠,她的表妹,“你们刚在聊什么呢?”   “嘿嘿,表姐你出来得早肯定不知道,京城又发生大事了!”阮明珠神秘兮兮地凑近顾姣说道。   顾姣果然被她吊起了好奇的心情,忙问,“什么呀?”   阮明珠笑眯眯道:“表姐先猜猜看。”说完又道,“你肯定想不到!”   阮东野,阮明珠的同生弟弟,也就是顾姣的表弟看她这副模样不由抱臂嗤道:“就你花样多。”他刚要跟顾姣解惑,阮明珠就叉腰和他吵了起来。   两人是龙凤双生的亲姐弟,一向不对付,见面必吵。   梁闻嘉是外人自然不好管,阮明葶是最喜欢看热闹的,要不是时间地点不对,她还能让人搬把椅子边嗑瓜子边看他们吵。最后还是顾姣怕闹到姨妈那边去,两人又得挨罚,正要出声劝他们,身边就传来梁闻嘉的声音,“是赵大人。”   哎?   冷不丁听到这一句,顾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扭头看向梁闻嘉,联系前面的话,立刻紧张起来,“四叔怎么了?”   梁闻嘉怔了怔,想到她从前和赵家的关系又反应过来,看她着急,他忙出声安慰,仍是温和的嗓音,“你别担心,赵大人没事,就是外面在传他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其实这是赵大人的私事,他这样去谈论实在不好。   刚刚阮家姐弟议论的时候,他都不曾参与,也是见她好奇才多嘴说了一句,说完却见身边少女一脸……不可名状的神情。   像是吃惊,又像是早就知晓,他一时好奇,不由问,“你已经知道了?”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这让她怎么说呢?说她其实就是他们故事中的女主角?也太不好意思了吧。所以顾姣没回答,只轻轻问了一句,“有说是谁吗?”   梁闻嘉摇头,“这倒是没听人说。”   “聊什么呢?”   阮明葶凑了过来。   梁闻嘉正要开口,顾姣却接过话,“没什么,表姐,我们走吧。”她一贯不会撒谎,生怕待会再讨论起来露了端倪,与阮明葶说完后便转头喊阮明珠、阮东野,“明珠,阿野,别闹了,不是要出去玩吗?”   谁也不服谁的姐弟俩听到顾姣的声音才哼一声。   阮明珠狠狠瞪了自己的同胞弟弟一眼,“回头再找你算账。”   阮东野哼声,“说得好像你打得过我一样。”   不过姐弟俩都知道今天的重头戏是什么,纵使不对付也没在这个时候继续闹腾下去。   而阮明葶趁着顾姣去说姐弟俩的时候便悄声嘱咐梁闻嘉。她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这会便压着声音跟梁闻嘉交待道:“我可按照你的意思把我表妹带出来了,先说好,我表妹要是不同意,你也不准怀恨在心啊。”   她以前可没少见过那些男人因为求爱不成而变脸的。   虽然梁闻嘉不是这样的人,但她还是有必要嘱咐一声,听梁闻嘉低声保证又道了谢,她便未再多说,反而抬手拍了拍梁闻嘉的肩膀,笑道:“加油啊,你要是真成我妹夫,我也高兴。”   看到梁闻嘉红了脸。   阮明葶有些无语,梁闻嘉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脸红了,这么说起来,表妹也很容易脸红,那这两人以后不得红脸对红脸?   “表姐,走了。”   顾姣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阮明葶忙答应一声,也顾不上两人脸红的事了,而看着顾姣登上马车的梁闻嘉紧张地握了握拳,又深深地吐了几口气,也跟着翻身上马。   ……   顾姣是傍晚时分才知道今日其实是梁闻嘉找她。   彼时他们正从紫金山逛完回来,途径秦淮河,就想找家茶馆休息会,顾姣要跟着阮明葶他们进去的时候,梁闻嘉忽然喊住她,“顾、顾小姐,请等等!”   顾姣回眸,看到梁闻嘉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她眨了眨眼,语带不解,“梁公子有事吗?”   “我……”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阮家姐弟。   “玥玥,他有话跟你说,我们先进茶馆等你们。”阮明葶到底还是站在顾姣这边的,尽管有心想撮合,但也不想让顾姣感到不舒服,便又压着嗓音小声和她说了句,“我就在里面,有事就喊我,文卿我也给你留着,她会武功又老实,不会乱说话的。”   顾姣就算再傻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下意识不想跟梁闻嘉单独相处,但余光瞥见梁闻嘉那紧张不安的脸,犹豫了下,还是点头同意了。   不管是不是她猜得那样,还是和人说清楚比较好。   阮家姐弟先行进屋,顾姣则站在梁闻嘉的面前,“梁公子……”   她轻声喊人,还未说完就听梁闻嘉着急地先打断了她的话,“顾小姐,可以先听我说吗?”他像是知道自己要被拒绝,目光紧张地看着顾姣,连呼吸都不自觉收紧了。   顾姣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你说。”   梁闻嘉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脸也跟着松缓了一些。   他看着顾姣,比起记忆中那个尚且年幼的她,如今的顾姣显然长大了许多,甚至于……那个当初有些胆怯的小姑娘如今好像有了不一样的他形容不出来的气质。   就像是原本开在角落里的花不再害怕经历风霜和雨水,一点点绽放出了她最美好的样子。   这其实和梁闻嘉最初想的不一样。   那会知道她跟赵家解除婚约,他以为会碰到一个比从前更加沉默的女孩,未想他看到的却是一个比以前还要明媚的女孩。   却同样吸引着他。   所以纠葛万千后,他终于还是勇敢地站了出来。   他不知道结果如何,但至少他想把自己的喜欢说与她听,他想告诉顾姣,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是喜欢你的,无论如何,请不要因为一段过往就对自己对未来感到失望。   “顾小姐应该已经猜到我要与你说什么了。”   看着顾姣迟疑的脸,梁闻嘉反而笑了起来,他喜欢顾姣的一个原因大概也与她的性格有关,她总是包容着别人,就像此刻,明明不想听他说话,但又因为不想让他难堪而选择留下来。   她一直都是个很善良的人。   虽然这个世道对她并没有那么友好。   “其实这次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顾小姐。”   顾姣困惑看他。   这次当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前几天,他们不还见过吗?   知道她在想什么,梁闻嘉温声笑道:“我说的不是今天,是说你这次来金陵。”看到顾姣惊讶的目光,他继续说,“我第一次见你,你跟着阮大哥,而我跟着我兄长,那会你还小,大概也才七、八岁,我看你一个人乖乖坐在椅子上吃东西,不吵不闹,跟我家中几个顽劣的妹妹完全不一样。”   “后来我听说你是京城来的,还听说你是顾大将军的女儿。”   “你的出身很好,但你从来不恃强凌弱,有次你们参加花宴,我妹妹被人欺负,还是你出手帮了她,那是你第一次表明自己的身份,还让他跟我妹妹认错。”   “啊!”   顾姣有印象了,她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你是那个女孩子的哥哥!”   “是,”梁闻嘉眼中笑意愈深,“你想起来了吗?”   顾姣点点头,觉得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啊,我那会没太注意到你。”她说得实诚,说完却觉得这话不太好,梁闻嘉倒是不介意,看着顾姣抱歉的目光还笑着摇了摇头,“无妨的,我感激你还不够。”   “这次……”   说起正事,他忽然又变得紧张起来,双手握拳,心跳如擂,伴随着耳边轰鸣的心跳声,他轻声说,“我明年要进京参加科考,若有幸能高中,可否届时再请见顾小姐?”   他并没有要顾姣给他一个答案,只是想请她给他一个机会。   不必如今回绝,一切等到来年,若他有幸高中,可否再给他一个接近他的机会。   这是顾姣这些年收到过的最得体的表白了。   她是惊讶的,惊讶自己竟然能得到他的青睐,但是——   看着目光诚挚望着她的梁闻嘉,顾姣虽然觉得抱歉,但还是摇了摇头,“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虽然早知会是这个结果,梁闻嘉还是有些难过,他哑着嗓音问她,“……是赵九霄吗?”   “不是。”   顾姣摇头。   梁闻嘉愣了愣,“那是?”   顾姣犹豫着该怎么和他说,正想着要不索性和人直说吧,虽然不确定他信不信,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姣姣。”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和称呼,顾姣呼吸都停下了,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在看到那个想了二十来日的身影,她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那人从马上走下,站在马车旁笑着看她。   顾姣的脸上立刻扬起惊喜的笑容。   “四叔!”她高兴地想跑向他,瞥见梁闻嘉怔忡的脸,想起自己还没与他说完,才又定了心神与他说,“梁公子。”   梁闻嘉怔怔看她,显然还没彻底回过神。   “我没骗你,”她指着身后赵长璟所在的位置,与梁闻嘉说,“我喜欢的人就在那,所以很抱歉,不能接受你的喜欢了,不管如何,都都很感谢你的这番话。”   她和人郑重道完谢后方才跑向赵长璟。   早先时候还被姨妈夸赞“稳重”的顾姣就像一只雀跃的小鸟扑进了早就为她伸开手臂的温暖怀抱里。 第84章   “怎么样怎么样, 闻嘉哥表白成功了吗?”茶馆内,阮东野因为两个姐姐占据了整个窗子,根本看不见外面怎么样了, 只能站在后边问情况。   “别吵, 你吵得我都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阮明珠不耐烦打断他的话。   要是阮明葶开口,阮东野也就闭嘴了,他虽然年幼, 但对家中几位兄长姐姐还是十分尊敬的, 偏偏开腔的是阮明珠,这个跟他争了十多年到底谁先出生,最后因为会哭占据了姐姐位置的人……他顿时牛脾气上来, 又要吵架了,“阮明珠, 你给我让开!刚刚说好的,一人看一会, 现在轮到我看了,而且这么远, 你能听到才有鬼了!”   阮明珠翻白眼, 头也不回慢悠悠道:“你怎么不跟四姐说?我还要看,你要看就找四姐。”   阮东野:“……”   显然四姐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咬咬牙, 捋起袖子打算硬抢了, 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过去就见他那原本鬼鬼祟祟趴在窗子边的两个姐姐忽然站直身子,惊道:“这什么情况?”   “那个男人是谁?”   异口同声的两句话, 在阮东野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的时候, 两人就已经往外走了。   “哎, 你们做什么去啊?”阮东野一脸到底发生了什么跟着两人的步子想出去, 见两人不搭理他, 他想了想打算先扭头往窗外看看是个什么情况,看到相拥在一起的两人,他脸色都跟着变了,忍不住轻轻靠了一声,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不是吧,闻嘉哥动作这么快?不对啊!再快也不能把表姐抱了啊!要阿娘知道,还不得打死我?”   想到他娘的手上功夫,阮东野白了脸,转身正要出去,再一看,梁闻嘉还好好站在原处呢!   他又靠了一声,这次声音比之前响,“不是闻嘉哥,这谁啊?!居然敢抱表姐!”阮家小公子咬牙切齿,以为自己表姐被人非礼了,立刻沉着一张脸走了出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是他家表姐先主动抱着人家的。   顾姣也没察觉自己这番举动引起的轰动。   她满脑子都是“四叔来找她了”、“他真的来找她了”……心里的喜悦藏也藏不住,就像被关了好久笼子的小鸟终于从笼子里出来了,她整个人高兴地都要飞起来了,有满肚子的话要跟四叔说,可还没等她开口就被四叔轻轻拍了拍胳膊。   “怎么了?”   她眨着迷茫的眼睛问四叔,四叔朝她身后轻轻抬了下下巴。   顾姣似有所感往后看,看到站在后边的四个人,梁闻嘉还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怔忡模样,明葶表姐和明珠表妹则一人拽着阿野表弟的一条胳膊,一副生怕他冲过来但也同样震惊望着她的样子。   “是我表姐他们。”   顾姣跟赵长璟解释,“我带你去跟他们打声招呼。”   赵长璟轻轻嗯一声,在动身前又很轻的问了一句,“就你表姐他们?”   他的目光落在梁闻嘉的身上,然后一点点又把目光移向顾姣,像是在说“那这个人呢”,顾姣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刚刚和梁闻嘉站在一起的样子被四叔看到了。这要换做以前,她肯定怕他误会然后巴巴跟他解释了,不过现在嘛……顾姣揪着四叔的袖子,小声又好笑的问他,“四叔你是不是吃醋了?”   她觉得四叔有时候就跟小孩似的。   上回在章丘也是。   虽然清楚四叔只是开玩笑,并非真的吃醋,但顾姣就是很受用。   她喜欢看四叔为她吃醋。   “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赵长璟睇眸看她,还为这番话挑了眉,倒是半点都不掩饰。   顾姣脸上的笑就越发藏不住了,要不是知道表姐他们还在等她过去,恐怕这会她就想直接跟四叔走了,她好想四叔啊,根本舍不得跟四叔分开,好歹收拾了下心情,她轻咳一声,“回去再和你说。”   她牵着四叔过去。   正想跟表姐他们介绍四叔,忽然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明葶,玥玥,你们在这做什么?”   顾姣循声看去,就瞧见她大表哥阮东河还有未来三表姐夫梁闻道骑着马过来了,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是金陵城有名的贵公子,风范气度都不用说,只是这回——   还不等她出声喊人,就见平日沉稳持重的两人皆面露震惊,然后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匆匆下马走了过来,急匆匆朝四叔拱手问好,“赵大人,您怎么来了?”   好了。   顾姣想,看来不需要她再介绍了。   不过下一刻,她就发现自己可能要说的东西更多了。   因为大表哥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她跟四叔交握的手上,顾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不敢置信慢慢变得呆滞起来,“您和玥玥……”   ……   两刻钟后。   就在顾姣坐在马车里被人“盘问”着回家的时候,阮家也是另一派气象,崔慧才理完今日的事靠坐在椅子上歇息,“几时了?”   身边侍女看了眼滴漏,轻声回答,“申时才过三刻。”   崔慧算了下,“玥玥他们出去也有两个时辰了,也不知道梁家那孩子和玥玥说了没?”   侍女替她按着太阳穴,闻言笑问,“看来夫人很满意梁家二公子?”   “闻嘉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腼腆、才学又佳,虽然没他哥哥会办事,但胜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玥玥和他相处也不用有那么多担心,而且梁家家风清白,等她嫁过去又有明霜看着,也不会吃亏。”崔慧比崔秀要小几岁,姐妹俩感情很深,当年崔秀仙逝,她也跟着大病一场。   面对姐姐留下来的独女,她自然要多费心些。   她想的是,最好玥玥和梁家那孩子能对上眼,那以后就能留在金陵了。   京城还是太远,她得自己看着才能放心。   “不过主要还是得看玥玥,她若喜欢,那皆大欢喜,若不喜欢,我也不能逼她。”   正说着,外面忽然急匆匆跑来个人,那脚步声响得把原本闭目养神的崔慧都给吵得拧了眉,侍女刚要叱责,一看居然是她家小少爷,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训斥换成惊讶,“小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跑这么快?”   “阿野?”一听是自己家那个小猢狲,崔慧也睁开了眼,看见她家小猢狲跑得气喘吁吁,显然是一副出事的模样,她忙问,“怎么回事?”   想到他今天是跟玥玥、明葶她们出去的,她的脸微微变了下,扶着茶几坐直身子,声音都变得僵硬起来,“是不是你表姐出事了?”   “表姐,表姐她……”   阮东野是来报信的,可他这一路实在跑得太急,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哎呦,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表姐、姐姐她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先回来了?”崔慧这个一向端庄沉稳的人都被他弄得着急起来了,生怕出事,她正要让侍女去打听消息,看看到底怎么了。   阮东野终于能够开口了,他握着崔慧的胳膊,没让她出去,“娘,表姐没事,是表姐夫……”这个称呼说出来又觉得不对,表姐还没嫁给那位大人呢!   “什么表姐夫?”   崔慧愣道,想到一个可能,她脸立刻沉了下来,“赵九霄那个小畜生来了?”   “不是不是,是赵大人,那位内阁的首辅大人!”阮东野解释,看到他娘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说实话,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反正就是那位大人突然就出现了,还跟表姐手牵着手,现在大哥正带他往家中来,大哥让我和您说一声,这几日,那位大人得住在我们家,让您先准备下,爹爹那边,大哥也着人去传信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道嘹亮的男声以及急匆匆的脚步声,“阿慧,东河派人来传话说是赵大人来了,还说他跟玥玥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阮家家主阮冀回来了。   他是半路回来的时候接到的信,听说那位大人来了,他火急火燎就赶过来了。   走进来一看,瞧见自己的小儿子也在,又看自己爱妻一脸呆怔的模样,显然也是刚得知,索性问阮东野,“怎么回事?”   “我哪晓得啊,我还等着闻嘉哥当我表姐夫呢,突然那个大人就杀出来了!”阮东野咕哝道。   “什么,那位大人看到闻嘉跟玥玥相看了?!”阮冀一脸如遭雷劈的表情,“完了完了,那这位大人不会来找我们算账吧?!”   他一脸惊恐。   阮东野看他爹这副表情反而乐了起来,“不会,那位大人好说话的很,而且我看样子,那位大人还挺听表姐话的?刚刚还亲自扶着表姐上马车呢。”   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知道那位大人位高权重,但不曾接触,自然也就不会像他爹娘那么担心。   他现在想的只是,一品大官成了他的未来表姐夫,那他以后的吹姿是不是又多一个了?不过闻嘉哥怕是要伤心了,刚才跟着未来三姐夫离开的时候就跟魂丢了似的。   唉。   谁能想到表姐真的有心上人了呢?   “老爷,夫人,大少爷他们回来了,这会正从大门进来。”外头传来侍女的声音,显然也是跑着过来的,声音有些急。   阮家夫妇一听这话,对看一眼后纷纷抬脚往外走。   出去的时候阮冀还在压着嗓音问自己的爱妻,“玥玥没跟你提过这位大人?”   “没,她要是提过,我怎么可能还会把梁家那孩子介绍给她?”崔慧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她的小可怜外甥女怎么就跟那位大人在一起了?   “我想起一件事。”阮冀忽然说。   崔慧忙看他,“什么?”   阮冀说,“这几天玥玥总跟我们打听京城的事,还问了好几次那位大人,我之前还以为她是小孩心性,爱热闹,如今看来……”   听他这么一说,崔慧也想起来了。   “你这么一说,前阵子我让玥玥别难过的时候,玥玥好像的确说过她已经放下了。”   所以玥玥说的放下不是故作坚强,而是真的。   夫妻俩对看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不过很快他们就被一处光景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远处月门,东河稍退半步领着一位容貌清隽的男人正往这边走,而男人身边正是玥玥。   相较其余几个孩子面上的诚惶诚恐,玥玥的神情平静极了。   虽然隔得远无法听到两人在说什么,但崔慧遥遥看着,通过嘴型隐隐能够解读出那位大人的话,他是在提醒玥玥小心走路,别摔着。 第85章   赵长璟被阮冀请到书房说话。   顾姣则被阮明葶、阮明珠姐妹“押”到了崔慧的房间, 才进屋子,把下人都赶出去,阮明霜也急吼吼赶来了, 她人还没进门就在外头问道:“母亲, 我刚听人说玥玥……”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玥玥被她两个妹妹一人拽着一条胳膊坐在贵妃榻上,俨然是一副“严刑逼供”的模样,母亲则在一边坐着, 脸上的表情还有些震惊。   “三姐救我!”   顾姣一看到她就跟看到了救世主一般, 忙出声求救。   “别想让三姐救你了,她指不定比我们还好奇呢!”阮明葶说完,又把手抵在顾姣的腰间, 她知道顾姣一向怕痒,这会鼻子哼出一声, 半威胁道,“老实交代, 你跟那位大人到底怎么回事?再不说,我可就挠你痒痒了!”   刚刚在马车里, 怕那位大人听到, 她们抓心挠肺也只能按捺着心思。   现在那位大人被爹爹和大哥请走了,她们终于也可以无所顾忌了!   她简直太好奇了!   她家表妹怎么跟那位大人搅和在一起了?   那可是当朝首辅啊!   连她爹都敬畏的存在……而表妹居然跟他在一起了?!阮明葶刚才因为不敢置信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这会胳膊还疼着。   看着可怜巴巴望着她的顾姣, 同样十分好奇的阮明葶一脸“无能为力”地摊了摊手,“玥玥看我也没用, 三姐一个人打不过你四姐和五妹啊。”   顾姣看了她一会, 又把头转向崔慧, 可怜巴巴喊人, “姨妈~”   “咳。”也很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的崔慧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我得去喊人准备晚膳了,你们姐妹聊。”她说完就走了出去。   看着母亲离开,阮明葶嘿笑一声,“好了,玥玥,你就别垂死挣扎了,快老实交代,不然我可就真挠你痒痒了!”她说着直接把手放到了顾姣的腰上。   阮明珠也不甘于后,抵在顾姣另一侧细腰,小恶魔般笑道:“表姐别忘记我哦,你不说,我跟四姐可就要一起挠你痒痒了!”   左边阮明葶右边阮明珠,对面椅子上还坐着一个无辜(笑盈盈)看着她的阮明霜,反抗不了的顾姣撇撇嘴,小声说,“……好嘛,那你们先放开我。”   这么折腾了下,她都快出汗了。   看她的确没有再“反抗”的意思,阮家两姐妹立刻松手,一向有些娇气的阮明珠甚至还殷勤地给她打起扇子。   凉风从一旁送过来,顾姣看着身边这三双灼热的目光,轻咳一声,“就是我这次出来,四叔因为要办事就跟我同路了。”   现在满大夏谁不知道赵首辅装病揪出宁王一伙人的事?   阮明珠这几日更是没少听茶楼的人编排戏码,几乎是顾姣一开口,她就立刻问,“开封的事吗?”   顾姣点头。   如今这事都已经有结果了,倒也无需再瞒。   阮明霜是最像崔慧的,她冷静、聪明,几乎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所以你们从京城到开封一直在一起?”   顾姣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是不是他早就看上你了,故意追着你上船的?”另一边,阮明葶也参与了提问,她则想得要多一些。   “没!”顾姣这次倒是立刻摇头反驳了,她怕她们误会,忙不迭地替人解释道,“四叔最开始就是把我当一个小孩,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甚至最开始都没发现。”   第一次和别人提起自己和四叔的事,还是当着她几个表姐妹,顾姣显然很不好意思。她最初的声音很轻,还夹杂着一股子羞意,等说到后面,或许是因为她们没再打断她,顾姣的声音和心情也慢慢变得平缓了下来,心里甚至被甜蜜环绕着,“……事情就是这样。”   说完未听到回声。   顾姣原本低着的头一点点抬了起来,“你们……”   刚想问她们怎么都不说话,忽然听到此起彼伏的几句话。   “你说他在河间府放烟花给你庆祝生日?还亲自给你做了长寿面?”   “你们还一起坐了乌篷船?”   “他还带你去看了萤火虫,背着你回家?”   ……   面对三姐妹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响亮的询问,顾姣讷讷点头,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对、对啊,怎么了?”   三姐妹对看一眼,皆摇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简直和我们听到过的传闻一点都不一样,传闻中这位赵大人不是高岭之花、不近女色、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吗!”一个接一个的词从阮明珠的嘴里蹦出来。   “到底是传言有误还是……”阮明葶也在旁边嘀咕,回想今日那位大人的表现,又表示,“估计还是对姣姣不一样,刚刚那位赵大人对我们客气归客气,但还是能看出不同的。”   那位大人只有看着姣姣的时候,眼中的笑意才会变得很温柔。   阮明霜先前并未看见顾姣和赵长璟的相处模式,但听两个妹妹的对话以及顾姣的回忆,大概也能脑补出是什么模样,她有些欣慰地看着顾姣,语气轻柔如风,“我们玥玥也是有人疼的了。”   阮明葶和阮明珠一听这话也变得安静下来,她们同样目光温柔地看着顾姣。   被她们看着的顾姣眼圈一点点泛红。   “怎么还哭了?”阮明霜哎一声,起身替人擦眼泪。   顾姣也不说话,就把脸埋在她的腰间,然后伸手环住了她的腰身,阮明葶和阮明珠也笑着伸手环抱住她。   黄昏落日。   斜阳高挂在天上。   天空上的云彩有的呈灰蓝色,有的呈粉红色,它们在天边逶迤延伸到看不到的天际,而门外崔慧看着相拥在一起的姐妹四人也跟着红了眼眶。   她没进去,而是抬手抹了下眼角,转身笑着看向天边。   ……   而此时另一边,顾姣的大表哥阮东河也在考虑这件事。   他爹早一刻钟前出去了,说是要跟赵大人今晚好好喝一场,特地去挖早些年埋在树下的酒,又怕别人笨手笨脚弄坏了,非要自己去,现在书房就剩下赵大人和他两个人。   赵长璟手里握着一张阮冀交给他请他参考意见的攻防图坐在太师椅上,模样闲适从容,比起局促迟疑的阮东河,他倒是更像主人。   “阮大公子可是有话要与我说?”就在阮东河第十一次犹豫着想张口的时候,赵长璟把手里的攻防图放在桌子上,眉眼温和地问他。   阮东河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没反应过来。   赵长璟温笑,“我看你一直往我这边看,是有话要说吗?”他想了想,问,“关于我跟姣姣的事?”   他实在太聪慧,让阮东河根本无法遁形,阮东河那张一向沉稳庄重的脸慢慢变得发烫,倒也未再犹豫,他起身与赵长璟拱手后才说,“的确是关于玥玥的事,大人和玥玥……”   他犹豫着该怎么提问比较好,赵长璟却像是知道他的顾虑般接过了话,“我心悦她,在离开京城前就已经登门拜访见了顾老夫人和顾夫人,又给开平卫的顾将军写了信,若姣姣愿意,等回京,我便会向顾家提亲。”   他说得坦然,一点隐瞒都没有。   阮东河满腹的话就像是失去了用武之地,原本那些弯弯绕绕的句子也好似成了空,他站在原地,最后只能呐呐一句,“这、这样啊。”   心里倒是终于放心了。   看来这位大人对玥玥是真的上心。   也是,若不上心,怎么会特地从京城到金陵?他重新坐了回去,只衣服还没碰到椅子,他想到什么忙又站了起来,这次倒是更为着急,“大人,梁家二公子与玥玥并无关系,我们原本以为玥玥没心上人,想着……但您放心,梁家二公子也是持重守礼之人,而且我刚才问了阿野,玥玥已经拒绝他了。”   他倒是不怕这位大人怪罪,就怕他因此与玥玥生分。   他一番急吼吼的解释完却未听到赵长璟出声,一看,那位大人竟然笑看着他,一时不解这位大人是何意思,阮东河的心里更为忐忑。   “早些时候听玥玥说她大表哥是个持重严肃的人,现在看倒是不太像。”赵长璟温声。   阮东河再持重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面对这样一位权倾朝野的大人,就连他爹都心有怯意,他能如此坦然地坐在他对面和他说话已经十分不容易了,何谈保持从前的模样?他面露赧然,头也埋低了一些。   “放心,玥玥先前已经和我说清楚了,而且比起责怪,我想我更应该感谢你们。”赵长璟看着他说,“我很感激这么多年你们对她的照顾。”   “赵大人,酒挖到了!”门外阮冀大马金刀地走了进来,他是武夫出身,在最初的敬畏过后又恢复了从前的爽直,看到赵长璟就笑道,“咱们可说好了,今天不醉不归!”   赵长璟笑得谦和,“客随主便。”   并未拒绝。   正好外面有人来传话说是晚宴快开始了,阮冀忙请赵长璟赴宴,出去的时候,有小厮过来,看到他们犹豫着不敢过来,阮东河上前问他怎么了,听他说完之后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为难起来。   “怎么回事?”阮冀问他。   阮东河看了赵长璟一眼才低声回禀阮冀的话,“是梁世伯,他带着闻道、闻嘉过来给赵大人请安。”   阮冀皱眉。   这要是别人,他早就打发走了,可偏偏来的是梁毅,他们既是旧友也是姻亲……正迟疑着该用什么样的法子解决此事,赵长璟便说话了,“请梁大人进来吧。”   “赵大人?”阮冀震惊。   他可是知道这位大人一向不喜欢这些场合的。   赵长璟笑,“过几天令嫒不是还要与梁家大公子成婚吗?我原本来也是为了陪姣姣参加令嫒的大婚,早见晚见都一样。”   即便是阮冀这样的大老粗也能听出他话中对顾姣的看重。   他心里一时感触万分,既为顾姣能得此良缘而高兴,也为这一份爱屋及乌而欣然,不过不管如何,这事总算可以解决了,他忙跟阮东河发话,“快,去请你世伯进来。”   阮东河应声离开。   ……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崔慧的耳中。   彼时崔慧正让人布置好那位大人的房间,又让人送了好吃好喝到外边的主厅,知道这事,她迟迟未语,直到吃完晚膳,她让明霜三姐妹先回去,自己则带着顾姣在院子里消食散步。   握着顾姣的手走在小路上,看着灯笼照下来的两个身影,崔慧忽然很轻的笑了一下。   她扭头看向顾姣,平日有些端肃的眉眼在这一刻十分柔和,“小时候牵着你的手,你才到我腰这边,蹦蹦跳跳说以后要长得比我高,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我们玥玥真的长大了。”   顾姣也笑,但看着地上的两个身影,还是有些无奈,“可我还是没姨妈高。”   说到身高,顾姣就十分郁卒,明明她也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甚至比一般人吃得还要多,但就是长不高。   在整个顾家,除了还小的阿言,她是最矮的。   即便是阿言,他打小就生得手长脚长,显然不用几年也要超越她了,这样一想,顾姣简直更加郁闷了,虽然所有人都安慰她是因为他们打小习武所以体质比她好,可顾姣就是很抑郁。   她怎么能这么矮呢?   尤其和四叔站在一起的时候,她只到四叔的肩膀。   想起每次和四叔亲亲,四叔还得弯腰,顾姣就觉得自己这身高真是要命,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再高一点,她就能踮起脚尖亲四叔了。   啊!   她在想什么?   姨妈还在旁边呢?   顾姣如小鹿乱撞,脸都红了,好在天黑灯暗,她脸上的红晕无人瞧见。   崔慧也只当她在想身高的事,柔声安慰道:“你这身高也不矮,你不能跟你表姐妹她们比,她们是打小马背上长大的,本就要比普通的女孩子高一些,真要说矮,你是没见过成伯府家的小娘子,那可比你还矮小半个头呢。”   顾姣想了想前几日看到的成伯府家的小娘子,倒是真的被浅浅地安慰到了一点。   左右她不是最矮的那个。   过了处暑,夏日的炎热便渐渐消散了,秋天的夜变得凉爽起来,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窒闷感了,顾姣很喜欢这样的天气。   不冷不热。   正好。   她挽着姨妈的胳膊继续散步消食。   “我原本知道你和那位大人在一起还有些担心。”   听到姨妈这样说,顾姣也不意外,毕竟她和四叔看起来的确是相差太多了,不过听出姨妈的言外之意,她抬头,有些惊讶,“姨妈现在不担心了吗?”   崔慧看着她说,“你大表哥刚才过来传话,与我说了两件事。”   顾姣好奇,“什么?”   崔慧回,“你表哥说赵大人很感激我们。”   被姨妈抚着头,顾姣舒适地眯起眼睛,闻言,她唇角也不自觉翘起一些,“这是应该的。”   看着这样的顾姣,崔慧有些惊讶,她知道玥玥虽然看着整日明媚灿烂,像是不知愁,其实行事最是小心谨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理所应当地接受别人的付出。   看来那位赵大人比她想得还要疼玥玥。   这是好事。   她没有像劝其他孩子似的劝顾姣收敛,因为她知道玥玥和别人不一样。   玥玥的内心就像一只小刺猬,她不会用自己的刺主动去扎别人,但也很难向别人露出自己柔软的小肚皮,就算是面对他们,她也是能不麻烦他们就不麻烦她们,乖巧听话得让人心疼。   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够打开她的心房,她怎么舍得再让她关上?何况那位大人与别人不一样。   所以崔慧只是摸了摸顾姣的头,说起第二件事。“刚才梁家来人,你姨夫知道那位大人喜欢清静,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位大人主动提议让人进来了,还说他过来就是为了陪你参加大婚,给足了你姨夫还有梁家的面子。”   这倒是顾姣不知道的事。   她自然清楚四叔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也清楚他这样做的原因……   “所以我就想,我不该用我狭隘的心思去猜度这位大人,他看起来是真的很疼你,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崔慧感慨,“你三姐说的没错,以后我们玥玥也有人疼了,姨妈也不用再担心你以后嫁人吃苦了,他应该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   她的声音虽然轻,却很温柔。   就像任何一个高兴自己女儿觅得如意郎君的母亲。   头顶灯笼被风吹得一摆一摆的,在这逐渐凉爽的秋日初,顾姣看着身边的妇人,只觉得犹如一阵暖流在她心间轻轻倘过,她被说得眼眶微红,却又不想让她担心,轻轻吸了吸鼻子后便把脸埋进了她的臂弯里,用含糊的声音掩盖自己的哽咽声,“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崔慧笑着抚摸她的头。   她相信她。   夜深了,她没再让顾姣陪着,而是与她说,“去吧,回去好好歇息,赵大人既然要在金陵待几天,你这半个东道主明天就好好陪他出去逛逛。”   顾姣当然应好。   她还是坚持陪着姨妈回房,而后才离开,出去的时候却没立刻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招来侍女问了四叔住在哪,又问她外头的酒席有没有散,知道还没散,她犹豫了下让人回房和弄琴说了一声,自己则去外院四叔的房间打算去看看他们布置得如何。 第86章   赵长璟回来的时候, 已经是亥时时分。   陈洵跟在他身后,小厮在一旁低着头神色谦卑又有些战战兢兢地替他引路,知道这位是京城来的贵客, 是夫人、老爷都忌惮的主, 小厮这一路连头都不敢抬,生怕冲撞了他。   更遑论说话了。   不过这样的安静正是赵长璟这会最需要的。   他今夜喝了不少,虽然面上不显, 实则已有些头昏脑胀。   这一点, 别人看不出,可陈洵跟他多年,岂会不察?   他压声问, “头疼吗?”   赵长璟指腹抵在太阳穴上,凤眸微阖, 淡语,“没事, 休息会就好了。”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喝过这么多酒了,或者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让他喝这么多酒了。   那些人看到他恭敬还来不及, 哪敢让他喝酒?   偶尔沾唇抿一口, 旁人都觉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不过今夜也是他纵容的,要是他不纵容, 别说梁毅, 就连阮冀都不敢这样,没多提, 赵长璟边走边问, “曹书那边有消息吗?”   问曹书就是问主母。   陈洵自然省得这其中关键, 他摇摇头, 轻轻说了句“没”。   赵长璟挑眉。   这倒是与他想的不同。   不过也正常, 这毕竟是在阮家,今天他冒昧到来,想来她也没少被人盘问,这种情况下,她自然羞于来找他。   心里却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他一处理完事情就快马加鞭赶过来了,可供他跟姣姣单独相处的时间却实在不多,不过刚才看她倒是比从前气色好了许多,之前在开封消瘦下去的脸颊也重新长了一些肉,看来她在金陵的这段日子过得很好。   自然是好。   日日有人陪着玩着闹着,连带着信都没给他写几封。   想到这,赵长璟的心中难免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分开时还委屈巴巴舍不得他,真离开了倒是抛头就忘,小没良心的,她不送信过来,隔着这千里万里路,他自然也不可能凭空把阿辞喊到身边,于是只能托人快马加鞭把信送到金陵。   还因为担心特地让人问了曹书。   得到的回答却是“小夫人日日与阮家小姐、公子们出门游玩,无暇写信”,这话中自然有曹书的夸张和故意搞事的成分,他一贯乐于看他吃瘪,不过大致也差不离,他家小姑娘的确没有因为他不在而日日难过,反而被人带得根本没时间想起他。   赵长璟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生气,相反,他还挺高兴。   即便他不在的日子,她也能过得明媚灿烂,这是他一直希望且追求而努力的事,唯一有些无奈的是,他家姣姣的魅力真是越来越大了。   刚刚离开的时候,那位梁二公子还特地请他留步,说的话与阮家那位大公子一样,不大不小的年轻人,能看出他面对他的时候是紧张畏惧的,可即便如此,他也毫不犹豫地把一切的原因揽到自己身上,生怕他因为傍晚那桩事与姣姣生分。   这显然是多想。   他活到这一把年纪,纵使偶尔与姣姣在一起时也有过年少时的冲动,但总体而言,他已快而立。二十岁的时候,或许他会嫉妒会不信任自己的恋人,会因为害怕担忧,恨不得把自己的恋人捆绑在自己的身边,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她的所有物,但快三十的年纪,再像一个不经事的人去猜忌自己的恋人实在有些没意思也没必要。   他相信姣姣,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和魅力。   或许他已没有年轻人的朝气,可他也拥有他们没有的阅历。   不过赵长璟偶尔也会忍不住想,如果姣姣没有和他在一起,她日后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她总把自己放得太低,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别人的爱,却不知道她的魅力有多大。   无论是这位站到姣姣面前的梁闻嘉,还是这些年因为她与九霄定亲只敢偷偷喜欢她的年轻人,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   还有九霄。   赵长璟很清楚,即使没有他,姣姣也一定能择得一个如意郎君,没有人会舍得欺负、辜负这样美好的她。   纵使有过辜负,他也一定会后悔。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秋天的夜不闷不热,凉爽正好,赵长璟心里想着这些,忽听小厮恭声禀道:“大人,到了。”   “嗯,有劳。”   赵长璟温声一句后正要跨门进去,抬眼就见屋门前的石阶上弄琴正撑着额头在打盹,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抬头往屋门敞开的屋内看去,果然看到暖色灯火下,有个伏案而眠的少女。   原本平缓的心脏忽然咚咚跳了两下。   等他意识回笼时,他的步子已经到了屋门前。   弄琴本就在假寐,听到声音立刻睁眼,看到赵长璟回来,她匆忙起身要行礼,却被赵长璟抬手阻拦。   “什么时候来的?”   他压着嗓音问弄琴,目光却始终落在顾姣的身上。   知道他是怕吵醒主子,弄琴也放低了声音,“吃完晚膳就过来了,主子怕阮府的下人布置得不合您的心意就亲力亲为收拾了一个多时辰,刚刚等得太累就睡着了。”   赵长璟目光柔和,心口也像是塌陷了一块,软得不行。   他还以为她不会来,没想到她竟然早早就在等他了。   抬脚进屋。   弄琴则跟着陈洵分守在院子里。   说是睡,但这么硬的桌子怎么可能睡得好?若是别处,赵长璟也就直接把顾姣抱到床上休息去了,可如今是在阮府,虽然无人瞧见,但他总归觉得不好,于是他站在顾姣身边,看着她因为睡得不好而拧起的眉心,他也只是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姣姣,醒醒,回去再睡。”   他轻声喊人。   然顾姣并未醒来,她只是轻轻唔了一声,皱了皱眉,不仅没醒,反而还因为被吵到不耐地偏了偏头。   看着顾姣的后脑勺,赵长璟不禁失笑。   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看她了,他的心里软软的,一时也舍不得叫醒她。伸手把人圈到自己怀里,然后抱着她到西窗的软榻上,等把她在榻上安置好,他也未曾离开,就这样坐在地上看着还在熟睡的她。   或许是因为换了舒服的地方,顾姣原本褶皱的眉心也变得舒展起来。   赵长璟这阵子虽然很想听顾姣的话好好休息,但他夜里睡觉一向浅,要处理的事情也多,更不用说这阵子为了赶路,太久没有休息好,以至于看着酣睡的顾姣,他竟然也有了困意。他并未上榻也没回床,就坐在地上握着顾姣的手枕在顾姣胳膊边的空隙处闭目小憩。   再醒是被顾姣推醒的。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四叔,醒醒。”   然后是一阵下榻的动静,有人拉着他的胳膊似乎想把他拉到榻上,可显然,她的力气不够,费了不少力道没把他拉上去,倒是把他给弄醒了。   “醒了?”   他的脸还靠在软榻上,含笑的目光却落在顾姣身上。   听人应声,赵长璟没舍得让她再费力,他伸手握住顾姣的手,依旧是温柔动听的声音,“好了,我醒了。”   “你怎么睡地上了?”被四叔安安稳稳拉着坐到软榻上的顾姣看他还坐在地上,立刻又皱了眉,她一面朝他伸手一面说,“快起来,地上多凉呀。”   赵长璟从善如流应了声好。   他握着顾姣的手借了力站起来,等坐在软榻上的时候问她,“几时了?”   顾姣看了一眼外头,“亥时过了两刻。”说完又扭头问赵长璟,“四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亥时那会。”   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有两刻钟。   虽然时间不算长,但这样一睡,他那股子近来紧绷的弦倒是彻底放松了,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流露出一股子惫懒的气质,他闲闲靠坐在引枕上,青丝披在肩上。   里间是休息的地方,灯火也不似外头那么明亮,可在这样一个夜,这样几盏不明不暗的烛火却给人一种舒适温馨的感觉。   何况他的身边还有她。   他看向顾姣放在膝盖上的手。   姣姣总觉得他的手修长好看,有力量感。   可他却偏爱她的手,软软肉肉的,握着就很舒服。   他握着她的手,一根根把玩着,目光却依旧落在顾姣的脸上,“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去,困得都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累?”   手被四叔握着,有些痒,却舍不得睁开,顾姣纵容地让赵长璟握着她的手,话却不敢看着他的眼睛说,“好久没见你了,我……有些想你。”   赵长璟的心又软了一些,却仍要逗她,“就有些?”   顾姣被话一噎,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四叔,见他挑眉看她,明知四叔是故意的,但顾姣咬了咬唇还是小声说道:“……比有些还要多一些。”   说完看着四叔今夜那张在灯火下略显风流俊美的面容,顾姣羞红脸,也不知是被他的容貌惊艳还是被他的话臊得,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好了,很多很多,我每天都想你好了吧?”   她说完涨红着一张脸往人怀里一扑,脸埋着,轻声吐槽,“你越来越坏了,现在总拿话逗我。”   虽然害羞,却也没生气,甚至还有一些欢喜。   她喜欢四叔。   不管是成熟稳重的四叔,还是这样爱逗她的四叔,她都喜欢。   赵长璟听着怀里小姑娘的吐槽,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轻笑,他的一只胳膊闲闲圈在顾姣的腰上,一只手则勾着她的发梢摆弄着,“这阵子过得开心吗?”   闲话家常的一句话,顾姣也没多想,她点点头,“开心。”   她趴在赵长璟的怀里,仰着一张笑脸和他说起这阵子的事,诸如去秦淮河游船看夜景,跟表姐、表弟他们上山打猎,还爬了紫金山去了玄武湖。   还有各种各样的小事。   赵长璟一一听着,并未打断,等人说完才继续勾着她的头发闲闲说,“看来的确是很开心,开心到都快把我给忘了。”   这话听着有些酸。   顾姣眨眨眼,起初有些没反应过来,没一会却忍不住笑出声。   赵长璟扬眉睇她,“还笑?”   顾姣强忍着笑意还是没忍住,还看着赵长璟说,“四叔怎么跟小孩似的。”   赵长璟挑眉。   小孩?估计从他五岁以后就没人这样称呼过他了。   原本怀中的人忽然撑起身子,她一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一手却覆在他的头顶,倒真的跟哄小孩似的哄着他,“不气不气啦,以后我们就不分开啦。”   知道四叔不是故意真的跟她生气,顾姣也没多加解释,呼噜了一把四叔的头,她便跪坐在一旁问他,“京城的事都解决了吗?”   她担心耽误他的事。   赵长璟点点头,仍旧牵着她的手,知她担忧安慰道:“放心,不会影响我,我陪你参加完你表姐的大婚再回去,或者……”她一顿,“你要是想再在金陵待一段时间也可以,我这些年少有休假,倒是还有些假期可以再陪你玩一阵子。”   顾姣摇头,眼眸弯弯笑着和他说,“不用啦,我对金陵已经很熟了,不过这几天我倒是可以给四叔做向导陪你好好逛逛。”   她说起这话时十分骄傲。   以前无论去哪里都是四叔带着她玩,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她熟悉的主场了,顾姣自然高兴,甚至迫不及待想带四叔去逛逛那些她熟悉的地方。   她的那些心思全摆在脸上,赵长璟笑了笑,他抬手轻抚顾姣的头,含笑的声音略微压低,“那就有劳顾小姐了。”   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明明以前喊起来挺正常的一个称呼,如今从四叔的口中吐出,却莫名有些勾人。   顾姣的耳朵被烧得有些热,尤其看着他那双如黑玉般还含着点点笑意的眼睛,更是一路烧到了脸颊,她躲开四叔的目光,摇摇头,“不、不劳烦。”   夜深了。   顾姣如今还没嫁给赵长璟,自然是不能与他宿在一起的。   赵长璟也不会让。   所以没过一会他就起身准备送顾姣回去了。   顾姣倒是不想让他送,她觉得四叔从京城过来一路奔波,夜里又陪姨夫他们喝了这么多酒,肯定累了,可赵长璟只问了她一句,“不想再跟我待一会?”   顾姣看着那双眼睛根本撒不了谎,于是还是让赵长璟陪着她回去了。   等到她院子。   亥时已过了四刻钟。   万籁俱寂,路上别说人了,就连亮着的屋子也没几间。   顾姣在自己院子前停下脚步。   “进去吧,好好休息,明天带我去逛。”赵长璟看着她说。   顾姣点点头,却依旧不舍这样分开,而且……她偷瞄了一眼四叔的嘴唇。   她忽然吩咐弄琴,“你先进去。”   弄琴没说什么,应声进去了。   陈洵倒是无需她开口,就自顾自离开了。   赵长璟不解她要做什么,等人走后问她,“怎么了?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顾姣看着他,小声道:“四叔是骗子。”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即便是赵长璟都有些听愣了,他失笑,“我怎么就是骗子了?”   顾姣看着他,“因为四叔说话不算话。”   “嗯?”赵长璟还是有些没听明白,正想询问,忽然如福临心至一般,他没再说话,而是伸手捧起顾姣的脸,“是因为我没主动吻你吗?”   虽然顾姣的确这么想,但真的听四叔这样说,她又莫名有些脸红。   却也没否认。   她红着脸,目光四处乱飘,就是不看他,直到耳边听四叔笑着说“看来是了”,她心脏砰砰,在一句“是四叔不对”的低笑声中,她的唇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度。   片刻后。   顾姣气喘吁吁红着脸,“我、我去睡了!”   她说完转身就跑。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赵长璟目光温柔,指腹轻抹唇上的水意,他看她跑进屋子又过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第87章   距离阮明霜成婚还有三天。   这三天, 顾姣带着赵长璟逛遍了整个金陵城。   这些年她除了京城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金陵,几乎每年她都会被姨妈喊来金陵待个个把月时间,来的次数多了, 她虽然不至于像金陵本地人对金陵那么了解, 但也知道许多外人不知道的好玩又隐秘的地方,就像当初四叔带她在章丘去他以前去过的地方。   这回顾姣也想带着四叔去那些她从小到大去过的地方好好看一看、走一走。   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   但她就是想带四叔去,就好像一起去了, 那他们不曾在一起的那些空白岁月就都有了彼此的存在, 就好像他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很幼稚的想法。   可赵长璟却很乐意陪他的小姑娘这样幼稚下去。   头两天的时候,只有顾姣和赵长璟一起逛,毕竟赵长璟身份特殊, 纵使他表现得再温和再平易近人,别人对他也难免怀着不可避免的敬畏。   不过第三天的时候, 赵长璟主动邀请了阮家的小辈。   他在金陵城最大的酒楼宴请他们,感谢他们这些年对顾姣的照顾和陪伴, 席间,除了年纪稍长的阮东河, 其余如阮明葶等人都表现得十分自然, 尤其是阮东野,他是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席间多喝了两盏果酒, 醉意上头,直接对着赵长璟喊起“姐夫”, 把顾姣闹了个大红脸, 要不是阮东河眼疾手快, 他都要对赵长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却也有让顾姣烦扰的事。   那些金陵城的官员一听四叔来了金陵城, 一个个如采蜜的蜜蜂一般争着过来拜见。   姨夫拦了几回都拦不住。   顾姣知道四叔不爱这些人际往来,自是不胜其烦,偏偏这还是在姨妈家里,若真的都把人都赶走,他们很快就回京城了,自是落得一身轻松,可姨夫难免日后被人议论排挤。   不过顾姣也没烦太久。   很快四叔知道这事后就主动把人聚集见了一回,席间也表明自己这次是休假来参加大婚的,至于其他的,等大婚之后再说。   这一番举动不仅给了他们脸面,也抬了阮家的身价。   旁人知道他的意思自然不敢再上门叨扰,免得影响阮家和梁家结亲,惹得这位赵大人不高兴,礼倒是送来了不少,知道赵长璟不会收,就全都当作阮家三女成亲的贺礼,甚至还有不少人问阮家讨要了请帖。   大婚这天。   阮家客似云来,来的人比预想的多了一倍不止,阮、梁两家本来在金陵城就很有声望,何况还有赵长璟坐镇,阮家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顾姣也跟个小蜜蜂似的忙得团团转。   直到快到送亲的时候,她才终于得以喘息。   屋子里人很多,全都是来送亲的,只不过这些人到底怀着什么心思就不得而知了,顾姣还是不怎么喜欢也不擅长和这样带着目的的人往来,当那些人对她又是好奇又是敬畏一副想与她交好的时候,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很不自在。   顾姣当然知道这些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如此,所以她才更不喜欢。   而且这是三姐的婚礼,是三姐的好日子,她不想让这些人本末倒置坏了三姐的大婚,所以等差不多时候,她就悄声和三姐说了一声,然后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走到外面。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后问弄琴,“四叔呢?”   弄琴答,“这个时间,四爷应该还在外间宴宾处。”   顾姣点点头,又担心他跟之前似的被人灌酒,便嘱咐弄琴,“你去找曹书,让他看着些,别让四叔喝多了。”   弄琴应声告退。   顾姣也没回去,就在院子里散着步。   原本以为得等到婚仪结束才能再看到四叔,没想到等迎亲的时候,她就跟四叔碰面了。   彼时她那三姐夫在外被人“刁难”,她正想过去凑热闹,四叔就出现了,他站在她身后,隔着袖子握住了她的手。   陡然被人握住手,顾姣差点没跳起来。   不过在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度以及那熟悉的手指,她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了,扭头,果然看到四叔熟悉的脸,眼睛不自觉弯起,正想与人说话,就先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她凑近,轻轻吸了吸鼻子,仰头问他,“是不是又喝多了?我不是让曹书提醒你少喝点吗?”   赵长璟喝多后,声音显得有些低哑,他轻轻嗯了一声,答,“多喝了几盏,”说完又抬起胳膊闻了下,“很难闻?”   他自己闻不到。   但见顾姣拧眉,知道她不喜欢酒味便想松手离她远些,可手指才松开就被她牵住了。   “不难闻。”   顾姣没松开,牢牢握着他的手,柳眉却不自觉拧起,“以后别喝那么多了。”   她知道四叔不喜欢喝酒。   虽然四叔的酒品很好,就算喝醉也跟平常一样,别人因此看不出什么不对,可她却知道他每次喝多会头疼,“姨夫性子直,有时候不懂这些,看你不拒绝还以为你喜欢。你以后别总这样迁就他,不喜欢就直接和他说,他知道你不喜欢就不会劝你喝了。”   她知道四叔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如此,所以才更加心疼和自责。   赵长璟看她眉心又笼成小山峰的样子了,他一面替人揉着,一面却说,“怕是不行。”   很少被四叔这样拒绝,顾姣呆了呆,又想皱眉就听人说,“你忘记还有你爹爹和舅舅吗?等我们这次回去,估计你爹爹也要从开平卫回来了,届时我总得陪着他。”   他来前给顾云霆写了信,又特地跟宗裕说,如果顾云霆给他递折子要回来,不用拦他。   不是陪着顾云霆喝点酒就能娶到姣姣。   但这是他的态度。   他得摆出来让人看到。   他想娶姣姣,从来不是只想娶她一个人。   因为喜欢,所以愿意接纳她的家庭和亲人。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特地从京城赶来参加阮家三女的大婚,才会如此迁就阮冀,甚至为了阮家的脸面宴请那些人。   其实不做这些也没事,毕竟阮家离京城那么远,以后能见到几次都不知道,可他还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想让他们知道他对姣姣是认真的。   他对姣姣从来都不是一时兴起。   顾姣张口欲言,但红唇张了又闭,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能安静又心疼地看着四叔。   赵长璟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没事,也就几次了,何况我还有你心疼我呢。”   虽然这会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大门的迎亲给吸引了,并未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但赵长璟知道他家姣姣一向容易害羞,免得她回头又得红脸,所以后面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也没想过姣姣会回他。   没想到他却听到了她的回答──   “嗯,”顾姣看着他,神色认真,“我疼你。”   外面是宾客的哄闹声,而在这偏僻一处,依旧稚嫩的少女仰头看着她的心上人,伴随着那爆竹声,赵长璟听她说,“我会永远永远疼四叔。”   赵长璟忽然就笑了起来。   他长指抵在眉心处,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他眼中的情绪,可他唇角往上翘着,眼中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   也没想着掩饰。   他抬手把人拥到自己怀里。   在无人发现的欢闹时刻,他拥抱着他的姣姣轻轻在她的头顶落下一个珍重的吻。   ……   阮明霜大婚结束后的第三天,也正是她回门的日子,顾姣和赵长璟吃了她的回门宴便准备启程回京了。   崔慧和阮家人自然不舍。   但也知道赵长璟这次时间耽误得太久,朝中离不开这位年轻有为的首辅大人。   何况他们这次回去也还有其他的安排。   “等定了亲,定下日子记得来信说,我提前过去替你安排。”分别之际,崔慧握着顾姣的手与她说,她就这么一个外甥女自然万般不放心、舍不得。   虽然知道有萧宛在,姣姣的亲事自然不会出问题。   但她心里还是不放心。   总觉得得亲自看着,才能安心,才能对她死去的姐姐有所交代。   说起亲事,顾姣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不过也没拒绝,看了眼不远处的四叔,见他并未注意到这边便悄悄点了头小声说,“等定下日子,我就提前与您说。”   崔慧这才放心。   另一边阮明葶等人早就等着她娘放人了。   等崔慧说完就一窝蜂涌了过来,他们说的就有许多了,不过其中也包括日后去京城让她好好带他们逛逛,尤其是阮东野,他没去过京城,早就对这个天子之都仰慕已久。   顾姣自然笑着答应了。   怕耽误他们的行程,崔慧发话。   他们这次依旧是坐船回去,阮家人送他们到了码头,亲眼目送他们离开。而顾姣和赵长璟一起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人影慢慢缩小也没有进去,直到一点都看不到了,赵长璟才开口,“上去吧。”   船上风大。   顾姣脸上还有明显的不舍,却也知道再在这边站着也看不到什么了,便点点头。   船上还是那些人。   以前顾姣还会避讳着和四叔当着他们的面接触,可如今谁都知道她跟四叔的关系了,自然也就不用再隐瞒了,她任由四叔牵着她的手上去。   ……   从金陵出发回京城。   这一路,两人未再停歇。   日子好像又恢复成最初的模样,顾姣捡起了荒废已久的锻炼和写字,偶尔听四叔念书或者跟着四叔下棋,这一段旅程,她不仅书法精进了不少,就连棋艺也好了许多。   有一天顾姣写完字,正想收拾下这次采买的东西归类,方便之后送人,收拾收拾着,她就打开了那只她用来收藏喜欢物件的黑木盒子。   她想看看这一路她到底都收藏了什么。   翻找着,忽然看到一张卷纸,有段时日了,她自己都忘记这是什么东西,打开一看,看到上面满满都是四叔的名字,顾姣愣了愣,忽然就想起自己摸不透心思的那些日子。   乍然再看到,当初的忐忑酸涩不在,反而是觉得有趣,她唇角上扬着,没起身,盘腿坐在地上,指腹轻轻抚过纸上的那些名字。   忽然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以为是弄琴,顾姣头也没抬,直到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在看什么?”   顾姣抬头,就看到四叔端着甜汤走了进来。   他颀长的身体沐浴在阳光底下,侧脸的轮廓被光晕笼罩着,隔着阳光,顾姣都能感受到四叔容貌所带来的冲击感,和四叔相处越亲密,她就越容易感受到四叔身上的魅力。   不是不易近人的权臣。   在她面前的四叔永远温柔,他偶尔内敛、偶尔疏阔,偶尔还能让她感受到他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无论什么样子,都能轻易地吸引到她。   此刻也是如此,她怔怔看着四叔向她走来。   直到瓷碗轻碰桌面发出“铛”的一声,四叔又重复了一遍,她才醒过神,也不知怎得,明明没什么,可她就是忽然有些害臊,被四叔这样看着,顾姣忽然把手里的纸藏到了身后,还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没、没什么。”   她若不这样,赵长璟也不会以为有什么。   偏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惹人好奇,他挑眉,半蹲到她面前,“做了什么坏事,不能让我知道?”说着又补了一句,“和我有关?”   他一向擅长猜东西,顾姣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犹豫了一会她还是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摆到了赵长璟的面前。   “纸?”赵长璟有些惊讶,接过来一看倒是明白刚才她这番反应是因为什么了,他眸中含笑,问她,“什么时候写的?”   “就那次……”顾姣小声说,“去济南前,你来敲门的那次。”   赵长璟想起那时的情景,怪不得那天觉得她怪怪的,像是在掩盖什么,又看纸上名字落笔都有犹豫,便也能够猜到那会她有多纠结多害怕,自以为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所以才会即便表白也忍不住哽咽想哭吧。   “姣姣。”   他忽然喊她。   顾姣还有些害羞,轻轻嗯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赵长璟抱住了。   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感受着四叔温暖的怀抱,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顾姣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安慰她一个人忍受不安的那些日子。   顾姣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又向上扬起了一些,她也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环抱住四叔。   ……   九月中旬。   船只抵达京城码头。   顾家得了消息,早早就在码头候着了,顾锦也在,她还是那副英姿飒爽的模样,坐在马上,不过看到顾姣从甲板上下来就笑着扬起唇角,从马上下来朝人走去。   “顾姣姣!”她笑着喊人。   顾姣也看到了顾锦,快有三个月没见了,她看到顾锦自然高兴,“阿锦!”   她也冲人挥了挥手,说着就想提着裙子跑过去。   赵长璟知他们姐妹情深也没拦她,只在身后叮嘱,“慢点跑,别摔倒。”然后就跟在人身后,随她去了。   “知道了!”   顾姣笑着应了一声,很快她就先被顾锦伸手抱住。   “我看看。”顾锦抱完后打量顾姣,一会后,笑道,“不错嘛,顾姣姣,你这次不仅没瘦,居然还胖了一点点。”   突然被说胖的顾姣脸一红,她不满又心虚地嘟囔,“我、我哪里胖了?明明是衣服变厚了!”   秋天了。   她穿得的确要比离开京城那会多。   粉色短上袄、石榴裙,哪里是夏天的薄衫能比的?不过顾姣也清楚自己的确是胖了,在船上,四叔闲来无事就学着下厨,做完就投喂给她,日复一日的,她怎么可能不胖?   所以顾姣连忙岔开这个话题,心里寻思着回去还是少吃点,绝对不能再让人说她胖了!   “家里怎么样?”她问顾锦。   她那点小心思,顾锦打小就看惯了,正要习惯性地嘲她一句,就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赵家那位四爷。   虽然早知道娇娇和他在一起,但猛地看到这位大人,顾锦神情还是有些不自然,她怎么也没想到顾姣姣就出去了一趟,居然就给她带来了一位姐夫。   还是这样厉害的一位姐夫。   这阵子京城没少议论他们俩人的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顾锦呆站在原地,还是赵长璟先与她点头打了招呼,然后跟顾姣说,“走吧,先回去。”   顾姣自然应好。   有顾锦在身边,顾姣自然不会去牵四叔的手,何况京城与别处不一样,她还不知道京城早知道他跟四叔在一起了,就牵着顾锦的手准备上马车。   可就在上马车前,顾锦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停下步子,同顾姣和赵长璟说了一句,“那个,大伯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可怜我们老顾每次回来都是操心姣姣的亲事   第一次是为了退婚   这次是为了成婚   每次还都是赵家人   老顾:别问,问就是想杀人 第88章   这话显然不是只对顾姣一个人说的, 或者可以说,这话主要是针对赵长璟说的。   可惊讶的却只有顾姣。   “什么?”顾姣被这个消息惊到,原本要迈向脚踏的脚都收了回来, 她扭头问顾锦, 满脸不敢相信地问道:“爹爹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虽然早从四叔口中知道他去金陵之前就给爹爹写了信,但顾姣还是没想到爹爹回来的竟然这么快,快得让她简直猝不及防。   顾锦说:“昨天。”   “那爹爹他……”太过紧张的后果, 就是顾姣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才犹豫着开口询问, “看起来怎么样,他看起来很生气吗?”   顾锦睇她一眼,“你说呢?要不是大伯母拦着, 估计大伯昨天就要去找你……们了。”后面这个“们”她说得很轻,但也足够让顾姣和赵长璟听到了。   顾姣顿时更为紧张了。   她嘴里嘀咕着“怎么办”, 余光瞥见四叔,忙道:“四叔, 你还是别送我了,你今天还是先回家吧。”   她想得很简单。   就是不要让四叔和爹爹直接对上。   至少让她先去跟爹爹聊下, 缓和缓和他的脾气, 要不然就这样带着四叔回家,依照爹爹那个暴脾气还不知道得发生什么事!她这心里忐忑不安, 小脸也因此变得雪白起来, 直到冰凉的手心被一只温热的掌心贴住。   “好了,姣姣。”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 她听他说, “之前我们不是已经商量过了吗?这事我会处理的, 你别担心, 也别害怕。”   顾姣仰头。   四目相对, 她看到四叔漆黑如玉的眼中有着一如既往的从容。   那抹温和的从容就像一只温热的大掌,足以抚平熨帖她心中所有的不安。   赵长璟见她惊慌稍减,又温和着问她,“我知顾将军回来却避而不见,他若知晓该怎么看我?”   顾姣咬唇。   爹爹最不喜欢的就是懦夫。   “可是……”她还是担心。   “没什么可是的,”赵长璟看着她笑,“总要见面的,而且你不相信我能处理好吗?”   这话果然有用。   对顾姣而言,赵长璟就是她的信仰、她的神衹,她怎么可能不相信她的神呢?短暂的犹豫过后,她到底没再让他离开了,就像四叔说的,他们总要见面的,大不了她跟四叔一起承担!   反正她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想通之后,顾姣脸上的那点担心倒是全部消散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与四叔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眸对上,脸上梨涡也跟着漾起点点笑意。   “那走吧。”她跟赵长璟说。   “好。”赵长璟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晃了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而后看向顾锦点了点头,算是承了她先前那话的谢意,等顾姣和顾锦相继上了马车之后,他也跟着翻身上马。   路上。   顾姣因为赵长璟的那番话,变得平静下来。   倒是顾锦──   “怎么这样看我?”察觉到阿锦一直在看她,顾姣惊讶询问。   顾锦摇摇头,“没什么。”她说着收回目光,一会后,却又把目光继续落在顾姣的身上,看着她说,“你这次回来,变了很多。”   顾姣怔了怔,很快又笑了起来,“那是好还是不好啊?”   顾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这样静静看着她,过了很久才开口,“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表现出来的天真是为了让我们不要担心你,你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快乐,可我还是执拗地希望你能一直这样,不要改变,好像不改变,你就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顾姣姣。”   “可现在,我忽然觉得你这样很好。”   “你好像长大了,又好像没长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我知道你现在很安稳,比任何时候还要安稳。顾姣姣──”她轻声喊她,听顾姣应声之后问她,“你现在是快乐的,是吗?”   “是。”   顾姣眉眼弯弯,答得没有犹豫,“我现在很快乐,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以前的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我怯懦胆小总怕这个怕那个,明明不高兴也不敢说,所以才会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看着顾锦皱眉,知道她是不喜欢她这样说自己,顾姣笑着握住顾锦的手,“我没有不喜欢以前的自己,那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只是相比以前,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现在我知道我要什么,也知道我不要什么,我有向前看的胆量,也有面对未知的勇气。”   她说到这的时候忽然扭头看向侧窗。   虽然有布帘遮挡,看不到外面有什么,但顾姣就像是知道外面有什么一般,她就这样对着那处方向轻声说,“我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但我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迷茫。”   忽然被人抱住。   顾姣回头,看到脸埋在她肩上的顾锦。   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   以前每次和阿锦相处,她都表现得比她更像一个姐姐,她就像是一个小战士,永远挡在她的面前保护着她不受他人的欺负。心里明白她为何如此,顾姣的心软乎乎的,她没有问她怎么了,只是抬手轻抚她的头,语气轻柔地和她说,“阿锦,以后我不会被人欺负了,你可以放心了。”   “我本来不喜欢他。”顾锦闷着嗓子说道。   “他年纪比你大这么多,还是赵九霄那个蠢货的叔叔,而且你就跟他出了一趟门就跟他在一起了,谁知道他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哄骗你,他这种在朝堂浸淫这么多年的,年纪比我爹还要小,官阶却比大伯还要高,心思肯定不简单,你这么傻,跟他在一起以后绝对被吃得死死的……”   顾姣无奈,“你说话归说话,怎么还人生攻击呢?”   说她也就算了,居然还扯上四叔,而且四叔哪里老了!他也不过就比她大……十二岁嘛。好像是有一丢丢大,顾姣有些心虚地想道,也不知道他爹会怎么想?   顾锦说得好好的,忽然被她打断,抬头瞪了她一眼。   顾姣讨饶,“好好好,你继续。”   顾锦这才继续说,不过其实吐槽的也差不多了,她别扭又不高兴,过了一会才压了声说道:“不过刚刚我看你们站在一起的样子又觉得你和他在一起也挺好的,他知道怎么安抚你,也知道怎么保护你,带着你成长,这是我们不会的。”   无论是她还是大伯又或是大伯母,都习惯性地挡在顾姣的面前。   这样做的确是保护了她,却也限制了她的成长。   “算了,”顾锦叹道,“我就勉强认这个姐夫吧。”   顾姣看她一脸不高兴但又没法的模样,失笑出声,“四叔没你说得这么糟糕,相反,他很好,你以后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顾锦撇嘴,一言难尽看着顾姣,无语吐槽,“顾姣姣,你胳膊肘往外拐也太快了!”   顾姣小脸微红,却也不介意,依旧笑盈盈又一脸骄傲地说道:“反正你以后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顾锦根本不想理她。   马车里姐妹俩的对话自然全都传到了外头。   离得远的听不到,但赵长璟却听得一清二楚,他自是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议论他,不过……听着小姑娘对他的维护,赵长璟还是不可抑制地扬起一抹唇角。   在他身边的曹书看他这副春风得意的模样,简直没眼看。   他大大翻了个白眼,心里却又有些羡慕,小夫人对主子也太维护了!看把他们主子嘚瑟的!他什么时候才能碰到这样一个好媳妇?余光忽然瞥见坐在车辕上的弄琴。   弄琴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一回头就对上曹书的眼神,四目相对,她还没说什么,那人就跟做贼心虚似的收回目光。   弄琴:“……”有病。   她在心里腹诽一句后也没当回事收回了目光。   ……   马车里姐妹俩闹了一阵子后就消停下来了。   “对了,”顾姣想到杜南兮,问顾锦,“这阵子有没有人上我家找我,就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位杜小姐。”   离开济南后,她就写信和顾锦说了这件事,告诉顾锦如果有人找上门,一定要好好招待,如果有需要就尽可能帮助她。   顾锦自然也清楚这位杜南兮对顾姣做的那些事,所以这阵子也一直让人看着。   “没。”   “我跟门房都嘱咐过了,让他们警醒着点,要是有人来找你就跟我说,但一个多月过去了也没见人过来,她真的来京城了吗?”顾锦问她。   顾姣其实也不清楚,从济南分开后,她跟杜南兮就没再联系过,她沉吟一会后说,“来应该是来了,不过她一向不喜欢麻烦人,估计来了也不会主动找过来。”   她倒是不担心杜南兮出事。   之前在章丘和沈姐姐见面的时候,沈姐姐跟她保证过会安全把杜南兮送到京城,如果出事,她跟四叔早就收到消息了。   所以大体原因还是杜南兮不肯登门。   那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要跟人分得很清楚的女孩子,怎么会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好意和帮助呢?   在这一方面,顾姣倒是很能理解她,她也不是很喜欢麻烦别人,轻轻叹了口气,“等我安定下来后派人去找下吧,只要在京城,总能找到的。”   顾锦点点头,倒也没说什么。   *   就在马车往顾家那边走的时候,顾家那边也是一番热闹,一大早就接到了顾姣回来的消息,顾云霆最先待不住,要不是萧宛拦着,估计顾云霆早就要跑到码头那边接人去了。   可人没去,心却早就飞过去了。   过去快有小一个时辰了,顾云霆坐立不安,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几次三番后,萧宛无奈地放下茶盏,劝他,“刚刚不是已经来信了吗?阿锦已经接到玥玥了,他们也正朝这边来呢,估计再一会就能到了。”   顾云霆当然知道,但他就是定不下心。   他有小三个月没看到顾姣了,尤其还有那么一个消息在,一想到赵长璟居然跟他的宝贝女儿走了一路,他哪里能安心?   “我说我要去接,你非不要我去。”   他嘴里埋冤着,人到底是坐了回去,只是脸色依旧不大好看。   能好看就怪了。   好端端的想让女儿去金陵散个心,没想到一散倒是给他散回来一个女婿,还是那位主,一想到他在开平卫接到赵长璟送来的那封信,他就一脸憋屈。   说来也好笑。   接到信的那会,他正好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说是赵大人假装养病,实则是跑到开封抓人去了,还一口气把河南道那边整顿一通,下台了几十个官员,他当时听完之后拍案叫好,还连连夸赞大夏有赵大人是福气。   信就是那会送过来的。   拿着信过来的小子说是京城赵大人给他送过来的。   他还惊了一下,一边想着赵大人怎么会给他写信,一边又在众将士的注视下觉得赵大人居然给他写信简直太有面子了,然后掸开信一看……他脸上的笑就这么凝滞住了。   副将好奇问他,“将军,赵大人给你写了什么?”   他死死攥着信,一点边角都不肯露,还咬牙切齿说了一句,“去他娘的!”   当天他直接把人都打发了出去,然后一个人气得在房间里踱步,他怎么也没想到赵长璟这次出门居然是乘着姣姣的船去的,从京城到开封,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啊!他气得差点捶胸,虽然明白他这样也是为了方便查案,但查案归查案,看上他女儿算是怎么回事?!   还有梁大明、武子华他们,让他们跟着姣姣,保护姣姣,可这群东西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都没给他看住!   他当天就气得想回京。   偏偏开平卫有事绊住他。   等他处理完回京,正想去找赵长璟,没想到他居然跑到金陵去接姣姣了。   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又没把他给气死。   要不是萧宛拦住他,还交给他两封信,他估计早就要掉头去找人了,不过找人也找不到,他们是坐船又不是骑马,骑马还能在路上堵着他们,坐船除了在码头蹲点,根本毫无办法。   只能看信。   那两封信,一封是姣姣送来的,上面说了她跟赵长璟的开始、经过,里面的内容与赵长璟给顾云霆的信正好相反。   赵长璟的信里是说他爱慕姣姣,想娶姣姣请他成全。   可顾姣的信里却是说自己在相处中喜欢上了赵长璟,主动与他表白。   还有一封则是崔慧写给萧宛,自然,是想借萧宛的嘴告诉顾云霆,信中写了赵长璟在金陵的所作所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赵长璟做那么多是真的爱慕姣姣,也是真的想娶她。   不可否认。   顾云霆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脸色好看了一些。   但也就一些。   谁能接受自己的宝贝闺女出去一趟就跟别人在一起了?虽然赵长璟是很好,无论是人品还是做事都没得说,还曾经救过他和他的将士,但感激、崇拜是一回事,要是因为这个就想让他把他的宝贝闺女交出去,那他宁可把自己这条命赔给他!   “先喝杯茶。”   萧宛给他续了一杯茶,让他先静静心。   顾云霆拿过来喝了,但依旧没有静心,他还是拧着眉看着外头。   萧宛看他这样,迟疑了一会,问他,“您跟我说句心里话,这事,您是怎么想的?”顾云霆不知道,顾姣一共送来两封信,她知道她爹是什么脾气,怕她爹回头为难赵家那位四爷,所以特地又给她写了一封,请她帮忙试探说好话。   看着顾云霆皱眉沉脸。   顾云霆在军营严肃惯了,身上自带血腥和煞气,平常还好些,但这样沉着一张脸的时候是有些骇人的。不过萧宛与他夫妻多年,倒也不怕,仍旧语气如常与他说道:“玥玥的信,你也看到了,他是真的喜欢那位赵大人。”   “要只是赵大人剃头挑子一头热,我也不会多提这一句,但显然,这不是一个人一头热的事。”   顾云霆一听这话更加闹心了,他岂会不知?要不然今天萧宛根本拦不住他,他早就要去码头把玥玥带回来了,然后跟赵长璟说没门!   “你怎么想的?”   他自己心绪烦乱想不清楚,只能问萧宛。   萧宛没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一会才说,“其实玥玥的亲事,我是不好说什么的,但既然您问了,我也就提一句,玥玥跟赵家那孩子解除婚约后,这阵子也有不少人家登门打听玥玥的情况,可那些人家,怎么说呢,的确没有一家比得上赵家的。”   她看顾云霆皱眉,知道他是以为她嫌贫爱富。   “您别觉得我看重一些,我只问您,要是这户人家连玥玥都护不住,您要吗?”   “那当然不要!”顾云霆皱眉,想都没想就立刻反驳了。   他的宝贝女儿可不是到别人家受苦受难去的,他才不信那些什么真情啊喜欢啊,虽然两个人在一起,喜欢是重要,但喜欢不是全部,也不是光靠喜欢就能有情饮水饱的。他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劣根性,所以跟萧宛的视线对上后,他薄唇一抿,一时说不出别的,只能咕哝道:“又不是非要出阁,我们养她一辈子也行啊,就算以后我跟你没了,不还有阿言?”   这一点上他倒是十分自信。   就算他以后真的死了,他那儿子也不会薄待了玥玥。   “您说的这个法子也好,但前提是玥玥得愿意,她若愿意,我们自然能养着她,可她若不愿意,您难不成还想逼着她不成?”萧宛眉目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刺着顾云霆的心,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憋屈又烦躁地重重搁下手里的茶盏,“难不成就让他这样娶了玥玥?”   “其实我很好奇,您是为什么不同意?”萧宛目露困惑,是真的不解。   “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来说,赵大人都是很好的选择,他喜欢玥玥,也有能力保护她,玥玥和他在一起,绝对不会受欺负,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也不可能落到她的面前。您是因为他年纪大,还是从前定过亲,又或许是因为赵家的关系?”   萧宛猜测着。   顾云霆张口想答,但话到嘴边又一个字都说不出,这些原因都有,但又都算不上主要原因,毕竟这些都不是太大的问题,最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他舍不得吧。   长叹了口气。   他双手撑在膝盖,没开口。   萧宛知道点到即止,说了能说的也就不再开口了,不过外头倒是有人来传话了,“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回话的是青黛。   几乎是她的声音才落下,顾云霆就立刻站了起来,亲自跑到外头去迎接他的宝贝闺女了。   萧宛跟着起身,瞥见青黛脸上的犹豫,“怎么了?”   青黛小声说,“赵大人也跟来了。”   看着已经跑得没影的顾云霆,萧宛无奈抬手,指腹抵在眉心,轻叹了口气,“这赵大人怎么给人一个缓冲的机会都没留?”   行了。   估计她家这位暴脾气的老爷肯定又得生气了。   “走吧,先去看看。”萧宛说着往外走。   的确如她猜测的一般。   顾云霆一到外面看到站在顾姣身边的男人,脸色就彻底沉了下去。   虽然知道赵长璟去金陵接玥玥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赵长璟这人这么猖狂,亲事还没定下就敢直接登门入室,还这么明晃晃跟着玥玥一道过来!   这算什么?   他是想用这个法子威胁他吗?!   顾云霆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刚才因为萧宛那番话才平和一点的心情就跟被炸了个爆竹似的,就连顾姣喊他,他也没理,就那么冷冰冰看着赵长璟。   “顾将军。”   赵长璟主动跟他打了招呼。   顾云霆冷眼看他,根本不吱声。   顾姣还想开口,却被赵长璟看了一眼,那一眼,只有温和的安抚,想到四叔刚才交代的,她犹豫一会到底没再开口,而是看着四叔走到她爹面前,温润又谦逊地开口,“我可否和将军单独聊聊?” 第89章   赵长璟到底不是别人, 顾云霆就算再恼,也不可能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不体面也没必要, 生气不高兴都正常, 但该怎么对人他心里还是有根称在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拿对别人的态度去对赵长璟。   不是一样的人。   何况这会还在外头,真闹起来,难看的也不止是他赵长璟一个人。   “进来吧。”   他冷着脸说完后就转身进去了。   面上端得一脸冷漠的样子, 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发虚的, 就怕玥玥开口喊住他。   以前他这宝贝女儿没少因为赵九霄的事跟他对上,倒也没吵过,父女俩都不是能吵的人, 也都舍不得跟对方吵,玥玥的脾气就不用说了, 这么多年对外人都没怎么红过脸,更不用说对她这些一向看重的家人了。   他呢──   虽然性子急脾气爆了些, 但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有时候她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他就舍不得再说什么了。   但这样的结果就跟滚刀肉似的。   事情没解决, 心里都记着,也都知道这样不好, 可偏偏谁也没办法开这个口。   顾云霆这么多年是打心里不满赵九霄这个女婿。   不是因为赵九霄这小子有多狂。   他跟赵九霄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他还狂, 还要嚣张。   少年人该有点意气,这很好, 但再好, 有些分寸还是要在, 当初他不满崔家的婚事, 但自打那回回来跟崔秀对上眼后, 那甭管他在外面有多嚣张猖狂,回了家,还是得收敛脾气,该伏低做小就伏低做小。   别想着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真要想着这些,日子肯定过不好,只要想着一个事,这是他自己要娶的妻子,那就得好好捧着护着,连带着崔家,他的岳丈家也得看着、帮衬着。   这是身为男人的分寸,也是对妻子的交代。   顾云霆武将出身,肚子里没那么多墨水,也不怎么会说话,跟喜欢诗书温温柔柔的崔秀比起来,他活得太糙了一些。   但他疼媳妇也是真的疼。   崔秀去的早,可这么多年他跟崔家的关系一直都没断过,也没因为他现在另外有了妻子就跟人不往来了,对他而言,无论是崔家还是萧家都一样,别看他跟崔成整天谁都看不上谁,但真要出个什么事,绝对比谁都上心。   萧家也一样。   当年他娶萧宛是为了给家里一个交代,也是想多个人照顾玥玥,他没办法把萧宛跟崔秀比较,也不好比,年少时第一抹的悸动总是不一样的。   这点,他成亲前也跟萧宛说过了。   萧宛点了头,两人成了亲,他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和地位,她替他操持家业,这么多年过去,感情自然有,更多的倒更像是亲人。   你问他现在还记着崔秀吗?   当然记得,忘不掉,也没法忘,她在他最爱的时候离开,还走得那么壮烈,满身是血躺在床上,明明都没什么力气了还强撑着一抹笑摸着他的脸让他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他这辈子到死也忘不掉她那个时候的样子。   可你要问他现在还离得了萧宛吗?   那也是不能,十几年的生活印迹,不是假的,他们已经谁也离不了谁了。   这么多年,他虽然很少回来,但每次回来,无论是对崔家还是萧家也都是有交有待,谁也不薄待。   顾云霆知道男人的劣根性有很多,他自己也称不上多好,但既然定了亲认了这门亲事,他不求赵九霄这个年纪能平衡两家的关系,但至少对以后自己的枕边人得看重得珍惜。   可惜。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只看到了玥玥的委曲求全、小心翼翼,而那个少年就跟永远长不大似的。   每次看到玥玥那样,他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去找玥玥说道说道,可从来威严没二话的顾指挥使到了自己女儿面前就跟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满肚子的话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想去找赵九霄……得,有玥玥看着,他哪里敢?   就怕回头玥玥知道了难受。   顾云霆不知道其他人家父女是怎么相处的。   但在他们家,他一个整年不着家的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女儿聊,萧宛倒是会说话也能聊,但身份在那,终究也不可能真的什么都说。   所以他很担心这次玥玥又会喊住他。   顾云霆心里有些打鼓,要是玥玥这次开口拦住他,那他该怎么办?真就这么依了她,让赵长璟把她哄骗回家?   当然不行。   还好,这次等他迈进大门都没人喊住他。   顾云霆有些庆幸,但也惊讶,余光一瞥身后,倒是知道为什么了,赵长璟拦住了玥玥,虽然两人没说话,但两人的眼神交流却没逃过他的眼睛,看着先前还有些慌张不安的玥玥这会一点点被人抚平不安和焦虑……顾云霆刚才才升起来的那束火焰忽然又有些摇摆不定了。   ……   赵长璟跟着顾云霆进去了。   顾姣依旧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的方向,她没跟进去,也没动。   她的神情是平静的。   可这样的平静落入熟悉她的人的眼中,却让人惊讶。   萧宛看着顾姣,也十分惊讶她的表现,她刚刚还在想该怎么说才能让这对父女俩都满意,没想到这次都没等她开口,事情就解决了一半……她一贯会藏事,虽然惊讶,却也没有多言,只轻声和人说,“走吧,我们先进去。”   顾姣点点头,要进去的时候看到身后的梁大明等人,看着他们苍白忐忑的脸,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她敛了心中的担忧与他们说,“奔波了一路,你们也先进去休息吧,爹爹那边,回头我去与他说。”   这事说到底也是她的原因,和他们没有关系。   要是爹爹真的不高兴就罚她,反正……她的眼睛又飘忽地看向四叔离开的方向。   她债多不压身。   顾姣破罐子破摔地想到。   虽然心里还担心着,却被自己的想法给戳笑了。   她让弄琴等人留下了给阿锦他们准备的东西,其余送给舅舅一家还有秦姨他们的则先搬回她自己的房间,而后便跟着萧宛去了她那。   过会就要吃晚膳了。   平常顾云霆不在,顾姣也都是跟萧宛、顾言一道吃饭的,更不用说今天他还在,懒得再多走一趟,何况她这会就算回去也歇不好。   顾锦没留下来。   这种时候,她留下也没用,要是以前她保不准还会劝顾姣一句“好好跟大伯说”,现在倒也用不着了。   顾言还在学堂没回来。   顾姣跟着萧宛回屋,一面喝果茶,一面说自己这三个月的经历,也问萧宛家里的事,这么说了一遭,萧宛见她始终没提起赵四爷,反倒先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担心?”   顾姣捧着一杯果茶慢慢喝着,冷不丁听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萧宛的眼神,倒是笑了,“担心。”她回答得很诚实,“可他让我不用担心,我就想他一定能解决。”   她说话的时候,眼底被外头的光照着,笑得很漂亮。   担心是真的,相信也是真的。   ……   赵长璟的确不用顾姣怎么操心。   他这把年纪了,就算没经验,阅历也摆在这。   他跟顾云霆去了书房,顾云霆没喊要茶,下人也不敢贸然进来,就这么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这要搁以前,顾云霆早就看座了,今天倒愣是没出声。   他心里还气着,怎么可能主动让人坐下?   当然赵长璟要跟他摆上级的谱,那没法,不过也没得聊。   正好他也没想好怎么聊。   赵长璟当然不会跟他摆谱,他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样僵持着也没个样子,他看着顾云霆,温和出声,“坐下聊?”态度够谦和,也没因为把对方当未来岳丈就一个劲地卑微着,谈事不是这么谈的,他这副样子倒更像是两个认识多年的老友闲话叙旧。   偏偏这个态度最让顾云霆没个法子,沉默一会后,还是点了点头。   桌上有茶。   赵长璟主动先给顾云霆续了茶,自己倒没喝,这阵子在船上陪姣姣吃东西吃多了,不饿,也不渴,何况他来顾家也不是找人喝茶的。   喝茶什么时候都能喝,现在,谈事最重要。   顾云霆看着面前的茶,也没喝,又看了一眼他对面空荡荡的桌面,扯唇嗤笑,完全没掩饰那股子嘲讽,“这要是外人看到,指不定要怎么说顾某猖狂,首辅大人登门,不仅没上茶,竟然还让赵首辅亲自动手。”   听到这个称呼,赵长璟就知道眼前这位气得厉害。   倒是早就猜到了,赵长璟直视着顾云霆,目光清亮,淡笑着接过话,“今天登门的是赵长璟,没那么多讲究,顾将军想怎么对待都可以。”   这话说得坦然,也够真诚。   也把那件事、那层关系直接摆到了明面上,就是为着商量亲事来的。   顾云霆看着他沉默。   想聊的是他,这会不想聊的也是他。   听着挺纠结的。   但顾云霆现在就是这么个心情。   以前是他费尽心思想找赵九霄聊,想让他好好对玥玥,现在人物转换,倒是他先成了哑巴。不过人都摆到明面上了,再不想聊也没法,他目光沉默落在他身上,声音沉沉的,“你想说什么?”   “有些话,信中和顾将军已经说了一遍,不过还是想当面再和将军说一回。”赵长璟坦诚,“我爱慕姣姣,想娶她为妻。”   没等顾云霆开口,他又继续说道:“我知道对顾将军而言,我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年纪比姣姣要大十二岁,以前还有过婚约,甚至还是九霄的叔叔。”   这一番话倒是把顾云霆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压了回去。   他也是也没想到,这人一上来竟然先把自己的缺点、不足摆了个透。   倒也聪明。   他的缺点也就这三个,他自己都说了,顾云霆哪里还有话堵他?这的确让人憋屈,尤其是顾云霆这样本来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的,最后他也只能沉着脸看着赵长璟,也只能吐出几个字,“你倒也知道。”   说完不自觉拿起茶盏灌了两大口。   喝完才想起这茶是赵长璟给他倒的,一时喝也不是,吐也不是。   赵长璟倒是没有看笑话的意思,等人放下茶盏还替人续了茶,动作自然,“总得有点自知之明,才敢登门。”   “今天到码头的时候,玥玥让我别来,说将军看到我肯定得生气。”他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顾云霆挑眉。   他没说话,脸上神情倒是摆得透透的,无声写着“那你胆子还挺大,知道我生气还敢来”,赵长璟以前跟顾云霆接触的不多,只知道他性子耿直为人豪爽,也有谋略有胆量,是大夏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这会倒是觉得他跟姣姣不愧是亲生父女,不设防的时候,心思都很好猜。   他温和地笑了笑,“顾将军是大丈夫,我若因为怕将军生气而避之不见,倒也没必要娶姣姣了。”   这倒是说到顾云霆的心里去了。   诚然,他刚刚看到赵长璟在的时候很生气,但他今天要是真的没看到赵长璟,估计这气得更大。要娶他的宝贝女儿,还敢让他的宝贝女儿单独面见他,这样没担当的人,不嫁也罢。   他沉默不语。   直到赵长璟把一沓东西放到他的面前──   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后,顾云霆脸色微变,当即就炸了,他拍案起身,不仅把桌上的茶盏震得倾出茶水,就连院子里的小厮都抖了几抖。   “赵长璟,你什么意思?你当我顾云霆是卖女儿的人?!”   眼前人怒冠冲发,赵长璟看着他,声音终于染了一抹无奈,“顾将军,你总得听我把话说完。”   顾云霆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但是也没再阻拦他开口。   “这些是我个人的基业,除了京城的铺子、田地、庄子,还有其余州府的几处宅子,全都在这,我知道这些东西无论对顾家、还是崔家都算不了什么,但这是我的态度,我得把我的态度摆出来,让将军知道我要娶姣姣是真心的。”   “我不能说我这个人多好,但只要我在,就绝对能护住姣姣,让她一辈子都跟现在这样快快乐乐的。”   刚刚还生气着的人忽然因为这一句话哑然。   他看着赵长璟。   看着他沉静温和的脸,看着他漆黑如玉的眼,这一瞬间,顾云霆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回什么,即使赵长璟说的是护她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他都有话能说,偏偏他说的……让她永远像现在这样快快乐乐。   这一件事乍然听起来很简单,可真的做起来,谁都知道难。   荣华富贵可以自己去挣,赵家满门英杰,只要龙椅上的那位不换,赵家的荣华富贵就不会倒。   可快乐无忧……   那有多难,顾云霆最有体会也最清楚。   他下意识想嘲讽他,想说他空口白牙,谁知道能不能做到,可看着那双温和坚定的眼睛,他薄唇动了几下,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手撑在桌案上,人一点点坐了回去,脊背贴在靠椅上,半晌,他才看着赵长璟说,“你的承诺能不能做到,谁也不知道。”   赵长璟点了点头,答了句是,倒也坦诚,“你说的对,未来的事,到底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顾云霆一双鹰眼看着他。   这次倒是没再嘲讽,只是扯了扯唇角,“你倒是坦诚。”他没看赵长璟,而是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一沓纸。   屋子忽然变得安静下来,谁也没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云霆才把眼前的那沓纸推到赵长璟的面前,“行了,不缺你这点东西,也用不着跟我保证什么,你只要知道,只要我顾云霆活着一日,管你是什么首辅还是王孙贵族,只要你敢欺负玥玥,我就算丢了这条命也得拉你一起死。”   他说得阴恻恻的,但口风却明显松了。   这亲事。   他同意了。   赵长璟脸上露出一个很明显的笑,肉眼可见他此刻的心情很愉悦。   但这抹笑意对顾云霆而言显然刺眼的很,他仍冷着一张脸,抬着下巴赶人,“要吃晚膳了,赵大人请回吧。”完全没有要留人吃饭的意思。   赵长璟也猜到会被这样对待了,他心里无奈,面上倒是一点都没露,能有这样一个结果,他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别的,来日方长。   他客客气气和人说了句才提出告辞,走前也没让人去给顾姣传话。   顾云霆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脸色还是不好看。   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好看,大概是心里明白他的玥玥这次真的要嫁人了吧。 第90章   赵长璟离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顾姣和萧宛的耳中。   萧宛一听这话就立刻皱了眉, “老爷也真是的,这都到点吃晚膳了,他也不知道留下赵大人。”却也晓得依照顾云霆的脾气, 没直接让人下不来台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要留人吃饭,简直天方夜谭。   也不清楚这两人到底聊得如何。   但看着身边软乎乎的少女,萧宛打算还是先安顾姣的心, 她握着顾姣的手同她说, “你先别急,等回头吃完晚膳,我先去探探你爹的口风, 你爹他其实……”   她想给顾云霆找补几句,免得回头父女俩又因为这事闹得彼此不高兴。   可还没等她的话全部说完, 顾姣就回头看她了,没有她想象中的不开心, 虽然脸上也有失落,但总体情绪还是上扬的。   “母亲, 我省得的, 我知道爹爹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您和爹爹都是。”顾姣主动反握住萧宛的手, 笑着和她说, “而且四叔跟我说了,他会跟爹爹好好说的, 让我别担心, 他既然这么说了, 我就相信他能解决。”   她的笑容明媚, 神情坚定, 是真的相信赵长璟能妥善解决。   “我以前……”   她说到这的时候忽然顿了顿,过了一会才又继续接着往下说,“我以前不大懂事,明知道爹爹是为了我好,但还是固执地不想让爹爹跟九霄哥哥直面接触,我怕他们起争执,也怕他们真的闹起来后,不知道帮谁好,但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事情一直拖着不解决,就算现在不出事,以后也得出事。”   她跟九霄哥哥的结局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她无谓再提那些过去,没意思,但也明白,如果这个人不是四叔,就算她有这段经历,也还是会像以前那样,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因为对方是四叔。   她才会如此坚定地相信他能解决所有事。   “您先坐着,我去书房喊爹爹吃饭。”顾姣说着站了起来,笑着和萧宛打完招呼才出去。   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听到身边青黛喃喃,“大小姐这次回来,变了好多。”萧宛也跟着轻轻说了句是,目送那个窈窕远去的身影,她的脸上一点点拂开清浅的笑容,嘴里说,“是变了好多。”   但这样的改变是好的。   她长大了,再也不会因为畏惧而害怕迈出那一步,也更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   顾云霆还在书房。   下逐客令的时候一脸嚣张,真的把人赶走了,又变得踌躇起来,当然不是怕得罪赵长璟,别说现在赵长璟还不是他的女婿,就算是,老丈人对女婿冷待一点怎么了?要这点都受不了,那也不用当他顾云霆的女婿了,他也不会让玥玥嫁给他。   他是怕玥玥知道后不高兴。   犹豫着,他往外喊了一声,是想让人去打探下玥玥的情况,心里也在想该怎么办比较好,要是玥玥真的不高兴,难不成他还去把赵长璟喊回来不成?   那成什么样子了?   他反正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门被打开,顾云霆拧着眉吩咐人,“你去……”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他的宝贝女儿俏生生站在门口,落日晚霞罩在她的身上,她站在光晕之中眉目含笑看着他。   “玥玥?”   顾云霆呆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朝顾姣那边走去,“你怎么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心里直打鼓。   难不成玥玥是听说他把赵长璟赶走了,特地来跟他算账的?   可……   他看她这样子也不像啊。   顾姣笑着说,“我来喊爹爹吃饭呀。”她说着主动去挽顾云霆的胳膊,没有问他们聊得如何,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把人赶走,而是凑过去先看了看她爹,旋即拧了眉,“您在外头是不是又没好好照顾自己?我怎么看着您比上回离开时还瘦?”   也憔悴。   眼下两个硕大的眼袋,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很久没休息好了。   不过这个,顾姣想,应该是因为她跟四叔的事,她有些自责,估摸着时间还早,阿言应该还没从学堂回来,她扶着顾云霆的胳膊重新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您坐着,我给您按按头。”   这是她在开封那边学会的。   那会四叔为了开封府的事,每天连两个时辰都睡不了,每次她去送吃的都能看他按着眉心一脸疲惫的样子,她做不了别的,就跟弄琴学了这一招,之后每次去送饭都会给人按一会,也能让人短暂地休息一会,养养神。   不过给爹爹这样按还是头一回。   这样想着,顾姣的心里一时变得更加酸涩了,好在她这会在后面,不怕他瞧见,便一边按一边问,“爹爹,这个力道可以吗?”   顾云霆这会整个人就跟呆住了似的,听到声音也只是呢喃答道:“可、可以。”   话说出口,才后知后觉感到震惊,从来就没让玥玥这么伺候过他,顾云霆满脑子都是他家宝贝女儿这是怎么了?别说高兴了,他就跟屁股底下被人点了一把火,烧得他直接就站了起来。   “玥玥。”   他紧张又不安地回头,看着顾姣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眼睛眨了眨,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的手还悬在半空,看着她爹战战兢兢的样子,想到什么,眼眶忽然变得更加滚热起来。勉强压抑住眼底那股子酸涩的情绪,故作轻松地扬起一个笑,“您说什么呢?我不高兴什么呀?我就是看您累了,想替您按一按。”   “您坐。”   她说着伸手去扶他的胳膊,把人重新拉到椅子上坐好,也不管她爹现在身子有多僵硬,一边替人按一边说,“您放心,我没生气,我跟四叔还没定亲呢,他留下也不像样子。”   “而且他这么久没回来,老祖宗肯定也想他了,就算您把他留下,我也是要与他说,让他先回去的。”   这个情形对顾云霆而言实在是太陌生了,他想过玥玥掉眼泪,想过她会不高兴,甚至想过玥玥要是真的跟他争吵他该怎么办,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坦然又平静地和他说起这些。   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长不大的小孩,而是渐渐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喉咙更干了,顾云霆哑着声,“玥玥”两字在喉咙里吞吐着,还没吐出去,就又听顾姣说,“爹爹,我知道我以前不大懂事。”   这次她的声音低了一些,情绪也显见地变得沉寂了一些,顾云霆一听这话,当即又按捺不住了,没顾上自己原本要说什么,他当即扭头,沉着声骂道:“哪个王……”目光跟那双干净的杏眸对上,他忙把那句骂人的话吞了回去,但不高兴的势头还在,冷着脸没好气,“谁说你不懂事了?你告诉爹,爹去揍他!”   “什么懂事不懂事的,你听他们瞎说,在爹爹这,我的玥玥就是这世上最懂事的小孩。”   他这话说得没有一点犹豫,顾姣看着他,想笑又有些想哭,又酸又甜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心口,让她的眼眶变得更加滚烫了。   她抽了抽鼻子,小声说,“那您干嘛总是怕我生气。”   “我──”顾云霆被她噎住,他一贯是不怎么会说话的,这会有心想解释也无从开口,只能说,“爹爹的确怕你生气,但这跟你懂不懂事没有关系,别说你原本就懂事,就算你真的不懂事,那又怎么样?你是我的宝贝女儿,我的女儿我自己宠,就算把你宠得要摘天上的月亮,我也乐意,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所以玥玥──”顾云霆的神情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跟我说,只要是你想要的,爹爹都会满足你。”   “无论是什么。”   顾云霆这番话才说完就被顾姣抱住了,这么多年,他们父女之间最亲密的动作也就是挽个胳膊,摸摸头,这还是极少数的情况,像这样抱他,自打玥玥八岁之后就很少再有了。   顾云霆身形都僵硬住了,比刚才更甚,好半天,他才梗着脖子低头看向抱着他的那个人,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但顾云霆能感觉到她的亲近,他那颗硬邦邦的心以及眉眼和神情都在慢慢变得柔软,他有些不习惯又有些不自然地抬起胳膊,落下的动作却很轻,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他就那么轻轻拍着顾姣的后背。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突然看着顾姣说了一句题外话,“刚才赵长璟把他手里那些产业都拿给我了,不知道是不是全部,但我看挺多的。”   顾姣不知道这事。   眼泪挂在眼睫上,她仰起脸,呆呆地看向顾云霆。   顾云霆看她哭就忍不住皱眉,不过这会也没说什么,只是拿袖子小心翼翼又笨手笨脚地给她擦了擦眼泪,然后才又说,“我没拿,我跟他说我们家不缺这些,我嫁女儿不是卖女儿,婚后怎么处置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但我是不会碰这些东西的,但我也跟他说了,他要是以后敢对不起你,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他好受。”   “您……”   顾姣呼吸都窒住了,好一会她才结结巴巴问道,“您、答应了?”她想过凭四叔的本事肯定能说服爹爹,但她没想到爹爹会这么快松口。   看着她满脸震惊的神情,顾云霆无奈。   他能不答应吗?他怕不答应,回头她又得难过。   不过──   这次他能答应得这么轻易,倒也不单单只是因为玥玥,赵长璟把自己的诚意和态度全部摆到他的面前,态度谦逊到让人根本没办法挑剔。   就是心里还是有些憋屈。   赵长璟跟玥玥足足差了十二岁。   想到他以前想称兄道弟的人忽然成了自己的女婿,顾云霆怎么能不憋屈?不过再憋屈,看到他的宝贝女儿也就消气了。他没再多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后抬手轻抚她的头,沉默一会又说,“玥玥,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爹爹说,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爹爹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顾姣哽咽着轻轻嗯了一声。   她把脸埋在顾云霆的臂弯上,听外面有人来传话,说是要吃晚膳了才站直身子。   “爹爹,我们去吃晚膳吧。”她虽然哭过,脸上却挂着明媚的笑容。   顾云霆看着她点了点头。   父女俩出门,出去的时候,顾姣忽然又说了一句,“爹爹,是不是无论我要什么您都会答应我?”   “当然!”   顾云霆应得没有一丝犹豫。   “那──”   顾姣眨了眨眼,就跟小狐狸似的看着顾云霆说道:“您这次就别罚梁护卫他们了,是我让他们不要和您说的。”看着她爹的脸一下子就变了,她伸手捏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拖着音撒起娇,“爹爹,好不好嘛~”   她向来是最会撒娇的。   就连最开始的赵长璟都拿她没办法,更何况是一向疼爱她的顾云霆了,他被人晃得头晕眼花,就算再不想答应也没法,只能无奈点头,“好了好了,知道了,我这次不罚他们。”   顾姣立刻笑盈盈接道:“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   红色的落日还在天上挂着,紫红色的晚霞逶迤着在天边延伸展开,顾姣一边走,一边和顾云霆说起这三个月的见闻,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那两次遇险,要不然就算她说再多,只怕爹爹都免不了要罚梁大明他们一波了。   恐怕四叔那边也得受瓜落。   父女俩说笑着走到吃饭的地方。   秋天的夜黑得还是挺快的,才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天还亮堂堂的,就这顷刻的功夫,天忽然就暗了下来,不过院子里早已点起了灯,远远就能看到一群人拿着托盘进进出出,再进去一些,就能看到萧宛和顾言的身影了。   萧宛站在一旁帮着摆菜,嘴里说着“玥玥喜欢这道菜,放在这,好夹些”。   而顾言则坐在椅子上。   他还小,身量不够高,就这样坐着,脚都够不到地面,脖子倒是一直扬着看着外面,一看到顾姣的身影,刚刚还板着小脸一脸不高兴的小孩立刻喜笑颜开。   他喊了一声,“阿姐!”   然后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跟道小旋风似的朝顾姣冲了过来。   顾姣停下步子,看着朝她跑来的顾言,也去看听到声音望向他们的萧宛,她笑着弯起眉眼。   ……   另一边。   赵长璟也已经到家了。   他先前就让曹书来传过话了,赵家早得了消息知他去了顾家,因为不确定他什么时候回来,一群人也没等着他,各自在自己房里吃饭。   赵家人多,事也多,没有一定要聚在一起吃饭的规定,真要一堆人凑在一起,也赶不好时间,今天这位爷朝中有事,明天那位爷要出去谈事,哪里真能等得了?   而且邓老夫人也不讲究这些。   所以赵家除了初一、十五要一道吃饭之外,其余都是分开了自己在自己院子里吃,赵长璟特殊,他没成家,老太太怕他一个人不好好吃饭,只要赵长璟回来准时都是要留人一道吃的。   让人把带来的东西各自分了之后,赵长璟便径直去了正房,他娘那边。   过去的时候,晚膳才摆好不久,下人看他回来纷纷朝他问好,邓老夫人还坐在罗汉床上,看样子是在等他,嘴里却说,“没准备你的,以为你得留在顾家吃完晚膳才回来呢。”   这话听着有些酸。   但赵长璟知道这是老太太故意在逗他。   他接过下人送来的帕子擦着手,果然老太太下一句就是,“想娶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这赶前咱们的首辅大人除了上朝、办差事之外,能出个门都是不易,现在倒好,回来也不往家里走了,有地方去了,就是看样子得了排揎,怕是连一口热茶都没喝上吧。”   屋子里都是跟了老太太多年的人,听到这话纷纷抿嘴笑了起来。   赵长璟神情无奈,“您儿子受了排揎,您倒是高兴。”   “这不难得看你受次挫,自然得好好观赏观赏,怎么样,顾云霆没给你好脸吧。”老太太说起来还挺兴奋,似乎巴不得他受一顿瓜落才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长璟。   赵长璟说,“是连口热茶都没讨上。”   “瞧,我说什么来着,给钱给钱。”邓老夫人眉开眼笑,立刻问身边的程嬷嬷等人要钱了。   看样子是刚才打了赌。   赵长璟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挑眉,“您这是拿您儿子赚钱呢。”   邓老夫人笑眯眯的,一点都不觉得问自己的丫鬟、婆子拿钱有什么不对的,其余下人也给得痛快,不过是老人家爱玩,就算赢了,回头也要把钱换个法子还给她们。倒是看着赵长璟长大的程嬷嬷有些担心,看着赵长璟问,“顾将军这是不同意您和姣姣小姐在一起吗?”   “该他受的,”邓老夫人说着睇他,“人好好的小姑娘,出去一趟就被拐跑了,要我是顾云霆直接拿了板子把他赶出去。”   她话是这样说,却也挂心着。   诚然最开始听他说要娶玥玥那孩子的时候,她也有些没想到,论对玥玥是什么看法,她当然是喜欢的,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容貌、人品都没得挑,要不然她也不会同意她跟九霄在一起。   那可是她认定的嫡孙媳妇,怎么可能差得了?   可偏偏就是因为这一层原因,她才纠结,虽说这两孩子已经解除婚约了,但到底有过那么一段,外人看个热闹,家里人则想得更多些,何况她心里明白九霄不是不喜欢玥玥,只是年少轻狂,不够珍惜。   所以在修和跟她说起这事的时候,她就把这些担忧都与他说了。   看他坚决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的儿子她清楚,如果不是决定好,不会把这事放到她面前说,同理,他决定好的事,别人再怎么说也没用。   这阵子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她跟老大家的那位也聊过了。   她倒是比她想得通透,除了最开始听到这事的时候愣了下,余后反倒是她主动安慰她,还说玥玥要是真喜欢四弟,和他在一起倒是最好的。   不过就算她家里解决了,顾家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呢。   这阵子她腆着一张老脸跟顾家她那个老妹妹碰过面,也提过这事,不过她那个老姐妹多年不做家里的主了,在玥玥这门亲事上也说不上话,只说听孩子们的,孩子们要同意,她也没二话。   昨天听说顾云霆回来了,她就知道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果然——   也是难得见她这儿子碰壁,闹过笑过,倒也担心,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媳妇,她这个当娘的总不能真的冷眼旁观看热闹。   “明天我去顾家跟云霆那孩子说道说道,他好歹叫我一声婶子,总得卖我几分脸面。”她说着便吩咐程嬷嬷,让人提前去准备些东西,明天送到顾家去。   “您是该去,不过明天的话还是先请信国公老夫人走一趟吧。”赵长璟信手端茶,闲喝一口后,拦了赵嬷嬷。   “她去做什么?”邓老夫人皱眉,想到什么,她忽然瞪大眼睛,“你不会是……”   赵长璟笑道:“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她老人家福寿双全身份又贵重,劳她替我跑一趟顾家说道说道。至于您的话,等亲事定下来,肯定要您多费心。”   邓老夫人又是震惊又是高兴。   但笑容才浮到脸上,她又没好气拿手拍了下赵长璟的胳膊,“你烦死了,合着闹了半天,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呢。”   赵长璟挑眉,“您都拿我打上赌了,我还不能逗一逗您啊。”说着看一眼她手里的钱,笑她,“小孩一样,跟姣姣一个样,等她来了,你们以后倒是可以凑在一起玩了。”   “对呢,谁跟你似的,越长大越古板。”老太太把钱还给程嬷嬷她们,说着还很看不上的睇了赵长璟一眼,“我看玥玥也就是看你脸生得好,要不然就你这脾气,够呛。”   赵长璟今日吃了两顿排揎,倒还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任她老人家说着。   等人过来喊吃饭了,他伸手主动扶起老人往隔间走。   邓老夫人也由着他,路上还在议论这桩亲事,既然两家都有意思,那采纳就简单了,等采纳完就是问名纳吉挑选黄道吉日定成亲的日子。   这一顿饭。   两人吃得都不错,人虽少,气氛却很好,就是吃完饭想到前几日送来的信,邓老夫人犹豫一会后还是看着赵长璟提了一句,“等咱们跟鞑靼的战事结束,你侄子也要回来了。”   知道她的担心,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   看着老人忧虑的眉眼,他握住她的手,笑着说了句,“您放心。”   作者有话说:   后面就是最后的收尾剧情了   定亲   九霄弟弟回来   宁王的事解决   然后然后就是成亲啦~应该周二完结 第91章   翌日。   信国公府的老夫人受赵家所邀去了一趟顾家。   两家都有结亲的意思, 她这一趟也就是走个过场,表达下赵家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自此之后,满京城再不相信赵长璟喜欢顾姣的人也不得不相信这两人是真的要成亲了, 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不好的议论当然也有,但谁也不敢说的太过,自从宁王倒台之后, 赵长璟在朝中的地位就更加坚不可摧了, 就连从前对赵长璟这个年纪登阁为相的老臣如今都对他多有夸赞,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他们的霉头?   白又晴的结局还在前面摆着呢。   谁也不敢再得罪顾姣,就怕落得和白又晴一样的结局。   何况宫里那两位主子对此也表达了极大的喜欢, 这阵子送到顾家的东西几乎数都数不过来。   于是不管是喜欢顾姣的还是不喜欢顾姣的,这阵子都攀着要跟她交好, 未来的首辅夫人,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身份……不过顾姣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场面, 几乎是能避则避,真的躲不掉, 也有萧宛替她操持, 倒也还好。   很快。   两人成亲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赵长璟特地托钦天监挑的日子,择了个最近的, 在来年三月,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顾姣很喜欢这个日子,她想要在万物复苏之际嫁给他。   事情彻底定下来之后, 时间忽然就变得很快, 不过眨眼的功夫, 年关就快到了。   这几个月, 发生了不少事。   杜南兮找到了。   是在一家新开的药堂, 她是里面的大夫,女大夫到底少,她因此在京城闹起过好大一阵名声,顾姣也是和蓉蓉她们逛街的时候偶然瞧见,之后两人便常有往来。   她如今出门去的最多的就是她的药堂。   赵绯如也成亲了,嫁得是徐内阁家的长孙。   她成亲那天,顾姣也去了,她跟赵绯如的关系还是那样,并没有因为她跟四叔定了亲就缓和,相反,赵绯如比起以前更讨厌她了,她总觉得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害白又晴背井离乡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对此。   顾姣没什么好说的。   也不觉得赵绯如不喜欢她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   她跟赵绯如就算没有白又晴这层关系,也注定处不好,与其委曲求全倒不如就这样,反正她出嫁了,他们也没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就算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日日相处的也是四叔,不是她。   三表姐有了身孕。   金陵送来的信,顾姣收到信的时候,她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一般情况,女子头三月是不能说给外人的,但姨妈和三表姐都觉得这是一件喜事,便想跟她一道乐呵乐呵。   顾姣知道后高兴了许久。   当即让人打造了一套长命锁先给人送去,其中也有四叔的一份。   大夏和鞑靼的战事也终于结束了,连着打了几个月,最后还是大夏赢了,江谦江大将军把人赶到了贺兰山外,拿了降书划了界限,让他们此后不准再迈过贺兰山,还向朝廷递了圣旨,要朝廷派驻守大臣过来。   对于这桩喜事,大家自然高兴。   谁喜欢打仗呀?能安安生生过个年多好。   顾姣也高兴,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打仗,现在战事结束了,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伤亡了。   冬月的时候,她还陪四叔一起过了生辰。   ……   除夕这天。   顾家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   饭是在老夫人的安寿堂吃的,她常年在寺庙礼佛,年关倒是一直在家,除了顾姣这一大家子,一直在外任职的顾二爷也终于赶在过年前回来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兄弟俩说着家常话,就连一向喜欢跟萧宛针尖对麦芒的蒋冬珠也因为自己的丈夫回来,脾气好了不少。   这阵子每日脸上挂着笑,看着性子恬和了不少。   今天还跟萧宛一起准备了除夕晚宴。   顾家人口不多,加上大人、小孩也不过八口人,也没分桌,就这么围着八仙桌坐着。   席间顾云霆问顾云洲,“朝廷怎么说的,这次回来还走吗?”   顾家两兄弟一个从文一个从武,一个是泥沙堆里混大的野小子,一个则是诗书墨香里长大的士人,从小走得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性子也南辕北辙,一个天生暴脾气,打小就没少跟人结仇,一个则是温和有礼,待人接物都没得挑……可不管他们有多么不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感情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深,并没有因为长大了成家了就有了隔阂。   蒋冬珠也关心这事,一听这话,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   这事她不敢问,怕答案不是自己要的,回头又得难受,跟她堂妹一样,她对顾云洲也是一见钟情,不过她比她堂妹运气好,她这些年跟顾云洲虽然聚少离多,但感情也是真的深。   家里也干干净净的,别说妾室了,就连通房也没一个。   早些年她还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生怕跟顾云洲分隔两地,有什么小妖精、贱蹄子往人房里钻……多年过去,顾云洲一直持身以正,钻房的小妖精有没有?   当然有。   他这些年在外头官职越高,垂青他的人就越来越多。   可他自己守得住,无论什么样的诱惑在他面前都成了无形,明知道她派人在他身边盯着也从来只是淡淡一笑,放任纵容着她,从未因为这个与她争吵过。   人心都是肉长的。   日子久了,即便是蒋冬珠这样暴脾气的人都因他改变了不少。   “公文还没下来,不过前几日我跟吏部的陈尚书聊过,他透露了一个消息,宫里怕是有意让我去贺兰山。”顾云洲一面和他大哥说,一面给他身边的妻子夹了一筷子菜,看到她骤变的脸色,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继续看着他娘和他大哥。   常年礼佛的老太太一听这话动作顿了顿,不过未表于面,也未说什么。   顾云霆倒是开了口,“总兵我记得已经有人了,宫里是想让你做总督?”   顾云洲称是。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一桌子人这会全都没了声音,就连最年幼的顾言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不对,也没开口,只攥着他姐的衣裳。   顾姣回握了下他的小手,轻轻拍了拍,示意无事。   然后看了看对面的二叔,又看了看身边的阿锦,看着她握着筷子的手都收紧了,红唇紧抿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阿锦虽然看着坚强,但这些年其实也跟二婶一样盼着跟二叔团聚,这几天二叔回来,她连骑马都不去了,每天待在家里,规规矩矩的,就是想让二叔放心高兴。   其实这些年二叔在家的时间也不多。   他这几年担任过监察御史、知府、巡抚,每个地方待几年,离得近的时候还能偶尔回家一趟,可去了贺兰山,离得那么远,他又是驻守大臣,恐怕没朝廷吩咐,连家都不能回。   她悄悄握住了桌子底下阿锦冰凉的手。   顾锦感觉到她手心里传递过来的热意,眼睫颤了颤,原本眼睛里涣散的光芒倒是重新收拢了,她依旧抿着红唇没说话,却回握住顾姣的手。   “你是怎么想的?”顾云霆问他。   顾云洲依旧握着蒋冬珠的手,沉默一会后,答了一句,“如果朝廷真的要我去,我不会推辞。”话才说完,蒋冬珠就立刻冷了脸,挣扎着要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顾云洲没让,依旧牢牢握住,继续说,“但这次,我想带冬珠和小锦一起去。”   原本挣扎的人忽然停下动作,低着头的人也抬起了头。顾云洲看着她们母女笑了笑,“这些年我们一家人聚少离多,无论是做儿子还是做丈夫还是做父亲,我都不称职。”   “爹。”   顾锦不喜欢他这样说自己,立刻出声喊人。   蒋冬珠也皱了眉,还未说话,就被顾云洲继续接过话,他安抚地朝顾锦露了个笑,接着说,“我这一趟要是去,以后怕是无事都不能再回来,我舍不得把她们母女俩继续扔在这,还有娘……”他看向主位上那位一直不曾说话的老太太,“儿子不孝,这些年一直没能在您跟前孝敬,贺兰山那边民风淳朴、风景也好,寺庙也有不少,儿子这次也想带您一起去。”   “大哥要驻守开平卫,玥玥马上又要出嫁了,家里就嫂子一个人,您……”   “你们做你们的事,不用管我。”老太太终于开口了,依旧是平淡的语气,“也别跟我说什么称职不称职的,整个家里最不称职的就是我。”   这话众人都不敢接,纷纷喊道“娘(祖母)”,顾云霆更是拧眉,“您说什么呢?”   可老太太还是那副平静、甚至算得上是沉寂的模样,她垂着眼帘握着手里的佛珠,一边转一边说,“我从小也没怎么管过你们,你们无论走什么路,我都不会多说一句,想去就去,我不需要你们在我跟前孝敬,没必要,我也不习惯。”   众人沉默。   却也清楚她说的是真的。   她是真的不习惯,这么多年,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顾言年纪小,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他甚至连老太太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就算见面,老太太也不像其他人家的祖母对孙子、孙女慈眉善目,她永远都是这样严肃、冷静、不苟言笑,既不需要别人孝敬,也不会多分神给他们,除了该她做不得不做的,其余事,她几乎很少管。   顾姣却是知道一些的。   早些年贪玩捉迷藏的时候躲在母亲的房中,听她跟心腹妈妈提起过。   那会母亲刚嫁到顾家不久,心腹妈妈不明白祖母为何是这样的脾性,萧宛倒是通过家里的老人知道一些,于是顾姣也就清楚了为什么祖母会这样。   原来祖母很多年前有过一个青梅竹马长大的心上人。   两人约定好到了年纪就成亲。   可约定的年纪还没到,男方家里却出了事。   那也是先帝年间的事了,先帝那会求仙问道脾气暴戾,但凡有不如他意的全都没好日子过,那户人家原本也是朝中大员,祖母娘家怕被牵连,自然不肯再承认这门原本就只是口头约定的亲事。   可祖母却舍不得。   她背着家人接济那个因为被先帝斥责而流放的男子,甚至还想跟他一起离开。   这事彻底惹怒了祖母的亲人,彼时他们已经替祖母定了亲事,也就是她的祖父,祖母要是跟着人离开,那程家的脸面该往哪搁?   他们知道只要那个人不死,祖母就不可能放下。   为了彻底斩断她的念头,让她可以安心待嫁,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法子。   那就是杀了那个男人。   对于他们这样的家族而言,想要弄死一个没有地位的人实在是太简单了,何况那还是一个在流放路上的人,随便出点意外,甚至有时候都不用人祸,人就没了。   等祖母知道消息的时候,那人已经死了。   说是遇见流匪,其他官兵跑得快,可他手上、脚上都是镣铐,怎么跑得掉?自此之后,祖母彻底死了心,程家也终于如他们所愿把祖母嫁到了顾家,等祖母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彼时她已经有了身孕。   听母亲和心腹妈妈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还小。   也曾怨怪过祖母,对他们太过冷待,如今长大了,倒也能理解她一些了。   可还是唏嘘。   席间一时无人再说话,萧宛看着这僵硬的气氛,正想出言缓和下,外头就有人过来传话了,说是,“四爷来了。”   能被这样称呼的除了赵长璟自然也没别人了。   “请进来吧。”老夫人先发了话。   她还是那副静穆的样子,捻着佛珠垂着眼帘,如果不是在说话,倒更像是庙宇之中的菩萨。   很快,赵长璟就进来了,他一向心细又擅长观察,几乎是一进来就感觉到屋中不同以往的气氛,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既没问也没说,只先看了一眼顾姣,与她眼神对上的时候轻轻笑了下,然后就神色如常收回目光跟顾家老夫人和顾云霆两兄弟打了招呼。   两人的亲事定下之后。   顾云霆对赵长璟的态度明显变得缓和了不少,也不像以前那样不让人来家里了,不过今天顾家气氛不对,他也没跟从前似的拉着人喝酒。   不过也没再提之前的事。   赵长璟是吃过晚膳来的,不过还是陪着他们又吃了一些。   等吃完,老夫人照常先离开,走前给了三个小的压岁红包就进去礼佛歇息了,顾云霆记挂着顾云洲的事,拍了拍赵长璟的肩膀说了句“我有话问你”就出去了。   赵长璟这会功夫也猜到今日顾家这副模样是因为什么了,轻轻嗯了一声就站了起来,走前看了一眼顾姣。   见她点头方才离开。   顾云洲也跟过去了,走前握了握蒋冬珠的手,又跟萧宛说了句,“麻烦嫂嫂帮忙看着些。”   他是指蒋冬珠。   蒋冬珠不等萧宛开口就立刻皱眉,不大高兴地嘟囔道:“我要她看什么?”   顾云洲知她自小就跟大嫂关系不好,这么多年也未曾改过,他面露无奈,朝萧宛露了个抱歉的笑容,等萧宛笑着朝他摇了摇头,才跟着顾云霆和赵长璟的脚步去了。   几位爷都走了。   留下的人也怕打扰老太太休息。   萧宛让人收拾完东西,又让人看着些老太太,有事就过来传话便带着其余人换了地方,没去自己那,而是去了碧柳轩。   以前每年除夕他们用过晚膳都会来这。   蒋冬珠其实不大高兴和萧宛在一起,但这会回去也没人,便别扭地坐着。   萧宛也没打扰她,让人给顾姣他们上了果盘,便继续坐在一旁处理还没处理完的事务,听到身边传来蒋冬珠的嗤声也没理会,继续端静地处理手中的事务。   要搁往年这个时候,顾言早就要拉着他两个姐姐去外头放烟花点爆竹了,不过今年他看出她们没兴致,也就没提这事。   外头爆竹砰砰砰放个不停,姐弟三人却歪靠在软榻上。   今年还没下雪,空气里是干燥的冷,风刮在人的脸上有些疼,不过为了看烟花,他们还是开着窗,姐弟三人一起趴在窗上,顾姣穿着一身大红色襟上滚着狐狸毛的竖领短袄,洒金石榴裙铺在软榻上,看着身边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的顾锦,低声问,“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   顾锦看着天上姹紫嫣红的烟花消失又绽开,流光溢彩、灿烂夺目,她的声音有些轻,“我没想过离开。”   “但你是想跟二叔、二婶在一起的。”顾姣说。   顾锦抿唇,这次许久都不曾答话,好一会,她才扭头看着顾姣那张被烟花照得更加明媚的脸轻声说,“是,我没有一天不想我们一家人团聚,可是……”她手指扒着窗户,因为茫然,她的手指根挠着窗木,声音更轻了,“我也舍不得你们。”   她很少说这样的话。   相比顾姣,她就像个假小子,学不会撒娇,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可她此刻是真的舍不得,她从小就跟顾姣一起长大,从来就没分开过,现在她要离开,以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她舍不得也放不下。   她忍不住想。   顾姣姣这么胆小的一个人,要是以后受欺负了,她又不在她身边,她该怎么办?   额头忽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不疼,但足以让人回神,顾锦抬头,看到面前的少女笑盈盈望着她,语气却有些无奈,“阿锦,你是不是又忘了,我已经长大了。”   顾锦眼睫轻轻扑朔了几下,是啊,她又忘了,顾姣姣已经不是以前的顾姣姣了,她长大了,也已经有更厉害的人保护她了,再也不会有人也没人敢再欺负她了。   “而且我马上要成婚了,就算你在京城,我们能见面的时间也不多啊。”   看着她满面笑容的模样,再一对比自己的不舍,顾锦忽然有些气闷,她坐直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没好气道:“你现在倒是一点都不害臊了,张口闭口就是成婚。”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本来就马上要嫁人了。”   顾姣虽然这样说,但小脸还是浮现了一抹红晕,等过完年,再过三个月,她就要真的嫁给四叔了。瞥见阿锦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轻咳一声,暂时敛了心情,抱着她轻声说,“阿锦,我也舍不得你。”   少女撒娇的声音软乎乎的。   顾锦看着她,鼻尖哼出一声,“眼拙了,我可真看不出来。”   顾姣看她这副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她也真的笑了,眉眼弯弯,像月牙,可她的声音是温柔从容的,带着安抚,“我没有阻拦是因为我知道你跟二叔团聚不容易,二叔这么多年一直在外忙碌,比爹爹回来的次数还少,如果有机会能让你和二叔、二婶团聚,我比谁都高兴。”   “而且贺兰山那么远,你能舍得让二叔一个人去吗?”   顾锦抿唇,当然不能。   跨过贺兰山就是瀚海和鞑靼,离得再远些,还有瓦刺,可以说那是大夏朝最重要的一条防线,虽然这些年大夏国富民强,但谁知道那些外族小贼会不会贼心不死,日后再进犯?   但凡他们进攻,最先出事的必定是贺兰山那边的人。   她怎么可能放心爹爹一个人在那?   “而且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二叔是不好随意回来,你又没事。”顾姣看着她眉眼挣扎,又笑着提了一句,看到阿锦望过来的眼神,看着她眼中的迷茫,她笑着抚她的脸,“我以前也觉得大夏疆域辽阔,也许分开了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可这次出门,我发现再远的地方也有能走到的那一天。贺兰山离京城骑马坐马车翻了天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你想我们了可以随时回来,我有时间也可以去看你。”   “我听四叔说过贺兰山,那边的风景很美很美,星空辽阔,比我们这能看到的星星好多了。”   “……顾姣姣。”   顾锦哑声喊人,看着面前笑容明媚的少女,红唇动了几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最终她也也只是抬手环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肩上。   不过也没抱多久,就有个小萝卜头钻到了她们的怀里。“顾言,你做什么。”   顾锦看着他,沉着眉,有些不高兴。   顾言却不怕她,还在一旁不高兴地哼唧道:“谁让你们不理我的。”说着又黏黏糊糊拉着顾姣的袖子撒起娇,声音都软了不少,“阿姐不要只看二姐,也看看我。”   顾锦朝他翻白眼,“你一个男孩子没事撒什么娇!”   “你管我!”   顾言才不管,直接往他姐怀里一摊,伸手要抱抱,完全没有一点在外的嚣张冷漠模样。   顾姣笑着搂住他。   顾锦在一旁看得一言难尽,但也忍不住朝顾姣伸手,要她握着。   顾姣笑着看她一眼后伸手牵住。   姐弟三人在这处玩闹着,刚才低迷的情绪一扫而尽,又过了会,情绪恢复正常的三人照常去外头放了烟花和爆竹,玩得最热闹的时候,弄琴走了过来。   她看了一眼在一旁的顾锦和顾言,走到顾姣身边压着声与人说了一句,“四爷要走了,在外面等您。”   “这么快?”顾姣有些惊讶,但想了想今天是除夕,四叔原本就该在家里守岁,她也不敢耽搁,拢了拢披风,正想和顾锦他们说一声,就被弄琴拉住了胳膊。   “您忘记上次小少爷怎么做的了?”   顾姣愣了下,不过很快就知道弄琴说的是什么了,她最开始和四叔定亲,是她爹不肯让四叔来家里,每次来都跟防贼似的防着四叔,就怕他们背着他做什么。后来她爹走了,她才松一口气,阿言又开始整日跟着她……以至于,她跟四叔定亲快三个月了,但已经很久没有怎么单独相处过了。   来她家,她爹和阿言看着,去国公府,便是她不好意思,也就偶尔阿言上学,四叔得闲的时候,他们才能好好说说话。   这样想着。   顾姣连忙闭嘴,她可不想今天再带着阿言过去了。   她轻手轻脚离开。   顾言玩爆竹玩得起劲,自然没发现,顾锦却是一开始就看到了,看着她跟做贼似的离开,顾锦又十分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过在顾言要转头的时候,她倒是立刻偏了身子,没让他发现他姐不见了。   ……   赵长璟等在月门外。   他原本仰头看着烟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便看到姣姣朝他小跑过来。“怎么跑这么急?”他笑着朝人伸手,还看了一眼她的身后,没看到她的小尾巴,还有些惊讶。   “阿言呢?”   顾姣跑太快,有些喘气,握住他的手平缓着自己的呼吸,等气息缓和了,方才说,“放爆竹呢。”   有阵子没看到他了。   临近年关,四叔事务繁忙,有时她去赵家看老祖宗都能听她抱怨说他一忙起来就不好好歇息,一看他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顿时心疼地不行,“那么累,你干嘛还特地跑一趟?”   隔着两条街,骑马也得两刻钟,而且风还那么冷。   她实在舍不得。   “老太太说,我要是再不来,你都要忘记我长什么样了。”赵长璟笑着把她的手包拢进自己的手心,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熨帖她手背的凉。   顾姣愣了下,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会?”   “她总觉得你是因为我的脸才喜欢上我,说我除了这张脸,没点吸引人的。”   这话听着有些委屈,顾姣自然不会让他受这个委屈,当即就反驳了,“你别听……”想到说这话的是四叔的母亲,也是她的未来婆婆,不高兴的后话一时有些不好吐出,吞吐半天才换成,“你别听老祖宗胡说,我才不是因为你的脸。”   赵长璟低头看她,顺势一问,“那是?”   “当然是因为……”话说到这边,忽然跟四叔那双漆黑如玉的凤眸对上,看着他眼底深处的清浅笑意,就知道四叔又在逗他,她无奈笑道,“你怎么跟小孩似的?阿言都不会像你这样拐着弯求夸呢。”   赵长璟轻轻啊了一声,笑了,“被看穿了呢。”   倒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还顺势说道:“那姣姣夸我下?”不等顾姣拒绝,又说,“我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你不在我身边,曹书还笑话我。”   谁能想到在外威严肃穆的首辅大人私下会是这副模样?恐怕就连邓老夫人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这样。   可顾姣却看多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觉得不习惯,次数多了,便没觉得如何了,反而还很稀罕四叔这一面。明明只到他肩膀,却承担起哄人的职责,抱着人哄道:“夸夸夸,我们四叔最厉害了。”   说完又忍不住小声笑,“我看四叔才该叫娇娇。”   平白多了一个外号的赵长璟挑了挑眉,被哄了一会,他也就没再闹她,牵着人的手在院子里散着步,今晚无风有星月,不过此刻星月也都被烟花遮挡着。   璀璨的烟花雨下,两人慢慢走着路说着话。   都是些琐碎家常,可彼此都不觉得烦,直到快到门外,顾姣虽然不舍但还是与人说,“你快回去吧,老祖宗他们肯定还在等你守岁。”   赵长璟颌首,却没立刻就走,而是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她。   他今日特地过来,就是想把这个交给她,看着她呆怔的神情,赵长璟抬起手掌轻轻拍了两下她的头,“希望姣姣健康,永远快乐。”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永远快乐!   改了个名《首辅家的小妻子》我感觉也蛮符合的,主要小妻子有点点戳我,啊呜(之后要是涨不动我就再改回来 第92章   过了除夕就是正月。   顾家亲戚少, 顾姣每年正月也就走走崔家跟赵家,虽然今年跟赵家的关系变了,但赵家人对她的态度还是一样的, 最开始顾姣还担心与秦姨相处起来会不如以前自然, 却是她多虑了,她跟四叔的亲事刚定下不久,秦姨就来找她了, 一副要替她操持婚事的样子, 看顾姣面露惊愕还笑着安慰她。   秦氏是真的拿顾姣当女儿疼。   虽然可惜她不能做自己的儿媳,但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她那个长不大的儿子, 还是四弟更适合玥玥,成熟稳重会疼人, 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想着以后有四弟护着玥玥, 她也就不用再担心玥玥以后的日子了,而且玥玥嫁到自己家总比嫁到别家好。   嫁到别人家, 门一关, 过得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就算知道, 她又能如何?   自己家就不一样了。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有什么事她也可以帮衬着些。   这阵子她就经常跟萧宛聚在一起拿主意,是真的一副嫁女儿的心情。   时间过得很快, 眨眼的功夫就过完正月了, 嫩枝抽芽, 冬日的寒气消退, 春日开始复苏, 又一年到来了。   这天顾姣受谢皇后所邀进宫叙话,这不是她第一次进宫了,自从跟四叔定亲之后,她就经常受邀进宫去,最开始的时候,顾姣还有些心惊胆战不习惯,次数多了,倒也慢慢习惯了。   其实天家和寻常人家也没什么不同,甚至于天家有时候受到的局限太大,还没普通人家过得快活。   顾姣印象最深的就是谢皇后听她说起这趟游玩时双眼发光的样子,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宫门了,都快忘记外头是什么样了。   做皇后得母仪天下,得做六宫表率,所以就连登楼望外这样的事也不能经常做。   上次她登高还是除夕那天,跟天子一起,站在高处受万民跪拜,远远望一眼外面,就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所以后来顾姣每次进宫都会与她说外面的事,还会把之前那一段旅程画成画给她看,有时候还会给她带一些外面的物件。   相处久了。   她跟谢皇后的关系倒是越来越亲昵了。   谢皇后没有姊妹,就把顾姣当成自己的妹妹,而顾姣头上表姐多,最知道怎么跟姐姐相处,相处久了没了那层隔阂也能跟人撒撒娇。   这些时日,她从谢皇后的口中知道了不少四叔年轻时候的事,也知道他们私下相处的时候就跟普通老友一般。   有时候她跟谢皇后在一旁说话,四叔和陛下就在一边下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顾姣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位年轻的天子居然还会因为输棋而耍赖。   ……   从未央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如今她不仅仅是赵长璟的未婚妻,也是谢皇后的座上宾,无论是哪个身份,都让人不敢轻待她。谢皇后甚至还赐了让她可以乘坐马车直接进出宫的殊荣,只是顾姣觉得树大招风,即便有这样的殊荣也从未使用过。   她依旧是每次步行出内宫,再坐轿子出宫,等到宫门口再换成自己的马车。   虽然麻烦了一些,但至少不用担心会落人话柄。   路上谢皇后的亲信莲衣与她道着谢,“这阵子多亏顾小姐了,主子这些年在宫里除了陛下连个可心的说话人都没有,您来了,她脸上的笑容才多些。”   顾姣闻言腼腆一笑,“皇后娘娘肯与我说话是我的福气,而且我也挺喜欢陪皇后娘娘说话的。”   莲衣见她不骄不躁,心中自是更加欢喜,跟着请她有空就进宫,让她多陪陪皇后娘娘。   顾姣自是笑着应了。   她以前怕进宫是因为忌于天家威严,如今熟悉了自然也就不怕了,何况她也是真的喜欢这位温婉端庄的皇后娘娘,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处的时候,她看到御花园里停着一个身影,是位穿着素色宫装的女子。   隔得有些远,女子又背着身,看不清那位女子的样貌,但顾姣心里还是立刻浮现了一个名字。   ——贤妃沈成碧。   当今天子自登基之后就未开办过选秀,如今满宫除了皇后娘娘以及潜邸时的几位老人也就一位贤妃娘娘,而这位女子虽然打扮得清素,可看那宫装上的花样,显然是三品以上妃子才能穿得。   三品以上。   除了当今皇后,也就那位贤妃娘娘才够得上。   虽然顾姣从未与这位贤妃娘娘接触过,但她的事,她却听了不少。   她是太子生母。   ……也是沈湘君,四叔上一任未婚妻的亲妹妹。   正想着。   就有一道柔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顾小姐。”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位贤妃娘娘已经过来了,顾姣垂下的眼帘瞧见一抹天青色,忙敛了心思与她福身,“贤妃娘娘。”   “快起来。”一只戴着佛珠的手扶住她的胳膊,还年轻的宫装妇人笑着问她,“这么早就要回去了吗?本宫还想着去未央宫沾沾热闹呢。”   她言语温柔,顾姣心里却有些不大自然。   她不清楚是因为那位已逝沈家大小姐的缘故,还是……不熟悉。她虽然喜欢对亲近的人撒娇,但对不熟悉的人,她其实是不大喜欢与她们有肢体上的接触的。   她的目光落在胳膊上的那只手上,挺好看也挺干净的一只手。   但就是让她觉得浑身不自然,甚至忍不住想躲开,可这样的举动俨然是不合适的,虽然依照她如今的身份,即便这样做了也没人会说她什么,但她还是不习惯去落人的脸面,就这么硬挺挺地站在那,按捺着心里那股子不舒服的情绪与她说道:“回娘娘话,皇后娘娘还得处理宫务,臣女也还有些事,便早些回去了。”   而且也不算早了。   再过会,太阳都要落山了。   “这样啊……”贤妃笑笑,“那本宫就不耽误顾小姐的事了,等下回有时间再与你说话。”她说着抽回放在顾姣胳膊上的那只手。   顾姣悄悄松了口气。   正想恭送人离开,忽然又听她问,“对了,顾小姐和赵大人的亲事定下来了吗?我上回听人说是在三月?”   “定了,在三月十六。”   顾姣答话的时候,心里那股不自然更加明显了,不过还好,这次贤妃并未多说,她只是笑着说了句“恭喜”,又留了一句“那届时顾小姐和赵大人进宫的时候,再问你们讨杯喜酒喝”便噙着一抹温和的笑转身离开了。   等她走后。   莲衣看向顾姣,她是陪着谢皇后进宫的老人了,自然也知道沈家和赵家那桩往事,看顾姣面色不自然还以为她是想起了那件事便柔声与她说,“您不用介意,沈家和赵家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何况赵大人对您的心意,那可真是没得挑,别说奴婢了,就连皇后娘娘都说她以前没见过大人这样呢。”   这是在安慰顾姣。   顾姣朝她笑了笑,她其实并不介意这个,要到这个时候还介意这个,那她这亲也就不必成了,而且四叔待她如何,她最清楚。   她就是……   目光看向贤妃离去的身影。   她就是觉得这位贤妃娘娘的脾气有些太好了。   她这阵子在宫里没少听别人夸她,就连皇后娘娘也时常说起她,可……一个人真能好到让人一点错处都挑不出吗?   她还是太子生母。   倘若她身份不贵重也就罢了,这样贵重的出身和身份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叫别人母亲而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顾姣觉得如果是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顾小姐?”   耳边又传来莲衣的声音了。   顾姣轻轻啊了一声,应了,她敛了思绪后笑着和莲衣说,“没事,我们走吧。”她收回目光,心里也开始默默检讨起自己,不能因为对方是沈家的人就对别人提前有了看法呀,这样是不对的。   她跟四叔定亲这么久,沈家那边根本没人说什么。   不过有时候这种事情就是不能念,念着念着,人就来了。   到东大街的时候,顾姣正跟抚玉商量着回去路上绕一下月华楼去买些糕点,马车就被人拦住了,这事太过突然,她一时未察整个人往前扑,差点没摔倒。   “小姐,您没事吧?”   抚玉急急忙忙扶住她后就冷着嗓音问外头,“怎么回事?”   外面冯伯也是吓了一跳,缓过神后跟顾姣说,“小姐,有人拦了我们的马车。”   “谁啊,有病吗?”抚玉本就是个暴脾气,一听这话把顾姣扶着坐稳后立刻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拦他们的也是一辆马车,外头没挂牌子,车夫也不是个熟脸的,她认不出,正要问他是哪户人家,懂不懂规矩,就看到一个白衣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朝他们走来。   看清楚她的样貌后,抚玉神色微变,扭头和顾姣小声说,“小姐,是沈家那位小姐。”   顾姣惊讶。   沈家如今称得上小姐的也就沈采薇一个人,她让抚玉把车帘掀起来,然后往外头看,果然是沈采薇。   沈采薇是她同窗,当年她们一起在书院上学。   跟她一样,沈采薇在书院也没几个朋友,这倒不是因为她也被人排挤,相反,就连白又晴那个黑心的讨厌鬼也不敢轻易对沈采薇耍心机。   沈采薇没朋友单纯就是因为她的性子太过高傲,看不上她们。   她出身贵重,祖父早年任礼部尚书兼任华盖殿大学士,父亲是如今的太常寺丞,姑姑是宫里的贤妃娘娘……这样的身份自然引人追捧,何况她又生得花容月貌。   可她却一个都看不上,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以前顾姣觉得她一个人冷清还朝她抛出过橄榄枝,但沈采薇从来没理过她。   倒是没想到她现在居然会主动来找她。   她之前听人说她去了蜀州外祖家,已经有大半年没回来了,看她这副样子……应该是刚从蜀州回来。   才回来就来找她了?   顾姣几乎一下子就猜到了她来找她的原因。   果然——   下一刻,她就感受到沈采薇打量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探究和不喜,说出来的话跟以前一样冷冰冰的,只是今日还带着明显的刺,“就是你要嫁给姑父?”   抚玉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脸,“沈小姐,什么姑父?你姑父谁啊?赵大人可没娶过妻!你一个未婚姑娘,也是受过诗书礼仪学过规矩的,怎么连怎么喊人都不知道?”   她就跟被刺扎到似的,当场就炸了。   顾姣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她也没想到沈采薇居然会这样称呼四叔,倒像是故意的。   “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沈采薇没理会抚玉,依旧直勾勾看着顾姣说,“名动京城的才女,随便作一首诗都能让那些学子追捧传颂,你呢?你会什么?你觉得你配得上他吗?”   “你!”抚玉气得脸都变了,她捋起袖子,才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当即就要下马车跟人干仗,可还没动身就被顾姣握住了胳膊。   “小姐!”   抚玉不高兴。   顾姣没看她,而是看着沈采薇,看了一会后,她忽然说了一句,“你喜欢四叔?”   沈采薇瞳孔紧缩,面上慌乱一闪而过,“你胡说什么!”   可她这副不同以往的模样却肯定了顾姣的猜测。   最开始她以为沈采薇来找她是为了替她姑姑鸣不平,可那句“你觉得你配得上他吗”的语气却让顾姣隐隐觉得不对,那语气太浓烈,不像是鸣不平,倒更像是……嫉妒。于是她忍不住回想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每次有人欣赏四叔向她们阐述爱慕之情的时候,沈采薇永远会把冷冰冰的目光落在那人的身上。   她还记得有几次在路上看到四叔。   沈采薇也在。   不同面对他们时高傲冷漠的模样,在四叔面前的沈采薇乖巧还爱笑,一双眼睛永远落在四叔的身上。   女孩的心思说难猜其实也好猜,沈采薇利用她姑姑的名义接近四叔,掩藏着自己的爱意,但其实仔细一想,也就明白她是什么心意了。   “看来我猜对了。”她说。   被揭露心思的沈采薇早已没了最开始的气焰。   二月的天还带着些峭春寒气,沈采薇原本就穿得不多,此刻更是如坠寒窖一般,寒风刮在她的身上,她心绪如麻,到底也才不过十八,平时再厉害,碰到这样的事也还是会不知所措。   她这抹心思从未与外人说过,不清楚顾姣是怎么知道的。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如果顾姣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去,那她该怎么办?他……以后会怎么看她?   “原来是这样啊。”抚玉刚才也愣住了,这会回过神,看着沈采薇小脸雪白,顿时嗤笑出声,“我当沈小姐是真的替你姑姑来说话的,原来某人啊是假借姑姑的名义来替自己鸣不平呢,可你有什么好不平的?且不说咱们大人和沈家早没了关系,就算有,那又与你何干?”   她生得一张利嘴,说的话专往人心口上戳,“别人说你清高,我看你这清高也都是装出来的,你但凡今日是来替自己说话,我都不会这么看不起你,拿你姑姑的名义接近咱们大人,现在又拿你姑姑的名义来刺咱们姑娘……沈小姐这样做对得起你姑姑吗?你不怕你姑姑泉下有知半夜入你梦来找你吗?”   她被那声“姑父”憋了一肚子邪火,此时自然什么难听拣什么说,不过后面的话却被顾姣抬手拦住了。   “好了。”   顾姣没再让她开口。   这事真要传出去对四叔的名声也不好。   抚玉虽然脾气急,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被顾姣看了一眼也就收声了。   “沈小姐。”顾姣垂眸看向这会神思恍惚的沈采薇,她没有对此讥嘲,也没有多加评判,只是淡淡与她说道:“我知道我比不上你的姑姑,也知道有许多方面,我的确跟不上四叔的脚步,但两个人在一起靠得从来不止是这些,不会的东西我会慢慢学,就不劳沈小姐挂心了。”   “你的事,我不会与别人说,但也劳烦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顾姣说完便没再看她,收回目光后吩咐冯伯,“走吧,冯伯。”   “是。”   马车继续往前,她没去管身后的沈采薇,倒是抚玉依旧有些愤愤不平,“您就不该这么放过她,回头还是得跟大人说一声,让大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四叔公务繁忙,别拿这种事去叨扰他。”   “也别跟别人说。”她这话是盯着抚玉说的。   抚玉不甘心就这样放过沈采薇,但努了努嘴还是轻轻应了是,“奴婢省得,说出去,她是讨不到好,但以后别人肯定也要一直议论。”   这样的八卦,那群闲的没事干的人肯定不会放过。   姑娘大婚在即,她才不想让这么个人这么件事影响姑娘和大人呢。   ……   沈采薇过了很久才回过神。   看着远去的马车和周遭望过来的眼神,明知道不可能有人听到,但沈采薇就是心虚,她低着头,几乎是趔趄着回到自己的马车,等车帘摔下遮挡住外头的光景,她蜷缩着身体坐在马车里,紧紧握住颤抖的手后,脸色难看道:   “回家!”   沈家人并不知道她回来了,冷不丁看到她回来,众人都有些震惊。   沈母更是一听说就立刻迎了出来,远远看到沈采薇,她惊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报个信,阿母好派人去接你。”   离得近了,看到沈采薇难看的脸色,沈母担忧地握住她的手,“怎么回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沈采薇一路沉默不语,看到沈母方才哑着嗓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话没头没尾,沈母显然没明白,拧眉,“告诉你什么?”   “他要成亲了。”沈采薇看着沈母一字一顿。   “你!”沈母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她忙看了一眼四周,见他们都低着头也不知道他们听到没,心惊肉跳地拉着沈采薇的手往屋里走,一进屋就立刻把人都打发出去了,沉着声问她,“谁告诉你的?”   她特地瞒着她,就是怕她知道后生事,没想到还是让她知道赶回来了。   知道她女儿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想过要是真能和那位大人搭上关系,也好,可她早些年就托老爷摸过那位大人的心思了,没意思的事,那就没必要再提,可偏偏她这一向聪慧乖巧的女儿就跟着了魔似的,这些年再好的青年才俊都看不上,一颗心都放在那位大人身上。   沈母简直一头大两个大。   这要是两家都有意思,甭管外头怎么说都无所谓,有那位大人在,那些人也不敢议论到他们的面前来,保不准还得艳羡他们家,可偏偏那位大人没意思。   妾有情郎无意。   传出去,她家夭夭以后还怎么做人?   沈母握着沈采薇的手,劝她,“夭夭,娘知道您的心思,可你也清楚那位大人的心思,听娘一句劝,断了你的心思,别让人发觉。”   沈采薇喃喃,“已经有人发觉了。”   “什么?”   沈母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谁?谁知道了?”   沈采薇说,“顾姣。”   “怎么会是她?”沈母一听是顾姣,脸色更加难看了,那可是那位大人的准未婚妻,这要是她出去说什么,或是和那位大人说什么……   偏偏沈采薇还在一旁跟没了魂魄似的呢喃道:“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姑姑这么晚才给我寄信,如果、如果我早些知道,我……”   沈母被她这副模样气得要死,张口想骂,看她捂着脸无声哭泣,脸色变了几变,又舍不得骂她,脑子里倒是闪过她刚才说的话,沈母皱眉,“这事是你姑姑说与你的?好端端的,你姑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   *   沈采薇这件事,顾姣并未放在心中,也没有跟赵长璟说,她觉得没必要,也不想拿这样的事让四叔烦心。   又是几天过去,这日天朗气清,她一大早就起来了,打算给赵家老祖宗送点蜜饯过去,这款蜜饯是她在章丘的时候跟许奶奶学的,上回和老祖宗聊起的时候听她说起,便让小厨房做了一些打算给人送过去尝尝。   她不知道就在她准备去赵家的时候,城门口也浩浩荡荡来了一大波人,正是此次攻打鞑靼的主力军。   ——江谦江大将军的东胜卫。   城门口。   “将军。”   赵九霄位于江谦身后,这一排骑马的将士里面,数他年纪最小。   他是第一次上战场,最初大家都不看好他,甚至怕他拖累他们,可跟鞑靼的战争中,赵九霄不仅砍杀了不少鞑靼的将士,还生擒了鞑靼的左贤王和一千余将士。   东胜卫向来论功封赏。   他这次是除了江谦之外战功最大的,他也已经从一个普通的将士成了一名真正的参将。   江谦回头,三十多岁穿着黑甲的男人即便是打仗也极少言语,此刻看着赵九霄,也未说话,而是等着他继续说。   赵九霄看着他说,“我想先回一趟家。”   他这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会是要进宫领赏,虽然领赏的是江谦,但他们这群人也得在,可他这会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就离开。   旁边知道他心事的将士都笑道:   “咱们九霄是想姑娘了,这一路上拿着那护身符不知道看了多久。”   “可不是,我问是谁,他还不肯说,啧啧啧,平常在战场上跟个小狼崽子似的,问起心上人倒是脸红的不行。”   ……   赵九霄听得面红耳热。   这要是在战场上历练,他绝对不怂,就算面对江谦,他也是说动手就动手。   可偏偏说起这个,他这脸就臊得不行。   他讷讷不言,旁人笑得就更加大声了,江谦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也跟着染了点笑意,“去吧。”他温声和人说,又带了句,“替我向你祖母问好。”   “知道了!”   赵九霄笑着答应一声,跟江谦一抱拳,也不管身边笑他的那些人,双腿一夹马肚立刻往前冲了,春光明媚,他看着这熟悉的场景,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这个曾经他厌恶许久的地方,如今却让他看什么都喜欢。   他觉得风是柔软的,天空是蓝的,就连嘈杂的人声都让人欣欣向往,他就这样噙着一抹疏阔的笑策马而行,后来,他拿出怀里那个护身符握在手中,从前桀骜不驯的少年如今眉目柔和,就连声音都带着柔软。   他说,“顾姣,我回来了。”   ……   顾姣是出了家门才知道东胜卫大军回来的消息。   江谦江大将军是大夏的战神,在百姓眼中,只要有他在,大夏就永远不会被人侵犯,他们可以永享安宁和太平,因此百姓们都十分感激他,也十分敬重他。这会大军正好进城,两边人群有序又拥挤地在一起,朝着东胜卫大军的方向大声喊道:“江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百姓激烈的欢呼声在城中环绕着,顾姣即便坐在马车里都能听到,外面人多,她还在巷子里,远远就看到一堆穿着黑甲的男人骑着马从她眼前路过。   身边抚玉眼中也有爱戴,嘴里小声感慨着,“江大将军真厉害啊。”   顾姣点头。   虽然她跟江将军没怎么接触过,但也知晓他的厉害,十几岁就上战场,从一个普通将士做到指挥使,一路所向披靡到现在,从未有过败绩。   如果说爹爹有什么欣赏的人,四叔占其一,这位江将军就占其二,这些年顾姣没少听爹爹说起这两人。   对四叔。   他是欣赏、欣慰,是感慨大夏能有这样一位大臣辩是非、断黑白。   而对江将军——   顾姣想,爹爹更多的应该是武将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她这样想着,目光却在军队里梭巡,她想看看九霄哥哥在不在,但前面骑马的将士没有,后面的……人太多,又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实在也找不到。   便也没再找。   她如今对赵九霄已经一丝留恋都没有了。   如今回想以前那些哭哭啼啼、难过不已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一场她以为永远不会醒永远就这样了的梦,但其实时间眨眼过,那些感情和眼泪也都变成一道风,早就从指尖流走不见了。   她如今就盼着他好。   追寻他想追寻的,日后再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偕□□度余生。   顾姣这样想了一会,那边大军也早就离开了,人群散开,顾姣收回目光,“走吧。”   马车往前,中途却碰到了四叔,他今日外出有事,虽穿着一身绯袍官服却还没进宫,知道顾姣是拿着蜜饯去家中看母亲,正好顺路,他便打算先送人回家,然后再进宫。   顾姣也有阵子没见他了,自从正月十五过后,四叔日日忙碌,两人虽常有书信往来,却无暇见面。他早起得上朝,每次回家又都是大夜里了,再来家中找她自然不好……每当这个时候,顾姣就格外期盼着他们的婚期可以快点到来。   那样至少她还能看到他的人。   因此这会知晓不会耽误四叔的事后,她也没拒绝,跟四叔同乘说起这阵子的相思了。   ……   而此时。   赵九霄已经骑马先到了家门口。   他原本是打算先去顾家找顾姣,和她说他回来了,再与她说下他想的,但想到如今他们俩的身份,贸然登门总归不妥,就想着先回家和他娘说一声,由他娘出面,他再去找顾姣。   他知道自己免不得要挨一顿罚,再受他娘一顿嘲讽。   他以前最烦他娘因为顾姣责罚他了,如今却十分欣然,如果能重新跟顾姣在一起,别说挨一顿,就算抽他十顿躺一个月他也高兴。   “吁——”   赵九霄勒停风疾,正要跳下马,就看到门前挂着红绸。   看着是有什么喜事的样子。   他从马上跳下后问门房还未注意到他回来的小厮,“家里有喜事?”   背身的小厮回过头,冷不丁看到出现在身后的少年,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开口道:“世、世子?”   赵九霄挑眉,好笑,“怎么,才大半年没见就认不出我了?”   的确有些认不出。   在战场历练过的赵九霄岂是从前能比?他黑了高了也壮了,变得最多的还是他的脾气,以前的赵九霄暴躁易怒,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沉着一张脸,而如今的赵九霄就跟天上的骄阳一般,明朗开阔,整个人都变得爽朗了不少。   可他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   小厮认出来之后,顿时惊喜地大叫一声,“世子!”他扔掉手里的扫帚朝人冲过去,毫不遮掩心中的惊喜,就差高兴地直接抱着赵九霄哭了,“世子,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他说完又往里头喊话,“快去跟老夫人和夫人说,世子回来了!”   一时间,全是叠声,有人往外来迎,有人进屋通传,赵九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太久没回家,现在他看谁都觉得亲切,正准备进屋,看到头顶的红绸又忍不住驻步发问,“小六子,这红绸是怎么回事?家里有什么喜事吗?”   刚刚还因为赵九霄回来而高兴不已的小六子听到这话忽然白了脸。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赵九霄未注意到,琢磨着情况,问他,“是谁要成亲了吗?阿如?”   “阿如小姐去年已经出嫁了。”小六子低着头小声答道。   他在宁夏战火喧天的,就算有家信也收不到,自然也就不知道这大半年京城发生的事。“那是?”想到一个可能,赵九霄呆了一下,紧跟着却高兴地连眼睛都忍不住亮了起来,“是不是四叔,他要成亲了是吗?”   小六子看着他一脸高兴的样子,面上却更加踯躅了。   赵九霄还未察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高兴道:“我还以为四叔得一个人过一辈子了,没想到我这出去一趟,他居然连四婶婶都给我找好了。”   “谁呀?”   他特别好奇,兴致盎然问他,“哪家姑娘魅力这么大,居然能被我四叔看上?”这倒不是他自夸,他四叔那眼光,一般的姑娘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也因此他才会如此好奇。   没听到小六子的回答,赵九霄看他,瞥见他面上的表情方才觉摸出不对、   “怎么了?”他问小六子。   不等小六子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赵九霄回头,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太久没看到了,也因此在看到那马车外头挂着“顾”字木牌的时候,赵九霄的心脏忽然砰砰乱跳起来,比战场上的鼓点还要让人觉得震动。   此时的赵九霄哪里还顾得上四叔的心上人是谁?他满脑子都是顾姣怎么来了,她居然来了,是……因为他吗?是因为她知道他回来了所以特地来找他吗?耳边出现了持续的嗡鸣声,心脏快得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带着激动和不敢置信,他脚步下意识往前走。   可车帘掀起,出来的却不是顾姣的身影,而是——   四叔。   四叔还未注意到他,走下马车便朝马车里头伸出手。   很快一只柔软又白嫩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中,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挂着他熟悉的笑容,这一抹笑容曾支撑他从血雨战火中走出来,曾让他在濒死之际握着拳头把自己的命从阎王那边夺回来,可记忆中那个永远只对他笑的女孩,此刻看的却不是他。   她满眼都是他的四叔。   两人都未注意到他的存在。 第93章   顾姣的确没发现赵九霄回来了。   她正跟四叔说着话, 二月倒春寒,她一贯怕冷,即便被四叔捂了一路, 手还有些凉, 这会放在四叔温热的掌心里,她忍不住拿手心手背贴了贴,而后又是艳羡又是不满地小声说道:“不公平, 四叔每次穿那么少, 手却比我热多了。”   相比四叔那一身单薄的官服。   她简直穿得跟球一样,依旧是斗篷短袄石榴裙,要不是她严肃拒绝, 恐怕出门的时候弄琴还得给她准备个兔毛手笼,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情况下, 四叔居然还能比她热。   四叔是火炉吗?   赵长璟听她埋怨,好笑道:“我每日早起练剑, 你呢?之前让你回了家也别断了训练,都做了吗?”   显然没有。   最开始从金陵回来的时候, 她还坚持了一阵子, 可一到冬天,那北风刮得, 她哪里起得来?别说锻炼了, 她现在就连写字都荒废了,每天不是想窝床上就是躲榻上, 连吃饭都不想下, 此刻被四叔那双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 顾姣轻咳一声, 有些心虚。   正想转移话题, 就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顾姣。”   猛地听到这个声音,顾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抬眸看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人,顾姣愣了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九霄哥哥?”   她惊讶喊人。   又看他目光落在她和四叔交握的手上,顾姣心里隐隐有些不大自然,倒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或是对不起他还是怎么的,她就是单纯觉得被他这样看着有些怪怪的。   不过再奇怪,她也不曾松开,依旧牢牢握着四叔的手,甚至还怕四叔误会反握住他的手,然后才看着赵九霄,温声与他说道:“你回来了呀。”   “我刚刚看到大军的时候还在找你,不过人实在太多了,我找了好久都不到你。”   她态度熟稔且自然,就像是面对一位许久不见的老友。   但这样的态度对赵九霄而言是陌生的,他记忆中的顾姣眼里永远只有他,只要他出现,她就会蹦蹦跳跳到他面前,仰着那张明艳的脸望着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用虽然温和礼貌却又有些疏远的态度与他遥遥相望。   他有满肚子的话要问。   脑子却像是被一堆东西挤压着,这让他无从开口,亦或是……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更加难以开口。   四叔要成亲了,四叔牵着她的手,所以他刚刚嘴里念着的四婶就是她。   可怎么会是她?怎么……能是她?   “为什么?”他的眼眶微红,放在身侧的双手也情不自禁紧捏成拳,目光却始终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他甚至有冲动想走上前把他们的手分开,这样他就不会觉得那么刺眼了。   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赵长璟便喊他了。   “九霄。”   熟悉低沉的男声一下子就击散了他所有的想象。   赵九霄浓睫微颤,他抬起脸,看向不远处穿着绯袍望着他的男人,脑中忽然如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许多画面,全是他跟四叔这些年相处时的情景,带他骑马的四叔、教他下棋的四叔,在他爹娘打他时把他领走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跟他讲道理的四叔……他是他的榜样,是他想要超越的人,也是这世上他最敬重的人之一。   他可以为了他奉上自己的性命,但这不包括把他心爱的人拱手相让。   “为什么?”   他又重复呢喃了一声,“四叔,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你明知道……”   顾姣一听这话就立刻皱了眉,她想过九霄哥哥回来看到她和四叔在一起可能会不自然、不舒服,毕竟她跟他的确有过那么一段,可说到底,他们也已经结束了,她跟四叔在一起也没有对不起谁。因此看到他这样质问四叔,顾姣自然不高兴,她正要出声,手却被四叔按住了。   “没事,我来解决。”   赵长璟依旧是平和的语气,还朝她露了一个安抚的笑。   顾姣抿唇,看着他沉默一会到底没再开口。   赵长璟抬头看着赵九霄说,“先进去吧,你祖母和你娘应该已经在等你了,至于其他事,我回头再和你说。”   话音刚落,秦氏就出来了。   秦氏原本得了消息是想去上房,中途却从朝云的口中知道九霄跟四弟、玥玥他们对上了,怕出事,她立刻匆匆赶来,看着这副阵仗,她有些头疼,先喊了声“九霄”,等少年回过头,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她脚步一顿,心里也蓦地有些酸楚,但出口却还是从前那副冷静的模样,“你祖母已经在等你了,进去给她请个安,她老人家替你担了大半年的心,别再让他为你操心了。”   她一句话两个意思,赵九霄听懂了,却依旧不肯走。   最后还是秦氏让人把失魂落魄的他“带”了进去,等他走后,秦氏方才看向赵长璟和顾姣,语含抱歉,“四弟、玥玥,抱歉,回头我会和他说清楚,不会让他影响你们的亲事。”   顾姣自然不敢担她这声歉意,忙摇头说没事。   赵长璟也说没事,又跟秦氏说,“九霄回来,母亲那边怕是也没心情见人,就劳烦嫂嫂替玥玥把东西拿进去。”他说着让抚玉把顾姣准备的东西递给秦氏。   秦氏也是这个意思。   这会还是别让他们先对上了,要不然还真不好搞,她连连点头,又怕顾姣吃心,温声和她说道:“你先回去,不会有事的。”   顾姣乖巧应好。   目送秦氏离开,赵长璟和她说,“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顾姣也没拒绝。   ……   马车启程。   赵长璟看着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孩,温声问,“还在想九霄?”   “我没有!”这话回得太快,像是怕他误会什么,直到与四叔那双含笑包容的凤眸对上,顾姣犹豫了下方才点了点头,但很快又跟着一句,“我就是在想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赵长璟包着她的手,忽然文不对题地说了句,“九霄还喜欢你。”   顾姣一听这话,心跳都漏了一拍。   “四叔……”   “你也看出来了吧。”赵长璟垂眸看她。   顾姣抿唇,她又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她是惊讶的,为这一份迟来的心意,但也只是吃惊罢了,她沉默了一会,开口,“我不清楚他是怎么了,但我知道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   她说完后用力回握住赵长璟的手,生怕他误会,目光定定看着他,从前软乎的声音因为认真都变得有些严肃了,“四叔,我嘴笨不会说话,但我这颗心就这么点大,一个你已经占满了,我不可能也放不下别人了。”   如果说最开始。   她跟九霄哥哥刚分开那会,或许九霄哥哥回头,她可能还会和他在一起。   可如今。   她已经有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人和经历。   不可能回头,也不会再回头了,马车颠簸,她跟四叔四目相对,没听到他的声音,顾姣心里有些担忧,还想再说,却突然被四叔揽于怀中。   她的脸埋在四叔的胸膛上,可以听到四叔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震得她耳朵发麻。   却舍不得挣开。   反而伸手环抱住四叔的腰。   “我一直都有些害怕。”   突然听到四叔这么一句,顾姣还愣了下,她想仰头却被四叔按着头没法起来,“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九霄是喜欢你的,只是年少轻狂,看不明白自己的心。这阵子知道他要回来,我就总担心要是他回来,要是他和你阐述心意之后,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顾姣起初没挣扎,听到后面却有些不高兴了,她手撑在四叔的胸膛强制起身直视他的眼睛,从来挂着笑的脸这会却带着明显的不高兴,严肃地打断他的话,“我抛弃你和他在一起吗?你想什么呢!”   她是又生气又难过。   生气他不相信她,又难过他一个人扛着所有的事。   明明想跟人发火,但看着他那双温和包容的眼睛,最终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她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身说,“我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只管我自己,我现在只喜欢你,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说到这又有些气,第一次直呼其名。   “赵长璟,我们都快要成亲了,你居然还给我想这些!”真是气死她了。   “难道我说要和他在一起,你就打算把新郎的位置拱手让给他吗?”越想越气,她忍不住拿手捶了两下他的胸膛,没把人弄疼,自己的手反倒是先吃了痛。   她更加不高兴了,盯着他的胸膛嘟囔道:“硬邦邦的。”   “打疼了?”   赵长璟想去握她的手。   顾姣却不肯让他碰,她还在生气,“打疼了也不关你的事,你不是都要把位置拱手让人了吗?”   “谁说的?”赵长璟无奈。   “你自己刚刚不还……”突然卡壳,想到四叔的确没有明确表示过要拱手让人。   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头顶,顾姣抬头看人。   “我没想过把你让给他,也不可能让,别的东西他想要,我能给都会给,但你不可能。就算你动了心……”看顾姣拧着眉要反驳,赵长璟伸手点在她的红唇上,笑着继续说,“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动了心思,那我也会把你的心思掐断,你是我过了文书的未婚妻,马上就是我的妻子,我有的是时间掐灭你心中的那点小火苗。”   顾姣听到这话,心里蓦地一松,她刚刚真的吓死了,想起他前面说的话,嘴里忍不住还是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才不会离开你。”   赵长璟摸了摸她的头。   她说完又问,“那现在……”   “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他也不小了,也该清楚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原地等他。”赵长璟淡淡话完后,低眉看她,一面轻抚她的头,一面温声说,“别担心,我会解决的,这阵子你就先在家待着。”   顾姣这阵子原本也就跑跑崔家和赵家。   前几天崔昀跟舅舅出远门跑商,现在崔家就舅母一个人,她跟舅母的关系虽然不算差但也不算好,舅舅和崔昀都离开了,她自然也不会特地跑过去惹人烦。   现在九霄哥哥又回来了。   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和冲突让大家闹得不高兴,顾姣打算这阵子还是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了,等事情彻底了结了再说。   马上就到她跟四叔的婚期了,她实在不想在这紧要关头出什么差错。   等到顾府门前,赵长璟因为有事就没进去,走前跟顾姣说,有事会让曹书给她递消息。   顾姣点头,也叮嘱他注意消息别太忙碌。   “主子。”   陈洵站在一旁。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目送顾姣远去的身影,听陈洵问他现在是回家还是去宫里,他沉默了一会,说,“先进宫。”   今日江谦回来。   他们许久不见,肯定有话要说。   而且内阁那边也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理。   至于九霄——   还是等他先冷静些再跟他好好聊吧。   可赵长璟没想到,等他回家想找人好好聊下的时候,赵九霄却已经离开了,就像是故意躲着他,赵九霄这一走几天都没回来。   ……   樊家酒楼。   赵九霄已经在这待了有几天了。   从那天离家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家,整日喝得醉生梦死、不知朝夕。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应该说……他这么多年也就喝过一次酒,可就是那一次醉酒让他彻底失去了顾姣。   那个时候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喝酒了,喝酒误事,而且行军打仗也不能喝酒。   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又喝上了。   原因都跟顾姣跟婚约有关,只是上一次是壮志未酬,怨婚约束缚了他,而这一次……他却恨不得自己从未离开过。   他不止一次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没离开,如果那个时候他早些发现自己的心意,甚至于这段日子他给顾姣写一封信,告诉她他的打算,她是不是就会等他,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如果这个词原本就发生在事情结束之后,来自败者的感慨和喟叹。   灯火憧憧,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喝多了酒,赵九霄觉得自己的酒量变好了许多,已经喝了十几坛酒了,他还没有一丝醉意,甚至越喝越清醒。   他看到有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朝他走来。   赵九霄没理会,依旧撑着头独自一人喝着酒,直到白衣女子停在他的身边,沉声问他,“赵九霄,你就打算这样认输了吗?”   *   日子过得很快。   再过一个月就到顾姣的婚期了。   这阵子她日日待在家里,连门都没怎么出过,事情倒是听了不少,虽然底下的人都想瞒着她,但只要有心总能知道的,她知道九霄哥哥那天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回家。   这事说到底也与她有关。   她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理,也不可能真的让四叔一个人去解决。   顾姣很清楚这事要是不彻底解决,就算她嫁进赵家也不会安生,她不希望老祖宗和秦姨难受,也不想让四叔和九霄哥哥的关系因此变得恶劣,可就在她打算出去找他的时候,却传来他已经回家的消息。   为此——   顾姣特地让弄琴出去打探过,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之后,方才放心。   这天是二月十八,是顾姣照例去广济寺祈福的日子。   每个月的十八,只要她在京城,就一定会去一趟广济寺,年年如此,从未更改。   前几个月是四叔陪她去的,这个月,四叔原本也是要陪她一道去,可惜,前些日子他被陛下派到保定处理事务,至今还未回来。   顾姣也不是小孩了。   以前她也经常一个人去寺庙,没他陪着虽然孤单了一些,却也不会觉得如何,跟从前一样,她带着弄琴和崖时领着一支护卫就出门了,一路无事,未想到了广济寺门口却碰到一个熟人。   ——赵九霄。   印象中今天他也得进宫。   今天宫里举办宴会,是为了庆祝江大将军大捷特地举办的晚宴,顾姣也是这些日子才知道这次大夏战胜鞑靼,九霄哥哥是除了江大将军之外功勋最卓越的,听四叔说,陛下要大赏,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顾姣有些惊讶,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沉默和冷寂在她跟九霄哥哥的身上其实很常见。   以前他们就经常这样没话说,不过以前每次碰到冷场,她都会主动打破僵局,而今,身份和关系变了,她又知道了他的心意,一时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赵九霄先走了过来。   此时他们还在寺门口,因为今天并不是初一、十五,来广济寺的人并不多,除了门口的引客僧也就他们一行人和赵九霄一人。   冷不丁见他过来,崖时握住手中的佩剑,弄琴更是直接挡在顾姣面前。   其余顾家的护卫也都一个个神情戒备。   看到这副场景,赵九霄脚步一顿,对比以前,他忽然扯起唇角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他们还是笑自己。   顾姣看他这样莫名有些不忍,到底也曾是护着她长大给予她阳光的人,纵使他们没缘分走到最后,但也实在不必这般相待,她拍了拍弄琴的胳膊,主动走上前,与他打招呼,“九霄哥哥。”   “哥哥?”   赵九霄一点点抬起眼,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后接过话,“马上得轮到我喊你四婶了吧。”   这话听得有些刺耳。   弄琴看顾姣小脸微变,立刻就按捺不住了,“赵世子。”   她沉着脸与人说道:“我们小姐并没有对不起您,和四爷那也是和您分开之后正常往来,如今在一起,那也是过了两家明路的,您有什么不满大可和您家里人去说,没必要跟我们姑娘在这阴阳怪气!”   赵九霄沉默,眼里的讥嘲化作黑暗的寂寥,他低头,过了一会方才和顾姣说,“我有话问你。”   他一副要单独和人说话的意思。   弄琴怎么肯?   正要拒绝就被顾姣握住胳膊。   知道她是答应的意思,弄琴皱眉,“……小姐!”   “我总要与他说清楚的。”顾姣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九霄,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想这件事一直梗在我们的心里,这样我就算嫁给四叔,大家也不会开心。”   弄琴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顾姣看她面上担忧,笑着安慰她,“放心吧,九霄哥哥不会伤害我的。”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无比放心。   弄琴到底没再说什么。   她上前问了引客僧,知道今日寺庙并无其他香客,便让人分守在外面,以防有人瞧见,如今小姐身份不同,这位赵世子跟她又是前未婚夫妻的关系,被人瞧见总归不好。   等姑娘和赵九霄进了寺庙,她便远远跟着。   这是她能做得最大的让步了。   赵九霄也没管她,自顾自跟顾姣走在一起,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好像还是这些年他们第一次并肩同行,他低头沉默着,忽听人说,“九霄哥哥……”   大概是想起之前他说的那句话。   她短暂地卡壳了下才又小声询问,“你想问我什么?”   她的语气带着惯有面对他时的小心翼翼。   赵九霄想起那日她跟四叔走在一起时巧笑倩兮的模样,狠狠闭了闭眼睛后才哑着嗓音开口,“你跟四叔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顾姣沉默。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赵九霄其实也不用她回答,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他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没头没尾,顾姣却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她迟疑了会才说,“七月,在济南。”怕他误会四叔,她说完又跟着一句,“是我先提的,也是我先喜欢上他的。”   这句话她说得没有一点犹豫,却更加刺痛了赵九霄的心。   “顾姣!”赵九霄愤怒地回过头,他双手紧捏成拳,胸腔不住起伏,因为震怒,牙齿都在咯咯作响,眼睛更是红得吓人,他脸色阴沉地看着顾姣,薄唇动了几下,似是想嘲讽她的感情怎么这么廉价,才跟他分开一段日子,转头竟然就能喜欢上别人,还是……他的四叔。   可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看着她微微苍白的面容,他那些冷嘲的言语到底吐不出去。   最后他还是扭过头,攥着拳头问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你明知道他是我的四叔,你明知道你嫁给他以后我们免不了见面,顾姣,你是为了报复我吗?报复我抛弃了你?”   “我没有。”   顾姣皱眉接话,“你知道的,我不是这样的人。”   赵九霄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这么难过,他宁可她是真的为了报复他,那样代表她的心里还是有他的。眼眶发涩,他闭着眼睛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眼中的情绪。   “九霄哥哥。”   顾姣犹豫了会,喊得还是从前的称呼,没听到他的回声,她轻轻和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和你分开的时候,我也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可是四叔他实在太好了,我越和他接触就越难以抵抗,我很喜欢和四叔在一起的日子……”余光瞥见身边人脸色越来越难看,顾姣垂眸,“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报复,更不是挑衅。”   “我就是想和你说。”   “我是真的喜欢四叔,没有任何原因。”   “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找到你心爱的姑娘。”   “顾姣。”刚才一直闭着眼睛的赵九霄忽然再次回头看她,他凝视顾姣,僵硬的面容就连扯出一个讥嘲的笑都难以做到,可他的声音却能听出他的怨愤,“你真够狠心的。”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狠心呢?”   顾姣沉默。   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赵九霄又看了她一会,忽然说,“我做不到。”   顾姣还想说些什么,可还没等她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惊呼,那是弄琴的声音!   她连忙回头。   看到弄琴倒在地上。   “弄琴!”顾姣变了脸,刚要抬脚过去,忽然感到脖子一痛,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失去意识前,她看到赵九霄没有收回去的手和那张陌生冰冷的脸。   ……   这一天。   顾姣在广济寺失踪。   同一天,江谦江大将军在宫里参加晚宴的时候因醉酒轻薄贤妃娘娘被打入天牢,陛下当场吐血,至今昏迷不醒,而皇后娘娘也犯了旧疾,宫里一下子就乱了套,以前发生这样的事,还有赵长璟操持,可他这会不在京城,纵使快马加鞭写信也不可能及时赶回来。   最后次辅周东河连同其余几位老尚书统管朝务,以定人心。   朝中对江谦轻薄一事议论纷纷。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事还没个定局,第二天就有人劫了天牢,原本被关在天牢内的江谦不见踪影,这下就算没罪也成有罪了。   这事传到民间,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说东胜卫要谋反。   如果说江谦是大夏的战神,那东胜卫就是大夏的定海神针,现在定海神针要谋反,这让他们怎么不慌乱?何况天子还依旧昏迷不醒。   两天的时间,朝堂、民间一下子就乱了套,即使有几位老臣坐镇也无济于事。   外面顾家和赵家也在秘密搜寻顾姣的身影。   那天顾姣是在广济寺失踪的,而失踪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赵九霄,偏偏这几天赵九霄也不见踪影,因为这个缘故,赵家和顾家也彻底乱了套,他们一面往保定府递信,希望赵长璟看到信后能早些回来,一面为了保全顾姣的清名只能秘而不宣。   可他们不说,城中却还是起了流言。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消息,说是顾姣失踪好几天了,还有意无意把话题往赵九霄的身上引导。   顾锦气得要拿鞭子去抽外面那些胡说八道的人。   赵家老祖宗急得都晕倒了。   就连萧宛和秦孟殊这两位向来稳重的当家主母也急得嘴上起了泡。   好在更多人的注意力都在“东胜卫谋反”这件事情上,毕竟这事关他们的身家性命。   大捷带来的欢喜还未彻底消散,京城的气氛却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一日早朝之后,周东河在问过贤妃的意思后,打算请西山大营的人先进皇城,免得他日东胜卫真的起了变故,无力反抗。   为什么问贤妃?   因为帝后一个昏迷一个生病,满后宫也就贤妃一个主子还能说得上话。   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周东河当即让人拿着旨意去往西山大营。   ……   四天了。   这四天,顾姣被赵九霄关在一个宅子里,她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但听附近静悄悄的,想来不会是在城中,刚醒来那天,她还跟赵九霄说话,她希望他能把她送回去。   可四天过去了。   她的声音都哑了,却还是没能离开这座宅子。   这里除了赵九霄之外什么人都没有,她想过逃跑,但根本没用,赵九霄成日守在她的门外,除了给她准备吃食的时候会离开,可即便离开,他也会把门锁上,不会给她逃跑的机会。   从最开始的希望到现在的绝望,顾姣已经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每天就是屈膝抱着腿看着窗外,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也清楚她突然失踪,无论是顾家还是赵家肯定都担心坏了,保不准四叔也已经知道她失踪的消息了,他肯定很着急也肯定很担心。可就算四叔找到她,她还能嫁给他吗?无故失踪这么多天,就算消息没传出去,也会成为他们心中的疙瘩。   就算四叔不介意。   那老祖宗、秦姨呢?她们也能不介意吗?   她好不容易才能和四叔走到这一步,马上就要成亲了。   谁能想到……   顾姣又想掉眼泪了,可这几天她哭了太多次,眼睛哭肿了,眼泪也干了,只能感觉到眼睛酸涩,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听到门开。   顾姣也没动。   最开始的时候,她担心赵九霄对她做什么,还怀着戒备,可这几天,他虽然关着她,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顾姣也已经无所谓他到底要做什么了,反正她已经不能嫁给四叔了。   当然他要真敢对她做什么,她就跟他鱼死网破!   即使当初跟他分开,顾姣都没恨过他,可如今,她是真的恨极了他。   恨到根本连看都不想看,理都不想理。   赵九霄自然能感觉到她的态度,看着背对着他的身影,他脚步顿了顿,沉默一会后走了过去,“吃点东西吧。”   无人回应。   赵九霄把饭菜放到桌子上,看到中午的菜也没人动过,他皱了皱眉,看着顾姣这几天明显消瘦下去的身形,他到底还是开了口,“你不想见四叔了吗?”   刚刚还不想搭理他的顾姣猛地扭头,她沙哑着嗓音,语气却很急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城门口。   穿着西山大营服饰的军队停在城门口。   城门吏上前检查他们手里握着的旨意,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又见领奖腰上挂着的令牌,无误,但——   “王将军怎么没来?”他问领头的将军,见他面容陌生,又皱眉,“我以前去西山大营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你?你是第几营的?”   那黑甲将军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眉宇之间满是不耐,但看着不远处的城门,还是沉着声回答,“第七营,万闳。王将军这几日头风发作,让我等先来坐镇,他休整好再来。”   王将军的确有头疾。   西山大营也的确有一个万闳万将军。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城门吏心里思索着,但既然东西都在,他也不能因为自己这点猜测不放行,朝人拱了拱手,道了句“抱歉”后和人说,“这几日城中发生的事太多,百姓担惊受怕,我们也只能小心行事。”   他说完正准备让人通行。   偏在这个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膻味。   京城附近都不喜吃羊肉,可这人身上的气味竟比东胜卫那些将士身上的味道还要重,城门吏曾经去过边关,知道那边的人就格外喜食羊肉,甚至还喜欢吃生羊。   “不对!”   他暗叫一声后,一边抽出腰间的佩剑往后倒退,一边冲身后发话,“快关城门!”   那黑甲将军不清楚他突然这是怎么了,但看着紧闭的城门,他眼中戾气横生,知道好好是进不去了,索性就没打算再按照那人的计划行事,“杀进去!”   他低喝一声后,身后将士纷纷抽剑。   就在此时,又有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当着老子的面杀进这座皇城!”   马蹄踏得地面都在颤动了,城门吏循声看去,见领头的将军正是开平卫的顾指挥使,而他身边,一身绯袍的男人竟赫然是那位去保定府公差的赵首辅!   ……   夜深了。   贤妃拿着汤药走进帝宫。   众人看她进来纷纷朝她问安。   贤妃朝他们露出一个旧日的温婉笑容,一路走到床边。   元宝看她过来,立刻起身朝她问好。   贤妃脸上还是那个笑容,“公公不必多礼。”她声音温柔,说着看了一眼明黄床幔后面的人,声音轻了一些,“陛下醒来过吗?”   元宝一听这话,脸色灰败地摇了摇头。   贤妃低头自责,“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   “怎么能怪您?”元宝忙道,“要怪也该怪……”他是跟着宗裕的老人,也算是跟着江谦他们一起长大的,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位江将军会是这样的人。   可偏偏那事众目睽睽,谁也抵赖不了。   贤妃适时说了一句,“公公照看了一天也累了,先下去喝口茶休息会吧。”   元宝的确有些渴了,想着既然贤妃在这,便出去喝口茶吃口饭,回头再来照看陛下。“那就辛苦娘娘了。”说着又有些感慨,“您这阵子也辛苦了,又要照看皇后娘娘,又要照看陛下,还得照顾太子殿下。”   “也亏得还有您,要不然这宫里……”   他摇摇头走了出去。   殿中灯火憧憧,并不算明亮,目送他离去的贤妃终于敛了面上的笑容,她神色平淡地坐到了床边的圆凳上,隔着床幔看依旧昏迷不醒的宗裕。   谁也不会想到。   酿成这样结局的会是她,恐怕就连一向算无遗策的赵长璟也不会猜到。   她的脸上扬起肆意的笑。   虽然无声,笑容却扩散得很大,很快就要结束了,没有宗裕,没有谢丹娘,只有她——   她会亲自带着她的儿子坐到那个位置。   至于宗炎。   不过一个废人,能翻起什么风浪?   等他的建州大军解决了东胜卫和宫里这些只知道效忠宗裕的蠢货,她自然会另谋布局解决了他们,到那个时候,天下都是她的!   等这天实在太久了。   沈成碧真想肆意地发出笑声,不过现在还不行,外面还有人。   她收敛面上的笑容,起身想往旁边的香盒里再投一颗香丸,她这阵子每日来做的都是这件事,这个香丸会让宗裕一直昏迷不醒,甚至还能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她这些年深居简出。   别人说她礼佛,实则她是在研究各种无形的香丸。   那日江谦失态也是因为这个东西。   想起江谦。   沈成碧难得晃了下神,她想起那个男人多年以前望向她时无声又温柔的目光,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又若无其事站了起来,可就在她打开香盒的时候,那个一直没有动静的龙床里竟然伸出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床幔被人撩起。   宗裕一身寝服,靠在床头,他墨发披在身后,撩起单薄的眼皮闲闲看她,亦或是看她手里的东西,然后扯唇嗤笑,“朕的贤妃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让朕死啊。”   话音刚落。   宫门被人推开,赵长璟和江谦并肩走了进来。   沈成碧看着这三人,像是知道了什么,她手里的香盒盖子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   从傍晚赵九霄说过那句话之后,顾姣就一直在追问,但赵九霄并未再多言,只是让她吃饭。   顾姣想着或许吃完,他就会与她说了,便也不管吃不吃得下,咬牙吃了,可吃完之后,赵九霄却跟从前似的起身离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不管她怎么追问,就一副不会与她说的模样。   顾姣起初有些生气,也有些着急。   但冷静下来再看这次的事,就能感觉出不对了。   如果赵九霄真的是要破坏她的名声,阻止她跟四叔成亲,那大可对她做什么……可这几日,他每日除了送饭从来不会踏足这间房间,每天都是守在外面,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这不对。   也不合情理。   “九霄哥哥!”   这四天除了最开始,之后她再未这样称呼过他,看着赵九霄驻步,她继续问道:“是不是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把我带到这边,是不是为了保护我?”   “四叔他也知道对吗?”   是了。   以前四叔每次离开都会让曹书跟着她,可这次他提都没提起。   如果最开始只是起疑,那么想清楚这些关键之后,顾姣就觉得自己应该猜对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四叔去哪了?他……”   顾姣还想再问,忽然听到大门发出吱呀一声,有人乘着夜色踏月而来。   明明还隔得很远,明明院子里没有点灯,她根本看不到来人是谁,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顾姣的心忽然就扑通扑通跳动起来,她几乎是在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往外跑了。   赵九霄感觉到一阵风从身边拂过。   他下意识伸手想抓住她,想把这阵风留在自己的身边,可指尖只来得及触碰那片衣角,他就眼睁睁看着她从他的面前跑掉。   “四叔!”   离得近了,顾姣看清来人的脸,她顿时红了眼眶,义无反顾地朝人扑了过去,而来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就像从前每一次拥抱她时一般,伸手把她拥到了自己怀里。   月夜之下。   两个分开的爱人相拥在一起,而赵九霄站在原地,他独自一人站在黑夜中,沉默看了很久,那个眼里永远只有他的人终于彻底不要他了。   ……   回去路上。   顾姣从四叔口中知道了一切。   当日宁王的那句话给了四叔警醒,他知道宁王此人绝对不可能说无用的废话,所以从金陵回来后他就一直在调查,最符合宁王标准的就是贤妃沈成碧。   而在他的调查之下,也真的查出了不少东西。   原来贤妃身边的那位侍女就是来自凤阳,早在很多年以前,这两人就已经接触上了。   至于贤妃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这倒是要多亏沈采薇,那日沈采薇找到赵九霄,她以为按照赵九霄对顾姣的执念必定会依照她的意思去做,却不知那晚回去赵九霄就跟赵长璟透露了这件事,再后来,赵长璟明面上去保定府处理公事,实则转道去了开平卫找到了顾云霆,而江谦则将计就计假意中了贤妃的圈套。   “我那日见贤妃就觉得她有些不对劲,”顾姣说这话时,已经是回城路上了,她靠在四叔的怀里,依旧握着他的胳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予她安全感,“她太好了,好到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   “这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是菩萨有时候还会被人埋怨几句,她比菩萨还要厉害。”   “可我也没想到她私下居然会谋划这么多事。”   岂止顾姣没想到,要不是真的走到这一步,恐怕他、宗裕、江谦都不会想到那个记忆中活泼灿烂的小姑娘居然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想到刚才在宫里她因为不甘而扭曲的面目,赵长璟还是沉默了。   他不愿多说此事。   而是看着依旧有些不安的顾姣问,“害怕吗?”   顾姣看着他,点了点头,很轻的说了一声,“怕。”她声音还哑着,却没有隐瞒,“最开始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就算见到,恐怕我们也不能在一起了,我那会特别怕,既想见你,又不敢见你。”   看他皱眉。   她却又笑了,她伸手去揉他的眉心,“可后来猜到这事可能是你安排的,忽然又不怕了。”   赵长璟捉住她的手,“不怪我?”   顾姣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是怕我担心,我不会掩饰,知道的多反而不好。但凡有其他更好的,你都不会让我身处险境,而且我也相信,即使身处险境,你也一定能会护我无忧。”   圈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忽然收紧。   在顾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炙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庞,她被四叔紧紧拥抱在怀里亲吻着。   惊吓之后的亲吻格外能抚平人心。   顾姣从被动化为主动,最后甚至跪在四叔的身上回应这个热吻,等这个滚烫的吻结束,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她被四叔抱在怀里平复自己的呼吸。   晚风拂起侧窗的车帘,顾姣忽然看到那个身影还默默跟在后面。   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最终定格成他此刻的身影。   “在想什么?”赵长璟绕着她的发梢。   “我很开心。”顾姣看着他说,见四叔挑眉,她解释,“他还是以前那个少年郎。”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变得面目全非。   赵长璟和她一起看向身后,想到那夜一直躲着他的少年忽然找上他,他问他为什么和他说这些。   少年驻步,却没有回头,“我是想过带走她,坏了她的清白让她一辈子不能跟你在一起,可那样我也不可能再得到她了。四叔,我曾在沙漠里看到过一株美丽的花,我希望她能像那朵花一样永远盛开,我不希望她枯萎,更不希望自己会成为那个让她枯萎的刽子手。”   回忆散去。   他看着那个少年的身影,眼中也有温和,“是,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