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作者: 道玄   简介:   董灵鹫,当朝太后,皇帝的亲生母亲。   从太子妃、皇后,再到太后,她在这浑浊压抑的宫廷中沉浮了二十年,从懵懂青葱少女,到沉稳冷酷、母仪天下,再到城府深似海、喜怒不形于色,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这片名为帝都的城池、天子所在,便在这个女人的掌下匍匐称臣。   一心为国的前夫早死,亲手养大的儿子登基,皇后孝顺、妃嫔乖巧,三十五岁的董太后抱着猫在慈宁宫里听曲儿,一眼看中请平安脉的年轻太医。   他还未及弱冠,温文中带了一丝敬畏与惧怕,那样高,偏生又那样白净俊美,像根劈开时嫩得滴水儿的新竹。   董太后敲着护甲晲他,声音平平,却咕咚咕咚地冒着烧心的热气:   “好孩子,过来。”她说,“跪在哀家膝下。”   /   郑玉衡,太医院正唯一的弟子,满打满算,今年刚十八,跟当今天子一般大。   郑小公子被手握实权的太后娘娘看中,平安脉、补养方,每一道都经他的手,除非太后她老人家点头,连皇帝都动不得他。   郑大人在府上抽断了几条鞭子,怒斥狠骂了一通,要打断他的腿省得他干出这不干不净的事儿,辱没门楣,祸及家人。然而就算是被打得没了半条命,小公子还是拖着伤体,爬也要爬进宫。   他伏在董太后的榻边,任由冰冷的护甲抬起下颔。少年郎鼻子眼角都红彤彤的,却还露出一个笑。   他说:   “我没来晚,别不要我,太后娘娘。”   【阅读指南】   HE,女非男处,女主35男主18,年龄差17岁。   非完美人设,双方皆有缺点。   背景朝代架空。   女主爱过前夫,存在男主自以为的男替身情节。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董灵鹫,郑玉衡 ┃ 配角:…… ┃ 其它:阅读愉快!   一句话简介:有权有势的我和我的十八岁小男友   立意: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怕困难。  ​ 第1章   “劳烦各位大人了,这得等了有一个时辰了吧?原本规定好了的,今儿晌午之前,老太医来给太后娘娘请平安脉。可惜不巧,王皇后陪咱们娘娘用膳听曲儿,到如今这个时候还没回,哎哟,你说说这……”   一个衣衫雅致的内侍拨了帘子进来,到慈宁宫的偏殿暖阁,一边跟诸太医说着,一边又将伺候的小太监打发走。他先跟为首的太医院正行礼,躬身道:“刘大人。”   刘通立即道:“内贵人多礼了,我们等等不妨事。”   “这是哪儿话呢,本来只需刘大人您来,是咱们太后特意许了刘大人不必在宫中值房,才让大人将太医院的其他诸位也带来,挑选挑选,伺候咱们娘娘。”内官将此事说清,“本是体恤您辛苦,怎么舍得让刘大人这样等候,小人这就去寻女尚书去。”   女尚书是对女官的封赏、尊称,其实是指慈宁宫的掌事女官瑞雪姑姑。   刘通年过六十,确已年迈,但他不想节外生枝,正要唤住内官,便又听见脚步声响起。不多时,瑞雪姑姑便立在门外,遥遥一礼:“大人们跟我来吧。”   众人便跟在刘通身后,随着瑞雪姑姑和老太医前往。   慈宁宫后殿新搭了个戏台,红楼金瓦,正在唱《风雪配》。戏文的声调由远及近,慢慢地灌入脑海,等走到了一门之隔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极平静、又温和的女声。   似乎说得是,“皇后风寒初愈……头疼旧疾……请进来吧……”等等话语。而后便放诸人进入。   行礼拜见过后,刘通才上前去,为太后娘娘请脉。   戏台上声音未停,想来也是有人提醒了一句,娘娘想起有此事来,惦记着刘太医的身体,才临时传唤他们。   刘通心中感念,摸了一会儿脉,正要说话,便听一旁陪坐的王皇后笑语盈盈:“母后正当盛年,又经刘老太医这么多年的调养伺候,定然福泽万年。”   “正是。”刘通道,“太后娘娘贵体康健,至于头痛之旧疾,仍用老方子便是。”   董太后的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猫,鸳鸯异瞳,正枕在她玄色的衣袖上,慵懒仰首,舔着太后的指尖。   董灵鹫摸着白猫的毛绒脑壳,一双漆黑的乌瞳望过来:“刘太医要还乡归家,不知为哀家举荐了哪位贤医?”   刘通低首:“老臣年迈,自去年便向娘娘透露归乡之意,考察至今日,确实选中了几位能当此任者,可供太后挑选……”   刘太医正垂首诉说时,没有见到那只白猫扭过了头,圆润的猫瞳瞳孔微动,似乎看到了什么令猫兴奋的食物,譬如鸟雀、蟋蟀、摇动的线条等物,撑起了前肢,尾巴微动,露出捕猎之态。   董灵鹫正听刘通说话,仔细考量,也未注意。两人交谈之时,这只乖顺白猫突然从她怀里跳跃而下,像是拉满了弓的弓弦,突然继续迸射而出,飞快地扑进诸位太医之间。   一时间,有小心躲避者、有忍不住出声喝止者、还有几位疾步退让,以至于互相撞到。但这刹那的慌乱只存在了小片刻,很快,有一只白皙修长、骨骼鲜明的手逮起了这只白猫。   白猫被抓起时,爪子上还勾连着这人身上浅黄色的穗子,十足的临时犯案。它摇晃着尾巴,大大地“喵呜”了一声。   四遭静寂。   其余人不由得跟此人稍微拉开距离。   白猫被拎着后脖颈,露出惨兮兮的、可怜巴巴的表情。它抽了抽耳朵,眼瞳水润,想要挣扎,却又被这双手紧紧地抱住,不允许它再逃。   董灵鹫看了一眼猫,目光沿着捉猫的那只手向上移动,见到了一个极为清俊、松形鹤立的少年郎。   他的腰上挂着一串晃动的穗子,缀在玉珏的下头,这是勾引御猫的罪魁。   刘通也看见这一幕,他没想到竟然是郑玉衡捉起了猫,这可是太后娘娘养在身边的“照夜太子”,寻常的宫人伺候它如同伺候祖宗一样,他就这么伸手把猫太子逮住,还这样大方地拎着它!   刘通惊诧慌忙,压低声音呵斥道:“还不送还给娘娘!”   郑玉衡只是制住了它,并未弄疼这只猫,听闻老师如此说,便转而想要将白猫递送给太后身畔的女官,然而瑞雪姑姑刚迈出一步,就见董灵鹫稍微抬了下手。   瑞雪心领神会地退回远处,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董灵鹫垂下手,嵌着珠翠的护甲轻轻地敲在座椅扶手上,跟木头的质地相撞,发出很轻地“哒哒”声。她另一只手抬起,屈指抵住了下颔,说:“好孩子,到这儿来。”   所有人都心中一紧。   这说得是人?还是猫?娘娘唤的是这只不听话的白猫,还是触碰她所有物的那个人?   桌案上放着的热茶升腾而起,冒出朦胧的白雾。   太后说完这句话后,随手指了指膝边。   那是这只猫常常伏膝而眠之处。   台上戏文明明还没有停,但在此刻,或优美或嘈杂都不再重要,所有人的眼光都凝结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但郑玉衡却意识不到紧张之处,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根本不是在叫猫,而是太后娘娘在叫自己,他也经常被女性长辈如此夸赞,早已习惯成自然,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将白猫换了个姿势抱住,上前撩起衣袍,温文合礼地跪在了董太后的膝边,将御猫送还。   “喵呜——”白猫又很大声地叫了一番,回到太后怀里时,尾巴得意洋洋地竖起,形同炫耀,可还没炫耀一会儿,脊背就被轻轻地抽了一巴掌。   “小畜生。”董灵鹫骂了它一句,又笑,“哪里来这么大本事,往人堆里窜,不怕太医们给你踩死。”   白猫还不服气,冲着跟自己平视的郑玉衡张牙舞爪,爪子还没碰到他那张脸,就被董灵鹫捏着颈子提溜回去。   郑玉衡松了口气,最近的时候,那只尖尖的猫爪都要戳到他的睫毛了。   他跪着行礼回话,但脊背很是挺拔,像一杆崭新的拔节孤竹。以董灵鹫这个视角看去,最容易见到的就是郑玉衡纤长的双睫,乌黑笔直。他的长发束在官帽里,没有杂乱无章的碎发,露出耳垂莹润的耳朵,一切都那么干净清澈。   而且很年轻,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岁?还是十八岁。总之,似乎还未弱冠,凤眼薄唇,清俊英朗。只是他从方才就一直很镇定的神情,终于因太后的久久不言而有些紧张了。   董灵鹫静默无声地盯视着他,抬手接过瑞雪端来的茶,浅浅的喝了一口,在抬眼的空档里,正好撞见膝畔少年谨慎的目光。   那眼神似乎只是为了判断她情绪好不好、是否要发怒,只跟董灵鹫对接了一刹那,就仓促地逃回去了,仿佛不曾有窥探太后心思的这件事。   他甚至抿了抿唇,跪得更加笔直,方才捏着袖子的手也完全地蜷起来,连个指甲边儿都不露出来了。   刚才还跟猫较劲儿呢。   才过了也就几个呼吸的时候,猫不闹了,被拍了一巴掌,倒在太后怀里,瘫软如糯米团子,人也没精神了,好像迟钝了点,才知道怕,仿佛他那双大胆捉猫的手已经被脑海拷问了十几遍:这个出风头的叛徒。   董灵鹫一眼把他从头到脚看了遍,把底子都看穿了。   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太医低头拜道:“臣郑玉衡,现为太医院医正,家父殿中侍御史郑节,”   “郑家的小公子。”董灵鹫伸手摘了护甲,“想来医术很好,不然怎么小小年纪,就带到哀家这里来。”   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先皇葬入帝陵仅七个月,犹在孝中,原本歌舞戏曲、博戏娱乐,也该在国孝中禁除,但因为先皇帝遗旨,免去了此礼,让天下人欢笑如旧,所以才特破此例。   但为了感怀先皇帝,太后依旧在孝中自称“哀家”,而非“本宫”,也是为了表达哀思,合乎制度。   郑玉衡正在想该要如何回答,一旁静立旁观,深知掌权者喜怒难辨、其中凶险的刘通适时开口,他生怕郑玉衡不懂事,冒犯了娘娘,便先他一步道:“禀太后,此子是老臣的弟子,不过仰仗得并非老臣,而是郑家的家学,郑节郑大人的已故嫡妻,是当年治好南平侯爵娘子的千金圣手。”   刘通言下之意,是说郑玉衡确有家学傍身,不是他身为太医院正徇私提拔。   董灵鹫轻微颔首,却没评价,而是将摘掉护甲的那只手伸过去,跟郑玉衡的侧颊线条相贴,抬指将他的脸捧起来,两人四目相对。   刘通年迈,久经世事,也不由握紧了手指,一旁至今未能开口的王皇后更是轻轻抽气,连忙喝茶掩盖。而远处的诸位太医,更是匆促一眼便垂下,生怕受到牵连责难,或是被要求“闭嘴”。   董灵鹫摘除了护甲,所以手指上残留的余温是热的,并未有想象中冰冷。她的手金尊玉贵,自然细腻温暖,明明力道很轻,却因为是来源于她,却又蕴含了一股不可拒绝的压迫力,几乎让人能嗅到她身边属于权势的味道。   那样香甜、沉重,那样令人沉溺。   郑玉衡喉结微动,被捧起脸颊,跟太后对视。直至此刻,他才亲眼看清了对方——乌鬓如云,金妆玉饰,她的华贵当中,藏匿着一股很奇妙的、不可捉摸的寒意,他只是被注视着,却觉得这只细腻轻柔的手,正扣着他的咽喉。   她只要轻轻点头,或稍微摇头,只要一句话,只要动动手指,就能砍下别人的头颅,为香甜血腥的权势高台垒上更多的祭品。   这种压力甚至超过她本人的容貌,让人忽略掉这个孀居守寡的尊贵女人,其实正拥有着一种艳丽到近似颓靡的成熟美貌。   两人短暂对视的期间,郑玉衡觉得,她心里一定想着要怎么报复自己的冒犯,怎么惩罚自己对她的猫不敬,然而这思绪冒起来的下一瞬,他就立刻懊恼地想,这可是太后娘娘啊。   董灵鹫又看穿了他,她猜到小太医的担忧和胡思乱想,猜到他任何不对劲的变化,但她还是觉得,这孩子有点太纯了,干净得跟外头让雨淋了三遍还往外抽出来的嫩芽一样,鲜嫩地一掐,就会往外娇滴滴地迸出水来。   她忍不住笑,松开手,慢悠悠地宣布:“以后,你跟刘太医一起来慈宁宫。”   作者有话说:   太后找到了她的新猫咪。   作者知识有限,才疏学浅,情节内容不堪推敲,希望读者以取乐为主,能够暂得快乐,就是本文之幸。也请读者在发表评论时,能心平气和,彼此善待。世界和平,我爱你们。 第2章   王皇后陪太后看完了一整折戏后,从慈宁宫告退。   但她没有回到皇后所居的凤藻宫,而是思来想去,转而前往皇帝所在的宫殿。王皇后比皇帝尚且大一两岁,在方才母后与那位小太医的短短对视当中,她电光石火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王皇后来到归元宫,只带着身畔的女官佩春,其余人等都在殿外停下。她向皇帝贴身的内侍问了一句,得知陛下仍在料理政务,便遣人通报,并迈步进去。   两人少年夫妻,感情很不错,皇帝私底下偶尔还会叫她“王姐姐”,皇后自觉与他关系跟旁人不同,更有几分元配中宫的矜傲,所以在董太后面前虽然柔顺,但皇帝当面,她却有主意得多。   王皇后进了殿中,抬手轻轻拨动帘子,走到御案前。年仅十八岁的新帝正伏在案上,她来了也不起身,而是伸出一只手,握住皇后端庄合在身前的手指。   两手勾连,像是遥遥不断的吊桥。   “你怎么来了。”皇帝孟诚道,“你不是去侍奉母后了么?今天那台戏唱得怎么样,她可高兴?”   王皇后摇了摇头:“母后说戏好,却不笑。今日笑的时候少,我悄悄看她,也许对这些东西,并不很上心。”   孟诚失望地起身,另一只手压在满案的奏章、案卷上,他抽出未看完的那本,道:“朕登基数月,这些奏章批阅完了之后,还要发送给母后甄别决断。原朕以为,居东宫观政时,便已学会治国,登基后必能大治,但不知为何,母后虽未临朝称制、未曾以朕的名义下达任何一道圣旨,我却不敢让她放开手。”   王皇后默然良久,她年纪稍大些许,但依旧是深闺女儿,只能从夫君的态度中,品味到一种倚仗和依赖的姿态。   孟诚也跟着沉默下来,喝着案边放温的热茶。   王皇后见他失落,想起自己的来意,便上前临近皇帝,跟他低声私语道:“那台戏虽没什么意趣,但我今日倒见到一个人。母后对他笑了。”   孟诚盯着她看。   “陛下还记得刘通刘老太医乞求还乡之事?母后懿旨允了,但他一年半载却离不开,而是免去入宫值守,在府中颐养,所以向母后举荐医者。刘太医有个徒弟,是郑侍御史的儿子,母后让他为慈宁宫请脉。”   孟诚道:“只是个小太医罢了。母后心中素来只有家国,为天下万民求福祉,你不要想得多了。”   这话把王皇后的后话都打回去了一半儿。她毕竟只有敏感而无端的直觉,不敢在皇帝面前说他亲生母亲的猜测和闲话,只能按捺心思,转而说:“他要是能伺候好母后,让母后稍得开怀,也是好事。”   孟诚颔首道:“能照顾太后的安康,那是他的福分。”   王皇后附和了几句,夫妇俩谈了谈彼此手边的事情,互相安慰,而后便不再打扰。她从归元宫出来时,天近日暮,绯红的霞光铺天盖地。   王皇后登上辇轿,在回宫路上慢慢思索着,心中反复重现着今日在慈宁宫的那一幕,她思来想去,还是唤道:“佩春。”   女官佩春停步:“娘娘。”   “你去拿出宫腰牌。”王皇后道,“以本宫的名义赏赐郑太医,今日逮住了御猫,没有使得他人受惊吓。除了赏赐外,你还要敲打他一番,让他记得自己的身份。”   说罢,王皇后挥了挥手,佩春便点头离去了。   ……   郑玉衡从宫中归家时,落日已经过去,夜幕幽凉如水。   他下了马车,郑府迎上来的侍从小厮提着灯,连忙上前来:“大公子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小的听说其他医官早就归家了,很怕大公子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郑玉衡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亲口点了他照顾慈宁宫,在旁人眼里,这是天大的机缘,那是一颗可供攀援的参天巨木,能够让寒微之人盘伏而上。但在一贯正直的老师眼中,他逮住了那只“猫太子”,就是存了出风头、争荣宠的冒险之心,所以出了慈宁宫后,老师将他叫到府中,警戒提点了一番。   郑玉衡轻轻扯了一下袖口,手心还火辣辣的,充斥着烧灼感。   “大公子受委屈了?”小厮提着灯看了看他的神色,“宫中发生什么事么?”   郑玉衡抬手捂了一下脸颊,隔着宽阔的袖口,那股发烫的热意和痛感贴在双眼上,当他垂下手时,神色又变得端正温文,浑然挑不出一丝错来。   他道:“没发生什么,父亲回家了?”   小厮陪着郑玉衡进入府中,面露苦涩:“老爷他正等您呢……”   郑玉衡愣了一下,迈进门槛的脚步停了一瞬,跟小厮对视了片刻,只觉得不光手心发烫,他在太医院待久了的身子骨也隐隐僵硬起来。   “又是……”郑玉衡的话停了停,没说下去。   两人进入院里,院子里一个上了年纪、但很端庄的夫人坐在椅子上,低头翻看着账本,那是郑大人的续弦,是郑玉衡现今的嫡母。   郑父就坐在她身畔,另一侧是续弦所出的子女、以及妾室所出的子女。郑父的两房妾室没有资格来这种场面,他手畔侍立着妾的儿子,郑家的二公子郑玉行。   夫人见他回来,道:“衡儿过来。”   郑玉衡向前挪了半步。   夫人看他警惕谨慎的模样,跟身侧的郑父道:“就因为你总惩罚他,找衡儿的错处,就连我这个当母亲的指点矫正他,他都要害怕了,老爷总让我不要宠惯着他,才坏了我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郑父目光沉沉:“那是因为他总犯错!你母亲叫你过来,没听见吗?”   郑玉衡只好走到父亲的面前,撩起长袍,端端正正地跪下,低首行礼:“父亲。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错?”   “你还假装不知道?”郑父怒而反笑,“你乳娘的女儿、跟了你十几年的婢女,竟然私自挪用公中的账款,出去放贷!这是皇城,这是天子脚下!要不是有你在,她一个奴婢,怎么敢做这样的事?你去太医院后,你母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她当管事的,你这个大哥哥、大公子当得,连身边的人都教诲不好,你能有什么品行……”   郑父说到此处,连连疾咳,夫人当即安慰他道:“老爷,此事还没有定论,兴许是那丫头自己胆大,衡儿并不知道。”   她话音才落,一旁的年仅十六岁的二公子郑玉行便跟着安慰起来:“是母亲看错了人也说不定,那罪婢大约秉性不好,天生就胆大妄为的,不干大哥哥的事。”   这话听起来兄友弟恭,夫人闻言,却隐而不露地盯了二公子一眼,从眸底泛出一点儿冷意。   郑父道:“他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也有管教不严的罪责,把家法拿来!”   出事的婢女既然已经成了管事,就不再是郑玉衡的身畔人,再管教不严,又怎么能扣到他的头上呢?只是郑父不会将罪名归类到夫人身上,所以就算是“或许有”的罪责,也要教育惩罚他,也是他的过错。   郑玉衡望着早已捧着家法在旁的侍从,甚至都生出一点儿习惯的感觉。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总会“犯错”,总会让父亲大动肝火,无论在外人眼里他有多么温顺,可在父亲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夺走他嫡妻的罪魁祸首,是一个伪装乖巧的天生煞星。   他是元配嫡妻生下的儿子,是大公子,跟继母、妾室、乃至于其他兄弟姐妹的立场,有着天然的利益冲突。   郑玉衡看了看继母,又看了看怒意未褪,眼露嫌恶的父亲,沉默不语地对着戒尺伸出了手。   夫人道:“衡儿,你别这么倔,就是跟老爷服两句软又怎么了?你说再也不犯了,以后多约束下人,跟你爹求求饶。”   二公子也说:“大哥哥,你怎么都不跟父亲说几句好话。”   郑玉衡闻言觉得可笑,但又忍住了话语,只说:“父亲愿意听我说话时,我会说的。”   郑父见他如此倔强,怒不可遏,连连说着郑玉衡品德败坏又不肯认错,喝令侍从动手。持着戒尺的侍从高高抬起,可看清灯下大公子的手心,忽然又停顿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处。   “怎么了?愣什么,打!”   侍从道:“老爷……大公子的手……”   老太医对他虽然爱惜,但素来严苛,所以下手不算很轻,虽然没有家法更重,但那处细嫩皮肉上已经是鲜红交错,淤痕点点,只不过这伤一两日也就好了,要是再加上家法,怕是十天半个月都缓不劲儿来,写字抓药,都受影响。   郑父上前见到这一幕,联想到今日他归来确实晚了些许,便道:“这是老太医惩戒你的?你在宫中又犯了什么过?要是带累了家人、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   郑玉衡垂下手,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还带着温度,可一股凉意从咽喉向下,直贯心田。每当他以为这种无依无靠的寒冷到此为止时,它总是还能更深一步,践碎他的防线。   还不如太后娘娘怀里那只猫。   郑玉衡喉间发酸,一语不发,有些迁怒于那只坏脾气的猫,想着那只猫在太后身边乖巧,怎么对别人这么坏?这么张牙舞爪?要是那只猫没有乱跑就好了,他也不用让老师担心失望。   那截戒尺啪地落下,把滚烫的旧伤激起尖锐的痛。郑玉衡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瞬息间蜷缩起来。   正在此刻,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厮,正是方才给郑玉衡提灯的那位。他连忙扶住大公子,看了看老爷的脸色,上前禀告道:“老爷,宫中来人了。”   郑父脸色一变,将庶子庶女们遣退,问道:“知道是什么事吗?”   小厮道:“说是来找大公子的。”   郑父狠狠瞪了郑玉衡一眼,斥道:“孽子,还不起来迎接客人!”说罢便带着夫人稍整衣衫,来到府前灯笼之下,果然见到宫中的车马。   佩春从车上下来,腰间系着出宫令牌,细绸衣衫,鬓发精致。她先向郑老爷行礼:“小人向郑大人、夫人问安。”   两人连忙回礼:“内贵人夜安,请问夤夜来此,可是宫中的贵人有什么吩咐?”   佩春向两人身后望了望,道:“贵府大公子可在?”   郑父将佩春请进来,佩春这才见到那位小郑太医。只是这时候的小太医看上去并不太好。君子正衣冠,他的袍角却有些灰尘泥土,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有些细微的发抖。   佩春道:“今日在慈宁宫,太后她老人家的猫胡闹乱窜,还是多亏郑太医逮住了它,太后将你留下侍奉,就是信任公子你。凤藻宫娘娘一心孝顺,觉得郑太医认真仔细,能照顾好鸾驾贵体,派小人前来嘉奖郑太医。”   说罢,佩春一挥手,宫中内侍便将赏赐从车上搬了下来,放入院中。   郑父、郑夫人两人震惊诧异,瞠目结舌。夫人更是呐呐半晌不语,频频看向郑玉衡,眼神里写满了:“既有此事,怎么不早说?”   郑父熟知慈宁宫威势,底气不足地清了清喉咙,突然温言:“衡儿侍奉得当,也算代臣,向太后娘娘尽心了。”   佩春微笑道:“大公子此身,以后便是侍奉慈宁宫的了,请大人珍护,以免误了娘娘的事。”   郑父额头渗出冷汗,连连道:“正是、正是……”   佩春道:“小人还有一些关乎宫中贵人身体康泰的琐事,要与大公子讲清,需得借一步说话。”   这一切来得太快,郑玉衡回过神时,已经被宫中的人拉进一间空室内。方才和颜悦色的佩春姑姑收敛笑容,突然极其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审视过后,才敲打道:“以大公子的身份,能侍奉慈宁宫,是天大的福分,但公子也得记住自己的身份,娘娘是天子之母,是当今陛下见了都要行礼的人,公子做好自己的事,决不可有非分之想。”   郑玉衡一开始都没有听懂,品味了须臾,才恍然大悟,他有些讶异地抬起眼,才发现佩春姑姑说得是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在郑玉衡心中,太后娘娘原本跟他的其他女性长辈并无不同,根本没有生出半点不规矩的想法,光是跟董太后对视,他就生不起丝毫不轨之心。   佩春警示道:“如若逾越了规矩,在太后身边,有多少桩死罪可论,你心里应当有数。”   郑玉衡抬手行礼:“多谢内贵人提点,还有……多谢内贵人解围。”   佩春人在宫中,很会察言观色,光是进入郑府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将郑家的家事猜得七七八八,才特意那么警告的。   她回礼道:“小人不敢居功,是太后娘娘的名字、权势、身份,在为公子解围。如果说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在这片皇城脚下畅通无阻,除了今上的圣旨之外,那便是董太后……”   佩春点到即止,意在让他明白,太后高如天上日月,只可相望,不可亵/渎。   郑府诸人送走佩春姑姑,提灯小厮这才找到机会,赶到大公子身畔,探问他可曾发生什么事、是否受到诘难。小厮连连问了几句,却发现郑玉衡在借着光看什么。   他立在府外夜风当中,借着摇动的灯火看了看自己手心的赤色伤痕,蜷缩时勾起令人麻木的刺痛。他注视良久,终于用另一只手扣住掌心:“……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太冒犯了,我想都没有想过。”   “公子说什么呢?”   郑玉衡却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解释。   作者有话说:   从今以后你可以想啦。 第3章   三日后,夜。   董灵鹫夜犯旧疾,头痛难解,女官熬了药,并去宫中太医院值夜之处请太医,刘通刘老太医已不在宫中久留,院内只有连日留居的郑玉衡。   自从上次归府之后,郑玉衡便以职责所在的名义,留在太医院数日,今夜也不曾离开,所以一闻得传唤,便当即前来。   夜中风露稍重,凉气浸人。他进了内廷,踏入慈宁宫,嗅到一股苦涩的药味儿,缭绕缠绵。郑玉衡向太后行礼,俯首道:“臣……”   只说了一个字,太后身边的瑞雪姑姑便以指抵唇,令其悄声,低语道:“郑大人不必多礼。”   郑玉衡这才抬首。   董太后倚在宽阔的座椅上,竟然没有去榻上休息。她依旧那么尊贵,鬓发上缀着细细的、长长的金色流苏。她闭着双眼,单手支着额头,护甲全部褪下来了,另一手还按着笔杆。   郑玉衡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情。他在太后平静无波的脸色当中,看不出“头痛难忍”的迹象,但还是连忙上前,发挥毕生所学为她诊断。   董灵鹫微微启眸,沉静地看着他。   “……老师总谈及,娘娘的病是劳心耗力、积劳成疾所致,此症先帝也曾患过,太后娘娘理应开阔心怀,少烦恼、免忧思。”郑玉衡一边说着,一边从箱箧里取出带来的补养丸药,将曾经老师用过的方子一张张取出、与瑞雪姑姑所留的旧方相互查对,再稍填几味,递送给女官,又监督女官取药、熬煮,诵记每种药的用量。   这些事看着少,可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做完这些事后,郑玉衡刚要收起箱内余物,陡然发觉董太后仍旧注视着自己,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评价之词,他忽然浑身一紧,仿佛被一股绵柔又沉重的气息包裹,听到她鬓发上流苏碰撞的细微沙沙声。   董灵鹫道:“少烦恼,免忧思?”   她抬手点了点身侧,示意郑玉衡过来说话。因为她的旧疾发作时,听不清稍远处的声音,朦胧耳鸣,前面的话没有听清,所以要他上前。   郑玉衡上前去。   他立在董灵鹫的左手边,医官的长袍只差半指的距离便贴到了玄衣华服之上。她靠着椅背,肩头分明瘦削,可上面刺绣重重、图样繁复,格外显得沉重。   郑玉衡将刚刚的医嘱又重复了一遍。   小太医的气息清冽如雨后新碧,挟着一股还未褪尽的夜风凉气,如雾般四散。   董灵鹫听完此语,转过头看他,一站一坐,她竟需要稍微抬首,才能望着他的眼睛。两人四目相接时,郑玉衡脑袋嗡鸣地响了一声,猛地发现自己令娘娘仰首,他立即依礼跪下,说:“臣礼数不周,请娘娘恕罪。”   董灵鹫从案上抽出来一本折子,这上面的字迹明明已经被御笔勾画过,她却还是再读一遍,一侧的砚台里干涸着皇太后的笔尖,同是朱砂色,却沉浊如暗血。   她道:“侍奉皇帝、皇后、太后时,除特许开恩,回话时不得高于上位,小郑大人,你给忘了。”   这话的后半句说得放松,故而郑玉衡紧绷的脊背也松懈稍许,他抿了抿唇,低声答道:“臣原本以为……那是很遥远之事。”   他是太医院医正,这个年纪做到此职,已经算是医术高明、颇有能力了,但这离侍奉天家还差得太远,如若不是董灵鹫亲口点了他伺候,三五年内、甚至十年内,他都没有独自进入慈宁宫医治的资格。   “嗯。”董灵鹫看着折子上的朱批,分出一点心来,慢悠悠地道,“先皇帝的病,你听过么?”   郑玉衡在脑海中搜寻片刻,仔细回答:“臣稍有耳闻,曾在老师身畔备药。”   稍有耳闻其实是谦虚了,如果说太医院中除了老太医刘通以外,谁还更了解先皇缠绵拖沓的疾患,那就只有这位小郑大人了,他几乎算是刘通的副手。   他这话说得十分谨慎,下颔的线条也收成一道压紧的弧线。小太医肌肤白皙,暖黄夜烛下,衬得润如冷玉,他的眼睫一直微微颤抖,很能让人联想到他的思索、考量、还有一份小心翼翼。   “你说得少烦恼、免忧思,其实是件可望,而不可得之事。”董灵鹫抬手,挽袖在皇帝的朱批所加注,头痛、执笔、诸多纷扰之下,却还能和气地跟他说话。“孟臻要是早明白休养生息这个道理,也不会撒手得这么早。”   孟臻是先皇明德帝的名字。   这世上只有董灵鹫能这么叫他。郑玉衡反应了一下,只好默默盯着她身上繁重的刺绣,挑选着措辞:“太后娘娘要保重贵体。”   这种耳旁风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董灵鹫连应答都懒于敷衍。她将回复完的奏章放到另一摞上,拆开一道定税的折子,看得入神。   郑玉衡好像被她忘了。   他一开始还紧张警惕,过了好半晌,见娘娘没说什么,畏惧感一弱下来,所以故态复萌,有些忘却了自己的处境。   郑玉衡的视线从董太后衣衫上的凤凰图、百鸟、祥云、暗纹中向上移动。   慈宁宫里点着檀香,跟药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又苦、又涩的木质香气,浓浓地萦绕在衣袖间。但他贴近太后身侧,从她的袖摆下闻到一股不可捉摸的淡香。   郑玉衡一开始怀疑这是衣物的熏香,而后又觉得并不像。他几番思索,想起民间一些关于体香的传闻,倏忽一怔,耳垂猛地热起来,像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坐立不安,连忙收敛心绪。   为了定心神,郑玉衡再不深思这股香气的来由,而是从刺绣一直看到董太后的手畔。   董灵鹫曾经用这只手捧起过他的脸颊,肌肤细腻温暖,而在执笔时,指节又修长如玉。沿着御笔延伸,是看不太清的字迹。   郑玉衡没有探看的心思,只是又望了望对方忽然紧蹙起来的眉尖。   正当此时,董灵鹫搁置下奏章,由女官瑞雪侍奉着喝药,喝完汤药后,女官奉来清水漱口。她漱口过后,抬指推开呈上来的蜜饯糖糕。   她一有了动静,郑玉衡又很乖巧地低下头去。董灵鹫垂手过来,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并让这孩子起来回话,没想到郑玉衡会错了意,想了想,试探地将手搭上去。   董灵鹫一下笑出了声。   小郑太医的手迅速蜷起,从冷玉般的耳垂下透出血色。   在郑玉衡更年少的时候,摔倒、磕碰、受到了爹爹的惩罚、就会有疼爱他的长辈伸出手,将年少的孩子牵起来,温暖地抱住他。   他总是频频从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身上,感受到那股阔如山海的关怀。但这关怀并不是只给他一个人的,而是太后娘娘身上被岁月打磨出的气质。   就在他要缩回去时,董灵鹫却反而握住了他的手,将小太医牵起来。   郑玉衡站起身,膝盖已经跪得酸了。他的手被对方扣在案边,压在案卷旁边。   董灵鹫道:“看着生嫩,胆子倒不小。”   郑玉衡轻声:“是臣想错了。”   “不错,你没想错。”董灵鹫偏头看他,从这雍容的音调里流露出笑意,“哀家是要请小郑太医起来的。”   她这么说,郑玉衡更加无地自容,艰难道:“小……小……”   “不小了么?”董灵鹫温和道,“你知道哀家为什么把你留下么?”   郑玉衡心道,难道不是看上我的才华和医术了吗?还是看上了我矫健敏捷的捉猫技术、能治理那位“照夜太子”?或是看我这么容易犯错,所以指点我……   董灵鹫见他久久不语,眼神几度变化,颇为纠结,并不知晓这小年轻在想什么,顺手拈起一本请安折子,敲了敲小郑太医的官帽。   他确实嫩得要滴水,这么让奏折敲打一下,额头居然泛红。郑玉衡抬手想要护住,又看了看董灵鹫温润深邃的目光,忽然就不敢了,于是袖手而立,道:“太后……”   “我看你像聪明人,原来也很笨拙。”董灵鹫道,“你虽然年轻、胆大、不知事、不谨慎……却实在俊美。”   郑玉衡愣了一下。   “哀家见到你之前,确实头痛欲裂。”董灵鹫慢条斯理地接过热茶,提起盏盖,轻轻吹了吹,“但现下好多了,小郑太医,你是什么药呢?”   郑玉衡如遭雷击,前几夜佩春姑姑所说的话在耳畔响起,他口干舌燥,欲言又止,最后只压低了嗓音,慢慢道:“娘娘觉得臣有用,臣就是肝脑涂地,也愿意侍奉娘娘安康,只是太后娘娘如天边皓月,臣低陋,不堪娘娘垂爱。”   董灵鹫仍旧微笑,没有对他这番话起了什么怒意,而是顺着他说:“肝脑涂地,侍奉安康,对于一个太医来说,已经十足忠诚。”   她的话让郑玉衡暂且放心。   董灵鹫道:“前几日皇后派人赏赐你,可曾跟你说了别的什么话?”   郑玉衡悄悄看她。这种举动在董灵鹫眼里,跟她养得猫也相差不多,有一种试探和揣摩的味道。这种举止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显得谄媚,但郑玉衡却太纯澈,只让人觉得他很小心。   他道:“……皇后娘娘……没说什么。”   董灵鹫道:“没让你安分守己么?”   郑玉衡哑口无言,他道:“娘娘为什么明知故问。”   董灵鹫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奏章的表面,细腻圆润的指甲扣在纸封上:“小郑太医为什么不照实说?”   两人四目相对。郑玉衡想了想,温顺地道:“臣说错了,那位内贵人确实这么嘱咐臣了。”   董灵鹫笑道:“那哀家也错了,确实心里早有答案,明知故问,有意试探你的。”   郑玉衡怔愣一瞬,然后突然发觉董太后居然向他说“哀家也错了”。他的心中突然受到一股莫名的震动,像是天边皓月专门洒下一抹光华,拂落在他的肩头。   因此,小太医蓦地道:“臣以后都对娘娘说实话。”   董灵鹫点头微笑,又问:“那你是个听话的人么?你听从皇后的嘱托么?”   就像郑父认为的,郑玉衡只是表面顺从而已。他的骨子里有一种从君子典范中压迫而出的、如孤竹般的不驯。   如有条件,郑玉衡应当从政入仕,为国家天下效死,做真正的清流文士,成为一代贤臣。他的意志、性情里,都有一种弹压不断的品质。   郑玉衡先是静默,然后低低道:“臣愿向心而行。”   董灵鹫有耳鸣的症状,其实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对这个答案的需求也不是很重,多是随口一问。董太后识人,向来以眼睛去看,而不是用耳朵听对方的陈词和效忠。   就在她伸手去拿下一本奏章时,案边的烛台蜡泪凝固,光影微动。她凝神望着瑞雪去挑拨灯芯,左手畔突然传来一股轻轻的力道。   董灵鹫转过头,见是郑玉衡扯着她的衣角,轻微地拽了拽。可她目光望去,却从小太医脸上看出一种隐隐着急的神情,他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忽然说:“太后娘娘,不能再看了,您要休息。”   董太后认真点头,然后跟女官道:“把皑皑抱来,让他俩一边儿玩去。”   于是,一只肥硕的白猫被扔进他怀里。瑞雪姑姑引着他入座,就在太后抬眼能见的地方候着。白猫激烈挣扎,冲着郑玉衡喵呜怒斥,郑玉衡盯着它,也没什么好脸色,一人一猫相看两厌,互不搭理。   只是皑皑想要跳出怀抱,去找太后时,郑玉衡又一把勒住它的后颈,神情淡淡地拽回来。   作者有话说:   小郑:请您再讲一次从诸多太医里挑中我的故事吧,一定有什么冥冥之中的指引owo   太后:因为你长得很好看。 第4章   慈宁宫整个寂冷的前半夜,曾经唯有灯烛光影为伴。   董灵鹫从奏折案卷中抬眸时,除了朦胧漫漫的烛火外,还望见端正地、抱着白猫的小郑太医。他实在太年轻,连按在白猫脊背上画着圈的手指都像一节抽叶的新枝,浑身沐浴着清风惠畅的气息。   她于是合卷,支颔凝视这个年轻的孩子,从他的眉眼姿态中,如捉影般窥见她自己的年少青春,窥见当年还未踏入东宫的那个董家女郎,娇俏天真,不谙世事。   或许董太后对于他这种突兀而生的怜惜,就有追忆曾经的成分。她只是借着郑玉衡的身影想起了十几年前烂漫的纯真。   小太医熬了半夜,已经疲倦了,垂着手跟御猫较劲,手指缠在皑皑的尾巴上,而猫太子也寸步不让,一会儿呲牙哈气,一会儿又甩开长尾。   他垂着眼,等得思绪散荡,故而没有发觉董灵鹫的凝视,等到这目光逼近到不可忽略时,太后娘娘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郑玉衡蓦然惊醒,仓促地欲起身,又被一只手按住肩膀压下。   董灵鹫的手搭在他肩头,又垂下去,越过郑玉衡的襟怀,摸了摸皑皑的猫耳。白猫发出舒适地喵呜、以及微微的呼噜声。   “哀家遣人送你回去?”董灵鹫道,“夜这么深,宫闱长廊繁复,远了些,也冷,不若你去暖阁去睡。”   她这话才出口,不待郑玉衡回复,一旁的瑞雪姑姑已经面露犹豫之色,上前跟太后道:“娘娘,刘太医也没有在宫中整夜侍药不归的前例。”   经她提醒,董灵鹫仍不回复,而是平静地看着郑玉衡。   郑玉衡怎么可能留在宫中呢?不说王皇后此前派人的提醒,就是董灵鹫在前,他就只有无限的尊敬、无限的敬畏。   少年郎欠身一礼,说:“娘娘好生休息。”   随即,郑玉衡想了想,抬起眼睫悄悄地看着她,补了一句:“要听医官的嘱托。”   他总觉得自己被视为小孩子了,也可能地位跟怀里这只坏脾气的猫咪相差仿佛。董太后对他的建议总是和气颔首,却并不遵循,可在郑玉衡心中,他虽年轻,也是医官,医者之言,娘娘即便身份高如日月,也该听取。   董灵鹫微笑地看着他,她的精神看上去尚可,在此漫漫长夜下,居然珠翠不动、流苏平稳,可见仪态究竟有多么庄重端正,这种庄重好像刻在了董灵鹫的身体里,成为她的符号、她的象征、她生命的一部分。   先皇帝死后,冥冥之中,她被填满的生命也缺失出一份,割裂出一片目不能见的断层。   “等你长成一个大人的时候,哀家会认真听取你的话。”她说。   郑玉衡不甘道:“臣还有两年便弱冠,可行元服之礼。”   董灵鹫依旧双目温润地看着他,眼中含着一丝柔柔的笑意。他忽然发觉自己这样的争辩,并不像个稳重的大人,倍感挫败。   少顷,郑玉衡问:“要到什么程度,娘娘才会觉得,这个人是值得托付的呢?是年岁、经验、还是地位?”   董灵鹫稍许意外,不答反问:“小小年纪,为什么将‘托付’这么沉重的字挂在嘴边。”   郑玉衡哑口无言,闷闷低头,半晌道:“臣不知娘娘什么时候才会像听取老师的意见那样,听臣的医嘱。”   董灵鹫抬起手,她只需一个眼神的示意,瑞雪已经会意地捧出披风。在小太医尚未反应过来时,她便将披风拢在了他的身上。   郑家公子高而清瘦,肩头不似寻常成年男子般粗厚,还有几分少年的单薄。从周正的衣帽下溜出一缕细细的墨发,顿在颈后。董灵鹫见了,却没提醒,只是围上披风时,听见他轰隆急切的心音。   她扫过去一眼,郑玉衡立即垂下眼睛,可他耳垂已经绯红,指骨攥得很紧,迸出一声声脆响,话语随着紧张的心跳,一直顶到喉咙里。   他受宠若惊,亲眼看着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离开领口、离开系带的前襟。   董太后说:“好了,哀家命人送你回去。”   郑玉衡一夜没怎么喝水,至此刻才觉得口干得厉害,几乎影响到了他清澈低柔的音调,让他的声音变得微微沙哑:“娘娘一定去休息吗?”   董灵鹫说:“一定。”   小太医便骤然放心,合掌躬身,又端正地行了一礼,才按着披风的边角,随内廷女官离去。   那只猫终于逃脱了坏人的魔爪,连连蹭着太后娘娘华贵的衣角。董灵鹫却没安慰它,而是命人去妆更衣,步入寝殿。   沉重的珠玉环佩尽皆卸下,瑞雪服侍她睡下,正待吹了灯烛,在屏风外忽传来门响,夜中细密的雨声飘摇而来,吹进屏风上的山海靖平图上。   月华昏暗,一个内侍省眼熟的少监跪在地上,在屏风外双手呈着什么东西,出声禀告道:“甘州剿匪受阻,神武军耿哲将军请慈宁宫娘娘示下。”   殿门口的女官斥道:“娘娘睡下了,外面那些混账怎么放你进来!”   内侍少监衣冠湿润,哆哆嗦嗦地道:“求娘娘……”   瑞雪从帷幕中拨出,抬手令诸人噤声,然而门扉未关,雨声密而延绵,仿佛慢慢大了起来。从最深最深的重重纱帐内,传来太后的声音。   “拿来我看。”   她有时不会自称“哀家”,但往往在这个时候,她最为怀念那个埋在土里的先皇帝。   瑞雪连忙上前,接过信报递入屏风内。   董灵鹫散发素衣,借着女官暂时点起的一盏小烛,除去混着羽毛的封泥,一边看过去,一边问:“皇帝那里知道了吗?”   传信的内侍诺诺道:“军中只说请娘娘的示下,内侍省许都知也说先递送慈宁宫。”   董灵鹫看了一半,道:“誊写一份给皇帝送去。”   她不再看下去,闭眼躺回卧榻上,将信中未湿的余纸盖在眼前,口述道:“不许让耿哲动用火器、不许占用平民一粮一田,让横州团练使协助神武军,可劝降的水贼营寨,以劝降为要,不许招安,三劝不降者,杀。”   瑞雪将此一一记下,重复一遍,叫了好几个得力女官共同拟旨,让她们务必协同内侍省送入中书门下。此旨得太后宝印、由参知政事阅览后,即可发还甘州……至于皇帝的意见,按照现下各方的共识,可以事后再填补这道程序。   夜中风雨突至,原本宁静的宫殿楼宇变得忙碌起来,前后人来人往的声音持续了很久。董灵鹫指点诸人后,侧过身,没入锦被的绸面当中。   在孟臻没有死的时候,每逢这个时刻,遇到非要夜入内廷不可的急事,她那个相处了十几年的皇帝陛下,就会从卧榻间披衣而起,挑起灯烛,跟诸人悄声说,不必吵醒皇后。   孟臻不是一个她属意的男人,但确实是一位治国理政的贤帝。   他上董家府邸、跟老太师提亲礼聘时,满目星华,躬身摆出十成十的诚意,求聘董家女郎。而后入主东宫、登位九五,悠悠十数年,董灵鹫都记得他那双明灿如星的眼,她隔着屏风聆听,听到孟臻说:“我永远将她当作身边最尊贵的女子。”   于是明德帝的一生中,董家女郎都是他身边最尊贵的那位。是太子妃、是皇后、是他储君的亲生母亲,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甚至共议朝政、共参案卷,寝食不离。但到明德帝临终时,他才敢私语叩问,夫妻二十载,梓潼可曾对朕恋慕否?   董灵鹫只是握着他的手,说,臣妾会为陛下保护好陛下最重视的东西。   是芸芸苍生。   悠悠天下。   董灵鹫含着倦意睡去时,没有梦到已故的皇帝孟臻,也没有梦到她寻来的稚嫩小太医,而是梦到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甘州剿匪之况,梦到那些安营扎寨、为祸一方的水匪山贼,在大殷的旌旗和鼓点声中被攥紧、割断、连根拔起,血和着雨,洗净曾经丧生于此的百姓亡魂。   平生,又了却一桩心愿。   ……   后半夜的雨来得突兀。   郑玉衡的衣服沾湿了,他回到太医院,将只濡湿了边角的披风整理一番,叠放在一旁,然后忽然呆坐,不知如何处置。   但他没想到老师会这么早来到太医院值守班中。   此刻天色昏暗雾濛,老太医仿佛早有预料,特意来见他,所以一进房中,便扔去手中的手炉、披风,拉开椅子坐在郑玉衡的对面,盯视着自己的弟子。   郑玉衡起身道:“老师……”   “你才回来?”虽是问句,老太医却陈述道。   “是。”郑玉衡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犯了头痛旧疾,学生依令前往。”   老太医仍看着他,伸手从旁倒了杯茶,送到郑玉衡手中。郑玉衡这才发现自己的唇早已干燥开裂,迸出丝丝血色,有一种难忍的刺痛感。   郑玉衡饮过了茶,冒烟的喉咙终于得到缓解,听到老太医道:“娘娘可曾许诺你什么吗?”   郑玉衡思考再三,懵然摇首。   老太医长叹一声:“我怕你为了权势,而去冒失地攀附,反而会弄巧成拙、落得小人下场。但我又知道,你实在并非这样的人,侍奉太后,侍奉他人,都一样尽心。”   郑玉衡道:“是,学生不曾贪慕权贵。”   老太医提声:“你虽不曾,但外人如何揣测,你怎能全然度知?昨夜慈宁宫娘娘召了你半宿光景,为师不曾陪同。才只半天工夫,入内内侍省的阉人舌头都要嚼到太医院来了。我听了尚且齿战,你却不觉?更别说郑大人诗书清流,一生以监察、行谏官之职为要,待你回郑府,他务必要动气。”   郑玉衡只觉脊柱发麻,蹿上来一节寒气。   他静了半晌,道:“老师也曾侍奉长夜、不离左右。为何我……”   郑玉衡不曾说完,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老师资历深厚、合乎规章制度,而他却是破格荣拔、另加青眼。况且看太后娘娘的心意举止,对此事,不是全然无心的。   于是他道:“我父亲一生耻于攀援,但……”   但他也是人,也会畏惧权势,如畏山中猛虎。有昔日佩春姑姑的话语、董太后的荫蔽,所以郑玉衡暂时还不担心父亲会对他再动用家法。   只不过他们本就微淡的父子情谊,将如飘絮流散,难觅踪迹了。   老太医坐于对面,郑玉衡侍立身前,两人都沉寂安静,良久不语,忽然一阵风起,穿堂而来,烛光摇晃与风雨再起的声息中,刘通猛然窥见他身后的玄黑披风。   那披风上的金线刺绣,在光影忽动之中形同闪烁。他心中蓦地一跳,又看向郑玉衡的脸,果然从这位唯一的、最出色的弟子脸上,见到窘迫愧意。   刘通还未问,郑玉衡便开口:“在慈宁宫时,起了夜雨,娘娘她……体恤怜惜。”   老太医却仰首后座,闭目后,沉缓低诉,话语中几乎有痛意:“纵然有心攀附的不是你,孤竹生根于冰中,不献媚取暖,如何能活呢?”   此刻的郑玉衡还不懂他的意思,他只是将身躯靠近,让年迈的恩师可以搭着他的肩膀,他温顺地聆听受训,却不明白冰从何来?暖从何取?更不知道竹根纤细,如何能似锋芒般节节破冰而出,以窥天光。   十八岁的郑玉衡只是隐约明白,他将在慈宁宫飞檐的笼罩下,渡过一整个梨花满枝的漫漫春日。   作者有话说:   他好可爱,她好苏。(捧脸) 第5章   惠宁二年,春。   郑太医来往于慈宁宫、太医院之间,那些纷繁的议论起初在入内内侍省传了一阵子,甚嚣尘上,几乎要突破宫禁,渗透到官员们的耳朵里,但随后,又不知是谁的手笔,这些声音一夜之间顷刻消失,去得无影无踪。   有心人揣摩时,大多会将之归类于皇后娘娘的令旨,王皇后清高矜傲,对口舌之祸向来治理严苛,不容妄议。但在都知太监宣靖云眼中,这是终于从政务围绕中抽出身的董太后,对待她身边这位年轻人的第一次爱护。   得益于这样的爱护,郑玉衡暂时还无须跟自己本就裂隙丛生的家族,再来一次割肉断骨的“兵戎相见”。   董灵鹫在分出手做了这件事后,也如愿在春末时,收到了来自甘州的军报。除了军报以外,还有许多战功赫赫的老将秉笔问安。   在很多事上,在他们并不敏感的政治嗅觉中,信任太后娘娘,比信任那位新帝更加理所当然。   明德帝在位的十几年中,她不曾避政,在孟臻缠绵病榻的几年,董灵鹫更是手持朱批,代下圣旨,她的年资、身份、卓识,足以让人常常忽略她的性别,将其视为这个王朝的另一个主人,而不只是内宫的主人。   董灵鹫看这些军报时,都知太监宣靖云正跪于阶下,为自己麾下的内侍办事不利而请罪。她把人晾在那儿半个时辰,险些忘了,还是宣靖云频频向她身侧的小郑太医求助,她才搁笔。   太后眼神扫来,宣都知立即跪得笔直,脸庞上呈现出一种习惯成自然的谦卑。   董灵鹫笑了一声,问:“你看他做什么?”   宣靖云总不能说,满屋子里,只有不谙世事的小郑太医最好骗、最心软、而近来又受您的宠爱吧?他道:“奴婢心中暗暗央求着娘娘,又不敢直视您,视线飘忽,才搅扰了郑太医。”   郑玉衡正在翻为太后侍药的记录,茫然抬眼,移目看去,还没问“怎么了?”,董灵鹫便道:“你瞧,你就是将双眼抛掷下来,滚到他面前,小公子能看见什么?他哪里能领会你的意思,这木头脑袋、鱼眼珠子,岂是一日两日?”   郑玉衡一愣,旁边的女官们已然面带微笑,掩唇低首了,在她们掩饰得并不完全的笑意和宣都知的窘迫脸色下,就是真木头也能明了这其中的调侃打趣。   郑玉衡捧着记录的案卷,手指来回摩挲着纸面,低声道:“太后娘娘……”   他如今也敢稍作抗议,将她当成一位地位尊贵的友人,在进退上保持着合宜而不疏离的分寸。   而在那件披风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蕴藏着绮思柔影、令人揣摩的事情,董灵鹫对他,只是纯粹得关怀照顾,夹杂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恩深威重。   董灵鹫道:“好,哀家怎么能说你?你将这墨研坏了,还要费我的笔。”   这是说郑玉衡侍墨不周,耽搁御笔。小太医在宫中度日良久,白日里一半在太医院中,一半便在慈宁宫,女官们各司其职,偶逢往来旨意密切,身为殿中一等摆设品的郑玉衡便会起身帮忙,添茶点香、洗笔侍墨,并不觉得做这些宫闱琐事有什么辱没身份的。   在太医院供职,几乎不算是入仕,但也要口称大人、以文官士大夫之礼相待。而他们也大多极力向文官阶层靠拢,以提高身份,表明与宫中的奴婢有别。所以他肯主动帮忙、亲手经营这些细枝末节,对于女官们来说,几乎称得上是一件奇事。   董灵鹫只是旁观,不曾点评,也没有阻止。直到小太医一心二用,为探查她碗底的药末余香,耽搁了手中那块名墨,批复宫中案卷的董灵鹫才敲打他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淡红的痕。   为此,郑玉衡一连数日没有再挽袖侍墨,这样的性子,比那只向太后献媚的猫还更清矜、倔强、更有骨气。   董灵鹫如此说,郑玉衡一时微生羞赧,夹杂一层理亏的愧意,便垂首听训,捧着册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还没有回答,殿外忽然涌起一阵声响,一个青衣内侍向殿门的女官说了些什么,不多时,瑞雪便得信前来,对太后低语禀报道:“徐妃出事了。”   董灵鹫抬了抬眼皮。   “徐娘娘有孕三月,胎像本来稳固了,今晨起来,服了一剂安胎药下去,孩子竟然没了。服侍她的人和对此负责的御医都已经关押起来,服侍奴婢关押在内狱之中,御医则下刑部。”   “下刑部?”董灵鹫道,“这是皇帝裁定的么?”   瑞雪道:“陛下参看军报朝政,数日挑灯,才安睡下不久,这是凤藻宫裁定的,皇后请您的御印和裁夺。”   两人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个内侍前来,跪在殿外叩首,眼眶通红,声嘶力尽:“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移驾,徐主儿快要没了!”   才出口,跪在地上的宣都知便急步起身,打了他一巴掌,怒道:“这是谁的眼前,也不看看?皇太后陛下在里头,什么有啊没的,没点规矩!”   若是临朝称制的太后,尊称陛下,倒是没什么错处,但董灵鹫不曾如此,所以这么称呼,听入耳中,有些许谄媚。   内侍被打懵了,见是宣都知,却眼底发潮,泪如泉涌,攀着他袍角:“都知,求求都知——”   董灵鹫遥遥看去,知道宣靖云表面辱骂,其实却是给这内侍、给徐妃一道生路,没有他出来训斥,此人如此出言喧闹,恐怕还来不及说清楚事情,即刻便会被逐出去。   她摆了摆手,让瑞雪将人带进来。   内侍到了眼前,哭道:“求求娘娘,徐主儿求娘娘救命,孩子没了,医官下了刑部,从太医院请回来医治的大人们说救不了,皆摇首,讲什么没有法子……陛下那头,别说人了,连个音讯也传不进去啊!”   董灵鹫道:“皇后呢。”   内侍面露惊恐,这种恐惧感只在他脸上闪烁了一瞬,随即演化为一种哀切:“皇后……凤藻宫娘娘已尽力了……”   董灵鹫抵唇不语,手中擒着一道卷轴。   郑玉衡知道这是什么,他在慈宁宫侍候多日,自然明白太后的书案上都放着多少沉重如山之物,一侧是国政要务,大半是皇帝批复过的,从归元宫送出来,请求太后矫正、训示。一侧是内宫要事,这些内宫之事原本应是王皇后处置,但年前王皇后办错了事后,就乖顺异常,将处置过的所有决策、事件,分门别类,誊写成案卷,报知给娘娘。   董灵鹫原本推辞,然而皇后谨慎,不愿意再有错处,所以常常请求垂训示下,久而久之,慈宁宫便也接收这些案卷,只是不常回复。   在郑玉衡旁观侍奉的短短几月当中,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董太后在国政繁乱、头痛歇息的间隙里,抽取誊写着内宫要务的卷轴,垂首翻阅,以作休息。   天底下竟有这种休息之法。   郑玉衡心中惊异的同时,还涌上来一股深切的忧虑,这几乎成了他的心事。他对先皇帝的病症十足了解,也就加重了那种对“劳力损神、心血衰败”的恐惧。   他的偶尔走神当中,也有数次是为了董太后的身体而思考,为了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如沐春风的温和与慈悲。   就在董灵鹫沉吟时,郑玉衡忽然道:“娘娘可以带臣前往。”   数道眼风立即刮向他,其中以瑞雪姑姑的审视尤甚。迎着刀割一般的目光里,郑玉衡端正清朗、平淡到近乎无味地说:“臣虽年少不知事,但多一个人尝试,便多一分希望,臣可以一试。”   这话并不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样,是要向太后表明忠心,向当权者展示自己的价值。而是纯粹以一位医者的身份叙述,他自觉可以一试,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私心,郑玉衡想,要是能让太后娘娘减少些许为难、能让他学有所用,就是一份足以尝试的私心。   董灵鹫端详他一眼,在内侍的哭求啜泣下,开口道:“起驾。”   瑞雪怔了一怔,才忙领命而去。在这两个字落下的时分,那个声嘶力竭的内侍仿佛从绝壁上揪住一根脆弱的草叶,如获新生,险些昏厥过去。还是宣都知吩咐了人、料理好他。   半烛香后,徐妃的寝殿之外,密密麻麻十几位御医,垂首跪在太后的面前。   董灵鹫入座,只跟郑玉衡说了句“去吧”。他便欠身一礼,转身进入内殿中。屏风里散出几乎干涸枯竭的咳音,还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之气。   董灵鹫摩挲着袖口,道:“你们都没有法子么。”   太医们冷汗津津,眼见着郑玉衡进入内殿,从惶恐畏惧中,竟然生出一股隐隐的嫉恨。但在这种情境下,他们为了保全自身而做出的选择却不容再退。有些人甚至期望着徐妃就死在郑玉衡手下,将这个备受荣宠的年轻人一起牵连进地下。   徐妃不是没有救,只是解毒之法,也是虎狼之药。若不成功,原本还可以拖延三五日的光景,将会立时撒手人寰,出于对自身和职业生命的考量,他们纷纷选择了缄默自保,而不敢出头做这份危险至极的尝试。   有时候,已经支撑家族的成年人,会多出一份无路可退、无法抛掷的怯懦。于郑玉衡而言,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冒险,对上了资历的年长太医来说,妇孺老幼,上下百口,莫不系于一身,要是因为一时冒险丢了官职,前途黯淡,那牵连可不止他们自己。   董灵鹫只问了这一句,也没有过分为难,阖眸养神,四下静寂。   直到内侍报说皇后来了,才听见匆匆的足音。她睁眼,见年少的皇后鬓发微松,面露担忧和慌乱,她见到太后,垂首恭谨一礼,才泪眼婆娑唤道:“母后……”   董灵鹫抬起手,王皇后当即扑入她怀中,执手垂泪,诉道:“儿臣的孩子,还有徐妃……”   所有嫔御的孩子,都归属于皇后,都是她这个嫡母的子女,所以王皇后为之而痛,也属应当。   董灵鹫抚了抚她微乱的金钗,低语慢声:“刚刚是在归元宫么?”   王皇后眼红点头:“陛下本不愿来,听母后来此,才有些动静,我在内狱审了那些奴婢两个时辰,未有结果,可是徐妃中毒已成定论,若无一个主使,谁肯冒这么大的风险、有这么大的胆子呢?请母后垂询刑部。”   她的意思是指,怀疑这件事是侍奉的御医与人勾结,暗害龙裔。   董灵鹫凝望着她的眼睛,两人四目相对,她的声音更低,舒缓地揉捏着王皇后的指根,柔和地道:“是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王皇后肩头一颤,悚然震慑在原地,她梨花带雨的面庞上,显出一种低微的企求,她说:“儿臣……”   董灵鹫却已经闭上眼。   她想起徐妃在东府时跟皇后的恩怨,在皇帝登基之前,徐妃芳华绚烂、千金盛宠,登基之后,却连同她腹中的胎儿都同遭厌弃。   原因很简单,因为对于皇帝来说,当初那个一力拥护太子、盛赞太子仁孝的徐尚书,比起眼下这个曾经依仗皇帝屡屡犯禁、留下无数话柄的跋扈徐家,更有利用的价值。   在她默默沉思的时刻,内殿里传来一声嘶哑的痛喘,如枯涩的风箱鼓动,挟着一股忽而涌起的穿堂风,混着刺鼻的血气。   作者有话说:   小郑就是肤白鲜嫩被罚很容易留下红痕但又不会留疤的那种体质,嗯嗯。(点头) 第6章   在这声嘶鸣的痛喘过后,呛咳声微微响起。董灵鹫侧耳聆听,渐渐听见屏内侍奉的女官们急促呼吸、骤然振奋的语调。   “娘娘……睁眼了……”   “徐主儿——”   又半刻,一身腥血苦药味道的郑玉衡步出,躬身行礼,松了口气:“幸不辱命。服药兼施针下去,徐妃娘娘终于顶过一口气去了,还需看顾一夜,过了这性命攸关的一夜,命就保下了。”   他白净的额角覆上一层细密的汗,受了风吹,有些潮冷。施针的手指也微微发麻。   他这么一说,从旁等候的诸位太医,便都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他们彼此悄悄扫视,俱从对方年资深厚的脸上读到一种胆怯和来之无由的隐隐愤怒,但其中也有几位面露惭愧和欣慰。   董灵鹫的视线冷不丁地落过来,众人脊背僵直,叩首便拜,双肩微颤。而握着太后娘娘一只手的王皇后,也不知何时泪痕干涸,抿唇不语。   “郑太医,”她说,“今晚你留在这里,可以在这些人中随意挑选助手。”   “臣遵旨。”郑玉衡应答。   “徐妃若是有活命的福分,应该重谢你的救命之恩。”董灵鹫拂了拂袖子,“协助之人若有不力的,你尽管向哀家直言。”   她没有说后果会如何,却仍旧让医官们颈项一凉。随后,董灵鹫起身而去,指掌攥着王皇后的手,几乎不容她有推拒的余地。   王皇后跟随她到了慈宁宫,外头响起春末时绵密的小雨,雨滴琉璃瓦,倾泻如断线之珠。她的手紧紧攥成拳,见太后屏退了女官内侍,便一声不吭地跪下。   董灵鹫倒是笑了:“皇后有什么错要认?”   王皇后道:“儿臣不能护好徐妃,以及徐妃腹中的孩子。请您责罚儿臣。”   她的眼前是太后娘娘衣料上的绣图,还有耳畔越转越急的玉珠手串声。   “人在刑部,问都没问一声、连个口供都问不出,直接押送到刑部。”董灵鹫道,“皇后指望用刑部的大人们问出内宫之事吗?”   内狱在宫中,内狱首领是内侍省秉笔太监许祥,兼任提刑官,是董灵鹫积年的心腹。这件事,皇帝似乎是想要瞒过他的母亲。   王皇后梗着脖子,唇上印出一道深深的齿痕。   “皇帝也觉得这件事不体面,这件事太急、太没分寸,怕我苛责,所以绕过我的眼皮底下。”太后娘娘怒极反笑,像是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波澜骤生,只显出那么一瞬息的剧烈波涛,“他叫你一声梓潼,稍稍伏低做小,你就筋骨脾性都软了,帮着他为所欲为。你这个皇后究竟有没有规劝皇帝的作用?我当初从所有世家里看中你,是因为你有主见、能说话,可以开口进谏,不是让你做他的爪牙。”   王皇后终于露出惶恐之情:“母后、求母后——”   “不要说了。”她冷冷地道,骤风急雨仿佛停在这一刹那,“你们什么时候能不求别人,孟臻就死在这个‘求’字上,不听我的话多历练他,所以养出你夫君那个不长进的混账!”   当朝太后喝骂已故的先帝、当今的圣上,王皇后只有闭口不言,面白如纸。   董灵鹫站在她面前,注视着王皇后苍白的面容,心中失望的同时,还是慢慢生出一种对她的垂悯。   太后坐回椅子上,她伸出手,皑皑从案下钻出来,蹭进她手中。董灵鹫静静地将手搭在它身上,忽然道:“他不是忍不下去徐尚书上呈奏表时对他的冒犯不敬,也不是忍不下去御史对徐家、徐妃、甚至对他个人品行的攻扞,孟诚只是忍不下去再对一个厌恶的女子笑颜相对、假作荣宠,甚至生下和他的孩子。”   她扭过头,轻问:“是不是?”   一直绷紧身躯,高悬着精神的王皇后,终于在这样钻心剖骨的诘问下支离破碎。她这次是真切地、崩溃地扑入董灵鹫怀中,伏膝大哭,痛楚难言。   “母后……母后,我错了,我错了……”她说,“我跟徐绮是有些上了年头的龃龉,但我从没想过要杀了她!皇帝说那是、那只是让她不再有孕的药,我便信了,他枕在儿臣的怀中,跟我说……他已难受得郁结于心,一想到要跟根本没有情意的女人甜言蜜语、假作欢爱,他就恶心得食不下咽。儿臣比他年长,儿臣是他的元配嫡妻啊!”   董灵鹫扶住她的肩膀,眼中带着深深的倦意。   她说:“他受了委屈,难道徐妃为家族牺牲,没有受到比他更沉重的委屈么?”   王皇后攥着她衣袖的手指陡然一紧。   此时此刻,董灵鹫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埋在皇陵里的孟臻。   在熙宁十三年的故夜里,孟臻手持铜挑,将灯火拢成一线,他低微的眉宇之间,镌刻着一种沉沉的抑郁和抗拒,在火光抖动时,他对案边的董灵鹫道:“梓潼。”   董灵鹫抬首。   他说:“朕不想再去见德妃,你能不能帮朕想个法子。”   董灵鹫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们还要用德妃的母族父兄,为申州兴建水利,那条运河不能没有她的父亲,在建造运河上,工部再补不上来第二个人,且工匠齐备、资费甚巨,这条运河若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她就说到这里,因为孟臻望着那盏灯,已在烛火下晃得闭上了眼睛。他说:“好……好。”   董灵鹫从这个早已坐稳了江山、并且知道如何坐这片江山的男人身上,感受一股共通的可悲。这位君王竟然要习惯用自己的荣宠、用自己的“喜爱”,对臣子赠予一片虚无缥缈的君恩,以此安定朝臣的心,以此获得一种无形、却可以权衡政局的力量。   他是皇帝,但在董灵鹫眼中,他有时做着跟妓丨女一样的事,是这个世上最昂贵的面首和玩物、是一件维系君臣关系的贵重赠礼。他的身体、他的喜好、他的爱,都不属于孟臻自己。   她重新垂下眼眸时,听到孟臻起身的声音,她知道这是要去德妃那里,临走之前,孟臻忽然回首,捻着冬日里厚重的门帘,对她道:“我还是想陪檀娘。”   檀娘是董灵鹫的乳名。   说罢,他便离去了。后来直到几年后他病倒、乃至于临终前的清醒时日,明德帝都没有再提到过这件事,好像有些事试探了一次,表面上一笔带过、不值一提,但其实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当王皇后哭声渐弱时,董灵鹫的微弱回忆也就此烟消尘灭。   她道:“你回去吧。”   太后抬起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净。王婉柔怔怔地望着她,她仿佛醍醐灌顶般地领悟夫君口中说得“不敢”,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不仅是对母亲的依赖,还有对一位近乎“圣人”的治国前辈的深信不疑,只要有母后在,他们心里就有一块坚不可摧的柱石。   王皇后深深地吸气,低头叩首,而后才缓缓地起身,拭泪告退。   在离开慈宁宫时,她隐约听到了母后清净平淡的声调,不知是对谁交代着:“传我的口谕给魏缺魏侍郎,就说,哀家准许动刑,刑死无咎。”   ……   下达了这道口谕后,仅仅一夜之间,便由刑部侍郎魏缺提审,得到一份口述的认罪供状,说这位御医曾受过徐家政敌的恩惠,这位恩人虽然已经故去,但郭御医却深刻记得,所以为报复徐家气焰嚣张,出此下策。   供状写罢之后,郭御医在狱中畏罪自尽。   原本应该被推出去做替死鬼的某个卑微奴婢,还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在她懵然不知的时候,便从阎王爷的手里转了个圈,压在董太后的手中,免去她成为政治牺牲品的残酷命运。   这份供状递进慈宁宫时,天刚蒙蒙亮。   瑞雪侍候太后洁净双手、洗漱更衣时,内侍从旁呈上了那份供词。董灵鹫只是晲了一眼,问:“人还活着吗?”   内侍悄声道:“自裁了。”   董灵鹫没说什么,她的额角隐隐抽痛,生出耳鸣的症状。她想,皇帝会如愿见到一个气焰收敛的徐家,用一条忠心耿耿的人命。   但这世上用人命换来的结果实在太多了。董灵鹫亲手批复的奏折、驳回的上表中,就有许多用鲜血骨肉填上来、制衡各方后,才能顺利推行的政策。昔日抄贪腐、诛奸宦、杀叛逆,波及带累而死的人,连个身份都没有,但这些政策推行下去、却又能惠及万民。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她跟孟臻都没有选项。只能在达到目的的前提下,尽量保护这些权力倾轧下的易碎之人。   装扮到一半,瑞雪正将金钗、流苏等物,簪上她的鬓发,忽然从中挑见一根素白的银丝。她小心地眺了镜中一眼,将银发藏在乌鬓之中。   正在此刻,内侍引着郑玉衡回来。他一夜未眠,看上去却像不累的模样,神情里甚至有点儿让病人起死回生的振奋。   郑玉衡一进殿中,先向董灵鹫行礼,又问瑞雪:“姑姑,太后的药煎了没有?”   他这样急匆匆地回来,连换身衣服都来不及,就是想着监督太后晨起喝药,而不是又被不知道从哪儿递上来的请示打扰。   瑞雪还没说话,董灵鹫先道:“停下,说正事。”   郑玉衡才止了去侍药间的脚步,他眉目清澈,身上挟着沁凉的晨露,眼中熠熠:“徐妃娘娘已经无碍了,只要好好调养,按照臣的方子服药,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行走,恢复如常。”   董灵鹫轻轻颔首,没有避着他,直接跟女官道:“午后递个信出去,让司天监想个办法,编套说辞出来,让徐妃离宫。待她能行走,哀家做主把她送到坤宁行宫去陪德太妃,养养身体。”   瑞雪应了声是,郑玉衡却怔愣了一下,满头的热血被一盆冰水浇了个干净。他不知道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收敛神情,抿了抿唇。   董灵鹫招手:“你过来。”   郑玉衡挪步过去,因为太后娘娘在梳妆,他便也低下身,跪在董灵鹫的膝边,斜望着镜中之人。   董灵鹫道:“你的胆子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大,这事下去,你在太医院是个什么处境,心里想好了吗?”   郑玉衡不是一个不敏感的人。他略微沉吟,道:“臣想过了,但是……”   “但是,怎么能不救呢?对吧。”董灵鹫的语气温和下来,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小郑太医的肩头,形同安慰。   郑玉衡点头。   “期望你二十八岁的时候,心里还装着同样赤诚、同样冰雪可鉴的肝胆。”   她又问:“你对救治徐妃之事,有几分把握?”   郑玉衡想了想,如实道:“施针前,只有三成……左右。”   镜中人唇边的笑意忽然褪去。   就在他想要稍微解释、以缓和这个答案的实质冒险性时,董太后摘下护甲,目光无波地扬手打了他一巴掌。   响声清脆,四周倏地静寂,瑞雪手指一顿,慈宁宫侍奉的十几位内侍、女官,尽管没听见交谈,但这响动一起来,也哗啦地跪了一地。   郑玉衡懵了一瞬间,他的齿尖碰破了口腔,舌根腥甜,清俊白皙的脸上带着伤痕,但他又很快调整好神情,礼节合规、端如松柏地重新跪好,沉默地垂首。   瑞雪姑姑簪好了金钗,捧起太后的手,心疼道:“娘娘仔细手疼,您这金尊玉贵的,怎么就舍出去伸手打了呢。”   董灵鹫额角的抽痛愈演愈烈,耳边嗡嗡作响,她抬手捏了捏鼻梁,慢慢地道:“……我不舍得。”   她心里抵着一口气,堵得闷痛,到此刻忽然泄了,好像找到一个情绪翻涌的缺口,一股脑地、如云似海的涌上来。   董灵鹫拂开瑞雪的手,转而看向跪在眼前的这个人。她洁净刺绣的鞋面稍稍靠近,郑玉衡的手瑟缩似的猛地蜷起来,指根抖了一下。   他终于知道怕了,从一开始,这个人的敬畏和恐惧都只在表面,从未深邃地潜透他的本质。   董灵鹫靠近,他的手便下意识地躲避,直到绣鞋抵住他的手指,郑玉衡才仓促地吸了一口气,避无可避。   太后却没有踩下去,像一种提示似的挡住他的手,然后——久违的温暖传过来。董灵鹫的手捧起他脸颊,两人四目相对。   慈宁宫烧得煦暖、温度合宜,但却将郑玉衡熏得身僵体热,几乎滴出汗来。他的眼睫颤抖,唇角破了,口腔内的伤处漫出零星鲜红的余血。   他说:“臣……”   董灵鹫抽出一条丝帕,擦拭着他的唇角。   那翻涌不定、令人畏惧的滔天威势,忽然从她的举止之间褪尽了。刚领会到痛楚的郑玉衡,又愕然忘却了这种痛楚。   董灵鹫擦去他唇上的血,指腹摩挲着他伤痕泛红的脸颊。这是两人数月以来唯一的一次过分接触,其中的意义从训斥、教导,转向一种非常含糊的境地。   董灵鹫将他扶起来,又像抱着王皇后那样抱住了他,在这个存在着男女大防、讲究九岁不同席的时代,郑玉衡的心像是被拎起来、揉碎、捏烂,又被捧合在一处。   她很快松开手,说:“对不起。”   郑玉衡说不出话,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是臣错了,臣……以后都做有把握的事,臣知错了。”   作者有话说:   别害怕呀小猫咪,你舔舔她,她就会心疼地抱你。(怂恿) 第7章   次日早朝过后,廷议的折子中有徐尚书问及内宫徐妃之事,先以朝臣身份表达了对天子家事的关切,而后又以徐妃之父的身份表达哀痛,纸上悲声,令人不忍卒读。   但与这份谦和的陈词上表截然相反的是,徐尚书在廷议当中,将原本议定的数条事项驳回,他以户部无钱为由,耽搁下了营建长泰行宫的款项。   这是徐尚书再一次对皇权上意的试探,他要揣度皇帝的心意,想要窥视这个登基不满一年的新帝,究竟会做如何应对?是妥协、安抚、形如往常,还是当即翻脸无情、勃然而怒。   在这个臣子对皇帝的揣摩当中,徐尚书没有摸到根底。因为在仅仅半日之后,慈宁宫传唤户部侍郎温皓兰入宫,隔着屏风向皇太后陈述户部内务,皇太后嘉奖了温侍郎,并谈及徐尚书年迈,可有学生等语。   当这些话从宫中风一般吹出来时,徐尚书立即想起熙宁旧事。明德帝在位时,董灵鹫手中便已网罗了一群酷吏,都察院、御史台……三司衙门当中,哪一处没有她提拔/出来的后生?   熙宁年间,董灵鹫在史官笔下最易提及、也最为隐晦的批判之言,便是她掌控司法、监察、审讯,从内狱到大理寺,她的触角无孔不入。很多御史弹劾攻讦、罗织罪名,受其恩荫的刑官奉皇后手谕,即可提审刑讯。   徐尚书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放开了户部的口子,长泰行宫的款项如愿拨了下去。他这一次对皇权的试探,便也无疾而终。   徐尚书的问安折子上,董太后也随之好生安慰、体恤怜悯,表面一切如故。   郑玉衡仍在慈宁宫侍药,他这期间只回了家两趟,郑父都不曾过问宫中事,反而是曾经对他不冷不热的异母兄弟们,皆来嘘寒问暖,甚至那位继母也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徐妃醒转之后,更是派人重重感谢了这位郑太医,想要送给郑玉衡一座京郊的园子,那是徐妃进宫时家族陪送的私产。   郑玉衡婉言回拒,什么也没拿走,两袖清风地回到太医院。太医院其余众人本应被以“庸碌”之名惩罚,恰逢太后恩赦,才免去罚俸。   他的处境也因此稍微好过一些,甚至还屡屡遭到内侍的行贿讨好。郑玉衡避之不及,仓皇闪躲,竟然显得有些狼狈。   春末夏初,头前下了一场雨,雨后却不清新,闷得喘不过气来,地上返潮,湿腻的水珠子连成一片。   “哎呀,小郑大人,这事儿岂能劳烦你呢?”慈宁宫女使凑上前来,将郑玉衡手里的蒲扇取出,“您还是去前头读书写字、给娘娘侍墨来得好,其实这些您本来也不该做,但总比成日混在炉子前头要好吧?”   侍药间里站了四五个人,其中有宫中的女医,也有女使,原本不小的地方都显得逼仄。   他看着药炉上溢出的白烟:“我总让她费心,太后没嫌我就行了。”   “哪儿的话呢。”女使笑道,“娘娘最疼大人了。前几日虽是动气伤了您,那也是疼爱的心,捧起来怕碎了,才那样做,为得是让大人珍重自己。”   郑玉衡听她说话直率,耳根却发热:“内贵人……”   “还是小郑大人自己心里有气?”   郑玉衡抬头,无措地辩解:“我怎么会有?”   女使笑出声,催促道:“那还不去见见娘娘?照夜太子又没人管辖了,成日乱窜,前儿还刮花了姑姑誊抄文书的纸,只等大人去治治它。”   郑玉衡这才犹豫着起身。   他洗净了手,整理衣冠,而后才朝殿中过去。   他倒是着实没有因为被打了一巴掌,而向太后生怨。相反,女使口中说得这些,他也几乎都能了解。但董灵鹫最后那一抱的温度,让郑玉衡清正端直的心蓦然发颤,这样突破界限的接触,让他生出一种隐隐的胆怯。   这几日,他反复厘清自己的心绪,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他不抗拒那种接触,甚至于说,他还惶恐自己受不起那样的抬爱和垂怜。而且如若董灵鹫有心,没有人能抗拒得了她的意愿。   郑玉衡踏入殿中,门口的青衣内侍正跪着,见他来了,火急火燎地将他拦下,紧张得额头上都迸出青筋,压着嗓子小声道:“大人不要去,里面……”   他不说,郑玉衡便已被里面肃然静寂、毫无欢声的气氛慑住了,不禁低问:“谁在里面?”   内侍没有回答他。不过董灵鹫的声音平平无波地响起,在门口听着有些隐约。   “……昔年你父亲教你时,我便说太子观政,不要太过于怜悯,有错当罚,罚后再改。然而孟臻总不这么想,只是条陈利害、催你改过,因此你观政、监国,三年下来,居然也没什么长进。”   另一人道:“请母后责罚。”   “你已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要怎么责罚你,让你明白,而又不失体面?”董灵鹫淡道,“皇帝的体面,是天威,你是我的儿子,也是皇帝,身即天威。我只会以母亲的身份申斥你,罚这个字,以后也不必再说了。”   她如此讲,新帝反而惶恐,许久不曾出声,只是说:“……让母后失望,儿臣愧不能当,但……”   “但你终究不是你父皇。”董灵鹫仿佛洞察他的心思,“你有不能忍之事,有不能付出之情,不能牺牲之物。我以你父皇的标准去要求你,实质上是一种苛责,对吗?”   对方没有说话。   “在这个位置上,你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恶,哪怕只是很小的任性,都会波及摧残到更多的其他人。”董灵鹫说到这里,见孟诚已然指骨绷紧、仿佛不能遭受,她缓和声调,语气温然许多,“当一个人品尝到可以生杀予夺的权力时,上无压制、下无监督,就极容易将人命看轻,将之与蝼蚁并论,你对徐妃的看法和做法,都太过冷酷了。”   孟诚面露不解,因为在他心中,董灵鹫手底下所经历的冷酷之事更多,他斟酌了一下,道:“儿臣知错,但儿臣是皇帝啊,一个依靠母族胁迫得怜的妃子,儿臣不能处置吗?”   “那也应该从胁迫你的人身上入手,自根源解决,不要短视。”   董灵鹫知晓孟诚其实被教养得十分孝顺,所以常常温厚地对待他,在孟诚登基之后更是如此,但她的耐性也到此为止。   有时候,董灵鹫对他不成熟的烦忧,更甚于他生来即代表皇权的冷酷之心。   “你不愿意见徐妃,那便罢了,哀家过几日,会将她送往坤宁行宫,令徐妃静修调养。”   孟诚脸上显出鲜明的解脱之色,但他迟疑:“这样,不会让徐家觉得是母后您……”   “他们已经这么觉得了。”董灵鹫道,“有些事,应在我身上,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应在你身上,却是敲开瓷器的裂隙,容易损伤你们君臣的关系。”   她不愿意再多说,抬手让瑞雪送人出去。孟诚便起身,对着太后又行一礼,小皇帝的身形高而瘦,在层层华服的包裹之下,显出一种金尊玉贵的繁丽。   他是从金玉堆里滚出来的、父母慈爱的孩子,肩膀稚嫩,尚且扛不住万民的重量,这身庄重的帝服在孟诚的身上,还有些不契合。他正欲离开时,闻得母后又道:“不要怪皇后。”   孟诚顿了下,“儿臣知道。”   瑞雪引着他出殿时,内侍们仍跪伏在地。但除了内侍之外,慈宁宫门口还跪着一个看起来很年轻、身上并非宫服的男子。   孟诚眼光一转,在太医的官帽上停了停,转头问:“李内人,这是伺候母后头疾的御医吗?”   瑞雪俗名姓李,所以可称李内人。她回答道:“是,郑太医伺候娘娘十分尽心。”   有她这句话,孟诚陡然升起的警备心消退了许多,他刚刚才受苛责,脸色不好,缓缓才拉出一个笑来,随口道:“不像太医,年纪这么轻,办得事也牢靠吗?”   瑞雪道:“郑太医做事谨慎,医术高明,娘娘觉得很难得。”   孟诚点了点头,对着郑玉衡道:“起身回话。”   郑玉衡便从命起身,当孟诚见到这位太医的脸庞时,他方才还暂得轻松的心情又猛然绷紧。此人实在生得太好,简朴衣冠之下,竟有这么清隽温文的相貌与气度。   他盯着郑玉衡,唇角笑意消散:“抬头。”   两人四目相对。孟诚掩在袖中的手抽动了几下,源自于一个儿子对母亲的了解、源自于一个掌权人对另一位当权者的了解,甚至源自于男人之间的内部竞争,他都能从郑玉衡身上感觉到一股十足的威胁。   他道:“母后觉得你难得?”   郑玉衡躬身道:“臣不敢,太后娘娘只是垂怜臣年少,所以不曾苛待。”   孟诚磨了磨后槽牙,对垂怜这两个字颇有异议,但他今日才受训,不敢在董灵鹫的眼皮底下再发作,只是靠近两步,亲手将郑玉衡扶起。   “朕知晓。”他道,“母后总是常常怜悯卑微者。郑太医,你要替朕好好照顾母后的病,报答她对你的抬爱。”   郑玉衡温顺地道:“臣遵旨。”   得益于他这种修炼多年而成的表面温顺,孟诚轻轻松手,只是又盯了他一眼,居然没再说什么,掉头走了。   皇帝离去后,郑玉衡才松懈下来,来到董灵鹫身边。   殿内正在摆饭,明明到了用膳的时候,董灵鹫却没有留皇帝,可见她的心情也着实不佳。这工夫,那只猫便得了宠,卧在太后膝上伸懒腰,从一双剔透的猫瞳里,竟然让郑玉衡读出一种炫耀。   小郑太医面无表情地上前,将皑皑抱出来,递给身侧的宫人,嘱咐说:“它掉毛得很,尤其是这时节,对娘娘不好,不许它这么胡闹邀宠。”   宫人将猫太子抱下去后,郑玉衡回首,正看见董灵鹫望过来,他默默解释道:“臣说得没有错。”   董灵鹫笑了笑:“哀家又没责怪你。”   她不说,光是用一道眼神去看,郑玉衡便已经心中飘摇不定。他来到董灵鹫身边,循例盖上丝帕,给她请脉。   片刻后,殿内的膳摆好了。郑玉衡也收回手,将那些劝她多休息、少忧心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没说完,董灵鹫便忽然道:“你们家是诗书清流。”   这太突然了,郑玉衡怔了一下,半晌才答:“啊……是。”   “我听闻过郑家先祖不慕权贵,刚烈正直的故事。”董灵鹫微笑道,“前几年进谏时,有一桩贩私盐的疑案,朝臣联名上表,闹得轰轰烈烈,廷议的那根盘龙丹柱上撞死了两个言官,有一个就是郑家的人,算起来,好似是你父亲的兄弟,你的叔父。”   郑玉衡:“是。”   “好一个碧血丹心。”董灵鹫叹道,“听闻这种人家,都是金银财帛、滔天权势所不能收买的。你呢,什么能收买你?”   郑玉衡朦胧地意识到自己仿佛面临着一道界限不明的选择,倘若他答错,董灵鹫就会放弃那个饱含着罪孽的意愿,将他放归于野,再不干涉他的人生。   如同放鹿归园。   他沉默了一瞬,一种不理智感占据了上风,几乎没什么犹豫地道:“臣希望娘娘以后都听我的医嘱,我想治好您。”   对医者而言,这真是一个朴素的愿望、一个极为简单的“收买”方式。   “就是这样吗?”她问。   “对,”郑玉衡轻轻地道,“就是这样。” 第8章   惠宁二年,五月。   徐妃往坤宁行宫养病、为国祈福,在此之后,徐家在朝野内的姿态谦卑了许多,再未以皇亲国戚自居,然而皇帝待徐家依然恩深义重,想必让徐尚书十分感动。   五月末,细雨连绵。   恰逢百官休沐,春夏之交。瑞雪在窗下铺了张席子,摆好棋枰,陪着太后打棋谱。   在棋子轻微的碰撞声中,从入内内侍省而来的宣都知冒雨过来,衣冠微湿,将手上来自于徐妃的请安文书递上,笑道:“奴婢知道娘娘惦记着呢,咱们娘娘最慈悲的心肠,专门让奴婢照料着,行宫那头没有不尽心的。”   董灵鹫接过瑞雪的裁信刀,亲手拆开,将里面的信纸抽出展平,见到徐绮那手精致的簪花小楷。   她看了一会儿,神情一直不变。瑞雪担心徐主儿因为离宫的事,冒犯太后,便凑近低问:“说得什么?值得让您看这么久。”   董灵鹫摩挲着信尾:“这孩子一向通透,哀家也料到她是聪明人。是皇帝的道行不够,人家早就知道他的心不在。”   瑞雪小心地往信上瞄了一眼,见徐主儿的意思居然是:拜谢太后的恩德,笼中鸟雀出孤城,今又有另一方天地。   她这才了悟董灵鹫的话,便接道:“这位主原来有这么高的心气儿。”   “这是好事。”董灵鹫道,“免得让她生怨,过得不好,这样就又是哀家的一桩罪孽。”   一旁宣都知一听这话,连忙道:“娘娘切莫自疑,您能有什么罪?您就是活菩萨一般的人。”   宣都知将行宫之事看得很紧,也从董灵鹫的话语中揣摩出了一点儿主子心意,便又得允离去了,临走时还寻思,这雨又大了些,小郑太医来得恐怕慢。   瑞雪低着头给董灵鹫念棋谱,女使在旁边侍茶,大约打完一张棋谱,天色晕沉沉地,看不清究竟什么时候。   休沐之日,太医院也只有几位值守的御医,大多都在配药、交谈,聊聊生活琐事。郑玉衡搭不上话,索性带着药箱来慈宁宫,但今日确实来得慢,女使们见他来了,都上前接过药箱,引他去炉子边烘干了衣角。   郑玉衡好半晌才从隔间出来,入殿内侍奉太后。   他请过脉,坐在瑞雪姑姑的对面,很难得地见到董灵鹫为家国天下以外的事留神。   这张谱子打完,董灵鹫偏头跟瑞雪交流其中的几步走法,瑞雪低头应答,刚收起棋子,便听董灵鹫跟郑太医道:“你陪我走一局吧。”   郑玉衡起身上前,坐在董灵鹫的对面,谦和道:“臣才疏学浅,在棋艺恐不能胜,还是陪娘娘看这些古谱吧。”   董灵鹫也无异议,便循着他的话重新布子。她的手没有戴护甲,指甲只留了半寸,莹润晶莹,不染蔻丹,这双金尊玉贵的手按在棋子上,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鲜明如画。   郑玉衡一边念谱子,一边看她落子,前半途还在棋谱本身上,后半途便有点儿走神。   他脸上的伤早就好了,半点痕迹也没留下,但那日突如其来的痛意和火辣还残留在他心上,可此时此刻,郑玉衡心绪蔓延,竟觉得,瑞雪姑姑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双手要是因为亲手打谁,而伤了肌肤、伤了指甲,都是他不可推辞的错处。   但董灵鹫的手也不全是白皙娇嫩的,她的指腹内侧,被御笔的笔杆磨出来薄薄的茧,那处肌肤磨破结痂、愈合又破,如此反复,才能生出一层茧子,而且常年如此,经久不褪。   董灵鹫没看到他的视线,随意挽了挽宽袖,棋谱打到中局,望着黑子一挑眉,反而问他:“真是五之十三么?”   郑玉衡稍稍一怔,连忙低头翻看棋书,纳闷道:“是……不对吗?”   董灵鹫道:“这页重了,你念了两遍。”   郑玉衡一怔,默默地垂下手。   小太医一旦心中有愧,从姿态到神情,都显出一种“请人采撷”的面貌来,好似甘愿受到随之而来的苛责。他对犯错并受罚这件事,着实有些太过熟悉了,也不知道这样的表现不仅不会为他求得饶恕,反而令人想要加倍的为难。   但董灵鹫岂会如此,她只是含笑地看了他片刻,抬手按住他持书的手指,从郑玉衡手下抽出书册来。   郑玉衡的手僵了僵,禁不住用另一只手盖到刚刚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能舒缓那种灼烧的烫意。   董灵鹫替他翻过去,又摆在小太医的面前,指了指方才错误开始的地方,说:“就从这儿吧。”   郑玉衡点头。   外面的雨越来越绵密。   其余的女使都退下去了,只有瑞雪从旁侍茶。两人逐渐聊起一些闲话,从京中官员算准了姻亲的好日子,好几桩好事将成,一直谈到某位大儒新出的文集,风靡一时,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董灵鹫渐渐发觉,他的言辞当中,见识并不像纯粹的医官,不同于百姓或是庸吏的视角,有时说起话来,很有一番锋芒。   她留意到这里,不免问:“你自小学医么?不曾有意仕途?”   郑玉衡听到这句话,方才发觉自己太过忘形了,一介医官,怎么能在太后面前放肆谈政。他意识到自己因为对方的某种垂怜而诞生一种古怪的心态,只是郑玉衡暂时还无法将这种心态跟“恃宠”联系在一起。   他道:“臣的确自小学医,至于仕途……从前,中过举人。”   他这么说,向来应当是会试不曾及第。董灵鹫照顾他的颜面,也没有深问,只是道:“春闱虽艰难,但你还年轻得很,日后有心,或许哀家能从神武殿上看到你。”   郑玉衡的手捏住了袖口,他攥着指下的衣料,半晌才慢慢分开,神情仍旧温顺,很平和地说:“臣没有那样的才华。”   檐下风雨如故。   浅浅的水迹从外头蔓延进来,潲到席子的边缘。瑞雪眼尖地看见,从旁整了整董灵鹫的袍角,正要关窗,却听她说:“不用了,你去备些糕点送过来。”   瑞雪称是,回头又看了郑玉衡一眼,眼中有一些晦涩的嘱托和警告,随后便下去准备了。   屏风之内,只有郑玉衡相陪。他忍不住心底一阵阵发虚,他盯着飞溅的雨珠,忍不住归拢了一下董灵鹫手边的袖子,轻轻道:“沾了水了,凉。”   董灵鹫望着他,忽而反手握住他的指节。   凉风吹拂,雨幕绵延。比起董灵鹫的掌心,他的手指仿佛更加冷得没有界限,几乎超过环境所带来的寒意,而是一种沉重的心理作用。   郑玉衡被她握住手时,才想起自己应该躲避,可他蜷着手指挣了挣,又无法强硬地挣开,也是在这一刻,他又隐约地嗅到太后身上的香气,那股淡而沉柔的味道,夹杂在风中。   董灵鹫道:“你好像拒绝过哀家一次。”   郑玉衡立刻想起他刚到慈宁宫时,自己曾经说过“愿意肝脑涂地以侍奉娘娘,不堪娘娘垂爱”等语,那确实是一种很明确的回绝。   只不过,要是董灵鹫愿意,他的回绝似乎也只能变成一种玩弄之间的乐趣。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的自我意愿,只有在对方愿意尊重时,才会起效。   郑玉衡沉默半晌,道:“臣……臣不配。”   “有时候,你就跟皑皑是一个脾气的。”董灵鹫笑着道,“那只猫也总这样,心思变来变去,没有一个定性。时而将头递过来撒娇,索取宠爱,时而又避得远远的,好像离了我才能得清净。”   “臣不是那个意思……”   “当然,”董灵鹫继续道,“将你比一只猫,总觉得你会不太愿意。你还年轻,心性不定都是常事,我也怕你做了以后会后悔的决定,所以三番两次地帮你看清楚……要是真这么‘肝脑涂地’、‘赤血丹心’,怎么又对哀家许诺那样的愿望?”   郑玉衡无言以对,让太后能听从医嘱,时时记得喝药休息,确实是他当时最希望的事,他明明意识到董灵鹫在给他选择,可还是选不出最明哲保身的那个。   她道:“吓着你了?手也太凉了。”   说罢,她放下布棋的另一只手,抬起来覆盖在他的指间。沉重的心理作用被这么一激,反而让郑玉衡的脸颊、耳根、甚至身上的各处角落,都羞愧而胆怯地灼烧起来。   他咬了咬齿列,眼睫颤动,低语:“臣是觉得……但凡对娘娘有一丝一毫的冒犯之心,都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对您不敬畏、不尊重,是一件有罪的事,臣不敢。”   董灵鹫平静地看着他。   “……但若是能为您的安危、康健,有那么一分一毫的作用,郑玉衡为您、和您手中的天下,愿意万死不辞。所以我不想离开您身边,不尽这份心,臣会后悔的。”   董灵鹫收回手,视线温和地端详了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孩子。”   她松开手,转而递向对方的鬓边,捧着他的脸颊安抚地滑过。那触感轻如鸿毛,像是一片飘羽从眼角拂过。   他脸颊上的热度在她手中褪尽,恢复如常,只有心口跳得仍旧剧烈,怦然如擂鼓。这动作看起来似乎比手指接触更过分,但此刻,他能感受到的,唯有董灵鹫的关怀,屹如山川,高如日月。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董灵鹫的袖摆还是湿了,他懊恼地为她挽起,起身将窗子关上,又贴过来催她去更衣。   董灵鹫屈指抵唇,一边看着棋谱,一边数落道:“哀家才说你好,别出声,我思绪要乱了。”   她顿了顿,又道:“千秋节有一场宫宴,那时不必来请脉,回家休息两日吧。”   作者有话说:   好孩子,摸摸。 第9章   千秋宴时,郑玉衡告假归家,终于离开禁中。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到郑府,而是前往刘通刘老太医的府邸相送。他的恩师早在数月前便已被太后批复了归乡荣养的请奏,只是因为京中事务繁多,太医院里也有很多事需要交接,才耽误下来这几个月。   如今,慈宁宫的各类事务、药方、册子,都已经交给郑玉衡负责,老太医除了最初几次带着郑玉衡同往之外,其余的时候都在府上整理物件,回淮南老家。   郑玉衡在马车前,帮老师查点医书的数目,将数目对了两三遍,毫无错漏,才允许小厮们搬上马车。   刘通坐在车里,车帘归拢在侧,远远地望着这个为他鞍前马后的学生。他招了招手,郑玉衡便放下册子过来。   老太医道:“先别忙了,玉衡,你上来跟我说说话。”   郑玉衡便将账册交给身边的侍从,登车撩帘,坐到刘通的身边。   他素来神情温顺,望起来纯澈乖巧,仿佛很容易被掌控,但刘通教导了他几年,对这个学生的脾性最了解不过,郑玉衡其实倔强专断,很有一番自己的主见,而不是对父权无条件臣服的孝子贤孙,所以才跟郑大人的关系恶化至此。   刘老太医道:“我一生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见识过京官们为了讨好权贵的嘴脸,也受到过许多次威胁和拉拢,深知权力中心是一口择人而噬的漩涡。为师能活到如今这个年岁,其实已在许多事中丧失了原本的底线……正因如此,你进入慈宁宫中侍奉娘娘,才让我如此放不下心。”   郑玉衡怕老师会说太后娘娘的不是,便率先道:“慈宁宫娘娘待人极好,很照顾晚生后辈。”   刘通凝视着他,沉默了须臾,又开口:“我不是担心娘娘不好,而是担心你。想要活得长久,要么能屈能伸、身段柔软,可以折得下腰来,奉迎讨好,攀援权贵,这是你天性做不出的,没法儿讨好主子。要么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压制住你这颗赤子之心,这也是你做不出的,即便能做得到,也辱没了你多年修成的品性。”   郑玉衡听闻此语,只是说:“学生不曾将自己看得很高,也用不上折腰这样的词,只尽自己医官的本分便是。”   老太医却摇了摇头,伸手搭在郑玉衡稍显单薄的肩头,感叹道:“若不是三年前那场春闱犯错,以你年少中举,连中两元的才学,未必没有十五岁登科及第的佳话。玉衡,你的文人心肠还没有泯灭在医书药炉里,为师知道。”   这件事过去了一千个日夜,早已被许多人埋忘在熙宁十四年的风霜里,当年那个天才的锦绣少年郎,到今日再提起,也不过是一句“可惜仕途无望”的叹惋。   谈及此事,郑玉衡只能回以沉默,并安慰道:“老师,是学生的资质还不足。”   刘通摆了摆手,脸上除了龙钟老态外,还显出一种对学生前途的痛惜,他疲惫地攥住郑玉衡的手,道:“不必这么说,全天下人都知道,能被先皇帝亲笔黜落,说明早就过了主考官的慧眼,如无意外,定是进士及第,只是待点评名次而已。可叹当年的命题议在风口浪尖上,其他人都知道顺从天意,偏你……”   他似乎也不能说什么话来苛责郑玉衡,因为他确是为民着想,一片冰心。   当年明德帝孟臻因为一项政务,跟六科、中书门下的要员们意见相左,几次驳议。春闱之时,负责出题的主考官是六科内的吏部尚书,不知道该说这位尚书冒险、还是说他大胆,他出题时将此次争议不下的政务融入考题当中,并且亲手点选了其中跟皇帝意见不同的几篇文章。   其中,郑玉衡所写的文章,就在一甲之列当中。明德帝看到他如此尖锐的观点、鞭辟入里却又不留情面的剖析时,大动肝火,用朱批将他的名字划去,从进士当中黜落。   除了郑玉衡外,同样有一批考生因为“言辞不恭”获罪,进了刑部大牢,但不过三五日,便由彼时的皇后董灵鹫出面,在明德帝的默许下饶恕了这一批人,免去因文字而生的牢狱之灾。   在此一事之后,京中德高望重的大儒尽皆缄默,几乎没有人再将他的文章公开夸赞,以免触怒天颜。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以主考官的身份成为郑玉衡的座师,所以科举前途,确实已经无望。   老太医道:“三年过去,如今天下又换了新主,说不定……”   郑玉衡轻轻叹气,语调温和地宽慰他:“让老师费心了,当年我舍去学名从医,不仅是因为这件事,更是因为这是外祖父、外祖母的殷切期望,自从母亲离世之后,他们一直盼望我能继承家传医术。”   老太医抚着膝头,有些不赞同地道:“这就是我那老友的不对了,你母亲的医术虽好,但也要你自己情愿才是,动不动就拿什么托付、期望之词来绑住人,实在做得不明智。”   郑玉衡道:“学生情愿的。”   他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出来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等话语落定,才发觉自己刚刚竟然在想:拿这份医术为董太后效命,她能福寿绵延,大殷亦能政治清明,那么,他是情愿的。   幸好老太医并没注意到对方一时的怔愣,转而问道:“你说慈宁宫娘娘待你好,这也是我怕的一个点,三人成虎,我尚畏之,何况你哉?”   经历刚才那样一个小片段,郑玉衡原本想说自己跟太后保持距离、敬畏尊重,这时候都有些问心有愧,说不出口,静默了好半晌,才勉强答道:“这是学生自己的路,请老师不要挂怀,您还要好好地珍重自身……”   刘通的年龄着实不小了,他近年来精力不济,又患上咳疾,比不了前些年的光景。能够功成身退,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临别在即,老太医将嘱托提点的话说了一箩筐,又问询了几句慈宁宫的事,正在愁绪渐浓时,外头的小厮突然敲了敲马车,扬声道:“老爷,郑大人府上来人了。”   刘通皱眉道:“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小厮道:“没说,只让大公子快些回去。”   “去,跟郑节说,今儿先是我徒弟,再是他儿子,让他等着!”   小厮愣了一下,不曾预料到向来和蔼的老太医能发起脾气来。郑玉衡刚要劝说,就听见郑府的一个管事的熟悉音调:“老大人,您可别难为我们啊。家中真有要事,大公子非得回去一趟不可的。”   刘通冷笑一声,掀起帘子:“好,你说是什么要事?”   管事连忙凑过来,先是行礼,仰首道:“跟大公子指腹为婚的祝家夫人来到府上了!”   这话一出,别说是老太医了,连郑玉衡都愣了好久没回过神来,他浑身一紧,抬手按住马车的木框,连忙追问道:“指腹为婚?我怎么不知道?”   管事道:“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公子这不是知道了嘛?您快下来,老爷跟夫人在府中等候呢。那祝家也是今年才上京的,安顿下来没几日,就来见老爷了。”   郑玉衡只觉得一口火气顶上来,恼怒道:“我还未弱冠,没行冠礼,从哪冒出来这种亲事!”   管事见他不愿,也愣了愣,没成想一贯温和的大公子反应如此激烈,边劝边道:“这不就在议亲么?公子快跟小的回去吧。就算那是个您不喜欢的女子,以公子的身份,纳些美妾还不是……”   他后面这话被堵回到嘴里,郑玉衡撂下帘子,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他的气还是不顺,指骨攥得发白,这种被当成物件摆布的失控感,正是他跟父亲这么多年隔阂的原因之一。   他缓了半天,才一回头,便看到老师端详的眼神。郑玉衡以为自己反应过激,怕他疑心,刚要解释,便听刘通忽然和善地问出了口。   “很少见衡儿这么生气。”   郑玉衡心中压着一口气,道:“学生只是不愿意……”   “我明白的。”老太医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自有打算,婚姻大事,肯定要自己做主。”   “老师,”郑玉衡道,“我不愿回去,请您再收留我一日吧,明天我便返回宫禁,回去侍奉娘娘。”   刘通道:“我岂有赶你回去的道理,只不过我这里也不全然清净,要真想隔绝你家族的催促逼迫,还是在慈宁宫娘娘身边,才能得到庇护。”   ……   千秋节,宫中。   在这节日当中,入内内侍省、尚宫局各司、各宫殿的掌事、领班宫人,尽皆得到了一笔赏赐。宫中宴请了朝廷内有名姓的伯爵、侯爵娘子,各阶诰命夫人。   有皇帝、皇后、以及太后娘娘在场,各位女眷们也觉得这种场合代表着无限荣宠,祝酒之后各自攀谈交流,谈论京中盛事,衣香鬓影,一派富贵风流。   其中身份最高的,是临安王妃。   临安王不是皇帝的兄弟,而是他的叔叔,也就是先皇帝孟臻的弟弟。而临安王妃也就是董灵鹫的娣妇,两人是妯娌。   王妃去年上京,拢共才见了董灵鹫三面,今日才又见到嫂嫂,闲话家常,感怀万千,等到宫宴结束后,还陪同太后一起往月池散步。   董灵鹫在宴上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她早年不曾轻易饮醉,酒量在女眷当中十分不错,但孟臻死后,她极少饮酒。   瑞雪扶她出来,吹了一下夜风,脑子反而清醒很多。   临安王妃挽着董灵鹫的手,感慨道:“昔年往东府里探望嫂嫂时,皇嫂在廊下看侍女簸钱为戏,临风而立,那模样如天仙一般,妾身记了十几载不曾忘怀。后来妾又知晓,下棋双陆、蹴鞠投壶,一应博戏,没有人能盖得过皇嫂您的,只可惜后来嫂嫂不再出手,让妾惋惜了许多年。”   董灵鹫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临安王身体还康健么?”   王妃道:“唉,还是那老样子,十天里有八天都在榻上,我这世子又鲁莽不成器。”   两人走到月池边,清风朗月,丝丝地凉意吹拂,拂开宴上的那股浓重脂粉酒水气。   董灵鹫望着池水上漂泊的月光,“你那世子怎么不成器,不是已送去神武军中历练了么?耿哲将军剿灭水匪的军报中称,临安世子很有一番英才,王妃太自谦了。”   临安王妃从这话中敏锐地嗅到一丝危险,她挽着太后臂膀的手稍稍一紧,摇头道:“将军看在我们老一辈的面子上,太抬举他了。”   “你也不用怕。”董灵鹫一点儿也不在面子上留情,淡而平静地道,“我指望着耿哲带出来一个能用的将,你家老王爷……要是病起来真的不好,哀家定然仔细地照拂着你,也把神武军的世子叫回来,让你好好看看。”   临安王妃心中触动,掩在袖中的手攥得一紧,好半晌才道:“嫂嫂,王爷虽不是个像先帝那般的圣贤,但我们也十几年夫妻情分……”   “孟光接了梁鸿案。”董灵鹫从瑞雪的手里接过鱼食,坐在池边扔下去,看着冒泡的鲤鱼群,“什么时候你们还用起举案齐眉的典来了?”   临安王年轻时,是出了名的花心浪荡,暴戾恣睢,犯下的很多错,都频频要王妃来东府求见太子妃,在董灵鹫面前垂泪痛哭,才能几次三番将命给捞回来,两人这十几年的情分,根本就是一部所遇非人的血泪史。   临安王妃慢慢低声道:“可这样,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董灵鹫没看她,而是自顾自地为池中鲤鱼衡量食物,态度温和地道:“自先帝病,世子从军三四年了,孟诚登位之后,你特意从封地赶来,不是为了这件事吗,真的只是跟哀家吃这顿饭的么?”   临安王妃久久沉默不语,随后道:“那妾再求嫂嫂一个恩典吧。”   董灵鹫道:“你说。”   “我儿在军中,年纪到了,不曾有个世子妃的人选。我上京一年,物色了各家贵女,都觉得公侯府虽好,我儿粗糙鲁莽,恐配不上,所以挑来选去,经过别人引荐,选中一家清流门第,那人家姓祝,跟殿中侍御史郑节郑大人是同年进士,有同窗之情,听闻女儿品行又好,妾有意择为世子妃。”   董灵鹫闻言便笑,偏头晲了她一眼,“你家可是王爵啊。”   临安王妃上前,伸手轻轻挽住董灵鹫的手,低柔道:“只要世子能回来袭爵,这样的妻室才配他,太高的门第,即便嫂嫂不担心,我怕嫂嫂的孩子会不高兴。”   临安王府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位王妃,才能在孟臻执政的这十几年中风雨不倒,孟臻虽是一位贤帝,但也因帝王多疑,在病症初现时冒出一些疑心而起的祸事,幸而有董灵鹫从中斡旋,不然他恐怕晚节不保。   董灵鹫很欣赏这位妯娌的慧敏,不然也不会从当太子妃的时候就常常相助,两人除了权力倾轧的抉择外,还真有那么几分亲眷之间的情谊。   “既然只是小门户家的女儿,何必求哀家这个恩典。”董灵鹫道,“一步登天近在眼前,谁能拒得了临安王府?”   王妃道:“本是这样。但妾与他家谈到一半,将祝家女公子的品行才学考较得七七八八,才听闻他家曾跟他人指腹为婚,他家夫人为了向妾表示诚意,刚刚上京,便登门取消婚约,免去当初的戏言。但妾总疑心这样对我儿声誉不好,有王府以势压人的嫌疑,想请皇嫂的懿旨,给我那不成器的世子一个天家赐婚的体面。”   董灵鹫点了点头,问了一句:“原本指的是哪位公子?”   临安王妃不假思索地道:“是郑节郑大人的长子,似乎是叫……郑玉衡。”   董灵鹫撒鱼食的手顿了顿。   一旁侍奉的瑞雪飞快地抬头,看了临安王妃一眼,又将太后手中残余的鱼食接过来,递给其他女使,抽出丝帕为娘娘擦拭手指。   眼前池水波纹粼粼,碎光满目。   在瑞雪的提醒、和这诡谲的沉默当中,临安王妃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   她百密一疏,只知道郑玉衡是太医院的一位医官,不曾到太医院去深入打探,更怕这样的举动会招致皇帝、太后的注意。   董灵鹫将手帕拿过来,自行擦了擦指腹,低声道:“……是他呀,倒没听他说过。”   作者有话说:   一点养猫的小情/趣而已hhhh   孟光接了梁鸿案:出自《红楼梦》 第10章   临安王妃的心思动得非常快,她猜想这位在太医院供职的郑大公子,应该跟太后娘娘有些渊源,便道:“他年纪轻轻,就能让娘娘记住名姓,真是很有造化,妾倒是从没有打听过娘娘眼前的人,不然也不至于这样唐突。”   她又走近半步,亲昵地为董灵鹫扶了扶步摇,很温柔地道:“早知如此,我还考较那祝家女儿做什么,京中的清流门第又不止他家一户,还免得叫娘娘为难。”   董灵鹫道:“没什么为难,哀家回去问问他,若他愿意割爱,你就不用再忙一遭了。”   临安王妃道:“这怎么好……”   池中鲤鱼在水底洄游,一层层涟漪向外荡开,月光碎尽。   董灵鹫的侧颊、肩头,都被朦胧的月色笼罩,玄底金纹的华服随风微动。她单手支住下颔,没有看向王妃,眺望向极远的天际。   她道:“这么好的月色,你坐下看看吧。净说这些事,讲得哀家头痛。”   临安王妃正在腹中打草稿,想要圆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说辞应对,听到她这句话微微怔住,一时竟被触动,撩起衣袖坐在董灵鹫身畔。   她想起彼时彼刻,她几次前往东府,为了如今瘫在病榻上的那个男人哭求,为他熬尽了不知道多少心力,而临安王却屡教不改、言辞如故。   世子降生的第七年,慕雪华终于耗尽期望。她几乎搬去别院而居,跟临安王两不相见,这演变成了令人嘲讽的丑闻。慕雪华顶着嘲讽、诽谤、和数不胜数的劝告,不足三月便病倒,那时,董灵鹫派人接她来宫中小住。   那是她婚后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在宫中养病的几个月里,她坐在董灵鹫的书案对面打璎珞,手边摆着绣架、热茶,冬日温上一炉酒,酒声正沸,檐下飞雪漫天,院中红梅盛放,窗外传来小侍女的私语欢笑声。   在商议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时,皇嫂跟陛下还会因为琐事而引起争执,并不避讳她在场,两人时而相争,但很快又和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二十多岁的董灵鹫如牡丹盛放,美艳不可逼视,她跟陛下处理完一桩棘手的政事,便会开怀得跟慕雪华饮酒对酌,搂着不胜酒力的她,在慕雪华的耳畔轻轻安慰。   皇嫂说:“他烂透了根了,你不要靠他,靠自己。”   她还说:“世子还小,交到临安王手里,就是本宫也不放心,等你缓过劲儿来,我帮你夺回来,放在手里亲自教养,好不好?”   慕雪华伏在她怀中,醉意朦胧,然而嫂嫂的手抚到脸颊上,却从温热与冰冷的对比中,发觉自己压抑已久、终于释放的眼泪与哭声。   方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是临安王妃。此刻坐在董灵鹫身畔,与她一同看月的人,是慕家的嫡小姐慕雪华。   此时此刻的明月,正如彼时彼刻的飞雪。   她松下那一口吊在心中的气,提起孩子:“世子几年回不来,见不着人,我心里着实不好受。他那人粗糙,丢三落四,我怕他惹了什么事,让耿哲将军告到嫂嫂面前。”   董灵鹫笑了笑,温声:“是耿将军脾气不好,还是我的脾气那么不好?”   慕雪华道:“嫂嫂的脾气从来都好,但你若是动了气,都是要命的事,我怎么敢呀。”   董灵鹫扫了一眼她的手,慕雪华早年受了妾室的针对和设计,手上落下一道深深的疤,也是这样,她从来将左手掩藏在袖中,不肯示人,然而在此刻,她却没有管这些陈年伤疤,仿佛这些坐落在她心上的伤口,也早都腐烂成灰。   “我儿年幼时,还算讨人喜欢,嫂嫂还抱过他。只是越长大,越有自己的主见了,连我的话有时也不听。”慕雪华虽是责怪,眼中却盈着微光,跟董灵鹫道,“要是成了亲,或许能让他妻子拘束得住。等我老了,就到嫂嫂身边当个伺候您的嬷嬷,每日做些杂事,听嫂嫂讲天底下最难懂的政务和圣人书……”   水波粼粼,月夜温柔。   ……   临安王妃在宫中留了一夜,次日用过早膳后,才出了宫门。   瑞雪一直侍奉在董灵鹫身侧,几乎不离左右,所以陪着慕雪华出宫的是另一位女官,名叫杜月婉。   临安王妃走了之后,大约到快午膳的时候,郑玉衡姗姗来迟。他从老太医的府邸回到宫中,在太医院换了身衣衫,重整衣冠,耽搁了一小会儿。   他刚一进门,便被门口张望的女使拉到一旁。女使神情紧张,悄悄望殿内看了一眼,小声道:“大人先别进去,姑姑让我问你呢,既然侍候了这么几个月,娘娘也格外善待你,怎么又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婚约?咱们娘娘虽说看起来很好说话,菩萨一般的人,可也不能真惹了她动气……”   郑玉衡也是一愣,连忙道:“我也是刚知道有这回事,怎么连太后都听说了?”   女使质疑道:“大人不是有意隐瞒的?”   郑玉衡立即解释:“我要是有心隐瞒这种事,或是为了攀附权贵,不顾婚约,就让我不得好死,蒋内人,我真的是不清楚啊。”   这位蒋姓女使被他发得誓吓住了:“大人说什么呢,怎么好立这样酷烈的誓?举头三尺有神明……”   “就是有神明,我才这样说。”郑玉衡道。   正当此时,走过这边察看香炉的瑞雪轻咳了一声,蒋内人立即放开他,垂首站回了原地。   郑玉衡动身进殿,他在老师府上躲了一夜,晨起又送老太医出京,此刻其实有些疲惫,但在门口听蒋内人那样说,整个人都精神了。   岂止精神,简直背生寒芒。   董灵鹫在卧榻边倚着,捧着一碗甜羹细细地尝,手边没有奏折,都是一些闲书和文章。郑玉衡走近,她也没抬眼,好像没注意到。   郑玉衡先是问了瑞雪姑姑一句,娘娘喝药了不曾。瑞雪低声道,还未,炉子上放着呢,娘娘喝了甜的,那东西太苦,得过一阵子。   郑玉衡走近,见董灵鹫在看往年的科举文章,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他道:“臣为太后请平安脉。”   董灵鹫抬眸看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道:“让你回家去歇着,怎么看起来比在宫中还累。”   她敲了敲榻边,郑玉衡便依附上去,坐在女使搬来的矮凳上,挪得再近点儿。   董灵鹫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发现太后很喜欢这样安慰别人,就像是安慰一只小动物那样,没有暧昧的意味、也没有男女大防的矜持,更没有刻意的拉近距离。她就是纯粹地觉得,这是一种良好的安慰方式。   郑玉衡默默地想,这习惯要怪那只猫了,皑皑的脾气养得那么差、那么娇纵,跟娘娘的安慰不无关系。   但这种安慰也是分场合、分人的,曾经当太子的孟诚或许从董灵鹫身边得到过这种关怀,但自从他登基为帝之后,他的母亲对他的身份多了一层尊重和礼遇,存在一定的距离。   娘娘位高权重,对他有一种对下位者的宽恕和垂悯。郑玉衡微妙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并且产生一种小小的庆幸。   郑玉衡坦诚答道:“臣的家是龙潭虎穴,昨天是回不得的。”   董灵鹫问:“怎么了?”   郑玉衡想了想,道:“臣会被父亲抓去成亲。”   董灵鹫轻轻地批评他:“以子告父,让御史知道,先谏你不孝,再下到刑部打你四十杖。”   郑玉衡有那么一点点敬畏,但还是道:“只有娘娘知道,御史不知道。”   董灵鹫忍不住笑了,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怪罪他好了,便说:“全朝廷的御史都是哀家的耳目,哀家是他们的主。”   郑玉衡沉默了一下,在这样的对话里,他的那份胆大便显得犹为鲜明。小太医居然伸出手,握住董灵鹫安抚他的皓腕,抬眼道:“您不高兴?那娘娘打我吧。”   董灵鹫一时微怔,也没想到小郑大人这么一不做二不休,她道:“打你?哀家还嫌手疼。都交代到这了,索性明日就顺着赐婚回去成亲,也不用来了。”   她抽回手,郑玉衡听得情急,竟没松开,牢牢地将太后的腕握在掌中,甚至还抬起另一只手覆盖上去。   他组织语言,表达道:“臣从前不知道有这桩事,就算是父母之命,昨日前,也不曾告诉过臣,在臣眼中,这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情!我十八年都没听说过,怎么能立马传到您耳朵里……”   他说着,董灵鹫没接话,而是视线一压,眸光落在他的双手上。   郑玉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反应过来,像是被烫了似的猛然松开手,垂头不语,声音干燥地道:“……冒犯您了……臣罪该万死。”   董灵鹫收回手臂,抵在榻边,没介意,而是问:“真话,是吗?”   郑玉衡点头。   董灵鹫道:“好,若你早跟祝家女郎两情相悦,而以虚言蒙骗哀家,就不是‘不孝’之名了,当杖毙。”   即便郑玉衡心诚至此,听到这话的时候,还不免齿生寒意,他完全不怀疑太后话语中的真实性,心中暗暗想到:从活菩萨到活阎王,也就是一念之间,这算什么好脾气。   他心中说着董灵鹫的坏话,脸上的情绪变化虽很细微,但还是泄露出来一点儿。   董灵鹫冷不丁地出声,面带微笑地逗弄他:“太后娘娘太坏、太难相处了,是不是?”   郑玉衡下意识道:“没有。”   董灵鹫道:“什么没有?”   小太医抿了抿唇,纠结了小片刻,决定用官方的话术,轻微磕绊地道:“太后娘娘如同天上的日月,超凡入圣,品格高洁,嗯……”   出了一回宫,还学会什么叫阿谀奉承了。   “瑞雪。”董灵鹫打断他,“把哀家的药拿来给郑太医尝尝。”   董灵鹫喝了一口甜羹,起身转了转手腕,让伺候文书的女官去拟为临安世子与祝家女的赐婚懿旨。   作者有话说:   您是对嘴甜过敏吗(轻轻) 第11章   赐婚懿旨下达之后,在神武军历练的临安世子孟慎,也遵循皇太后懿旨回京完婚。   这既是完婚,也是让孟慎跟慕雪华重见一面的契机。世子孟慎,字思之,其名取自《策林》的“慎而思之,勤而行之”,他是在明德帝卧病时出京的,至今已三载有余,快到第四个年头了。   即便慕雪华口中十分谦和,但在京都的风闻谈资当中,年仅二十一岁的世子俊朗英武、玉树临风,何况是王爵人家,是大多京都贵女心中所属的如意郎君。骤然赐婚,连高门内命妇们在京办宴会、彼此交谈间,都提及自家女儿为之伤心云云……   由于董太后参政,所以内命妇、及高门贵女的地位,都比前朝更高,即便议及子女婚事、儿女情长,也是情理之中,不会有伤闺誉,反而会觉得这家姑娘勇敢真诚、值得倾心相待。   在临安世子回京的这期间,慈宁宫十分平静地渡过了半个多月,直到六月中,宫闱绿叶纷繁,暑气初至时,才算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这一日,董灵鹫正将往年的科举文章尽数看完。她将这些案卷从官员手中要出来,是因为自明德帝驾崩后,很多年迈官员也告老还乡、荣归故里,所以有了不少的空缺,而恰好前几年科举及第的进士们,已在翰林院做了几年庶吉士,正到了指派实务的时候。   董灵鹫既从官员的口中,考较他们的能力,也将当年及第的试题和文章重看了一遍,她看完这些文章,在文书上为吏部拟写任职意见,写到一半,突然发现试卷文章的数目似有不足。   “瑞雪,”她道,“你遣人去六科,问一问庶吉士中是否有迁往他处,不能任职京中,所以没有送来的。”   瑞雪刚要转身,忽地想起什么,探看了一下试卷的题目,笑着道:“您忘了,当年选入先帝面前的试卷中,有几位因文章不恭,遭受黜落,甚至还进了刑部大狱呢,那些文章,怎么能送给娘娘看呢?”   董灵鹫持笔沉思,似乎在这事上没有格外留心,所以回忆片刻,才想起这件事来。   她正要重新下笔,视线一扫,见到一旁珠帘后喂猫的小郑太医。   郑玉衡本来是不为难“照夜太子”的,喂猫时从不跟皑皑较劲儿,结果此时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游离恍惚。皑皑吃不到他手上的食物,急得喵喵叫,尾巴急躁地甩来甩去,终于恶向胆边生,猛地一跳,沉重肥硕地白猫砰地一下砸到怀里。   郑玉衡手忙脚乱才接住,不仅手上的食物被这只恶猫吃掉,连他的手都被尖牙咬了一下,泛起浅浅的红痕。   “喵呜——”皑皑跳下去,得意洋洋地走了。   郑玉衡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感觉似乎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便以为是月婉姑姑、或是蒋内人,便道:“我去洗一下……”   一块素蓝的帕子递了过来。   郑玉衡的脑海中还盘旋着方才瑞雪的话,神思不属,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感叹,百味交杂,一时竟没发觉这帕子上的檀香气,只接过擦了擦手:“多谢内贵人,我去厨房看看娘娘的药膳做得怎么样了。”   慈宁宫的小厨房几乎是六宫当中做的最好的,里面的御厨、尚食女官,都是精心挑选的,药膳食谱都是他跟女官们共同商议而成,幸好她们既读书明礼、又在厨艺上很有建树,所以才能这么快成形。   郑玉衡才一转身,就看见大片的金色刺绣和长长的步摇,视线扫到对方润白流畅的下颔,还有唇上浅浅的丹朱色。   他的官服上有一条嵌着金属的锦带,叮地一声,撞上了太后娘娘衣袍上层层叠叠的珠玉琳琅,珊瑚禁步跟半月玉珏相互颤动。   郑玉衡呼吸一滞。   那张素蓝的帕子还在他手上,上面绣着一只彩凤。他的手指一开始是捏着帕子,然后幡然醒悟,双手送还上去,垂眼道:“娘娘……”   董灵鹫觉得,自己好像把他吓了一跳。   小太医的声调都有点紧张地滞涩。   她嗯了一声,拿回手帕的时候,却没有一下子从他的手里拽动。郑玉衡的手指越收越紧,很尊重地、小心地道:“臣洗过之后再还给您吧。”   董灵鹫看着他,微笑道:“好。”   郑玉衡便慢吞吞地把丝帕贴心收好。   董灵鹫跟他说:“皑皑都有十一二斤了,哀家快抱不动,脾气也坏。哀家忙碌时,有劳你照顾了。”   郑玉衡心里知道,愿意帮太后娘娘照顾一只猫的人,能从慈宁宫门口排到神武门去。他道:“臣不敢居功。”   董灵鹫抬起手,轻轻掸了掸他的肩膀,那是刚刚被皑皑撞了一下的地方。这是一种照拂的动作,以两人的年龄差距来看,这看起来连丝毫男女之情的味道都不存在。   郑玉衡应该问心无愧、且感动非常地谢过太后娘娘的关爱。但他开了开口,竟然没说得出来,他脑海中混乱地想着……开国皇帝当初打天下时,为了收拢臣子的忠心,常常将臣子留在家中居住,他的妻子就从旁侍奉吃食茶水,举止关照,待臣如子,世人称颂她为贤后……   待臣如子……   不要。   郑玉衡突然窜出来这么一个念头,并且身体比脑子转得还快,默默地往后挪了半步。   董灵鹫停下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调仍旧温和:“你如今,不该怕我了吧。”   小太医的身躯一顿,低声道:“臣不是怕,臣是……”   “不愿意?”   “不是。”郑玉衡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眼看她,见到董灵鹫神情温润,并无怒意时,才道,“太后能不能不把臣当成……当成……晚辈。”   董灵鹫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解:“我不明白你。”   郑玉衡也哑口无言,他不知道怎么阐述自己心中的想法,既能说明,又不显得得寸进尺,他还没说清楚,董灵鹫便屈指抬起他的下颔。   面对太后娘娘时,任何人都免不了垂首听训,不敢直视,所以即便郑玉衡生得很高、如松似竹,也要稍微敛去一些谦卑的姿态,才能跟她目光交汇。   在女子当中,董灵鹫也算是很高的,她鬓发上装饰贵重,又增添了这份高度。她的手指摩挲着郑玉衡的颔骨,指腹温暖轻柔,淡淡的檀香和书墨气扑面而来。   郑玉衡在这种气息中,仿佛连呼吸都沉涩下来。   他眼睫微动,瞳眸乌黑,听到太后轻轻地道:“要是不愿意,可以跟我说。”   郑玉衡无法探知她口中“不愿意”的深层含义。   他额角渗汗,手心滚热发烫,血气上涌,薄唇激得泛红,回复道:“臣只是……您待臣有君臣之节、有长幼之爱,但是……”   但是却没把他当成一个年轻男子。这样漫不经心、不在意的接触,不把男女之防当成一回事的感觉,简直伤到了郑玉衡辛苦维持的分寸感。   他多么心忧的一件事,董灵鹫却仿佛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让人格外气闷。   董灵鹫道:“这是别扭的什么,生得什么气?我竟没看出来。”   太后娘娘一边打趣,一边又道:“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方才不知道在想什么,才过来问问,你倒是对哀家提起意见来了。”   郑玉衡只好低声道:“臣不敢。”   “不敢?你敢得很,全天底下除了那只猫,只有你胆子最大,还扮得委屈可怜。”董灵鹫道,“殿内的文书女官到典籍殿忙去了,你忙完别回,帮哀家誊几份公文。”   郑玉衡自然不会拒绝,他毕竟曾是有学名在身的人,比起寻常的文书女官办起事来都要顺手。   于是慈宁宫的女使搬来一张小案,又铺上席子,将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抽出一摞,放到郑玉衡面前,里面正是一些关于庶吉士任职的举荐和批复。   郑玉衡扫了一眼当初同榜进士的名字,握着笔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毫无异议地开始誊写。他的姿态沉默而温顺,摆在角落里,像是一件一等一的美貌展品、金贵摆件。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郑玉衡刚要稍微松懈一下时,值守殿门的内侍上前来,跟瑞雪姑姑说了什么,瑞雪便停下手头的活儿,低声道:“娘娘,昭阳公主殿下进宫觐见。”   董灵鹫跟先帝育有一子一女,昭阳公主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名叫孟摘月,小字盈盈。   正说话,殿前已经喧闹起来。一个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外头,低首瑟瑟道:“殿下,娘娘还未传召啊,殿下……”   孟摘月一手推开挡在面前的宫人,撩起帘子,一直走到正殿来,无人敢正面拦阻。她对着上首的母后屈身行下拜,行礼道:“儿臣请母后坤安。”   董灵鹫道:“好大的脾气呀,盈盈。”   昭阳公主一身赤色霓裳,窈窕婀娜。她手臂纱衣微透,肌肤皎白若雪,珠圆玉润,绮姿秀影。她听闻此语,脸上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笑容,但却并未真的悔改,而是从地上起身,一直奔到董灵鹫案前。   孟摘月道:“母后为我做主,儿臣要休了驸马!”   此言一出,慈宁宫内侍奉的宫人尽数低下了头,或是以扇掩面,以免露出变化太过明显的表情。   董灵鹫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她稍微调整,挪动了一下身子,倚在靠枕上:“不是你求的赐婚,你看中的状元郎么?你说,落子无悔,认定了他,是不是?”   “他有才无德!”孟摘月道,她急得绕过书案,拉着董灵鹫的袖子,伏在她身边,将母后的手贴到脸颊上,撒娇道,“娘亲——”   一旁静静写字,降低存在感的郑玉衡,被这个称呼惊得手指猛然一顿,差点让墨洇透了纸。他在董灵鹫身边待久了,因为太后娘娘的仪表端庄、外貌又极为成熟美丽,所以他对两人之间的差距还没有那么一个非常直观、非常强烈的冲击。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觉得董灵鹫把自己当小孩子会伤到自尊。但看见十六七岁的公主殿下叫她娘亲,郑玉衡突然顿悟了——怪不得娘娘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咬了下唇,看着写坏了的纸,默默重新开始。但被这称呼唤醒的、冷冰冰的凉气,还缠绵不绝地萦绕在怀中。   公主没有注意到他,而是一心求恩典:“我们在成亲那么久,他一直住在公主府,吃儿臣的,用儿臣的,虽遵循规矩不纳妾,可前几日,竟然养了外室,就在长平街!”   孟摘月一生受尽宠爱,自然受不了这种委屈,便用脸贴着董灵鹫的手,娇柔委屈地道:“娘亲,您怎么能放过这么欺辱您女儿的人呢?”   董灵鹫捏了捏她还带着一点儿婴儿肥的脸颊,故作平淡地道:“倒不是不行,只可惜你哥又要在朝堂上被一群言官指着鼻子骂家事了,本朝可没有休夫的先例。”   孟摘月急得要哭了,眼中泪意点点,差点就要扑到董灵鹫的怀中,向母亲寻求解决的办法,然而视线越过母后的肩头,极偶然地瞧见一位面生的俊俏太医坐在角落的书案边。   郑玉衡长得实在出挑,孟摘月敏锐地眨了眨眼,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以色侍人”四个字,抬眸道:“母后……”   董灵鹫:“嗯?”   “他是谁呀。”孟摘月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位年轻太医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嗯……他是你未来的小爹。虽然只比你大两岁…… 第12章   郑玉衡注意到公主的目光,便搁下笔,自然地起身行礼,开口道:“下官太医院郑玉衡。”   孟摘月仔细地打量着他,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灵动至极,视线在这俊俏男子身上转了两个圈儿,然后又抬头看着平静如常的母亲,心里略微别扭了一下,拉着董灵鹫的袖子,悄声道:“娘亲,他是谁?”   董灵鹫道:“人家不是告诉你了吗?”   “儿臣不要听他说。”孟摘月抬起下巴,露出一点儿属于公主的矜傲,“儿臣只听母后的话。”   董灵鹫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温柔地道:“那是太医院的小郑太医。”   孟摘月眨了眨眼,心想,从来太医院都是论年资排序,越是年长的太医就默认越是医术高明,这个小郑太医能有什么本事?居然能陪侍慈宁宫、伺候母后?要是说没有沾了这张脸的光,她是万万不信的。   公主疑惑地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几乎写着“哪来的小狐狸精?”这句话,即便太后当面,她不敢说,郑玉衡依旧觉得脸上发烫,却又没法反驳。   “你管他做什么。”董灵鹫敲了敲公主的手背,“说你的事。”   孟摘月回过头,鼓了鼓脸颊,委屈地道:“儿臣就是信了哥哥的话,以为这新科状元郎真是才貌双全,可他也跟寻常男人一样,贪花好色,儿臣不要他。”   董灵鹫接过瑞雪递来的温茶,提起盏盖,慢条斯理地润了润喉咙:“天家儿女,从一生下来,身上就带着责任和宿命,朝臣百官都紧紧盯着公主的德行,如若你休弃驸马,而你哥哥又准许,势必引起官员们的激烈批判。”   孟摘月赌气道:“那是我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因为这个骂我哥。”   董灵鹫道:“先帝喜食鱼肉,曾经夜中在禁内向御膳房索取,此事传出去后,京中内的鱼价飙升六倍,世家争相模仿,民生大受影响,市井为鱼价所苦。四年前属国进献了一斛珠,赐给了当时的淑妃,她用珍珠缝制彩羽衣,出席宫宴,一日之间,珍珠价格到了难以企及的地步,高门女子以持有一件珍珠彩衣为荣,奢侈成风。”   公主好像有些明白了。倘若女子可以休弃男子,朝中百官必定畏惧效仿,所以极力阻拦此事。   “那……那我和离不行吗?”孟摘月的声音渐渐弱下来。   “驸马同意和离吗?”董灵鹫问。   孟摘月面色更苦,喃喃道:“他怎么会同意,既然他有外室养着,儿臣也要相几个面首留在公主府。儿臣跟皇兄都是母后的孩子,他有后宫三千,儿臣却只能守着驸马一人,这怎么公平?”   她原以为自己说完这句话,母后一定会训斥她,然而董灵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态度平和地道:“你知道上一个说这话的人,后来结局如何么?”   孟摘月不是没有受过教导,自然知道上一个豢养了三十多个面首的山阴公主,最后被皇太后手谕赐死在家中。她垂头丧气地道:“娘亲,你不会对盈盈不好的。”   董灵鹫叹了口气,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们俩的性子真是反过来了。”   孟诚空有三宫六院,可离了他的结发妻子“王姐姐”,便不愿意跟其他的女子有亲密交流,可他身为皇帝,开枝散叶是职责之一,因此屡屡被问及家事,烦不胜烦。孟摘月贵为公主,夫婿敬重,可三心二意,即便没有驸马豢养外室,再过个一年半载,她也会和离求去的。   孟摘月捂住额头,揉了半晌,小声道:“母后还把俊俏男子放在身边呢,我是不信您能只看着他……”   她说到这里,感觉母后的视线笼罩过来,便立刻闭口不提,甜甜笑道:“娘亲——有您在,只要皇兄稍稍施压,驸马肯定会甘愿让儿臣跟他和离的。我这就去找皇兄,他肯定也明白儿臣的苦衷。”   说罢,孟摘月便起身。恰好归元宫的内侍前来,内侍请公主前往归元宫叙旧,兄妹俩心有灵犀似的。   公主拜别太后,前往归元宫。待孟摘月走后,郑玉衡才心弦稍松,重新坐下来。   瑞雪就在董灵鹫身侧侍候,将公主的话语都听在耳朵里。她点燃香炉,隐晦地看了郑玉衡一眼,跟太后低语道:“娘娘,让殿下看到郑太医,恐怕不大好。”   檀香缭绕,经过窗外清风徐徐,一直盈进怀中。   “嗯。”董灵鹫道,“但哀家跟郑太医,并无不正之事。”   瑞雪沉默了下,道:“依奴婢之见,这种清白,只是娘娘跟郑太医彼此之间的清白,旁人是不会信的,白白地虚增罪名。”   董灵鹫笑了笑,忍不住也望向小太医所在的方向,道:“你觉不觉得,要是没有这份清白给他支撑,他早就被愧疚和恐惧给吓跑了?”   瑞雪叹息道:“多余的风骨。”   董灵鹫却道:“有些风骨是好事,遇到什么事都有个底线,能站得住。就要照顾他这一点才对。”   瑞雪对太后娘娘不仅视为恩主,多年相处下来,已经视为亲人长辈一样尊重,所以如果郑玉衡能让太后娘娘心情稍霁、略略放松,什么纲常伦理、清白体面,她其实都是不在意的。   太后娘娘也有能力不在乎这些。没有人敢指责她,没有人觉得她会犯错。   几乎整个慈宁宫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能够侍奉太后,让她开心,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偏偏这个小郑太医总是把握着分寸和距离,娘娘稍微走近,他便拿捏着后退。   太后娘娘不急,他们这些人却都要被这股劲头儿急得不行了。   瑞雪也不便再劝说,两人低声交谈,只有彼此能听见。她转而道:“公主殿下那边……”   董灵鹫道:“我记得公主府的季都知是你的同乡?”   公主府的都知太监掌管一府之事。而这个季都知,是昭阳公主成亲时从宫中拨出去的,在离宫之前,曾是瑞雪的对食。   瑞雪一听,语调便下意识地柔和许多:“是,都是娘娘给他的脸面。”   “让他看着点公主府的事,要是盈盈真的挑起了面首,找几个性情温顺、好拿捏的人。”董灵鹫思索着道,“不要让别有居心的人接近公主身边,至于驸马……他养在长平街的外室,无论用什么办法,把身世背景拿到手,若有奴籍,就以金银财帛收买,令其状告驸马。”   有了这个把柄在手,也容不得他抓着公主的裙摆不放了。   按大殷朝律,已婚配的男子豢养奴籍外室,而不告知正妻、并取得对方同意者,徒一年。   “是。”瑞雪颔首记下,又问,“若是没有呢?”   董灵鹫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案,平静地道:“一定要有。”   瑞雪心领神会:“是,奴婢会告知他的。”   两人交谈结束,瑞雪便丝毫不耽搁地动身出宫,她取走腰牌,换下宫装,在宫门关闭之下离宫办事。   她离开之后,宫中的一等女使们面面相觑,踌躇犹豫,都没敢立刻上前。在屏风边上换镂空香球的蒋内人不知道让哪个宫人推了一推,递了杯茶。   “给娘娘送去。”   蒋内人不知所措地端着茶水,探头望向正殿,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跟对方道:“我不行的。瑞雪姑姑呢?月婉姑姑呢?我胆子小,我是侍候不好娘娘的……”   对方道:“月婉姑姑去掖庭宫挑小宫女去了,瑞雪姑姑刚走呢。”   蒋内人正要推辞,见满殿的一等女使们都盯着自己看,颇有些进退不得的架势。幸好角落里誊抄公文的郑玉衡搁下笔,她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跟相熟的小郑太医道:“您帮奴婢送去吧,奴婢不敢跟娘娘说话的。”   这只是举手之劳,郑玉衡自然应允。   他将公文放到书案上,又把茶盏送到太后手边。此时董灵鹫已经裁定完所有职务空缺的任命,移手过去拿起茶杯,没有一下子抓住茶盏,反而触到了另一人的手。   瑞雪奉茶时,总会放同一个位置。郑玉衡并不知道这一点。   董灵鹫碰到了他的手指,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玉衡?”   “嗯……”郑玉衡应答的话都说了一半,才惊醒过来,发现对方不一般的称呼,他语调一顿。   她盯着对方露出惊讶神情的脸庞,墨眉星眸,清俊温雅,那样纯净、无辜。有那么一瞬间,常年身居高位的董灵鹫,在极为平静柔和的表面下,翻涌起一缕将他心中的清白自持全部摧毁的念头。   郑玉衡默默地道:“臣……臣惶恐。”   董灵鹫问:“那你母亲怎么叫你,让哀家学学,衡儿?”   郑玉衡的脸色变得很纠结,他败下阵来,想了很久,还是道:“……臣更惶恐了。”   董灵鹫忍不住笑,短暂的一言一行之间,那一缕残酷侵夺的想法被收束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公主:哪来的小狐狸精   小郑:? 第13章   与此同时,归元宫。   孟诚跟孟摘月属于一母同胞的兄妹,关系向来很好。自孟摘月出嫁后,他偶尔对皇后说起,都十分思念这个妹妹。   可惜他的盈盈妹妹是个“小没良心”,即便是进了宫、拜见了母后,一时三刻竟然也不到归元宫来,孟诚得知此事后,还是让他身边的掌印太监商恺遣人从慈宁宫请过来的。   公主进入归元宫中,也不行礼,而是在殿内环顾左右,笑道:“皇兄竟孤零零地在这里,也没个红袖添香的人服侍,皇嫂怎么不来探一探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孟诚便想起上一次因徐妃的事情,王婉柔被母后教诲,而后便跟他冷了几天,居然到如今还不冷不热的,像是还在怪他。   孟诚叹道:“你可别提这事,提了我又要不明白了。分明她也不喜欢的人,怎么心肠倒这么软。回头怪我无情。”   孟摘月竖起耳朵,凑到案前,隔着层叠的奏章,问道:“什么事什么事?也说来给我听听。”   小皇帝在妹妹面前,素来不摆这个皇帝架子,但也耻于将母后训斥过的事情宣之于口,于是连连摆手:“不是什么要紧事,已经处理完了。”   孟摘月道:“是皇兄处理的,还是母后处理的?”   孟诚哑口无言。   公主见他神态窘迫,忍不住笑道:“兄长享有四海,位登九五,还有这么多烦恼,可见皇帝也不是好做的。幸好我不是个男子,不必让母后那样苛待,只管冲她撒娇就是了。”   她说到这里,又停了停,考虑道:“要是天下美郎君尽入宫禁当中,我也可以考虑考虑当皇帝啦。”   若是董灵鹫在面前,她定然不敢这么说。   孟诚已经很惯着她了,还是让这句话说得眼皮直跳。他抄起一本奏折拍在小妹的额头上,手下留情,声音大雨点小,佯怒道:“这也是你能说的么?堂堂公主!”   孟摘月哎呀一声,捂住额头,很委屈地道:“堂堂公主,被皇兄欺负也就罢了,还要被驸马欺负!”   她这么一说,孟诚便停下手,问她:“怎么回事?你是为这个入宫的?”   孟摘月便将跟母后说过的话,又跟皇兄再说了一遍。孟诚听了之后,只道:“母后可曾说怎么帮你?”   孟摘月摇了摇头,苦着脸道:“皇兄也真是的,你可是皇帝呀,你命令他跟我和离不就行了?难道德行有亏还不够吗?”   孟诚盯着她看了片刻,摇头道:“你不懂,很多事是不能这样做的,我要是下这种圣旨,势必有天家以势压人之嫌,如今政治还算清明,那些个言官就不说了,就是六科里的几个老尚书,上朝时说起来的话,也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就不信,他们见母后、见父皇的时候,也是这个德行?”   新皇登基才一年,太后虽然还在,但这些老臣们已经从明德帝十几年的统治中挣脱出来,有了倚老卖老、放高姿态的资格了。   以前明德帝在位时,这些个老臣面对一位成熟的、手腕刚硬的君王,尚敢直言进谏,撞死在盘龙丹柱上,以为这样死便可以青史留名。如今换了孟诚,换了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帝,他们就更敢发挥手中的权力,给他这个皇帝添堵。   之前徐尚书压着手中长泰行宫的款项就是其中的表现之一,只不过董灵鹫吓了吓他,他便赶紧放手了。   公主更加沮丧了:“哥哥你怎么什么事都做不成?我听闻父皇登基时,朝野上下一片烂摊子,宦祸成灾,亲王窥伺,外敌环绕,结党营私,地方各级一年侵吞的税有上千万两雪花银,父皇还不是把这些事摆平了?”   孟诚被这句话气得没法,伸手捏住妹妹的脸,狠狠揉搓了几下,欲骂又止,怒气冲冲地道:“可是父皇有母后!娶太子妃之前,父皇的东府连补窗户的钱都掏不出来,要不是董太师把母后嫁给他——”   他口不择言,说到这里才幡然醒悟,连忙按住话头,脸色阴了一半:“不许你这么没规矩。”   公主含泪捂着脸,两兄妹又开始了一次崭新的闹别扭。   过了小片刻,孟诚手边的茶都放凉了,他拍桌子道:“人呢?公主气我,你们也气我!”   内侍连忙送茶上来,一旁陪同孟诚长大的掌印太监慈声安抚道:“陛下少生些气,好不容易才见公主一趟呢。”   孟诚消了火,偏头看她,道:“……哥哥帮你想办法,你老实点,回了公主府也别闹。”   孟摘月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小声嘟囔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孟诚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不跟她计较,转而道:“还有件事,你刚刚去见了母后,不知道母后提没提起?她下了一道赐婚懿旨,给临安世子和一个……没听说过的人家赐婚了。”   孟摘月先是摇头,然后撇了撇嘴角:“这有什么,二堂兄也该成亲了。就是不知道娶的什么乡下里的人家,不说侯门绣户女,起码也得是勋爵人家,才配得上二堂兄吧?”   孟诚想从她口中探知一点儿母后的心意,结果跟这妹妹聊起来,真是难上加难。他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开口道:“我是说,母后怎么允他回京成亲了?”   昔年明德帝病中,董灵鹫下旨让临安王府世子进入神武军历练,既不在封地,也不在京中,而在耿哲将军手下的神武营内。耿将军是董灵鹫的人,如此一来,便形同监督。三年后孟诚登基,才登基不久,临安王妃便入京,又跟母后见了几次面。   得到这样的旨意,他总觉得王妃跟母后之间,做了什么交换,所以孟慎才得以回京奉旨成婚。   孟摘月想了想,猜测道:“应该是王妃说了情,求母后的吧?”   这话说给别人听,或许有人相信,但以小皇帝对他亲妈的了解,董灵鹫向来公私分明,即便有情,也十分寡淡。只要政治清明、时局安稳,让天下人能从中获利,过上无波无澜的太平日子,他母后很难有不肯牺牲的东西。   孟诚摆了摆手,心说自家妹妹真是享福的命,无奈道:“你还真是不了解母后。”   公主不满地想,你才不了解呢,母后往身边养的那个小太医,长得那么白净俊俏,你还不知道多找几个差不多的来伺候母后,哄她高兴?   她本想说出来嘲讽一番,想到皇兄是男人,恐怕跟那帮子对贞节无比重视的男人们站在一边,是同根绳儿上的蚂蚱,就又忍住了,低哼一声:“我都待这么久了,皇嫂都没来问一声,你肯定是惹了皇嫂生气了。”   孟诚被戳中心事,咬着齿根往外头蹦字儿:“盈盈……”   ……   董灵鹫本以为这对兄妹要叙旧很久,估摸着盈盈还会被留在宫中几日,结果出乎意料,孟摘月在归元宫待了不久,便出宫回去了。   但在昭阳公主离宫之后,皇帝据说被气得着急上火,嘴里起了个泡,吃饭都食不下咽。晚膳时,瑞雪在她身边提起此事,董灵鹫沉吟片刻,吩咐道:“让皇后经营他的饮食。”   经营饮食,不免就要一同用膳。王婉柔一过去陪他,孟诚这火气消下去大半,连着吃了几天饭,很快就跟皇后和好如初。   惠宁二年六月,仲夏时节。   仲夏多雨,天长夜短。慈宁宫中放了几大盆的冰,冰盆安置在殿中各角落,有内侍、女使看顾,常常更换,所以外头暑气再重,一进内殿,还是凉气扑面,清凉无比。   任职庶吉士的公文下达之后,经过吏部的几番推敲、提议,而后又经太后裁夺,终于确认了一份名单,为了最后的决议,吏部尚书甘文议亲自入宫。   朝臣踏足内廷,在明德帝病前都是不允许的。当时董灵鹫身边所任命的都是一些宦官,由宦官及朝臣,下达命令略有繁琐,有时也会不便。自明德帝病后,皇后代下圣旨,便破了这条规矩,此后掌权者在内廷接见朝臣,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甘文议是老臣,年过五十,他是亲眼看着先帝从东府、到登基,再经十几年治理天下的。此人对先帝与太后的能力信任非常,因此总容易将孟诚跟先帝做比较,在廷议时不免显得傲慢。   但此刻在慈宁宫,他却恭敬尊重,隔着一道珠帘,俯首道:“所有缺漏空职便是如此,娘娘所问的昔年废卷,老臣也都寻到了。”   瑞雪将那几张当年被黜落的文章呈到案上。   董灵鹫没抬眼去看,而是继续校对这份名单,她摩挲着纸面,平淡道:“积年废卷,寻来十分辛苦,想必耽搁了你几日?”   甘文议道:“皇太后娘娘索取,臣不敢不放在心上。”   董灵鹫笑了笑,道:“您老人家跟哀家的父亲几乎同龄,还让尚书你费这么大的心。”   甘文议浑身一震,连忙道:“老臣实不敢与董太师相提并论。”   董灵鹫的父亲董太师,如果还活着,那应当是极为贵重的身份。   “就按照这议定上的名额来填补空缺吧。”董灵鹫一语敲定,瑞雪便拿起皇太后宝印,盖在公文的末尾,以示太后允准。   甘尚书双手接回,松了口气,又问了一次太后娘娘坤安,才后退离开。   天气闷热,憋闷了一上午,等到甘文议要走时,终于酣畅淋漓地下起雨来。他行色匆匆地步出慈宁宫,在回廊转角上跟另一人撞到,对方连忙行礼致歉。   甘尚书抬眼一扫,本想挥挥手说无碍,结果这眼神瞟到他脸上,突然下意识地将他拦了下来。   郑玉衡也是一怔。   “这是去慈宁宫的路。”甘尚书先是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而后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面貌、气度,神情忽然有点儿变了,“这位太医,你是伺候慈宁宫娘娘的么?”   郑玉衡身着官服,并不意外自己会被认出来,道:“是,下官太医院郑玉衡。”   甘尚书喃喃道:“……这有些像……”   他这份璞玉般的温文气度,和些许内敛的书卷气,以及眉眼间,都有些像年轻时的先帝,那样纯澈、清朗,又带着点宝贵的温柔气息。   这一点孟诚跟孟摘月是认不出来的,别说小皇帝不知道自己亲爹年轻时长啥样,就算知道了,也很难从一个人的气质上认出来。   廊外雨声正响,郑玉衡没听清他说什么,试探道:“大人?”   甘尚书回过神,摆了摆手,只道:“没什么,你好生保养娘娘的身体。”   说罢便行色匆匆地走了,神情里还有一丝忧虑。郑玉衡回头看了他一眼,冥冥之中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作者有话说:   太后中意的类型一直没变呢……   要不是前夫哥气质很好娘娘也不会嫁给他hhh   曾经喜欢过先帝是因为喜欢这个类型   以后喜欢小郑是因为喜欢他。 第14章   郑玉衡思索无果,进了慈宁宫,临到殿前,门口值守的内侍便连忙打上一把伞迎上来,赶紧道:“大人怎么又忘了打伞?仲夏虽暑热,淋湿了也容易感染风寒的。”   郑玉衡道:“许是我运气不好,常常走到一半便下起雨。”   内侍止住他的话,捡着好听的说:“您可别这么想,谁能有大人您运道好啊?要是来早了,尚书大人在里头,反而还见不到娘娘呢。”   说着,便将郑玉衡引进去。   郑玉衡在门口,稍微散了散凉气,又问过太后的一日三餐、是否按时喝了药,才到她身边去请脉。   董灵鹫见他这时候过来,心中想到这孩子有可能撞见了甘尚书。十几年君臣,她对甘文议十分了解,估计那位老尚书恐怕生出来诸多揣测。   郑玉衡把脉期间,董灵鹫的视线一直静默而温和地笼罩着他,让人无端有些紧张。他松了手,刚要开口,便听太后出声道:“撞见什么人了吗?”   郑玉衡觉得她简直料事如神,忍不住冒出一点儿崇拜的心态,然而董灵鹫继续道:“你这个时候过来,要是走常来的那条路,要跟甘尚书打个照面吧?”   他噎了一下,崇拜的泡泡被一个接着一个地戳破,便道:“是……”   “他拦你了?”   “对。”   “可有说什么?”   郑玉衡摇了摇头。   董灵鹫摸了摸纸面,想着老尚书还算沉得住气,要是换了御史台的台谏长官,那位御史中丞必然掉头回来,质问皇太后的德行——要不是孟臻说自己需要这么一个忠言直谏的人物,董灵鹫早就将这个驴脾气打发到地方去了。   她问到这里,便不再问详细了,而是把手头的两份文章看完,翻到下一页时,目光突然一滞。   这手字……   董灵鹫转过视线,又看了看身侧的郑玉衡,跟瑞雪道:“把方子拿来。”   瑞雪应了一声,立即将这几日郑太医开的药方送过来。郑玉衡就在太后的身侧,董灵鹫索要药方,却不直接问他,这让小太医心中有些打鼓,不知道她是什么意图。   董灵鹫接过方子,对了一眼字,果然笔迹相同。由于这是昔年被黜落的春闱试卷,所以在密封考题、隐名批阅的过程中,卷面上不曾有考生的名姓和籍贯。   董灵鹫扫了他一眼,从底下抽出甘尚书呈上来的名册,果然从昔年春闱的考生中寻到了郑玉衡的名姓,上面画着红色的圈,以示跟其余进入翰林院的进士不同。   她道:“郑玉衡。”   郑玉衡心神未定,被叫了一下全名,立即凝神道:“是。”   “三年前关于隐田众多、税赋不足的议题,”董灵鹫抬起头,望着他的双眼,“主考官评定的一甲之中,只有一位坚持立即清田、削去隐田与私兵,并且要从藩王皇亲开始,诱以他利,施以刑法,还写了一份详细的土断之策。”   郑玉衡几乎被她平静的语句定在原地,一千多个日夜来无数在脑海中反复浮现过的议题,反复重来过的文章,就这样剖开血肉、突如其来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的反应甚至慢了一刹那,但在回神的瞬间,他下意识道:“臣……臣错了。”   “你没错。”董灵鹫说,“你没有错。”   郑玉衡哑然失语。   董灵鹫的目光收回,落在这篇文章上,道:“其他考生的方式都太绵软了,这样的疾患,怎么能够施恩劝慰?剥削佃户,搜刮民脂民膏,当杀。”   太后的话一直温和轻柔,但当她的平淡的语气落在这几个字上时,依旧有让人浑身战栗的力量感。   郑玉衡像是被摁了开启的机关,像是被砸破了厚厚壁障的一缸水,多年来想不通的心绪就像是水一样汹涌地蔓延。   他声音发涩,道:“……可是,先帝、先帝说臣有错。”   董灵鹫笑了笑,伸出手。小太医犹豫了小片刻,还是将手递过去,被她拉到座椅的一侧。郑玉衡时刻谨记侍奉太后的规矩,刚要行礼下拜,董灵鹫便道:“搬张椅子来。”   内侍手脚利索地搬过一张座椅。郑玉衡几乎是被她按坐在身畔的。   她道:“是我黜落你的。”   郑玉衡:“嗯……啊?”   他下意识地应了声,后知后觉地听清她说什么。即便坐在她身畔,也忽然觉得手脚冰凉,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不断地翻涌、发酵。   董灵鹫见他惊讶的眼神,忍不住戳了戳小太医的额头,道:“哀家要是不这么做,先帝一怒之下,差点砍了你的脑袋。”   “噢……”郑玉衡的脖颈凉嗖嗖的,默默低下头听训,“陛下是明君。”   “明君逼到了一定地步,也会有发泄不出来的气。”董灵鹫回忆了一下,慢慢讲述道,“你那方法虽然没有错,但那是个什么时局?南方旱了两年,又快入冬,游牧部落在北疆劫掠,神武军、神勇军,甚至御营中军,哪一方的官兵不是要真金白银去养,你以为我们不想土断、不想抄家?”   “我们”,郑玉衡极为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心里有些微妙的羡慕,太后娘娘认为她跟先帝是“我们”。   他问:“那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了内侍省的路子,献给皇帝八千万两白银。”   郑玉衡被这个数字惊得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人……居然通过内侍……来贿赂皇帝?!   董灵鹫继续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你的法子也救不了燃眉之急,反而还要跟他们周旋。所以先帝接受了这笔贿赂,为了能发出军饷,为了表这个态,跟三省六部的朝臣大儒们吵了十几天,驳议接近六轮,筋疲力尽时,你的文章被送到了御案上。”   听到这里,郑玉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它还好端端地长着,胆子又大了起来:“君子不迁怒于人。”   董灵鹫仔细地审视着他,唇边含笑,道:“你还敢当着哀家的面说先帝不够君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郑玉衡有点儿恃宠而骄,不仅没认错,还问道:“光是贿赂就能拿出这么一笔数额了,那这些地方豪强、皇亲国戚,所贪墨的金银……”   那几乎是个无法想象的数字。   董灵鹫轻轻颔首,淡淡地道:“所以在先帝驾崩之前,在病中唯一亲自翻阅的文书奏折,就是推行清田土断,该抄的抄,该杀的杀。国库充裕,这是他为太子做得最后一件事了。”   屋檐外雨声滂沱,打在殿前的石板路上。   这些话由太后说出来,总让郑玉衡感觉到一股切肤的寒意。他无法去想象,一个被娘娘归类成“我们”的人,一个共参朝政的十几年夫君,在他骤然离世之后,娘娘有没有为他伤心、有没有为他流泪。   太后娘娘也会流泪的吗?她这么温柔,又这么强大。   郑玉衡陷入一种略微迷茫的深思中,甚至在脑海中构建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他将自己不曾拥有的许多特质附加给先帝,似乎那一定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圣人,否则就不足以匹配娘娘。   董灵鹫轻咳一声,道:“想什么呢?”   郑玉衡停顿了一下,道:“臣在想……这篇文章。”   “要不是哀家将这事忘了,早该想到这么处置要断了你们的仕途。”董灵鹫道,“你如今还想从仕么?哀家可以帮你安排。”   她为郑玉衡安排,也是基于他的才学,跟他长得俊俏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关系。   曾经十分渴望的事情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郑玉衡却没有感到欣喜,他怔怔地看着对方,竟然说不出谢恩的话,就这么僵持了小半晌,他才道:“臣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   董灵鹫知道他在说谎,但还是听了下去。   “臣恐怕没有昔年的锐气,也没有文官的品行。”他努力地分析道,“臣一直跟着老师学医,四书五经都忘了,这样的厚待……臣无法胜任。”   在他语句生涩的自我贬低中,董灵鹫道:“你不想离开我吗?”   郑玉衡按在身侧的手指猛地缩紧,湿漉漉的手心将衣衫的一角濡湿。   他闭口不言。   “成为文官,走上仕途,照样可以为天下百姓万死不辞。”董灵鹫对他道,“你……”   “娘娘要赶我走吗?”他突然打断,猛地抬起双眼。两人四目相对,触摸到彼此之间目光的温度,郑玉衡几乎要被她无限的疼爱和垂悯所融化。   董灵鹫的话顿了片刻,然后道:“怎么会呢……”   她伸出手,很简单、很温暖地抱了抱他,仿佛陷落进她的怀中,就可以变成一只猫、变成宠物,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刻,可以尽情地依偎在她身边,不必担忧风雨。   董灵鹫的手贴住他的背,又轻轻地贴到后颈上,语调低柔,甜蜜安稳地像梦一般:“不会的。”   作者有话说:   不会的,抱抱。 第15章   董灵鹫将曾经贬黜下狱、而今在外的几位忠正之士调回京中,授以翰林院修撰等职务,皇太后的旨意下达,这些名册和案卷也就又送到了皇帝的案前。   孟诚在东府当太子观政时,由于明德帝的溺爱,所以才在理政上没有什么太高的才学和见地,如今登基一年,许多事还都是在学习当中。   他耐心学习、为人仔细,所以将这些人的名姓都看得很清楚,也因此,他对那份名册上被朱批圈起的名字很是注意,觉得这几个字十分耳熟,回想片刻,才记起当初在慈宁宫碰见的那位年轻太医,就叫郑玉衡。   他在那日之后,特意遣人去问了此人的身份、家世、籍贯。   孟诚抵着下颔,眼神转而变得有些严肃。他见到此名虽然被圈起,但却没有在起复任用的名单里,心中大感惊奇,暗暗想着:“那难道真是个纯粹的医官?不是为了攀附母后,重走仕途的?”   或许是出于一种潜意识中的敌意。孟诚根本不相信那位俊俏太医能是什么好人,总是联想到历史上的奸佞,留在母后身边,一定有更大、更狼子野心的图谋。   他之所以没有赶走这个人,只是因为他医治太后得力,所以皇帝的孝顺之心发作,不想惹董灵鹫不悦。   孟诚锁眉沉思许久,一旁为他侍茶的掌印太监商恺走上前来,暗中扫了书案一样,跟平常一样摆上温茶。   商恺也属于入内内侍省,也就是主管宫廷内务的后省。虽然他名义上只负责皇帝的归元宫,但不仅在宦官中官职拔尖,实际权力上也是后省的一把手。   如果真论资历,他跟宣靖云其实是平起平坐的,但商恺曾在东府陪伴新帝,自孟诚五岁起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关系跟其他的宦官奴婢绝不相同。因太后近年来也有积劳成疾、体弱易病的征兆,所以倚靠新帝的商恺便在后省抬起了头,险险压过宣靖云一头。   常年憋了一口气的商恺,在品味到无人钳制的权力后,不免为其中的甘甜所沉溺,并且期望能在孟诚面前得到更多的赏识。他道:“陛下老皱着眉头,奴婢心里头不是滋味啊。”   他语调和缓,几乎透出一股心疼的味道:“您这忙了一天了,也不歇下来喝口茶水。”   孟诚便喝了茶,随口道:“朕说让你徒弟来伺候,你倒不爱听。”   商恺笑道:“他们那毛手毛脚的,还不会伺候人呢。”   “你说……”孟诚转头看他,习惯性地想将这事告诉商恺,让陪他从小长大的大伴提提建议,然而想到圣贤教导、母后提点,又憋在了口中,只是道,“若是太医院的人也是阉宦就好了。”   小皇帝又喝了口茶,喃喃道:“只需使唤他、用他,不必敬他、爱重他,那才是好用的人,能伺候母后,朕也放心。”   “哎哟,陛下啊,太医院是医官,那都是朝臣,怎么能跟奴婢们沦为一道呢?”   “朕知道。”孟诚不耐烦地道,“是不成个体统。他若是个可收买的角色,那也不值得放在心上……”   商恺见他实在烦闷,便推测着道:“可是慈宁宫娘娘身边的那位……郑太医?”   孟诚忽然抬起眼,笔直地望着他。   商恺继续道,用得是推敲的语气:“后省侍奉慈宁宫时,有些小黄门想攀附娘娘,对郑太医行贿赂之事……让宣都知给罚了。”   他这是个委婉的说法,也是面子上的说法。实情则是,嘴巴不牢靠的内侍险些将流言蜚语传出宫门,宣靖云攥着检举名单到各处去抓人,半夜三更,在后省的院子里挨个按规矩打了四十杖,活活晕过去的也有。   因为那次的工夫下得太狠,抓得人不少,从夜半打到第一声鸡叫。宣都知才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身冰冷的风露,他道:“谁再敢嘴上不牢,议论贵人,议论上头的事——”   他指了指刑凳下滴出来的血泊,“就埋在这里吧。”   当时的后省,掌管内狱的秉笔太监许祥也在,他见此状,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够了。”   宣靖云道:“此时不打,不吓唬吓唬他们,犯了大事要掉脑袋,我可保不住。”   许祥:“谁记你的情,只记得你是阎王,万一你落难,恨不得落井下石。”   于是这场“立规矩”才散了,自此以后,后省有关郑太医的事情,就像是闷死在了内侍们的腹中,就是把给牙敲碎了,也绝撬不出半个字来。   而被杖责的内侍中,就有商恺的干儿子。   他不可能对皇帝说:“太后待郑太医格外不同,恐怕有私”,对一个孝顺的儿子说他母亲的闲话,这是找死。他只能含蓄婉转地传递信息。   孟诚听完他的话,果然又沉思了一会儿,道:“宣靖云亲自罚的?母后倒是将他身边管的很严。”   商恺出主意道:“奴婢想到一个法子,要不这么着,奴婢派个内侍偷偷去试探一下,那些小黄门拿不出什么钱财,那点微末的利益,压根儿就试不出人的品性来,非得诱以重利,才能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个好人。”   孟诚道:“那你去办吧。”   这就算过了明路了。   商恺躬身称是。   ……   商恺自归元宫服侍回来,到了内省的班房里,先喝了一口徒弟递上的热茶,又招手道:“儿子快来,干爹给你找了个好差事。”   一个獐头鼠目的小太监连忙跑来,满脸堆笑:“干爹您回来啦,给。”说着递上热毛巾。   商恺接过毛巾,一边抹脸擦手,一边道:“干爹吩咐你一件事,你记得慈宁宫娘娘的……那一位不?”   “那一位?郑……”小太监才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字来,随后便像烫了舌头似的嗖地缩回去,担惊受怕地看着他。   “哎哟,还怕呢?这回可是陛下的旨意。”商恺大笑道,又低头到他耳畔说了一些话。   小太监的脸色从畏惧演变成担忧,然后又被商恺口中许诺的“提携”所引诱,连忙道:“儿子一定将这差事办好,干爹您放心,就算这条命舍出去不要,也不能耽误了干爹您和皇帝主子的事儿啊!”   他姿态谄媚地表忠心:“干爹跟皇帝主子,才是咱们这天底下以后的指望呢。在熬个三五年,那头三灾六病的,谁知道好是不好?咱们主子才多大年纪,往后有说不尽的好处。”   商恺喝着手里这杯热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太监说话更没个底线了:“要奴婢说,也就这两年了,先圣人是怎么山陵崩的?就让这天下给压的!这以后还不都是咱们主子说的算?干爹您是头一份儿的红人!那叫什么……内宰相?等慈宁宫娘娘没了……”   前头的话,商恺还笑意虚假地看着他,到了最后这句,他的脸色猛然一变,抬手啪地打了小太监一巴掌,怒斥道:“没个忌讳!”   小太监正呆愣,身侧的班房门口传来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   “是没个忌讳。”许祥踏入班房,手里按着内狱六月的提刑笔录,他面无表情地道,“这话说全了,会要了他的命。”   说罢,他又朝商恺行了礼,道:“商大伴。”   商恺推了那小太监一把,后者惊慌失措、逃似的跑了。他跟许祥对视了片刻,脸上露出笑容:“许秉笔,你听错了话吧,他就是言语不尊重些,上回宣靖云可罚过他了。”   许祥盯了他片刻,道:“是这样么。”   商恺笑眯眯地道:“正是如此。”   他这么一答,许祥便掉头就走,然而商恺却忽然道:“许秉笔留步。”   对方的脚步顿了顿,又转过身来。   商恺道:“我知道许秉笔在做太监之前,是朝中的史官。因为当年的‘朱墨案’被牵连下狱,施以宫刑,才落魄到跟咱们这群人一同做奴婢的。”   许祥问:“你想说什么?”   商恺面露笑意,道:“我就是想知道,这成了年的男人割子孙根,挺不过来就此死了的,大约有一半的数目。要是你当初那个年纪,哟,得有二十岁了吧……这么一刀下去,能不能把人给阉死了?许秉笔从这血呼啦的净身所里活过来,有没有什么诀窍?”   许祥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你是要杀人?”   商恺不像是只为讥讽他。   “不敢。”商恺道,“人老了,为主子的想法忧一忧,这么随口一问罢了。朝臣百官嘛,那都是高贵的身子,我们这些奴婢碰都碰不得,哪敢拖到脏地方里来上这么一刀呢?伺候主子是没有后患了,可这……啧,怪我,忘了你以前也是朝臣了。”   话没说完,许祥拱了拱手,虽不怒,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商恺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收敛,他确认许祥没有往刚才那小太监的方向去,就知道这位掌管内狱的秉笔太监被这一通话转移注意力,没有再探寻方才“失言”之事。   这就不必忧心他横插一道,让主子的事办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古代人活到六十就古来稀了,大多都在四五十岁去世,明德帝死得也比较早(四十左右),所以有些小太监们认为跟着新皇更可靠,应该也是符合情理的。   不过小郑太医会努力让娘娘长命百岁的啦(捧脸) 第16章   商恺的干儿子叫何云,平时在那帮小内侍面前,也算是能被称一声何公公的人。   他一想到要去跟慈宁宫的郑太医搭话,上回让宣都知打得几十杖还隐隐作痛,但回头记起商大伴的手段,一不敢让这只笑面虎失望,二是被他承诺的荣华富贵所惑,硬着头皮向慈宁宫走去。   慈宁宫上下森严,往来内侍、女使,各司其职。只有最偏僻角落的几个内侍值房里稍微松散些,他悄悄摸到值房里,见几个小内侍在里头吃饭,便自来熟地凑了上去,假装要拉他们喝酒赌钱,实际上却是打探郑太医的行踪。   因为郑玉衡的存在是个不能议论的忌讳,何云也没直接打探,而是听从他干爹的吩咐,佯装拉扯道:“慈宁宫娘娘不是早大好了,这时候正该歇着。你们可别蒙我,能有什么活儿干?那头正缺人呢,值班下来的几个少监们等着我凑人,再不松快松快,都要闷出病来。”   被拉着袖子的内侍年仅十六,碍于何公公身上的宫服品阶较高,不能直接回绝,一句话憋得脸色通红:“公公误会了,误会了!娘娘还没午睡,一会儿姑姑又要传奴婢们搬书,实在分不出身来啊!”   何云更怒道:“难道医官还没开安神的方子?你唬我的。”   小内侍连忙道:“太医就在侍药间忙着呢,可不敢骗何公公。只是慈宁宫娘娘向来休息得晚,要等喝了药才睡。”   何云心中窃喜,暗道:“干爹果然料事如神,有他的叮嘱,三言两语就将话套出来了。”表面上却又为难了对方一阵子。   随后,他便转而走向侍药间。   何云瞧见他时,身着官服的郑玉衡正在跟一位女医商量某一味药的用量,那身形清瘦皎然,侧颜清俊文雅,仿若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即便在这灰扑扑的侍药间里,也显得格外光彩夺目。   他脑海中,曾经的“流言蜚语”翻了个身,又热气腾腾地冒上来。何云在他身后站定,行礼道:“拜见郑大人。”   郑玉衡停下话,转头看他:“内贵人多礼了,你是……”   不等他问清,何云抢先道:“在下后省内侍何云,请跟郑大人借一步说话。”   郑玉衡以为此人也是来求医问药的,便轻轻颔首,跟随他走到了一个角落。   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内廷宫人们求医不易,总会私下来寻找态度温和、脾气较好的医官请求医治,不过大多都是些小病小痛。   两人到了角落,高高的宫墙一侧外,生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高树的枝叶蓬勃密布,遮出一片清凉阴影。   何云露出笑容,对郑玉衡道:“郑大人,小人是为了求您一件事儿。”   郑玉衡道:“请内贵人直言。”   “什么内贵人,十个人里能有三五个看得上,也是我们这些宦官的福气了。”何云道,“只是我们这些人虽然低贱,但大人不同,大人在娘娘面前,可是很得青眼的。”   他见郑玉衡稍稍皱眉,便率先拉住他的衣袖,继续道:“娘娘那是什么人,天上日月一般的人物,光是她老人家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些,也够我们底下的人享用不尽的了……您要是愿意为小人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时而传递些消息出来,让我们这些做奴婢得不必费心去猜,那就大大救了我的命了。”   郑玉衡先是欲走,然而被他拉住衣袖,便暂抑情绪,双眼清明地问他:“你不在慈宁宫任职,为什么要揣测娘娘的心意?”   “您是天底下一等的伶俐人,怎么不知道,宫里就帝后二人、并咱们太后这三位主子呢?主子的心,要是能知晓一二……”   他还没说完,郑玉衡已经伸手拂开他的指节,眉目冷淡地道:“恕难从命,请内贵人另寻高明。”   干爹交代的话还没说到一半,何云自然不可能让他走,身形一晃,影子似的拦在郑玉衡面前,满脸堆笑地道:“大人莫要生气,莫要生气,这自然是有孝敬的,只要您这么一答应,奴婢自当奉上京郊的两座三进别院,京中荣华街那头,还有几家店面,也可以送给大人。”   郑玉衡的脚步顿了一顿,目光在眼前的内侍身上一扫而过。   这钱财从何而来?区区一个后省内侍高班,也有这么多的油水可捞么?这就是揣测主子心意带来的利益?   他沉默思考的这个档口,何云以为他有意,双目更亮,将一箩筐话抖搂出去:“郑大人,你想想,就是朝中的官,也只是靠俸禄活着,若是遇上前几年国库空缺、俸禄迟发的时候,一大家子还不免在荒年饿死几个人,京都尚如此啊。这个数目的财产,就是郑家也未必有吧。”   “何况您跟娘娘的关系……”何云的脸上泛起暧昧暗示的笑容,搓着手,神情有些猥琐,“您在帐中效力些,还怕娘娘知道了怪您吗?”   前面的郑玉衡都还能忍,到了这一句话,他的眼中已经泛起压抑不住的厌恶,他的火气堵在胸口,神情冷若冰霜,一言不发地推开对方,准备回侍药间去。   “嗳,郑大人!”   眼见着步步高升的机会就要从面前飞了,何云怎么可能让郑玉衡走。   他以为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凡事只图一个利字,嘴上更是没个限,仿佛先前那一巴掌没教训出记性来,紧忙拦着对方,低声下一剂猛药:“如今是新皇在位,大人想要当个什么官儿,要个什么美妾娇妻,只要哄着陛下就行了,我干爹可是御前的人,只要大人帮我这个忙,就是在御前有了一条门路,再说了,慈宁宫娘娘喝了十几年药,旧疾一直不好,谁说得清能活几年,到时候还不是——”   他的话说到“能活几年”的时候,郑玉衡突然站住,回头看向他。   何云以为他想通了,面露期待,刚将脸凑上去,眼前这个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的年少太医就猛地抬手一拳,将他的脸打歪过去,打掉了一颗牙齿,和着血在嘴里发腥。   何云哎哟惨叫一声,向身后倒去,谁知郑玉衡又一把薅住他的领子,神情既沉默,又凶狠,像是一匹受了伤的狼,有股背水一战的狠劲儿。他发觉对方打起架来十分可怕,不得不拿出求生的意志,极力扑腾反抗。   何云常年在后省干活,手上也有一把子力气,可这时候就是被这个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太医压制得死死的,肚子上一连挨了好几下,他惨叫连连,哀嚎求饶,恨不得给他磕两个响头。   “哎哟——哎哟出了人命了啊,救命啊!奴婢错了,奴婢罪该万死——求求您了……”   要不是郑玉衡打架的动作还算生疏,他几乎觉得自己会被对方打死,情急之下,何云从旁边树下的花坛里抄起一块石头,想都没想地扬手砸过去。   啪地一声,医官的官帽掉落下来。   里面的发髻原本十分整齐,因为剧烈动作而微微散下几缕,用银簪穿过发髻中。郑玉衡的额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迹洇在鬓角间,又沿着面部线条流下来,血珠蛰过眼睫。   他的眼角都是鲜红的,但眼珠仍然幽黑,吃了痛也不松开手,将何云的领子揪得死紧。   “哎哟!我的祖宗爷爷……快饶了我吧!”   郑玉衡盯着他道:“娘娘长命百岁,说。”   “娘娘长命百岁!”对方喊道,“是我短命,我短命!”   两人厮打期间,郑玉衡也挨了他好几下,胸腹闷痛,但他都没有注意到,而是继续道:“再说。”   何云涕泪横流地又重复了好几遍。   两人的地处再偏僻,这叫喊声也惊动人了。从第一声惨叫起来的时候,负责宫人调度的月婉姑姑便浑身一激灵,遣人沿着声音寻找,这么一小会儿就摸过来了。   宫人内侍们过来拉架时,见到郑太医额角上全是血,都吓了一跳,再看另一个,脸已经肿得看不出人形来了,一张嘴嘶嘶漏风,不知道掉了几颗门牙,只顾着哀嚎。   内侍们拉架都拉了好一会儿,郑玉衡捏着他的脖子,差点把这人给掐晕过去。好几个太监将郑太医拉到一边去,口中连连道:“大人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了?”   郑玉衡一言不发,被人拽到另一头,跟那个内侍分开很远。他沉默地理了理衣服,接过内侍递来的白色素绢,擦了擦眼角的血。   月婉姑姑指挥了几句,让宫人们把何云绑下去等候吩咐,转头道:“郑大人。”   郑玉衡抿了抿唇,道:“麻烦姑姑了,我……”   月婉摇了摇头,道:“是那个内侍冒犯你了吗?”   郑玉衡避而不答,说:“娘娘也听到了?”   杜月婉佯装生气:“不然我出来干什么?瑞雪那厮给娘娘侍墨,懒惯了的骨头,我不出来,在慈宁宫发生这种事还没个人理会,岂不是千古奇闻了?快收拾一下。”   话还没说完,在殿门当值的蒋内人跑了过来,跟月婉姑姑道:“娘娘吩咐说,要见郑大人呢。”   传完话,蒋内人才见到郑玉衡的模样,吃了一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月婉道:“就是你看到的情况,算了,就擦擦吧,回头见了太后,也好说话。”   她的意思是,这模样拿去卖可怜、装委屈,应当很好用。小郑太医虽然额头破了,但眼眶有些红,发髻微松,低头时格外有一种惹人怜爱的俊美……只是得忽略他把那个内侍打得不成人形的这件事。   郑玉衡心中忐忑,一边怪罪自己鲁莽,一边还在生闷气。他听到那句话时,浑身都被一种愤怒淹没。那是一种对世情、对天命、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怎么能这样说?   那是太后娘娘啊。   光是郑玉衡从旁侍奉的数月以来,他就能真心领会到董灵鹫为国的苦心。外头的人提起先帝,说得都是称颂、赞美之词,说他是千古一帝,足以铭记史册,而提到太后娘娘,却避而不谈她在政治上的功绩。   而是会说:“真是明德帝的贤内助啊。”   明德帝的……贤内助。   郑玉衡眼眶发烫,心口酸痛得喘不过气来。他闷不吭声地跟着蒋内人入殿,额角的伤还缓缓地渗出新血来。   董灵鹫的目光笼罩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不疼不疼,让娘娘给你吹吹~   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原句为“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出自《世说新语》   有时会忘记标注一些引用的内容,如果读者宝贝们发现了可以留言告诉我,啵啵。 第17章   她似乎本来是想喝口茶,端到半空看见他,又放下去,将郑玉衡上下看了一遍,视线停在他的额角上,倒是没急着问缘由,只是轻声道:“疼不疼?”   郑玉衡眼眶滚热,他极力地忍回去,皮肤却很薄,眼角鼻尖都透出忍耐的迹象,声音短促地停了一下,语速飞快:“不疼。”   董灵鹫点了点头,叫了个女医:“崔灵。”   名叫崔灵的女医便从旁上前一步,她给郑玉衡打了几个月下手,跟小郑太医十分熟悉,而其人也医术精湛,为人细心。   “你带太医去东暖阁处理一下伤口。”   崔灵垂首称是。   郑玉衡这时候才心慌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很冲动莽撞,或许给娘娘招惹了麻烦。   但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要动手的。人有能忍之处,也有不能忍之处,要是他能忍得下去那句话,他也不会是郑玉衡了。   董灵鹫的这口茶放在案上,没了想喝的胃口。她等了小片刻,被五花大绑的何云押送到了她面前,几个内侍将他按倒在地上。   他实在被揍得鼻青脸肿、大大地破了相,以至于董灵鹫第一眼都没认出来,她先是确认了一下这小太监的身份,而后又罕见地略微迷茫,瞥了一眼郑玉衡离开的方向。   ……这孩子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他当年考得是文举没错吧。   何云在地上只顾哀嚎,旁边闻讯赶来的宣靖云踹了他一脚:“还不拜见娘娘。”   小太监骨头散了架子似的倒在地上,磕头不止,嚎道:“求皇太后陛下饶恕,求陛下开恩啊。”   董灵鹫道:“声音耳熟,在皇帝身边伺候过?”   何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道:“是是,奴婢是商大伴身边的,守过归元宫的殿门啊!”   董灵鹫跟宣靖云道:“把商恺叫来。”   宣靖云应下,不多时,商大伴行色匆匆地赶来,他当值的宫服还没换下去,满头汗水,到了慈宁宫便拜:“奴婢请太后娘娘坤安。”   董灵鹫扫了他一眼,说:“赐座。”   瑞雪便将一张椅子搬来,亲手请商恺坐下。商恺连连推辞,还是终于推辞不过,脸上汗如雨下。   商恺还没坐稳,便听太后道:“一个归元宫的内侍,跑到慈宁宫来跟陪侍的太医争执殴打,还打伤了朝廷命官。”   她的话停在这里,随口问:“依商大伴的见识,怎么处置?”   商恺正要起身回话,然而肩膀被瑞雪姑姑按下去,竟然没站起来,坐回了椅子上,屁股上像火烧得一样,又不敢怠慢,只能赶紧回话道:“回太后娘娘,按照宫规,杖八十,逐出宫门,重可杖毙。”   他心中也在暗骂,这个不成事的东西,就算劝不成,也不该把事情闹得如此大,这样陛下该如何更信任他?怎么不让人活活打死,也算死无对证。   “好。”董灵鹫道,“拖出去,开始吧。”   她垂下眼,看都没看被拖出去的内侍,而是伸出手,招着一旁的白猫上来。皑皑翘着头,晃着尾巴,轻盈地一蹦,就占据了董灵鹫怀中最舒服的位置。   殿外惨嚎声时高时弱。   殿内,商恺嘴唇微白,面上还露出恭敬的笑,请罪道:“奴婢没管束好他们,惊扰娘娘了,但这事儿……”   他巧妙地顿了顿,等董灵鹫发问,然而太后娘娘只是抚摸着那只猫,置若罔闻,他只得尴尬地续下去:“陛下也是知道的。”   董灵鹫笑了一下,随意地问:“皇帝让宦官打太医?”   商恺的心都提溜到嗓子眼了:“都是这兔崽子辜负了陛下,咱们陛下向着娘娘着想,怕这日夜侍奉的郑太医心思不正,老奴才让人试探试探郑太医的心,仔细谨慎地为娘娘打算着,哪知道选的人这么不是东西……哎哟,奴婢真是老眼昏花了。”   董灵鹫静静地看着他。   在这平静的视线中,商恺却极敏感地从她的眼神中感觉到一股凝聚的轻微寒意。   董灵鹫道:“看来哀家也没有理由罚你,你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商恺低头,奉承了几句。   董灵鹫的手拂过皑皑的脊背,猫舒适地软在膝上,抖了抖耳朵。   “你是皇帝的大伴,跟别人不同。”她道,“先帝登基之后,处理了一批乱政的阉宦,其中就有哄着先帝长大的周老太监,你还记得根除阉宦时,他的下场吗?”   商恺脸上的笑容僵硬住了,如芒在背,不得不回话道:“那贼宦被凌迟处死。”   “对。”董灵鹫对着他笑了,“可惜诚儿跟他父亲不同,心软,专一。你要是死了,他得痛苦许久,一届天子啊,竟然给你这么大的体面。”   这语句轻松至极,外头的日光洒进殿内,满眼炫目的金辉。但在这炎热夏日里,商恺却如处数九寒冬:“奴婢一心为了——”   “再拿皇帝当借口,”董灵鹫盯了他一眼,“哀家剥了你的皮。”   商恺的话骤然咽回去,扑通一声跪下来,一头磕到地上,不敢言语。   董灵鹫这才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时,外头的惨叫声停了,宣靖云一身凉飕飕的血气,没迈进慈宁宫的殿门,就在门槛外躬身道:“启禀娘娘,杖责已毕。”   董灵鹫道:“知道了,跪安吧。”   她这话是对宣靖云说,也是对商恺说。   商恺一开始没敢抬头,直到有一个女使搬去座椅,他才稍微抬起脸,见到上位的太后娘娘已经起身离开,他大松了一口气,保持着脊背弯曲,退出慈宁宫。   步出殿内时,商恺见到了外头刑凳下的血迹。他心底一寒,只期望何云受不住刑快快去死,免得带累他,更恼怒这人如此不堪用,这点小事都办不成。   商恺走过去时,撞见在前头的宣靖云。宣靖云刻意放慢了脚步,等他上前时,才拱手行礼:“掌印。”   商恺却没像往日般受这一礼,而是侧身避开了,言辞中也很收敛:“宣都知。”   宣靖云道:“掌印客气了,看来还是奴婢办事不牢靠,在后省打得太轻,这个年岁的小内侍居然还这么不记打,竟敢去碰郑太医的事。”   他一壁说,一壁用眼神上下审视着对方。   商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脊背上的汗已经风干了:“哟,那到底是位什么主子?金玉一样的,碰了就要偿命?”   宣靖云知道他是试探郑玉衡在慈宁宫的地位,语意含糊地道:“娘娘是金玉一样的人,不恭敬,就要偿命。郑太医侍奉娘娘,自然也同受太后的福泽庇佑。”   商恺笑了一声,转过一个角去,正要回归元宫,一旁的宣靖云却突然道:“养了他五六年,一口干爹干儿子地叫着,就是狗也养熟了。”   商恺背对着他,呵笑一声:“既然有陛下、娘娘那么金玉一样的人,就也有烂进泥地里的贱命,宣都知,你还是数着自己的好日子慢慢过吧!”   他不待宣靖云回复,便径直远去了。   ……   慈宁宫东暖阁。   室内收拾停当,里头缭绕着一股药物味道。崔灵刚给他止住血,立在旁边调制药膏,手里搅拌药膏的银棍已经转了一会儿,肩膀就被轻轻推了下。   她抬起头,见是瑞雪姑姑随着太后娘娘进来,刚要见礼,就看到瑞雪将手指抵在唇间,便连忙噤声。   董灵鹫的视线穿过她,见郑玉衡正侧对着门口坐在椅子上,他不怎么精神,浑身散发着低迷的气息,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搅拌的声音停了,郑玉衡的思绪被拉回来一点儿:“崔内人,我自己上药吧。”   他抬起眼,并不是崔内人,反而看到密密的金线织成祥云的纹路,样式繁复的图样依附在丝绸上。一只戴着护甲的手抬起他的脸颊,指腹抵在颔骨上。   董灵鹫抬起他的脸颊,仔细地看了看:“还好。”   郑玉衡怔了好一会儿,墨黑的瞳孔都轻微震了震,他忍不住问:“娘娘……”   “我说你的脸还好。”董灵鹫轻描淡写地道,“也没有伤到眼睛。”   他的脸这么重要吗?郑玉衡有些沮丧地想。   这点微妙的表情变化,根本逃不过董灵鹫的眼睛。她的心情明明不算晴朗,可是看他如此懊恼、如此愧疚,脸色纠结又沮丧,她奇异地感到放松,觉得很有意思、很可爱。   董灵鹫道:“你们先出去吧。”   两位女官便低头告退。   东暖阁的门被瑞雪关上了,护甲上的珠玉冰凉凉地抵着肌肤。   郑玉衡突然感到一股急迫的危机感。   他一边心中跳动不已,为这份危机感大脑急速运转,钻研对策,一边尴尬地想,身为一个男子,居然也有这种害怕被强迫的危机感,对方还是太后娘娘,这也……这也太不要脸了。   郑玉衡脸皮薄,但他总是从耳朵开始脸红,再是脖颈,最后才上脸,所以即便耳根滚烫,表面上的小郑太医还是端着清清静静的架子,很矜持地敛着目光,没有跟董灵鹫对视。   太后松开手,把护甲给摘了。   郑玉衡更紧张了。   她不会要对我做点什么吧。小太医紧锣密鼓地思索着,年轻没有见识的缺点暴露出来,表情变来变去,完全沉不住气。   镶嵌着玉石的护甲搁在桌案上,发出轻轻的“叮”地一声。她温暖的手落在脸颊左侧,捧起他的脸。   郑玉衡的心跳响得快要蹦出来。   她会低头吗?太后娘娘会为了……为了跟一个人亲密而低头吗?……是不是应该反抗?贞洁烈、烈男?   郑玉衡脑海中乱纷纷地浮现出很多历史上的男宠、面首,全都是乱臣贼子,无一例外。   虽然小太医的脑子里想了这么多,但实际上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就在他浑身僵硬,打算守住底线抵死不从的时候,清凉火辣的药膏抹到了额头的伤口上。   郑玉衡疼得差点出声,这才抬起眼睫看了一眼。   董灵鹫在亲自给他上药。   这张脸成熟美艳到几乎晃人的眼,就像是开放到最后花期的牡丹,只要接近,就能闻到那股达到顶端、快要腐败的浓香。但这朵牡丹即便只有枝头上的最后一天,仿佛也会永远端正地待在枝头上。   想要撷取她,是一种不容饶恕的罪。   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溃烂的伤痕,而是将这股香催生到极致。   就算所有人都能一眼在董太后的身上看出不再年少的痕迹,但却不能将青春正盛当成自己的资本,恰恰相反,越是不经世事的人,越会在她面前感到幼稚、笨拙、自惭形秽。   郑玉衡几乎为自己的青涩感到羞愧。   就在此刻,给他上药的手突然重了一下。小太医猛然清醒过来,吸了一口凉气。   董灵鹫收回手指,含义不明地递了道目光:“走神了?”   作者有话说:   太后:有件事……   小郑:我愿意。   太后:? 第18章   郑玉衡像是被戳到亏心事一样,迅速地垂下眼。   他道:“臣错了,娘娘不要生气。”   得益于从小严苛极端的家庭环境,小郑太医被迫认错过很多次,但在太后娘娘面前,他都是真心实意地承认错误。   董灵鹫注视着他额头上的伤,轻声道:“错在哪里了,讲给哀家听听。”   郑玉衡一时不知道她问的是这道伤,还是在问方才的走神,迟疑了一下,道:“臣不该殴打内廷宦官,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打扰您的休息……”   他说到这里,觉得十分愧疚,声音低了低:“臣给娘娘添麻烦了。“   董灵鹫没有答话,她收起药膏,抽出帕子擦了擦手,问他:“那人侮辱你了?”   这是所有人猜想的方向。郑玉衡出身诗书清流,这样破格荣拔、侍奉内廷,一日里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慈宁宫,更被太后娘娘如此青睐,其他人不免有些猜测和非议。   小郑太医尚且年轻,就是听不惯这样的侮辱,也是人之常情,值得他为之动怒。   然而让董灵鹫意外的是,郑玉衡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被辱及自身,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对话,才能让素来温良恭俭、彬彬有礼的郑玉衡如此失态?这个答案连董灵鹫都没有想出来,她道:“那你是为了……?”   郑玉衡不知如何去叙说他当时的那种愤怒,只得道:“此人……对娘娘不敬。”   “对哀家不敬?”董灵鹫重复了一遍,微笑道,“这天底下背地骂我的人多着呢。”   早在孟臻重病,她代下圣旨的时候,牝鸡司晨的檄文就上了一箩筐,摞起来都有半人高。动不动就站出来一个“凛然不畏死”的朝臣,担忧她有篡位不臣的野心,几乎将历史上所有祸国女子的罪名,加诸在她一人身上,表面上大义凛然,将她骂得体无完肤。   扛着如此沉重的压力,董灵鹫尚且能压下非议,将内外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富庶,四海升平,就更不会在意如今的这些流言指摘。   “那怎么行?”   但郑玉衡听不得,他猛地抬起头,眼神清明,甚至有一丝严肃的态度,“有些人根本不懂得您的苦心,纵然臣的话冒犯当今圣人,冒着大不韪的罪,臣也依然觉得,大殷可以没有皇帝,但不能没有太后。”   董灵鹫没有指责他对皇帝的不敬之处,而是侧耳聆听,神情认真。   郑玉衡被她的姿态打动了,这股勇气延续了下来:“这也是臣不愿意离开您的缘由,如果娘娘凤体有恙时,臣不能在您身边侍奉,那么……那我会后悔死的。”   他的后半句,带着一点儿源自于郑玉衡本人的情绪。   董灵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她安慰地触碰着他,指尖贴到郑玉衡耳根,轻柔地停在了那里。在电光石火的某一刻,郑玉衡突然觉得,此时的抚摸并非安慰,而是更深沉、更温柔的一种含义。   但他却暂不能领会。   董灵鹫低声道:“我的话还没说完,背地里恨不得我早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哀家活着,确确实实碍着他们的路。但那些人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你为之受伤,撞得头破血流的?”   郑玉衡喉结滚动,垂下眼帘,露出温顺可欺的神情。但他的手却攥着衣角,指骨绷紧,可见其内心并不平静。   董灵鹫很喜欢他乖乖的,她的手探了过去,在宽阔的衣袖中覆盖上了小郑太医的手背,在手心与手背相贴的那一刹那,她明显感觉到郑玉衡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他的手很凉。   年少男子,往往火气很重,然而他却并不这样,霜形雪塑,有一种清透孤直的凉意。反而是董灵鹫因为体弱,从不穿单薄的衣衫,所以保持着身躯温暖,掌心和煦轻柔。   “臣……”郑玉衡语调一停,抿了抿唇,将眼神完全压低下去,完全不敢跟董灵鹫对视。   他好像很挣扎似的。   董灵鹫有些欣赏他这样的神情,随后又觉得这样待人家一个这么纯良的孩子,实在不太好,于是微微低首,温声道:“你为哀家的心,只是为国为民的心么?”   郑玉衡咬着唇不敢回答。   他分明只是一只手被覆着,却好像全身心都被握在她掌中,像是她手里的风筝,而这暧昧的、含糊不清的、又时隐时现的诡异关系,就是连着他与太后的那根线。   “臣为娘娘的心,无论是不是为国为民,都……都甘愿效死。”   他只能这么说,语调干涩,像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回答,显出一种苍白的赤诚。   董灵鹫不想逼得他太紧,也就没有继续问,而是道:“以后不得轻易跟人动手,打伤了、打坏了,看着心疼。”   郑玉衡道:“是。”   他低着目光,一直悄悄看着太后娘娘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即便已经看过许多次,他还总是凝视得失神,心里有点神魂不定地想着:“即便我跟娘娘举止亲厚,但她待我……待我很有界限,只要我守住为臣的底线,就问心无……无……”   想了半天,这个无后面的字都没蹦出来。耳畔,董灵鹫鬓发上的流苏沙沙作响,她有些累了,与郑玉衡同坐,伸手轻轻地抱着他,以此作为闭眸小憩的倚靠。   她阖上眼,无声地舒缓着精神,那股奇异的淡香缱绻至极。   郑玉衡将前话全忘了,他怔然地看着对方,一动不动地做她手里的物件、玩具、支撑着她暂时的栖居。   我是问心有愧的。   他在心中默念道。   ……   惠宁二年六月末,夏,临安世子回京。   临安王府世子这一次是奉旨成婚,所以得以回京跟慕雪华相见。与此同时,昭阳公主孟摘月也得以成功与驸马和离。   驸马被他养在长平街的外室状告当堂,再加上有御史特意参了他一本,他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仅跟公主和离,还成为了这段短暂夫妻关系中被唾骂、令人不齿的一个,除此之外,这位状元郎的仕途也就此注定坎坷。   昭阳公主成功和离,心里一想就知道有母后的帮助,这几天心情极好,又恰逢她二堂兄回京成亲,便早早地举办了筵席,在公主府宴请王妃,为她二堂兄接风洗尘。   孟慎自军中归来,身上多了一股打磨过锋芒,稍显内敛的气质。他跟随母亲一同赴宴,还未曾到姻亲家登门,便先见到了这位妹妹。   公主自然是金枝玉叶,丰腴娇柔。她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对二堂兄打趣道:“堂兄年长小妹这么多岁,只可惜盈盈的婚事着实失败,但堂兄的好事要到了呢。”   孟慎道:“才入京中,便让殿下给拦住了,臣该立即进宫谢太后恩典的。”   “什么君来臣去的,”公主摆了摆手,眼前曲水流觞,不远处的廊柱里头坐着两个苏州来的评弹艺人,一男一女,颜丹鬓绿,吴侬软语,那调子柔得能绕梁三日,她撑着脸听了会儿,“二堂兄在军中历练这么多年,母后也思念得很。要是饿瘦了、晒黑了,岂不让母后心里难受?盈盈得先替母后看看。”   慕雪华道:“他什么性子,盈盈殿下还不知道?古板的很,你放他去吧。”   孟摘月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我也想进宫看望母后,不如我跟堂兄同去。”   临安王妃并无异议,笑道:“那敢情好,也不怕你这堂兄弟莽撞,坏了宫禁规矩。”   这对堂兄妹的关系还算纯粹,因为孟摘月并不是大殷的继承人,也无须对这些亲戚太过提防着,于是商议过了午时,两人便一同进宫,为皇太后请安。   然而进了宫中,孟摘月的玩性上来,见花丛中有几只蝴蝶,看离慈宁宫也没多远,又将孟慎抛到了脑后,让内侍们引着世子前往,自己倒是去捉蝴蝶了,满口说得是:“二堂兄先去吧,我扑只蝴蝶献给母后,哄娘亲开心,随后便来——”   孟慎人如其名,他心知公主迟到,情有可原,而自己与她身份不同,不可延误了请安与出宫的时辰,便应了下来。   因为蝴蝶难捉,人多了反而不好,孟摘月就叫陪侍女使、内侍,都远远地等着,径直入了花丛深处。   盛夏时节,花香扑鼻,她入神地盯着一只幽蓝蝴蝶,扑了几次不中,香汗微微透过薄衫,等到那只蝴蝶停在一处青石上,她才悄悄靠近,手里的团扇风似的拢住蝴蝶。   孟摘月刚露出笑容,蓝蝶便从团扇的间隙里溜出来,她着急地一抬头,见到这蝴蝶没有飞走,而是停在一件深蓝的衣衫上,而对方似乎正要向她见礼。   “不要动!”她喊停了行礼的动作,小心探手,从他肩头捉去蝴蝶,才大大松了口气,抬起眼,见到一个穿着内廷宦官服侍的男子。   许祥低头向她行礼。   仅是匆匆一瞥,孟摘月便愣住了。她回味着方才那一眼的风景,忽然道:“免礼,你站起来。”   他抬首起身。   公主看着他的脸,好半天没有说话,又过了小片刻,才挪了两步,悄悄地附上他身侧,按着这内宦的肩膀,小声道:“你是哪个宫的人?我求掌事将你要出去,你到公主府去服侍好不好?我那……我那正缺人手……对了,这事不能让慈宁宫知道,本宫……嗯,本宫很赏识你。”   她说得扭捏,脸也红了。   许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恭敬道:“奴婢后省都知许祥,兼任内狱秉笔。”   许祥……内狱秉笔……   孟摘月看了看这条离慈宁宫很近的路,又看了看他手上握着的一卷公文,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传说中铁面无情的提刑官、据说为母后掌内廷刑讯审问之权。   她的心尖儿跟着抖了一下,将步子一点点蹭回去:“咳……本宫、本宫开个玩笑……”   说着不由得指间一松,到手的蝴蝶,啪地一下就飞了。   作者有话说:   长得好看的太医:我娘的情人。   长得好看的太监:我娘的下属。   长得好看:我娘。   公主:呜呜,公主什么的不干了啦! 第19章   可惜这一日,无论是先到的孟慎,还是姗姗来迟的公主,都没能见到太后娘娘。   因为董灵鹫身体不适,谁都没有见。   正殿上的奏折已经堆积起来,被掌文书的女官们按照序号排列整齐,等待着慈宁宫主人的安排。而在寝殿内,只有女医和瑞雪在前侍奉。   郑玉衡闻讯而来,脚步匆匆,正要去看太后,却被蒋内人拦下了。   蒋内人道:“郑大人先别过去,娘娘在寝殿,瑞雪姑姑嘱咐小人问您,郑府先夫人的医术超绝,最精通的便是妇人良方,先夫人可曾教授给您?”   娘娘既在寝殿,想必衣冠未整,如果郑玉衡并不精通此道,那么放他伺候也并无益处,反而惹人猜疑。   郑玉衡微微一怔,道:“早年曾学过,如今是什么症候?”   蒋内人面露惊喜,引着郑玉衡进来,边走边道:“大人这些时日,为娘娘请平安脉,看出什么没有?”   郑玉衡思索道:“太后身体尚还安康,只是夙兴夜寐,劳碌伤神,喝得药跟用得膳一样多,可是再如何温和保养,又怎能抵得过休养生息?”   蒋内人:“前些时候到了月事之期,经行阻塞,过了几日,反而淋漓不尽。娘娘心烦意闷,午前恰恰看了内侍省送来的廷议记录,动了肝火,两胁作痛,一时竟病了。”   郑玉衡听得眉峰紧锁:“记录上写了什么,蒋内人知道吗?”   对方道:“小人不曾侍文墨,郑大人可以问姑姑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寝殿。   虽是仲夏六月,殿内还垂着一层纱帘,而不是更清透、不挡风的珠帘。纱影重重,里面只有两个人在侍候,是瑞雪和崔灵。   郑玉衡叩了叩门框,刻意制造出一点儿声响,在纱帘外谨拜:“臣为太后请安。”   里面传来很低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满身药味儿的瑞雪姑姑掀开纱帘,请他进来。郑玉衡才踏入寝殿。   这处宫室极少有人踏足,里面摆着文玩、书画,窗前的竹帘拉了下来,满室幽暗,因此,即便是白日,琉璃灯台上也有微光朦胧,火苗微动。   郑玉衡来到榻前,下意识地安静小心。   崔灵松了口气,轻道:“大人来了,快看看这方子对否?您不来,我不敢施针。”   郑玉衡接过药方,上下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女医便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往侍药间去了。   董灵鹫确实有行经方面的旧疾,郑玉衡的脉案上写得也很清楚,他对娘娘的旧疾有着多种猜测,认为是生育过后、产后不调所致,但在太医院中,却查询不到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董灵鹫不提,郑玉衡自然也没有理由问。他没有先施针,而是靠近床榻,轻轻地道:“娘娘……能不能把手露出来。”   董灵鹫撩开纱帐,直接让郑玉衡见到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素衣散发的太后娘娘,发髻完全松散下来,卸去了金簪与朱钗。她浓黑的长发落在榻上,眼瞳乌黑温润。   这件薄薄的雪白内衫,一丝不苟地掩合到脖颈。   郑玉衡伸出手,将她的腕捧在手心里,按摩着减轻疼痛的穴位。   董灵鹫看着他拢起的眉,就知道小郑太医的心情似不大好,低声道:“看你的脸色,还以为哀家是什么重病。”   郑玉衡道:“您……让什么给气着了?”   他连瑞雪姑姑都不问,直接问上太后本人了。   董灵鹫这时候已经控制住心绪,知道郑玉衡是有才学的人,并不忌讳跟他讨论朝廷中事:“监察御史周尧,弹劾中书令吴重山家风不严,纵容其幼子在闹市纵马狂奔。吴家子纵马,撞死了人。百姓告到京兆府去,府尹竟然不敢受理,避不露面。”   她顿了顿,闭上眼缓神:“今日朝中提起此事,一经弹劾,皇帝立即派人来问,我便将麒麟卫派出去查证,发现十几箱金银珠宝放在京兆府尹张魁的家中枯井里。”   “官官相护,草菅人命……天子脚下,竟然至此……”   郑玉衡也有些震惊,低声喃喃。   董灵鹫抬眸扫了他一眼,问他:“你觉得若是明德帝在位,或是哀家临朝称制,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郑玉衡想了想,如实道:“贪官污吏灭之不绝,即便是先圣人、娘娘在位,也未必不会有。”   “正是,”董灵鹫道,“麒麟卫将张魁押送到刑部,由刑部侍郎魏缺提审,吴家二子下狱。然而在廷议上,皇帝竟然为张魁求情……张魁自小侍奉文华殿,是天子伴读。”   郑玉衡惊愕万分,竟然一时没想通。   如今的皇帝跟他年岁相仿,从他的行事、举动当中,可以看出天子对太后是极为信任尊崇的,但也因此,他实在不够成熟。   在孟诚简单的观念里,对他好的人,则为好,对他恶的人,则为恶。即便张魁曾经跟孟诚同窗解惑、情谊深重,也不能成为他受贿的保命符。但他居然以天子之尊,为贪污受审的罪臣求情。   这天底下似乎只有这位皇帝陛下,能把董太后气得不轻了。   郑玉衡一边按摩着她手腕上穴位,一边默默地道:“这件事您一定担忧了许久,今日看到廷议记录,才这么动怒。”   不知道是郑玉衡长得养眼安神,还是他的手法确实独特,才这么一会儿工夫,董灵鹫就觉得小腹痛意渐弱,浑身让月事拖累沉重的感觉也慢慢消失。   小郑太医是真的很有用,医术高明,人又十分聪明。   董灵鹫跟他闲聊似的,语气平静,还带着点轻微的安抚:“哀家从前的脾气其实很好,你别怕,我近年来,是觉得……天地给予人的寿命有限,长短不定,那么慢悠悠的教诲、看顾,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她顿了顿,“我会没有时间的。”   郑玉衡的动作猛地停了一下。   他状似寻常的收回手,转而给娘娘施针,在施针之前仔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将那点轻微的抖颤除去。   银针入得虽然深,但却并不疼痛。   殿内的药气散出去一些,小炉里的檀香柔柔地飘散。   郑玉衡才到了片刻,董灵鹫确实就不再痛了,他的家学恐怕比老太医还灵些。   收了针,郑玉衡才回了一句:“娘娘千秋,不会没有时间。”   董灵鹫却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拉住郑玉衡的手指,将他的腕按在榻侧,默然沉思了很久。   仿佛有鸟雀飞过,在窗边传来很清脆的一声鸣叫。董灵鹫垂着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手腕上血管、脉络,然后温和地握住,跟他道:“玉衡。”   郑玉衡的心都颤了一下。   “你这样好,哀家不该对你起意,有了耽误你的心。”董灵鹫说这些话时,语调很是坦然,“原本我以为,只是让宫里添了个摆设,摆在那里看看,也就算了,但是你……”   郑玉衡有点儿太好了。   董灵鹫为自己的私欲感觉到过分,这样的人不能出现在朝堂上,不能完成他一生的抱负,她很是可惜。   郑玉衡没有退避,他将对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像猫一样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指尖。   董灵鹫觉得这模样很眼熟,目光向窗下一眺,果然见到皑皑趴在小凳上睡得正香。   她看着郑玉衡,忽然道:“今夜你留在慈宁宫侍候……”   自从上次邀他留居暖阁被拒后,董灵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郑玉衡耳根泛红,抿唇犹豫,眼神一会儿偏移过去,一会儿又慢慢地偏过来,低声道:“但您的身体……”   “侍候笔墨。”董灵鹫道,“殿内的女官恐怕不够用,还要去尚书局调一些过来,往复回批的公文实在不少。”   她话还没说完,郑玉衡就已经默默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当成个鹌鹑,最好埋进地缝里去。幸好他没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实质表达出来,不然真是无颜面对太后娘娘。   “是……”郑玉衡一边应下,一边又很忧愁地想,娘娘到底什么时候下手?她刚才为什么欲言又止,说“但是”两个字,他连坚贞不屈的台词都编好了。   董灵鹫松开手,看着坚贞不屈的小郑太医,眼中带笑,倾身与他低语:“要是哀家临时起意,要犯下错事,玉衡这等忠贞之士,一定要劝阻直谏。”   劝阻……郑玉衡咬了下唇,不顺畅地答应:“臣明白。”   她又道:“若是跟你逾越了规矩,有些不容于世的亲近,你也要时时督促,把握分寸。”   说着,董灵鹫松开了手,触摸的温度转瞬即逝,连带着低语时气息也都褪去。   督促……郑玉衡眼睁睁地看着她靠回床榻上,喉结微动,眼神流露出一种挣扎又委屈的神情,他道:“臣……臣领旨……”   董灵鹫终于笑出了声,她道:“我逗你的,怎么要哭了?”   她的手捧起对方的脸颊,指腹摩挲过眼角,落在郑玉衡耳畔的语调很轻柔:“无人之际,你可以……稍微放肆一点。”   作者有话说:   小郑(很担心):我什么时候才会被强取豪夺啊?作者到底有没有安排上日程? 第20章   次日,内廷传下慈宁宫娘娘手谕,令魏缺秉公处理。   这桩源自于一个小御史的进谏,最终牵连出了许多京中官员的私相授受、交谊来往之事,彼此攻讦攀扯,朝野上的骂战持续了整整半月,驳议、审查、弹劾……几次三番,有太后监督,这一刀几乎砍在所有掌权重臣的心口上。   一时间,连孟诚上朝时不小心睡了片刻,都没有被老尚书们当面骂醒。他受宠若惊、大感惊奇,注视着往日里矜傲高洁的大儒、先生们。   他们的脸上没有往日的傲气,俱都浮现出对自身的忧虑之情。   任谁看到往日并肩而立的同僚逐一减少,被带去刑部问话,都会坐不住的。   在这安宁的早朝之下,是暗流涌动的无边江水。   太后为了震慑群臣,维持住明德帝在位时的清明政局,采用了略显极端的做法。许祥和魏缺,一位掌内狱,一位主刑部,再加上这几日在京中街道上不时出现的麒麟卫。内外的生杀之权,都系于禁中那个病弱的女人身上。   所有被证实有结党营私、徇私贿赂的官员,都在刑部大牢里上了一层刑,血迹在地面上汇成河,再凝固成斑斑的裂痕。朝野之中,遭到了一轮残酷的清洗,即便是在熙宁故年对国朝有功的老臣,一经犯错,也不免落得个革职罢免的下场。   风声鹤唳之中,所有新上任的庶吉士都深刻地记住了这个六月。有一些文骨刚直、悍不畏死的,竟然作文抨击太后的所作所为,字里行间,都在辱骂董太后牝鸡司晨、重用酷吏、牵连无辜……以至朝野不宁云云……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檄文,当日下午就被内侍省誊抄下来,呈在了太后的案上。   董灵鹫捧着檄文看了一遍,只颔首笑了笑,跟郑玉衡道:“衡儿,你看此人文采,是否有你出众?”   郑玉衡对这个称呼极敏感,被叫得有些心神不宁,放下手中医书,靠近太后,审阅了一遍这位翰林的文章。   如果郑玉衡没有被黜落,那么应该跟此人是同榜进士,彼此可以称呼一句同窗的。他凝神看了看,摇头道:“光有锋锐辞藻,只一腔意气作文,看上去倒是十分花团锦簇。”   董灵鹫笑道:“原来你的眼光如此高,哀家看,他有这个忠言逆耳的胆量,日后在朝中,对皇帝一定有好处。”   说罢唤道:“瑞雪。”   李瑞雪正在一旁静候,闻言便默契地提起笔,为娘娘拟写文书。   “这人叫什么……邢文昌?给他调到御史台去,让他当御史,这张嘴不用来骂人,真可惜了。”   瑞雪颔首称是,反倒是郑玉衡看了那篇文章,有些沉闷不悦,他暗中想到,若是私底下遇见这位大人,一定要与他争论争论,他怎么可以那样形容娘娘?   这篇檄文连带着写檄文的人,都被调到御史台中,跟郑玉衡的父亲郑节共事。但这种待遇也仅此一人,除了这出头的第一个,剩下的跟风辱骂太后者,都被麒麟卫从家中缉走,刑部大牢人满为患,几乎要将多人看押在一起。   在这肃清贪官的半个月里,刑部的一桩桩案子接连结案,京中派系被拆分得支离破碎,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孟诚奇异地感觉到,他说的话居然更有分量,那些动不动就眼神传递、联合将他欲推行的政策驳回的文官重臣,再也没有骂他了,最多只是借着先帝的名声不阴不阳地讽刺几句。   对于孟诚来说,这真是一桩大好事。他很想去慈宁宫拜谢母亲,可一想到被处死的前京兆府尹张魁,心中便隐隐生梗作痛,犹豫了许久,都没能下定决心前往。   但除了好事之外,也有不那么好的事情发生。   太医院外,一个穿着褐色衣衫的仆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口干舌燥地跟眼前身着官服的老爷道:“大人、大人别等了,郑太医真的不在太医院。”   此人是京中一个五品官,名叫庞海陵。他身躯肥胖,膀大腰圆,脸上热气腾腾,大声问:“我先拜见了郑老爷,明明说人在太医院,你却诓骗我说不在!本官今日是一定要见到小郑大人的!”   仆役面露苦意:“大人、大人别急,自从……自从闹事纵马杀人那一案起,得知郑太医侍奉慈宁宫,想要走这条门路的人多着呢,可至今也没看是谁走通了呀!”   庞海陵犹不死心:“那是你们拦着不让见。”   仆役摇头道:“小的就是怕您等久了着急。说实在的,郑太医一天只在太医院待两个时辰,若是在时,一定是规整脉案、挑选药品,又或者沐浴更衣,忙得说不上两句话就离开了,您干等在这儿,着实是没有必要啊。”   庞海陵愣了愣,愕然问:“那他人去哪里了呢?”   仆役欲言又止,张了张口,没敢直言,而在他身后,一道声音横插出来:“他还能去哪里?”   仆役跟庞海陵都回过头,见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留着乌黑胡须的干瘦太医。他哼了一声,神情很是不屑:“受慈宁宫娘娘的赏识,自然是在慈宁宫,大人真是找错了地方。”   庞海陵闻言懊恼道:“多谢太医提醒,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干瘦男子吹胡子瞪眼,“大人真要走他的门路,他是个什么人你可知道!”   “我与郑节郑老爷有点交情。”庞海陵提了提勒着肚皮的腰带,圆润的肚子跟着颤了颤,“他家嫡长公子嘛!”   “只怕郑侍御史还不知晓呢。”干瘦太医冷笑道,“他在殿中纠察百官仪态,他家嫡长公子却对国朝的太后娘娘取悦邀宠、蛊惑媚上!一旬过去,他留宿宫禁、侍奉汤药的记录,加起来能摞起半指厚,就是刘老太医在时,也没这个恩典吧!”   这句话将其余两人都说得愣住了,对太医院不熟悉的庞海陵更是睁大双眼,面露震惊之色。   他只知道郑玉衡侍奉慈宁宫,却不知道他是这么个侍奉法啊!   庞海陵一想到太后娘娘的麒麟卫、皇帝陛下的紫微近卫,常常出没于京中纠察寻访,就亏心得汗如雨下,可是慈宁宫的内侍、女官,全都是铁板一块,连贿赂的影子也寻不到半个,郑大公子的这条路又是这样险峻……   干瘦太医道:“如若不然,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君,能有侍奉娘娘的医术?说不定这些时日里,京中人心惶惶的事儿,还是他教唆得呢。”   “啊?”庞海陵将信将疑,“不是因为……张魁……”   “太后手谕传出的前一天,就是郑玉衡留宿宫禁的第一次。”干瘦太医激烈地拍着门框,“这还有假?!要我说,要止了这风波,就让郑大人将他那大公子唤回去,好好教养教养!”   说到这里,那头的仆役终于忍不住,连忙冲上来拽着他的手,连推带拉地扯进门槛内:“大人说糊涂了,这事儿哪和郑太医有关,他也是我们太医院的人呐……”   嘴上这么说,仆役心里却啐道:“什么东西?当面跟小郑大人客气疏离,背地里嫉妒得眼都红了,活该当一辈子庸医。”   庞海陵最后满腹心事地从太医院离开,回到家中。   这事情在他心里盘桓许久,终于还是没有憋住。他悄悄去往郑府,将今日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一遍。   郑节原本已经洗漱休息了,被他叫起来,夜半听了这么一个惊天大事,气得差点吐血,还是旁边的夫人连哄带劝、又是顺气地伺候着,才好悬没一跟头厥过去。   他指着家中的小厮,让他到太医院蹲守,只要等到郑玉衡回来,就立即将他捆回来。   夫人却出了另一个主意:“老爷这样行事,未免走漏了风声,让人家看咱们的笑话,不如就让小厮说,老爷病得急,叫大公子回家探望,以他的孝心,绝不会不来的。”   郑节听了也觉得有理,便让小厮这么办,还特意避开从小伺候郑玉衡的家仆,在夫人手底下另指了一个。   那小厮在太医院等了一天一夜,临近夕阳日暮,才遇见郑玉衡回来。   他神情微倦,挽着袖子在铜盆里洗手,手背上有几道猫挠的红痕,衬着冷白的肤色,晃得有点艳。   郑玉衡本以为家中只是遣人来问候,结果迎面便听他说:“大公子快回府吧!老爷病得急,家里都等着公子您呢。”   他脊背猛地一寒,脑子里都空白了一刹,急问道:“什么病?”   小厮道:“用膳后摔了一跤晕过去了,也没见什么伤,却总是不醒。家里早请了郎中,因为不敢擅闯宫禁……”   他话还没说完,郑玉衡便从椅子上起身,来不及戴官帽,抄起医箱和一件薄披风,便心急如焚地往外走。   暮色四合,盛夏里,却刮起一阵沁寒的夜风。   嫡长公子生来一副好样貌,虽未戴冠,发髻上只有一根玉簪,但却光泽盈盈,看起来钟灵毓秀,清俊非凡,小厮暗暗赞叹,心道不愧能以貌侍主,要是换了家中的二公子、三公子,他要是太后娘娘,都非得把人打出来不可。   他连忙跟上去,道:“小的已经备好车马了,公子切勿太过担忧……”   作者有话说:   下章V!!!V章三合一一万字~,在零点更新!希望大家能支持正版,保护原创,让笨蛋小作者多赚点钱钱,更有动力更新!爱你们!(超大声)   放个专栏的奇幻预收,感兴趣可以点点收藏~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女魔头vs真君子   1.   没有人不害怕她的名字。   黎翡斩开天魔阙,在被镇压三千年后重现于世。   那一夜,魔族女君的名号响彻天地,血染穹宇,六界沦为炼狱。   黎翡在白骨圣座上凝望而去,目下是无尽尘寰,她持剑相问:“无念剑尊,三千年不见,头颅尚在待斩否?”   2.   但无念剑尊已死。   曾经将她封入妖塔、禁于魔阙的宿命仇敌,早在魔头被封,天下清明之时,陨于忘尘海。   魔族倾全族之力,只找到他的转世,其名谢知寒。   谢知寒一身素净道服,清疏幽冷,如山边月,枝上雪,明澈皎然。   然而黎翡见到他时,这捧枝上雪已被魔族刑罚折磨得伤痕累累,血迹从指端延伸到眼角,鲜红、炽热,勾起女君骨中同样沸热的血。   她抬起谢知寒的下颔,微笑道:“无念,我来教你怎么向我低头。”   3.   正道修士人人向往钦佩的蓬莱道子,成了魔宫囚奴。   再见他时,谢道长散发跣足、衣衫单薄,被那女魔头禁锢怀中,以唇侍酒。   众人大怒,正待剑拔弩张、斩妖除魔之刻,道长忍辱低问:“如何能放了他们,免造杀孽?”   黎翡按着他的腰带,轻笑耳语:“乖乖,再喂我一盏吧。” 第21章   郑玉衡冒着风露归家。   从太医院到郑府, 说远不远,也说近也不近。郑玉衡下车时, 沁凉的夜风鼓起披风, 灌进袖口里。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子,随着小厮进门。   郑府门前挂着两个灯笼,大门两侧是木刻的对联。里头岑寂一片,唯有内宅的最里侧点着朦胧的灯火。四周的小厮婢女往来安静, 皆垂首低眉。   郑玉衡无暇他顾, 一路到了灯火通明处, 他一边解开披风的带子, 一边推门出声:“父亲……”   这声音传进去的同时, 郑玉衡迈入门槛,眼前的灯火明亮得晃眼,他还来不及审视情况, 就听到身后立即传来关门声,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一左一右地钳制住他, 似乎早就得了命令,将郑玉衡摁跪在地上。   他一时不察,膝盖跟地面接触, 响起砰地一声。   四下光明,郑玉衡眼前并不是患病卧床的景象。他的生身父亲郑节正坐在宽阔的座椅上, 眼神幽黑沉闷, 像是洇着一片拧不干的水。郑节身旁则坐着继夫人,面貌慈柔。   护院松开了手,如虎豹般侍立在他身后。   郑玉衡抬眸看了一眼, 醒悟过来这竟然是一场“鸿门宴”。他的目光在郑父的身上上下游移一遍, 然后又敛回, 用一种已经习惯和熟悉的语气问:“父亲……儿又犯了什么错?”   郑节怒极反笑,对着他道:“你还要问我?你还有脸问我?!你扪心自问,我从小到底是怎么教育你、怎么嘱咐你的,可你却是块朽木不可雕也的庸才。”   郑玉衡静默聆听,他想起自己连中两元时,父亲在学宴上口中谦虚、眉目却含笑的骄傲模样,又想起他被黜落功名、转而学医后,对方心灰意冷甚至厌倦的神情……学而优则仕,一个作为医官的嫡长子、比起一个从仕经学的嫡长子,这其中的差距甚巨,大大地让父亲失望了。   他沉默不语,更像是一块负隅顽抗的硬骨头。   郑节道:“你能侍奉慈宁宫,我原本以为你有了几分出息,即便极少归家,家里上上下下也都敬着你,可你说说,你靠得是什么?靠得是什么!”   他将桌案上的茶盏嘭得掷了过去,碎在郑玉衡身畔,飞溅的瓷片落了一地。   一旁的继夫人连忙安慰道:“老爷切勿太动怒,咱们何不听听衡儿的辩解呢?”   郑玉衡扫了她一眼。   这两个字出现在太后娘娘口中,他只觉得敏感,觉得太过亲昵乃至于羞愧,但出现在这个继母的嘴里,只剩下令人恶心的伪善。   郑节拍着扶手,道:“开口!”   郑玉衡终于道:“好在父亲今夜没有突患恶疾……生老病死,不可妄言,以后还是别用这种办法吧。”   郑父先是一怔,心中极为短促地闪过某种情绪,但很快又被厌恶所掩盖,指着他道:“要不是先前祝家退婚,你就死不露面,我会这么叫你回来?!我是你爹!亲爹说得话都敢不尊,你能懂什么天地君亲师?”   郑玉衡道:“《礼记》云,何谓人义,父慈、子孝。”   郑节勃然大怒,从椅子上豁然站起:“你这是什么意思?父母不慈,所以才子女不孝?我真是白生养你——”   “老爷,老爷!”继夫人拉着他的胳膊,“他还是个小孩子,您跟孩子计较什么啊!”   “孩子?下个月七夕一过,他就十九岁了,再长一长都要行冠礼了,算什么小孩子。”   “哎呀,老爷——”   继夫人明着劝诫,暗里却在煽风点火,生怕这火不够旺,起身换到郑玉衡这边,拉着他的袖子:“衡儿怎么这样倔强?你便是跟爹认个错又何妨,以后就说自觉医术不精,辞了娘娘的抬爱,趁知道的人还不多,尚可清白做人。”   郑玉衡并不看她,手指一点点收紧,指骨发白,低声:“清白……我与娘娘就是清白的。”   即便数月过去,即便太后此前分明就是想要他,但两人还停留在仅是安抚的肢体交流上。郑玉衡甚至从她身上看不到欲望的痕迹,她就像是莲花台上的观音菩萨一样。   继夫人道:“快别嘴硬了,慈宁宫娘娘的滔天威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就是贪慕荣华,赶着自荐枕席,母亲也是能理解的……谁没有犯糊涂的时候……”   郑玉衡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为娘娘的病,一心想要医治好她,跟荣华富贵无关。”   但这话说出去是没有人会信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相信一个人全无功利之心,那实在是太难了。但同样的,一个人除了利益,往往还有另一面。   譬如当时宫中人搬来赏赐时,郑节会为董太后的名字退避三舍,可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愿意为了保住家中的名声一头撞死在盘龙丹柱上,刚直、古板、迂腐。   郑节还没表态,继夫人便果然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柔柔地道:“你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还不快快认错,以后辞了官不与宫禁往来,再不服软,你爹恐怕要动家法了。”   这句话提醒了郑节。   他一拍大腿,跟那两个护院道:“去,把家法请出来!”   其中一个护院犹豫了下,多嘴问了句:“老爷,咱们请哪一个啊?”   “鞭子。”继夫人轻飘飘地道,“快去吧。”   郑老爷也没异议,他又坐在椅子上,将续弦夫人叫回自己身边,焦躁地敲着椅子扶手,似乎将所有让郑玉衡“改邪归正”的期望,都放在了严苛的家法管教上。   在这段无人出言的空档里,郑玉衡感觉到一股窒息般的寂静。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散开,思绪穿过眼前盈盈的烛火,想起外祖母在世,将小小的自己抱在怀里学习书道……在这短暂的十几年当中,似乎爱着他的人都在时光里相继离开。   他之前一度很担心父亲也会这样,也会在疾病或劳累的影响下,再度抛下他。但此时此刻,郑玉衡后知后觉地发现,父亲仍旧康健地站在面前,却已经将他抛下了。   护院取来家法,不同于竹板,那是一根盘起来的粗糙鞭子,平日里放在祠堂的祖宗牌位旁边,轻易是不动用的。   郑玉衡有些怕,他又不是不会痛,只是能忍而已。   郑节接过鞭子,长长的鞭尾垂坠下来。他的脚步从远至近,慢慢绕着郑玉衡踱步,高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错!”   郑玉衡道:“……我知错,觊觎太后娘娘,是有罪的。”   郑节盯着他的脸,表情刚有些缓和,就听到对方续道:“但我不会改的,我不会离开娘娘。”   “你这个孽障!”他的父亲大骂道。   郑节拎起鞭子,此时他已走到长子的身后,怒意上涌,几乎没有什么留情余地地挥了一鞭。   鞭子撩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声,然后沉闷地撞进血肉里。   人的血肉之躯,有时就是如此脆弱。哪怕郑玉衡年轻健康,他的所有忍耐也完全被这一鞭子的痛苦所摧毁了,这种疼痛一开始是沉闷的,最后随着肌肤分开的撕裂感,在伤口上滚着一股灼烧似的热。   他不是会留疤痕的体质,但却对疼痛十分敏感,把痛叫声挤碎了压在喉咙里,就已经用光全部力气。   他被打倒了,用手撑着地面,脊背上浮现出血迹,连成一道刺目的长痕。   宛如一条封建愚昧的、饱含着父权毒素的赤蛇,在他身上蜿蜒攀爬,啃噬着他的血肉。   郑玉衡的额头上冒出冷汗,叫声变了形,演变成几声夹着喘气的咳嗽。   父亲的声音又响起了:“你要把我们家的名声都毁了!再这么死不回头,我就活活打死你!还不如当初没让你娘把你生出来!”   然而这个“贪慕权势”的长子,却只是攥紧了手指,说得是:“……你只把我当成你的物品。”   郑节怔了一下。   然而郑玉衡的思绪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些话在他腹中早就盘桓了不知道多久,压抑忍耐了多久,在痛苦的催生中,他终于将之发泄出来:“你只把我、把你的所有孩子,都当成你的所有品,一旦我们不合你的心意,就是叛逆、就是庸才、就活该被打死。”   “衡儿?”继夫人惊讶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爹,哪有父母不爱子女的?”   郑玉衡抬眸看了她一眼,嘴唇上血色全无,却对着她没有温度地笑了一下,道:“夫人,你也是他的物件之一,因为你假装慈爱、假装柔顺,遂了他的意,你才过得顺心。你是被掌控的物品,如紫藤攀附于桐木。”   继夫人神情一滞。   “满口胡言!”郑老爷指着他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但凡有一点点出格,你就会用惩罚修剪我们的枝叶,你厌恶我,是因为我做了很多超出你掌控的事,我春闱落榜,不思进取,转而从医,我拒婚不娶,甚少归家,我侍奉慈宁宫,你怕我脱出你的掌控,你怕我踩在你的头上——”   郑玉衡的声音虽然寂淡,情绪起伏很不明显,但光是说出这些话,就已经可以称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了。   “逆子!”郑老爷喊道。   而后是啪地一声,伴随着尖锐的风声,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都封在郑玉衡的口中。   鞭子上沾满了血。   从第三鞭开始,他其实就已经说不出话了,这对于封建社会大家长的公然挑衅,换来了十分惨重的代价。他的牙齿不停战栗,那种灼烧般的疼痛,最后几乎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思考去数鞭子的数量,只在后来模糊听到父亲说:“我要去面见娘娘,亲自请罪,也好过你败坏了我们家的名声,死了都让史官戳着脊梁骨骂!太后参政十几载,身边也容不得你这种荒唐之人。”   郑玉衡脑海中短暂清醒了一刻,忽然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慌:不可以……不能去。   他想要出声,但很快又被无尽的寒意淹没。   ……   郑玉衡晕过去了,再次醒来时,他被关在祠堂里。   他动了动手指,坐在祠堂的柱子边,透过窗格上映着的光判断了一下时间,天已经褪去夜色,但似乎早过午时,有些阴暗。   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他身上的伤很简单粗糙地处理了一番,已经止血,但稍稍一动,就涌起撕裂身躯般的痛。   郑玉衡皱着眉,张了张口,喉咙干哑得像着了火。   他的意识才清醒一小会儿,就听到祠堂外传来轻轻地敲击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大公子。”   郑玉衡听出这是跟随他长大的小厮,声音沙哑道:“莫书。”   莫书哽咽应了声“嗳”,又道:“大公子别怕,老爷进宫觐见去了,夫人只把祠堂门给锁了,没派人守着,小的给您带东西了。”   他说罢,就听见动静换了地方,别着窗户的机关被撬开。莫书拎着食盒,身手利索地翻进来,靠近过来扶住郑玉衡。   他是先夫人带过来的小厮,原本是属于郑玉衡母族府中的,所以忠心耿耿,从来只为他打算。   郑玉衡看着眼前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只捧着他带来的水喝了几口。   莫书看他这样,抹泪道:“要是咱们夫人还在,您怎么能受这么大罪。那胖老爷也是,什么话都跟老爷说,大公子要是真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哪能没有个宅邸产业、金银赏赐?没有个入仕的清贵文职?”   郑玉衡想了想,发觉这些东西董灵鹫似乎都想给过,但他没有要。   莫书擦干眼泪,道:“您快吃点东西吧,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呢,人哪能不吃东西啊。”   郑玉衡为了让他放心,硬是吃了两口,嗓子却还发哑,忍不住问他:“我爹进宫了吗?”   莫书道:“是啊,您就别担心了,趁这时候……”   郑玉衡却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场面,他心里十分不安——要是太后真是以势压人的专横掌权者,就是他祖宗从坟里蹦出来诈尸、亲自去叩头觐见都不管用,可偏偏董灵鹫不是,万一太后真的痛惜起他的名声、前程……   他本来就食不下咽,这时候更是如鲠在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要进宫。”   莫书睁大眼道:“现在?大公子,你的身体……不不,这还在其次,你的入宫腰牌都被老爷收走了啊。”   郑玉衡又安静下来,过了片刻,道:“这不是问题,我没有去请平安脉,慈宁宫一定会派人寻我的,只要他们知道我归家,就会在宫门守着。”   莫书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这话听起来概率不大,希望渺茫,又劝道:“可是外边儿天都阴了,恐怕要下雨,咱们又是偷偷出去,动不得府中的马车。”   “无碍。”郑玉衡闭上眼,吸了口气,从地上起来,鞭伤之后残余的痛都被他忍了下来,除了手有点抖,表面上居然平淡如水,“你帮我去市集租一匹马。”   莫书拗不过他,只得点头。于是找来了低调的干净衣服,让郑玉衡在此处稍等,等他准备好了马,就悄悄带着大公子从窗户上翻出来,离开郑府。   外头阴云密布,沉闷的云层将日光吞噬。   跟郑玉衡想得差不多,此时此刻,郑节正跪在慈宁宫光滑的地面上,隔着一道珠帘,遥遥地向董灵鹫叩首。   瑞雪姑姑正关上窗,她望了一眼外头闷闷的天,又想到小郑太医今日未至,顿时感觉到这位殿中侍御史的到来,带着一点儿风雨欲来的味道。   董灵鹫昨夜没睡好,撑着下颔审阅魏缺送来的刑部笔录,缓缓开口:“郑侍御史纠察百官朝仪,谨慎仔细,从不出错,也很少有入内觐见的时候,难道都忠心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纠察到哀家头上来了吗?”   慈宁宫众人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娘娘的心情恐怕不大好。   郑节叩首道:“臣向太后请罪。”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有些预感到他的来意了。   “臣的长子——自小生母离世,下官管教不严,他年纪尚小、为人不端,实在入不了太后的尊眼。”侍御史一头磕在地上,声音还挺响亮。“请太后为自身贞节名誉计,为先帝与新皇计,革去臣长子的职务。他医术不精,着实受不起娘娘的抬爱。”   “好大的胆子。”董灵鹫声音平平,“侍御史不妨直言,哀家的名誉,到底如何了?”   就是把郑节打死,他也说不出“秽乱宫闱”这种字眼,这就不是请罪止损了,而是把脑袋递上去送给太后娘娘砍,只得冷汗津津道:“娘娘参政十余年,深知君臣之礼,男女之防,也深知流言如虎、人言可畏,只是犬子无能无知,不识礼数,恐怕辱没了娘娘的声名,这便是他洗不脱的罪状啊!”   董灵鹫笑了笑,悠悠道:“你是想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哀家……或者你家大公子,就是那面危墙么?”   郑节不敢称是,只得梗着脖子叩首:“臣不敢,请娘娘降罪。”   董灵鹫知道他们郑家的人,一当上谏官、言官,就一条路走到黑,恨不得终生的归宿就在上位者的殿门柱子上,她抬了抬手示意一下,让宣靖云看着点,别一不留神儿撞死在这儿。   守在珠帘外的宣都知心领神会,让几个小太监在旁留意着,关键时刻能冲上去架住他。   殿内寂静了一会儿,不多时,外头响起一声旱天雷,轰隆作响。   董灵鹫的视线穿过窗纱,隐隐望见雷雨将至的天穹。她手里转着一串珊瑚珠子,开口道:“降罪……要是真想降你的罪,刑部的提审名录里就该有你的一份!”   郑节愕然抬头。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八分热的仰天雪绿腾起丝缕白烟。董灵鹫仅是润了润喉咙,从案上抽出一本文书,想随手扔过去,想到这是衡儿的父亲,手上顿了顿,递给了瑞雪。   瑞雪姑姑接过文书,走到郑节面前低下身,展开纸面。   “你的交游好友庞海陵,可真是财路甚广啊。”董灵鹫摩挲着杯壁,“这是麒麟卫和内缉事厂送来的证据,刑部的官员今天已经跟着麒麟卫去提人了,你跟他相交多年,就是送去刑部大牢里问问话,也不为过吧。”   郑节浑身僵硬,想起这事情甚至就是庞海陵告发的,他的脊背上寒意骤生,几乎不敢看她,眼神盯着一旁的柱子,挤出句话来:“臣、我……臣一生不曾贪污,臣是清白的……”   “哀家知道。”董灵鹫蹙了下眉,“小声点。”   郑节这才压下嗓门,他要牺牲郑玉衡保全名誉的时候,可完全没这么怕。要是牺牲的责任落到了他身上,他才能感觉到彻骨的畏惧。   幸而董灵鹫不是一心私欲的权后,恰恰相反,她自身的欲望十分寡淡,于是问道:“郑太医……归府这么久,你把他困在府中了?”   实际情况比董灵鹫想得要严重多了。   郑节咬了咬牙,那股干脆撞死的言官心气儿又浮上来,道:“臣将他关起来,不仅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他自己。我这个长子品行有缺,若是再蒙上妖言惑主的罪名,真真罪该万死。”   董灵鹫蹙着眉尖,很久都没有松开,她审视郑节一番,发觉郑玉衡的这个父亲,对待小太医的态度远远不如他在官场上的名声。   但董灵鹫虽然不爱听这话,却不得不为其中的含义沉思。她不是年少无知的新皇,作为掌握这个皇朝几乎一半的掌控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对于自身来说,也许只是皮毛之伤,但累及到御座下的其他人,却是切肤之痛、断骨之疾。   一家之中,家中主君握着区区小权,尚且搬弄于鼓掌之间,不将奴仆的性命放在眼里,动辄打杀。而到了她的身边,即便非她本意,属于“太后”这两个字的锋芒依旧会刺伤他。   “郑太医的品行甚佳。”董灵鹫道,“至于妖言惑主这四个字,听上去像是欲加之罪。”   郑节道:“娘娘贵为天子之母、圣人之妻,享有四海宇内,娘娘是不会有错的。错只在臣的长子,愚昧无知。”   这句话让董灵鹫想起了一些记忆深刻的旧事。   她记起十年前大殷对边疆部落动手,此部落的游牧民族战而不敌,节节败退。神武军杀入王廷帐中,生擒异族首领,而其余的异族皇室则仓皇逃离,在途中组建了流亡政权,一路逃至北地边缘,到了万里冰封的雁山上,前首领的妻子因为“容貌甚美,害王至此”,被逼死在雁山冰湖里,投湖自尽。   那是一个美丽的、无辜的政治牺牲品。   如果董灵鹫有什么错、有什么把柄,那么拥戴保护她的人,就会将郑玉衡也划进牺牲品的范畴里,这几乎是可以预见到的。   因为沉思此事,她很久没有回复。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郑节的喘气声。   “好了。”太后摆了摆手,“郑太医也是这个意思吗?”   郑节连迟疑都没有,斩钉截铁地道:“是,请娘娘赎罪,犬子已经全心悔过了。”   董灵鹫猜到他的话未必真实,只是点了点头,道:“哀家知道了。”   她没有给出确然的回复。   郑节也是侍奉过先帝的老臣,他敬畏太后,自觉已经做到了极限,便从地上起身,又躬身行了礼,一步步地后挪,悄然告退了。   珠帘被风吹动了几下。   瑞雪过来换茶时,见太后手旁的笔动都没有动,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一半儿,便放下茶盏,挽袖侍墨,轻声道:“娘娘……”   “嗯。”董灵鹫看她。   “昨儿郑太医走的时候,咱们约好了在那头对着荷花池的帘底下打双陆。”瑞雪道,“娘娘如此忙碌,很费心才为他腾出空来……”   双陆是一种宫廷博戏,由两人对弈。董灵鹫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场,昨夜也只是承诺会旁观指教。   当时日暮风静,郑玉衡收拾药箱回太医院,临走之前,他跟太后娘娘辞别。   这只是很寻常的一道礼仪,两人都没觉得这一日的晚霞有何特殊,这一日的风停有何别致,火烧云浮在窗外,小太医面貌温顺地跟她道别。   董灵鹫伸出手,规整了一下他沾上墨痕的领口,将带着墨迹的地方折进里面。   她总是细心。   郑玉衡喉结微动,感觉那只手分明近在咫尺,却不能让她摸摸自己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他辛苦地忍耐着。   董灵鹫道:“好了,路上小心,天要黑了。”   郑玉衡点了点头,本来要走,忽然又转过头,眼神清澈地问她:“娘娘明日有没有空?”   董灵鹫问:“怎么了?”   “臣前几日整理母亲的遗物,从别院故居中发现一本教授博戏之书,一时新奇看了些,别的都学会了,唯独双陆还不大会。臣听说……”   “你听说哀家是博戏的行家。是么?”董灵鹫瞟了瑞雪一眼,“这些慈宁宫的女尚书都把你当哀家的人了。”   她的意思是,李瑞雪和杜月婉这两位女官,已经认为郑玉衡效忠自己,可以当做“自己人”看待了,才把这种陈年往事告诉他。   郑玉衡却听得脑海空白,一时反驳也不是,答应也不是,磕磕绊绊道:“臣、臣绝无不敬之心……”   小太医对于太后的倾慕,还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上,自然不会有“不敬之心”。   瑞雪姑姑笑了一声,道:“小郑大人,这时候力争清白有什么用?不如求娘娘指点你,只要有这一位的垂青,保证你在京都之内绝无敌手。”   郑玉衡将信将疑,心道董灵鹫上辈子是神仙不成?不然她怎么什么都会。   他低着头认真恳求道:“请娘娘教我。”   董灵鹫看着他道:“明日?好,你来慈宁宫陪我用晚膳,回头你跟瑞雪玩,哀家指点你。”   瑞雪脸上的笑意化为哀怨:“娘娘——那我要输出多少筹啊?”   董灵鹫笑了笑,只当没听见这话。她跟郑玉衡定下时候,便放小太医出宫了。   如今天色已经接近日暮,沉闷的雷声一下接着一下,隆隆作响,快到了约定的时候,董灵鹫不仅全无理政的心情,而且也全无胃口。   “光有心是不行的。”她喃喃自语道,“孟臻也有心,可他想要的,除了当个好皇帝之外,什么也没做成。”   议及先帝,瑞雪沉默下来,那一头看她眼色等着传膳的内侍连忙探出头,用眼神打听着娘娘的心意。   瑞雪摇了摇头,内侍便苦着脸缩了回去。   董灵鹫放空了自己一会儿,很快整理好情绪,提笔蘸了蘸墨汁。不必腾出时间后,她审阅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瑞雪看着着急,她是能感觉到郑太医一心为娘娘的身体着想,要想从太医院里再找出来这么一个忠心耿耿、没有功利心的人来,那可真是难如登天。   她忍不住道:“内侍省已经派人去宫门候着了,娘娘……或许小郑大人他会来呢?”   董灵鹫道:“他都被关起来了,怎么会过来?父母之命不可违,他是不想要自己的家了吗?”   瑞雪道:“也许……”   连瑞雪也没想出一个也许来。   正当此时,外头阴郁的天骤然下起瓢泼大雨,雨声几乎掩盖过了两人的交谈声。董灵鹫忍不住转过视线去看,不知道是雨天的湿潮气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耳畔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有些头痛。   瑞雪连忙扶住她:“娘娘……”   “回寝殿吧。”董灵鹫道,“让我休息一下。”   ……   郑玉衡开始第三次质疑自己的运气。   但凡遇到紧要的事,他总会遇上风雨大作,他总会碰到一点儿坎坷。如果不是许秉笔在宫门守候,他都能想到自己的下场。   擅闯宫门会死、重伤淋雨会死、回家认错——生不如死。   郑玉衡披着许祥带过来的外披,忍痛深深呼吸,随他走在被溅湿的长廊上。   从来只听命于太后的许秉笔,见他如此模样,也忍不住道:“血洇过来了。”   郑玉衡的声音很低、很虚弱:“没事。”   许祥道:“这道路太长了,让奴婢背您吧。”   郑玉衡摇头:“我可……”   他栽倒在回廊里。   地上的雨湿润地交织成一片,从他的肩膀、脊背之间,都洇透出一层血迹,郑玉衡的喉咙里也干涩地蔓延着一股腥甜,好像马上就要将一口冰冷的血呕出来。   以他的伤,能从郑府偷偷跑出来、再抵达宫门,就算是有其他人相助,那也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郑玉衡掩住唇,沙哑地咳嗽,肩膀都在颤,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许祥将他背起来,跟他道:“郑大人要是到了殿前,只剩下半口气,娘娘会觉得奴婢办事不力。”   郑玉衡咬着唇,他的身体因重伤发起烧来,浑身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热,额头滚烫,说话的气息也烫得吓人。   他道:“……多谢许秉笔。”   许祥道:“奴婢不敢。”   他背着郑玉衡,之前为了迁就对方而放缓的脚步加快起来。刑讯过无数人的许祥比任何人都清楚,像这样发烧的程度,再加上来回反复奔波,要是没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上药休息,真的会要了郑太医的命。   许祥脚步匆匆,一旁随着他打伞的小内侍几乎都追不上。   郑玉衡的声音很散、很乱:“要晚了……”   “刚入夜。”许祥道,“娘娘还没安寝呢,不会晚的。”   郑玉衡道:“谢谢……”   许祥冲入慈宁宫的地界,进了正殿,刚要向娘娘回禀,突然发现她竟然不在殿中,一旁在剪灯芯的杜月婉扭过头来,震惊道:“郑太医?”   许祥点头:“对。”   “你真等到了?!”杜月婉放下金丝剪,“可娘娘她睡了……哎呀!”   慈宁宫中有很多内侍和女官,往来脚步匆匆。郑玉衡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他只记得月婉姑姑和瑞雪姑姑交谈的声音,似乎是崔灵着急地喂了他一碗药,也不知道是谁哄他说这样就能见娘娘了,郑玉衡乖乖喝了。   然后就是很浓的檀香。   他好像不在主殿了,书墨的气味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别样的芬芳,不仅散布在熏衣的布料里,还散布在空气中。   郑玉衡努力地睁着眼,看到一片轻纱似的、朦胧的幕帘,一只手从中探出来,温柔地揽住了他。   董灵鹫原本已经睡下了。   然而瑞雪亲自过来,从旁轻轻叫醒她,跟太后道:“娘娘,郑太医来了。”   董灵鹫一下子清醒了大半,她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这个天气、这个时候,再加上瑞雪面露担忧、甚至不惜叫醒她,就知道郑玉衡的状况恐怕算不上好。   她立即道:“让他进来。”   但见了面,这不仅“算不上好”,简直就是坏到极致。   董灵鹫揽住他的肩膀,想要解开淋湿的披风,看看他的伤究竟如何。然而烧得糊涂的小郑太医却一反常态,按住衣衫不愿解开,他伏在榻边,墨发散乱,薄唇苍白,脸颊和耳根却烧得灿若云霞。   空气中多出一股草药的味道。郑玉衡记起来,上次跟那个太监打架,娘娘就用这个给他上得药。   郑玉衡的手指在抖,呼吸也在抖,可还是倔强、一意孤行,烧糊涂了也听不进话,只是靠在榻边蹭她的手,很委屈地说:“娘娘……我没有来晚……”   董灵鹫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泛起一阵涟漪,她说:“没有,玉衡没有来晚。”   郑玉衡道:“娘娘不会不要我吧。”   董灵鹫停顿了一下,在他到来之前,诚实地说,她有做过“别糟/蹋他一辈子”的考量,但此刻,她只能说:“不会。”   她拉了拉对方的衣袖:“来,过来,哀家看看。”   郑玉衡埋头枕在她的手腕上,一直用发烫的脸颊蹭她的掌心,眼睛也热热的,低声道:“您别不要我……太后娘娘……”   他仰起头,很勉强、但是很努力地对董灵鹫露出一个微笑,只是这种笑容出现在他身上,让人觉得有一种易碎的美感。   董灵鹫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声音低柔地道:“谁舍得呢,你让我心疼死了。”   郑玉衡被她抱在怀中,拢着肩膀,不知不觉便窝在了榻上。他缩起来,蜷缩成一团,感觉到一股让人很安心的味道萦绕在周围,几乎让他忘却了此地是何地、忘却了两人的身份悬殊,也忘记了一切背负在身上的枷锁。   他只是想要向董灵鹫靠拢,不断地靠拢,就像是漂泊的小船向岸边归去。   窗外,电光无声,雨密如织,慈宁宫斜对面开放于盛夏的满池莲花,都被这骤雨打得低了头。雷声弱下去,凉风涌起。   董灵鹫悄声解开他身上的披风和衣衫。   血迹被冲淡了,看上去竟没那么明显,当这些遮盖物褪去时,董灵鹫才更清晰地见到刺目的伤痕。   董灵鹫跟屏风外说了声,崔灵立即递上药膏和湿润的布巾,然后安静地退了下去。   方才崔灵跟蒋内人两人,无论怎么劝说、甚至用上了蛮力,郑太医都死死攥着衣领不肯撒手,完全不愿将外伤示于人前,所以当太后传令的时候,两人还没能给郑太医上药。   也不知道娘娘是怎么劝说的,竟然能让一个如此固执、又烧得听不进去话的人,乖顺地把衣服给脱了的。   崔灵正在屏风后猜测和思索着,寝殿内便传来了急促的吸气声,仿佛是上药碰疼了。   郑玉衡的声音很沙哑,虚弱着低声道:“疼……”   就这一个字,让崔灵心尖儿一抖,脑海中无端地想起了那只最爱撒娇的“照夜太子”。   董灵鹫轻声道:“不疼,我给你吹吹。”   小郑太医好像没立即说出什么来,随后榻上锦被摩擦,他道:“抱抱我。”   “会碰到伤口。”董灵鹫说。   郑玉衡好久没出声,他眼睛红了,模样简直可怜:“好疼……”   董灵鹫:“……”   郑玉衡发着热,病中喃喃,梦呓似的,凑过来蹭着她的手:“娘娘抱我,不然……好疼。”   董灵鹫想说,哀家抱着你才会碰疼你,可是见他眼睛湿淋淋的,蒙着一层恳求的意味,她也有点儿理智不起来,叹了口气,说:“好。”   这宫里,皑皑已经算是个活祖宗了,这就又摊上一个。   作者有话说:   纯情的小郑只是想要抱抱。   仰天雪绿:实际为1982年到1984年研制的新茶,此处使用为小说虚构。   内缉事厂:仿东厂,但机构设置有所不同。太监的官职也是宋明混合架空,请勿当真。   双陆:一种古代博戏,双人棋盘策略游戏,今已失传。 第22章   梦中杜鹃啼。   除了鸟雀的一两声清鸣之外, 整个慈宁宫的夜晚都寂然静谧,风雨不知不觉间过去。   郑玉衡在充满了淡淡香气的榻上醒来。   他身上的伤仍然火辣辣地、泛着痛, 但可以忍受。眼前是一片轻纱叠起的香帐, 帐边垂着压着纱帘的珠串。   董灵鹫已经不在寝殿了。   太后娘娘不仅没有吵醒他,还纵容他留在这里休息,连移去暖阁都没提。这让郑玉衡立即忍不住再度想起历史上的男宠奸佞——完了,还是筛选不出来一个好人。   他身上严实地盖着一层薄被, 掀开被面, 身上的衣衫只有薄薄一层, 系带还没勾紧。这场面……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郑玉衡觉得在新帝面前, 自己肯定也脑袋不保。   怎么感觉这父子俩都莫名惦记着自己的项上人头,他心虚地想着。   他这边才有了动静,一掀开纱帘, 就见到屏风外站着一个人,是崔灵。   郑玉衡愣了一下, 情不自禁地拢住衣襟,对方笑了一声,将一旁托盘里的衣衫捧上来, 道:“我不看,我不看, 您内外都是娘娘的人, 小人哪有眼睛看您,郑大人请。”   她说着挥了挥手,指向新衣, 面带笑意地退后几步, 回到屏风后面。   郑玉衡隐隐想起昨夜的事, 脸上热得惊人,他看了一眼崔灵投在屏风上背对的浅影,抖开预备好的衣衫。   那是一套绣着青竹纹样的丝绸长衫,清亮柔顺,布料纤薄,广袖博带,腰带上嵌着玉麒麟为饰,坠下两条翡翠半环的穗子。   “小人在慈宁宫伺候这么些年,也还是头回见昨夜那阵仗。娘娘都已经睡下了,那情形能让她起身的,除了政务军情,就只有郑大人您……噢,还有先帝。”   郑玉衡正更衣,听她将自己跟明德帝提在一起,动作顿了顿,转而问:“崔内人,下官昨日……晚了邀约么?”   “晚了,怎么没晚,说好的时辰早过了,要依我之见,娘娘也太宠着你了。”   崔灵跟郑玉衡同为医者,彼此之间关系其实不错,所以她说这话以调侃居多。   郑玉衡道:“娘娘总是这么好,我知道的。”   崔灵又笑,打趣道:“哎呀呀,昨儿是哪只猫闹了一宿呢?皑皑可没有,皑皑乖着呢,是谁我不说。”   郑玉衡早就脸红到脖子根,“你……”他吐出一个字来,又争辩不得,将话咽回去,脑海中也模糊地浮现出自己昨日的表现。   真是烧糊涂了,就算涂了药后渐渐退了烧,那种记忆也完全抹不去。郑玉衡简直想抽自己两巴掌——嘴上说得义正辞严、清清白白的,你看这做的都是什么?太后心里该怎么想?   合着那矜持都是装的?先前的推拒和躲避,都是为了抬高身价的故弄玄虚?郑玉衡一想这些话,就觉得快要窒息了。   郑玉衡穿戴好衣衫,衣冠整齐,才从玉阶上走下来。   崔灵听到脚步,从屏风边侧过身,打量着他的气色,道:“郑大人果然年轻,才上好了药、休息了一夜,连药也才只服了一碗,血气就理得这么顺了。”   郑玉衡道:“你这话说得,我就应该装病。赖在慈宁宫不走,这样才显得我是真可怜。”   崔灵并不惧怕:“好啊,那郑大人就装病吧,我看太后娘娘也不是不吃这套。”   “崔内人——”郑玉衡有点恼了。   崔灵适可而止,掩唇笑道:“我不说了,小人哪里配说您呢,太后陛下要骂我的,娘娘在前殿见朝臣,暂时见不了,不过您也别想着回太医院了。”   “为什么?”郑玉衡有点疑惑,“太医院怎么了。”   “许秉笔奉命去查了那位庞姓大人的往来,发现在郑侍御史觐见之前,他曾到过太医院,许秉笔便领着内缉事厂的人去了。”崔灵回忆了一会儿,叙述道,“那里头有个小仆役,一找上门来就全说了,他就将那个生事的朱太医带进了内狱。”   “内狱……”郑玉衡喃喃道。   “此人在内狱中,先是大放厥词,再是屈膝求饶,将构陷污蔑郑大人的事情供认不讳,娘娘觉得这人德行有亏、阴毒奸险,革职出京,永不录用。”   崔灵说到这里,上下审视了郑玉衡一番:“才出了这么件事,你伤着回太医院,更会惹得物议沸腾,猜测不休,不如不去。”   郑玉衡想到朱太医平时待自己也算和善的面貌,心里百味陈杂,点了点头。   “你也别多想。”崔灵猜到他的心思,“当更年轻、更优秀的人站到较高的位置,普通人不免会生出嫉妒之心,这是人之常情,娘娘从来都说不应该对人性有太多的考验、太多的期待,但嫉妒可以,污蔑陷害却不行,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郑玉衡怔了一下,颇有受教领悟之感,道:“多谢开解。”   崔灵道:“眼下这么好说话,昨儿怎么我跟姑姑两个人,都松不开你的衣裳?男子汉大丈夫,我们又是为了你的伤,连看一眼都不成?”   郑玉衡一被调侃就不好意思,解释道:“男女之防,怎能不顾。”   崔灵眺望了一眼他身后的软红香帐,拉长音调:“哦——男女之防——”   “崔内人,”郑玉衡根本抵抗不住,他拉开话题,转而问,“这身衣衫是从哪儿来的?不像是内宦的服饰。”   “你说这个呀,我也觉着这料子实在太好了……这是娘娘让瑞雪姑姑去暖阁里翻出来的,似是熙宁故年的款式,却还像新的一样。”   崔灵想了想,推测道:“兴许是陛下当太子时的衣服,放在娘娘这儿顺手一同搬了过来,也是有的。”   郑玉衡却觉得不是,他好像比新皇要高。   ……   朝臣退下后,董灵鹫记挂着寝殿那只娇贵的“猫”,先行回去探他。   屏风被收起一半,殿内的兽脑金炉里换了香片。小郑太医靠在窗棂边坐着,正温顺静默地听从杜月婉的嘱托。   月婉姑姑为人严厉,就算郑玉衡再受重视,也将他违反宫规的事情条陈清楚。这要是换了瑞雪姑姑,一定是将心思藏在腹中,只说三分话,留七分余地,跟只笑面虎没差别。   郑玉衡连连点头,面有愧色,看起来很是听话。   他穿着这身衣服,除去了几分官服的拘谨,整个人清澈如溪、高洁如竹,有一股很温润的君子气质。   董灵鹫望了他一会儿。   杜月婉正说到:“夜开宫门,素来艰难……”   话音未半,肩膀上便被轻轻搭了一下,听到董灵鹫说:“好了,他才多大,别说他了。”   月婉浑身一颤,退后两步,低首行礼道:“是。”   董灵鹫坐在他的对面,宽阔的长袖自然垂落。她手上戴着两支嵌着珍珠的镂空护甲,随着她的手轻柔地落在案上。   郑玉衡喉结微动,不知道自己拿出什么神情来面对她。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简直无法言喻。   所幸太后似乎不想追究,她只是说:“摆棋盘吧。”   瑞雪便跪坐下来,为两人摆棋,将双方的棋子放在木制棋盘上,将骰子置于中央。白子十五枚、黑子十五枚,按顺序排列整齐,道:“我为娘娘与郑太医数筹。”   郑玉衡愣了一下,看了看董灵鹫,又看向瑞雪姑姑,小声道:“不是来指点我么……”   “不太乐意吗?”董灵鹫问他,“哀家是真有许多年没动过博戏了。”   郑玉衡连连摇头,叹气道:“臣只怕会输得很惨烈,让娘娘觉得乏味。”   董灵鹫笑了笑,让先道:“你来。”   两人在窗边下棋,窗外的夏木遮去大半日光,只有很细微的几缕穿过枝叶间隙,投射到棋盘上来。   行棋中途,郑玉衡冥思苦想走法,实在有点卡住了,便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桌案的另一边。   他盯着日光笼罩着的、太后娘娘的手,觉得那珍珠护甲上映着的光熠熠生辉,让人移不开视线。   董灵鹫轻咳一声。   小郑太医还是盯着她的手,视线已经不转了。她实在无奈,将手抬起来,对方的视线果然跟着移动,直到与董灵鹫的双目对视。   郑玉衡仓促回神,掩饰性地喝了口茶,刚咽下去,就感觉到董灵鹫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有件事要跟你说。”   郑玉衡刚要开口,就被护甲的边缘轻轻刮了一下下唇,他瞬间不敢动,心里怀疑这是太后对他失神的惩罚。   董灵鹫逗猫似的手法,指腹摩挲着小太医的下巴颏儿,仿佛提起一件很平凡的事一般:“你父亲因为跟庞海陵的私交,暂时停职查办了。”   郑玉衡猛然抬眼,眼神中有些惊讶,他道:“是因为……”   “不是因为你。”董灵鹫道,“这是情理当中的。”   郑玉衡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感到失落。   “要是因为你的话……”董灵鹫继续说,“哀家真想将鞭刑也用在他身上,让郑侍御史也明白,这是一道多么痛的刑罚,竟然真的能让他亲手用到自己的嫡长子身上,一点情都不顾。”   他从董灵鹫的话中听到一丝冰凉的肃杀感,但这属于她本人的私情很快便转瞬即逝,消散于无形。   郑玉衡虽然心情复杂,对自己的父亲也有不平的怨气,但他仍是秉持着较为公正的评价,出言道:“臣的父亲虽然专断,但贪污受贿之事,他绝不会做。”   “哀家知道。”董灵鹫道,“你们郑家么,就这个名声最响,嗯……他暂时停了职务也好,省得一天到晚找你的麻烦,等刑部的案子全了结,让皇帝下旨给他复职。”   郑玉衡轻轻颔首。   说话间,董灵鹫已经不再逗他了,才刚刚靠近了这么一会儿,那股太后娘娘身上淡淡香气就远去了不少。他有些轻微的焦虑,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有舍弃颜面、让娘娘再摸摸……   郑玉衡好像对董灵鹫抚摸的需求越来越严重了,他自己还没有发现,尚且能矜持着不说。   “对了。”董灵鹫提点他行棋的间隙,视线在他身上掠过一周,不经意道,“这是先皇帝年少时的衣服,但他没穿过。从东府带到慈宁宫,一留就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收拾。样式虽然旧了,可这里也没有别的适合你……哀家看,在你身上,还挺顺眼的。”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郑玉衡估量了一下衣裳的大小,发觉自己跟先帝的身形、身高,好像都差得不多。他的焦虑无形之中又加重了,大着胆子试探道:“先圣人文韬武略、贤良圣明,臣怎么敢如此逾矩失礼。”   “嗯?”董灵鹫看了他一眼,没有多想,很纯粹地道,“无碍,你穿着比他好看。”   作者有话说:   太后:挺好看的呀,怎么了?   小郑:……QAQ   小郑比小皇帝高一点儿,不过他俩现在都十九,还能再长长。 第23章   明德帝孟臻, 他在娘娘心中的地位究竟是怎么样的,郑玉衡不曾得知。   但他却已经悄悄对这个已亡故的先圣人, 冒出一些无法形容的情绪。董太后如天上明月, 只可相望,不可亵渎,能够怀抱着这片冷月清辉、得到名正言顺保护她的资格,他很是羡慕。   六月的风雨过去, 到了七月流火之际, 刑部的案卷和朝廷中一系列的动荡已经了结得差不多了, 而临安世子与祝家女的婚约, 也定在了本月的一个良辰吉日。   郑玉衡听到一些隐约的风声, 说婚期定得这么近,是因为临安王重病难医,有些下世的光景。王妃为了给王爷冲喜, 所以才打算这么办的。   他留在慈宁宫养伤,许是年轻人的缘故, 外伤好得非常快。郑玉衡又拿到好几套曾属于先帝的衣裳,女使送到暖阁时,还忍不住道:“郑太医穿上这个, 不像是侍奉内廷的太医,倒像是哪家的天潢贵胄、王孙公子。”   郑玉衡一件件地望过去, 见上面都或多或少地有着玉麒麟的装饰。他问道:“娘娘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先帝的故衣。”   “这都没有穿过的。”女使以为他是介意这个, 解释道,“往年的千秋节、花朝、端午……宫里都依着祖宗规制给主子们裁制新衣,其中以陛下、娘娘两人所用最多。尚宫局都是一齐送到娘娘这里来, 但先圣人只穿娘娘亲手挑得颜色, 多出来的就余下了。”   郑玉衡沉默地思索着, 对方又笑道:“后来因为这一项太过浪费,娘娘撤去了节庆新衣的部分用度,所以我们这里也只有先圣人年少时的几件,再多也是没有的。”   郑玉衡道:“原是如此……”   女使跟他说完话,便回去当值,忙别的去了。郑玉衡也没有忘记职责,将近几日没有放回太医院的脉案整理清楚,前往侍药间去寻女医们。   然而他刚出内门槛,迎面便见到一人前呼后拥地、大约有十几个人服侍着过来,到了宫门前,郑玉衡刚想扭头避开,便被喊住:“等等!”   孟摘月从辇上下来,一身薄纱长裙,鬓上珠宝生辉。她拎着裙摆迈进庭院里,身后跟着两个年少的侍女,跟她跟得甚是辛苦。   昭阳公主虽然已经和离过一次,依她的年纪,寻常百姓家里的女儿都早有生育了,但公主备受宠爱,有母亲、兄长爱护,至今还像个孩子。   孟摘月看见他,禁不住睁大了眼,惊奇地绕着他转了转,道:“郑太医?”   郑玉衡躬身行礼:“拜见殿下。”   孟摘月上下审视了他一番,眼中带笑:“免礼,日后你见到本宫,私底下也不用行礼。”   “公主抬爱,臣……”   他的话没说完,孟摘月便探头望内殿望,悄悄道:“母后在做什么呢?”   郑玉衡道:“自然是处理朝政,今日皇后的凤藻宫又送来几本宫务记录。”   “哦——那应当是筹备参与世子成亲的。”公主了然于心,又做贼似的小声问,“那个……许秉笔,就是内缉事厂那位玉面阎王,他在母后这儿吗?”   郑玉衡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许祥居然还有这样的诨号,很诚实地答道:“许秉笔因为内狱之事,这几日常在殿中应答,即便此刻不在,过几时也会来。”   孟摘月很满意地点点头,她几乎要把“别有居心”、“胆大妄为”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正要跨进去,又回头拉住郑玉衡,道:“郑太医,其实我们是一伙儿的,你以后可得把我当成自己人。”   郑玉衡茫然地看着她:“……”   “哎呀,你怎么不懂呢。”公主解释道,“你看啊,你在慈宁宫侍奉久了,肯定会有很多非议,要是让外头的人知道本宫打听许祥的行踪,肯定也有人要指责我,咱们以后就要在史官笔下一起挨骂啦!”   ……一起挨骂算什么交情?   郑玉衡难以理解地望着她,突然意识到:“殿下要许秉笔——”   “嘘。”孟摘月抬指抵唇,小声道,“让母后知道,她得打死我的。”   郑玉衡陷入一种深深地震撼当中。   孟摘月先是有点儿畏惧,然后又外强中干地仰起头,抬着下巴道:“本宫是母后唯一的孩子,是嫡公主啊,我既然名叫摘月,就是天上的月亮也摘得下来,何况只是一个长得好看的阉人太监。”   她千娇万宠、金尊玉贵,自然矜傲任性。   “你可别往外说,我是看你是母后的……嗯,御用太医,才告诉你。”孟摘月扯了扯他的袖子,“母后将你装饰得如此俊秀,可见天下女人的心都是共通的,郑太医,下次见了我,可不许装没看见,我们是一个阵营的。”   就算公主这么千方百计地拉拢他,郑玉衡还是没有答应下来。   孟摘月也不是非要让他表态,话说到这儿,便领着侍女进去了。   慈宁宫殿内十分清净,内里只有书籍翻阅声、笔墨消磨声,连宫人的行走都低调内敛,只剩下裙摆在地上摩擦的沙沙轻响。   然而昭阳公主进来,就如同一团火投入到寂井里头。孟摘月脆声见礼,跑到董灵鹫的案侧,表达孝心似的亲手侍墨,将头探过去睨了一眼母后纸上的字迹,开口道:“二堂兄的成亲礼,京里好些时候没这种喜事了,母后去不去?”   “哀家赐婚,怎能不去。”董灵鹫抬眸瞥了她一眼,“何况临安王妃特意邀请……你这个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在外头闯祸了?”   孟摘月撒娇道:“哪有——盈盈好着呢。上回多谢母后替儿臣筹谋,盈盈不能没有您。”   她伏身过去,扎进董灵鹫怀里,比养在慈宁宫的那只猫还更会捣乱,而且肆无忌惮。少女抬手勾着董灵鹫的肩膀,呼吸如兰草般芬芳:“儿臣就是想娘亲了。”   这丫头嘴里十句甜的,就有八句是有求于人。董灵鹫分明知道她安得心恐怕没这么简单,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顺理成章地微笑道:“好啊,那就留宫居住吧,我这儿需要誊抄整理的宫务极多,想来以前教过你管事……”   公主身躯一僵,咽了咽口水,想起花园里那只蝴蝶,咬着牙干了:“母后嘱托,儿臣当然会效命。”   董灵鹫有点诧异,但还是道:“好。”   于是公主分走书案的一个角落,每当董灵鹫吩咐什么,她便持着笔杆,用一手簪花小楷往纸上记、往卷宗里录,看她的神情,措辞整理得相当辛苦。   孟摘月大约写了两刻钟,手便酸了,撂下笔跑到殿侧逗猫,刚抱起母后殿内的白猫,忽然听到清冽微冷的声线响起。   “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   她一把将猫按在怀里,罗裙花开似的旋了半周,转过去看殿中的许祥。   许秉笔站在董灵鹫面前,遵从内侍的规矩,跪奏笔录,对内狱的事务对答如流,言辞犀利,挟着一股掌刑者的冷意。   公主悄悄看他,时而观察着母后的神色,举止小心翼翼,却还不由低声自言自语道:“怎么就是个太监呢……”   皑皑挣扎地伸出两个爪子:“喵——”   “管他是什么,本宫要什么得不到?”她道,“本宫要什么都能得到。”   白猫在她怀里翻腾,终于将屁股撅出来,轻盈地跳了下去,向另一头一蹿:“喵——”   董灵鹫正在跟许祥说话,皑皑便从底下蹿到膝盖上,委屈地晃着尾巴、摇着耳朵。她伸手按下猫咪的脑壳,压在掌心抚摸。   孟摘月猝不及防地让猫脱了手,不仅影响到了母后,还见到许秉笔望了过来。这个男子……或许他已不算男子、不算一个完整的人了,但他依旧有一股很沉默、冷淡的味道。   她的心腾得一下烧起来,想要拆开他的沉默和冷淡……对方的名声越是冷酷不堪,她越是叛逆地燃起熊熊热情,尽管在公主心里,一个内宦,始终都是低贱的。   但很快,许祥的视线就收回去了,他静静地等待太后的询问。   董灵鹫将最后一件事关内狱的案件问完,抬手捏了捏眉心,随口道:“你除了身为内侍省都知外,还有内缉事厂的职务,世子大婚,也在受邀的官职之列,你要去么?”   许祥道:“奴婢卑贱,不敢玷污贵地。何况……这些案子才了结,若是奴婢前往,应该有很多人食不知味。”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是,你的手里都是文臣百官的血。他们嫉你恨你,这样的场合,还是不要出面了。”   许祥俯首道:“谢娘娘。”   董灵鹫看着他沉默隐忍、以至于到了习惯卑微姿态的身影,脑海中关于昔日他作为史官的记忆一晃而过——鲜衣怒马、五陵年少。   可惜。   这天底下有太多的可惜之事了。   当年的“朱墨案”,是一桩皇室旁支的谋逆之案,逆贼私自拢兵在行宫左右,刺杀未果而败露,事后抄家时,发觉谋逆之人用皇帝才可用的御笔朱批回复部下、拉拢朝臣。   于是这份“朱墨”所来往的朝臣官员、宗室子弟,全都因谋反被明德帝下狱。当时身为史官的许祥也被他的家族牵连其中,在“女充婢、男为奴”的罪令当中,受到了宫刑的惩罚。   原本他是要做最卑微的末等阉奴的,但那时身为皇后的董灵鹫提起了他的名字。   她跟明德帝说:“这个人的奏折写得好,很有才学,内狱的提刑官里有个空缺,送到我这里来吧。”   孟臻同意了。   那一年是熙宁十三年,是日,东风萧瑟,大雪落纷纷,曾经的世族子弟,终于也在一道又一道的刑罚和侮辱中,学会屈膝弯腰,终生谦卑。   作者有话说:   公主:以后咱俩就一起挨骂啦!(很兴奋)   小郑:……   要夹子啦,5.6号的更新挪到6号当天的晚上11点更新,不过会补偿一下双更的!V后更多少看我写多少~日更三千打底。 第24章   昭阳公主在宫里住了几日, 自以为将意图藏得很好,但董灵鹫还是从她的殷切中看出了几分。   宴会前一日, 天气转凉, 外头夜风飒飒。   案前挑着一盏灯,瑞雪正挑灯花,光晕投在太后娘娘身后的壁上,晃出一道朦胧的影子。   “她没有在府上挑选面首?”董灵鹫搁笔, 闲下来时随口问。   “是。”瑞雪回答道, “公主府的消息是这么讲的。”   “随她去吧。”董灵鹫道, “看来我这宫里有什么宝物了, 让盈盈惦念着不放。”   李瑞雪一时没往别处想, 寻思着慈宁宫也就一个小郑太医常出入,他又生得好,心里一来二去地这么一琢磨, 有点想岔了:“小郑大人不常跟公主说话的。”   “他自然不会。”董灵鹫倒很信任。   正说着,郑玉衡从外头进来, 身上让风吹得有些凉,但精神很不错,鞭伤几乎已经大好, 其中比较细碎的伤处已经血痂落去,只剩下一道深深的红痕。   这痕迹映在他身上, 像是把花瓣捏碎了, 淌下汁液,湿腻地流了满身,染指甲的蔻丹落在白玉上, 有一股将人弄脏、弄坏的破坏感。   董灵鹫自然不会想要弄坏他, 只是因为亲自督促他的伤, 最初几日也为小太医涂药,所以记忆得深刻了一些。   郑玉衡见她望过来,便正好上前请脉,又问了晚膳后的药喝了感觉如何……如此种种,先问后记,神情十足认真,他正仔细盘算着药效,忽然听董灵鹫问:“明日临安世子成婚,哀家既下了懿旨,情理上,应该去参宴,给王府一个体面。”   郑玉衡点头。   “随行人员里会有太医,”她道,“你去不去?”   郑玉衡愣了一下,轻问:“娘娘还考虑了别的随行太医么?”   这句话听起来有一股试探的味道,小心、仔细,又带着点不满。董灵鹫觉得,好像自己说出一个别的名字来,小郑太医立即就会低头垂眸,一言不发地红着眼眶。   她猜得属实精准。   郑玉衡静静聆听,没想到太后既没有提别人的名字,也没有直接敲定是他,她反而说:“新妇是祝家女儿,曾经跟你有婚约在前,她家为了王爵的门第退婚,衡儿看了不会不舒服吗?”   郑玉衡做梦都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儿,他差点咬了舌头,急忙辩解道:“臣跟祝家女公子素未谋面,她嫁给谁都与臣无关。至于退婚……若是祝家不曾退婚,才会教人伤透脑筋。”   董灵鹫微笑地望着他。   郑玉衡说完,才感觉自己澄清得太着急了,他对自己的表现略微气恼,这样青涩、这样沉不住气、将情绪变化都显露于外,怪不得娘娘还拿自己当孩子。   可他不是啊,他都……他早就长大了。   于是董灵鹫道:“那你陪我去吧。”   “陪伴”这种形容,比“跟随”更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这让郑玉衡错觉般地认为,似乎自己陪在太后身边,就能让她好过一点。娘娘是很需要自己的。   定了这件事,董灵鹫便拢袖起身,走向寝殿,边走边道:“你的伤如何了?”   郑玉衡跟在她身后:“已经大好了,多谢您关怀。”   他的脚步停留在寝殿外,距离那道界限分明的门只有一步之遥,正要行礼送太后进去时,董灵鹫忽然回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郑玉衡心中一惊,毫无防备地被她拉进去。   寝殿点着烛台,董灵鹫指了指软榻香帐,让他坐过去,然后坐在妆镜前卸下发饰装扮,洗漱更衣。   郑玉衡简直是踩着棉花走过去的。   这情景太像是某种“临幸”了。郑玉衡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一会儿想着自己那天恬不知耻地让董灵鹫抱,现今果然报应来了,太后一定觉得他先前的矜持清高都是伪装,所以她要……她要惩罚自己了……   惩罚……?要反抗吗?他在娘娘面前还有清白二字吗?   郑玉衡思绪万千,手心攥着一截袖口,低头时,又记起这衣服是明德帝的,更加有一种非常微妙的、难以形容的感受。   董灵鹫散下发髻,只用细带拢了一下长发。她褪下厚重长袍,身上留了一件素色衣衫,衣料上隐隐透着莲花纹饰。   她走到榻前,坐在郑玉衡身侧,抬起手碰到了对方的衣领。   领口跟指腹接触的一刹那,小太医几乎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在这同一个瞬间,屏风被彻底展开、隔绝内外,守夜的宫人将珠帘放下,荡出一片细碎的、清亮的碰撞声。   董灵鹫趁着烛火,按住他身上的这件衣服,从玉麒麟腰带上的盘扣间一挑,腰带便松了,极顺畅地滑脱下来,她正要分开对方的衣襟,郑玉衡却猛地呼吸急促了几分,手心按住前襟的边缘。   “娘娘……”他低着声,有点像哀求似的唤她。   郑玉衡慌得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真的很难说,就像是一个人早就知道自己要经历一些很重要的事,并且为之准备、筹谋,做足心理建设,可到了这个关头,还是会哗啦一下全部崩溃掉。   郑玉衡就像是被推倒的长城,每一块曾经自以为坚固的砖石都在瑟瑟发抖。   “臣……臣不敢,”他咬着唇,很艰难地说,“臣罪该万死……”   他是真心觉得玷污娘娘是有罪的,一定要到被强迫、被逼着、完全不可推卸的时候,才能稍微地减轻这一点负罪感。   董灵鹫并不懂他这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听出他话中的不安,抬眸扫了他一眼,说:“抬手。”   郑玉衡的手挪动了一点点。   董灵鹫抬指推开,无奈道:“哀家想看看你的伤口,长得究竟怎么样了。”   郑玉衡半信半疑地回以目光,神情有点纠结。   在他纠结的这个时候,董灵鹫已经轻车熟路地剥开了这件青衫,她的手心十分温暖,细腻瓷白,将郑玉衡的腰身围绕起来,虚虚地环抱了他一下。   她的身体那么轻盈病弱,几乎没有重量,可落在她手中的时候,郑玉衡却觉得有千钧重的锁链,仅是一个虚浮没有实际触碰的抱,就将锁链扣在他的脚踝上,挣也挣不脱。   郑玉衡吸了口气,破罐子破摔,说:“那您看吧。”   他低头,姿态形同献祭,跟被供给神仙的贡品没两样,眼角眉梢还有点儿可怜。   董灵鹫解开他衣上的绳扣,把亵衣褪到肩膀后,扫了一眼他身上的鞭伤,指腹轻轻按着红痕的边缘,低声问他:“还疼不疼?”   郑玉衡摇头。   她的手便落下去,往伤得最重的地方一路按动,问他:“全都好了吗?”   郑玉衡即便有些刺痛,那也都是能忍的,何况到了这时候,董灵鹫的触摸比起伤痕来说还更难熬,他喉结微动,气息不畅:“娘娘……您……不要……”   “还是碰疼你了?”她说。   这根本不是疼不疼的事情啊!   董灵鹫就如同检查小皇帝的功课一样,非常严谨细致地检查过了他的伤,终于放下心来,轻轻抱着他道:“看来好多了,明日就是去宫外参宴,也不会累着你的。”   郑玉衡埋头在她怀里,额头贴着董灵鹫的肩膀,耳朵烫似火烧:“娘娘是因为……这个吗?”   董灵鹫道:“不然呢,不然哀家是什么登徒子,非要调戏你一番不成么?”   郑玉衡很小声道:“……难道不是……”   董灵鹫忍不住笑,捧着他的脸抬起来,温和道:“你看你,把别人想成什么样子,你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哀家怎么舍得吓坏了你。”   郑玉衡无地自容,眼神止不住地望着床榻的外沿,很想现在就跪下去请罪以表清白。   但董灵鹫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甚至让郑玉衡靠在床榻内侧,纱帐落下时,她的手贴在郑玉衡的脊背上,与他身上的鞭伤隔着一层薄衣。   郑玉衡喉结一动,压着声音:“娘娘……臣不应该……”   “嗯?”董灵鹫闭上眼,“内宫是你说了算么?”   郑玉衡立即闭口不言,重新感觉到太后娘娘的压迫力。他没有丝毫困意,不敢看向董灵鹫的眼睛,只能盯着她的唇。   董灵鹫素来少涂口脂,唇瓣柔软,形状优美。   就在郑玉衡看得入神时,董灵鹫忽然抬起手,从后侧摸了摸他的耳朵,触到一片温热之后,才很轻地笑了一声,说:“怎么还在害羞。”   郑玉衡努力申辩最后的底线:“臣只是太医……”   “那换个人陪侍?”董灵鹫仿佛是在思索,“什么人呢?那……”那让猫进来睡吧。   “不要。”他脱口而出。   董灵鹫的话顿了顿,睁开眼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郑玉衡低下头,伸手回抱过去,心想这件事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他肯定能把自己剁成肉馅儿包饺子。   他学着董灵鹫安慰自己的样子,轻轻地拢着她的肩、环着她的背,声音温顺又低柔:“您休息吧,臣……玉衡会陪着娘娘的。”   小太医凑过来,小心地贴了一下她的额头。   夏末初秋,月夜转凉。   在这个心跳如擂鼓的静谧夜晚里,郑玉衡在人生中第一次与除亲人之外的异性同床共枕,而这个女人,还是本朝最尊贵、最具地位的掌权人、上位者。   但在他的心中,一切的权柄、荣耀,都只是加诸在太后娘娘华服圣冕上的珠玉宝石,是装饰她的饰品,其本质微不足道。   他近乎渴望地享受这一刻,又畏惧这一刻的月光,只会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小郑:臣是有底线的!   然后小郑的底线一退再退。   不会真的有人相信娘娘只是为了看伤吧,当然是看伤的同时欺负欺负他啊www、   后面还有更新~ 第25章   惠宁二年七月初五, 是一个吉日。   临安世子早便登门与祝家女相看过,孟慎对这桩母亲千挑万选的婚事并无异议。婚约自然如期举行。   董灵鹫贵为太后, 不必太早到场, 所以随行的众宫人也并不急躁,谨慎细致。令郑玉衡没想到的是,连宣都知也要陪同太后娘娘出宫。   宣靖云陪着郑玉衡从马车上下来,笑吟吟望了一眼前头娘娘的车驾, 道:“这身常服似是新制的, 郑太医可有日子没回太医院了。”   郑玉衡道:“有劳都知记挂, 下官……承蒙娘娘垂爱。”   宣靖云是领命照看他的, 所以没有上前近身陪伴太后, 他身后领着几个小内侍,皆是沉默肃穆、行事规矩,而且手脚极麻利, 除了应答几乎不吭一声,让宣都知培养教诲得非常好。   临安世子的亲事就在京中的王府故居中举行。王妃这几年上京就是居住在这里的, 她有日子没有回属地了,连前些时日临安王病重的消息都是遥遥传递过来的。只不过联想到这对夫妻年轻时的龃龉,这种生死不见的刻骨疏离, 似乎也能够理解了。   王府故居经人打点了一番,如今华贵体面, 张灯结彩, 宴请官员、内眷的庭院分内外两处,女眷们入内院,与王妃一同饮食用膳, 而在朝的官员受邀, 则在前院由世子接待。   这一脉除了世子孟慎以外, 嫡系血脉再无其他,至于临安王的一些庶出子女,都被慕雪华一手压制着,别说参宴,就是上京也做不到。   幸好这是太后赐婚,早在数日以前,杜月婉便引着宫禁中有职务、食俸禄的女官内侍协助王妃打理亲事,所以即便王府人丁单薄,如今也一切有条不紊,井然不乱。   太后的御驾亲至,在马车队列停在王府外的时候,就有通报的仆役传递喜讯,一直高声喊进内院。于是先到的官员、有着诰命的女眷夫人们,一同起身参见。   婚姻在黄昏行礼,庭院内点着两排胭脂红的风灯,弹唱的曲子停了停,众人肃穆以待,各自攀谈的王府内倏然静寂,落针可闻。   大门之外,仆役靠在两门跪拜叩首,董灵鹫下了车驾,由女使扶着从正门进入,绕着隔着视线的进门石,一眼便见到慕雪华与孟慎在不远处静候。   太后娘娘驾临,这是泼天的尊贵和体面,形式上几乎可以比得上公主、皇子的婚姻大事。临安王妃甚为感动,眼眶微红,领着世子行礼下拜,道:“妾请太后娘娘坤安,太后如此厚爱,此情此恩,慎儿一世受用不尽。”   孟慎从军伍中历练回来,可以看得出,耿哲将军并没有因为他的贵胄身份就格外照顾他。世子英姿勃发,只是皮肤晒得微微粗糙,他低头道:“慎儿向皇伯母请安。”   董灵鹫也算是看着孟慎长大的,当年要不是她出手,慕雪华未必能够将这个孩子放在身边教养,那么如今的世子也未必是这个模样。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孟慎的肩膀,淡淡道:“长高了不少,成家立业,日后就要你来照顾你的母妃了。”   孟慎对她非常尊敬,将一切从武儿郎的锋芒爪牙收敛起来:“慎儿明白,请皇伯母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母亲的。”   董灵鹫对他笑了笑。   太后与王妃、世子在庭中说话,其余百官内眷们不敢上前,只是静默聆听,悄然窥视。而在董灵鹫身后的随行人员之间,郑玉衡也同样见到这一幕。   他盯着落在孟慎肩头的那只手,安静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宣靖云恰好跟他道:“小郑大人虽然属于医官、侍奉天家,但终归太医院是官员机构,您也是穿着官服的百官朝臣。等娘娘进了内院与王妃叙话,奴婢送您去与诸位大人们同坐。”   郑玉衡盯得走神,被这句话叫醒,才匆匆转过目光,应道:“有劳宣都知。”   宣靖云窥着他的神色,闹不明白他这是在观察什么。不过他好奇心不重,也没有问下去,等到众人以此参拜、见礼,太后娘娘与王妃进入内院后,才带着内侍将郑玉衡领向另一个方向。   王府中自然有迎来送往之人,女官与内侍们分为两列,脚步静谧地鱼贯而入。接驾完毕之后,弹唱吹拉的丝竹管弦声才轻轻地、悠悠地再度响起。   董灵鹫到的晚,祝家女已被接入府中,只不过等候太后娘娘驾临,才能行正礼。   这毕竟是件欢天喜地的事,受邀在列的官员们都没有穿着朝服,而是稍显隆重的常服、配腰带玉冠。他们或是饱学的博学之士,或是在位多年的实干之人,自然都有交谊谈论的内部圈子。   在此之中,郑玉衡显得稍微格格不入。   太医院的官衔并不算低,只是医官毕竟与文臣不同,于仕途无望,遭人看轻是难免的事。但他是董太后的随行太医,所以王府格外重视,将他安排在了几位已荣休的老臣的身边,让郑玉衡陪坐末席。   这几位老臣都是当世大儒,在明德帝在位时,也曾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也曾跟明德帝因某某国策争得头破血流、几日吵闹不休。如今卸职荣休,养在京中宅院里安度晚景,满朝堂起码有一半的官员要叫这几位大儒一声“老师”的。   如此尊崇的地位,即便没有职务在身,即便是让郑玉衡陪坐末席,也完全不算辱没了他,甚至大大地抬举了他。   郑玉衡年纪太轻,对这几位老臣并不识得,但他的嗅觉很敏锐,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他谨慎地随着侍者入席,陪坐在长席的最末尾,脊背挺直,姿态却温顺而谦和,向几位长者行礼致意之后,才入座。   当他入座之后,周围的空气仿佛更沉默了。   郑玉衡有些茫然,但也不能出口询问、或是掉头让人换个安排,只能脊背发僵地硬是这么等着,这期间,他感觉到几位长者的视线以此路过自己的身边,那种似有若无的、带着微微思索的目光,几乎从头到脚将他刮了个遍。   郑玉衡催眠自己,假装自己是个一动不动的花瓶。   正礼过后,前院的锣鼓响了一声,王府的仆役丫鬟为席间呈上酒水,诸人饮了酒,交谈的声音才稍微大了些,模模糊糊地响起来。   “……是他么?是随着娘娘来的么?”   “噢,就是这孩子,你看他的眉眼。”   “……还真是,这么看就更像了。”   忽然之间,离郑玉衡最近的一位老臣将杯盏用力放在案上,重音响起,四周霎时一寂,然后又有人笑着劝道:“韩老,你这么大的气是冲着谁发?连笔都提不起来了,往日里还能当个刀笔吏,用文章杀人,如今还管得住人的嘴吗?”   韩老冷笑道:“年纪到了这个地步,还对一个孩子议论纷纷,老脸都不要了。”   “我等不过惊奇而已,韩老不必这么敏感。”一个白胡须老者半阖着眼,慢吞吞地道,“但这是临安世子的成亲宴,也该都收敛些。”   韩老这才甩开袖子,闷头饮酒。   郑玉衡隐隐察觉到他们的话题有可能涉及到自己,但完全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插话去问。他甚至在这几位人物之间坐着,都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他垂着手,轻轻地摩挲着酒杯。   这一头虽气氛僵硬,但在筵席上的另一边,那些从神武军中请来的将军、副将,早已经管束不住地闹起来了,不喝酒时,还顾忌着太后娘娘,一饮了酒,嘴上手上都没了界限,一片喧哗着、闹腾地要灌世子的酒。   孟慎待这些人时,跟对待文官完全不同,要么便豪迈地一口饮光了酒水,要么便直接开口骂了回去,一时间,人声鼎沸到了极致,院外的风灯又续起两盏,火光通明,将昏暗下来的穹宇照得华光一片,堪称不夜天。   在这个时候,一个神武军将领吃醉了酒,从那头撞了过来,一身酒气地奔到韩老身边,将胸膛拍得哐哐响,嗓门大得震耳朵:“韩老先生!当年您在讲学的时候,说我洪豪脑子蠢笨、有勇无谋,就是进了军营也是没出头之日的,老先生看看我如今!我和耿将军在剿匪的功绩,那说来、嗝儿,都说不尽——”   他话没说完,一旁便连忙有两个仆役去拦着他,口中道:“将军醉了、将军醉了。”   仆役根本就拦不住,神武军的其他几个人一同上去拦着,一边给老先生们赔罪,一边不正经地笑话他道:“洪豪,人家什么时候说错了你,四肢有力头脑简单的蠢材。”   洪将军倔得跟头牛一样,摇晃着肩膀挣扎着,喊道:“我老洪有脑子,真有脑子!”   众所周知,越是这么喊的人,一般都比较脑回路简单。偏偏这个洪豪还力大无穷,轻易两个人制他不住,一脱手,洪豪直接挤到了郑玉衡与韩老之间。   他醉醺醺地跟老先生讲话,将韩老气得脸色难堪,可这个洪将军没反应过来,那头跟文臣有矛盾的武将们也没刻意去拦着他恶心人,只做做场面。   洪将军跟韩老说完,一扭头,拉着一旁的郑玉衡就要谈天说地、高谈阔论,然而一把没薅住人。   郑玉衡早就避到了角落,离洪将军远远的,很是谨慎地望着他。   洪豪没薅住人,醉醺醺的眼睛诧异地睁大,随后,他的双眼瞪起,忽然大哭道:“您来了怎么不跟末将说一声!”   这位洪将军年过四十,龙精虎猛,老当益壮,一顿能吃三大碗饭。虽然比年近花甲的韩老等人小上整整一轮,但年龄却比郑玉衡的父亲还大几岁。   他这么一声“您”,差点把郑玉衡吓住了。他连忙放下杯子,意欲起身,结果被洪将军的手按住肩膀,那叫一个真诚又狂野的摇晃。   “老洪是真想让您看到南方平患的场面。”洪豪老泪纵横,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口齿居然还清晰,“神武军在外头打了这么久,您最后一封旨还压在神武军营中的阵图底下,您怎么就抛下娘娘、抛下我们这些旧臣了呢……熙宁千秋,熙宁千秋啊!”   明德帝只用过“熙宁”这么一个年号,所以他驾崩后,民间也认为他别称“熙宁帝”,熙宁千秋是他在位时一个常用的说法,大多是臣对君言,意思是,“臣希望陛下在位的光景,可以延续千秋万代。”   只是熙宁没有千秋,只走到第十七年。明德帝的“风华正盛”,也只到四十岁为止。   郑玉衡被他晃得头晕,这个嗓门儿震得耳朵边嗡嗡乱响。不远处,尚未饮醉的孟慎脸色一变,给清醒的几个武将递了个眼色。   这群刚刚还放水看戏的将领当即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把洪将军捞走,与他平级的一个老将还戏谑道:“老洪这叫什么海量?几碗下肚就不知道天圆地方了,醉成这样,净说糊涂话!”   他一言既出,立刻有人搭茬儿,一来二去地把洪豪捂着嘴架走,这就算是糊弄过去了。   郑玉衡刚松了口气,就见到世子孟慎穿着朱红的喜服,前来敬酒。   他好像知道自己像谁了。   但知道之后,这顿饭的气氛就更诡异了,空气冷凝粘腻,逼得人都有点儿喘不过来气。   世子先给几位老先生敬酒,场面一团和气,到了郑玉衡这里,孟慎端着酒杯,神情很平淡地看着他,道:“太医院医正郑大人。”   郑玉衡道:“不敢,下官郑玉衡,世子请直呼名姓即可。”   不知道是他们姓孟的都有这个通病,还是皇家的教育使然,即便是在这个谨小慎微的临安世子身上,郑玉衡都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出身高贵的天然傲慢。   皇帝孟诚如是、嫡公主孟摘月亦是如此,世子也不能免俗,再加上当年明德帝差点砍了他的脑袋,郑玉衡还真隐隐觉得自己跟这个姓氏犯了点冲。   世子道:“直呼其名多有不恭,我叫你郑太医吧。”   他将杯中酒饮尽,忽然靠近一步,声音悄然而起:“郑太医是攀上了皇伯母这颗大树,才与祝家撤去婚约的么?”   郑玉衡微微一怔,低声道:“并非如此。”   孟慎凝视着他的眉目,道:“我作为晚辈,不会饶恕任何一个对皇伯母图谋不轨的人。郑太医,人贵自知。”   说罢,便很自然地退开了。   郑玉衡抬手饮酒,心中忍不住补充道,你们姓孟的人还有另一个通病,那就是对董灵鹫不是有过分的依赖,就是有过分的保护欲。   他一派安静温润地聆听着,看起来君子如玉,文质彬彬,但在颔首饮酒的间隙里,孟慎隐隐听他似乎小声说了一句。   “……有病就去治,不要耽误了。”   孟慎的脚步顿了顿,转头见到他人畜无害的温顺神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作者有话说:   表面上文质彬彬,背地里不仅嘀嘀咕咕,还会告黑状哦,要小心猫猫太医~ 第26章   幸好郑玉衡没有在这里坐得太久, 太后娘娘便遣人来传唤他,说娘娘有些乏了, 请太医前去侍奉。   郑玉衡这才挣脱出这个一潭死水的角落, 起身向几位老先生行礼告别。   郑玉衡走后,不光是他松了口气,连其他诸人也都大大放松起来,刚才那位洪将军发起酒疯来、整得这么一出, 不光是孟慎为他的荒唐言行捏把汗, 知情人更是看得心惊肉跳、眼角直抽, 生怕大逆不道的话从他嘴里蹦出来。   万幸世子处理得很快。   但太后娘娘有这个“新欢”的消息, 还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 在朝中老臣的交流当中流通,早就知情的吏部尚书甘文议在席上得知这边刚刚发生之事,抚须长叹, 摇头不止,与众人含泪道:“娘娘真是思念先帝不已。”   老臣们彼此低声交谈, 闻言回忆往事,触景生情,纷纷伤怀落泪道:“娘娘与先圣人真是神仙眷侣。先圣人早逝, 娘娘哀思不已,睹物……睹人思人, 也是有的。”   这些老臣领教过太后的手段, 轻易都意识不到太后娘娘有什么错。他们习惯成自然地脑补起先帝与太后的十几年夫妻感情,想着那是如何浓厚热烈、如何情深意浓,脑补到深处时, 还不由得为之感慨万千、潸然泪下。   与此同时, 董灵鹫正披着月光跟王妃叙话, 神情微有倦色,轻轻道:“你那新妇生得模样齐整,哀家看,慎儿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他内敛矜持,表面淡漠罢了。”   慕雪华道:“正是这个理,年轻人就是有主意、热劲儿上来的慢。可娘娘不该把镯子给她,平白无故得了太后的赏,要娇纵了她的。”   董灵鹫一边想着,不知道衡儿在宴会上如何,是否饮酒?是否牵动了鞭伤?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她:“小孩子,娇纵一些没什么的。”   慕雪华道:“各家女眷都有自己的心思,要不是有您在,她们不敢太放肆,连妾也是应付不过来的。”   董灵鹫稍微摇头,笑道:“王妃从十五岁到如今,也熬过二十几个年头了。要是你都治不了她们,京中的家族主母、诰命女眷们,谁又能将一整个高门大户打理清楚?”   慕雪华便不再谦虚,而是转过身来,将董灵鹫身前的披风系带拢了拢紧,握住她手道:“妾听闻娘娘前些时候,因为朝中的事病了,心里急得很,娘娘一定要保重身体。”   若是以慕雪华的身份来看,自己这个太后应当是死得越早越好,这样孟诚才是一个好辖制、好蛊惑的帝王,若是新皇出了事,孟诚又无子嗣,王族旁支就有一步登天的机会。   但以两人的交情来说,董灵鹫倒是愿意相信对方真是这么想的。   她道:“好多了,说起来,临安王的病……”   慕雪华的手顿了顿,字句温柔地道:“王爷身子不好,待新妇回门后,倒也可以走了。”   董灵鹫看了她一眼:“媛媛是觉得解脱,还是惋惜?”   慕雪华的小字,是媛媛二字。当今的世上,能叫她小字的人,也只剩下她的皇嫂董灵鹫了。   王妃垂下手,想了片刻,道:“既不解脱,也不惋惜。若说解脱,早在世子抚养膝下时,妾就已经死心解脱。若说惋惜……对他,倒实在不值得。”   董灵鹫平和地望着她。   “只能说是……引人深思。”慕雪华道,“一个伤害你这么深的人,就这样要走了,人之生命,何其脆弱。”   “是啊,”董灵鹫颔首道,“何其脆弱。”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今日世子大婚,董灵鹫也饮过酒,走过这段路让凉风吹醒了不少。她算算时间,觉得郑玉衡该到了,便跟王妃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亲手安排他一程吧。哀家也要回宫了。”   慕雪华欲挽留她,但想到太后娘娘没有住在宫外臣子府中的规矩和先例,便道:“请让妾送您。”   董灵鹫同意了。   郑玉衡回来后,王妃亲自将太后送至府门,董灵鹫不愿意再动静那么大地吵嚷一回,便没有让她告知宾客,更不曾有百官行礼相送。   女使撩开车帘,将厚重的车驾帘子别在一旁,由瑞雪搀扶着董灵鹫回到车马之上,她道:“让玉衡也上来。”   瑞雪愣了一下,轻声道:“是。”   于是以太后娘娘旧疾头痛为由,让郑玉衡跟董灵鹫同乘一架马车。   宫中车驾,又是太后娘娘所用,自然豪奢非常,宽阔无比。内里几乎能容人躺下休息,由八匹温顺高大的御马负着缰绳,四角悬铃,帘子上双面异形绣,正面刺着宝相莲花、反面刺着百鸟朝凰。   内里一盏小灯,幽幽地燃着。   郑玉衡上了马车,刚抬手给她把脉、探问娘娘的旧疾,就发觉董灵鹫目光清明,神态平和,并无不适之感。   他不敢确定,因为太后娘娘总能忍痛、忍苦,并且面不改色,他有些拿不准。   董灵鹫见他眼神游移不定,开口道:“无碍,哀家寻个由头见你的。”   光是这区区一句话,郑玉衡就有些被击中了,他摸脉的手停了一下,又重新落到她腕上:“臣……要臣陪着您吗?”   董灵鹫借着烛火看他的脸庞。   郑玉衡从宴会上出来,似乎不曾跟那群朝臣相谈甚欢,他虽然掩饰得很好,但董灵鹫还是能从他的眉眼间看出一点儿沉寂。   “怎么了。”董灵鹫伸出手,将手心覆盖在他的指间,“我以为你跟那群文人很有话说。”   郑玉衡道:“臣一介医官,只知治病救人,并没资格与那样的肱骨之臣坐在一起。”   董灵鹫知道他有些不开心,便很柔和地摸了摸他的脸,跟他道:“是谁欺负你了么?要是有这种事,你尽管把慈宁宫搬出来,难道哀家不算你的靠山?”   她的手指如此温暖,郑玉衡很想蹭蹭她的掌心,但因为这样的举动太有撒娇之嫌,又克制住了,情不自禁地挪近几寸。   他低声道:“娘娘……”   这么唤了一声,随即便像猫一样靠过去,贴在她的腿边,枕在太后娘娘的膝上。华服上的刺绣华丽沉重,衣衫冰冷,但董灵鹫垂下手,抚摸着他的后颈时,他却感觉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就像是尚且缩在温暖的巢穴中,被温柔地掌控着、环绕着。   “你倒是跟我说说,”她轻声道,“还难以启齿不成?”   郑玉衡没有答,反而低低地问她:“娘娘……先圣人曾经这样吗?”   董灵鹫不解:“什么?”   郑玉衡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态,明德帝孟臻,那真是一个他高攀不起的名字,就算知道跟他有几分难以捉摸的相似,这听上去似乎也是他的荣幸——跟圣人相似啊,若是放在一些怀才不遇的文人身上,都要立即提笔作诗,写自己跟上位者的甜蜜缘分了。   那些不得重用、壮志未酬的苦叹,常常贯穿于文人才子的整个政治生命中,这些人什么肉麻的比喻诗篇都敢作。就是将先圣人比作娥皇、将自己比作女英,像这种事,郑玉衡预料他们也是做得出来的。   郑玉衡犹豫了片刻,问:“先圣人枕过娘娘的膝吗?”   他这句话问得直率而大胆,稍微抬眼时,那双乌黑的眸赤诚而专注,不蕴含任何其他目的,纯得都能溢出水。   董灵鹫颇感意外,她思索着道:“你这是在吃醋吗?”   郑玉衡:“……太后……”   “没有。”董灵鹫抚摸着他的发梢,手指轻柔地勾出来一缕,极纤细、极孱弱地萦绕在她指尖,“至他病故前,我们已经有五年不曾亲密。”   明德帝对皇后极好,就算核对起居注,也能毫不夸张地这样形容。他常常在董灵鹫的宫中休息,绝无轻视中宫之情状。董灵鹫这么说,是因为两人虽然同床,却不曾行房事。彼此之间的距离,最多也就到那一天抱着小太医那样为止。   “嗯……”郑玉衡沉寂下来,眼神有点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须臾,他又道:“娘娘很想他吗?”   这一次,董灵鹫没有立即回复。   浩荡的车驾驶向宫门,四周围着佩甲坐在马上的麒麟卫。哒哒的马蹄声踩过砖石,灯火与月色交融,辉映着透入窗中。   这道微光笼罩在了郑玉衡的肩上,像是落在他身上的一层薄霜。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有一个陪了你二十年的人,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爱侣,甚至是敌人,他的离世都会让人……”   董灵鹫一时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去形容。   郑玉衡顿感自己语出冒昧,恐怕提及到了太后的伤心事,自责不已,刚要开口时,又听她道。   “守灵之时,哀家都没有哭一哭。”这时提起,董灵鹫不免有些悔,似乎觉得那时应该为他哭几声的,“孟臻病得太久了,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哀家手里攥着他的遗旨,无论是清田土断、还是延续一年不尽的剿匪调度事,都得有个人清醒着,没有为他哭的时间。”   她不得不清醒,清醒的人即便作痛,也没有为之沉沦的资格。   明德帝离世后,董灵鹫忙得彻夜难眠,阖宫嫔御的哀哭之声从夜间连到了天明,小皇帝给他爹守了三日灵,不寝不食。她那时除了身上的担子忽然又沉重了几分之外,几乎没有来得及产生别的什么感情。   就像是在孟臻临终时,她也没有对明德帝的询问作答一样,董灵鹫实际上是个很无情的人,她可以在最崩溃、最坏的情况下保持冷静,那是一种很清醒的冷静,而非麻木。   就这么忙碌地过了几个月,直到新皇登基后,董灵鹫才有喘一口气的时间。那时是冬日,大雪天,外头的梅花缀了满枝的雪,风一吹,就抖落下来,飘飘地坠进窗棂里。   董灵鹫握着笔沉思,抵唇思虑对策,想到一个或许可行的妙法,便下意识地道:“子荣,你来看看这……”   她抬起眼,扫了一眼孟臻素日与她共同理政时所坐的地方。那里放着一支蝴蝶穿花的花瓶,瓶身里插着几枝鲜嫩的梅。   孟臻,字子荣。   他不坐在那里,二十年来,董灵鹫第一次唤他,而得不到回应。   她一时怔住。   此刻,宫人绕进来关窗,窗纱一遮,外头的天光、雪光,一时朦胧黯淡下来,寒意顷刻消散于无形。   董灵鹫收回视线,笔尖上的墨已经洇透了纸。   直到那个时候,一种光阴摩挲的深深刻痕,才倾轧进她的生命里。董灵鹫终于从这分寂静和无人回应中,感觉到一股积累到极点的哀痛。   马车驶进宫门,深深宫禁,昏暗的树影笼着朱墙。   董灵鹫跟他道:“有时会想他的。”   她正面回答,毫无避讳。   郑玉衡静静地凝望着她的眼,抿了抿唇,垂首靠在她的腕上,低声道:“臣是这样被挑中的么?”   董灵鹫对孟臻的怀念,仅限于一个知己好友,至于夫妻恩爱之情,他们若是真的还有,也不会清清静静地过了五年。   她没有特别猜中郑玉衡所想的点,温和地道:“是因为衡儿生得太俊俏了。”   董灵鹫对他笑了笑:“看着舒心的人,放在眼前日日端详,也是人之常情吧?”   郑玉衡心中有些酸涩,可仔细一想,他之前确实没有想透娘娘对他的特别关照,如此的亲厚照顾,必定有个缘由,如今,他算是寻到了这个缘由。   他吐出一口气,不知道从哪儿又找点了一点点安慰,小声道:“那他也没有枕过娘娘的膝。”   董灵鹫:“……什么?”   “没什么。”小太医闷闷不乐地靠着她,飞快地说,“臣说先圣人真是一个……好人。”   作者有话说:   小郑:先圣人真是个好人,把娘娘留给了我(感动)   前夫哥:?朕就该早点砍了你的脑袋。   夹子结束,浅浅掏个存稿箱三更叭! 第27章   次日, 神武军中。   洪豪酩酊大醉,被同僚们搬进马车上, 运回了府中。他还一路胡言乱语、时喜时悲, 追忆到往昔时,大哭不止,嚎得前后两条巷子里都能听见。   这事儿一出,洪豪再回到军营里, 这些本来就跟他不太对付的同僚们, 更是大开玩笑。   “洪将军这酒量不行啊。”对方大笑道, “拉着一个小太医的袖子嚎哭, 看把人家给吓得, 脸都白了。”   “那太医本就生得白,压根儿没被吓住,说不定心里在想——哪儿来的粗鲁军汉, 灌了两口黄汤就浑认错了人,真丢神武军的脸。”   “世子竟然也没追究你。”洪豪的好友惊奇地拍着他胳膊, “世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要真惹了事,他这人不讲情面的。”   洪豪梗着脖子道:“就临安世子, 他刚进神武军的时候,老洪我一只手就能撂倒他, 这人成亲娶妻了, 日后也回封地去,还能一辈子在咱军营里晃?”   好友笑道:“听他们说,世子跟那小太医还说了几句话, 看起来颇为和气似的, 你究竟将他认成了谁?”   这么一问, 忽而没人接话了,洪豪老脸一热,道:“让鹰啄了眼了,我也真是瞎子,怎么就以为是先帝在那儿呢。”   武将们大多直爽,不跟文臣那边说句话八百个心眼子,就是听了他的话,也没人大做文章,只以为他把酒喝浑了,众人正哄笑着,身后的兵器架旁,站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一道低沉的男声插入进来。   “你们说得是谁?”   听见这个声音,众人脊背一麻,凉气儿直接从脚后跟蹿到天灵盖儿。将士们立即转过身来,收敛笑容,拱手行礼,皆道:“耿将军。”   耿哲鹰眸一抬,扫过众人,道:“洪豪,你来说。”   洪豪站出队列,老实道:“末将昨夜受邀去王府参宴,正礼过后,跟同僚们喝多了酒,将席上一位宫廷医官错认成了先圣人。”   耿哲皱着眉头:“知道叫什么吗?”   洪豪一脸憨厚:“末将不知。”   他不知道,一旁却有人知晓,一个曾从文的儒将开口道:“是太医院郑玉衡,现今在侍奉慈宁宫。那是郑节的嫡长子,他母亲在京中名门里名气很大,温婉贤淑,是女医圣手,医治过属下的发妻。”   有人道:“不对啊,郑侍御史的正妻不是刘家的那位……”   “原配已亡故了。”那儒将道,“内子曾去吊唁。”   众人一阵惋惜,加上又知道耿哲耿将军是慈宁宫娘娘的心腹,有些话自家说是没事的,便又大着胆子,窥着将军的脸色嘀咕起来。   “侍奉慈宁宫?怪不得能坐在几位老先生身边……”   “太后娘娘的垂青,可不是谁都有的。他能被抬举倒是很有福气。”   “娘娘一生圣明,要是因此昏庸了,就是拼了脑袋不要,也得把这人——”   “够了。”耿哲道,“这是太后的事。”   众人才安静下来。   神武军之所以掌握在太后手里,是因为只有太后娘娘发得出粮响,养得起这十几万人,要知道,国朝的生产力虽然不弱,但常年豢养操练着十几万军队,那也是一笔所费甚多的豪资。   这是精锐之军,而其余编制的禁军、京卫尽数加起来,大约有八十万之巨,其中,神武军的军备、粮饷、操练所用,是其余兵力的三倍以上。能够堪堪在精锐程度上超过神武军的,只有董灵鹫手下的麒麟卫、和直属于皇帝的紫微卫。但麒麟卫统共五千人,紫微卫更是只有三千余众,跟十几万大军无法相比。   只不过这两部近卫的地位不同,紫微卫是皇帝直属,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是历代皇帝专属的所有物。而麒麟卫则是明德帝在熙宁五年组建,一开始只是帝后两人的贴身侍卫,十二年过去,从区区五十人的小团体,膨胀到了如今这个规模。   耿哲一贯地阴着脸,从这位将军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晴朗的时候,他道:“我找你们,是为了剿匪时的粮饷途中损费一事,要将相关的案牍记录报知给娘娘。要亲入内廷觐见。”   话音一落,人群中负责此事的几人立即站出来,回到营中取相关的文书。而其余人等也是面露惊喜,凑上前来:“憋了这么久,将军终于盘算起这事儿了。”   耿哲道:“原本朝中老臣势盛,陛下说不上什么话,我担心太后的身体,不可因为此事操劳过度,所以才暂时按下。自张魁那件案子一出,慈宁宫娘娘动了刚硬手腕,朝野上下肃清过一遍,那么这个情形下……这件事也可以提一提了。”   他的副将道:“四十万石的粮草,近省运输至水地,路上居然有超过十万石的损耗,粮草官竟说因气候原因,粮食发霉腐烂,皆是途中所费,末将看来,此事揭发,足以杀头!”   耿哲面沉如水,令人将留存的证据和记录带好,转身意欲离开,又停了停步,转身告诫道:“宫禁中的事,不要再提。”   ……   午后,董灵鹫小憩过后,起身梳妆,望见宣靖云擎着一只彩尾鹦鹉过来,低首笑道:“娘娘您看,宫中新调/教出的玩意儿,先送到慈宁宫给您解闷儿,来,叫一个。”   鹦鹉经过训练,张口饶舌:“娘娘如意、娘娘如意。”   董灵鹫轻轻扫过一眼,随口道:“哀家都到了闲得要解闷儿的时候么,有这工夫,你不如料理好后省。”   宣靖云脸色一垮,将鹦鹉递给李瑞雪,自打脸道:“都是奴婢不好,该打。小郑太医在何处?奴婢得叫他来哄娘娘,奴婢没这个体面。”   就是这群慈宁宫内侍总开玩笑,郑玉衡脸皮又这么薄,才不好意思陪她午睡的。   董灵鹫这么想着,忍不住凉飕飕地晲了他一眼,宣靖云立即低下头。   此时,负责梳妆的女官正好垂手退下。董灵鹫起身进入正殿,一眼便看见坐在案侧整理文书的郑玉衡。   小太医有从仕的资质,董灵鹫也没避讳着他,所以短短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才学见地就已经发挥出来了,能给董灵鹫不少行之有效的建议,文辞优美、书道工整,比宫中的典籍女官更为出众。   郑玉衡未穿官服,一身素色常衣,领口上绣着几片竹叶,衣领系得整齐,一直掩到脖颈,衣冠整齐,宽袖挽到手腕处。   董灵鹫坐到他身边,手旁是八分热的仰天雪绿。   她先喝了口茶,没有直接看午睡前的公文,而是捧着杯盏,不经意道:“你这位置有点挡光。”   郑玉衡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光华正盛的窗外,又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乖顺地往董灵鹫的身边挪了挪。   他本就离得不远,这么一挪过来,就更显得近了。董灵鹫面露满意,伸手拉过他的衣襟,郑玉衡便贴在她身侧,几乎能闻到太后娘娘身边的淡淡檀香。   董灵鹫摸了摸他的脸颊,没有跟小猫咪一起午睡的冷气终于消散出去,轻道:“就在这儿吧。”   郑玉衡喉结微动,脊背笔直:“……是。”   他不是不想跟太后贴得近一点。   但郑玉衡很有自知之明,他只要靠近董灵鹫身边的某个范围,就很贪慕她手心的温度——这样实在不好,他如今所得的一切,都是因为与明德帝几分命运般的微妙相似,是从别人手中漏下来的恩典。   对此,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一会儿大逆不道地感谢先圣人将娘娘留给了他,一会儿又纠结于太后娘娘抱着他的时候、脑海里究竟在想着谁,一时间矛盾不已。   这股忽远忽近的猫咪脾气又出现了。   董灵鹫又实在纵着他、宠着他,就算郑玉衡时冷时热,她也能温和相待,泰然处之,除了稍微不解之外,并不生他的气,只当这是她不懂年轻人。   午后静谧,宫外鸟鸣稀疏。   董灵鹫时而会稍微询问郑玉衡几句,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到了最后,郑玉衡已经失去边界感,研墨的手顿住了,出神地看着她。   董灵鹫没有注意到,一旁侍奉的瑞雪姑姑抬手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郑玉衡完全没听见,他抵着下颔凝望过去,见到董灵鹫晃动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抖,像是沉沉缀满了枝头的繁花。   瑞雪姑姑又咳了一声。   郑玉衡还是没注意到。   幸而这个时候,珠帘哗啦地一响。一个青衣内侍跪地禀道:“启禀太后,耿将军求见。”   耿哲?董灵鹫的视线没有离开纸面,道:“让他在帘外觐见。”   “是。”   郑玉衡终于抽回视线,表面安分地低着头,沉默着做一个温顺花瓶,假装对太后娘娘只有恭敬,没有一丝一毫侵犯的野心,看起来很是无害。   不多时,耿将军的身影出现在珠帘之外,他先是行礼,然后问候董太后坤安,待董灵鹫抬眸望过来时,才直白地将粮草之事阐述给她,并将相关的记录、账目,一概送入女官手中。   瑞雪亲自递送上来,董灵鹫捻着账本的一角,还没看,已经听得笑意消失,眼中的温润平和荡然无存。   室内只剩下珠帘碰撞声。一股强烈的、死一般的沉寂笼罩在正殿中,这股恐怖的压迫力悄然攀升,充斥着每一寸闻之生寒的空气。   董灵鹫看了片刻,指骨不疾不徐地轻敲着桌面,笃笃作响,尔后骤然一停。   她道:“原来孟臻才宾天不久,就有人敢往军饷里伸手。”   耿哲俯身不语。   “卸职赋闲还是太轻了。”董灵鹫缓缓阖上眼,轻声道,“十万石,所幸有你在,没出什么大事……贪腐蛀虫若因敛财私欲,耽误了哀家的大事,千刀万剐,不足以报。”   耿哲道:“请娘娘息怒,保重贵体为要。”   董灵鹫沉默地摩挲着杯壁,道:“将领征战在外,若是因为后方粮草供给不足、国朝内部贪污倾轧等事,而无辜遭创失败、甚至殒身其中,就是青史也不会饶过我的。请将军放心。”   耿哲撩袍下拜,一头叩到殿前冰冷的砖石上:“末将终身为娘娘效死。”   董灵鹫令他起身,耿哲抬首上望,这才见到了那个传闻中俊俏非凡、备受恩宠的郑太医。   两人的视线遥遥相触。   几乎是瞬间,耿哲便感觉到这位小郑太医的举止有些问题,他竟然对皇太后没有界限感,而是自然而然地靠近过去。   这一定会被斥责的。耿哲料定,太后娘娘正因此事而怒。   然而董灵鹫并未如此。   她蹙着眉尖,舒缓精神似的将目光移到郑玉衡身上,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衡儿……”   “娘娘,”郑玉衡目光清澈温润,“臣在您身边。”   作者有话说:   耿将军:不、不应该!(感觉塌房了的震惊 第28章   董灵鹫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因为这件事而变差。   诚然,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足以让董太后有时间、有手段, 能分得出心神来处理这件事, 这是于公。但于私,再过一日就是七夕乞巧佳节,让这样的政务来败坏娘娘的心情,就是陪伴她最久的瑞雪姑姑也不由得暗暗叹息。   她本以为今年的七夕会是欢声笑语而过的。   七月初六, 夜。郑玉衡整夜陪侍, 从旁静默地监督用药、誊写文书, 看着董灵鹫以此召见官员、分别调遣内缉事厂与麒麟卫等诸人, 几乎直到天明时, 才一切安排停当。   太后手里的权力机构悄无声息地运作起来,从区区几位官员的身上,辐射到整个朝廷, 乃至天下当中。   烛火燃了整夜,蜡泪干涸。   董灵鹫不以为意, 她多年以来,像这样忙碌的时候虽然不多,但也绝对算不上少。只有郑玉衡坐立难安, 过了子时之后,更是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他想劝说娘娘, 可凝望着她疏冷果决的神色, 又知晓不能在此刻搅扰她。   如果是真的对朝政无知无识,仅以外貌受宠,倒是可以不顾其他上前劝告, 可正是因为郑玉衡知悉政务, 所以才明白这件事有多么重大, 稍有迟缓,可能就会被嗅觉灵敏的蛀虫发觉,伺机寻到逃匿避祸的办法。   兵贵神速,攻其不备,除却兵法以外,即便是在国政上,也是能够受用的。   天际泛出一丝微白。   到了这个时候,最后连夜召进宫闱的麒麟卫指挥使也行礼退下,书案一旁的烛光已经飘忽。   董灵鹫偏头看过去,刚要开口,便见到郑玉衡越过瑞雪姑姑的身侧,亲身上前,却没有挑亮灯芯,而是轻轻灭去了灯台上的烛火。   慈宁宫并不止这一处灯台,四周八面,尽有掌灯宫女看顾,添加灯油灯罩、裁剪灯芯,从来尽心尽力。   就算董灵鹫眼前的火光被吹去,也不过是眼前昏暗了一些。她抬眸看了郑玉衡一眼,语调平静:“大胆。”   郑玉衡绕过书案,跪在她身前,他确实已经不再惧怕了,不再发抖、不再望而生畏,声音低幽:“臣有罪,请娘娘保重身体,先行就寝,然后再责罚臣。”   董灵鹫看着他道:“我虽素来宠惯着你,倒没看出你真有些被惯得没轻没重了。”   她并未生气,郑玉衡能够听出来,这只是一种指教和提点。他的胆子日益膨胀,就算在太后娘娘面前,也敢依着自己的性子,此刻更是直接道:“娘娘曾经说,会听从医嘱、会听臣的话的,难道堂堂一朝太后、千乘之尊,会欺骗臣这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太医吗?”   瞧瞧,已经会说这种话了。   董灵鹫岂止意外,简直超出预料,她重新端详着眼前的小太医,轻轻道:“哀家若是不遵,你也撞死在柱子上?”   这是什么家族传承?郑家的祖训就是这样写得么?   郑玉衡低头道:“臣不敢。”   他可太敢了,从前一跟太后娘娘说话,就心虚气短、敬畏到了胆怯的地步。而今还很尊敬,却已经失了畏惧,几乎能从他身上幻视到一些被宠出来的莫名胆量。   “你还不敢,你还有不敢的事。”董灵鹫伸出手,把他扶了起来。她的手虚虚地环着郑玉衡的手臂,触手时才发觉,他的衣衫已经透着沁夜的凉。   郑玉衡起身,却没退下,而是垂手反握住她的腕,低声:“娘娘,天长日久,不在于一时,我要为娘娘计较长短,是经年日久的长短,不是一朝一夕。”   董灵鹫怔了一下。   他又道:“臣其实……臣其实觉得,天下的重担如果都交给您一人,是一种大大的不公,娘娘将自己逼得太紧了。”   董灵鹫神情微变,乌黑的眼眸中泛起一阵惊讶,她还未露出笑意,郑玉衡已经低下身,握着她的手放在脸颊上,他大着胆子说:“臣陪娘娘就寝吧。”   嗯……董灵鹫注视着他澄明的眼,忽然觉得,这孩子要是生为女子,很有做祸国妖妃的潜质。   “天长日久。”郑玉衡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好吗?”   董灵鹫终于叹出一口气,她摸了摸小太医的脸颊,指节从他的下颔线上轻擦而过,道:“衡儿误我。”   郑玉衡却很理直气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所幸,到了这个时辰,其实也只剩下一些更深更缜密的闲棋没有布置,董灵鹫交代了瑞雪几句,竟然真的被郑玉衡说动,暂且放下这些事不管了。   天际微明的清光照在窗棂上。   前殿烛火仍旧未息,想必是瑞雪姑姑在料理安排,既然郑玉衡跟了进去,那其他的女使、女婢,也全部被调度出来,至少也在屏风之后伺候。   软红香帐的后殿里,小郑太医没曾想真的没人来帮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在太后娘娘的审视之下为她卸去首饰、更换寝衣。   董灵鹫也没有唤人来帮忙。   郑玉衡遭受着她视线的拷问,抿着唇小心地拆卸首饰,动作虽然生疏,但胜在他十分仔细,所以一路平稳,并无不妥。等到更衣时,郑玉衡才开始懊悔——当初为什么发誓发得那么早,什么毫无觊觎之心,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   他的手停在华服的腰饰上。   郑玉衡动作顿了顿,又禁不住将手移开,目光犹豫地望向屏风之外,很想让女官们前来救救他,然而珠帘垂坠、屏外寂静,连个人影声息也捕捉不到。   董灵鹫问:“怎么?”   郑玉衡道:“臣……”   “不是要陪哀家就寝么?”她问。   郑玉衡:“……”   他、他就是话到嘴边,不小心溜出去了。要是方才没那么担忧上头、神智清醒一点,郑玉衡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因果自负,郑玉衡只得自己品尝后果。神情有点儿纠结迟疑地伸手解开她身上的腰饰,将伶仃撞动的珠玉禁步卸在手中。   《新书·容经》有云:动有文章、鸣玉以行。玉饰禁步若响得太过嘈杂,在宫中府中,都是失礼之举。然而郑玉衡入慈宁宫这么久,突然发觉自己极少听到太后娘娘身上的禁步碰撞声。   她不是被规则严苛约束的女子,她是规则的制定者,本身就自有一股雍容法度。   郑玉衡还未抚上腰带,便听董灵鹫唤他:“衡儿。”   “嗯……”他抬起头,“臣在。”   郑玉衡生得很高,原本须要抬眼望去,此刻为了服侍她,而这样躬身谨行,这样谦卑以待,盈盈烛火下,眉目清俊间,几乎增添了一股令人疼爱的情致。   她道:“刚刚在想什么?”   郑玉衡道:“在想娘娘身上禁步不动,礼仪之合宜,令人叹服。”   董灵鹫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想让它动吗?”   郑玉衡愣住了。   他不仅愣住了,还突然喉口烧灼起来,联想到了一种极暧昧的意味。以至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低下头捂住嘴唇咳嗽了好几下,眼神乱晃、又不敢动到董灵鹫身上。   郑玉衡小声道:“臣要被骂死了。以后人们一定骂臣比公主更狠。”   董灵鹫尚未知晓她那个唯一的女儿究竟是看上了谁,也没听清后半句,只当小太医是羞愧自语。她道:“站起来吧,我教你。”   郑玉衡不敢深想这个“我教你”的含义。他觉得自己下流龌龊死了,应该浸猪笼……不不,应该治好娘娘的身体之后再粉身碎骨。   不然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还给娘娘的。除了这张跟先帝肖似一两分的脸。   郑玉衡起身之后,太后便勾起他的手指,带着他的手攀上收束着衣衫的腰带,将上面一层一层的绳结、盘扣,轻轻地挑弄而开。   相扣的金属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郑玉衡手心发热,耳根也发热,他咬着唇,道:“臣要学这个……吗?”   董灵鹫一派温然地道:“不然怎么陪哀家就寝呢?”   那是他一时情急才说的啊。郑玉衡很愧疚地想。   他根本没有记住董灵鹫的这件华服该怎么脱,心思也完全飘忽起来了。董灵鹫也不是非要教会,更像是一时兴起、报还“卿卿误我”之仇,才这么不动声色地欺负他的。   郑玉衡被她牵着手,总是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长长的、沉重的华服坠地,与女官服侍相比,这些华贵的衣衫简直像是不值钱似的落在地上,丝毫没有打理的迹象。   郑玉衡正要抽身去捡起,却被董灵鹫挡住,他回过神时,已经被迫得坐在榻边。   从不摇动的禁步在他手里嘈杂地响了几声。   董灵鹫伸手抱住他,闭上眼睛,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像是保护、笼罩,但又像是栖居、如同倦鸟归巢。   她喜欢这具年少青春的身体,喜欢他的纯粹清澈,喜欢小郑太医略微局促、稍显稚嫩的每一刻……即便他只是一个无知的花瓶摆设,董灵鹫也会厚爱他的。   何况郑玉衡还识礼至此。   将最彬彬有礼的人捉弄得面红耳赤,虽然低劣幼稚,但确实让董灵鹫的一些私欲得以舒展,有时她想,最起作用的不是苦涩的汁水、保养的丸药,而是郑玉衡本人所在。   公主还是随了她一点性情的。   董灵鹫的身躯很轻,郑玉衡完全可以抱得起来,他口干舌燥,薄唇紧紧地合着,生怕自己说出什么太没规矩的话。   董灵鹫抱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学会怎么侍奉更衣了么?”   郑玉衡默默道:“臣资质粗劣,不堪大用,这么精细的事,我还是……”   董灵鹫甚至不曾责怪,道:“那睡吧。”   说罢,她便贴了贴郑玉衡的额头,然后越过他进入软红香帐的内侧,倦意升腾,很快就睡着了。   这就睡着了?郑玉衡看着她发呆,走神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看了看满地华服,陷入一种深深的迷思。   她睡了,那我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说:   贾谊的《新书·容经》,原句为: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此处有删减。   迟早有一天你会恨不得背负千古骂名都要大胆犯上的,珍惜这个单纯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小郑。(幽幽)   今天有二更! 第29章   郑玉衡彻夜难眠。   他虽将太后娘娘劝说回来休息, 但自己却只坐在床榻边缘上守着她,连衣衫都没有褪下, 夜里还起身将坠地的华服收拾起来, 轻轻将那条珠玉禁步放置在妆台上。   除此之外,便是长久地等候和凝望。   郑玉衡小心地抚了抚董灵鹫乌黑的发尾。   他对自己轻轻叹了口气,想到:郑玉衡啊郑玉衡,口口声声自称清白, 误国之事你是一件没落下, 早晚是要栽在这上面的。   在那次春闱落榜之前, 郑玉衡都自以为日后会进入朝堂, 成为为国家利益而计的朝臣百官, 所以养出一颗锦绣文心,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一种很清晰的认知。   他正无可回头地走向一条死路, 并且心甘情愿。纵然娘娘几次三番地松开风筝线、欲放飞他于天际,郑玉衡却自缚罗网, 将血肉之躯往命运的獠牙里凑,竟不顾虑是否会粉身碎骨。   过了辰时,董灵鹫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 握住了郑玉衡陪伴在一旁的手指。   她留着寸许的指甲,圆润剔透, 不染蔻丹, 无名指与小指稍长,所以素日里戴着护甲。此刻别无赘饰,只这么温暖地拢着他的手, 轻轻地笼罩着。   郑玉衡的心神一下子紧张起来:“娘娘……”   “嗯……”董灵鹫轻而含糊地答他, “没睡?”   郑玉衡犹豫道:“臣……”   他一字未尽, 董灵鹫便将他拉了过去,郑玉衡一时不察,竟然毫不设防地被她拽进了锦被当中,被一股极温暖的气息包围。   董灵鹫环着他的腰,对方的身形介于少年至青年之间,纤瘦又结实。董灵鹫的手如柳絮般滑过去,贴在他的背上。   郑玉衡感到局促,虽然不是第一次,他还是觉得很是紧张,语调便放软了,不知不觉间有些撒娇的味道:“太后娘娘……”   “闭上眼。”董灵鹫说,“再陪我睡一会儿。”   郑玉衡:“可是……”   “这是懿旨。”她道。   郑玉衡闭口不言,只得遵从,乖乖地闭上眼睛。一开始,他的睫羽不停颤抖,眼珠微动,看起来极不安稳,但董灵鹫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气息如兰,温暖四溢。   软红香帐,倾慕之人就在身畔,如此如梦似幻,郑玉衡很快便被安心和满足所包围,他放下顾虑,低头埋在董灵鹫的颈窝间,放纵了自己一回。   董灵鹫的手从小太医的脊背,一直轻轻移动到他的后颈之间,轻柔地摩挲着那处白玉般的肌肤。在这一刻,烦扰世事都被抛却,她凝睇着郑玉衡的脸庞,俯身低首,在他的额心以唇轻贴,浅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   耿将军从慈宁宫退出之后,脑海里除了呈给皇太后陛下的正事,还必不可免地萦绕着那位小郑太医的神情、眸光。   他是旧臣,昔日是明德帝在东府里的东宫卫,因为有帝后二人的赏识,才能一路坐镇到神武军中,掌管虎符,统率精锐。耿哲是很感念先帝、感念太后的,正是因为这种感念,所以他对郑玉衡的存在有一种极复杂的想法。   一面觉得,此人的出现,必是对先帝的一种侮辱,一面又觉得,太后娘娘为先皇离世而憔悴疲惫,即便是有个如此的人在身边,那他们这等心腹下属,也只能自愧不能为娘娘分忧。   耿哲没有回到神武军中,而是秉承董太后的旨意,前往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的府中,跟他商议要事。   耿将军一进蒋府的门,没想到除了指挥使之外,堂前还待着另一位客人。   此人一身青衣,凛如霜雪,见耿哲进门,立即起身行礼,躬身低首,语调平淡:“奴婢见过耿将军。”   耿哲不敢轻忽,拱手道:“许秉笔。”   此人正是许祥。   神武军领军、麒麟卫指挥使、乃至于内缉事厂的厂督兼御前秉笔太监,齐聚一堂。再加上一个六科刑部的魏缺魏侍郎、御史台台谏……这些人几乎就组成了董灵鹫手下势力的钢筋铁骨、铸成了“皇太后慈训”的权威。   许祥这个“玉面阎王”的诨号,正是从神武军流传而出的。两年前明德帝病重,神武军内有些动摇军心的猖獗谣言,许祥奉董灵鹫的手谕前来提人审讯,外表清清冷冷、沉默寡言。   军士欺他为阉宦,自恃习武,认为内狱的手段也不过如此。所以公然大肆嘲讽、辱骂之言不堪入耳。许祥一言不发,从未还口,只将人带进了内狱。   三日后,耿哲将军的副将前去查看刑讯笔录时,见到当初大放厥词、无法无天的军痞哀哭痛叫,跪地求饶,竟然全无骨气。而许秉笔依旧神色淡淡,将笔录恭敬呈与副将道:“请将军过目。”   副将心惊肉跳,忙回礼:“不敢,有劳秉笔。”   笔录中清楚写道,军中诸多不实谣言,皆为外戚收买、图谋不轨所致。两人坐在大狱之外,阅览之时,狱内的嚎叫比征战沙场更为血腥恐怖,给副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此之后,神武军无人再对许秉笔轻蔑放肆。   耿哲素来敬他三分,但也远他三分,对阉人内臣保持距离,如果不是皇太后的缘故,他都不会跟许祥这种人站在一起。   蒋云鹤笑道:“我就知道你要来,我还寻思娘娘半夜三更内廷急召,是出了什么大变故不成?果然是你这老小子找的事。”   耿哲面无表情道:“你还笑得出。”   “笑得出,怎么笑不出。”蒋云鹤道,“国家蛀虫藏起来,我才笑不出,结果你的嗅觉这么敏锐,直接给揪出来了,我合该大笑才是!”   三人同坐,案上铺着当年运送军粮的手续流程、经手的各州长官,这里面的任何一环都有可能出问题,而这问题绝不可能是表面上的地方贪污,他们必定是在京中有人遮掩,才有如此大的胆量。   耿哲将那粮草官的名姓画出,道:“为免打草惊蛇,我没有扣押此人,但是派人调查了统管运粮账目的文官,此人已经卸职了。”   “卸职?”许祥眉峰微聚。   “没错。”   “可知此人卸职后去往何方?”蒋云鹤问,“难道回老家了?”   “不曾,”耿哲道,“他连老家都没回得去,中途便遭山匪劫掠,已经死了。”   “奇了。”蒋云鹤怒极反笑,“皇城京中,竟然有山匪?京兆府尹是吃干饭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京兆府尹张魁已经因贪污受贿而亡,连同中书令都被免职赋闲,接受内缉事厂的调查,心中突然不寒而栗。   蒋云鹤看向许祥。   许祥沉吟不语良久,随后才道:“那十几箱金银财物,确实是中书令府中送到张魁家中的,张魁也对此事供认不讳。”   “闹事纵马杀人、查出张魁……有人要让他死无对证。”   耿哲冷道:“恐怕张魁自己还不知道,他究竟是受了中书令之子纵马闹市杀人的牵连,还是得到了与虎谋皮的报应。”   “这么看来,那闹市纵马也显得颇为诡异。”蒋云鹤道,“看来前中书令府中这一趟,是免不了的了。”   闹市纵马杀人、牵连出张魁受贿一事,仿佛皆是为了掩盖幕后者与张魁曾经的交易——而这桩交易,才是真正侵吞军饷十万石、不可恕的罪行。   “可此人没有想到,皇帝陛下为张魁求情,以至于太后娘娘动了怒,清洗朝野上下,改换新天,倒是让你有机会把这件事禀报出来。”   耿哲锁眉道:“我看即便你去前中书令吴重山的府上,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就算那匹马被动了手脚,是不受控制的,这件事也过去太久,恐怕已经查无踪迹。”   正在三人稍稍沉默时,许祥忽然开口:“昔日弹劾此事、上达天听的御史是谁?”   是监察御史周尧。   蒋云鹤浑身一激灵,当即起身,他一身麒麟卫服饰,腰间配刀,拱手道:“二位,今日将军叩见太后之事,恐怕已经传出去了,如今既然有一点眉目,时机匆促、刻不容缓,蒋某先行一步。”   说罢,蒋云鹤便拎起麒麟图样的披风,扶刀转身,跨出府门,调集麒麟卫前往周府。   余下两人,皆静坐在座位之上,各自沉思。   许祥掌管内狱,当日也参与了对于张魁的刑讯,他摩挲着手指,回想当日的一丝一缕的细节。   贪污军饷的人,竟然先杀掌管账簿的文官、再计杀张魁,甚至两者皆是先行买通、再行灭口,手段阴毒残酷至此,要是深查下去,也许还有更多的罪状可探。   “那本账目……”许祥低声道,“后来移交给了谁?”   耿哲道:“此人死后,自然有新官上任。只不过光是寻找账本是不行的,既然敢这么行事,那么一定会弄虚作假,就算寻到当时运粮的细账,恐怕还没有我军中记下的更真。”   许祥沉思了一会儿,随后起身行礼道:“内狱笔录繁杂,奴婢先行回去处理,便先告退了。”   耿哲猜到他或许想到什么了,未曾阻拦。而是望着许祥离去的背影,在对方的身影离开府门时,他才心情复杂地想起——昔日的“朱墨案”,便是他率军拿人,将谋逆叛乱的一众押送下狱,也不知道此人现今如此面貌,有没有怀着昔年之怨恨?   曾经被他擒拿下狱,受家族谋逆牵连的人。居然要跟他一同为神武军的军饷贪污一案而共坐谋事,实在是世事玄奇。   但世事玄奇还不止这些。   许祥离开蒋府之后,一边回想着有关张魁的内狱刑讯记录,一边敏锐地分析着朝野当中的变化。太后娘娘如此雷霆手段,居然没能将贪污之人清洗出来,此人藏得如此之深?还是说他已经……   思绪未果,空中飘起入秋小雨。   陪同他而来的小内侍打起一柄伞,道:“公公上轿吧,回内狱还有一段路呢。”   许祥正要应允,眼前的蓝顶小轿之外,突然出现了另一架辉煌华丽的车马,由四匹雪白神骏拉绳牵负着,四角缀着铃铛、珍珠,车门打开,露出里面华贵非常的车帘和一股馥郁香气。   连马夫的穿着打扮都更胜旁人一筹。   一个手从车帘中撩起,车檐下露出一张宛如桃花的玉面,孟摘月鬓上流苏轻晃,发间压着一件白玉华胜,她探出半张脸,冲着眨了眨眼,道:“许秉笔夜安。”   许祥刚要向公主行礼,一旁的公主府侍女立即扶住了他。   孟摘月道:“哎呀,好巧呀,本宫又遇到许秉笔了。”   是挺巧的。望风望了半个时辰的小侍女哀怨地想。   公主见他不语,轻咳了一声,有点扭捏,但又佯装很大度、很不经意地道:“既然遇到了,本宫就送你一程吧,不用太感谢本宫,这是看在你伺候母后的份上。”   许祥道:“奴婢惶恐,实不敢……”   “来人。”孟摘月一抬手,“请他上来。”   马车后立即出现了十几个膀大腰圆、体格健壮的公主侍卫,一个个佩刀戴甲,目如虎豹,恶狠狠地盯着他。   许祥:“……”   公主:“怎么样?”   许祥:“……恭敬不如从命。”   作者有话说:   公主:我就说他是自愿的嘛!   小许:……是。 第30章   孟摘月坐在马车里, 手里擒着一柄绣白鹤的小扇,带着一点儿小心地看他。   昭阳公主从小有那么多人喜爱娇宠, 自然不是出于身份、地位的小心, 而是对他这个人的性情没有把握,怕举止太唐突、冒昧,反倒惹了许秉笔的敬而远之。   面对自己想要的人,无论他如何身份谦卑、如何身体残缺、如何名声鄙陋, 她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份心虚, 但很快, 女孩面对爱情降临时的另一种大胆覆盖住了她。   公主道:“秉笔的衣衫穿得如此单薄, 未料到秋雨寒冷, 不怕伤了身子吗?”   许祥眉目不动,沉凝一片,低道:“奴婢微贱不堪, 不值得殿下挂心。”   车马一动,两侧的轮辘辘地压在道上, 初秋时泛黄的叶被雨滴浇灌着,抖出沙沙、沙沙的细响。   孟摘月聆听着这样的响声,再面对许祥冷峻而俊美的面容, 觉得气氛简直微妙到了极致,她心海如潮, 拢着裙子, 对他道:“若本宫要挂心你呢?本宫……咳,本宫已和离了,许秉笔早就知道了吧?”   内缉事厂是太后的耳目, 京中的风吹草动, 许祥都能一应得知, 他自然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眉目疏冷地应:“奴婢不知。”   “你怎么能不知道。”孟摘月急了,凑上前去,因为他是内侍、是太监,“男女大防”这说法在他身上根本就是不成立的,公主保持着对太监的习惯,伸手欲挽他的臂,细细诉说,“那什么状元郎,什么驸马,我看也是个三心二意的混账郎君,何况他、他虽英俊,可还没你一半好。”   许祥浅浅地望了她一眼,被接触的手臂完全僵住了,如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他垂着眼,一动不动,道:“殿下抬爱,奴婢无法跟驸马相比。”   孟摘月蹙眉,轻皱了下鼻尖,不满道:“他已经不是驸马了!”   许祥低首称是,极沉默地陪坐在那儿。   孟摘月泄气地坐了回去。   她手里的扇子越摇越急,分明不热,还恼得额角生汗,热气上涌,外头的雨也下得心烦意乱。   公主府的马车自然脚程很快,不多时,便悠悠停下。外头的侍女掀起帘子,轻声道:“殿下,已送到了。”   “知道了。”孟摘月道。   她望着许祥行礼告辞,手中很无措地转着小扇,扇坠子在手里一晃一晃的。等到许秉笔下车时,孟摘月才忽然俯身拽住他,禁不住道:“你不要告诉母后……是本宫送你回来的。”   母后才不会信她冠冕堂皇的鬼话,必然一眼看穿她的情由。   许祥顿了顿,说:“奴婢遵命。”   “不是遵命。”公主道,“是为了本宫不挨骂,所以不能说。我不是要你遵昭阳公主的命,是要你……嗯,为了盈盈不挨骂,才听话。”   许祥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   他虽不解,也不妨碍孟摘月的恣意热情,她将小扇上的坠子扯下来,拉过许祥的手,强行摁进了他掌中,抬着下巴,眉目矜贵地道:“你以后叫我盈盈妹妹。”   许祥道:“此举不合规矩,僭越有罪。”   “哎呀,你怎么规矩这么多。听本宫的话就是了。”   许祥没有看她,眉目间是一种惯常的冷淡:“奴婢遵命。”   “你——”孟摘月睁大眼睛,恼得微微跺脚,当即就要骂他两句撒气,可见他姿态谦顺,眉目间却英俊清凛,霜形雪骨,又咽下了话,喃喃道,“本宫不怪你,蝴蝶哪有不乱飞的。”   许祥迟疑着不知如何应答。   正在这时,宫禁中的人提着灯在外头来寻,正是等候许秉笔的,远远喊了两声,又问:“哪位贵人的车马?此时入宫有懿旨否?”   天光昏暗,又下着淅沥的雨,正好没让人看清马车上的公主府标记。孟摘月心头一跳,唯恐前来迎接的是母后宫中人,手忙脚乱地推了推他,道:“你回去吧,下回本宫还来接你。”   许祥完全没听明白这几句话之间的关联,只觉得公主殿下心思不定,难以捉摸。他下了马车,小内侍重新擎起青伞,远处提着灯笼的火光闪烁着逼近了。   孟摘月催着车夫掉头避开,一面又掀着帘子,伏在车门边,眼中盈盈如水、皎皎似月,跟他道:“我可走了啊。”   许祥躬身垂首,摆出恭送的姿态。   孟摘月委屈道:“我可真走了啊……”   “恭送殿下……”   他话没说完,另一边的灯火映在了脸上。胆大妄为的昭阳公主再也留不得,背后蹿上来一股畏惧害怕的寒气,兵荒马乱地落荒而逃。   此时,内狱的内侍已经迎到了面上。   “许秉笔夜安。”内侍探问,“这样雨天,竟没接得上您,嗳,那马车是……”   许祥转身向宫禁中行去,淡淡道:“偶遇途中,相助而已。”   ……   在关于爱慕对象不解风情的这件事上,公主跟小郑太医一定有话题可聊。   惠宁二年七月初七,慈宁宫。   七夕佳节。   董灵鹫的七夕佳节被政务搅扰,即便昨夜让小郑太医劝说动了,还揽着他缓了许久,但事到眼前,容不得人逃避忽略。   太后阅览着麒麟卫连夜从监察御史周尧处得到的蛛丝马迹,案上还压着一份当初审讯张魁的记录。她提起御笔,写了一道懿旨,让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容许内缉事厂秉笔太监许祥、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旁听。   这五方当中,就有三人是董太后的心腹耳目,即便是都察院御史,也累年仰承皇太后恩情,这种三司会审几乎是不可能被有心人插手的。   亲手写完这道懿旨,董灵鹫才搁下御笔,道:“衡儿,誊抄一份,这份送到皇帝的归元宫去。”   后半句是给瑞雪说的。   瑞雪姑姑垂首称是,便上前接过了郑玉衡手中研墨的活儿,低着眸光监督他誊写旨意。   郑玉衡已陪她到晌午,一面挽袖执笔,一面扫视着懿旨中的话语,轻问道:“这件事有眉目了么?”   董灵鹫一手转着小指上的护甲,眼中还显露出沉思之态,她道:“周尧的供词弊病百出,恐怕没有说实话,要等三司会审的结果。至于张魁曾吐露的往来朝臣……朝野上下,哀家莫不是亲自衡量,纠察到底,这么大的动作,究竟漏了谁……”   郑玉衡道:“竟然这么不见棺材不掉泪……”   “周尧是你的同科进士,”董灵鹫瞥了他一眼,“吏部将他调为监察御史,还不足一月。他是寒门子弟出身,可惜望族没落,家中再无旁支,只有一个爱妻、一个女儿。”   郑玉衡被这几个字触动三分,喃喃道:“家无余财、爱妻幼女……”   董灵鹫颔首。   “娘娘,”他忽然道,“就算是三司会审,他也不会说的。”   “为何?”董灵鹫问他。   “这样的家世,太好拿捏了。”郑玉衡很是冷静地道,“他跟贪污军饷案有关,已经命犯死罪,若是背后贪腐者以妻女为威胁,即便是千刀万剐,此人也绝不肯吐出半个字来。”   董灵鹫手中动作一顿,轻声:“酷刑无数,死都是一种奢望,也能扛得下来么?”   “可以的。”郑玉衡回望着她,眼神中已经褪去了胆怯敬畏,很是专注,“若是为妻……为女,臣也可以。”   他险些就要把后半句“为女”给落下了。别看只是区区两个字,要是忘记说,那就太没个敬意、太没自知之明了。   谁能称她为妻?能称她为妻的只有埋在皇陵里的先圣人,他在众人眼中,连明德帝的半分尊贵都比不上。   郑玉衡飞快地低下头,继续誊写旨意,将心思尽数收敛起来,却还忍不住摸了一下脸。   董灵鹫倒是没太注意他话中的停顿,而是被启发了一点儿,指尖不疾不徐地叩着案侧。   过了片刻,郑玉衡将懿旨誊写清楚,交给了瑞雪姑姑。瑞雪亲自带人送到归元宫去。   这么会儿的工夫,另一头小厨房的内侍太监已经悄悄来问过三次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眼瞅着瑞雪姑姑出去了,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内侍太监知道蒋内人与郑太医关系好,素来小郑太医又是在娘娘面前说得上话的,便悄然委托侍候熏香的蒋内人。   小太监道:“蒋姐姐玉安,快救救奴婢一命吧,娘娘再不用膳,那头陛下、皇后娘娘问起,又要责罚我等侍奉不周了。”   蒋内人正添香,将金兽香笼的盖子放下,朝正殿珠帘内望了一眼,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区区一个从八品的长使,能在正殿里伺候,已经很靠姑姑的抬爱了。”   小太监擦了擦额头的汗,火烧火燎地,嗓子都哑了:“您不是跟小郑大人说得上话么?好姐姐,就当发发慈悲,一辈子记您的好。”   蒋内人看了看他,想到上回小郑大人帮了她,也觉得郑太医脾气甚好,或可恳求一番,便犹豫道:“我去试试,若是不成,你可不许说我。”   小太监点头哈腰:“哪有的事,成不成都靠着姐姐的善心。”   蒋内人撂下香炉,先是净了净手,消去指间的浓香淡灰味儿。随后从侍茶女使那处取了一盏茶,送到郑玉衡案边。   她不敢面对娘娘,所幸郑玉衡此刻已写完懿旨,没有在董灵鹫的近身处,她才大着胆子来,奉茶时极小声道:“娘娘还没用膳呢。”   郑玉衡果然从医书间抬首,道:“……她方才忙,我不知怎么开口。”   蒋内人道:“大人只要提一提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苦,娘娘自然不为难人的。”   郑玉衡道:“好。”   蒋内人退下后,郑玉衡便从案边起身,悄悄走到董灵鹫的身侧,见她对着刑讯记录入神,不由得浅浅扯了一下她垂下的宽袖。   袖摆上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金光熠熠。   董灵鹫没回头看,倒是很自然地反手扣住他的腕,将他拉到身侧,把衡儿冷玉般的手放在膝上。   郑玉衡道:“娘娘……午膳还没用。”   董灵鹫其实没有在听,她还在想郑玉衡先前的话,思索着要如何才能从一个明知必死的人口中撬出话来。   太后不自觉地摩挲着他的指腹、掌心,道:“你说,若是哀家也同样以他妻女作为筹码,是不是太冷酷、太不近人情了……”   郑玉衡知道她没有听自己说话,便低下身将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刚要再提醒一遍,就见到董灵鹫转过头,她鬓发间的金色步摇颤抖如蝶,一股夹着檀木气的芬芳如捉影般飞过他的面颊。   郑玉衡的话一下子卡在喉间,耳根蔓延起鲜艳的红。他心如擂鼓,对视到一双沉静、温柔的眼睛。   董灵鹫看着他,道:“衡儿?”   郑玉衡眨了下眼,稳住声音:“臣在。”   “你在听吗?”   郑玉衡迟疑了一下,轻轻摇头,不仅不为此愧疚,还突然顺理成章地反问:“娘娘在听臣的话吗?”   董灵鹫愣了愣:“你说了什么?”   郑玉衡道:“娘娘该用膳了。”   董灵鹫:“这很重要吗?哀家说得可是军国大事……”   “很重要。”小郑太医严肃地道。   董灵鹫生怕他又搬出以前那套,弄出什么她欺负他的话术来,便跟杜月婉吩咐:“传膳。”   月婉姑姑看了郑玉衡一眼,领命而去。   不多时,内侍并十几个女使鱼贯而入,在珠帘内摆膳,桌案、坐席、洗漱用具,一概安置完毕,又先上了一道漱口的香茶、以及净手的玉盆。   素来董灵鹫一人用膳,这次月婉姑姑特别交代,给小郑太医添了一席。   眼前菜品清淡养胃,皆是调理佳品,有几道还是郑玉衡跟厨娘们议论撰写出来的养身药膳。   董灵鹫擦了擦手,忽然想到:“今日是七夕?”   郑玉衡道:“是。”   他顿了顿,小心地望着对方的神色,带着一点点居心不良、一点点邀宠意味地低声补充道:“还是臣的生辰。”   他是七月初七降生的,今日是他的十九岁生辰。   作者有话说:   以前的小郑:我是清白的!   现在的小郑:好烦,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邀宠啊QAQ 第31章   十九岁啊……   董灵鹫自己的十九岁是什么样子来着……那些记忆几乎久远得模糊不清了, 只想起她对“觅得佳婿”的幻想,早在这以前便已经消磨干净, 要是真要追寻天真烂漫的时候, 恐怕还要再往前推个几年不止。   她抬起眼,看着此刻温文乖顺,静静陪膳的小郑太医,道:“这个生辰很妙, 牛郎织女相会鹊桥, 乞巧穿针, 男女相会, 就是姻缘神也会庇护你的。”   郑玉衡道:“臣只要娘娘庇护就够了。”   董灵鹫却只是微笑, 并不言语。在她心里,即便她将郑玉衡耽误几年,也没有所谓的跟他偕老终生的想法——那都太远了, 年轻人的心性计较不定,或许哪一日小郑太医便突然醒悟、突然不愿意了呢?   他即是她的爱物, 若是用权势逼迫、满足私欲,就算是一份爱物,也将会反招愁怨。   董灵鹫的心肠很硬, 硬到为一位相伴二十年的好友守灵送葬时,为家国而计, 连哭一声的空隙都没有, 可她的心肠又很软,光是郑玉衡红着眼睛,她就已经放下那些苛刻的距离, 安慰地将他抱在怀里。   宫中也是过节的, 按例当有赏钱。不过这些事不需要董灵鹫操心, 自然有女官们安排妥当。她环望了正殿内外一眼,吩咐道:“让她们都休息去吧,别为了我过不成节,只留几个看宫殿就够了。”   杜月婉道:“娘娘慈悲。”   说罢,杜月婉便将各处的女使遣散,分发了节庆的赏赐,只在每处要务上留一人,并嘉以更多的赏钱。   顷刻之间,慈宁宫肉眼可见地清寂肃然了许多。不过这样反而自在,董灵鹫问他道:“往常你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郑玉衡一时语塞。他的生辰哪有过得好的?除了最初的几年、尚有父亲陪伴爱护之外,只有一年比一年更不好过而已。以至于他能够记得自己的生日,都是因为这个日子太过特别,好记得很。   他想了想,道:“臣是平常之家,只跟寻常百姓无异而已。”   董灵鹫了然点头,道:“一开始也不说,过了午时才告诉我。晚上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一碗面,再就是……”   她也想不出什么事了,只能按照郑玉衡的年龄,比对自己的儿女。小皇帝和公主尚且年幼的时候,她也并不是个十分称职的母亲,因为那时孟臻初登大宝,国朝不稳,各类乱象层出不穷。   董灵鹫光是为这些事,就已经甚费心力,乃至于除了礼仪所在之外,不曾为儿女们大办过生日宴,但年年岁岁给孩子们准备一份礼物,还是做得到的。   “你有什么想要的么?”董灵鹫温和地道,“再过一年,等你弱冠行元服之礼,哀家再不能将你看成孩子了。”   郑玉衡从未如此期待过自己的二十岁,他按捺住心情,谦谨道:“娘娘厚爱,臣光是能陪在您身边,就已经是毕生所愿。”   “你懂什么毕生?”董灵鹫打趣道,“这些托付啊、毕生啊……之类的词,先皇帝直到龙驭宾天前才跟我说过,然后就托付过来一整个江山,他甚至跟我说,若诚儿这孩子不堪用,让我自取之。”   郑玉衡微微一愣。   这话的意思是,要是如今的新帝孟诚没有培养好,明德帝甚至可以留遗旨下来,让董灵鹫名正言顺地以女子称帝,这绝对是满朝诸臣难以想象的、是会引起天下动荡的一件事。   郑玉衡不禁问:“那娘娘为什么……”   如今已成定局,这种事说说倒也没什么。董灵鹫持着玉箸,语调很是平和温柔:“你觉得当皇帝很好吗?”   郑玉衡道:“万人之上,九霄之巅,青史留名的荣耀……”   董灵鹫没有反驳,而是道:“要是到了那个位置,就连你,哀家也不会有了。”   郑玉衡心中一紧。   “衡儿,这二十年……其实累极了。”她放下筷子,手指撑着下颔,望向了珠帘之外。   慈宁宫悄然寂静,窗棂半开,沁凉的秋风卷着梧桐。   董灵鹫极难得地生出诉说的欲望,她可以对郑玉衡放心地倾告,不怕这个人的身份、立场、心性,会对时局有什么别样的影响。   “最开始的时候,孟臻愿意让我参政,我其实感恩戴德……天下能有这样开明的人物,还生在帝王家,实在是一件奇事。”她轻轻地道,“一介女流之辈……玉衡,谏官骂我的时候,最常说的贬低之语,便是说,此乃一介女流之辈,见识短浅,误家误国。”   郑玉衡的手捏紧了袖口,他想,自己怎么就没有早生几年,一定要把这些闲言碎语统统挡回去,他一定是太后的最忠之臣。   “但我五岁入家中私塾,我父亲是当朝太师,他亲自教诲我十年,四书五经,君子六艺,我无一不晓。在出嫁之前,我就已经跟父亲探讨国事,聆听指点……与太子所受的教导几乎无异。”   慈宁宫人声寂寥,她的话也很轻柔,但每一个字落地,郑玉衡都从中感觉到一股冷彻的凉意。   董灵鹫转头过来,看着他道:“但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正因我已手握一半的权柄,才更觉得高处不胜寒。如果今日我为帝,哪怕你生得再俊俏,我都不会留下你。”   郑玉衡喉口哽咽,简直有点被这句话吓到了,他手指攥得紧紧的,情不自禁地靠近过去,坐在董灵鹫的身畔。   董灵鹫抬起手,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然后继续道:“人得到最高的权力,无人拘束,是件很可怕的事。昔日的先帝有我来规劝,今日的皇帝有一个母后坐镇,可我为帝,有何人可以从旁劝诫、制衡于我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几个字要做成,谈何容易。”   她不能做一个昏庸的皇帝,“自取江山”的意义太过沉重,董灵鹫疲惫的肩膀已经负不起这么沉重的意义,作为太后,她可以容留郑玉衡陪在身边,因为以后的江山是孟诚的,但作为一位皇帝,她却绝不能把一个可以令自己心软的人放在手边,她不敢赌自己能够一生圣明。   人终究是血肉之躯,人无完人,不会有人毕生不犯错的。   郑玉衡已经听得难以呼吸,他按住董灵鹫的手,眷恋难抑地蹭了蹭她的指尖,垂着眼帘道:“您不要难过。”   董灵鹫笑了笑,道:“我把你说得难过了?”   郑玉衡眼睛湿润,薄唇微抿,没有点头。   她道:“看来是我的不是。”   郑玉衡摇头,低声道:“是臣不懂您。”   他只想过,要是董灵鹫做上那个位置,有些事一定能够更名正言顺,她的政令也更畅通无阻。   董灵鹫怎么会责怪他,小太医眼角泛红,我见犹怜,她握住郑玉衡的手,跟他开玩笑道:“要是哀家真称了帝,又让你在身边,到了晚年昏庸的时候,一定会效仿昔年汉武帝,为玉衡打造一间金屋,将你藏在里面,以金粟娇养,再打造一副白玉镣铐,将你锁在屋中,不许你见人。”   郑玉衡安静了一下,心中默默嘀咕,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但这话自然不能跟太后娘娘说,他故作清高,矜持地把握着分寸:“太后娘娘一世英名,绝不会为臣一人犯糊涂。”   董灵鹫道:“知道了,你家都是谏官,嘴巴厉害得很。就算你不是,到时候在内殿香帐里,也要当面参我一本。囚禁贤臣这种事,哀家是做不出来的。”   她知道什么了啊?郑玉衡刚装了几分清高,这时候又着急了,怕董灵鹫觉得自己不愿意,又暗暗地道:“臣与父亲不同,对死谏博清名的做法,一向敬而远之。”   董灵鹫看着他,感叹道:“若是为家为国死谏也就算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争一争,就为了个好名声,你父亲……”   她沉吟了一下,觉得对子骂父有些不周,委婉道:“让他再歇歇吧。”   正好孟诚也没来得及写归复原职的诏书,就是再晾一段时日也无妨。   郑玉衡:“……”   她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暗示?   小太医泄气地垂着头,闷声给董灵鹫布菜。   太后娘娘没看出来这孩子又是哪里不对劲,从哪一处生得气,只望着他残红未褪的耳根,道:“哀家跟你聊远了,衡儿究竟有什么想要的?”   郑玉衡道:“什么都可以吗?”   董灵鹫微笑说:“当然不行。”   小太医又低下头,从内向外地溢着委屈。   饶是如此,郑玉衡布菜的分量和类别却仍旧很精细,董灵鹫竟然觉得他比瑞雪侍奉得还好。   过了片刻,小太医又斟酌着开口:“臣想要……”娘娘妆奁里的那只金环耳坠。   这话还没说完,因为看管御猫的人歇着去了,那只张狂无忌的猫又跑了出来,雪白的影子一扫,眨眼间就跳进了董灵鹫怀里。   她单手搂着白猫,挠了挠皑皑的下巴,白猫顿时享受地眯起眼,发出甜腻的“喵呜”声,尾巴轻晃,整只猫谄媚得要命。   郑玉衡脸色一变。   董灵鹫正摸着它,就见到郑玉衡突然放下了筷子,神情变得非常严肃。   他拢着袖口,看了看她怀里的猫,又看了看董灵鹫,道:“抱我。”   说着,郑玉衡就大着胆子,把皑皑从董灵鹫的怀里薅出来,然后趁着四遭无人,伸手拥上去,半围着太后娘娘的腰,低首埋在她颈窝间。   董灵鹫愣了一下,环住他的腰。   郑玉衡低声道:“娘娘抱我吧,臣……臣今日生辰,您能不能……不理它了。”   这种吃醋,她都有点儿理解不了,不过郑玉衡都这么说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贴了贴小太医的额头,轻声道:“那你算着时间……再过一会儿,她们要回来侍候了。”   郑玉衡闷闷地“嗯”了一声,揽得更紧。   只有被扔到地面上的白猫,震惊地睁大了眼,焦躁地在两人脚畔走来走去,很是恼怒地“喵喵喵喵”。   作者有话说:   皑皑:喵喵喵喵!   小郑:你骂人这么凶,娘娘不会喜欢你的。 第32章   就如同郑玉衡所料, 三司会审,没有给出一个让董灵鹫满意的答案。   许祥旁听过后, 进慈宁宫面见太后, 当面禀报了三司会审时的所有细节,确保没有人可以插手作祟,确确实实是周尧本人不肯松口。   董灵鹫转着手里的一串珊瑚宝珠,道:“他现今被关在哪里?”   许祥道:“在刑部。”   董灵鹫道:“让内缉事厂的人提到内狱来。”   她说罢, 便令女官拟写一道手谕, 交给许祥。   许祥稍稍思索, 道:“即便是内狱, 也不会有更严苛的刑讯之法了, 奴婢无能,没有一定能让他开口的法子。”   许祥背负着酷吏之名,自然是很有手段的人。然而他却想错了, 以为是要重刑审问。   董太后眉目不抬,轻描淡写地道:“哀家要亲审观刑。”   许祥皱了皱眉, 跪地道:“内狱简陋寒冷,太后万金之躯……”   “究竟是万金之躯更重,”董灵鹫打断他, “还是哀家的十万石军饷更重?”   许祥沉默下来,俯首叩拜, 应道:“是, 奴婢会为娘娘准备的。”   有董太后的手谕在,许祥很轻易地便将人从刑部提到内狱里来,准备了大约半日, 因为董灵鹫催得急, 大约在黄昏之时, 秋夜初临,内狱传讯来请太后。   董灵鹫没有穿着素日沉重的一身华服,而是简朴衣冠,玄色的长袍外拢着一件薄薄的细绒披风,乌发如云,簪着几只清透的珠钗。   她的身边也只有瑞雪和郑玉衡陪伴,其余屏退在外。同样的,两人都没有穿官服或者宫服,而是以常衫跟随。   瑞雪贴身伺候,日夜伴驾,自不消说。让小太医随驾,则是因为审讯之中难免有失,可能会有动了严刑的时候,却不能让他因刑而死,有一个得心应手的太医在,也能为这场亲审上一重保险。   内狱果然如许祥所言,潮湿冰凉。四面的墙灰灰暗暗,砖石的缝隙里生着青芽,一股透衣的潮气从下往上升腾,沁得人骨头发冷。   董灵鹫踏足其中,坐在许祥准备的一张座椅上,郑玉衡在她身后静立,俯身伸手拢了拢娘娘披风的领子,将披风整顿得严丝合缝,而后又不言不语地站回去。   李瑞雪这两天不止一次被他抢了活儿,轻轻地瞟了他一眼,心道真是世事无常,连纯净赤诚的小郑太医都学会奉迎了。   董灵鹫才坐稳,耳畔便响起一阵锁链碰撞的错落寒音。在这片碎响中,她转首向声音的来处看去,见到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被内侍架了上来,束缚在刑架上。   他很憔悴、很瘦,瘦到了略微恐怖的地步。身上的囚衣在往外冒血痕,一丝一缕,骨头关节处最为严重,最深的地方已经溃烂了,连鲜血都溢着一股朽败的味道。   监察御史周尧,曾经揭发张魁受贿事的有功之臣。   周尧抬起眼,先是看见了那位冷肃的“玉面阎王”,他咧开满是鲜血的嘴,盯着许祥骂道:“你想怎么审我,腌臜阉人。”   许祥眉目不动,沉默如初,侧身偏了偏,给董灵鹫让出主位。   周尧这才移了移目,从灯火的映照中,看见静坐在那里的女子。   火光轻摇,映照她的侧颊上,笼出半张线条柔顺的脸、挟着眸光沉寂的眼。   他一个月前才成为监察御史,在此之前,从未蒙太后娘娘传召恩典过,所以根本不认识她。   他端详着这个女人,从她手中的珊瑚珠,再到她磅礴艳丽的外表,心中有些惊疑她的身份,拿捏不准。   直到董灵鹫抬眼看了过来,那陡然而起的上位者气势顷刻间压退了内狱中的冰冷,才让周尧彻底确定她是谁。   周尧的嗓子哑了一半,这个崇敬的尊称呼之欲出:“太后……娘娘。”   董灵鹫平静道:“嗯。”   “……您,”他停顿了一下,语调有些惊诧,“您竟然会到这里来。”   董灵鹫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他的名字:“周、尧。以尧舜禹为名,我记得你。”   珊瑚珠摩挲的动静缓缓响起,她的声音也在这个环境下透出十足的冷淡。   “哀家跟吏部的甘尚书说,你这个人文章简朴,不卖弄花哨,有才而务实。你的父母双亲又给你起了这个名字,想必能有一番作为,日后也许有宰辅之才。”   周尧的唇角很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整张脸都跟着泛着痛、扭曲了一刹,这是一种惨烈的苦笑。   董灵鹫道:“所以你不开口,哀家想,兴许不是刑法轻重的错,也不是你真就这么冥顽不灵……你的女儿今年三岁?”   她的话锋转得太快,在场众人都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但在董灵鹫提起他的女儿时,周尧的瞳孔明显地紧缩了一刹。   董灵鹫语气淡淡,指了指他身下的那块刑架:“周御史,哀家召了你的妻女进宫觐见,虽然你官职不高,但她们也属于官员内眷,是有身份的人。那女孩很可爱,只是年纪还太小,有些刑罚不适合她……”   周尧的手攥得嘎吱嘎吱响,忽然徒劳地猛烈挣动起来,锁链勒紧更深的血肉里,他张口道:“罪臣——”   “堵住他的嘴。”董灵鹫道。   许祥立即上前,将周尧的嘴塞住。   这些刑讯之人,从来都是想让他开口,还没有堵着让他说不上话的。周尧瞪大双目,目眦欲裂,眼中尽是红色血丝。   刑架上的锁链剧烈地晃动。   董灵鹫继续说:“你的妻子也很纤弱,恐怕在内狱这个地方,是活不过一夜的。而且……她们都很担心你,陪伴哀家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询问,你这个被麒麟卫带走后杳无音信的顶梁柱,究竟怎么样了?”   锁链的碰撞声更加激烈,他发出“呜呜”的声音。   嘴硬得让三司会审束手无策的人,居然在此刻被堵住口舌,连一句辩解求饶之言都说不出口。   董灵鹫依旧平平静静,注视着他:“哀家听闻你婚后不曾纳妾,想来那是你的爱妻。人之所爱之物,若是显露无疑,就最容易被利用。你的供词上说,你对贪污军饷一案全然不知,只是在市井中听闻闹事纵马杀人之事后,慷慨激昂,愤而提笔弹劾。”   她说到这里,有些口渴,瑞雪便呈上一盏茶。   只是此处的茶不够精细,董灵鹫只是抿了一口润润唇。   “但是,此事早已被张魁徇私按下,朝中官员一概不得而知,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她道,“无论跟你合作的人给了你什么样的利益,如今,哀家坐在你面前,周御史,你只有一次跟当朝太后陈情的机会,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挥了挥手,“让他说话。”   卸去了嘴里的阻塞之物后,周尧原本有满腔的悲鸣怒骂要说,可对上她凝如寒冰的眼,这些怒骂突然停歇在喉间。他浑身发抖,咬着齿根才挤出来一句:“当朝太后!我周尧纵然是罪臣,可也为你这个毒妇掌权感到不齿!”   郑玉衡看了他一眼,将手收进衣袖间,忍耐着自己。   董灵鹫却很温和地笑了,她脸上连生气的迹象都没有,这句犯上辱骂之言,像是风一样从耳侧掠过了。   她道:“你就要对哀家说这些吗?”   话语稍顿,董灵鹫道:“卸了他的刑具。”   许祥道:“娘娘……”他唯恐此人情绪激烈,会伤到太后。   “卸了。”董灵鹫重复。   于是,这些缠覆在周尧身上,几乎跟他的伤口连为一体的锁链刑具,在激烈挣扎时更深地勒紧血肉之后,又猛然坠落下来。他的身体被牵连着带下去,砰然跪在地上,伏下身躯。   周尧浑身颤抖,手握成拳,眼眸赤红,像是下一刻就会发疯发狂,但此刻,那些进士及第的荣耀、红袍游街的盛景,那些曾经期许过的前途,都随着他的狼狈和挣扎抽离出去,像是掏干了他的骸骨。   他听到了沙沙的裙摆摩挲声,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由远及近的语调……董太后缓缓站在了他的面前。   “周御史,”她道,“有谁的承诺,会比哀家的承诺,更有分量?”   周尧竟然冷静了下来。   他浑身颤抖,声息混沌:“你会保证她们的安全吗?”   董灵鹫道:“会的。”   “空口无凭……太后娘娘。”   她道:“如果哀家反悔,愿受天谴而死。”   周尧猛地抬头,眼珠震颤地盯着她的脸。其余的人也纷纷震住了,甚至没有阻拦她的机会。   对于一个掌权者而言,这样的承诺比什么旨意都更为沉重,因为一旦失约,余生都会活在“天谴”的阴影里,生怕应了这句索命的谶言。   周尧嘴里含着血,他这次是真心诚意地笑了笑,他跪伏在地上,朝着董灵鹫裙摆的方向叩首,声音嘶哑着、隐隐泛出一股嗡鸣感。   “罪臣周尧,勾连上下、为贪污之事遮掩配合,合该——千刀万剐!”   他的力气落在最后的四个字上。   董灵鹫静默地看着他。   “娘娘记得……张魁的老师是谁么?”   董灵鹫转动珊瑚手串的动作猛然一滞。   张魁是皇帝的伴读,他的老师自然是皇帝的老师——也就是曾经在文华殿教诲皇子,而后又正式作为太子太师的老鸿儒——李酌。   这一刻,所有微末的蛛丝马迹、所有彻夜难以想通的细节,全部勾连在一线。什么人可以调动张魁为之庇护、在京郊以“山匪”之名杀掉运粮官,什么人查遍百官无迹,肃清朝野无用,却能有磅礴至此的能量。   那就是已经卸去官职、堪称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出于对其地位的尊敬,麒麟卫甚至不曾在他的府门前路过!   “李老先生……”董灵鹫缓缓地闭上眼,余下的话沉沉地压在喉间。   周尧一把抓住她的衣摆,手上的血污将金线染成暗红。他嘶声道:“你怕了?你也怕他对不对!就是明德帝还在,不是依旧要尊他、敬他、让他!满朝文武,半数都经过他的教诲,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太后娘娘!您能想到是这样的人吗?!”   董灵鹫垂下眼,看着他筋骨凸起,指节颤抖的手。   “罪臣至死都无法想通,他为什么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罪臣家贫无财、入御史台不过一月,他承诺过——只要我行弹劾之事而已。张魁被揭发后一死,这件事就再无纰漏,也会给臣……一大笔钱财。即便事发,只要牵连不出他,也会将钱财赠予罪臣的妻女,保护她们……一辈子不受牵连。”   他撕扯着董灵鹫衣摆的手松懈了,劲力松懈,缓缓地落下去,如同沉进泥沼的漩涡中。   董灵鹫道:“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周御史。”   即便他有罪,董灵鹫还是称他御史。但这样的称呼,只能带给周尧更强烈无穷的负罪感。   他道:“……罪臣出身寒门,前几年为庶吉士时,上下打点所需的钱财所耗甚巨,她动了陪嫁,把一生之积蓄放在我的前途上,一个月前,娘娘将臣调职进御史台,那时,燕娘问我日后是不是就不过清苦的日子了。”   周尧一直没有抬起脸,所以董灵鹫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只能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一阵令人战栗的痛悔。   “……她一直想要一支金钗,臣……”   这个历经刑罚、不置一词的男人,居然在说到这里时语带哽咽。   董灵鹫道:“她是想要那支金钗,还是更想要你?”   所谓酷吏,不过血肉上的磋磨。而面对董灵鹫时,周尧才感觉到那股寒意倾覆的压力,她语调淡淡,可每一句都有摧毁人神智的锋芒,堪称诛心之言。   “就算那是一笔你当一辈子御史也挣不到的横财,要是以你的命为代价,你的燕娘会高兴吗?”   董灵鹫听到他破碎的呼吸声,像是用这种剧烈的呼吸,来连贯他被撕裂的生命。   她重新转起了手串,在内狱潮冷的地面上来回踱步,道:“先帝在位时,国朝最艰难的那几年,户部财政堪忧,总是发不出俸禄,有时不得不以盐代替,有时从冬日,一直延发到春天,所以总有清官文吏饿死家中的传闻。但如今不同,周御史,我们已经有钱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便尊贵为大殷的太后,也从不曾看轻过“金银”这两个字。   “你知道为了这几个字,我们付出了什么吗?”   不光是周尧,在场旁听的数人当中,无人不被话语中的含义激得心魂不定。这是当朝太后啊,她竟然跟一个罪臣论“我们”,她跟天下黎明论“我们。”   “我告诉你,”她捧起那盏粗劣的茶,这一刻,董灵鹫根本品尝不出它的粗糙和苦涩,十分畅快地饮尽,然后道,“那不是传闻,那就是真的。”   “不光户部发不出钱来,不光满朝文武忍饥挨饿,全天下的百姓,数以万万计的黎明百姓,因为天灾、干旱,穷困而死的人,数目数也数不清!”她的声音又重了一分,从平静中腾起彻骨的火焰,“那些聚在地方豪强手里的民脂民膏,那些被吞没无形的资财,一直到孟臻离世,才彻底挖除毒瘤、刨去根茎。为了杀掉那些人、为了让地方不敢效仿,一共死了三个奉旨土断的钦差,这里面,就有我的嫡亲弟弟!他还不到三十岁!”   内狱之内,连呼吸声都压抑到无形,寂然若死。   这是郑玉衡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动怒。   但他隐隐觉得,这股怒火并没有烧向周尧,而是烧向了她自己。   董灵鹫放下茶盏,轻轻地扶住了座椅的扶手,低声道:“周御史,以御史如今的俸禄,一支金簪,等一等,真的攒不够吗?”   周尧跪伏在地上,他羞愧难当,恨不能立即死去。   内狱刑讯,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境地。   董灵鹫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跟许祥道:“记录供词。”   许祥这才回神,垂首应道:“是。”   刚刚被刑具束缚着,却还昂首挺胸、怀着傲骨瞧不起阉宦的御史,如今卸去刑具,却因为一时糊涂、行查踏错,变成一滩堕落的烂泥。   许祥问什么,他便哑着嗓子答什么,再无半分迟疑。   这期间,董灵鹫只是旁观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然平静,怒意在她脸上只出现了一瞬,那种烧透骨骼的烈焰,顷刻间便被潮水淹没。只有郑玉衡不这么认为。   他侍立在侧,仔细地观察着董灵鹫的神情,悄然探手过去,依偎着她的袖口,指节很轻柔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董灵鹫偏头看了他一眼。   郑玉衡没有说话,只是笨拙地、安慰地覆着她的手,墨眸安静地凝望着她,眼中担忧。   董灵鹫道:“没事。”   郑玉衡说:“娘娘可以伤心的。”   董灵鹫微微笑了一下,跟他道:“哀家伤心什么?”   “是人就可以伤心。”他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娘娘为谁伤心都可以。”   董灵鹫叹了口气,觉得他对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不答,郑玉衡也没有问下去,只是想,如果天地神佛有知,能够聆听他的愿望,情愿娘娘一世只对他笑,不为他伤心。   ……   从内狱回来之后,董灵鹫好好地洗漱休息了一下,把心中的包袱丢到一旁。如果不是了解她的为人,众人几乎以为她要放过那位地位非比寻常的太子太师了。   次日,大约辰时过后,董灵鹫第一次接见了周尧的家人。在此之前,她其实只是从麒麟卫的描述中模糊地得到这两人的形貌,并不曾真的见过。   周尧的发妻姓柳,小字燕娘,生得亭亭玉立。而那个小女孩儿,也的确是三四岁的幼龄、娇憨可爱。   董灵鹫对这女孩儿笑了笑,小姑娘就挣脱她娘亲的手,分明怯生生的,却又大着胆子靠过来,依偎在太后娘娘怀里,就如同董灵鹫预料的那样,她童言稚语地询问周尧的下落。   董灵鹫摸了摸女孩未长成的细软鬓发,轻声道:“他去为哀家办一件事了。”   女孩眨眼,积极地问道:“是什么事?奴奴想见爹爹。”   原来这个女孩儿叫奴奴。   董灵鹫道:“一件为国为民的大事。”   奴奴皱着眉头,语句磕绊地表述着:“娘亲很想爹爹,娘娘能不能让他回来,奴奴也想他了。”   董灵鹫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柳燕娘,她知道这些话是燕娘教给这孩子的,这样的童言无忌之下,才不会惹来祸事。   董灵鹫道:“他为你阿娘买簪子去了。”   说罢,太后娘娘招了招手,那位腼腆沉默的女子便上前来,她的眼周红肿不堪,可见是哭过几轮的。   董灵鹫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金钗,交到柳燕娘的手里,在她开口发问之前,便率先道:“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燕娘只得低头谢恩。   她娇怯怯地问:“娘娘……”   董灵鹫将女孩儿送还给她,道:“日后你就留在宫中吧,哀家赐你做掌香夫人,为慈宁宫的待诏女史,你,还有这个孩子,从此跟周府无关。”   “可是民妇……”   “哀家答应了一个人。”董灵鹫静静地道,“照看你们母女的余生。”   柳燕娘怔然不语。   她似乎从董太后温和的审视中悟透了什么,十分迟钝地感觉到一股悲意上涌,她望着懵懂的奴奴,紧紧地攥着手帕,躬身下拜,语声碎颤:“妾……叩谢娘娘慈恩。”   作者有话说:   此处称民妇,是因为柳燕娘没有诰命。妾则是古代女子对自己的谦称。 第33章   短短三日内, 以周尧的供词为突破口,汹涌而起的波涛搅乱水面, 各方动作之下, 一份份证据积累在董灵鹫的书案上。   麒麟卫日夜守在李酌的府邸之上,只待懿旨一下,便立即下手擒人问罪。朝野内外风声鹤唳,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探听着消息, 在这种形势下, 俱有一种匪夷所思之感。   那是谁啊?李酌李老先生, 桃李满天下不说, 他还是当朝皇帝曾经的太子太师, 他立身清白,一世以德著称,有些人几乎敢敲着胸脯用脑袋担保, 这位已荣休的座师,断断不会干出贪污之事!   但另一位, 却又是当朝太后。董灵鹫的手腕、眼光,又实在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的判断。   在满朝文武为此惊疑的时候,没有人知道, 这位李老先生,已经不在府中了, 而周围的麒麟卫也不过是装装样子。   秋寒风冷, 董灵鹫下了密令的第二日,夜,她拢着一件细绒外披, 手捧着玉碗服药。在阒静的慈宁宫中, 一位年迈的老者, 素衣简冠,被几位内侍搀扶着坐在她的对面。   正是李酌本人。   董灵鹫将他从府中“请”来了。   郑玉衡正站在一旁,看着娘娘服药,接过玉碗时,目光偶然一扫,才突然发觉这位李老先生,就是当初在世子婚宴上出言平息议论的白须老者,也是坐席当中唯一一个让那位“韩老”信服的长者。   李酌的视线看向了郑玉衡,过了片刻,又移向董灵鹫。   他没有行礼,而是仰头看了看上位的董灵鹫,居然笑了,唤道:“檀娘过来,世伯太久没见你了。”   董灵鹫的这个名字,只有她的亲生父母和几个家族长辈能够呼唤。李酌是董太师的知交好友,是她的“世伯”。   董灵鹫看着他慈祥的面容,竟然真的起身,从上位坐到了李酌的对面。她没有以一国太后自居,敛袖入座,吩咐瑞雪摆棋。   在棋枰放上小案时,李酌将黑子推给了董灵鹫,微笑道:“虚长这么多岁,可不能欺负你。”   董灵鹫扫视棋盘,没有接受让先,漫声道:“世伯忘了,我的棋艺早就精进了。”   “是啊,”李酌道,“檀娘早就修养得这么好了。”   两人下棋布阵,依次落子,晶莹剔透的黑白二色在棋盘上铺展而开。   过了不知多久,是李酌先开口:“你对世伯很失望吧?”   董灵鹫的手顿了一下,因为下棋碍事,她褪下了腕上的一只镯子,低着眼帘:“我会处死周御史,因为他犯了不能犯的错。也会处死世伯您,哪怕腥风血雨。”   李酌道:“天下九州,都会因为这件事怀疑你、指摘你、辱骂你。”   董灵鹫道:“纵然天下九州不曾开眼,檀娘的心,能因此静如止水、俯仰无愧。”   李酌盯着她的脸:“你的证据足够了吗?”   董灵鹫沉默了一会儿,道:“差不多了。”   “不够,”李酌道,“再多都不够。”   董灵鹫没有反驳,因为这是对的,李酌一生的名声至此,证据再多都不够,总会有人为他站出来,质疑事情的真伪、质疑这是不是一场为了革除旧党的弄权之术。   李酌又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董灵鹫终于抬头,看着这张充满慈爱、温润祥和的脸:“为什么……世伯,您不是跟我们从同一个时候过来的吗?”   冰冷的落棋声停了。   李酌道:“你是说,那个财政贫乏、民生凋敝的时候么。”   时值此刻,董灵鹫仍是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丝毫愤怒、或者懊悔。   李酌道:“有些人就是共苦可以,同甘却难。老臣如是,先帝也如是。我也以为我珍惜自己的一世贤名,可那时候是无处可贪、无利可图,凄风苦雨地过了一段艰难岁月,熬过先帝在位的十几年,我才知道,原来只要我动动手指,就有这么多的金银流泄进我手中——”   董灵鹫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道:“我以为您会知道、会明白……”   “我明白。”李酌道,“可有些人的清高品格,是培养出来的。有些人则是被逼出来的。臣在朝时,只要稍稍享用富贵,就会被御史私下议论,稍稍放纵私欲,就会被学生登门进谏,我是被架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被捧着、要求着站得那么高的。”   董灵鹫摩挲着发冷的棋子,一言不发。   李酌又笑道:“如果有得选,老臣希望跟先圣人一样,在熙宁故年时便病死,尚可保全一生清名。”   而不是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伟大的事实。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董灵鹫低声吟了句诗,只觉得万分荒唐。   李酌道:“太后娘娘。”   他突然恭谨,抬手向董灵鹫行礼,而后道:“老臣最后只有一愿相请。请娘娘处死臣之前,让一概罪状、证据、供词,交由皇帝整理。”   董灵鹫道:“他没有能力救你。”   “自然,”李酌望着她道,“可太后娘娘想一辈子护他在羽翼之下吗?让陛下也睁眼看看吧,看看天底下究竟有多少伪善的小人,看看人的立场有多么复杂,什么是为家、什么又是为国,什么只是为了他自己。”   李酌当了孟诚的老师,自然知晓新帝的心性如何。   董灵鹫怔了一下。   “人的品质如何,不能以区区‘好坏”来定义。”李酌笑呵呵地看着她,“你没有教会陛下的事情,让我这个失职的老师,最后来尽尽心吧。”   董灵鹫心情极复杂地叹了口气,道:“实际账本在世伯的府中吗?”   “已经焚毁了。”他道,“其实在做此事之后,我就日夜悬心,唯恐它被揭露,为此不惜做下种种残酷布置,但后悔——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因为无论再怎么懊悔,当他发现凭借自己的身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批军饷截下,偷梁换柱、中饱私囊的时候,他面对那个庞大的数字心动了,也那么做了。   就算他做对了九百九十九件事,这最后的一件,就足以满盘皆输。   “这世上的真君子没有那么多,”他指了指董灵鹫,“檀娘你、和你父亲,都算是真君子。剩下的人……连先帝都有过虚伪的时候。”   或许是死之将至,李酌竟然纵情提起往事。   “当年那些属国进献的珍珠,被淑妃缝制成了彩衣……其实檀娘你也喜欢吧?那样匀称、润泽的一斛珠,京城的高门贵妇,有谁不喜欢?只是先帝知道你深明大义,所以没有考虑过给你。”   董灵鹫道:“我已经不喜欢了。”   这话说得不知道是那件彩衣,还是他口中的先帝。   这只是很多尘封旧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件。   李酌真心实意地说:“你为后时,是全天下的表率。如今……”   他的目光忽然穿过董灵鹫的肩膀,望向她身后的郑玉衡,视线在这位郑太医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要是这孩子能够照顾你,那也很好。他当是你这殿中最名贵的一件爱物。”   比起董灵鹫所想的“爱物”二字,李酌的形容似乎更偏近于“物”。他跟所有朝臣一样,以为郑太医是太后为了缅怀先帝,寻到的一件宝贵之物。   再珍贵的纪念品,也只是物品而已。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董灵鹫却轻轻蹙眉。   但她没有表露真心,只是跟李酌静静地下完了这局棋。到了官子之时,李酌仅以一目半之差输掉棋局,他起身行礼,董灵鹫辞而不受,只淡淡道:“承让。”   李酌的身后,几名内侍一直守候在他身侧,随时观察着他的动向。天际泛起一丝微白,四周还隐隐响起麒麟卫碰撞的甲胄声,在紧紧闭合的殿门之外。   李酌站起身,辞别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即便这位昔年廊下听书的好友之女,已在世事的磨练下坐到了这个位置。她站得那么高,依然为众生而垂悯低头。   他走了出去。   外面的光华只映照出来一息,月色褪尽,稚嫩的朝阳泼进一捧霞光,又随着内侍闭阖宫门而消散而尽。   董灵鹫的面前只剩下了一局棋。   她起身,如李酌所言,命人在书案上将一概证据汇集成册,送到归元宫,并要求皇帝发布相应的决策诏令,让圣旨传进中书门下、六科,乃至整个京华。   李酌漫长的、桃李芬芳的一生,即将在今日结束。   从此以后,他的一生只有真伪君子的这两种辩题。将会有无数的后人,在青史洪流里为他厮杀一场,对这个功亏一篑的人生,产生无数地感想、疑窦、和迷思。   但此时此刻,董灵鹫都不想再管了。   她遣散众人,坐在正殿的座椅上,甚至没有洗漱更衣的力气。她的手撑住额头,闭上眼,想要在纷乱的思绪中找到一点安宁。   安宁的气息靠近了。   一道温柔的力量覆盖在她的身畔。   董灵鹫睁开眼,见到小郑太医的手贴了过来。   “哀家不是说,你们都下去吗?”她轻轻道。   “也包括臣吗?”郑玉衡拉住她垂下的那只手,用手心承托着她纤弱的指。“娘娘不会赶我走的。”   董灵鹫心想,真是个恃宠而骄的人。   她盯着郑玉衡的脸,说实在的,她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玉衡跟孟臻有一点儿像,她只是喜欢那股清风惠畅的气息、那样纯澈的目光。在她心中,一个为了她抛弃家世、与父亲宗族决裂的人,比起跟先帝那点儿消弭散尽的火星子,要热烈上不知道多少倍。   郑玉衡任由她的凝视。   忽然之间,董灵鹫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将他拉进了怀中,环住了郑玉衡的腰身。   她发髻上未拆的珠冠、步摇,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炽热而绵长的呼吸扫向他的脖颈,带着如兰的馥郁。   董灵鹫抵着他的肩膀,将他清瘦结实的身躯抱得很紧。   郑玉衡被她抱住,几乎来不及反抗——他根本没想起来反抗这回事,就感觉到她起身压迫过来,将他抵在桌案上,后腰贴在书案上层叠的案卷之间。   董灵鹫的手松了一分,按在书案的边缘,另一边却抬起,宽阔的广袖从她手腕上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皓腕。   她的手没有太大的力气,那么轻盈、纤细,然而却屈指抬起他的下颔,指腹摩挲着郑玉衡流畅的下颔线。   董灵鹫注视着他。   这样强烈地、直接地注视着他。郑玉衡几乎要为此感到窒息。   她捧过对方的脸,低声道:“看我。”   郑玉衡不敢看她,一直压着视线,睫羽微抖。听到这句话后,才缓慢地抬起眼,见到她眼眸中汹涌和深沉的欲。   郑玉衡又想后退,可是已经退无可退,甚至碰到了最角落的一摞奏折,沉闷地坠在地上。   董灵鹫道:“不许叫,珠帘外还有宫人。”   说是屏退众人,但其实慈宁宫的宫侍都不会离开太远,以便于太后娘娘能随时传唤。   郑玉衡失了分寸,紧张地在薄唇上咬了一道浅浅的齿痕。他的眼眶有些红了,耳根滚热发烫。好半晌才支吾着、低低应道:“臣……臣遵旨……”   董灵鹫将吻覆盖在他的齿痕上。   太香了。   郑玉衡从未感觉到慈宁宫有这么浓重的熏香。   就如同他第一次靠近太后时,那股汹涌而至、令人猝不及防的香气,像是一瞬间灌入神魂、灌入脑海,像是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脊骨,将他的命运掌握在手中。   他青涩地接纳,将她疲惫又暴躁的破坏欲全盘接收,没有一丝抗拒。直到舌尖麻木,连唇角都泛起一丝浅浅的腥甜血气。   董灵鹫突然停顿,抬指扫过他的唇角,说:“咬破了。”   郑玉衡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墨眸里湿润明亮,视线从她身上一扫而落,这次是说什么都不敢再看她了。   董灵鹫摸了摸那磕破的伤口,唤道:“玉衡。”   “臣、臣在……”   “你怕痛吗?”   郑玉衡愣了一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随即,他感觉到对方在刻意地摩挲这块细微的伤痕,让它充血、泛红,渗出浅浅的血珠。   他“嘶”了一声,咬了下齿根,声音压得很低,可还是在抖:“太后娘娘……”   她立即收敛,仿佛那些肆意张狂的破坏欲只出现了一刹那,像是烟花般转瞬即逝。   董灵鹫问:“你怕我了吗?”   “……没有。”郑玉衡回答,“臣没有、没有怕您。”   董灵鹫忍不住笑了笑,她拭去他唇畔的血迹,很轻柔地吹了吹伤口,然后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阖眸低声道:“好孩子……你为什么总是送上门来。”   作者有话说:   小郑:全朝堂都以为我是先帝的替身,连我也这么觉得。   太后:?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出自白居易的《放言五首·其三》,意思是周公摄政辅佐年幼的成王时,管叔散布谣言说他要篡位。周公畏惧流言,隐居不问政事,后来成王发现流言是假的,迎他回朝,平定叛乱。王莽在篡位之前装得毕恭毕敬、收买人心,最后杀平帝篡位自立。假如他们早早就死去,一生的真伪有谁能够知道呢? 第34章   太后娘娘一定是故意的。   郑玉衡躲进侍药间里, 用冷水反复地冲洗了脸庞,冷水微微濡湿了发根, 他的手搭在铜盆旁, 手指往外细细地滴水珠。   他对着水面呆了一会儿,闭上眼缓了好半晌,才把那股燥/热褪下去,不至于不堪到了极处。   董灵鹫才亲了他, 才“强迫”了他, 却不继续下去, 只是揽着他稍稍休息, 随后便洗漱更衣, 回寝殿了。她倒是没说郑玉衡不能跟进去,但他……他哪有脸跟进去。   一被碰就发/情的蠢材。小郑太医很是纠结、很是不齿地骂了自己。   怎么会有这样笨的人,明知道她……她对自己的吸引力难以克制, 却还眼巴巴地凑过去,丢人现眼。   郑玉衡回过神来, 用冰凉的双手捂了一下脸,然后便起身擦干双手,整理衣冠, 收拢袖口,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体面一些。   他才踏出此处, 迎面就撞上抱着几本医书古籍进来的崔灵。   崔内人一眼瞧见他, 先是眼前一亮,然后又目露犹疑,唤道:“小郑大人, 要到哪儿去?”   郑玉衡道:“娘娘安寝了, 我回东暖阁。”   “哟, 可先别走。”崔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中医书放下,然后从随身佩戴着的香囊中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来,这镜子虽小,磨得却十分光滑。   她将小镜子递给郑玉衡,示意地指了指唇边。   郑玉衡先是不解,然后整个人都腾得一下烧起来了。他扫了一眼镜中,见到那双色泽浅淡的下唇边,被咬破出一个泛红发艳的伤口,如同一种带着微痛的烙印。   他停顿了一瞬,然后道:“是……我不小心磕到了。”   崔灵笑而不语,只假装信了,慢悠悠地说:“小郑大人也太不小心了,外伤药虽有,却不好敷在唇上,不然一时不防舔到了,恐怕太过苦涩。你倒还没什么要紧,要是娘娘受这种苦,实在是我们的不是……”   “崔内人,我先告辞了。”   郑玉衡将小镜子还给她,有些经不起这样的打趣,耳根红得要滴血,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这路上,他都忍不住稍稍掩面,轻声咳嗽,遮住唇角的伤痕。   回到暖阁当中,负责照看他的内侍上前嘘寒问暖,郑玉衡让小内侍歇息去,不必管他,然后稍微打开了窗子。   窗牖半开,凉丝丝的风沁透过来。郑玉衡在窗畔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将烧得无法思考的脑子冷却下来。   他的手拨弄着桌上的茶具,禁不住想:娘娘今天为什么要亲他呢?   纠察出一桩大案的内幕,可内幕如此骇人听闻,以至于要和太后娘娘的一位长辈决裂割席,到了生死相对的地步,那一定不是一桩开心事。   那是为什么……她这么伤心、这么疲惫的时候,为什么会想要亲他呢?   郑玉衡有点儿想不通。   他忍不住又摸了摸唇,想起她唇瓣的芬芳,柔软得像一片云,轻盈得捉不住,可在情绪紧绷时,又仿佛奔涌流泄的山洪,逼得人不敢抗拒,只能舍身领会“天威”的扫荡。   郑玉衡又摸了摸脸。   他想到董灵鹫亲他的时候,还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庞。   他沸腾的血液骤然冷却了一霎。郑玉衡想起董灵鹫跟李酌交谈时,偶尔会向自己这边的方向望过来,言辞声响虽然不大,也能听到似乎提到了先帝。   郑玉衡板着脸把手放下了。   所以,娘娘是想起先帝了吗?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那个男人?   那她亲我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别人。   郑玉衡心中针扎一般地刺痛了一下,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以做调整,脑海中却盘旋着董灵鹫那个审视端详的眼神,反反复复地难以褪去。   直到东暖阁的门被敲了敲,一个熟悉且端庄的女声响起:“郑大人是否安置了?”   内侍答:“刚回,请姑姑稍候。”   让医官夜宿慈宁宫,值夜不归的时日长久到了这个地步,就是往上数再几个朝代,也从未有这种先例。所以郑玉衡明日务必得要回太医院一趟,否则就连新任院正都要忘却他的名字了。   不等内侍前来询问,郑玉衡便起身开门,见到瑞雪姑姑那张平静如一、没有表情的脸。   “女尚书。”他尊重地行礼。   “郑大人不必客气。”李瑞雪不待他礼毕,便回以相同的女礼,而后被请进暖阁当中。   瑞雪姑姑先是看了他片刻,又让一旁值守的内侍去门外等候。她正襟危坐,脊背挺直如松,从怀中捧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却没交给郑玉衡,而是严肃地道:“郑太医。”   郑玉衡眉目温文,谦和应答:“有何要事,请姑姑吩咐。”   瑞雪道:“确是要事。有一件,原本不需我来嘱托,小郑大人一定能做好的。但不得不有这么一个形式,既然太医已经进过娘娘的寝宫,又……”   她目光隐晦地扫了一眼郑玉衡的脸,顿而又续:“又这么受宠爱。日后便万万不可与旁的女子有私,否则即便娘娘海涵,无论前朝后省,都不会放过你的。”   郑玉衡心如止水,道:“请姑姑放心,我在太后身畔侍奉,已是自惭形秽,绝不敢玷污她……更不敢辱没娘娘的这份垂爱,这也是辱没了我自己。”   瑞雪有些意外,她倒是没想到时至今日,郑玉衡还说“不敢玷污”,那她在帘外听到典籍落地的细碎声响、加上他唇上这伤,还能是太后娘娘自己亲上去的不成?   在瑞雪脑海里,定是这位恃宠而骄的小太医,趁着娘娘疲累放松时暗暗勾引,激烈得甚至咬到了自己。而她们太后娘娘,一世端庄雍容,一举一动莫不合乎法度礼仪,堪为天下人的表率,不过是稍微松懈、稍微放纵了些罢了,这才是符合她认知的事实嘛。   倒是看不出小郑太医外表这么纯善的一个人,面对太后娘娘,也学会卖弄起无辜可怜来了,还这么炉火纯青。   瑞雪虽然误会了一些,但她也知道郑玉衡虽然在邀宠上有点心机,但对娘娘还是十分坦诚的,所以也并未深问,而是继续道:“还有另一件事。”   她将手里的书册交给了他。   郑玉衡原本以为是什么宫规法度、教诲之言,然而拿在手里,却发现这竟然是一本房中术的图文详解,光是封面上这几个墨迹清晰的大字,就足以让他指尖一缩,仿佛被烫到了。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瑞雪一板一眼地道,“国朝当中,多有以房中术休养生息,拿来强身健体的,似乎也很有些养生的效果。人之大欲存焉,既要克制、又要舒展,小郑大人若是不参详一二,败坏了娘娘的兴致还在其次,要是不能保养她的身体、反使皇太后陛下受其害……那就是郑大人、以及我们这些人的罪过。”   原来是为董灵鹫的身体着想。   她要是不这么说,郑玉衡的舌头都要打结了,还好这个理由还算得当。但小郑太医思来想去,还是额角生汗,艰难地问:“我来参详学习……倒是无碍,只是娘娘、她……”   瑞雪道:“若太后要你,请郑大人为之效力便是。”   郑玉衡想问的不是这个,他可以说是效力无门,除了方才娘娘思念先帝,才跟他稍有突破之外,跟董灵鹫清白得快要不能再清白了,于是辗转、试探地道:“娘娘是有什么吩咐吗?”   瑞雪摇首:“太后怎会为这等小事挂怀。”   说罢便起身,交代过后,跟郑玉衡又各自行礼,转身出去了。   不知是有意无意,方才交谈时都没有关紧的门扉,在她离去后反而被内侍闭合。   慈宁宫上下之人为了太后娘娘而计,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一位内廷医官学这种东西侍奉太后,这也太荒唐了点吧。   郑玉衡思绪万千,跟这本书对峙了很久。   直到他终于做好心理建设,才默默伸手,翻开了一页。   ……   皇帝的归元宫在收到皇太后手谕之后,也一并接收到了近来京中为之风云变幻的军饷案内幕证据。   孟诚为此大感惶惑,那些证据在御案上摆了数日,他的旨意拟了三四次,最后还是溃败于对师生之情、对人性复杂的认知当中,迟迟没有发下。   直到王皇后来到归元宫。   皇后穿着一件梅花褙子、并绛罗累纱长裙,先是向孟诚添了一盏茶,而后才问起:“听商大伴说,陛下两日未合眼了?”   孟诚眼下有一块明显的乌青,容色倦怠,但他精神却十足亢奋,完全没有困意,听到王婉柔的声音后,不由得伸出手道:“姐姐。”   王婉柔将手放上去,被他拉坐在身侧。   孟诚盯着眼前拟好的圣旨,脸色极为沉闷,幽幽地道:“朕真的要下旨,处死朕的老师吗?”   王皇后问:“老先生错了吗?”   “他错了。”孟诚道,“可他待我没有一处不周,我像敬爱母亲那样、敬爱恩师,然而……”   “然而母后却要陛下亲手决定处死他。”王婉柔道,“而且是一桩无可赦的罪名。”   孟诚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王皇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皇帝的背,她说:“陛下应该听母后的教导,这社稷江山,终有一天是要离开她的,陛下也是要离开她的。”   孟诚低声道:“姐姐……”   因王氏比他年长几岁,所以这不过是夫妇私下的爱语。孟诚的手覆住她的后颈,贴了贴她的唇,一股清甜的口脂鲜花味道翻涌而起,他道:“你要一直在朕身边,朕一定做得比先皇更好。”   “将圣旨呈给慈宁宫看吧。”王婉柔轻轻道,“臣下越了线,那不是陛下的过失,陛下不须因此自责。”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呜呜呜   皇后:听咱妈的!(两眼放光的婆婆狂热粉) 第35章   董灵鹫收到孟诚来请安的消息时, 是一个雨天。   李酌被关在刑部,在证据公之于众、圣旨下达之前, 朝堂上的骂战已经率先开始进行, 甚至在当日,就有李酌的学生子弟登刑部侍郎魏缺的门,指着他鼻子直言大骂,说若是你这奸吏若敢动刑, 从此谁都不容你, 势必让他背负千古骂名……如此云云。   董灵鹫翻着麒麟卫的暗报, 文字描绘得颇为生动, 看着只是让人发笑。他若是奸吏, 那我算什么?   那些六部里的老尚书、老参知们,对此事不置一词、不鸣一言,反而是近些年的新科进士, 或是从世族举荐上来,靠祖辈恩荫而得的年少官员, 却大多狂妄放诞,放出许多谬言来。   还是吃得太饱了。董灵鹫轻轻抖了一下纸面。   此时,在外值守的内侍向内殿禀告, 经过传达后,李瑞雪侧身上前, 轻道:“陛下要前来请安, 遣人问娘娘可在休息、有没有空闲?”   董灵鹫知道他为何而来,道:“等了两日,他再不来, 就要有人上折子询问此事、替李酌求情了。”   瑞雪心中明了, 正要派人回话, 董灵鹫转头向一旁扫了眼,忽然道:“玉衡呢?”   瑞雪道:“小郑太医回太医院了。”   董灵鹫道:“太医院……有人跟着么?”   瑞雪摇了摇头:“不曾有人跟随,但宣都知已经提前跟新任院正嘱咐过,不要管郑太医的闲事,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他的。”   董灵鹫道:“那便好,省得诚儿看见他又发脾气,哀家这对儿女,没有一个是沉稳的,还不如他通透、能忍。去吧。”   瑞雪颔首退下。   大约过了半烛香的时候,龙辇在慈宁宫外停下。孟诚一身如意金纹圆领袍,玉带加身,戴着玉簪小冠,发丝梳得一丝不苟。   他年少英俊,同样有一股剔透的气质,但这气质被掩埋在天家的清贵傲慢之下,让孟诚看起来是有刺的、甚至是爱恨无忌的。   随行的内侍为皇帝撑伞,然而孟诚却嫌弃对方步伐太慢,越过了伞面,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慈宁宫的庭院进了门槛内。   门口的女使依次下拜行礼,口称“陛下圣安”。   孟诚摆了摆手,撩起珠帘,见到母后坐在桌案后,手里捧着一卷古籍,竟然没有在看政务,而是专程等他。   孟诚心里一怵,脚步在地上定了定,然后迈步过去,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董灵鹫用书卷边角敲了敲案侧:“坐。”   孟诚便坐在她对面,仔细地将他拟了四遍的圣旨放在案上。   董灵鹫朝他身后扫一眼,随口问:“商恺没来?”   “寒雨天,他犯了腿疾。”孟诚只以为母后是关心他,“您知道的,小时候他衣不解带地侍奉儿臣,冬日里亲自跪地熬药,雨雪天总犯这个病。”   董灵鹫笑了笑,也不点破商恺是不敢来慈宁宫的事实,只道:“皇帝记得很多人的微末小事。”   孟诚道:“儿臣还记得母后服药的次数、方子,那时是专程问了刘老太医的,如今换了人伺候,也不知道是否得当。”   “郑太医很尽心。”董灵鹫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   她不直说,孟诚也无法深问。只是拱手低眉,请求母后的教诲。   董灵鹫这才去看案上的圣旨。   皇帝身边的文官循吏不少,拟旨这件事,多年来做得还是很不错的。辞令得当、理由清晰。她抚了抚末尾,低声道:“抄家斩首……”   孟诚垂着眼睛。   “这样就够了。”董灵鹫松开手,“要是换了你父亲,大概就要夷三族,以儆效尤。”   孟诚:“儿臣太过心软了吗?”   “不,”董灵鹫道,“你能明辨是非,而不是昏庸糊涂地为了一己私欲而为他请求宽赦,哀家已经满心欣慰。至于严苛与否……对一个声名如此广大的鸿儒尚且不留情面,难道不足够震慑宵小、以儆效尤么?”   孟诚受她认同,顿觉鼓舞,精神状态也缓和许多。这对母子在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促膝长谈,就是发生在帘外雨潺潺的秋日里。   秋光短,薄纱一般的光穿过雨幕,漏进殿中。   瑞雪秉烛而来,为殿内增添光亮时,孟诚的坐席已经向前挪了好几次,两人从朝局、上表,众臣的奏疏,一时畅谈到臣子之间的婚配、利益得失,还有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文吏。   烛火盈盈,孟诚忽然道:“皇后劝诫儿臣,让儿臣时常聆听母后的教导,日后……不如日后儿臣每日都来请教母后吧。”   董灵鹫原本该很顺理成章地答应,因为新帝有这份上进求教之心,是很难得的。   然而她却短暂地犹豫了一刻,因为如此一来,孟诚势必要见到郑玉衡。   但也只是犹豫一刻而已,董灵鹫道:“晨昏定省?“   孟诚脸色一热,面露尴尬:“儿臣……儿臣初登大宝,万事开头难,况且母后不曾垂帘。儿臣登基亲政,千头万绪难以理清,再加上母后常年批阅奏章、会见朝臣,各有忙碌,才不曾晨昏定省……儿臣不孝。”   董灵鹫很是大度,从来没计较过这件事,微笑道:“哀家也早就免了皇后的昏定,她统管内宫,许多事哀家不曾经营,都要皇后裁决掌握,何必劳动彼此。既然你要来,那便为你安置一张书案,放在哀家的手畔吧。”   闻言,杜月婉立即双手合起行礼,恭敬退下去办。她的动作极为利落,很快将此事办妥,连皇帝常用的宝墨都一一从归元宫问清,提早预备起来。   “诚儿没有老师了。”董灵鹫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以后,母后可以做你的老师。”   孟诚听她谈及此事,又望向那张圣旨,心中不由得一悸,他已经比董灵鹫要高大那么多,但在她的面前,孟诚却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年幼的孩子,像是暖巢里最孱弱的幼鸟,依偎在母亲的羽翼之下。   他道:“……儿臣不想让您失望的。”   董灵鹫道:“不能只是‘不想’。而是‘绝不会’,诚儿绝不会让我失望,对不对?”   孟诚心中震颤,近似虔诚地应了一声。   ……   郑玉衡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回了一趟太医院收拾东西、处理杂事,穿好了官服回到慈宁宫,还没见到娘娘,就先见到了皇帝陛下。   他轻快的脚步都猛地沉重了一刹。   孟诚正要离去,见到郑玉衡后,他的动向一转,忽然来到他面前。   余晖映照而来,圆领袍上隐隐亮起祥云的暗纹,孟诚双手交叉着,他用一种审视物品的目光看向郑玉衡。   小郑太医躬身行礼:“臣……”   “好了,”孟诚不耐烦地道,“别来这套。你是什么人,朕难道会不知道?”   郑玉衡沉默了一下,心道,我是什么人?   孟诚抬起下颔,神态跟公主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公主还有几分娇憨的可爱,放到他身上,就只剩下傲慢和看不惯的味道了。   “朕以后——”他很骄傲地说,“日日都会来。”   郑玉衡心里一抖。   小皇帝还没说完,仍旧秉持着这种端正、又眼高于顶的语气,带着几分得意地跟他宣布:“以后有朕在,什么满心鬼蜮伎俩的宵小之辈,都不能靠近朕的母后,就算你长得……有点姿色,朕也会监督郑太医的言行,一旦逾矩献媚、心怀不轨,朕立刻就会发落了你。”   郑玉衡忍不住掀起薄薄的眼皮,很轻很悄然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是不是对娘娘的保护欲太膨胀了。   可他又冷静下来,审视了一下自己。对方可是这个皇朝的新帝,是一位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他说的话纵然一时不能实现,但成为皇帝的眼中钉——对于封建时代的任何一个生命来说,都是一件令人震悚的恐怖故事。   郑玉衡将姿态放得非常谦卑,几乎让孟诚无法看清他的脸和神情:“臣对太后娘娘,一片敬爱尊重之心。”   他说得没错,尊重敬爱之心的确延绵不断,可他邀宠讨好的心思也像是水泡一样升腾上湖面,一串一串地溢出、发亮,汇聚成一团。   这甚至不是为了权势,只是单纯地为了她——为了董太后的恩宠。他要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小皇帝看他低头,很满意地走了,自觉遏制住了母后身畔的不良之风。   御驾才离开不久,郑玉衡看了眼寻不到踪迹的龙辇,这才踏入门槛,回到慈宁宫中。   才一进入,就见到董灵鹫常坐的书案边,摆了一张同样宽阔名贵的桌案,上面悬挂着各形制的御笔、文房四宝、垒起的卷轴奏疏,一应俱全,显然只有参政议政之人,才配得上这样的细致待遇。   郑玉衡好半晌没出声,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和委屈,煎熬得说不出话来。   他靠近董灵鹫身畔,撩起衣袍,跪在地上给她请脉。   董灵鹫一时不察,没能把他扶起来,这才垂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问:“怎么了?”   郑玉衡吸了口气,垂下的眼帘微微颤动,说:“臣……是不是要被赶走了?”   董灵鹫愣了一下:“何出此言?”   郑玉衡道:“方才臣冲撞了陛下……”   “他跟你说什么了?”   郑玉衡闭口不答,只是伸手牵住董灵鹫的手指,将她的掌心贴在脸颊上,让她抚摸着自己,声音温润又可怜:“臣不能在殿前侍奉娘娘了吗?”   董灵鹫其实有点看穿他,感觉小太医好像多出来不少心思,有些骄纵。不过董灵鹫偏偏生不起气来,只得把人从地上拉起来,笑着道:“你要跟哀家告皇帝的状?”   郑玉衡话语一噎,浑身僵硬地眨了下眼,道:“没、没有啊。”   作者有话说:   小郑茶:一种翠绿香浓的好茶。 第36章   董灵鹫识破了小太医的意图。   但她完全没有责怪, 唇边含笑地看着他面露尴尬、脸红心跳的模样,似有若无地道:“你还有状要告吗?”   郑玉衡的脸皮本来就薄, 已经算是用尽了所有无师自通的伎俩, 再也抬不起头了,只得低声道:“没有……臣错了。”   董灵鹫问:“怎么又错了,不是受委屈了吗?皇帝跟你在门外说话,他们一定听见了。”   说罢, 她偏过头吩咐了一声:“让值守的内侍进来。”   郑玉衡勾着她袖口的手忽然一紧, 心虚至极, 连手指都勾紧后又松开, 瑟缩地窝在手心里, 想要劝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皇帝陛下虽然是训诫了他两句,可内容根本上不说严苛,更没有不分青红皂白要赶走他的意思。他这么别有用心地阐释, 跟众人口中的争宠惑主有什么区别?   郑玉衡清醒了几分,叩问着自己, 愈发觉得无地自容起来。   一个青衣小内侍被传进来,看了郑玉衡一眼,很是忠厚老实地将所闻之事一一叙述出来, 只是因为郑太医在慈宁宫素来温文和气、人缘很好,所以在言辞当中有些微妙地美化。   董灵鹫细细听了, 让人下去, 又转头面对着他:“这桩案子要哀家来断一断吗?玉衡比当今陛下还晚生一个月,你年纪小,已经受不得他的委屈了。”   她打趣似的说, 指腹在他脸庞上轻柔如雾地掠过, 香风流荡。   郑玉衡本该羞惭, 可被这动作抚摸着、宠爱着,竟然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胆魄,手指捏着她的袖摆,又攀上去,在广袖地掩盖下擎起她的手指,十指缓慢地契合、交融在一起。   将每根手指插/入她的指缝时,郑玉衡的心口都因此烧灼起来,口干舌燥,强自抑制,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吐出一句:“那明日以后……陛下都会监督臣,不许臣靠近娘娘的。”   董灵鹫微笑着问:“原来你这么听他的话。”   郑玉衡有多倔强、多不肯弯腰低头,她焉能不知?他要是认定了一件事,不到头破血流、抽筋拔骨,乃至于将性命都赔上去的话,恐怕是不会轻易松手的,而且越是阻拦,他就越是逆反。就算孟诚拿“砍他脑袋”来威胁,小郑太医也只会嘀咕一句“你们都想砍我脑袋”,然后自顾自地凑上来,依偎在她身边。   董灵鹫可看得太清楚了,所以这些话都是明知故问而已。   郑玉衡也知道自己不会听他的。   但那是皇权,对于天下读书人来说,那就是他们需要维护的终极目标,需要一生奋斗的最高理想,能让书生封侯拜相、一步登天的标志。   郑玉衡会畏惧,实属常事。他拧着眉头,低声道:“娘娘能不能让他早点走。”   董灵鹫道:“哀家教导皇帝,实是家国紧要之事。”   郑玉衡也觉此言无理,便抬起眼,一双清俊星眸凉丝丝、湿淋淋地望着她,很有些不甘:“臣白日里都不能来慈宁宫了吗?”   董灵鹫沉吟了一下,道:“难道你在这殿中,为哀家誊写一些公文,请脉侍药,皇帝还会为难你不成?”   郑玉衡心道,这些事虽不会为难,可他有些眉目传情,恐怕陛下见了是要发疯的。可要是让他忍住不看太后娘娘,又能活活憋死,实在是做不到。   他只好低落地应下。   董灵鹫今日跟皇帝议了一天的事,正要让孟诚独立处理一些政务,看他做得如何,是否能听得进去,便没有再看案上的奏疏,只道:“瑞雪,摆一架屏风在那儿。”   李瑞雪刚给书案边换了新茶,闻言动作一滞,果然见到小郑太医陪伴在侧,便应声称是,从库房抬上一架山川红日的长屏风,两只归鹤从山水之间穿行而来,工笔清雅。   这架屏风一放,再加上珠帘垂坠,便连太后娘娘的侧影都难以窥见,只能在日光漫烂之间,望见她鬓发金钗投到屏上的虚影,朦胧如梦中伸展出的桂枝。   瑞雪叫下了各处的女使,珠帘摇动,她亲自将珠串抚正,见到屏上的虚影似乎涌动了一番,娘娘今日与陛下长谈时拿着的那本古籍——啪嗒一声,从桌角被碰到了地上。   她将视线别往远方,恰见杜月婉要进来禀事,连忙拦住了她,只在帘外轻声道:“有什么事,过一会儿再说。”   杜月婉面无表情的精致面具上展露出一丝裂纹,她压下声音,很低地问:“又……?”   “什么叫又?”李瑞雪皱眉。   “他是有福气的人。”杜月婉道,“只是这也太抬举了些,就是视金银如粪土的出家人、就算是个和尚,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免被关照得傲气点,我是唯恐他恃宠生事,在外头惹了麻烦。”   李瑞雪道:“难不成你还要寻几位美郎君来分他的宠?这成什么了,光是这一个已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才稍微容得下,再荒唐些,或是让那些生嫩的‘青年才俊’知晓,你是让他们自荐枕席、以求入幕之宾呢?还是让他们恨不能杀之泄愤呢?”   杜月婉沉默不语,她知道,天下人的本性都经不起考验。   只不过这两位女尚书似乎都不知道,她们想得也着实太遥远、太放肆了一些,实际上的进度还不如她们脑海中的一半儿……什么干柴烈火、什么邀宠贪欢,这些事儿郑玉衡梦都不敢梦到的。   屏风之内,董灵鹫反扣住了他的手,让郑玉衡靠得再近些。   她坐在一张檀木交椅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绒毯,浮雕开光、月牙扶手,扶手上嵌着一颗明润的宝珠,游龙雕刻盘旋拱戏着。郑玉衡腰带上的玉扣抵在宝珠上,玉石与珠翠发出微微尖刻的摩擦声,叮当地碰撞起来。   董灵鹫捏着他的衣领,并没怎么用力,只是轻轻一扯。方才告状不成、心虚委屈的小郑太医便被拉得弯下腰身,双手不得不撑住一边,以免压到金尊玉贵的太后娘娘。   她的指尖在布料上探了探,翻出一道绣着梅花的内领,她端详了一下绣工,轻轻道:“很是别致。”   郑玉衡呼吸不定,他道:“粗糙低劣……不堪娘娘入目的。”   董灵鹫笑了笑,说:“你不是撒娇让我补偿你么?怎么又害羞起来了。”   郑玉衡先是义正言辞、端庄严肃地回了句:“臣没有撒娇。”随后又面露纠结,很轻、很小心地问,“补偿?”   董灵鹫差点被他可爱到笑出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连那点儿小小的贪婪都显得如此纯情。   她笑眯眯地道:“哦?原来是哀家会错了意,还是说郑太医更想要金银珠宝?”   郑玉衡连忙道:“臣不想!”   董灵鹫又道:“那就是既看不上哀家的赏赐,也看不上哀家的补偿了,那么……”   她话还没说完,小太医便飞快地望了一眼屏风,凑上前来,把唇递送上来,极为生涩地碰了碰她的唇。   两相贴近,董灵鹫简直能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   这段亲密接触转瞬即逝,但光是这么做,郑玉衡已经浑身僵硬,嗓子冒烟,手心握得潮热一片。他刚大胆唐突完,又像是被自己的“矜持”、“清高”,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自愧地说:“臣……”   董灵鹫笑望着他。   郑玉衡抿了抿唇,这回已经发誓发得眼眶都红了,道:“臣罪该万死。”   董灵鹫说:“万死有多少种法子,你可都知道吗?”   郑玉衡为这话惊了一下。   她道:“有一种死法……说不定你会喜欢的。”   郑玉衡脑海混沌,一时想,是不是要他为自己的罪行羞惭撞柱而死,一时又想,是不是他做得不好就要被挂在房梁上示众,或是皇帝陛下知道了他的居心叵测,那该是种什么样的死法?   他微微怔愣间,董灵鹫挑着他衣领的手松了松,环到后颈,按着他的脖颈压下来,姿态从容优雅,仿佛是郑玉衡投怀送抱一般。   她轻咬了一下小太医的软唇,贴着他,气息湿柔芬芳,轻问:“喜不喜欢?”   郑玉衡大脑宕机,完全反应不过来。他直视着董灵鹫的脸庞,竟然忘了“冒犯”两个字怎么写,一时间,年少气盛的血气瞬息间冲了上来。   他回抱住,环着她的肩,将太后娘娘圈在这座交椅上,椅子下方的踏床早被踢到后面去了,檀木间发出吱嘎——沉而悠长地颤动声。   郑玉衡用身体圈住了她,屏风上的金钗、步摇,透出不停晃动的影子。   他哑着声唤:“娘娘……您不能、不能这么待我。”   董灵鹫意有所指地道:“不是补偿么?”   郑玉衡顷刻间想起明日以后,就要被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监督的事情,十分的亢奋被驱散了八分,但还很是热切,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他贴着太后娘娘的额心,声音中既翻涌着蓬勃生长的欲、又卷席着沉沉的委屈:“……您就只有今天,为了补偿,才这样吗?”   他觉得自己会死的,一定会死的。在尝过这么甘甜、那么动人心扉的亲密过后,如果要在小皇帝的面前装一个超凡入圣的谦卑纯臣,不能再看娘娘一眼的话,他一定会被内心的煎熬逼死。   董灵鹫表面上考虑了一下。   她对男欢女爱的体验其实很一般,先皇帝在迎娶她之前早有通房,说不上差劲,但也不过如此。而后两人虽然恩爱了一阵,也仅止于寻常闺房之乐,并没什么稀奇的。   随着时间推移,她甚至越来越远离那种两心相贴,彼此交融的床笫之欢,余下的只有冷寂、漫长、和索然无味,所以明德帝离世前的五年,她都没有丝毫舒展私欲的心思。   直到看见郑玉衡为止。   她一身冰雪,竟被重新点燃了。   董灵鹫不置可否,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躯,戳了戳他压在肩膀一侧的手背,缓缓地道:“玉衡。”   郑玉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好像硌着我了。”董灵鹫轻飘飘地道。   郑玉衡:“……”   董灵鹫很是随意地继续说,仿佛没见到他狼狈的神色:“你佩刀了?慈宁宫不许佩刀进殿,卸了吧。”   郑玉衡猛地有点脊背发凉,脑海里那些翻山倒海的火焰一下子就熄了。他欲言又止,将笼罩着她的手慢慢缩了回来,垂首跪在了她膝边。   董灵鹫伸出脚,凤履上的金绣碰了碰他的膝,有些想笑,但又怕伤着他的自尊:“哀家开玩笑的,起来。”   郑玉衡盯着她鞋面上的刺绣,伸手捂了一下脸,很快又垂下手,恭恭敬敬,又有些哀怨地回道:“……臣还是跪着吧。”   作者有话说:   小郑:QAQ呜呜呜呜呜呜呜还是跪着清醒 第37章   圣旨下达之后, 朝堂中果然掀起轩然大波。   虽然下旨的人是孟诚,但这一系列动作下来, 大多数人都看出是太后娘娘纠察此事, 不过最后由陛下下旨而已。有因李酌素日的为人而不敢置信者,也有懊悔与他相交者,更有怀疑愤怒、大展阴谋论之人。   董灵鹫没有镇压这些五花八门的议论,反而放纵了一阵子, 在朝野热议得沸反盈天的时候, 李酌的请罪书被公布于天下。   她永远也凑不够的证据, 被她的世伯——最后一位在世的长辈, 推向了完满的峰顶。他用自己的身后名, 为故友唯一的嫡女扫平障碍。   与请罪书一同送来的,还有一支古朴陈旧的竹笛。   那是李酌昔年在董太师府中,初见董家女公子的时候, 欣喜难抑,解下相送的。在那个朝臣清苦的时候, 李酌一眼看中董灵鹫,珍爱她聪明/慧黠,几乎要认她干女儿。可当初, 他最多只能拿出竹笛,作为一件满怀心意的旧物。   只是当年董灵鹫三辞不受, 婉拒了李先生的美意。   如今, 这柄没有送到她手中的竹笛,成了李酌的遗物,还是来到了她面前。   董灵鹫其实很难体悟他复杂的心情, 但她却十分清楚, 没有人是会永远不犯错的, 这是她的前车之鉴,在历史上身败名裂而死的高位者,何止他一人。   他将是孟诚终身的老师。   小皇帝下令后,一开始是悲痛、伤感,对老师的做法极为不理解,然而等那些议论浮起,质疑声纷至沓来时,孟诚先是诧异,再是愤怒。在亲手整理证据、拟旨下令的他眼中,那些指摘母后、编造真相的人,根本就是徒有猜忌、信口胡言!   孟诚每日上朝,每日都被骂得脸色阴沉,他的脾气也渐渐不那么懦弱,一日,竟然对朝臣里最争论不休、最强词夺理的一位言官拍案而起,险些当廷杖责他。   新帝登基以来,向来敬重群臣,从未这么勃然大怒,众臣纷纷震惊,对此诧异不已。   不过即便孟诚再被骂得筋疲力尽、驳议得头昏脑涨,也依旧在踏进慈宁宫之前整理好仪表,不露出丧气的模样。   一日,孟诚来慈宁宫给母后请安,跟董灵鹫议论朝政,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到了角落,见到年轻俊美的郑太医没有穿官服,一身常衣,稍拢衣袖在一旁修撰医书。   前两日,小皇帝前来跟母后请安,请教学习时,也偶尔看到郑玉衡请脉侍墨,只不过郑太医出现得时候不多,不知道是刻意避着他,还是本来就不曾在董灵鹫的面前多待。倒是这一天,他留在殿内的时候很是长久。   孟诚虚心求教,偶尔也斜望过去一眼,不着痕迹地考量他的谦卑、恭顺程度,眼光虽然没有太多冷意,但仍是像一道刑、一道尺似的悬在他身上。   好在郑玉衡没有表露出太多错处。   郑太医将自己克制得很好,这几日只是埋头做着分内之事,别说“邀宠”了,连一盏茶也不敢送上去,生怕小皇帝苛责地问他:“这是你该干的事情么?”   但他只是表面做得很好而已。   郑玉衡实际上非常焦灼,他看似心如止水地修撰医书,实际上已将药方誊写错了三遍,区区百十来字,竟然毁坏了不少纸张,为了不损耗太过,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放下持笔的手腕,对着眼前的空气发呆。   他虽然随侍,但跟正殿上位还是很有距离的,连太后娘娘跟陛下在说些什么都听不太清。郑玉衡先是悄悄看了一眼孟诚,然后转过目光,望了一眼董灵鹫。   她正按着一本奏疏,手指莹润纤细,血管伏在玉白的手背下,蜿蜒出浅浅的青痕。   她这样纤柔轻盈,几乎只有持笔捧卷的力气,身躯病弱,常年服药,落在他身上的好似只有沉重衣冠的重量,郑玉衡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温柔的一双手,按在他脊背、后颈时,却让人生不出拒绝和抵抗的气力。   郑玉衡才看了一眼,目光就情不自禁地浮过她微动的耳坠,耀眼的金环轻轻碰撞,他听不见那么低微细碎的声音,但却想起两人近在咫尺时,珠翠交叠的脆响——然后是太后娘娘绵长煦暖的呼吸,气息挟着彻骨的香,徐徐地笼在他的身边。   “……咳。”从旁侍香的蒋内人轻轻咳嗽,她见陛下似乎要望过来,连忙抽身上前,假装要换下镂空金香球里的香片,挡在了郑玉衡面前,阻隔住了他的视线。   小郑大人仓促地回神,见到蒋内人紧张地看着他,冲着他眨眼,他这才发觉自己又失了分寸,一面看似恭谦地敛回视线,一边对她低声道:“多谢。”   蒋内人悄然道:“您也太大胆了。”   郑玉衡虚虚地握着笔杆,墨眉微锁,神情里有些忧愁:“我是要被她为难死的。”   他说得是董灵鹫那份比惩罚还可怕的“补偿”,实在让人魂牵梦萦,乃至到了勾魂夺魄的地步,偏偏小皇帝一过来,太后娘娘竟然真的忍住,成日里只知道教导皇帝和处理国事,连下棋、读经、陪他说话闲聊的时候都没有了。   她的心是什么做的?是无情寡欲的菩萨性吗?什么补偿、什么疼爱,都跟普度众生一样。小郑太医煎熬地快要受不了,她已经有整整两日没跟他说公事以外的话了,也没有摸摸他的手、或是碰一碰他的脸。   整整两日!二十四个时辰!   蒋内人以为他口中指得是陛下,便小心劝道:“那毕竟是圣人啊,怎能有不让着他,不让他舒心的?郑大人务必要耐得住性子。来日方长呢。”   郑玉衡道:“很是明显吗?”   蒋内人道:“陛下虽还没看出来,但慈宁宫上下跟您相处多时,怎么看不出?私底下我们交谈,都想着宽慰您呢。”   说罢,蒋内人也不便停留太久,旋身过去,又做别的去了。   郑玉衡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在受刑。   他刚垂下头,另一边的孟诚便又望过来,扫了一眼,见这人还算规矩,便在话语中的空隙里提起,有点儿试探董灵鹫心意的意思:“郑节的复职诏书,儿臣昨日也遣人拟过了,可以让他回御史台供职。”   董灵鹫道:“哀家为你选了几个忠言直谏的能臣,若是历练得成,日后这些上了资历、却迂腐不化的循吏,你可以革除赋闲一些。”   孟诚见她没有因为郑玉衡,便偏私于他的家人,心里又舒服了一分,道:“儿臣省得,劳动母后费心。”   董灵鹫又道:“那个叫……邢文昌的,他可有上表?”   孟诚道:“邢御史,说到这个人,倒也很有意思。此人在母后纠察朝政贪污、将诸臣传进刑部问话之时,他很是上了一些大逆不道的奏表,不过这件事一出,邢御史倒没口伐笔诛,愤而上了许祥在京中的私宅,险些动起手来。”   董灵鹫挑了下眉:“没听许祥说过。”   孟诚又道:“许秉笔一贯寡言,想是还没学会讨好主子吧。”   小皇帝也知晓许祥的出身,不以为意地带了一句,继续道:“幸好盈盈路过,公主府护卫将邢御史连同他的家奴捉了出来,问及缘由,盈盈竟然自作主张,将邢御史送进了内狱,跟罪臣周尧当面对质。”   “这两人是同榜进士。”董灵鹫说到这里,瞥了郑玉衡一眼。   小皇帝没发觉,跟母后相告道:“内狱那种地方,岂是没有腰牌诏令能擅进的?只是儿臣惯坏了盈盈,她带着人闯进去,因为是大殷的金枝玉叶,无人拦阻,竟把邢御史跟周尧面对面关了一日,翌日才松口把人放出来,母后一定料想不到——”   孟诚摇了摇头,笑道:“简直是个笑话,邢御史从内狱出来,居然笔锋一转,大骂那些捕风捉影、造谣生事的文官,说他们居心叵测,质疑皇太后陛下,有不臣之心。”   “皇太后陛下”,这个略显谄媚的称呼,竟然出现在邢文昌的口中笔下,几乎有一种荒谬的戏剧感。   连董灵鹫都忍不住摇头笑叹:“这性子……”   她话没说完,突然又想到,盈盈路过许祥在京中的私宅?就算再有体面的太监内侍,也不会将私宅买在公主府周遭吧?盈盈所居的鸿雁街,前是临安王府故居,后是公侯人家,出入者皆封侯拜相……就算是皇帝身边的商恺,也没有将私宅购置在此处的道理。   她还没深入考虑,孟诚便又旁敲侧击地问:“前几日呈到归元宫的公文里,有些文章的字迹,似乎不是女尚书的。”   出于对瑞雪、月婉两人资历和身份的重视,像她们这种管理奏章文书的高级女官,皇帝偶尔也会在太后娘娘面前以“女尚书”相称,以表尊重。   董灵鹫想起,前几日忙碌时,郑玉衡可是抄了不少公文,他那手字行云流水、开阔舒展,与女官们的簪花小楷大不相同,让孟诚看出来,也是常理中事。   她道:“皇帝觉得那字可还好?”   孟诚想先问清是谁写的,才好评价,不然若是夸奖了那个居心叵测的年轻太医,不是让母后更看重他了吗?便道:“也不过如此。”   董灵鹫掀开奏疏,扫了一眼上面小皇帝的朱批,一边端详、一边淡淡道:“噢——不过如此。”   孟诚见她这样,不禁尴尬脸红,因为他的朱批实在比不上那份行云流水,只好如实道:“儿臣……咳,虽然不过如此,但一定也是执笔者多年辛苦磨练而成的,应当嘉奖才是。”   与其说是夸郑玉衡,不如说孟诚是为自己找补。   董灵鹫面带笑意,伸手示意了一下李瑞雪。瑞雪便立即会意,跟小女使吩咐一句,大约只过了几息,郑玉衡便从帘外角落里走上前,温润谦顺地向两人请安。   孟诚这才近距离地正眼看他。   上一次两人见面,郑玉衡是穿着官服,官帽齐整、遮蔽了一半的容色。但这件淡烟灰的常衣却很衬他,墨发玉簪,清瘦挺拔,衣襟被扣子一个个地系起,衣料掩合到脖颈,除了手和脸之外,连半点肌肤都不露。   孟诚对他的打扮还算满意,心道,似乎很规矩,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郑玉衡请安之后,董灵鹫便道:“皇帝说要嘉奖你,你的字写得很好。”   孟诚碍于面子,板着脸应下来:“朕确有此意。”   郑玉衡这才抬起头来,声音克制而疏冷:“臣随侍太后,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他的脸一抬起来,孟诚刚刚舒缓的那点儿敌意瞬间升起,完全忘记了自己对他这连日来的规矩是什么想法了。原因无他——郑玉衡长得太好了,能立刻激起男人对同性的羡慕、嫉妒,还有强烈的不甘和自卑。   孟诚有这样一个母亲,自然也生得出挑,只可惜董灵鹫那种雍容大气的美,没有遗传到孟诚的身上,因为王婉柔时时安慰、其余的嫔御也讨好美言,所以孟诚对自己的仪表还是十分有自信的。   但他在郑太医的面前遭到了打击。   孟诚不自觉地换了个坐姿,正襟危坐、面露严肃,手指虚握成拳,搁在腿上,眼眸盯着他,道:“郑太医——你为慈宁宫侍墨,可有窥探上意?”   董灵鹫意外地看了儿子一眼。   她有点不解,这孩子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没事儿找事儿?   作者有话说:   太后:?空气里怎么有股火药味儿。 第38章   董灵鹫惊奇意外, 郑玉衡却全然不这么觉得,他倒是很适应孟诚的这种态度。   郑玉衡早就做好被他为难的准备了, 他跟这些姓孟、而且又当了皇帝的男人, 总是有点儿那么宿命般的犯冲的。   他更加温润,让自己看上去十分无害,语调压低:“臣谨守本分,克己复礼, 只为娘娘问药侍疾为本分, 除此之外, 稍得赏识, 才有幸提笔解忧, 绝无半分逾越之心。”   董灵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意味深长。   什么“绝无半分逾越之心”,什么“本分”, 她怎么不知道小郑太医还会睁着眼说瞎话,还说得这么熟练。   孟诚谨慎地打量着他, 从这番话里挑不出半个错处来,才外强中干地道:“你知道就好。”   郑玉衡敛眉不语。   这时,侍茶女使将两人手边的香茶换过。一盏重新添了八分、热意浓郁的君山银针放在孟诚手畔。   小皇帝拿起茶盏, 掀开盏盖,垂首品茗。   在这皇帝陛下看不到的空档里, “安分守己”的小郑太医突然抬起眼, 一双清澈墨眸依依不舍地看向董灵鹫,有一股缱绻、欲说还休的控诉感,好似很是可怜、受伤。   董灵鹫差点被呛到。   她啪嗒一声放下茶, 抽出手帕, 抵着唇擦拭嘴角, 回望了他一眼,跟他摇了摇头,示意郑玉衡不要闹。   孟诚放下茶,抬起头,目光才投过去,郑太医又垂着眼睛盯向自己的脚畔,好像从始至终都这么规矩一样。   小皇帝想了想,为了不辜负先前的话,便道:“你是母后的随侍太医,身份跟别的太医不同,又确实见了你一笔好字,想来赏你一方名墨最好,朕收着一枚蟠龙弹丸徽墨,以松烟、珍珠、龙脑制成,坚如玉、研无声,便赐给你了。”   闻言,董灵鹫又有些看不透她儿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方徽墨确实贵重,放在宫闱之外,豪奢竞购,万金难求。若不是贡墨,连禁中也未必有那么多。   她不明白孟诚一会儿为难他,一会儿又这么大肆赏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郑玉衡却微妙地读懂了。   小皇帝赏赐得贵重,并不是真的觉得郑玉衡的字有多好,只不过是拿出自己的“实力”、“权威”,来在他面前找回自信罢了,像这种郑玉衡当一辈子医官都买不起的名墨,他却愿意拿出来赏赐人,这就是两人之间巨大的身份鸿沟、实力差距。   郑玉衡觉得皇帝陛下很幼稚,但没说,仍这么温温和和地低首谢恩。   孟诚这才放松。   瑞雪看了郑玉衡一眼,低声道:“娘娘,既然叫郑太医来了,不若一齐请了脉。”   董灵鹫点了点头,说:“做碗甜羹送来,昨日皇帝说你们研制的枣泥糕别具一格,一同呈上来吧。”   瑞雪大为感动,觉得娘娘竟然有心吃甜的,可见心情很好。以往董灵鹫喝药后除了漱口,都不曾用过什么东西。   她急急地应了,亲自动身去督促。   郑玉衡上前一步,符合礼仪规范地跪在董灵鹫身畔,请她伸出手,然后在她腕上搭上丝帕,隔着帕子将指腹覆上去。   董灵鹫扫了一眼,忽然发觉这丝帕很是眼熟,仔细一想,突然记起这是当初郑玉衡被皑皑咬了一口,她拿来给他擦手的帕子,那时被郑玉衡收着了。   这方丝帕素蓝简朴,绣花细腻,看不出是太后娘娘所用之物。他洗净后,一直贴身放着,今日居然拿出来。   董灵鹫挑了下眉,由着他把脉,然而他的指腹才覆盖上去,就感觉到对方的小指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手心。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又偏头瞥向小皇帝,见孟诚正用糕点,分神没有注意,才轻咳一声。   如果说太后娘娘都会为之尴尬的时刻,那就是她的亲生儿子近在咫尺,这个名义上清白,实际上早就越了线的秘密情人,竟在悄悄地撩拨她。   学坏了。她想。   郑玉衡也只大胆了这么一瞬,他还是珍惜自己脖子上的这颗脑袋的,很快就站起身,像往常一样顺从地禀告脉象,又退下去记录脉案了。   董灵鹫的心思也收拢回来。   太后娘娘跟陛下一直议政到日暮,随后归元宫内侍在外守候,将孟诚迎回宫中。小皇帝起身向母后告辞,刚要走,一眼看到角落里的郑玉衡。   他状似无意地道:“既然到了这个时辰,让郑太医也回太医院的下处值夜吧,朕刚好派人送他。”   郑玉衡翻着脉案的手猛然一顿,心中咬牙切齿地想,又来了,你到底有完没完?管天管地,还管我在不在慈宁宫侍药?   他一颗蠢蠢欲动、抽枝发芽的春心,就像是被哗啦一下从桌子上碰掉一样,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饶是如此,碍于身份,郑玉衡还必须得面不改色,以忠心纯臣的礼节相待,不能流露出一丝不悦。   毕竟按照常理来说,这是皇帝陛下的浩荡天恩,是对他的关心。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   他已经三天没有进过娘娘的寝殿了,她——她怎么也没有动静的?   郑玉衡心中烦乱,说不出到底是心酸还是心痛,总是难熬得很,只得默默起身,口称拜谢陛下恩典,如失魂木偶一样跟在御驾之后。   孟诚非常满意。   他觉得自己火眼金睛,必定能让这个郑太医忠心耿耿、此后一心为公。   小皇帝还以为郑玉衡是真的很感谢他的关心呢。   董灵鹫倒也没什么异议,并没说让郑太医留下服侍,只淡淡地应了声,不做吩咐。   两人走了之后,她才从案牍间抬起头,跟瑞雪道:“宣靖云派人跟着吗?”   瑞雪回:“跟着呢,早按您的吩咐,要是陛下跟小郑大人起了什么龃龉,但凡有一点儿冲突的苗头,那边立刻来禀报的。”   董灵鹫颔首:“嗯。”   又过了一会儿,她之前被孟诚打断的思路重新连接上来,突然想起:“也再查查公主府的动向,看盈盈是去哪儿玩乐了,能那么巧路过许祥的私宅。”   瑞雪道:“小人让季景明仔细伺候着公主殿下,随后便去问。”   季景明是公主府季都知的名字,也是李瑞雪的对食,在太后娘娘眼底下过了明路的。   “明日吧。”董灵鹫看了一眼投进窗棂的晚霞,“先歇了。”   “是。”   ……   翌日,一大早,瑞雪便为这件事出宫了。   孟诚大多是下了早朝之后,将廷议的奏折先批一批,辰时后才来。   董灵鹫昨夜睡得不安稳,早起头疼,想到皇帝还有一阵子才过来请安,便喝了口茶又睡下了。   秋风涌起,窗外的枝叶间被风擦出窸窣地震颤。晨光没入轩窗,一缕一缕、柔似水波的光,长短不一地投到软红香帐的薄幕上。   董灵鹫朦朦胧胧间,隐约听到风吹枝叶声,眼前模糊的光线变了变,一股熟悉的气息围绕上来。   她登时有些醒了,感觉到一只手低低地拢上来,很轻、很小心地抚摸着她的手指。   董灵鹫知道这是谁了,她眯着眼,见到小太医白净的下颔线,她侧了侧身,声音有点早起的微哑:“这么早?”   确实早。   宫中轮值的女使还是第二拨,晨起的内官们还没上值,打更提灯的宫侍刚停了那么一会儿。   郑玉衡握了握她的手,十分不舍地松开,悄声道:“打搅娘娘了,您睡吧。”   董灵鹫闭着眼问:“怎么进来的?”   “瑞雪姑姑不在,”郑玉衡道,“月婉姑姑忙着,臣找准时机,威胁门口的女使,说求求内贵人了,娘娘叫我来的,她将信将疑,就放我进来了。”   董灵鹫有点想笑:“这叫威胁?”   郑玉衡道:“我还说,如果你们不放我进来,我就撞死在这里了。”   董灵鹫愣了下,“你们家文死谏撞柱子的传统,到你这儿虽然继承了,可又继承得挺古怪。”   郑玉衡看着她,想要伸手抱她,又缩了缩手,极力地克制自己,道:“臣……不想搅扰您休息,娘娘快睡吧。”   董灵鹫先是“嗯”了一声,又缓缓道:“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郑玉衡抿着唇,手指在她素薄的袖口打转,眼神也起伏不定,低声:“臣无耻,想要您……”   董灵鹫为这句话睁开眼,心想这孩子居然不害羞了,张口就是这么惊人的话,莫不是转了性?   她还没回应,就听见郑玉衡断断续续地道:“……要您摸摸我。”   他很是期待地说:“可以吗?”   董灵鹫:“……”   嗯,还是这么纯。   她将手伸过去,拢住他的指节,将小太医拉到软榻上——顷刻间,帐幔摇动,压着四角的珠串响起伶仃的微鸣。   董灵鹫环着他的腰,困倦地埋在他肩膀上,低低道:“这么早,就是为了在皇帝来之前,进哀家的寝宫?”   郑玉衡心虚地点头。   “那陪我睡一会儿吧。”董灵鹫道。   她的手缓缓上移,路过他的肩膀,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耳朵——郑玉衡一害羞耳朵就会发烫,此刻也有点热。   董灵鹫忍不住笑了笑,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很清冽、微微泛凉的气味,像是流过山石的清泉,沁着冷意,又绕着连绵不绝的柔。   她轻问:“怎么不跟昨日似的恭敬,这衣裳……”   她这才注意到,郑玉衡换了件衣服,虽然还很简单素净,但胸口往上的几颗细扣没有系紧,而是虚掩着的,若是不动它,自然严丝合缝、一丝不苟,但她的手抚着对方的耳垂,不免蹭乱了领口。   这领子就被蹭开,向边缘分去,露出冷玉一般的肌肤、清瘦料峭的锁骨。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气息微促:“娘娘……”   她的手被放到了锁骨的边缘上,郑玉衡的掌心覆盖住她的手背,难耐地低声道:“对您,还要那么收敛、那么敬畏吗?”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休想勾搭我妈!   气得小郑早起摸黑□□(x) 第39章   郑玉衡觉得自己在发疯。   但他真的要被憋得发疯了, 就算娘娘现在立时打他一巴掌也好,他必得这么做, 不然会被小皇帝逼到受不了的。   董灵鹫倒没有打他, 反而在他锁骨上轻点了几下,教导道:“倒不知你在慈宁宫这么些时日,还真的学会自荐枕席了。”   郑玉衡又羞又愧,眼眸湿润, 情态甚为堪怜。   董灵鹫道:“哀家不舍得怪你, 只是太困了, 乖, 闭上眼。”   郑玉衡凝视着她, 迟迟地合上双眼,让太后娘娘抱着自己,也试探地回抱着她, 让董灵鹫能睡得更安稳些。   那股烧上头的火一下去,郑玉衡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嘴上说着让她睡, 却还是打搅了娘娘休息,便有些自觉无理取闹,一边反思, 一边想着到底怎么办才能让娘娘亲自己。   软红香帐,小炉煦暖, 檐外风正响。   郑玉衡陷在她的气息当中, 原本撑着精神,可很快又在那股安宁温柔当中犯了点困,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 门口值守的女使似乎低声交谈了几句, 然后又安静下去。   杜月婉站在屏风外, 朝着软纱帷幕中望了一眼,没看清什么,但确定里头并没有太过隐私的动静,又转而抽身出去,指了两个人值守。   她跟先前那个女使道:“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犯这种错!“   女使提心吊胆,低眉谨慎道:“郑大人是得宠的人,姑姑明鉴,太后昨夜睡不安稳,起来时喝了口茶,说有些头痛,小人想着郑太医或许有用,才放他进去的。”   杜月婉闻言,面色稍霁,仍是叮嘱:“下回先报给我知道。”   女使合手行礼:“是。”   杜月婉又道:“下回不许再听他的了,他年轻不经事,男子素来是心智成熟得晚,他有什么经营不到的地方,难道我们专司此职,还要经营不到吗?那也白吃慈宁宫的月俸了。”   女使谨记下来,补充说:“娘娘跟郑大人隐约说了几句话,就又歇下了,倒没搅扰,比先前休息得还好。”   杜月婉令她下去。   正好时值瑞雪回来。她一大早便去了公主府,此刻刚归宫,身上栖息着清晨薄薄的微霜。李瑞雪换了宫服,正顺着腰上的宫绦,见她立在殿中,拧着眉头,便上前问:“我们杜尚仪怎么这个脸色,谁又惹着您了?”   杜月婉曾经位居尚仪,教导后妃嫔御的礼仪规范,先帝曾赐“掌仪夫人”名号,如今又调来太后娘娘宫中,做慈宁宫待诏,是十分有体面的一个人。   因杜月婉看重礼节制度,严苛谨慎,瑞雪常拿这个打趣她。   杜月婉回头扫了她一眼,双手叠按在身前,冷着脸道:“娘娘宠着,我们是没有说话的地方。可寝殿内帐之中,不经过通传,竟让郑太医来去自如,可见你跟你手底下的人,都让他给灌了迷魂汤,日后不怕惹出大乱子来?”   李瑞雪先是愣了愣,道:“他已是那个身份了,既不佩兵器、也无其余背景,连父母宗族都断绝了,这两日陛下来得勤,好不容易有这时候,便是让他尽一尽心意,又怎么了?”   杜月婉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想的,脸色一变,当即就要跟她讨论利害,因为站在寝殿门口,不敢高声语,才压了调子,眸色微沉:“你也知道陛下来得勤,正是这样时候,我们才更得仔细——”   话语未尽,外门的宫人便急步而来,气喘吁吁地向两位女尚书道:“姑姑,圣驾下了朝,正往慈宁宫来。”   两人俱是一怔。   这么早?平日里孟诚可没这个时候来的,这才什么时辰?   李瑞雪道:“还有多久到?”   宫人说:“约莫一刻半,也就到了。”   “你先下去。”李瑞雪将人遣退后,转眸跟月婉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脸色都有点僵,一个是理亏,另一个则是有些一语成谶的尴尬。   来不及说清楚,李瑞雪暗暗后悔,自己确实有些思虑不周。她刚掀起珠帘,一步踏进去,便听到那架隔绝视线的屏风里,一别方才的寂静,传出细细地摩挲声、还有软榻微动的轻响。   除此之外,还有很混沌的呼吸,一个原本清越的男声被染得低沉下来,凝着几乎突破耳畔、令人羞/耻的渴望。   “太后娘娘……”   董灵鹫好像没应,又好像应了,因为床纱发出撕裂的声响。   李瑞雪的脚定在那里,神情错愕地转过头,做口型道:“方才也有动静吗?”   杜月婉额头发汗,脸色绷得紧紧的,回她:“没有。”   两位女官久经风浪,还没遇到过这么让人头脑发麻的时候,她们总不能让皇帝陛下过来了,却来听这个吧?!那可是皇帝,就算推说娘娘不曾起身,也必是在正殿等候,若是放肆些,说不准就听得到的。   正殿里候着太后的亲生儿子,寝宫中却是这样的光景,小郑太医可比皇帝还小一个月呢!   依着小皇帝的性格,他非得把郑太医碎尸万段不可。李瑞雪这么一想,也跟着浑身冒汗,提心吊胆,她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虚握成拳掩在唇畔,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内里的动静立刻小了不少。   郑玉衡没听清,他的心魂都散荡出去了,还回不过神来。是董灵鹫听见了。   她方才睡醒,分明只想着跟郑玉衡说几句话,然而两三日不曾温言亲近,话语便讲得没那么纯粹,小太医脸一热,渴望又克制地唤她,眼睛里分明都已经烧起来了。   董灵鹫难得有不那么清醒的时候,让这个“祸国妖妃”给带偏了,一时失了分寸。直到屏外传来瑞雪的轻咳,她才停下手。   郑玉衡那件“不恭敬”的衣衫,已经折下去大半的领子。他的手环抱着她的脊背,将她纤柔的身躯揽在怀中,却露出一片冷白的锁骨,他的喉结、骨骼、还有下颔边上,都让咬出来一点儿玫瑰色的红印子。   太后娘娘有些恶劣的趣味,喜欢欺负他。   郑玉衡虽然年少青涩,但毕竟是已经发育成熟的男人。他已让“折磨”得受不了,一边毫无抗拒地太后娘娘在自己身上发泄那股破坏欲,一边主动抱着她的腰反身压到榻上,手臂撑在一侧,眼睛透亮、明澈、像雏鹰一样急切紧张地盯着她。   他真的很想、很想侍奉娘娘,用他的全部。   董灵鹫慵懒地躺在香帐内,她抚摸着郑玉衡的咽喉,欣赏般地望着这道自己咬出来的齿印,就像是一张雪白的纸,她在上面用笔作画,把他装点成设色香/艳的隐秘图卷。   郑玉衡低下身,献祭似的靠近过来,把喉咙露出来,引/诱她在自己的身体上作画,低低道:“太后娘娘……”   董灵鹫就像是一朵美艳到近乎颓靡的牡丹,庄重到了极点,反而透出令人痴迷的蛊惑。郑玉衡觉得自己就像是全世界最居心不良、也最朴素简单的那只花瓶,正在竭力地勾/引她,让这朵花爱怜地归属于他。   不,是他归属于董灵鹫。这只花瓶只能有她一朵,再也装不下别的。   床纱拂动,董灵鹫随手撕下来一截,细腻轻柔的红绡缠在手上。她也有点被鼓动了,将红绡系在了他身上,轻声笑道:“还得练呢。”   郑玉衡耳根烧得赤红,挪了挪膝盖,爬过去蹭她的肩膀,他想起房中术图册中写得东西,自知他没有经验,也还没将里面的知识学会,只得不甘心地默认了她的话。   就在小郑太医心荡神驰地想再进一步,瑞雪的咳嗽声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他根本没听进耳朵里,缠人得像发/情的猫一样。只有董灵鹫立刻听到了,她按住郑玉衡的肩膀,出声问:“什么事?”   如果是小事,瑞雪不可能在这时候打扰她。   屏外人回道:“娘娘,陛下的龙辇快要到了。”   董灵鹫眉尖一蹙,瞬息清醒了。她看了看小太医,没想到将人放进来还有这么严重的后果,道:“进来伺候我梳妆。”   瑞雪道:“是。”   说罢,董灵鹫便掐了一下他的后颈,告诫似的道:“别闹,下去。”   郑玉衡这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浑身一僵,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自己,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办。   董灵鹫踹了他的膝盖一脚,声音有点重了:“玉衡。”   郑玉衡默默地从她身畔挪下去,但没有起身,而是靠在了香帐的最角落,衣衫凌乱,发髻松散,他抱着膝盖将头埋起来,只露出一个通红的耳朵。   董灵鹫无暇顾及,立即配合女使起身梳洗。大约忙了一刻钟,她坐在铜镜前绾发,梳头女使正将青丝理顺,一缕一缕地绕上去。   瑞雪侍立在侧,她悄悄抬眼巡视着,半天才发现郑玉衡在哪儿。   小郑太医的身躯被帐幔遮掩着,但显而易见地衣衫不整,露在外面的手指指骨上露着一截红痕,身上散发着一股颓丧的气息,而且一动不动,深受打击,看起来极为可怜。   女官给董灵鹫簪发,将金钗玉饰一个个穿插上去,又在穿凤牡丹的檀木妆盒里挑耳坠,刚取出一对白玉珍珠的,就见到太后娘娘扭过了头,跟榻上的人道:“还不出来?”   他不可能当着孟诚的面,从董灵鹫的寝宫走出来,那可真是在刀尖上跳舞,直撄虎须,命都不要了。   女使待她回头,才轻柔仔细地给董灵鹫穿上耳坠。   郑玉衡简直难受得想哭。   过了好半晌,他才迟钝地起身,眼眶红了大半,沉默地整理衣冠,收束领口,然而他身上的“标记”,无论再怎么努力遮盖,也都没办法完全遮住了。   董灵鹫看着他想了想,轻轻地身畔人道:“去把那件银月巾拿来。”   随后,女使便捧上一条色如银月的素巾,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纹饰,并无繁丽的花样,是男子所用,但料子轻柔,微微泛着光晕。   董灵鹫接过,亲手将素巾围在他的脖颈间,当做颈带,遮住上面鲜明的痕迹,轻轻打了个结。   她低声道:“先回去吧。”   郑玉衡看着他,眼底微潮,难过的气息快要溢出来:“娘娘……”   董灵鹫安慰道:“乖,别撒娇,让诚儿看见不好。”   诚儿……郑玉衡酸得不能自已,鸡蛋里挑骨头,连她亲生儿子的醋都吃。他把脸转过去,努力矜持地装作不在意,道:“臣没有撒娇。”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脖颈上的银月巾,果然在最边缘的地方摸到一个小小的玉麒麟刺绣——又是明德帝的!   郑玉衡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有脾气,他绷不住恭敬礼节,吸了口气,转身就走,连句“告退”都没跟董灵鹫说。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并没责怪,只是深深地思索着,这孩子……怎么又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小郑:呜呜呜呜呜呜(哭得惊天动地)   太后:……? 第40章   孟诚踏进慈宁宫。   他一身赤红的团龙纹常服, 早已卸了沉重冕旒,只戴着一顶君子冠, 神采奕奕, 哪怕是听说董灵鹫尚未起身,也不骄不躁地坐了下来,坐姿端正地等候。   孟诚没等太久,董灵鹫便出来见他。   在两人会面之前, 她已经派人将郑玉衡一路送到太医院, 看护得严严实实, 还避开了最近的宫道, 让这两人绝对在路上碰不见。   孟诚起身请安, 上前扶着母后入座,跟她道:“这件案子了结了。”   董灵鹫看向他,静待下言。   “儿臣的圣旨虽然下达, 但没有规定具体的行刑时期,百官便以为有转圜的机会, 连日争论了那么久,不过李先生的请罪书出现后,紫微卫顺着请罪书查抄, 果然发现了许多来路不明的田产宅邸,都辗转记在李先生的一房远亲名下, 数额难以想象。”   小皇帝称呼李酌, 还是习惯性叫了一声李先生。   “儿臣今日上朝,将此事按在御案上,那几个素来滔滔不绝的言官文士成了哑巴, 无一人敢分辩。”孟诚脸上写着请求夸奖四个字。   董灵鹫喝了口茶, 道:“前几日, 你还在为李酌的生死而纠结。”   孟诚愣了愣,也突然醒悟过来。   在这过程中,李先生对他的意义,似乎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对他极好的恩师,演变成了一个需要裁决的符号,他在冗杂的律法和百官的争议当中,不知不觉地弱化了他作为人的意义,只有他等待审判的罪行。   孟诚沉默了片刻,发觉要当一个明君——一个绝对公正的最高裁决者,保持自己的性格,似乎是很难的。   董灵鹫道:“你方才是在为什么高兴?”   孟诚茫然地喃喃:“儿臣……”   董灵鹫看着他道,“你是为遏制贪腐而高兴,绝不是为打了那些言官文士的脸而高兴。有时,你的悲痛、伤怀,你的愤懑、恼怒、都是不重要的,但你要习惯这些情绪同时出现,并且忍耐它们。”   孟诚迟迟地应道:“儿臣明白。”   “你不明白。”董灵鹫叹了口气,温和地道,“不过你总有懂得的一天,坐。”   于是孟诚坐在她对面。   两人再度议政时,孟诚就没有方才的亢奋了,他似乎变得沉稳了一点,这些成长都会伴随着更多的疑惑,不断地出现在一位新帝的人生当中。   ……   郑玉衡闷坐了一日。   他并没闲着,手头修撰医书的工作还很漫长,老师留下的旧卷浩如烟海,里头还有损毁模糊的地方,需要精心填补。   只是忙碌的间隙,郑玉衡就会又想起早上的那件事,他都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才踏出慈宁宫半步,就开始迅速地懊悔——   他哪有发脾气的资本,只不过是仗着娘娘的疼爱罢了,再说,就算是把他当成替身又怎么样?那可是太后娘娘啊,他要是不干,想干这件事的人能从慈宁宫排到皇城之外。   光是在太医院这么一块儿小地方待着,郑玉衡就已经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羡慕嫉妒、眼红心热了。   他神思不属,修撰得很慢,还差点标记错了一味药的副作用。等到过了午膳的时候,才慢吞吞地收拾书页,考量着什么时候进宫。   郑玉衡也有点儿说不准,他今日那么不敬,不知道娘娘是否会生他的气?是不是以后就不对他好了?   不过他好不容易回太医院一趟,终于让等候已久的人没再扑个空。   郑玉衡收拾医箱,刚踏出太医院的门,就见到一架华贵精致的马车在外面停稳,外头围绕着公主府的高大护卫,一见他出来,昭阳公主登时撩开帘子,积极地跟他挥了挥手:“郑太医!”   郑玉衡才跟她母后在榻上缠/绵过,见到孟诚倒还好,他还能催眠自己,一见到孟摘月,那股抑制不住的愧疚羞惭,简直如潮水一般涌来。   他差点转身回去。   孟摘月看他止步,一下就急了,招呼护卫把他拉过来,坐在车上跟他道:“又跑什么呀?本宫可是听说你回来,就连忙赶来了,嗯……本宫有事想问你。”   郑玉衡抬手行礼:“下官见过殿下。”   “哎呀,免礼免礼,咱俩谁不知道谁啊。”孟摘月自来熟地跟他道,说完这句,又压低了声音,悄悄问,“许秉笔伺候母后,你也随侍慈宁宫,这些天——你有没有听他说什么?比如说,心上人啊,有个好妹妹什么的。”   郑玉衡回忆了一下,许祥向来不爱说话,而且除了公务之外深居简出,根本就不是会把心事挂在嘴边的人,便道:“秉笔勤谨寡言,臣不曾听闻过什么。”   孟摘月愣了愣,有点不乐意地蹙起眉头,鼓了鼓脸,纳闷道:“怎么能没听说呢?本宫英雄救美……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还不够打动人心吗?”   她这么说,郑玉衡就想起来了,默默道:“这个听说了,娘娘也听说了。”   孟摘月先是点头,然后脸色迅速一僵:“啊?”   小郑太医诚恳地点头:“陛下说的。”   孟摘月手脚冰凉,脊柱发麻,紧张问:“母后说什么了没有?”   郑玉衡答:“似乎是没有。”   “什么叫似乎啊?”孟摘月很着急地道,“这可是关乎本宫这金枝玉叶掉不掉叶子、断不断枝子的大事儿!”   郑玉衡只好道:“臣真的不清楚。”   孟摘月抬手抵唇,轻轻咬着指骨,愁得双眉拢起,过了片刻,她好像下定决心了似的,道:“不行,我得进宫试探试探,郑太医,你跟本宫一起去吧,到时候万一出了事,还能帮我说说情。”   说罢,她便很期许地望着这位“战友”。   郑玉衡心道,我能说得上什么情?我今日的情状,不让娘娘厌恶,就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   他刚要推拒,转念一想,自己要是跟公主一起进宫,娘娘就算是不悦,应当也不会不见他……太后惯会给人留余地的,自己也好向她赔罪。   只不过郑玉衡虽然答应,但因男女之防,是万万不能跟公主同乘一座马车的。他并非许祥那样阉割过的内侍,所以孟摘月让人牵了匹马给他使。   郑玉衡看起来清瘦,孟摘月还以为他的骑术未必好,事实却并非如此。   郑太医收窄袖口,翻身上马,虽然生疏了片刻,但还是看得出有不浅的功底,骑术相当好。   进宫路上,孟摘月忍不住撩起车帘,跟他闲聊道:“医官里少有会骑射的,想不到你驾驭得住这匹番马,本宫原想让人牵着的。”   郑玉衡道:“君子六艺。”   孟摘月有些惊奇,不禁赞叹道:“若你是文官,明年围场春猎的时候,你还能陪着皇兄去。”   郑玉衡低低应下,不再作答。   孟摘月的马车过了朱雀门,驶进宫道中走了大半程,到了不得骑马驾车的地方,她便敛裙下车,接过婢女递来的一件薄披,挥了挥手:“不用换辇,本宫还是走过去吧,我会晕辇的。”   随侍众人应了声是。   然而就是这么不凑巧。   孟摘月才跟郑太医走了没几步,就迎面撞上御驾。这条路无可躲避,龙辇远远地出现在拐角的另一边,宽阔的宫道上再无旁人。   公主倒是很兴奋,见皇兄似乎从慈宁宫出来,当即便要上前,结果一旁的小郑太医脚步不动,浑身好似定在了那儿,还如有实质地散发着一股很诡异的幽怨之气。   她问:“怎么了吗?”   郑玉衡摸了摸脖颈上的素巾,喉咙一梗,道:“……下官畏见陛下。”   “他脾气好着呢,有什么可怕的。”公主理所当然地道。   刚说完,龙辇果然停在面前,一身鲜亮华衣的孟诚从辇上下来,目光钉子一样看了看郑玉衡,又转身望向皇妹,不留情面地指着他道:“你怎么能跟他走得近?他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孟摘月愣了一下,迷茫地道:“他什么人?这是母后的太医。”   “此人性情不好,”孟诚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朕昨日才嘉奖了他,今日他就错过了给母后请脉的时候,如此骄矜之人,不适宜陪伴母后。”   郑玉衡忍了又忍,才没张口跟他争论。要不是孟诚一大早就来败坏娘娘的兴致,他都不会离开慈宁宫。   他缓了口气,躬身道:“太后娘娘与陛下议政,臣不敢搅扰,才稍迟了时辰。”   孟诚见他谦和温顺,又被郑玉衡的这副模样掩饰了过去,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的时候,猛地见到他手指上的红痕。   他的直觉突地一跳,心里都跟着慌了一下,转过身审视着郑玉衡,摆了摆手。   龙辇随驾的众人、以及陪伴公主的诸人,见此示意,全都各自退后,让主子能有个清净的说话地儿。   这些人退出二十步开外后,孟诚才逼近他面前,冷冷地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郑玉衡垂着眼,睫毛都不颤一下。   比起恩威深重的太后娘娘来说,新帝的气势还不足以令他惧,只能让郑玉衡告诫自己要容忍。   他刚这么告诫自己,就听见孟诚说:“你要是敢侮辱朕的母后,朕迟早会宰了你。”   郑玉衡抿了抿唇,没有立即请罪求饶,只是将头压得更低。   但他的脊柱却是直的,像是一株压不弯的松柏,甚至有一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性。   这气质孟诚能看得出来,公主自然也能看出来,孟摘月心里一抖,坏了,要出事,连忙凑上前来,挤进两人中间,一会儿说:“皇兄,你讲什么呢?盈盈怎么听不懂呀?”   一会又说:“郑太医,这可是皇帝的示下,还不快叩谢教诲?”   孟诚面色不定,他对郑玉衡就是有一种堪称默契的天然敌意,而且他能感觉到,这位掩藏自己的郑太医对他也一样,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只有在母后面前能稍微缓和。   孟摘月看看这边,又看看另一边,好,皇兄绷着脸就算了,怎么连脾气好的“同盟”郑太医也跟着不言不语,又冷又倔。   孟诚见状,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别以为朕不敢杀你!别以为你有几分肖似父皇,就依仗生事,也不看你到底配不配!”   郑玉衡还没做声,公主已经惊呆了,结结巴巴道:“像——像谁?父皇?谁告诉你的,商大伴?”   她不理朝政,自然不知道朝野中的几位老臣都已经知晓了这件事,商恺作为皇帝的耳目,一经得知,自然会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陛下。   郑玉衡终于抬起眼,但却没有像孟诚想象的那样趋炎附势、告罪讨饶,而是眉目端正,声音清冷地道:“陛下以为,臣很愿意跟前人相似吗?”   作者有话说:   公主:啥八卦?啥八卦?给我也听听 第41章   前人?   他竟然敢称呼父皇为前人!   孟诚心头火起, 怒意直接烧到了喉咙,他一把扯住郑玉衡的衣领, 掌心攥紧, 将他拉到面前,凛凛道:“你说什么?!”   郑玉衡不急不躁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此前,他身为臣, 还会对君上一怒而畏、而怕, 但在慈宁宫面对太后娘娘这么多日, 加上这几天积累到此刻的宿怨, 他已经忘却了害怕这两个字怎么写, 只是表面很谦卑地说:“臣怎么能跟先圣人并论。”   可惜他这点表面的谦卑,却完全遮掩不住神情中的寒如霜的冷意,口中说“不能相提并论”, 眼睛里却分明写着“我与一个死人计较什么长短。”   这就犯了孟诚的大忌。   孟诚自登基以来,处处比照自己的父皇, 总觉得不如他,然而他这样崇敬憧憬的人,郑玉衡居然是这样一个态度, 他眼睛里冒火,道:“朕就知道你是个不安于室的东西!”   不安于室岂是这么用的?可见孟诚是真的气糊涂了。   就在孟诚即将要招人处置他的时候, 孟摘月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神, 她赶紧闪进两人中间,将孟诚的手挡下来,面对着皇兄连声道:“哥哥, 哥哥你跟他置什么气?这是母后的太医呀, 就算是骄纵了他, 咱们也只管跟母后说,哪有当场失了体面的说法?”   说罢,又连连朝着他身后的人使眼色,然而内侍、护卫全都退后了几十步,就是公主把眼色抛得抽筋,那边儿恐怕也不能看见,都急切地盯着,却没人敢上前。   孟摘月心里叫苦不迭,这是什么修罗场?没在她娘亲那里上演,倒是先让她遇上了。   孟诚对着她的脸,眉头紧锁,面色凝霜:“他这么犯上,就该斩了他的脑袋!”   孟摘月道:“好哥哥,你斩了他的头不要紧,怎么回母后的话呢?就是挑遍京华王孙子弟,未必有比他生得还好的了。”   孟诚大怒道:“这是太医!不是面首!”   孟摘月说漏了真实想法,差点咬到舌头,话赶话地搪塞道:“就是太医院中,小郑太医也是医术高明的人物了,他的老师是已乞骸骨还乡的刘老太医,侍奉内廷数十年。”   这话刚说完,她又退后半步,用力杵了一下郑玉衡的胳膊,暗示的话从牙缝里往外蹦:“跪、下、请、罪。”   郑玉衡看了她一眼,撩起衣袍,沉默地跪在孟诚面前,视线压低,只能望见他身上的奢美的团龙纹图案,却一言不发。   孟诚也看出他根本不是甘愿请罪的,冷道:“待朕回禀了母后,就将你从慈宁宫赶出去,再砍了你的头,看这天底下还有没有敢在朕母后身上动歪心思的人。”   公主在心中哀叹道,我的皇兄,到底谁是动歪心思的那个啊?咱们娘亲那有那么情深一往、念念不忘,说不定也是看重他年轻俊美。   要不怎么说女儿是贴心棉袄呢,她是所有姓孟的人里头最能体悟董灵鹫心意的那个。   郑玉衡垂着眼帘,声音清冽,不卑不亢:“臣一心为娘娘着想,请陛下明鉴。”   孟诚这时候别提明鉴,他能忍住不跟郑玉衡动手,就算是被“天家体面”这四个字束缚着了。皇帝一扭头,朝远处的人招手,愤而道:“都是瞎子不成!冒犯御驾、触怒天颜,给朕上廷杖!”   内侍尽皆惶恐,一边遣人去找今日未曾当值的商大伴,一边按照陛下所言,准备廷杖。   此刑大多在朝廷中进行,最高数目为一百,不过一般到第八十下,就相当于只有一口气吊着,有没有活路,听天由命了。   按照熙宁故年的旧例,此刑分为两种,一种不去衣,隔着衣衫杖责,大多是羞辱而已,虽然也要卧床休养,但不伤及性命。另一种则是去衣受刑,这就有“往死里打”的说法了,明德帝身边的那位最后被凌迟而死的大宦官,曾经就作为执刑者,打死过十几位朝廷命官。   内侍们领命而去,孟摘月看在眼里,有些着急,然而此时却也只有母后能救他,便趁着孟诚将人叫回来的时候,跟公主府随身侍女悄悄道:“快去请母后。”   侍女望了一眼去慈宁宫的道路,跟随御驾者人数众多,逆流而行,一定会被截住,便道:“殿下,等到了慈宁宫,恐怕人都被打死了呀。”   孟摘月循着她目光一看,也觉得行不通,她鼻尖冒汗,急中生智道:“折去后省,去找宣都知。”   侍女低头应下。   她刚吩咐完,就见到不知哪个太监殷勤侍奉,将椅子搬来,孟诚居然就这么面无表情、杀气腾腾地坐下了,他的面容沉在华盖锦伞的阴影之下,有一股决不罢休的寒意。   看来是非要行刑不可了。   孟摘月叹了口气,咳嗽一声,内侍也连忙奉上座椅,她拢着裙摆坐下,也不知道这救兵能不能搬来,暗暗着急地转着手里的绣金雀丝绢。   大约等了片刻,众宦官便摆上刑凳、取来栗木铁皮廷杖。而有行刑之责的,除了御前掌印太监商恺之外,便只有内狱的许祥、侍奉慈宁宫的宣靖云,以及侍奉凤藻宫的陈青航陈都知。   除了商恺外,另外三人也同时兼任着御前秉笔。孟诚一怒之下,这四位竟然来了三位,除了宣靖云不知道在哪儿以外,三位内廷中有头有脸的秉笔太监,尽数到齐。   孟诚抬了抬眼皮,对商恺道:“杖八十,打吧。”   商恺刚要上前,便听一旁从来寡言的许祥抬起头,忽然道:“陛下想要怎么打?”   孟诚还不太清楚这里头的门道,究竟是“羞辱”、还是“杖杀”,他当皇帝以来,还没有杖责过朝廷众臣,这还是第一次。   他皱着眉,不耐烦地道:“还能怎么打?怎么这么多话!”   许祥低下头,声音平稳无波:“陛下圣心,龙恩广济天下。若是去衣受刑,杖责八十,人就活不成了。”   孟诚眉心一跳,他虽然嘴上打打杀杀、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但心里也实在顾忌着母后的心意,有点不敢。   他转头低声问盈盈:“八十就活不了?刑部的魏侍郎昔年曾经受过父皇八十的杖责,怎么龙精虎猛的?”   公主一下子没回得上话来。皇帝眉头皱得更紧,唤道:“盈盈!”   孟摘月才仓促地收回视线,把目光从许祥身上□□,捻着手绢抵住唇角,跟他道:“你让他们掂量着来,母后不说话,要不是皇兄你为难,这群奴婢谁敢打他?”   孟诚虽然不悦她这么说,但还是听公主的,对着几人复述了一遍。   许祥顿了顿,又道:“奴婢为娘娘执内狱刑罚,愿为陛下分忧。”   孟诚端详了他一下,刚要同意,一旁的商恺便看了许祥一眼,出言道:“许秉笔掌刑多年,老奴听闻他也识得这位——这位郑太医,曾经还为他在宫门守候、持麒麟玉符为他夜开宫门,想要欺上瞒下、糊弄主子,实在太容易了,陛下……”   “夜开宫门?”孟诚攥紧了手指,视线如刀一样刺向许祥。   许祥一直低着头,没有将脸庞抬起,态度谦顺隐忍,不曾分辩,只是如实陈词:“奴婢奉太后手谕,召太医入内觐见侍疾。”   孟诚打量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便道:“商恺,你来。”   商大伴颔首出列,指着几个小内侍道:“为郑太医去衣!”   许祥的手稍微拢紧,低低道:“陛下若让掌印执刑,未免有以公谋私之嫌。掌印的爱徒曾在慈宁宫殴打郑太医,以至于让太后亲自问责。”   孟诚虽然不喜欢许祥再说话,但也不得不承认确有此事。这事情虽然是经了他点头,但毕竟是办砸了的,还办得这么难看。   他已烦躁到极点,一抬手,随意指着凤藻宫的陈青航道:“你来执刑!”   陈都知面白无须,相貌平平,低首道:“是。”   陈青航是凤藻宫的人,换而言之,他是皇后宫中的心腹,而王皇后自从徐妃小产之事后,对慈宁宫娘娘更加爱戴,即便免了晨昏定省、不敢轻易搅扰她,一日都要遣人问个三四次,更是对慈宁宫侍膳的小厨房耳提面命、时时督促,以孝道侍奉娘娘。   陈青航素知自己主子的心意,这时候也不免容情,并未令人去衣,只让内侍将郑玉衡按在刑凳上,让得力的太监持着栗木廷杖,敛袖说了一声:“小郑大人,实在冒犯了。”   郑玉衡没有回话。   陈青航看他的脸色,吩咐道:“打。”   持着廷杖的太监看了一眼陈青航的脚尖,心里有了明示。   ……   董灵鹫在慈宁宫会见临安王妃。   就在昨日,封地连跑死了几匹快马,给王府故居送来临安王病故的消息,新妇入门不久,老王爷便撒手人寰了,于情于理,慕雪华都该带着世子回去奔丧,为临安王料理后事。   董灵鹫也该派人吊唁。   这个消息一到,慕雪华便带着世子孟慎入宫,亲面太后,跟她陈词道别。   慈宁宫中,王妃精神尚可,看不出是否悲伤,世子孟慎倒是有几分锁眉不振的模样。董灵鹫与两人叙话,又见了王府新妇,也就是那位祝家姑娘、现今的世子妃。   世子妃名叫祝言静,身段匀称纤柔,面容静美,虽是小门户的女儿,举止却很娴雅。   董灵鹫嘉奖了她几句,忍不住觉得这个女孩子才跟玉衡的年纪相仿,而自己年华逝去,做他的长辈都绰绰有余,一边觉得遗憾,一边又很是想他。   此刻,一个身影急匆匆地悄然进来,宣靖云额角渗汗,行动却寂静迅速,他先是无声地向王妃、世子夫妇行礼,而后靠近上首,在董灵鹫的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   董灵鹫唇边的笑意稍微淡去,转眸看了他一眼,道:“真要罚他?”   宣靖云道:“是。”   董灵鹫按着桌案,当即要起身,但面前就是临安王妃,还有世子、世子妃三人,她不得不缓了下身形,又重新坐了回去,想了想,招手道:“慎儿。”   孟慎起身抬手:“皇伯母。”   “你跟皇帝也很久没见,这就要回封地一趟,不知道何时才回来。”她道,“去请皇帝来慈宁宫,你们堂兄弟好好叙叙旧。”   孟慎虽然没听懂含义,但是皇伯母吩咐的话总不会错,他立即道:“是,侄儿这就去。”   他不懂,但不代表慕雪华不懂,王妃对于宫中的一草一动都有足够敏锐的嗅觉,她看了董灵鹫的神色一眼,着重嘱托道:“若是陛下做什么不要紧的事,你也别让他做了,赶紧回慈宁宫来,我跟你皇伯母等着你们一起用膳。”   孟慎应道:“是,母亲。”   作者有话说:   太后:我是个年华逝去的中年女人。   小郑以及众人:啊,为太后娘娘神魂颠倒OAO 第42章   第一杖下去时, 郑玉衡便想到这位陈都知手底下留了情。   他是从小在家里被打到大的,这具身体虽然不留疤痕, 连上次惨烈无比的鞭伤也几乎好全了, 但因为离开了家族的桎梏,来到了娘娘身边,他长久建立的忍耐力渐渐消退,对于痛竟然敏感了起来。   如若不去衣, 单纯示辱的杖责, 虽然伤筋动骨, 但不会将人打至残废、或是干脆没了半条命去。   饶是如此, 八十的杖责仍是太沉重了。   郑玉衡闭眸屏息, 将所有关于痛的触感靠脑海发散掉,他让自己不去在乎疼痛,脑中如幻觉般地映起那架屏风、以及屏内缠绵悱恻、风月不绝的两心相贴。   他突然有些理解皇帝陛下, 那是他的母亲,他一生敬爱的人。如果有人想要撷取太后的一颗心, 即便不是作为她的亲生儿子,哪怕只是作为她的仰慕者,恐怕都是会发疯的。   皇帝再怎么残酷、冰冷地对待他, 郑玉衡都能理解他的出发点。只不过这不代表他就会无条件地忍让,会低头屈从、谦卑顺服。   他莫名地对孟诚产生了一股奇异得可怜。   小皇帝那么爱戴他的母后, 却也是一心想要将董灵鹫锁在跟先皇的“百年好合”的柱子上, 想让她的余生孀居守贞,为他的父皇。   皇帝的敬爱,戴着一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镣铐。   郑玉衡抬起眼, 他的脸色苍白, 渗出的冷汗洇过发根, 睫毛纤长,说不出什么情绪地望了皇帝一眼。   阴影之下,冷酷以待的孟诚握紧了拳,他被这一眼看得心烦意乱,他是杖责处罚郑玉衡的上位者,却在受刑人的目光里感觉到了怜悯……这种怜悯在此时此刻,比轻蔑和恼恨还更具有杀伤力。   他沉着声,手指攥得发出咯吱响声:“郑玉衡!”   郑玉衡看着他,身体上的刑罚简直要被忽略,他在小皇帝身上找到了强烈的心理快感,那是一种洞穿了他隐秘自私的感觉,他无声地弯了下唇,应道:“臣在。”   孟诚豁然起身。   他脸色阴沉,恼怒的神色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连一旁的公主都吓了一跳。   孟摘月哪里读得懂这俩男人之间的气氛?她连火星子都没看见,心里诧异地想,怎么刚才还坐着好好的,叫了个名字就又气成这样?她皇兄怎么这么小性儿、这么难哄。   公主也跟着站起来,连忙拉住孟诚的胳膊,撒娇道:“皇兄,这也看了这么久了,就让这些奴婢打他吧,你陪我去见母后。”   孟诚不仅没泄气,反而怒意更甚,他拂下公主的手,指着陈青航道:“给朕打死他!”   陈都知身躯一僵,连忙请罪,一旁的许祥刚要开口,就听皇帝道:“许秉笔,你再为他开脱,朕就顾不上你在母后身边的面子了。”   孟摘月愣了一下,心道这事儿怎么还能怪我家许祥呀?她也起了点逆反心理,扭头跟陈青航道:“都知尽管打,要是打死了他,母后问起是谁办得这件事,必是凤藻宫受责,你们圣人惯会给自己开脱,皇嫂也是不易,每每受这个委屈。”   公主捏起手帕,矫揉造作地在眼角擦了擦:“我们女子的命就是这么苦的,嫁给谁都一样,本宫那个不识抬举的驸马——”   孟诚按住她的手,头顶冒烟地道:“堂堂公主!你说得都是什么话?!怎么能把朕跟那个混账相提并论!”   孟摘月正要阴阳怪气地刺他两句,另一边行过来一个人,是临安世子孟慎,由慈宁宫的女尚书杜月婉领着,月婉姑姑跟在他身边。   孟慎拨开人群,向皇帝行礼道:“臣孟慎,请陛下圣安。”   孟诚看了看他身后的月婉姑姑,心里猛地一慌,就知道这事情已经传去慈宁宫了。他道:“不必多礼。”   孟慎又向公主问安,孟摘月身段柔柔地回了个女礼,叫道:“二堂兄。”   孟慎恭敬地回了句“不敢”,按着太后的吩咐说道:“皇伯母请陛下往慈宁宫一同用膳。”   孟诚扫了一眼天色,这是用得哪门子膳?他又看了郑玉衡一眼,就知道是因为他。   小皇帝的脸皮绷得紧紧的,手心握紧又松,半晌才道:“王妃身体可还好?”   孟慎道:“自从臣成亲以来,母妃的身体康健了不少,此刻也在皇伯母宫中等候。”   “让两位长辈等朕,实是朕不对。”孟诚终于缓和了语气,他也知道孟慎前来、就代表着母后的意思,纵然千般不愿,也不敢忤逆,便收拾好神情,吩咐道,“去慈宁宫。”   跟随御驾的华盖、龙辇,重新抬起,众人列在两侧,请孟诚上辇。他坐上去之后,看都没再看郑玉衡一眼,装得好似很不在意一般,只是说:“盈盈,你也来。”   孟摘月悄悄看了眼许祥,软软地应了一声,只是她胆子实在大,在跟许秉笔擦身而过时,还侧首悄声:“那坠子你带在身上吗?”   说得是她上回在马车里,扯下来放在他手里的扇坠子,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一把扇子。   许祥沉默低眉,不敢有任何回应。   直至三人离去,陈青航才让小内侍们止了手,此刻大概行了二三十杖。   杖责停了之后,郑玉衡才非常迟缓地感觉到爆发的痛意。他感觉到有人将他从刑凳上搀扶下来,他抬眼一看,是许秉笔。   许祥问:“可还好?”   郑玉衡摇了摇头,停了一下,又点了点头,说:“应当能走路。”   许祥于是松开手,然后便见小郑太医的脸色又白了一分,他往旁边看了一眼,一个年轻小内侍忙来扶人。   许祥道:“回太医院?”   郑玉衡却没答应,先问:“娘娘是怎么知道的?”   他也能看得出孟慎前来的目的。这个世子可是在成婚时就警告过他,是不可能为他出头的。   许祥只简单道:“宣都知没来。”   郑玉衡顿时了然,又撑着问:“今夜……我能回慈宁宫吗?”   许祥看了看他,第一次发觉这位小郑太医是真的不要命,他觉得匪夷所思:“今夜?”   郑玉衡道:“我能走路的,我没事。”   许祥沉吟不语,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停了半晌,默然而不解地看着他。   郑玉衡无力地拂掉他的手:“许秉笔……我没发热。”   许祥道:“那为什么说胡话。”   郑玉衡承蒙他相助多次,以为许秉笔一贯的凉薄冷淡,没想到他还能开这种玩笑。   他坚持道:“可是娘娘需要人照顾的。”   许祥道:“娘娘需要?”   面对他的质疑,郑玉衡几乎有些脸红,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对。”   许祥默了默,说:“今夜的话……”   郑玉衡的眼眸肉眼可见地专注起来。   许秉笔又道:“你这身体,恐怕坐不下去,我见方才他们杖到了背上。你现在还不觉得,明日连卧床休息都煎熬,还能去慈宁宫?是郑太医照顾娘娘,还是太后娘娘照顾你?”   郑玉衡道:“……这么严重么。”   许秉笔有点惊讶,他掌刑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种,便伸手在他背上按了一下,见郑玉衡痛得发抖,直抽冷气,发现他并不是对痛觉不敏感,又有些疑惑:“你……这么能忍?”   郑玉衡猝不及防,痛得眼底一湿,吐出口气:“……许秉笔,你好狠。”   许祥:“……”   商恺早已随着皇帝去慈宁宫了,除了两人之外,一旁还剩下陈青航和几个心腹宦官。   陈青航听了全程,乐不可支,他上前搭在许祥的肩上,主子一走,就有点儿没正形,笑眯眯地跟郑玉衡道:“哎哟,久闻盛名,原来郑太医这么硬气啊,叫都不叫一声,平日里那些没根儿的小太监,还没打到身上就开始嚎了。”   郑玉衡想不到他能拿自己的阉宦身份如此调侃,一时愣了愣。   许祥面无表情道:“多谢你留情。”   行刑之时,多亏了陈青航暗示持杖的内侍们,让他们务必表面惨烈、实则留手地打,不然小郑太医还真不一定能站在这儿。   陈青航弯着一双狐狸眼,道:“就跟公主说得一样,我要是把咱们太后的人打坏了,回头怎么跟凤藻宫娘娘交代,我主子前几日还给娘娘抄佛经祈福、可没见她给陛下这么上过心。这是为难人的事儿,要是懿驾责怪我们主子,皇后娘娘又要睡不好了。”   郑玉衡抬起手,端正地跟他行礼道谢:“多谢陈都知。”   陈青航侧过身,并不接受这份礼,跟许祥笑道:“他是这样性子的吗?跟我们这些阉人也谢来谢去的,我这个奴婢可不敢受。”   许祥仍旧淡淡的:“你手底下的这两个人功夫怎么样?估摸着得养几天能好?”   陈青航道:“郑大人年轻体健,卧床休息,一旬也就够了,只是这要赶着侍奉的话……”   郑玉衡希翼地望着他,想让陈都知能口下留情。   陈青航觑着他的神色,斟酌道:“……一时半会还是不要去的好,娘娘还得分神让人给你上药,再说,陛下刚发了火,做做样子也得忍,慈宁宫里总不方便的。”   有两人劝说,郑玉衡低落地点了点头。   许祥正要让几个内侍将郑太医送回去,便见他脚步扎根在地上,看了看不远处通往慈宁宫的道路,眼神里往外冒着一股“好想去好想去”的气质。   郑玉衡回过头,挣扎地悄悄问他:“那明日我能去慈宁宫吗?”   许祥一成不变的脸色都有些裂了:“……郑太医。”   “嗯?”   他道:“十日之内,都不要来侍奉。”   郑玉衡的心啪嗒一声又摔在了地上。   他的心比身体还饱受折磨,满怀愁绪地道:“……许秉笔,你真的好狠。”   作者有话说:   僵尸吃了一口小郑的脑子,吐了出来:呸,恋爱脑! 第43章   孟诚坐在母后手畔, 如坐针毡。   时至日暮,临安王妃与世子已辞行出宫。董灵鹫亲自遣派瑞雪姑姑相送, 但却将他们兄妹二人留下了。   慈宁宫一派肃穆安静, 各级女使来往尽职,脚步无声。一个穿着八宝莲花纹圆领宫服的女使侍立案侧,为太后娘娘侍墨。   不光是刚刚罚了郑玉衡的孟诚紧张,连昭阳公主孟摘月也跟着一同提心吊胆, 她想起自己的事由来, 跟着脊背发凉, 在那儿绞着手绢儿, 时不时摸一摸鬓边流苏, 眼神飘忽。   董灵鹫收手,命人将复批过一遍的奏疏呈到皇帝案前,一语不发地继续处理政务。   小皇帝伸手接过, 沉下心低头去看,可字句却难以入眼。他知道母后一定已经知道杖责之事, 所以才在那种关键时刻让世子请他过来,但时至此刻,董灵鹫却什么都不说。   气氛愈发压抑。   女使换了一盏茶, 将仰天雪绿奉到董灵鹫的手畔,然后又有人为陛下、公主奉上他们两人各自合口味的热茶, 茶盏刚刚在桌案上落定, 便听太后开了口。   “皇帝看好了吗?”   孟诚浑身一振,捧着奏疏,抬眼看向母后, 像是在文华殿受教时失神突然被点名一般, 有些愕然和迟钝, 随后才道:“儿臣惭愧……”   董灵鹫道:“你不是惭愧,你是心不在焉。”   孟诚蓦然沉默。   他的母后不必苛责、不必问罪,光是一言不发,光是让他自己去想,小皇帝就已经慑于她的权威,怀疑自己的做法会惹得母后不悦,可在另一层面上,孟诚也实在不愿意承认——母后会为了一个区区外人,对他发脾气。   董灵鹫道:“今日你碰见郑太医的事,哀家已经知道了。”   孟诚道:“母后明鉴。郑玉衡语出不敬,直犯天颜,儿臣……儿臣只是想教训他。”   董灵鹫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他说了什么?”   孟诚刚要开口,想到郑玉衡是对已故的父皇不敬,他跟小郑太医居然产生一种相同的默契,并不想让这段矛盾里出现明德帝的身影。只不过孟诚是觉得郑玉衡不配,郑玉衡则是纯粹地不愿意。   他话到嘴边,不得不顿了顿,“他对儿臣倨傲不恭。”   “哀家问你,”董灵鹫语调和缓地复述,直视着他,“郑太医说了什么?”   别说是孟诚了,就是一旁的孟摘月都跟着咽了咽口水,觉得母后不明显发怒的时候、比她情绪外露时还更可怕。   孟诚握着拳,半晌后道:“他……儿臣记不得他说了什么。”   细究起来,除了“不愿肖似前人”之外,郑玉衡也没有特别可以挑得出的冒犯之言。   董灵鹫向后倚靠,敛袖倚在椅背上。一侧的女使整了整椅背上的绒毯,对太后低语:“娘娘,宣都知去太医院探望回来了,并没什么大碍。”   董灵鹫轻轻颔首,跟孟诚道:“皇帝这样去为难一个随侍太医,竟无缘由,在宫中勃然大怒,到了动用刑罚的地步,不觉得失了体面和身份么?”   孟诚转不过心里这个坎儿来,他分明知道,郑玉衡是仗着母后的势,才敢那么大胆、那么不敬的,但他无法指责母后,只是紧咬牙根,眉峰压得很低,吐出几个硬邦邦的字眼:“他不配侍奉母后。”   董灵鹫于是问他:“那皇帝觉得谁合适呢?”   孟诚不知如何回答,公主便已经忍不住掩唇,她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差点笑出来,见董灵鹫的目光扫了过来,才轻咳几声,假装什么都没有听懂。   孟诚的手放在膝上,几次舒展又握紧,最后终于忍不住道:“母后不是已经有父皇了吗?难道父皇还不够吗?”   董灵鹫道:“你父亲——他不是已经走了吗?”   “可是……”孟诚道,“可是!”   董灵鹫依旧平静地望着他,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等待他的下文。   孟诚的身心都有点被击碎了,他完全不理解母后跟父皇这二十余年的相敬如宾、相濡以沫,难道还不能一生相知相守?难道就一定要找其他人消遣解闷——这不是对父皇的不忠吗?   这种想法出现在封建男人脑海中,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甚至相比来说,孟诚生活在一个父母慈爱的完美家庭环境当中,他对于夫妻同体的向往还更强烈、更深刻。   小皇帝的思想纵然封建,但并不能代表他品德败坏,恰恰相反,这是在这个时代里,许多女人求而不得的夫婿品质。可正因他是皇帝,这种性格反而为他带来了许多痛苦。   孟诚深深地呼吸,拿郑玉衡的存在是“睹物思人”,由此来安慰自己。在这样的自我催眠当中,他的容忍度稍微提高了,垂着头跟董灵鹫道:“可是,母后对父皇……不会放不下吗?”   董灵鹫沉默了片刻,她很想告诉诚儿,在孟臻还活着的时候,她就已经放下了。   但这种真相对于生活在夫妻佳话里的小皇帝来说,还太过冷酷残忍。董灵鹫斟酌了一下词汇,委婉道:“所有事到最后,都是要放下的。”   孟诚在这个困惑里出不来,他道:“可你们是……你们是明君贤后啊,让任何人出现在你们中间,儿臣都……儿臣都不能容忍。”   董灵鹫又道:“任何人?那先帝的淑妃呢?行宫里的德太妃呢?你父皇纳入宫闱的十几位嫔御呢?她们算不算任何人。”   孟诚哑口无言,他怔怔地看着母亲,感觉像是有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刺痛难忍,又无法咽下。   董灵鹫轻轻地微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妻妾有别。夫妻一体,而妾是下人,不堪一提,所以不算在其中。”   从小到大,孟诚的心思就没有过几次逃脱过她的慧眼。小皇帝极沉闷地应下,脸上已经出现观念被冲击的痛苦。   董灵鹫道:“但在我心中,并非如此。她们不是下人,只是可怜人。”   孟诚道:“母后……”   董灵鹫伸出手,随意地捏了捏眉心,她有点倦怠,已经发生轻微的耳鸣旧症,耳畔像是残留着锣鼓重重敲过之后的颤动余音。   她道:“诚儿,你觉得你父亲,他对我忠诚吗?”   孟诚沉默半晌,说:“儿臣不敢妄言,儿臣只是觉得,父皇已经尽力了。”   董灵鹫居然很是同意:“没错,他已经尽力了,不光如此,他已经竭尽全力了。”   但是她又道:“可竭尽全力还不够,他的竭尽全力,没有到达母后心里的底线……这是局势不允,情义难全,与人无尤。”   “既然与人无尤,母后又何必责怪?父皇他已经、已经待母后至诚。”孟诚急促地道。   董灵鹫摇了摇头,觉得这话有点好笑。虽然皇帝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但她还是感觉到一点儿伦理纲常对她的讥讽感。   董灵鹫叹了口气,道:“待我至诚……母后没有责怪过你父皇,完全没有。”   小皇帝不明白。   董灵鹫轻轻掀过这个话题,只说了句:“你若想寻他的麻烦,不如直接跟母后说,以免坏了我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孟诚听她如此说,心中大为惶恐,他很怕母后因为一个不重要的外人,反而伤了彼此之间的亲情,一边担忧,一边又不甘,觉得郑玉衡此人真是个邀宠的奸臣无疑,竟然挑拨他们母子的关系。   但这想法只能藏在表面下。   因为母后嘴上说着不生气,实际上却将孟诚留到夜幕,监督他处理的政务摞起来都有半人高,简直让小皇帝筋疲力尽、神思不属。   偏偏母后还捧着一盏温茶陪他,时而轻言指点,时而修改批评,温柔耐心。   孟诚根本没有脸面逃走。   别说孟诚了,连公主也跟着遭殃。董灵鹫也没让她走,孟摘月不通朝政,只能在慈宁宫里招猫逗狗,一会儿将猫太子惹得炸毛,一会儿拉着几个小女使下注簸钱,最后实在无聊得很,伏在董灵鹫的怀里睡着了。   月上中天,杜月婉持着铜挑,亲手将烛台上的灯芯挑亮,又嘱咐了几个宫人打起精神。   烛泪徒流,孟诚已经困得眼晕,看着这折子上恭敬的花哨文辞,已经有些读不懂了。他悄悄打了个哈欠,一抬首,见母后眼眸含笑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一凛,又坐直身躯。   他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跟董灵鹫道:“母后凤体为要,这个时候……不早些安寝吗?”   董灵鹫慢悠悠地道:“素日来,哀家少有睡得早的。皇帝猜猜,是因为什么?”   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他年轻不知事,有些政务不能处置。而那些国朝的老臣,也总是习惯于将大事直接呈到慈宁宫决断。   孟诚脸色一红,无地自容,想到自己登基之后,虽然也辛苦,但实在没有辛苦到这个程度,便更加不安,他道:“儿臣不孝,儿臣无能。”   董灵鹫摆了下手,让杜月婉引皇帝回去:“行了,回去睡吧,皇后已经遣人来问两遍了。”   孟诚从案前站起,看了看她怀中的盈盈妹妹,觉得小妹在母后宫中休息一夜倒也无妨,便躬身告退了。   御驾左右的内侍提起一件明黄的蟠龙祥云披风,拢在皇帝陛下的肩头,又执起四盏水晶莲花提灯,护送着孟诚回宫。   宫门开阖,一捧月色洒了进来,丝缕凉风入殿。   董灵鹫伸出手,两指轻轻地捏住公主的小巧琼鼻,她拢起眉,玉面一皱,哼唧了好几声,在太后怀里翻腾着,扭过脸含糊道:“大胆——谁敢欺负本宫——”   孟摘月这么一动,身上的流苏玉饰叮当作响,好半晌才睁开眼,刚要发脾气,就见到自家母后那张雍容端庄的脸庞。   她心尖儿一抖,搂着董灵鹫的腰,口中的调子急急地改了口:“欺、欺负得好!盈盈生来就是给母后解闷儿的。”   她挪了挪身子,往太后的胸口埋下去,语调娇憨可爱、却又大放厥词:“盈盈早就看皇兄不顺眼了,他总是对男人宽容,而对女人苛刻,多亏母后教训他!哦不是,教导他!”   董灵鹫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轻轻道:“许祥。”   孟摘月下意识地以为许秉笔来慈宁宫了,蹭地一下抬起头,环顾殿内,见不到半个许祥的人影,她又缓缓扭过头,对上母后乌黑深邃、意味深长的眼。   公主先是掩唇小小地轻咳了声,然后心知母后已经看出来了,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君子之交……跟一个太监……能叫荒/淫嘛?儿臣连他的手还没牵过呢,儿臣清白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公主:嗯嗯,本公主的事,能叫荒唐嘛? 第44章   董灵鹫笑了笑, 说:“清白着呢?”   孟摘月自知理亏,生怕母亲责罚她, 心慌意乱, 软软地贴在对方怀里,枕着她的胸口撒娇:“母后定能理解儿臣的,您不知道,那日我在园中扑蝶, 有一只那么漂亮的蝴蝶, 正巧停在许秉笔身上。他虽是个阉宦太监, 可身上比花还要香, 所以才能招蜂引蝶、吸引儿臣。”   董灵鹫故意道:“看来是他的错, 竟然蛊惑公主。”   “不是。”孟摘月急忙否认,“是儿臣看中了他的容色,这样的人实在不像个内宦。母后都有郑太医为伴了, 难道儿臣身为一朝公主,不能在身边留一个贴心体己的人吗?何况他又不能人道, 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董灵鹫晲了她一眼,语气稍重了些:“口中放肆无忌,难怪朝臣参你失仪。”   “参我?”公主大为震惊, 瞬间恼怒道,“本宫又做什么了?让这群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她跟郑玉衡完全不同, 郑玉衡是口中认错、心中倔强, 公主是连嘴上的错都不会认。孟摘月金枝玉叶,是唯一的嫡公主,世上能指责她的才有几人?   董灵鹫伸出手, 从案卷的边角抽出来一本奏疏, 手指挡着关键字眼, 遮去上书人的名姓,淡淡道:“将朝廷的御史抓去内狱,虽未动刑,也整整关押了一日,这是公主所为?”   孟摘月道:“那是因为他们打上门来了!这些人要对内缉事厂的厂督无礼!”   她才辩解完,与董灵鹫视线对上,就觉得自己表现太过,莫名心虚,又缩了回去,咕哝着:“本来就是那个什么御史有错在先。”   董灵鹫道:“看来盈盈是非要他不可了。”   孟摘月闻言一怔,期待地望着她道:“母后可以满足儿臣吗?”   “可惜,”董灵鹫轻敲了一下奏疏,“纵然哀家不怪罪、不拆散你,许祥自己也不会同意的,他只是碍于你的身份,不能当面抗拒顶撞而已。”   孟摘月有些不信,质疑道:“那怎么可能?就算是碍于儿臣的身份,在公主府里有我护着、过得逍遥自在,不比在宫禁里兢兢业业、受各方的气要好?我不信,他只是没法儿跟母后开口罢了。”   在公主心中,跟着她就是一世荣华富贵受用不尽,但在深宫当中,许祥上有皇帝、太后,要在主子的眼皮底下行事,下有正统的文臣百官,瞧不起这些没骨头的谄媚阉宦,他又是一位劣迹斑斑的掌刑之人,这世上恨不得他立时死去的人,实在为数不少。   只要许祥卸去职务,进了公主府,就可以摆脱这样四面树敌、如履薄冰的困境。至多不过是挨几句骂而已,孟摘月认为,这可比被人叫“阎王”好多了。   董灵鹫并不打算说通她,而是准备让她亲自去问,便道:“明日以后,内狱中若有许祥亲自提审的案子,哀家可以命人放你进去观看,他可不是一只蝴蝶,是会吃人的。”   公主此刻还没有意识到危机,连连点头,只觉得母后善解人意。   董灵鹫继续道:“看过之后,你若是还坚持,可以亲自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到公主府去。”   孟摘月心花怒放,只觉得全天底下没有比母后待她更好的人了,又是抱着她的胳膊好一阵讨好,陪太后娘娘歇在了慈宁宫中。   ……   七日后,慈宁宫。   小郑太医果然没有听从许秉笔的建议,在太医院休息一旬,光是区区七日,他便已经前来拜见娘娘,重新任职了。   他休息养伤的这期间,董灵鹫也常常派人去照看他。太医院之中虽然有人跃跃欲试、旁敲侧击,董灵鹫却懒得再选一个人代替他来诊脉,这几日的问诊探脉、经营汤药,便尽数交给了尚药局女医。   官员休沐之日,董灵鹫也将许多简单政务全部交给皇帝,因此落了一日的空闲,在殿内窗前打棋谱,静听秋风卷叶、阴雨绵绵。   瑞雪将一件外披递来,拢在太后娘娘肩上,跟她指了指不远处,低声道:“小郑太医已偷瞧您好几眼了,他怎么也不过来?”   郑玉衡坐在不远处,与女医们商议药方。   董灵鹫信手下棋,随意地想了想,思索道:“或许是皇帝吓着他了……大约也是觉得哀家不上心?不曾护着他?还是……真听了诚儿的话。”   瑞雪摇首道:“真有这个念头,也不会受陛下为难的苦了。”   董灵鹫说:“也是。”   她是经验丰富、年岁积淀而成的老辣猎手,心胸广博,而且非常会自我克制、自我审视,即便是喜爱他,也不会那样牵肠挂肚,将一切情绪表露在外——坐在这个位置上,喜怒形于色是一种要命的忌讳。   檐外,雨滴芭蕉声,淅沥细碎。   董灵鹫打了一张棋谱,提笔将这张谱子勾出来,低头注视着棋盘:“瑞雪,将那本《忘忧清乐集》取来。”   瑞雪姑姑应了声,却有人快她一步,在架几案上将这本名书取来,放到了董灵鹫手边。   太后娘娘还是没抬头,只伸手翻页,刚探手过去,便碰到一段修长冰凉的手指。   她顿了顿,没说话,只将书抽出来。   郑玉衡跪坐在棋枰一侧,身姿如玉。他身上还有一点儿药膏的青草味道,夹杂着淡墨书卷气,此时拢了拢袖,低声道:“臣向娘娘请罪。”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   几日不见,小郑太医的状况似乎不大好。他仍这么温润,但触手却泛着一股凉意,神情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董灵鹫有点看不懂。   她看不懂什么叫忧思萦身,什么叫求而不得。   郑玉衡被迫跟娘娘冷却了这么段时间,他也反思过,虽然他从不觉得自己桀骜不驯,但面对皇帝陛下的刁难、面对不配为替代品的论调时,他依旧难以抑制地泛起冷傲的烈性,他深怕自己这样,会为太后娘娘带来麻烦。   董灵鹫的声音很温柔:“要请什么罪?”   郑玉衡道:“臣冲撞了陛下的御驾。”   他行礼垂首,纤长的眼睫如羽扇般,在光的缝隙下投下一片浅浅的影。   董灵鹫伸出手,她的指尖很轻柔、很温暖,指腹贴到了郑玉衡的面颊一侧,像是抚摸爱猫一样抚摸着他,细致地安慰、耐心地驯养。   她道:“伤得重吗?”   郑玉衡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他抑制了许久,那股渴望还是从骨骼里满溢出来。通过她的指尖,毫无阻挡地流泄而出。   郑玉衡有时会想,他对娘娘的渴望,或许有龌龊荒唐的冒犯之心,这是值得被千刀万剐的罪行,但更多的时候,他就像是下雨天路过佛像的一只野猫,漂泊无乡,他在为佛像遮雨的伞下蜷缩栖居,在淋漓的雨声中,望见了菩萨低眉。   这一刻,仿佛就是这样的雨,秋色渐浓。   董灵鹫只是摸了摸他,忽然便被小郑太医握住了手,他不再烫到般地松开,而是收拢贴合,握得很紧,仿佛稍微一松手,这眼前的一切就成了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董灵鹫轻轻道:“来。”   郑玉衡顺着她的牵引,一点点贴近,靠在太后娘娘身畔。   董灵鹫掀开《忘忧清乐集》,空闲的那只手却在摩挲着他的手掌,沿着他的骨架、骨骼的弧线,一点点地描摹、绘制,这隐秘的探索,几乎让郑玉衡喉口发紧。   他望着董灵鹫的侧脸,目光一动不动,心中却在想,娘娘,您什么时候看着我的时候,就只是我呢?   可他不能说出口,有些事情是不堪点破的。   董灵鹫侧首看书,更改棋局,耳垂上玉坠摇动。她的手停了,指节扣在他的掌心上。   郑玉衡忽然问:“娘娘?”   “嗯。”董灵鹫语调从容,对他一贯的这么温和,“你说。”   “您……喜欢前人的《江城子》吗?”   “谁的《江城子》?”董灵鹫道。   “悼亡词。”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   董灵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这是前朝词人悼亡妻子的词,情真意切,流传极广。她以为郑玉衡是想听她的评价,便思索道:“还算喜欢。”   郑玉衡便垂下头,他缓慢地说:“可这位大词人,最后续娶了亡妻的堂妹。”   董灵鹫也稍有感慨,摇头道:“世间情爱禁不起考验。不光是情爱,人之品性,若是多以试探、多加考验,就是再坚硬的玉石也会击出裂纹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为国择栋梁,便当如此。”   郑玉衡沉默了一息,随后道:“用人不疑……您就这么确信,臣会一直这么……”甘做他的替身吗?   后半句他没能说得出来。   董灵鹫笑了笑,抚弄着他的手指,点了点郑玉衡的手心,道:“今儿是怎么了,你休息几日,养得知礼了不说,还愈发清冷小性儿起来。”   郑玉衡也知道自己此前有多放诞、多不成个体统,在这种情况下,此刻的守节知礼,也不过是表面端正,光是看着就觉得假得不得了。   正此时,一旁的暖身热酒烫足了,一个姓赵的小女使跪坐在席边,为太后娘娘侍酒,她自是不便多言的,只安静地斟酒入杯,再由瑞雪姑姑轻置在案边。   这位赵内人虽然不言,但却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八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有些迷惑地想,怎么感觉郑大人跟太后娘娘的对话看似融洽,实则却都不在一条线上,同一个话题,怎么都能各说各的呢?   董灵鹫拿起酒杯,一旁的郑玉衡有些坐不住,看着她道:“太后娘娘……不可多饮。”   此为暖身之酒,有消湿祛寒之用,所以郑玉衡也只是这么劝了一句。   董灵鹫的动作停顿一刹,拉着他的手腕让人靠近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可闻,檀香交杂着桂枝芬芳,在她的吐息之间、衣袖之内,悄然环绕上来。   她将酒递给了郑玉衡,轻声:“换个法子劝我吧。”   郑玉衡接过酒杯,心口怦然,他喉结微动,刚拘束了自己这么片刻,又失了规则,他低低道:“娘娘,姑姑……还在呢。”   他边说着,边向一旁望去,突然发现别说是瑞雪姑姑了,就是刚才侍酒的那位年轻女使,也早就退得无影无踪了。   郑玉衡一时哑然,又转眸看了看,见董灵鹫的神情毫无意外,仍这么笑意柔和地望着他。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读懂对方的暗示,试探地轻轻啜饮了一小口,然后在她的目光之下贴上去,碰到她的唇。   董灵鹫不闪不避,手指轻捏着他的衣领,待尝过热酒后,才道:“你想得倒是多。”   郑玉衡脊背一僵,喉结滚动:“臣……”   “哀家只是想让衡儿陪着饮酒小酌。”董灵鹫忍不住笑,“你倒好。”   郑玉衡觉得自己的虚假伪装前功尽弃,他道:“……臣冒犯您了。”   董灵鹫说:“你不是冒犯得很熟练么?”   郑玉衡一半愧疚、一半羞/耻,安分地低头,捏着酒杯的手都攥得指骨发白了:“臣错了。”   小郑太医是惯会认错的人。要他认错,倒是简单,只是他只有心里承认了,那才是真的知错了。   董灵鹫道:“真的知错了?”   她像是悠闲而又经验丰富的垂钓者,静静地守护在自己的池水边:“是会改正的那种知错吗?”   郑玉衡迟疑了片刻,被引诱得冒上水面吐泡泡,惆怅地小声问:“能……不改吗?”   作者有话说: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苏轼。千古第一悼亡词。怀念的是他的发妻王弗,三年后苏轼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   《忘忧清乐集》宋代棋手李益民所著。   下章有副CP出没~请注意QAQ 第45章   慈宁宫当中, 常来拜见母后、聆听教诲的小皇帝,跟在殿内诊脉侍药的郑太医之间, 达成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   为太后娘娘着想, 郑玉衡常常会对他退避三舍,能让则让,他毕竟是皇帝、又是太后的亲生儿子,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血浓于水的一家人。而小皇帝似乎也因为暂时不能想通, 所以强自忍耐, 对郑玉衡的存在视之不见。   但偶尔两人还是会有碰面的时刻, 好在有董灵鹫从旁坐着, 不至于闹到太过难堪的地步。   涟漪散尽, 表面上的湖水平如镜。而在这漫长的平静当中,昭阳公主也渡过了整整一旬的时间,才找到机会, 跟随着月婉姑姑前往观刑。   时值惠宁二年八月初,秋风飒飒。   孟摘月一袭织金孔雀绿长裙, 窄袖褙子,腰间系着一串玉铃兰为饰,禁步随身而动, 碰出轻微的撞动之音。   杜月婉在前引着她,进入幽暗的牢狱中。   这件事没有告诉许祥, 孟摘月全当这是一份给他的惊喜, 想着能顺利见到他,还不必偷偷摸摸,实在是一桩美事。   这样的想法持续到她踏进内狱为止。   公主踩着冰冷的地面, 四周光晕昏暗, 隐隐传来不知何处的滴水声, 气氛阴森。她有点不自在,扯着月婉姑姑的衣袖,探头小声道:“姑姑,这儿好冷。”   杜月婉一个眼风飘过去,随行的宫人便给她披上一件月白披风。   孟摘月道:“姑姑,本宫说得不是温度,是……”   她也形容不出来。   杜月婉神情无波地牵引着公主,侧首聆听。   孟摘月抿了抿唇,没有描述得出来,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空气中飘着一股铁锈的味道,泛着令人生呕的甜。   一行人绕过了一个弯,走到较为中心的区域,一片寂静的狱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恐怖的、近乎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这种悲嚎简直能够穿透耳膜,让人的身躯达到因听觉而痛的代入感。公主浑身一抖,缩了缩手指,有些萌生了退意。   可这样的退意刚刚浮现,她就听到这个惨叫哀嚎的人口中含糊不清地叱骂着,辱骂的对象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许秉笔。   月婉转身回头,轻轻问:“殿下?”   孟摘月动了动脚步,抚摸着发麻的指尖,下定决心道:“我们走吧。”   杜月婉颔首。   越是接近,那种令人感同身受的悲鸣就愈发清晰,近到一种特别的地步后,孟摘月甚至能听见其中交杂的痛喘、还有痛哭流涕的求饶声。   这条路是看不见囚奴惨状的,连道路都因为公主的到来而提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她还是无所适从,有一种想要即刻退出去的畏惧。   孟摘月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跟着姑姑停在一片漆黑的帷幕前,然后略微发软地坐在侍女准备的座椅上。   杜月婉吩咐道:“把幕布收起来。”   “是。”   女官上前几步,将宽阔、不透风的黑幕向一侧拉起来,露出刑室内部的面貌。当这块黑布从封闭的牢笼间掀开时,那股直冲脑海的血腥味儿、肢体残败的腐烂气息,直直地冲击过来。   孟摘月一时呆了。   这块黑布遮挡着刑室的后方,面前的墙壁正对着刑架,裁出了一块可以容人观看的、不太大的孔洞。   孟摘月心口悬起,她对着这道孔洞,可以看见刑架的背后,看到浑身战栗的受刑人,也可以看见——她心目中那只飞入怀抱的蝴蝶,正眉目冷峻地立在对面。   许祥不知道她在这里,纵然他发觉这里面有人,也无法得知是谁。   孟摘月吸了口气,悄悄问:“姑姑,这个地方……是让主子监刑的吗?”   “是。”杜月婉答,“为防不公正,有时即便无人监刑,也要让掌刑人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监督着他。”   孟摘月忐忑地点头。   她望着许祥,见到他沉默而俊美的面庞中,呈现出亘古不化的寒意。这实在有别于他在她面前的谦卑尊敬,就像是一只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原来隐藏着可怕的獠牙。   审讯稍微停歇的中途,小内侍捧来铜盆,给许秉笔净手。他将沾到血迹的手放入温水中,轻柔地洗干净,淡淡问:“还是跟证据对不上吗?”   小内侍道:“有两处出入。”   许祥擦着手,神情很是平静,像是很习惯似的:“绞他的手指。”   “是。”   随后,他转过身,那双眼睛根本看不出有丝毫不忍,透出一股冷酷的味道。   孟摘月有些怔了,她不知道究竟是许祥人便如此,还是她错误地认识了他?在突然升高的惨叫声中,至今只有十七岁的公主殿下,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脊背。她盯着刑架上淋漓的血,一道一道,从鲜红凝涸成暗红。   “公主。”杜月婉奉上一盏茶。   孟摘月却摇了摇头,摆手道:“不要。”   她有点恶心,这种恶心感横戈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公主此刻才读懂“叶公好龙”这四个字的意义——当“玉面阎王”真正降临到面前的时候,她并不能被对方俊美的容色完全吸引,从而忽略他的残酷。   行刑至中途,她手里的细绢已经被汗水浸湿。   杜月婉挡在了公主面前,适时道:“殿下,娘娘吩咐了,要是您有不适,就由小人送公主回府。”   孟摘月脸色苍白,额角渗汗,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她此刻状况不佳。   但她却有一种非一般的执拗,伸手将杜月婉拉到一边,强逼着自己,道:“本宫要见他的。”   杜月婉只得垂手立在她身畔。   这场刑讯,在许祥的眼中,只是随处可见的一场,他职责所在,不会留情。   但对于公主来说,这是她一场甜蜜幻梦破碎的开始,是一个生活在蜜糖和锦衣玉食里的小姑娘,第一次窥破富贵生活的包裹、第一次在任何物品唾手可得的环境中,望见令人如鲠在喉的真相。   公主名叫摘月,明德帝的寓意再鲜明不过:就是天上的月亮也可以许她摘下来。而明月盈盈,她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盈盈,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在今日之前,孟摘月以为,许祥就是她可以随手摘下的月,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动摇了。   行刑完毕。   许秉笔看完了笔录,沉吟不语时,一旁的内侍忽然躬身行礼,口称:“给女尚书请安,杜尚仪淑安。”   许祥闻言回过身,先是见到杜月婉,刚要一同行礼,就望见她身后、只露出了一半踪迹的公主。   他神色一滞,还未开口,便见杜月婉抵了抵唇,轻轻摇头,跟四周的内侍、文掾等人道:“都下去。”   众人称是,不多时,便一一退出。   室内空寂,只剩下三人而已。杜月婉让开一步,露出孟摘月的身影。   许祥低下头,极为恭敬地跪下行礼,向天家的金枝玉叶道:“奴婢向殿下请安。”   孟摘月的眼睛有些红,她盯着许祥,脸上是一种很迷茫、很懵懂的复杂神色。她提着裙摆,几步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以来,许祥的身上都有一股雪松般的清凛之气,但此时此刻,孟摘月只能感觉到血肉溃败的污浊腥甜萦绕在他身上。   她道:“许祥……”   许祥道:“奴婢在。”   “你——你,”公主的话停顿了很久,“你杀过许多人吗?”   许祥沉默片刻,如实道:“奴婢刑杀过一百一十二人。”   公主紧紧地攥着手绢,她又说:“他们都是死有余辜对吗?”   许祥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了,但还是没有丝毫掩盖,很平静地答:“大部分是,也有罪不至死的,还有冤杀。”   孟摘月的眼眸睁大,她难以置信——许祥怎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冤杀”这两个字,他不会为之惭愧吗?他不会夜不能寐吗?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的呢?   她道:“你知道冤枉了他们……”   许祥不再说话。   有些冤情是必须要存在的。舍小而顾大,就算是圣贤如太后娘娘,也不会做出第二个选择。他们这些为政治清明而献身的人,无论是名留千古的文吏,还是会被口诛笔伐的宦官,都已经不是最初的理想主义者了。   但公主还是。   她的脑海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矛盾包围了她。孟摘月低下身,忽然用冰冷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她跟许祥道:“你能不能不再做这些事了?本宫收留你的,本宫不嫌弃你,你不用再在这种地方办这些……这些很脏的事情。你跟我回公主府吧,母后会同意的,母后都说过不阻拦我的——”   她的手那么僵硬,手心凉飕飕的。   许祥没有思考太久,甚至孟摘月觉得他都没有考虑,根本不需要做选择地说:“奴婢卑微,不堪公主抬爱。”   孟摘月怔怔地看着他。   所有情绪积累到了一定程度,百般折磨地考验着她纯粹的善良,考验着她天真的喜爱。   孟摘月的眼底已经湿了,她盈着泪,紧紧地抿唇,而后又问他:“本宫给你的扇坠子……你带着吗?”   许祥道:“奴婢微贱之身,怎么配将公主的东西带在身边。”   他说得那么轻易,声音清透悦耳,宛如山中寒泉。   孟摘月的手缓缓移开。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越来越难以平稳,最后才开口道:“许秉笔。”   许祥低眉:“奴婢在。”   “你为什么完全不考虑本宫呢?”她问,“抛去身份、抛去你口中的天差地别、抛去三纲五常和那些规矩,只是作为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我就那么不值得考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音已经有些颤抖。   许祥能听到她喉间的哽咽。他想,大殷的嫡公主就在他的面前,在不停的流泪。   如果这并非是公主殿下,而是一个路上偶遇的平凡女子的话,他或许还会停留一下身影,递给她一块手帕。   可这是昭阳公主,他的手帕在她身边,连为她擦拭绣鞋都不配。   他说:“奴婢不是男子,只是个残缺之人。”   孟摘月的脸庞上还带着湿润的泪痕,她的声音哑了哑,双眸望着他的面庞,喃喃道:“本宫……本宫有过驸马,也不是完璧……”   “那不一样的。”许祥道,“公主,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孟摘月半跪下来,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逼近之下,她身上烂漫的花香突破了血气缭绕。“你说,有什么不一样?!”   她这么流着眼泪,这么声音沙哑,他却不能抬起眼,不能与她四目相对。   许祥道:“奴婢是真的残缺了。但您……只是遇人不淑,殿下永远是完璧,不会因为别人而有瑕。”   孟摘月缓缓地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她不顾忌地让地面弄脏裙子,伸手捂住了脸,那股如洪水涌来的伤痛包围着她。孟摘月终于在男人的口中得到关于“贞节”的第二种看法,终于在封建观念的壁障里寻找到刺破不公的那把利器。   可这利器却先扎穿了她自己。   公主在他面前流泪,哭得不能自抑,一旁的杜月婉悄然靠近,扶着孟摘月的臂膀,为她擦拭脸庞上的泪痕。   许祥垂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但最后还是落了回去。   大约过了片刻,孟摘月借着月婉姑姑的支撑而起身。她眼眶通红,唇上印着一层齿痕,只看了许祥一眼,扭过头道:“你说你不配,其实只是不愿。许祥,本宫告诉你,这天底下没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   “与你相比,残缺的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羞辱绑架于人的腐儒。而你,是完整的。”   孟摘月说完了这些话,提起裙摆,转身离去了。   许祥终于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参考了《孤城闭》的人物心理。即“残缺”的部分,《孤城闭》当中,男主向女主展示自己残缺的身体,女主次日与驸马圆房,对男主说,现在我也残缺了。   身体的残缺并非残缺,能让一个人真正卑微的,只有不堪的灵魂。   只要灵魂清澈,我们永远都是完整的。 第46章   八月中, 一股深秋寒意卷席了皇城。   董灵鹫是亲自督促着、亲眼看着郑玉衡养伤的,在此期间, 太后娘娘跟小郑太医的一概亲近之举, 便只到抚摸拥抱而已。容易牵扯到伤势的事情,她也不允许他做。   这是太后娘娘对他的垂悯。她向来这么仔细、这么温柔的。   在这期间,皇帝跟他只发生过很隐约的针对,两人纵然有些彼此不容的锋芒, 但在董灵鹫身边时, 这些针锋相对都被寒风掩盖熄灭了。   更多的时候, 是郑玉衡主动退让一步, 让皇帝陛下不至于动怒, 才维持住了眼下这个局面。   秋日里,刑部侍郎魏缺入内觐见。   他止步在珠帘外,神态恭谨:“……福州上报的消息大抵便是如此, 地方长官已经先行开仓放粮,娘娘虽先免了今年的赋税, 但荒年流民不止,还需赈济,请上示下。”   董灵鹫掀了掀案上的文书:“秋收之时, 最怕有这种时候。虽是一州之灾,可放相邻几州的仓廪赈济, 地方上没有不说闲话的, 又或者也杜撰出一些难处,反而讨要国库的资粮。便是从国库拨出来,层层下去, 也没有几个清正到丝毫不贪的地步……要放粮, 得选出一个钦差, 不然这银子到不了百姓的手里。”   她换了个坐姿,又道:“皇帝在廷议时是怎么说的?”   魏缺道:“陛下准了相邻几州放粮,又从国库里拨出,赈济灾民。”   “钦差呢?”董灵鹫问。   “陛下还未提及,六科里议了几轮,还没定下。”   董灵鹫点了点头,说:“徐尚书前一阵子收敛了不少。土地、户籍、赋税,招抚流民……本就是他的分内中事,但这个人虽有才干,却无文心,这种差事,他不会揽的。”   魏缺道:“老尚书们年迈,舟车劳顿,不愿到南方去,也是常理之事。”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道:“魏卿觉得谁可堪用?”   魏缺拢袖下拜,垂首尊敬道:“下官愿为娘娘分忧。”   董灵鹫意外地看着他:“魏叔满,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要是想吃地方上的贿赂回扣,联合他们来坑骗国朝的赈济钱粮,哀家可要夷你的三族。”   她这话轻飘飘的,多以威吓为主。董灵鹫还没有过夷三族的懿旨,哪怕当年的造反谋逆,她也只是提出了满门抄斩的提议,明德帝有时便会同她说,檀娘自年少起,便有些慈悲为怀的气度,只是她不吃斋、也不曾念佛,那一丝佛性,只是时隐时现地留在她身上。   但更多的时候,她仍是一个残酷的掌权者。   魏缺,字叔满。他听闻太后娘娘唤他的字,颇有些受宠若惊,回道:“臣不会给娘娘动此重刑的机会,必会尽心竭力。”   董灵鹫闻言便笑,摇首道:“是为了什么吗?”   魏缺道:“下官的祖籍在福州,福州老家里有许多亲眷,自从听闻荒年生乱之事后,家中便为他们日夜不安,所以……”   董灵鹫了然,道:“若是让其他的诸人前往,你怀疑他们为民的真心?”   魏缺道:“下官不敢。”   董灵鹫说:“既然如此,哀家可以让你去。不过户部也需要出人辅佐你,你务必听进去他们的建议,以免你不通晓赈济之事,反而出了乱子。”   魏缺大感欣喜,俯首行礼:“臣叩谢娘娘慈恩。”   董灵鹫免了他的礼,没等魏缺告退,她便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家夫人……哀家前几日听闻皇后提到,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魏缺应道:“是,有劳太后娘娘挂心。”   王皇后跟魏缺的夫人,按照亲戚关系来算,她们是表姐妹。王皇后一直想要让表妹到宫中养胎。又恰逢魏缺领钦差之责,远行福州,这样既不让魏夫人受婆家长辈的刁难,也能安他的心。   董灵鹫略微将这件事提了提,魏侍郎果然一口应下,再三拜谢不已。   议事毕,魏缺便被送出慈宁宫。董灵鹫也饮了口茶,靠在椅背上,由着瑞雪按摩肩膀,她闭了会儿眼,感觉肩上的力道稍微变了变,都不用看,便知道是小郑太医凑了上来。   郑玉衡手劲很足,不知道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又文采出众,但似乎天生挺有力气的,身形清瘦,却是个打不服的性子,董灵鹫怀疑他要是从武,到耿将军麾下为将,八成也能是个熟读兵法的儒将……说不定跟世子也不相上下。   只是这样,他的手就不会那么修长、那么白皙好看了。   董灵鹫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也有些“以貌取人”的陋习,忍不住一边检讨,一边又默默微笑,抬手按住他的指尖,轻道:“你的伤好全了没有?”   郑玉衡道:“这是娘娘这个月问的第四次。”   董灵鹫挑了下眉:“我有问这么多次?”   他在太后娘娘身后点头,又说:“臣每次都答,已经养好了伤,娘娘都不信。”   董灵鹫说:“那是因为你太过逞强,在不该与人争之时,偏与人争,又在应该修养生息之时,偏偏奋不顾身。”   郑玉衡无法反驳,手上动作停了停,轻柔地将她垂到颈侧的步摇拨开,低声道:“臣本性如此,娘娘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董灵鹫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这话说到这里,竟有一种图穷匕见之感。她点了点身侧,郑玉衡便会意地绕过来。   董灵鹫的手贴向他的面颊,感叹似的轻声道:“是,衡儿本性如此。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还年轻,这样美好的品质,哀家希望你能保留得再久一些。”   不知为何,郑玉衡从她的话语中听到一点“无所期望”的感觉,仿佛不生期望,便不会失望。所以哪怕是郑玉衡有一天会失去这样的品质,她也不会怪罪。   他对董灵鹫生出的欲,在这些时日的洗刷和自省当中,被压制到了一个相当低的水平。这样平静似水的光阴,让他感觉到一股灵魂的安定。   但他对“抚摸”的需求,却强烈到不可忽视的地步,连郑玉衡自己都能感觉到不对劲。   他伸手按住董灵鹫的腕,在她的掌心轻蹭了一下,道:“臣有时真的很不懂您。”   董灵鹫支着下颔,唇边带着柔柔的笑,温声:“你说说。”   郑玉衡便直言道:“您这些天,虽与臣形影不离,可举止疏离,多是发乎情、止乎礼,仿佛对臣的……已经失去兴趣。”   他不好说“对臣的身体”,这形容实在太不庄重,简直透着香艳的味道。   “臣原本以为,您是因为臣跟皇帝陛下的嫌隙龃龉,觉得我这么骄纵、是故意生事,所以才拉开距离的。可您又温情如故,垂怜如初,臣根本看不出娘娘动怒的迹象……”   董灵鹫静静聆听,在他的神情中看出许多思考的迹象。   “所以这些天,臣一直在想,您到底是为什么才疏离的呢?您对臣的本性,明明看得很清楚,而且也没有厌恶。”   他顿了一下,又道,“反而是我……总是生出一些冒犯、肮脏的念头。”   “那并不肮脏。”董灵鹫终于开口,“有发乎情、止乎礼,也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只要你一心纯澈、一心向往,那并不是件肮脏的事。至于玷污,那就更不对了。”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对,指尖下滑,抚摸着他的后颈,姿态很像是揉着一只温顺的猫:“玉衡,我只是想提醒你,再年轻的身体——”   她的手滑了下去,几乎没进了领子里。太后娘娘闷笑了几声,带着一点取笑的调侃:“也不能这么糟蹋,该养伤就养伤,该休息就休息,否则就是不懂事了。”   郑玉衡怔愣住了。他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而且,”董灵鹫道,“你不仅没有娶亲,因为家中不睦的缘故,连个通房丫鬟也没有过——不必管哀家是怎么知道的。要是真说弄脏了谁,也是哀家弄脏你才对吧?”   郑玉衡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迟疑:“臣……”   “郑太医,不是你跟哀家说,要保养身体、计较来日方长吗?”董灵鹫微笑问他,“怎么你自己这样不在乎自己?这样也想跟哀家有来日吗?”   她说着,随意地将手抽了回去,却没能一举收回,而是被郑玉衡下意识地攥住,他先是手心一紧,然后又蓦然放轻了力道。   小太医喉结微动,贴近她,没有刻意卖弄,已经有一种青涩十足的可怜:“我会改的。”   董灵鹫又抽了下手。   郑玉衡握得更急,简直手足无措,半晌过后,又忍不住低声重申:“臣真的会改的,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   他喉结微动,道:“请您别不要我……”   董灵鹫也心软了一半,她本就宽容,何况他这样的神态,这样的赤诚——想起诚这个字眼,又不免记起那个笨蛋儿子和她早死的前夫。   董灵鹫轻声道:“就算没有我,你也得学会自己珍爱自己。知道吗?”   郑玉衡看着她的双眼,一边颔首,一边却又想,这世上最珍爱我的人,只有您了。   至于“没有她”的这种假设,根本无法出现在郑玉衡的生命中,他不能容许垂落在自己身上的月光消失,不能允许任何人让他离开董灵鹫。   董灵鹫知道他有点怕,大概是怕自己会像他的亲人一样遗弃他,于是拢着他的手指轻声安慰。这时正有女医上前递送熬好的药,先交给了郑太医验证。   郑玉衡接过药盅,验证了一下气味和用药,然后吹凉了药匙,侍候太后娘娘服药。   董灵鹫跟他开玩笑:“那日侍酒时想得花哨,今儿哀家开导了你,怎么一下子这么规矩了?”   她其实是想着,这药苦得要命,郑玉衡平日里又不耐苦涩,想要让他以唇侍药,决计是一种令人纠结的为难。   谁知小太医只是红了红耳朵,看了药碗一眼,直接喝了一口,眉头瞬息间皱得紧紧的,很艰难地忍着苦。   董灵鹫惊讶住了,只来得及说:“你——”   然后就一样被苦到了。   她多是把药放凉了,然后一口饮尽,什么时候这么苦过,简直酸涩泛苦到了舌根里。然而郑玉衡又热烈、又决绝,捧着药碗的手还是稳稳的,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洒出来,也不知道舌尖怎么就这么灵活。   董灵鹫的舌头都发麻了,他还是那么放肆、仿佛失去味觉了一般。   她一口咬下去。   郑玉衡“嘶”了一声,很可怜地缩回去,墨眸湿润,控诉:“娘娘……”   董灵鹫苦得直咳嗽,她掩着唇,抬脚踢了他一下,恼道:“跪着吧你。”   郑玉衡默了默,慢吞吞地跪下去:“……”   他嘴里还有被咬到的甜腥味儿呢……   董灵鹫少有被气得这么活/色/生/香的时候,她丹唇鲜红,妍艳无边,指了指郑玉衡手里的这碗药,说不出话,豁然起身离开了。   郑玉衡眼巴巴地看着她拂袖而去,委屈地低头反思,结果手上一空,见瑞雪姑姑取走了他手上的药碗,眉目中有一股欲言又止、非常复杂的神情。   瑞雪整理了半天措辞,许久才道:“小郑大人真乃奇人。”   郑玉衡:“……我……”   瑞雪姑姑道:“你竟然能把太后娘娘惹恼,我在宫禁当中服侍了十五年,都没有见过几次娘娘为了自己的情绪发脾气……太后那么内敛的人,郑太医竟然能气到……”   她匪夷所思地走了。   郑玉衡:“……”   能、能不能重来?……给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小郑:我一点都不纠结!   太后(扶额):救命…… 第47章   八月十五, 中秋宫宴。   魏夫人被接入宫中,由王皇后安顿, 她身怀有孕, 王皇后作为她的表姐,对这个妹妹甚为关照,让她也参与进了宫闱夜宴当中。   这是阖家团圆之日,只是这样的团圆日子, 并不属于郑玉衡。   董灵鹫在夜宴上吃了两盅酒, 王皇后陪坐在侧。她一面听儿媳给她讲着京中的逸闻趣事, 一面招了招手, 悄声跟瑞雪道:“他在哪儿呢?”   李瑞雪自然知道这“他”是指何人, 恭谨低语:“在园子里跟宣都知说话。”   董灵鹫点了点头。   因皇帝也在,郑玉衡主动没有跟随陪侍,而是跟宣靖云到福德殿外的锦芳园停留, 不知是否是在赏月。   小郑太医如此懂事,反而让董灵鹫心中生出点惦念来。她摩挲转动着手里的红珊瑚珠串, 想着小太医回去又该委屈了——他的家世背景,董灵鹫早就调查过,在很久以前便已经摸了个底儿掉, 连那位继夫人的几次阴私手段都没有逃过她的慧眼。   太后娘娘的枝蔓根植于皇城当中,十几载深耕不败, 想要调查官员们的夫妻夜话都是手到擒来, 何况是那些并不怎么高妙的阴谋算计。   只是董灵鹫没有立即将证据交给郑节。   以她对人性的把握,若是真要自己蒙蔽自己、自己欺骗自己,那么再铁证如山的局面, 都能寻到一个不相信的借口, 达不到致命的效果。   董灵鹫在等待一个有效的时机。   一开始, 她对郑玉衡的家世背景虽然了解,却也只是微微点头,不作评价,因她见过天底下太多的苦命人,对寻常的苦难难免生出司空见惯的麻木。   但时至今日,董灵鹫却忍不住在这时候问一问他在哪里,有没有人陪着?   王婉柔见她有些分心,小心问道:“母后?您是不是思念父皇了。”   董灵鹫道:“何以见得?”   王婉柔说:“这是父皇不在的第一个中秋。”   王皇后坐在董灵鹫的左侧身畔,一众嫔御皆在此,而小皇帝则在右手御座上,跟太后娘娘稍微分开一段距离。   两人提及先皇,连孟诚都转过头来。   董灵鹫笑叹一声,语气中稍带疲倦:“是啊,他在之时,宫宴操办都是哀家经手,这些琐碎庶务,真是令人烦不胜烦。在主持中馈的这一类事务上,母后不如你。”   王婉柔受宠若惊,眼眸一亮,倚靠过去试探地贴着董灵鹫的手臂。她衣饰上的鸾凤纹路与太后娘娘身上的玄底金章华服印在一处,华光熠熠,迷乱人眼。   她乖巧道:“母后太过誉了,儿臣还有许多不周到的事,需要母后教诲提点,要不是母后允准,儿臣还不能将表妹接到宫里来,仔细照看呢。”   董灵鹫便又夸奖了她几句,将这个话题糊弄了过去。王皇后倒是很开心,露出十足地小女儿娇态,虽然举止还很规矩小心,但神情却藏不住变化,跟董灵鹫积极地汇报工作,探讨后宫事宜。   董灵鹫随她的话点头,偶尔说上那么一两句。   一旁洗耳恭听的小皇帝没听到什么有用的,看着他结发妻子靠在母后身边,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有点儿莫名其妙地想:“皇后对朕都没这么娇娇柔柔的吧?”   孟诚百思不得其解,琢磨不出个结果来。不是说天底下婆媳都是冤家么?怎么母后跟王姐姐相处得如此和睦,他演练了一身左右逢源、来回安慰的好男人技巧,竟然无处抒发?   小皇帝饮了杯酒,刚清了清喉咙,想提醒皇后应该坐到他这边,哪有妻子不坐在夫君身边的?可孟诚话还没出口,一旁就贴上来一片柔腻的莺声燕语。   他转过视线,见到肤白如雪、体态丰盈的丽妃凑上前来,分明是中秋时节,她偏穿得单薄,温暖的手臂自然而然地贴过来,娇声曼语:“陛下,妾为陛下斟酒。”   孟诚:“……”   她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刚拿起酒盏,才倒了半杯,就脚步一滑,哎呀一声倒进了孟诚怀里,一面连连请罪,一面说:“陛下,妾不小心倒进您怀里,皇后娘娘不会生气吧?”   孟诚咬了咬牙:“……”你别太过分。   孟诚闭上眼,在心里劝告自己,丽妃是甘尚书的嫡亲孙女,甘尚书是在朝几十年的老臣,有位比宰辅的身份,万万不能让老尚书忧心后宫事。   他劝完了自己,伸手扶起丽妃,道:“皇后大度,自然不会与爱妃计较。”   丽妃从小被宠着,小时又养在甘尚书膝下,隔辈格外亲,她也是没吃过苦,特别会作天作地,一点儿也读不懂皇帝的脸色,靠着他的臂膀,一边递酒,满是甜蜜地道:“陛下,您喝了妾的酒,皇后娘娘不会吃醋吧。”   孟诚焦头烂额地喝了杯酒,扭头一看——他那皇后别说吃醋了,看都没往这边儿看一眼。   他道:“……皇后,贤良淑德……”   “那就是妾不够贤良了。”丽妃泫然欲泣,“您不疼妾,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也素来不疼妾的……”   一提到董灵鹫,王婉柔倒是回过神来,她转头看了一眼丽妃,因为她演得实在太拙劣,甚至都不让人生气,只让人觉得很好笑、好笑到了有点蠢得可爱的地步。   但王皇后还是板着脸训斥道:“不许胡言乱语,说得什么话?丽妃,过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丽妃趴在孟诚身边,说实在的,她心里有点畏惧,但转头看了看下面一众眼神期待的嫔御,又想起自己誓要破除王皇后滔天专宠的承诺,于是暗下决心,慢吞吞地、费劲儿地挪了过来。   董灵鹫看了她一眼,想到当初给诚儿选太子侧妃的时候,因为丽妃甘韵儿相貌出挑,人又单纯没有心机,加上老尚书的身份,才入了东府、成为侧妃。   丽妃其实没有怎么见过董灵鹫。   太后娘娘的慈宁宫从早繁忙到晚上,就算接见宫闱妃嫔,也只是接见皇后而已。她连王皇后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就更懒得见其余的人。前几次相见,除了最初的相看物色之外,大多是在千秋宴、和各类宫宴上。   各种节宴上,除了今日,丽妃都没有上前这么用力地争过宠,而是安分地坐着,自然就没有跟她对话的机会。   丽妃不敢直视她,怯怯地道:“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董灵鹫笑道:“哀家素来不疼你的?”   丽妃抹了抹泪,干脆直接撒娇卖可怜:“妾也想见娘娘,为娘娘尽一尽孝心。可是妾不如皇后娘娘,能时时见着您……”   董灵鹫险些被她逗笑,转头跟王婉柔耳语道:“她一直这样吗?”   王皇后悄声:“陛下去一趟就安分三天。”   董灵鹫惊讶道:“三天?”   王皇后点头,说:“她因心机浅,妃嫔有些什么事都跟她说,丽妃老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觉得陛下不能雨露均沾是儿臣的错,所以……”   董灵鹫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重复了一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八个字跟眼前的娇气小姑娘可不符啊。   董灵鹫也被孟诚的后宫成分弄得有些迷惑不解。   她还未表态,丽妃就见到皇后向太后娘娘耳语进言,她生怕自己被抹黑,便率先道:“娘娘,妾也给您抄过佛经祈福,期盼太后福寿安康、延绵益寿。您不能只疼皇后一个人呀。”   董灵鹫朝她招了招手,无奈笑道:“嗯?那哀家也要疼韵儿吗?”   丽妃甘韵儿脸色一红,凑上前去,环绕着太后而坐,暗中瞪了王皇后一眼,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像个小燕子。   董灵鹫接过王婉柔斟的酒,含笑看着两人争执斗嘴,又跟她们玩笑了几句,伸手鉴赏着甘韵儿抄得佛经,字迹虽然一般,但看得出一笔一划甚是用心。   她随口问这个叽叽喳喳的小燕子:“你为什么不喜欢皇后姐姐呀?”   “当然是因为……”丽妃脱口而出,然后才愣了愣,咬着唇,小心翼翼道,“妾、妾跟皇后娘娘情同姐妹。”   王婉柔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低语道:“蠢。”   甘韵儿虽然没听到,可看她的口型就猜到了。她登时抱住董灵鹫的胳膊,哭唧唧地道:“娘娘——太后娘娘——她骂我!她总是羞辱妾!”   董灵鹫愣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刚要开口,甘韵儿就钻到了她怀里,用一贯单调的撒娇手段道:“太后娘娘,要是妾来给娘娘敬酒,皇后娘娘不会生气吧?”   王婉柔:“你——”   “要是娘娘喝了妾敬得酒,皇后娘娘不会吃醋吧!”她飞快地说。   王婉柔气得玉面微红,手指颤抖,指着她道:“你不可理喻。”   丽妃眼中含泪,假装被说得惧怕,小白兔似的看着董灵鹫,掏出手帕擦擦眼角:“您看,娘娘平日里就是这么凶妾身的。”   董灵鹫:“……”   她突然觉得,孟诚不喜欢他的后宫,好像是有道理的。   她们似乎宫斗了,又似乎没宫斗。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说呢。”董灵鹫抬起手,指尖戳到丽妃的脑门上,“换个脾气不好的皇后,你早就被禁足罚俸、或是掌嘴杖责了。”   丽妃缩了缩,又说:“妾……妾跟那些胭脂俗粉、莺莺燕燕可不一样,妾是有骨气的,就算是贵为天子的陛下,他做得不好了,妾也一样劝诫。”   王婉柔不阴不阳地道:“是啊,丽妃向来都是这么劝诫的,本宫不会生气吧,本宫不会吃醋吧,离了本宫,你就不会劝诫了?”   甘韵儿正要回嘴,一看董灵鹫盯着自己,又忍不住楚楚可怜起来:“娘娘……”   “好了好了。”董灵鹫听她俩吵得有点脑仁儿疼,“不许吵架,乖乖坐着,她是中宫皇后,你怎可冒犯她,还不道歉?”   丽妃摄于她的权威,也不敢作得过了头:“妾错了嘛……妾很敬重皇后娘娘的……”   歌舞升平,在丝弦停歇的空隙中,另一边的孟诚摩挲着下颔,神情很难以理解地跟一旁服侍的小内侍道:“那是朕的皇后对吧?”   小内侍谄媚道:“哟,陛下说得哪儿的话呢,那当然是咱们大殷的元配皇后啊!”   孟诚又指指另外一边,“那是朕的丽妃对吧?”   小内侍忙不迭道:“那就是陛下的丽妃娘娘,千娇百媚、风华绝代,是后宫中的第一美人儿啊。”   孟诚沉思了一下,喃喃道:“那确实是朕的后宫啊……”   这样一个花好月圆夜,良辰美景时,她们不来陪着朕,跟母后斟什么酒、撒什么娇?!   作者有话说:   小郑:让开让开都让开,她是你们的婆婆,但也是我的老婆诶! 第48章   郑玉衡在锦芳园的石桌边等候。   宣都知陪同着他, 一开始说了不少玩笑趣事,讲着家人团圆、千里共婵娟的典, 后来因要照料后省的事, 惦念着那些入内内侍省的小太监们,郑玉衡便请他先回去。   宣靖云便将自己身侧的两个内侍留下,自己则折回了后省,跟他的徒弟热闹去了。   秋夜, 明月皎皎, 笼罩着朱墙碧瓦。   锦芳园里栽培着新移植过来的各色树木花草, 眼前开得最盛的是一片金黄的菊花, 鲜妍动人。   他穿薄了衣衫, 有些发冷,视线垂着拨弄着空空酒杯,长夜漫漫, 四下寂寥。   身旁伺候的两个小内侍忽然道:“郑大人……”   话没全说出口,两人便被挡了下去。郑玉衡抬首, 见到一片漆黑玄服上暗金的刺绣,绣图精致繁复,一股馨煦的暖香从她的袖中拂落而出。   董灵鹫一手拉起他。   “娘娘, ”郑玉衡唤了一声,见她身后除了瑞雪之外, 竟无其他随侍, “宫宴散了?”   董灵鹫道:“哀家不胜酒力,退席了。”   她说着,手指下滑, 拢住郑玉衡的腕, 牵着他向另一边走去。   这不是回慈宁宫的路, 若在往日,她身边前呼后拥,起码要有三十多人跟随,更有精锐的麒麟卫保护娘娘的千金玉体,但这个时候,太后娘娘居然将跟随懿驾的人都屏退在锦芳园外。   郑玉衡被她牵着手腕,跟随董灵鹫的身影,一路走向锦芳园的一角——园内有一座三层的小木楼,曾经用于存放培养花卉的书籍,后来闲置了。   虽已闲置,小楼内却安排了人时时打扫,洁净不染纤尘,楼前有一个牌匾,上面的字痕已经陈旧。   董灵鹫的凤履踏上木楼的阶梯。   在她身旁,瑞雪姑姑提着一盏琉璃莲花灯,扶着太后娘娘的手臂,一边盯着地面,一边跟小郑大人道:“娘娘让后宫的小主子们吵了许久,断不明白她们之间的‘冤假错案’,便先行退席了。”   董灵鹫道:“当着他的面,你怎么不说是哀家想他了?方才这嘴不还厉害得很吗?”   李瑞雪道:“这可不行,让小郑大人听了,又要恃宠而骄、心里没个章法,再惹出什么事来,月婉得指着鼻子挑我的不是。”   董灵鹫会心微笑,道:“玉衡,她这女尚书做得还有两副面孔呢。”   郑玉衡已经被“哀家想他了”这几个字哄得有点恍惚,他心跳不已,目光很认真地落到她的手背上,低低道:“臣也……”   这思念之情含在舌尖上,缱绻悱恻,也就有点儿令人无法说出口。   年轻人的阈值是不一样的,董灵鹫可以随意提及,并且胸怀坦荡,诚恳而且毫无芥蒂,但放到郑玉衡身上,这是一种“突破”,一种将真心剖取的献祭,没办法不重视起来。   在踌躇之间,董灵鹫已经将他带到了小楼之上。   绕过屏风,里头正有女使熏香、煮酒,并放下糕点,对着瑞雪姑姑轻柔点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去。   李瑞雪点上烛火,将烛台放到窗边,昏黄的光芒充盈室内,随后,她又起身打开铜栓。   除去禁锢,楼上的这一对雕花绿琉璃窗牖便向两侧敞开,外面明月高悬,夜风徐徐,盛大的冷月清辉扑洒而来,一时间竟遮过了面前的烛火。   郑玉衡怔愣片刻,才发觉这小楼上是个赏月的绝好地点。   他良久才回过神来,一转头,对上温柔的一双眼。   董灵鹫在看着他。   “太后娘娘……”郑玉衡道,“花好月圆,莫过于此。”   董灵鹫笑了笑,命瑞雪等人下去,随后亲自挽袖舀酒,将烫好的热酒斟入杯中,问他:“有没有想家?”   “想过的。”郑玉衡如实答,“只是想也无用。”   “好一个想也无用。”董灵鹫道,“无用之事,便不再牵念。这是最明白不过的止损法子,只是世人总想不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郑玉衡忍不住盯着她的侧脸,心道,娘娘既然都清楚,为何还是百般牵念?   “所以,”董灵鹫微笑道,“及时行乐。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郑玉衡尚未悟透她说得“及时行乐”,便见到太后娘娘同样给他斟了一杯酒,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贪欢放纵之事在她身上,哪怕只有一刻光阴,也十分珍贵。   郑玉衡极少见此情状,不忍劝阻,干脆陪她同饮。太后娘娘在宫宴上早就吃了两盏酒,他暗地里想,一定是娘娘会先醉,到时候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扶着她、照顾她了。   小郑太医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眼神也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期待。   两人赏月、饮酒、闲聊,清风徐来,不知不觉间便又过去了半个时辰。郑玉衡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如今的犹疑不解,心道,这是什么酒量?还是说娘娘已经醉了,是我没看出来?   董灵鹫神色如初,口齿清楚,谈笑温柔,确实看不出醉的模样。   她的本事就在这里,只要她不想醉,酒量便深不见底,倒是郑玉衡陪她饮酒,脸色渐渐泛红,神情中有两分微醺的迷茫醉意。   董灵鹫话语一顿,注视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玉衡?”   郑玉衡有些迟钝地答:“……臣在。”   董灵鹫道:“你好像醉了。”   郑玉衡先是默然不语,似乎在分析着这句话,然后收敛神色,板着脸认真地申辩:“没有。”   董灵鹫挑了下眉,屈指扳过他的脸颊,指节在他的颔骨边摩擦,低声:“那再喝一盏?”   郑玉衡贴着她的手,自然来者不拒,毫不推辞。董灵鹫便抬起酒杯,将温热的杯沿递到他唇边。   郑玉衡就着她的手,唇线微微没过酒面,由着她喂了一盏,喉结滚动,才咽下去,便又见董灵鹫斟满。   董灵鹫轻问:“还要吗?”   郑玉衡心动难抑,怎么有说“不”的念头,只得百依百顺、眼角泛着酒意上涌的薄红,清俊的少年面孔也被熏染了绮色。   这看上去难免有些不端正的味道。   董灵鹫若是拿他当晚辈,若是保持着分寸,这时候就该停手,以免落了“欺负他”的嫌疑,可她思绪一荡,也觉得月圆良宵、怜取眼前人,不由得放纵了些。   她喂了几盏酒,小太医都乖乖喝了,一点儿推拒的意思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泛着一股任由指使的顺从。   董灵鹫看得喜欢,又喂他时,郑玉衡却有些吞咽不及,一时呛到一口酒,掩着唇疾咳,洒落的酒液顺着唇角,一路蜿蜒下来,淌湿衣领。   董灵鹫嫌他衣服湿了,便语调温然、半哄半骗地道:“玉衡,把领子解开吧,我给你擦擦。”   郑玉衡眨了眨眼,对这话不疑有他,伸手随意粗糙地扯开衣领,向前靠过去。   董灵鹫扶住他的背,从袖中抽出一块素净的丝帕,按着帕子的一角,轻柔地擦拭着他的脖颈、锁骨,将上面沾到的晶亮酒液一一擦净。   郑玉衡已经喝醉了,怕她擦不到,正要向下再扯一扯衣襟,却被董灵鹫按住了。   太后娘娘看着他的脸庞,神色中有一点苦恼,低声道:“趁人之危,取之不义。”   郑玉衡的回应有些迟钝,他的眼睫长得非常漂亮,又长又密,此刻全神贯注地望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什么,不义?”   董灵鹫见他还要拉开衣服,忙按着他,凑过去道:“好了,不用了。”   她的手覆盖在郑玉衡的手上,对方是男子,手掌骨架宽大,指节修长,而她的手纤柔如玉,细腻温暖,是无法完全覆盖住他的。   但当她包围过去时,郑玉衡会自然而然地蜷起手指,让董灵鹫掌握着他。   郑玉衡被她的手一按,也就放弃脱衣服了。董灵鹫便继续给他擦拭着唇角,轻柔地道:“怎么喝得这么急,哀家仔细着呢,竟还能呛到你。”   郑玉衡道:“不是娘娘的错。”   董灵鹫微微挑眉:“哦?”   郑玉衡便说:“臣……有些着急。”   “急什么?”她问。   郑玉衡纠结了一会儿,酒后吐真言,连半个幌子也没给自己留:“要是您醉了,臣想照顾娘娘。”   董灵鹫审视了一下小郑太医,嗯,还算吐字清楚,不至于醉到不知天圆地方。   “就只是这样吗?”   “还有……”   郑玉衡忽然握住她的手指,他方才呛了酒,咳出了眼泪,所以墨眸格外湿润明亮,熠熠如星,比窗前的月色还更皎然、清澈。   他忐忑地问:“臣……臣跟先圣人,谁长得……比较好?”   董灵鹫不假思索:“当然是你啊。”   郑玉衡捂了下脸,又说:“娘娘不要臣,是不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所以您才嫌弃我的。”   董灵鹫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目光上下扫视了一番,沉吟道:“并非如此,是因为……哀家一直压着心头的邪念,一旦邪念引起,恐有不可罢休之势,一是怕惊吓着你,二是怕对你不尊重。”   换而言之就是,别看董灵鹫在众人眼里是个无情无欲的菩萨,可她要是压制不住私欲,以她的权势和阅历,那能玩儿的可太多了。她不敢说自己的本性就那么圣贤、那么温柔,说不定也会达到战国秦宣太后、秦王之母赵姬、或是西晋贾后等人的荒唐程度。   董灵鹫可是在他身上发泄过破坏欲的,那时咬破了郑玉衡的唇角,让脸皮薄的小郑太医好几天都不敢见人。   而且她久旷雨露,对男女之事已经多年不曾亲身践行,所以也担忧自己跟郑玉衡没有默契,反而因为这种可有可无的事,影响了彼此之间的感情。   郑玉衡听了,耳根虽然烧得滚烫,却仿佛大大地放心了,吐出口气:“原来如此……”   他说着,却蹭过来,试探着碰她的唇,还偏要问:“那,臣跟先圣人比……”   董灵鹫心道,这是什么诉求?男人的攀比心就这么强烈?   她没有想通,便不过脑子地敷衍了对方一句:“你好,什么都是你好。”   郑玉衡面露感动,撒娇猫咪一样蹭她的肩膀,手臂环过去抱住了她,突然很认真地说:“那臣也比他大的。”   董灵鹫:“什……嗯?”   郑玉衡极度认真地询问:“是不是?”   董灵鹫沉默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额头,纳闷地想,这酒虽然很烈,但不至于喝坏了脑子呀?她道:“这个也要比吗?”   郑玉衡埋进她颈窝里,气息乍冷还寒:“这个不能不比。”   董灵鹫忍不住笑,也不拘礼数地跟他耳语道:“未曾拿手丈量过,怎么比得出高下呢?”   郑玉衡脸红了,醉得胡言乱语,闷闷地说:“……求您量量吧。”   作者有话说:   天呐,我在写什么啊,小郑简直像个发/情小猫。(捂脸)   写几个备注缓一下。   战国秦宣太后:豢养面首魏丑夫,令他死后为自己殉葬。   赵姬:豢养面首嫪毐,与赵姬私通生二子,据说嫪毐那什么大到可以撬动车轮(很久之前忘记在哪里看到的了,可能有误。)   西晋贾后贾南风:据《晋书》记载,经常与朝臣私/通,跟宫外的美男子鼓完掌就会把男的杀掉。 第49章   董灵鹫回抱着他, 任由他埋在自己的怀中。   分明是郑玉衡更高,肩宽腿长、肌理匀称结实。这具年轻鲜活的身体更有力量, 而她只不过是佩戴着沉重的华服玉冠、如佩着一层又一层年岁积淀的甲胄。   滔天的权势围绕着董灵鹫, 将她孱弱的身体包裹起来,她的身躯实际上那么柔弱,手指纤细,但却愿意轻轻地环过手去抱他, 以习惯性地、保护者的姿态。   月光笼罩在两人的肩头。   董灵鹫听他说着零零散散的醉话, 有一句没一句的, 酒杯碰倒了一盏, 琼浆玉液从桌面上淌下, 滴答如碎珠。   她一边倒酒,一边轻飘飘地回:“君子不趁人之危。”   郑玉衡被噎住了,好一会儿都没说得上话来, 他觉得这是娘娘故意的,可他没有证据。   董灵鹫屈指抬起他的下颔, 将温过的酒抵在郑玉衡的唇上,小太医冲着她茫然地眨眼,然后喝了一口, 嗓子有些哑:“娘娘……”   董灵鹫:“嗯?”   “臣有些事很想问您,”因为酒醉, 他不由得顿了顿话语, 断句不大流畅,“但此前……并没有这个胆子。”   董灵鹫笑道:“又要攀比什么?”   郑玉衡摇了摇头,就着她的手将酒水饮尽, 后劲儿上来, 他仿佛醉得更厉害了, 失去方向感般深深吸气,眼睫颤动不已。   董灵鹫伸出手指,指腹擦过他的唇。   酒液湿凉,早就将小太医的薄唇涂抹得亮晶晶的了。董灵鹫似乎忘了用手帕擦拭,手上力道稍微重了点,郑玉衡的唇色便转向摩擦过度的红润。   他没有躲,因为惦记着自己脑海里那个想问的问题,分不出神来,唇缝不自觉地戳着她的指尖:“……不是攀比。跟先圣人无关的。”   董灵鹫有点好奇。   她还没细问,郑玉衡便忽然捧住她的手,舔了舔她的手指。   董灵鹫动作一顿,说:“这不是喂你的。”   郑玉衡仍握着她的手腕,像是讨要食物的小动物。他整个人都很通透、干净,因为之前被董灵鹫喂了太多的酒,此时脑子很懵,想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又低下头,用牙齿咬在她的指腹上。   疼倒是不疼,很像是皑皑叼走食物的那种方式。   董灵鹫观察着他,见小太医先是咬了下,然后眉头微锁,露出很是烦恼的神情。从这个角度看,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挺直如玉的鼻梁,弧线极为优美地滑下去,勾勒出一张清俊好看、姿仪甚美的脸庞。   董灵鹫猜了猜,心想,他是不是为叼不走食物而烦恼呢?还是已经把自己要问的话忘掉了?   她抽了下手,只将手指拢回,手腕却还在他掌中。   郑玉衡对眼前的画面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很委屈,侧首贴在她的手心上,寻求安慰地蹭着她的手,随即又向下移了移,咬到她的腕骨上。   董灵鹫手腕纤瘦,皓如霜雪,因常年操劳病弱,腕上骨骼分明,肌肤之下的血管细而隐隐,郑玉衡只是轻轻的咬了一口,上面就浮现出一层浅浅的齿痕。   董灵鹫笑出了声,逗他道:“属狗的吗?”   郑玉衡摇了下头,又后悔起来,温顺地舔她腕上的齿痕,直到看不见痕迹为止。他的手一松,董灵鹫便把手彻底收了回去,点了点小太医的额心。   “放肆。”她语意带笑,故意端起架子,“有你这么没底线的太医么?不恪尽职守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学奸佞误国,狐媚惑主。”   郑玉衡被说得很可怜,他此时辨别不出太后娘娘说得是真是假,心中很慌乱,怕她就此不喜欢他了,便语句仓促地解释:“臣……臣有错,请您不要赶我走。”   董灵鹫感叹道:“若是这时候有第三人在场,哀家一定让画师将你这模样画下来,免得日后再跟哀家闹别扭、说什么矜持高洁,讲什么君臣之道。”   郑玉衡注视着她,低低地道:“臣只要娘娘在,您……”   他很难过地说:“您能不能疼我……疼一疼玉衡。”   此情此景,要是能说毫不动心,那就确实有副圣人菩萨的心肠了。董灵鹫自认还达不到圣贤的地步,便觉看着他便十分欢喜,语调也柔和了不少:“可不是哀家不疼你,玉衡这时候还能有什么作为?男子酒醉,是行不了房的。”   可惜他醉后是个榆木脑袋,偏不相信,于是黏着她、缠着她又亲又蹭,没个消停的时候。   董灵鹫只得承诺他,下一次休沐,或是下一回节庆,休息好得了空闲,一定好好疼他。   只是郑玉衡喝了这么多酒,醒来估计是不记得这事儿了。董灵鹫将他安抚好,靠窗支着下颔,伸手抚摸着他纤长的眼睫,有一点儿玩弄的味道。   郑玉衡安分地让她摸,眼神有点空空的,不知道是在看窗前的月光,还是看向沐浴着明月的她。   董灵鹫想起他之前想问的事,道:“你方才想问什么,还记得么?”   指节下的眼睫眨了眨,拂过肌肤,有一种细微的痒。   “嗯……”郑玉衡的嗓音有点沉,被酒滤过,也有些微沙哑,“臣是想问娘娘,为什么太医院的脉案和记录中,从没记载过您……从熙宁三年……之后就不能生育的事……”   董灵鹫抚摸他的动作一顿。   郑玉衡醉成这样,居然真的还记得。   “我以为你跟你老师一样,知道把不该问的话藏在肚子里。”董灵鹫并没生气,语调有点慵懒。   郑玉衡慢慢道:“藏了,要藏成心病。”   董灵鹫扬唇微笑,说:“你不怕提起哀家的伤心事?”   郑玉衡神情一紧,呼吸稍促,连忙道:“娘娘别伤心,我错了。”   “惯会认错。”董灵鹫说,“从来不好好反思自己。郑侍御史也真是,待你太粗糙随意,将你养成这么一个性子。”   郑玉衡眼巴巴地看着她,也不敢继续问了。   董灵鹫道:“这事儿太医院里没记载,你就不觉得是个忌讳?”   郑玉衡迟钝地想了想,将下颔抵在她的手上,说:“应该是个忌讳……”   “当时你老师侍奉时,这是万万不可提起的。”董灵鹫道,“我年轻时虽然谨慎,可事事也有周到不了的地方,百密一疏……”   她提起郑玉衡藏在心里的疑问。   熙宁三年,严冬,风雪大盛。   彼时的董灵鹫只有二十岁。她是真正意义上的艳冠群芳,哪怕明德帝的后妃大多出挑,各有不同的风韵,但在她们心底,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只有这位国色牡丹,才是花中第一流。   风雪大作,董灵鹫从归元宫出来,周围的宫人为她披上厚氅,添置手炉,将皇后的凤轿擦了又擦,她跨出门槛,又忽然被孟臻叫住了。   董灵鹫回首,年轻帝王伸出手,将皇后的厚氅重新整了整,又贴手探了一下手炉的温度,道:“不再留一留吗?”   董灵鹫摇头,对他笑着说:“我才不陪你挨他们的骂,你说,先帝待他们残暴凶狠,他们却说先帝果决明断、英明神武,陛下对非议倒是包容仁慈,他们却觉得陛下软弱可欺,哎呀,臣妾已经劝得累了,你再不处罚,我也受不了这种气了。”   孟臻愧道:“让梓潼挂心了,只是我们若不忍让……前朝后宫,还是要顾全大局。”   “我知道……”董灵鹫沉吟了一下,“务必以征平西北为要。她再怎么狂妄越制,都是表面功夫,没什么的。”   孟臻默了一瞬,用力地拥了她一下。   帝后自归元宫前分别,董灵鹫启程回凤藻宫,路上捧着手炉,在暖轿之内沉思,她将脑海里的思路一一捋顺——陛下登基不久,这片烂摊子也没有整理得多顺心,犹是百废待兴的局面,朝中曾经是太子党羽、如今是孟臻亲信依仗的武臣,恰恰是秦贵妃的嫡亲兄长。   也是这位秦将军,如今领旨征西,捷报频传,威武之势,甚至更甚于皇帝。秦家上下皆是朝中栋梁,当年在东府,为了争取他们家族的力量,秦贵妃以侧妃之位入府,但实际上,秦家上下都暗暗期望着秦家女能够取代董灵鹫,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   如此一来,他们便是三朝元老,出了两代皇后,家族庞大,根深蒂固,这种参天的富贵至极,谁能不羡慕呢?特别是近年来董太师年迈,体弱多病,已渐渐有不如人的迹象。   这些情况,董灵鹫都一一历数在心。她对秦贵妃近半年来的接连挑衅视若无睹,对她的逾制、专横、霸道,也隐忍不发,从来和颜悦色,没有过一句苛责。   在众人眼中,秦贵妃在后宫的滔天权势,已经盖过了皇后,若不是皇后因参政之故,能够自由出入归元宫,恐怕早已不是如今的场面了,甚至还有人私下揣测,此次秦将军立下大功归来,必能逼陛下废后、另立秦家女。   外戚迫使废后的例子,虽然不多,但也绝不是没有。尤其是中宫已有一子一女,而秦贵妃的骨肉尚在腹中,已被诊出是个男胎,这情势就更加到了针锋相对、图穷匕见的境地。   对此,董灵鹫从来没有对外发过脾气。   但她不是没有生气过。   凤驾停在了宫门前,董灵鹫褪去厚氅,散掉身上的漫漫寒意,先去寝殿看了看年纪尚小的一双儿女。   盈盈前几日被风吹了,有点发热,这些天都是她哥哥和乳母一起照料,甚至还是诚儿每日试探药温,给妹妹喂药的。   既要试探药温,就不免要喝下去一些。诚儿素日耐不得苦,但为了盈盈妹妹,倒是很坚强。   董灵鹫进来时,药盅正好装满,小皇子正拿着扇子扇风,想要让药盅快点凉下来,见到母后进来,诚儿先是眼前一亮,想扑过去,又看了看乳母,看了看她身后的诸宫人,板着脸低头行礼。   董灵鹫拉住他的手,笑道:“好了,妹妹怎么样了?”   皇子道:“盈盈见好了。儿臣一直亲自照顾妹妹,她喝的药儿臣都喝过的,温度正好,连乳母都没有儿臣细心。”   小孩子童言无忌,会很直白的揽功,期待地等娘亲夸赞。   董灵鹫揽过他的肩膀,在诚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语调温婉道:“给娘亲吧,今日回来得早,怎么能让诚儿一直照顾妹妹,把母后都比下去了呢?”   小皇子便听话地让开身位。   董灵鹫吹凉药盅,亲自喝了一口,入口后才感觉这药有一股极特殊的酸气,但被稍烫的温度遮掩过去了。   她微微蹙眉,没有立刻喂给公主,而是舀了一匙,刚抿了抿,就敏锐地发觉立在床畔的公主乳母额角渗汗,面色绷得紧如鼓皮。   董灵鹫停了手,语调柔和地问:“方乳娘……”   乳母闻言浑身一抖,抬起脸,董灵鹫才看清她极为苍白和惊惶的神色,她的心中猛然一沉,而且这块石头还越来越沉——直坠进冰冷的池水里。   作者有话说:   小郑是能治愈娘娘的,不要不喜欢他。OwO 第50章   如果董灵鹫回来得再晚几步, 这个乳娘的罪名便不是“怀恨暗害皇后”,受害的会是她的一双儿女, 是大殷的嫡长子、与当前唯一的公主。   这不只是深宫女人之间的利益得失。   这是政党——两党之间的杀伐谋略, 是朝纲大权的搏杀。如若皇帝的长子死在为皇妹试药当中,在丧葬过去的第二天,秦贵妃一党就敢直撄虎须,请命逼迫明德帝废后, 甚至理由都是不重要的。   当夜, 太医院众人冒着狂风大雪急促赶来, 负责为皇后请平安脉的刘通刘太医甚至还在路上摔了一跤, 他浑身雪花、灰头土脸, 胡须颤抖地来到凤藻宫,战战兢兢地面对这位皇帝陛下的暴怒。   在刘通的验看之下,那碗退热的汤药里面验出了极烈的毒, 若是下给四五岁的稚童,即便只是代皇妹试药, 只尝那么一点点,发作起来,都有毙命的危险……董灵鹫接过了那碗药, 其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医院连同尚药局女医,举宫学医之人, 倾全力救治了数日, 皇后娘娘终于摆脱危险,但仍旧元气大伤,不仅气血亏损, 而且她的身体也不再适于生育。   凤藻宫灯火通明。   明德帝也一夜未眠。   檐外风雪堆积, 朱墙绿瓦被一片茫茫惨白覆盖。   董灵鹫睁开眼时, 望见的是透光的窗纱,绮纱朦胧,雪光柔亮,窗棂前有一盆枯死的君影草。   它开过了的。董灵鹫记得,这盆君影草早就在适宜的花期开过了,如今是严冬,植物本就过冬不易,干枯也是常理之事。   她睁开眼的同时,一只手握住了她,温暖宽厚,是皇帝的手。   孟臻低首,呼吸有些不匀,那股恐惧失去的战栗感,从他的身上徐徐抽离。他低声说:“梓潼。”   董灵鹫看了看他,问:“诚儿和盈盈……”   “他们无碍。”孟臻道。   董灵鹫没力气点头,就又卧在枕畔,觉得耳畔幻觉似的浮现出一阵耳鸣——鼓噪、绵长、难以断绝。   她的呼吸有些艰难,胸腔被迫地张开,混着汤药味儿的苦涩空气灌入肺腑中,混着暖融融的炭火气,她本以为这没什么,是完全可以忍受的,可在呼吸几次过后,董灵鹫却根本抵挡不住,强烈地恶心作呕。   她干呕不止,什么也吐不出来,呛出很急促地咳音。孟臻有些仓皇地抱着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安慰的话反反复复。   董灵鹫伏在他怀里,喘了口气,安静了很久,声音低不可闻地说:“那个乳娘……”   “朕已将她碎尸万段!”孟臻答。   “那……”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这几年来的夫妻默契,几乎让她瞬息间听出孟臻的话外之音,已将乳娘处置的隐含意义就是——到此为止吧,秦贵妃自有她死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董灵鹫沉默了很久,觉得自己的面前,仿佛只有偃旗息鼓这四个字,不然她便不是一个如他心意中所愿的贤后。   她顿了顿,轻道:“你要废后吗?”   “不会。”孟臻紧紧地抱着她,“不会,不会的,你永远是我身边最尊贵的女人。”   董灵鹫问他:“只是这样吗?”   孟臻愣了愣。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孟子荣,你真的是个好皇帝。   她丝毫不怀疑对方的伤心、对方的痛苦、对方的愤恨不甘,但正是因为他的痛苦跟自己一样强烈,董灵鹫才在他选择的隐忍中品尝到一丝剧烈的苦,这种苦涩此前只是时隐时现,但到了这个时候,却像是扼住她咽喉的毒药、捆住她手脚的锁链,苦涩得让人五脏俱焚,让人想要失声痛哭。   夫妻之情,有时是容不得理智、容不得“大局为重”的。   董灵鹫长长地呼吸,以此来抵抗自己的失态。   但她失败了。   于是,在孟臻眼里一贯聪慧得体的皇后,分明虚弱到无法起身,却还蜷起手掌砸向木制的床沿,她用尽了力气,只在绵软的床褥上造出了丁点无用声响,就像是一个棋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被扔到一旁滴溜转动的声音。   此时此刻,她发泄痛的唯一出口,竟然只能让自己更痛。   孟臻握住她的手,声音慌张地紧抱住她:“梓潼、梓潼……朕记得的,朕不过放过,朕会杀了她。”   他的手也抖了起来,有些词不达意地说:“再等等……我们……我们再等等……”   董灵鹫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着纱幔,她都有一些不理解自己是什么心态,喃喃地道:“要是我为帝、你为后,那就好了。”   孟臻怔望着她。   董灵鹫继续道:“若我为帝,今日她来害你,我宁愿亡国,也一定会杀了她。”   说罢,她便缓缓抽回了手,没有再控诉什么,似乎这些话也不是告诉孟臻的,而是一种猜想,一种能让他们两人永不离心的假设。   皇帝在她卧榻之畔枯坐了一日,而后一应起居喂药,都是他一手照料,精心细致,百般爱护,而这件事,也像每一件密不示人的宫闱秘卷一样,被收纳进斑驳的旧岁当中,连太医院的档案也没有对应的记载。   在皇帝的姑息之下,秦贵妃一党的气焰在大军班师之后达到了顶峰。她之后几次三番的动手,都被董灵鹫不动声色地防住了,所有宫斗的波澜在她手中消弭无声,直到秦党倒台的那一日。   那一年,皇城迎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董灵鹫厚衣加身,披风、手炉,炭盆就搁在脚下,一切万物,一应俱全。她仍旧贵为皇后,但昔日的秦贵妃,已经成了政党倒台后被牵连的阶下囚,关押在狱中,还痴望着皇帝念及枕畔之情、能够接她出去。   董灵鹫伸手拎起挑炭的铜勾,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星子撩起来,噼啪地飞溅。   她垂着眼帘,说:“秦世淑,你等的旨意到了。”   一旁的内侍闻言展开圣旨,字句清晰地向秦贵妃读出了皇帝的圣旨——秦家谋逆叛国,夷三族。与秦党勾结等诸贼臣奸佞,抄家问斩,罪不容诛。   这位半生轰轰烈烈的贵妃,她本人其实还非常年轻。她的神情呆滞在圣旨宣读后,而后猛然看向眼前这个孱弱、畏寒、而且已经不能生育的女人,她像是寻找到了某种天敌,找到了罪恶的源头,忽然凶狠地扑上来。   立即有人架住她的肩膀,阶下囚连面容无法靠近董灵鹫。   “秦世淑,”她道,“我已经不恨你了。”   秦世淑面目狰狞,她的花容月貌毁在这一刹:“是我该恨你!我秦家征平西北,立下汗马功劳,我们世代忠心不二,绝对不会谋反。我只是想当皇后,这天底下也只有我配这个位置!我有什么错?啊?我有什么错!是你挑拨离间,才让陛下——”   “不是。”董灵鹫淡淡地道,“皇帝比任何人都想让你死。”   秦世淑怔愣住了,很快道:“不可能,他虽然尊敬你,但是我……但他爱重的却是我。”   “得到他的爱,”董灵鹫道,“是件很荣幸的事吗?”   秦世淑脸色难堪。   董灵鹫依旧拨弄着眼前的炭火盆,火星哔剥作响,点点溅出炭盆,灼烫着转瞬即逝,而后悄无声息。   她道:“我最想杀了你的时候,你风光无两、盛极一时。但到了如今,我已经开始可怜你。”   “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秦世淑讥讽道,“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色衰而爱驰,你这张脸又能维持多久?什么结发妻子,我只听过糟糠之妻,日后……”   “我也很可怜自己。”董灵鹫顺着她的话说,“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皇帝已经赐死了你,秦世淑,就按照我曾经想得那样,去下一世做人吧。”   她轻轻地拍了下手。   几个内侍无声地走上前来,取出白绫,套在贵妃白腻的脖颈上,她怒骂,而后恐惧地求饶,然后白绫勒紧,尖叫声消失,一切化为乌有。   一具年轻的玉体倒在地上。   董灵鹫一直在拨弄炭盆,盯着眼前的那些火星子,她连看都没看一眼,没有关注这个曾经敌人的遗容。   她掸了掸衣角,有人旁侧敲击地问:“娘娘,这秦氏罪大恶极,您说……”   “好好安葬。”董灵鹫站起身。   在踏出狱中的那一刻,困扰她多年的病症像是潮水一般涌来,她的耳畔又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像是铜锣敲到最响后绵延不绝的颤音,颤音结束,天地寂静。   她行过压着雪的梅园。   这场倒春寒,让梅花的花期延长了很久,也让这场雪的融化之时,推迟得太晚。   董灵鹫走过梅园后,发觉瑞雪急促地上前,伸手摇着她的手臂,口中连连说着什么,她回过神,万物的声息在这一刻回归脑海,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刚刚失聪了片刻。   所以天地才能如此宁静。   董灵鹫冲着她笑了笑,说:“没事的,我们走吧。”   “娘娘……”   “没事的。”她重复道,“别担心……我没事。”   这句话,她好像说了很多年。   惠宁二年八月十五,月圆夜。   董灵鹫言简意赅地说完这个故事时,她的情绪还很平静。   但郑玉衡好像不那么平静。   他虽然有些猜测,但没有老师的确认,也没有脉案的佐证,郑玉衡光靠自己的推测,却无法确定这是一种遗毒,而非众人心目中的先天弱症、积劳成疾。   他看着董灵鹫的脸庞,眼睛湿淋淋的,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心痛,这种心痛跟当年孟臻的还不一样,孟臻是为了他的爱人,而郑玉衡却是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像太后娘娘这样的人,应该一生顺遂平安。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郑玉衡忍不住靠她更近一些,低声跟她道:“您想对我怎么样都好,臣不会反抗的。”   董灵鹫哭笑不得,假作正直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说什么呢,哀家是那种人吗?”   郑玉衡居然很真诚地道:“只要娘娘觉得开心,是哪种人都无所谓。”   董灵鹫笑了笑,道:“你这么说,可就跟慈宁宫的其他人变成一样了?成了哀家的心腹之臣、鹰犬走狗,日后说不定还是奸佞酷吏之流。”   喝醉的郑玉衡连点底线都没有,而且也忘了端起君臣有别的矜持架子,他眸光清澈,分外直白地说:“没关系,臣不在意了。但娘娘要是过得哪里不好、哪里不开心,我会很心痛的。”   作者有话说: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鲁迅)   本章的君影草是指铃兰,古人认为铃兰让人联想起孔子的“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 第51章   后半夜时, 瑞雪上了楼,轻轻敲了敲门框, 听到董灵鹫的声音。   “进来吧。”   她这才放心, 领着两个女使进入小楼之内。女使们动作利落地收拾物品,将太后娘娘的披风手炉、碰落的钗环,一应收起来,而后捧上一件用暖炉熏过香的毛绒披风。   瑞雪姑姑一踏进来, 见到太后倚在窗畔, 与其说是她怀里抱着小郑大人, 不如说是这位郑太医没个规矩地笼罩着她, 娘娘还神色如常, 郑太医却已经醉在她怀中睡着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受宠的粘人劲儿。   瑞雪姑姑凑上前来,低声絮语道:“他也不怕压着您?真是没有个分寸了。”   董灵鹫回过神, 看她一眼,温和道:“要说分寸, 哀家也早就忘了。难道我是琉璃水晶做得玻璃人,碰一碰就碎了?”   瑞雪连忙道:“娘娘福寿绵延,可说不得这种话。”   董灵鹫没反驳, 抬手摸了摸郑玉衡的脸,轻唤道:“衡儿?”   她唤了几声, 小太医都没醒, 反而扒得更紧,像贴膏药似的扯都扯不下去。瑞雪姑姑气得不行,拢了拢袖子, 跟太后道:“您别惯着他了。”   董灵鹫看她敛起袖子, 还以为瑞雪要动手, 愣了一下,忙阻止道:“你别……”   话没说完,就见李瑞雪扳过他的肩膀,贴向小太医的耳朵,如恶魔低语般:“郑大人,太后娘娘说你太沉了,她不要你了。”   董灵鹫刚想说,这能管用吗?结果瑞雪话音刚落,郑玉衡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刺激到一样猛地睁开眼,神态既茫然、又有些担惊受怕,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李瑞雪重新站直,面无表情,好像方才自己什么都没做一样,她清了清喉咙:“郑太医,我们回去了。”   郑玉衡见她在这儿,自己又对太后这么不敬,早就羞愧不已,他手忙脚乱地起身,仓促地整理衣冠,归拢发髻。   瑞雪扶着太后娘娘起来。   董灵鹫看得想笑,但顾忌着小太医的面子,不曾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替他拢了一下散出来的一缕墨发,摸着他的耳垂,低声打趣道:“这么久了,脸皮还这么薄,什么时候学会‘恬不知耻’呢?”   郑玉衡垂着眼帘,因酒劲儿未褪,头痛恍惚、神情踌躇着问:“这是可以学的吗?”   董灵鹫笑了一声,没应答他,回头跟瑞雪道:“让他回东暖阁睡去。”   瑞雪姑姑扶着太后下楼,一边目光仔细地注视着木质阶梯,一边回复道:“明儿一早,若是皇帝陛下要来请安……”   董灵鹫道:“管皇帝几时来,太医侍奉汤药过夜,有什么不允许的?哀家又不是要跟他颠鸾倒凤。”   瑞雪“嘶”了一声:“娘娘……”   “好,我不说。”董灵鹫咳了一声,发觉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要不然这些没分寸的话,怎么会从她的嘴里冒出来,这就已经是失了限的。“左右没有别人,他醉成这样,放他回太医院去,我不放心。”   “娘娘别怪我多嘴。”瑞雪跟她悄声道,“为这事,月婉没少在我耳畔念叨,您知道她的,杜月婉眼里看得上谁?她是连先圣人都觉得配不上您的主儿。如今他还只是十九岁,男子的心本来就浮动不定,日后若是变了心意,就是再砍他的头、要他的命,慈宁宫也觉得恶心。”   董灵鹫说:“人心虽难定,可要是因为瞻前顾后误了时光,岂非更让人悔之晚矣。”   瑞雪道:“可是……”   “他会不会变,”董灵鹫顿了一下,没有下一个绝对的定论,“往后看吧。”   ……   次日,晨。   郑玉衡虽喝多了酒,但醉后倒很安分,既不曾大吵大闹、也没有酒后失德,内侍扶着他勉强洗漱了一番,便在东暖阁里睡下了。   按照往常的作息,他早就该醒,但今日却晚了不少,直到晨光笼罩到锦被之后,才缓缓地从梦中醒来,望着眼前早已流干蜡泪的烛台发怔。   内侍轮值换班去了,也不见个人影。   郑玉衡盯着焦黑的烛芯,昨夜小楼中的片段支离破碎地往脑子里灌,他喝得太多,中间有几段很重要的地方断片儿了,模糊隐约,就有些连不起来。   但他还记得自己有多缠人。   岂止缠人,简直大不成个体统了。   郑玉衡喉结微动,伸手在脸上搓了搓,深呼吸,平稳心态,又嘱咐自己,注意身份、注意分寸、注意别乱求欢——要脸!控制自己!   小郑太医做好心理建设,才起身穿衣洗漱,正系着衣衫的扣子,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是一个小内侍。   小内侍神色匆匆,似乎赶着伺候,将醒酒汤送到郑玉衡手中,话也没说地就走了。   他还来不及道谢,便见对方回身而去,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着:“这是有什么急事吗?”   慈宁宫是太后娘娘的地界儿,若有急事,那应该也跟董灵鹫相关。郑玉衡心里一紧,想出去详细问问,于是很快喝掉了醒酒汤,将衣扣系牢,随意地用一根玉簪束了发,推门出去。   也是凑巧,他一路没遇见平常在慈宁宫侍奉的熟人,正有些关心则乱。结果刚到正殿门口,望见殿门旁的蒋内人,就见她大惊失色,朝着他使眼色,脸上写着:“你怎么来了?”   郑玉衡脚步一顿,立即感觉到一股危机感,转身就要走。可门口的侍卫却跨出一步,尽职尽责地拦住了他,与此同时,殿内传来一个很熟悉的男声。   “谁?”   郑玉衡往护卫的胸甲上看了一眼,没有麒麟图样,反而是另一个繁复印记,正是皇帝陛下的紫微卫。   护卫正要回答,郑玉衡为防他把自己当刺客之类的直接处理了,出声回道:“下官太医院郑玉衡。”   殿内静了一霎。   在慈宁宫等了已有两炷香、愈发百无聊赖的小皇帝扭过头,突然觉得屁股底下这张垫子舒服起来了,他不由得直了直腰,正襟危坐,绷着一张英明神武的脸:“让郑太医进来见朕。”   侍卫应下。   万众瞩目当中,郑玉衡硬着头皮跨进门槛。这一进去,就意识到几乎所有内侍、女使,都因为皇帝陛下的存在而齐聚于此,一个个肃穆端正、言行谨慎。   而两位女尚书居然一个都不在,想来是在随太后娘娘的懿驾。正是因为无人主持大局,所以慈宁宫上下才这么严阵以待的。   不得已,郑玉衡又跟皇帝陛下碰面了。   孟诚上完了朝,一早便来跟母后议政,然而太后却不在慈宁宫,而是被皇后请去听一出特意排的新戏,为了不扫母后和王姐姐的兴致,孟诚就没让人去通报,而是坐在慈宁宫捧着折子等。   他等了许久,已经有些无趣地发闷,正巧在这时候,就碰上了他心里一等一恼恨的“小狐狸精”,还是只不要脸勾引他母后的男狐狸。   孟诚端着架子,沉着脸看他,刚扫过去一眼,心里的别扭劲儿一下子就从零飙到一百。他指着郑玉衡的脸,道:“你——”   郑玉衡不想让太后娘娘为难,心里虽对他没什么好感,但还是撩袍行礼,恭敬谦顺,把头压得低低的,一副任由打骂的样子。   这可怜劲儿!他就是这样蒙蔽朕的母后的!   孟诚磨了磨牙根,没叫他起来,而是说:“你不穿公服也就罢了,这么散漫轻佻,一副风流模样,想要装给谁看?”   郑玉衡其实并无什么不整之姿,只是未戴冠,广袖薄衫,衬得身形高挑翩然,有些飘渺如仙的韵味。这在旁人眼中是姿仪甚美,在小皇帝眼里,那就是心术不正。   郑玉衡觉得这话说得很怪,但还是忍了,低低道:“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小皇帝火气旺地哼了一声,也知道这人也就骂几句,打是打不得的。越是这样,他就越窝火,摆出一张圣贤脸色来,倨傲地训斥:“既然知道失仪,还不快去换了?以后也不许穿成这样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侍奉!”   郑玉衡:“……”   他好幼稚。   郑玉衡比他还小一个月,虽然每每在太后面前青涩稚嫩、无地自容,但面对着皇帝,却有一种非常独特、非常离奇的心态,总觉得皇帝陛下比他还小。   郑玉衡应了声是,起身正要退下。一旁的孟诚盯着他走了几步,猛然发觉到了重点,霍地起身,神情凝重:“你从哪儿来的?你昨日在慈宁宫?!”   “臣……”   “荒唐!”孟诚脱口而出,“来人,朕要——”   “嗯?你要怎么样?”   一道平和无波的声音截断了孟诚的话,横戈进来。   郑玉衡抬起眼,见王皇后扶着董灵鹫下辇,她早已免了宫人的礼,正好举步入殿。   殿前的紫微卫向两侧分去,最贴近正门的部分由麒麟卫把守。侍奉正殿的诸位内侍、女使,皆在无形当中松了口气,屈身行礼。   董灵鹫走了进来。   孟诚的话卡在喉咙里,低首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董灵鹫没管小太医,先虚扶了孟诚一把,语调温然:“方才想干什么来着?”   孟诚脸色僵持,喉结动了动,求助似的看向王皇后。   王婉柔接收到他的信号,忙替夫君打掩护,轻咳一声,言笑晏晏地道:“母后,陛下一定是等久了无趣,跟郑太医开个小小玩笑。”   董灵鹫转头看向郑玉衡:“什么玩笑?”   郑玉衡觉得自己这时候要是落井下石,就像是有了靠山的佞幸一样,实在不好,于是不计前嫌地道:“陛下觉得臣的这身衣衫很是合心,所以想要令宫中特制一套。”   哎呀,这么大度,这是转了性了?   董灵鹫看着儿子和儿媳眉来眼去地打暗号,假作不知,又问孟诚:“是这样吗?”   孟诚脸色僵硬,憋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道:“……对!”   董灵鹫点了点头,说:“看不出来,你们俩关系还挺不错。”   郑玉衡:“臣没……”   孟诚:“谁跟他……”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董灵鹫挑了挑眉:“哦?”   郑玉衡:“……没错。”   孟诚:“……确、确实如此。”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啊啊啊,狐狸精!   小郑:哎呀,人家是绿茶猫猫啦。 第52章   小皇帝和郑玉衡两人, 似乎都不太愿意在太后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厌烦”、“针对”和“两看相厌”。   为了维持在太后娘娘心中的印象,两人不得不装得大度自然, 彼此气氛十分别扭地渡过了一整个秋日。   董灵鹫除了时常收到来自福州的赈灾公文外, 还发现孟摘月终于有了动静。   自从那一日从内狱回去之后,孟摘月把自己关在府中好几日都不见人,不知道是让刑讯的场面吓着了,还是“为情所困”?   所幸这不过只持续了三五日, 而后, 昭阳公主一改常态, 前往大理寺审阅往年的司法案卷, 一开始将大理寺卿吓了一跳, 还是请示了皇帝后才让公主留下。   所幸她查看的都是往年的案卷,而且十分安分,不似往日里骄纵跳脱, 甚至还帮着整理出一两处日期上的谬误。久而久之,大理寺上下反而没什么意见了, 倒是还因为公主在此,享受到公主府送来的茶点吃食等物。   内狱既然负责刑讯,那么跟大理寺也是素日里常有往来的。董灵鹫估计着, 他们两人应该又见了不止一面,只是看这没个动静的架势, 似乎是见了面也没发生什么。   她倒是放心了。   另外放心的一件事则是:董灵鹫为赈灾之事筹谋布置, 抽不开身兑现“诺言”时,恰好郑玉衡也因为酒后过醉,仿佛脑子里也没想起她的许诺, 又或者是想起了, 却没有敢出口提出。   小太医只是眼巴巴地等着她, 如往常一般侍奉等候。   一直等到秋日过去,初冬降临,第一场薄雪覆盖上窗棂。   董灵鹫又收到了来自福州的赈灾事宜,魏缺魏侍郎做得比她想象得还好,这位钦差大臣的手腕很是刚硬,地方上的地头蛇都一时压盖不住,不得不乖乖吐出快到嘴边的利益。   只是此时抵达慈宁宫的,大多是魏缺上呈叙述的情况,想要确认实情,还需要魏缺手中的详细账目和往来公文。   董灵鹫看完了上呈的奏疏,遣人宣耿哲将军如内觐见。   耿哲在午后入宫,如往常一般在珠帘外行礼问安。董灵鹫随口道:“将军免礼。”   耿将军抬眸上望,隔着一道珠玉叮当的细帘,望见太后娘娘端庄挺拔的身影。她坐在书案后,手中正持着一只蘸着朱砂的御笔,低头沉思状。   在董太后身畔,那个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在耿将军心里留下很深印象的郑太医,正极为安静温顺地誊抄文书,神情很是专注。   他有点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件事在朝中发酵了这么久、陛下应该已经得知的情况下,慈宁宫还能维持这么沉静无波的局面——新帝的胸襟和宽容程度,倒是教耿将军有些恍惚。   董灵鹫经瑞雪提醒,抬眸看向珠帘外,没有先提起公务,而是温和随意地道:“耿将军肩上落雪了。”   耿哲偏头一看,见衣袍的左肩上濡着融化的雪水,只有一层浅浅的晶莹还覆在上面,拱手道:“太后娘娘关怀挂心,末将铭感五内。”   “铭感五内就不必了,”董灵鹫道,“哀家只是想起……京都在一年的第一场落雪时,会在宫外的锦绣街那一路上,举办庆祝一年好时节的神仙游会。京中的女郎们妆点为天上的神仙妃子,到永宁寺去拜祭祈福。”   耿将军沉默了一息,也顺着她的话想起太后娘娘年轻时的往事,说是一句冠盖京华,实不为过,也不怪当时让东府太子爷亲至求娶。   他道:“娘娘若是思念盛景,不妨出宫去看看。”   董灵鹫却摇头,感慨了一句:“只适合思念,不适合去看……这次宣你觐见,是有件事特别嘱托。”   她轻松的神情逐渐收敛,沉凝端肃,目光幽然:“魏缺带着人监督赈济灾民的粮款,远行福州,一直待了这么几个月,哀家手里这份公文,正是他带着账本、诸多往来交涉证据回京的请示。”   耿哲低头拱手,静待下文。   “哀家要你拨一批人,悄悄前往,去他回京的官道上迎接保护,让他能够平安回到京都。因为他手里的那些东西,说不定就是谁的罪状、谁的证据、说不定就能置人于死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东西要是被惦记上,一则到不了哀家的手里,二则,伤了魏侍郎的性命。”   董灵鹫说到此处,耿哲已经脊背一紧,联想到前几年土断钦差大多没有善终的事情来,也心口高悬,出了一层白毛汗。   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立即答复:“请太后娘娘放心,末将调遣营中精锐,务必将魏侍郎保护好。”   董灵鹫松了松语气,继续道:“原本这件事,哀家该用麒麟卫去做,蒋指挥使前几日还因为招猫逗狗、眠花宿柳,被御史参了一本,折子现今还压在哀家手里没有复批……朝野安宁,就给他闲得惹是生非,实在欠教训。”   她顿了顿,“只可惜,麒麟卫是京卫,要是京中两卫有动作,甚至是出京这种大事,必定做不到悄无声息,要是行事不成打草惊蛇,反而是受了害。这才是哀家让你来觐见的原因。”   耿将军道:“末将明白,定然小心行事。”   董灵鹫点了点头,派遣女官送他出去,然而女官们拨动珠帘,到了耿哲面前时,耿将军却脚下生根,没有立刻动,而是问道:“请问太后娘娘……两日前连夜呈入大内的密报,您可曾看过?”   董灵鹫抬手喝茶,茶水才到面前。她动作一顿,清浅地抿了一口,润过喉咙,道:“哀家看过了。”   耿将军道:“太后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董灵鹫放下茶盏,金属与珠玉嵌合而成的镂空护甲轻轻地敲着桌面,反问,“将军意下如何?”   “臣主张征北。”耿哲等得就是这句话,“熙宁元年,陛下初登基,臣清缴水贼匪患之事,携神武军南下平乱。国朝不够安宁,顾不上北疆的骚动。如今,北部边境受到游牧部族的劫掠、扰乱日益频繁,秋收之后的粮食、牛羊、甚至妇女,都时有被小股游牧骑兵劫掠而走的迹象。”   他说到这里,见董灵鹫没有出言打断,便语气直硬地继续:“密报中也有描述,各个游牧部族有联合南下、侵扰大殷的打算,他们居然结盟。昔日扫平北疆至今还不过十余年,这群人便忘了当初的协议!”   董灵鹫抵唇不语,良久之后,她忽然问:“将军记得是谁扫平北疆的吗?”   耿哲答:“是秦河。”   “对,征北大将军,秦河。”董灵鹫点头,“记得他的下场吗?”   耿哲怔了一瞬,他握紧拳,郑重道:“秦河骁勇无匹,可是也狂妄无忌。他知兵善战,可是也藐视圣上、专权冒进。他有泼天富贵、汗马功劳,可是也大逆不道、勾结朝臣、欺上瞒下,有不臣之心。”   他补充道:“臣绝非此类。”   董灵鹫摇了摇头,说:“他有个谋逆的罪名,却不是斩首而死,是死于征北后的战伤病痛,由此,秦党才一举垮台。”   耿哲一时没有理解。   她慢慢地道:“哀家是怕两件事,第一,并非是怕你因手握军权独大,就专权犯上、造孟家的反。而是怕将军这员虎将,英年正盛,就折在北疆风雪当中。”   耿哲愣了一愣,但他说得却是:“臣若能为太后荡平北疆,收入大殷的版图之内,为您开疆拓宇而战死,死得其所。”   董灵鹫就知道他抱得是这个心,如果是小部分的骑兵流窜,只需要拨动边防,加强兵力,并且阻止游牧各族结盟即可,耿哲此刻提起,就是为了永远扫除这片疾患,开疆拓土,功在千秋。   董灵鹫道:“究竟是让将军在朝,镇三十年安宁无犯,还是让将军北征,搏一搏千秋万载的功业,哀家举棋不定,这是其一,至于其二嘛……”   她轻咳一声,忽然转头看向一旁仔细誊写文书的郑玉衡,唤道:“玉衡?”   郑玉衡闻言抬首,好像没在听朝政之事,冲着太后娘娘眨了眨眼。   董灵鹫将此事复述了一遍,问他:“你意下如何?”   郑玉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帘外的耿将军,小心道:“这是可以说的吗?”   董灵鹫:“大胆直言。”   郑玉衡放下御笔,起身向太后行礼,声音清朗地道:“臣拙见,以为不可。请太后娘娘以天下民生为要,与民休息,这才是惠及天下、恩泽百姓之举。一旦出兵,光是军饷补给、增加的税费,加上今年的赈灾款项,陛下又是去年才登基大宝……种种相加,会让天下黎民过不上好日子的。”   董灵鹫点头,心道这孩子真是个文臣底子,朝野上大多的文官必是这个看法,而且说辞会比郑玉衡更激烈、更严峻。   他话音刚落,耿将军就已经立起了一双浓黑墨眉,声音里几乎浮上点煞气:“郑太医身为医官,从旁侍奉娘娘就够了,对朝野大事指手画脚、妄加置评,是不是太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郑玉衡并不怕他,一对上这种局面,他那股又冷又倔的文臣劲儿就露出来了。他道:“将军见谅,我虽一介医官,也知道这有穷兵黩武之嫌。”   耿哲道:“此乃永绝后患!”   他是武臣,嗓音低沉,提起声来不免摄人。董灵鹫喝了口茶,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制止道:“行了,朝野上下的文臣百官,起码跟你有一场三天三夜的骂战……这都是轻的了。这个,就是其二。”   作者有话说:   耿将军:balabalabala   小郑:balabalabala   太后:……啊。好想放假。 第53章   耿将军领命离宫后, 这场初雪还没有停。   窗外白纷纷,董灵鹫伸手贴在热茶的杯壁上, 侧头看着又坐下誊抄的小郑太医——只不过这一回他就没那么专心了, 仿佛刚才让耿将军揪着身份质问了一通,有些失落似的。   董灵鹫一边喝茶,一边轻声道:“不高兴?”   郑玉衡道:“臣没有。”   董灵鹫看着他这模样,就忍不住唇边的笑意, 故意道:“那你怎么气得字都写错了?”   郑玉衡连忙松开手, 挽袖检查了一下笔下的字迹, 发觉依旧谨慎工整, 没有半分错漏, 他抬起眼,对上太后的双眸,才反应过来从她的角度, 其实是看不到自己写得如何的。   他顿了顿,道:“您……总是捉弄我。”   “总是?也没有几次。”董灵鹫道, “过来。”   她的话落在他身上,像是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命令。哪怕她口中的语气并不包含命令感,但郑玉衡还是像被揪住后颈皮的猫一样, 不得不顺着她的言语上前,他隐隐将这归类于更深、更捉摸不定的一种东西, 他称之为“宿命”。   他在“宿命”面前, 总是毫无风骨地、可耻地低头了。   董灵鹫牵住他的手,玩弄着他修长匀称的指节,说:“这几日这么这样安分, 你不闹别扭、不邀宠爬床, 不跟皇帝斗嘴生气, 哀家都要不适应了。”   郑玉衡先是欲答,然后又眉峰一皱,有点儿质疑:“臣哪有这样……”   董灵鹫道:“心口不一,一直这样。”   郑玉衡对此供认不讳,没脸否认,只得低头应了,然后解释道:“娘娘忙于朝政,臣怎么能添乱。”   “嗯……”董灵鹫语调微停,“还算是个理由。郑卿为天下计,颇多牺牲。”   她这么一说,不亚于一种特别的鼓动。小郑太医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拿捏不准底线的,这时心思又活泛起来,思索着探问:“娘娘……”   董灵鹫说:“这就要邀宠了?”   郑玉衡:“……”   她怎么能把我的心量得这样准?   小太医登时话语一滞,脸色羞窘。   董灵鹫笑得不行,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又轻柔地抱住了他,下巴抵在郑玉衡的肩上,微微阖上眼,语调里有些许懒散:“又倦又乏,今日就当看完了,衡儿去寝殿陪哀家吧。”   郑玉衡低下身,由着她倚靠,小心地探手护住她的腰,气息轻轻地扫过去,淬着雪松似的清凉:“一不吃药,二不用膳,就寝到夜里再起身?这可大违养生之道。”   董灵鹫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捏了捏郑玉衡的后颈,点到为止地发泄困意,又说:“人家找男宠、面首,大多图一个寻欢作乐。我身边只容你一个在这儿,你倒好,烦得很。”   郑玉衡踌躇不定,心中松动,便压低声音:“怎样才精神?”   他说着,贴近过来蹭着董灵鹫的身躯,话语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董灵鹫正要作答,便听小太医又问:“臣那日……中秋月圆夜,可曾跟娘娘说了什么?”   董灵鹫盯着他的眼睛。   郑玉衡的眼睛一向清澈好看、黑白分明,特别是这种有点儿理亏、不太敢发作的模样,就犹为地生嫩青涩、我见犹怜。   她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个弯儿,挟着些许升腾的、捉弄的恶念,混在话里:“真想知道?”   郑玉衡对那日的事大多都记得,只忘了最关键的几处过渡,也怀疑太后娘娘对自己的承诺是他脑补的,为此忧心忡忡了许久,这时就像是上钩的鱼一样,一口咬住了鱼饵。   他道:“是……”   董灵鹫道:“郑太医。”   郑玉衡脊背一紧,心都悬起来。   “你拉着哀家说,”董灵鹫开始编织一个甜美的、不切实际的网,“你比明德帝更好用,身体也好,长得高,你凑过来蹭哀家的手,求我用一用你。”   郑玉衡从她的第一句出口就已经愣住了,紧张地环顾四周,发觉其余的宫人离得都很远,而瑞雪姑姑则是不知何时去嘱咐殿外扫雪、并亲手关窗去了。   他松了口气,羞耻到了极点,正是因为还有作为文官教养的底线,这些话在他面前才这么大逆不道、荒唐至极。   郑玉衡深深呼吸,声调弱下来:“臣……臣罪该万死。”   董灵鹫说:“这个词也是遭了罪,让你挂在嘴边。”   郑玉衡更被噎住了。   “然后你说,要是你有半点异心,愿意让哀家打一套金锁链,将你锁在慈宁宫的寝殿床畔,日日解衣侍奉,直至色衰之日。”   董灵鹫久经风雨,说起这些话来连神色都不变一下,还挽袖悠然地到了杯茶,递给郑玉衡,微笑问:“郑太医,要履行诺言吗?”   郑玉衡刚接过茶杯,因为心思乱成一片,不得不双手捧起,免得失了神。他喉结微动,低道:“臣……不会被皇帝陛下凌迟处死吧?”   “这可说不定。”董灵鹫支着下颔,不负责任地扩展下去,“等到哀家放权之日,或许皇帝第一个提刀要杀的就是郑太医你,怎么样?此刻收手,为时未晚。”   郑玉衡耳根通红,被茶水呛了一口,掩唇疾咳,眼睛都泛起生理性的泪,湿润明亮。   董灵鹫又道:“你还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虽无文武艺的契机,但相貌还可堪一用,让我尽可以随意享用……”   郑玉衡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放下茶盏,竟然丝毫没有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   酒后吐真言,郑玉衡紧张得头脑发烫,心想自己是把所有真言全吐出来了,这下子是连丁点脸面也没有,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道:“太后娘娘。”   董灵鹫以为他要澄清,好整以暇地调整坐姿,目光促狭地看他,谁承想郑玉衡不仅没澄清,反而攥住她的手,一鼓作气地道:“……臣是不会毁诺的。”   董灵鹫都准备好谅解安慰他的话,结果听到这话,声调险之又险地一顿:“……什么?”   郑玉衡道:“君子一言既出……”   董灵鹫:“其实可以反悔……”   “决不能反悔。”郑玉衡坚持,“一诺千金。”   “其实这些话都是……”   “都是太后娘娘顾忌臣的颜面,才迟迟没有告诉臣的。”郑玉衡自动补全这句话,甚为感动,“娘娘太过体恤了。”   董灵鹫额角一跳,觉得这走向怎么有点儿不对了?正要跟他解释清楚,便猝不及防地被靠近过来,又轻又突然地亲了一下。   对方唇瓣柔软,一触即分,很有一种自知的献祭感,几乎是把最柔软最好折磨的地方送到她的眼前,呼吸绵长地交织过来,盈着一股隐隐的热切。   郑玉衡把她的手执起,放在脸颊一侧,偏头吻了吻她的手心,分明脸上已经滚烫地缓解不了,还硬是要献身,把这归类于酒后失言的后果。   董灵鹫默了默,为自己死掉的恶劣念头哀悼了一会儿。小太医这玩笑真是开不得,说以身相许,他就非要用身体报恩的。   但她确实累了、倦了,不想在案卷奏疏之间费尽心神,可这时候又不能困、否则一觉过去,混淆了作息,确实不是养生之道。   寻欢作乐,能精神一些吗?   董灵鹫盯着他的脸端详片刻,说:“你可不要让哀家失望。”   真正来自于宿命的考验,终于降临了。   ……   慈宁宫寝殿,白日掌灯。   窗前遮挡的竹帘被拉下,四周光线黯淡,如豆的灯火映亮了纱罩。   董灵鹫教过他怎么侍奉更衣,当时郑玉衡说得是“没有学会”,但此时此刻,他却轻易而举地将繁复华服解下,手指灵巧,几乎令人怀疑他当初说得是假话。   沉重华服坠落下去时,那串禁步也震起令人心荡神驰的响,先是低低地,而后被拂落,直接坠在了地面上,几乎响起被摔碎的调子。   郑玉衡爬上了香帐软榻。   他的手臂圈过去,手指还绕在后面,一点点小心地卸去她头上的簪子,然而董灵鹫耐心不足,有两支就留在发髻上面,懒得拆卸,仰头咬住他的唇。   小郑太医轻轻“嘶”了一声。   娘娘咬人真的很疼啊。他眨了下眼,很可怜地舔了舔深深的痕迹,低声说:“痛。”   董灵鹫道:“忍着。”   郑玉衡不仅要忍,还得忍得让人爱怜,才能激起她的垂悯、爱护、才能步步为营地得寸进尺。他说完,就又凑过去,把冷白的脖颈露出来。   上面多了道齿痕。   董灵鹫的齿痕留在他的喉结上。   郑玉衡吸了口气,低下头,用牙齿扯开她拢合的领子,声音压得有些含糊:“我喜欢……您的印记。”   董灵鹫弯了弯眼,明显有点被取悦到了。   薄衫的系带扯落下去。   郑玉衡要侍奉她,首先就要让自己不端庄、不持重,他要把自己精心打扮成取悦她的玩物,让自己褪去所有封建礼教、清流世家的包裹,变成最低微、最卑贱的待宠之人,他要将曾经的自己、将受到束缚和枷锁的另一个自己抛到一边,不断地舍弃底线、获得新生。   只有这样,董灵鹫才会放肆地垂爱他,才会怜悯爱惜他,不为任何其他的顾虑而困扰,唯尽自己的私欲。   在这一点上,郑玉衡像是以受宠为生的小兽一样无师自通了,他对于怎样让她开心这件事上,有一种可称之为天赋的灵性。   所以,在两人开始突破禁忌的时候,他已经薄衣散乱,长发披落,如静待恩眷的淫//兽。而她却单单褪了华服,发髻未乱。   直到董灵鹫发号施令,允准他那样做。   香帐上的纱,开始一重、一重,如波纹似的抖动。这架床太过坚固,连木柱子扭动挣扎的动静都没有,只有纱幔胡乱地颤,在撕碎的边界。   董灵鹫的手深入他的发间,不由自主的握紧,像是制止他,但有时,又形同鼓励。   未拆卸的簪子撞在玉枕上,叮地激起数声响。   事后,董灵鹫忽然回神,懒倦地扫了他一眼,低低道:“骗我?”   郑玉衡说:“臣……”   “这样更困了。”董灵鹫翻了个身,枕在他胸口上,闭眼,“起来就砍你头。”   于是郑玉衡扶了扶她的肩,还是紧张,紧张得说不出话,但还是锲而不舍、虽死无憾,又蹭上去请求下一次的命令,咬着她的指尖道:“砍头前,能不能再伺候一次。”   董灵鹫抽出手,捏了捏他的脸,把这张俊俏白皙的脸捏出红印子来,语调快要散地没劲儿了:“滚。”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嘿嘿。 第54章   郑玉衡伺候了一两次, 董灵鹫就累了,才发觉寻欢作乐的精神只在作乐的时候才有, 这个劲儿过去, 她反而更倦怠、更想睡下。   一直到结束时,她都没有太被弄乱,只是因长久的动作,簪子撞在玉枕上, 敲冰似的声响断断续续, 后从青丝间滑落了出来。   郑玉衡伸出手, 将这根玉簪挑到一边, 以免硌着她, 而后静静地陪伴在她身侧,呼吸都放得清浅。   他不敢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伸手搂过她的身躯, 因为郑玉衡只觉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光是能够以身体给她些许快慰和松懈, 就已经是世所不容的福分,此时此刻,连最不屑于权贵的小郑太医, 也承认了“福分”之说。   承认能够留在她身边,是他前世修行得来的福气。   但郑太医却不是向权贵低头的, 只是因为这是董灵鹫而甘愿低头。   尽管太后娘娘闭上了眼, 在睡眠时卸去一切身外华物、卸去权力铸成的甲胄,蜷缩如一个寻常的柔弱女子,他也对她抱有一种绝对的敬重, 这几乎演变成了类似于信仰的东西, 让他在冥冥之中相信起天意的降临。   郑玉衡甚至开始想起遗言了。   日后被砍头的时候好慷慨陈词一番, 向太后娘娘诉说真心,告诉她自己的心是怎么样的,这可是十万分重要的一件事。   除了表白心意的遗言以外,他还没忘记太后娘娘对他的考较。郑玉衡忍不住思索自己的表现到底好不好?她究竟喜不喜欢?她是喜欢自己放肆一点,还是乖巧一点?   因为思绪繁多复杂,又是白日,郑玉衡根本就睡不着。他时不时悄悄挑起董灵鹫的发梢,拢在指尖摸一摸,但也只是偷偷的。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尊敬端正地看着她,绝不会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而对她产生一丝一毫除了爱慕、敬仰以外的亵/渎。   欢好不是有罪的。心思淫/亵才是。郑玉衡重新在心里树立了一个标杆。   他在打第十四份遗言的腹稿时,天光昏暗,寝殿里的小烛已经燃透了,光芒微弱。因为太后娘娘之前的吩咐,此刻没有人敢进来,最多只是隔着屏风敲一敲屏风的边角,以做提示。   董灵鹫睡醒了。   她一醒,就感觉到一股很陌生的餍足感。这种饱餐后的满足充斥着她的身躯,把四肢百骸都烘得暖洋洋的,令人提不起处理政事的念头,只想着在榻上缠绵。   果然美色误国,贪图享乐是祸事。   董灵鹫抬起眼,见小郑太医立刻变得紧张忐忑的脸色,有点想笑,但没表现出来,而是不咸不淡地指了指手腕。   郑玉衡顺着她的指向看去,见到她的腕上留下一块红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吮出来的。他脸上发烫,连忙捧起她的腕,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小声道:“错了,臣知错。”   董灵鹫说:“你知道什么?小混账。”   郑玉衡委屈道:“那娘娘打我吧。”   董灵鹫啧了一声,挑眉:“别以为我真不会打你。”   郑玉衡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样,长长的眼睫轻微翕动,扫过她的指尖,低声道:“臣什么都是娘娘的,打几下怎么了?您要玩哪里,臣都愿意。”   董灵鹫动作一顿,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调整一下面对的角度:“难道我是你的一睡之师?怎么连嘴上都长进了这么多,一点儿也不笨了。”   郑玉衡没敢承认,只是黏黏糊糊地抱过来,这撒娇的架势可真有点儿轻车熟路的意思了。   董灵鹫懒得管他,由着小太医又是亲又是蹭的,正闭目养神想事情,就听见屏风外传来熟悉的提示音。   瑞雪立在屏外,道:“娘娘,已过了酉时了,您还没服药。”   董灵鹫扯过郑玉衡的手,搭在自己的眼前,隔绝掉一切光线,轻声:“你替哀家回她,跟瑞雪说我还睡着呢。”   郑玉衡道:“不喝药吗?”   董灵鹫道:“好苦。”   郑玉衡不死心地又问:“要不要蜜饯?糖糕?”   董灵鹫道:“不爱吃甜。”   他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榻。董灵鹫不疑有他,以为郑玉衡真去帮她回了瑞雪,结果并不是这样,不多时,小郑太医就披着衣服,端了一碗药坐在榻边。   闻到熟悉的药味,董灵鹫瞥了他一眼。   郑玉衡心虚难言,但硬着头皮没走,自顾自地坐在那儿吹凉了汤药,伸手要扶她起来。   董灵鹫拂开他的手。   郑玉衡动作微滞,不免心慌,可还是伸进被子里握她的手,觉得自己这举动很不要脸,还是不得不贴到太后娘娘耳畔,卖弄可怜、声调低柔道:“别不喝药,求您了。”   幸好她并非任性之人,哪怕有些性子发作,也极为短暂和平和,被这么软绵绵地恳求了一句,只得叹了口气,起身接过药碗,没什么表情地一饮而尽。   郑玉衡侍奉她漱口,将瑞雪姑姑准备的蜜饯盒打开,期望董灵鹫能尝一尝。   她本来不感兴趣,但见到对方的目光,想起上回小郑太医含着一口药索吻的事,不由得碾了碾苦得发麻的舌尖。   嗯,起了一点儿报复心。   董灵鹫指了指身前。   郑玉衡又向前坐了坐,以为她要取蜜饯,全无防备,结果她的手越过蜜饯盒,一把抓住他本就松散的领子,拉进至面前,一瞬封住他的呼吸。   他表情空白,愕然了几息,随后瞬间进入了之前的状态,勾着她更进一步、更深地宠眷自己,她口中的苦味渡过来,竟然微妙地泛起令人失魂的甜。   简直像是幻觉。   董灵鹫掐准分寸,适可而止,难免演变到不可收场的境地。她坐回去时,郑玉衡仍是一脸失魂落魄,神思不属,唇间红润得像是被狠狠折磨过一般。   她道:“是不是很苦?”   以向他表示这药的难喝,她不爱喝情有可原。   郑玉衡摸了摸嘴角,神情很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挤出来一句:“是……”   这种苦他还想多来几次……   小太医想了想,补充道:“但是,臣很能吃苦的。”   他向前蹭了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话在嘴边,欲说还休,最后还是抛弃颜面,小声道:“再给……再给玉衡吃一口,可不可以?”   董灵鹫愣了一下。   她不太理解地看着他,琢磨了片刻,还是摇头:“我不懂你……我真的有些不懂你。”   可能是他们两人之间有一些年龄上的鸿沟吧。董灵鹫暂且把这种不解归类于年龄隔阂。   她推开小郑太医,很快从私情当中抽离出去,起身去看折子了。   ……   太后娘娘从寝殿离开后,自然有人挑灯侍奉,研墨添香。   小郑太医离开寝殿后,自然也会有人轮番教导,耳提面命。   他捧着一本未编撰完的医书,原本是坐在窗边发呆,然而很快便被得知此事的月婉姑姑亲自嘱咐,经她翻来覆去地来回教导,让郑太医适可而止,不要反而给娘娘添乱。   对着这位严谨的女尚书,郑玉衡只得连连称是、谦逊学习而已。她说什么,郑玉衡只要点头即可。   月婉姑姑讲到“万事有分寸,不可超出分寸之外”时,郑玉衡想得却是怎么勾引娘娘抛弃分寸、好好疼爱他,总之是口不对心的。   等到杜月婉走后,他才吐出一口气,重新坐回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还没捋清个头绪,就听到门声又是一响。   郑玉衡下意识地起身行礼,见是崔灵。   他在慈宁宫中,对各位女官虽然尊重友好,但碍于男女之防,只能保持距离。但崔内人虽属尚药局女医,可性格活泼外向,所以很多情报都是从她这儿得来的。   崔内人进了屋,先转身把门关好,调过头来端详他,直把郑玉衡打量地脊背发毛,她才啧啧有声地赞叹:“郑大人——您真是好大的胆子。”   郑玉衡:“你说得我好像又犯事了一样。”   崔内人抿唇一笑,道:“差不多吧。你当月婉姑姑为什么专程骂你一遭?还不是你把娘娘的手腕都啃红了,为娘娘挽袖时,不光是我,连其他的几位侍书女史都看见了。”   郑玉衡迟钝地反应过来,想起她手上那个吻痕还没消。   “我是奉瑞雪姑姑的命来的。”崔灵道,“姑姑叫我嘱托你——往外露这样的痕迹,跟作死没什么区别,得亏今日看见的不是陛下,否则慈宁宫上下,都能吃小郑大人馅儿的饺子了。”   郑玉衡先是惭愧,觉得自己太过不周到了,以后一定要克制自己,旋即又想到自己表现得怎么样还未可知,究竟有没有以后都在未知之数,神情又变了变。   他听到最后,勉强打起精神,兴致不高地回:“我不怕他。”   “那可是皇帝陛下。”崔灵道,“天底下没有不怕的。”   郑玉衡这个人偏偏很有反骨,孟诚越是横戈阻拦、越是富有挑战,他就越是坚持自己、蔑视对方,不由得想到:他是天下人的皇帝,我可以叫他陛下,但我们各论各的,按照我跟娘娘的关系,他是可以叫我一声……   最后这两个字掐死在脑海里,免得不留神说出来。   郑玉衡心理建设丰富,虽然想了这么多,但还是发挥悍不畏死精神,很认真地回道:“那就让他剁了我吧,我死也要死在娘娘身边。”   崔灵道:“这可不兴说的,喏,这个给你。”   她将一摞书放在案上。   郑玉衡不明所以,正待询问,便听崔内人拍了拍手,顺理成章道:“这是宫规。”   他问:“……都要看?”   “不是,”崔灵摇了摇头,面含笑意道,“都要背。”   作者有话说:   太后:……代沟?   嘿嘿,只是娘娘跟恋爱脑之间的代沟啦。   521良辰吉日,适合寻欢作乐! 第55章   自福州回京的船上。   京都初冬已至, 落雪纷纷,已有河面结冰, 但福州相邻各地方, 仍旧处在晚秋之景,河水流动,各大客船可经行来去。   回京途中,走一半水路、一半陆路, 是最快的。   夜幕降临。奉命赈灾诸臣商议事毕, 回到船中洗漱就寝。独魏缺一人落坐灯前, 依旧翻看审阅着桌前的往来公文。   灯火渐微, 眼前的字迹也昏暗下去。魏缺抬手捏动眉心, 定了定神,放下手头正拟写的述职奏表,起身跨出船室, 迎风凭栏。   一旁上灯的中年船夫见他从屋里出来,凑过去殷勤探问道:“魏侍郎, 咱们最多两日,就能下了船改走官道陆路了。您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魏缺此时已经不像是在京时那么一身锦绣、透着一股没受过苦的富贵气了。他数月以来的殚精竭虑、奔走效命, 见过荒年下最残酷丑陋的景象,尽管奉旨一力挽回, 犹有诸多惨象, 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满身萧索,但神态并不颓废,可见精神状态还算富足, 此时爽朗回道:“一想到要回京了, 有些夜不成寐。”   “可是想念家中的娇妻美妾、思念成疾了?”船夫调侃道, “小的家里也有个婆娘等着,可她忒凶悍,实在降服不住,回去就要吵闹上一整天。”   魏缺见他虽如此说,但神态却很是满足,就知道他只是嘴硬,实际还是很思念家中妻子的,便由此拉进了距离,打开话题:“不瞒你说,内子有孕数月,算算日子,估计她快要临盆了。我这几日一闭上眼,就是内子的模样,生儿育女,是一门生死大关,我实难放心。”   船夫道:“哎哟,像您这样的大老爷,夫人一定有不少人看顾伺候着,万万出不了什么差错,只等魏大人回京,定能一家团聚、喜添新丁。”   两人倚在船侧说笑了一阵子,魏缺浑身放松,刚要告辞回去睡觉,就见面前的中年船夫打量着什么,纳闷儿道:“这艘船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咱们这是护送各位大人的船只么?看方向是从祁江那一道拐过来,那头路上不大太平,估计是想要靠近大船、蒙得庇护的。”   他找到了一个最行得通的理由,转身要去让仆役开艘小船,跟那边保持交涉,然而话还没吩咐下去,另一头的商船的两侧忽然又出现了几艘扎着草棚的快船,几乎是一眨眼就挺进了视野范围,影影绰绰,看不出多少人。   船夫心底一慌,拢上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连忙举起火把,高声喊道:“此乃护送回京诸钦差大人的官船!你等是何人?!”   他这么一嗓子喊下去,除了轮值守卫外,船上的其余官兵也被喊醒了,正起身欲探是何事。   那头的快船已经到了脸上,这时,夜风破去寒秋江上的浓雾,魏缺这才看见快船上的人影举着火把、佩着刀,几乎数之不尽地擦到官船的后右方,皆是杀气腾腾、有备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佩刀贼人已经袭船而上。   “是水贼?劫船的水匪!”   “胆大包天……怎么会有贼人敢劫掠官船!”   “快跑,救命,救——”   顷刻间,船上乱成一团,惊醒声、喧哗声铺天盖地,连灯火都只点起了很少的数处。   火把在船中流动,蒙蒙黑夜中传来砍杀声,如同一柄磨得锋利的铡刀倾轧而下,在火光映照的地方,连空气都渡上一层惊人的血腥味儿。   船夫早已将魏缺拉向船舱,他手忙脚乱地准备逃走的小船,大骂水贼,然而魏缺却忽然甩开手,抽身而去,道:“账本公文皆在房内,不可弃之不顾。”   船夫拉他不住,眼睁睁地看着魏大人折了回去。与此同时,更多的人从甲板上涌下来,挤进船舱中避祸,他大喊道:“魏大人!那些都是身外的死物,还是保得一命最重要——”   但那道身影还是逆着人流远去了。   火光冲天。船上的官兵有的倒在了船上,有的干脆被人扔进水中。这群“水贼”目的明确,专门向钦差大臣的居室找寻,上下翻找,将一概公文、证据、类似于账目的东西,或是焚毁、或是投入海中。   持刀的水贼头目踹开一道门,将随手砍了一刀的仆役扔到一边,旁边的人举着火把,道:“就是这里。”   “这就是他们的议事之地?”   头目跨入船中,他一路搜来,在诸多文臣的房内毁掉的证据已有不少,一边寻觅一边跟身旁人道:“这群从福州回来的人一定都要杀掉,扔进水里,就当是江难,这些玩意见到了就全毁去,就算有漏网之鱼,也成不了大气候、翻不出花儿来。”   火光将居室照亮,桌面、书柜、案边、窗前,各处地点空空如也。   显而易见,他们最想要找到的一批东西,被人打包卷走了。   跟随的水贼不甘地翻箱倒柜。头目和举着火把的人却钉在这里,没有移动。   在火光找到的边角中,魏缺怀抱着对方一力损毁的证据公文,还有自己写了一半的述职奏表。他蜷缩在两处家具的中间,在一个逼仄的夹缝里,压低自己淬着热气的呼吸。   他回来时,几乎就一同听到了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来不及逃离,只得就地躲避。   “操他娘的,真晦气。”有个络腮胡的汉子拧眉骂道,“非得把这人找出来不可!这些东西没拿到,另一边根本没个交代!这群人特别是领头的那个,可是跟上头有直接联系的!”   头目不说话,他们只能硬找。络腮胡汉子拎起刀,烦躁地劈开遮挡视线的家具,就在木制品开裂倒塌之时,一个做短打装扮的粗壮男人撞进门口,连声喊道:“老大,外头有船围过来了!”   “什么船?!”   “不知道,上面拴着铁链,船头上隐约都站着人——啊!”   噗呲。一支羽箭没入传话人的后背,粗壮男人口喷鲜血,眼睛凸出,登时倒在地面上。   头目扭身一看,望见在雾水茫茫的江面上,连着锁链的数艘大船鼓帆而来,在船头上,正有一个浑身佩甲的高大男人张弓搭箭!   这个披甲程度,地方守卫绝对做不到,大殷的军队中只有神武军中,有如此高的盔甲覆盖率、武器精良度。   “神武军。”头目咬着牙,眼神阴沉地挤出几个字,“撤。”   “老大,这要是撤了,咱们什么也没找到——”   “撤!”头目反手扇了他一巴掌,声音震耳欲聋,“这是国朝精锐!想不想要命了!想不想要你的全家性命了,还不快跑!”   几人立刻离开了室内。   又过了几息,确定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后,在劈碎倾倒的家具之下,魏侍郎推开断裂的桌角,灰头土脸地从里面爬出来,他额角渗汗,脊背嗖嗖发凉,呼吸几乎不属于自己。   他腿脚发软,抱着用包袱皮随意裹起来的文书账本,蹑手蹑脚地摸着黑走到门口,刚要跨过地上的尸体,忽然被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了脚腕。   背上扎着羽箭的粗壮男人在血泊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身上的官袍,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喊道:“抓住你了——”   ……   京都,慈宁宫。   “这就是京中新时兴的花样子,喏,母后觉得好不好看?”   王皇后松了笔,让开几步,将花容月貌的魏夫人展露出来。   魏夫人跟王皇后是两姨姊妹,姓张。这是她近几日来第三次来慈宁宫请安,只不过前两次董灵鹫都在忙碌当中,无暇接见,只由慈宁宫的女尚书接待奉茶,代为请安,而后便回去了,这还是张氏第一次撞见董太后有空的时候。   初冬,殿内已烧得温暖。董灵鹫望过去一眼,评道:“别出心裁,也是你这表妹生得好,正落在她眉上才好看。”   王婉柔道:“母后凤仪万千,若是您乐意,儿臣也给母后画的。”   董灵鹫正给画上的朱鹮点色,转头晲了她一眼:“难为你们费心,非要过来给哀家解闷儿,还拉着你这表妹一起。她这胎若是保养得不够好,哀家拿你是问。”   王婉柔道:“她腹中这孩子活泼得很呢,一定十分健壮,可惜儿臣无福,若是也有了孩子,真想与表妹的孩子结亲。”   这就是句玩笑话,实际上,王婉柔的孩子是皇子、八成也是以后的太子,起码要魏缺做到尚书、有半个宰辅之职后,才有平等结亲的这么一说。   董灵鹫也没当真,只是微笑不语。   她给图卷设了色,随意地浅绘几笔。虽是玩乐,但心思不免挂碍到千里之外的国事,正当这时,一贯柔柔弱弱、温言细语的魏夫人轻道:“妾斗胆,请求娘娘赐恩。”   “你说。”董灵鹫搁下笔,眉目温和地看着她。   魏夫人挺着肚子,经周围宫女扶起,执意行了一个礼,然后道:“妾想为腹中的孩子求一个恩眷福分,想让太后娘娘为他赐名。”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   董灵鹫问:“可知男女了吗?”   魏夫人道:“太医院几位大人都来诊过脉,应当是个男胎。”   董灵鹫偏头跟瑞雪说了句话,她折身而去,不多时,原本被赶去侍药间看炉子的小郑太医迈了进来。   他一身医官常服,衣冠整齐,衣衫上绣着华虫鸂鶒图,举止谦和恭谨、文质彬彬,看起来跟传闻中大不相同。   在未见到郑玉衡之前,魏夫人仅在宫中风闻。以为他如此受到宠眷、能让太后娘娘另眼相待,不说是近乎妖魅,也一定是个不成体统的祸水模样,起码得非常人所能及,才会有这样的殊遇。   可是闻名不如见面。   郑太医虽然生得清俊出挑,但进退有礼,掌握分寸,一身温文如玉的书卷气。   魏夫人甚至还觉得他身上跟自己的夫君有相同的特质,如石上清流,令人见了觉得心旷神怡。   她不免为此前的误会感到羞惭,又发觉太后娘娘让她最器重的太医给她诊脉,可见重视和爱怜,不由得心生感愧。   郑玉衡依照着常礼为她探了探脉象,跟诸位同行的见解一致。   董灵鹫点了点头,没让他下去,而是将蘸着青绿色的笔递给了他,指了指面前一半的画卷,让他继续。   她转动着手里的珊瑚手串,指腹缓慢地拨动了一会儿,思索着道:“就单名取一个拓字吧。守成思安者常有,开拓进取者不常有。倒是这字用得太大了,可让他以后成年了,取字思安。”   魏缺的名字就是太过守拙不争、太柔和,所以才字叔满的,伯仲叔季,叔是排行,排行加上一个满字,正好两相平衡。   魏夫人俯首谢恩。   董灵鹫说到这里,忽然转头,低声问他:“你要字什么?你父亲可曾说过?”   作者有话说:   华虫:十二章之一,美丽的花朵与禽鸟之意。   鸂鶒(xichi):文官补服上的文鸟。此处结合形容为杜撰。   伯(孟)仲叔季:高中文化常识,其实不需要备注,但是想给高中生加深记忆(恶魔低语) 第56章   男子二十冠而字, 不过本朝大多的官宦人家,在孩子十五岁束发以后, 便已经起字, 只是二十岁行冠礼时才成为正式称呼而已。   董灵鹫从来没有听到郑玉衡提起过他的字。   郑玉衡稍微顿了顿,回:“臣还未有字。”   董灵鹫便说:“你家长辈若是没这个打算,哀家帮你办冠礼,也并非难事。”   太后为天子之母, 是天下人的长辈。以她的身份, 想要帮谁办个加冠礼, 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没有逾矩之嫌。   郑玉衡心中微动, 只谢恩,但没有立即应承下来,禁不住想到:要是董灵鹫替他办, 别的不说,这半个长辈的身份就算是动摇不了了。   他隐隐希望能破除所有年龄、阶层、观念的差距, 让她成为红线的另一端。   董灵鹫见他没有表态,也不强求,依旧倚靠在座上看他续画, 一边跟王皇后、魏夫人两人闲聊。   王婉柔大约料到此刻她的夫君、大殷的皇帝陛下,应该就在伏案疾书、皱眉苦思, 但难得太后卸去事务, 一身清闲,这种时候可比孟诚清闲时还要少。   她提议道:“儿臣进来收了一副十分精巧的博古叶子牌,正愁找不到人打, 今日想请母后指教。”   董灵鹫虽然理解她费尽心思想哄自己开心, 可无论是听戏还是叶子牌, 她素来都是浅尝辄止,并不沉溺,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道:“怎么找不到人打,皇帝的嫔御都这么一心好学、修德养性?你凤藻宫的牌局,请不来人么。”   王婉柔如实道:“儿臣牌技不好。”   “你和张娘子两人,再把丽妃叫来。”董灵鹫吩咐了瑞雪一句,“去,你也给她们当个牌架子。”   “是。”瑞雪行礼道。   王婉柔叹道:“母后太过勤勉,从不贪图享乐,儿臣实愧。”   董灵鹫瞥了郑玉衡一眼,见小太医专心作画,眼睛一点儿也不乱飘,看不出心虚了没有。   她捧茶慢饮,等到丽妃来,从旁观看她们几人玩牌,一侧是拢着双眉给她续画的小郑太医。窗外光线熹微,香炉升起缕缕薄烟,光线中散着腾浮的微尘,一直照到她的膝前。   董灵鹫突生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在明德帝驾崩之后,她焦头烂额的日子总比舒心的日子更多,即便是闲下来,事虽然清净了,人却还没清净,因为政务有的可以延缓反馈,有得却连夤夜处理都嫌太晚,在孟诚能独当一面之前,夙兴夜寐成了一种必然的规则。   幸而在春日时,她挑中了郑玉衡。   他那时虽然鲜嫩、生涩,外表出挑,但董灵鹫没有在他身上寄予情感的厚望。她只将他当成一个陈设,摆在殿中,足够好看就够了。   但郑玉衡比她想得要可爱得多。   后宫安宁,前朝清明,一切按部就班。   小皇帝接手的政务逐渐增多,如今连这种安详的日子,居然也能过上好几日了。董灵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对于孟臻的怀念,已经间隔得越来越久——这位陈年回忆中的老友,他的痕迹正在被一点点消去,换上另一个人清润微凉的气息和啄吻。   太后娘娘支颔沉思之际,郑玉衡正收了笔,扯了扯她的衣袖。   “您看这里,”他轻声道,“用石绿可好?”   董灵鹫端详片刻:“石绿,第几种?”   “三绿。”他答。   “你这设色倒很新奇,宫中画师喜好清雅留白,务求景致秀丽可餐。你这么画,笔法又这么不着边际,待会儿哀家收了画卷去让他们制屏风,让宫里的画师看见了,说不准要暗地里骂这作画者放诞没规矩。”   他低声道:“臣只为您没规矩,任他们说去吧。”   董灵鹫话语一顿,轻咳一声,转头由他去了,耐心地看后妃们打牌。   丽妃头一次被慈宁宫召来,神采飞扬,格外喜悦,她人爱热闹,话又多,很是彰显存在感。   丽妃牌技虽然一般,但这几个人里除了瑞雪,其实玩得都不怎么样。瑞雪姑姑自然不会在她们前头赢,所以甘韵儿以为自己技巧有长进,动不动就问太后娘娘:“您看这样对不对?妾是不是就要赢了?”   董灵鹫含笑不语。王皇后蹙着眉尖,不轻不重地说她:“别吵,身为宫妃,话怎么这样密。”   丽妃道:“哎呀,二万。又是妾的。”   她喜滋滋地把叶子牌取到面前,掀开几张,放在上面,笑得又甜又挑事儿:“咱们继续摸吧。”   王婉柔哼了一声:“懒得理你,打不好别总烦母后。”   “那也是妾的婆母啊。”丽妃不情不愿地道,“还不许人请教了……”   魏夫人因身怀六甲,个性娴静,自然不会参与进两位宫妃的话题,只是抿唇一笑。   宫中好一阵子热闹,丽妃还真赢了不少筹码,数着牌跟她皇后姐姐讨牌局的钱,一团欢声笑语。   在这种背景音之下,董灵鹫也觉得自己非常放空、十分安定。   香炉上的烟烧得弱了,蒋内人上前更换。   此时,一个急匆匆的背影从小门转进来,一身秉笔太监的鲜亮公服,手里捧着三本约有一指厚的奏本,最上方是一封黏着五彩羽毛、盖着红色封泥的信。   宣靖云跨入门中,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问问慈宁宫里头怎么样,而是直接从一侧进入,避开了各位主子们的位置,完全不经由其他人传递,疾走而去,一直到董灵鹫身旁。   “太后,”宣都知低头递上,“马上飞递,六百里加急。”   六百里加急,并不是指相距六百里,是说换马不换人,日行六百里传递消息,一般只有军情才用此急报。   他的声音很低,在慈宁宫打牌的嫔御们都没有听清,丽妃甚至都没看见宣都知进来,只有她手畔的郑玉衡听到了只言片语。   董灵鹫面色未变,没有表现出太鲜明的急迫之情,取下信件,朝身侧伸手。   郑玉衡立即将一柄裁信玉刀呈给她。   瑞雪姑姑不在的时候,郑玉衡服侍得也十分顺心,对董太后一举一动的言下之意都清晰无比。   董灵鹫用裁信刀拆了封泥,将里面的纸张抽出来,展信阅读。   她的手缓慢地摩挲着信尾,很快便阅读完毕,又将下方的几本奏表换上来,一本本飞快地看去。   王皇后见她有了正事,立即压下声量,然后用力捅了丽妃一下,眉目微冷地示意她小点声儿。丽妃原本不想听见,可发现是婆婆的事,乖如鹌鹑地捂住了嘴。   几人的动作虽然还继续,但声音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董灵鹫看了一会儿,一直将三本折子都看完。然后将信压在手中,神情无波地抬起眼,跟王皇后道:“你们去凤藻宫玩儿吧,哀家有些累了。”   王皇后等人起身行礼,她身侧的女使除了扶起王婉柔之外,还一同扶起了挺着肚子的魏夫人张氏。   三人后退几步,正要离去,董灵鹫又忽然叫住:“张娘子的产期在什么时候?”   王皇后答到:“产期已近,接生婆子、乳娘等都候在儿臣宫中,不会有差池的。”   “好。”董灵鹫道,“去吧。”   等到几人出了慈宁宫后,宣靖云立即给瑞雪打了个眼色,李瑞雪会意地让侍书女史等人入殿伺候。她一走到董灵鹫身畔,立刻就意识到这一次的事并非小事。   太后扣在信封上的手指节绷紧。   她心中一跳,从旁问道:“太后娘娘……”   董灵鹫才反应过来似的松开手,重新展信,盯着信尾的那几个字。   这信上的意思是,神武军去晚了一步,魏侍郎以命护送国库下达赈灾的账本,一直拖到耿将军率人登船。他被贼人砍了数刀,重伤昏迷,生死不知。   她看了好半晌,忽然被冬日的空气给呛到了,捂着唇咳嗽了好几声,在疾咳中挑出一个间隙,声音有点哑:“拟旨。”   “你,”她随意指了一个女史,“写。”   这位侍书女史是第一次上差当值,被她的气势语气所慑,微微发抖地上前执笔。笔尖蘸了蘸墨,手颤地有些握不住。   董灵鹫咳嗽不止,抬手喝了瑞雪呈上来的止咳梨汤,皱着一双远山黛眉,语气重了些,“郑玉衡。”   郑玉衡立即上前,取下女史手中的笔,眉目内敛地等候示下。   董灵鹫这才口述下去。   偌大的正殿当中,除了她微微沙哑、但字句清晰的声音之外,再无任何响动,连初冬寻找吃食的鸟雀也不敢落在屋檐上。   董灵鹫说了旨意后,已经口干舌燥。她最后道:“……让耿哲就这么办吧,直接追查下去,不必太过瞻前顾后、别跟他们地方的人绕文臣那些混账弯子,如有阻碍、如有不合规矩之言,哀家特许他先斩后奏。要是出了事——有大殷的皇太后给他担着!”   董灵鹫站起身,却没有回寝殿,她胸口闷得厉害,有些听不清东西,殿内又因保持温暖而没有开窗,便更加烦闷。   瑞雪扶着她,一直走出宫门,立在长廊底下透气。   董灵鹫这次是真被冬日的冷风迎面呛了一口。她喉间像烧着了一样,一股被激怒的急火从脏腑间返上来,几乎如潮水般撞着心脉。她走了几步,握住瑞雪的手,继续道:   “去告诉归元宫,从今日起,这件事要他日日决断,无论神武军的回报何时来,无论是多深的夜,他都得起来批复,来跟哀家、跟朝臣面议!这件事要是做得不好,岂非什么地方都能藐视中央,藐视天子?如今是惠宁二年,不是熙宁二年,在这个时候,都有人敢对钦差动手,要是哀家死了,是不是立即就有人敢造他的反?!”   “娘娘千秋万岁,绝不会……”   瑞雪的话还没说完,董灵鹫被梨汤压制下去的咳声又更加剧烈地响起,她一时急火攻心,脑海眩晕,竟然随着咳声吐了一口血。   瑞雪吓到说不出话,一瞬震住了,回身喊道:“让郑大人来!”   作者有话说:   这章没有作话。 第57章   她再醒来的时候, 眼前香帐微动,朦胧的光影从外向内渗透, 逐步映亮视野。   眼前不仅有陪伴左右、寸步不离的郑玉衡, 皇帝孟诚、皇后王婉柔也在眼前。乃至于一众嫔御,也在屏风外齐聚等候,甚至屏外还有一两声丽妃哭哭啼啼的声音。   我又不是皇帝。董灵鹫听到她的哭声时,浮现出这么一个想法。你为我哭什么?   真是个容易被吓到的小孩子。   董灵鹫醒了, 被隔开一段距离的郑玉衡立即起身, 然而孟诚守在榻前, 已经靠近到面前:“母后……”   董灵鹫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伤到了心脏和肺腑, 此乃急症,并非到了什么药石无医的地步。她觉得这阵仗大了点儿,可想起前朝故事, 也不乏急症吐血、昏过去再没醒来的执政者,坐在这个位置上, 短命的可比长寿之人要多得多。   孟诚扶着她起来。   董灵鹫素衣坐在榻上,她先是理了理思绪,然后跟孟诚道:“什么时候来的。”   孟诚低头道:“三个时辰前。”   “已经入夜了?”   “是。”孟诚应道, “母后一定保重身体,您嘱咐的事情儿臣一定放在心上, 尽全力去办, 必不会让任何一个胆大妄为的宵小逃脱。”   小皇帝说话时,郑玉衡十分沉默地垂首候在原地,他已开好药方、施过银针, 在此情境下, 只能作为慈宁宫的医官等候, 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因为太医院的其他医正都只在屏风的外头,众人虽参与了诊断救治,但并没有一个被叫进来问话。   董灵鹫没说什么,靠在床榻上想了一会儿,道:“郑太医。”   郑玉衡行礼:“臣在。”   “喉咙疼。”她淡淡地道,“哀家嘴里有股血腥味儿。去倒杯茶来。”   郑玉衡旋即转身,去屏风接过一盏早已备好的温茶,又问了一句药熬煮得怎么样了,得了回复才回去。   他重新踏入寝殿时,董灵鹫正跟皇帝说话,他上前奉茶,太后随手接过,漱了漱口,清退口中的血气,才重新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几下。   孟诚连忙握住她的手,求道:“请母后不要再劳心费神,这样无异于是损伤自己。您今年才三十六岁啊,风华正茂,怎可到了如此地步!”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她神情平静,让郑玉衡给她换一份能喝的茶,但小郑太医递来的却是水,她将就了一口,没说什么,捧着杯盏开口道:“人常说,少年咳血,年岁不保。有短命夭折之兆。”   孟诚张口欲阻止她,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   “但哀家这个年纪……”她琢磨着,“若是不过四十而薨,给你四年的时间,皇帝能否独挑大梁,再保大殷五十年?”   孟诚喉中哽咽,难以发出一言。半晌才道:“儿臣自愧不能。”   “嗯。”董灵鹫点了点头,“江山社稷,社稷江山,说到底,文臣武士都是为了你们孟家一家的天下。若不是山河动乱、朝局不稳,会损伤黎明百姓的生死性命,谁管你皇位上坐着的是姓张姓赵?家天下……家天下……”   她摇头笑了一声,朝郑玉衡看了一眼,小太医便适当递上温度合宜的汤药。董灵鹫这次没有推三阻四、也没有不放在心上,用碗一口饮尽了,放回到他手上。   药物的苦涩几乎已经减弱到了一种会被忽略的地步。   董灵鹫喝完药,对着孟诚,又跟他说:“你能维护社稷安稳,你就是明君圣帝,一旦我死,你坐不稳这片江山,你昏庸、无能、懦弱,任人唯亲、不懂决断、不知兵,天下要是一乱,你就是祸魁,到时候‘清君侧’的人,会因为你姓孟,就不杀你吗?就不杀你的皇后、你的嫔御、你的亲眷吗?”   “母后——”孟诚脱口而出,“您绝不会……”   “我会的。”董灵鹫注视着他,“迟早有一天,会的。”   小皇帝望着她,手指已经不知不觉间叩进掌心里。   董灵鹫继续道:“哀家病弱,而你强健,往最好处想,哪怕不曾衰弱早亡,也起码有二十年风雨不能为你遮挡。不说二十年,就算一天,我只不在一天,那些老尚书、老武臣,神武军、神勇军,御营中军、三军八十万军队,加上京城两卫,其余百官,到皇亲国戚、公侯门第,你能掌握吗?”   “儿臣……”   他说不出话,战栗生汗。   “哀家问你,”董灵鹫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可以用温和来形容,但却让人冷汗浸透、战战兢兢,“你二堂兄,袭爵的临安郡王孟慎,若他把持地方军队,借丧礼国事带兵入京,你当如何?”   孟诚的呼吸瞬息急促了几分。   董灵鹫其实不强求他回答,放缓了语气,轻轻道:“所以,诚儿,别再给母后添乱了,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我、留给你。”   孟诚的身心遭到了难以想象的重创,他简直在这连环的疑问当中回不过神来,时值此刻,这身本就沉重繁复的华章团龙常服,附加上了一股不可言明的重量,几乎要瞬息间压弯他的脊梁,让他感觉到——这个皇位,这一身帝服,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得天下之供养,就该为天下人而死。   死于江山,死于社稷,死于百姓。   作为皇帝,碌碌无为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就是罪状,就是可以放在口中大骂千年不止的罪业。因为全天下人都在侍奉他,举一朝之力,为他纳来荣华富贵、权力之巅、纳来文武百官和生杀予夺的权利。   小皇帝怔然良久,而后俯身抱住了母后,声音压得低沉:“……儿臣受训。儿臣……绝不会让您失望。”   董灵鹫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等孟诚松手后,转头跟皇后道:“柔儿,带皇帝回归元宫,从今日起,允许领参知政事、同平章事、枢密使之职衔的众位宰执,除廷议外,随时可以入宫面圣。废除夜开宫门的繁复程序,只要带着官印绶带、卸甲无佩刀者,即可叩见内廷。还有,中书门下等一概事宜,不必再交入内内侍省转达,可以直接呈到慈宁宫案前。”   她的话停顿了一下,嘱托道:“皇后督促他下旨。”   王婉柔俯身行礼,应道:“儿臣谨领母后慈谕。”   说罢,王皇后便拉着孟诚向外走,小皇帝仍旧忧虑,再三折返,看董灵鹫确实精神尚可、面无异色,才肯离去。   郑玉衡原本该留在榻前照顾,但帝后离开之前,想要详细再问一遍母后的病,所以将他也唤了出来。   三人停在慈宁宫外,冬夜,冷风烁烁,寒意卷上枝头。   孟诚接过大氅,亲手给皇后披到肩上,然后伸手用力地搓了一下脸颊,深吸气,跟郑玉衡道:“你不是照顾得很好吗?”   郑玉衡沉默片刻,道:“……是臣之过。我……还是把一切想得过于乐观了。”   以他的医术,想要治好董灵鹫,虽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调理一年,也应该只会变好、不会变坏。可这是基于国朝无忧、天下无患的情况下的,一个宵衣旰食的人,哪怕年富力强,又怎么能不生病症?   董灵鹫的脾气非常好,对于统治者来说,这样的脾气心性就已经是顶配了。但正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好,太能忍,所以即便稍有火气,也是积压在肺腑,甚少有发作的时刻,比如昔日在内狱观刑,那时的太后娘娘分明已经恼怒,却不曾有发泄、残暴之举。   但肝火积蓄,久而久之,再经由心悸刺激、急火上涌,便容易引发伤肺呕血之情态。郑玉衡仔细照料、谨慎看顾,终究是防不了朝政国事上的背刺。   孟诚没有发怒苛责,他立在门外,明明是个年轻帝王,依旧显得寂寞落魄。他看了郑玉衡一眼,罕见地没有为难他,而是道:“不是你之过,是朕之过。”   他在庭中来回踱了几步,缓缓道:“长到这么大,朕居然不知道母后究竟喜欢什么。她要是对你有些另加青眼,那你就伺候吧。”   “阿弥陀佛。”王婉柔合手念了一句佛号,“陛下跟郑太医也有不吵起来的时候。”   孟诚的烦忧就映照在眉间,他道:“朕只是明白事理。这病要是因为他引起的,此人若是不加以检点、祸乱宫闱。朕宁愿母子离心,也要斩杀此獠。”   王皇后道:“郑太医照料得很好,太医院诸位大人不也说了,他的那些药方脉案,全都没有问题,无人提出异议。”   “朕知道。”孟诚说,“郑玉衡,要是你说话有用,就好好劝说母后,不要让她太过伤神。要是她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朕万死难辞其咎。”   郑玉衡垂首应道:“要是有这一天,臣愿殉太后凤驾归天。”   孟诚怔了怔,重新打量了他片刻。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立在月上中天的冬夜里,彼此相对,第一次到了没有话语说下去的境地。他们跟同一个女人息息相关,跟她有不同的关系、不同的感情,但这时,董灵鹫对于两人而言,几乎从私人的亲情、爱慕,上升到更广博的层次。   在岑寂过后,王皇后拢了拢衣袖,跟郑玉衡道:“郑太医,本宫还记得一件事。”   郑玉衡抬手听训。   “你被选中侍奉慈宁宫的时候,本宫派人敲打阻拦过你。”王婉柔道,“但那时候,没想到如今这个局面、没想到你真有万种挑一的能力和运道。”   “臣卑微,愧不能当。”   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当着陛下的面,又思考着道:“有时,本宫总是在想,药石不能医心,以世俗之医术,哪怕登峰造极、哪怕世无其二,能医她的心吗?”   郑玉衡目光一滞,神情渐渐变了。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医一个人的心呢?为子女而病的人,子女孝顺安宁,心症自解,为伴侣而病的人,伴侣一心相待,心症自然消弭,世间有心结的人千千万万,各有情由,可母后是什么情由呢?”   王婉柔说话时,气息散成苍白的薄雾。   这冬夜已经凉到某种境地了。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两人几乎同时说。   “自是为了民生疾苦……”“治国利民……”   孟诚和郑玉衡对视一眼,又各自分开视线,没有再说下去。   王皇后挽起孟诚的手,跟大殷的皇帝道:“陛下,我们走吧。”   她回过头,“母后的病,就委托给郑太医了。”   郑玉衡低下眉目,又变得清冷沉敛:“臣甘为效死。”   作者有话说:   一些转折点出现了。 第58章   郑玉衡回返寝殿时, 床榻边挑着一盏烛。   他站在暖炉旁边,用里面的炭火气驱散身上的寒意, 随后才上前, 在帐前轻轻问道:“姑姑,娘娘睡了没有?”   李瑞雪摇首道:“只是躺下了,大抵还没睡着。郑大人今晚在这里陪娘娘吧,若有忙不过来的事, 叫我一声便是。我陪崔灵看看药炉子。”   郑玉衡点了点头。   他靠近榻边, 伸手轻轻地挑了一下床帐, 在晃动的缝隙间见到她。   董灵鹫半倚靠着床榻, 脸上映着一层烛火穿过纱幔、低柔模糊的光, 这道光徜徉在她的眉眼之间,明暗不定。   他坐到榻边,自顾自地低头脱了靴子, 将公服的下摆遮到腿上,转过身挪进被子里, 贴着她锦被中的腿侧坐了一会儿,沉默地垂头,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董灵鹫知道他坐在这儿, 也没动静,她明显没睡着, 疏长的眼睫在眼睑下透了一片浅浅的影。   郑玉衡想了许久, 才开口:“臣给您新开了一剂保养心脉的药。方子给太医院的几位有资历的太医都看过,他们说,再不能找出更温养的方子了。”   董灵鹫低低地道:“嗯。”   “当务之急, 是养好您的身体。”郑玉衡说道, “我在方子里加了甘草, 润肺止咳,您顺着医嘱喝上两天,喉咙就也不疼了。”   董灵鹫颔首。   她的反应实在太浅、太没有起伏了。郑玉衡说到这里,心里已经憋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从董灵鹫晕倒时憋到现在,压着心肺里,闷痛至极。他一没有释放的途径,二不知道发怒的原因——只是在看她这幅不疾不徐、淡然处之的模样时,这股痛就愈演愈烈。   郑玉衡盯着她的脸,忽然撩开被子,接近过去拢住她的肩膀,把太后娘娘抱在怀中,低下头说:“檀娘。”   董灵鹫倏地睁开眼。   已死的李酌李老先生曾经唤过她的这个名字,当时她并没有避忌他人,让小郑太医从旁伺候。可她千想万想,也料不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孟臻驾崩之后,她身边可与她平辈论交、或是亲近到称她乳名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郑玉衡低下头,贴了贴她的额头,道:“臣逾越。”   “你还知道。”董灵鹫看着他道,“这时候还来惹我。”   郑玉衡将两个字藏在舌尖上、几经琢磨考量,也才叫出来这么一声,而后又含进咽喉中,拢回嗓子里。   他问道:“娘娘,您说得那句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可以让我入仕、入朝为官。”   光晕太暗淡,烛火晃得人眼前朦胧。董灵鹫听见这句话,原本遥遥思索着正事的心神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她又坐起来一些,看着面前这张脸。   她的目光在郑玉衡脸上转了一会儿,神情忽然从惆怅,转为一种奇异的放松。就像是一种脆弱的、根本不可信的期盼被打破了,因为太过薄弱,碎得连声音都没有。   董灵鹫的手放在身前,转了转腕上没褪下来的镯子,说:“算数。”   郑玉衡伸手解开领子,将这件医官的服饰脱了下去,只穿着素薄的中衣,他折下领子,将白皙修长的脖颈露出来,然后无害地送到她面前,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年轻人血脉强盛的脉络伏在肌肤之下,鲜活地跳动着。   他说:“请您惩罚我吧。”   董灵鹫的手指搭在他侧颈上,平静无波的神情中,终于逐渐地出现一丝碎裂的迹象。她长久佩戴在脸上、不动如山的面具,在这一刻达到了粉碎的边缘。   那些压抑至深的怒火、伤怀、切肤之痛,都在这样一个昏暗暧昧的夜晚,酿成浓稠而苦涩的酒。从她的眼神中流淌出来。   郑玉衡感觉到她在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但他竟然不害怕。要是在往常,他肯定已经又怕又委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说:“请您……弄疼我吧。”   他抓住董灵鹫的手,“娘娘,就当是……”   董灵鹫以为他要说“别离礼物”、或是“临别相赠”之语,她一向不耐烦听这些虚伪的矫饰,便抽回手,反身将他压住,低头咬上他的脖颈。   郑玉衡轻轻吸了口气。   她的身躯如此轻盈,没有制住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但董灵鹫也不需要那种力气,郑玉衡就束手就擒、毫不反抗。   他天赋异禀的引/诱又重新萌发了。   虽隔着一层衣衫,但因为骤然爆发的负面情绪当中,夹杂着大量沉重如山的压力。太后娘娘几乎不懂得往日的怜惜。   郑玉衡才知道素日里她轻轻的爱抚、那些玫瑰色的印记,有多么垂爱和珍重。   他对痛觉很敏感,但也是真的能忍。这感觉就像是一条蛇从脚踝缠上来,又冷又腻,这条蛇的冷腻的信子嘶嘶作响,獠牙就钻进他的咽喉要害,汲取着他的生命。   但他违背了求生的本能,认为自己就该是她虔诚的祭品。   董灵鹫回过神时,发觉齿印上渗出血,对方年轻鲜活的颈侧也被她不由自主地捏出了指痕,光线不够明亮,这印子艳丽得可怕。   她沉默了一下,手指停在伤口的边缘,低声道:“你勾我干什么,不怕我真掐死你。”   郑玉衡居然道:“您根本到不了残暴这两个字的界限。”   董灵鹫起身坐直,目光已经恢复平静,神情有些古怪地打量着他,就见到小郑太医躺平不动了,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望着上方道:“娘娘,臣要领两份俸禄。”   董灵鹫:“……为什么?”   “因为就算入朝为官,朝中大事也都要面呈慈宁宫,总要常常相见的,干脆每天我来找娘娘面呈一次,然后就留下请脉熬药,入了夜,还能侍药陪/睡,还能消解枕畔……臣舍不得太医院的俸禄。”   他满口胡扯,继续道,“反正我是不会把侍奉慈宁宫这种事拱手让人的,我要攀附权贵,攀龙附凤,一步登天,少奋斗二十年……”   董灵鹫听到这里,先前的猜想全被打乱了。她很费解地看着郑玉衡,道:“别说胡话。”   郑玉衡起身,跟她面对着面:“真的。”   “那哀家给你加一倍俸禄,我私人添给你,你滚去户部做文官去吧。”   郑玉衡顿时绷不住了,他表情崩塌,眼神中分明写着“为什么不是两倍俸禄留我,而是赶我走?”   小郑太医的世界坍塌了。他下意识地抱住太后娘娘,脱口而出:“不要。”   董灵鹫面无表情地道:“松手,滚远点。”   郑玉衡死死按住:“我不。”   “哀家派人把你拖走。”   “那就让臣死了吧!”郑玉衡缠在她身边,“不要不要不要……”   “你不是入朝为官,从此就从仕了嘛。”董灵鹫故意冷笑,恐吓道,“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发这个疯,以后就别踏进慈宁宫半步,君子一诺千金……”   “臣不是君子。”他飞快地道,赶紧说实话,“朝中多一个可用的人,难道对娘娘不更好吗?”   郑玉衡环绕住她,低头埋在她肩膀上:“我错了我错了,我是——您老是压着损神伤心的事,从不发泄出来,那也不是个养身之道啊。可我平白无故让娘娘抽我两下子,那也……那脑子不是显得更有毛病吗?”   董灵鹫幽幽道:“那你现今这样,就显得很聪明吗?”   郑玉衡道:“我才舍不得离开您。之前的话一说出来就知道是假话了,要不然娘娘一直自己控制自己、自己调节自己,迟早会对伤心这件事变得很迟钝的,那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而是供奉在庙宇的菩萨金塑。”   董灵鹫道:“不伤心还不好吗?”   “积郁成疾。”郑玉衡说,“女子的病有一多半都是气出来的伤心病,只是表面不发作而已,真的发作起来厉害得很,如山倒、如风摧,到时就是想挽回,也没有办法了。”   董灵鹫愣了愣,喃喃道:“你倒是用心良苦……”   郑玉衡见她终于不生气了,差点喜极而泣,还是不肯松手,担惊受怕地问:“您不计较了吧?”   董灵鹫仍旧沉吟不语。   郑玉衡越看越害怕,忍不住蹭着她,轻盈小心地碰上她的唇角,锁着墨眉,但双眸简直比帐外的烛火还要亮,像一对晶亮的星星。   董灵鹫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然后道:“你真要入朝?”   郑玉衡想了想,点头。然后又反应过来:“但我还是要见您,每天!”   “荒唐。”董灵鹫数落他,“哪有这么好的事?别人都坐到宰执之位才能随时入内觐见,你这个年纪,又没有资历,你凭什么每天见哀家?”   小郑太医嘟囔道:“……凭我陪娘娘睡觉。”   “郑玉衡!”   他立刻咳嗽几声,装得很乖很无害地道:“臣另兼医官之职。”   董灵鹫道:“未有先例。”   “只要您开始,”他道,“我就是先例。”   她思索了一会儿,又问:“怎么突然这样想了?以前不是死活不肯离开半步的吗?”   这可不是说说就可以的。如果真延续他的学名,让郑玉衡进入六科当中从文掾属官做起,就算破格提拔,做到能说得上话时,他一应要经手学习的事只会多、不会少,再兼任太医的职责,所要背负的职责、重量、压力,都绝对今非昔比。   郑玉衡望着她的脸庞,似乎不知道这句话应该从何处开口,他斟酌了一下,只是问:“娘娘,医国,便能医您的心吗?”   董灵鹫怔了一下。   “臣人微言轻、能力不足。”郑玉衡道,“但要是有一丝丝的余热能发挥,对家国有那么一点点用处,那……就不好浪费,对不对?”   董灵鹫反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维系我们的关系,会对你的仕途造成很大影响。”   “臣不在乎。”他道,“不管是什么路,要是为您的话,臣都能走到底,走到穷途末路、走到于世不容,万古骂名身后事,臣绝不回头。”   文臣入仕,几十年春秋勤恳,战战兢兢,也不过就求一个美名传扬、百代流芳。   郑玉衡想要进入朝堂,却将文臣的最高理想抛诸脑后,对那些无数人汲汲追求的名誉不屑一顾。   这让董灵鹫又有些不懂,她觉得这份无所求的情感太过美好,不符合她的预期,几乎像是有什么圈套。   就在她略微迷茫时,这个“圈套”却又挽起她的手,将董灵鹫咬出来的伤口给她看,得寸进尺、恬不知耻地小声嘀咕:“疼,能不能亲亲。”   董灵鹫脑海中的“警惕”一下子中断了,目光在小郑太医这张秀色可餐的脸上停了停,分析道:“看起来只有外表没有心眼儿,应该没什么圈套。”   郑玉衡:“……什么圈套?”   “没什么。”董灵鹫轻轻揭过,“夸你赤子之心。”   作者有话说:   低情商:没什么心眼儿。   高情商:赤子之心   天下心眼共一石,娘娘和小郑共占八斗,但小郑恋爱脑发作时倒贴八斗。   小郑:我以为她会加钱让我留下来,没想到她是让我加班加点地滚QAQ呜呜 第59章   董灵鹫养了好几日, 期间有公主来探望过,侍奉床畔。郑玉衡也尽心尽力, 没有再提过入仕的事。   她很快便好起来, 也将气理顺了。   瑞雪姑姑削了几枝红梅,将梅枝插进瓶中,呈在书案上,幽香阵阵。董灵鹫看折子时望见, 多瞧了几眼, 忽而跟她道:“玉衡当年春闱写得那篇文章放哪儿了, 你还记得吗?”   瑞雪道:“记得。我这就去取。”   慈宁宫有时会留下很多公文案卷, 由侍书女史誊抄一份, 分门别类装在书箱、书柜里。很多闲置的房间都被各类书籍给装满了,李瑞雪和杜月婉会定时查看清理,将重要的一些箱箧拖出来, 还会命人晒书。她们两人就相当于董灵鹫的贴身管家,将整个慈宁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要说管理上的人才, 在这些琐碎经营事上,董灵鹫常常是自认短板的,将两人引为得力助手。   李瑞雪不仅将郑玉衡的昔日文章重新呈上, 还将她调查到的资料、他在学府时撰写的诗书文章,一并呈于案前, 甚至还探过书院座师的口风, 对这个人的出身来历了若指掌。   郑玉衡刚刚回了太医院配药,剩下的宫人们无人敢管束猫太子。原本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趴在一边的皑皑就瞅准时机,挺起身来抖了抖浑身上下的绒毛, 厚重的雪绒颤了颤, 它卖弄着自己的柔软可爱, 迈着骄矜的步伐,抬着头走到董灵鹫的腿边:“喵——”   正在瑞雪去拿书的空档,皑皑抬起上半身扑她的腿,密密的绒贴在暗金的刺绣丝线上。   董灵鹫仍在看折子,听到了叫声,眼神没移过去,却伸出一只手去摸它的头,然后把皑皑捞上来,搁在怀里。   皑皑是鸳鸯眼的临清狮子猫,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丰满肥润,冬日里像个热乎乎的小暖炉,比什么手炉暖套管用多了。它趴在董灵鹫怀中,把下巴压在她的手上。   她也没管,将折子放下后,重新看了一遍当初已经审阅过的旧文章。这么一对比,就看出当年的郑玉衡青涩意气,用词有些尖锐,这几年下来,特别是他留在慈宁宫侍墨写字的这一年来,词句愈发圆融内敛,轻易见不到他身上的攻击性。   董灵鹫放下文章,又翻了翻他往日写过的诗书,边看边道:“他还练过魏碑?这性子能练得住魏碑么?”   瑞雪温声道:“娘娘的张猛龙碑是宫中一绝,当年先帝也常常称赞。”   张猛龙碑就是魏碑,典雅庄和、逸气横生,书风精严雅正。宫中识字读书的女子,所擅长的书道大多都是传自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习练魏碑的人,少之又少。   董灵鹫的魏碑是父亲所授,人说字如其人,并非是指外貌、善恶,而是指字迹能够映射一个人的性格,所以她才觉得郑玉衡的性子,恐怕练不出魏碑。   她翻了几页,果然又见到他流畅飞逸的行书,这就顺眼了不少。   董灵鹫看完了这些,指了指案边的奏折,道:“给皇帝送过去,把耿将军六百里加急的密报也一起给他,让皇帝看看,这群人究竟有多么该杀。”   瑞雪低头称是,抱起案上的奏折,回首又道:“娘娘,您前几日病着,魏夫人来问候过好几次,都给挡下了。”   董灵鹫瞥了她一眼:“你也想问问魏侍郎的安危?”   瑞雪在这时候突然提起这种理所应当的事,必定有些其他的意图。董灵鹫瞬间意会,知道那位张娘子嗅觉灵敏、自家夫君又远在京外,不免常常担忧试探。   她在慈宁宫跟宫妃打过牌,大约感觉到董灵鹫的性子并不如传闻中的那么可怕、那么令人生畏。所以才敢在问候当中,悄悄地想要知道夫君的动向。   瑞雪:“张娘子临盆之期在即,这么频繁地走动……”   董灵鹫知道她的担忧,垂下手抚摸着皑皑立起来的猫耳朵,道:“昨夜来的密报,魏叔满虽受了重伤,但因为耿哲救治得及时,人已经醒了,但不知道伤究竟要养到什么时候。”   她指了指对方怀中的信文,道:“耿哲剿灭的那群水贼,根本就不是在江面上劫掠船只的匪,根本是经人豢养的私兵。他们想要效仿旧事,制造出一起‘江难’,有去无回,死无对证。”   李瑞雪深深地叹气,道:“这么猖獗的时候,原本已经很少有了。”   “孟臻没有长久的命数。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新皇。”董灵鹫考虑到消息传递的速度,估计孟诚登基了一年,福州以及福州更南的地方,都还以为中央仍在为登基事宜忙碌,无暇分身,料想不到小皇帝不仅亲政,还已经腾出手来了。   “要是张娘子再来,你可以跟她透露一些、宽慰宽慰,这么身怀六甲的,就不要太费心了。”   “是。”她应道。   李瑞雪走后,派遣赵内人上前侍奉。此人名叫赵清,之前是负责煮酒侍酒的女使,因为人有眼色、嘴巴又严,并且胆大心细,所以被瑞雪提上来做一等女使。   赵清奉过了茶,就垂首侍立在一畔,等到董灵鹫神情微困乏时,才上前给她捏着肩膀。   董灵鹫闭眸缓了缓眼睛,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珠帘分开时撞出震颤动荡的响。她不用看就知道是郑玉衡。   小郑太医先是将配的药交给了女医,又在侍药间待了一会儿,收拾了一番,才进了正殿。   攀龙附凤嘛,怎么能不好好打扮自己,就算他才十九岁,但也不是永远十九岁,就算他长得有点像明德帝,但要是有更鲜嫩更好看、或是更像的小郎君出现,说不准娘娘就觉得人家好看了——董灵鹫只要轻微的暗示一下,很难说会不会有人趋之若鹜、恨不能自荐枕席。   郑玉衡既然明白自己的心,又看得清身份处境,当然清醒得很,不会自满到以为娘娘就非自己不可了,但他要让娘娘逐渐觉得,他是最好的那一个。   小郑太医刚做好了心理建设,满怀希望地回来,一迎面就见到娘娘怀里的那只雪白毛绒团子。   皑皑瘫在她怀里,尾巴一晃一晃的,那么舒展、那么安逸,简直可恶。   郑玉衡视线顿了顿,没说什么,而是走到董灵鹫身侧,接替过了赵清手上的活儿。   他手劲儿稍重,但很舒服。董灵鹫猜想他也是降服过烈马的人,应该有骑射的底子,不然身体也不会那样令人满意。   郑玉衡一靠近过来,她怀里的那只猫就猛然清醒,遇到天敌一般目光警惕,然后轻轻地叼住她的手腕,又谄媚地舔了舔。   董灵鹫挠了挠白猫的下巴,睁开眼问他:“太医院如今怎么样?”   郑玉衡道:“院正待臣很好,诸位同僚……虽然不曾亲近,但表面上也都很和气。”   董灵鹫点了点头,提起想说的话:“你当年虽是被先皇帝黜落,但毕竟有进士之才,如无意外,大抵也是前三的名列。与你同窗的邢文昌,现今是御史,还有的在刑部、在吏部、在大理寺,做了几年庶吉士,这才领到实务。”   郑玉衡继续给她按摩肩膀,在这种事上,他不适合干扰太后娘娘的抉择。   董灵鹫琢磨了一会儿,道:“你还是去户部吧。”   郑玉衡道:“臣听从您的吩咐。”   “哀家记得户部说仓部司缺人手。”董灵鹫看了看他,“举国的库储、仓廪、禄粮的数目账本、计量、一应安排……全部都在户部仓部司,不过那里有资历丰富的郎中和员外郎管理,你就去户部帮他们抄抄书、算算数,时不时去看个仓库。”   郑玉衡愣了一下:“看仓库?”   董灵鹫轻咳一声,“是国库。国库重地。”   郑玉衡顿了顿,试探地说:“重要的仓库?”   董灵鹫微笑地点头。   他倒是没忘记继续帮她捏肩,但是神情还是很迷茫,颇有一股学到的四书五经、经世之学,都不知道往哪儿用的感觉。   “还有,”董灵鹫又道,“你不能以太医郑玉衡的身份前去,我为你取个字,便叫钧之,到时候也不是领慈宁宫的旨,而是走的许祥的门路,懂了吗?”   郑玉衡点了点头,因为当年春闱的祸事,他从医后,这几年见过他的世家子弟并不多,而且当初在世子孟慎的婚宴上,也只见了已卸任的大儒、和常来慈宁宫的重臣,在户部较为底层的那种地方,也就更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了。   董灵鹫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虽然有些不解,但倒是锐气尽消,并不狂妄。她反倒是放心了很多,轻轻道:“哀家在朝中的人不少,只是除了那么几人之外,剩下的都不是很年轻了,江山更迭,迟早要让年轻人说话的,你若是真想分忧,就先做着这件事,不要好高骛远。”   郑玉衡道:“许秉笔的门路?不会仓部司的长官顾忌着他的面子,特别对待吗?”   “不会。”董灵鹫深知文官集团跟宦官的矛盾是难以调和的,“他们只会唾弃你走太监的门路,变本加厉地交给你难缠的事务、帮哀家好好历练你。”   郑玉衡的动作停了一下,对自己“堪忧”的前途已经有所猜想了。   但话说到这里,他倒是很能理解董灵鹫的用意,正是将他当成了良才打磨,所以才有如此之举。很多时候从科举中选□□的文士,都站立得太高了,动不动就“国朝如何如何”,这一句话涵盖下去,可就是无数的财帛金银、万万百姓,大多都有纸上谈兵、一叶障目的毛病。   而那些他的同窗,早就做过了庶吉士作为学习。董灵鹫只是把他放到了更低、更基层的位置上而已,但这样的位置,恰好可以旁观整个户部的基础运作,甚至能够直接为她探明很多切实数据,不必经由户部层层上报。   说不定比微服私访还更管用。   董灵鹫也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怕他年轻,想不明白,刚打算解释宽慰几句,郑玉衡便感叹道:“您真的很疼爱我。”   董灵鹫:“……?”   ……这孩子想通得未免也太快了。   郑玉衡从来就不怕吃苦,就像他的行书一样,这人心胸其实还是很放达开阔的,唯一一个不怎么开阔的,只有一件事。   小郑太医松了手,转到她身前来,伸手越过了她怀里的猫猫,当着猫太子的面抱住太后,把这只享受得让人牙痒痒的白猫圈在两人之间。   皑皑在两人指间扑腾了几下,冲着郑玉衡把牙齿碰得咯吱响,对这个抢自己主人的可恶大猫喵喵直叫。   他亲昵细致地整理好太后娘娘的衣饰,将落在刺绣上的细微绒毛挑下去,眉目认真地道:“我也特别喜欢您。”   董灵鹫刚要开口,他就先行一步说:“我们一定是两情相悦。为了不负此情,臣一定将户部的底儿摸个清清楚楚,拿捏住他们每一个人的把柄,然后逼他们祝福我跟太后娘娘。”   太后:“……你这说话放肆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学的,得改。”   她反思了一下自己,心道,我也没有太宠他啊?   作者有话说:   太后:我觉得我也没宠他啊。   (旁边是经常霸占主人怀抱、欺负皑皑、无恶不作、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小郑喵)   存稿箱没了,最近精力不够,学校的事情比较多,应该要单更一段时间。 第60章   所谓的“门路”, 不止是身为秉笔太监的许祥有。就是京中的世家大族、公侯门第,也不乏将子孙后代送入朝中为官的“门路”, 只不过那都是一份清贵闲职, 大多只有名声体面,而且他们拿到的俸禄,实际上还不如走门路时付出得多。   这里面的门道不好详说,大殷并非新立之朝, 往前数有一百五十余年的历史, 明德帝之前还有十几代皇帝, 其中虽不乏昏庸、残暴、无能之辈, 但大多中正平和。只是明德帝继位之前, 正好达到了一个积贫积弱的衰弱期……皇权式微,官场也说不上有多干净。   本朝能够延续至今,还有越来越强盛的景象和征兆, 都仰赖孟臻与董灵鹫这对夫妻合作伙伴的深思熟虑,要是两人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往后看,又能保下几十年的国运。   惠宁二年冬月,耿将军清缴地方“匪祸”, 持着皇太后手谕杀除污吏时,郑玉衡领到了一份末等官僚的绿衣公服。   文官跟医官的服饰样式大抵相同, 身上的绣图配饰差别不大, 但太医院所属的官员,公服大多是一种颜色的范围之内,但到了六科中正经文官的身上, 衣袍的颜色大有规定, 这样的绿衣小吏是没有上朝资格的。   不过这样也好, 他还怕跟孟诚见了面彼此尴尬。   许祥既然给他安排“门路”,自然也将他的身份一并处理妥当。   户部官吏捧着文书官印,上下看了又看,随意指了指房中低头整理账本的书令史,道:“你带他去仓部司玄号房干活儿。”   书令史殷勤地应了一声,转头引着郑玉衡出去,才一跨出门就变了一番脸色,面上一点儿笑意也无,仿佛很厌烦这类琐碎差事,他领着路,冷飘飘地开腔:“我就说,没听过哪家公子愿意来六科的,谁不讨个翰林院的闲差?你长成这样,我还以为是官爵人家,真是晦气。”   方才他初见郑玉衡,惊为天人,此人一向苦思讨好世家公爵无果,也不听解释,就将他带到了户部长官面前——后经过详细分说,才知道原委。   此人大大丢了面子,对郑玉衡的态度变了又变,堪称一身的变脸绝技。   郑玉衡丝毫不恼,神情温文平静,一看便知道是性子很好的读书人:“实在有劳你了。”   书令史见他脾气这么好,也不好再埋怨责怪,将他带到办公场地之后,砰砰敲了门,扭身就走了。   这敲门方式虽然粗暴,但门声一响,里头就炸起噼里啪啦地奇怪声响。郑玉衡颇为意外,推开房门,登时愣在当场。   仓部司地方虽然不大,但也有数位主事、许多书令史、计史、掌固,加上掾属,林林总总,也有几十号人,分了好几个办公房间。   他一开门,面前不是堆积如山的账目公文,各自忙碌的官员背影,而是一面巨大的桌子,大约是由四张拼在一起的,周围有十几号人,桌上没有一支笔、一片纸,只有赌博用的木牌和签子,还有一壶一壶的酒。   这些人听到敲门声后,似乎手忙脚乱地藏酒藏牌,在地上捉起不知道哪一片儿纸和书,就要遮挡上来,结果门一开,门前站着一个绿衣小冠的清俊男子,看年龄,还不过弱冠。   彼此相对,俱是懵然对视,瞠目结舌。   “嗨——”坐在中间的那人拍向大腿,“我还以为是我哥来骂我了,吓我们一跳,你他娘的谁啊?!”   郑玉衡抱着公文官印,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一种深深的疑惑和迷思,但他毕竟在慈宁宫旁观、耳濡目染地修炼了一年,没有像什么愣头青似的上去大骂他失职,而是斯斯文文地行礼,声音清朗:“我是新来的仓部司主事,姓郑,名钧之。”   “哟,这名字。”坐在中间的男子从椅子上往前坐了坐,他官服不整,烂泥似的倒在上面,此刻才收拾出一点正形儿来。“秉钧执政,国家大事称‘钧’。你家大人志气不小啊。”   郑玉衡心想,我家大人?我命中注定的好妻子、世上独一无二的太后娘娘,她的志气本来就很大,这还用你说么。   “我姓温,叫温皓成。”他懒洋洋地说着,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我长兄是户部侍郎温皓兰,就是尚书大人都敬让两分的人物。既然来了户部,别说你没听过他……我呢,是这里的主事。”   周围的书令史、掾属等人连连点头,跟着仰首挺胸,与有荣焉,好像温皓兰温侍郎是他们的亲哥哥一样。   温皓成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郑玉衡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也以为这是谁家的世族子弟,可又没听说有姓郑的豪门,绕着他转了个圈,说:“你是因为谁进来的?”   郑玉衡道:“是内缉事厂许厂督引荐。”   温皓成脸色骤变:“宦官的人?”   郑玉衡沉默不语。   这位衙内的脾气肉眼可见地变坏了,一旁有书令史喊道:“温衙内,还玩不玩啊?”温皓成扭头骂道:“玩你个头,起来给他找张桌子。”   郑玉衡回礼:“多谢温主事。”   “你跟着他们叫我衙内就得了。”温皓成不耐烦地道,将最冷僻的一个角落指给他,“滚那边呆着去,没事不要烦我。”   郑玉衡默不作声,一不反驳抗争,二也没有要合群。他在桌子边拉开椅子坐下,放好文书、将官印放进鱼袋里,穿起线佩戴在身上,想着昨夜来户部之前,跟太后娘娘亲口诉说,大展宏图的伟业——好了,伟什么业,连书页都没有一个。   另外一头很快就开始喝酒划拳,吵嚷得沸反盈天,一会儿哄着那位衙内掏钱,一会儿又阿谀奉承、张着嘴颠倒黑白。   郑玉衡没有办法,只能按照房内各大书架上的年份,寻找今年的仓廪账目。但这个玄号房里面杂乱无章,有关的记载文书、书籍册子、出入往来,翻乱地堆积如山。   那头的温皓成冷眼旁观,眯着眼看他的背影。周围掾属立即看懂了眼色,声量不大不小地议论着:   “怎么就来个走阉人路子的玩意儿,那种不成人的东西也去攀附,当了人家的干儿子了……”   “你懂什么,这种学不出来的苦书生,真逼急了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要是真有才,春闱高中,学出个名堂来,还能到这儿?不早就去翰林院高就去了?”   “翰林学士都是未来的宰执重臣,这人年纪挺小,想要进士及第,还得再学个几十年吧!”   众人哄笑起来,一旁立刻有个书令史拍马谄媚道:“就不如咱们衙内,十六岁就考中了举人。前途那叫一个光明,就是咱衙内不屑于世俗俗务,大隐隐于朝啊。”   拜高踩低、又混久了的小吏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将温皓成夸得恨不得三头六臂,长出十八个脑袋来。这位衙内享受在夸奖奉承当中,飘飘欲仙,立时就想让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敢以钧为名的年轻郎君吃点苦。   温衙内朝旁边的人使了下眼色:“把那个看都看不懂的玩意儿拿来。”   “哎。”那人道。   片刻之后,郑玉衡刚在众人身后的几列大书柜里找到秋后长平仓、百善仓的两本账目,就被拍了拍肩膀。   他回身一看,见是一位平平无奇、面带笑容的书令史,手里捧着重重的一匣子公文和账本,嘭得一声放在了郑玉衡的桌子上。   连仓部司年久脆弱的桌子都跟着冒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郑玉衡愣了一下。刚才这群人的议论,他也听见了只言片语,只是没听到温衙内吩咐的那句话,所以对眼前人态度的大转弯感觉到有些惊讶。   书令史道:“主事是新来的,不好叫您一来就经手那么难的东西,正好,仓部司有一箱子旧年的账还没校对过,是去岁陛下登基时新翻出来的,因为太过简单枯燥,没人放在心上,就留到了现在。”   他打开箱子,活像是给郑玉衡介绍什么宝贝,志得意满:“请您先学着看看这个吧。”   郑玉衡直觉有诈,可他来户部,就是来干这件事的,正怕接触不到切实的账目出入,于是应下道:“我会尽力的,放在这里吧。”   另一边喝酒赌博的圈子里,温皓成在腰包里掏了一把钱扔上去,随便给他们抢,听见两人的对话,冷笑哼了声:就你?这笔烂账,就是员外郎来了也对不明白,乳臭未干,夜郎自大!迟早要你乖乖滚出去。   ……   慈宁宫。   皇帝陪坐身侧,董灵鹫居上位,下则设立数个座椅,中书门下的重臣,诸位老尚书、以及大理寺卿、御史台长官,大约五六个人,几乎每一个都分担了宰辅之责。   这种议事的场面,就算是慈宁宫中也甚少有之。   董灵鹫不曾垂帘,但也没有开口主持大局,只是坐在上面喝茶,旁听皇帝的决议跟众臣的陈词。   本来是没有这一遭的,皆是因为昨日小皇帝被尚书们一阵抢白教育,气得一宿没睡着觉,看到耿哲的密报之后,又是跟朝臣们讨论了一个白天,争议不下,跟熬鹰似的。   这些老臣也是身强体健,一个个都挺精神,对孟诚的权威忌惮得有限,各自意见又不合,除了和皇帝吵,也跟彼此的政敌吵,总之就是对别人的方针都不满。   董灵鹫听到这事后,轻轻地说:“他们都有什么高见,说来给我这个深宫妇人听一听。”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   这世上,要是董太后还算是“无知的深宫妇人”,那满朝文武也可以自己罢免了自己,挂冠而去了。   众臣齐聚一堂,都没前几日的猖獗争执,几个身体不好的终于有些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一群人好好地谈论起了对谋害钦差案的整治方略。   董灵鹫就坐在上面翻看一本经书,手里转着珊瑚珠子,神情闲适安宁,好像根本没听他们在讲什么。   “你这可是偏颇啊。”殿内,坐在原处的甘尚书站起身,对着宪台长官、御史大夫卫泽方道,“我们今日说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先纠察规章逾越、章程上有错的,耿将军在外还没回来,就要先议定他的罪了?”   卫泽方抖着一把雪白胡须,半阖着眼睑,不动如山地道:“老尚书,这是哪门子偏颇,掌刑法,纠百官之罪恶,这可是御史台当今之责,难道他在外头,就不算是百官了?”   “那也不该……”   “他连斩两位州县长官!”卫泽方固执道,“没有皇帝的旨意,没盖中书门下的官印!”   甘文议转头看向其他人,其中一位参知政事开了口,却是和稀泥似的:“两位、两位,不要急,皇帝陛下昨夜已经提到这儿了,将军的功,还不能抵将军的过吗?”   “钱长吉。”卫泽方冷眼瞟过去,“功是功,过是过,从来只有将功补过,没有将功抵过。”   徐尚书慢悠悠地开口:“卫老,陛下昨日可是说了,将军只有功,不论过,你这不是忤逆吗?”   “我这是……”   “咳。”   董灵鹫掩着唇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她虽然身体好了很多,但冬日寒冷干燥,还是偶尔会喉咙发痒。   殿内瞬间寂静下来,争议之言瞬间停歇了,所有人都转过头,等着皇太后的示下。   太后又喝了一口茶,把佛经翻过去一页,偏头看了孟诚一眼,轻柔温和地道:“几位大人不说了,是不是该皇帝的了?”   孟诚如梦方醒,连忙捋清话题,将打好的腹稿一一讲述出来。   作者有话说:   温衙内:我十六岁中举!(等待对方的捧场和羡慕)   小郑:……(OvO那不是有手就行?) 第61章   小皇帝的态度明显是偏向于耿将军的, 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便不该拘泥于规章制度, 他一力坚持己见, 倒是让其他劝诫台谏长官的官员们松了口气。   最后此事议定,草拟一份诏书,让中书门下加盖官印、诸位宰执签了字,再盖上皇帝的玉玺, 补上这一套流程, 免去将军在地方的后顾之忧。   而后就是再谈“北疆频频受到骚扰的事”了。   在这件事上, 两方倒是泾渭分明, 兵部尚书罗平一力主战, 支持征北,扫平这连年以来频发的边境劫掠动荡,而其余者, 大多不赞同。   董灵鹫继续支颔翻着佛经,安静饮茶如故。   “……那是因为站在这里的各位, 都只是不知兵的儒生!”罗尚书与众人驳议,说到激烈处,脸色涨红, 转身面对着孟诚,躬身行礼, 而后指着地面骂道, “惠宁元年,陛下初登基,临海海宼作乱, 兵部侍郎亲自去平海宼, 泰宁侯、景武侯, 战死在作战的战船上,殉国!为什么殉国?还不是因为海上的匪寇骚扰百姓,频频有异常动向?当初能为这个出兵,今夕怎么不能为北方出兵?!”   “我们这是在议现在的事,你怎么非要拿旧年的事,来论今年的题啊。”工部钱长吉道,“你领着枢密使的职衔,手里不是武举、就是军政,光知道给自己手底下的军械征调筹钱,一要出兵,从你那里儿拨给神武军的饷银,就得几百万两。要真跟我们说旧事,去年你们造战船,八百万两雪花银投进去,几十艘战船打完闲了一年,停在运河上,我们工部征调来给宫里运个货物,兵部掐着船不给用——说得是,哎哟,这是打仗的船。”   钱长吉遇到别的事,惯会和稀泥打哈哈,不发表意见,但一到本部的切身利益,他这个锯嘴葫芦也锋利起来,对着罗平理直气壮道:“修江建桥,治水开运河,到我们这里,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工部苦心经营的利国大事?哪一件不能惠及百姓?怎么就你们那么穷兵黩武!”   “这是穷兵黩武?”罗平的眼珠子瞪得比牛还大,“先去外敌,让环伺的群狼不敢窥伺!才有你们的太平日子——”   “得了吧,几百万几百万地拨给你,到了年末一定又有亏空,上回要了三百万两组建火炮营,五年过去了,到现在没打出一个响儿来!”钱长吉一扭头,面对着皇帝,根本不看他,“一打起来加不加税?怎么加税?南方各州的税,先圣人才减免了三年,这就让陛下加回来?你置陛下于何地?”   “钱长吉你——!”   罗平撸起袖子豁然上前,身旁的徐尚书和甘尚书两人连忙拦下,将他拽了回去,在他耳畔赶紧道:“太后旁听、太后旁听……”   罗尚书气不顺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钱长吉对着孟诚又是一礼,道:“陛下,臣为国家办事,句句发自于心,肺腑之言,说话有不周到的地方,请陛下多担待。从古以来,与民休息才是正途,切切不可着了小人的蛊惑。”   罗平刚掉下去的火腾得又起来了,指着他背影骂道:“你说谁是小人?谁不为国家?北方有结盟之势!我们大殷打一个部族,只要三月不到就可平复,打两个部族,从春到秋,也可以手到擒来,可北边的探子回报,他们十几个部落要连成盟约,三千众、五千众、一个个加起来,也有九万十万人!全民皆兵。非要到女真骑兵打进帝都才肯动弹吗?!”   “你是为了争一口意气!想要青史博名。”   “我是搏名,那你就是误国!”   六科已经不是第一天这么吵了。只要提到关系利害的大事,就不免争吵上几句,这不过今日的火气似乎比往日更盛。   董灵鹫摩挲着盏盖,跟宣靖云道:“你有御前秉笔的差事,他们一直这么吵吗?”   宣都知道:“也不是一直,只是福州赈灾后,年末各部一算账,都有亏空,理起来错综复杂,但凡要花银子的事儿,就没有不吵的。”   董灵鹫又道:“哀家也不少见他们,怎么没看得出来。”   宣靖云道:“哟,娘娘您只见他们其中的一个人,面对着面、一对一地交流,谁不是平心静气,服服帖帖的。可是陛下这儿……”   董灵鹫点了点头,又说:“除了商恺以外,是你当值得多,还是许祥当值得多?”   “是奴婢。”宣靖云道,“他内狱的公文也得呈报给陛下,结了案又要送到大理寺归档,为他排的班不多。”   “嗯。”   董灵鹫放下手中的佛经。   小皇帝一见母后放下佛经,以为董灵鹫要说话,正翘首以盼,没想到她只是说:“这件事等耿将军回来再议吧,别让这事耽误了别的要务,说下一件。”   见此情状,工部、兵部两位领参知政事职衔的尚书大人,也只得压下火气,向皇太后拱手行礼,然后各自坐回原位。   及至日暮后,几件事都大体议定了,唯有出兵与否争执不下,被董灵鹫压了回去,遣派后省内侍送诸位大臣出宫,又详细询问了小皇帝的想法,这才歇下。   殿里掌着灯,赵清伺候太后洗漱更衣,刚换下一件外袍,便听赵清道:“请娘娘服药。”   董灵鹫随口道:“哀家还以为给他找点事儿干,就不用见到郑太医煞费苦心地经营唠叨了,怎么他不在,你们督促地还这么勤。”   赵清恭谨道:“小郑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将娘娘何时用膳、何时用药、侍药间什么时候开始熬煮,应该吃什么、不可吃什么,加上一应日常琐碎安排,全都记在了一个册子上,交给了奴婢。”   她谦辞用得过甚,董灵鹫看了她一眼,道:“你是有品级的女官,自称妾或我就够了。”   “是。”赵清又行了一礼,伸手给她解去腰上的禁步珠串,继续道,“要是妾这时候掉了链子,不说辜负郑太医的嘱托,就是在两位姑姑面前也是过不去的,何况这本是分内之事。”   除去华服,赵内人又经营她喝了药。   董灵鹫才刚喝完药,便听见珠帘动荡,屏风那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而后——在户部呆了整整两日的郑玉衡,换了一身常服进来。   小郑太医仍然收着那几件明德帝的故衣,只是不常穿,反倒是仿照着那些衣服的样子重新做了几件,但并没有孟臻的玉麒麟标记,只是以新竹、白鹤、梅花为装饰,看上去衬得整个人清润剔透。   他进了内殿,轻轻接过赵内人捧着的药,轻声道:“我来吧,内贵人去休息。”   赵清望了董灵鹫一眼,见太后没说什么,便默默一礼,转身下去了。   董灵鹫坐在榻边,看着他嗅了嗅汤药味道,又细细吹过,上下扫视了一遍,含笑道:“看着倒没怎么受苦,你如今回慈宁宫,怎么跟回自己家一样?”   郑玉衡先不答话,而是低下身伺候她喝药,董灵鹫嫌他麻烦磨蹭,伸手擒住他的手腕,沿玉碗将药喝了,又自顾自拿起清茶漱口。   郑玉衡坐着看了她片刻,眼神里一点点地冒出来丝缕地相思之情。他压了压,低声回道:“臣也不能回郑家了,我父亲早就不要我了。”   董灵鹫道:“这可说不好,嫡长子继承是越不过去的。就算他绝情,郑家的宗庙亲戚、族谱上面的人,也得把你叫回去。”   郑玉衡道:“叫我我也不回去。”   他掸了掸衣角,因为换了衣服、仔细祛除了身上沾着的寒气,所以才稍微晚了点儿。郑玉衡蹭过来,越身过去给董灵鹫掖了掖另一边的被角,低声道:“您冷不冷?方才我看炉子里的火不旺,添了又多,不添过会儿该冷了,臣给您守着。”   董灵鹫的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从光洁白皙的额头,一直端详到唇边、下颔,忽然道:“哀家看你——”   她伸手把郑玉衡的脸扳过来,屈指轻轻地摩挲着骨骼线,“越来越像个贤妻良母了。”   郑玉衡愣了一下,如星的眼睛有片刻的没反应过来,喉间的话一下子就忘了,梗在当场。   董灵鹫笑道:“可是上得朝堂、入得宫闱的‘贤夫’,我当年都做不好,何况你哉?来,坐过来点。”   郑玉衡任由她抚摸,又得了允准,靠近过去贴在她怀抱里,枕着太后娘娘的腿。   他陷入进一阵飘渺幽然的芬芳中,这种香气每每在靠近董灵鹫时,都会从药香、檀香里抒发出来,冲破其余的一切味道,侵入进他的脑海和神魂。   郑玉衡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手指上,开口道:“可惜总有些东西,是再好的医术所不能医治的,要是光凭医术就能治好娘娘,能让你免惊扰、少烦忧、安宁无波,臣愿意在慈宁宫做一世的侍墨书令,为您抄抄书、写写字,是臣十八岁以后的归宿和愿景。”   “那你的抱负呢?”   “臣以前是有抱负的。”郑玉衡低低地道,“可这一次入仕,不是为了抱负。到了户部里,才觉得自己妄尊自大,实则无能。”   “哎呀。”董灵鹫忍不住笑了,“两天前你是这么说的吗?怎么才二十四个时辰,就有两副面孔?”   “两副面孔怎么了。”郑玉衡动了动,仰头看着她,“谁能想到底层的绿衣小吏,到了晚上,居然在大殷的皇太后身边服侍枕畔,要是臣能从小吏、做到五品京官,就能跟皇帝陛下在朝堂上相见了。”   董灵鹫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微笑道:“想得美,你就算是被黜落的状元之才,未来的宰辅料子,想要凭自己上朝,一是要有资历积累,二是要在官场里混得出来——你那群龙章凤姿的同窗,可是清贵之职,而你可是个浊吏。”   浊吏是指品级低微、工作繁忙的职务。   郑玉衡垂着眼帘受训,伸手按摩着她白日里握笔的指骨和虎口。   董灵鹫道:“医国,你虽是才华横溢,可也太年轻,说话这么大的口气。”   郑玉衡亲了亲她的指尖,认真地道:“臣知错了。可是见了您郁结在心的时候,我不能不做点什么,不能不思考改变,不能坐以待毙,否则我会自责死的。就算这是没有用的,就算臣做不到,可是不去试一试,枉费了您对我的一片心。”   董灵鹫一开始还点头,听到后面,有些奇怪:“哀家对你什么心?”   郑玉衡又开始了:“一片爱护、珍重、情深之心。”   “爱护珍重也就罢了。”董灵鹫看着他问,“情深是什么?”   郑玉衡说:“情深是我编的。但是臣在您面前多说几次,一百次、一千次,时间久了,您就信了。”   他说得那叫一个情深意切,笃定无疑,然后爬起来,伸手拥住董灵鹫的肩膀,亲了亲她柔软的唇,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郑玉衡舔了舔她的唇瓣,悄声:“您累不累?”   董灵鹫道:“本来不累,你一乖张起来,哀家就累了。”   说着冷酷地把发情小猫拉了下来。   郑玉衡乖乖被扯下来,埋头在枕头旁边,自我消化了好一会儿,闷声道:“娘娘,我下去看看暖炉。”   他还没下榻,董灵鹫忽然想起他刚回来时说得那话,叫住他:“等一下,你之前说,觉得自己无能?户部之事虽然繁多,但以你在慈宁宫素日里的见解和明断,也不至于这么棘手吧。”   一提起这个,郑玉衡更蔫儿了,要是他头上有一对耳朵、一条尾巴,估计都已经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他苦着脸思索了片刻,答道:“臣……只是想厘清京郊两仓的仓廪,可里头居然掺杂着马政、掺杂着陈年的用兵事,还有各项税赋里收不上来的账目,理了两天,昨日才堪堪理出来一个头绪。”   董灵鹫疑惑地想了想,户部底层官员要经手的事情,有这么复杂吗?   郑玉衡续道:“特别是京郊的一大片学田,那里每年的税收是供给书院的,原本正途是育人子弟,可到了账目里,上下对应的含糊不清,名目乱七八糟,去年的学田名目的银子转到了皇家的账上,联系看来,居然是天家拿着这笔银子当灯油钱。”   董灵鹫站得位置太高,起点就是董太师之女、东宫太子妃,所以对这些特别底层的账目出入,也不是十分了解。   她琢磨了一会儿,一是觉得这账本很蹊跷,连真假都有待商榷,二是觉得……   董灵鹫转了转腕上的玉镯,支着胳膊,半抬起身子,望着郑玉衡的眉眼,轻轻地问:“好郎君,你这个绿衣小吏,才当上主事两天,这是你该管的账吗?是不是让人给骗啦?”   郑玉衡沉思了片刻,诚恳道:“应该是。”   董灵鹫挑眉:“他们嫉妒你走了太监的门路?”   郑玉衡想了想,斟酌道:“应该不是吧。臣觉得……他们嫉妒臣长得俊俏。”   董灵鹫:“……”   郑玉衡又道:“娘娘,我已经在宫外看过一圈了,比臣更俊俏的人一个都没见着,比臣会说话、会照顾人的,更是挑不出来了,您要是厌倦了我,以后看腻我了,那说不定就找不到下一个了。”   董灵鹫:“你……”   郑玉衡帮她分析,权衡利弊,认认真真地道:“而且我会对您越来越有用的,帮您掌握户部的所有账目之实,到时候遇见欺上瞒下的事儿,也不必再派人辛苦探访了。”   董灵鹫看他一副很是诚恳的样子,对这直白的争宠失语了好半晌,随后才道:“你还是去看看炉火吧。”   “……哦。”   作者有话说:   努力工作,不忘争宠w   太后抱起小郑喵,看了看他身上写着的:此品种坚贞不屈。   抱回了家后,小郑:贴贴贴贴娘娘贴贴QAQ   太后:? 第62章   清晨, 朦胧光晕投入窗内。   董灵鹫醒来的时候,隔着薄薄的纱帐, 望见郑玉衡披着衣服的背影。   他立在窗边的小案前, 点着灯,眉头紧锁,在细细地写东西。董灵鹫估摸着,就是那些错综复杂的账本。   这眼前的景象让她忽然很恍惚。   曾经的昔年故夜里, 她也不止一次起身时见到孟臻坐在那张小案前, 形影寥落。每当此刻, 她早已冷寂成灰的心, 都会响起“他或许也并没有什么错”的声音。   只不过这念头往往如泡沫一般浮现, 很快便被现实戳破散去。她终能一次又一次地认知到,他们两人只适合做朋友、做伙伴、做一生不离的搭档,却做不了情长不灭的爱侣。   董灵鹫翻过身, 趴在榻边望着他,感觉内殿温暖如故, 怕是郑玉衡不止起来一回。他年轻有活力,哪怕这么劳累,竟然还能集中精神, 每件事都做得很认真。   嗯……这件衣服有点眼熟。   她看着看着,就发现了重点, 上下将郑玉衡又审视了一遍, 伸手撩开床纱,坐了起来。   董灵鹫动作轻盈,但也产生些窸窸窣窣的细碎摩擦声。郑玉衡立即感应到, 放下笔走过来, 靠在床前低问:“还早呢。不再睡一会儿?”   董灵鹫抬指摩挲着他的脸颊:“真的不累?”   郑玉衡如实回答:“有一点。但看见您之后, 就只剩下高兴和雀跃,没感觉到累。”   董灵鹫笑了笑,说他:“真的学坏了,嘴甜,甜得像花言巧语。”   郑玉衡也不辩驳,按住她的手腕,声音温润:“臣服侍您更衣。”   董灵鹫颔首。   他便没叫殿外伺候的人,将瑞雪姑姑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衣衫从屏风外取进来,给太后娘娘穿衣绾发。董灵鹫坐在妆镜前,望着镜子一侧折射出来的影子,忽然道:“白鹤纹很适合你。”   郑玉衡动作微顿,望了一眼袖口上绣着的白鹤纹路,一圈隐隐的银线收住边缘,设计得很是精巧,他整了一下袖口,不知道她是想要夸奖自己会穿衣服,还是对这种效仿明德帝的做派、甘愿为替身的姿态感到满意。   他心里突然有点闷闷的。哪怕郑玉衡是真的想取悦她,才做了这几件衣服,可面临这种夸赞,免不了还是会吃醋、会质疑自己不纯的用意。   董灵鹫继续道:“比先皇帝更合适。”这样总能安你的心了吧?   小太医不就是喜欢听这个吗?不然也不会老是跟已经埋进土里的人较劲。   郑玉衡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抬起来捂了下脸,按了按眼角,说:“娘娘……”   董灵鹫转过头:“眼睛痛?”   他低下身,将手移开给她看,眼角红了一大片,很是可怜地说:“睫毛掉进去了。”   董灵鹫道:“我看看。”   她的手按住眼角,发觉他的眼眶烫烫的,以为是掉进去的睫毛把他弄疼了,便仔细看了半晌,吹了吹他的眼睛,低声道:“在哪儿呢?”   “疼。”郑玉衡只是说。   董灵鹫又找了找,最后才在眼睛的角落拨出一根掉进去的眼睫,又轻轻吹了几下,语调温柔:“怎么这么不小心。”   郑玉衡由着她吹眼睛,与对方四目相对,视线碰触,他忽然不知道从哪儿生出来的胆量,伸手圈住她的腰——双手绕到椅背那边,将董灵鹫环在怀中。   他贴过去,令人无处防备地亲了亲她的唇,然后紧紧地抱住她,声音有些黯然低哑:“太后娘娘……”   “嗯……”董灵鹫抚摸着他的背,“怎么了?”   “臣不想离开您……”   董灵鹫轻声:“也没有人要你离开我呀?”   “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他道。   “多久?”   “几十年以后。”郑玉衡喉结微动,将话在口中转了好几圈,然后道,“娘娘百年以后,臣想陪着您……”   “大殷没有殉葬的规矩。”董灵鹫道,“如果有,哀家肯定早就废止了,不会让活人因死人的‘寂寞’而无辜受牵连。”   郑玉衡不说话了。   “还有,”董灵鹫抱着他,对方的身体在冬日里反倒很温暖,像个小火炉。她耐心而温柔地安慰,“你才多大啊,想殉葬要折多少寿?到时候会有很多事……很多很多别的未尽之事牵扯着你,人活在世,奋不顾身的事有一次就够幸运了,怎么能一生都可以为对方奋不顾身呢?”   郑玉衡被安抚下来,但没有回答。   他在董灵鹫怀里充完了电,又起身将合适的簪钗挑出来,挑到一半,董灵鹫面色很复杂地看着桌上交错的饰品,委婉道:“把瑞雪叫进来吧。”   郑玉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好看吗……”   “要听实话?”董灵鹫反问。   他有些受到打击,默默地去请了瑞雪姑姑,然后收拾好记录整理出来的账目,从旁跟董灵鹫告别再三,才依依不舍地步出慈宁宫。   就因为郑玉衡的不舍,等他出门的时候,正巧碰见小皇帝来请安。   两人都两天一夜没好好休息,郑玉衡还在慈宁宫睡了几个时辰,孟诚那是活生生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各个宰执大臣在面前争吵、彼此攻讦、议论得天昏地暗的模样。   他头痛万分,眼下浮着一片乌青。两人打了个照面,郑玉衡倒是规矩地行礼了,孟诚却站着没动。   小皇帝不知道郑太医还被委派了别的事务,更不了解基层官僚算不对帐的痛苦,在他眼中,郑玉衡只有伺候他母亲、照顾太后身体康健这一件正事而已。   孟诚望见他微红未消的眼角、精神不足的模样,顿时就有些禁不住发散联想,一时恼了,转头跟众人道:“都退下。”   他拽着郑玉衡到庭中无人处,两人立在还没消融的残雪边。   小皇帝把他扯过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松手就劈头盖脸地骂:“你知不知道自己伺候的是谁?怎么着也得顾忌着太后的身体吧?你知道她白天有多繁忙,人人要是都像你似的清闲,把心思往这事儿上使力,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郑玉衡:“……”什么事儿?   陛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   孟诚简直恨铁不成钢:“朕都退让到这个地步了,留你的命是为了母后开心,你别得寸进尺,欺负朕的一片孝心!”   郑玉衡轻咳了一声,表面上一派纯良地道:“君臣有别,臣怎么会欺负陛下呢?”   “你别太过分!”孟诚恶狠狠地道,“等朕收拾完国事,就给母后找个温顺听话的,把你这个混账给换掉。”   郑玉衡想到户部那些账本,心道这国事陛下恐怕是收拾不完了。至于“温顺听话”,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温顺、更听话。   他拉住孟诚,真心解释道:“陛下误会了,臣并没耽误娘娘修养身体。”   孟诚以己度人,觉得要是他有天天陪王姐姐做夜间活动的工夫,起码半宿都得闹得她睡不着觉,两人年纪相仿,孟诚才不信郑玉衡有多好的自制力,这人肉眼可见地被母后宠得没边儿了。   小皇帝甩开他的手:“骗子。”   说完就走了。   郑玉衡也没好上去辩解,只是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   “这是不是真跟这对孟家父子有点儿犯冲啊,不就是喜欢明德帝的结发妻子、孟诚的亲生母亲、大殷的太后吗?哪有这么招人恨……”   看起来,小郑太医对自己的“可恨”程度,还没有正确的认知呢。   ……   惠宁二年十月下旬,耿哲领兵回朝。   他只领了一千兵前去保护魏缺魏侍郎,虽然到晚了一步,但好在魏侍郎并没有出什么大事,虽然至今卧床休息,起码性命无忧。   而早在耿哲回朝的前几日,魏叔满的妻子张氏就诞下了一个男孩儿,是魏家这一代的长房长孙,母子平安,消息传过去时,魏缺就是在床上都激动得伤口差点裂开,险些乐极生悲。   耿哲回朝后,有皇太后为靠山,自然是有功无过,只填补了一道章程,就将先斩后奏的事情轻轻揭过,只是惹得御史台长官卫泽方大为不满。   他虽然不满,但碍于董灵鹫威势、诸臣劝阻,所以最后也只得放弃了。只得看着耿将军再受封赏、加官进爵,受封泰宁侯。   至于这大肆封赏的用意……朝中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在为商议开春出兵的战事做前奏,给朝中的文武百官都施加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二十五日,朔风盛,小雪。   董灵鹫的书案前摆放着花瓶,瓶中又换了新摘的红梅,朵朵鲜妍动人。   她正修改小皇帝批复过的折子,瑞雪挽袖侍墨,将一方徽墨在砚台中磨开,殿内寂静无声时,先前宣靖云拎回来的鹦鹉立在炉子边的木架上,忽然朝着外面扭过头学舌道:“哟,宣大人来啦,宣大人来啦!”   “哎呀。”宣靖云被吓了一跳,差点撞在鹦鹉架子上,他一边指着鹦鹉,一边侧身走过来,“这是谁教它的?慈宁宫的女官大人们脾气都不得了,总拿奴婢一个人取笑,殿里这么多‘大人’,奴婢怎么能称‘大人’呢?”   瑞雪掩唇暗笑,连董灵鹫也微微扬唇,停了下笔。   宣靖云上前来,先是跪地行礼,然后起身靠近,侧首低语道:“娘娘实在英明,您怎么就知道商恺拿着陛下的名义,在京郊一带收田敛财呢?奴婢回去一打听,没人知道是谁的田,当地的佃农只知道是宫里贵人的田地,书院那头更不知晓,可后省的账目一查,宫里的银子一对,哟,那可真是‘老祖宗’的产业呀。奴婢从这边往回查,终于揪着个尾巴。”   商恺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在名义上是整个后省宦官之首,新入宫的阉童、宫女,尊敬起来,都叫他一声‘老祖宗’。   “他是哪门子祖宗。”董灵鹫支着额头。   “奴婢口误了,该打。”宣靖云轻轻抽了自己一下。   但董灵鹫也知道,这哪里是口误,这不就是替商恺惹自己呢么?不过她知道宣靖云是故意的,宣靖云也知道自己瞒不过太后的法眼,两方彼此如明镜似的,也就没什么好警示的。   董灵鹫眯着眼看了看他,道:“这可不是哀家英明,这是昨夜户部有个官员,指着账目上的空缺,非得让哀家看,说这份多添的灯油钱肯定是有人以宫中的名义昧下了。哀家本来嫌烦,可他眼睛熬了好几天,红着怪可怜的。就替他看看。”   宣靖云闻言一愣,心道,户部的官员?小郑大人这是有对手了?   他左右环顾,见是瑞雪姑姑侍墨,心里也飘忽不定地想——莫不是小郑大人惹了娘娘生气,或是他年轻、有骨气,跟皇太后赌气?哎哟,这可使不得啊,娘娘是什么样的人物,宠你一句话的事儿,要你的命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虽说董太后一贯慈悲,一日夫妻百日恩,干不出这么冷酷无情的事。可没有慈宁宫的庇护,他又跟郑家是那种关系,岂不是寸步难行?这人到底也是倔强,回头见了,一定得多劝告劝告、多说说他。   宣靖云脑海里山路十八弯地转了几个来回,脸上笑着道:“那这位大人也是尽心,又有能力,您不知道,他那路子藏得呀,要不是奴婢找到在宫外给他做虚假账目的那个文人,恐怕还理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呢。”   董灵鹫轻轻点头,对宣靖云的夸奖很是满意,她嘴上虽然“嫌烦”,但其实很高兴郑玉衡能这么沉得下心来,古今成大事者,皆是心性坚韧之人,特别是户部的事儿……越是繁复、越是错综复杂,就越会欲速则不达。   宣靖云又试探着说:“那位大人要是称心,不如也让奴婢为娘娘探探口风……咱们慈宁宫可不能要不干净的人啊。”   又来了,这群太监的话术。   他这话明着是探口风,其实是试探董灵鹫的心意,还有就是在侧面提醒太后娘娘,就算看中了新欢,可权衡利弊,小郑大人一心一意、身世清白,像他这么大连个通房都没有过的郎君,可真是不多了。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宣靖云。”   宣靖云脊背一僵,撩袍跪下了,低着头道:“娘娘。”   “你这心怎么总是操错了方向。”董灵鹫道,“人证、物证,集齐了就送到归元宫去,这一次什么也别说,哀家要看看商恺陪伴他长大的情谊,和以宫中名义敛财受贿、侵占学田相比,到底哪一个轻、哪一个重。”   “对了。”董灵鹫补了一句,“要是皇帝来慈宁宫找哀家求教,就说我病了。”   宣靖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忙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的时候换了把键盘,误触率可能会升高,错字完本后修。(连载频繁进审容易被锁) 第63章   户部, 仓部司。   “不应该啊。他怎么还没走呢?”   “衙内,他都在这儿算十几天了, 不会真让他算出个名堂了吧?”   “你懂个屁。”温皓成不耐地骂了一句, “这人才多大,能有这种能耐?胡扯。”   此人虽然对郑玉衡的存在很是不满,但除了那些错综复杂的账本之外,到底也没有做出其他恶事, 只是偶尔路过他, 见到他这份勤恳认真的模样, 免不了犯嘴贱, 开口讥讽几句。   只不过这位“郑钧之”郑主事, 对诸多嘲讽谑笑视若无睹,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旁哪怕沸反盈天、哪怕赌钱声震耳欲聋, 他也不会被影响到。   这让温衙内很不爽。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想要探探这个人的虚实。   温皓成甩开书令史们, 独自拎着一壶酒上前去,站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地观察。   郑玉衡完全没把他们那边的声音听进耳朵里,他白天有白天的事, 夜里有夜里的事,哪一件都耽误不得, 自然全心投入, 没有半点玩乐的空闲。   温衙内咕咚咕咚喝了一口酒吗,看他背对着自己,在陈旧落灰的书柜里搜寻陈年账册——如今已经不落灰了, 这位郑主事来的第二天, 这些散发着一股木头朽烂味儿的木柜都被擦干净了, 他频繁取用、查看,如今仓部司玄号房,已经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各个账本在何处。   温皓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等着郑玉衡行礼问候。   但他仰着脖子等了半天,脖颈子都酸了,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注意到。温衙内大感羞恼,伸手猛地拍了他肩膀一下:“郑钧之!”   郑玉衡这才转过头看着他:“……温大人,有事?”   “咱们不是同僚嘛。”他抬起胳膊,压在郑玉衡的肩膀上,刚想靠过去,发现这人还他娘的挺高,为了避免落了下乘,温衙内很明智地贴近,“我就是想知道,你这账查得怎么样了?”   郑玉衡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我家……我家里人说,这账不是什么简单的陈年旧账,并不该我这种刚进入户部的新人接手。”   温皓成顿时心虚,但又狐疑地打量着他,挤出来一句:“你家里人?你不是还没成家吗?”   郑玉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掩住唇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耳朵根儿有点红了。他不想将董灵鹫称作“他家里的长辈”,所以只以“家里人”称呼,没想到温皓成要刨根问底——于是,小郑大人怀着一股极为隐秘的心思,带着一半自知不配的羞愧、一半如愿以偿的窃喜,面似平静地跟他说:“还没有,但是我的终身已经定给她了。”   温皓成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取笑道:“你的终身?是她的终身定给你了,看你耳朵红的,一点经验也没有,毛头小子一个。”   郑玉衡勾唇不语,任由取笑。   温皓成这么一打岔,把自己那点心虚也忘了,他一舒展身体,仰头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走一个太监的门路都把人家当成活祖宗了,要是看见了宫里的娘娘,看见那些太监阉人的主子,不得怕得话都说不出来?没出息!”   郑玉衡没开口,脑海中回忆着一年前在慈宁宫跟董太后的初见,他的确畏惧、害怕、他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瑟瑟发抖,又努力保持着在她面前不攀附的“清白”。   现在想一想……如果早早地抛去“太后”这两个字代表的权势、荣耀、剥落一切一切世俗的外衣,他遇见一个不论身份的董灵鹫,他一定会冒昧而勇敢地追求她的。   温衙内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说到了郑钧之的自卑之处,他终于在对方身上找到优越感了,家世、才学、见识,温皓成摇晃着脑袋,把话题拉回来,厚着脸皮道:“你家那位知道什么,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见。”   郑玉衡抬眸看了看他,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道:“温主事可敢看一看,这些账册里面都有什么?”   温皓成最受不得激,再加上他也想试探一下郑玉衡的底儿,便顺水推舟道:“看就看,谁怕你啊。”   他拉开一张椅子,一屁股坐在了郑玉衡的书案前。   温衙内坐在这地儿,那可是千古难逢的大新鲜事。一旁喝酒赌钱、但是都注意着讨好奉迎的书令史及文掾们,都忙不迭地凑上来,把这桌子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道:“什么意思啊?衙内要跟他赌?”   “看账本儿?账本有什么好看的,仓部司前头那几十号人又不是死了。”   “早就等着看这人的笑话了,这么简单的玩意儿都做不好,还想待在户部,做梦吧。”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温衙内听得烦了,猛地一拍桌子:“都闭嘴。”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郑玉衡将那一箱账目放在桌案上,从中取出最上面的几本,这几本分别是熙宁三年、熙宁五年、熙宁八年、熙宁十三年,和惠宁元年的京中两处分仓的进出往来和禄粮份额,以及往年开仓赈济、平荒年的损耗数目。   温衙内刚要开口问,便见这位郑主事单手按在册子上,指腹压住了上面微微破损账簿封面。   他眉宇平静,眼眸乌黑,这双眼睛素来谦和内敛,与人直视也是很快就避开,让人感觉郑钧之是个从不惹事、秉性文弱的人。   但温皓成跟他视线一对,突然觉得他的眼神凉飕飕的,透着一股藏匿在静水之下的冷意。   郑玉衡开口道:“我们也赌一点儿什么吧?”   温衙内对危险的感知瞬息被冲淡,他愣了愣,跟周围众人哄笑了几声:“哟,郑大人也要赌啊?我可是赌的行家,你可别说我欺负你。”   “我是说,”郑玉衡轻轻道,“我们得有一个彩头。”   “你说,什么彩头?”   “惭愧。”他道,“这些账册,我能一一看完,从头捋到尾,审查缺漏,都多亏了我家里人帮忙掌眼,如你所说,她是一个女子。温衙内既然瞧不上女子,那想必也不会相信她的能力了。”   温皓成哼笑了一声:“你什么意思?女人读什么书,看个《女则》、《女训》,学会怎么伺候公婆、照顾子孙,那就是贤惠之妻,还能帮你看懂这个?”   郑玉衡淡淡地道:“是她就可以。”   温皓成更是大笑不止,完全不放在心上,彻底轻敌了,瘫下去翘着二郎腿道:“要是我赢了,你赶紧卷铺盖滚出这里,别碍我的眼,要是我输了,郑钧之,你想怎么着怎么着,从此这里你就是老大。”   郑玉衡道:“一言为定,众所见证。”   他翻开了这些令人看都看不懂的账册,伸手挑出熙宁三年,熙宁八年的这两本,翻到八月以后,将两本放在一起,道:“这两本在八月以后,即秋收的粮食入库,就已经是虚假的了。”   “所谓虚假账册,讲究九真一假,在不起眼处以不实的名目添上一笔,或是省去一笔,而后将账目理平,进了多少、出了多少,大看之下是没有问题的。熙宁三年记载,因天灾霜冻产量不足,收上来的数目只有往年的一半。但同一年京郊百姓的其余赋税却如约上缴,一年中若是粮食产量不足,与之相依的蚕丝等物的产粮应当一同减少,但这一年所缴的丝却是足数的。”   一本作为佐证的、熙宁三年的蚕桑税赋账目放在桌案上。   众人伸着脖子探看,彼此面面相觑。   温皓成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伸手拿起作为佐证的那一本。   京中养蚕制丝的数目虽少,但在夏秋两季都有,且所需的温度更为苛刻。桑农都无碍,稻农怎么会受损?   郑玉衡继续道:“同样的手法在其他的几册中也有,前几日我去了一次这两个仓库,把持着钥匙的老吏耳聋拄拐,一味只知推脱。里面所存的资粮,我逐一盘查了一下,缺了两千一百余石。”   “不光是霜冻,近几年赈济荒年,向其他州临时调派的粮食,里面也有不少难以测度的虚假、隐漏、错误的记录。这些赈灾的粮食只有不足六成到了百姓的手里,否则此后为了安抚流民、为了安置尸骨所需的费用,不会巨大到这个数目,一定有人名义上领着赈灾粮,实际上却被饿死路边。”   郑玉衡说这些话时,神情和语调都平静至极,每个字仿佛已经收在心里敛了许久,沉沉下落下去、坠入潭中,迫使他不断地学会镇定、寂静,学会孤独地记录着一些令人怒火中烧的数字。   “你怎么知道不会是这个数目?”温皓成反驳道,“灾民流窜,就算有官府赈济,伤亡之数也不可能控制得住。”   郑玉衡看着他问:“温主事还记得魏缺魏侍郎是因为什么被谋害的吗?”   “是……”   是福州赈灾。   “可供参考和推算的数目,近在眼前。”郑玉衡道,“谋害钦差之人,是已经被大理寺盖棺定论的贪官污吏,这道罪名公布于天下,自然也会有相应的证据,只要两相比对,就能算得出全力赈灾后会死多少人,而粮款不足六成,又会多死多少人。”   温皓成盯着他的脸,他简直想破头也想不到,郑钧之为什么怀中揣着这么大的一件事,却能保持每天都形影寥落、沉默不言的面貌。   他直觉不对,额角渗汗,豁然起身道:“你先不要说,这事情……”   “这件事,”郑玉衡道,“涉及到户部官员的变动和内斗。”   温皓成错愕地看着他。   “衙内,你们这二十多个酒囊饭袋,仓部司一直养着、一直放在这儿,除了是看在温侍郎的面子上之外,还是因为户部就有人想养着你们,让你们这群活着却不做事,堪比死了不埋的人,来守着这笔含糊不清、错漏百出的账册!”   他拢了拢袖口,语调逐渐和缓下来,脸上也带起一点微笑,徐徐地跟温皓成道:“一旦事发,书令史、文掾,这一颗人头、两颗人头,是抵不过的。太后娘娘和陛下若是雷霆震怒,只有你……温衙内,豪门子弟,重臣家属,你的人头才够填账。到时候焦头烂额的是你的兄长温侍郎,危在旦夕的,就是你。”   “你不要满口胡言,”温皓成咬着牙道,“妈的,这关我什么事儿?”   “无论这关不关你的事。”郑玉衡冷冷地道,“你都会被推出来,只有你下水,你的兄长才会踩进泥地里,户部真正中饱私囊的那个人就会从中作梗、借以脱身。这里的每一个人来到这儿,都是为了给你做陪衬、做添头的!”   温皓成简直觉得荒唐至极,且也恐怖至极,两种膨胀的情绪杂糅起来,逼到了极点。他一把掀了桌子,揪住郑玉衡的前襟,斥道:“别在这儿危言耸听了!”   他一句吼出去。   话音刚落,玄号房的房门蓦地被踹开,极炫目的光从外界迸射进来,照在每一个人脸上。   所有人不由得眯起双眼,再缓缓睁开。   光线之下,一个浑身锦绣、挎着长刀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掏出一道令牌,冷冰冰地道:“麒麟卫指挥佥事陆青云,奉令缉拿,带走。”   他一挥手,挎刀者鱼贯而入。   温衙内双目瞪大,许久都不能回神,半天才听见身畔的郑玉衡低声隐隐说了一句:“好快。”   郑玉衡扭头看他,道:“算是我赌赢了,对吧?”   被麒麟卫带走可是要进内狱的!温衙内头脑缺氧发晕,没料到他在这种时候还惦记赌约,脑海里只剩下人头落地、全是陷阱这八个大字,他喉咙嘶哑地骂道:“你真是个疯子。”   说话间,麒麟卫已将包括郑玉衡、温皓成在内的所有人按令缉拿带走。   ……   与此同时,慈宁宫外。   孟诚的脚步徘徊许久,神思不定,等见到宣都知从里头出来,才忙问:“怎么样,母后她……”   “陛下。”宣靖云面露笑容,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没有起身,就这么回话道,“太后娘娘病了,有郑太医照料着呢,娘娘实在没法见您。”   “病了?”孟诚一愣,迈步就要闯,然而又被宣靖云身后的几个内宦躬身拦下。   “太医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一时又气着了,太后娘娘气不顺,陛下还是不要见得好,免得反生不顺。”宣靖云忙扶住他的手臂,“娘娘说,国朝大事,您学了这么久,早就该有长进、有能耐了,全交由您一人处理,她放心。”   分明是寒冬腊月,孟诚都觉得脑袋冒热气,脊背出了一层汗,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又徘徊几步,道:“告诉郑玉衡好好尽心,做好分内之事。朕……朕先回去了。”   宣靖云把头压低:“奴婢恭送陛下。”   等到孟诚一走,他望着圣驾离开视野,才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扭头回慈宁宫了,一进宫,看见瑞雪姑姑和赵内人在一起整理书卷、检查徽墨,不由道:“陛下回去了。”   “阿弥陀佛,他可走了。”瑞雪道,“这回总算松了口气。”   宣靖云左右四顾,凑上前探问道:“我倒是知晓郑太医不在,是不是娘娘的那个新宠在里头伺候呢?哎哟喂,那人我到现在都还没……”   “什么新宠。”瑞雪瞥了他一眼,跟赵内人道:“清清,你让她们都先下去歇着吧。”   赵清道:“是。”   赵内人将靠近正殿值守的女官、内侍,一一吩咐着劝了下去。瑞雪才跟宣靖云道:“娘娘不在宫中。”   宣都知一怔,眼睛瞪得像铜铃:“那太后娘娘呢——”   瑞雪却止住话,慢条斯理道:“娘娘自有她自己的打算,只是我们看顾好慈宁宫就是,对了……这事儿可不能让外人知道。”   宣靖云连忙应下:“我省得。”   就在小皇帝孟诚依靠无门、惆怅徘徊的时候。董灵鹫披着一层厚厚的毛绒披风,手里擒着一件鎏金凤凰手炉,她摩挲着手炉的刺绣暖套,正坐在内狱跟许祥说话。   虽然郑玉衡走了许祥的“门路”,但其中的实情,董灵鹫其实并没有怎么说,只不过许祥是聪明人,就是稍微猜测一下,也能揣摩到其中的一二分真意。   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杜月婉递上茶,董灵鹫便接过浅浅地喝了一口,此时,内狱的青衣内侍上前来,禀报道:“陆青云大人已经将所有涉事人员缉拿入狱。”   许祥低声问:“娘娘要先问谁?”   董灵鹫没有思考太久,她随意道:“先把那个新来的主事带进来吧,许秉笔,你去问其他刑室问另一个主事。”   许祥低头应下,而后告退。不多时,审讯室的门又打开了。   郑玉衡低着头进来,他其实一路上都很平静——内狱,不是没来过。许秉笔,不是不认识。就算自己换了个名字,他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也只会假装打自己几下吧?   内狱昏暗,他一直辨别着眼前的道路,所以才低头,进了房门后,又被烛火一晃,有点眼花地捂了下眼睛,缓了缓神,手腕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地响。   他放下手,刚要看看能不能碰见许祥亲审时,一睁开眼,见到雍容华贵的长袍自然垂落下来,暗金刺绣的袖口边露着一只细腻白皙的手——纤柔熟悉,指节细白,令他的心怦然跳动了一下。   郑玉衡视线上移,见到缓和饮茶的董灵鹫。   小郑太医顿时眼眸发亮,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找到靠山了”。   董灵鹫轻咳了一声,随手拢了下袖口的金绣,故意跟杜月婉问道:“他叫什么?”   月婉姑姑面无表情,语调严苛无波,好像真的不认识他似的:“户部仓部司主事之一,郑钧之。”   “哦。”董灵鹫认真点头,微笑着道,“没见过,长得挺好看的。”   郑玉衡:“……”   啊?   作者有话说:   小郑:外敷,埋外敷!   太后逗猫:婉拒了哈。   小郑(呆住):QAQ   掐指一算,是个良辰吉日,双更~   此处要说一下,角色和剧情的上限取决于作者的智商,作者是个普通人,所以觉得剧情普通写得不够好有毛病之类的是正常的,不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啊!我已经很努力了QAQ 第64章   郑玉衡有点愣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锁链, 又看了看面前目露笑意的太后娘娘,有点儿迟疑地挪近了几步, 问道:“那……下官郑钧之, 给太后娘娘……请安?”   董灵鹫道:“光是请安就够了吗?”   她慢悠悠地道,刚想说“你这都到待审之人、到了疑罪未明的地步了。”郑玉衡便会错了意,他在董灵鹫面前跪下,对着衣襟上层层叠叠的珠玉和绣纹。   郑主事抬起手, 将手指贴在她的袍角, 锁链清脆地碰了碰, 发出伶仃的响声。   他轻声问:“娘娘想要臣做什么?”   他伏在董灵鹫的膝边, 举止可比以前胆大得多了。还当着月婉姑姑的面, 就敢假作温顺可欺之态,索取怜爱。   董灵鹫轻咳了一声,缓慢地拂落他的手, 唇边含笑,将内狱锁住犯人的冰凉锁链踩在脚下, 端详着他手腕上勒出来的红痕。   “放肆。”她轻飘飘地道,“戴罪之人,还这么冒进。”   郑玉衡低下头, 心中其实毫无惧意——今日这出总是要来的,只在时间早晚而已。麒麟卫擒人反而更好, 要是官兵将这群人关进了刑部, 那里的人可不会留情。   他早就被纵得胆子大了,手腕被迫跟锁链一样贴在地上,此处因为刑讯, 所以常常打扫, 地面虽然没有灰尘, 但却透着湿冷之气。   郑玉衡稍微挪了挪手,被踩住的链子来回挣动,手腕上的红痕反而磨得更深了。没有办法,他只能假装自己真的不认识她,可怜巴巴地道:“臣冒昧冲撞了懿驾,请娘娘责罚。”   “责罚……”董灵鹫重复了一遍,问杜月婉,“罚点什么好呢?”   月婉姑姑面无表情道:“当鞭刑。”   郑玉衡浑身一抖,猛地抬眼……不是,来真的啊?   董灵鹫支颔思考了片刻,斟酌道:“鞭刑不好。”   郑玉衡松了口气,还是太后娘娘疼我……   “捆起来灌药吧。”她道。   杜月婉立即道:“是。”   郑玉衡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月婉姑姑把他拉起来,双手绕到后方,将锁链与刑架上设置勾连捆绑在一起。   这倒是没有吊起来那么狠,但还是挣脱不得,完完全全地受制于人。郑玉衡一抬头,就看到往日严肃苛刻的月婉姑姑捧起案边的碗,里面呈着乌漆墨黑的汁液。   他心里一颤,咬了咬唇,小声道:“够了吧……女尚书,我再也不恃宠而骄、一定听你们的话……”   杜月婉笑了笑,这张姣好的脸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莫名显得阴恻恻的。郑玉衡总觉得她是假公济私、故意打击自己,但望了望董灵鹫,还是硬着头皮喝了。   这碗药一入口,他就尝出里面有催人生情的剂量——内狱真有这个审法儿吗?还是太后娘娘对自己特别的审讯方法?   郑玉衡乖乖喝完。   杜月婉退到了后面去,扶着董灵鹫起身。   太后娘娘走到他面前,那股檀香混合着馥郁之气环绕而来。她捧着手炉,四下寒凉,她的气息却是温热至极,轻轻扫荡,便掠过肌肤之上。   她道:“郑主事是什么时候去到仓部司的?”   郑玉衡喉结微动,他知道董灵鹫对这个日期一定记得,神情温顺地回答:“十月初五。”   “撒谎。”她逼近过来。   她鬓发上的金钗熠熠生辉,步摇垂坠,正中的翠色华胜庄重万方。两人呼吸交织,吐息可闻,近到了极点。在这张朱唇微启之间,上位者的压迫力伴随着情深意浓的暧/昧之气绕转流荡,酿成了一段令人闻之欲醉的美酒。   郑玉衡心神微乱,胸腔里砰砰直跳,舌根都有些打结。在对方的注视之下,只能接受这个“撒谎”的罪名,低声道:“臣……记不清了。”   “连这个都记不清吗?”董灵鹫微微一笑,她抬起手,缓缓整理着郑玉衡的衣领,如此从容的动作和举止,竟然让他觉得口干舌燥。“……你一定跟这桩案子有关吧。”   郑玉衡定了定神,努力否认:“没有。我是清白的。”   董灵鹫点了点头,不知道究竟相不相信这一点。她真是坏透了,在男女之情上从不展现出咄咄逼人的一面,但却像汹涌的、漫无边际的潮水,从最深最幽然的海底涌来,哪怕一时反抗,也迟早会被她一遍一遍地打湿、淹没。   她挑开了这片单薄的衣领。   按理来说,郑玉衡应该感觉到冷,但他完全没有寒冷的感觉,一切感官都被触感牵引着,迟缓、而又敏感得可怕地感觉到——她的手指从脖颈向下,隔着一层衣衫,滑过锁骨。   往往上一段肌理残余的痒和热还未消退,下一段崭新的触感已经钻入脑海。   郑玉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被玩弄了,他眼眶发红,深深呼吸,低声求饶道:“娘娘……”   “怎么?”董灵鹫声音温柔地问。   他的下唇留下一道深深的牙印,半晌才克制着说:“还……还有人在……”   “月婉早就退下了。”董灵鹫扳过他的脸颊,不让郑玉衡躲避,两人视线相对,“我亲自,也是独自审讯你。”   她的眼眸一贯喜怒不显,深沉如海,但此时此刻,郑玉衡仿佛做梦一样从里面望见荆棘丛生的兴致,带着一丝隐而不现的破坏欲。   面对董灵鹫,他不能不奉献自己。   郑玉衡低低地道:“我真的是清白的。”   董灵鹫笑了笑,夸赞他说:“虽然嘴硬,但是很有趣。”   小郑大人又委屈,又无助,他也陷入了太后为他设置的情景当中,仿佛真的是无辜被牵连的忠臣小吏,被迫受到了国朝当权者的污/秽审讯。   董灵鹫的手稍微移开,然后视线压低,看了看绿衣小吏身上制式的腰带。   上面既无金玉装饰,也没有挂着诸多名贵饰品,最多只有一个绳结、牵着朴素的鱼袋而已。这就很好从他的身上往下剥落,有时候,“君子正衣冠”不仅是一种礼仪,也是一种规训,对于深受其训示的君子来说,衣冠不整,就如同被撬开了严丝合缝的蚌壳,被冠以了淫/亵不正的罪名。   蚌壳除去,里面汁水淋漓的本体,只能无助地蜷缩、努力又徒劳无功地藏起脆弱之地。   果然,董灵鹫的手握上这条简朴素带时,对方捆绑在刑架上的身躯蓦地一颤。   她垂着眼,唇边带笑:“郑主事,你好像也没有很清白。”   “臣……”他说不出话。   “你长成这个样子,不就是为了在受审的时候,以色侍人的么。”她说。   “不是……”   “衣带也绑得这么松。”她一手扔掉解下来的带子,另一手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耳垂,触碰到一股惊人的热意——然而只是抚摸耳根,他都跟着颤抖了一息,眼中含着湿/润的泪。   “你不是有意要勾/引,”她着重地说了这个词,总体的语调仍然轻柔,“勾/引我的吗?”   郑玉衡难受得要疯了,他挣动手腕,可完全无法脱离锁链的筋骨,冷白的腕骨上红痕交错,伤痕累累,他仰起头呼吸,修长的脖颈袒露出来,喉结微动,语调断断续续:“我不是……我……”   “说谎。”她道,“郑主事,你就是这么想的。”   那碗药是有点儿催动生/情的功效,不过那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个效果,其本质其实是一碗补药,不仅不会伤身,还是董灵鹫特意问过崔灵,觉得他在户部这半个月昼夜忙碌,怕他累得伤元气,带来给他补身体的。   只不过在小郑大人身上,补药的某些功效似乎强烈了些。   董灵鹫环过去,手指越过他身侧,绕到刑架后方,将上面缠紧的锁链拨弄几下,在郑玉衡的耳畔低语:“怎么挣扎得这么厉害。”   他吸了口气,声音发哑:“娘娘……求您解开吧。”   董灵鹫问:“条件呢?”   “臣……臣的一切,娘娘都可以取用。”   “哦?”董灵鹫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命脉,“这个呢?”   锁链哗啦地一声骤响,郑玉衡埋头整理呼吸,眼睫微微发湿地黏在一起,他混乱到近乎混沌地想,哪有这样审讯犯人的?哪有能扛得住的?   他还没说话,那股奇异、馥郁的香气再度涌来。董灵鹫捧着他的脸颊,轻轻亲了一下他滚热的耳垂,说:“还不认罪伏法吗?”   郑玉衡脑海一片空白,跟随着她的声音说到:“……臣认罪。”   “什么罪名?”   “……心怀不轨,”他声音低哑,“冒犯、勾/引您。”   董灵鹫满意了。她伸手解开刑架后方捆在一起的锁链,顺便也将他腕上缠着的链子一齐解开。   郑玉衡获得自由之后,双手微动,然后豁然间将太后娘娘抱进怀里,他抱得如此紧,揽着董灵鹫转过了半周,将她抵在内狱的墙壁上。   下一瞬,郑玉衡松了松臂膀,以防自己太过着急抱得太后娘娘不舒服,他环着她,贴面低声道:“手炉冷了……但我好热。”   他把董灵鹫的手抬起来,放到自己身上,而后低首封住她的唇,绵长、深切、像是火焰燃烧般地吻她。   ……   在内狱的另一边。   满屋子惨嚎叫喊声,一个比一个凄厉可怖。   被架出来的时候,温皓成的腿都软了,他被吊在刑架上,看着这位皇太后的心腹、大殷鼎鼎有名的阎王酷吏。   许祥坐在他面前。   温衙内跟他一对视,魄散魂飞,吓得六神无主,连忙道:“厂督饶命啊,我根本不知道户部亏空虚账的事儿!要不你去问我哥吧,让我哥救救我,这真的和我没关系啊!”   许祥淡淡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事?”   温衙内愣了一下,大声道:“是那个新来的人告诉我的,他还是厂督你的人!对,一定是郑钧之勾结其他人,你去审审他,一定有线索的!”   他很快又狐疑,郑钧之不会是许祥塞进来专门针对他们户部的吧?   许祥很平静地说:“有其余的大人替我审了他了。”   “其余的……”   “上面的人。”许祥言简意赅。   “他……他不是走的你的门路吗?”温皓成试探问,“也一样受刑?”   许祥缓缓点头。   温皓成忽然心里平衡了许多。就算有能耐又怎么样?卷进这件事里,多少你也得扒一层皮出去,跟我们有什么两样?一想到郑钧之也在挨打,他反而松快了不少,觉得自己有个侍郎哥哥,对方肯定会留手。   “许秉笔,”他赶紧招认,“具体的事我真不知道,这些都是那个姓郑的小子告诉我的,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说!”   作者有话说:   温衙内:反正大家一起挨打……   小郑钻进太后怀里甜甜撒娇。   温衙内:?你XX(因言语过激被管理员许祥踢出直播间) 第65章   许祥审问快结束时, 杜月婉特意过来一趟,旁听陪同, 确认审不出什么之后, 将这些人说出的口供誊抄了一遍,以作为佐证带回太后娘娘身边。   许祥亲自送她出去,并问:“娘娘审得如何了?”   杜月婉脸色稍缓,似乎考虑了一下措辞, 才道:“那个新来的主事提供了一些言之有用的供词, 太后娘娘将他提走了。”   “已经放了?”许祥微微皱眉。   杜月婉道:“他是十月初五才来到户部, 在此以前并无从仕为官的经历,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八成跟他没有关系,娘娘问完了话,就放他回家了。”   许祥颔首不语, 估计着恐怕是没有机会见一见这位郑主事的庐山真面目了。   杜月婉道:“仓部司的账目都一并收缴了上来,得知麒麟卫抄了玄号房, 户部那边连着来问了三遍,他们在你这儿关押得越久,真正报虚账、搪塞蒙骗的官僚就会越来越提心吊胆, 到时候不免会露出马脚,请许秉笔多加看管。”   许祥道:“想要在内狱里对人动手, 世上还没这个道理。”   杜月婉点了点头, 又说:“这里头的人大多是书令史、文掾,至多不过帮着抄个文书、写写卷宗,至于关在这儿的这个衙内, 也是被人拎出来放在这个档口儿上的替罪羊。只不过他们都严重渎职, 许秉笔不必太过念及他的身份, 只要不打死了,全当是长教训。”   许祥道:“奴婢明白。”   两人边走边说,他一路将女尚书送到刑室之外。杜月婉劝他回去,屈身行了个女礼,便离开了内狱。   月婉姑姑走出几步,见到四匹马拉着的一架华贵马车,车帘厚重,四角悬铃,早已有内侍、宫人环绕,后面还有稍小的三辆马车,并没有人乘坐,只是按照皇太后出行的规定而设,防止刺客和意外所备。   她登上马车一侧,拨开车帘的一角,从车门缝隙里双手将抄回来的口供笔录递送过去。   董灵鹫抬手接过,轻轻说了一句:“回宫吧。”   杜月婉道:“是。”   随即,马车转动起来。   车轮辘辘,因避严寒,门很快被合上了,连帘子也规整得无一丝缝隙。内里宽阔广大,董灵鹫膝下放置着一件半镂空的金色兽脑炭炉,四脚架在地面上,暖意上升。   窗隙微开,保持内外空气的流通。   她将手悬放在金色兽脑的上方,借着外头的光扫了两眼记录来的口供——果然如同所料,没什么有用的。   董灵鹫刚看完,手臂一侧就贴上了一段温暖的身躯。   她动作顿了顿,没有开口阻止或是斥责,而是伸展开环抱,容他靠过来。   郑玉衡环住了她,低头埋在太后娘娘肩侧,呼吸有点余热未消:“在车上看字,会引起眩晕之症。”   董灵鹫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那不看了。”   郑玉衡黏糊糊地缠了上来。   他换去了绿衣公服,身上是一件绣着竹叶的锦衣,系带和腰上的佩玉是重新佩戴上去的。方才在里面,太后娘娘只是跟他稍微放纵了一会儿,很快便换了他的衣裳,把郑玉衡带到马车上。   到了车内,因为四下守在外面的宫侍众多,他上来讨点甜头,都被勒令忍着声音。郑玉衡对董灵鹫这个总是浅尝辄止的习惯暗暗生恼,但是他又不能真拉着太后娘娘放纵沉沦——那不是千古罪人么?   董灵鹫每次觉得放松、满意而收手的时候,郑玉衡却刚被撩拨得受不了,总得抛去颜面磨太后娘娘好一会儿,好在董灵鹫次次体恤发情小猫,宠溺纵容着他,让他蹭过来又亲又舔。   郑玉衡一边黏她,一边还顾忌着声响,不敢太大声,低声轻轻地问:“娘娘回宫之后……还宠幸臣吗?”   董灵鹫听这话听得想笑,她道:“哀家怎么敢玷污国朝的栋梁之才,是不是呀?郑大人。”   郑玉衡有点儿着急,抿了抿唇,说:“臣是娘娘的太医,不是什么郑大人。”   董灵鹫道:“无论是哪个,都怀揣着引诱之心,其罪可诛。”   郑玉衡把她的手拉起来,放在脸颊上,目光专注,神态可怜:“等臣伺候过您,再论罪状吧。”   说着,他就又凑了过来,热切胆大地跟她做亲密之举。   悬挂在车檐边的铃声响动不止。车辙压过雪地,发出轻微地吱呀吱呀声,车内的声音掩藏在车轮滚动声当中。   董灵鹫一边回抱住对方窄瘦但有力的腰身,一边思维发散,反省起自己戏弄他的恶劣趣味来,平日里又乖又听话的孩子,经不起逗弄,演变得愈发缠人起来。   偏偏她还不好责罚,实是情之所至,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示弱讨好,依旧见而怜之。   董灵鹫任由他亲了亲,随后道:“户部这件事,不知道是该说你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不好。第一件事就捅出这么大的窟窿来……好在有我知道内情,否则光是被牵连着受审关押,就要受一阵子的苦。”   郑玉衡道:“如若是为您分忧的事,那应当算臣运气很好才对。”   董灵鹫微微一笑,跟他道:“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做回太医几日。这种事若是放在底层小吏身上,纵然有功,一则容易被收买、被暗害,难以上达天听,二则,顶头一层一层的官员,盘剥功劳,到时候就算有功无过,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小主事的身上。”   “幸而,”她说到此处,停顿一息,笑意渐浓,“郑大人不是一般人,官职虽小,却可以时时禀报到皇宫大内之中,还有哀家做你的靠山。”   郑玉衡心道,这个靠山方才还假装不认识他,把自己玩弄得不知所措、失魂落魄。   董灵鹫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伸手捏了捏这张清俊白皙的脸,端着架子道:“有这种靠山在,爱卿总得有些牺牲吧。不然我这么赶来救你,让慈宁宫闭门谢客一整日,岂不是太便宜郑卿了?”   郑玉衡一听她这么叫,猛然被触动了隐藏在文士骨子里的羞耻心,一旦君臣之间的界限明显起来——再这么明显地越线,就能让从来以读书入仕为理想的书生感觉到深刻的羞惭、愧疚。   放在小郑大人身上,好像很适合要挟他做什么出格的事。   董灵鹫手指下滑,钳住他的下颔,力道很轻,语气也很轻柔,与他对视道:“除了身体以外,还有别的回报给哀家吗?”   郑玉衡呼吸一滞:“臣……”   “钧之,”董灵鹫微笑着说,“你要学的还很多呢。”   ……   至于太后娘娘所说的“要学很多”,究竟是治国理政安天下,还是争宠伺候的欢好之事,又或是两者兼而有之,那就难以揣度、不知内涵了。   除了郑钧之以外,其余被关押进狱中的官员小吏,都在户部任职了起码两年有余,无法跟账目中的虚报错漏脱开干系,最起码也有一个渎职的罪名等着他们。   许祥将这群人守得严丝合缝,日夜审讯。那位温衙内早就熬不住了,已经胡言乱语,大哭着让他的侍郎哥哥救他。   温侍郎倒也不是无情之人,在知晓温皓成被抓走的第一日,这位侍郎大人就已经亲身拜访许祥,平日里矜持冷傲、不与他有一字交集的清贵文士,如今也拉下脸皮和身段来,与他摆出谦和笑脸。   对此,许祥反应平平,既不觉得解恨、得到报复的快意,也不觉得受宠若惊、沾沾自喜,他依旧冷面寡言,除了非要回答不可的问题之外,就像是一具早已被设定好规则的人偶。   温皓兰从他身上得不到半点消息,焦头烂额,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温家的老夫人更是为温皓成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急得昏了过去,生怕在许祥手里,她那娇贵的小儿子变得个不成人形的凄惨模样。   宦官酷吏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   惠宁二年冬月二十八。   内侍整理好狱中笔录,将这段时期的有关文书一本本按顺序叠起,放入木箱箧当中,准备送往大理寺。   他临走时,许祥正将温侍郎的又一次来访送回,站在门口近处,见到他出来,便道:“我随你去吧。”   小内侍倒也不惊讶,这些笔录送到大理寺是内缉事厂的分内之事,而督主对此事格外重视,常常监督同行不止一次。   他躬身行礼,跟在许祥的身后。   许祥身着一件简单素雅的深青色宦官公服,仅在袖口、衣领处有花纹图饰,装饰也极低调,不认识他的人都看不太出他的身份。   两人用了内厂的车马,很快便抵达大理寺官署,示明身份,进入其中。   京中多雨雪,来时还晴朗,到了便下起一阵飘飞的小雪,落在肩头发间。   许祥行过大理寺院中的走廊,还未抵达交接送至的地方,便见前方几个黄衣侍女前后督促着身穿太医服饰的老者,七嘴八舌地说着。   “多谢张太医,有劳张太医,这儿离太医院太远了,要不是您的宅邸在附近,公主还要再疼好一会儿呢。”   “咱们殿下近来可是一等一的好学,连寺卿都说殿下对裁决审理之事,见地一日深过一日,也是午前听了夸,公主太高兴了,奴婢们一个没看住,殿下就滑了脚……”   “大人说将养几日就好,这是三日五日,还是七日八日呀?哎呀,大人不知道,公主听闻前朝的女子有做到制诰宰相的,殿下不服气得很,常常说要让太后娘娘‘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是几日不能行走,她可要着急的。”   这些侍女一看便在公主府受到宠爱,昭阳公主从不为难她们,所以侍女们提起殿下,一面真心实意地心疼她,一面调侃玩笑。   那张太医道:“起码也要七日,公主殿下跌得有些厉害,可得仔细上药。”   侍女们点头应下。   两拨人撞了个正面,公主府侍女按规矩行礼,而许祥也微微拱手,待人从来谦卑。   她们将太医送出去十几步之后,许祥才稍微停了一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们。   “督主?”内侍轻轻问。   “给我吧。”他伸手接过对方带着的箱箧,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低声嘱咐道,“你回去取内狱里治扭伤最有效果的药膏,如果不知道是哪一种,就问监刑的后省高班。取后送给大理寺卿,就说是……冬日里路滑,寺卿大人往来要小心,若是大理寺其余官员因此受伤,可也免去没有常备药物的急情。”   内侍先称是,然后又有些不解,悄悄地问许祥:“督主,大理寺不会觉得是咱们对他们有意见吧?送药会不会像是,恐吓他们……”   许祥迟疑了一下:“会吗?”   内侍连连点头,态度极诚恳。   许祥低下眼帘,神情似乎又压下去一些,内敛沉默,如一片结冰的湖,道:“那就算了。” 第66章   孟摘月是大理寺的常客。   自从公主对往年大理寺审理的案子产生兴趣后, 她讨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常来常往, 翻看卷宗、熟读律法, 短短月余,对《大殷律》的掌握和了解还要胜过初来大理寺任职的新官员。   公主自小受教,读书、识字、明礼,因为董灵鹫的督促和特意吩咐, 她也读过一段时间的四书五经。   孟摘月擅辩谈, 在谈玄论道、打磨机锋上, 比她的兄长更有天赋。只不过清谈在大殷本朝的地位并不高, 从明德帝继位起, 便更看重切实的治国之法,认为清谈误国,所以公主的这一天赋也没有得到较大发挥, 从十五岁后便掩盖了下来。   檐下小雪纷纷。   许祥进入堂中时,除却收容查对笔录的官僚之外, 公主殿下就坐在不远处,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才俊正围着她说话。   此人名叫王兆鹤,是大理寺卿的嫡子, 在他亲爹的手底下做官,也可以被称一声“衙内。”   孟摘月此前没有叫人, 自己登梯爬高, 查阅旧书,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扭伤了脚, 走不得路。她本想太医诊治过后就回去, 然而想到今日是内厂送刑讯笔录的日子, 便又等了等。   在那日内狱坦明心迹后,两人并不是没有再见过。   内厂每一旬,都会来大理寺送一趟公文笔录,她时常远远地望见许祥。   许秉笔言辞如故,面色从来都平静到蒙着一层霜、一层冰的地步。故而,孟摘月从来不曾大声惊扰,只在偶尔代为交接时,才多问一句。   多问的那句话,也不过是:“天寒地冻,如此节气,许秉笔保重身体。”   而许祥大多沉默行礼,谦顺无比,回:“奴婢叩谢殿下关怀。”   看,像这样简单的言辞交谈,他也必须隆重到需要“叩谢”的地步,哪怕孟摘月免去他行礼,也无法免去他对自己一再压低、一再拘谨的约束。   但孟摘月还是期望着这一日,这几乎成为天性贪玩的她,面对枯燥律法和卷宗的好学动力。   许祥进入堂中后,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视线被那位青年官员的背影挡住了。   他很快敛回,将木箱里的文书一件件拿出来,与大理寺官员交谈。   孟摘月自从见到他进来,就盯着他的身影,然而眼前这个人素日里知趣,今儿却像个碍眼的苍蝇似的,嗡嗡叫个不停。   她有些着急,抬首矜傲十足地呵斥道:“本宫不爱听,你站远一点。”   王兆鹤一开始对昭阳公主的到来很是抵触,后来因卷宗频频接触下来,不仅逐渐改观,还对才思敏捷、活泼美貌的公主产生了仰慕之情,对驸马都尉这个身份颇为觊觎。   这几日来,他以往日的疑难案子作为诱饵,使殿下对此感兴趣,遂多加谈论,平时效果很好,遭到公主呵斥还是头一次。   王兆鹤愣了愣,连忙退到一边,请罪道:“下官失礼了,殿下金枝玉叶、千金之躯,请不要因下官动怒生气。”   “谁因为你生气了。”孟摘月蹙着眉嘟囔着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王兆鹤面容一僵,神色尴尬。   但孟摘月可不会管他心中如何想,她整理了一下裙摆,让裙摆遮住自己被包裹着、已经上好药的脚踝,然后扶了扶鬓上的金簪子,跟身畔的公主府太监道:“去跟值守的何大人说,交接的官印在我这儿,何大人签了字,让许秉笔来本宫这里盖印。”   那小太监神情犹豫,不解问道:“殿下腿脚不便,何不让奴婢代为送去……”   “蠢死了,”孟摘月道,“让你去就去,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小太监不敢多言,只得上前去回话。   双方相隔较远,孟摘月只能看见许祥跟小内侍说话的侧脸。数日不见,他好像比上一回见到时更清减了,身形虽仍挺拔如雪中松,但形影更为寂寞。   孟摘月想,或许他的形影寂寞,只是她的一种无谓脑补,是不必要、不存在的,她这单方面的默默关注,对于许祥来说,没有的好处还更大。   随后,许祥捧着需要盖印的文书走了过来。   像他这种等级的内官,哪怕是宦官公服都大多繁复华丽,绣图重重,以示主子对这些人的宠爱和重用。就像是一只精美漂亮的哈巴狗儿,要精心打扮一番,才能彰显出他们的地位。   所以大多宦官,都喜欢穿得鲜明、富贵,从而减少他人的轻慢之心。   可许祥总是很低调,不得不说,这样素而庄重的颜色,很能衬托出他的那分严谨合度。   孟摘月细细地注视观赏,等到许祥到了她面前,对她恭敬行礼时,她才收回目光,轻声咳了咳,跟身旁的王兆鹤道:“小王大人,你先回去吧。”   王兆鹤不明所以,但也并未怀疑公主和宦官之间会有什么私情,以为是方才他惹烦了公主,只得告退。   王兆鹤离开后,近处只有两人,以及一个伺候公主的内侍。   孟摘月免了他的礼,将寺卿之前交付给她的印从鱼袋里取出来,亲手盖上,一边盖印一边问:“天气这么不好,怎么下雪来送?”   许祥低声道:“行至中途才下雪的。”   孟摘月说:“那是天公不作美,总要常常为难于你。”   “虽有难处,也有垂怜之处。”   孟摘月的手顿了顿,抬眸看着他的脸。两人视线相撞了一瞬,他又立即收敛避过,这张俊美的脸像是一幅一成不变的画,连色彩都没有。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园中扑蝶时,扑到他肩头时对方的神情——诧异、微微惊讶,但很耐心,她几次回忆,都觉得许祥曾经展现过一点不同寻常的温柔,不是对她,是对停驻在他肩上的蝶。   孟摘月慢慢道:“垂怜之处,是什么?你是说母后当年把你从末等阉奴调入内厂吗?”   许祥道:“太后娘娘之恩,奴婢终生不能报。”   孟摘月道:“可这垂怜,比起受苦来说,差得太远了。”   她盖完了印,但没有给他。   公主合上手,掌心压在公文上,筹措了一会儿言辞,开口道:“本宫看过朱墨案了。”   许祥眉峰不动,无言以对,只是伸出双手,做接回公文之态。   孟摘月不给他,继续道:“父皇执政仁明,是诸位先生儒士称颂的千古圣君。可是,冒大不韪之言,本宫以为这一案牵连甚广,一家之中稍与逆臣有往来,都被罚没连坐,以戴罪之身下狱,重刑之下,更容易口吐妄言,胡乱攀咬,牵连无辜。这一点,许秉笔身为内厂督主,也并不陌生吧?”   许祥答:“是。”   她又道,“朱墨一案,死在狱中的就有上千人,加上抄家流放,入奴籍为宦、为婢者,共有两万七千余人,如此广大的数目中,一多半都没有罪证证实,仅受连坐而已。这实在不是仁君所为。”   许祥出言道:“公主,先帝是圣天子。”   孟摘月笑了笑,说:“你是怕我这些话被言官们听去,弹劾本宫不孝?不必做此想,因为本宫到最后终究是要‘不孝’的!”   许祥抬眸直视她,眉宇微锁,露出担忧之情。   孟摘月继续道:“就因为众臣工都觉得父皇是圣天子,才对他推行的律法笃信不移。本宫这几日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想法,稚嫩、荒唐,许秉笔可听做儿戏。”   许祥语调和缓,平静如水地道:“奴婢不会将公主的言行视为儿戏。”   孟摘月感怀地笑了笑,轻声跟他道:“本宫想要改变《大殷律》,废除连坐之刑,将一切罪止于其一人,不害其父母妻儿。”   许祥神情一怔。   一直以来,他对于公主的想法,都产生的过于表面了。   在他心中,金枝玉叶的抬爱,无异于裹着蜜糖的□□,外表甜蜜,而内里却害人害己。他不堪厚爱,更不能因为知错而犯错,带累公主、带累曾救他的太后娘娘。   孟摘月可以任性、狂妄、肆意妄为,她可以今日想一出,明日又是另一出,她可以不长久地钟爱任何人,哪怕她嫁给了谁,却也不是属于那个人的,公主只属于她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许祥一旦对她的感情有任何回应,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妄想和想要靠近的愿望,都会落得个必死无疑的下场。   这是一整个世俗的不容许。   所以他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告诉自己,你曾经受到过如此的垂爱,老天在剥夺他大部分东西之后,还给了他一点点不能回应的垂怜。   但这一刻,许祥深刻地自省,他觉得狂妄、幼稚、没有见地的人是自己,他如此自然地认为孟摘月的力量有限,毕生不能改变两人之间的窘境,他一意孤行地认为,她的热爱都是短暂的,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贪玩之举。   他对自己曾经的想法,感到深深的惭愧。   孟摘月没有注意到他怔愣的神色,兴致勃勃且富有挑战欲地道:“我自己——恐怕不行,但我生来即是公主,这一点十足有幸,待我在大理寺参研得有些成果,便向母后提议这件事,但你我都知道……圣天子的言行很难更改,这件事光是想想,就知道道阻且长,旷日费时,非要有一生践行的毅力不可。”   她拍了拍手心,轻快一笑:“许秉笔,听闻大修行者皆会发下宏愿,你说,这就当本宫立下的宏愿如何?”   许祥迟缓地回神,心口不一,只能秉持着一贯的谨慎劝告,低声:“请殿下三思。”   “我已经三思、四思,恨不得十思过了。”她说,“别以为我是为了你!你么……你才不配呢,本宫是为了当一个好公主,为了让这个国家记住我的名字,这有什么难的?就是天下的月亮,我也摘得下来。”   其实,两人彼此都知道,这非常难,这难如登天。   她的话一出口,很快就自己又后悔了,怕她脱口而出嫌弃人的习惯会伤到许祥的自尊。   然而许祥并未受伤,他很认同公主的这番言论——让殿下为他改变行止、立下宏愿,他区区一个阉宦奴婢,根本不配。   许祥跪了下来,行礼请罪,语调谦卑:“殿下绝不会是为了奴婢,奴婢微陋如草芥,从不敢做此想。”   孟摘月被噎住,如鲠在喉,气得抬脚轻轻地踹了他一下,可她忘了自己脚还伤着,痛得嘶了一声,弯腰倒了下来。   许祥连忙搀扶住她,语调稍促:“殿下?殿下不要乱动,以养伤为重……”   孟摘月狠狠拍了他一下,疼得额角渗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微恼的娇嗔:“闭嘴!”   许祥当即闭口不言。   孟摘月缓了好一会儿,眼泪都疼出来了,她用手绢擦了擦通红的眼角,把盖好印的公文还给他,开口问道:“许祥,你内厂没有要事吧?”   许祥道:“暂时……没有。”   孟摘月道:“你背我出去看看雪。”   他迟疑未动的档口,旁边的小内侍殷勤凑上脸来:“殿下想看雪,不必麻烦许督主,奴婢可以背您,到时候让府内都知给您打个木轮椅,奴婢推着您——”   孟摘月冷下脸,阴测测地道:“再多话本宫把你腿打断,这木轮椅给你用吧。”   小内侍咽了咽口水,缩头回去。   许祥这才默默遵从,低下身等她爬到背上。   跟他,两人是不必忌讳男女之防的。毕竟所有人都觉得许祥不是个完整的男人,根本无须被忌讳,也成为不了其余男人的竞争者。   孟摘月爬上他的背,伏在对方宽阔的脊背上。   光看还不觉得,但一贴近过来,孟摘月才发觉他虽然清瘦,但肩宽挺拔,很有安全感。   她的下颔搁在许祥的肩膀上,在他耳畔说:“你是不是躲着我呢。”   许祥刚站起身,耳后熏起一道温热香风,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抬脚走了出去。   “公主垂询,不可避而不答,避者罚跪,这是公主府的规矩。”孟摘月小声说,“我要罚你了啊。”   他终于说:“奴婢没有。”   “哦——你没有。”孟摘月道,“你就是一见面从来不敢抬眼看我而已,哼,你没有。怪不得是权势滔天的阎王呢,这瞎话本宫就说不出。”   许祥道:“奴婢……”   “好了。”她道,“别找借口了。你就是觉得我幼稚,觉得我性情顽劣,你觉得我是个草包笨蛋,不相信能有什么好结果。”   许祥清咳一声,以掩饰从前的偏见。   “算了,本宫大度,本宫不计较你。”她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咱们去看大理寺庭院里的那只獬豸像。”   獬豸是明辨是非,代表“正大光明”的司法之兽,大理寺有一尊很大的獬豸石雕。   出了堂中,随行的小太监撑开一把红伞,孟摘月亲手接过伞,说:“我来,你回去吧。”   伞上落雪纷纷。   她被稳稳地背负着,对方的脚步很稳。孟摘月说着出来看雪,但目光却没有离开过他,直到许祥停在那尊獬豸石雕前,她才轻轻地探出手,碰到许祥的发鬓。   他浑身一僵。   孟摘月道:“许子骞,我查看过朱墨案,也见过你的那一卷,探花郎,御史,阶下囚,罪奴,权宦。”   子骞是他的字。骞,意为“腾飞”、“高举”,但同时,也意味着“缺憾”、“亏损”。   他跟这个字分别已久。   这是他的隐痛,能够亲昵唤他这个名字的人,大多到了地下。昔日之友朋视他如贼寇、如爪牙,如除之而后快的夜叉猛兽。   但这也是他获罪前最后的清白,拥有这个字的最初几年,值得被怀想和纪念。   他感觉到,孟摘月一点点地埋在他肩膀上,声音带着一种坚决又纯真的笑意。   “连坐之刑,实为酷刑。”她道,“有我在,像你这样受苦的人,会越来越少的。你要相信本宫,本公主什么都做得成。”   他立在雪中许久。   当孟摘月以为许祥不信的时候,听见一句 。   “我相信殿下。”   作者有话说:   骞(qian)。应该是常用字,但乍一拎出来就容易卡壳,注个音。   公主府小太监:因为没有眼力劲儿一天被骂好几次QAQ 第67章   户部仓部司被关进内狱的官员, 在案子审结之前,就由六科内的几位大人联合上书, 从内狱转移到了刑部大狱。   他们对于许祥这个人的底线, 充满了忌惮与怀疑,在三天内连上了六道折子,最后联合上书,折子实在无法留中后, 小皇帝请示董灵鹫后, 最终批准由刑部的人带走这些官员。   但自从刑部将人缉走之后, 京中两卫里的麒麟卫就分出一拨人手, 奉命“保护安全”, 进行严密的警备,以防有人的手借此机会伸出来。   与之对应的则是——御前掌印太监,陪伴圣上一同长大的商大伴商恺, 身披“侵占田地、借权贪污”一案,被孟诚一道圣旨关入内狱, 但却言明,务必详细问清,不可刑杀, 并专程警告了许祥,要他拿出详实的罪状。   许祥领旨亲审。   惠宁二年冬月末, 连着下了几日的小雪, 落雪纷繁,缓慢地积了半尺厚。   慈宁宫门庭之前,来来去去的, 大约有几十人扫雪清路, 修剪梅枝, 内侍、宫人,一面为这连日的雪接连忙碌,一面又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聊着年关将近的事儿。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越冷,这股冷意就带着相同程度的期待感慢慢临近,对于每日忙碌上值的宫人们来说,那是领赏赐、按祖例休息的大好佳节。   太后娘娘从不吝啬封赏,虽然不至于大举赏赐到豪奢浪费的地步,但也没有耽误过宫中人过年,而且她喜静,偶尔热闹起来,也是宫妃们来讨她的喜欢,一般来说,殿内真正大举用人的时候并不多。   而郑玉衡,也做回了几日纯粹的太医。   他得到时间休息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这几天董灵鹫有没有好好喝药、好好休息的事。   他不在时,崔灵等人虽然需要经营的事情不少,但多少都有点松懈下来。乍一回话,俱都有些面露犹豫,说:“娘娘保养身体,十几年如一日,养身的药常喝,除了因议政而推迟的时候外,并没有耽误用药。至于休息安寝……这些事实在不是我们能劝得了的。”   郑玉衡颔首,将几人看顾好的药舀入碗中,道:“我知道……她总是不能随心所欲,一开始理政就忘了时候。”   他折身把药碗端进殿中,撩起珠帘,见董灵鹫在看这几日留中的折子,瑞雪姑姑从旁侍墨。   郑玉衡一上前,瑞雪便适时退下了半分,将最近的位置让给了他。   郑玉衡明显感觉到这一点宽容的退后,他低声道了句谢,然后将药碗放下,从旁接过了研墨的活儿,想等药晾得凉一些再叫她。   董灵鹫最初没发觉,提笔蘸墨时不经意地一扫,望见他持着墨块、白皙如玉的手,这双手骨节宽阔、而又修长似竹,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很有钻研到底的意味。   她目光停了停,不由得稍微欣赏片刻,而后提醒:“袖子。”   郑玉衡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袖口内侧垂落下来的梅花绣纹,将上面任何一丝褶皱都打理平整,将自己尽力营造得端方、正直。   董灵鹫看着他道:“昨夜怎么回暖阁去睡了?”   郑玉衡动作一顿,神情有些受伤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免受祸国的罪名。”   而且就算被她故意教养过,被迫承认自己的渴望和念头,对方也总是稍微品尝一下就罢休,放着他一个人神思恍惚、难以满足。这让郑玉衡羞愧,也让他深深地感觉到一股“空虚不满”。   他隐约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新婚燕尔时被抛弃家中的新妇,董灵鹫总是撩/拨得他面红耳赤、情动万分,然后再冷飕飕地抽身退去——毫不客气地说,这就好像短暂地疼爱了他一下。   董灵鹫假装没听清,又问了一遍:“说什么?”   郑玉衡道:“好久没回来,不认路。”   董灵鹫道:“你方才是这么说的吗?”   郑玉衡默了几息,咬定:“就是这么说的。”   她弯起眼睛,唇边含着笑意,道:“不认路怎么办?让哀家再教你一遍,怎么进入内殿侍奉,怎么侍候更衣、叠被铺床?”   郑玉衡耳根发烫,说:“请娘娘指教。”   “还是算了,那太麻烦。”董灵鹫笑眯眯地道,“只要半夜没有哪只猫嚎春,往哀家的寝殿里钻,就让瑞雪她们侍候也是一样的。”   李瑞雪适时道:“娘娘,如今是严冬,还没有猫叫春呢。”   董灵鹫道:“是么?我以为有呢,或许有些就是冬日里闹腾得早,虽然吵,但很可爱,其实也不妨养一只的。”   郑玉衡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掩饰般地轻咳,整个耳朵都是红的,眼帘低垂,开口提醒她:“您该喝药了。”   董灵鹫晾干了纸上的墨,随手将这本折子扔到他怀里,端起药碗,不疾不徐地吹了吹,随后道:“你看看。”   “是。”   大多数宫人都在外扫雪、看炉子,或是换灯罩、经营糊补窗纱等杂务,正殿珠帘内只坐着两个侍书女史,皆佩女官公服,戴冠,等候令旨。   董灵鹫不说话,殿内便迅速寂静下来。郑玉衡将这本折子翻了翻,发现这竟然是弹劾他父亲,殿中侍御史郑节的,出自当初那个写檄文的御史邢文昌之手。   他的言辞极锋利,却不夸大,而是就事论事,用词不太恭顺,也不像往常御史上书那样给自己留有退路,笔调有肃杀气。   董灵鹫喝完了药,漱口饮茶,向座椅后方倚去,双手叠放在身前,温和道:“看完了吗?”   郑玉衡道:“看完了。”   “郑节郑大人,官复原职才几个月。”董灵鹫事务繁忙,记不清皇帝具体是什么时候复他的职的,说不上实际的数字,“就被弹劾德行有亏。这亏的还不是别的,而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事,治家不齐。”   郑玉衡不言不语,抚着折子又看了几眼。   这看似是在弹劾他父亲,但实际上一旦牵扯到治家不齐,就很容易扯到父慈子孝上,他们家跟这个词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若有认识郑玉衡的,稍一打探,都会觉得他是一个顶不孝的忤逆种子。   光是同在京中,未成家而不归家,就足以引起口舌是非了。   “不过,”董灵鹫的话顿了一下,“打头的一件,倒不是因为你,你只是个添头。这件事的起因是,你的二弟与京中各大豪门子弟攀附结党、饮酒作乐,中间提起国政,大放厥词,骂在朝的官宦无能,还说……”   她摩挲着下颔,有些玩味地道:“还说哀家权倾朝野,耽溺美色,会是下一个吕后,随意地废立帝位。”   郑玉衡撩袍跪下。   董灵鹫一开始有些不高兴:“关你什么事?”   郑玉衡低声道:“耽溺……”   “哦。”原来不是为他这个狂妄的弟弟,董灵鹫放下了心,随口道,“那你跪一会儿吧。”   她继续道:“这些人醉酒,谈论的这些话让路过的邢文昌听见了,他当场大怒,跟这些人打了一架,但其他人都没动手,只有你这个二弟,叫……玉行对吧?他冒犯了朝廷命官,如今不仅在牢狱里待着,还连累了郑节。”   董灵鹫点了点桌案,偏头跟他说:“你家真是能人辈出啊。”   郑玉衡虽然已经有很久没回郑家,但依旧为之尴尬惭愧,想起那个二弟平日里牙尖嘴利、善于架桥拨火的面貌来,心中也很不解:“玉行虽然没什么见地,也没什么学问,但他素来有口齿,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董灵鹫掸了掸衣角,道:“起来拟旨。”   郑玉衡起身,接过笔,亲手拟这道懿旨。   “妄议朝政,褫衣廷杖,杖四十。郑节,跟他儿子放一起打,但不必褫衣。”董灵鹫说完后,望了一眼折子,想起最末带过的一笔,沉吟道,“你……”   郑玉衡指节一紧,抬眼看着她。   “你就算了。”董灵鹫道,“又不干你的事。”   郑玉衡抿了抿唇,没下笔,而是道:“还是罚一些吧。”   “为什么?”   “臣一日没有被划下族谱,就一日与郑家的祖宗家族无法分开,即便臣心中已经觉得自己属于您,但在外臣眼里……尤其是在邢御史眼中,治家不齐这一项就已经包括了臣,倘若您不责罚……诸位大人们恐怕不会觉得快活。”   迄今为止,很多人对郑玉衡的容忍的原因有三:一个是董太后权力在握,她掌握的一部分权势模糊了她作为女人在这个时代被迫要守的束缚和规训,可以容许她做出一些稍微出格的事情。二是因为郑玉衡肖似先帝,这为很多宰辅旧臣、为很多老大人心里,谋得了让他存在的理由。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其实是很多人都觉得郑玉衡并不重要,太后娘娘不会因为他而误国。   但这件事确实跟郑玉衡没什么关系,属于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只是朝中的那些大臣们,能容得下郑玉衡受到恩宠,比如各种各样的封赏,但不会容得下郑玉衡受到偏袒,哪怕这根本就不是徇私。   董灵鹫啧了一声,说:“你的心思比以前还细。”   郑玉衡道:“让您担忧了。”   “我从来没担忧过你恃宠而骄、为慈宁宫惹祸。反而是忧心你因为慈宁宫之故,处处受制,前瞻顾后,不能伸展得开手脚。哀家不是没经过风浪的脆弱小舟,你不用考虑得这么严格,早晚……”   她的话停在这里,剩下的没有说,而是接了前面的话,“罚你几个月俸禄吧,你也用不上。”   郑玉衡连钱财宅院都拒绝过一轮了,京中大好地段的府邸,配置好的仆从和婢女,房契地契,他看都没有看。似乎觉得这些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   有时候董灵鹫想,像他这么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莫说她见过的了,就是普天下也没有几个。此人对物欲的改变非常不敏感,对金山银山、宫中贵重的摆设、价值千金的徽墨,也完全没有太强烈的感受。   人为财死。董灵鹫最初以为他是演出来的,是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故作清高,或是太年轻,认识不到这些东西的价值。但有一日,她望见郑玉衡在庭中询问侍弄花草的宫女,亲手照顾数株带刺的花卉时,董灵鹫才电光石火间领会到,除了天下的利来利往之外,还有一些少数、却兼具隐士品质的性格。   对郑玉衡来说,她给予的每一分“与众不同”,都是济养他灵魂的养料。这种关怀和怜爱,会在每一个寂寥寒冷的夜里,深深的、缓慢地钻入他冰冷的骨骼和怀抱,让他孤单的生命里遗留一道甜蜜的香气。   用金银宝物来换取这道香气,就是穷极一生的身外之物,也是一点儿都不算贵的。   郑玉衡认同她这句“用不上”,神情稍松,很快将懿旨草拟完成,递给董灵鹫。   太后接过他拟的诏书,看了半晌,轻声点评道:“邢文昌的字不如你。”   郑玉衡道:“臣的字又差您好多。”   “没有。”董灵鹫道,“跟我比,可不能拿你那半吊子张猛龙碑比,那就是看不起我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必过谦。”   郑玉衡乖乖点头。   董灵鹫看他这模样,存心要郑玉衡去见见世面,便道:“审理商恺的案件到了内狱,由许祥亲自处理,但刑部、御史台、大理寺,都会有人前去旁听。到时候月婉会奉旨代哀家前往,你跟她去看看。”   郑玉衡颔首:“好。”   “还有,”她道,“等廷杖结束,我会把一份证据派宫中人送到郑家,你那个继母联合几家亲戚妯娌,在外面放利钱,还不起债,就让人用妻女抵押,竟然跟秦楼楚馆有不少的往来。要不怎么说,你家能人辈出呢。”   郑玉衡一下子愣住了,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董灵鹫站起身,走到殿前逗了逗那只鹦鹉,稍微活动活动,背对着他道:“这么精彩的家里人,你快回去看看,要是郑大人气得晕倒了,你还得给他治。”   郑玉衡迟疑道:“我回去……是不是不太……”   “不,就应该你回去。”董灵鹫意味深长地道,“你这时候不回去尽孝,怎么能看到变脸的好戏呢?再者说,是他郑节治家不严、内忧重重,可不是你不孝呀。对吧?”   郑玉衡还没回话,她面前这只鹦鹉就伸展了一下翅膀,歪过头,尽职尽责地说着宣都知新教的鹦语。   “娘娘说得对,娘娘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小郑:“檀娘我滴妻。”   鹦语:“?不要脸” 第68章   商恺身份不同, 所牵涉事不仅广大,而且涉及到“天子近侍”这样一个微妙的位置, 所以三司虽不亲审, 但负有监察、旁听,以保公正的职责。   正因流程繁复,没能一举定下正式审讯的日子,反而是皇太后懿旨之下, 郑家的事处理得很快。   褫衣廷杖, 不仅示辱, 而且四十之数已经不少, 又不像郑玉衡当日有人庇护留情, 正经四十杖下来,筋骨柔弱之人非要卧床不起,甚至落下残疾不可。   据言, 行刑之时,郑二公子的惨嚎惊起了大批枝头鸟雀, 过路者皆掩面不闻。饶是如此,朝中仍有人责其狂悖不驯,认为留他一命, 日后更会惹下大祸。   次日,郑玉衡归家。   他的马车刚停到郑府, 门口两个蔫儿了吧唧的门房就登时紧张站起, 盯着这架马车上属于宫中的刺绣和印记,皆以为是宫中贵人。   等郑玉衡下车露面,两人先是怔愣、不可置信, 而后与往常的模样截然相反, 殷勤至极地凑上来, 一左一右地包围到近前,急声哀劝道:“大公子、大公子您可回来了!快去看看老爷吧!咱们府里可不能没有您啊!”   郑玉衡眼角一抽,听得怀疑人生——这个家里的人最初是怎么说的来着?   然而两门房完全翻了脸,丝毫看不出昔日继夫人得宠时趋炎附势的嘴脸,果真是在俗世人情里滚过一遭,都磨练出了些变脸的学问。   郑玉衡按了按鼻梁,已经有点儿受不了,说:“父亲被参奏弹劾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和二弟如今怎么样?”   跨入门槛,一旁人抹了抹虚假的泪,道:“老爷气得够呛,昨日就说要打死二公子,继夫人劝他不住,也被指着鼻子骂。二公子伤得很重,闯的祸又不小,带累了夫人……”   看来继母的罪证还没有送来。   郑玉衡挽了挽袖口,心知这些人如今的恭敬殷勤,都是因为二弟的祸事闹得太大,从前的算计挑拨都没有用了,眼看着就要失去对这份家业的觊觎资格——于是被下人们“逐出”未来主人的位置。   郑家有不少家生子为奴仆,在这些人的一亩三分地里,未来的“老爷”,就相当于土皇帝一样,自然见风使舵,为生计筹划,这是人之常情。   郑玉衡没说什么,进入庭院中,远远听见父亲疾咳喝骂的声音。   “……都是你管教无方!他犯下这种滔天大祸……咳咳……我专门将他放在你膝下,你就把他教成这个样子!”   继母哀婉哭诉道:“妾一心好好教养,可玉行毕竟是贱妾所出,他那个妾室亲娘从头到尾挑拨离间,妾一贯心慈手软,实在打她不得,这都是妾软弱的过错。”   二公子是庶出,但所有庶出子女真正在法律意义上承认的母亲,也只有这位继夫人而已。   继母和那几房妾室斗法多年,二弟虽不是她所出,但也是除了郑玉衡以外最为年长的男丁。这次城门失火,火势太大扑不灭,竟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郑老爷缓了缓气,怒道:“把那个贱妇发卖了!我再也不想看见她,还有那个孽障!”   正当此刻,郑玉衡叩了叩门。   郑节瞬息住了口,眸中余怒未消。   他所受之刑尚轻,还有破口大骂的力气,但还是不能下榻,需得卧床休息。一旁小厮通报,郑节骤一听闻是多日不见的长子前来,自然以为他是来落井下石的,拧眉道:“他来干什么!他不早就当没我这个亲爹了吗?!”   话音刚落,小厮为郑玉衡打开了门。   郑玉衡一身淡青色常服,衣襟上绣图清雅,云纹鹤影,肩上拢着一件冬日里常见的玄底素净披风,披风末尾荡过门槛。   他接下披风系带,交给了一旁的下人,向父亲行礼道:“请父亲大人安。”   “你还知道回来!”郑节一句话出口,疾咳不止,又改口,“你来干什么?!我告诉你,就算那孽障畜生该死,也比你……咳咳……”   他虽是外伤,但怒火牵动肺腑,伤到脏器,这才疾咳欲呕。   郑玉衡一眼看出病症,心中默默道,他是畜生该死,那您又算是如何?   这位父亲对子女的掌控欲、常常以侮辱和喝骂的手段来控制、操纵。这一点,他早就深明在心,洞悉无比了。   “禁中繁忙,不及抽身。”郑玉衡走过来,将药箱放下,取出平怒静气的方子交给小厮,淡淡道,“如今,孩儿这不是回来尽孝了?”   在另一位的衬托下,就算长子种种行径都不合他的意,但郑节还是因为这句话怒火稍平,扭头看着他。   郑玉衡一边从旁坐下,一边跟榻侧哭诉的继夫人道:“也请您安。”   夫人见他回来,脸色难看,但还是勉强笑了笑,维持住一张慈爱的面容:“我就说,咱们衡儿是最孝顺念家的,老爷,他就只是忙着伺候……”   话语未尽,郑玉衡忽然打断道:“这个家着实没什么好念的。”   郑节眉毛一竖,继夫人也愣住了,说:“你说的什么胡话?你父亲听了要生气的。”   “他听我说话,只是会生气,但听了你的事情,却会气愤欲死。”郑玉衡语调平常,“夫人在外面联合戚里,玩弄利钱放贷,逼人抵押妻女后卖与烟花柳巷,这样的事情要是被参一本,光是你一个人人头落地,恐怕是不够的吧?”   继母面色一滞,瞳孔紧缩,神情泄露出一丝慌乱恐惧,但她很快平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正要开口——   “我劝告一句,”郑玉衡道,“这件事非我查探,而是从宫中流传出的,已经是穷途末路、立于万丈悬崖前,很快便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夫人贤惠聪明,不要做困兽将死之斗。”   贤惠,聪明。   这几个字如讽刺一般。   继夫人瞠目结舌,脊背寒意蹿升,汗如雨下。郑老爷瞪大眼眸,转头看向自己“贤惠”的继室,简直有五雷轰顶之感。   噩耗像是鼓点一样密集响起,此起彼伏。这时,一个小厮从外扑进来,狼狈地摔进门内,面色急得通红:“老爷,宫里来人了!”   这一刹那,郑节看了看面前面无表情、眉宇无波的长子,看了看一旁绞着手绢、面色苍白含泪的继室,又想到那个刚惹出大祸的孽障,气血猛然袭上,一时承受不住,竟然仰头昏厥了过去!   继室吓得花容失色,哭喊道:“老爷!老爷你不能有事!你要救救妾啊老爷!”   声音尖锐,几乎穿透耳畔。   屋内一阵乱糟糟的,小厮婢女们纷乱无章,如乱撞的无头苍蝇,前面是哭喊、闹腾,后面是为接令旨而奔走之声。   太热闹了。   这个家从没这么热闹过。   郑玉衡静立其中,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滑稽、荒唐。他在喧闹中陷入冷静孤寂的思考,近乎要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   过了几息,他极为冷淡地命令道:“闭嘴。把她捆起来,拖到堂前听旨。”   “是。”   郑府的下人们像是这一刻才发现他的身份,才领悟到这位不受宠爱的大公子,其实是府中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是原配嫡妻唯一的孩子。   他们的慌乱被一句话收束了,笼在无形的网中。郑节倒下后,大公子的话语被披上了某种封建制度下应有的效力。   “你不能带走我!”她尖叫道,“我是你母亲!我是长辈!郑玉衡,你敢不等老爷醒来——你忤逆不孝!”   “我亲自赶回家,为父亲医治尽孝,如何算是忤逆?”他淡漠地道,“我离这两个字,还差得远呢。”   “郑玉衡!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是你的长辈啊……你跟娘娘求求情,这种小事她老人家一句话就带过了,我求求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   很快,室内恢复了安静。   ……   郑节再度清醒时,他的长子坐在一旁,灯火融融。   郑玉衡眉眼低垂,看着膝上的一本《金匮要略》,他翻了翻页,没发觉对方已经醒了。   郑父看了他半晌,喉间像梗着一口血,他嗓音沙沙地问:“何氏呢?”   他的继室姓何。   郑玉衡没抬头,说:“她有罪,按律,有官府处置。”   对方沉默良久,嗓子眼里弥着药味儿和血腥气:“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郑玉衡答,“证据确凿。”   郑父的额角青筋凸起,皮肤泛起隐隐的红:“我待她不薄!她竟然如此辜负,惹下这种事端,败坏郑家的门第清名……”   郑玉衡抬起眼,目光扫过他的面庞,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但郑节敏锐地在长子身上感觉一股浓郁的失望。继妻、二子,都犯下大错,眼见着要家不成家的时候,他突兀地对这种失望产生了一股揪心感,下意识地攥住他的手。   郑玉衡不曾挣脱,语调也没什么起伏,看来已经习惯了:“何氏虽有罪、有错,但父亲与她夫妻多年,外人看来伉俪情深。如今她大祸临头,你想得却还是名声和门第,连一丝惋惜悲伤都没有……父亲大人对待妻儿,还真是视如物件一般。”   要放在往常,郑节一定已经怒斥他,但这个时候,他不仅没有怒斥的力气,还在心中对这些话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气。   他察觉到,不是他厌弃郑玉衡,致使两人关系紧张、走到恩断义绝的边缘。而是郑玉衡厌弃他、对他一遍一遍地失望。   可天下岂有这个道理?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郑节按着慌乱,绷紧神情:“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主持不好中馈,教养不好子女,玉行变成这样都是她的过错。衡儿,爹原谅你,只要你回家做事,不惹出乱子,爹的产业还都是你……”   “不用了。”郑玉衡道。   郑节的表情凝固了。   “父亲大人。”   他的用词还是很谦和温顺,但郑节却不止一次从他温顺的表皮下,窥穿内里的叛逆和执拗。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原谅’我。曾经的那些错,只要我没有犯过,就不必需要谁的原谅来作证。”他清清楚楚地说,“这世上只有一件事,我承认有罪。我愿意用一生的福报和善业来弥补,愿意为之牺牲一切、奉献一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没有说这件事具体是什么,而是给郑节掖了掖被角,举止看起来恭顺,却连手指都抽了出去,没有让他碰到。   郑玉衡身上溢满疏离,好似两人只是相逢时仅一点头的过路客。   “孩儿的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尽赡养之责,绝不会推辞。但父亲的产业和您的‘谅解’,还是留给您自己吧。我不需要。”   郑节好半天都没调整出一个体面的神情。   他不止错愕,简直震动。短短两日内,他接连失去的太多,就连眼前的这根救命稻草,他都无法抓住。   郑父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是你的亲生父亲,爹有什么不对,你不能好好说话?”   “我说话很不敬吗?”郑玉衡问。   他又被噎住了,而后又很快攒起眉,扯着发哑的嗓子:“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玉衡,仅仅因为我打了你,你就对自己的亲爹这么漠不关心?!你怎么这么没有人情味儿!”   郑玉衡又叹了口气,说:“无理取闹。”   “你——”   “切勿动怒。”他的嫡长子拍了拍被子,语调平和,“还有些事,本来想缓缓地告诉父亲,但屡屡生气不好,您还是一并都生了吧。”   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莫书。   莫书就是当初帮他逃出郑府的小厮,之后因为怕受到为难,所以被留在太医院看守房间、整理物品。   莫书将方才在内贵人手中取得的证据、书信、供词等,一概展示出来。   “当年在我房中搜出的寒食散,是继夫人何氏命人所购,藏匿于孩儿房中,自小到大,我都不曾服散,并深恶此物。我绝无此癖,是父亲大人错怪了。”   他语调清幽,字句从容。   “至于打骂女婢,教唆偷盗,这份供词也已写明,实为栽赃陷害。”   “昔年……”   他说着这些事,声音里没有一丝不甘和怨怼之意。只不过是把曾经百口莫辩、无处申诉的事情,再次重新说明。   这些话说过不止一次,区别只在于,郑节听闻时的心态与处境不同。他望着自己的长子,脑海纷繁错乱,如坠梦中。   这一桩桩一件件,因为是陈年过往。很多连郑玉衡本人都难觅端倪,但这种看似隐秘的阴私之事,只要董灵鹫愿意,她的眼线就无孔不入,她永远平静而严厉地注视着这座位于权力中心的城池。   郑玉衡说完时,一旁的蜡烛已经淌满了泪,蜡油凝结成一块一块的白霜。   他静默地注视着父亲。   郑节的表情非常精彩,他一度撑起身体,想要去抓取那些证据。这只宽厚的大手里全是汗,动作急促,让人分不清他是想拿来看,还是撕掉、摧毁。   但当他的手碰到纸张时,却又被烫到一样僵硬住。郑父一辈子自傲、固执,简直到了盲目的地步,却因这区区几张纸,展现出对“错误”恐惧。   郑玉衡跟他的视线交汇了一刹。   这时,他猛地撤回去抓证据的手,而是如梦方醒一般拉住郑玉衡,口中唤道:“玉衡,你怎么不早点说?不早点拿出来……”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郑玉衡道,“我就是将诉苦声说得震耳欲聋,又能如何。”   他稍稍停下,很轻微地笑了一下:“我很早就不再为被您误解而哭了。”   他的话听起来很像不曾埋怨过的意思。   但落到耳朵里,却有另一种含义不停扩张,越来越大,到了摧人精神的地步。   郑节喉咙发梗,眼睛里血丝隐现,仓皇费力地说出来一句:“玉衡,你怪父亲吧,你怨我吧,爹……爹做的……不好……”   郑玉衡看了看时辰,将他的手从袖边拂落,轻声:“父亲,我要回慈宁宫侍奉了。”   “你……你和太后娘娘……”   “是儿子痴心妄想。”他承认,“国朝内外如有骂声,皆是我之过,万死难辞其咎。”   郑玉衡站起身,烛光笼罩上来,披在他挺直如竹的侧肩,在他的眉眼上罩着一道朦胧不定的光。   “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为报她的怜爱和恩情想尽办法,只要我有用。请父亲大人不要干涉。”   他抬手行了个礼,嘱咐家中的管事等人照顾好郑节,而后转身离去。   在郑玉衡的脚步跨出去的同时,他隐隐听见身后响起一声扼在口中的喊声,仿佛被这冬日寒冷的空气截断在喉管内。   这似乎是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最终还是没有喊出来。   郑玉衡立在槛外,往手心里呵了口气,白雾在冬夜中离散而尽。   作者有话说:   摸摸小郑。我也很早就不会为被误解而哭了,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第69章   郑玉衡回宫时, 已是寒冷深夜。   慈宁宫的灯火大多熄了,仅剩当值守夜的宫人旁边还点着一盏小烛。   因董灵鹫免去了许多夜开宫门的缛节, 所以郑玉衡可以凭借着太医的身份入宫, 不必应诏而来。   他换了衣裳,待在炉子旁把浑身都烤得暖烘烘的,然后又轻车熟路地“贿赂”了一番守夜宫人,仗着太后娘娘向来疼爱、纵容他, 悄悄进入寝殿。   他蹑手蹑脚, 声音很轻, 在榻边坐下, 先是转了转灯罩, 察看火烛是否安全,然后规整了一番锦被的四角,选好角度, 态度认真地爬床钻进她怀里。   董灵鹫本来就没睡着,听见他进来也不说话, 闭着眼睛装不知道,等他大着胆子上了床,才抬手拢住对方的腰, 指腹轻轻点了点他的背。   “我说什么来着。”她低语,“有些猫就是叫春叫得早, 惯爱在半夜爬进来, 一天也等不了的。”   郑玉衡面红耳热,颜面扫地,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他蹭过去, 贴在董灵鹫身旁。   “我错了。”他说, “吵醒您了。”   “没有。我没睡着。”   董灵鹫的手伸进他素薄的袖子里, 从手指、沿着血管脉络、骨骼线条,抚到他的手腕上,她的手温暖微热,像是一条浑身散着热气的蛇,一寸一寸地爬升缠绕上来。   郑玉衡耐着性子让她摸,虽然不好意思,但没有躲,并且更加恬不知耻、有辱斯文地想着:娘娘要是很喜欢这具身体就好了,他什么都可以献给她。   董灵鹫的手停了一下,说:“好像把你养胖一点儿了。”   郑玉衡愣了愣,试探问:“您不喜欢了吗?”   “不是,我觉得……很有成就感。”她微笑着说,“可惜脸上还是不长肉。”   她说着,撤开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看着郑玉衡被捏的有点可怜的神情。   其实他并没有胖,虽然在慈宁宫养得很好,但这只是正常的身体发育,十九岁长高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董灵鹫也意识到了,她思绪放空,有点儿漫无目的地想着,也不知道小郑太医除了身体,别的地方还长不长?   但实在够了,不要再长了。要不是小太医真的非常听话,她已经觉得有些不好应付了。   她思绪走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郑玉衡被摸得有点躁,蹭过来,低头亲了亲她的脖颈,伸手捉住榻上的一缕发尾,在指间反复绕动,好似在平息自己心中的焰火。   他竭力表现得克制,蜻蜓点水一样用唇啄了过去,从额头到鼻梁,在虔诚地贴上她的唇,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心如擂鼓地放肆。   董灵鹫没阻止,在他要伸出舌尖的档口,忽然低声含糊地问:“家里怎么样了?”   郑玉衡浑身僵硬地一顿,他的心跳快要蹦出喉咙,乍然被这么问,脑子有几息转不过弯儿来,停了停才答:“都妥善处理好了。父亲伤得不重,只是动气,我为他开了平心静气的方子。”   董灵鹫说:“审问商恺的时期定在腊月初三,此事不要忘记。征讨北疆的事情我压到年后了,要算好出征所费的军饷辎重,一切可估算的出兵费用,再加上年末各部的账目、上报的亏空,户部起码要忙到年后。至于他们内部虚帐的事……”   郑玉衡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董灵鹫勾住他的脖颈,伸手把他发上最后一根簪子拔出,随意地扔到旁边,簪子从床帐末尾滚落下去,滴溜溜地滚了一路,响起叮地一声,停了。   他也终于唇瓣泛红地停了,上面有一道齿痕,他声音低了低:“您又咬我。”   董灵鹫先是抚摸了一下那道齿痕,道歉说:“怎么又咬你了,我总是这么过分吗?”   郑玉衡:“不过分……一点儿都不过分。”   他双眸如星,眼里明明写着“可以多咬我几次”,还偏要停下来诉苦,可见已经把争宠这方面的本事磨练得炉火纯青了。   董灵鹫见他依依不舍地盯着自己,缠上来讨亲亲,抬指弹了弹他的额头,轻声道:“话都不想听,养得你这么没规矩。”   郑玉衡理直气壮地辩解:“娘娘理政的时候已经过了,夜深人静,就该休息,要是像这样睡不着,就该快活快活,臣侍奉完了您,娘娘自然就困了。”   董灵鹫竟然一时无语凝噎,觉得他说得还有那么一点儿不正经的道理,无奈道:“我怎么拿你这么没办法。你还是熟读四书五经的文人秀士、差一点就当了状元。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读书人?”   郑玉衡道:“天底下比臣更会趋炎附势、讨好娘娘的读书人,肯定有很多。”   董灵鹫笑了:“人家那是在朝堂上,靠奏章上表讨好哀家。”   郑玉衡闷头不语,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衣领上,轻轻蹭着她的手指,声音有些难捱:“那样我也能……”   董灵鹫道:“那正事就不听了?”   郑玉衡顿了一下,在心里非常纠结地自我建设了一会儿,然后一边给她按摩持笔的手指,一边乖顺道:“听。”   董灵鹫故意为难他的,这时反而玩笑道:“哎呀,可是这个时候,哀家已经忘了将才要说什么了。明日讲给你听,今天就……”   她挑开对方身上微松的衣带。   “就跟小郑大人快活快活吧。”   ……   小郑大人真的很努力,在很多事上。   他愿意把自己包装得温顺可怜、单纯无辜,任由她的动作和言语指挥,博取她的怜爱。但偶尔也会因为一些事关“尊严”的战争,得寸进尺,让董灵鹫捏着他的耳垂,懒洋洋地骂他小混账。   这句话可跟骂孟诚的时候完全不同。她的声音格外温柔,如一道流淌的温泉,缓慢地蚕食、收紧,能够将人的心魂都笼在其中,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   得益于郑玉衡的努力学习,进步飞快。董灵鹫久违地在这种事上品尝到浓郁的甘甜味道,她迟起了一刻,沐浴梳妆时,朝李瑞雪要了一碗苦丁茶。   瑞雪稍感意外,因为太后娘娘的口味并不常变,但苦丁茶保养身体、清热解毒,她便立即准备,递上之时才问:“娘娘日后的茶……”   “喝几天这个吧。”董灵鹫抿了一口,忽然思绪万千地感慨道,“到这个岁数,不得已,得养身体啊。”   她不详说,瑞雪也想不到让太后娘娘改观的事情居然是越来越难缠的小郑大人,她迷惑不解,又不好问,侍奉她梳妆更衣后,低首回道:“温侍郎已经在等候您了。”   昨夜郑玉衡回来之前,董灵鹫派人去温府传话,让温皓兰今日一早,入大内觐见。   “嗯。”董灵鹫起身道,“一会儿他写完了脉案回来,可以直接去偏殿屏后旁听,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要在温侍郎的手底下做事了,这可是他的顶头上司。”   就是不提姓名,瑞雪也知道这话是说给小郑大人的,颔首应下。   片刻后,慈宁宫西偏殿。   殿内陈设着书案、座椅,烧得暖烘烘的。龙凤呈祥的香炉里飘出丝缕檀香,缭绕不绝。   温侍郎坐在椅子上,周遭是静候吩咐的内侍、宫人。他衣冠整洁,但眼下一片乌青,神态疲惫煎熬,手脚发僵,如坐针毡。   衣袍袍角摩擦殿内地面的声音响起。温皓兰警醒地感知到,抬首望去,立即起身行礼:“臣户部侍郎温皓兰,请太后娘娘坤安。”   董灵鹫抬了下手,轻轻向下一压,示意他免礼坐下,而后将案上的折子顺着记忆里的顺序抽出来几本,叠在掌中:“看你这模样,有阵子没睡好过了吧?”   一提起这事,温皓兰额角微汗:“臣愧对陛下和太后娘娘,臣实在有罪,幼弟纨绔懒散,可又确实没有贪污作假的本性和胆量,臣的身家极清白!”   董灵鹫随意道:“证据这东西,向来都是证明罪状的,空口说不来清白。要是更据实的罪状没有出现、没有清楚,就算你们家穷得连补丁都打不起了,也未必让众人相信。”   温侍郎长长叹气,想起数月前李酌李老先生的案子,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都不敢再为他人胡乱做保。   董灵鹫摸着奏章的封面,从上到下,熟记于心,连上面的名字都不必扫一眼,淡淡道:“这几本都是督促刑部审理的折子,哀家留中压了两日,其中一位大理寺官员再度上书,说六科同气连枝,你们这些人,要不就是师生、要么就是同窗,别人看你温家的面子,会放过你的幼弟,把罪责全推卸在那些小吏玩忽职守、胡乱做账上。”   温皓兰冷汗津津,当即起身,躬身垂首:“如此贪腐虚报之案!若真为我等所做,请太后用重刑,杀得人头滚滚不为过!绝非师生、同窗这等关系可以埋下来的,请太后圣鉴。”   董灵鹫点头,说:“他们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上这道折子,就是为了治你的。”   温侍郎这下连站都站不住了,撩袍跪下,俯首贴地。   董灵鹫让瑞雪去扶他起来,喝了口茶,喉咙润泽,语气也一缓:“朝野上的党争,你们一派一派,按着亲戚、师生、籍贯,分别结党,互争利益,哀家不是不知道……可叹你这个人还堪用,哀家也不想错杀。”   她的重心不是在这个“杀”字上,而是在这个“错”字上。她的心绝对谈不上软,在许多关乎朝政的大事上,刑讯逼问、抄家株连,都眼也不眨,狠辣非常。   董灵鹫只是不喜欢“错”。   温皓兰双肩微颤,低声道:“太后娘娘慈恩浩荡,臣代幼弟谢过娘娘。”   “你那个弟弟……”董灵鹫本想说温衙内心胸狭隘,弄来这些错账为难人,反惹祸端,但话到一半,看见屏风后浅浅的影子,她会心一笑,又懒得当他面替自家这位小朋友申冤了,只是评价,“该好好教养。”   温皓兰道:“臣谨记在心。”   董灵鹫将手中奏折放下,吩咐道:“从今日回去,哀家会撤走麒麟卫在刑部的防卫,而你,温侍郎,你也不许再奔走求告,收拾好仪容,给我沉住气。”   “娘娘……”他惊诧地脱口而出。   “只要你不急,”董灵鹫继续说下去,“急得就是别人了。”   温皓兰这才按住话语,凝眉思索片刻,忽然明悟,道:“臣叩谢皇太后陛下垂训教诲。”   他起身告退时,隐隐发现一旁的屏风微微一动,温皓兰脚步稍顿,旋即见一只雪白御猫跳上台阶,冬日里毛绒丰沛,软似雪团,一双鸳鸯眼矜傲慵懒地睇了过来   原来是照夜太子。   温皓兰心中一定,与此同时,突然又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被它监督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   不喜欢当面示好的太后娘娘是否有什么偶像包袱?(捧脸)   卧槽,点错了,想点存稿……怎么发了! 第70章   惠宁二年腊月初三, 内狱。   三司协助,共审御前掌印太监商恺借权侵田案, 由许祥主审。   大牢的门打开, 昔日锦服华衣的后省宦官之首,一身破败囚服,手脚皆缠着沉重的锁链,被狱中兵卒押送过来, 摁跪在堂中。   内狱的刑室昏暗、阴晦, 但三司在侧, 不便在易于动刑的地方, 所以在他被带到明亮干净的堂中。   各方派来的官员分坐两侧, 冷眼看着这位曾经居高临下的宦官。反而是主审许祥静立在他面前,神态无波。   商恺抬起眼,冷望着四面八方。   许秉笔没有对他用刑, 这是皇帝陛下亲授之意。从外表上也可以看得出,他身上没有任何鞭痕与血迹。   商恺的目光从许祥身上掠过, 看了看近处的御史台、刑部,再看到大理寺,然后向最末端持扇静坐的女官身后望去。   杜月婉奉懿旨旁听, 右侧是侍书女史,身后则是十分低调、作内侍打扮的郑玉衡。   商恺环顾一周, 竟然还扯开嘴角笑了。   三司官员皆攒起眉, 对此人怒目而视。许秉笔倒是很平静,令人将商恺所犯之罪诵读出来。   他还没开口问,刑部就已经有一位中年官员冷哼一声, 声音不大不小, 但恰好能让整个堂中的人都清楚听见。   “让宦官审宦官?陛下这是不相信刑部, 不相信咱们有司衙门了,他们这些阉过没根儿的奴婢,除了聚拢成群,互相犬吠,就是彼此相护。”   许祥看都没看他,开口问:“商大伴。陛下还未革除你的职务,所以我仍这么称呼你。方才纸上所言,俱都属实否?”   商恺瞅着他的脸,笑了:“听见他的话了吗?许祥,陛下让你来审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条狗去审另一条狗,咱俩是不算个人的。”   许祥沉默不语。   “这些证据,要埋下来不提,也是做得到的——你们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么声势浩大的,就是想要弄死我而已,是有人觉得我这个阉人祸乱朝、碍着人的眼睛了……许秉笔,别看你此时站在这里,皇太后也不过把你当一条狗,只是她还没有舍弃你而已。”   商恺说了这许多,没有丝毫要认罪的意思。到这里时,许祥还未有什么变化,周围已有一个御史台的御史豁然起身,忍无可忍,指着商恺骂道:“如今你不再是掌印太监,而是阶下囚!陛下身边出了这样的蛀虫,我等为臣,注定要为今上清理!”   “你们是臣,想要君臣相宜,流芳万古,可你们什么时候把圣上视作过君父?”商恺问。   他早已受腐刑多年,接受了这身体上的残缺。到了这一关,神情居然跟当初冷嘲热讽、装腔作势的模样大不相同。商恺盯着那个出声的御史,嗓音在悲怒之下,扫去了一贯的和缓,而是狠狠地、寸步不让地质问他们。   “皇帝圣上登基不过一年多,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身为臣子,一字一句地说着为天下着想,讲得冠冕堂皇,可当今陛下呢?你们——”他抬起手指向众人,锁链跟着剧烈地颤动,“你们的老师、你们的长辈,那些上了年纪就倚老卖老的朝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给陛下的面子!去担忧外头的蝼蚁有没有冷着饿着,可这世上最不该受苦的人就坐在御座上,就在你们的面前。”   许祥垂眸看着他,说:“商大伴,这是审问,没有问的话,你不能说。”   “我不能说。哈哈……”他笑了,“许秉笔,你这个人就是还没吃够苦,还没认清楚现实,张开眼看看这些朝野重臣吧,他们跟陛下争辩,不是为了天下公义,是为了压制皇权、压制天子!是为了他们自己!你我都有主人,只有我们才是真正效忠于陛下、效忠于皇太后的,只有我们才为了主子好——试问在座的哪一个朝臣、哪一位大人,没有给过天家的脸色看,没给他们找过麻烦!”   情势已经有些不可控。御史台的两位年轻御史相继起身,对着话愤怒至极,几乎要上前,然后又被周遭众人拉住,有人高声督促:“许祥,为什么对他不动刑?你真像是这个罪奴说的那样,跟他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吗?!”   这话要是换后省的任何一个内侍听,都绝对会嗤之以鼻。在深宫大内里,许秉笔和商大伴可以称得上是见面都冷若冰霜的两派。但在朝臣百官的眼里,阉宦永远都和阉宦是一伙的,完全无法融入到真正的“官员”身份当中。   许祥先是跟三司衙门的诸位道:“陛下圣谕,若非他、或是太后下旨,任何人不得动刑逼供,屈打成招。”   “这是不是冤屈了他!你心中没有分量么?!”   “许祥,陛下为什么把他弄到你这儿来,而不是让我们这些衙门审理?你是不是……”   就在质疑之声不绝于耳时,始终不发一言的杜月婉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她是顶级女官,身佩慈宁宫待诏之责,又常常为董灵鹫起草文书、拟写诏令。当杜月婉一动不动的纱扇轻轻摇晃起来,这些人才猛然想起正处在太后的眼皮底下,俱都咬牙忍耐,又坐了回去。   其实这些事不必说,光是凭借揣摩,许祥和商恺两人大约也能猜得到一二。就因为宦官跟文臣集团的矛盾是不可调解的,所以孟诚才没有让这些官僚参与对“天子近侍”的审理,而是让这件事在宦官团体的内部终结。   换而言之,这是皇帝孟诚对于商大伴的最后一次怜悯和偏袒。关在许祥这里,他一定会遵守圣旨,不动私刑,可是到了刑部大狱,那些狱卒也有很多法子在表面上没有伤的情况下,将人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杜月婉出声之后,商恺反倒戾气消减,坐在堂中,遥遥看向她:“你在这里看笑话了。”   杜月婉道:“妾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此旁听。”   商恺默了默,感叹道:“所以我的小主人能再长大些,像太后那样精明强悍,也就不会被这些人欺负了。”   “然后就要被你蒙蔽么。”杜月婉面无表情道,“宫中什么时候用了这样一笔灯油钱?”   商恺彻底松懈,毫不避讳地捏着自己酸胀的膝盖。他的身体有几处旧伤,一到了阴雨、下雪天,都会从骨缝里泛起疼痛……这都是昔年伺候年幼的东宫太子所致,在孟诚很小的时候,商恺就被选中入府,服侍他了。   他道:“那确实不是一笔灯油钱。”   这就是认了。   证据确凿,他想要推脱也没有办法。先前不认,是对孟诚的选择还抱有希望。但如今这个局面,皇帝陛下就算是再念旧情,也必得舍弃了,就像是他的那位老师李先生一样,他的喜与恶都极简单、极痛快,很好判别,让他舍弃自己亲近的人,就跟剥了孟诚的一层皮一样难受。   这一点,他跟先帝不太一样。   商恺看着她道:“杜尚仪在宫中多年,应该知道宫里的用度全都掐在六部里,陛下的家即是国,陛下的国即是家。他年纪轻轻,想要用什么东西,赏赐什么人,这笔赏赐还要经过他们臣子的账上,要记得清清楚楚,有半点靡费,都会被指责上书,大肆夸张。”   杜月婉道:“所以,你敛了这一笔财,是给陛下用?”   商恺缓缓笑了,这种笑意太过狰狞和分裂,像是他整个人都从中心劈开,一半是忠心耿耿,一半则是满脸的虚伪和算计。   他咳了咳,声音干得嘶哑:“陛下想要什么,我就弄来给他。他想吃什么,玩什么,不用再被人揪着、盯着,主子有我呢,我总有办法的。”   杜月婉很久都没有说话,她抬手将纱扇移到面前遮住神色,道:“请许秉笔继续审吧。”   许祥颔首称是,在满场冷寂下隐隐怒火腾烧的空气中重新走到商恺面前,跟他道:“商大伴,陛下的圣旨就是如此,这件事……就结束在你我这里吧。”   商恺望着他,一边扯动嘴角发笑,一面又从眼眶里滴下泪来,他道:“许秉笔,是他们逼得圣上不要我的,是这些人逼着陛下痛心的。你如今站在这里,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跪在我的位置上,他们这些人也会逼着太后杀了你——”   许祥眉峰不动,语气有一些难以形容的寂冷味道,他轻声回答:“在调入内厂的那一天,我就已经为自己想好结局了。商大伴,跪在这里,如果就可以陈情的话……于我而言,那是一种奢侈的死法。”   ……   啪嗒。   一颗润泽的棋子落在棋枰上,填补上了这一片的“筋”,让散乱的棋形收紧,有了成龙摆尾之势。   孟诚坐在董灵鹫对面,盯着这颗棋子,手里不断地在棋篓里抓弄。他魂不守舍,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一步的精妙,吐了口气,道:“母后棋艺精湛,儿臣自叹弗如。”   董灵鹫捧茶喝了一口,明知故问:“在想审问商恺的事?”   “对。”孟诚举棋不定,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暂且放下了棋子,双手交叠起来撑在下颔上,形容沉默,半晌才继续道,“母后专程来看望儿臣,是为了开解儿臣的吗?”   “有一点吧。”董灵鹫道,“更多是因为……哀家最近才感觉到,当一个人伤心疲惫时,倘若有亲近者陪伴在侧,是一种极大的安慰。然而你跟盈盈出生后,我与他都没能做得太好,没能好好地陪伴、教导你们。”   此处的“他”没有别人,唯有明德帝孟臻一人而已。   “母后……”   “我想,你今日大约会很伤心的。”董灵鹫态度温柔,轻言细语地跟他道,“不会难过到要跟娘亲哭鼻子吧?”   孟诚看了看她,用力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将情绪平复下去,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有出息一些,低声:“跟您和父皇相比,儿臣永远都不够好……”   他已经长大了,董灵鹫不再以爱护关怀为主,他登上了这个位置,就应该肩负起成长和蜕变的责任。此前种种,大多是磨练他理政的能力、判断的正确与否,但成为一个帝王,他的心性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董灵鹫伸手挑了挑烛台上的火焰,转动纱罩,望着上面祥云团龙的工笔画:“不要这么说……你总有一日会比他更出色的,只是先帝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吃过很多苦、摔过很多次跤了。”   “父皇也有年轻蒙昧的时候吗?”   “当然有。”她道,“人不是生来就被叫圣人的……你是想要听我跟你说他的事吗?”   孟诚先是看着她点了点头,而后又想到郑玉衡,心里一阵堵,低低地道:“儿臣也只能在您的故事里……听一听我想要听到的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众所周知的“儿童节礼物”……我凌晨赶出来这章QAQ,救命耶orz   下章有先帝出没,虽然他一出场就埋了,但他确实是男配。(确信) 第71章   烛火朦胧地摇动着, 一层淡淡的暖黄光晕笼罩在董灵鹫的眉眼之间。   孟诚虽然素来知晓他的母亲天姿国色,但私心中却将这份别样的殊艳美丽归类于他父皇的所有。但这一次, 应是他最后一次沉浸在父母给予他的、对美好感情的幻想。   董灵鹫想了片刻, 不知道从何处开始提起孟臻这个人……她屈起手指,轻轻地抵着下颔,最终还是先用揣摩的口吻开始讲起:“他这个人……看上去好像很遥远、贤明得像是圣人一样,实际上很有些自己的脾气, 也很有自己的性格。你要是真想从母后嘴里听到对他的夸赞的话, 那我可没有那些文臣们称赞得更好。”   孟诚道:“大臣们的颂词儿臣已经看了不少, 虽然部分有些许谄媚、夸大, 言过其实, 但其中细细地将功绩历数出来。儿臣很是欣羡和惭愧,觉得一生不能比肩父皇……”   “守得住功业是很难的。”董灵鹫向后坐了坐,目光扫过棋面, 转着指间的珊瑚手串。“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只要讲究能力, 但凡有大能为者,皆可以取用。但一到江山稳定、百姓安宁的时候,对于将相的选择, 就要人品与才学兼备。”   小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先是失去从小到大陪伴他长大的商恺、再是对于功成名就的渴望备受打击, 他还只有十九岁, 甚至在两年前都还被培养在温室花房里,没有经历过风雨磋磨……他需要时间还过渡这种生命里的剧烈冲突、以及冲突引发的成长。   董灵鹫望着他的模样,给心中伤怀的孟诚讲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旧事。   其实这也只是属于她回忆里不多的一件妙事。   董家女郎初嫁, 婚后才一个月有余, 太子就被当时的皇帝命令前去江南监督治水, 三个月不曾归家。当时的太子妃,还是一位正值芳龄、青春年少的小姑娘。   她光是治理东宫,主持中馈,就已经忙碌地脚不沾地,时常还要询问父亲董太师的意见。孟臻离开后的第三个月,她如平常时更衣洗漱,鬓上拆光了簪子,素着面庞在洗手,外头忽然打着灯笼急急地叩窗,说:“殿下,太子的黑云踏月在门口!”   黑云踏月是孟臻的坐骑,是一匹通体墨黑、唯有四蹄上留着月牙状白痕的神骏,神武非常,能够日行千里,此次跟着孟臻前往江南,怎么会在门口呢?   董灵鹫心中先是浮起一些不太好的猜想,她当即拿起屏风上的大氅,一边拢在身上系带一边往外走,脚步急匆匆,边走边问:“拴马的人呢?来回伺候的人呢?东宫卫呢?”   “他们……”   “他们都还没回来。”   这句话不是传信的婢女所言,而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横插进话语里。   董灵鹫动作一顿,抬高提灯,在烛火下望见一件赤色的袍子——她给孟臻备的衣衫里没有这种颜色。   灯烛之下,孟臻立在她面前,半身赤色都是冷却了的血迹。他说完话,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提灯,扣着董灵鹫的手腕,将她横抱了起来,一路顺着来路走回去。   “不要怕,遇到了山匪。”他的脸颊溅了几滴血,眉峰上烙着一道划开的伤口。   董灵鹫伸手触碰了一下他眉间的伤痕,问:“太子殿下,你说的这山匪,是禹王这座山的,还是沛王这座山的?”   孟臻微微一笑:“都不是。”   他跨进门槛,命人守在门外,然后将董灵鹫放在榻上,伏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声音像是刚从寒风烈火里淬过,沙沙哑哑:“我杀了父皇的人。”   董灵鹫差点从床榻上弹起来,然而被他按着手腕,又及时地停顿住,外表看起来只是脊背僵了僵,她躺回去,素髻松散,一缕缕青丝散布在绸面的枕头上,如水波一样。   她上下审视了一番,盯着他道:“父皇动的手?”   “不是。”孟臻道,“两拨人遇上了,父亲的人是派来监视我的,被来杀我的人错认成了东宫卫,就在离京二百里不到的地方厮杀,回京的车队大乱,官兵里有刺客,我那辆马车都被扎穿成刺猬了。”   光是这么一笔带过,董灵鹫都能想到其中的凶险严峻。她凝眉望去,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他说。   董灵鹫翻过身,一把将太子殿下按在身下。探手摸索,扯开被血沁了一半的玉带,卸了佩玉和香囊,看到他被层层缠裹起来的腰部。   “其实我……”   “就这样你还纵马狂奔,一个人夜行二百里赶回来。”董灵鹫道,“这血流了多少你知不知道,这一遭治不好得折你二十年的寿,到底有什么要事非得回来不可?即便是要为了躲避袭击脱离车队,也不该这样直接赶回咱们这里,你知道路上究竟有没有截杀?”   前半夜大雨,他衣服上湿痕未干。   孟臻想要翻下去不弄脏她的床榻,被董灵鹫一道眼神冻住了。   他看了她好久,半晌忽然笑起来,说:“跟檀娘待了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见你发脾气。”   董灵鹫道:“我常常发怒,只是不对着太子殿下发。要是你拿‘贤惠’这两个字来压制我,我只会更怒。”   “原来你是这样的,我就说董太师的女公子居然如此温婉娴静,看来都是忍着本宫呢。”   “这时候想起自己是太子来了,要摆架子,晚了。”她注意到自称的变化,“都怪我被你口中的诚心实意迷惑,嫁给你之后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还能撞见夫君这么一身带血、不要命的回来,阿弥陀佛,我真是寻了一门好姻缘,想必也能气得跟你一样少活几年吧。”   这时候他们两人都还太过年轻,玩笑就只是玩笑、气话也只是气话,不懂得什么叫一语成谶,一念成真。   孟臻怕她反悔,被吓住了,连忙拉住她的手道:“我是急了些,但我是因为……”   “因为什么?”   孟臻犹豫了好半天,许久才道:“我入京途中,见到有一家门户外的杏树枝叶伸出来了,上面的杏子又大又圆,有贼人在墙外偷摘……”   董灵鹫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身底下的这张床,提声:“你怀疑我红杏出墙?孟子荣,不是你求我嫁给你的时候了,你这人变脸怎么变得这么快?小曼,快去把东宫的内账拿给太子爷,让咱们爷也算算,我有没有那个钻出墙外的工夫——”   小曼脆生生应道:“嗳,奴婢这就去。”   “别去,回来!”孟臻把董灵鹫抱在怀里,硬是起身,喊道,“怎么我叫你你不理,太子妃叫你你什么都干?你是谁养得丫鬟啊。”   “谁养的。”董灵鹫推开他,坐在榻上,伸手拢着散掉的头发,“我也不知道是谁养的,你们天家儿郎,外表花团锦簇,进来连个糊窗户纸的钱都没有,内里亏空成这样,你家丫鬟饿得都要比赵飞燕还轻了!要是没有我,她连人带棺木烧出来都没有五斤。”   孟臻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檀娘,哎,你别走啊……不是,这屋……”   董灵鹫在门口回首,懒懒地瞥他一眼:“这屋也不是我的,本来就是咱们太子爷的,你养得东府,你的屋子,你住。”   她踏出门槛,让人哐叽一声栓上门,把太子爷关在里头。这才整了整发鬓,跟一旁的侍女道:“去太医院请刘太医来,就说是我吹了风,不知是风寒伤风、还是风热伤风。请他来看看……等刘太医一来,就把他和太子爷关一起,治不好一个都不许放出来。”   “是。”   于是,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孟臻连董灵鹫的头发丝儿都没再摸到,结结实实地跟刘太医在同一间房里治伤换药,过了一整夜。次日,太子爷令人砍伐东宫周遭的所有杏树烧柴,之后的很多年里,朝野内外都知道太子殿下不喜欢杏树,一见到就会皱眉,但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这的确是件妙事。   这是孟诚在别人那里绝对听不到的。区区两年过去,在他脑海里关于“父亲”的记忆,已经流窜四散,被磨得光华黯淡。他急于寻找这位曾经为他编织安全港湾的人留下来的踪迹。   小皇帝像是找到了能让自己感到安全和幸福的话题。这才是他的家庭,他情深意笃的父皇和母后……孟诚吸了口气,在现实面前,这短暂的幻想也逐渐消散,烛火平静,他与自己最敬爱孝顺的母亲相对而坐。   他问:“我爹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赶回来的吗?”   董灵鹫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那……”   “他是怕有人对东宫动手。”董灵鹫道,“怕在他受袭的同时,也有人会对我暗下杀手,破除东宫与我父的联合之势。幸好,在那时候,这些人还看不上我这个徒有才名的‘区区女子’。”   孟诚顿了顿,道:“自母后在前,儿臣已不敢看轻女子。我对皇后既爱慕,又敬重,对嫔御们……虽然烦恼,但也忌惮、戒备,保持距离,从不耽溺女色。”   “这是哀家给你的警醒吗?”董灵鹫微笑着问,“你会不会害怕身边出现一个像母后这样的人,而且比我还要锋利、尖锐、年轻气盛,并且是一个女子,要跟你争夺世上最高的权利。”   孟诚陷入沉默的思索,他似乎极为认真的考虑了许久,然后道:“如果母后想要临朝称制,儿臣会松一口气,但还是会感到失落。如果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说实话,除了皇后和盈盈以外,儿臣会恨不得将她掐灭在萌芽当中,绝不可能让出半分的权力。”   董灵鹫道:“统治者大多如是。权力这种东西,就像一味成瘾的毒药。”   孟诚的回答倒是在意料当中。   她继续问:“如果这个人是盈盈呢?”   孟诚道:“要是她真的有能力的话,儿臣愿意跟盈盈共治天下,但是……小妹从来无心于此,她最喜欢看一些天方夜谭、玄妙难言的古籍和话本了,母后不是也知道吗?”   董灵鹫笑了笑:“看来你不太关注她呀。”   孟诚不解地起身欲问,董灵鹫却摇头不言,望了望天色,道:“想必这个时候,三司官员都已经停下审讯,各归其家了。”   小皇帝心中微痛,轻轻叹气,道:“儿臣送母后回宫吧,冬日寒冷路滑,您自己回去,我实在不放心。”   作者有话说:   红杏出墙实际指杏花,不是杏子,形容春意正浓。此处只是为了符合多雨时节杏树的状态。   前夫哥说话是有些预言在身上的,要是你活久一点,就能见到小郑捧着脸悄悄偷看院里的杏花了。 第72章   孟诚亲自将董灵鹫送回慈宁宫。   风雪霏霏, 白日里原本晴朗的空中飘起小雪,寒风回荡。   慈宁宫内早就有人看顾, 殿里烧得温暖如春。宫人在殿前行礼, 将太后娘娘迎进殿中之后,服侍着她脱下雪白的毛绒大氅,抖落上面的雪花和残余未消的冰晶。   皇帝孟诚将她送进殿中,四下环顾一周, 跟瑞雪姑姑询问了几句母后的身体近况, 而后稍稍安心, 这才跟董灵鹫道别。   他的发上冰晶消融, 将墨发濡得微湿, 虽然仍旧情绪不高,但也并无萎靡不振的模样。   董灵鹫望着他想到:想要他立时三刻学会帝王的冷血无情,学会统治者的严酷与当政之人的慈悲, 恐怕是不能够很快实现的。但要诚儿已经学会将情绪掩藏起来,将失去身边亲近之人的伤痛掩埋在表面之下, 这或许就是他此刻平静的缘由。   这种“学会”的过程,董灵鹫也曾感受过。   孟诚毕竟是她跟明德帝的孩子,虽然从小娇惯地养着, 有些脾气和依赖感,但他的学习能力并不弱, 而且——他有一点跟郑玉衡不同, 那就是他并没有小太医那么倔强、执拗,那么非此不可,他是可以在碰壁之后就拐弯的, 对于李酌的军饷案如是, 对商恺的借权贪污案亦如是。   孟诚躬身向母后辞别, 临走之前,脚步顿了顿,忽然又扭回头来问她:“母后,倘若父皇不曾英年早逝,儿臣愿当一辈子的太子。倘若真是这样,您会跟他终身厮守,再无旁人吗?”   在孟诚来到殿中时,慈宁宫另一边的屏风一侧,郑玉衡跟随杜月婉从内厂回来不久,已经换了衣衫留在宫中等她。   他为了避免跟孟诚碰面,所以并未出现。可此时宫中寂静安宁,即便郑玉衡没有现身,隔着区区一道屏风、一袭珠帘,自然也能听到他的这句话。   就如同董灵鹫的片刻沉默一样,他的脚步和心情也在这短暂的沉默当中凝固了。郑玉衡本就满腹思绪、感慨万千,乍一听闻这句话,简直满身的血液开始倒流。   他愣了很久,然后低头整理自己的袖子,手指早已将衣冠规整得无比整齐。但他的焦虑、恐惧、还有那么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都让郑玉衡必须找一件事来反复进行,强迫自己静静地聆听她的回答。   这或许连聆听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偷偷试探自己分量的娈宠,一个没有底线的小人,放在一年以前,这样为另一个人恐惧和忌惮的情绪,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甚至会被郑玉衡唾弃。   但今时今日,一切并不相同。   他妒恨一个早已埋入土中的死人,这座王朝上一位贤明的统治者,他名义上的君主。   意识到这一点时,郑玉衡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分明董灵鹫只是想了一小会儿,但他连每个呼吸的间隙都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他不断地起身、又坐下,面对着为董灵鹫归拢到一半的书册。   孟诚也在屏息等候一个回答。   在这段思考和默然当中,冬季凛冽的北风敲打着窗棂,昏暗的冷夜里传来哗啦哗啦地呼啸声,卷着漫天散如飞尘的雪。   烛火哔剥地响动,光影微颤。   董灵鹫伸出手,将手心贴到火光一旁,一层层更浓重的温暖热意渡上指尖。她道:“你父皇还活着?到了今天,尘归尘,土归土,你这种假设,应当是没有意义的。”   “有的。”孟诚坚持,“这对儿臣很重要。”   董灵鹫仰头想了想,望着一丝月光也见不到的窗外,她慢慢地道:“那应该不会再有别人了。”   因为孟臻不会允许。   并非是孟臻不允许,而她就不做。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两人一旦发生强烈的争执和碰撞,就会演变成整个朝野的动荡不安,甚至矛盾无法化解时,还会继而变成党争、变成群臣互相攻伐时划分阵营的借口……以此而生的矛盾会数之不尽。   基于国家安定的考虑,她、还有孟臻自己,两人都不会去冒犯对方心中的底线。只不过大多男人的底线都是对女人贞洁的要求,这一点,实在令人感到厌倦。   孟诚深深地松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为父皇扳回一城时,董灵鹫接过瑞雪递来的药碗,一边触摸着碗壁上的温度,一边补充道:“但会不会那么做和会不会动心,这是两回事。就算他活着,也并不影响母后觉得郑太医很是合意。只不过……我们是不能分离的夫妻,只要他在,我和他就被绑在同一辆战车上,为这辆车的巨轮滚滚而添柴加火,一刻也不能有异心。”   孟诚怔了怔,似乎没法一下子就理解这种形容和这种处境。他刚要说话,就见到董灵鹫伸手按了按眉心,便知她已经疲惫劳累,小皇帝下意识地按下了嘴边的话,道:“母后安寝吧,儿臣这就告退。”   董灵鹫轻轻颔首。   小皇帝离去了。   她命人看顾好门窗,服完了药,将药碗放在漆木食案上,问了一句:“月婉回来了没有?”   李瑞雪道:“已经回来了。”   董灵鹫接过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怎么不见人?”   瑞雪看了看她,道:“娘娘说的人,是杜尚仪呢,还是郑太医啊?”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董灵鹫瞥了她一眼,没回答,行向内殿——今日郑玉衡离开前,她曾随口说让他整理寝殿屏风内侧的小书案,上面放了一些治国经世的书。大多是纸上的笔墨学问,但其中也不乏有些有意思的内容。   郑玉衡要是回来,应当也会继续完成此事才对。   董灵鹫踏入殿中,果然见到他的身影,只是他似乎有些出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董灵鹫的脚步靠近,都没第一时间给予反应。   她身量轻,衣衫虽厚重,但也仅是垂坠到地面的沙沙摩挲的细响。董灵鹫的脚步又十分和缓悄然,停留在椅背后。   窗隙已经关严,棋盘格子窗上糊着一层透着雪光的纱。他手边的灯烛已经燃到尽头,很快就会被熄灭。   董灵鹫低下身,一手从他肩侧绕过去,按住了他的手腕。   郑玉衡倏地回神,身躯稍动,感觉到一股馨香而温暖的气息从耳畔掠过,热意惊人地擦过他脸颊、脖颈的肌肤,在心理作用的加成下,几乎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   董灵鹫站在他背后,半环住坐着的郑太医。她的指腹顺着骨骼和肌理的线条,笼在郑玉衡按纸的手背上,分明不能包裹住他的手,但还是让人感觉到一股和煦的力量。   她在他耳畔问:“在想什么?”   声音轻柔温雅,像是全天底下最没有脾气的活菩萨。   郑玉衡道:“这是一定要回答的旨意吗?”   董灵鹫笑了笑,说:“不是,不想说?”   郑玉衡犹豫地点了下头。   “是很难以启齿的事吗?”她偏头又贴过去,抬指扳过他的下颔,两人面对着面,“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还不能对着我说?”   郑玉衡迟疑了一会儿,道:“正因为是您,我才不能诉之于口。”   “噢……看来是我这身份不对了。”董灵鹫抵着他的下颔,素净又微微尖利的牙齿在眼前柔软的唇肉上磨了磨、印出一道深深的弧形,他的唇碾红充血,整张脸都好看得令人心意浮动。   “嘶……”   郑玉衡抽了口气,他对疼痛很敏感,本能地向后躲了一点点。   董灵鹫按住他的肩膀,金妆玉饰的珠穗垂在他的耳畔,来回轻轻地、细密地颤着。她的手腕绕过来,垫在郑玉衡的脖颈后,靠在椅背上。   她说:“不许躲。”   郑玉衡眼眸湿润,舔了舔伤痕,低低地说:“是。”   “真的不说吗?”董灵鹫还有点儿在意方才的对话,“你瞒着哀家有秘密了。”   郑玉衡欲言又止,然后道:“臣不敢。臣只是自愧和烦恼,恨没有早生二十年。”   “这话的语气,怎么听起来还很委屈。”   郑玉衡闷闷地道:“不委屈。”   “说谎。”   “真的。您能赏识我……我三生有幸,不应该再敢奢望别的什么。”   董灵鹫又有点琢磨不清这些年轻人都在想什么了。   郑玉衡说到这里,似乎也把自己劝住了,用一种很丧气、很认命的语气说:“您总有一天会不要我的,会把我扔得远远的,去挑选别的小郎君,找比我长得更好看、更年轻的。”   董灵鹫愣了下,说:“是个好建议。”   郑玉衡猛地抬头,眼眸睁大,神情很震惊。   “要么就按你说的吧。”董灵鹫轻飘飘地道,“每过几年,给哀家选一拨妙龄郎君,都十八、十九岁即可,身家清白,姿容俊美,到时候我就……”   “不可以。”他立即道。   董灵鹫挑了下眉。   郑玉衡反应过来,赶紧打补丁:“这是为了娘娘的身体着想,这样您会吃不消的。而且奢靡浪费,于您无益。”   “那你呢?”   “臣跟外面的怎么一样?”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又年轻又听话,我还通诗书、懂朝政,知医术,我跟您的关系中间插不了任何人……”   他说到这里,见到董灵鹫含笑的眼眸,突然醒悟过来,默默地停下话。   “你跟外面的不一样?”董灵鹫微笑着说,“这就把自己归类成家里的了?”   郑玉衡尴尬至极,恨不得地上立即裂开一条缝给他钻。   董灵鹫点到即止,而后站起身。郑玉衡会意地跟随着站起来,为太后娘娘更衣。   珠玉琳琅,禁步微微撞动。他伸手取下对方沉甸甸的腰饰,忽然双臂环紧,将她稳稳地抱进了怀里。   “娘娘……”   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你能忘掉先帝,只喜欢我一个人吗?”   董灵鹫不知道他有多紧张。   郑玉衡坐在那里时,已经在太后跟皇帝的交谈中联想了许多。在董灵鹫说“不会有旁人”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被判处了一项永远不能翻身的罪行和责罚……但幸好她还说了另外一番话,正是这种回旋的余地,让他一直在脑海中构想这句话。   在问出来之前,郑玉衡就已经在脑海中模拟过好几次,他像是以赝品的身份挑战真品的权威,像是一个没轻没重、且不知死活的人,挑战一座亘古不化的巍巍高山。他其实非常恐惧和焦虑,他怕董灵鹫会立即冷下脸色……这不是上位者对于他的权势霸凌,这将会一个得到他满心爱意的人,把他的爱慕视作替代品、弃之如敝屣。   他曾经如此仰慕这道冷月清光,企求她的光芒能笼罩在自己身上。但真正感受到之后,才明白只有光芒是不够的。他得想尽办法留住对方,把明月拥进自己的怀中。   董灵鹫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相比于对于朝政要务,她对于“爱意”的嗅觉,时常会稍稍缓慢一拍、稍稍迟钝一节。   她道:“我不是一直……都喜欢你一个吗?”   作者有话说:   小郑:?什么? 第73章   郑玉衡怔了一下, 注视着她的双眼:“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一点还未完全相信的味道,语调很轻, 像是冰层之下缓慢流动的岩浆, 在镇静之下,极为隐秘冒出丝缕白烟和热意。   董灵鹫意识到他误会了一些事:“不然呢?还有谁,孟臻?”   他不能直呼明德帝的名字,尽管这个埋进土里的名字对他来说无异于情敌, 无异于是一位强劲到无法忽略和避开的对手, 正因他已经故去, 郑玉衡才没有在这位假想敌手下获胜的决心。   他呼吸陡然加快, 急促地追问:“您不是因为……因为臣的相貌有些像先圣人, 所以才宠爱臣的吗?”   董灵鹫琢磨道:“这想法,我在群臣那边倒有耳闻。因为这样的言论能保护你,我才不便澄清, 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郑玉衡喉结微动,扣着她后腰的双手又是一紧, 气息不稳地贴近,两人呼吸交错,一丝一毫的颤动、神情, 都逃脱不了对方的眼睛。他一片赤诚地确认:“其实不是这样,对吗?”   “对。”董灵鹫看着他道, “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你很好, 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话音甫落,董灵鹫就感觉到他的气息骤然一乱,突然极其冒犯地将她横抱起来, 金玉装饰叮当地响成一片, 她的裙摆如水流一般倾泻, 在半空中垂荡。   郑玉衡将她抱进床帐内,伸手垫在董灵鹫的脑后,倾身压覆上去,将她按在软榻之上。   他的身躯从来都年轻有力,肌理紧实,在转换成一个青年的过程中,稚嫩慢慢地从他身上褪离,余下一片令人赞赏的青春美好。他用身体做一个牢笼,手指从董灵鹫的腕上移动,跟她的指节交叉,合扣在一起。   “……玉衡?”她轻轻地唤。   郑玉衡没回答,应该说他想回答也没能立即发出声音。董灵鹫感觉到一点湿润的泪落在耳畔,带着他迟滞又如释重负的长息。   他哑了声音,说:“您只是喜欢我,是吗?”   董灵鹫语气温和地再次肯定:“对呀。”   郑玉衡压着她,不让她起来,也不让她看到自己现今的样子,但眼泪掉得更凶了。他被亲生父亲责怪为难的时候,被诬陷设计、受委屈的时候,在户部被所有人孤立和嘲笑的时候,都没有轻易掉过眼泪,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很难为情的时候,以至于他的共情能力很高,却压抑着自己为之发泄的能力,将一切意难平的隐痛咽进腹中。   董灵鹫感觉到了,她耐心地等待着,因为她知道这对于郑玉衡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又过了一小会儿,郑玉衡终于稍微撑起身体,眼睫仍湿,他依依地望着她,跟她道:“求您再说一遍,我想再听一遍。”   董灵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谁的影子,至于先帝……我跟他早就没有男女之情了。”   郑玉衡眼眶泛红地点头。   他低头蹭着她的手心,轻声道:“求求您,一直喜欢我吧。”   在董灵鹫的习惯里,她不习惯做出自己无法预见到的答案,“永远”、“一直”,这种字眼,从在人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充满了甜蜜而虚伪的味道。因而像这种恳求,董灵鹫一贯是拒绝的。   可对方是郑玉衡呀。小郑太医的眼睛都哭红了。   董灵鹫注视着他考虑了一会儿,这并不是在考虑她对于他的喜爱,而是在考虑时局、未来,在这阵默然当中,郑玉衡的神情越来越焦虑和可怜,他真的很需要这样的承诺,来满足他缺失的安全感。   除了娘娘以外,他的当下的状况几乎是孑然一身的。老师离开了京都、家族破败分裂,昔日同窗的友朋全在科举案之后弃他而去,往日如流水落花,一一飘零而去。   郑玉衡可以对自己说,他不在乎这些。但此刻,他最在乎的事就在眼前。   董灵鹫轻言细语地回复:“好。”   得到答案之后,郑玉衡自己都怔住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董灵鹫只好又跟他详细地回应:“除了你以外,我不会再考虑其他人,别无他选。”   郑玉衡又抱住她,埋在她肩头不肯松手。他总是能被她轻而易举地拿捏住心绪,只要一句话,郑玉衡就能从这上面感觉到莫大的震动和感怀。在他第一次觉得太后娘娘高如日月的那一刹,从未料想过有今日。   命运就是会如此地玩弄得失,在从小到大不断的失去当中,他只能时常劝慰自己要豁达看开,但一切的劝慰,效果都不如她一句切实的肯定。   郑玉衡甚至觉得,如果这些是拿他未来的坎坷来换取的话,那他可以为了让董灵鹫多喜欢他一些,而多吃一些苦。毕竟吃苦跟失宠无法相比,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太后娘娘,这是他生命中如始到终,唯一的爱慕之人。   他还只有十九岁,却能笃定地为自己的一生下断言,如此隐秘强烈、可又需要极力忍耐的情感,已经耗空了他余生的热情储蓄。他不会再对其他任何人激起这种分量的喜悦和痛苦了。   董灵鹫回抱住他,语调很温柔地说:“你从前都是那么以为的吗?我就是在你身上找替身的恶人吗?”   他抬起头,声音还是沙沙哑哑的,低声:“檀娘不是恶人。”   董灵鹫微笑着重复:“檀娘?这就逾越到如此地步了。”   郑玉衡避开她的视线,但还是突然理直气壮了起来,不想改口,只撒娇地磨蹭她,亲她的手指,假装要把这件事搪塞过去。   董灵鹫也就不追究,纵容他在称呼上的得寸进尺,继续道:“我若是要怀念他,自有无数物件诗书容我怀念,没必要将寄望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何况……郑玉衡就是郑玉衡,你是独特的。”   小郑太医眼眸发亮地看着她:“您再多说点。”   “呃……”董灵鹫卡了一下,“要不今天就夸到这儿?”   他沉寂下来,停了一会儿又悄悄地问:“臣没有其他的优点可以说了吗?”   董灵鹫故意调侃他,作势皱眉苦思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虚虚地附在他腰侧,轻缓又不容拒绝地转身将他带到身侧,重新占据了主动权。   她慢吞吞地道:“有啊,你的腰很有力,又韧又好看,既不显出男人的粗陋,也不显得太过柔婉。还有一些特别的长处。”   郑玉衡听得脸红,但还是抑制不住好奇,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尾巴翘起来,他问:“什么长处?”   董灵鹫干脆利落地开始解他的腰带。   “欸?娘娘……”   她的手劲向来不大,用力合适,肌肤又细腻如玉,即便是被她把持住,除了羞赧之外,就只剩下敏感了。   郑玉衡不敢动,他咬着唇,很想做出什么冒犯的事情,于是先黏上去蹭她,低声:“我喜欢娘娘,娘娘也喜欢我,我们天生一对,就应该……嘶。”   董灵鹫捏了他一下。   郑玉衡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不敢乱说话了,委屈地小声控诉:“我说得又没有错……”   董灵鹫道:“那你可得好好保养你这长处,不然伺候不了我,我可就……”   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也被对方带偏了,停顿下来偏头问他,咨询道:“我这么说是不是太淫/乱了。”   郑玉衡早就从耳根红到脖颈,还硬是睁眼说瞎话,一派认真地道:“哪有,太后是天底下第一等贤明庄重的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一点儿也不出格。”   “真的?”   “真的。”他凑过来,贴了贴董灵鹫的额头,轻声,“我伺候您睡下吧。”   ……   当一个纯粹的太医,着实比当一个底层浊吏要轻松得多了。这对于郑玉衡来说,每日陪伴着太后娘娘,已经是给予他的安慰和休息。   时日已至腊月,到了年底,京中一片筹备年货的喜庆模样,往来热闹繁忙,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吃的玩的、看的用的,琳琅满目,数之不尽。   也就是在如此热闹的时候,安静待在府中的温侍郎终于有了收获——他遵循董太后的指点,从慈宁宫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为了亲弟的事情奔走求告,也没有多次前往刑部看望。在他忽然的沉着冷却之下,那条原本静观动向的蛇也缓缓出洞。   惠宁二年腊月初十夜,北风天。表面懈怠而内里遍布心腹的温府当中,由他亲自请来的便衣麒麟卫擒获了一个模样普通的中年男人,此人做褐衣短袄的百姓打扮,潜入温府后院,将一个木箱埋入府中。   温皓兰闻讯而来,连衣冠都不曾整,他披着大氅,提灯监督府中护院将木箱子挖出来,箱外的金色小锁一砸开,里面铺着一层刺痛眼睛的碎金子,底下是一大叠一大叠的银票。   本朝的银票称为“大殷宝钞”。此处由金银所兑换的宝钞数额之巨,达到能够抄家杀头的地步。温皓兰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招手黑心狠的嫁祸,一旦他稍松警惕,眼前这条上钩的大鱼,就会立即变成置他于死地的毒蛇。   这个案子能拖延到如今,一是太后娘娘和陛下不曾催促,他依靠着在六部的颜面和身份,刑部愿意在容许范围内稍微推迟,二就是温皓成作为唯一身有嫌疑的户部主事,一直不曾认罪……一旦他的口供稍有变化,温府就面临着查抄之困,而这些埋在后院里的东西,只要有心人略一“提醒”,就会成为百口莫辩的铁证。   温皓兰想通此节,顿觉脚底骤生寒气。他连忙转头吩咐:“把他捆好了,塞住嘴巴不许他自绝,今夜就送去官府衙门。顺便再问问刑部大狱里的小公子怎么样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搓着手指,深吸了口气,发冷的牙齿咬合在一起,道:“我倒要看看,这个要弄死我的人究竟是谁。”   说完这话,温皓兰想起这是皇太后暗示的钓鱼之策,他心中感念,赶紧嘱咐小厮:“我明日上完了朝,要给慈宁宫递一道谢恩的折子,要是娘娘肯见,便能当面谢太后的恩了。你们快去准备一应事物……那个宫里最得宠的那只御猫,叫什么来着……哦对,就是娘娘膝下的照夜太子,得给它备好了新鲜可口的小鱼,这说不定能更讨娘娘高兴。”   他于此一顿,心中暗暗想到,“这件事起于户部,麒麟卫能这么快知悉此事,据说全是根据那位新任户部主事的暗中检举。此人说不定是太后娘娘的人……我得想个办法把他提拔上来放到眼皮底下,好好看清这人究竟是清是浊、是好是坏。”   作者有话说:   温大人:白猫皑皑,照夜太子,可为太后所爱?   小郑:皑皑虽软,娇蛮任性,不足受宠。   温大人:将军耿哲,文武双全,可为太后所爱?   小郑:勇猛莽撞,不知情/趣,不足受宠。   温大人:侍郎魏叔满,温文俊雅,才高八斗。   小郑:其亦有妻儿,并非完璧,何必惧之。   温大人:如许祥、宣靖云等人如何?   小郑:此皆不能床榻效力者。   温大人:舍此之外,我实不知。   小郑(翘起尾巴):今太后宠眷者,惟我一人而已。   (改编自《三国演义·煮酒论英雄》) 第74章   刑部大狱。   时隔多日, 这位素来放肆无忌、众星捧月的温衙内,终于从刑部大狱得见天日。   他在里面经过了轮番审讯, 做出的笔录应答有厚厚的一叠, 人都要脱了一层皮出去。当狱卒打开门,将他架出去时,温皓成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要被杀头了,顿时涕泪横流, 哭嚎不已。   但狱卒却没有将他拖去斩首, 而是拖上了一架干净的马车, 在里面整衣上药、擦拭一番, 很快就从狱中囚犯变得锦衣华服起来, 只是仍旧形容消瘦,神色惊惶。   直到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此事能有进展,多亏了太后的指点, 这么简单有效的方法,我却没有想到。可谓是当局者乱, 也多亏了你方才……”   这是他兄长温皓兰的声音。   温衙内一听,眼中盈起一泡热泪,觉得简直感天动地。他的心一下子从嗓子眼儿落回腹中, 四下打量一番,这才发觉这马车是他们温家的, 只不过他素日里奢侈豪奢惯了, 只他哥哥一个因为户部官职在身,作风素来简朴谨慎,他才一时没能认得出。   温皓成当即就想下车, 忽地听到与温皓兰同行之人的声音。   “下官只是恰好遇见大人, 天意巧合。”另一人道。   这声音不仅眼熟, 而且还熟得他从脚底往上冲上来一股热气儿,牙痒痒得很——这是那个宦官走狗,郑钧之的声音!   温衙内顿时一刻也等不得了,他猛地撩开帘子冲下马车,当面就见到他兄长和那个诡计多端的年轻男子走在一起。   温皓兰迎面瞧见他下车,眉头一拧,训斥道:“你下来干什么?这苦头还没吃够?丢人现眼!”   温衙内登时跨上前一步,指着郑钧之大声道:“哥,就是他害得我进了刑部大牢!此人心思诡谲、城府深沉,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皓兰先是一愣,然后大怒道:“你又说什么胡话呢?要不是郑郎君加以维护,你这时候已经被打死在内狱里了,焉有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的命数?!”   郑玉衡夹在两人中间,他仍是绿衣小吏,但等到吏部官印印下,旨意一发,便从仓部司区区底层主事之一,擢升为从五品的度支部承务郎……而且这官职还并非是董灵鹫的懿旨,而是圣旨。   就在今晨,温皓兰入内觐见,当面谢皇太后慈恩,并提及检举此事的户部主事,认为年轻有为者应当提拔,为此请上了一道折子。   彼时,董灵鹫听他说这句话的那一刻,已经明悟温皓兰的心思:郑钧之是检举他亲弟弟的人,如今温家洗脱嫌疑,不仅不对这位小主事加以打击报复,反而举荐提拔,在朝野内外都是一桩美谈。一则,有利于他温皓兰本人的声名,可以令人交口称赞,二则,明眼人都能看出郑钧之来历莫测,非等闲浊吏小官,又可以讨好皇太后。   董灵鹫吹了吹茶盏内翠绿的水面,望着从底部向上微微旋转升起的绿芽,淡漠道:“去递给皇帝吧,哀家累了。”   温皓兰低首称是,退出了慈宁宫。   当这道折子转呈归元宫的时候,孟诚更是丁点儿也没有怀疑,他了解来龙去脉,虽然未见其人,但也觉得郑钧之观察敏锐、胆大心细,是可造之材,想都没想就批复盖印了。   于是,郑玉衡得到了一份能够上朝的职务。虽然依旧是着绿衣、站在百官的末尾,或许连孟诚的面都看不清,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的小小愿望达成而感到欣喜。毕竟,即使是从五品的末流京官,只要站在太极殿上,就意味着他在一点点地渗入百官当中,成为太后娘娘在朝野中另一个可以信任、至纯至忠的臣子。   他倒是一派平静,还拉着温皓兰劝道:“请大人莫要发怒,应该是小公子对下官还有些误会。”   “我对你有什么误会!”温衙内暴躁得跳脚,“你那日在仓部司说了什么?要我说给兄长听吗?!你分明就不是普通人,而是许祥的心腹奸佞,就是来跟我们斗的,我呸,我们是文官清流,看不上攀着宦官门路的人——”   温皓兰只恨自己派人接他时,没把这混小子的嘴给塞住。平日里询问他干实事治国的学问,那是一窍不通,这会儿突然醍醐灌顶学会个伶牙俐齿了。许祥不也是太后娘娘的人么?他这生嫩的愣头青懂个屁的“文官清流”!   他这么一咬牙,又想到自己这弟弟闯出的祸,心道这是不教育不成了,遂高高扬起手,作势要抽他一巴掌。   郑玉衡实在劝不住,只好道:“此皆下官之过,当日与衙内立了赌注,实在非赢不可。”   温皓兰撂下手,扭头问:“郑郎君,他跟你赌了什么?这小子是个混世魔王,是个惯赌的混账,他赢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让他原本原样地还你。”   郑玉衡矜持道:“谢温大人关心,是下官赢了。”   “我就说他没什么出息……什么?”温皓兰话语一滞,愣道,“你赢了?”   都怪郑玉衡生得太有欺骗性。温皓兰虽已做到户部侍郎,在户部仅仅屈居于尚书大人徐老之下,但他的年纪跟魏叔满相差仿佛,刚过了而立不久,都堪称青年才俊、后生可畏。   在这种从政的经历下,温皓兰对自己的眼光过于信赖。他第一眼见到郑玉衡时,就觉得他整个人温文尔雅、人如修竹,从上到下都溢着一股清正纯粹的儒生文士之意,再加上此人眼眸清澈,外貌出众,便更让温皓兰误认为他是只知道读书办事的乖顺之人了。   就这样的人,还能赌赢他老弟?   温皓兰转过头,见温皓成满脸窘迫,欲怒难发,憋得要出世升天的模样,就知道郑玉衡说得是真的了。   他一时大怒:“连赌都赌不赢,二十来年都活到狗身上了,我还要你做什么!”   温衙内见此情状,知道他哥今日是不会为他做主了,他身子又虚弱,跑也跑不掉,被他亲哥摁着扇了俩大嘴巴子,委屈地哗哗流泪。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今日可是十足地伤心。   温侍郎教训了弟弟,让温府的人将他重新送回马车上,而后抖了抖袖子,稍整衣冠,跟郑玉衡道:“让你见笑了。”   郑玉衡谦和道:“不敢。温大人公私分明,下官钦佩。”   “钧之,”温皓兰直接这样称呼他,“我虽然提拔你,但朝内皆知我是为了什么,众人眼中,你依然与内厂脱不开干系,外头若有风言风语,你千万不要在意,我们都是为了国朝办事的。”   郑玉衡应道:“多谢侍郎提点,我明白的。”   温皓兰看了他片刻,吐出一口气,慢慢道:“也不知那边能审讯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我心中其实隐隐有一个猜想,但不敢诉之于口。这户部中,我向来与人为善,真容不下我的人,只有两类人。”   “觉得大人挡了他升迁之路的人。”郑玉衡轻轻地接过话,“以及,觉得大人威胁他地位的人。”   “正是。”温皓兰赞赏颔首,“我知道你能检举此事,又能在内厂从容脱身,必不是他们的人,这才好与你说。”   “侍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郑玉衡问道,“特意提及,是有话要嘱咐吗?”   “是。”温皓兰道,他靠近几步,附耳低语,“若是后者,因北征的事宜尚待讨论,户部清算收支和整理年末用度等事、加上计算和商讨北征所费、呈表上书……恐怕上面的职务是不能换人的。就算太后娘娘、或是皇帝陛下,他们两位审出来是谁要害我,我怕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   郑玉衡心中也有了成算,他推测出十之八九,知道对方的这番考量是对的,便道:“陛下……已经很多年都动不了他了。”   温皓兰退后一步,知道他对朝野时局洞若观火,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而是说:“你在这时候升迁,其实未必是好事,区区仓部司主事之一,尚可以偷懒守旧,含糊其辞,但度支部承务郎,恐怕是真要出力的那些人之一。这是个又繁重、又麻烦的活儿,做得好,是上面的指点施恩,做不到,就是你的错。”   郑玉衡抬手行礼,态度谦逊温润:“能为朝中出力,受温侍郎拔擢之恩,是下官之幸,若不繁重辛苦,下官食禄不安。”   接触他时间较短的人,譬如温皓兰,就会认为这是一个聪明且很识时务、很好摆弄的人。等到触及到郑玉衡身上的刺时,才会迟迟地意识到他是个扎手人物。   温侍郎这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闻言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以表赞许和嘉奖。   他也不再多留,登上温家的马车,刚钻进车中,忽然又回头瞧一眼他,道:“钧之,我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不曾?总觉得你很面善。”   郑玉衡动作微顿,答道:“下官是第一次见到侍郎大人,或许我们有缘。”   他口上如此,心中却默默补充:“上回见到侍郎你,还是在世子的成亲宴上……我可是只跟诸位已荣休的老大人们同席,你我遥遥一面之缘而已,你这记性未免也太好了吧?”   ……   慈宁宫。   董灵鹫果然从许祥口中听到了一个她意料之中,但并不怎么愿意听到的名字。   她的指尖拨弄着棋子,淡淡道:“这下可好,皇帝正愁没由头杀他,这个把柄他一定要握住……只不过在这节骨眼儿上,用得到这人的地方,还有很多。”   这就是贪官污吏身上的两面性了。虚账贪污是一笔罪,的确不可饶恕,可是他又将户部经营了多年,除了温皓兰之外,六科里不乏他的学生故吏,户部尤甚。这也是当年她和孟臻一致同意对温侍郎破格超拔的原因之一……天下仓廪度支之事,国库账目之事,决不能由一人把持,成为他一家独大的一言堂。   如果此时是年中,一无赈济福州事,二无商讨北征事,那么董灵鹫掂量着,这个人是可杀的,可偏偏是这个事多繁杂的寒冬腊月,她反而没办法这就要了他的命。   坐在董灵鹫对面的是王皇后,王婉柔亦通棋技。   因太后当政之故,所以大殷的熙宁、惠宁两代,迄今为止,都没有后宫不许干政的规矩,曾经站出来规劝的人,都已经在地底下陪先帝了,久而久之,王皇后等人也并不觉得她们从旁聆听有何不妥,虽然皇后听不懂母后跟许秉笔在讲什么。   许祥跪在不远处呈禀此事。   他道:“奴婢将笔录压下,尚未送报三司。”   董灵鹫“嗯”了一声,落子,又唤:“宣靖云。”   “嗳。”宣都知从一侧站出,满面笑容地躬身听候吩咐,“您嘱咐。”   董灵鹫道:“商恺没了,皇帝心里不舒坦。许祥又忙,你也不在御前秉笔,那是谁伺候呢?”   宣靖云道:“回太后娘娘,是陈青航。”   “你今儿在这里候了一天,应该早就跟许祥通过气儿了,知道哀家得问你。”董灵鹫道,“徐妃在行宫怎么样了?”   提及徐妃,王婉柔落子的手轻轻一颤,面露愧意。   确如董灵鹫所讲,宣靖云早有准备,他道:“徐主儿不仅养好了身体,前儿奴婢去看,她人都胖了两圈儿,光彩照人,屋里还供着娘娘的长生牌位呢。”   董灵鹫没说什么,只是静候王婉柔继续下棋。   她沉默思考的片刻中,殿外内侍通传,赵清上前低声禀道:“娘娘,昭阳公主殿下进宫看望您。”   董灵鹫忙里偷闲,才跟皇后下了会儿棋,盈盈恰好就进宫来了。她这才恍然想起小女儿似乎是递过这样一道请示的,盈盈说年前养好脚伤,要在宫中常住过年,不然公主府冷冷清清的,很是无趣。   董灵鹫那时正跟小郑太医说起国事,虽然听过一遍,但没太入耳,随口允了。但她这几年记性已渐渐地差了,所以一时没想起来。   这么冷的天,也不能教盈盈原路回去,何况董灵鹫有心探她的长进,便道:“去接公主入殿。她跟皇后也很久没见了吧?”   后半句是问王婉柔的。   王婉柔温声细语地道:“儿臣也很久没见公主了,公主殿下是个忙人。”   “她跟你可不一样,娇气暴躁,总有些胡作非为的念头。”   董灵鹫说到这话时,孟摘月恰好提着裙摆跨过门槛,走进殿中。   她自然将话语听入了耳,大不满地提声道:“女儿可听见您这话了,娘亲只顾着哥哥嫂嫂,不顾着盈盈。”   她脚伤刚好不久,走路慢慢的。孟摘月一眼就看见殿内的许祥和宣靖云……准确来说,她的眼睛只看见了许祥。   公主穿着一身锦绣罗裙,裹着窄袖的大红兔绒小袄,发鬓上穿着一对珠幡,珠幡琳琅微颤,衬得玉容娇颜,身段丰柔细润。   婢女将她肩上的大氅摘下,整了整裙摆和衣带。孟摘月“恰好”走到许祥身侧,朝着母后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凤体康健,福寿绵长,能一辈子庇佑盈盈无病无灾。”   她微微屈身,锦衣金绣的裙摆如花瓣盛开,极细腻的衣料拂过地面,也拂过许祥跪禀奏事时冰凉的手背。   他呼吸一滞,手背上肌肤瞬间烧得滚烫。   公主殿下行完了礼,没有第一时间走到太后身边,而是站在原地又问候了王皇后,王皇后和气地回礼。   她转而面向皇嫂的时候,裙底绣纹精致的鞋微微一动,足下边缘的一角不小心压在他已经退了半寸的手指上……仅是一个很小的边缘,并没有什么感觉。   孟摘月似是这时才注意到,“哎呀”了一声,赶紧好生关怀,声音清脆地道:“许秉笔,本宫没注意到你,真真是不小心的。”   ……这个小祖宗。   许祥吐出一口气,声音压制得非常冷静:“殿下怜悯,奴婢……”   他话没说完,孟摘月就低下身,看了看他手上被踩到的地方,顿时香风扑面。她故意道:“本宫一贯心地善良,才管你们这些奴婢的死活,要是换了皇兄,他还得嫌你的手硌了脚呢……本宫给你看看。”   她装出这种态度,许祥反倒松了口气。一旁的王皇后觉得这话很符合公主的脾性,也不再关注。   盈盈连她皇兄都是这么嘴上不留情的,连王婉柔都习惯得差不多了。   孟摘月拉起他的手,逮到机会仔细端详着这只执刑握笔的手,指骨修长,上面却分布着几处薄薄的茧,并没有外面所传的“厂督养尊处优”的丝毫迹象。   公主“强迫”着他,表面随意地看了看他的手,她感觉到这个素日里木头泥塑一样的人眼神躲闪,想必心中不安,这才收敛地松开手指,保持着让他不必惶恐的距离,起身道:“不知你跟母后说什么大事呢,怎么不让本宫也听听?”   许祥低头俯首,在董灵鹫允准之前保持沉默。   直到董灵鹫又下了一手,王皇后年轻,棋艺尚浅,眼见着大势已去。   她分出神,倒是没看他们两人,只开口道:“盈盈,过来。”   孟摘月听闻母后呼唤,适时止住心思,转头应了一声,旋身而去。   她的裙摆又是大幅度地一扫,禁步撞动,随身的香气也乍然离去。在许祥的视野里,只能见到一抹摇曳的罗裙,如春日锦芳园里盛开的桃花一般,随风簌簌地飞坠向远处。   孟摘月走了过去,坐在瑞雪姑姑命人备好的椅子上面,伸手从棋枰底下把贪睡的御猫抱上来,用力亲了亲:“我看皇嫂这局是要输得落花流水咯,是不是呀皑皑?”   皑皑伸爪抵住她的脸颊,娇里娇气地夹起声音:“喵呜——”   作者有话说:   皑皑(夹子音):喵呜喵呜——   在外干活的小郑:?总感觉有人背着我勾引娘娘。 第75章   孟摘月抱住皑皑, 将白猫放在自己的怀中,从旁观察棋局, 一旁的王皇后笑叹道:“盈盈说得对, 儿臣实在不如,这就要投子认输了。”   董灵鹫道:“败棋是常事,年轻时,哀家也是输过来的。”   她放下棋子, 在王婉柔将要彻底毫无转机的前一手停下, 命人将棋局撤下, 饮茶润唇, 偏头看了一眼盈盈:“你今年来得倒是很早, 往日里到了腊月,还总是放不下京中那些吃喝玩乐的事儿,得你皇兄三催四请地派人过去, 咱们公主殿下才肯回宫过年。”   孟摘月脸颊微红,扭捏软声道:“都怪从前有个驸马绊着, 盈盈还得陪他,不然早就飞回宫陪母后了。”   董灵鹫只是微笑,并不点破她, 又问:“脚伤全好了?”   孟摘月站起身,在母后面前旋身一转, 动作轻盈, 虽然看得出还很小心,或许偶尔还吃痛,但大致上好得差不多了。   董灵鹫道:“几日便好了, 这么点伤, 也让你眼巴巴地递一道信儿, 夸大其词地上书哭诉?”   孟摘月道:“儿臣才没有夸大其词呢,一开始是很痛的,后来……后来他们照顾得好,也就好得快了。对了,母后让许祥和宣靖云下去吧,我有件事要跟母后说。”   董灵鹫轻点了下头。   孟摘月让他们两人下去,其实并非是为了“保密”,而是心疼许子骞在地上跪得太久了,她不好明说,只能假借这个理由,而后又挪了挪座椅,蹭到董灵鹫身畔,双手趴在她右手边的扶手和椅披上。   “母后,”她道,“《大殷律》的已故的周老先生编撰的,我听闻父皇在时,曾经让周老先生的弟子,也就是现任大理寺卿王明严先生负责编撰过四十卷《大殷律疏议》,我翻过已编成的前十五卷,里头有很多有进益的想法,母后为什么不用?”   “你口中觉得有进益的想法,是什么?”董灵鹫问。   “就比如……嗯,废除商贾在着衣、住行、纳税方面的苛刻歧视,还有……”她林林总总说了几条,最末尾道,“将夷三族、举家为奴为婢这类刑罚减轻,民间常说出五服是远亲,我们便也废止五服之外的连坐。”   董灵鹫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用吗?”   “难道不是因为王明严先生还未写完?”孟摘月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大殷律疏议》已经停滞了两年,她所见不过未完的残卷,便又请教,“盈盈不知。”   “王明严写得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董灵鹫道,“他学识渊博,见地广泛,别的不说,在编撰疏议这件事上,算得上是大公无私,为天下黎民着想。只不过……很多时候,律法的实行要建立的切实的基础之上,我问你。”   她语调微顿,对孟摘月道:“天下安宁富庶的情况下,为商者若无限制,大肆买田置业,购置兼并土地,大殷那么多经营农务的百姓,良田所出,有几分能到他们的手上?”   孟摘月一时怔住,哑口无言。   “盘剥农民,与君争利。这是儒家的看法。”董灵鹫随口提了一句,“法家所谓的贬斥地位、苛政重税,在‘德刑之辩’中看似直接、粗暴,但其实崇尚德治的儒生们也在极力压制商贾的地位,我们,对,我和你,还有你皇兄、皇嫂,就是儒生们梦寐以求的最高效忠对象,这些人就是为了统治着想,才要求朝廷把暴利行业握在手中,免得动摇根基。”   孟摘月呼吸一滞,她在董灵鹫说到“我和你”时,感觉到一股非同寻常的沉重感。   “盐政、马政、铸铁。这都是官府已经握住的东西,然而,贩卖私盐、私囤甲兵,还是层出不穷。只要有利可图,很多事都是屡禁不绝的,如果压制都压制不住的事情,再一经放开,是何局面,盈盈何曾料想?”   董灵鹫说这些时,不光是孟摘月,连一旁听不太懂的王婉柔都不禁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孟摘月沉思不语,眉尖紧紧地拢在一处。   “哀家说他写得好,是真这么觉得,可不合适,却也是真的。”董灵鹫道,“若是真有任其发展的土壤,商贾所能创造出的金银利益,比得上一州一县的地方豪奢之家,未来或许可行。眼下免除抑商之政,对于天下农耕之人,尚且说不清利弊,但对于现今的国朝安定来说,仍是弊端大过有利。”   大殷的坊市环境较为宽松,经过明德帝这样堪称圣贤的统治者后,其实已经有了“四海无饥馑”的颂词。   孟摘月吸了口气,她意识到母后口中的“安定”代表着什么,她的意思是:至少对于目前较为稳定的统治形式来说,徒有害处,没有益处。   她低低地道:“寺卿大人亦是正统儒学出身,怪不得因为《大殷律疏议》的事,他的学名有损,备受争议。”   “至于你说的,连坐。”董灵鹫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她在很多事上都有超前的眼光和见地,很是包容,就如同《疏议》损害利益,她却还是认为里面有很多好想法一样。   但在废止连坐这件事上,连董灵鹫都觉得未免太虚浮、如漂泊浮萍无根无基,只有一纸空论而已。   她尽量语调和婉地道:“历数各代,本朝并不算重刑,只要连坐一废,天底下的犯禁、谋逆、贪污、叛国……等等,诸如此类大罪,将层出不穷,世风难正。别的不说,天底下想要让大殷不姓孟的人,可不在少数。”   孟摘月脊背一寒,试探道:“那像儿臣说的,先减轻五服之外的连坐呢?”   “那要是家中奴仆犯禁、邻里犯禁,便不干主人家的事了吗?”董灵鹫道,“知邻里、友朋谋逆而不报,皆因其无罪也。韩非子《制分》论①:告过者免罪受赏,失奸者必株连刑,如此则奸类发矣,奸不容细,私告任坐使然也。”   说罢,太后轻轻笑了一声,语气中有些无奈:“难道盈盈是觉得,京城中秩序井然,奸邪少见,是因为人人皆有一派道德之心吗?”   孟摘月双手捧脸,把软乎乎的脸颊捏得泛着粉红,神情微微抑郁:“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既保证律法的威严,又能让更多无辜之人免受凌/辱。”   她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不对,董灵鹫的神情果然稍稍一变,转而跟王皇后道:“柔儿,上回你说得那件绣品做得如何了?不妨取来给哀家看看。”   王婉柔知情识趣地起身,行礼道:“儿臣这就回宫去取。”   一旁的瑞雪送其离去。待王皇后离开慈宁宫后,董灵鹫才语调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凌/辱?”   孟摘月脊背僵硬,忍不住捏了捏皑皑的尾巴,御猫“喵呜”一声,扭动身躯从她怀里跳出来。   董灵鹫道:“什么人是又无辜,又受到凌/辱的,让昭阳公主殿下这么上心。”   孟摘月眼睁睁看着猫太子走到母后面前,手里绞着手帕:“儿臣只是……一时想到……并不是全为了他……”   但很大程度上,她蜕变的原因是因为那日在内狱受到的冲击,那些有关于刑罚、酷吏、律法,那些干涸的与崭新的血,那些封建王朝束缚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丝线,都深深地惊动了她的原本无忧无虑的灵魂。   董灵鹫盯着她的脸,突然道:“我将许祥免去职务,送进你府中,任由盈盈亵玩,如何?”   公主大为震惊,手足无措,哑口难言,她对着母后如刀刃一般的视线,感觉自己就是说一句假话,都会被从中间剖开,活生生地取出她的心脏来。   孟摘月喉间一动,语调不由得郑重起来:“儿臣并非眷爱笼中囚鸟之人。”   董灵鹫目光停在她身上,大约片刻才收回,喝了口茶,神情语气又放松起来,那股势如天倾的压迫力从她身上一丝一缕的褪去,她道:“你的机会可就只有这一次。”   孟摘月道:“儿臣不会后悔,我可是公主呀,这还拿不下他?”   董灵鹫被她逗笑了,说:“公主就行吗?公主要是行,你不早就高高兴兴地在公主府享乐了,还巴巴地进宫做什么?”   孟摘月略微尴尬,但还是嘴硬:“那是许祥不识抬举,儿臣再给他一次机会。”   董灵鹫道:“他最好一直不识抬举,不然这事儿瞒不住,朝臣骂你、骂你皇兄,要是知道哀家纵容,还得骂我。”   “怎么敢的呀!”孟摘月豁然站起,略一掐腰,语调又娇蛮又可爱,“谁敢对母后不敬,本宫非得打他一顿不可。”   董灵鹫道:“话都说到这里了,你还死性不改。坐。”   孟摘月也知道娘亲其实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故意作此言,然而她总不肯学乖,惹母后和皇兄担心,只好讪讪地坐下来。   董灵鹫从手边的书案里翻了翻,从里面抽出来一本文书,但不是奏折模样,而是信笺之状。她将信笺递给了盈盈。   孟摘月接过,听她道:“这是大理寺卿王明严写给哀家的,以他私人的身份,希望能收你为关门女弟子,加入跟随他修撰起草《大殷律疏议》的那群学生之中。”   孟摘月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她仿佛脑袋让重重地锤击一下,浑身上下都骤然一抖,神情呆怔,难以相信。   “哀家曾回复问他,为何王寺卿学生弟子遍天下,却要收公主为学生。你毕竟是女子,曾经又修的是老庄之学,与法家可谓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王寺卿信中说,他的学生故吏虽多,可皆是学儒的男人,在其位,谋其利,心肠皆一致,而天下有万万数的男子,就有万万数的女子,若无公主这样身份尊贵、而又能睁开眼为底层小民谋利的女子修法,恐怕全天底下的女子,皆在泥泞深塘之中,无人为她们说话。”   孟摘月微微哽咽,她抬手捂住了脸,轻声道:“儿臣愚昧骄矜,何德何能……”   “王寺卿有此想法,并非是盈盈的能力有多出众。”董灵鹫知道她聪明,但公主毕竟才接触此事不久,道路还长,要说是为了“能力”而选中,未免虚假,“他看中的是你的身份,还有你的心地善良。大殷……只有你一位嫡出公主。”   孟摘月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小声道:“母后曾经说,皇家女子,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对。”董灵鹫道,“因为我可以参政,所以后宫无此禁律,世家大族的女眷谈及朝政,也不会被辱骂、轻视,因为皇后贤良淑德、帝后情深意重,所以女子居于内室,仍旧受夫婿尊重,夫妻同体,若是宠妾灭妻,则可以令言官弹劾官员失德。”   孟摘月道:“从此……也会因为有盈盈在,所以律法当中,男女相等,让女子也有立足之地吗?”   “会的。”董灵鹫看着她应道,“但要看盈盈的努力了。”   孟摘月又想哭,但她嫌丢人,擦干净眼泪忍回去了,说:“母后,我很怕自己辜负了王先生、还有您的寄望。”   董灵鹫摸了摸她的头发,微笑道:“你可是公主啊,受天下之供养。金枝玉叶,什么做不成呢?”   往日孟摘月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今日听来,却倍感惶恐和惭愧,她定了定神,道:“这件事就算有您和先生,恐怕朝中的各位大人一旦听闻,是要上书的吧?”   “哎呀……那当然。所以你不如把许祥领回去,从此不过问朝政律法,省哀家的事。”董灵鹫开了句玩笑,伸出手示意了一下,轻缓悠闲地道,“这样,哀家直接任命你以公主身份为制诰女相,让你在中书门下监管诏令,再赐封镇国长公主。到时候一定群臣激愤,金殿死谏。”   “……啊?”孟摘月呆呆地看着她。   “到时候哀家再从容受谏,收回成命,让你去做王寺卿的弟子,只参与跟随他修撰《大殷律疏议》之事,这样一折中,就可行了。”   孟摘月咽了下口水:“娘亲,这能行吗?”   董灵鹫道:“你要发疯,他们会拦着你,但你只疯了一点点,他们会觉得,哎呀,皇太后这么听诸臣的话,这就收回成命了,让公主参与协助,修个律法有什么,她能懂什么?这时候再要说什么做什么,他们也不好阻拦了。”   孟摘月隐约懂了什么,琢磨了半天,又道:“这是……制衡之法?”   董灵鹫一下子笑出声音,道:“按照民间的说法,这叫……‘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作者有话说:   作者学识有限,所以人物的看法也不是完全正确和完整的,况且还有时代局限性,所以大家看看就好,不要太过深究。感谢qaq(我努力写好了但是知识它不进脑子呀!!)   注①告过者免罪受赏,失奸者必株连刑,如此则奸类发矣,奸不容细,私告任坐使然也:《韩非子·制分》原文,意为,告奸的人免罪受赏,有奸不报的人一定要连带受刑。如能这样,各种各样的奸人就被揭发出来了。连细小的奸邪行为都不容发生,是靠暗中告密和实行连坐所起的作用。   小皇帝:???这事不需要问我一下吗QAQ,妈咪,小妹QAQ……(屁股底下的皇位它突然就烫了起来) 第76章   腊月底, 除夕。   百官休沐,依例放年节的假。   郑玉衡从户部回来, 将官服换下, 着常服整理她的奏折和书卷,在慈宁宫殿中等候。   除夕是宫中的大宴,董灵鹫必然要前去参宴,与京中的诸多公侯门第、诰命女眷等相聚宴饮, 如若皇帝、皇后皆在, 而太后娘娘不曾到来, 那么这宫中再大的排场, 也名不副实、了无趣味。   为完此事, 董灵鹫即便懒于交际,也不免要亲身前往,见过那些隔着几道弯儿的宗室远亲, 看着一些面貌稚嫩的宗室子近前磕头问安。   她待到天际昏黑,酒过三巡时, 便跟孟诚说酒热体倦,先行回慈宁宫了。皇帝原本想亲自送她,但两人不好都抛下宴席离开, 董灵鹫便让他不必相送,主持大局即可。   孟诚只好点头称是。   董灵鹫走出香风流荡、温暖四溢的殿中, 没有上轿, 而是独自行过宫中的一段长廊,廊外朱栏的两侧,覆着一层薄薄的新雪。   瑞雪拢了拢她肩上的大氅, 递送来一个换过炭的温暖手炉, 低声道:“娘娘, 咱们回去吧。”   董灵鹫道:“里头闷,哀家再走一会儿。”   她的衣衫渐渐沾上干燥的冷意,凉气一丝一缕地从附到锦绣华服上。董灵鹫深深地呼吸,感觉涩而微寒的气息涌入肺腑,让她格外地感到清醒。   明月高悬,寒光照雪。   她慢慢走过这段路,折了一只探出锦芳园的红梅,把玩在手中,这才上了轿。   慈宁宫灯火通明,私下里偶尔可闻宫人内侍们喜气洋洋的互相恭贺声。蒋内人正坐在一个小凳上,给鎏金香球里更换香料,太后娘娘一回来,她从门口这儿望见,咳嗽两声,内里哄闹的小丫头们就噤了声。   殿内安静下来。   董灵鹫踏进门槛,四遭的宫人们低下身行礼。她摆了下手,道:“让她们都下去歇着吧,只留一两个看着烛火值夜。”   瑞雪道:“是。这几日的爆竹……”   “该放就放。”董灵鹫道,“热闹一点儿好,小孩子都喜欢热闹。”   瑞雪劝了一句:“为这个热闹反惹了娘娘休息不好,那就折她们的寿了。”   “你倒会做我的主了。”董灵鹫轻轻地道,“没这么金贵,就这一两天,让她们闹腾去吧,宫中服侍听起来体面,一年到头提着胆子,未必是个好差事。”   瑞雪这才应道:“是。”   她知道小郑太医在里头,自有他在,便折下去给小丫鬟、小内侍们分发赏钱和年节的福灯、礼物去了。   四下的宫人逐一退下,董灵鹫也就不端着什么皇太后的架子,随意松了松筋骨,将路过园子里时折得红梅插在书案瓶中。   一段枝节与瓶底相撞,发出很轻微的脆响。在书案边理书的郑玉衡抬起眼,见到一张无论见了多少次、还是会为之失神的脸庞。   今日参宴,太后娘娘装扮得格外庄重。她乌发如云,黛眉朱唇,戴着一顶累金丝、卧珠凤的华冠,细细的步摇流苏从冠中垂坠下来,轻微地颤动,衬着她雍容而宁静的眉眼。   郑玉衡心跳漏了一拍,呼吸稍滞。   董灵鹫将红梅插就,手指转了转瓷瓶,将瓶上绘着的柳枝春燕转到正面,慢悠悠地跟他道:“几时回来的?”   “一早就……回来了。”他道。   “哀家今日太忙。”她伸出手,刚刚接触瓷瓶的手指还有些凉,指尖轻柔地贴上他的脸颊,冰丝丝的,“早说你回来得这么快,一杯酒我也不喝了。”   郑玉衡被说得心口怦然,下意识地覆盖上她的手指,不让对方停止这种短暂而又温柔的接触,他闭上眼,侧颊贴在她的掌心上,低声:“您这句话说给过别人吗?”   董灵鹫笑了笑:“又想跟谁比呢?”   “不是……臣不知怎么跟您说。”郑玉衡道,“要是我能有这份独一无二的恩典,玉衡会记得一辈子的。”   他才懂事几年,受过什么风雨,懂什么叫一辈子吗?   董灵鹫望着他的眼睛,安静地凝视了一会儿,轻道:“哪怕你不能记得一世,能有今日的模样,能说出今日这样的话,我也不算白疼你了。”   她绕过书案,坐在铺着软毯的椅子上,却一页书也不想看,少见地放松了紧绷的神智和身躯,有些犯懒、微微疲倦的靠在椅子上,单手搭着椅背,手指捏着鼻梁,闭上眼道:“把首饰取下来吧。沉。”   因为这个高度,郑玉衡便低下身,跪下来拆这些簪钗首饰。   他对太后娘娘既有不可言说的冒犯之心,亦有刻进骨子里的尊重敬爱,能够在她面前,为她做一些体贴琐碎的小事,这是仅排在治好她之后的愿望。   郑玉衡的脑海中已经抛去了所谓“佞幸”、“男宠”等忌讳,也在她面前摒弃了所有关于文士孤傲的触觉。他仔细耐心地取下珠饰,摘下华冠,握住她垂落的手指。   郑玉衡以为自己的动作很轻柔隐秘,似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指节,但董灵鹫却不知何时已经睁眼望着他,将他的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   她忽然轻道:“……过来一点。”   郑玉衡动作微顿,贴近她身边。   檀香,混着一丝冷气,还有案边瓶中的红梅芬芳,纠缠环绕在他身边。   董灵鹫伸出手,勾着他的领子,将里面绣着白鹤的绣图捋出来,温柔地笑了一声:“一年到底,年关有七日不必办差。原本前两日就该放你回来,今年户部的事太多,特延了两天,说是……过了年给你们补回来。”   郑玉衡盯着她的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觉得嘴唇发干,檀娘的手指如此细腻柔婉,是美玉一样的人物,说句不要脸的,他很想好好地亲亲她,从指尖、手心、到手腕,把这宽博的袖子挽上去,用唇贴着她肌肤下的血管脉络,求她不要收回去,求她一直怜爱他。   董灵鹫看出他失神,点了点他的额头,续道:“你这几日都在慈宁宫,不回去吗?”   郑玉衡道:“……不回去。”   “要是有急事呢?”   郑玉衡一想到要跟董灵鹫分开,眼眶都红了,小声道:“杀人放火也不去。”   董灵鹫“嗯”了一声,又道:“那要是我让你回去呢?”   他闻言一怔,哑口无言,神情温顺委屈,墨黑的眼眸与她对视,半晌才道:“那……臣……听您的。”   董灵鹫微笑道:“那你抱我进去吧。”   郑玉衡听得更为紧张,但他知道对方估计并不轻松,所以不奢望能发生什么,只是起身环住她的腰,一把将董灵鹫揽入怀中,听到她身上撞动的珠玉声。   她的手环过去,靠在他肩膀上,低头小憩,如一尊水晶琉璃做的菩萨,被虔诚的信众捧在心上,抱在怀里。   她在郑玉衡身上感觉到了短暂的安宁。   直到寝殿的床纱微动,她终于卸去一身的重量,躺到温暖的锦被当中,才像是从锦衣金笼里钻出来,洗尽铅华,还原成最初、最原始的那个董灵鹫。   身下的被褥叠放有序,这是郑玉衡叠被铺床的习惯。他靠在身侧,给董灵鹫解开腰上的白玉络子。他的双手丈量过她的侧腰,再轻轻地抽回,将一重一重的华衣解去。   床尾,金兽炉中热意正浓。   寝殿只挡了屏风,没有关门,从帘外遥遥传来小宫女们捉弄嬉笑的声音,大红的灯笼从窗角映进来,合着月光、烛火。   郑玉衡把她外头的衣衫取下来,放好,正俯身给她整理被角,动作忽然顿住了。   董灵鹫在看着他。   素日里,他也不乏做这些零碎的活儿,董灵鹫要么就很快睡着了,要么就拉着他的手让他暖床,很少一直望过来,却又不语。   郑玉衡低低地问:“怎么了?”   董灵鹫道:“我在想,要是我第一个认识的是你,会是怎么样的。”   郑玉衡的手下意识地收拢,将被角抓出些许褶皱。   “你这样让我想起小时候,”董灵鹫说,“我怕爆竹声,也怕年兽,除夕的夜里不敢睡觉,我娘就坐在我旁边,轻轻地握着我的手,给我整理被角,给我唱童谣。”   郑玉衡怔了一下:“您……怕爆竹声吗?”   “就一点点。”董灵鹫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怕。”   大殷的皇太后,按理来说,就是要什么都不怕的。   但她又说:“我以前什么都怕,虫子、雷声、爆竹……还有骑马。但是从……从我出嫁之后,就慢慢地不怕了。”   郑玉衡心中忽然一痛,他感觉到一股难以压制的心疼和伤感,为了保持平静,他不得不握住对方的手,掩饰般地挡住自己的脸庞。   “我娘是一个雷雨天走的。”她慢慢地说,“所以我怕打雷。可是后来孟臻也是这种天气走的,他走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怕了。”   郑玉衡沉默地聆听。   “我娘不在之后,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条件、始终爱我的人,不会再有了。”董灵鹫轻声道,“玉衡,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是不是不应该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不是的。”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柔和地回答。   “几年前,慈宁宫庭院里最高的一棵树,是一棵梧桐。后来遭逢一日雷雨天,它被从中劈开,拦腰折断,内里焦黑一片。”她叙述道,“它遮风挡雨了很多年。”   “檀娘……”   她彼此敬爱的父亲母亲,每年都为她挡去爆竹声的那个柔弱身影,从窗隙间流窜出来的冷气,还有那段飘渺到接近虚无的童谣……那只捋平被角的手,如幻影般在烛火依稀的此刻,重新浮在她的心上。   可是,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董灵鹫发觉,自己的一生也过去很多年了。她早有天不假年的觉悟,但在意识到一生中所拥有的美好光景都在流失时,还是不免感觉到一阵冰冷和寂寥。   郑玉衡轻轻地唤她,他很怕惊动对方回忆里的伤心事,只交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蹭着她的手指。   董灵鹫回过神,拉住他的手背枕在耳畔,像是在他身上扣上了一道无形的锁。   她望着郑玉衡,说:“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董灵鹫闭上眼,又喃喃地道:“玉衡……”   “我在的。”他温声应道,但还是掩饰不掉声音中的心疼和慌乱,几乎是有点儿手足无措地问,“我可以……给您唱童谣吗?”   董灵鹫无声地笑了笑,抱住他的胳膊,懒洋洋道:“不要,你又不是我娘,占什么便宜。”   “可是我……”   他话语未尽,董灵鹫就伸手把他拉过来,让他躺在自己身边,然后埋在他怀中,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耳畔。   郑玉衡遮住她的耳朵,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就这样吧。”她说。   “好,”郑玉衡压着声音,悄悄地道,“没有人能从我怀里把你抢走,年兽也不行。”   她没有回答。   在太后的默许下,殿外亮起焰火烟花的光芒,一重重地映在窗纱上,光华此起彼伏,东风夜放花千树,直到更残漏尽,星落如雨。   作者有话说: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这两句是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典故。   最后一句化用: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辛稼轩) 第77章   郑玉衡从来乖顺, 甚少有不听话的时候,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   少数不听话的时候, 基本也是小郑太医缱/绻求/欢的一面, 虽然娇纵难缠,让他黏得无可奈何,但不得不说,董灵鹫还是很喜欢他这么撒娇的。   次日天明, 董灵鹫醒得早。她稍微一动, 郑玉衡便跟着清醒了。   他一整夜都睡得不安稳, 脑海中时时刻刻想着董灵鹫, 因为心里惦记着, 所以一夜醒了数次,每次见她宁静地睡着,呼吸平稳, 眼睫如蝶翼,他又将心重新放下, 拢住环抱她的手臂。   一夜醒了数次,要说睡得安稳,那是假话, 但郑玉衡见她没有很早便被烟花爆竹声吵醒,心里却很是庆幸, 几乎以为漫天神佛里真有一路听到他的祈祷, 让娘娘好梦沉酣、免去多思多虑。   这世上有一个说法,是说越是聪明的人,看透人情世故, 劳心伤神, 所以寿数大多不会长久。郑玉衡每次想到这句话时, 常会陡然心悸,压抑住料想以后的思绪和隐痛,只将眼前的每一刻、能为董灵鹫做的每一件事,都珍之重之,尽心竭力。   董灵鹫醒了,却没有起身,而是伸手勾过他的腰,将手指挂在他身上的单薄素衫之间,问他:“几时了?”   “寅时三刻。”郑玉衡数过更响,按照自己的感受略微推测,报给她一个相差不多的时辰。   董灵鹫觉得还早,又有些睡不下,索性睁开眼望着他,恰好看见郑玉衡的手指轻抚着她的发尾,被她视线笼罩,小太医立即收敛矜持起来,故作无事地将手收了回去。   董灵鹫也不追究,而是道:“外头的小丫头们闹了一夜吗?”   “中间歇了歇,但守岁的人多,又是年节。”郑玉衡道,“殿外时时都有人清醒着,以备娘娘的吩咐。”   董灵鹫笑了笑,说:“你在这里,我还要吩咐她们干什么?”   郑玉衡大为受用,从身后满足地翘起一条无形的尾巴,嘴上却说:“臣侍候的时候不长,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这里的谦虚就是假的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和态度,简直是在脸上写着“就是就是,除了我以外谁还这么细心?”   董灵鹫不点破他的心思,顺着他的话慢悠悠地道:“确实是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郑玉衡愣了一下,将脸凑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呼吸可闻,他低低地问:“什么地方?”   “就是……”   董灵鹫稍稍拉长了点音调,细腻的手指攀上他的侧颈,手心熟稔地贴在他的肌肤上,没入郑玉衡松散下大半的发髻,手指勾着细密漆黑的发根。   她没怎么用力,但这种强盛得难以拒绝的控制欲,从她的指尖蔓延开来,令人难以抵御。   郑玉衡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察觉到自己没办法抵抗她任何的一举一动了。他浑身一紧,被这只其实没怎么有力气的手摁了下去,献上一双柔软微凉的唇。   他的唇线素来优美流畅,饱满的软肉泛着淡淡的粉红,很容易就被摩擦、咬合得红润一片,要是再过分地坏心眼一些,甚至会带出一层隐隐的、砂砾滚过般的微痛。   恰好,在这方面,太后娘娘的心眼就不是那么好。   她的犬齿有点尖锐,让郑玉衡联想到森林中的虎豹、狼群里的头狼,想起鹰隼的喙与利爪,想起一切野外的猎食者。他有时会恍惚地觉得,她柔弱的身躯里蕴藏着掠食者的本性,擅长刺穿喉管、把其余生命的控制权掌握在手中。   郑玉衡的唇上印出一层刺痛的齿痕,他习惯了,时不时就要在饱含甜蜜的沉沦里感受到它伤痕累累的余痛,但他跟其他的猎物不同,他只不过以猎物的姿态出现,对她一切的破坏、发泄、掌控,全部照单全收。   他编织一张更温柔广大的网,希望笼住明月的清辉、捉住惠泽天下的飞雪,留住董灵鹫所有私人的情绪,好与坏都不重要,她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如珍似宝。   郑玉衡印着伤的唇分开,接受她的控制和驯养。董灵鹫缓慢地收紧指节,牵引着他,让他不许躲避、逃离。   然而郑玉衡本身就没想过躲避与逃离。直至她咬到自己的舌尖,才急促地抽了一口凉气,墨黑湿润的眼睛望着她。   他的发丝已经完全散乱了,身上这件单薄的衣衫没有系紧,露出脖颈、锁骨,以及小半片洁净紧实的胸膛,他温文如玉,带着一丝楚楚堪怜的神情,低着声说了句:“……出血了。”   “是吗?”董灵鹫捧着他的脸,“我看看。”   郑玉衡犹豫了一下,露出被咬伤的舌尖。   他这样做,就与勾/引无异了。   董灵鹫屈指钳住他的下颔,看了一眼一时失控咬伤的地方,道:“是我不对了。”   她说得满怀歉意,却又拉着他不整的衣领扯过来,语调温柔款款,动作却直截了当、肆意妄为。   但她的温柔是假的,在很早之前,郑玉衡便已经察觉到董灵鹫在有些时候一点儿也不温柔,她一旦开始失去控制的界限,就会显现出恶劣的趣味和一丝残暴的迹象……郑玉衡有时候觉得她能压抑着自己,二十多年保存着这样一个庄重平静的形象,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   她想要做什么,郑玉衡都百依百顺。他乖巧得令人想要为难、想要凌/辱,想要在这谦和的进退上敲出欲粉碎的裂痕,她下达每一句指令,他都小心照做。   直到董灵鹫开始装饰他。   她应该不会打什么绳结。董灵鹫在宫中的生涯虽然长,但闲下来的时候太少,并不知道绳结和编织之法,所以只是很简单地在他身上打结,因为怕滑脱、也怕他会疼,就打了一个不松不紧、人人皆会的活结,在上面挂了一只很小的铃铛。   铃铛是从紫檀首饰盒子里挑出来的,原本预备着是做腰饰、或是做什么摆设玩意儿,但还没遣人去做,就先派上了用场。   郑玉衡的尺度一再跌破,他就算已经献身献出了经验,一时也有些受不了,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眼角微红,踌躇地问她:“臣……这样就不能到殿外,侍候汤药了。”   “你是怕侍药间的女医发现么?”董灵鹫明知故问。   郑玉衡神色犹豫,将她圈在自己怀里,握着她的手腕,蹭了蹭太后娘娘的手心,说:“行走坐卧,都会有声音的。”   “不会的。”董灵鹫道,“方才给你系的时候,就没听见什么声儿。”   郑玉衡不说话了,他埋在对方肩头,轻轻地吸了口气,道:“再亲亲我。”   待他抬头,董灵鹫便温温柔柔地又亲了他脸颊一下。   郑玉衡不肯罢休,指了指唇。   董灵鹫好说话地又在他唇间轻轻一吻。   郑玉衡这才半推半就地勉强接受,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能不能……”   “这才是开始呢。”董灵鹫道,“你不是要在慈宁宫服侍七日,才回户部么?”   讨价还价未果,反惹得郑玉衡耳根发烫,热度一下子蹿上来,散都散不去。他既期待,又有些微妙的害怕,牵过她的指节蹭了蹭,又亲了两下,低声:“那您多疼疼我。”   ……   两日在床榻上腻了一会儿,因初一有各宫前来拜贺请安,董灵鹫也不能在他身边待得太久。   他服侍着董灵鹫洗漱更衣,为她绾发描眉,选好庄丽但并不繁重的头饰,再一一为太后娘娘戴上首饰、禁步,双手丈量过她的腰身,在这具温暖柔弱的身躯披上一层又一层玄衣华服。   董灵鹫离开寝殿后,郑玉衡规整好她案边的公文,处理好未完的户部余事,而后便在榻上呆坐了一会儿,目光迟迟地看向衣衫之下,然后忍不住捂了一下脸,在心里骂自己:“鬼迷心窍,什么都不知道拒绝,檀娘一句话你就从了,什么清官文吏,还要脸不要?”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骂了自己一箩筐,连日后事发,御史言官怎么参奏、怎么骂自己的话都想好了,可谓是思虑长久、计议深远。   等到一切冷却,逐渐平静时,郑玉衡又实在不能在寝殿里平白待上整整一日,连个面也不露。无法,只能穿上较厚的冬衣,心虚地多披了一件毛绒披风,才从另一边折去殿外。   他走到侍药间,因外头风声大,一路上都没听见什么铃声。但郑玉衡本人心底发虚,生怕娘娘用在他身上的这点恶劣性子被发现,所以诚惶诚恐,一路上绷着神情,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到了此处,素日里相熟的几位女医都凑上来,纷纷给他见礼问好。郑玉衡一一回礼过去,坐到了药柜旁核对着方子和脉案。   外头风雪依依,合着爆竹烟花声、廊下的宫女笑谈打闹声,因为各宫的娘娘都来拜贺,所以各处内外,皆有许多人殷勤进出。   他才坐下不多时,崔灵披着一身崭新的青莲色绒缎斗篷,从外头进来催药,当面见了他,有点儿惊讶:“哎呀,稀客,也不知怎么地,我们小郑大人近日来得少了,不知是有什么要务,还是在那头伺候娘娘好了,就忘了本分。”   郑玉衡心道,我在“那头”伺候得也不好,实在坐立难安,心如擂鼓,只想央求她快些饶命得好。但这话实不能诉之于口,便起身先问了她一句好,才温润歉道:“让崔内人多多费心了。”   “我费心没什么的,都是分内之事。”崔灵本也没生气,只是天性/爱玩,喜欢调侃,她近前来看炉子,见药炉已滚沸了,一边取药一边跟他闲话道,“你这脉案记得不勤,娘娘也不找其他太医来看看,真是宠坏了郑大人了。”   郑玉衡悄悄后挪一步,心神紧张。门窗外有风声,内里也有滚热的沸腾声、炉火哔剥声,实在听不见他那点不堪的动静,可他不能放心,分出一缕神来回道:“娘娘的身体……虽说调养之事,都是从长计议的,但我看着是好一些了,不知道是否是心境宽慰些许的缘故。”   崔灵道:“有郑大人在,怎么能不宽慰呢?好啦,你总在这儿待着,身上都染了药气了,还怎么进殿里陪伴娘娘?快出去吧。”   她看郑玉衡写完了脉案,便毫不客气地将他推走,又说:“昨儿瑞雪姑姑分压岁荷包,我说替你讨一个,姑姑说,小郑太医的自然有娘娘给包,轮不到她。只是话虽这么说,瑞雪、月婉两位姑姑,你终究还是去问贺一下……欸。”   她话语忽然一顿。   郑玉衡顷刻心里一紧,看着她的神色,思考着自己现在就逃跑的成功几率有多大。   “我忘了,既然药好了,你就送去吧。我一服侍娘娘心里就着急、就提着胆子,总是说错话。”崔灵转身把装好的药盅放在盘中,递给他,“有劳大人了。”   郑玉衡很微妙地松了口气,道:“不劳。”   作者有话说:   猫猫的装饰方案1:绳结+小铃铛。   太后评价语:蛮可爱的嘛。   小郑:QAQ 第78章   郑玉衡问过殿门口值守的宫人, 说是各宫嫔御已经离开,他便进入殿中。   然而可惜他没多问一句, 外头的小丫头也年幼不知道解释, 郑玉衡一跨进来,并非董灵鹫一人在其中,而是皇帝孟诚、皇后王婉柔陪膳。   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女官内侍,都在从旁伺候, 瑞雪姑姑、月婉姑姑, 并宣都知、赵清赵女使, 俱环绕四周, 连同御前近侍和凤藻宫的陈都知……皇城的三位正经主子用膳, 有名有姓的大内近侍皆屏息静候。   郑玉衡的呼吸都顿了一刹,见董灵鹫望过来,不好掉头就走, 幸好手上有正事,便上前侍药。   董灵鹫正跟孟诚聊天, 见他来了,目光上下一扫,视线停在他犹自微红的耳尖上, 就知道小郑太医万分听话,想是这时候还没摘呢。   小皇帝也在盯着他。   董灵鹫接过药碗, 指腹转了转碗沿, 随口道:“留下布菜吧。”   若是平常时候,郑玉衡必然欣然应允,但此时此刻, 他只觉得娘娘又要为难他、玩/弄他, 眼眸湿淋淋地望了她一眼, 神情很是委屈。   这可有点儿眉目传情的意思。   小皇帝突然咳嗽了一声。   郑玉衡立即收回视线,接过瑞雪姑姑手上的公筷,立在她身侧给董灵鹫布菜。   董灵鹫喝了药,漱口去掉嘴里的苦味儿,胃口不太好,只淡淡地饮茶,同孟诚继续道:“……年后还有三件事,先前跟你提过,这几日不忙碌,好好休息,但过了年终得再议一议。方才皇后说的减省法子,这是其一…… ”   皇帝和皇后夫妇恭敬聆听,放下了手中的食箸。   董灵鹫大略说了这几件事,随后便停口不言,稍微用了一点郑玉衡布的菜,转头对他道:“坐下吧。”   这是天家的家宴,他坐下算是怎么一回事儿?郑玉衡心中踌躇,加上在皇帝面前格外生出一种隐隐的惭愧,一时没有动。   孟诚果然望过来,他的脸色虽不太好,但经过这些时日的教养和成长,倒也没有以前那么喜怒形于色,尤其在董灵鹫面前,变得分外能忍起来,表面平静:“既然是皇太后赐座,便是褒奖郑太医侍奉有功,母后的病多亏你照应,不必推辞。”   郑玉衡这才坐到她身畔。   他下意识地靠得离董灵鹫很近,但不敢逾越规矩,加上心情焦灼,耳根热意未褪,有些神思不属。   董灵鹫继续跟皇后说话,跟王婉柔谈到后宫进来增添的、或是减少的开支。这些繁琐宫务,皇后都一一应答,言辞当中很是有分寸。   董灵鹫点了点头,这才用心地吃了点东西。她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再开口,只有孟诚提起公主:“盈盈住在宫里,今儿也不来。”   王婉柔道:“昨日守岁,公主想来是睡得晚了,晚些起也是有的。”   孟诚语气稍顿,忽而道:“母后在除夕前命人拟了一道旨意,后省拿来归元宫时,儿臣看了几眼,盈盈年轻,制诰诏令、在中书门下审核政务这种要事,是不是还要再斟酌斟酌?”   岂止要斟酌,孟诚看到这懿旨时,脑子里都嗡得一声——跟权力倾轧倒是没有太大关联,而是他觉得,母后一定又有一些“另行安排”,但他却无法猜透娘亲的意图,这让孟诚总觉得挫败、觉得如坠迷雾。   要是放在以前,他说不定会相信了懿旨上的话语,相信董灵鹫就是做如此想法的。但经过了李酌的贪污军饷案、谋害钦差案,商恺弄权、户部虚账……如此种种案件,在一次一次地自省与冷静当中,孟诚已经能从董灵鹫的懿旨里品味到不同寻常的双重意味,所以才有此一问。   董灵鹫迟迟地应了一声,随意道:“皇帝觉得不可?”   孟诚迟疑着没有回答,转眸看了看王婉柔。   就在小两口眼神交流的时候,眼观鼻鼻观心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郑玉衡,忽然感觉到一股轻轻的力道……他垂下眼,见桌子底下趴着那只管教不了的白毛御猫。   皑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在这里的,这时候才精神,它站起身抖擞抖擞毛,又甩了甩耳朵,递给郑玉衡一个懒洋洋的眼神,双爪却扒在他衣袍的一角。   郑玉衡怕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屏息凝神,很是小心地后挪了一点点。   这猫素日里总让他欺负,这次居然也有欺负回来的时候,不禁大为惊奇,得寸进尺地踩了上来,勾着他的衣角往上跳。   郑玉衡不得不伸手接住它,免得这只笨重又毛绒绒的猫太子踩到铃铛。他心里都要烧着了,表面上却还只是浅浅地蹙着眉,端起一派清正的模样。   董灵鹫偏头低声问他:“怎么了?”   郑玉衡给她看了看怀里的猫。   董灵鹫忍不住笑了笑:“清儿找它一天,哪儿都寻不到,原来是乱跑到桌子底下了,也怪这布遮得太密实,让它躲在里面偷懒。”   当着众人的面,郑玉衡眉目温润,态度很是规矩谦和:“是太后娘娘疼它,才容它这么娇纵。”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话说你自己还差不多,什么时候大度得夸别的猫了?   郑玉衡不能不大度,他衣服底下还系着绳结、挂着铃铛,那玩意儿虽然小而隐蔽,也没什么声响,但要是让这坏猫踩一脚,这乐子就大了。   他的脸皮本来就很薄,能磨练到这个份儿上,还多亏了太后娘娘的教诲,只是这已经达到郑玉衡羞耻的极限,他根本想象不了要是这情景被人发现会怎么样……小皇帝就是当场打死他,骂他淫/乱,郑玉衡都觉得自己无法反驳。   确实淫/乱。他羞愧不已地想着。   为此,小郑太医悄悄地跟她求助:“娘娘把它抱过去吧。”   董灵鹫道:“你不愿抱?”   “不是,只是……”   他还未澄清,御猫见到了董灵鹫,便娇气地伸出爪子蹭她,从郑玉衡的怀里往她身边拱。   小太医松了口气,说:“皑皑还是喜欢您呢。”   董灵鹫微笑不语,看似很温柔和气地伸出手,她的手指从猫咪的身下穿过,擦着郑玉衡衣袍的上方,贴到了温热的地方,缓慢地摩挲过去时,隔着衣衫,还能抚摸出绳结交叠绑出来的痕迹。   郑玉衡陡然呼吸一滞,他按着皑皑的手不由一紧,直到猫咪“嗷呜”地咬住他的手,他才迟钝而狼狈地反应过来,猛地松开手。   他垂下头,不敢去看董灵鹫的脸色,也不敢去看其他人的神情。他的视线只盯着对方的手指,随着她的指节移动而移动,看着她的手覆上来,很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一瞬,既像安慰,又形同惩罚。   董灵鹫抱走了猫,靠着椅背揉搓皑皑毛绒绒的脑壳,搓着它纤薄的耳朵。   此事说起来长,实际上也不过发生了短短几息而已。那头的孟诚刚跟王婉柔眼神交流完,回复道:“儿臣不敢,只是此事必然会引起朝臣沸腾,届时对于母后和盈盈的闲话,定会甚嚣尘上。儿臣是觉得……即便要教盈盈政务,也可以循序渐进。”   “嗯。”董灵鹫对他的回答还算认可,“你说得是,是应该循序渐进。这道懿旨只不过是给他们看看而已。接下来的事,皇帝既要旁观,也要学习。”   孟诚虽然疑惑,但还是应道:“儿臣谨记。”   “好了。”董灵鹫抚摸着皑皑顺滑的脊背皮毛,“你们两个都回去吧,大过年的,老是在哀家这儿熬什么?”   孟诚看了看她身边的郑玉衡,心里又冒上来一点儿不甘心。这回倒不是因为对父母“夫妻情深”的幻想,他已然认清事实了。只是终究他的成长环境、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总觉得别扭,生怕郑玉衡在母后心里的地位爬到他头上去,便带着点警示意味地道:“郑玉衡。”   郑玉衡起身,垂首回话:“臣在。”   孟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平日里倔强执拗,什么皇权什么威势都不怕,恃宠而骄,难以管教,怎么今日如此温顺异常,乖觉至极,连在母后面前,都没诞生丁点儿逾越规矩的迹象。   郑玉衡面对着他,也暗生冷汗。小皇帝平日里凶巴巴的,动不动就大吵大叫、龙颜大怒,愤怒地让他滚——这回怎么反而忍住了,他是真心实意想滚下去啊,这顿饭他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孟诚端详了他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便维持着表面功夫,吩咐道:“皇太后的身体总是不大好,平安脉和养身的方子,全托付你一人。幸来今年冬日没有生病,这是你尽心照顾的功劳,这才算是你效命对了方向,皇后前几日也跟朕提过,这是你认真仔细、衣不解带的功劳,朕理应赏你。”   董灵鹫默不作声地蹂/躏猫咪耳朵,端庄悠然,假装自己什么恶劣的事都没有做。   郑玉衡慢慢地道:“臣分内之事……能侍奉在娘娘身边,已是平生之幸。”   “不成,”孟诚就看不惯他这一副白莲花的样子,满脸的乖巧温顺、无欲无求,实际上私下里最会嘴硬犯上,他拧了劲儿,非得奖赏郑玉衡不可,“这是朕和皇后的酬谢,你做得好,就当如此。”   郑玉衡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这会儿嘴倒是不硬,但别的地方却让董灵鹫弄得精神百倍,若没这张桌子挡着,孟诚一定可高兴了,能赏他一份斩立决尝尝。   董灵鹫适时开口:“再辞不恭,谢恩吧。”   这是董灵鹫给他遮掩,郑玉衡当即顺理成章地跪下谢恩,模样那叫一个温文恭顺。   孟诚很是奇怪地看了他几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可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妥当,反而让郑玉衡这么柔和的态度给哄得舒舒服服的,赏赐完了他,这才向董灵鹫告退。   孟诚跟王皇后一走,殿内陪侍的人也随之离去了一大半。瑞雪和月婉都领着人恭送帝后,一旁顿时消停清寂下来。   董灵鹫没动,她怀里的猫眨着眼睛。   郑玉衡也不敢动,一直捱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他才扯了扯董灵鹫的衣角,抬眼看她。   董灵鹫轻咳一声,垂首道:“好点没有?”   郑玉衡的手路过华服底部的纹绣,搁在她膝盖上,把皑皑挤到一边去,哑着声:“疼……”   “怎么个疼法儿?”她问。   “涨……”他说,“求求您……”   皑皑被挤得不行,尾巴粗粗地炸了一圈儿毛,冲着他哈气。   郑玉衡根本顾不上它,他眼睛里都是董灵鹫,他年纪轻轻,又是头一遭跟人好,这就让太后娘娘磨得要疯了。   皑皑被他一把挤开,他起身把董灵鹫圈在椅子里,勾住她的腰,趁两位姑姑亲自去送帝后的这空档,把太后娘娘从椅子上抱了起来,紧环着她,埋在她肩头猛吸了几口,好像才活过来。   董灵鹫轻声道:“真这么不舒服?”   他闷闷地点头。   “去寝殿。”她温柔道,“让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相亲相爱一家人”群聊已建立。   “孟诚”加入群聊   “孟摘月”加入群聊   “王婉柔”加入群聊   “郑玉衡”加入群聊   孟诚:?   “郑玉衡”被管理员“孟诚”移出群聊   “郑玉衡”被群主“董灵鹫”邀请加入群聊   郑玉衡:OvO谢邀。   孟诚:…… 第79章   郑玉衡年轻生涩, 除了董灵鹫以外,没跟别人有过过密的接触。他家庭环境使然, 上无长辈慈爱, 下无同龄且关系近一些的兄弟姐妹,导致他的性子在坚韧不拔的同时,又磨出来一点儿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独”。   这回解了心结之后,更是将太后娘娘视作毕生的归宿。她要说什么做什么, 郑玉衡实在很难拒绝。   他将董灵鹫抱进寝殿, 合上画着松山白鹤图的屏风, 身影便潜入屏风之后, 一直停在床榻软帐旁。   窗隙未关, 纱帐微微拂动,室内在炉火的煦暖之下呈现出一种合宜的温度。   郑玉衡将她按在榻上,低头抵着董灵鹫的肩膀, 沉沉地吸了口气,然后才稍微松开, 双手撑着她腰身的两侧,抬眼看她。   董灵鹫微微一笑,像平常那样伸手摸他的脸、抚摸他的发鬓, 轻声:“为难你了?”   岂止为难,郑玉衡在心里满腹控诉, 酝酿了好一会儿, 到了口中,却只憋出来一句:“……还好。”   可这两个字也是压抑着、隐忍着的,带着些许变了调的沙哑, 分明清越温文的男声, 都渡上一层令人耳朵发痒的欲望牵引。   董灵鹫抬起手, 两指搭在他的腰带上,只是轻轻一碰,这条带子乖顺地伏在她手中,随之而坠下的绸缎软软地落在董灵鹫指间。   她道:“我只是看看。”   郑玉衡喉结微动,努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儿岌岌可危的矜持:“臣知道……”   董灵鹫折了折垂坠下来的月白丝绸,仔细给他看了几眼,道:“倒也没破皮,怎么就这么娇气了?”   郑玉衡脊背一僵,小声道:“您不长这个,不知道涨起来是很疼的。”   董灵鹫亲了亲他的脸颊,安慰道:“不逗弄你了,我给你解下来。”   她探手,郑玉衡却躲了下。他对董灵鹫的手指既渴望,又生出一种能操控他身躯和欲念的隐隐恐惧,所以才这么轻微地别扭了一下。   郑玉衡道:“我……我自己来。”   董灵鹫默许了。   她支着下颔,面不改色地端详着他坐到榻边,衣衫不整,额角微汗,红着耳朵解开绳结上的铃铛,这小铃铛虽然小,但挂在红线上,线条又勒进脆弱的表层里面,所以很是费力。   等郑玉衡解下铃铛和绳结后,他已出了一身冷汗,手头的事一停,才觉察出董灵鹫的视线一直停住不动,正从容而温和地审视端详着他。   她长久的凝视,带着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郑玉衡整理衣衫,遮住不堪流露之处,凑过去讨她的亲昵。   小郑太医的眼睫还湿着,润泽地黏连起来,一簇一簇,格外显眼。他讨亲时会半闭起眼,墨黑的瞳仁挡在眼睫下,虔诚又依依不舍地贴着她的唇,蹭她的脸和脖颈。就像是小动物一样。   董灵鹫怎么能不宠爱他?她伸手回抱,柔和地亲了亲他,说:“还痛吗?”   郑玉衡低声道:“您在这儿……臣怎么能放松。”   董灵鹫挑了下眉:“原来是怪我离得近,既如此,哀家这就——”   话没说完,郑玉衡早就扯着她的袖子又拥过来,用柔软的唇堵住她的嘴,把她抱得紧紧的:“不怪你,不怪檀娘,我错了。”   董灵鹫安抚地摸着他的背,而后又亲手给他整理衣衫,说:“就这一次,不闹你了,好好过年要紧。”   郑玉衡听了,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高兴和松一口气,而是想——要是他没能满足太后娘娘,她去找别的年轻郎君怎么办?这世上没有底线的人可多了,董灵鹫要是碰见那些惯会献媚、别有所图的人,被对方骗了怎么办?   他如此想着,到没意识到自己在孟诚眼里其实也跟这个形象相差无几,只是暂时取得了跟小皇帝从容相对的缓冲期而已。   他思索着说:“……要是您想的话,也要跟我说,说不定我就……”   “你就?”   郑玉衡说不下去,他这个人到了没有办法、或是没有脸面再回话的时候,就会用行动示意。   董灵鹫等了等,见郑玉衡闭口不言,反而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放到衣襟上……这衣襟经过此前那么多的“劫难”,已经让揉得全是褶皱,层次混乱,松懈地向外敞着。   他将她的手按在胸口,偏头蹭她,轻轻地补充:“我就什么都听您的了。”   ……   孟诚回归元宫的路上,没有单独乘轿,而是跟王婉柔共乘。   在华盖仪仗撑起后,孟诚伸手扶着王婉柔坐到身边,而后握住她的手,一直默默沉思,没怎么说话。   王婉柔也不打搅他,而是由着他的手搭在腕上。等离开慈宁宫很远后,孟诚才思索无果,不解地道:“郑玉衡今日吃错了药?”   皇后拿着醒神的香囊,解开香囊的一端,放在面前嗅了嗅,闻言道:“郑太医不是跟陛下很和睦的吗?”   孟诚抵着下颔,搭在她腕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就是和睦才吃错了药。他在朕面前少有不张牙舞爪的时候……要不是前些时日母后因魏侍郎的事病了一场,让朕鉴了鉴他的心,否则此人早就被轰出宫去了。”   王婉柔心道,要是母后不曾允准,你怎会有轰走他的时候?但她看破不说破,放下香囊,低头打理身上的腰饰和璎珞。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孟诚咨询道,“这人真的可信吗?”   “阿弥陀佛。”皇后双手合十,语调轻柔地念了句佛号,打趣道:“妾又不是他的肚里蛔虫,怎么知道这样的事?陛下这些日子不曾寻衅为难,不是早就感觉到郑太医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样儿了吗?”   孟诚沉默片刻,先是有点儿被说服了。他这几次虽然脸上不高兴,但也都是心里的那点儿意难平作祟,虽然介意,但为了太后计议,倒也没有眼里完全容不下他的意思。   小皇帝刚想到这儿,忽而又反应过来:“姐姐什么时候向着他了?什么叫我寻衅,我为难?”   王婉柔轻轻掩唇笑了笑,放下手,目视前方道:“没这回事。”   “怎么没这回事儿?这不说清楚,朕又要烦恼好几日了。”孟诚一边道,一边扯着她的袖子,把皇后的身子转过来,他倏地靠近逼压过去,剑眉星目,搂住她的腰按在怀里,“可是母后跟姐姐说什么了吗?她是不是这个意思?觉得朕无理取闹,觉得朕不够成……”   “哎呀没有……陛下,哎,没……”王婉柔被他箍着腰,动也动不得,只好说,“我早就说婆母格外中意他,你偏不信,还不叫我说。陛下是孤家寡人,是九五之尊,妾说的话都是耳旁风,不中用、不中听。”   孟诚皱起眉,恍惚记起一年前她就粗略地提过这事,他一拍大腿,可谓是痛心不已,可惜为时已晚。   “轿子要晃了,你快坐回去。”   孟诚松开她坐到原处,垂头丧气地待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以后,请皇后直言进谏,朕是不会生气的。”   王婉柔掸了掸衣袖,没看他,端着架子说:“陛下是孩子脾气,晴一阵雨一阵,妾不敢。”   “王姐姐……”   王婉柔还是道:“原本母后挑我做儿媳,就是为了能辅佐陛下,让陛下一些气急了的想法能够免去祸事。可是从前妾没有做好,陛下的心性也不定,从此妾再不敢揽这个责了。”   孟诚道:“好姐姐,我立个誓,写个圣旨给你,日后要是再有翻脸的时候,你拿圣旨往我的脸上摔,就当教训我多多反省自己了。”   王婉柔愣了半天,发自内心地道:“这可不敢,除了母后之外,谁能教训陛下呢?妾最多只能劝谏罢了。”   孟诚一想到郑玉衡,就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不能一叶障目,也不能再任性了,否则今日是这个郑太医,要是以后还钻出来什么张太医、李太医,一个个都靠着漂亮长相来迷惑他的母后,别说朝廷会怎么样了,就是他这个皇帝,也能三天两头在龙位上厥过去。   他当皇帝,不能除了母后之外,身边的人都不敢说话。母后又不能时时刻刻在身边,为他留意、替他甄别,就算是为了杜绝几个祸乱朝纲的祸害种子,他也非得改了这个不重视别人说话的毛病。   孟诚虽有改正之心,但他独特的预感总是在隐隐提醒他,能让他青天白日两眼一黑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果然,年节过去,平平稳稳地过了七日,待到第一次上朝商议北征事宜时,让孟诚两眼一黑差点在皇位上厥过去的事儿发生了。   大正月的,就算是官员上朝,各个也都较往常和气了不少。大朝会过后,孟诚召集户部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只要是能在金殿上奏事的、手里捏着实务说得上话的,全都召进了神英殿议事。   皇帝穿着赤金帝服,面庞年轻英俊,卸下冕旒,只戴着一顶金龙含珠冠,坐在御座上,手旁最近的两位,就是户部徐尚书徐瑾、户部侍郎温皓兰。   其余的户部文官则是分列两座,最末尾的是着绿衣的五品京官,几乎全是生面孔。   孟诚随手免了众人的礼,根本就没往后看,而是先客客气气地跟徐尚书沟通了几句——虚账案压在董灵鹫手里,他尚且不知。   小皇帝虽然对徐瑾往日的作风恨得牙痒痒,但他对这些老尚书们偏偏只能尊重,不能耍什么皇帝威风,他可不是在百官眼里两三句话就能把人吓死、心硬手狠的太后娘娘,他的心肠既软,又好拿捏,是以威势还不足。   所幸,徐尚书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神情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倒是一旁的温侍郎温皓兰从容不迫,举止有礼,将户部整理出来的账目报了报,又谈及北征所耗费的财粮资费,数额一笔又一笔地叠上来。   孟诚手里握着今日收到的兵部联名上书,抚摸着奏折,听得心头一下重过一下,最后抬手制止道:“温侍郎不必多言了,朕明白你的意思。”   温皓兰低头,拱手行礼。   “但是,北疆也是大殷的国土,北疆的牧民也是大殷的子民,如今国力强盛,百姓富庶,哪怕这些年修桥筑路是耗损了一些,就一点儿也打不得吗?朕不是为了开疆拓土,也不是像朝中武臣一样对什么千载功业有图,只是……”   孟诚心里是想当个好皇帝的,越说越烦躁,干脆停下话,伸手急促地敲着奏折。   这时,温皓兰道:“若是度支部的账册不曾有误,倒也不是全然打不得。”   他说这话,身后的数位度支部官员都跟着脊背一紧,满脑子飘雪花——什么时候这种场合有他们的事儿了?   “度支部有一位承务郎,年前时,就是他负责清算国库现有财力,设计模拟出兵之事,到底也拿出了一个结果,请陛下拿一个章程。”   温皓兰有意提拔,点到即止,等着孟诚询问。孟诚也深谙这群人的话术,直接问道:“谁这么能干,站起身来回话。”   说罢就撂下折子,抬眼向一众户部官员看去。   他的话音刚落,在神英殿最靠近门的末尾,有一位绿衣文吏站了起来,他穿着带有白鹇修竹图样的公服,遥遥地向他行礼。   “站那么远干什么。”孟诚扫了他一眼,逆着光没看清,倒是耐心耗尽了,“走过来。”   对方近前几步,声音清朗平静:“臣郑钧之,请陛下圣安。”   “郑钧……”孟诚刚想说这名字耳熟,话语猛地一顿,因为这声音更他娘的耳熟。   他直起身,抬眸盯着眼前的人,说:“叫什么,再说一遍。”   郑玉衡叹了口气,道:“臣郑钧之,请皇帝陛下圣体躬安。”   孟诚盯了他一会儿,豁然起身,把折子啪地一下摔到案上,气得牙齿咯吱咯吱响,高声喊道:“拉出去砍了!”   全户部的人,甚至包括徐瑾和温皓兰,都瞬间被这个架势给惊呆了,他们为这少年天子的勃然大怒而震惊和呆滞,很多户部官员都为在这种突兀的愤怒之中下意识地跪地、请求息怒。   只有郑玉衡没动,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口道:“请陛下三思。”   “朕思什么思,朕今天就要——”示威的话没说完,殿外的紫微卫佩着甲胄,咔咔地走上殿来,刚要把郑玉衡拉出去,孟诚脸色又一黑,“滚下去,平日里朕挨骂的时候跟死了一样,让你们砍人倒是积极,劝都不知道劝一下,都他娘的滚!”   紫微卫十年遇不到一个这样的活儿,还没碰到人就又被皇帝骂回去了,灰溜溜地跪下磕了个头,退出了神英殿。   孟诚双手撑住御案,低头平复了好一会儿,看了看郑玉衡那张低眉顺眼的脸,怕一时冲动耽误了母后的大事,强迫着自己又坐了回去,肉眼可见地满身冷气:“刚刚的事,起居郎不许记。”   一旁奋笔疾书的起居郎愣愣抬头:“陛下,已经写上了。”   孟诚阴恻恻地道:“原来朕该砍的是你。”   起居郎呆了片刻,忙道:“这就改,臣这就改!”   作者有话说:   好险,差点就完结在这里了。本来不想让小皇帝反应这么大,但写到一半角色把笔抢过去了,孟诚说我今天不想着砍了他我就不姓孟,所以后两百字是他写的。   小郑虽然只有一个脑袋,但是脖子长得很坚固嘛OwO 第80章   起居郎刚诚惶诚恐地说完, 孟诚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了一些,他抬起手, 掌心揉着自己的眼睛, 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坐下了。   殿内许多末流文官胆战心惊,不敢言语,心里很是捉摸不透——素有仁爱温厚之名的新帝怎么也有如此喜怒无常的暴怒时候, 还是说不愧是明德帝唯一的嫡子, 即便还年幼, 也是一只年幼的虎, 不能看轻?   不光这些小官腹中狐疑, 连温皓兰都吓了一跳。他先是看向徐尚书,见徐尚书同样眉头紧皱,脸上不见笑颜, 便猜测出这或许跟徐尚书无关,而是郑钧之自己的事情。   这就奇了怪了, 此人在擢升从五品户部官吏之前,只是区区一个主事而已。这身份说到底、说破大天,也不可能见到皇帝陛下, 这可是当今圣上。而温皓兰又探过京中大多名门中的风声,名门望族、皇家外戚, 这里面也并没有郑钧之这么一个人来。   场面变得十分微妙。   郑玉衡仍旧躬身行礼, 松形鹤骨,洒然峻拔,眉目虽压低, 但没有因为圣上的大怒之语展现出丁点畏惧和恐慌, 只是平平静静地等候吩咐, 望之竟有几分古君子的风仪。   温皓兰愈发欣赏的同时,也愈发有些疑惑。   孟诚坐在御座上静了一会儿,他的指端按着折子,好半天才整理好情绪,面无表情地望着郑玉衡:“钧之,好名字。”   郑玉衡道:“陛下谬赞。”   孟诚提高了声量:“谁给你取的名字?”   “臣的……”他的话顿了一下,“臣身边一位重要的人。”   小皇帝心情刚好点,这时候激怒他不是明智之选,更会枉费了太后娘娘的一片盘算和规划,得不偿失,所以郑玉衡只能将心中笃定的身份藏在舌根底下,不倾吐出半个字来。   孟诚“哼”了一声,见他还没猖獗到太过分的地步,便只冷冷地道:“做什么承务郎,可真是委屈你了。”   郑玉衡谦和温顺道:“不委屈,臣顽愚拙劣,又无资历,居此位已觉不安。”   他居然认真回答了。孟诚的火气又上来一阵,他擒起案上的奏折,一下又一下烦躁地拍着掌心,说:“温侍郎这是要提拔举荐你,才把你荐到朕的面前,别讲那些空话,把该说的说了,不然朕治你的罪。”   “是。”郑玉衡应道,他筹措了一下语言,随后开口,“根据度支部的账目清算,加上户部年末联合的审查、对账,年初说是要用的数额已经不够,到年末时,超支了两百万两,其中有一部分,是为了今年福州赈灾之事,地方的粮仓调度过去还不够,仓部司为平荒年所放的粮食银两,大约占了一半。另一部分则是为了耿将军剿灭水匪所费,按照当时的出兵人数,路程,剿匪的天数,再翻倍来算北征的损耗……”   他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补充:“路途一远,供给的难度会成倍上升。到时候运送粮草的资财和人数要成倍上升,按照目前的赋税和国力,若是春夏之交出兵,最多在秋末就要回来,最多只能打六个月。”   孟诚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说得上话,目光诡异地看了他几息,将他说得这些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放在齿间嚼烂了品透了地想,支着下颔道:“六个月……”   “大殷国土广大,从都城到最北方,也要跑死几匹上等好马。”郑玉衡道,“这些是老生常谈之事,陛下圣鉴,臣只负责核对、计算而已。”   孟诚瞥了他一眼,觉得这话没准儿是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听来的——他今日能站在这里,母后一定也是默许,甚至是帮了他的,所以就把他当成母后在前朝的眼睛和喉舌看待,还更合理好过一些。   这么一想,孟诚倒是不气了。他道:“……要是过了六个月呢?”   郑玉衡道:“伤筋动骨,劳民伤财。”   孟诚道:“谁都没办法保证能速战速决,即便是常胜将军、武神再世,也不能立下这样的军令状,这是几十万军士异地作战,要只打六个月……若是敌方坚壁清野,死守不出,强攻不下,就是打个一两年,也是情理之中的。”   郑玉衡语调平静地道:“一两年,可以。但一天吃不上三顿饭,就要有反贼。若久战两年,必加赋税,苛政重税之下,圣上即便在京都当中,也要小心身畔是否有持刀逆贼。穷兵黩武,便会内乱频生。”   “郑钧之!”   “郑承务!”   温皓兰和徐尚书几乎同时叫了他一声。只不过前者叫得是名字,后者叫得是职位。   他这话说得堪称犀利冷酷,不留情面,就差告诉孟诚“你要是想让刺客盯着你的脑袋,就尽管打”了。这话实在不中听,说不定还会被治罪。   别说户部了,就是六科之内、朝野之中,也没有这么说话的,连尚书们在新帝面前忤逆,也是扯着先皇帝托付的大旗,这四书五经的笔墨里,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嘴里含刀子的年轻人。   郑玉衡立即低首,抬起手请罪道:“臣冒进之言,请陛下恕罪。”   孟诚盯着他道:“朕要治你的罪,你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这已经算是中听的了。”   郑玉衡在心里暗暗点头。   “朕是天子,不会与你计较。”孟诚强调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   郑玉衡看了看他,虚情假意地夸赞道:“陛下真乃圣人……”   “闭嘴。”孟诚打断他的话,“退下吧。”   郑玉衡干脆利落地退下去,从孟诚的眼皮子底下,一直退到神英殿的末尾,面不改色地到最末席就坐。   孟诚见他退到看不见的地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眼不见心不烦,还是闹心地惦记着,他掩唇咳嗽了两声,灌了一大口茶,然后跟徐尚书道:“依尚书之见,若是我们出兵,从京都走到最北的奉州,过了飞龙川再展开战线,这粮草押运的事……”   徐尚书道:“这补给的路线,有些太长了。”   “朕知道。”孟诚说,“要是动三十万兵,林林总总后勤的人数加起来,就要有五十万人。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定要有朝廷的官员前去运送,户部都是些对账目、粮仓、用度了如指掌的人,能否有能干的官员,免去后顾之忧?”   徐尚书沉默了许久,道:“上一次军饷贪污之案,就有运粮官的参与。这次北征所用之人恐怕更多。”   这说了就好像没说一样。孟诚知道他的暗示是什么——徐尚书是指,既要杜绝贪污,又要能干,这相当于不给驴吃草,却让驴干活的事情。在没有人敢对军饷下手的情况下,想要让朝中官员自告奋勇、心甘情愿地去负责后勤、押送粮草,那样的人恐怕就屈指可数了。   要是仗打赢了,是武臣将军的功劳,就算你在后面尽心竭力、夙兴夜寐,也得不到太多的奖赏,但要是这项艰难事稍稍掉了链子,就是问斩杀头的死罪。   这样的活儿,就算孟诚想要在户部的官员里任命和挑选,徐尚书也没法接这个话,即便是强行举荐,或是让陛下强制任命,到时候人家在受命之前感染个风寒、再摔着腿什么的,难道朝廷还能强迫他瘸腿上任?   要说清廉、又肯吃苦干活的人,不是没有,魏缺魏侍郎就是其一。可他这人上次从福州回来,就伤得差点一命呜呼,如今刚有了孩子,就是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他一个薅啊。   这些话在孟诚心里转了两圈,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话来。他将这份联名上书、请求出兵的折子看了又看,只得跟户部众人道:“……再想想,朕再想想……”   ……   皇帝在前朝议事时,董灵鹫手里也有一份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递上来的请旨文书。   这是神武军联合一部分翰林院翰林呈上来的。前半部分跟孟诚手里那份一样,不过是联名上表,请求扫荡北疆,免除牧民受到掳掠抢劫之患,也清除外邦对大殷的轻视辱没,扬威四海。后半部分则是几位翰林的慷慨陈词,看落款的名字,都很是年轻,讲什么名垂千古之业,横压八方之机,寰宇内外,莫不敢从……如此种种,既慷慨激昂,又空空荡荡。   嘴上功夫和鼓动吹嘘倒是很厉害。   董灵鹫看了只当没看见,只回复神武军的那部分,回复之后,在末尾又提笔问道:“莫非诸将以为,文章花团锦簇,笔墨风流纵横,即可撼天动地?有奏立奏,不必联翰林之名,浮夸辞藻、华而不实。”   这话说得可有点不客气。   抄录的侍书女史都眼皮一跳,望了太后的脸色一眼,见她神情无波,不见喜怒,旋即恭恭敬敬地垂首誊抄复录。   董灵鹫撂下笔,怀中抱着猫摩挲了一会儿,问:“皇帝下朝了吗?”   一旁的瑞雪刚从前省回来,回道:“正与户部诸位大人在神英殿议事。”   董灵鹫先是点头,而后想起郑玉衡当今在哪儿,蹙眉道:“户部所有人都去了?”   瑞雪道:“是,户部在京能用得上的京官都去了。”   董灵鹫默了一瞬,又问她:“你方才……可有问宣靖云,皇帝没说要斩谁的首、砍谁的头吧?”   瑞雪愣了愣,不明所以道:“如实回禀您……神英殿一切如常。”   董灵鹫慢慢喝了口茶,喃喃道:“看不出,这是长进了么……”   作者有话说:   小郑的天性就不怎么乖,就是表面很温顺而已。(对命中的好妻子除外)   不适合在官场倾轧(他也不喜欢官僚作风),但适合干脆利落地办实事。有能力,又毒舌。   但小皇帝的天性其实是很乖的,不乖的部分都是身份地位权力培养的问题。 第81章   户部各官员散去归家之后, 唯有徐瑾徐尚书一人没有立即回府。   他没有带任何人,派人递了恳求请安的文书, 孤身等候, 求见董灵鹫。   这倒是在董灵鹫的意料之中,她也没有让对方白白地等候,让徐瑾在帘外觐见。   不多时,徐尚书的身影停在帘外。他的年纪已近五十, 半百之岁, 鬓发显出点点霜色, 先是遥遥地望穿珠帘, 凝望了一眼董太后, 随后才跪地请安,并行大礼:“臣徐瑾给皇太后陛下请安。”   因前些时候徐妃在宫中时,徐家很做了一些令人咬牙切齿、猖獗张狂的事情。可自从徐妃失去龙胎、在行宫别居后, 徐尚书就收敛家族之风,看似安静地“长了教训”。   但他此刻再恢复“安静”已经太晚了。曾经凭借威势权力所做下的罪状错事, 岂止是这一件?   董灵鹫道:“免礼,瑞雪,给尚书大人奉茶。”   她的语调越是温和平静, 越是客客气气的。徐尚书就越是脊背发凉,额头冒汗, 他的人已经扣押在内狱里太久, 手里的一切门路都过不了许祥的那一关——都是千年的狐狸,他定然不会抱着侥幸之猜想,认为太后娘娘还没有审讯出来。   说不定哪一天, 一本写满他累累罪状的诏书就啪地一声砸到脸上, 整个徐家上下都被连根拔起, 御笔朱批一落,当即血流漂杵。   徐尚书不敢接茶,甚至也没有入座,他低下头,俯首道:“请太后降罪。”   “噢……”董灵鹫问,“什么罪名?”   徐尚书顿了片刻,道:“臣管教无方,治家不严,让家族中的旁支偏门借势做出贪赃枉法的事情!实在大错!”   董灵鹫捧着茶杯,被这说辞说得轻轻嗤笑了一声,但也没发怒,只是又问:“怎么见得就是这个罪呢?”   徐尚书道:“臣是大殷的臣子,毕生忠于圣上、忠于太后。自熙宁初,便由臣在户部任职,尔来二十又五年。虽无功劳,但也曾夙夜忧寐、辗转难眠,为周全国事而费尽心思,念在这份苦劳上,求太后娘娘恩准了臣卸任的奏折。臣还可以代娘娘举荐上书,以表臣心。”   他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本素蓝封面的奏折,上面用墨笔写着“户部尚书徐瑾敬呈”,样式恭谨,内里却尽是辞官的言辞。   董灵鹫不动他,就是因为此人口中的这一点,他在户部的资历和关系暂且无法代替,又时值多事之秋。但徐尚书也明白这一点,他既要拿捏住此时此刻的状态,又要向太后表达诚意——主动让出天下财政长官的位置,而且愿意让董灵鹫手下的人上任。   但这种“诚意”是不必要的。   董灵鹫从来不会为了把持朝政,而去做有害于朝纲、有害于天下的决断。   瑞雪将奏折代为传递,送到董灵鹫手畔。她伸手接过,压在掌中,却没有翻开看,而是问道:“徐尚书觉得,功与过,能相互抵去吗?”   对方道:“臣以为,虽不能彻底功过相抵,但也可依情处理。”   董灵鹫感叹道:“是啊,人无完人。”   徐尚书见她的口风似乎松了松,便更进一步,道:“娘娘,水至清,则无鱼啊。”   董灵鹫支颔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他:“尚书最初寒窗苦读的时候,就是为了金银权势吗?还是说天下的读书人皆如此,嘴上说为了苍生、为了圣贤,为了天下太平,为了一片文心,可到了官场里面,一年两年或许不会变,可五年十年,最后就会变成为了金银、为了官位、为了更大的职权?”   徐尚书刚要作答,突然发觉董灵鹫正十分认真、目光幽然地望着他,他脊背一寒,如同福至心灵一般下意识道:“不是!”   董灵鹫道:“可据我所见,如方才之言的官员之数,占到□□成。”   “仍有剩下的一两成不同。”徐尚书竟然为这少数人、他曾经认为冥顽不知变通的少数人开始据理力争,生怕董灵鹫的脸上出现失望的神色,“请太后娘娘明鉴,只是如我等大多数人,未能做到而已,实是惭愧之至。”   他有一种十分诡异微妙的预感:如果让董灵鹫对这个官僚作风和官僚体系失望的话,她是不惮于用最冷酷残暴的办法去改革的,甚至杀去一些在众人眼中只是“犯了点小错”的官员,恐怕也在所不惜。   太后娘娘并不残酷昏庸,这是朝臣的共识。但正是因为她不昏庸,却手腕狠辣,她不残酷,却心肠冷硬,她待人和睦温柔,常常面带微笑,才让她的醒悟和变革显得如此令人恐惧。   在某种程度上,徐瑾不是在害怕自己的未来。他是害怕当农夫发现种下的作物产量不够时,干脆连根拔起、换掉种子——谁都不知道董太后会不会这么做。   但谁也都不敢说她一定做不出来。   作为当前官僚体系和结构的剥削者、受益者,哪怕徐尚书已经以辞去官位作为交换和试探,都不免为之深深忧虑。   董灵鹫终于掀开奏折,慢慢地看他写得字,边看边轻声问:“大殷给百官的俸禄,是不是太低了?”   徐尚书道:“熙宁故年时,确实有限。但陛下登基继位后,元年、二年、官员的月俸从不拖欠、数额充足。即便是八品小吏,养活家族人口,做到岁晏有余粮,还是不难的。”   “只是人之贪欲无穷。”   “娘娘明鉴,正是如此。”   “国朝虽已将礼乐规矩重新整理教授,但还是无法制止暗中逾矩攀比之心。”她道,“难道人的善与恶都是有限的,善用光了,就一定会为‘恶’?徐尚书是如此吗?”   “老臣一时差错,愧不能当。”   董灵鹫笑了一声,不仅不相信他口中的话,且连他文章里的句读都不信。她将里面的长篇大论粗略看了看,掠过了一些纯粹吹捧的言语,将奏折抬起,放到案边的灯烛一侧。   烛火的火舌舔上文章的一角。   徐尚书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火焰烧透纸面,化为飘落的飞灰。   董灵鹫松了手,免得火舌扑上来烧到她的指尖。瑞雪从旁往越来越旺的灯台上倒了半盏残冷的茶,白雾“噌”地一蹿,然后又很快散去,混着灯芯烧焦和纸张化灰的味道。   董灵鹫道:“戴罪,交付给你一个要务。”   “臣定当将功补过,肝脑涂地。”   “先别忙着立誓。”董灵鹫虽然拒绝了他的“诚意”,也拒绝了一些权力的交换,但却将另一件事提了上来,“北伐后勤总务,你做军粮的总调度。”   徐尚书双目微睁,身躯顿了片刻,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如山的分量压了下来。   “将功折罪。”董灵鹫道,“依情处理,这是尚书大人说的。”   这里的“情”是指情势、时局,跟私情没有任何关系。从前徐妃在的时候,董太后都不曾将徐家太过放在心上,何况今日哉?   对方先是不得不埋头应下,然后又问:“此事实在重要,臣年迈昏聩,若是出了差错……”   “差错?”董灵鹫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很快又从容地落下,“那就依律,治你满门的罪。”   对方极为明显地呼吸一滞,久久不曾出言,最后领旨谢恩。   ……   皇帝上了两日朝,脾气显而易见地变得暴躁起来。   与此相对的则是——小郑太医在两次大朝会之后,神清气爽地回到了慈宁宫。   他那个官职,一般情况下没有参与廷议的资格,不是在户部整理事务、就是按照度支部或是户部总司的安排,东跑西跑,核对这个、审计那个,事情又多又繁。结果两次大朝会之后,郑玉衡……不,郑钧之这个名字简直名声大噪,不仅全户部的官员都对他报以怀疑迷茫、暗暗考量的眼光,从前欺负他新来的其他承务郎也都换了张脸,老实地把自己的活儿拿了回去。   这倒不是阿谀奉承他,只是怕小皇帝砍他的时候血溅到自己身上罢了。要是陛下余怒未消,把他们这些将活计全交给郑钧之的人一起砍了怎么办?   他们的心思,郑玉衡懒得揣测,总之活儿轻了不少是好事。他正好躲过温侍郎的盘问,得空回宫。   医官不上朝,就算郑玉衡在深宫大内随意露面,也不影响郑承务在金殿上差点被拖出去砍了的辉煌事迹。当他重新做回医官,穿上袖口环着百草图样的衣衫时,陡然感觉到一股格外的满足和轻松。   休沐日。郑玉衡身上飘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挽袖添墨,摒弃所有复杂的思路,完全放空自己,做好一个“红袖添香”的贤惠角色。   他看着董灵鹫看案卷、折子、看书,然后又审了审宫务,觉得她眼睛一定酸了的时候,才轻轻咳嗽一声。   董灵鹫没听见。   郑玉衡又提高声音咳嗽了一下。   董灵鹫迟迟地瞥了他一眼,说:“喉咙不舒服?”   郑玉衡道:“没有。”   “没有?这天气时节还冷得很呢,你年轻,穿得单薄,什么衣裳都敢乱跑。”董灵鹫数落了两句,“冒着风了也不说,胡闹。”   “我什么时候……”郑玉衡说到一半,觉得自己胆子大了,居然敢反驳娘娘的话,又咽了回去,凑过去跟她道,“娘娘该休息了。”   董灵鹫光看字不看他,道:“都怪你们,这些案卷和汇总一次呈上来得太多,不然哀家早就看完了。”   她转过头,呼吸温热地一荡,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脸颊。   董灵鹫徐徐地眨了下眼,舔唇,低声道:“休息?”   郑玉衡点头,贴了贴她,小心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太累了,会长白头发的。”   董灵鹫笑了笑:“怎么休息,跟你么?”   还不等郑玉衡说话,因天冷挂在殿内的那只鹦鹉挑到木棍上,张口学舌道:“娘娘说得对,娘娘说得对——”   这是上回宣靖云教的,郑玉衡倒是也教了一句,但这个笨蛋鹦鹉从学不会在该说的时候说。   董灵鹫伸手拉过他的腕,另一端捧住他的脸颊,在柔软湿/热的唇瓣上磨了磨,磨出红/润充血的迹象,低声:“躲什么?我还会咬你不成。”   讲到这个,郑玉衡可就有话说了,他抬手微微按住下唇,给她看唇肉内侧的伤口——还是过年时候的,咬得渗血,现在还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董灵鹫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在她稍微心怀愧疚的这时,鹦鹉又高声道:“娘娘什么都对,娘娘什么都对。”   郑玉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鸟,可怜巴巴地道:“这也不是我教的。”   宣靖云就是个马屁精,他光知道哄太后高兴这一项,教得都是这种话。   董灵鹫微微一笑,道:“难道说得不对吗?”   郑玉衡矜持道:“居高位者要多听谏言,少听谗言。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只鸟学得都是奉承的谗言。”   “那你呢?”   “我……”他也有点不好意思,羞愧地道,“忠言谗言是他们的事,我吹枕边风。”   作者有话说:   羞愧了,但没看出来是哪门子羞愧。   有点矜持,但矜持得不多。 第82章   小郑太医嘴上这么说, 可实际上,他这人也不太会吹枕边风。   当两人同帐交谈时, 大多是董灵鹫说, 而他静静聆听。即便议及国事、到了免不了发表自己见解的时候,郑玉衡也会尽量不影响她的思路,省去太过明显地、包含着“处置”和“决断”的议题。   他大多时候都是抱着一颗学习之心的,更别说太后娘娘资历丰富、真知灼见, 有自己的判断力, 对别人的意见择优而取。   这番言辞已经是逾越了的。董灵鹫倒是没有怪罪, 而是从容纳谏, 欣然应允, 暂时放下那些理不出个结果的事宜。   董灵鹫搁下笔墨,令人传膳,让郑玉衡陪她吃过了饭。入夜, 她洗漱过后,还未更衣时, 殿外传来几声候鸟的鸣叫声。   随着鸟雀清鸣,还隐隐响起小宫人清脆地交谈和玩笑声。这声音令人心中生出活力和感慨,让人很想去看看。   董灵鹫对着小郑太医比了一个静默的手势, 然后拢起外头沙沙地摩挲地面的广袖长袍,披着绒绒的披风, 悄悄从槛内踏出, 立在廊柱边,望着风灯底下两个小姑娘。   大约一个十二、一个十三的年纪,身上穿着新缝制的冬装, 脸颊冻得红扑扑的, 似乎其中的一个是值夜的宫人, 着公服、戴令牌,另一个则是随意打扮,挽着红绳的双髻,陪前一个在这儿翻花绳、簸钱、掷骰子饮酒。   这距离不算太近,这两个孩子年纪还小,没什么资历,是近不了主殿的。   董灵鹫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郑玉衡伸手给她拢着衣裳,轻轻捂住她的手,低声道:“怎么出来了,外面很冷的。”   殿内虽然煦暖,但正是因为里头热,才更衬托出外面的寒气凛冽。冬夜,天地昏黑,星辰无光,唯有庭院两边的风灯、连同远处在正月里时不时升起的焰火,时亮时暗地照明。   董灵鹫看着她们,稍微笑了笑,轻声说:“你看那儿,宫里的内侍、宫人,除了抄家罚没的罪臣后裔之外,大多都是从宫外卖进来的。”   郑玉衡道:“从前不是这样吗?似乎大殷开国以来,都只选寒苦人家的平民子女为宫侍。”   “从前的选进宫中身居要务的女官,都是朝臣、皇族旁支的女儿,是官家背景。”董灵鹫道,“前朝曾经因为这个发生过一件事,那位皇帝的御前女官搅入朝政争斗当中,被她的亲族指使,在天子的茶水饮食中动手脚,皇帝驾崩,她也死罪难逃,被勒死灭口之后投入井中……就是锦芳园西南角的那口枯井。”   郑玉衡听得有些不寒而栗。   她的语调总是这么平淡、温和,好像这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一笔带过的尘埃一般。虽然这的确是尘埃,一概已经经过了的事情,皆化为历史的尘埃。而董灵鹫自己,才是操纵着车驾的掌舵人,她的手中正驱使着磅礴的车轮,握着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暴/力机器,这力量足以摧毁任何人,也足以碾碎她自己。   “从那之后,各地起义频生,互相攻伐不休……所以大殷开国之后,修改了这项规则。”董灵鹫回握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指节,“但这也不好,皇城根儿底下的那群人,过得好与不好,都想着卖儿鬻女,将孩子送到宫里伺候别人,一则能吃饱穿暖,二则万一有造化,出一个宣靖云、陈青航,或是杜月婉那样地位的内贵人,一家子跟着荣华富贵、鸡犬升天。”   郑玉衡轻轻叹了口气:“富贵虽至,骨肉分离。”   “是啊……”董灵鹫道,“不过,想活下来嘛,想活着有什么错呢。”   两声低声交谈时,风灯里焰火摇曳,其中一个小姑娘高兴地一拍手,跳起来道:“赢了赢了,快点不许抵赖,你说这个要罚两杯的!”   “酒都冷了,我可是陪你当值的。”另一个拉着她的袖子拽下来,“你等我去热一热,我去侍药间借炉子去。”   “你可别跑了啊?”   “怎么会呢,郑大人和崔内人都好说话得很,我就去一会儿。”   年纪稍长的那个小丫头刚起身,迎面就见到廊柱底下立着的郑大人,还有……她眼睛被风灯照得花了一瞬,才缓缓地意识到那是太后娘娘。   平日里董灵鹫只要跨出这道门槛,她们这等小女使,皆行礼跪拜,不能抬头直面,此刻乍然跟她四目相对,这丫头简直脑海轰得一声,恍惚不定,呆若木鸡。   “怎么了呀?”另一人起身,慌慌张张问,“是月婉姑姑……”   她一扭头,也被雷劈在那儿,半天才猛地一抖,拉着身畔的人跪下行礼,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奴、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   董灵鹫搓了一下手,态度柔和地道:“好了,吓到你们了?去热酒吧。”   年长那个没敢动,另一人哆哆嗦嗦地回话,快要哭了:“姑姑不让当值时赌酒,奴婢大错,求娘娘饶恕。”   董灵鹫转头问郑玉衡:“这是宫规?”   郑玉衡道:“是有这条,臣背过。”   他还背过?董灵鹫瞥了他一眼,觉得小郑太医这学得还不少,但没怎么深问。   董灵鹫对后宫的事关注得不够,只是这俩小丫头在她眼里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于是环顾四周,跟两人道:“快起来吧,你们这个年纪,是不该喝酒的,就算喝也要有个量,哀家不跟杜尚仪说,咱们假装没这回事儿。”   两人一愣,不知道是千恩万谢得好,还是继续求饶得好,直到望见郑玉衡掩唇轻咳,提示似的望了望他们,小宫人才慌忙谢了恩起身。   董灵鹫将一切尽收眼底,默然不语,只转身进入,回寝殿里烘去冷气,而后更衣时,才趁着郑玉衡给她解去腰上璎珞时低声调侃:“你倒是个好人,连给哀家守门的宫人都知道你的好处,想必是素来广施恩情,对谁都如此。”   郑玉衡怔了一下,总觉得这话的味道有点儿不对,但他还没能一下子醒悟过来,迟疑地解释道:“上夜在宫门当值,掌灯、打更,冬日里太过寒冷,我见很多年幼的女使实在挨不过,便跟崔女使说过,让她们能借用侍药间的炉子温酒。”   董灵鹫道:“热酒暖身,但酒后冻死人的例子也不少。”   郑玉衡回复:“饮酒是将热激出来,走心窜经,活络散寒。但一暖起来,容易对寒冷失去敏锐,所以崔内人也不许她们太过饮用。”   他刚解下对方腰身上的璎珞,便觉他的手腕被轻轻握住。董灵鹫柔软的手覆盖上来,挽起衣料,沿着骨骼脉络,如蛇一般伏动抚摸。   温热的气息伴着一股馥郁香气涌入肺腑。   “这么施恩施义的,怎么不记得也为我打算打算?”   郑玉衡几乎愣住,他积累的忧虑忽而上涌,一手回揽住她的腰,低语出声:“我为您的病,也不知道试过了多少方子,尝过了多少办法,可究竟是我医术不精,还是药石有限?光是那份陈年的余毒未清,就难倒了我不少日子,可后来分明有了头绪,却发现这就是要用,也得一个强健受得住的身子才能用……何况,您的心里也没有自己。没有一日放下过朝政公事,休息得不够,这要臣怎么为您打算呢?”   他这话有点抑郁伤怀的味道,董灵鹫也不知这怎么就惹了他伤心,连忙道:“想是这次说错了话,郑太医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这份病,我都知道的。”   郑玉衡紧紧地把她抱住,用她的手按住自己的眼睛,等眼角的热度下去些,才吸了口气,继续褪去她身上的华服,半跪在地上脱下她的金绣凤履。   柔软的素衫垂在他手背上,要是在往常,他肯定已经凑上来暖/床了,没想到今日有了点气性,还跟着有了些骨气,连枕边风也不吹,等她就寝后,合着衣衫坐在榻边翻医书。   董灵鹫的寝殿里也放着他的好几本书,大多是一些晦涩的古籍残典、孤本医经,偶尔也有些户部的事带回来。只不过他向来收纳规整得很好,平日里轻易是看不到的。   她侧身睡,顺着烛火和床帐微动的间隙,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敲了敲床沿。   郑玉衡有点没缓过劲儿来,喉咙里还压着一口气,故意道:“您睡吧,臣今日是个诤臣,绝不做小人之行径。”   他话是这么说,可脸上的表情却在喊着“快来哄我快来哄我”,既有点被宠出来的傲气,还有点矜持的娇气。   董灵鹫道:“是灯太亮了。”   郑玉衡:“……哦。”   他默默把烛火熄了,心道以前都是点着的,怎么就今儿她觉得亮了?他摸着黑爬上床,钻进锦被里,不好意思但没台阶也要硬下地把董灵鹫抱在怀里。   董灵鹫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耳朵,热得惊人。   太过浓稠的黑暗充斥着整个寝殿。彼此的呼吸越来越清晰、落入耳中,越来越紧绷,仿佛跟心声同频。   郑玉衡:“我……”   董灵鹫:“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停下。   安静片刻,董灵鹫道:“你先说。”   郑玉衡抱着她,在她的肩头吸了好几口,像心理建设似的踌躇了片刻,道:“檀娘,我平日里不说,是为了你的心。你的心不属于我,属于这片国土,属于今日像殿外那两个小宫人一样的每一个百姓臣民。如果我为了我的心,为了治好你,就让你彻底放下,放弃责任、权利、抱负,这样我就太自私了。”   董灵鹫道:“……我知道。我要说的也是这个。”   “我比任何人都在意你,愿意为你打算。可是依如今这个情景,我能做到的事情还太稀少,太有限。”他倾诉道,“能让你少操心一分,我便离我的目的又近了一分。檀娘,你什么时候能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再满腹心事,不再千思百虑,以养身养病为要?”   董灵鹫沉默了许久,回道:“再等等……会有这一天的。”   “这一天是近是远,我实在看不见。”他叹息般地道。   “你不是已经在帮我了吗?”董灵鹫抚摸着他的脸,在黑暗中,触感无限地放大,她纤细温暖的手指在脸颊上拂动,有着无边的柔情。   “我微不足道。”他说。   “哪里会呢。”董灵鹫勾住他的脖颈,“你好得很,连中两元、状元才干、宰辅料子。”   郑玉衡没有被安慰到,他闷不吭声,眷恋又难过地轻轻蹭着她的手指。   她说:“等皇帝再经一些事,他……还有盈盈,他们两人都长成,有个面对风浪的能力。我便慢慢放开手……若是日后有那么一天,就在京郊圈一块地建宅子,我们两个人住。”   “我们两个人?”   “对。还是说你更喜欢高门大院,奴仆成群?”   “不,”他只是觉得这美好到不现实,“就我们两个人。”   “把皑皑带过去。”她说,“到时候,再有这种冬天,我就抱着它在家里睡觉,蒙头睡个一天,一个字也不看,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郑玉衡仿佛已经在脑海中构建出那个画面,他心上尊贵无比的董灵鹫脱去华服和金饰,穿着柔软日常的衣衫,怀抱着皑皑在榻上休息,不再高不可攀、不再凛然不能犯,而是撕开了权势的外衣,那么鲜活自由,那么温婉动人。   他道:“……您是骗我的吧,我都要相信了。”   “你这样难过,就算是骗你,也是想让你高兴,算得上错吗?”   这是一个两人心知肚明的骗局,一个散发着芬芳诱人味道的谎言——她即便能落得清闲,也是在皇宫大内,在慈宁宫,在天子身边,等她百年以后,会跟明德帝合葬,成为明君贤后的典范。   而他,不过是野史中提到的、捕风捉影的艳闻,不足一提。   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此前,郑玉衡从来没有拥有她的妄想,因为正如他所言,董灵鹫的心不属于他自己,他已经是对方的生命里较为特殊的那个,至于这个特殊的程度,他也无法把握。   但当她所形容的那个画面浮现出来时,郑玉衡忽然极为渴望,他为了伪装乖巧而压制下去的占有欲缓慢地攀升。哪怕不能达到想象中的美好,但他也想要得到董灵鹫更多的特殊、更多的另眼相待,得到她强烈的偏爱。   在这夜幕里,董灵鹫最后解释道:“我之前说的话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同你开玩笑,以为你待谁都这么好、这么用心。”   说罢,她便睡下了。   郑玉衡睁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从对方的话语中悟出来一部分含蓄的意义——什么叫“对谁都好”、“谁都知道他的好处”,檀娘这不会是在吃他的醋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郑玉衡立刻就坐卧不安了。他欲言又止,伸出手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想要从她口中听到确认,可是董灵鹫却不理他,也不知道究竟睡没睡着。   郑玉衡被这道猜想震得彻夜难眠,在心里打了一宿的腹稿,愣是没能睡着觉,连自己的忧愁都忘掉了。   捱到第二天清晨,董灵鹫起身,他连忙道:“我们重来一遍吧。”   “什么重来?”董灵鹫疑惑。   “就是从你的那句开始,”郑玉衡认真道,“素日广施恩情,对,就是这句。再给我一次回答的机会。”   “……好幼稚。”   “娘娘。”小郑太医凑上来以色侍人、努力撒娇,“再说一次,就一次,我只对您一个人用心的……”   作者有话说:   温酒慢喝是可以的,但其实大量饮酒带来的暖是假象,反而更容易冻死,此处特别提示一下。古代酒与现代不同,未成年不要饮酒哦=v= 第83章   正月十三, 还没彻底出了这个年节,京中就发生了一件热闹的事儿。   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北征之事, 各部文臣大多持保留意见, 也有明确反对的。而急于建功立业、或是一心报国、或是渴望战功带来高官厚禄的武臣们,为此群情激奋,大骂这群阻碍发兵之人耽误了大事,贪生怕死云云, 连个后勤都挑不出人来干。   徐尚书领总调度的当日, 旨意还没下达到整个朝堂。神武军中的洪豪洪将军, 被一位年轻御史当街叱骂、说他不恤民众、有勇无谋, 两方便在京中的绣春楼外发生了冲突。   不巧的是, 郑玉衡这日应温侍郎的邀请,来到酒楼与他商议事宜,可以说是旁观了全程。   绣春楼是京中第一酒楼, 有各个高官显贵出入,马车密集, 一片太平富贵之景,发生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十分少见的。   郑玉衡立在二楼栏杆边, 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常服。直到见京中的麒麟卫近前将两方厮打者分开、介入此事之后,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温皓兰转头看着他, 道:“看见了么, 我们跟这群武夫彼此瞧不上已经很久了。各有各的想法,一边是觉得他们粗鲁、莽撞、不识大体,另一边也觉得咱们冥顽不灵、贪生怕死。神武军已经算是治军甚严的军伍, 前几年还有人提了反诗。”   “反诗?”   “这个不好说。”温皓兰揭过这话, “哪朝哪代没有反贼?大殷已经算是安宁的了, 要是等哪一天娘娘……那一位出点什么差错,才是真要出乱子呢。”   郑玉衡有点听不得这话,他被温皓兰拉着坐下,立即开门见山道:“侍郎特意邀请下官来,不是为了参观这一场闹剧的吧,还是温大人神机妙算,连这也能算在其中?”   “哪里哪里,这几日各方的火气都大,可这样的事儿,谁都不想的嘛。”温皓兰给他倒了杯茶,态度亲和,“我是要告诉你,北征的后勤总调度,已经定了咱们户部的尚书大人。”   郑玉衡看了他脸色片刻,在温皓兰的神情里没见到半分不悦和羡慕,反而从容至极,想必他也觉得这是一件万分重要的苦差。   “这是好事。”郑玉衡道,“诸公应当都无异议。尚书大人资历丰富,经验充足,光是论朝中的地位,也不会有人质疑。”   “是。”温皓兰道,“但是,尚书大人除了点选了其他各部的几位能臣之外,还在户部中特意挑中了你。”   郑玉衡愣了一下:“我?”   以他的身份和年龄,就算是参与到这么大的事务里,大多也是边缘人物,只负责抄送公文、来回传递消息罢了,但温皓兰说他“特意挑中”,那就跟其他的承务郎不同了——最起码也是能参与到会上,在诸人面前有一席之地的位置。   郑玉衡道:“六科中有能之臣比比皆是,下官……”   “嗳——”温侍郎按住他的手,将他想说的话压下去,笑着道,“有能之臣虽多,可有能又有节的臣工,说来可不多。说起来怕郑郎君恨我,是我向徐尚书举荐的。一则,是我信任你的能力,二则,郑郎君在陛下的勃然大怒面前,尚能泰山崩于前而不乱,自然是见惯惊涛骇浪、心定如山的。”   “侍郎大人误会了,我是……”   他欲开口辩解,可话语一顿,也不知道这辩解的理由从何开始,他总不能说他与皇帝是老冤家了,见面不掐的时候是少数吧?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太过谦虚则是傲。”温皓兰边说边令人换了一壶酒,想要给郑玉衡倒酒,然而却被他稍稍躲避开,以茶代酒饮了一盏。   “侍郎大人。”郑玉衡道,“《管子》言,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用兵之事,皆以粮为先,这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就此选中我,是不是草率了一些?”   “你只是官职稍微低了点,可论能力,部里没有说你不好的。”温侍郎说到这里,语调压了压,也有些不解,“按照往常,拔擢新人这等事,徐尚书都是压制驱逐的,也不知为何,这一次尚书大人倒是很快应允了。想必那日在神英殿上,他也被你吓了一跳。”   郑玉衡轻轻叹气。   “怎么,这事儿真那么讲不得?你一个小小的仓部司主事,怎么跟皇帝陛下有过节——有过节还没死,这才是最离奇的。”   温皓兰也免去了旁敲侧击的功夫,直接了当地问:“圣人跟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玉衡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思考着这事儿从何处编起。他这微妙的沉默落在温侍郎眼睛里,那就是有个好大的八卦秘闻,他不禁环顾四周,将一旁的竹帘降下来,遮住漫进阁内的日光。   郑玉衡考虑好措辞,神情极为诚恳纯正地道:“此事不便细说,只能说是昔日下官在仓部司时,遇见圣人白龙鱼服,勘察民情,我们彼此不识,起了些纷争……圣人为大事计议,当时并没有处罚下官,在神英殿上也只是发发火、没有真的惩处,皇帝陛下实是英明天子。”   他就是在孟诚面前也没这么夸过,郑玉衡估摸着这话说给温侍郎,听起来还算恳切,但要是小皇帝真的听见了,八成得被恶心得够呛。   “白龙鱼服、勘察民情?”温皓兰大受震撼,不知他们这位年轻天子居然有这样的心事和仁心,怪不得户部藏得那么隐蔽的贪污都能被揪出来。“竟然有这种事?”   郑玉衡面色认真地颔首。   温侍郎又急促地喝了一口茶,心中盘算道:“我虽然没什么足以杀头抄家的贪污之举,可温皓成这小子不服管教,也不知道有没有欺男霸女、恃强凌弱,若有此事,让微服的圣人遇见,那还得了?”   这不整治、不教育,恐怕就要出事了。   温皓兰下了决心,与郑玉衡说完了此事,便起身回府,欲要教育教育自己那位不成器的幼弟,可才一起身抬步,忽而又转身,拉着郑玉衡的手殷殷嘱托道:“郑郎君,我虽举荐你为此任,并非是温某贪生怕死、不愿远涉千里,而是户部的长官已去了一位,我不能再离开京都,否则赋税度支等国朝大事,岂不是要无人?”   “侍郎大人理应留下的。”郑玉衡道,“下官明白。”   温皓兰松了口气,道:“只要大军开拔,就是花钱如流水的日子。你还年轻,若是遇到些危险之事,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不要被他们鼓动,别人不干的事情你也不干,这才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郑玉衡默了一息,答:“多谢温侍郎。”   温皓兰举荐他,是为了国朝,也是真心欣赏、让他历练。可此刻的嘱托,又足以说明温皓兰明哲保身的政治理念,他不仅自己如此做,并且诚心诚意地告诫其他欣赏的后辈,只可惜,郑玉衡的性格跟他想象中的不同。   这要是其他人,在官场上学会了“混”的官员,即便是前往苦寒北地,哪怕吃些苦,不去担着那些危险到关乎性命的责任,就算不如在京中享受,那也是能够回来的。   实在是郑玉衡的气质和性格不符,让温皓兰以为他劝诫几句,就能真的说得动他。可这位郑郎君实际上是与“明哲保身”一说绝缘的人物,但凡能为天下,能为太后分忧之事,他连刀山火海、粉身碎骨都不会眨眼,何况只是区区“危险”?   郑玉衡自忖恐怕不能一定做到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所以只能感谢他,而没有承诺他。   温皓兰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颔首过后,告辞离去了。   正是因为温皓兰、徐瑾,户部的这两位大人都没能把握住郑玉衡的性格,所以这道决断才与董灵鹫的所思所想的相悖,双方出了点岔子。   ……   惠宁三年正月十五,夜,殿外的庭院里升起花灯,焰火四溅的声音在夜空中此起彼伏。   朝中的事方定,正是往各个要务上安排人员的时候。   董灵鹫撂下手里的后勤运粮名单,响起啪地一声,奏折摔在案上。她接过瑞雪递来的茶,先是吹吹了茶面,只饮了一口,半晌没说话。   一旁的宣靖云眼皮一跳,见此情状,就知道这折子的内容不太符合太后娘娘的心意,便有些心里打鼓地差人去请郑太医来。   他上回因怀疑“新欢旧爱”的事情,对郑玉衡好一番提醒指点,这些时日下来,宣靖云也渐渐回过味儿来——咱们娘娘是什么样的人,哪有那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郑太医的处境好着呢,何须自己一个奴婢担忧。反正他只一贯伺候好主子,那便阿弥陀佛、万事大吉了。   但这时候主子生气,他也就得想方设法地哄着她。   郑玉衡还真没在别处,他正挽袖尝试给董灵鹫配出来的新药方。   元宵佳节,朝中已经敲定北征,只是还有些细节需要商议,没他的事,便正常休假、不必留在户部,自然就是回慈宁宫侍候。   崔内人按着他先前说得药方抓了药,熬煮出来的东西总不如意,郑玉衡得了闲,正好帮她调火候、重新估算每一味药的剂量,两人才说了会儿话,内殿那边就差人来请了。   崔灵接过他改的方子,督促道:“去吧去吧,你真是宣都知的救星,什么事儿都让郑大人你去哄。”   郑玉衡嘴上抱歉,心里却有点儿备受重视的满足,轻咳一声,端端正正地道:“实在有劳你了,我先失陪。”   他先到东暖阁换了件外衣,免得衣袖上沾着草药苦味和药炉的烧焦气,随后衣冠端正地入殿,望了宣都知一眼,替换了给董灵鹫侍墨的女使,亲身上前。   董灵鹫将手边的这盏茶慢慢饮尽,才按住了心里的负面情绪。她放下瓷器,一转眼就看见小郑太医低着头,柔顺清致地研墨,肤色匀净白皙,眼睫垂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他生得一副好颜色,温润文雅,仿若初春时节的脉脉柔风。董灵鹫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孩子长得这么乖巧,也这么合意,可这股执拗倔强、不知胆怯的劲儿是哪里来的?要是全天下的文官都有这样一把誓死不屈的骨头,那这危急难事也轮不到他头上。   但问题就在于,像郑玉衡这样性格的人,并不太多。   郑玉衡抬眼看了看她。   董灵鹫转动着手里的红珊瑚珠串,两指摁在名单上,面无表情地向四周吩咐:“都下去吧,宣靖云、瑞雪,你们也先退下去。”   宣都知跟瑞雪姑姑四目相对,眼神撞了一刹,都纳闷这道折子究竟怎么大逆不道了,但不敢多言,依着吩咐将慈宁宫内殿伺候的人都撤下去,隔着一道屏风、一道密密地珠帘静候。   四下寂静。   郑玉衡也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气蹿上来,他侍墨的手一顿,默默缩进袖子里。   董灵鹫瞟了他的手一眼,道:“你这胆子忽大忽小,还挺随机应变的。”   郑玉衡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通他的罪责,干脆不分青红皂白,先认错道:“臣……”   他话还没出口,董灵鹫就把运粮官员的名单扔给了他,拉开椅子,在兽脑金炉旁烤了烤手,面色平静,声音里却嗖嗖地冒凉气:“徐尚书怎么还要带你过去?你这个资历,他也提得上去?玉衡,这要是他擅自安排的,没告诉你,你就自己拿朱批给驳了,笔在那儿,自己写。”   郑玉衡捧着名单看了片刻,轻轻道:“是臣愿意的。”   董灵鹫抚摸着手串,忽而笑了一声,道:“想找死,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说实话,我觉得小郑太医怕檀娘更胜过怕死…… 第84章   郑玉衡被这句话定在原地。   无论两人的关系如何亲密, 依旧无法全然消去董灵鹫身上的权势气场,特别是当她因为公事不悦的时候。   郑玉衡斟酌了一下语句, 道:“臣既在朝, 就应当为家国效力。”   董灵鹫唇畔的笑意散去,神情平静地望着他,“徐尚书将你提为九曲河到洪天关的粮草督运,从地方州县向北调运, 郑玉衡, 你从小在京中长大, 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什么叫苦寒之地、什么叫边境风霜吗?”   不待回复, 她盯着郑玉衡继续道:“这是战争, 你要负责的是战事的后勤,撇去这些不谈,稍有不慎, 你就会死在北方。”   郑玉衡沉默稍许,轻问:“若是驳了这份名单, 娘娘还有其他人安排在押运官当中吗?”   董灵鹫捏紧手里的珊瑚珠串,缓了口气,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是。”他道, “臣愿为您的锋刃,愿为御史口诛笔伐的‘鹰犬’、‘喉舌’, 愿意涉足苦寒边地、沙场死境。如若在大局上, 您有半点需要这个位置,这步棋,就不该为了这颗棋子是谁而动摇, 臣也是娘娘手中的棋子, 进可以开拓杀敌, 退可以守安护国,在这盘棋局上,您不必怀着对我的慈心,我与别人并无分别。可割舍、可放弃、只要有用即可。”   董灵鹫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有些怔住了。   她怀着满腔对他“不懂事”、“不明安危”的恼怒,但这些怒火在他的一字一句中逐渐消弭,换上另一种更难言的滋味。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呢?连董灵鹫自己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地说“将他视为与其他人相同的棋子”,难道人之爱欲,不正是归结在偏爱和独宠这几个字上吗?   郑玉衡既存在着对她的爱欲,想要她的偏爱、独宠,可又存在着对她无限的尊敬和仰慕,或许在她的棋盘上发挥最大的作用,就是他毕生所料想的,最好的归宿。   董灵鹫坐了回去,她又扫了一遍面前的押运名单,伸手按了按眉心,道:“你们都是混账。”   郑玉衡靠近她,替她整理好案上打乱的奏折和公文。   “徐尚书这个不识时务的东西,把哀家未来的宰执放到这种地方。你也昏了头了,你还是个血肉鲜活的人吗?你是圣贤书成精了不成,满口都是乱七八糟的道理。”   郑玉衡很少听她这么抱怨。在这群情景之下,他竟然有些想笑。   董灵鹫看着他温顺的背影,视线穿过垂落的衣袖,见到他那双修长的、执笔抓药的手指在奏折边缘滑过,她注视了片刻,忽道:“郑玉衡。”   “臣在。”他转过身。   “你怎么这么奇怪,”董灵鹫道,“你时而聪明非常,世事洞明,时而又蠢笨得难以理喻,总是往墙上撞。”   郑玉衡有些紧张,但他紧张的是:“您不喜欢吗?”   董灵鹫捂住眼睛,无声地扬唇笑了笑,有点儿无奈地叹道:“倒也没有。”   郑玉衡松了口气:“既然娘娘没有不喜欢,那臣就是不改过来,应该也没关系的吧?”   董灵鹫道:“怎么能不改,还是要改的。”   她招了招手,郑玉衡俯身过去,目光有些疑惑。当他的距离突破安全距离时,董灵鹫便伸出手,拉住他的衣领扯下来。   他被扯得低下头,唇被对方堵住。   她素来内敛沉柔,温和宽容,如山之高,如水之深,像是一望无际的江海湖泊,远远观之,完全感觉不到其中的惊涛骇浪。但真正潜入其中,却能感觉到莫大的漩涡,不断地收紧、缠覆,将人无声无息地卷入海底。   就比如此刻,郑玉衡就觉得自己无法挣脱。   董灵鹫的情绪化时刻,他其实见得不少,但这次似乎是真的把她惹恼了,这种可怕的占有欲和暴戾感,就仿佛顶级掠食者露出獠牙,钳住人的咽喉一般。郑玉衡一开始想要放弃抵抗,但那种危险预感又让他不停地想要退避。   董灵鹫的手扯着他的领子,另一手绕上来,贴着他的后颈,那力道分明很轻微,但确像是一截沉重的锁链,让他连推拒、离开的念头都无法生起。   他的唇伤痕累累,在她的侵吞之下,往外冒出腥甜的血气,舌尖扫过血珠,又探向更深的伤口。   她身上的馥郁香气仿佛一种精神麻醉剂,让人忽略疼痛,只能不断地沉溺下去。郑玉衡猝不及防,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他感觉到她的手按在背上,轻轻地抚摸,带着一片滚烫的触感。   她养成了一种在他身上发泄情绪的恶习,董灵鹫回过神的时候,小郑太医因为不敢反抗她、又发不出声来,眼睛里含着湿润的泪,眼睫被濡得湿淋淋的。   她乍然松开手,也放开他柔软又可怜的唇瓣,平复了一下气息。   郑玉衡的手臂撑在她身侧,埋头理顺呼吸,空气重新涌入到他的肺腑里,给一片空白的脑海供给氧气。   董灵鹫伸出手,捧着他的脸颊,低低道:“好孩子,你怎么能不听话呢。”   郑玉衡脊柱一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战栗的感觉冲上脑海,他感觉到强烈的罪恶感,在衣冠整齐的情况下,他竟然觉得自己在她眼中是赤//裸的,令人觉得万般羞/耻。   他说不出话,仿佛只要再多说一个字,他的罪恶感就会翻腾起来,吞没他的理智,让他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情。   董灵鹫抚摸着他受伤的唇,两人挨得很近,她的呼吸带着兰草和檀木的味道,她轻轻地道:“别的都没懂,倒懂了先斩后奏这一套,学坏了,我要罚你。”   郑玉衡顿了顿,缓和了好久,才哑着声:“好。”   他这人不怎么记打,就算被罚再多次,估计也长不了教训。   董灵鹫抵着他的下颔,与他对视,说:“要不给你打条链子吧。”   郑玉衡耳根发烧,声音都抖了一下,谨慎地问:“什么……?”   “金链子。”她抬起手指,点了点他的锁骨,“锁着。”   不等她说得完整,郑玉衡脑海中就补足了那样的画面,他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就连董灵鹫没想到的部分,他都完完全全地幻想出来了,一时间面红耳赤,不敢看她,咬了咬牙,好半晌才应下来:“好。”   “但那要等你回来才行了。”董灵鹫说,“你要是不能好好地回来,哀家就给别人戴了。”   郑玉衡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看着她,又着急又可怜地说:“不成。”   董灵鹫道:“怎么,你还要作我的主吗?”   “臣不敢。”他老老实实地说,然后又抬起眼眸,一片痴心地看着她,蹭过去亲她的脸颊,睫羽低垂,几乎擦着她的肌肤而过,“求您了。”   董灵鹫正要答应,见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竟然很认真地说:“要是有什么意外,就劳烦耿将军特别关照一下,将我的尸骨焚成灰、化成土,装进妆奁那样的雕花盒子里,娘娘把链子挂在盒子的锁扣上面,就当是锁住我了。”   董灵鹫:“……”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把黏黏糊糊的小郑猫从身上扯下来,轻踹了他一脚,把他丢到地上,然后起身拍了拍衣袖,深呼吸,然后冷不丁地道:“晦气死了。”   郑玉衡的脑子一定构造很奇特,他呆了一下,喃喃道:“……这种东西给您看,确实也不好……”   “我说的是这个吗?!”董灵鹫禁不住提高了声音,差点被他给气死,顺手要拿东西砸他,一看手里是个茶杯,怕瓷器茬子崩到他眼睛里,举起又放下,将案头放着的一本《七略》摔了下去。   这本《七略》是晋拓孤本,董灵鹫珍之爱之,小皇帝几次借阅而不得。郑玉衡对她案上的东西熟稔在心,没想到这东西还能拿来砸自己。他捂了一下微微泛红的额角,然后将差点散碎的书整理起来,心里默默地想:说错话了?又说错哪句了?   他闷头规整好书,小心地还于案上,摸了摸自己尚在的脸皮,凑过去给她按摩肩膀,拉着她重新坐下,蹭过去甜蜜又黏人地蹭她、亲她,小声道:“我错了,我不说那些话了,您别生气。”   董灵鹫单手抵着额头,将那份名单拿起来,蘸墨批复,语调淡淡的:“我没生气。”   郑玉衡不相信,他看了一眼太后娘娘的朱批,见她虽然不悦,但还是肯定了他的想法,这也就侧面证实他能在押运官的众官员列中,对她来说确实是有益的。   他胆子大起来,等董灵鹫差不多写完之后,低下头小声跟她絮絮叨叨地道歉,说一些听起来幼稚、近乎痴心妄想的甜言蜜语。   董灵鹫鬓上的流苏被他的声音拂得微颤。   他说了好半晌,她还是淡淡地不理人,郑玉衡有些受不了这样,便道:“求求您,别不理我,您罚我吧,好不好?”   董灵鹫扭头看了他一眼。   郑玉衡凑过来诚恳地看着她。   董灵鹫道:“我是该给你个教训的。那是北国雪地,你就不怕你一去不回吗?”   他想了想,道:“臣已经配好了新的方子,也交代过了崔内人。照料了您一年,就算臣不在,只要娘娘肯休养生息,一定能治好的。”   董灵鹫蹙眉:“我没说这个。”   “臣虽然有几分才干,也是承蒙娘娘看重。国朝每三年一次科举,会有更多真才实干的文生秀士在朝入彀,臣一人未成事不足惜。”   董灵鹫看着他不说话。   郑玉衡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我要是不在,会让娘娘伤心吗?”   董灵鹫叹了口气,说:“小混账,这还是需要问的事情么。”   作者有话说:   鸡/同/鸭/讲。 第85章   郑玉衡闻言, 先是有些迟疑,而后禁不住握住她的手, 道:“我想让檀娘喜欢我, 但又不想让你为我太伤心。”   在郑玉衡心中,似乎他对董灵鹫如何虔诚、如何恭敬,如何尽心筹算,无论是去做什么事, 要是有她的缘故, 那便显得值得起来, 便都是应当的。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付出”, 而是“理所应当”。   有时董灵鹫暗自思考, 觉得郑玉衡若是没有因为明德帝而落第,要是很正常地进入官场,并且与她没有这样的交集的话——他或许会扬名天下、成为未来的宰执相公, 或许也会因官场的碾磨和碰壁英年早逝,郁郁而终。可不管是这两种的哪一条路, 她都见不到这样一个郑玉衡了。   这样清澈、纯正、具有强烈的自我牺牲感。   董灵鹫对他的喜爱,有时候会超出男女之情,进而演变成一种对精致、易碎之物的欣赏感, 她望着他,又仿佛不是望着他, 而是望着曾经的自己、望着触之虚无却又存于人心的崇高理想, 和一场道德上的修行。   可他们两人的关系,对于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来说,又是最有违道德伦理的东西。她心中笃定, 早晚有一天会遭到史官文吏的喝骂批判, 即便不在当朝, 在后世,不在正史,在野史,他们两人背负的骂名和罪状,都是在贞节牌坊上钉死了的。   但这样的罪行,恰好是她放纵过、动心过的证明,是她一生端正恭谨外皮下的自由之心,是她对他无言的爱,是一行从恶言里娓娓道来的情话。   董灵鹫觉得有些可笑。   她竟然在会被世人指摘的骂名下,感觉到了愿为她生、愿为她死的情志。而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那位皇陵中埋葬的“圣天子”却不曾有。   董灵鹫凝视了他片刻,慢慢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下岂有为你笑,而不为你哭的情人。”   他怔愣住,被“情人”这两个字烧灼得面红耳赤,心口发烫。   在此时,这字眼还十分朴实纯正,没有被污名化,郑玉衡平日自恃受宠,却也没幻想从她的双唇中能诞生如此令人目眩神迷、心神恍惚的话。   她将两人的关系,与天下有情人归为一类。   郑玉衡抬手捂了一下脸,有点儿止不住唇边的笑意,可他又实在觉得这反应太像小人得志,便辛苦地忍下来,表面上一派温和稳重地颔首,很是强调道:“可是你怎么能为我太伤心呢?就是会哭,檀娘一生的眼泪,我只要一滴就够了。”   董灵鹫道:“你还真的计算上了。”   郑玉衡道:“我这是为檀娘省眼泪呢,想来你没有给先圣人哭过,这一年时间,我也没有见过你掉泪,想必你的泪珠都是很金贵的,掉一颗少一颗,要多了恐怕还折我的寿。”   他一看董灵鹫似乎不生气了,刚刚被宠得没了限,嘴上的话也有点儿漫无边际起来,带着些许堪称浪漫的怀想。   “要是檀娘在我面前落泪,若是为了我,是我做得不好,合该死无葬身之地。要是为了家国天下,我在你身边,尚且还能抱着你、宽慰你,吻去你的泪,这就是上天对郑玉衡一生的恩赐,让我能遇到你。”   董灵鹫看着他,很浅地笑了一下,道:“胡言乱语。”   “会一点胡言乱语有什么不好。”他的手指摸索过来,扣着她的十指,缓缓交握,达成轻易分不开的手势,“我时常听户部的同僚们抱怨家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对家里人,竟然还拿诗书礼法的那一套去说教,拿官场上的经验去指点批评,那可是妻子啊,她伤心了不能抱她,那就是做夫君的失职了。”   董灵鹫静静地听他说话,就算没什么实际价值,她也很耐心,很愿意去听。   郑玉衡说到这里,上前贴了贴她的额头。两人的距离忽然拉得极近,他生得俊俏,剑眉星目,眸光总是显得很真诚,此时他道:“要是我走到了北国雪地,从九曲河到洪天关,或许还要到更遥远不曾涉足的疆土,彼时檀娘伤心,我不能抱你的时候,请你不要怪我,等我回来,会加倍地补偿给你的。”   他说完,低首吻了吻她的眉心。   董灵鹫闭上了眼,随后低低道:“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富有四海,权倾朝野,你要补偿谁?”   郑玉衡好像料到她这么说,他突然洞察了董灵鹫身上太过端庄持重所带来的重量,因此不能很快地弯下腰来、不能很坦然地承认她的爱,郑玉衡很快接过话:“但天底下,只有一个我啊。檀娘的四海宇内,能找到第二个跟我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吗?”   董灵鹫沉默了少许,回抱住他,叹息般地道:“这时候怎么这样聪明。”   郑玉衡道:“因为我把一世的心放在你这儿。”   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一会儿明白什么是“四海宇内、绝无仅有”,一会儿却又会为了让她更方便的监督战事而远赴千里,他只知道尽自己的一片心,却又因对方所体现出来的格外殊遇而倍觉感动和欢欣。   董灵鹫注视着他时,也在心里想,小郑太医已经不纯粹是她的“爱宠”了,他如此矛盾,又如此纯粹,无辜无害,却又比满身尖刺更能拿捏到她的情绪,他是最柔顺的猎物,也是最精明的猎人。   这话题基本终结的时候,郑玉衡理了理衣袖,重新给她换了一盏温热的茶,仍是熟悉的仰天雪绿。   董灵鹫接过茶杯,他转身交递收手的空隙里,忽然在最后问道:“就算没有臣,也不会影响您的谋略决断、秉钧执政,对不对?”   她思考了片刻,望着对方被日光晕染着、满是暖黄华光的半身,轻轻地点头。   董灵鹫原以为他会不甘心,会撒娇,但是郑玉衡反而松了口气,道:“您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因为别人而改变,不管那个人是谁,我希望檀娘一生为自己、和自己的理想而活着。”   董灵鹫原本想说,世上大多美好的东西都是要打碎给人看的,她的理念和最初所想早就破灭。可是看到他的脸庞,她突然不忍心这样说,只能答应下来。   “好。”   ……   在运粮官名单议定,朝野内外为之筹备,上下忙碌运转之时,另一件事也终究尘埃落定——即“代诏公主”之事。   董灵鹫表明欲隐退的意愿,却赐封公主制诰,令其承担几乎为“女相”的职权。这事闹得惊天动地,朝野一片沸沸腾腾,加上连皇帝都毫无异议地复批了,京中多得是人坐不住。   如她所料,懿旨下达之初,就有几个重臣哭天喊地,诉天地之不公,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更有激进者,甚至上书皇帝,认为应当让“圣后垂帘”,临朝而治,全然不顾一位成年天子的体面。   这时候,风向就像在峡谷里转了一道大弯儿,素日里骂“欲拦朝纲”、“牝鸡司晨”的几个御史,彻底变成了缩头乌龟,就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了,生怕众人群情激奋之下把太后隐退之事归咎在自己身上。   三日之内,六位领参知政事、领枢密使的重臣,持鱼袋官印进宫面圣,要么就是在归元宫指天骂地,痛哭流涕,要么就是在慈宁宫言辞恳切。   他们是真的被董灵鹫骗了么?——那也未必,这些人跟董太后也算是“共事”二十载,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意和手腕,在眼看着新帝权力不盛、能力不足的时候,她就此不问政务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只不过太后娘娘既然支起来一道戏台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伴上了,那么该演就还是得演,不然底下人心惶惶,在这杵着又下不来台,所以不管是耿直的、精明的、还是满腹城府的,都纷纷前来规劝。   在董灵鹫跟朝廷的“砍价”当中,旨意最终被收回,公主也被允准作为大理寺卿王明严的女弟子,参与到对《大殷律疏议》的休整和规定当中,可以提出建议、学习律法。   在这个过程当中,孟诚可谓是大开眼界。   一则,母后实在演技惊人,说是头疼耳鸣、一身孱弱,这些病症她的确有,可她的年纪摆在那里,竟然让诸位大她许多的老臣都愧疚不已、泪洒当场,这份拿捏精准的表演功夫,孟诚自觉望尘莫及。   二则,皇权旨意与相权臣工的厮杀计议,这一遭展现得明明白白,不过是你退一步,我进一步,达成一个双方妥协的平衡,实质上跟市场买菜也没有太大分别。可就是这样的没有硝烟的争权夺利,却能促成公主修法这样令人诧异的结果。   最后则是……他的小妹什么时候有心做这种事了?!   孟诚一头雾水,满脑子懵圈,最后是盘问了公主府的都知,才发现盈盈近些时日都在大理寺修习,他撑着御案想了一会儿,心里觉得有点儿古怪,又问:“公主平日里除了跟王先生,还跟别的人来往吗?”   公主府都知是李瑞雪的对食,姓季,他怀里揣着一个名字,可并不敢告诉给皇帝,只得说:“殿下只跟王大人,还有王大公子稍有来往,再就是一众修法的文士。”   孟诚回忆了一下:“王先生的长子……王兆鹤,字岳知?他还没娶亲吧。”   季都知低首道:“奴婢不知。”   “他确是没娶亲。”孟诚倒是想起来了,很是自信地道,“我们盈盈金枝玉叶、天姿国色,这些年轻人仰慕她也是应该的。”   季都知手里捏了把汗,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只得硬着头皮道:“殿下聪敏好学,又有一片仁心。”   孟诚道:“那当然,先前那个什么驸马纯粹是不识抬举。”   他只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暂时没有乱点鸳鸯谱的心思,遣人将季都知送回去后,问了问日子。   出了年关,再过一月左右,就是春来破冰之时,而粮草后勤大多在军事之前而动,所以运粮官员,特别是到地方监督提粮的官员,要在大军开拔之前起身赶赴。   那份押运名单他看了,孟诚对于母后的心思很是揣摩不出,对郑钧之的名字又有些意外,他算了算时候,怕再等就见不上了,便吩咐身旁的天子近侍道:“请户部承务郎、河关粮草督运郑钧之入宫,他在京郊的那个宅子……算了,那里也不怎么住人,直接拿着传旨去户部请吧。”   作者有话说:   诚儿:他天天缠着我妈,住我家里。(习惯了之后的疲惫认命感) 第86章   孟诚没有等太久, 就见到了郑玉衡身着公服、一派温顺恭敬地来见他。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见对方很是平静稳重, 他也不便于展现得太过小肚鸡肠, 便道:“免礼平身,给他赐座。”   近侍搬过了一道椅子,放到郑玉衡身侧。   其实按照他的官位来说,孟诚就是不给他座位也没什么, 让他站着听训也是在情理当中的事情, 但小皇帝反倒给了, 这让郑玉衡略感不适, 微微茫然地入座。   孟诚坐在御座上看着他低眉顺眼的脸, 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审视了好半天,才道:“徐尚书把你安排为河关粮草督运, 是个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郑玉衡看了他一眼, 然后很无奈道:“这全仰赖陛下的圣辉。”   孟诚诧异道:“这关朕什么事儿?朕什么时候提过这种事?”   郑玉衡略微提醒一下:“尚书大人是看在臣在陛下面前,形色无异、泰然处之的份儿上。”   孟诚的脸色有些变了,他没好气地道:“你这是怪朕呢?”   郑玉衡起身道:“臣不敢。”   “坐下。”小皇帝道, “你什么不敢?郑钧之,你什么不敢?”   郑玉衡不好回话, 只得依言又坐下来, 和和气气地道:“陛下息怒。”   孟诚也不是专门来找他吵架的,他是有正事要问,便道:“吏部选官, 要层层核实, 别说籍贯姓名了, 就连祖上出没出过地痞流氓都算在核对列中,你竟然能够换个名字、身份,就站在朝中了,也没有走常规的法子吧?”   郑玉衡道:“陛下说吏部,应该也知道吏部中不乏卖官鬻爵的例子。”   “是啊,朕的臣子总有朕不知道的办法。”孟诚喝了口茶,茶水润过了嗓子,他也心静下来一点儿,谈到朝中腐败之处,都能面色平静而谈了,“区区小官小吏都有这样、那样的渠道,都知道什么叫‘通融’,他许祥要安排你当一个小主事,倒也是易如反掌……谁能想一个小主事,是秉着皇太后谕令去检查的呢。”   郑玉衡回道:“臣并非奉命巡查,只是前往学习罢了。只不过是碰巧遇见了,六科里这样的龌龊一定还有,只是藏于泥垢之下,不举不纠而已。”   他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孟诚也明白这种事,朝廷用人,有能有德是最好的,有能无德也会选择而录,若是无能,就是再有德行,也不过是个吃干饭的,让孟诚养他都要掂量掂量。   小皇帝又道:“旁人不认识也就罢了。郑侍御史……”   “陛下忘了。”郑玉衡道,“臣的父亲已经递交了乞骸骨的奏折,陛下年前批复时,还许他在京修养、开了春之后再走。”   孟诚想到确有此事,不过朝廷那时上了不止一两本的辞呈,他因为北伐的事情一整天找不到头绪,看了看名字和官职就批了,交给中书门下去处置。   “郑家在京中虽然不算是名门望族,但也世代清流、书香门第,你又是郑卿的嫡子。”孟诚道,“你父亲要是知道你能站在朝堂上,应当会很为你高兴的。”   对此,郑玉衡只是微微一笑,低首行礼,并不做任何表态。   孟诚谈完了这些,这才叮嘱道:“母后将你放进朝堂里,一定有她的想法和寓意,有这一点在,哪怕是朕,也不会轻易对你的仕途插手,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郑玉衡放在首位的已经不是经济仕途,他并不在意,但是孟诚能够承诺这一点,说明他至少撇去了男人的善妒,没有因为畏惧郑玉衡超越自己在母后身边的地位、而做出不光明的事情来,这让郑玉衡微妙地觉得孟诚也有所变化,他的器量确实比从前更大、更能容人了。   他谢了一遍恩,孟诚又问:“母后这次又批准你去北方,这倒是出乎了朕的意料。其他的先不论,要是你走了,母后身上经年下来的旧症可有人经营否?”   郑玉衡道:“臣已嘱托了宫中司药局的女医,按照臣的方子服药休息,理当无碍的。若是陛下还有不放心之处,可以在太医院另行召见太医。”   孟诚道:“太后的病也是朕的心病,朕知道母后看重你,你这个人……虽然张狂,但在她身边解闷儿,朕倒也不想再换一个了。”   再换一个?再换一个还了得,不止皇帝要疯,他也要心碎得死掉的。郑玉衡默默不语,腹诽道,他这尊贵的皇帝陛下看来是习惯了,建立了一套成熟地耐受机制,虽然也处处说他张狂不可靠,但口中嫌弃,却没做什么实质性除掉他的事。   毕竟此次出京,其实是孟诚的一次绝好机会,如果他把心思放在勾心斗角上,说不定就能逮到空子,把这个年轻又碍眼的男人从世上抹掉。   幸好,小皇帝还没到这个份儿上,他本质上是很乖的。   孟诚说完这话,从手畔的锦囊中取出小小的一方小玺,他先是在旁边盖了一下,扫过印上“垂训敕命”四个字的白纸,而后提笔,在空白纸上写下几行字,待晾干时,命郑玉衡近前。   郑玉衡上前一观,见孟诚写得是:“遇十万火急事,持此令可调御营中军骑兵两千,见之如见朕。”   他略一静默,尔后询问:“陛下,这是……”   “这是让你苟活回来的。”小皇帝说话也不怎么中听,他将令旨卷了卷,塞到郑玉衡手里,道:“你是粮草督运,神武军正面作战,耿将军及其部下、领十万兵,十有八九是顾不上你,反倒是御营中军押送粮草的更多,纸上谈兵终有提不到的地方,万一遇袭,里头只有这两千骑兵算是精锐,就是被女真骑兵追击,说不定也会跑掉……朕不是为了你,朕是为了太后。”   郑玉衡心中一震,拱手道:“臣实惭愧,不曾为国家奉献,还要劳动陛下……”   “朕都说了是为了太后。”孟诚提高了声音。   “即便是有此令旨,臣也绝不会为脱逃苟活而用,必报与国家……”   这一点,董灵鹫就很明白。她就没给耿哲出这种难题,一是武将在外,皆是关乎国运的大事,二是郑玉衡此人性情如此,别说两千,就是两万,他也未必肯抛下粮草掉头就跑,这是对他人格的质疑和羞辱。   “你怎么听不明白!”孟诚皱眉道,“拿着!”   盛情难却。郑玉衡只能将令旨好生收下。   孟诚这才松了口气,道:“郑钧之,朕不能亲往战场,这是平生之遗憾。过了河关就是北疆,北疆属于大殷的土地上究竟现状如何、发生了什么,除了军情之外,你要给朕和太后一个明白的回报。”   郑玉衡当即肃然应下。   当然,皇帝和太后在军中的可用之人,绝对不止他一个。只不过他的身份地位都比较特殊,是太后认可的“金银财帛不能收买”、“权势地位不能动心”的人,这种至纯至忠,才是难得的那部分。   小皇帝经过之前的那些事,可渐渐知道郑玉衡对他的赏赐一点儿都不在意了,他甚至不能拿这个攻击到对方,于是,孟诚干脆把这当成他的优点。   “朕给你开一个书信直达京都的渠道,快马加鞭。”孟诚说到这里,又问,“太后有没有嘱托过你。”   由于孟诚目前为止表达出来的善意,郑玉衡一时放松了警惕,顺口道:“檀娘她此前也……”   孟诚猛地抬起眼。   话语骤然停顿,四下倏地寂静。小皇帝盯着他的脸,猛地一拍桌子:“你叫她什么?!”   “臣……”   “臣个屁!”孟诚直接被一股气从脚底顶到天灵盖,他转身过去,把悬挂在殿内的尚方剑抽了出来,噌地一声,剑光亮得闪人眼睛,“你他娘的算哪根葱?!这是你叫的吗?啊?郑玉衡!!”   完了,他们君臣相宜的路这就走到头了。郑玉衡头皮发麻,不知如何解释,连忙在心中收回对方不惦记自己脑袋的话,赶紧道:“臣失言,臣失言,臣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太后……”   “你看朕信吗?”孟诚黑着脸道,他怒气上头,一旁的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近侍忙不迭地上前拉着,拉不住就啪地跪下磕头,喊道:“哎哟陛下啊,陛下息怒啊……”   小皇帝一脚把他推开,原本在心里说了一千遍不生气,结果还是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郑玉衡切成片摆在父皇的供桌上。   郑玉衡见他是真的上来火了,连忙退后躲避,结果孟诚一剑劈到椅子上,刚才给郑玉衡赐得座啪嗒一下被削断个角儿。   椅子砍坏了,孟诚也冷却了一息,他握着尚方剑,拔/出来,砰地插进椅子中央,仿佛把坐在那里的郑玉衡扎穿了似的,持柄低首缓了缓,这才压下去一片杀心。   “哎哟陛下,陛下息怒啊——”一旁的内侍扯着他龙袍的一角,与此同时,外头的紫微卫也全都涌上来,打开殿门,单手按刀,随时准备护驾。   孟诚扫了郑玉衡一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都退下吧。”   紫微卫整齐划一地得令,环顾四周,见除了郑大人、陛下、和内侍宦官之外,也没有别人,便以为这是一场寻常的君臣之争,不过是让皇帝陛下吵得太上火而已,便又退下了。   殿门一关,内侍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劝说着,频频向郑玉衡使眼色。   郑玉衡也有点儿心惊肉跳,再怎么说,小皇帝虽是幼龙,那也是一头有脾气的幼龙啊,乖可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他行礼低首,一派温文谦卑地道:“臣鄙陋之躯,这都是奢念妄想,从没有一日成真。方才……只是日有所思,失了规矩,请陛下恕罪。”   孟诚虽然不信他,但是好在也理智了不少。他掷下尚方剑,转身灌了口茶,冷冷地道:“你不许这么叫她。朕母后的小名,不许除了先帝之外的人称呼,再让朕听见一次,我一定杀了你。”   郑玉衡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感慨道:“咱们真是君臣典范啊。”   孟诚皱着眉头,说:“别不要脸,谁跟你是典范,我恨不得把你贬出京城。”   郑玉衡解释:“陛下对臣如此愤怒、如此看不顺眼,还能将军政粮运之事交托给臣,可见是信任臣的人品。臣对陛下如此畏惧,还能侍奉太后娘娘,可见陛下有仁爱容人之量。”   孟诚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人果然惯会披个小白兔的皮囊,一没在母后身边,就满嘴胡说八道的。他哼了一声,道:“朕的爱臣还没出现呢,你一个科举无名的人能有什么才干、能有什么功业?还想跟朕君臣相宜,朕就是从紫薇城跳下去,也不会跟你这个人写在一本史书上!”   作者有话说:   “科举无名”,指连中两元,十五岁差点当状元。(也可能因为太好看了被批为探花)   史书:哦?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哦?   后面还有一章。 第87章   惠宁三年二月末, 河面破冰。   郑玉衡启程前往河关,他孤身前来, 除了当初那个维护他的小厮、以及户部一二同行官员之外, 并无旁人相送。   此时天色尚早,天空还带着冬日的昏暗,他此前是从慈宁宫的寝殿里悄悄爬起来的,蹑手蹑脚, 没有吵醒董灵鹫。正要趁着这时候离京——不必相送, 离别白白地惹人伤心, 郑玉衡便没做声, 一个字也没提这件事。   当各个官员与家中的马车告别时, 郑玉衡就安静地凝望着远处微白的天际,望着天空中隐匿下去的星星。   “郑郎君。”一道声音忽然响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郑玉衡转头一看,是户部的另一位粮草督运张见清。   张见清, 字子墨,也是年少有为的清官能臣,算是温侍郎和徐尚书两人共同的晚辈后生, 年少时在徐尚书家里读书,听过尚书大人的《论语释疑》, 后来又跟温侍郎的一位姑表妹结亲, 算是温侍郎的表妹夫。   此人才华横溢,如今不过二十四岁,是科举二甲第五名, 当初因为徐尚书的缘故才转到户部做事, 只不过眼下的处境左右为难, 有些尴尬。   “子墨兄。”郑玉衡回礼,“怎么不与家人告别?”   张见清洒脱道:“我素来不爱看哭哭啼啼的凄苦场面,何况我等往北方,是一展宏图,吞吐四野,要有雄心壮志才是,若是一开始就做如此儿女情长之态,到了彼方,定然免不了时时思、日日想,还怎么安心做事?”   郑玉衡看他如此利落的言辞,又回头看了看跟妻儿执手相望,最后互道保重的其余大人们,面无表情地夸赞道:“子墨兄宏图大志。”   张见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吧,你要是不想夸别人啊,就把这张冷冰冰的脸收一收,别让人都看出来你不想夸。”   郑玉衡歉然道:“下次一定好好学。”   “啧,算了,恐怕你是学不会的。”张见清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一路还要承蒙你照顾呢,你也知道我这腰不太好,少年时从马上摔下来过……咳,但是我过来找你,可不是因为要你关照啊,是我看你孤零零的没人送,家人都不在京吧?你说你天天挂在嘴边那个心上人,这时候都不来送送?”   郑玉衡心道,她要是略露一露金面,你就要吓得立刻跪在地上拜见请安了。   他心中虽如此想,表面却还清清冷冷的,语调寡淡:“两情相悦,在心即可。”   “什么在心即可,我跟你说,我娘子昨儿都哭得不行了,我大手一挥,给她说你这么娘们唧唧的,别妨碍夫君我功成名就的大业,所以我才没让她来的。”张见清是进士出身,这么说只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个才叫两情相悦呢,哎哟,你不知道,你嫂子爱我爱的都不行了——”   他比郑玉衡大几岁,所以小郑大人叫他妻子一声嫂夫人,倒也是应当的。   郑玉衡叹了口气,道:“子墨兄,你是我见过话最多最密的人。”   张见清颇以为荣。他的祖籍就在他们此次要前往的地方,也就是大殷最北部的寒地,后来他的祖宗经过两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来到了温暖富贵的河套地区,住到了贯穿大殷的长流河河畔。   而后又因父亲的官职变动,进京、应考、入仕等等,便不必一一赘述了。   就在两人立在队伍最边缘闲聊,等候开拔时,一架四匹雪白神骏拉的宏伟马车辘辘而来,车轮压在道路未尽的残雪上,车檐上铃铛琐碎地响动个不停。   这马车没停在几个红袍大吏的面前,反而停在了郑玉衡与张见清身旁。随后,随侍放上踩踏的小凳,车帘撩动,一个梳着飞天髻、仕女打扮的女子勾起车帘,踩着小凳下来。   张见清不认识,只觉得贵气铺面,来历非凡,刚要拉着郑玉衡别失了礼数,便看到一贯冷冰冰不爱说话的小郑大人拱手见礼,眼神却没有压下去,似乎穿过此人,望进了厚重的车帘之内。   “赵娘子。”   “郑大人。”赵清回礼。   她是慈宁宫一等女使,只是没有李瑞雪、杜月婉两位女尚书地位更高,但这也代表着她的面容更少地有人看见。   赵清没有穿公服,而是着了一身官宦人家的小姐装扮,戴着一层面纱。   她道:“主人家说,原不该来的,也知道你情愿不让她来,但若是想到不该、不可,便不去做,人也就是违了心而活着。”   郑玉衡目光转过去,望着绘着银色凤凰的车帘。   他喃喃道:“我知道……她的意思,我都知道的。”   赵清道:“一别千里,主人说,郑郎君从小没有出过远门,头一次走这么远,若是在外面冻着饿着、水土不服,郎君聪明年轻,自己有能耐料理好,不须她操心。只有一件事不好。”   郑玉衡道:“自然……我已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事做不了,请她实在不用为我担心的。”   赵清微笑了一下,将手中之物呈给他看,道:“主人说,她只担忧郑郎君今日别后,难解相思疾苦。”   郑玉衡怔了一下,见到她手上有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的是一把红豆。   他喉结微动,眼眶猛然热上来,又碍于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太过情绪起伏,便从赵清手里接过木盒,摩挲着上面纹路,低声道:“多谢赵娘子。”   赵清回了一个女礼。   刚刚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张子墨也瞟了两眼盒子上的图样,多嘴道:“这是……揭陀国王舍城东北的灵山鹫峰图?此为世尊如来讲《法华经》之地。慈悲之山,佛门之土,我依稀记得小时候佛门大行之时,连石柱、窗户上,都有这个图样錾刻。”   赵清道:“这位大人好眼力。”   张子墨念了一声佛号,搭话道:“娘子主人家信佛?只是这图样却不兴用,早几年的人都知道,犯了贵人的讳,先圣人在时频频提及,虽未追究,到底还是改了。”   赵清摇头不语,只转而问郑玉衡:“郑大人有什么要妾带的话吗?”   郑玉衡又看了马车一眼,语调不自觉地温柔起来:“我要说的话,她也都明白。只是劳烦问一句赵娘子,昨夜我走后,她何时醒来,咳了几声,药喝了没有?说是春日,可春寒料峭,请娘子劝她添衣早睡,莫忧勿念。”   赵清先是一一回答了,然后答应下来。此刻,最前方的队列已经在军卫的环绕下开动出京。   两人对彼此行了个礼,赵清便回身登车,她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郑玉衡似乎见到一双白皙熟悉的手,握着那串细腻的珊瑚手串,指尖落在她膝头上繁密的华服衣摆上。   随后,车帘匆匆地落下。   张子墨拉了他一把,调侃道:“回神、回神,快别看了,真该走了,不是说没人送你吗?”   郑玉衡翻身上马,等着张子墨进车,他挽了挽袖口,低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会来。”   队伍缓缓前行,张子墨的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心思活泛地问道:“什么人家呀,啊?这车驾、这气派,这传话的婢女,哎哟喂,怪不得你娶不到呢,这换谁能娶到,天王老子才行是吧,这不会是京中那几个公侯门第的女儿吧?”   郑玉衡没有表情地道:“不是。”   “你不愿意说就不说,怎么总是这个脸色。”张子墨道,“不过这样的人家,你……嗯,寒微之士,我说钧之,到时候人家公府动一动手腕,亲戚妯娌遍地都是,你从五品的京官寒士,我看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了。”   郑玉衡没搭理他。   “钧之,钧之?你上车跟我聊几句呗,我腰上有伤骑不了马……”   郑玉衡一边敷衍地回了他一句,一边扭身回望。   那架车还停留在原地,已经随着距离的变化看起来缩小了数倍。在他回首时,车檐上的铃铛随着风依依颤动,破冰之时,寒气鼓动、马声嘶鸣。   分明春风,竟觉萧萧。   ……   三月初,郑玉衡出京后的第五日。   董灵鹫在慈宁宫跟温皓兰议政毕,遣人将温大人送出宫去。   她先是看了一遍后勤辎重的几条路线、几种配置,而后又看了看行军路线,以及耿将军麾下的众部将路线,手里压着一沓关乎军事的陈词和建议。   “才动身几日,就开始对在外的臣子将领指手画脚。”董灵鹫将其中的一份扔在案上,“若哀家残暴些,这人该杀。”   女尚书瑞雪应道:“娘娘仁心爱民。”   “言官以笔杀人,他们写这些东西,是冲着诛心去的。诛帝王君主的心,就是要在外之将的命。”董灵鹫道,“拟旨,罢了他的官,让他回去采桑种地,一天天写什么归隐诗贬低朝廷、抬高身价,哀家对这股不正之风早就忍了很久了。”   瑞雪颔首称是,铺纸提笔。   就在她起草懿旨之刻,外面的内侍通报说凤藻宫娘娘来请安。   王婉柔一向是不愿意在忙碌时打扰她的,此刻前来,必定有她自己的缘故。董灵鹫便撂下眼前的事,令她进来。   王皇后仍旧一派端庄,只是此刻眼眉上带着掩都掩不住的笑意,行礼问安之后,便道:“儿臣给母后报喜。”   “报喜?”董灵鹫先是没反应过来,她的大脑还处在治理朝政的运转范围之内,忽然这么一说,一时间还茫然了片刻,直到跟她的视线对上,才恍然惊悟,“柔儿,你是……”   “禀母后,”王婉柔声音和润,“太医说,儿臣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作者有话说:   不戳不戳,也算一件好事。(悄悄鼓掌) 第88章   董灵鹫神情微怔, 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消息,而后直接起身走到王婉柔面前, 拉住她的手, 视线先是看了看她的脸庞,然后再下移到她的身上。   她吐出一口气,慢慢地道:“好孩子……辛苦你受这一遭了。皇帝知道吗?”   王皇后道:“还未来得及告诉陛下。”   “你应当先告诉他呀,先往慈宁宫跑什么。”董灵鹫吩咐道, “让月婉告诉给皇帝, 就说他今日从神英殿回来之后, 直接到哀家这儿用膳。”   “是。”   董灵鹫道:“宫里除了你以外, 虽有嫔御, 但皇帝也是淡淡的,不太上心。你就好好养着身体,保证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王皇后软声道:“儿臣知晓了。”   董灵鹫点了点头, 让人给皇后呈茶、摆上糕点。   这确实是一件喜事。   但董灵鹫却没有感觉到非常地喜悦,她甚至还在一种没能彻底相信的微微茫然当中。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这十几年来宫中人丁稀少的子嗣常态, 还是因为她的情绪已经被当权者的这个位置打磨得圆润光滑、波澜不惊。   对于新生儿这三个字代表的概念来说,她这个皇祖母的“母性”,已经被大大地消耗过了。她的博爱、她的偏爱, 都已经分别归类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以至于董灵鹫竟然无法因为虚无的“皇孙”的概念, 代入到所谓的, 天伦之乐的场景当中。   这种微妙的焦虑持续到用膳之后。   董灵鹫支着下颔,手里转着一盏茶,看着皇帝对皇后嘘寒问暖、面带笑意的模样, 脑海有些放空。   等到孟诚注意到时, 董灵鹫的思绪已经延伸出去很远, 她默默地想着,虽说以她的年纪,民间百姓早就是含饴弄孙的时候了,但她还是感觉到一股很微妙的异样——简单来说,就是高瞻远瞩、沉稳豁达如太后娘娘,也不免对岁月的不饶人心生感叹。   她是真的要上年纪了么?董灵鹫抚摸着珠串,恰好想起郑玉衡的那张脸来,又念及,要是他回来了,发觉要有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叫她皇祖母,那还未到成家立业年龄的小郑太医应当会表情很精彩吧?   孟诚看她并不十分开心,不知缘故,便详细问:“母后所忧何事?可否告知给儿臣明白?”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说出一个切实的忧患来:“你今年十九岁,六月生辰。你们两口子都还是不成熟的性子,尤其是你,这就要养另一个孩子了?”   孟诚道:“母后昔年不也是极年少时有了儿臣和盈盈的吗?”   “所以才没将你养得太有出息,这都是我跟孟臻的过失。”董灵鹫道。   孟诚不敢说话了,半晌,又试探道:“还请母后多教导儿臣。”   董灵鹫道:“你这阵子已经很有进益,我看理政的学问,皇帝已明白得差不多了,至于其他,不是一两年的旁观能学会的,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时辰给你打磨,哀家只待将朝臣内外安排妥当,北伐、通海、定税,再沥过一遍朝野里的泥沙,我看就可以松手归隐,颐养天年了。”   孟诚闻言怔愣许久,他初闻此言,虽然不至于像最初亲政一样惶恐,但也是惴惴不安,眉头紧锁,只道:“母后,这……”   “你也不必害怕。”董灵鹫望着他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怎能瞻前顾后、束手束脚?你也是要成为父亲的人,庭中遮风避雨之树木,本就是更迭变幻的,实话跟你说,先前诳他们的‘退隐不问政事’之词,也并非是一片空话。”   “母后。”孟诚不得不起身行礼,跪了下来。   一旁的王婉柔见状,正要随之下跪,董灵鹫抬了抬手,瑞雪便扶住皇后,拉着她后退了数步。   “这世上的当权者,如你父皇那样英年早逝、却留一个身后之名的人,已是十足地少见。更多的是平庸、昏聩、贪玩任性,受到指摘责骂、被百代后人批判,那都是常有之事。”她道,“在你登基之时,哀家曾想,此身非我有,为经营天下事而死,虽死无憾。但到了今年年后,却好像有了新的了悟一样,残烛生光。便想在这三十年翻涌的尘世梦里,为我自己留一个好景终年。”   孟诚道:“儿臣一定好好孝顺母后。”   “我指的不是你,诚儿心里知道。”随着董灵鹫的话,孟诚的身躯跟着一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不过,你也放心。”董灵鹫补充道,“弃家国不顾,非我所做之事。”   她说完话,便让孟诚起来,与他在用膳后议了议北伐之事,谈及女真诸部族近年来的动向。   其中,提到疆土相邻的北虏肃国的两位常胜将军。   其一,为肃朝的国主之子,是国主的第六个儿子,名叫朱里阿力台,领一万女真骑兵,骁勇善战,全部族皆可以骑马作战,被称为阿力台部。   其二,则是女真经三代的老将,年过六十,与周围其他小国打过无数胜仗,威名赫赫,名叫乞列合赤,也是肃国的“大将军”,在名义上是一统各部军事力量的最高领袖,地位仅在国主之下。   正是因为有乞列合赤的屡战屡胜,再加上六太子阿力台的能征善战,所以北肃才不满足于那些蛮荒小国,将目光转而投向了地理位置优越的大殷——并且,他们也清楚,那个统一大治的皇帝明德帝病逝,新帝登基不足两年,此刻正是大好时机。   所以,频繁地骚扰北疆牧民,劫掠牛羊牲口,甚至让骑兵侵占土地,把枪尖儿顶在地方州郡太守的脑门儿上,正是对照北肃蓬勃涨大的野心。   他们的人口已经增加到苦寒之地无法满足的地步了。   董灵鹫与他说完,又道:“哀家所谓的‘知兵’,不过是在先帝身侧遭逢战事时的见地,不足以为标准,一旦军情急报递送而来,你要时时刻刻清醒回复,监督战事,兵部各位大人之言,要听,但却不能全听。将在外情势不同,有些圣旨勒令,只能限他们,不能助他们。”   “儿臣明白。”孟诚应道,随后,他近前两步,将自己给了郑玉衡调用御营中军的谕令和回报渠道的事告诉给了董灵鹫。   太后沉默不语,拢着袖子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恐怕这不是帮他,反是让郑钧之有了入龙潭虎穴的底气,他这个人表面谦和,实际上却锐气极盛,叛逆猖狂,不出事还好,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就等着他回一些混账的密报吧。”   她顿了顿,又看了小皇帝一眼,计较道:“要是因为这个,郑钧之死了,哀家可就……”   孟诚脊背一凉,垂首等她的话,然而董灵鹫却按下言语,什么都没说。   ……   半月后,洪天关。   郑玉衡并张见清两人,便负责洪天关到前线的粮草督运,到了这个地方,张见清也不得不骑马了。   四遭除了运粮的民兵,便是算不上太多的御营中军,这批军队的首领叫何成飞,也被称为何统制,在中军里算是大帐里说得上话的将,因为得罪了上头都统,在军营斗争里吃了亏,被撵来押运后勤辎重。   两文官、一武官,这就是各条粮草运输路线的标准配置了。只不过其他路线上有的是一位中央派遣、一位地方官员,像这样两名京官在此的,说明这段路需要严格地监督、押送,十分重要。   “我说……我说钧之。”张子墨累得气喘吁吁,驱马向前,攀着郑玉衡的肩膀,“你这怎么都不累呢?行军押送,还读书写信,哪儿来那么大能耐,你没中举的缘故,不会是考的武举吧?”   郑玉衡正跟何统制麾下的一军士交谈,闻言稍微扶了他一下,道:“何至于此,子墨也该多锻炼锻炼了。”   张见清摆了摆手,重重出一口气,道:“我们这日夜兼程、满面风霜的,我都觉得我老了几岁不止,怎么就你不同?”   一旁的军士也开口,话里带着一口方言乡音:“我们也奇嘞,咱郑大人细皮嫩肉嘞晒不黑,骑马又稳,体格子又强,倒是张大人您弱了些。”   张见清摆手不愿争辩,哀道:“我是腰伤才不稳,是伤了腰啊。”   其实郑玉衡也没他说得那么好过。   他这双平日里侍墨执笔的手都缠着绷带,只因掌心已被缰绳等粗糙之物磨破,一开始只是红肿,而后几日下来,破皮溢血、伤了一大片,这时候就要说他这个体质格外不方便了,痛不说,看着还格外怵目惊心。   郑玉衡没有办法,为了不让其他人不那么惊诧意外,便用绷带将双手缠住,只说怕磨坏了手,不少军汉说他秀致娇气……谁知道他这双手早就磨得渗血,上药、结痂,而后又裂开,幸而天冷没有溃烂。到了今日,有些几次磨破的指关节内已经生出薄茧,再碰什么都不疼了。   三人行过河畔,郑玉衡的目光扫了一眼河水,在倒影中见到自己的模样。   说是完全没有变化,那是不可能的。他觉得自己也肉眼可见地成熟了起来,眼底有一股沉郁的凉意,精神虽然还饱满,但跟那股清风明月的名士是沾不上关系了。   郑玉衡叹了口气,担心自己回京后不受檀娘的喜欢。   到处都是年轻可爱的小郎君,她又那么美丽、那么有权有势,他十分担忧会有人趁机蛊惑太后——没办法,他就是妒夫。郑玉衡毫不脸红地就此在心里确认道。   马蹄声声,后面粮草辎重压得车轮在路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痕。   郑玉衡边走边问:“据何统制说,前线已经交兵了,咱们这是第二批到的粮草。”   “正是嘞。”军士是底下的一个底层军官,大大咧咧地回道,“洪天关嘛,临着战场最近的一个州的粮仓,我们这回可是给大将军麾下的李将军、李都统送辎重。他已经在殷肃交界,与那头的几个千户干起来了!”   “几个千户?”张见清也跟着问。   “是那个六太子麾下,什么劳什子狗屁太子,北肃那些蛮虏人,生个娃儿就叫太子,没有嫡长之分,这群娃儿能不掐架?”   眼见着他要侃侃而谈,讲到那头的风俗朝政去了,郑玉衡刚想出言拉回来,就听见不远处啪地一声马鞭声,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吼道:“孙子!”   军汉名叫孙子晔,被这么一叫,气得浑身哆嗦,结果扭头见到何统制横眉的模样,连忙熄了火退下去。   何统制骑着马追上前来,在马上简略了礼节,只道:“两位大人。”   “何统制。”   “马上就要出了河关,再走就是前线雪地了。”何统制声音雄厚,声量也不小,“两位是文官,还是就歇在后头,跟民兵依着前头那个县住,不必再往前去了。”   郑玉衡道:“但这次后勤总督徐尚书徐大人安排我们,是要一直监督进军……”   “不知事的小儿之见!”何统制口出狂言,轻蔑地扫了两人一眼,不复方才表面上的和气,“我这么说,是为了全你们两人的性命,战场无眼,就是后勤部队也会遇上一些流窜的寇匪,敌人的小股军队,到时候谁来管你们?!谁有心顾着你们的死活?这又不是儿戏!”   张见清被吼得迷了眼,心说这爷们吊门儿可真高啊。他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正要相劝,便见他身旁这个素来温和待人的小郑大人不假辞色,清清冷冷地开口:“没有我等监督,谁知道粮草是进了军营,发了军饷,还是换做了别的什么事。”   “钧之,哎,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何统制……”   “你怀疑我贪污?”何统制的一双眼瞪得老大,他扫了一眼郑玉衡手上的绷带,忽而又冷笑,“黄口小儿,娇嫩得跟个大闺女似的,还想踏进北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   郑玉衡叹了口气,从腰上取下一个锦囊,拆开锦囊掏出一张纸,立起来给他看了看。   何统制最后的声音湮灭在喉咙里,眼睛却还瞪着,气声儿在嗓子眼里转了两个弯儿,跟破锣似的断断续续地掐掉了。   他慢慢收回了伸长的脖子、压下了望着天的鼻孔,脸上颜色变幻,好半晌才出一句话:“有这命令怎么不早说?”   郑玉衡收起诏令,放回锦囊里,平平静静地道:“若是一路平静坦途,无所阻碍,何统制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下官还是相信统制的判断指挥,何须此物。”   张见清愣愣地扒着他的肩:“你拿了什么玩意儿?”   他顿了一下,道:“嗯,《劝人向善经》。”   作者有话说:   一些坏心眼的小郑。OVO   太后:叛(一)逆(心)猖(爱)狂(我)。 第89章   张见清想了一路, 才幡然醒悟,什么狗屁的《劝人向善经》, 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一出, 一定是郑钧之胡扯诓他的。   那就是尚书大人、或侍郎大人,有什么格外的指示了。非参知政事等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恐怕是说服不了何统制这等久在军中之士的。   张见清自己盘算了个讲得通的说法,就剩下何统制自己讲不通了。   他先是惊愕诧异, 再是满头大汗, 但又发觉郑钧之毫无耀武扬威、指责批评之态, 只是让他不要向外表露而已, 于是又稍稍放下心来。   他觉得此人大有来头, 八成是领了什么命的钦差宠臣——浑然不知这两千骑,不过是皇帝陛下为自己这个死对头一般的小爹关键时刻逃命用的……实际仍是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是要把他当成太后的一件爱物来保护而已。   这就应了董灵鹫的判断了, 郑玉衡怎么可能用这一纸诏令逃命?他不以身试险,就算是珍重自身了。   何统制再无异言之后, 大约又行了七日,在惠宁三月末抵达殷肃交地。   此处不同于已经春暖花开的京都,在这个地界, 江面上冰层初化,甚至还有从冬日蔓延到今时的余雪, 时节越过下去, 众人不仅没能脱下衣衫,反而愈发添衣了。   郑玉衡也大抵明白,京中武臣们所言的——秋末不归京, 至冬雪降, 那胜算将降至不足三成, 究竟是何意了。   北疆太冷,在夏季作战,是最有利于我方的,若入了冬,光是这股寒气就能削减掉非本土骑兵的大半作战能力,实在不是上乘之选。   三月末,这条运输辎重的队伍终于与前线的李副都统汇合了。   没错,副都统。此人名叫李宗光,字善德,英武、骁勇,但是为人粗犷野蛮,不允许麾下之人叫他副都统,因此他的部下及更往下的统制军官都只能称呼他为都统,其昭然野心可见一斑。   李宗光也跟何统制一样,沿袭了军中瞧不起文官、认为他们只是动动嘴皮子的恶习,不过他还有脑子些,见着两个京官来了,先是恶狠狠瞪了何统制一眼,再就是命人清点辎重、拿着账本现录。   郑玉衡跟张见清正好就是户部官员,对账本数目等事宜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因此直接跟军中粮官交接。   “怎么还带过来了。”李宗光一身北地寒气,跟何统制私问,“什么意思?你自从让你们都统从前线上踹下去喂马之后,连这档子破事儿都弄不清了?”   何统制道:“将军,这是京官。是六科郎中,天子近前,跟那些地方旮旯里的穷酸读书人可不一样。”   “嗤。”李宗光十分不屑,但人来都来了,也不能说给塞回去,便打量着两人,道,“他们不会要在军营里头,监督着发响吧?”   “恐怕就是要的。”何统制道,“都统切勿动怒,这不一样,这……”   李宗光推开何统制,掉头回去,连一个字都没往里头听。无法,何统制只得暗暗叹息,心道这位副都统在天子的微服使者面前可别太猖狂,不然掉了脑袋,别怪末将没有提醒过您,末将也只是奉命罢了。   郑玉衡交接完账目粮草,也听了一耳朵军事。他见粮官将所发之数一一点齐记清,似不经意道:“一路上艰苦,风闻李将军虽为两侧互翼,但已经是国朝头一个跟北肃打过仗的将军了,最近的村镇上说,是以八千兵逼退两万户。”   对方摇首道:“传得倒是离奇,那六太子手下只有三个千户,是咱们人多,双方只是在大寒江的下游碰了一面,两边对垒,各自擂鼓、射箭、筑壕而已。”   郑玉衡又道:“是么……咱们军营在别处还有阵地?”   “大人,”对方笑了一笑,“既非上万的大军驻扎在此,何必又分成两处,再说就是十万兵卒的规模,也是合则强、分则弱啊。”   郑玉衡颔首称是,微笑不语。   他走出帐内,张子墨随后跟上来,两人向外走去,路过各个披甲执枪的兵卒,行到营地最西侧的一处缓坡上,坡上还陈着残冰余雪。   张见清往手里哈气,又揉了揉脸,拢着公服外头套的夹袄领子,他正要叫郑钧之回来,对方便蓦然转身,站在坡上望着营地,道:“子墨,这里连五千人都没有。”   张见清一时怔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钧之,你傻了吧,说什么胡话呢,我们运的可是……”   “我们的粮草辎重足够万户吃上一个月。”郑玉衡抬手点了点营地,“若是差了一百、五百,或许是看不出来。但假称一万要粮,跟外头说八千,实际上只有四千多兵卒的事儿,就在你我眼前。”   “钧之,”张见清脊背蹿上来一股寒气,手脚都麻了,“你说什么?这……”   “见过吃空饷赚朝廷钱的,却没见过吃空饷吃到这个地步的。”郑玉衡冷静道,“这是神武军耿哲耿将军部下,披坚执锐。其中靡费的铜铁利器、盾牌战车,又耗了多少银两去?饶是如此,这还是精锐部队,说是常胜之军。”   “大军一动,日费千金。”张见清喉咙发涩,“怪不得他们都想打,要是不打,也没有发家的法子了!”   郑玉衡道:“这事要报,但不能耽误大事,就算真吃了空饷,我看他们无所谓的模样,也是各军都有,绝不只是他李副都统一人。反倒是这里离北肃太近,一打起来还要人顶着,暂时动不得李将军的心。所以,你只当不知道这事。”   张见清头脑发热,滋滋地往外冒气:“这怎么叫我当不知道?”   郑玉衡看了他一眼,说:“若是让他发觉,但凡遇见个敌寇,你我都能被砍死在‘乱军’从中。”   大冷天的,张见清竟然出了一头汗,他抹去冷汗,拽着郑玉衡的胳膊,连忙道:“郑兄,我们可还肩负着河关这条线路在此战中的所有督运,万万不可绝生在这个地方啊,我娘子还在家等着我呢。”   郑玉衡道:“子墨,一会儿粮饷发放时,不必太过仔细察看。”   张见清点头。   不多时,两人便从外回了营地。   由于两位尽管似乎对督查粮饷之事并不上心,李宗光倒是很高兴,也就没在第一时间盘算着如何如何把持威胁着这两个读书人。他专门预备了酒水,派兵卒给两人帐中送去,而后又与营中军士饮醉,对此北伐大局夸夸其谈。   期间,郑玉衡仍是那副清冷寡言模样,未再多言半个字。   当夜,郑玉衡、张见清两人同帐,帐外兵卒轮班巡视。待张子墨睡下,他点起一盏小烛,在昏暗的烛光下搓热僵硬的手,拿起笔。   郑玉衡的双手都缠着绷带,底下的伤每日换药,已经好了不少,执笔处早已结茧,因此不觉疼痛。   他蘸了墨,细细地写了几行字。将之叠起贴身收好。然后又重新铺了一张纸,浑身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这时,舍去了正事的警惕小心,郑玉衡抚着信纸,重新落笔,笔尖上的字流畅轻盈了不少。   “寄此心向檀娘……”   ……   三月初九,夜。   董灵鹫披衣下榻,支着头坐在帘内听六百里加急的军报。   撇去了前省的转交,此报由兵部直呈内廷。讲得是耿哲手下近八万的人马铺桥渡江,围住了此前北肃劫掠侵占的离州城,当日便急攻城,北肃留守的将领是六太子朱里阿力台的部将,见大殷以十围之,当即弃地而逃,一兵未发。   是捷报。   但董灵鹫的眉头仍未松开。   她翻了翻此前的几道公文,冷道:“他们根本没把离州城当要占的城池。”   这话里带点火星子,往上噌噌直冒,周围刚要上来道喜的诸人又退了回去,跪在原地。   “羊肥马壮的康州四郡,他们重兵把握,毫无转移之象。但老弱居多的离州城,这群北虏一来,就烧房子烧地、杀人取乐,掠金而走,根本就是不想要这座城,纵然收回手中,也是一座废墟,这都是当初闻风弃地、叛国背主的知州长官的错!”   李瑞雪是其中少数几个能听懂的,她上前几步,无声地给太后倒茶。   董灵鹫闭了闭眼,将涌起的杀心压回去,接茶饮了一口,问:“皇帝在哪里?”   瑞雪答:“陛下在兵部。”   “还在兵部?”   “军报日夜兼程,不知何时到来,陛下在归元宫多有不便,因此这两日一夜都在兵部,连用膳也是跟各位大人们一同的。”   董灵鹫心中宽慰了不少,叹了口气,道:“这样也好,不然总是起身惊醒,不仅打扰他,还打扰有孕的皇后。”   正在此时,灯火通明的慈宁宫外,又有人叩首,提声禀道:“奴婢御前秉笔陈青航,叩见太后娘娘。”   董灵鹫道:“进来。”   陈青航便平身站起,低首恭敬地将手中盒子里的公文信件递送过去,瑞雪接过,转而呈给董灵鹫。   董灵鹫打开盒子,里面是各个军队当中的眼线,只不过大多都在前线和督战军当中,一是监督神武军,怕这些跟文官素有矛盾的武将们在此时不分轻重,以战事“误杀”随军文官,干出一些肮脏争斗的勾当。二也是预防出现先前离州城知州这种叛国贼子,将危险扼于萌芽当中。   她一一看过,在其中字迹很熟悉的那封停了停,摩挲了几下纸页,道:“这字……”   瑞雪从旁道:“北地寒冷,文墨笔迹有所不如,也是寻常之态。”   “不。”董灵鹫默了一瞬,道,“……是伤了手吧。”   作者有话说:   这是小郑的公文,情书没敢交,因为这些回报书信小皇帝也看。   但是写了不少,爱好写情书吧可能是。 第90章   李瑞雪茫然一愣, 凑上前仔细看了两遍,这才发觉他这字并不像是冻僵所致, 反倒是在须使力的地方轻微一顿, 仿佛触痛伤痕。   她小心观察着董灵鹫的神色,劝慰道:“粮草督运到底不是坐着看书写字的活儿,既能回书回信,便是大体无虞的。”   董灵鹫道:“哀家知道。”   她按着纸页, 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在末尾处才见一句略显公式化的“问陛下、皇太后圣安”等等, 别的人都将称颂之词写了不少, 恨不得占据大半张纸, 他倒好,皇帝太后加起来也才凑齐一句。   看着怪没良心的。   董灵鹫将书信叠了几叠,问:“这些回报皇帝看过了吗?”   外头的陈青航俯首应道:“东西两线、御营左军和御营右军的回报都是由督军内的京卫取回, 按照咱们的路子夹在第四日晚途径洛州的换马驿站里,与军报一同呈上来。因而这部分陛下已经看过了, 但中军、后军,及正面神武军的书信,圣上还未见。”   董灵鹫吩咐:“瑞雪, 你亲抄一份送去。”   “是。”李瑞雪又接了一份书墨活计,在殿内两侧的年轻侍书女史当即上来服侍她, 伺候她的笔墨纸张。   “陈青航。”董灵鹫唤他, “你既过来慈宁宫,陪着陛下在兵部秉笔的人是谁?”   “是宣都知与许都知。”   陈青航见太后欲细问,眼前的门槛两侧, 两个素蓝衣衫的宫人也分开门帘, 请他进来, 便低着头跨入殿内,跪在离董灵鹫稍近的地方,“今时不同闲时,主子忙碌,从前的排班当值便不能计较了,兼而除掉了奸邪,两位都知体恤奴婢顾着凤藻宫,因此奴婢身上的担子稍轻些。”   董灵鹫闻言叹了一声,又浮起一抹无奈笑意,“皇后需要照应,你这个最平衡的人不在,倒很是让人束手束脚的。许祥呢,领着太监的职务,心却不是太监的心,寡言冷硬,跟兵部群臣一样给皇帝添堵,宣靖云……又太圆滑,皇帝跟前不肯沾半点忌讳,就是这俩人都在,也劝不住皇帝在那儿活活吵一晚上。”   陈青航俯首道:“奴婢哪里有这等用处,都是太后娘娘太抬举奴婢了。”   这时,瑞雪正抄好了这几份军报,她字迹娟秀清晰,速度极快,撂下笔吹干了墨,便放入匣内,重新呈给了陈青航。   而原本原样的信纸则落在董灵鹫案上。   陈青航恭敬接过,正要复命,听见董灵鹫道:“你只是说自己不识抬举,但里头有个人,是真‘不识抬举’,写字讲话里没有半点儿美化,也不曾显露一丝鼓励赞美、宽和安慰之情,冷峻锋锐,让人看了想骂他一顿。偏这人报的事宜也气人,你若呈给皇帝看,务必叫他先看河关五路所呈的那一份,接下来看其他地方的,才能稍稍安心,若是放在最后,皇帝今夜恐怕气得胸口胀痛,夜不成寐了。”   陈青航连忙应下:“奴婢遵命。”   ……   兵部,烛光烁烁。   内外两层,外层门未关严,时而由文掾属官、前后内侍省的太监们频频进出。窗户也开了一隙,清凉挟香的夜来春风溜进窗缝里,带来一缕心旷神怡的风息。   兵部衙门内外的烛火都高举着,院里点了两排石柱台架上的灯烛,罩着一层防风的纱。里头更是灯火通明,摆着一架宽阔的沙盘,并十几把椅子。   除了角落里深蓝官服的抄录人员外,里面哪一个在座的,不是红衣蟒袍、紫绶金章?堪称诸公在列也不为过。   诸位高官当中,独独一个面容年轻英俊的人坐在上首,一袭淡金的帝服、玉带玄披,正是皇帝孟诚无疑。   小皇帝已经有一天一宿没睡着了,他手里握着得不仅是正面军队收回离州城的军报,还有目前——也就是六百里加紧的一日余之前,战场总指挥、神武大将军耿哲启禀的战略目的,还有各方面的后勤调度、兵马动向、甚至各江的春汛情况。   这些事繁杂众多,几乎不是他一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可以承担的。若是放在一年以前,估计孟诚连自己坐在这儿都觉得心虚。   但董灵鹫已经替他弹压过豪门高官、公侯老臣,加上他亲政这些日子的经验,面对这些国运重务的时候,孟诚除了忐忑、忧心之外,竟然还有一丝心火熊熊,血脉沸腾。   “……康州四郡势必是要夺回来的。”兵部侍郎梁隐道,“大将军也是这个意思,他要占据离州城,拔军向北直攻,逼压四郡,先吞昭云、再收河尽之地。”   “话是这么个话,”领中书门下事,现今中书令、领参知政事的两朝宰辅重臣左越昌柱杖而言,“但这与离州城的情势又大不相同,北肃在四郡前线驻扎着六个万户,底下的千户、百户,里头骑着藩马的骁勇骑兵,岂是离州城可比,少不得要附近的御营中军、御营前军压上!以做支撑。”   “耿将军神武非常,手下八到十万的披甲正卒,打六万众,难道还……”   “敌守我攻!”兵部尚书罗平终于开口,“我赞成左老参知的话。”   “这也是将军军报里提到的,”有一人看向孟诚,“陛下,但这样一变,我们的后勤调度路线,也要跟着变了。河关五路、幽北五路、寒江上下游……这几条线全要过江、入离州城为驻点,再向北押送粮草辎重,以支撑前线军队。”   “还有马。”梁隐提到,“前一仗的死伤里头,多有应在马上的,什么老马病马,那是能上战场所骑的东西吗?如何跟藩骑作战?后勤管马政的几个营,多由当地所征的民夫押送,这怎么能安全?我看也一并交给他们吧。”   正在里头的熟人都不禁点头时,孟诚正在根据着各位臣工的话凝视着沙盘走向,和一个个或聚拢、或分散的旗帜,他盯着北肃的王庭,按下了视线,只是说:“诸卿说得好,拟诏,就这么发还给大将军,让他清楚朝廷的意思和动向。对了,也去请慈宁宫的皇太后凤玺。”   话音刚落,宣靖云刚铺开纸张、续上墨痕,外头便有陈青航的足音响起,他入内呈上匣子。   孟诚一边接过,一边问:“母后有什么示下?”   陈青航如实道:“皇太后请陛下先看河关五路的回报。”   孟诚略一颔首,将标着河关五路的信纸从头往后看,只几页便见到了郑钧之的那份,他只看了个开头,一双剑眉就拧起来,一直阅读到后面,已经有些血液翻沸,心口炽痛了。   他攥着纸,刚要咬牙发怒,旋即便看到了董灵鹫在纸张末尾的朱批,一手沉峻庄严的张猛龙碑,字迹清晰雅正,让他顾全大局,暂时不要发作,只是务必要将吃空饷这件事算进去,决不能高估各军战力。   口称三十万众,实际上有多少是民夫、是后勤?连耿哲麾下的部众都有胆子吃近乎一半的空饷,那他们近年来所保持的、所谓“所向披靡”的战斗力,究竟有几分是真的所向披靡,有几分是因为先前的敌方太弱小,那就有待商榷了。   董灵鹫的叮嘱不无道理,第一,军心是不能乱的,战未起先杀前线军官,势必大乱。第二,若是中央仍旧按照所谓“三十万兵、十万精锐”来调度,恐怕就要在北肃的六万众、及藩骑上吃一个大亏。   当然,依照着耿哲本人的性格,他直辖亲率的五万人,肯定是个实数,差不到哪儿去。但底下的都统、副都统,加起来的五万众,就很不好说了。   孟诚沉沉地吸了口气,啪地一声将纸张按在桌面上,而后又自我折磨似的,拿起来又看了一遍,那股对于想发国朝战争财、中饱私囊的怒火才勉强压制下来,他又看了看署名,郑钧之,好,这个熟人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不到他带来一个好消息!   这就纯属是迁怒郑玉衡了,小郑大人秉公处置,至今还身处险地呢,还是他最信任的一个暗线,只不过是言辞犀利了些、讲话无情了些、文章寒气四射一些……   孟诚喝了口茶,憋着火看其他的。   幸好,除了郑玉衡这个不识抬举的之外,其他哪个吃朝堂粮的官员不会阿谀奉承?不会美化一番?就算他们眼皮底下也有吃空饷的事儿,但润色过后,倒没真让孟诚给气死。   小皇帝的脸色几度变化,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们心中惊疑不定,只怕出了大事。   好在孟诚最后还是忍下来了,只说:“这旨意得稍改一改。”   “陛下是何意?”兵部侍郎梁隐,这位梁大人直言询问,“是否是前线有什么事跟我等所知不同。”   “是为安全起见,”孟诚道,“要先调度御营中军、前军,这几万人不能慢悠悠地等着支援,要立即顶上,就压在正面战场的后方,让大将军手里起码有号称十五万的数目,再去强压四郡!”   “陛下,这……”   “那徐尚书的压力可就大了啊,他在百望关督阵,不知道能不能立即供应得上,十五万人……”   “陛下,虽是保险,可交兵的时间恐怕要被推迟,对面一旦挖沟做壕,到时军事防卫足够,恐怕我军是拿了四郡,也追不进去,拿不到大胜呀!”   “得按朕说得办。”孟诚垂下手指,抚着沙盘的边缘,他知道要是空饷这件事告诉给在场所有人知道,一定会有激愤文官当场弹劾进谏,请他立即处死这等武臣……那就于大局无益了。“这是母后的指示,如若诸位爱卿有觉不妥当者,现下就可进入皇城,站在慈宁宫外头跟太后争辩……宫门夜禁的规矩改了,去一趟也没多久,不妨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环顾四周,被看到的人尽皆面色犹豫,全无方才想要力劝的架势。   只有老参知左越昌握着拐杖坐下,深深咳了几下,咳声干涩。   母后虽然没有参与军机立决之事,但她的名声真的很好用。   小皇帝一边悄悄松了口气,一边又想到郑钧之那份信,闷得又喝了一大盏茶,润了润稍干的唇,说:“诸公,这大寒江的春汛……”   ……   数日后,远在千里之外的营帐中。   小烛微光,张见清在旁边的木架子床上呼呼大睡,将整个头都埋进破旧但还算干净严实的厚被当中。   帐里头放着两架床,两方小案,再就是一块烧水的茶炉子。   郑玉衡坐在案边给手伤换药,敷上军医特意送来的草药粉,再换了绷带布重新缠上去,缠好之后,两手还未沾到任何脏污、绷带雪白之时,他没收起药物,而是从怀里拿出那个刻着灵山鹫峰图、装着红豆的小盒。   盒身干净,一看便知道在路上备受呵护,连手上有半点不净时都未触碰。   郑玉衡抚摸了一下,然后又将这些天数了无数遍的红豆再数过一次,说实话,他都快要把这几十颗豆子分出男女年龄、各自起名了,要不是叫出口怕张见清觉得他疯了,恐怕都已经跟它们聊上了。   既是相思难解,又为何送我最为相思的此物呢?檀娘不会是表面说不要想她,实际上却要让我想她想得要死了吧?   郑玉衡支着下颔左思右想,慢慢琢磨,觉得以董灵鹫的含蓄程度,说不定真有这个心,就是故意钓他的。   他在心里点点头,把红豆一一收回去。   在他吹灭烛火不久,还未睡着时,忽然听见营帐外夸嚓、夸嚓的兵甲碰撞声,混着沉沉的脚步。   有佩甲者走到了他和张见清的帐前,随后,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在极微薄的月光下,郑玉衡隐隐见到一个人影蹲了下来,偏头用耳朵贴着营帐,似乎在听着里面的动静。   郑玉衡不由屏息。   作者有话说:   诸臣:“我觉得……”、“我觉得……”、“这还是……”   小皇帝:“这是我妈的意思。”   诸臣:“……”   小皇帝:嘿嘿=w= 第91章   他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来, 把里头填着草的枕头塞进被子里,然后悄声后退, 藏匿在书案之下。   这时, 外头静听动静的人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撩开营帐,似乎也屏息凝神,控制着自己发出较轻的声音。   外面尚有月光, 但里头却是漆黑一片, 连郑玉衡有了防备都看不清此人的外貌、衣着, 只知道他佩甲而已, 而远处那床上张见清的微微鼾声更是降低了来者的警惕。   郑玉衡的床架在靠门口的地方, 此人似乎看了张见清那边一眼,旋即从腰间拔出一把足有两个巴掌长的短刀,光芒在眼前乍然而逝。   他将刀高高举起, 然后狠狠地捅落下去,攮撕了被褥。就在短刀扎进被子和里头的草枕时, 这股异样的触感让来者警铃大作,当他还未彻底反应过来时,身后突然掀起一道极沉、极突兀的力量, 一人从后双手掐住他没有甲胄覆盖的脖颈,几乎是下死劲儿地扣住了他的喉咙, 同时大喊:“张子墨!”   张见清立即惊醒, 扭头见到两人在黑暗中角力厮杀之态,几乎看呆了:“钧之?钧之!”   这军汉猛地扣住他的手腕,那把短刀斜过来欲要扎穿他的手, 但郑玉衡也没有坐以待毙, 他扭身一摁, 以身躯的力量将此人歪着摁压在地上,膝盖顶住他的背,放开喉咙喊道:“看什么看?!帮忙!”   饶是如此,郑玉衡刚缠好绷带的手背仍被划开一道口子,血迹滴答而下。   变化只在一息之间,张见清如梦方醒,仓皇起身,拿起一旁的几案对着军汉的头当头砸去,砸得头盔跟木案哐哐乱响,然后高声道:“有贼军混进来了!有敌军刺杀!”   营帐外火光憧憧,甲胄乱响,连同嘶鸣的马声一同激起,同时有人喊着:“藩骑骚扰!看都统大营!藩骑骚扰!”   郑玉衡心中急转,立即了悟这其中真意——什么他妈的藩骑骚扰,李宗光这个呆头鹅终于回过味儿来,要杀了他们俩了。   这军汉也想不到郑玉衡看着瘦弱,居然有这么大的手劲儿,他这手可还受着伤呢啊!他三下两下挣扎不脱,发了狠心,将短刀别过来向后一搡,冲着郑玉衡的五脏之处一送,逼他松手。   郑玉衡不得不急退而去。   这时张见清已经点起烛火,照见一个殷军面容的人、穿着藩骑的甲胄衣袍!分明就是伪装藩骑、行袭杀之事!   那人面露狞笑,也不掩藏,直接开口道:“倒叫你们做个明白鬼,今日你们走出营帐,外头尽是持刀持剑的都统亲卫,说不得你们要被‘北肃藩骑’剁成肉酱!要是灭在老子手里,还有个全须全尾的尸身。”   看来李宗光最好是要他刺杀,而后死无对证,然后再是藩骑袭扰——因为后者必须要做出受袭的景象来,更麻烦一些。   郑玉衡冷静而又强势地道:“李副都统怕我回京后告诉陛下他吃空饷的事,才派你来了结的?”   军汉眼中凶光毕露。   “好教你知道,”郑玉衡拧着手腕转了转,“不必我回京,陛下就已经知道了。你们杀了我,只不过是罪加一等,从活罪变成了死罪。”   那军汉嗤笑道:“我凭什么信你?我只按着都统的吩咐拎着你的脑袋复命,就是大把的银子赏赐,你红口白牙地……”   “红口白牙?”郑玉衡露出一个很微妙的笑容,他自然也不是只靠着区区皇命这两个字泰然自若的,而是转身向外高声道,“何统制!升官发财的路,你还走得这么慢吗?!”   话音刚落,这军汉才陡然发觉,之前预备好的火把摇曳、战马环绕之景象,不知何时已经被打乱掉了,竟然响起真的嘶鸣砍杀之声,火光映照之下,一把锃光瓦亮的斧头猛然扬起,上面淌着淅沥的血迹。   外头一人粗犷大笑道:“小郑大人,末将能不能回前线厮杀、挣一份封侯的军功,就全看您跟圣上的了!”   早在他们留下的第二日,李宗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郑玉衡就已经跟看过“垂训敕命”圣谕的何统制私下里联系过了,但凡这边有一声异响,靠圣旨做背书,何成飞何统制就敢当夜持刀佩甲、跟李宗光掰掰腕子!   孟诚如此安排,给他两千骑的调度,那么这一路线上护送粮草的人自然“恰巧”就是从前线退下来的何统制、“恰巧”就握着这么能上战场的两千精锐。   只不过小皇帝是给他逃命的。   眼下……似乎也算逃命,但这逃命的方式就有些粗鲁又蹊跷了。   里头这军汉面色变了又变,背生冷汗,恶向胆边生,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沉沉的寒意,不仅没有降伏,反而持着短刀扑了上来,企图一击刺死郑玉衡。   郑玉衡早有防备,虽被他扑倒在地,但死死制住了他持刀的手腕,两人在地上翻滚两周,一旁的张见清看准时机,拎起不知道是烧火棍还是什么细长的东西,啪地一声敲在军汉的身后腿骨上——此处覆甲不足。   军汉顷刻吃痛,手上松了半分,郑玉衡夺刀翻身,一把掐着他的喉咙,将刀刃狠狠送进喉咙下方、锁骨上面的凹陷里去。   只听“噗呲”一声,血如泉涌,喷上了营帐顶棚,落如红雨。   何成飞何统制一撩帐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拎着斧头,原本在这种危急时刻,正是他要对这些软弱京官吆五喝六、如臂指使,逞威风的时候,再加上前途在望,何成飞脑子里正上劲儿呢,非要把小郑大人压制住不可,结果一进来——   软弱京官?   妈了个巴子的,这是京官?这小爷们是考武举上去的吧?   何统制心中大骇,再不敢拿乔,连忙上前扶起郑玉衡,给他擦了擦身上抹不去的血迹。   郑玉衡胡乱地擦了一把脸,这张白净俊俏,在众人眼里娇嫩漂亮的脸上沾着点点腥红,何统制一见他面无表情的模样,登时想起自己曾经骂他娇气的时候——几乎心都要跳出来了。   郑玉衡的心也要蹦出来了,一面是吓得,但一面又是太着急了。   他拉着目瞪口呆、甚至头晕目眩的张见清,转头跟何成飞道:“现在走,立即就走,我们昨夜收到了总调度尚书大人的传令,传令官让我等过江,进入离州城,汇入供给正面战力的后勤队伍中。”   何成飞也不是傻子,瞬间明白李宗光为什么要在今天动手了——他不可能让这两个人脱离他的掌控。   “他若不动手,原本我们明日就走,可以化解一场血光之灾,只可惜。”郑玉衡的话停在这里,跟何成飞道,“统制,你也不想一辈子待在后方运枪运马吧?发生了这件事,护送我等去离州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汇入大将军麾下,上场应战了!”   何成飞这人虽然不是傻子,但脑子其实也真没好到哪儿去,他本来就热血沸腾,被这么一说,更是觉得天老大他老二,去了离州城就能扬名天下,痛快地答应:“走!”   说罢,他护持着两人出帐,看着两位京官上了马,然后吩咐御营中军的骑兵停战立走,牵着缰绳向远处撒开蹄子就跑。   这两千人虽然是运输军饷的,但因为孟诚有意无意的安排,他们有着成建制的战力、以及毫不逊色于战场精锐的好马,这么一跑起来,就算李宗光有两倍于他们的人,一时间也没有多少人能追上。   事情演变到这个程度,这位李副都统心中大乱,已经势必要将几人绞杀在这里不可,否则死期将至!然而他上马追逐,才追出去五里不到,竟然就有人纷纷落队。   李宗光咬牙发狠,额头青筋暴起,怒吼一声:“竖子找死!”说罢便张弓搭箭,直直地指着郑玉衡、张见清那两匹马。   而在脱离营地的远处山坡上,一个军士刚要驭马上前举盾,就见那个手缠绷带、一身是血的柔弱京官伸出手来,取下他背上的弓和箭,抬手就拉。   “督运大人!这是一百斤的柘木弓……”   劝阻声还没完全出口,只听“嗖”地破空声响,眼前这位年轻柔弱的督运竟然将足有百斤的弓完全拉满,目若寒星,冷如冰雪,手指一松,羽箭破空而去——   李宗光胯/下马头当众中箭,嘶鸣而倒,连带着他也滚落在了地面上。   随着副都统落马,周围的李宗光部也顾不上追了,纷纷掉头来掩护保卫。   “好箭术!”何成飞脱口而出,转头想看是自己哪个部下,一转眼发现是郑玉衡,脸色霎时五颜六色。   他的手背又迸出来一股血,浑身狼狈不堪。郑玉衡将弓箭还给这位军士,道:“多谢。”   “不敢……”军士吃惊喃喃道,“督运大人真英雄也,百步穿杨、天下无双……”   就在何成飞也想插嘴的时候,郑玉衡的脸色从冷漠疏离忽然变了变,抬手捂住了嘴,但在马上颠簸了几下,又转身弯腰,当场吐了。   军士大惊道:“英雄好汉,督运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郑玉衡握着缰绳,在马上缓了好半天,才低低地道:“第一次杀人……好恶心。”   军士一愣,倒是何成飞呆了呆,随后哈哈大笑,领着队伍向过江的方向而去,边走边道:“我就说嘛,你这哪有半点文人样子,小郑大人也有不如人的时候啊!你这反应来得也太迟了,你看这位张大人,一早就晕过去了!”   郑玉衡的心一松下来,差点都要被颠得没气儿了。他仰头呼吸,叹道:“我本就是很柔弱的,不要乱讲。”   作者有话说:   我前面铺垫过小郑的手劲很大,骑射是君子六艺,儒生从小就学,男主这方面是满点的。   至于一百斤的弓,古代跟现代的计量方法不一样,岳飞能拉三百斤,赵云能拉四百斤,不过这种神射手属于少数例子。《天工开物》(宋应星)说,能拉120斤是上等兵,正常情况下是80、90斤,考虑到小郑确实是从文从医再转从文,但年少力强、臂力手劲都还不错,再浅浅开点男主光环,所以这里是100斤。   范仲淹、辛弃疾这样的文人也能上阵杀敌。不要像何统制一样对文臣有偏见啦,小郑也很想柔弱邀宠的hhhhhhh 第92章   何统制干脆地道:“柔弱个屁……你真吓老子一跳。”   暂得安全, 郑玉衡也是心神稍松,他调整了半晌的呼吸, 听一旁军士耐不住好奇询问:“郑督运, 你这骑术也就罢了,这弓怎么还……”   “一百斤的柘木弓,我十三岁就拉得开了。”郑玉衡道,“久旷六艺, 射技生疏, 见笑了。”   他倒真是当谦辞说的。   只不过这谦辞听得人实在牙痒痒, 不光是问这话的军士愣了一下, 一旁本来打算不理他的何成飞都禁不住哼了一声, 转头上下扫视他一番,又望了望远处火把之光已然黯淡的李宗光部,道:“让你和张大人囫囵个逃出来, 此人恐怕真是死罪难逃了,除非他在这北疆战场上能拿个力斩贼首的头功, 否则短短不能赦的。”   郑玉衡擦干净脸上、身上的血,又接过军士的酒壶漱了漱口,舌尖还残留着烈酒的辛辣, 但寒风一吹,他的意识格外清醒:“这反倒不好。”   “怎么不好?”何成飞不禁问他, “既然犯了要杀朝廷命官来脱罪的心, 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有舍有得,就是小儿辈都知晓的道理,他李宗光长到这么大, 难道敢做不敢当?小郑大人听到谋害自己的人必然受死, 不觉得痛快?”   “痛快是有的。”郑玉衡极坦诚, 但旋即又道,“李善德知道这样一个下场,这是北疆前线,难保他麾下这几千众会不会反?会不会延误大局?”   李宗光字善德,说来也是有趣,这样一个为了金银财帛、腰缠万贯而吃空饷、杀朝臣的人,不仅要“光宗耀祖”,还要“良善德行”,实在讽刺不已。   他这么一说,连何成飞都回过味儿来,脸色有些严肃:“你说得是,既然那一位给你这样的调遣之令,我手底下这两千人马想来也是为了大局准备的了,小郑大人尽管说,只要不违背天地祖宗、不违背君臣纲常,老何什么都听你的!”   郑玉衡当机立断:“请何统制不要休息,我们今夜便作筏渡河,一定要赶在与康州四郡交兵之前,将此事面呈统帅。”   “好!”   ……   与此同时,在同样风萧不止的凄清午夜,慈宁宫寝殿珠帘外的陪侍小榻上,听见咳声的赵清当即拢衣而起,秉烛近前。   今夜正是赵清赵女使当值,她此前仅是一位斟酒女使,是一步步被赏识抬举着成了一等女使,而后又作为近侍值夜、在董灵鹫面前有个名姓的。   加上赵清前些时日为太后办了送别小郑太医之事,在慈宁宫中便愈发算是有头脸的人了,但她寡言少语,是一位素来事不关己不开口的冷淡脾性,除了在娘娘身上尽心之外,居然也没有什么莫逆好友、父母亲眷。   又正因为这样,董灵鹫略略关照她些,赵清便养成了唯独只在董灵鹫身上用心、又有爱屋及乌的习性,所以对郑玉衡这个人也算关注和了解。   不过这也是慈宁宫大多数人的心路历程,十个里有九个暗地里都将娘娘视作长辈、养母般的身份。皇城内侍多挑选布衣百姓家,身世这样孤苦伶仃,又遇见太后这样的慈悲心肠,形成了这样的风气,倒也是情理当中的。   赵清听见太后娘娘咳了两声,心里就有些发紧。她秉着小烛迈进珠帘内,见屏风后头依稀坐着一个纤柔的影子,身段瘦削,只在肩上披着一件毛绒绒的狐裘,手畔点着烛火。   她弄出点声响来,从屏风一侧过来,轻声探问:“娘娘可是咳醒了?外头的药盅里温着郑太医给您开的养身润肺的汤药,奴婢给娘娘端上来。”   说罢倒没抽身就走,而是低下身,跪在地上给董灵鹫整理衣衫,将狐裘满满地盖住了双肩和臂膀,才起身欲离。   董灵鹫叫住她:“不必了,又要吵起七八个人睡不安生,你倒盏茶吧。”   赵清身影微顿,却是摇头,劝道:“您让郑太医怎么放得下心呢?”   董灵鹫默然不语,手里转着手串。赵清见她未开口,便先倒了茶,又出去端药了。   实际上,董灵鹫也并非完全是咳醒的,严格来说,她算是被噩梦惊醒的,至今还有些心脏突突直跳,有一股揪着一般的疼痛。   但这噩梦在片刻之前,还算得上一场相思的“春梦”。   董灵鹫听了一天的军报和后勤调度决策,睡前取出郑玉衡写得那几封回报来看了几眼,也不知道是有所思、有所梦,也是因为他伤着手的字迹令人不宁,一头睡下,竟然不多时,就梦见了小郑太医。   小郑太医的外貌、脸色,全然不似在宫中宠爱娇养似的模样。董灵鹫见他手上身上都是血,累累伤痕,那张又俊俏、素来又有点清高矜持模样的脸上也溅着血痕,眼睛哭得红肿,真真是可怜极了。   董灵鹫此前不觉在梦中,自然是心疼不已,将他拉入怀中,细细验看他身上的伤。   郑玉衡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她看一处,他便红着眼睛默默地哭,她低头吹了吹伤口,他便低软声调地唤“檀娘”,她敷了药,他便抬手搂住董灵鹫的腰,抵着她的肩膀,说:“好疼……抱抱我……”   董灵鹫没有办法,只得抱着他,给他擦净了血迹。   郑玉衡却万般缠人,碰到一丁点的伤口,都要闹一阵子,一会儿说“娘娘在京中有了旁人,顾不上他了。”、一会儿又说,“您总不记挂着我,我在外头都要活不成了。”   说到伤心处,还不免埋在董灵鹫的肩上,好似一个将长城哭倒的孟姜女。   董太后一不怕朝臣违逆,二不怕天下骂名,就怕他这喊疼喊痛的撒娇模样,再加上她也确实觉得郑玉衡在外面受苦,只一味地哄着他,连半句苛责也没有。   董灵鹫哄着哄着,刚从这梦里觉察出不对来,郑玉衡便低头吻住她。   他是真受了苦,鲜嫩的两瓣肉变得干燥、干裂出血,一丝丝地往外冒,带着一股很微妙的甜味儿。董灵鹫才尝了甜,就感觉到他的眼泪掉下来,酸涩微苦,她心里顿时不安,刚要动作,又被对方死死箍住了腰。   郑玉衡不让她看,只一味地亲她、又哭个没完。他将两瓣软肉递上来给她咬,又扯松了领子,再抿了抿伤痕累累的唇,覆在她耳垂、眼角,像留个痕迹似的按地方盖戳。   董灵鹫只觉得他软软地亲了好几下,手臂越收越紧,下一刻,郑玉衡的气息荡到耳侧,声音仍很可怜,但却并非那种欲要被保护的可怜,反倒像是被相思折磨得失了神智似的。   “檀娘心里没有我。”   董灵鹫不禁反驳:“何以见得?就这样给我扣罪名?”   郑玉衡道:“为何您一应坐卧行事皆如常,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董灵鹫道:“荒谬。难道要我罢朝休政,为你远赴千里、在沙场上接你不成?这是个什么说法?你是妲己、褒姒,我还不是周幽王呢。”   郑玉衡伤心道:“我见世俗话本上都写,冲冠一怒为红颜,英雄……美人难过英雄关。”   董灵鹫简直都要被他气笑了,可对方眼角红肿,双眸湿润,怎么看也不是教导的好时候,便捧着他的脸吻了吻额,哄道:“那都是什么书?两军阵前,千万生灵,岂容一己私欲放在前头,就是我的命,也是放在大局后面的。你这样的品格,难道还悟不透么?……好郎君,我说不要你去,你偏要去,若此战有了转机,待到一个好时候,我定交代徐尚书接你回来。”   郑玉衡仿佛被哄好了,又上来缠着她,非要宽衣解带、云雨一番。董灵鹫自然也没有推拒的意思,她搂着小郑太医,刚松了他雪白的内衫领子,就见他背后影影绰绰地凝聚出一个血影来,挥起一把看不清楚的刀——   噗呲。   那股粘稠血腥气陡然爆发。   这就是春梦变噩梦的原因了。   说实在的,这吓人程度简直超脱于现实之外,就算喜怒不形如董灵鹫,也顿时怔愣片刻、茫然失色,惊醒之后手心全是冷汗,侧身疾咳不已。   她点了灯,好半晌平复下来,然后披着狐裘坐在烛光边——就这么坐了好半天,才堪堪从梦境中回过神来,迎上赵清关切的神色。   而后,赵女使出去端药,董灵鹫捧着手里的一盏温茶,更是思绪漂浮游荡,神思越来越飞向更远处,她不停地沉思、不停地考虑,最后还是将这种梦境归类于自己隐隐的担心上。   不过,确认这是梦境之后,董灵鹫反而松了口气。她陷入一种出世的安静里,缓慢地喝着茶,望向窗棂之外。   片刻后,赵清将药端了上来,温度正合适。董灵鹫也就不推脱,捧起药碗徐徐喝了,而后漱口饮茶一应如常,等赵清又上来给她添衣时,她才忽然道:“虽隔千里,但眼中之月相同。”   赵清望了望窗棂外如霜般的月光,似有所感:“两处相思亦如是。”   董灵鹫看了她一眼。   平日里不爱说话的赵女使便低下身,靠在她膝边坐下来,裙摆曳地。她主动道:“娘娘是想别人想得睡不着吗?”   董灵鹫扶着额头,很心累、但是又全是实话地叹道:“我是让他吓得睡不着。”   赵清道:“小郑太医怎么舍得吓娘娘呢?”   董灵鹫:“他吓人得很。”   “奴婢不明白。”赵清道,“奴婢还没有过心仪之人,瑞雪姑姑之于季都知是如何,奴婢不懂,月婉姑姑立志终身不嫁是如何,奴婢也不懂。”   “你还小呢。”董灵鹫道,“你今年十六吗?”   赵清道:“奴婢十七了。”   董灵鹫琢磨着道:“也该开悟了。”   “开悟什么?”   “嗯……这世上多少女子其实都没有心仪之人,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了一生大事的。如瑞雪般自己做主的,大多要披上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定终身之名,如月婉般立志不嫁的,大多要挨一顿不传香火有才无德之辱。”   赵清禁不住点了点头,又道:“幸而她们是娘娘身边的女官,所以只要有侍奉娘娘、忠君为国的一项,就可将别的错处一一盖去。”   “这并非错处。”董灵鹫道,“只是世俗之见不容而已。”   赵清于是道:“您从不觉得小郑太医在您身边是错的,对吧?娘娘会为了郑太医跟世俗鏖战一场、在霜刀雨剑里争一争吗?”   董灵鹫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回头瞥她:“你不会是郑玉衡派来的间谍吧?”   赵清立刻表明立场、撇清身份:“奴婢是娘娘的人!”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 第93章   就在董灵鹫被一场噩梦惊醒的时候, 郑玉衡也心口猛然一跳,恍惚若有所感。   此时, 众人刚从江水最窄处渡过, 连夜而渡,连马匹带兵刃、粮水,一直到天明才彻底渡过,一行人连夜疾奔, 匆忙赶往离州城。   在向离州城前行的路上, 不知道是被血腥场面吓晕过去、还是累晕过去的张见清张大人一脸懵地在马上醒来, 他按着自己的腰, “哎哟”了几声, 勉强爬起来,见到身侧牵着缰绳、一并管着自己身下这匹马的郑玉衡。   “钧之……”张见清抓着他的手腕,惊奇地上下看了看, “你没事吧?你连根寒毛也没伤着?”   “我没事。”郑玉衡原本目视前方,稍微挣了挣, 收回手,转眸看了他一眼。“子墨身体如何?”   “我这个腰啊……唉……”张见清好不容易才直起身,自己握稳了缰绳, 脑海里又响起昨夜的画面,登时后背僵硬, 脑子里有些断了弦儿了, 不由得又问一遍,“钧之,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何统制是说好的?那李副都统为何忽然就要宰杀了我们?”   郑玉衡便将昨夜跟何成飞说得话, 又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一遍。   张见清听得频频点头, 心下惊骇, 而后又大怒:“他竟然敢袭杀朝廷命官,此人居然能留在神武军?!”   “军中皆以军功行事,只要能打肯干,有军功在身,这些行伍出身的统制、都统们,本性究竟如何,其实不到大战上,也看不出来。”郑玉衡道,“是我们对神武军太过神化了。”   “还真就是这样!”一旁同行、也是昨夜借弓箭给郑玉衡的军汉说到,“要是取下甲胄、赤手空拳,说不定是谁胜谁负?我们御营中军的未必就怕了他们。只是这些人大多是军中草莽出身,半点章法道理不讲,其中既有好汉,自然也有蠹虫!”   郑玉衡对他侧目,问:“将军又是什么出身?”   军士道:“怎么敢称将军,在下其实原本是康州之人,敝名符一帆。但……”   但康州因为是离北肃最近的一座肥沃丰美之城,已经在去年冬日便成了北虏的囊中之物,在外为兵卒的人尚可避过,但他的一家妻儿老小,就命数难定了。   符一帆细细解释道:“其实我们这支骑兵,大多用的都是康州的马,也大多都是康州征来的兵,个个高大健壮,才在中军里算得上是精锐,此次出兵夺回家乡故地,我们怎能仅在后勤观望,而不上阵杀敌!”   原来何统制如此着急,又如此豪迈之举,也不全然是为了军功——也是为了这些兵,为了家乡故土。   郑玉衡稍稍颔首,两人又交谈了几句,随后便不再言语,随着过江之后道路的变化逐渐提速,大约风餐露宿地走了大半日,终于望见离州城的影子。   到了离州城,便能见到后勤线路、各地辎重汇集而来,大股御营军、分不清是哪个路数、哪个旗帜,都纷纷把将旗插在离州城墙上,看来里面不止有神武军耿哲大将军一人。   郑玉衡有传令官带来的调令,自然畅通无阻,但再畅通,也只畅通在后勤内部上,一见不到在百望关督阵的尚书大人,二也见不到主帅耿哲。   而白日里委托传令官告诉主帐的“军情急报”,又直接杳无音讯,估计是前线紧急,反而没把后勤这边放在眼里。   天际昏黑之时,连何成飞都急得前后徘徊,挠头叹气,直拍大腿。   黄昏光华披落,郑玉衡立在离州城边缘的一面城墙上,看着底下来往的辎重队伍、以及整饬旗鼓的往来军士,捏了捏手指,无奈一叹:“看来只有一个法子能让他见我了。”   何成飞连忙凑上前来,高声道:“郑大人既然有办法,为什么又不说?!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郑玉衡暗下决心,道:“确实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何成飞鼓励道:“就是!你快告诉我是什么法子,我亲自为你去传话!实在不行,拼着闯了主将所在——”   这要是闯主将所在之处,别说一个何成飞了,就是再来十个,都会被耿大将军的亲卫砍成肉泥、射成筛子。   郑玉衡道:“千万别硬闯,你就站在门外,对着里头高喊。”   “喊什么?”何成飞目光烁烁。   郑玉衡又不得不叹了口气,说:“你就喊,郑某奉皇太后懿旨,请耿将军亲见一面。”   何成飞人都傻了,连一旁水土不服头晕脑胀的张见清也一骨碌翻身起来,瞪着俩眼珠子问:“你说什么呢?!皇太后是你可沾的吗?你这是假传懿旨!”   “咱们分明有陛下的垂训敕命,为什么要冒用皇太后的名声!”何成飞更是一顺嘴把这个也秃噜出来了。   这次换张见清傻了:“什么垂训敕命?不是《劝人向善经》?”   两人如此作态,郑玉衡依旧平平静静的,他道:“敢问何统制、子墨兄,是皇太后懿旨更有分量,还是圣上除了垂训敕命印之外、什么都没写的空白令旨更有分量?”   “自然是皇太后懿旨!”   “什么垂训敕命印!你到底是哪儿来的人啊!”   郑玉衡面不改色,又道:“这种时候,自然是什么有分量喊什么,你们也知道,没有经过皇太后凤玺、中书门下官印、兵部尚书签发的命令,耿将军在外征战,就是看了也不会当回事儿,何况区区一个似是而非的令旨?”   “你是找死吗?”何统制道,“你这是大罪!”   郑玉衡道:“我有粮草督运的官印,在场之人皆可为我作证,又有陛下所盖的调令,纵然有错,这件事也只能我来出面,耿将军不会杀了我的。”   “话是如此……但……”   “请统制一力去办吧,我随后就去。”郑玉衡盯着他,两人四目相对,“我比统制你还了解大将军。”   “你了解个屁!”何成飞忍不住骂道。   但他左右踱了两步,想起自己不久前才承诺过全听他的,一时又急又气,却也咬着牙,死马当活马医地去了。   何成飞离开之后,张见清脊背发寒、如坐针毡,看郑玉衡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道:“你、你是皇帝的人?是传说中……陛下安在军中的暗报?”   夕阳余晖落在郑玉衡的脸上、发上,将他的发丝和肌肤映得暖金一片。他想了片刻,道:“算是吧。”   毕竟孟诚也嘱咐过他要回报军情的。   “什么叫算是?”张见清有点抓狂,“郑承务,你既然是陛下的人,为什么又要在神英殿把陛下气成那样,又为什么假冒皇太后的传旨?!”   这要怎么解释呢?   郑玉衡看着他,低声道:“其实我是太后的人,你相信我吗?”   “别开玩笑了!”张见清激动道,“既是陛下的人,又是太后的人,你以为你是谁?已经没了的明德圣人吗?!”   他猛然失言,立即扭头看了看四周,捂住嘴,合掌念叨:“阿弥陀佛,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先圣人莫怪、先圣人莫怪……”   郑玉衡:“……”   我才不稀罕跟他比呢。   ……   耿哲拧着眉头在城中跟麾下的两位都统交谈。   屋里摆着沙盘,上头是现今各地报上来的调动情况。再有个七日不到的时间,按照朝廷命令前来汇合的御营中军、御营前军,足足号称十五万的兵马,就全部汇入到了耿哲的手中。   除此之外,除了随他拿下离州城的八万正卒,还有副都统李宗光部,领八千至一万军在江外、以及副都统阎荣欢部,领一万至一万二兵马在幽北之地。   今晨,耿哲向外传令,命李宗光、阎荣欢两部立即汇合。   “想来李善德已经快到了。”他麾下掌管两万众的都统高成业道,“阎荣欢那老小子在幽北盘桓了好几日,老是遇到藩骑骚扰,估计是有人要故意拖延他来的速度了。”   “是朱里阿力台的骑兵。”耿哲道,“这位六太子。”   “康州四郡外也在不断调兵。”高都统道,“这规模是不是太大了?十万人以上的规模……这对国朝的消耗恐怕是……”   “既来此处,只谈胜。”耿哲目露寒光,“按照户部那帮人之前说的,秋末落雪之前就回去,只要速战速决,便能不顾消耗。”   他们耗不起,难道北肃就耗得起?哪怕是老幼善战、全民皆兵,但凡打不了胜仗夺取粮食牛马,恐怕不消三个月,拖也把北肃王廷给拖垮了吧!   正当此时,外面响起轰然如雷鸣的一嗓子。   “末将代郑使者传皇太后懿旨!请亲见大将军一面!”   此声嘹亮至极,在屋内的众将俱是一愣,但一听是皇太后懿旨,纷纷起身,只有耿哲纹丝不动,冷道:“太后懿旨,自然是由朝廷诏书送来,哪儿来的这么一个人。”   众将闻言,也觉得很有道理,彼此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诡异莫名、摸不着头脑,但耿哲刚说完这话,脑海中灵光乍现地一闪——郑使者,姓郑?   皇太后身边……还真有一个不讲礼法、不讲体面,还姓郑的人。   他忽然道:“你们都先退下去吧,按我先前说得调度兵马,布阵演练……子成,把外面的人带进来,这个什么末将、还有这个郑使者,都带进来。”   名叫子成的亲卫立即拱手应下:“是!”   众将领一一散去,在出了耿将军议事之地的门口,正好见到一个穿着御营中军服饰的粗莽汉子,还有一个面容俊俏,无甚表情的年轻文臣。   这些将领里倒也有记性极好之辈,哪怕郑玉衡眼下灰头土脸的,都能一拍脑袋:“哎哟,你不是那个、那个……就是那个临安世子成婚的那个……”   不待他说出来,亲卫就已将两人带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耿将军:?虽然不可思议但不会是……   小郑:没错,正是在下! 第94章   临安世子……眼下他已经袭爵, 应该叫他临安王了。   孟慎成婚之日,神武军中确实有数位将军同去祝贺, 因为孟慎也在耿将军身边历练过一段时日, 算是半个神武军的人。   只不过跟温皓兰一样,这仓促一面,若不是郑玉衡生得太出挑,估计都不会有人想起来——毕竟除了某位因殴打朝廷命官被罢职在家的洪将军之外, 其他人都没有离郑玉衡太近, 而是保持着一个颇有分寸的距离,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 匆匆一眼, 居然还能认出郑玉衡来,不得不说是眼力和记性都极好。   只不过其他人不认识他,不代表耿哲不认识他。   兵卒在门口守候, 待两人进入后,啪地合上了门, 候在门外。   何成飞何统制岂见过这样的阵仗?他面前就是朝中委以重任的征北神武大将军,是备受皇太后信任的帅臣,说不定面见太后都是家常便饭, 他一个小小的统制,居然听信了小郑大人的胡言乱语, 在他面前假传懿旨?   就当何成飞踏足进入, 猛然后悔不迭的时候,耿哲也将视线从面前的地形图上抬起,落到了眼前两人的身上。   一个穿着御营中军制式、看起来约莫在统制一级的军士。   一个……   耿哲直起了身, 面容冷酷地看着他, 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他的视线严峻至极, 即便没有对着何成飞,这位何统制都觉得大将军身具威压,让他不由得想要当场请罪。他咽了口唾沫,转头看着小郑大人,心里七上八下地乱跳。   没来之前放话放得这么狂,一进来看见大将军,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这群军士大多如此。   郑玉衡与耿哲对视片刻,抬手躬身,礼节周到,很尊敬地道:“下官河关粮草督运郑钧之,受总调度调令前往离州城,今有要事禀告。”   耿哲审视了他一会儿,道:“你?”   郑玉衡道:“是。”   耿哲对他的印象绝对说不上好,但郑玉衡能到这里,他怕此人身上真肩负着什么懿旨,便按下其余情绪,先问:“太后命你带什么旨意?”   郑玉衡道:“没有懿旨。”   周遭的温度仿佛顷刻间又掉了一截,何统制感觉大将军的眼神都要往外结出冰碴子了,没承想小郑大人居然直接说“没有懿旨”,那不是要他老何的命嘛!   何成飞膝盖发软,差点扑通一声跪下哭诉,便听郑钧之又道:“但有一个可能会影响战局的消息。”   耿哲冷冷地嗤笑一声,坐了下来,道:“怎么,你运送粮草,还运出惊天大事来了?”   “虽不至于,也相差不多。”   郑玉衡上前几步,在何成飞“你是不是要找死?”的惊疑眼神当中,直接来到了耿哲的桌案前。但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耿将军脸色虽然差,但不知为何,居然也忍下来了。   “你麾下的李宗光部,号称一万,总调度也是最初安排我等押送一万众的粮饷和辎重,但实际上……”   “他们只有八千人。”耿哲道,“临战点兵时,善德跟我……”   “他们只有四千人。”郑玉衡道。   耿哲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根据他们的营地驻扎范围、密度,还有安排的兵卒巡逻人数,这绝对不是八千人的规模,即便算上民夫,也绝对在五千人的规模之内,我奉命运……”   “你奉命运粮就已经很离谱!”耿哲忍不住道,“你不在大内……”   “别打岔。”郑玉衡按了按他桌上的地形图,指着大寒江,“我受命在军中监督粮饷,在前日因战局变化,总调度将我与户部的张大人一同汇入离州城,为大将军前压康州做准备,原本我来只是要接触你们这里的后勤数目和实收实出,但在动身前一夜,李善德派人冒‘藩骑’之名要趁夜袭杀我等。”   “袭杀?”耿哲剑眉紧锁,“藩骑队伍根本没有骚扰到李善德所驻扎之地,而是在幽北地区。”   “是。”郑玉衡道,“他是假借这个名义而已,就是想要顺理成章地将军饷之事埋下来。如今我站在这里,将军心里应该也明白结果如何……他李善德会不会反?”   他讲话的跳跃性有点大,耿哲凝视着他,道:“对京中特调的粮草督运下手,他非死不可。”   “既是非死不可,此人是否还会听从将军的调令?我们的动向究竟是否还隐蔽,要是他通敌,在康州汇集的六个万户,这时候会有什么反应,此刻又在哪里?”   郑玉衡咄咄逼人,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地问下去。   耿哲只觉心口一沉,他盯着眼前的地形图,忽然朝外喊道:“李宗光到底来了没有!”   门外之人回:“回禀将军,还未到。”   耿哲道:“把两位都统叫回来,派斥候立即向幽北探查。”   “是!”   如此吩咐完,耿哲抬起眼,见郑玉衡双眸熠熠,一派认真地看着自己,还不待开口,郑玉衡便先问:“是否将军与我想得一样?他迟迟不到,心存反意,通敌为贼寇!而一旦此人倒向朱里阿力台,阿力台知晓这边的调兵用兵事,就一定会转而先剪断幽北之处的支援,然后绕幽山、到大寒江后方,加上李宗光的协助,切断粮草要道,使离州城成为一座孤城……”   他说得越精准、越做最坏的打算,耿哲就听得越心下沉沉,一旁早就看傻了的何统制更觉震惊,目光呆呆地看着小郑大人。   郑玉衡对两人的脸色犹然不觉,一字一句地分析,将所有情势都以最不可挽回的分支揣摩,直至耿哲也容忍不下去了,抬手拍案,沉声道:“郑大人。”   郑玉衡当即回神,收敛几分,转而又变成一派谦顺温和之态:“下官失言。”   “这是你的人证?”耿哲指了指何成飞。   郑玉衡道:“对。”   “好。”耿哲看了他一眼,靠近低声道,“你如此假传旨意,他也是你的共犯,按照规矩,应该把你关起来押送回京处置,他也是。”   郑玉衡回望他一眼,立即道:“事分轻重缓急,此事我急报将军,有功无过,当初耿将军你先斩后奏被朝中指摘的时候,难道也想着什么规矩、什么流程?”   “这怎么可比?”   “怎么不能?”郑玉衡道,“同样是事急从权,将军你难道是因为我的身份而看轻欺辱我吗?”   耿哲早就知道这人的脾性,在太后跟前为医官时,尚且对朝廷大事发表言论、如今成了粮草督运,更是轻易压服不下去了。何况郑玉衡在他提起此事最初,就对北伐之事饱含意见。   “欺辱你?”耿哲怒道,“要真是这样,你今日出现在本帅面前,就该直接把你绑了。战场刀剑无眼,你在离州城,谁说得准你会不会缺胳膊少腿、会不会掉块肉?到时候娘娘问起来,你让我怎么答?不如捆起来送回去安生!”   郑玉衡就知道他嫌弃自己麻烦,闻言面无表情地道:“那我回去一定向娘娘诉苦,说你对朝廷上的文官不敬重,为一己私情,贻误军机。”   “你——”   郑玉衡伸出手来,说这话时分明没什么神情,但听着莫名让人牙痒痒:“那将军命人捆了我送回去吧,北肃阿力台骑兵正愁抓不到人来探问,渡江路上将我抓走打探咱们的后勤调度、兵力、战略,又不知论将军一个什么罪名?”   耿哲盯了他两眼,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头青筋,挤出两个字来:“坐下。”   郑玉衡于是从容坐到耿哲身边两位都统所坐之地,面对着地形图。   “谁让你坐这里!”耿哲道,“去角落,一会儿我麾下的将士来了,你不许说话,只能听,懂了没有?”   只要耿哲没有把他捆起来送回京的心,郑玉衡便听话了不少。他点点头,站起身把刚才选中的椅子搬走,搬到室内偏僻一角、主案的斜后方,才默默坐下。   耿哲看了一眼身侧空缺的一大片地方,又扫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   在老天爷的恶劣趣味之下,越是极端差劲的走向趋势,越有可能不顾所有人的期望发生。   就比如何成飞确实回到了前线,将自己的人马从后勤部队中解脱出来,变成了耿哲亲自指挥的一只骑兵编制——但话是如此,可他还在运粮。   只不过这次押运显然与上一次不同。   耿哲派往幽北的斥候回报,确实见到大股女真骑兵部队向幽北而去,就在这个回报抵达之后的两个时辰,前些时日频频被少许藩骑骚扰的阎荣欢部,在烦不胜烦之下失去警惕,跟北肃六太子朱里阿力台亲率的两个万户迎面相撞,对方光是骑军就有足足一万,在任何援军都需要时间赶到的情况下,阎荣欢大败于阿力台部。   溃兵四散,军报传入耿哲手中的时候,甚至夜色未明。   此时,阿力台正率众穿大寒江,截取补给线,而真正的北肃大将军、六十多岁的乞列合赤,却将未动的数万人马与他的兵马整合,向两侧逼近。   对于政治军事稍微敏感一些的人,都能感觉到空气中散发着的兵戈气,冒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寒意。   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何统制梦寐以求的参战机会到来了,但这机会来的又不是很对劲——   大将军居然让他回到补给线上,再运一拨粮草!   作者有话说:   何统制:参战了,又好像没参战…… 第95章   暮色四合。   郑玉衡目送何统制的人马走出离州城时, 身边除了张见清以外,还有一个老熟人——得益于此人的记性太好。   那便是耿哲麾下的这位蒋都统蒋雄。   蒋都统拉着郑玉衡两人走下城墙, 一派放松地坐在大帐之内, 起炉烤肉,将羊肉撕成一条一条,串在尖锐的铁签子上,放在炉子上烤熟。   “从来的时候就光看你皱着眉了。”蒋雄道, “哪知道在这个地方, 居然还能遇见你啊, 小郑大人。”   张见清探头:“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的老熟人, 跟将军都是老熟人。”蒋雄提着一壶烧酒, “说实在的,光让那个统制自己出去,不配个督运粮官在旁边, 这戏演得不真。”   张见清还没问清楚“老熟人”的事儿呢,就听见后一句, 忙道:“什么戏?”   蒋雄只哈哈大笑,削了肉给他,摇头不答, 转而问郑玉衡:“小郑大人可知晓?”   郑玉衡仍然是思考的神情,他轻轻地道:“这离州城, 恐怕只剩下蒋都统手下的一万人了吧。”   蒋雄面带微笑, 道:“言重了。”   “言不言重,不好说。”郑玉衡道。   “是不好说。”蒋雄喝了口酒,冲着城门骂起来, “他娘的, 这白眼狼养得李宗光!自己到不了, 把阎荣欢也陷在路上搅散了,要不是我留守,非得拿刀把他膀子卸了,牵条狗链拖回来不可。”   郑玉衡在心底粗略一计算,这在明面上就是近乎两万人的损失,溃兵虽然可以重整,但毕竟士气不同,除了离州城的蒋雄和正在奉命汇合的御营中军之外,恐怕耿哲的亲军、众将领所率的六七万人,此刻就在补给线上,等着瓮中捉鳖。   至于这瓮结不结实,那要看地形和春汛,能否追过大寒江。   至于这鳖蠢不蠢,就要看何统制这条饵够不够香了。   所谓战争,很多时候打得就是一个信息差。譬如李宗光叛变、通贼向幽北阻塞路途,这就是北肃知晓大殷的布置、而大殷不知北肃的布置,因此阎荣欢部大败,这就是信息差距。   但这一次,耿哲在救援不及的两个时辰内所做的陷阱,又变成了阿力台不清楚他的布置。这位六太子是怎样用兵、如何用兵的,就看他是否会头脑发热,直接进行将离州城变成孤城的这一项办法——斩断最主要的补给线。   如果阿力台足够谨慎、冷静,未必就会直接截断粮道、抢夺大寒江南至洪天关的控制权,那么阎荣欢的这场大败,也就失去了意义。   在这场博弈当中,郑玉衡身份虽轻,却是将所有信息尽收眼底的人,所以才能将局势盘个大概。而耿哲将他留在帐中旁听,其实就是为了告诉郑玉衡:“太过危险,不许去。”   他思考的内容也是如此——这场戏没有他和张见清,没有督运粮官,钩直饵咸,做戏不真,阿力台会咬吗?   李宗光可是知道他们两人存在的,要是有他提供情报,阿力台难道不会洞察吗?   炉火哔剥,炸出零星的火花。   蒋雄烧热了酒,递给郑玉衡,又将烤好的羊肉拿小刀割给他。   郑玉衡吃了几口,忽而将烧酒饮下,温热酒液随着辛辣从喉咙一气烧到胃里。他声音哑了哑,说:“蒋都统,他特意把你留下,是不是还有一层意思?”   蒋雄问:“什么意思?”   “让你看着我。”他道。“因为你认出我来了。”   蒋都统只是摇头,却不答,转而赞道:“小郑大人好酒量。”   郑玉衡道:“蒋都统,要是阎副都统这么没有回报地败了,咱们主帅——耿大将军,是不是要受百官弹劾、有临阵换将之危?”   蒋雄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沉默地看着他。   “酒是好酒,”郑玉衡又道,“酒壮怂人胆。都统方才如此暗示在下,难道不是要我多喝一些么?”   一旁吃了半天的张见清放下手,一会儿看看郑玉衡、一会儿又看看蒋都统,心道,什么暗示,蒋都统方才说了什么吗?这又是打什么哑谜?   ……   在这个战场上,让人不明白的谜题有太多了。   正因这些谜题,坐镇百望关的徐尚书、以及远在千里的京都内,都在为这混乱的军情和粮草调度焦头烂额。   在小皇帝闹心得快要撞墙时,各军暗报也重新汇集进京,跟军情同时抵达。   郑玉衡的信纸仍是先到了太后手里。   董灵鹫将朝野上下关乎北伐的热议压制下来,为前线保住朝廷舆论暂且安稳,还不至于有后顾之忧。在她的冷峻镇压之下,嚷嚷着“如此大败、应受死无疑”等等言论的官吏,都被许祥收入内狱。   也不刑讯,只是先关了起来,请他们吃免费的牢饭。   到董灵鹫手中的这一封,恰好是与阎荣欢部大败之情一同传递过来的书信,即郑玉衡出城前所写。   他将兵力布置调度、缘由、决策一一写清,倒是为董灵鹫吹去了眼前迷雾,大略明白前线都发生了什么,至信尾,笔锋一转,忽然道:   “既为河关五路粮草督运,如此诱饵,岂能没有文臣粮官在列?自阿力台与主帅交战以来,一应迹象,皆窥得此人狡诈非常,臣愿在三军之前,辅何统制为先,引蛇出洞……”   董灵鹫原本喝了口茶,差点让这几个字给呛到,她掩唇咳了两声,匀了匀气。   好巧不巧,小皇帝正从兵部回来,一脚刚跨进慈宁宫的门,抬眼就见到董灵鹫眸光无波地望着他。   孟诚心底一抖。   董灵鹫将手里的信交给瑞雪,让她递过去,孟诚接过来看了个大概,跟着有点冒凉气——真跟母后说得差不多,郑玉衡这人根本不受教训,这种事,他也敢做?!   孟诚刚要开口,就听见董灵鹫说:“你给的兵,倒是让他做出一番事业来了。”   这话泛着凉气,似乎是夸,但似乎又不是。   孟诚心里有点儿没底,欲言又止。   要是没有他的诏令,郑玉衡会跟很多其他粮道的督运一样,会被武臣以势逼压,在洪天关边缘的村镇上留下,并且从此运输路线也就截至到此处,可以说是按住了一切事端的开始。   但若是如此,他也就带不回什么有效信息。   董灵鹫转动着手里的珊瑚珠,沉默了片刻,又道:“无论能否大胜,乱军丛中,稍有不慎,恐怕就是殉国裹尸而还的下场……这岂不是如了皇帝的意?”   孟诚百口莫辩,从未这么期望郑玉衡别出什么事——这人胆子也太大了!   小皇帝也不曾想,胆子不大的人,哪有在他跟前把他气得无可奈何的本事?   “母后,”他连忙澄清,“儿臣绝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儿臣是为了……”   “你不必说,哀家知道。”   董灵鹫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叹道:“换了别人,但凡是你朝中哪一个圆滑知进退、长袖善舞的官僚,早就退下来了,哪还有以身犯险、在三军之先的这一套。”   孟诚也感觉不可思议,按照他的想法,到了离州城之后,他怎么着也该安安分分地算账算数、干他该干的活儿吧,这人的路线怎么越走越跑偏了?他还想杀两个北虏的兵,把人头拎回来当礼物不成?他母后又不喜欢!   郑玉衡的脑回路奇特,谁知小皇帝的脑回路也不怎么正常。董灵鹫咳了一声,孟诚才仓促收回思绪,低首道:“是儿臣的错,如此忠勇之士,儿臣以后一定善待,绝不再有苛责疑虑之心。”   “那也得等他回来。”董灵鹫按下心口的忧虑烦乱,维持着平静无波的神情,一边看了看其他的回报,一边道,“可惜,哀家原本以为能晚一些才用上,恐怕这就要动用了。”   孟诚怔愣了一下:“……母后说得是……”   董灵鹫道:“神机营,还有……”   她的话也顿了一下。   在这短暂的停顿当中,孟诚脑海里千回百转,突然想到麒麟卫指挥使因病告假多日的事端,加上京中两卫最近的动向,他猛然心惊,不确定地问:“……麒麟卫……?不是派出去到京郊巡查……”   如果说精锐部队,恐怕没有比麒麟卫更精锐的部队了。而且由于他父皇的默许,他们名义上属于护卫“帝后”的京卫,但实际上却人数众多,并且几乎是直属于太后的。   “明面上,它们是还在京。”董灵鹫低声道,“并且明面上,他们永远在京。”   “母后,”孟诚道,“既然如此,那紫微卫要不要调过来一些?儿臣实在——”   董灵鹫摇头。   这样的决策曾经他们也做过很多次。她和孟臻都不是什么按部就班的人,这支京卫名义上永远在京,实际上,他们早就不止是京卫那么简单,他们的刀锋沾过匪寇、反贼、甚至旁支藩王的血,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更是干了不少说都没法说的残酷之事。   有时是为了平乱,是为了四海安宁,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权力。   这也就是说,在战场上,董灵鹫其实还有着另一只眼睛,只不过他们没有表露、化整为零,也许就装扮成因乱而逃亡的某地流民,蛰伏于大寒江的某处,等待里应外合的时机,只待一个命令、一个标志——   郑玉衡将这个时机送来了。   事到临头,她不能不用。   董灵鹫手中的珠串停了,她放下一概回报,稍微闭了下眼,轻声道:“瑞雪。”   瑞雪低首回应:“太后娘娘。”   “六百里加急,传旨至洪天关,让守兵务必在天亮之前,点起关外烽火。”   “是。”   作者有话说:   小郑:我超勇的!   然后被娘娘拎着后脖颈提溜起来。   小郑:QAQ 第96章   夜风凛冽。   如果在京, 按照当下的节气,应当是温暖和煦之春风、山花烂漫之丽景。   只可惜, 没有人来得及思念故土。   恢复了最初配置的御营中军运粮队, 何成飞磨着自己的后槽牙,看了看在他出城不久就快马追上来的郑大人和张大人。   郑大人面无表情,依旧骑在马上,由于他外表与内里不同, 在这么个荒芜之地里, 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根放雪地里冻过的甘蔗, 凉飕飕甜丝丝的, 浑身上下写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八个大字。   何统制视线一扫, 看了看他缠着绷带的手,想到那飞射出去的一箭,觉得牙更酸了, 掉头看了看张大人。   张见清紧攥着缰绳,面容有些紧张, 双手攥得紧紧的,时不时问:“真有人接应咱们吗?……钧之,我有点后悔了, 要不我还是……”   可一想到回去估计没人送他,张见清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让自己的马靠得离郑玉衡更近一点。   队伍逼近了两峰之中的一条宽阔土路。   在昏暗的月影里面, 郑玉衡的视线穿过队伍中的火把,远眺向土路的尽头——在那里,很快就要抵达一处背靠大寒江、左右视野却十分开阔的地界, 而渡河是需要时间的。   如果不出所料, 朱里阿力台就会等候在开阔之处, 让骑兵在这种地方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就像驱赶牛羊牲畜一样把这支队伍在河边包围吞没下去,并且从这群人口中撬取讯息、攥紧河关五路的所有供给路线。   既如此……这两峰上,应该会有斥候探查情况吧?   郑玉衡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太过明显,但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随着马蹄的落下,这心跳声几乎盖过哒哒的足音,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理应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内。   除了朱里阿力台的斥候之外,大将军的人也在两峰之上瞭望,只不过他们更隐蔽,更无声,做好了黄雀在后的准备。   但耿哲可不像他这么仅仅只是心跳剧烈而已。   耿将军比底下那位当诱饵的何统制还更牙痒痒,由于运粮队的火把,以他极好的目力,自然可以看见里面的文官身形——   要怪就怪郑玉衡细皮嫩肉的太难伪装,不然换个兵卒上去替下来,倒还比他们两人真身上来强点……不对,蒋雄怎么把他给放出来了?!   但事已至此,这时候也没功夫把蒋雄拎着领子骂一顿。耿将军面色沉峻,这点思绪仅在他脑海里存在一息,旋即收敛停滞,进入“猎人”角色当中。   作为引蛇出洞的“诱饵”,螳螂捕蝉里的那个“蝉”,郑玉衡此刻是无法感知到两方的思绪、谋略、以及心理变化的,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第六感……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除了无情绪、平和的之外,似乎还有一道令人汗毛倒竖、心脏狂跳的盯视。   包含着冷酷、愤恨、痛苦,就像是在注视着一具尸体。   郑玉衡攥着缰绳,表面上什么都没有感知到,但以他在此夜当中的直觉,却能有九成把握确认李宗光本人就在这周围,在山峰、旷野,或是某一个远而高的坡上望着他,而此人的身边或许就站着贪婪狡诈又勇猛无比的女真骑兵。   他摸了一下袖口底部,那里还放着一把短刀。   而且这把刀真正舔舐过咽喉的血。   火把燃烧着,身后空空的运粮车无声地显示出他们需要再度筹粮的使命。   因为人数较多,队伍中的一些人伪装成了民夫,实际上他们厚厚的棉袄下并非是棉花,而是甲胄。这些套着车的马也随时可以解开绳索,释放出战马的脚力。   “钧之……”   “子墨。”郑玉衡终于开口,“一会儿如果有流矢,躲到车马的后方。”   张见清仅仅愣了一息,随即点头应下,忙道:“一会儿就要——”   “来了。”他说。   随着郑玉衡开口,张见清立即扭头向前方看去。   随着走出两道山峰阴影,在听得见滚滚江水涛声的荒芜野地之上,左侧响起轰然的马蹄声、如隆隆而起的战车,兵甲碰撞,黑影重重,火把环绕起来,如同一层又一层令人窒息的网。   哗啦——夜风鼓噪,写着北肃文字的旌旗看不清具体模样,却能看见挥舞的影子,像是一张刺破夜幕的巨大爪牙,随着“网”的逼近笼罩而来。   骑兵们身上穿着甲胄和皮毛,头发剃得各式各样,讲着粗糙又洪亮的蛮语,在枪刀与火焰闪出来的白芒之下,这些藩骑大笑着、几乎胜券在握地碾压而近——   没有弓箭手,他们想抓活的。   几乎是在这情景映入眼帘的下一瞬,所有御营中军已经从腰间抽出佩剑,何统制扭身将郑玉衡、张见清两人挡在马后,整个运粮队的形态在极短暂的情况下发生了变化,将两位督运围绕在中间,假扮民夫的兵卒从盖着草的车底抽出坚盾,形成了让对方无法立即造成有效杀伤的防阵。   而在藩骑迎面进行冲阵的同时,两道熊熊的火把从两峰之上立了起来,在夜空中挥了两挥,瞬息间,一道洪亮的战鼓响起,伴着几乎将人耳膜震破的鼓声,在这片河滩前、一直到以人正常目力都看不清的地方,举起了无数相同的两个火把和旗帜……   随着这信号亮起的,还有火器、刀兵、甲阵!   “看来咱们得盼望耿将军快点登坡拔旗了。”郑玉衡望着远处的北肃旗帜,“这么大规模的夜战,持续不了太久……兵法上说以十围之,保险起见,六太子这两万人恐怕都是实数。”   “我的祖宗,你这功夫还分析这些干什么啊?”被围在众人中间的张见清手脚无措,浑身僵硬冰冷,觉得血都在倒流,“你我不过是诱饵中的一环,给那个叛贼李宗光来认的!有这功夫,咱们还是求求大将军神武非常,从后头直接拿住那什么六太子,这不比什么都有用?”   郑玉衡道:“兵贵神速,大将军先我们一步埋伏,这口子早就从后面撕开了,第一波冲阵包围的藩骑,估计是退不回去了。”   “什么意思?”张见清问。   “意思是,”郑玉衡顿了顿,“只能冲到咱们面前,撞散御营中军这支队伍,跳河游过江绕回幽北,还有一线生机。”   张见清只觉头皮发炸。   就跟响应郑玉衡的言论似的,在变故陡生之后,那些大笑着的骑兵虽然嗅到了战局的异样,笑声扼在了喉咙里,但冲下来的气势居然分毫未变。   如果他们不出来,六太子其他的兵卒也会被憋死在这个山坡上。   朱里阿力台没有选择在两峰之间的路内堵人,就是为防成了别人居高临下的活靶子,然而即便是采用了更安全的合围之举,依旧感觉到远超于他们的人马,在此刻烟尘四起地亮出来。   朱里阿力台——也就是这位年轻的六太子,他掌兵以来,除了前些时日离州城的那一场,几乎没吃过什么太大的败仗。本想率领自己麾下满打满算的一万藩骑、一万正卒来切粮道、前后夹击殷军,然而此刻,他作为一名军事领袖,很快就嗅到了不祥的惨败味道。   “给俺都停下来。”阿力台冲着两侧传令兵道,“后面的人,撤兵,一百丈之外的直接掉头撤兵,立刻走!”   “六太子,”一人道,“撤不出去了啊,河滩那头咱们来时候的正路让人堵了,领兵的是殷军都统高成业。”   “多少人?!”   “粗略一望,也有个万户……”   朱里阿力台阴着脸,抽出刀来,转头看向李宗光派来交涉的殷人,他手起刀落,一头瞪大双眼、长着嘴的大好头颅滚落在了坡上。   “此贼骗了俺!”他怒道,“今日逃出去,我必取此贼性命!”   说罢,当即调转马头向后方逃去。   统帅虽然落荒而逃,但那面旗帜却还插在那里,因此大多藩骑都还未军心涣散,以为六太子就在旗帜边督战呢。   在如此“旗帜督战”之下,第一波冲下去的藩骑自然知道向后肯定是个死,六太子的督战队砍头比殷军杀人还利索,前方还有一线生机,如此一来,更是直直地撞在了甲阵上。   只听极刺耳的兵戈交错声,此起彼伏,震撼至极地响起来。   这声音近在咫尺,仿佛下一刻就刺穿到了肉里。张见清已经握不住缰绳,被吓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郑玉衡扶住他,望着前方甲胄兵卒从中的尖锐刀兵,在甲阵扛下来的下一瞬,不知是哪个北肃骑兵将长/枪移开,偏进两方盾的中间,刺入甲胄间隙中。   只听“噗呲”一声闷响,离两人仅有三五步的一个持盾正卒口喷鲜血,身体如泥一样软倒下去,但同时,那个刺穿他身体、握着枪的北肃骑兵也被何成飞迎面劈倒,被踩在了马蹄之下。   这就像是拿一把锤子砸龟壳,就算一下没能砸裂,迟早也是会被捣成烂肉的。   大将军那边战况再快,能有这边急切吗?   “都给老子滚开,尔等莽荒鼠辈!!”   就在何统制再度挡在两人面前,声音雄浑地高声喝骂时,一道羽箭冷不丁地破空而来——   这箭居然不是从藩骑那边正面袭来,而是在后方射出。除了郑玉衡寒毛倒立,预警狂响之外,其余人几乎对身后没有防备。   郑玉衡来不及解释,甚至于他的大脑都没有这么快的反应,身体反而率先行动起来,如本能一般抽出袖中短刀,冲着何统制的背后中心一劈!   令人牙酸头痛的嘶啦声响起,他竟然真碰到了飞来的羽箭,兵刃叮地一声挡住箭头,一支羽箭掉了下去。   郑玉衡的半个胳膊都被震麻了,他扭头一望,见到数匹马、极稀少的几个人,立在三十丈左右的山峰上,冲着他本人张弓搭箭。   他脊背上蹿上来一股凉意,大脑几乎没有转动的余地,光靠本能和直觉一般伸出手,握住了身旁一人递上来的柘木弓和三羽箭。   显然,在逃出营地的那一夜当中,有人记住了这位小郑大人的射术。   风声猎猎,四周交战声无数,甲胄和刀兵刮出咔嚓咔嚓的层层重响,在这样纷杂、混乱,甚至极其危险的情况下,郑玉衡却充耳不闻,伸手拉弓。   他没有用心去判断。   但在他的直觉当中,认为立在最中央、没有骑马的那个人,一定是李宗光本人无疑!   这个人血腥残酷、恨不得将他抽筋拔骨的视线,根本不需要辨别。   两人拉弓对望,几乎同时松手,由于情势紧急,郑玉衡近似是只凭本能地放了一箭。   下一刻,破空声几乎立时逼至面前。   作者有话说:   我怎么会卡在这里呢~下面还有0v0 第97章   郑玉衡身下的马发出一阵嘶鸣, 马蹄转了个方向。瞬息间,那只羽箭贯入他的左肩, 血流不止, 巨大的冲击力在猝不及防间,将郑玉衡整个人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钧之!”   张子墨从旁扶住他,一碰对方,摸了满手温热的血, 他急出一脑门汗:“这可怎么办?那放冷箭的人是谁?”   郑玉衡无力回答, 但他的视线向对射的另一边望去, 见到原本立在那里的人影已经倒下, 月光朦胧, 生死不知。   与此同时,维持至今还没有完全溃散的甲阵在藩骑冲击之下,已经有被碾碎之势, 何成飞同样负伤,从甲胄之间向外徐徐地渗出血来。   他一力将挡在面前的藩骑砍倒, 扭头放开喉咙吼道:“所有人,跳江!”   “何统制!钧之负箭伤,这江水冰冷如何跳得?”张见清急道。   “他娘的, 不跳就等着被冲死吧!”   何成飞早已下马,根本没有在拖延一刻的余地, 随着他的指令, 这些御营中军的将士们也感觉到情势危急——而且这队藩骑不计死伤地冲阵,并不全然是为了杀了他们,而是为了在身后的耿将军刀下觅得生机。   换而言之, 他们也想过江!   何统制此刻一声令下, 其余将士等再无顾忌, 登时卸甲转头,跳入波涛不绝的江水当中。   张见清正在犹豫,便感觉一只大手从后猛推,将他和郑钧之一人一下,全都扔进了水中。   “娘嘞,还在这儿磨磨唧唧的!”何成飞转头,稍微阻挡断后,旋即看向四周占据,二话不说,也舍下盔甲,转身跳了下去。   整只队伍化整为零,在藩骑最后难以抵挡的冲阵之下,防止了大多数人当场死亡的后果。但与此同时,这种骑兵队终于也抵达江畔,为首的千户扭头看着身后的火把、兵将,满山漫野的砍杀之声,心神一抖,连忙用蛮语下令道:“我们也撤!”   至于撤退之法,自然就是游回幽北、与大将军乞列合赤汇合这一项了。   ……   大寒江的江水才解冻不久,地临北疆,这里头的水虽然清冽胜雪,但也同样的寒气逼人。   就算郑玉衡会水,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直接沉底就算是不错了,更别提什么“游到对岸”了。   他浑身既冷又热,左肩一阵一阵地绞痛,失去对时间流逝的精准感知,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是一炷香、还是一盏茶的时间,忽而有一只手将他从水中提了上去,耳畔之声嘈杂无比。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漫漫长夜。   待郑玉衡重新醒来时,他的肩膀上已经没再插着羽箭,而是被处理过、敷好了药,还缠上绷带了。   他睁开眼,见到破晓的天色,以及不远处燃起的烽火狼烟,视线下移,面前几步之处,就是一片篝火。   在这时,身旁的人似乎也发觉他醒了,开口居然是纯正的大殷官话、不带半点口音:“大人,蒋大人,他醒了!”   旋即,稳健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熟悉的面孔蹲下身凑了上来。郑玉衡辨认了片刻,在这张抹着灰和遍布风尘的脸上认出对方:“指挥使……蒋大人?”   “嘿,劳烦小郑大人记着我了。”蒋云鹤爽朗一笑,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行啊,这体质不孬,醒得够快的,要是换个身体不好的,这箭伤、江水,一回就能把命交到阎王爷那儿。”   “多谢指挥使搭救。”郑玉衡唇瓣干裂,嗓子也嘶哑一片,“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蒋云鹤笑道,“我他娘的比耿哲来得还早呢,他那老小子就是保护不了……咳,在北疆待得太久,说话都莽撞了不少,呸。”   他伸出手,从部下那边拿过来一壶水,在这种情况下,水可比酒值钱和稀少多了。   郑玉衡接过水壶,又道了声谢,而后润过喉咙,坐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烽火,脑子里有点转不动了。   他的伤处理过,也被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就是这篝火稍远,头发还微微湿着。   蒋云鹤坐在他身旁,见他虽然面色苍白,也负了伤,但是神智还很清楚,便道:“讲清楚,我也不是特地过来捞你的,都不是我认出来,而是常常在宫里执勤的麒麟卫认出你的,娘娘虽然特意吩咐了一句,但这战场之广大,我琢磨着,哪里就能碰巧搭救上了呢?谁知道还真就这么巧。”   郑玉衡的耳朵里只听见一句,闻言望了过来,眼眸微亮:“娘娘说了什么?”   “就吩咐了一句,要是在城池和后勤各关隘之外的地方遇见你,就把你捆了扔车上,拉回京城里去。”   郑玉衡浑身缩了缩,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车——一匹老马拉着,上面都是一些器具、草垛、并炊具等杂物,挤一挤,倒是还真能再容下一个人。   这时候在看蒋云鹤,指挥使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微妙玩味了。   “蒋大人,我……”   “小郑大人,你不必说了。”蒋云鹤道,“断断没有违抗皇太后懿旨的说法,别说是从水里捞上来,就是在路上碰见,我也得把你捆回去。”   郑玉衡叹了口气,而后向不远处望去,见到几乎所有御营中军的残兵,包括何统制、张见清两人,都被救了上来,在另一头的篝火前休息,大多都睡了过去。   另外,那些跟他们几乎前后脚跳江的藩骑,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被捆着手脚连成一串儿,由数个麒麟卫看管。   “耿将军打胜了吗?”他问。   “不胜?不胜就是掉脑袋的事儿了。”蒋云鹤道,“我们既然不是专程来等你的,那自然就是……”   他话语顿了顿,没有详说。   但很快,郑玉衡就知道他们究竟在等谁了。   不久后,从另一头的河岸线上,又押送过来一批北肃军士,不仅一个个垂头丧气、血污满身,还浑身湿淋淋的……蒋指挥使这回的任务,怎么跟捞鱼似的?   大约过了片刻,郑玉衡便披着不知什么皮毛拼凑的外衣起身,他肩上负伤,手脚刚刚从僵硬麻木中找回知觉,此刻状况才好些,唇上稍微有了点血色。   蒋云鹤没顾得上这边,郑玉衡便凑到了所有俘虏之中、唯一一个被关进木头囚车里的人——也就是这群溃兵的实际领袖,六太子朱里阿力台本人。   他撤出去了四千骑兵,然而撤退路线上跟殷军都统高成业撞了个正面,当场拼杀战死一千余人,受俘两千余人,剩下不满八百亲卫,保护着六太子从大寒江东侧突袭而出。   随后,这八百人被围困至江畔,加上路上被火器、弓箭射死的,被小股殷军咬下来的,到了江边,甚至只剩下三百人不到,乞列合赤接应不及,他们唯有跳江回幽北一途!   然而刚上了岸,就看见一伙民兵荒民打扮、灰头土脸的汉子们,脸上露出微妙又恐怖的笑。   于是乎,北肃这位最有希望的继承人,变成了笼中俘虏。   “你可别碰他。”蒋指挥使注意到这边,“我们要带这位六太子回京的。”   “为质?逼北肃议和吗?”   “正常来说是这样的,”蒋云鹤道,“但也有不那么正常的事儿,就比如说,如果咱们那个耿大将军,非要趁着大胜,跟乞列合赤过上两招,看看北肃的王庭,那怎么办?”   “那也得有个轻重缓急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孙子兵法·九略》之语,要是请示了,反倒贻误军机,他耿哲真想打,兵都放出来了,朝廷那边光下旨管什么用?”   郑玉衡琢磨了片刻,心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表面上还是正正经经地道:“这是抗旨。”   “哟,小郑大人,”蒋指挥使似乎从张见清、何成飞那里了解到一些情报,这时候很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这怎么有点不信呢,说到抗旨,你……”   “蒋大人。”郑玉衡连忙道,“我那是……”   “事急从权,是吧?”蒋云鹤道,“得了吧你,你就跟着这个六太子一起回京,也算是督运了,粮饷虽然没运上,运一个女真王室,也不算太出格……”   蒋指挥使比耿大将军更难应付。   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奉命而来的蒋云鹤根本不容讨价还价,直接把郑玉衡装上了车——倒是没绑着他,只不过由于物资紧张,边境不比京都,所以都是敞篷漏风的运货车。   前头的马走得缓慢就算了,他面前还放着被锁链锁着手脚、关押在笼子里的六太子。两人语言不通,一个戴锁、一个负伤,不说是大眼瞪小眼,也是一个字儿都交流不上。   蒋云鹤本人虽然没有运送,但他却分出了许多兵力押运。这车上的俩人一个比一个金贵,是万万丢不得的。   临走之前,张见清以为郑玉衡被送回去是因为负伤,差点往自己身上来那么一下,也想蹭车回京,结果被何成飞一只手拽回去了,喊着什么“我保护张大人”云云,让张见清实打实地热泪盈眶、悲伤不已。   想走的走不了,想干活的干不成。   车轮辘辘走了一日,郑玉衡默默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经过寒水一泡,他这手居然还没好,又换了新药,也不知道进了京能否好一些。   除了伤以外,他还很担心自己目前的状况如何,是不是长得又不如以前了?进宫之前能不能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还是说麒麟卫要直接把自己带进大内?   要是娘娘看见他这么面色不佳的样子,不会嫌弃他吧?   只可惜也没个镜子,无法让胡思乱想的小郑大人揽镜自照、增添信心。他望着北疆的月亮,摩挲着木盒里的红豆,心里那叫一个五味陈杂、思绪混乱。   直到郑玉衡昏昏睡去,终于在连日的匆忙危险当中放松精神,做了一个绮丽微妙的梦。   作者有话说:   蒋大人:嗯,俘虏,押回去。嗯,人质,押回去。嗯,郑喵喵,押回去……   小郑:QAQ   春.梦虽迟但到hhhhh 第98章   说是夜来绮梦, 实则也不尽然。   梦境所起,大半是因为郑玉衡十分心虚, 而被压抑的思念之情又涌动澎湃起来, 所以才见到了她。只要梦见她,就算是挨打受罚,对他而言也不算是坏事。   郑玉衡只感觉四周昏暗暗的,没有一点儿烛火。他坐在一张软榻上, 头发只用一根簪子收起, 脚踝上挂着一道金灿灿的链子, 一直连接到床头。   这条链子上缀着两三个铃铛, 长度虽然足够他活动, 但这其中的暗示意味着实令人心惊。   郑玉衡盯着此物看了一会儿,尚不觉在梦中,只是云里雾里中隐隐觉得……这必是娘娘生气来惩罚他的法子吧?恐怕她气坏了, 才把他锁在这里的。   可是把他锁着,又一时三刻不理他, 这就更难熬了。关起来不要紧,总该让他见一面吧?   郑玉衡坐在榻上,床帐吹拂, 香气盈盈,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困了, 在梦中睡了一觉, 忽而感觉一只手抚上来,柔柔地摸着他的脸,指腹纤柔细腻, 带着温暖合宜的温度, 就这么抚摸下去, 从侧颊线条一直抚至脖颈。   他一睁眼,见到董灵鹫垂首看着他,顿时下意识地凑了过去,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然而董灵鹫却避开,含笑问:“哀家就是纵得你太猖狂骄纵,才让你到处乱跑。”   郑玉衡想要开口解释,可嗓子突然一紧,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尝试多次,只能发出不能成句的单音,愣了一愣,心道我睡了一觉,还变作个哑巴不成?   董灵鹫却面无异样,好似本就该如此,不仅如此,她还稍微抬起手,捉住他头上的毛绒竖耳。   毛绒……竖耳?   郑玉衡怔住,喉结微动,不知道自己究竟长出了什么玩意儿来,他起身想把烛火点起来找一找镜子,结果又被按下去,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董灵鹫侧躺着,慢悠悠地捏着毛绒绒的猫耳,在耳尖上的一簇细绒上摩挲许久,才道:“别闹了,你若乖一些,这锁链迟早会解下来,要是还像以前一样,我怎么好放你出去?”   郑玉衡说不出话,十分委屈,他也不能为难自己这个哑巴了,躺在旁边望着床帐,烦躁抑郁地甩了甩尾巴。   ……不对。   他有尾巴是合理的吗?难道他其实不是郑府的血脉,而是山精野怪抱进府中、假冒郑家大公子的,他实际上是一只野猫精?   郑玉衡思绪繁乱,已经开始没有边际的胡思乱想了。旋即,董灵鹫的手就绕过去,将他新长出来的一条粗壮毛绒长尾拢在手心里,很柔和地捏了捏。   郑玉衡被她一碰,却觉得尾巴上的毛都快炸起来,他深深呼吸,主动抱住董灵鹫,用控诉的眼神看着她,而后故技重施,一边蹭蹭她,一边轻盈地啄吻她的唇角,再一点点挪到唇间,刚要得寸进尺一些,就觉得一条原本不属于他的尾巴被用力捏了一下。   他呼吸一滞,攥紧手指,顿时僵硬在原地。   太后娘娘便伸手点着他的胸腹,将郑玉衡按回到榻上。她稍微低下眼帘,鬓边垂坠的步摇流苏轻微晃动,折射出淡淡的光华。   董灵鹫注视着他,道:“怎么总有这么坏的心眼,犯了错不思悔过,只知道一味讨好卖乖。”   郑玉衡看着她的眼睛,被说得心虚,可无奈这嗓子是一句人话也说不出来,于是郁郁地侧身埋头,只甩了甩尾巴,然而察觉到董灵鹫起身时,又飞快伸出手扯住她的袖子。   她又坐回来,笑着调侃了他几句。   郑玉衡脸上发烧,硬着头皮将她的手拉过来,亲了亲纤润的指尖,然后抬眼看着她的神色,见对方并没什么不满的,才又继续亲了亲修长的指节,直到霜雪般的皓腕。   他拉过董灵鹫的手,放在脸颊边,盯着她,让她再摸摸。   她道:“在外头乱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想我想得这么紧?”   郑玉衡睁大眼睛,只恨自己这张嘴被封印了。他执拗地握着她的手,半点儿也不松开,长长的尾巴无师自通地绕过去,环住她的腰。   董灵鹫好像也没太生气,对他笑笑,抬指解开郑玉衡系到脖颈的衣领。   外衫早就散开了,那衣领上虽严丝合缝的,可在董灵鹫手里,也不过片刻就松落,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手突然停了停,碰了一下喉结下方的装饰品。   郑玉衡这才发觉他还准备了这等装饰物,简直恬不知耻,矜持消耗殆尽的小郑大人耳根通红,羞愧不已,一边觉得突破下限,一边又心中隐隐一动,琢磨着檀娘是不是真喜欢这玩意儿?   可惜董灵鹫只是略抚摸了一下,就又去解他的这件薄衫了。这衣裳没有主人的帮助,自然也就降伏在她手里,连片刻都撑不住。   郑玉衡几乎无所遮蔽,而她还是衣袍整齐、没有半点散乱之态,连神情都是端庄明肃的。他略微气闷,上前揽住她的肩,而后低头咬开她的领子,埋在脖颈边,尾巴越缠越紧。   “衡儿?”她轻轻地唤了一句。   他没应声,只一味地找回颜面,把她也搅得凌乱起来。郑玉衡低头时,那两只毛绒耳朵就在董灵鹫的耳畔擦过来、揉过去,时不时抖落一下。   “别闹了。”她的手没入对方的发丝间。   小郑大人从来是不爱听话的,虽然素来听她的话,但这时候居然也很有自己的主见。他将金钗玉簪等物碰落在榻上,又咬着一只珠钗取下来,便见董灵鹫归拢好的墨发倾泻如瀑。   郑玉衡满意了,松口扔下珠钗,从右侧亲了亲她的耳垂。   董灵鹫将这坏心眼的小猫咪摁回榻上,抬手摸了摸头发,眉头微蹙,似乎觉得郑玉衡属实太该惩罚,便逆着毛摸他的尾巴,再将上面系个铃铛。   郑玉衡身不由己,只觉这条尾巴并非是自己的——就算他拿嗓音换来的,也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别说被她摸几下了,就是看见她,此物便不由自主地凑过去,露出浮夸的谄媚讨好之态……真是让人藏不住心事。   铃铛与锁链撞动声交错着响起,董灵鹫终于想起来宠幸他了。   她挽了挽手,将最后剩的那点衣料拨开。郑玉衡屏息凝神,看着她的眼睛。   然而董灵鹫视线向下看了看他,半晌没动,视线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随后,太后娘娘说:“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回去了。”   郑玉衡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想要阻拦、却一时没有捉住她的衣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后娘娘掉头离开,背影竟然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奇了怪了。   难道他还是失宠了吗?   郑玉衡辗转反侧,左思右想,仔仔细细地剖析着对方今日的言语,总是不得要领,实在想不出是因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郑玉衡嫌热从被子里钻出来,正要把衣服穿回去,一低头,也愣住了。   嗯……   这个是什么,难道是……倒刺?   ……   关内的风越吹越暖。   郑玉衡从这个稀奇古怪、还有点让人脊背发凉的梦里惊醒过来,举目四望,仍旧是荒芜的四野和接近清晨的天色。   他们行了一路,走出交战之地,车队停在洪天关近处的一个小村寨中,这时候也该休息了。   村寨里几乎没有壮丁,都被征去做了民夫,牛羊之前遭到了劫掠,十不存一。这些生活在这里的人真心希望殷军能打赢,而且最好是速胜,这样才能过上之前的安稳太平日子。   郑玉衡下了车,发觉有一个军士一直跟着自己,他扭头一看,辨认了一会儿,居然是经常在慈宁宫外值守的麒麟卫,两人少说也碰面了四五次。   “郑大人,”见他转头,麒麟卫立即道,“奉我们指挥使之命,一定要看好您,平平安安地送回去。”   “……蒋指挥使的心思还挺缜密。”   “这也是为了郑大人好。”麒麟卫面不改色地道,“这伤已经无法挽回,要是再缺胳膊少腿,那娘娘……”   “好了,”郑玉衡从村子里借了盆水洗漱,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你们就会拿娘娘来压我,就算不这么说,我也不会跑回去的。”   对方这才放心。   郑玉衡这待遇,恐怕跟那位六太子比也相差不多。他洗漱之后,用右手给左手和肩膀上药,稍微活动了一下,感觉只是皮外之伤,并没有伤着筋骨。   因为视野的限制,他没办法完整地自己验看自己的伤口,只能按照可以看见的部分、结合感觉、恢复程度来推测。   一旁的麒麟卫见状,上前净了手,接过外敷的药膏,帮小郑大人解决掉箭伤换药之事。   郑玉衡道了声谢,而后在疼痛中思考了片刻,忽然道:“有件事要拜托你。”   此麒麟卫手上一抖,连忙道:“郑大人就别为难我了,调头是真不行的,这都是我的职责所在……”   “不是。”郑玉衡道。   对方安静下来,狐疑地看着他。   “能不能帮我隐瞒一下……这个伤?”郑玉衡道。   “隐瞒箭伤?”麒麟卫犹豫了一些,喃喃道,“这也不该是我管的事儿,咱们回京还要走一阵子,若是愈合得好,在外表上倒也看不出……只是娘娘要是问起,我还是得如实说的。”   郑玉衡松了口气,道:“没关系,只要你别上去就告诉她便好。”   他心里默默地敲着算盘,从洪天关回到京内,这么走走停停、押送着人走,大约也得有个十五日,他勤换药、好好休养,说不定到时候回去,还是完完整整、活蹦乱跳的郑太医,也能少惹她生气。   作者有话说:   哎呀,某人还知道是惹她生气呢? 第99章   惠宁三年四月初九, 慈宁宫。   军情传递可比郑玉衡回京的速度快多了,早在事情发生后不久, 董灵鹫就已经全然洞悉知晓了此事, 将传回来的几份军情看了又看。   一则,是耿哲打了一场胜仗,击溃数万北肃军队,将整个朱里阿力台部分割开来, 虽然走脱了一些溃兵, 但实际上敌方最有威胁的建制已经散了一个, 而且没有能够将人降服的主帅, 所以在实际战场上, 整个阿力台部已经化为散兵游勇,无法造成太大的杀伤力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战果,原本向大寒江压过来、配合六太子的乞列合赤部, 在得到战败军情之后立即后撤,耿哲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回了康州四郡, 而且康州北部的一片峡谷、缓坡……等等复杂的作战地形,都被乞列合赤让了出来,想必是短期之内并不想跟神武军交战。   这场提振人心的大胜之后, 因为要犒赏军队,百望关的粮草总调度徐尚书徐大人可谓是愁白了头发, 尽力将粮草路线周转过来, 跟得上行军的速度。   耿哲拿到胜仗之后,虽为朝廷带来了捷报,但他却没有请示班师, 而是继续向北扫荡, 深入不毛, 到达了前人未至的荒芜冰封之地……异地作战,因为气候地形所限,军队的实力其实是要打折扣的,若非乘胜追击,恐怕连董灵鹫都会皱着眉头,给他下班师的懿旨。   但无论是董灵鹫、还是孟诚,京中朝野内外的各大官员,都知道耿哲的目的——他要在北肃的议和使者进京之前,看一看北肃的王庭,彻底打疼他们。   按理说,议和使者应当先跟前线的大将军议,让将军回报朝廷,朝廷再下令,如此才是一套正确流程。然而因耿哲冷面无情,对他们的议和视若无睹,无奈之下,北肃只能派遣人远道而来,亲自拜访大殷的国主。   这就是前线目前的所有情况。   除此之外,蒋云鹤的回报也源源不断地留在董灵鹫的案上,包括捉到六太子本人押送回京,以及寻到小郑大人的事。   书信送到那一日,董灵鹫吩咐人给这位异国远道而来的“客人”收拾出一个居所,以对待宗亲子弟的规格整理院落,为得是泱泱礼仪之邦,不失体面和尊重。至于信上的后半句……   董灵鹫抬手在信纸上摩挲了片刻,凝望良久,好半天才放下,也没说是好生把人接回来,还是怎么样个处理办法,弄得慈宁宫上下都有些不安,不知道小郑太医一回来,这是要怎么对待才合娘娘的意?若是郑太医失了宠,他们也得想个办法帮一帮啊。   在如此情景之下,白日里,董灵鹫与皇帝商议军情军机、家国大事,晚膳过后,又探问皇后的身体、将宫务一概琐事粗略看过一遍……一直到初九。   六太子朱里阿力台面见了皇帝,随后被送到已经筹备好的院子中,按照百官的话,这叫做“请他来看看大殷的风土人情”。实则内外皆有人看管,并无随意进出的自由。   郑玉衡也随之回京。   他先是回了京郊的院落。这地方是太后置办的,他虽然不怎么住,但到底一切设施齐全,可以让他褪去边境风沙,好好地洗漱更衣一番,再换上董灵鹫喜欢看的鲜嫩颜色的衣衫。   郑玉衡的箭伤确实没有伤到筋骨,只是动作还疼痛,但并不妨碍日常行走坐卧,他将手上的绷带也拆下来,看了看结痂愈合的手指掌心,稍微松了口气。   在外头养不好,那是因为事端频发,不是个安养身体的好地方,但回了京,这伤估计就好得很快了。   一切收拾妥当,小郑大人揽镜自照,嗯,他今年十九岁,就算被风吹了几日,比之前应当也逊色不到哪里去……于是鼓起勇气,进宫服侍去了。   他悄悄进来时,王皇后才离开不久。   董灵鹫坐在殿内,案上放着一盅升腾着热气的药。她扶着额头闭眸小憩,半晌没有言语。   郑玉衡与门口的女使们见过了面,知道皇后已经离开,便悄无声息地进来,跟从旁服侍的瑞雪姑姑眼神交流,走到董灵鹫身边。   李瑞雪上下扫视他一番,示意太后娘娘刚小憩一会儿,让他切莫吵醒,便抽身退到珠帘的另一边,远远地观望着。   室内静谧无声,窗牖严丝合缝,连一道风声都没有,其余陈设布置如故,每一处都在他心中描摹过百遍千遍不止。   药盅上的白雾升腾起来,慢慢地晕散而开。隔着这道晕开的雾色,郑玉衡凝眸望着雾色之后、轮廓微微朦胧的脸庞。   说是朝思暮想,恐怕都不足够。实际上他都不敢去想,因为一旦想起对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道幻听般的话,心中就会涌现出一股无比强烈地思乡之情……他本无故乡,只是她所在的地方,便成了宿命中的故乡。   他悄声靠近,却没有惊动,视线既忐忑、又认真地望着她,从她鬓发、眼角,缓慢地望到朱唇、下颔……不知道檀娘是不是累坏了,她的身体如何?如今可好些了?要是为他伤心着急可怎么办……   就在此时,董灵鹫微微掀睫,抬眼望过去一眼,而后又平淡地收回来,表面上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郑玉衡的心瞬间跳到嗓子眼儿,眨了眨眼,有点不信邪地凑上去。   董灵鹫视若无睹,将药喝了,很和气地接过他手里的茶,漱口之后又换了一盏,将温热的盏壁贴在手心中,淡淡道:“你回来了。”   “是……”郑玉衡不确定地道,“臣……”   “回来了就好。”董灵鹫道,“退下吧。”   郑玉衡:“……”   他顿时紧张起来,急得额角生汗,不仅不肯退下,还又上前几步,低下身贴在她膝头,仰头望着坐着的她,他有点不知所措,将手搭在玄底金纹的绸缎上,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娘娘。”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伸出来的手上,扫过他手背上的殷红伤痕,然后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饮了口茶,道:“怎么了。”   “您……您还生臣的气呢。”他道,“娘娘打我骂我都好,能不能理一理我,臣知错了,下一次……不是,没有下一次。”   他十足诚恳,眼眸晶亮,如同星辰一般。   董灵鹫转动着茶盏,轻飘飘地道:“哀家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   郑玉衡可怜地扒着她的腿,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但是又一直往前蹭,没有办法似的:“您这就是在生我的气了。”   董灵鹫状似无奈地笑了笑,淡淡道:“哀家待谁都是一样的,既没发怒,也没罚你,怎么算是生气呢。”   郑玉衡心慌得厉害,这时候已经将自己在前线那股勇毅胆气全忘了,宛如下雨天淋湿了的幼兽一般,收敛爪牙,舔顺毛发,缠着她不让她走,难过地低声道:“您别这样,我真的知错了。”   “这话你说过多少遍。”董灵鹫道,“你这性子是根植在骨头里的,不死了都改不了。”   “娘娘……”他更不要个脸面了,一个能拉一百斤柘木弓的青年男子,居然做出示弱可怜的模样,来博取她的同情和怜悯,“您现在若是不要我了,郑玉衡立刻就要死了。”   董灵鹫蹙了下眉:“不吉利。”   他低下头,闷了片刻,低低道:“娘娘长命百岁,我混账,我早点死。”   董灵鹫差点没绷住踹他一脚,可记挂着这人刚从北疆回来,身上也不知道带没带着伤,她转了转手串,压了下来,道:“你混账,噢,原来你知道,我以为你不知道。”   郑玉衡这时理亏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小声道:“娘娘罚我吧。”   “罚你?”董灵鹫笑了,“岂不是便宜你。”   郑玉衡看了看她,伤心地道:“要是您不愿意罚我,反而不理我了,我还不如回不来,干脆就……”   董灵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小郑太医浑身一紧,将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偏偏她忌讳什么,他反而说出来什么。董灵鹫缓了口气,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片刻后道:“你什么都愿意做?”   郑玉衡点点头,眼中冒起希望的小火苗。   董灵鹫摩挲着茶盏,从容缓慢地说:“那你把衣服脱了吧。”   殿内一时静寂,落针可闻。   晚霞的余光映入窗内,照出一片灿金的残晖,洒落在一隙空地上。   郑玉衡吸了口气,犹豫片刻——他倒不是犹豫这大庭广众,女使们都离得远远地伺候,只是弄出声响来,不免还是会让人听见,可他都这么没底线、不矜持了,难道什么脸面还比哄檀娘更重要?   他是犹豫自己身上还有伤,这一路上,他是将在慈宁宫值守的麒麟卫们麻烦了个遍,让他们不要告诉宫中……结果都是白嘱托了,娘娘一句话,他根本就抗拒不了。   董灵鹫静默地等着他动作。   郑玉衡怕自己伤没好全,一是安抚不了她,反而惹到她,二是自己这样也伺候不好,对方正是不高兴的时候,要是真嫌弃自己……   他抿了抿唇,伸手解开柔软的月白常服外衫,露出雪白的中衣,手指在腰侧顿了顿,才在董灵鹫的注视下抽出腰带。   正如郑玉衡所料。   董灵鹫就是要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根本不必看下去,光是小郑太医犹豫的神色,她就已经明白个大概,敲了敲空杯,突然道:“好了,穿上吧。”   这比让郑玉衡脱光还吓人。   他又害怕又伤心,觉得董灵鹫这回彻底不喜欢他了,眼中湿淋淋地起了一层雾,难过得自己都消化不了,连半点尊卑规矩都不顾了,拉住她的手交叩住,俯身过去靠了靠她的肩,贴在她耳畔哽咽地低声:“求求您了,别不理我,我要伤心死了。”   董灵鹫心中一软,轻声道:“从哪儿学的,一天到晚总说这种话。”   语毕,不由得伸手抚上他的背,安慰似的道:“有这伤心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多珍重珍重自己?”   郑玉衡一下子又活了,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正要想办法把太后娘娘拉到寝殿去,好好伺候她,让她忘了教训自己的事儿……思绪刚一起,帘外便听瑞雪出声道。   “娘娘,陛下前来问候娘娘凤体安康,另外有事请教……”   董灵鹫一把将小郑太医推开了。   她轻咳了一声,单手捂了一下脸,发觉自己也有点没收敛得住。   郑玉衡也愣住了,他连忙将衣服穿好,把弄乱的衣领袖口慌慌张张地规整一番,心道,早不来晚不来,我都要哄好了你来干什么?你这时候要是骂我淫/乱,拿剑要砍死我,我可连个借口都找不出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妈咪我来啦!……咦,这是什么气氛…… 第100章   小皇帝迎面从正殿进来, 过了几道门槛儿,外头的女使们低头行礼, 一概如常。他正好像寻常似的来补今日在兵部未足的昏定, 从珠帘外头穿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郑玉衡。   属实是小郑太医过分打眼,生得遭男人嫉妒。而且慈宁宫满院子的女使女婢,就算是太医里面, 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往来自如、给孟诚一天添八回堵。   此刻, 郑玉衡才穿好衣服, 来不及检查, 不知道哪里有没有流露了迹象给孟诚看见……他们两人不光是“母亲在外头找了个小相好的”这种荒唐关系, 还有一层君臣之义,就算没有这个,要是按照年龄, 哪怕只小了一个月,郑玉衡也不免要叫他一声“孟兄”。   这声“孟兄”可没有叫出来的必要, 郑玉衡只老老实实地叫他陛下就够了,不然小皇帝性子一上来,郑玉衡虽然说不上怕, 但也不想让董灵鹫为难。   孟诚的眼睛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见这位久未见面的小郑太医一没穿医官的衣裳、二没穿文官的补服, 而是一身软缎常服, 衣衫在四月里略显得单薄,但此人比自己稍高了半分,清俊年少, 霜形雪塑, 正温文尔雅地跪在母后身前, 似乎方才在回话。   小皇帝眼睛里是这么看的,心里却跟公主见他的第一面想到一处去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回来就跟个狐狸精似的,要不是怕母后伤心,怎么不死在外头。   孟诚憋了一肚子气话,可张口说不得,只得在殿中跟董灵鹫行礼,道:“儿臣请母后凤体坤安。”   “免了。”董灵鹫目光平和,面无异色,柔和地跟孟诚道,“要是只请安,这会儿就回去休息吧,哀家最不喜欢繁琐规矩,你知道。”   孟诚道:“儿臣知晓,所以前来还有一事请教。”   自从上一次董灵鹫亲自教导他政务开始,慈宁宫自然就设了皇帝的御座,离董灵鹫的案前很近,华贵周全,只是位置略偏些。   这时赵清将椅子挪了挪,方便孟诚坐下,小皇帝就坐到椅子上,姿态恭敬地问了几句政务上的事儿,话没说完,忽然转头看向郑玉衡,道:“原来郑太医回来了,儿臣没看见,耽误母后跟他说话了。”   董灵鹫心里怎么想的还不知道,反正郑玉衡是一个字儿都没信。孟诚肯定看见他半天了,所以故意跟檀娘东拉西扯的不理他,可叹的是他刚刚惹了檀娘生气,这时候不敢起身,所以没动。   董灵鹫拈起一本他说的奏章来,边看边道:“也刚回京,皇帝不是知道么?跟朱里阿力台一起回来的。”   孟诚道:“原来如此,这么会服侍伺候、医术又这么高明的人,本就不该往外跑的,是儿臣不孝,擅自做主,反而带累母后担心。”   要是郑玉衡真出了什么事,小皇帝怕被母亲责怪,说不准要七上八下地害怕,但这工夫他囫囵个儿地回到慈宁宫,孟诚就又翻脸,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   天底下人的脾性大多这样,郑玉衡懒得理他,假装没听见,悄悄地观望董灵鹫的神情。   董灵鹫比他们两个加起来的心眼子还多,喜怒内敛,淡如止水,让人完全窥不出究竟是高不高兴。   “哀家也不担心,”董灵鹫说了句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是假的,可谁也不敢直言的话,“郑太医医术高明,失了可惜。快起来吧,是皇帝打搅哀家跟你叙旧了,还跪着干什么?”   郑玉衡这才不声不响地起身。   他迎着孟诚来回盘旋的视线,竟然莫名生出一股偷情被捉的诡异愧疚,耳根的热还没退下去,只能拢了一下袖子,遮住自己伤痕未愈的手。   “是朕打搅你了。”孟诚笑着道,“身体还好吗?没受什么伤吧?”   郑玉衡望见他唇边的笑意,在心里无声叹气——黄鼠狼给鸡拜年,看着笑里藏刀的,这个最坦诚最单纯的皇帝陛下,理政久了怎么也玩起这套来了。   就跟董灵鹫不喜欢过于繁乱的规矩、却自有法度一样,小郑太医也不喜欢假笑应酬打官腔,但他明白世情道理,非要用的时候,也并不生涩,于是不卑不亢地回复:“承蒙陛下和太后娘娘关怀,臣身体无恙,没什么值得挂在嘴边的伤。”   孟诚又道:“那好,朕看见你回来,心里也放松了。是记太医院郑玉衡一功呢,还是记……户部承务郎郑钧之一功?”   “臣……”   “这里哪有户部的人。”董灵鹫淡淡道,“他是替哀家出京寻药去了,碰见押送北肃人回来,凑巧一起进京。”   太后开口,孟诚就不好在这件事上扯着他不放了,咳了两声,道:“是,儿臣记错了。”   董灵鹫看完了奏章,跟孟诚从这纸上的事,一直谈到六太子在京中的事情,虽然说是比照宗亲软禁起来,但想来不日就要有北肃使者为议和而觐见,那院子其实也住不了多久。   皇帝没去见他,以孟诚的身份,过去有失尊贵了,但他又实在想看一看这个北疆之外、偏僻冰雪之地的继承人,便询问母后,是否要传召他一见。   董灵鹫看完这些,不再管笔墨事,随即摘了护甲净手,换到第二条帕子擦拭时,从容不迫道:“你是君,他是臣,虽分属两国,他仅是储君,仍有天地君臣之别……这不是我要说的,这是天底下大多数人这么想的,你要是去理会他,无论是召见、还是前往,都不太好。”   孟诚沉思片刻。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董灵鹫慢条斯理地阐述,“你虽然是大国之君,可从小锦衣华服、玉粒金莼,是倾天下之力供养而成的太子,先皇帝驾崩之前,没让你经受过太多的苦,所以登基以来,面临五湖四海、茫然失措,瞻前顾后,总疑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信心不足……如今听闻只知骑射御马的蛮荒北国,竟然养出能掌兵弄权、代父亲征的储君,心里不满?”   知子莫若母。孟诚这点心思被她戳中个九成九,无奈想着恐怕这辈子都翻不出母后的掌心了,旋即应答:“母后英明,只唯有一点,儿臣并非不满,而是正要因这个请教他。”   “他是败者,请教他什么?”董灵鹫注视着对方的脸,似乎对他接下来的回答很有一番考量。   “朱里阿力台虽然是败者,却不是败给我,而是败给耿大将军、败给兵部诸位大人、败给母后您,儿臣不过是各方当中的润滑之物,是将丝线织成绸缎的织机而已,本身空落落地摆在那儿,并没什么效益。”   孟诚捋了捋话头,双眸清明,恳切真诚。   “所以于儿臣而言,他并非败者,反而此人的才智谋略、勇毅胆气,让儿臣望之不如。今朝是他为我大殷的阶下囚,若是有一日……说句我不该说的话,若有一日母后松手不管了,或是没有您镇压着了,倘或十年二十年不败,也终有败的时候,介时儿臣、儿臣的孩子,又是谁人的阶下囚呢?”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居然带了深沉的悔悟思索之心。董灵鹫闻言,缓慢颔首,轻轻地揉捏着微酸的指节,微笑不语。   郑玉衡的重点却抓得很是准确——孟诚的孩子?谁的?皇后的?   他又一联想孟诚对别的妃嫔的态度,觉得以小皇帝的脾气,别的嫔御所生的孩子,于他而言,恐怕都没法让他这么精打细算、仔细地为之筹划学习。   ……等一下,他都有孩子了?檀娘要做皇祖母了?   郑玉衡悚然一惊,望了望太后娘娘风华绝代皎如月轮的姿容品貌,喉结微动,总觉得有点儿不得劲儿。   孟诚见董灵鹫没有出言,便试探着继续道:“他生在蛮荒之地,是不假,可是倘若他没有能力、没有在周边的部落里打出几个胜仗来,难道北肃人人都是傻子不成,会把军队交给他?这样一个资源匮乏、每到缺衣少食以劫掠为生的部族和国家,寒苦地里,生出年少却勇毅的储君来,即便是不为学一些什么,只是去谈一谈,也好让儿臣安心。”   董灵鹫问:“若是让皇帝亲征,皇帝可敢否?”   孟诚沉默下来,犹豫了半晌未答。   她继续问:“若是给皇帝两万兵马,可以斗胜耿大将军否?”   孟诚迟疑道:“儿臣实在不能。”   董灵鹫注视着他的眼睛,语调不疾不徐,轻柔温和,但在前两句之后的此言,却仿佛充满了一股无形满溢的力量,浩荡如波、巍峨如山。   她问道:“若敌军逼至京都紫微宫外,皇帝可敢以剑相对,死社稷否?”   孟诚这次连犹豫都不再有了,当即回道:“儿臣必不后退,死江山社稷,死在母后与皇后之前,倘若抛弃母亲妻子、文武百官而去,合该万世天诛地灭,不配登此龙座。”   董灵鹫望着他,稍微向后倚靠些许,稍有放松之态,闭眸长叹,缓缓道:“虽是幼龙,也是龙身,以前江海里翻个个儿,哀家只当你是鲤鱼、是蛇、是蛟,如今养这么些年,倒长出角来了。”   孟诚这才回过神来,此刻,才恍然已出了一后背的汗。   “你想去见见,是好事。”董灵鹫一锤定音,算是准了,又补充,“但哀家先前说过,以你的身份,不该搭理他,要是行白龙鱼服、趁夜私访的事儿,反而小气。”   孟诚聆听片刻,也跟着点头,觉得这明面上不见、暗地里瞧瞧去看,怎么有点儿口不对心的模样。   “这样吧,”董灵鹫看了一眼郑玉衡,“难为郑太医跟那位北肃六太子一齐回来,让他代你去,要问什么,你写在纸上告诉他,郑太医照着念、照着誊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小郑:??还有我的事儿? 第101章   孟诚脑子“嗡”得一声, 有点迷茫,转头看向郑玉衡。   巧得是郑玉衡也猝不及防, 怔愣住忘记回话。他想起自己被扔在车上押回来, 跟笼子里的六太子面对面的十几日……语言不通、互相看不顺眼,对方兴许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这就又要去见他了?檀娘就没有要留他温存温存,亲热亲热的意思?   郑玉衡如此想着, 心里有点儿拈酸吃醋, 觉得董灵鹫不在乎自己, 微微抿唇, 但还是应下来道:“臣遵旨……”   孟诚刚故意为难数落他, 这会儿就让郑玉衡替他办事,有些不自在,便道:“郑太医是母后身边得力的医官, 怎么好去做这种事,儿臣还是……”   董灵鹫扫他一眼, 突然咳了两声。   一旁的瑞雪立即过来抚胸拍背,递过去干净的帕子,又命人将熬好了的梨汤送来。汤水煨得热热的, 掀开盖子白雾四溢,稍微吹了吹, 温度很快便合适了。   瑞雪服侍她喝下去, 转头把梨汤小盅交给下边候着的女使,这才低下身心疼道:“娘娘昨夜熬了半宿没睡着,一更后歇了两个时辰, 起来就又是国事、又是宫务, 忙到现在, 为陛下出谋划策、派遣别人理事,如今事了,也该歇息去了。”   她一边说,还一边抹了抹眼角,仿佛真有泪似的。   郑玉衡看得又愣住了,他也是关心则乱,全然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满脑子都回荡着瑞雪姑姑的这几句话。   他既愣住,小皇帝更不敢再提别的话,虽然对这么个人选不满,也无可奈何,便道:“明日一早你来归元宫领旨,代朕问候外世子。”   若是大殷将北肃视为臣属,北肃国主,孟诚至多以亲王相称,而国主的儿子、未来储君,他便叫一声“世子”,在情理上倒也使得。   郑玉衡迟了片刻,才行礼领旨:“臣遵旨。”   此事按下,孟诚便忙不迭地上前关心,然而董灵鹫只一个眼神,旁边瑞雪姑姑就三两句把他劝走了,一直到走出慈宁宫的门槛儿之后,小皇帝站在门外,对着昏沉沉厚地高天,才突然醒悟反应过来,回了些神:“我娘亲不会是装的吧?”   他是不是真搅扰到什么事儿了?母后之前听他说了这么多,一声没咳,怎么偏偏等他要驳了郑玉衡的事儿,她反而咳嗽了呢……   都是郑玉衡这个狐狸精的错。   小皇帝左思右想,不敢确认,最后干脆合二为一、下了一个怎么想都没错的结论,这才掸了掸衣袍,起驾回宫。   孟诚走后,郑玉衡就没人看着了。   他待到皇帝的人随着龙驾而去,再也忍不住,上前挽住董灵鹫的手,挽袖诊脉,一边折起她的袖口,一边跟瑞雪姑姑问道:“怎么睡不着呢?安神香点了吗?镇宁益清丸你给娘娘吃了没有?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只告诉陛下、不告诉我……”   瑞雪摇了摇头,掩饰住唇边的笑意,难得打趣道:“告诉小郑太医,那可怎么得了?还不把宫里闹翻了天。”   “我什么时候……”   郑玉衡说到这里,话语一顿,摸出董灵鹫身体康健,并无半点阴虚或阳虚之症,除了头疼耳鸣的老毛病之外,应当一概无虞才是。   他不信任自己似的又探了探,随后才缓慢抬起眼,对上一双幽深温柔的眼眸。   郑玉衡喉间一紧,被看得紧张,低声道:“您……”   他欲言又止,董灵鹫便声音和婉地率先开口:“虽是忙碌,却也记得郑卿所说的……万事以养生长寿为要的嘱托。”   郑玉衡哑口无言,被这句“郑卿”叫得面红耳赤,神思恍惚了一下,小声道:“卿卿。”   “什么?”董灵鹫没听清。   这称呼取自于《世说新语》,正是描述男女相爱的,原句为“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后来此称呼流传出去,又有“意映卿卿如晤”等信上用词,缠绵悱恻,妙韵非常。   董灵鹫没听清,郑玉衡却也不好再说一遍,因为这两个字比起直呼太后的小名还更犯禁,若非情深夫妻之间,不好做此称呼。   他沉默未言,却猛然莽撞起来,抬首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面颊。   董灵鹫微怔,抬眸向身侧看去,李瑞雪失了眼误看,当即背过身去,宫扇遮面,念道:“阿弥陀佛,妾合该托生成一个瞎子啊。”   这世上罕少有董灵鹫都脸上挂不住的时候,她尴尬不已,缓了缓语气,假作不悦道:“当好你的瞎子去吧,下回皇帝要来提前些报,眼睛总这么不中用。”   瑞雪听出娘娘并未生气,只是顺着这话玩笑了回来,便俯身行礼,慢慢退下去了。   四下无人,连偏僻窗棂前等着誊书抄文的侍书女史都敛容而去,董灵鹫转过头,跟郑玉衡算账:“安分还没一天,野性难驯。”   郑玉衡挽着她的手,双手捧着她的手腕,指腹落在腕骨上轻轻摩挲,乖巧道:“我什么都听娘娘的。”   董灵鹫已经不吃他这套了,装乖装傻都没用。她站起身,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回去,平静道:“你既然把别人唐突成了瞎子,又是这个时辰了,还不进殿伺候?”   郑玉衡仍不放心她:“您的药方记录、近日脉案、一概食用所录,还都放在崔内人那里吗?我想先看……”   董灵鹫站定,回神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真要打你了。”   郑玉衡呼吸一滞,默默跟了上去。   ……   一场绵绵小雨。   四月立夏已过,再待几日就是小满,小满时节会下更多的雨水,一场比一场丰沛,而今夜这场雨,却是惠宁三年以来最大的一场。   郑玉衡服侍她更衣洗漱,褪下金钗首饰、环佩珠翠,又掖好了被角,点了安神香,才靠在锦被旁陪着她。   董灵鹫本来不困,可是他服侍得太周到,殿内又暖烘烘的,香气熏人欲醉,此刻便也有些困了,带着些许困意,与他同听雨声。   廊上歇着值夜的女使、内侍,隐约模糊可闻得三两低语声。雨水淅沥,如珠串拆落、玉珠碎地,一声声地、密密地砸在窗外的金瓦、回廊、还有一层层的雕梁画栋上。   郑玉衡披着衣裳靠近,虚虚地隔着锦被抱她。   他没钻进去倒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肩膀上的伤还没有,说是没有伤筋动骨,也是实打实的贯穿伤,血没流干、跳江没死掉,那是他福大命大、有檀娘保佑,但要是说半个月就好利索了,那也没这个可能。   这伤口上敷着药,带着一股青草微涩的清苦味儿,何况没好全,要是一时不妨出了血,把檀娘的被褥衣衫弄脏了,郑玉衡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而且董灵鹫才困倦着要睡着,见了他的伤口,还让她怎么睡?   雨声绵绵,郑玉衡隔着锦被抱一抱她,已经觉得心神燃起暖意,宛如倦鸟归巢,飘摇的魂灵寻到一个归处。   董灵鹫从被子里探出手,温暖的手指勾住他绕过来的手背,先是摸了摸指尖,闭着眼低语道:“这么冷,怎么不让我抱着你睡?”   郑玉衡温顺道:“不冷的,我怯热。要是太热了起身,就把檀娘吵醒了。”   董灵鹫笑了笑,许久没听见他这没规矩的话,这时听一听,倒觉得郑玉衡就是郑玉衡,就算时而惹人生气,那也是一万个人里挑不出一个来,他的心意能维持一日,就一日是菩萨佛陀洒下的慧根种子,跟浊世里的俗物不同。   她便不细问,又抚摸下去,触到他手背上未愈的伤痕,一块刀伤——横戈在玉白的肌肤上,已经结痂了,血痂旁肿起来一圈,摸着很不对劲。   董灵鹫替他疼,就问:“这是怎么弄的。”   郑玉衡回道:“李宗光派人刺杀我与张大人时,与那人搏斗留下的。”   董灵鹫蹙了下眉,将这名字念了念“李宗光……”,旋即又道,“耿哲前几日的捷报里,清点战场时,发觉这人被射死在山峰上,而其余旧部不肯向殷军出手,投降受俘,细问之下,说是……”   郑玉衡哪敢承认这个,他可是连缰绳都牵不惯、把手都磨破了的小郎君啊,年轻俊俏,最受宠爱,跟什么一百斤的弓、什么威武健壮……根本扯不上丁点关系,于是小心道:“是何统制射死的吧?反正我没看清,我不知道。”   要是让娘娘知道,他的形象可就全毁了,到时还怎么肆意撒娇讨吻?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郑玉衡也不敢说了,但手背上的伤痕边缘,却又被她抚摸过来、轻扫过去,不疼,泛着十足的痒意。   他轻轻道:“檀娘……”   “嗯?”   “痒。”郑玉衡略微翻身,凑过来,将两人的枕头连在一起,“你快睡吧,别管我了,我在旁边看着你。”   董灵鹫含糊地应了一声,困得睁不开眼,刚要睡熟,心里不安似的又伸出手,将郑玉衡的手拉进被子里。   郑玉衡像个木偶娃娃似的任她摆弄,等董灵鹫捉住他的手睡着了,才缓缓放松,视线描摹着她的眉眼。   寝殿里没有点烛火,只在外头有几盏残烛,光芒隐隐,蜡泪凝结成块。微光穿过屏风映进来,只剩下一点朦朦胧胧的光。   雨声照旧,耳畔的呼吸声也照旧。   郑玉衡依稀觉得,仿佛不光是自己,连董灵鹫也得到了一种类似于安宁无限的气息,她的身上放下一层无形的忧虑和苦思,变得更加轻盈,也更加光彩照人起来。   他悄然靠近,低首小心地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在她多年的苦难辛劳当中,补上一点鲜美清澈的甜。   作者有话说:   “意映卿卿如晤”是著名的林觉民《与妻书》,因为是架空朝代,所以在文学诗词信笺上,无所谓历史时代在前在后,顺手添了一句。此前也引用过清朝的。   写这章的时候我真滴很困啊!!!还是睡觉听雨的戏份,更困了qaq 第102章   翌日, 郑玉衡按照小皇帝的吩咐,前往归元宫去领旨。   有两个慈宁宫的小内侍引着他到归元宫外, 但没有进去, 而是跟皇帝宫中的内侍交代了一番,郑玉衡才得以在偏殿等候。   他原想着自己等着孟诚倒出空儿来,估计是要无聊得好一会儿,结果远远在偏殿都能听见小皇帝中气十足地拍桌子骂声。   “你们今日一个说法、明日一个说法, 都来找朕要理论。前头洪将军殴打文臣的梁子刚结完, 要不是神武军北伐, 文官这边难道就能忍气吞声不跟你们讨要结果?这会儿耿哲打胜了, 忙不迭地上书说国朝轻视武臣, 别欺负朕年少看不明白,你们不就是想要钱!”   说完就是噼里啪啦地一阵瓷器破碎声。   郑玉衡想来,里面应该不是诸位尚书宰辅大人, 不然孟诚即便是生气,也都是暗地里生气, 表现在脸上也就是面无表情而已。北伐未归,神武军连同御营各军的将领好手都在前线战场上,留在京中的武臣并不是屈指可数的那些……既没有为国效力、又没有实打实的军功, 以耿将军大胜的名义来请赏。   明面上是给耿将军请求赏赐,实际上却是连带着提高武臣的待遇, 给自己谋利益, 小心思掺杂在里头,前面仗还没打完,后头就先要分食战利品, 怪不得孟诚要生气。   只是小皇帝的气性也太大了, 郑玉衡算了算在自己面前他发怒的次数, 摇头心道,这么生气还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这里就是郑玉衡的一己之偏见了,孟诚正儿八经在他面前生别人的气,也就一两回的遭数,按照他们相见的次数来说,他已经是难得和气、不滥弄权力的帝王了,至于生他的气,对着小郑大人,小皇帝就是一天生十几遍气也不够。   他觉得孟诚脾气不好,主要是郑玉衡自己的缘故。   那头隐隐有人请罪叩首,大着胆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孟诚又冷冷道:“没这个心?朕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心,跪安吧。”   郑玉衡正打算先别进去,等小皇帝消气了再来,此刻听见这话,那这大概率就走不了了。   果然,一旁等待通报的小内侍早就过去告诉孟诚了,不多时,一个面白无须、中等身高、穿着宦官服侍的近侍前来请他。   郑玉衡给孟诚行了个礼。   小皇帝正喝完茶,瞥他一眼,说:“起来吧。”   两人再度在归元宫相见,上一次小皇帝劈碎了一张椅子,差点拿尚方剑把他砍了。   孟诚倒是没郑玉衡想得那么暴躁,他命人将早就写好的旨意和文书拿来,交给郑玉衡,跟他道:“你跟那人仿佛是挺熟的?照着这个问就行了。有一个会北肃语的人在那边院落里,你使唤他转达给你听,然后誊在纸上,交还给朕。”   郑玉衡一面接过,一面道:“不过一同进京的缘分,没怎么说过话。”   孟诚点了下头,忽然说:“听人说,你受伤了?”   皇帝自然有不少法子和渠道得知战场上的讯息,再不济还有宫里人可以问。郑玉衡回来时常常换药,又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他知道也不稀奇。   郑玉衡道:“偶然受了一些小伤。”   “小伤……”孟诚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儿意外似的,“那也算小伤……咳,在朕面前倒是很知趣,你没拿这个在太后面前装可怜吧?”   郑玉衡无奈道:“臣唯恐太后娘娘知道。”   “这你不用怕,”孟诚一挥手,自信道,“她早就知道了。”   郑玉衡:“……”   也是,蒋云鹤指挥使算是太后娘娘的亲信,既然将自己从河里捞出来救活了,那什么伤口病症能瞒得过她去?只不过董灵鹫假装不知、也不说,让郑玉衡心里好受一点罢了。   孟诚从御案后面绕出来,跟方才坐里头发怒的情景判若两人。说实在的,他跟郑玉衡互相看不顺眼到这个份儿上,久而久之也弄出一点儿类似于损友的感情来。   孟诚一般情况下已经懒得针对他了,甚至跟郑玉衡说话的时候,还有点忘记端皇帝架子。跟前几次一见他就要摆谱找场面的幼稚行径有了好大分别。   “你这命可够大的。”孟诚拍了拍他的肩,“若非朕不能轻易离开皇城,也想去北疆看一看冰雪延绵的山脉。”   郑玉衡被他一拍,差点疼裂开,他挡住对方的手,觉得自己可太柔弱了:“伤伤伤……”   “哦哦。”孟诚抽回手,“是这边肩膀啊,朕不分左右。”   郑玉衡道:“不分左右……先圣人得亏就您这么一个嫡子,要不然……”   小皇帝看起来倒不是故意的,但解释的这句话反而是故意给他添堵来了。   孟诚眼睛一瞪,丝毫不觉得没面子,道:“我沾我娘亲的光,她是皇后,我就是太子,这又没什么错。”   郑玉衡:“……真托了个好胎。”   “别在这儿阴阳怪气的。”孟诚道,“有个事儿,朕思来想去,没跟别人说,也不好说,正好你过来,觉得可以跟你说说。”   郑玉衡叹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孟诚板着脸盯着他。   郑玉衡顿了顿,赶紧道:“陛下说完就是好事了。”   要不是看在对方又是皇帝、又是心上人的儿子的份儿上,他还真说不出来这么直接、又这么敷衍的奉承。   孟诚见他服软,肉眼可见地满意了不少,跟他道:“你知道公主跟大理寺卿王明严王先生、以及他的众弟子,连同大理寺与刑部等……一起修撰《大殷律疏议》的事吧?”   郑玉衡点头。   孟诚走到书案前,从中间的那一摞里头抽出一本,抚了抚封面,垂眸稍微核对一下名字日期,将这本奏折递给郑玉衡。   郑玉衡接过奏疏,在慈宁宫养成了落手就能随便翻的习惯,刚翻开一下,就听见小皇帝咳嗽了一声。   他立刻住手。   孟诚哼了一声,没追究,只是继续道:“王明严先生有个独子,名兆鹤,字岳知。王岳知这个人,二十岁不娶妻,非说日后要出家做和尚去。王先生本来不理他,以为长大了就好了,但到今日还没个谱儿。……本来这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他自己开口,但因为是独子,他虽是个男人,也到处跳河上吊的闹了一通,就给耽误下来了。”   郑玉衡道:“陛下还管臣工的婚姻家务事?”   孟诚:“天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郑玉衡只好道:“陛下恕罪,您请说。”   小皇帝喝了口茶,眉头拧在一起,思索着道:“但这个人倒也不是全无才干,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可也不是借他爹的光,他是二甲进士,长相英俊,大约八尺多高……朕直说吧,他爹上折子说为儿求长公主,让王岳知尚公主,做驸马都尉。”   郑玉衡怔了一下。   孟诚见他没有立刻回答,便问:“上回公主跟你一起进宫,可见你们是认识的,郑大人觉得这奏折……”   “不可。”他回神后立即道,“陛下,万万不可。”   这回轮到孟诚不解了,问他:“怎么说?”   郑玉衡哑然半晌,总不能说他心爱的小妹对伺候他笔墨的秉笔太监有心思吧?小皇帝已经蒙受了他跟太后娘娘的打击,一时半会儿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个?   他犹豫片刻,道:“殿下……公主殿下因前段婚姻有瑕,恐怕并没有嫁娶的意头。”   “朕其实觉得这人不错,”孟诚掂量着道,“家私学问、门第作风,又是王先生他们家,怎么着也是个书香仕宦之族,朕看中王寺卿品行清正,还是公主的老师。”   郑玉衡道:“要问太后娘娘才是。”   孟诚道:“要不然朕跟你说什么?”   “原来如此。”郑玉衡松了口气,让他传这个话、总比让别人跟娘娘说更好。“臣明白了。”   说罢,皇帝又许他看了看奏折。郑玉衡看完后放归原处,先带着旨意去询问朱里阿力台去了,便先行告退,离开了归元宫。   可惜他还来不及传话,这股风就吹到了董灵鹫的耳朵里。   午后,慈宁宫。   窗上的竹帘拉下来,透着一隙一隙间隔着的光,和煦的风从外头涌入进来。   四月份,京中正是春末夏初,四处花香怡人的时候。董灵鹫正替王皇后看宫务卷轴,赶上瑞雪往案头的瓷瓶里头插沉沉缀满枝头的桃花。   董灵鹫看了一眼,手指停到方才看的地方。瑞雪便在此刻跟她道:“娘娘,王寺卿夫人周淑人还在偏殿等候呢。”   淑人为诰命的品阶,这位王夫人周氏自然就是王岳知本人的亲生母亲。要说起来,这个人还跟董灵鹫她家沾亲带故的——昔日董太师已故的嫡子之妻,是周氏的姑舅姊妹,也就是说,此人是董太后已故亲弟弟的妻子的堂妹。   虽然没有直接的亲属关系,但按照辈分来算,这个周氏跟董太后是平辈的人,而她的儿子自然也就跟公主是平辈的人,只是矮了皇家一头罢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董灵鹫语调清淡,仍看着卷轴,眼皮不抬,“要不是有事求我,十年三千日也不来。至多就是想做什么,先来探探口风。”   瑞雪道:“除了回封地的临安王妃,病中的庆府大夫人,还有已故的静安郡王之母……不算这几位旧年娘娘闺中的手帕交。现今的京中这些内帏贵眷,哪有敢轻易打搅您的呢?谁也没有这个面子找娘娘闲聊,自然是有事而来。”   董灵鹫轻叹一声,道:“请她进来吧。”   “是。”   瑞雪立即命人去请,吩咐完之后,退了几步,跟宣靖云站在一处,转头悄悄问他:“知道什么事么?别顺嘴吐露出什么不该说的,惹太后不快。”   宣靖云道:“哟,姑奶奶,我的人从偏殿问了半个时辰,这诰命夫人是一句话不露,套都没套出来。”   瑞雪神情渐渐收敛,蹙眉思索着道:“咱们娘娘的弟妹青春守寡,本来太后劝说她回家改嫁、不要为贞节牌坊守一辈子。谁知一回去,他们家却图这个名声,把好好的姑娘逼得出家,如今在外头行宫旁边的落月庵住着……娘娘面上不说,难道心里就高兴?这会儿她还来?”   宣靖云低声道:“哎,我正想着这事儿呢。或许这位夫人自觉是王家的人,从此不跟周家相干了。”   “既然要攀这个亲戚,也该认这份罪啊。”瑞雪道。   “姑奶奶,你当世人都跟你一样有太后护着,身不由己的时候多着……”   两人站得不远不近,窃窃私语。董灵鹫就算听见只言片语,也不怎么管他们。   随后,一个年轻女使引着周氏入殿,宣靖云的话立即停住了,两人皆面容整肃、神情淡漠。殿内瞬息间静默至极,只余外头的鸟雀鸣叫、及案前手畔的落花飘荡声。   作者有话说:   今日一章,作息有点乱,我得稍微调整一下=V=   此处“尚”公主,是因为公主身份不同,相当于男方嫁给皇家的一种用词。 第103章   两位女使将周氏引入殿内, 欠身行礼后退。   过年过节、每逢中秋元宵,这些佳节的时候, 京中各大诰命内眷也不是没有来拜会过, 对慈宁宫的陈设布置、规矩礼节,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但那些时候是恭贺祝安,跟此次前来的目的不一样。   周氏心中虽稍有紧张,但好在年纪摆在这里, 便很是稳重老成。她穿着一身诰命服饰, 瞧起来倒很是体面, 待女使退后, 便笑着给太后请安。   董灵鹫颔首免了她的礼。   随即, 女使上来领她入座并奉茶,从头到尾,恭肃严整, 一声一响也没有。方才还私语交谈的女尚书李瑞雪、连同后省都知宣靖云,更是谨慎沉默, 一语不发。   皇宫大内,自然与别处不同,就算周氏有意想攀一攀亲戚, 见此情景,也说不出口来了。只得对董灵鹫说了好一番吉祥客套话。   董灵鹫实在听得烦了, 眉尖稍微一拢, 直接道:“过来看哀家是你有心了,这些话只放在书上纸上写一通出来,何必又劳动你亲自来。”   周氏闻得话风, 便不掩藏, 道:“能亲身来拜谒太后娘娘, 才是妾的福分呢。娘娘儿女双全,好得都不用说了,光是长公主殿下的风仪,就是世上最绝世最无二的了。”   董灵鹫虽然是个做娘亲的,但她的脾气跟大部分人不同,大多人被外人夸赞自己的儿女,无论多么谨慎、多么谦逊的人,大多都会从心里生出得意骄傲之情,此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说的。   但她这个人不太一样,因为在宫里活得累,二十年操心过千百件事。所以一旦有人夸她、以及夸赞她的儿女,董灵鹫的第一反应都是对方的目的、对方必有所求等等。   这种下意识地防备和冷淡,就是因为多年在宫中的习惯。   董灵鹫的手指轻轻搭在案边,在木质桌案的边缘有规律地轻敲,神情温和道:“那丫头别的都还好,只这眼神太差,在看人上失了手。不然也不会独居公主府了。”   她这样一引,周氏自然立即道:“是没有福分的人配不上殿下,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中等人家,连想着让小郎君去服侍公主,恐怕还不能呢。”   小门小户?中等人家?王家?   除了在皇城大内里低头,王家这种高官仕宦、又满门书香之族,就是看见侯爵公府,也未必看得上那些纨绔膏粱子弟。   董灵鹫轻笑了一声,大抵琢磨出她的来意了。   其实话说到这里,两方心知肚明,差不多就到头了。但周氏巴望着太后这边漏一漏口风,看这档子跟皇家结亲的事宜能否可行,又道:“殿下之前相中的人不好,都是没有让娘娘掌眼的缘故,这亲事啊,还需得父母点头,要是太后娘娘理会小辈……”   董灵鹫静静地等她说完,微笑道:“哀家早就放下手,将这事抛到一边了,别说她不成亲,就是她出家立誓,终身不靠男人,哀家也不勉强。”   周氏神情微滞,脸色有些不对劲了,恰好此刻董灵鹫似乎才想起,恍然道:“听人说,淑人你家孩子也是这个性子,终身不要娶妻,一心清净,哀家觉得这倒也好,男人离了七情六欲,就清净。”   周氏听闻此言,心里跟刚从冰水里拔/出来的一样。她强颜欢笑地点头:“是是……我家那是一个孽障……这疯话都传到太后您的耳朵里了。”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董灵鹫笑眯眯地说,“你们坐在家里说得话,但凡有丁点忤逆,说不准哀家在这儿喝茶还能听见一句呢。”   周氏心神一颤,顿时坐立难安起来,分明天不热,却觉得额头、发根、连同脊背上都出了汗,冷意上涌,风一吹就凉飕飕的。   “再说……”董灵鹫顿了顿,“想出家参禅,那是悟了,不算忤逆。瑞雪,将柜子里你收着的那串檀木佛珠拿出来,赐给王家那个有悟性的孩子。”   瑞雪姑姑低首应下,转身而去,不久便取来佛珠,递给周氏。   周氏的脸色变化不定,伸手接了佛珠,一面拜谢太后娘娘,一面又谢过内贵人,心里惴惴,再不敢吐露半个字,只勉强喝了盏茶就走了。   女使送走她时,还听见周氏捧着佛珠,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得了”、“哪有奉旨意修行的?”……如此之言。   待她走后,瑞雪服侍董灵鹫喝药,望了一眼天色,道:“小郑大人该是快回来了。”   董灵鹫道:“北征的事还没完,他‘郑钧之’这时候还论不到什么功劳奖赏,只留在京中养伤罢了。”   “是了,小郑大人原本连户部也不用去,娘娘还给他派这么一桩活计。”瑞雪道,“久未见面,他必然是想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您的。”   “他只想着为我办事,不记得为皇帝办事。”董灵鹫道,“日后他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恐怕比在哀家身边的时候还要多,哀家不能一世护着他……见面就不对付,那是君臣的道理吗?”   “娘娘……”瑞雪顿了一瞬,随后将药碗递上去,低声,“您风华正茂,且不可做为身后之事思量的习惯。”   瑞雪跟了董太后多年,听得出她这番安排和考虑的弦外之音,一时心中隐痛,擅自开口道:“以奴婢看,真有身后事,郑大人未必想独活着,就算是我们这些人,若天有不测,也是去做皇陵底下一世的守碑人……”   “那倒不必。”董灵鹫道,“非要活活烦死我不可?就此打住,免得你伤心。”   她看起来倒是坦然,将药饮尽,吃了两块蜜饯,一边接过濡湿的热毛巾擦手,这时想起被瑞雪打岔时偶然忘了的话来,转头问:“对了,王家怎么突然来问这个?盈盈转了性,终于把许祥丢到一边儿去了?”   董灵鹫对孟摘月的性格非常了解,她这个人热度有限,要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大殷律疏议》的编撰活动当中,废寝忘食,别的都能丢在脑后,但要是不给她一桩这样的正经事,让她投入到许秉笔的身上,那闹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来,只要是公主办的,都在意料当中。   瑞雪的对食在公主府,比旁人了解的多。她微微摇首,叹气道:“许秉笔是内厂厂督、御前秉笔,也是让群臣恨之入骨的执法人。他跟殿下常有些公务上的交接,在殿下奉旨修法之后更频繁了,殿下怎么会将他抛在一边呢?”   董灵鹫点了点头,道:“那就是王家太多情了,可惜落花逐流水,盈盈也当了一回无情的流水啊。”   瑞雪这才笑道:“正是。他们家那个不肯成亲的大郎,不过因为他爹的缘故,略略请教几个问题,就放下悟性肖想金枝玉叶了。季景明从旁看着,也觉着……这就是男方的一厢情愿。”   说着,她给太后换了另一块干毛巾擦手,捧上一杯温茶来。   董灵鹫不急着喝茶,默然思考了片刻,道:“让他俩凑在一起,没出什么事吧。”   这里的他俩,指得就是孟摘月跟许祥。   李瑞雪瞬息意会,道:“那能出什么事呢……毕竟太监不是男人。”   “我不是说他,”董灵鹫道,“是说我这个公主——盈盈虽然读了书,但她天然就不是守礼的性情,去大理寺看案卷、拜王先生为师之前,盈盈看上了谁,我都怕她心思不定,哪天冲动抢回去……没豢养十个八个男宠面首在府上,都算是乖了。”   瑞雪沉默片刻,道:“许秉笔不声不响,可却是个阎王。满朝堂也少有不骂他恨他怕他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妨哪天就会出了事……何况他明白,他奴婢的身份,怎么配得上殿下呢。”   董灵鹫想着这件事,没回答,而后又道:“让季景明先瞒着皇帝,问了只说不知道,要是皇帝知道王家的意思,就说我的话,哀家没看上他们家,就这么去办吧。”   瑞雪垂首道:“是。”   ……   郑玉衡从六太子所居别院回来,将纸上之言转交给归元宫天子近侍,随后一路上都在想着公主那件事怎么措辞。   正黄昏,晚来风急,下起一阵小雨。   郑玉衡正走进回廊里,倒是不怕下雨。廊里沿途只有三两个小内侍,在那儿架梯子擦拭回廊顶上的钴蓝色殿版,将灰尘拂拭下去。长廊左侧是一片荷花池,初夏小荷未露,便有内侍乘草棚船下去打理。   此刻雨来,水珠溅得波纹四漾,蓬船撑楫靠岸。   廊畔雨声淅沥,郑玉衡脑海中想着事情,也还没淋着,忘了自己没带伞的事儿,光顾着怎么全跟公主的“一起挨骂”之谊了。   他出神之际,踏出回廊的边缘,迎面撞上一个人,居然是许祥。   郑玉衡莫名略感心虚,就像是要为他人向好朋友牵线搭桥,却遇到好朋友的心上人一样,有一种诡异不明的微妙感。他客气行礼道:“许秉笔。”   “郑太医。”许祥回礼,“回慈宁宫?”   “对。”   许祥道:“御前换值,奴婢回慈宁宫伺候太后娘娘。方才在那边望见郑太医未带伞,不如同行。”   他身后的小内侍正擎着一把青色大伞。   郑玉衡愣了一下,总觉得对方带了点有备而来的意思。他疑惑地将许秉笔上下打量一遍,点头道:“好。”   两人跨出长廊,由内侍撑伞,一路向慈宁宫去。路上郑玉衡悄悄问他:“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许祥道:“奴婢不知郑太医说得是何意。”   郑玉衡道:“……没事。多谢你的伞,一会儿你听了不要打我就好。”   作者有话说:   小郑害怕QAQ   后面还有一章。 第104章   两人进入慈宁宫, 郑玉衡先没急着说小皇帝嘱咐的那件事,而是在东暖阁换了衣裳, 将被濡湿了边角的公服换下去, 着董灵鹫喜欢看的淡色常服,而后又问了问崔灵这一日的侍药如何。   黄昏虽好,却实在太短。等郑玉衡抽身回正殿时,里头已经点起盈盈烛火。   许祥跪在地上向董灵鹫回报内狱之事, 两人问答如常, 等到跪奏结束, 许秉笔才起身侍候, 站到一旁。   一般情况下, 董灵鹫都是让他回后省休息、不必在殿内伺候,但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没有开口。   郑玉衡等董灵鹫办完了正事, 过去请这一日的平安脉。随后女使搬了张椅子过来,他便坐在董灵鹫近前写脉案, 神情看似极认真。   直到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扫过纸面,道:“写错字了。”   郑玉衡的手猛然一顿, 尴尬地挽了挽袖口,故作若无其事, 又另换了一张纸写。   董灵鹫问他:“有心事?”   郑玉衡沉默片刻, 道:“替陛下问您……娘娘,咱们能不能进寝殿去说?”   董灵鹫笑了:“哎呀,你成了皇帝的属下了, 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还要避着人。你不避人的时候难道还少?”   郑玉衡哑然失语, 想起自己刚回来时,当着瑞雪姑姑的面行冒犯之举,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都是臣冲动冒昧的错。”   “有事就直说吧。”她道。   郑玉衡与她四目相对,在烛火间见到董灵鹫今日未卸的额间金箔和一套黛影绛唇妆,唇瓣红如涂朱,较往日的多了几分鲜妍,眉如远山,眸似秋水,庄美华艳,他稍稍一怔,把寻思了一道的措辞给忘了、连同公主的什么友谊情分,都一下子抛诸脑后,愣愣地眨了眨眼。   董灵鹫疑惑地看着他。   郑玉衡又眨了下眼,喉结微动,然后低下头,忽然道:“这世上竟有我这样运气好的人……”   董灵鹫:“……钧之?”   她叫他的字,他还一时反应不过来,对这两个字不够敏感,喃喃道:“我真该折寿二十年陪您一起生、一起死,再给先帝磕两个头才是。”   董灵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去给他磕头,他要是有一点法子,一定从皇陵里爬出来,掐死你这个得志小人。”   郑玉衡柔软白皙的脸颊被捏红了,他任由对方摆弄,装可怜道:“臣十分理亏,先帝要是非得掐死臣,臣不敢还手。”   董灵鹫松开手,对小郑太医偶尔的茶香四溢已经习惯了,问他:“说正事。”   郑玉衡不敢看许祥,便只对着董灵鹫,目不斜视地将皇帝的意思表达明白了。   董灵鹫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赶不上时候,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他们兄妹的事不用你管。”   郑玉衡赶紧点点头。   董灵鹫又转回去继续看徐尚书递送而来的后勤调度奏疏,将这一本、连同户部清算上来的这一春北伐所损耗的物资财产两本一起批了,由侍书女史誊抄后,她手边没有了紧要的政务和公文,却未起身,而是唤道:“许祥。”   许祥从一侧步出,跪下:“奴婢在。”   董灵鹫扫了他一眼。   许祥神情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对方才那些话的感想和反馈,就像是冰雕的、没感情的塑像一般。多年入宫,别的内侍都知晓含胸缩背、将身量放低,而他除了低头之外,却全然没有一个“伺候主子”的做派。   当然,董灵鹫也不需要这种做派,她只是在审视当中,体会此人心性上的坚韧与冷峻。   她道:“哀家只有一件事要吩咐。”   许祥俯首以待。   “在你这个位置上,少有功成身退这四个字。阉宦之流,为群臣所恶,要是有人庇护还好,如若没有,便是一点错处,也足以让你背上罪名,以至于身首异处。”   董灵鹫喝了口茶,垂眸看着水中嫩叶悬浮起落。   “人之终局,莫过一死。”   许祥沉默地听到这里,手指稍微拢起。   早在为太后效命的第一日,许祥便清楚自己的命运和结局。而且他十分冷静、几乎用一种残酷到近似旁观的视角,来笃定地揣摩自己的一生。多年以来,这个结局一直映照在他心中,不必董灵鹫提醒,他就已经明白其中的因果。   他从不畏死。   他一无所有,也不必畏死。   此刻能在皇宫大内里回话,是因为太后的赏识和抬举,若非如此,他卑如尘土的命运,不过草草一生。幸而太后贤明,他才为自己的存活找到一个坚持下去的借口。   他为国朝办事,为朝廷办事,这样才能让许祥审视自己时,对自己残喘至今的选择,找到一个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的缘由。   董灵鹫并不是没考虑过身边人的后路,她要说的正是这一点。   “但哀家可以让你抽身退步,从此只在后省伺候。釜底抽薪,熄火唯此而已。”   许祥道:“娘娘有了更好的人选?还是要撤去内厂的建制。”   董灵鹫稍微沉默。   许祥知道这是董灵鹫为他惜命的考虑,于情势不符,便道:“请您收回成命。”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转动手串,凝望着帘外的微微夜风和薄雨,“你这个人皮与骨不合,外表俊美,让旁人看着喜欢。可从心到骨头缝儿里都苦得很。若是盈盈以后为你伤了公主的身份……”   “若如此,奴婢自裁谢罪。”   许祥难得在话有未尽之意的时候插言,似乎他已经提前考虑得足够久。   董灵鹫面色不变,又道:“那要是为你伤了心呢?”   许祥怔愣片刻,抬首望向她。   “难得不是为人而死,”董灵鹫道,“难得是为人活下去。有时候,直面世事艰难,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勇气。”   她看向许祥,道:“哀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盈盈的手上有一桩事业,能不能著书立传,为天下之先,恐怕要十年、二十年来验证……这期间,要是因为你,牵扯到她的这桩事业……”   董灵鹫想了一会儿,继续道:“哀家不想让你死在我手里。”   许祥却忽然松了口气,他难得吐露道:“能如此,反而是奴婢毕生之幸。”   向来一朝之宦祸,都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清洗。那必然是皇权占据回主导地位的时刻——也就是说,当孟诚有能力独理朝政、说一不二的时候,那么为压制相权而生的宦官制度,也就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宣靖云、陈青航等人,不过是除去职务,回归宦官的原始身份,权力流失而已。但身在内厂的许祥,却有一桩桩一件件的“前车之鉴”等待着他。   “也是……”董灵鹫语意深长、慢慢地道,“若是哀家亲自料理,总比前朝治理宦祸时千刀万剐要强多了……”   ……   太后娘娘并不是要为了王家的事情敲打他,反而是要在走到穷途末路之前,有捞他一把的心……可惜许祥能以残躯活下来,仿佛就靠着这份刺手的差事,以此职务为情由而生,断然不肯做一个无用废人,所以当即拒绝了。   到这里还好,但后面的对话,属实让郑玉衡为此感到震动——他还没有见过董灵鹫真的说出如此无情之言,这几乎是近些时日来的第一次。而且许秉笔的回应也很特殊,他并不是告罪立誓,反而如释重负。   事后,郑玉衡回想了一下历朝历代掌管刑狱的宦官下场,忽然明白了许祥为何如此了。   夜幕降临,问完话,董灵鹫就将许祥打发回后省歇息。风雨晚来急,殿外熄了灯,只留着一盏纱罩里的盈盈小灯,放在床头。   郑玉衡原本坐在床边看书,灯烛熄灭后,他放好医书,顾忌着伤口没有往董灵鹫被窝里钻,只是躺在她身边,睁着眼睛想事情。   四面昏暗,灯影朦胧。董灵鹫借着光看了他一眼,随口问:“睡不着?”   郑玉衡翻了个身,对着床帐上花纹,又挪开视线,看了看床顶上的雕刻绘制,好半天才道:“……檀娘……”   “嗯?”   “你素日待人的一片苦心,我都知道。”他说,“但那么冷酷的话,还是头一回听你说得如此明白。”   “什么?”   “许秉笔的事。”   “噢……”董灵鹫先应了一声,然后懒洋洋地道,“我在你心里,想必是柔婉温和至极的了,人也多情,不伤虫蚁草木。只可惜那是你自己美化了我,我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郑玉衡道,“你要是那样,早就让人给吃得干干净净了。”   董灵鹫笑了一声,没回答。   郑玉衡又道:“要是你也能料理我就好了。”   董灵鹫:“……”   她伸出手摸了摸郑玉衡的额头,被对方拿了下去,争辩道:“我没发热。”   “你这脑子糊涂的,不似正常。”董灵鹫道,“一定是在江水里泡完灌进去水了,快倒出来。”   郑玉衡睁大眼睛,凑上去面对面,极为认真道:“我是说,檀娘到时候下一道诏书,赐死我给你陪葬。”   董灵鹫:“……水进的还不少。”   “因为我怕你跟我想的不一样。”郑玉衡提高了声音,“你肯定想着让我辅佐陛下,然后交代给我一桩什么重过山陵的天大嘱托,不许我陪你。你肯定是这么想的。”   董灵鹫被他说中,也不恼,坐起身拢了拢被子,道:“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我这么培养你是为了什么,钧之也是修文读书的人,怎么不知道我有心成全你的抱负。”   郑玉衡也起身,一边抬手给她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一边抬首跟她理论:“我要是为了自己的抱负,我根本就不去那里,我是为了让你省心,不用你成全。”   董灵鹫道:“好,这个情不领也没什么,我是有意让你做辅佐皇帝的纯臣,因为你身后没有家族倚靠,待我百年之后,正好……”   “你要跟明德帝住一起是不是?”郑玉衡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不行,他都陪你二十年了,以后的千年万年,烂在土里,化成灰,都该归我了。”   “什么不行?”董灵鹫扫视了他一下,对小郑太医的思路难以理解,“你就是得寸进尺,顺着竹竿儿往上爬,早一年你敢说这话么?”   郑玉衡抬手抱了她一下,把她搂在怀里,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但是还不耽误回话,说道:“那也是你搭的竹竿,那我们各退一步,不吵了,不然气得你睡不着,我又要心里难受了。”   “怎么各退一步?”董灵鹫问他。   “你别总想着把我一个人抛下,”郑玉衡道,“人的寿数无常,万一我有幸走在前面呢?这样,到时候你还是进帝陵,跟先圣人合葬,然后让我躺在你俩中间,我还是陪着你……”   董灵鹫沉默了片刻,又躺了回去,道:“滚。”   作者有话说:   小郑:我们才是两口子,带上前夫哥是便宜他了。   太后:…………………   前夫哥:……你有病吧?! 第105章   董灵鹫只是阖眸假寐, 实际上并没有觉得困倦。两人彼此安静,默了一会儿, 大约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 一只手就从旁边伸进锦被边缘,轻轻地落在她手心里。   董灵鹫掀了下眼皮,看见郑玉衡粘腻地凑过来,背影逆着窗隙微光, 手指在她掌心里画圈, 而后伸展开来, 握住她的手。   他道:“我说的是没道理了些, 但你一不高兴, 总不理我,偏偏脸上也不太露出性情,我总看不出你是真不高兴, 还是故意骗我的。”   董灵鹫道:“故意骗你的。”   郑玉衡对于这么直接的回应反而有点愣:“真的?”   董灵鹫忍不住一笑,说:“就算我说得不是假话, 钧之能听出来不成?”   郑玉衡思索片刻,审视自己一番,认真道:“檀娘要是有心骗我, 骗到死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你不能带着气睡, 伤身损神, 你只管骂我就好了。”   董灵鹫打量他几眼,没说话,而是在心里缓缓琢磨着——两年前她第一次见郑玉衡的时候, 觉得这小太医人长得俊俏, 气质她又喜欢, 才把人留下来的。一开始只觉得他哪里都好,愈来愈合心意,但相处得越久,她越发觉郑玉衡有几分“心痴意痴”的念头。   所谓痴人,并非鲁直、愚昧、粗苯,恰恰相反,他聪明警醒,才智能过世人,难得还有一番勇毅胆气,见生死一线而临危不惧,这种种的优点累加起来,上天又偏偏派给他一处不可理喻的缺点。   一旦他犯了这种类似于精神上的执拗病症,就算有一万个聪明也不好使了。就像是方才,跟一个一般聪明的人说出那番话,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要感念她的培养和打算、知道什么才是人间正途、长久之计,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对大家都好的选择……   然而这桩规矩到了郑玉衡这里,反而就不作数了。董灵鹫知道他并非愚蠢,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他这个人心智精神上罕见的、又无法根除的顽疾。   她久不言语,郑玉衡越等越慌张,怕她真背着自己、也不说出来地生闷气,于是想了一番,略有不甘地低头认错道:“我那主意是说顺了口,一时不妨顺出来的。先圣人品行高洁、尊贵无比,我怎么好挨着他,就是呕也呕死了,我必然挨着你。”   一会儿说明德帝“品行高洁”,一会儿又不愿意挨着他了。眼看着把先帝跟檀娘隔开的想法太过离谱,小郑太医还挺会退而求其次的。   董灵鹫道:“让我睡中间?”   郑玉衡理直气壮:“这样岂不合理?到了阴私地狱里头,阎王爷在上头问咱们合葬的缘故,檀娘就跟他说,因为世上有个先来后到、耽误不得,所以才容得下他在一旁看着,不然就是他看一眼你,我都要吃醋好半天的。”   “阿弥陀佛。”董灵鹫念了句佛号,无奈道,“他看一眼我?你倒是会想,真出了这么惊悚的事情,不把人吓死?”   郑玉衡道:“总之……”   他正要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来论证他跟檀娘的合理性,将自己这个虽然没在台面上,但是董灵鹫本人、以及姓孟的陛下公主都已经默认的身份给坐实了。   这话才开个头,董灵鹫就幽幽地道:“你既然说先来后到,孟臻也是跟我有夫妻之实、夫妻之名的。”   郑玉衡一下子哑了火,“总之”了半天,没个后续,只得郁郁地埋头进被子里,还不忘伸手搂着她的肩。   董灵鹫伸手勾着他的脖颈,捏了捏对方白皙的后颈皮肉,掐到穴位上,郑玉衡只觉得一股冲天灵盖的钝痛,疼了一下子,而后又轻快爽利,他老老实实地让她按着,任由她的手指在发丝间挑玩、穿梭。   好半晌,郑玉衡才纠结地抬起眼,竟然还在考虑之前的事,他面色可怜,眼角微红,说:“那我做二房吧。檀娘放心,这些名分我不在乎。”   话是这么说,可“在乎”俩字都写到脸上了,还散发着一股上等茶叶的清香。   董灵鹫知道他是故意的,郑玉衡也知道董灵鹫能看出来,这不过是两人之间的情趣罢了。只是前面这句话颇为惊人,董灵鹫都微微一愣,然后笑出声来,突然把他揪着衣领扯到面前,面对着面、眼对着眼。   她身上仿佛散着檀木与冷梅气息的香雾,吐气轻柔,挟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馥郁之意,这让郑玉衡此前屡屡怀疑——檀娘不会是什么花妖、花仙、或者天上的神仙娘子下凡转世托生历劫的吧?   如此情状,郑玉衡更是怔怔地只待吩咐,不怕被欺负地主动贴着她,几乎就是下一瞬,她的手不知何时按到他的脑后,将小郑太医压下来,如投怀送抱般覆住了她的唇。   刚一接触,郑玉衡就觉得自己很像某种以取悦她为生的妖怪,或者是山魈野怪什么的……要不然他怎么会一跟对方亲近,就觉得浑身上下涌上来一团火,如烧如灼,却没有实体,一直从外表沁到骨血里去。   他也不知道是心里、还是哪里泛着一股痒,逼得人要疯了,好像亟待抚摸一般。仿佛他现今多活出来一日,就渴求董灵鹫的手多触碰他一息,然后长长久久、经年不休地在一起……   他甚至想若自己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就好了,生而不离,死亦不分,什么千年万年打算……哪有活着的人,这么积极打算身后事的?   郑玉衡只是生受着她的吻。   连同她身上所附带的莫大压力,连同她身上无形而磅礴的天然气场,连同她经年的阅历和考量,这些属于董灵鹫的特质倾泻出来,带着一点掌控欲、破坏欲,带着将他一点点拆开、化为己有的占有欲……都附加般地发作在了他身上,像是无穷的藤蔓,纠缠着裹缚住他,从又他的心里重新长出来。   郑玉衡温顺地全盘接受。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对这种情绪化地亲近轻车熟路,他明白怎么安抚她,但也明白怎么让她更有兴趣。   直至这个强行开始的吻走向结束。   郑玉衡舔了一下齿痕,他低下头,完全不害怕董灵鹫在自己身上释放暴躁和戾气重的一面。他还主动撩拨,亲她的唇角、鼻梁,又碰了碰翕动的眼睫,跟她道:“……这样,气就消了?”   表面话是这样,分明就有点儿邀请她的意思。   董灵鹫不上这个当,她道:“没生气,哄你的。”   郑玉衡说:“那是?”   他知道董灵鹫,董灵鹫也知道他的命门,于是轻笑一声,道:“给你乖乖做小的补偿。”   郑玉衡睁大双眼,怔愣了一下,豁然撑起身坐了起来,摸了摸嘴,严肃道:“我那是跟前辈的客套话,谁家不客气客气?怎么你还当真了。”   前辈?董灵鹫听得想笑,“谁是你前辈?谁跟你客气?”   郑玉衡立刻翻脸不干了,他这时候可不觉得明德帝在夫妻感情这方面比自己强,道:“董灵——”他还是没有底气直呼她的大名,才憋着口气叫了两个字,然后又压下来咽回肚子里,跟受气地小媳妇儿似的委屈吧唧地躺到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   董灵鹫戳了戳他的肩膀。   小郑太医赌气不动,深深的吸气,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委屈、他要开始哭了。   董灵鹫又戳了戳他。   郑玉衡的肩稍微偏过来一点了,耳朵也情不自禁地凑过来,好像等着她继续。   古今贤者美闻,大多以三为数,比如三顾茅庐、三辞不受,这个数字在玄学术理上都有很重要的地位,郑玉衡正等着她再给个台阶下,谁知道董灵鹫这就罢手,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转头睡觉去了。   郑玉衡心里顿时一凉,回想此前跟董灵鹫“斗法”的种种,对方最会的手段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比如表面上说“灯太暗了”,让他不要在床边看书,实则就是勾着他上榻之类的……跟她过日子,想来是不会赢的。   他于是又蹑手蹑脚的摸过去。   董灵鹫正闭着眼想过几日接待北肃使者议和的事情呢,一时不妨,有一只假充老虎的恶猫上前,突然用力地偷亲了她一下。   董灵鹫低声道:“坏东西,把你锁在床榻上当男宠好了。”   郑玉衡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给自己找理由道:“只许你亲我,不许我亲檀娘,就是天家也没这么独断的。”   “我……”   话没说完,他又狠狠亲了她一口,然后得意地抱住了她,凭借着身高和男子的身形、用保护性的姿态把她笼在怀里。   董灵鹫:“……”   她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出来郑节他们家,究竟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烛火幽微,鸟雀鸣叫的声音稀疏零落。   在他怀中,董灵鹫入睡之前的时间倒是缩短了许多,别看小郑太医不是很靠谱,但他抱着人很稳,睡相又很好,不会轻易地惊动她,反而比安神香还好用。   只是有一项颇为不巧。   许是董灵鹫睡前被他缠得太多了,郑玉衡那个令人头痛的“咱仨合葬”与“名分之论”,再加上“大房二房”的争辩,里头既荒唐、又提了许多关乎先皇帝孟臻的话。   就是因为这些话,让好几年都没梦见这人的董灵鹫,居然在郑玉衡的怀抱里梦见了他……这实在是件让人头绪纷乱万千、又无从说起,令人麻木的事情。   而且对方的形象也跟着扭曲了。   董灵鹫这辈子也没想到孟臻能用那张冷酷无情的帝王脸,质问自己是不是三心二意、三夫四侍、宋玉东墙、红杏出墙……太过荒诞,让人只得沉默。   作者有话说:   我都要四十万字了……计划50之前写完(掰掰手指头) 第106章   孟臻气不过, 一身停留在他二十五岁的潇洒装束,来回踱步, 在她面前拍桌子, 道:“这么倒反天罡的事儿!你是不是因为他才不肯说有没有恋慕过我的?啊?”   董灵鹫面不改色,如实道:“不是,那工夫还没有他呢。”   孟臻刚松口气儿,而后又追问:“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 ”董灵鹫默默道, “我是真不喜欢你了。”   孟臻:“……”   然后他仿佛就散去了。   这梦也没做多久, 大概就这点内容。董灵鹫平白被一个昔日故人骂了一顿——好不容易梦见, 这么个老朋友, 不说坐下一起喝喝茶谈谈心,还能暂宽她的忧思念旧之情,反倒被郑玉衡那套话搅乱了她的梦, 净是一些乱七八糟没有用的。   又过了几日,入了夏, 雨水越来越丰沛,虽然还没有到炎热之时,但宫中长廊一侧的池水中已经遍布着荷花。   这也是北肃使者进京议和的时候。   不过这样好的京中美景, 都无法让孟诚的火气稍微平息一下。   原因倒也简单,就落在这个什么狗屁使者身上——此人竟然是一个大殷人, 说着一口纯正地道的京都官话, 面貌也有几分熟悉,几个未出征的武臣从旁认了认,很快发觉他居然是李宗光身边的亲信, 一个名叫“易文琢”的属下。   此人虽是亲信, 又常与武将们混在一处, 但实际上却是个文官出身,在军中处理一应庶务,概不管行军打仗的事。自从徐尚书确认李宗光通敌叛国,将其亲众论罪惩处之后,此人虽然前来,但实际上却算是大殷的戴罪之身。   易文啄一身胡服,已然投靠了肃国。他光是出现在这儿,就已经让众人心中发怒,火气难掩了,自然不敢倨傲以对,反而非常谦卑……只是一口一个外臣,还是把孟诚气得够呛。   小皇帝很是气愤,面色阴晴不定,不知道这北肃国主的脑子是不是从水里泡大的?!一个叛徒,因为投靠了你们,就能拿出来用了?!这不是偷狗人在原主人面前放狗,是什么!   孟诚接见到一半,只吩咐此前任命来专司谈判议和的官员留在万世阁,与这个易文啄详谈,他自己则拂袖而去,根本连面也不想露了。   不知道那头究竟是个什么成算,难道他们的储君也不要了?还是说……   孟诚暗自思索,忽而想起一个缘由来——储君太子,是这世上最不好当的一个身份,君臣君臣,太子又为君、又为臣,上对着在位父皇的猜疑和审视,下对着群臣的环绕与耸动,这是一个如走钢丝的地位,世上多少翻天的兄弟阋墙,不是从这个太子身份上来的?   他是唯一嫡子,而父皇,即已故明德帝,不知是为了母后的缘故,还是因为宗法血缘留下来的父子之情,明德帝对孟诚非常好,温厚亲和,纵容无比,将孟诚养得乖巧却不经事……他本人其实没有经历过太子位置的尴尬处境。   但明德帝对他的娇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难道不算是另一种防备吗?特别是他自三十五岁后,身体每况愈下,即便他不堪,也有董灵鹫在身后……   孟诚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紧,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暗暗骂自己道:“枉为人子,还怀疑起你皇帝老子来了,父皇何等人物,会算计你?”   他将这番心思按下去,又继续想着六太子朱里阿力台的处境。对方的处境看起来就十足尴尬了,国主年迈,而他年轻骁勇,战功赫赫,这次应战要是胜了,那说不准就是功高震主,有逼宫之嫌,上下没有不防着他的,所以国主发现这位储君被抓了,派出这么个人来,似乎期待着孟诚一怒之下将人质给撕了,再恐吓他们一番……国主正要顺理成章地派来正经议和的人,还可以因为太子已失、少出些血。   孟诚想到这里,已经感觉十分明悟,前后格外剔透,就连前期战场上,阿力台单独作战,经历多场战役的乞列合赤不仅不帮他,还总是慢来一步、支援不及……这也有了解释。   这些人竟然将一位骁勇储君舍弃至此,即便分属两国,孟诚也不由得感到心寒。   他怒意稍平,去慈宁宫跟董灵鹫讲了此事,又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出。   董灵鹫没在宫里闷着,让瑞雪搬了张藤椅在外面的荷花池边,上头盖着内侍擎着的华盖,遮住日光,小几案上摆着茶水、糕点、香炉。她独自坐在椅子上,拿鱼食喂着荷花莲叶底下的游鱼。   郑玉衡去太医院取新药了,因此没在这儿。   董灵鹫一个人在前面坐着,近处只有瑞雪、赵清两人服侍。其余人等皆站得稍远几步,婢女婆子、内侍宫人,各自捧着伺候的物品,见皇帝的龙辇到来,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孟诚免去了这些人的礼,把自己的想法这么一说。   董灵鹫望着莲叶之下的锦鲤游荡痕迹,心情颇为不错,笑意微露:“看来是上苍给哀家积福,皇帝也生出一个会盘算的脑袋了。”   孟诚脸上一热,羞愧道:“母后……”   “好好,我不该打趣你的。”董灵鹫道,“脸皮薄,说不得。”   孟诚更有些着急了,心道都是郑玉衡那个混账东西把母后引的,她可是越来越会开这种让人不好意思的玩笑了。   “儿臣怎么敢不让母后说,先祖以孝治天下,这岂不是让儿臣无地自容了?”   董灵鹫点了点头,看着鱼群抢食,慢悠悠地道:“你的想法倒是差得不离,哀家估摸着也是如此。连在外征战的人都如此算计陷害,这北肃的王廷都烂进根子里去了。”   皇帝道:“蛮夷荒僻之人,想来就是有些目光短浅的。”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道:“你才觉得阿力台是个能人,难道他不是从蛮夷荒僻之地出身的?为君为主,切不可有偏见私情,难道大殷地界上一个礼教不通、民风剽悍的地方出个状元,你也偏见生疑不成?”   孟诚当即警醒,立刻将自己的思绪摆正,道:“母后说得是。”   董灵鹫也没有继续深究,这些时日以来,他对孟诚倒是放心了不少。小皇帝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得进去劝,他这个人若是类比各代先祖,资质算不上好,稍稍平庸了一些,但好在孟诚心态极好、乖巧温顺,有长者和老师的劝说和训诫,他都能立刻找到自己的缺陷而改之,并且不记恨、不发怒。   这已经算是一个金光灿灿的优点了,可以说是古贤者必备的一个品质。董灵鹫考量自己的亲生儿子较为严苛,觉得他此刻至少当一个守成之君,勤政爱民,应该大抵是不会出太大错的。   只是辅佐他的人还需再选一选、定一定。   董灵鹫的思绪飘出去这么远,打了一个转儿又收回来,这也就是几息之间的事情,她很快便道:“他们想让你发怒苛责,甚至斩杀来使,你便不那么做,不让这些人如愿,更不能动气杀了阿力台,反而要重重施恩。”   孟诚道:“母后的意思是……”   “你心里猜出来了,就直说吧。”董灵鹫没开口,反而想听他的想法。   孟诚琢磨了一会儿,试探地道:“这么做,即便是在天下道义上,也是我们占理。大殷如此深恩厚待,儿臣这些许气算什么,我们直接同这个叛徒议和,可以狠狠割他们一笔。”   “这想法是好。”董灵鹫道,“一个在军中做文职的反叛之人,有几分外交使臣的资质呢?北肃这个仓促任命,不过是想让你一怒之下杀了他、或是再杀了储君,这样肃国即便战败,也有还口的余地。然而你脾气好,于国事又谨慎,只顾着自己生气。”   孟诚一时间没听出来娘亲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有点儿愣住了。   “你派那些认识他的人,加入到商议官员的列中,也不说话,只在旁边怒目相视、痛心哀伤即可,然后只跟这个人商议对方战败的各项事宜,不许那些女真人插话……而且,还要看好他们。”   “看好……他们?”   “对。”董灵鹫抬手洒了些许鱼食,轻轻笑了,“这种计划,怎么能全仰赖在你的脾气上呢?那几个随行的女真人才是背负使命的正主,只不过他们的使命是——伺机杀了易文啄,务必让他死在京中,甚至死在皇宫大内。”   孟诚宛如当头棒喝,背后涌起一阵凉风,他立刻道:“儿臣明白了。”   “你虽然好,总还是纯良一些。”董灵鹫平和地道,“钧之倒是比你的心眼多点儿,这种肮脏事,他虽然不屑于干,但应该能看穿,也能起到提防警备之心,你要是用他帮你,就从太医院逮走吧,正好名正言顺地作为参过战的人,从旁以供建议。”   孟诚听到这名字,都觉得牙齿泛酸,他跟郑玉衡十句话能谈拢五句就算是双方都给面子了,上回让他问问母后的意见,他人还没回去,母后就已经派人通知他打消此想,不许盈盈再嫁。   小皇帝道:“……是,儿臣明白。”   董灵鹫最后说了一句:“要是你们有幸……”   孟诚追问道:“有幸什么?”   “设计个圈套,有幸将这群女真人行凶之举抓个现行,众目睽睽,千真万确,那我们就又得了一个天大的优势,但对方如此侮辱、设计、栽赃,再想体面的过下去,可就不行了。“   董灵鹫盯着池中一个抢食最多、却被活活撑死,浮上水面翻肚的锦鲤,轻言细语,温温柔柔地道:“他们老实,彼此安静,他们狡诈,就放开对耿哲按兵不动的旨意,让他想打到哪儿,就打到哪儿吧。他不是在信上说,要把北肃国主的脑袋摘下来,给哀家当蹴鞠玩儿么?”   孟诚怔了好半晌,回过神来,喃喃道:“……这……这不太礼貌吧……”   “哀家不爱玩蹴鞠,”董灵鹫笑眯眯地转头看他,“给你踢吧。”   孟诚当即呆住。   作者有话说:   叼着麻雀的郑猫猫和叼着野鸡的耿狗狗并排坐在台阶上。   小皇帝:……救命……别再往我家报恩了……QAQ   写得出来就双更哈,写不出来就单更,大家暑假快乐!啵啵啵=3= 第107章   这对母子商议过后的结果, 就是郑玉衡被孟诚从太医院逮走了。   他还在重翻脉案、面前修撰注释的医术上墨痕未干。由于郑玉衡在名义上还是后勤督运、因受了伤而奉旨回京,所以户部暂时他还不必去。   郑玉衡原本晾干了墨迹、收好医书就要回慈宁宫的。结果两个面白无须、一身繁复华贵公服的天子近侍亲自来邀请, 在一旁药童和仆役们惊讶的视线当中, 被皇帝“请”到归元宫。   说是“请”……不如说在孟诚面前,“邀请”和“绑架”也没什么区别吧。   郑玉衡还不知道小皇帝忽然叫自己的原因,只深深叹气,觉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说不定又要吵架……如此思量着, 进入殿中。   归元宫跟慈宁宫的陈设大不相同, 左侧是一架几乎有一面墙那么大、那么广的书架, 里面只有少部分是古卷孤本、画卷书册, 大部分其实是各种政务所需的先帝遗训、驭人之术等等。   书架靠近御案处,摆着一尊鎏金含珠摆尾蟠龙香炉,香气幽深飘渺。另一边则是各色华贵器皿、并一架水晶玻璃屏风, 件件少见罕有,将整个正殿映得颇有“不近人情”似的孤高尊贵感。   孟诚正站在屏风一侧, 背着手,视线穿过微开的窗牖,落到远处天际飞远的孤鸿之上。   郑玉衡行礼入内, 小皇帝稍微抬了抬手,一旁的太监便将座椅特意搬到他面前, 让小郑大人坐下来, 然后又礼遇奉茶。   郑玉衡第一次待遇这么优异,受宠若惊,捧着茶不敢喝, 心想难道陛下这么单纯的人也学会了官场上的那套?弄出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道德要挟路子来逼他离开?   孟诚要是真的学会了, 也就不至于在跟他的交流当中如此被动。   小皇帝转过了身, 上下审视他片刻,道:“是母后让我找你的。”   郑玉衡心中一松。   孟诚坐了回去,讲他今日讲给董灵鹫的话,连同她的示意都不打折扣地直接告诉对方,而后直言问道:“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吗?也休息了好几日,能不能参与到对北肃使臣的接待当中?”   郑玉衡的手上已经好了,如今绷带已经拆除,手背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再愈合一阵子恐怕才能祛除痕迹。掌心被破损多次的地方也完全长合,能够碰水,唯一不足之处,是他这双嫩生生的文人双手,留下一些暂时无可消退的薄茧。   至于肩膀上的伤……跟人打架、拉弓射箭是不行了,写字走路还是不妨碍的。   郑玉衡犹豫了一小会儿,道:“臣已经无恙,不过这事应当不是户部来做……”   “这朕知道。”孟诚说,“朕既然叫你来,就不会名不正言不顺的……温侍郎有意提拔你,朕看得出,但他这想要个得力助手的算盘恐怕要落空了。”   他双手交叉,压在御案上,似乎想了有一会儿了:“朕想把你调进殿前司。”   “……殿前司?”郑玉衡微微一怔,“那个是……”   “你放心,你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弱至此,但殿前司也不全是一杆子武臣。要你办的事,也不需要你亲自动手,你只要坐着吩咐就行了。”   殿前司就是皇帝亲卫——紫微卫的官方名称,这个机构非常直接,就是直属于皇帝的一份私人武装力量,可以在任何事件当中代表皇帝出面。麒麟卫和紫微卫,在京中合成“两司两卫”,就是指紫微卫为“殿前都指挥使司”,麒麟卫为“侍卫亲军禁军都指挥使司”。   这是两方京卫的正式名称。   他这身份是由许祥许秉笔办的,里面有许多讯息都不堪推敲,但要是进了殿前司,就有皇帝陛下为他做背书,即便有人生疑,也不好从皇帝这方面下手。   郑玉衡虽然“文弱至此”,但对于殿前司并不打怵,只是有一点:“这样……陛下就要跟臣朝夕相对了。”   这句话一出,孟诚的脸色也有点怪怪的,他扶着额头,觉得眉心已经预警般地跳起来了,道:“正好监督你。”   郑玉衡叹道:“臣对陛下之心日月可表,何必如此监督一个纯澈之人呢。”   孟诚盯着他道:“不愿意就直说。”   郑玉衡违心地道:“臣不敢。”   他的鬼话,孟诚一个字也不信,哼了一声,继续道:“冯劲已经老了,朕以表彰你北伐之功的名义,调你过来为诸班指挥使,权主管殿前司公事。”   冯劲是目前的殿前司指挥使,也被群臣尊称为“殿帅”,三朝老臣,如今六十有五,孟诚体恤他腿脚上的旧疾,让他出面的时候不多。   “权主管殿前司公事……”郑玉衡垂首沉思,开口道,“这是不是有些太招摇了。”   “要不是因为你资历太浅,朕就不必加这个‘权’字了。”孟诚道,“招摇?你以为温皓兰要你这个年纪,以承务郎之职代所缺侍郎,这样就不招摇?”   郑玉衡无言以对,不论怎么说,二十岁的侍郎还是太夸张了,虽然只是暂代,但这风头出的估计六部里就没有不嫉妒猜疑的。   温大人此举,不知道究竟是格外看好他,还是为了向太后娘娘表忠心?   “既然如此,臣任凭陛下裁夺。”   小皇帝点点头,跟着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看好你……朕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哪点好。”   说罢,命人递上一套诸班指挥使的衣裳,但所配的鱼袋符章,却是负有统领之责的式样,凭借这个腰符,许多他从前去不得的地方,尽可以踏足无虞。   郑玉衡接过一应物事。   小皇帝打量了他片刻,道:“好了。朕会给冯劲下一道口谕,明日,你就跟在他身后去礼部……会一会那群女真人。”   ……   殿前司其实是个“镀金”之地。   皇帝亲卫,这样的职务既尊贵又体面,还在天子身边。故而有许多世家大族的王孙公子,都强迫头拼了命地要往里头钻,只不过大多草包纨绔之人,反而无法钻得进去,留下的大多都是各个大族放在心尖儿上、宝贝一样的继承人。   郑玉衡在吏部将一应程序办理完毕,有皇帝圣旨,一路畅通无阻,天不黑就完成此事,回返宫禁。   这次不用慈宁宫的腰牌层层验证,殿前司的牌子无比有效。守护宫门的就是两卫,见了两司长官的牌子,宛如被惊醒的兔子,一骨碌地从小凳子上爬起来,全无方才的无聊困倦、懈怠放松之感。   “大人。”夜色初降,侍卫看不清对方的面目,汗如雨下,“大人只在马车上命人略亮一亮徽记,何须如此简朴行事,不知是哪位大人巡视?”   郑玉衡此前在这里出入,从来都是跟后省的小太监交接,从未见过京卫出来奉承的。他摆了摆手,道:“不要声张,日后你不必过来见我,只安稳守门即可。”   “是。”侍卫道。   如此说着,却还脚下生根似的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郑玉衡不适应这样的待遇,随即离去。直到进了慈宁宫地界,才回家一般放松了一口气。   他在东暖阁点灯仔细查看,觉得殿前司长官的衣裳还是太过花哨华丽了一些,董灵鹫似乎不喜欢这样的风格,便放下了拿去给她看一眼的心思,仍着青衫前往。   然而刚走到寝殿之外,珠帘边的瑞雪姑姑便将他拦了下来,指了指内里,摇了摇头。   郑玉衡顿时精神紧张——这是什么意思?里面还有别人?   在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陷入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掀开帘子就要进去看看,被瑞雪一把拽住,道:“别去……”   “可是——”   话音未落,里面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娘娘,来,叫娘娘……”   “呀……呀呀…………”   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儿的声音。   郑玉衡愣了半晌,转头看向瑞雪。   瑞雪抬指抵唇,让他不要做声,然后把对方拉开几步,跟他道:“是临安王妃跟小世子。”   “小世子?”   “对,前任临安王病逝,慎世子袭爵,如今有了孩子。老王妃专门进京来报喜,带这个侄孙来见他的皇姑祖母。”   郑玉衡被这一连串绕晕了,道:“……好大的一家子。”   瑞雪笑了笑,道:“这还大?这是什么样的人家,亲戚妯娌满天下,就是近一些的,也得有个七八十家子,几百亲戚,只是那些人都没脸,过来了也见不到娘娘罢了……今日她们叙旧,你就不要进去了。”   郑玉衡早就清醒了,他不好意思地稍微抿唇,小小地推卸了一下责任:“姑姑也不提醒我。”   “我没提醒你?”瑞雪叹道,“郑大人是真真没有良心,这时候你要用捉奸的气势进去了,我可不敢想是怎么样。再说娘娘也太惯着你了,让你进出连通报一声都不曾。”   郑玉衡乖乖认错:“都是我想得不周,劳烦姑姑帮我顾忌着了。”   瑞雪含笑点头。   郑玉衡干脆不走了,在珠帘之外望了望夜空中的繁星,轻声道:“那今夜就见不到她了?”   瑞雪道:“郑大人在慈宁宫这么久,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郑玉衡沉默片刻,道:“我明日就要上任,陛下交代了我一些事,恐怕这阵子要吃住在礼部、或是归元宫,回来的时候不多,我怕她想我。”   “你是怕娘娘想你?”瑞雪意味深长地问。   郑玉衡有点儿脸红,但还是死鸭子嘴硬,非说是怕董灵鹫想他。   瑞雪不曾点破他,索性这里有他守着,她便让郑玉衡替她守一会儿,自己饿得慌,去小厨房要碗羹吃,郑玉衡点头。   月明星稀,夜色渐浓。   郑玉衡坐在帘外上夜的小凳子上,手长脚长有点放不开,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拨了拨珠帘的底部,顺着一个个的玉珠滑动。   这时候,里面已经悄无声息,仿佛那个学叫人的小孩子已经睡下了。郑玉衡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从世子成婚到现在,十个多月,这孩子居然能叫出声来,少说也有一两个月了,恐怕是个早产儿。   他算得丁点不差,甚至要是再仔细一些,他应该能深入了解到这次老王妃慕雪华进宫的意图——王府的每一任新生儿、每个世子,都要交给董灵鹫看一眼,甚至说她这次来就是要让小孩子跟太后娘娘多亲近亲近,哪怕日后皇帝不满王府,有了杀伐之心,看在和娘娘的情分上,说不准就能保留一份香火之情。   老王妃虽然自认为是个妇道人家,不曾参与政权争斗,但她的谨慎和小心却是这些年经历得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也是表面上最大的理由。   这孩子早产体弱,慕雪华唯恐这孩子的命格不好,在王府里养不大,便想要来借太后娘娘的福气沾沾光,天子所在、龙凤呈祥之地,对他的命,说不准还能有些助益。   郑玉衡孤孤单单地拨弄着帘尾,里面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地起身声音。   他顿时屏息,犹豫着要不要退开——太医的身份虽能值夜,可也是在偏殿暖阁里,在这儿不成规矩,万一起来的是王妃呢?   这心思刚起,随即又被熟悉的脚步声打散了。他听出是董灵鹫的脚步。   烛光笼罩不到这边,朦朦胧胧的影子落入月光之下。   董灵鹫披着长发,一身薄薄的素衫,月色笼着她的肩头,仿佛从夜中散发着幽幽升起的微尘。   郑玉衡猛地心脏停跳,隔帘望着她如霜雪的眉眼,忽然觉得说不出话,只静静地望着她,而后猛地想起李煜密会小周后时的情景,他写小周后悄悄地跑出来与他约会,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夜深人静,依偎在他怀里。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相看无限情……   夜风低柔,吹起轻微地帘响。   郑玉衡猛地回神,低下头,喉结微动,暗暗地骂自己——怎么总想一些李后主写的偷情之词?这是什么艳词,怎么好对檀娘如此想?   董灵鹫不知他所想,悄悄地低下身,隔帘看他,放轻了声音:“我知道不是瑞雪,八成是你在这里。”   郑玉衡想把手伸过去,但顾忌着珠玉相撞的声音太大,恐怕惊醒小孩子。于是一片能被风吹起的孱弱珠帘,居然成了相隔互望的屏障,让人不敢触摸。   他悄声道:“你怎么知道?”   董灵鹫看了一眼他的手,说:“她们都不会这么烦躁,手乱心乱。”   郑玉衡缩了缩手指,愧疚道:“我吵到你了?”   “没有。”她说,“我睡不着。”   郑玉衡有点儿满意地道:“因为没有我叠被铺床么?”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道:“是啊,你这时候过来抱一抱我,我才睡得着呢。”   郑玉衡没想到她打了个直球,脸红到脖子根,竟然真的朝里面看了看,踌躇道:“不好吧……这么偷偷摸摸的……”   他又稍微扭捏地说:“……要是你一定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董灵鹫小声跟他道:“还是算了,要让王妃醒了,我可不知道怎么说。”   郑玉衡捧起脸,幽幽地微叹,然后又担心起来:“你把手伸出来,我摸摸凉不凉。”   董灵鹫却摇了摇头,她穿得有点薄了,这时候手指冰凉一片,不好让他碰,便站起身,轻道:“我回去了。”   浮在她肩上的月光跟着一同晃动,披落在她的侧身,映在如霜的肌肤上。   “嗯。”郑玉衡看着她。   董灵鹫稍微提起衣衫,减轻裙摆落在地面上沙沙的摩擦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见郑玉衡还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董灵鹫没有出声,做了个口型,跟他道:“去睡吧,夜安。”   郑玉衡点了点头。   她走出了那片窗下月华的范围,身影朦胧不清起来。   郑玉衡望着她的背影,心都要被融化了。   作者有话说: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两首都是李煜的《菩萨蛮》,这里只是节选。嗯,两首偷/情词。李后主虽然亡国之君,但词写得针不戳,这两首词都很美。 第108章   次日, 郑玉衡亲自前往看望了户部侍郎温皓兰温大人,感谢他的提携爱护之情, 并且将皇帝所命之事跟他一一讲清。   温皓兰甚为惊讶, 他脑海中想起昔日两人在殿中闹出的天子雷霆之怒来,有些琢磨不清郑钧之怎么又成了陛下的心腹了……温大人虽然遗憾少了一个可以襄助他的得力之人,但也不会跟皇帝抢人,只是恭贺他升迁之喜。   “原该大办酒席, 宴请宾客的, 让京中各人来往认一认, 免得以后冲撞了你。”温侍郎的语气郑重了许多, “这是朝中各人不说、但心里都明白的规矩, 酒席上举杯祝贺你,显得体面。但钧之素日里独来独往,连院子的位置都十分地偏, 恐怕你不会情愿。”   郑玉衡道:“侍郎大人所猜不错,下官并无设宴之心。”   温皓兰点了点头, 又说:“主职虽然不高,但殿前司不比别处,你如今的实权也就比各大节度使差上那么一点儿, 权力在握,更要审慎使用啊。”   郑玉衡虽然升迁, 但丝毫不见傲气, 依然谦和内敛,语调温和:“温大人教诲得是。”   温皓兰微微颔首,感叹着跟他议论道:“我大约明白你是为了什么事, 是否是近在眼前的与北肃议和之事?若是这么一议定, 想来耿大将军也要回转了, 将军回朝,定是受封节度使的荣耀加身,倒能压过你一头去。”   郑玉衡说道:“下官并不在意,耿将军资历深厚,多年领兵,就算如今站在下官面前,我也是百般礼让的。”   温皓兰微微一笑,一个字儿也不信,想起他因伤重回京之后,从总调度徐尚书那里听来的风声——郑钧之的脾气一般人都降服不住,就连领兵的耿哲将军都按不住他,若非将军在关外,心思又豁达,说不定大将军都要被惹得参他一本了。   可于大局看,温皓兰又实在觉得郑钧之甘冒奇险,应该是大功一件才是,怎么耿将军明明看得出这一点,还不让他出城呢?   这些话他盘旋在心中,都压回到肚子里没有当面问,怕自己问出什么密辛,有些事他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反而就牵连性命成了麻烦。   温侍郎与嘱咐他几句,虽然依依不舍,但也无法再请奏让皇帝收回成命,便派人送他到殿帅冯劲府上去请人。   郑玉衡在马车上换了衣裳,一身干脆利落的云锦青织金妆花公服,袖口衣摆尽是紫微云纹,中为麒麟回首的团图,四指宽的凤鸾嵌玉腰带掐住腰身束起,再佩冠、接过紫微卫的佩剑。   他实在不善用剑,就像是孟诚所言,这佩剑交给他不过是个装饰罢了。只是有一样还好,这官制的宝剑交给其他文人,或许会觉得沉重,但交到郑玉衡手上掂了掂,并不觉得有什么重量,让随行的几个紫微卫颇为吃惊。   他换好了公服,等马车停到冯劲冯殿帅的府上,才执着皇帝所写的帖子亲自去请他。   冯殿帅已经有了岁数,身体虽然还好,但早年腿脚受了伤,跪出了病来,所以一直不太走动,是一个备受尊敬的清闲人,新帝并不怎么太使用他,如今还是第一遭。   冯劲昨夜便接了宫中的吩咐,知道皇帝真正的心腹要来,不得不先借他的身份前往礼部,才能表明身份,不受六科中愚昧固执之人的欺压,所以早早起身,一身更为华丽的大红贮丝罗纱织金公服,团图为一条紫色盘旋巨蟒,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二品以上的蟒袍。   郑玉衡进入门中,迎面便见精神抖擞的冯殿帅冯老爷子,他上前数步,以礼拜会,拱手垂头,道:“卑职郑钧之,拜见殿前司都指挥使冯殿帅。”   冯老爷子上前连忙虚扶了一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也不讲什么客套话,直接说道:“郑钧之?正是了,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前程和作为,想必陛下只是暂时拨你过来镀金的,回头就要回中书门下做正经的少年相公了。”   “相公”是对朝中众参知政事、众位宰辅们的美称。   “不敢。”郑玉衡立刻道,“卑职鄙陋,承蒙陛下所用,唯有效死而已。”   冯老爷子笑着摇头,然后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冯劲的车马在前,郑玉衡的在后,不多时,便如约到了礼部衙门。   请动了冯劲,那么就不需要郑玉衡踏足进去挨个阐明身份了,光是老爷子的车马离这儿还有一条半街呢,里面的很多年轻官员便已起身等候,以示敬重。   衙门之外大约有十几人,年龄估摸在四十以下、不足三品者,皆在外等候。为首的则是礼部侍郎周恒。   冯劲从马车上被扶着下来,周恒便上前迎接,执晚辈礼道:“殿帅多年养生,今日竟也因为我们这事儿挪动起来,晚生愧疚,不曾远迎。”   冯劲发须已白,捋着胡子笑道:“嗳,你老子虽与我是平辈论交,长幼你叫我一声伯父,但在衙门公堂上不论这个,侍郎才是这里头的主。”   周恒道:“岂敢岂敢,这一位是……”   “昨儿旨意一下,你们这群人一定着急忙慌地去翻找查看,去吏部打探消息,这会儿却说不认识这一位,不是有意哄我这个糟老头子吗?”冯劲快人快语,脸上虽有笑,却也不十分留情,“这就是把你们六科闹翻了天的权主管殿前司公事,从户部由陛下调任过来的郑钧之,郑大人。”   郑玉衡神情温和,俯身拱手行礼,不见一点得意之气。   周恒见此人年轻若此,还不生骄横,心里很是惊奇……不过群臣更惊奇的是,这个平平无奇、只在北伐时军报上挣了些功的年轻人,昨夜细细地查找探究,竟然发现许多牵连上下的大事里都有他的影子,便知道这是皇帝、太后的人,更为忌惮几分。   周恒道:“原来这就是郑大人,闻名不如见面,说句冒犯的,郑大人此前名不见经传,都是太过低调了的缘故。今日鸿雁高飞、鲲鹏展翅,才见大人的志向啊。”   郑玉衡被这官场论调灌了一脑袋,都有些听麻木了,所以也跟着回了一套滴水不漏的世故官场说辞。   周恒见他不露怯,自觉讨了个没趣儿,又不想在殿帅面前太过露出锋芒,等其他礼部官员拜会过冯老爷子与新任郑指挥使后,便转身迎着两人进去。   进入堂中,还有两人按兵不动坐在椅子上等候,一个是现今的中书令、领参知政事的左越昌左老先生,另一个则是礼部尚书黎清宁,也是当今国朝的最高外交长官。   宰相职权虽然被分裂,但这两位一个是名义上的“正宰相”,一个又加同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也有宰辅之权,所以都不曾出门去迎接。   冯老爷子进来,年轻稍轻的黎清宁起身拱了拱手,而左先生只跟殿帅彼此点头致意而已。   郑玉衡跟在冯劲身后,朝两位恭敬行礼。   两人入座堂中,不等对方先开口,冯劲便一手按着大腿,一边道:“陛下一年半载不曾使唤我一回,你们两个老的也别不给面子,孩子是好孩子,正经户部出身,既然有这么档子事儿,咱们圣人要我们参与,你们也别妨碍。”   黎清宁比他小十来岁,沉吟没开口,左越昌倒是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玩笑道:“你也是个脸皮厚的老东西,数落我们,自己做好人,难道我还是嫉贤妒能的无耻小人不成,他这岁数做我孙子都嫌小,我能不爱护他?”   冯劲道:“就因为你这话,我就能听出来你压根儿没把陛下和娘娘放在心上,别看人年轻就轻视他,人家小的因为尊重你,不跟你说重话,左先生别摆出上年岁的谱儿来。”   这些表面上是长辈们的玩笑,可底下的人却听得心惊胆战,特别是二十来岁、还没有孩子的年轻官吏,分明不是这话里的人,这工夫后背都已经冒汗了。   郑玉衡倒很镇定,或许是他大场面见惯了,想到老先生遇见他的好妻子,也不得不一个个慈祥温和、面如菩萨佛陀,就忽然不觉得有什么好怕。   冯劲待他至此,也算是没白辜负小皇帝的旨意。这边的人刚坐住,左越昌就从堆积如山的案上最顶端,将北肃那边日前提出来的要求递给冯劲,一边说道:“真是一群不知饥饱、不知形式的狼崽子,败了还这么多事儿,若非我们为爱惜民力着想,也想去做扫荡北疆的匹夫之勇了。”   冯劲与郑玉衡身后站着十几个堪称顶级的练家子好手儿,都是麒麟卫中精锐的一批人,立在礼部大堂里,颇有一些摄人的声势。   冯老爷子接过了,只象征性地翻了翻,然后就递给郑玉衡,转头问左越昌道:“把你都气成这样,看来不是诚心议和。”   “多亏了陛下的旨意,我们昨夜借麒麟卫去暗中乔装盯着,果然发觉那个叫易文啄的叛徒贼子说话不算,跟在他身后那个编着粗辫子的女真人,才是这群人里真正的话事人。”   冯劲道:“是他们向我们议和,老左你这多年养的性子,还能这么动火儿?”   “就是因为如此,”左越昌道,“这些人只说归还侵占土地、赔偿牛羊损失,放归俘虏百姓,再赔上一笔进贡,就完啦。亏他易文啄说得出口!”   “怎么,你还想靠打仗发财不成?”冯老爷子笑着道。   他根本没看那公文,只是调侃,转头又问郑玉衡:“小郑,你看如何呢?”   郑玉衡的视线从纸面上移开,将公文放置下来,抬眸看向上首的左相公、黎尚书道:“如此行径,必有因由,昨日陛下旨意下达,也明了这群人不是诚心议和,不如我们也不诚心,只假装跟他说说就行了。”   左越昌看了他几眼,当着众人,不要细问,只道:“指挥使有什么想法,都写在纸上罢。”   郑玉衡起身行礼,而后向前,持起笔墨,在一处空白纸页上徐徐写了几行字。   写罢,左越昌先是赞了句“真是一笔好字”,而后再细细望去。   他斟酌片刻,抬首又审视了郑钧之一番,随后问:“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娘娘的意思?”   郑玉衡稍微沉默,旋即语气平静道:“陛下有言在先,下官所言所论,便是圣人与娘娘的意思。”   左相公微微一愣,不知道小皇帝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人来,垂首捋着长须,从喉咙里笑了声,道:“你倒觉得自己是个宠臣啦?”   郑玉衡心里点头不止,表面却道:“不敢,下官卑微浅薄,还是请大人定夺。”   作者有话说:   左相公:你觉得自己受宠啦?   小郑:嗯嗯嗯嗯QWQ   “好妻子”檀娘:……怎么感觉谁在背后念叨我呢…… 第109章   董灵鹫此前与孟诚所说的那些话, 小皇帝只是略跟郑玉衡提了提,他便料想到对方的目的和想法了。   左老先生虽然不轻不重地说了他一句, 但到底没有驳回, 反而一旁的黎尚书不住点头,甚觉有趣。   于是,在数日后的再一次商谈当中,易文琢不仅受到了昔日相识同僚一言不发、却全程怒目而视的待遇, 还发觉有了殿前司的参与之后, 那位总是沉吟不曾逼问的礼部尚书黎大人, 似被触到了愤怒之处, 竟然当堂说要处死他等等言语, 让易文琢惴惴不安,汗如雨下。   与他神情相反的是,那几个随行、假装听不懂大殷官话的女真人, 却稍微露出一些不易察觉的喜色,若非郑玉衡沉默观察, 兴许连他也觉察不出。   堂上由黎大人为主,礼部各官员配合,颇有压力的一场商议进行下来, 具体的措施虽然还没定下来,但易文琢却神魂失守, 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担忧无比, 要不是背后被女真人看着,恐怕就已经当堂告饶了。   大约两个时辰后,双方又是不欢而散, 彼此分开, 就在这时, 旁听了全程的郑玉衡忽而起身,朝着易文琢道:“使臣留步。”   易文琢掉过头来,恍恍惚惚地回礼,看着他一身衣服叫人:“指挥使……有何见……”   他的眼神从衣服向上滑去,落到郑玉衡的脸庞上,他猛然睁大眼睛,露出极为惊讶的情状,开口便是:“你没死?!”   方才郑玉衡坐在冯劲冯老爷子身后,而冯劲的身份又太引人注目,所以易文琢一时没有看清他,到此刻面对着面,才猛然发觉——这居然是自己前上司李宗光下死命令要追杀的那个人!   “你果然是……果然是上面的人……”易文琢又是诧异、又是了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郑玉衡知道他的来历,见他如此震惊,也就猜出他也是当时自己与李宗光对射时站在山峰上的那几人之一,从容道:“承地底下的李大人的情,我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拦住使臣你,就是要跟易使臣喝茶叙旧的。”   易文琢嗓子冒烟,把头都想破了也不知道他俩有什么好叙旧了,可方才两人却又当众展现出互相认识的意思,此刻不好驳回,只推脱道:“公务在身,我还是……”   “易使臣,”郑玉衡看着他,语意颇深,“就算身有公务,却也不妨碍你我私下里的数面之缘,我能逃得生天,很有一番话要对易使臣说呢。”   其他人都大骂他是叛徒贼子,怎么这个被李宗光追杀的年轻人反倒和气。   易文琢是本国人,脑子就算再乱,也能听出郑玉衡的言外之意,他正是惶恐不已的时刻,上头的几位礼部大人怒气冲冲,眼神要活吃了他一般,倒是郑玉衡温温和和、看似无害,他心中动摇,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北肃之人,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郑玉衡抬手,两个紫微卫上前几步,将易文琢邀请到礼部衙门之外的一处僻静宅院中。   那几个北肃人本是要看牢他,但见此情景,眼珠子转了转,觉得郑玉衡曾被此人追杀,是个绝佳绝妙的人选,于是反而拍了拍易文琢的肩膀,让他尽管去。   易文琢看着左右两侧个个威武佩剑的紫微卫,早已经后悔,忙不迭地要朝着身后走,回头却正好对上走到他面前的郑玉衡——此刻,就算这年轻人长得再无害,他心里也一片冰凉,苦不堪言了。   两人走到宅院当中,关了门窗,紫微卫退了下去。   郑玉衡虽然佩剑,但他不会剑术,权当装饰。只不过易文琢当时是他与李宗光对射的目击者,以为此人文武双全、胆气非凡,也不敢看轻他身上的那把剑,手足无措地坐了下来。   郑玉衡亲手给他倒茶,温言道:“使臣怎么出了一头的汗?”   易文琢连忙给自己扇风,打着哈哈:“热……太热了……”   郑玉衡道:“北肃倒是凉快,怪不得使臣投到那边去。”   易文琢面上无光,低头不语。   郑玉衡见他如此,知道此人贪生怕死,却还有几分知耻的羞愧意,便不再跟他打太极,将茶盏放下,低头靠近他道:“使臣可知道,礼部大人们说要杀你,只不过是气话玩笑话,真正要杀你的人就是你身后的北肃人。”   易文琢愣了一愣,道:“他们?我可是为了他们才来到这里……”   “你不是为了他们,你是被胁迫来此。”郑玉衡一句点穿,又说,“大人既然是文官出身,应当能看出这群人让你提出的议和方案有多么荒谬,要用如此条件议和,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大人心里就没有疑惑吗?”   在方才这么一连串的畏惧害怕,又惊又慌的连番侵蚀下,易文琢早就丧失了认真思考的能力,郑玉衡这么一说,他努力调动脑子转了转,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顿时冒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恐惧起来:“照你这么说,他们只是不想议和,又何必要杀了我呢?”   “既然不想议和,为何来此?”郑玉衡道,“难道只是来大殷观光游玩的么?”   易文琢面露苦色,心想,李宗光如此人物,都没能治死此人,反而让他加官进爵、身着华服,自己有什么才干?不如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郑玉衡将里头的利害关系,三言两语、删繁就简地跟他讲明,然后道:“即便我们有心放你,只要出了京都,或是哪一日他们等不下去了,待你夜中酣眠,便一刀下去——”   他指了指脖颈,微笑道,“使臣的大好头颅,就要抛掷在地了。”   易文琢心口一阵乱跳,思前想后,在屋子里徘徊许久,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这样他连日来的一些疑惑也就都有解释了,但这可怎么办呢?   他扭过头,见郑玉衡又倒了杯茶,咬牙一狠心,见四下无人,扑通一声朝他跪下,扯着织金的云锦妆花缎下摆,抱住对方的小腿,悲从中来,痛哭流涕道:“从前都是李宗光那个反贼指使,我虽然在他身边干了几年,却是被要挟着做此事的!连上一次他要偷偷杀了大人,我等也是后面才知情,被裹挟着也成了反贼,我又不是普通军士,可以逃到其他都统麾下,做别人旗下的人,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啊!”   他抹了抹泪,三十余岁的大好男儿,居然贪生怕死至如此,哭得不成样子:“我一不敢反抗他,怕他拿我开刀,二又不能偷跑出去,那李贼在峰上要射杀大人,我也尽力拦阻了,可他一巴掌将我甩开……李贼死得好!就是他将我害至如此境地!我是被迫受了北肃的俘虏,请大人念在我们见过几面的份上,救救小人吧!”   这人十句话里,恐怕八句都是现编的,估计在李宗光身边时,反而大骂郑玉衡该死不死呢。   郑玉衡有点儿心疼衣服,又得演戏,不能这时候将他推开,便不看他,只耐心地喝了口茶,语调温雅地道:“使臣以为我叫住你是为了什么?一是为了拆穿北肃的阴谋,二是为了救你呀。”   易文琢仰头道:“大人宽宏大量,如此大恩,小人毕生不能报尽,不知如何救我?”   郑玉衡便将准备好的说辞告诉给他:“我一时有幸,受陛下的隆恩,暂领紫微卫,北肃人不过四五个罢了,我用紫微卫将他们擒住,严刑拷问,逼出他们的真实目的来,自然能救你。”   易文琢信以为真,当场给郑玉衡磕头道:“大人再造之恩,我实不敢忘,大人……”   郑玉衡连忙将他扶起,嘱咐道:“你就待在这里,免得你一回去,他们觉察出不对来,偷偷杀了你,我这就去带人抓他们。”   易文琢哪敢不从,连忙点头。   随后,郑玉衡便稍整衣衫,转身出去,并将门合拢。   他这么一走,就是足足一个时辰没有动静,眼看日已西斜,易文琢惶恐不已,生怕他哪里出了差错,或是没有抓住人、或是变了卦把自己放弃了,他左右转圈,前后梭巡一遍,只坐在屋子里叹气。   这屋里有个后门,只不过似乎是锁的,推不开。易文琢从后头走回来,不敢出去,只悄悄在门缝里看,见那几个随着郑玉衡来到这里的紫微卫果然不见,竟然连个影子也寻不到了。   紫微卫不见不说,他才看一眼,差点吓得魄散魂飞——   那四五个身穿胡服、各个佩刀的女真人,竟然闯入院子里,正左右梭巡,见这里没人,朝着屋子走来!   完了,郑钧之是骗他的!   易文琢脑海一片空白,扑通一声瘫坐在地,只觉“我命休矣”。他跟郑钧之严格来说,彼此正有仇怨,又单独出来会面,这不正好给这群人一个大大的良机,就算北肃人不想动手,恐怕赶到这个机会上,也要动手了。   他是要借女真人的手杀了自己!   易文琢悔不当初,才起身向后爬去,眼前房门便被打开,一个佩刀、编着辫子的北肃人向内环视一周,见屋内无人,用蛮语大笑道:“他还真走了!皇帝小儿任用这么个人就是不靠谱!乳臭未干,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留下这样的把柄。”   一旁人又用蛮语道:“我们也待了够久了,那皇帝没能一怒杀了他,正愁没人顶缸,老大,咱们直接杀了这个窝囊废吧!倒是就说我们一来,这窝囊废已经死了,赖给那个黄口小儿!”   几人粗略一议论,都定下心来,抽出佩刀。对着易文琢的脖颈高高举起——   作者有话说:   易文琢;大人如何救我?   小郑:你听我细细道来,喵喵喵喵喵喵喵…… 第110章   就在此时, 那个看似锁住的后门,不知何时已然大开, 一个躲藏在屏风架子后头的身影猛然越出, 将为首之人撞开,那刀锋斜了半边,削掉易文琢头顶上的簪子。   簪子一碎,易文琢披头散发, 呆滞当场。   他竟然不知道早有人潜藏在屋子里!   不光是这么一个人, 霎时间, 随着里头刀锋与簪子的撞击割裂声, 四周忽然响起脚步匆匆, 特别是之前锁着的后门,竟然有一二十个紫微卫鱼贯而出,几乎是顷刻间便将四五人制服, 卸下他们的刀具,塞住嘴巴避免这些人咬舌自尽。   同时, 院门大开,消失了一个多时辰的郑玉衡正站在院外,垂首抚摸着剑鞘, 面带微笑,温文尔雅地看着他。   易文琢哪还不知道自己被当做诱饵了, 这一招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自己就是那只引蛇的老鼠、瓮中的王八!看这个架势,甚至就是这些人将自己砍死了也不要紧,只要紫微卫能将他们擒获当场, 自己死了恐怕还更有说法!   郑玉衡远远看着他, 道:“使臣还在地上干什么, 请起吧。”   易文琢手脚发软,在阎王面前走了一遭,动都动不了,不住地抹泪,还是一个空闲下来的年轻紫微卫将他扶起。   易文琢才走出来几步,那几个女真人也被塞住嘴捆好了。郑玉衡转身出去,走出了这处小院子,一出院门,外面便有人提着灯笼等候。   正是礼部尚书黎清宁,与礼部的数位官员。   紫微卫将这几个捆成粽子的北肃人往地上一丢,郑玉衡向黎尚书行礼道:“趁夜出游,大人如此雅兴。”   黎清宁道:“若没有这番雅兴,怎么能看到如此绝妙之事呢?我等不敢打搅你的计策,只远远瞧着,这次是将奸宄之行捉在当场,不容抵赖,我们对圣上和娘娘,也有一个说法了,这倒是遂了大将军的意。”   郑玉衡道:“大将军?”   黎清宁道:“朝中谁不知道大将军封狼居胥的愿望呢?这些北虏反贼辱没我们至此,心不诚,如何议和?我们占尽了天下的理,就是真打进王廷里,也是有道理的。”   大殷素来重视礼教,做什么事都讲究一个道理,一个名正言顺,这样才会使天下人信服。   郑玉衡闻言未语,稍微思索了片刻,道:“再打下去……三四个月免不了,到了秋天,不知能不能收兵。”   “这谁能料到。”黎尚书叹了口气,和颜悦色地道,“指挥使大功,又是如此受到陛下信重,青年才俊,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尚书大人谬赞了。”   黎清宁说到这里,这脑子里就想起来说媒拉纤的事儿了,他今年五十几岁,也是快奔花甲之年的人,子孙满堂,儿女无数,正是为了家族兴旺延续担忧的时候,一见这么好的年轻人,兴致上来,便道:“你虽门户清寒些,但才华出众,一表人才,老夫有个嫡亲的孙女儿,今年刚好十六岁,云英未嫁,待字闺中,不若……”   郑玉衡头皮发麻,连忙辞了此事,从黎尚书眼皮底下逃走了。   ……   子时二刻,慈宁宫。   慕雪华要在宫中陪她住一阵子,她因为解决了心事,年岁越长变得越返璞归真,顽皮起来,陪着董灵鹫下棋看书不说,还撺掇着宫里来请安的几个年轻嫔御陪她打牌、射覆,要不是慕雪华能帮着看点宫务解忧,董灵鹫都要觉得她比孩子们还闹腾了。   这日,这几个人又是在宫里顽到夜里。董灵鹫近些时日放了放手,许多事就是奏折送来也不再看,让归元宫自己处理,故而没有那么忙碌了。她倚在榻上看琴谱,见天色已晚,让女使将几个年轻妃嫔送回去,免得太晚了在路上害怕。   董灵鹫开了口,几个小女孩儿站成一排,盈盈地朝着太后娘娘行了礼,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王妃看着她笑笑,坐过去,跟董灵鹫开玩笑道:“是妾吵着娘娘了?”   董灵鹫翻了页,不疾不徐道:“你还知道?”   “陛下和皇后娘娘就是想让皇嫂开心,他们还没这个胆量热闹热闹呢。”慕雪华道,“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仔细算一算,说来也有五个月了吧?”   董灵鹫颔首。   “真是个好孩子,能给皇嫂添多少欢乐呢。”慕雪华笑道,“刚才那几个丫头要是再有了子嗣,皇嫂就是儿孙绕膝的福气了。”   董灵鹫叹了口气,扶着额头道:“你不如把我烦死。”   “人人都这么说,可隔代就是亲,皇嫂这么英明通透的一个人,要是能教育好皇孙,给陛下和皇后剩多大力气呢。”   董灵鹫心说我连猫都养得稀里糊涂,还养孩子,诚儿和盈盈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这就算是两个现成的失败品了,她道:“你今儿别在我这里睡了,西配殿给你收拾出来,去那边。”   慕雪华单手支着下颔,思索了一会儿,悄悄问她:“我耽误了皇嫂的大事不成?您不必顾忌我,妾是老弱残身,无依无靠,若是您跟心腹说话,我是不该陪着您休息的。”   董灵鹫刚喝了口茶,险些呛到,她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转头看她:“你醒了?”   “只听见皇嫂起身的动静。”   董灵鹫见她神情朴实,眉宇隐现担忧,似乎是怕搅扰了大事,确实是没听见真切内容,便将错就错,道:“就是如此。所以你还是白日陪伴我的好,免得听了些不该听的,就算你叫十句皇嫂,哀家也得处置你。”   慕雪华当了真,连忙表忠心道:“妾绝无此意。”   说罢,便起身要回西配殿去,让董灵鹫就寝休息,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道:“嫂子也得保重身体,多笑一笑,这么晚了,早些安置吧。”   董灵鹫稍一点头。   原本子时已晚,宫闱寂静,董灵鹫也觉得郑玉衡估计还在殿前司办事,未必有空回来,没想到夜深之时,被窝里还是钻进个猫来。   董灵鹫闭着眼睛,伸手绕过他的腰,向上移了移,没入发丝里,轻声问道:“这是哪儿来的贼呀?”   郑玉衡终于碰到她,这两日没有被她摸摸,快要憋出病来,此时简直感动至极,他埋在董灵鹫肩窝里深深吸气,恢复能量,闷声道:“可能是采花贼吧,我们讲究贼不走空,今日遇见我算你倒霉。”   董灵鹫笑了笑,说:“那我也太倒霉了,十天有八天都遇到你这个小贼,如此荒唐骄纵,这还了得,不得好好治一治?”   郑玉衡耳根泛红,轻轻地亲她的颈侧,低声:“不要,我可是辛辛苦苦连夜来当贼的,再不得手,我就哭给你看。”   董灵鹫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不仅骄纵,还总是蹦出一些不讲道理的话,偏偏她还被堵的想不出怎么教训。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问:“使臣的事了结了?”   郑玉衡颔首,捉住她的手交握住,压在身前,回复:“办完了,我去归元宫告诉孟……告诉陛下,他留我到很晚,要不然我早就回来了。”   董灵鹫道:“他是想让你回殿前司的下处休息。”   郑玉衡理直气壮道:“我不。我是宠臣,我要跟檀娘睡一张床。”   董灵鹫:“……宠臣不是这个意思吧。”   郑玉衡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道:“那我是祸国佞幸,受到娘娘的宠爱,反正我不要走。”   董灵鹫也有些想他,只是不说而已,跟他聊了几句公事。   郑玉衡一开始还耐心回答,仔细解释,说着说着,见她一句话都没提自己,有点儿伤心地凑过去亲她,封住她的唇,而后又轻轻呢喃道:“檀娘,采花贼是不管国家大事的。你亲亲我,好不好?”   董灵鹫抬手捧住他的脸,刚要给小太医一点甜头尝尝,忽然间,配殿那边传来隐约的婴儿啼哭声,随后是几个奶妈仆妇们行色匆匆的起身声响,虽然声息放得极轻,但在静夜当中,她又还没睡,便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她动作微顿,凝神听了片刻,跟郑玉衡道:“你听。”   郑玉衡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子的存在产生了些许意见,道:“他白日里不吵你么?”   “哭了就抱走了。”董灵鹫道,“我还以为这孩子不会哭呢。”   郑玉衡刚想听一听她跟王妃的养孩子日常,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结果董灵鹫若有所思地道:“王妃跟我说,小孩子跟长得好看的人待久了,长大了就会俊俏……我与王妃都是女子,那是个男孩儿,下次你来,倒可以帮她看看孩子。”   郑玉衡顿时一愣,心道,我白日里得在殿前司听命伺候小皇帝,北伐还有一些事的首尾未完……户部承务郎的事务还须交接,就这么忙里偷闲地来找你,你不跟我亲热,还让我去哄孩子?   就算董灵鹫是在夸他好看,郑玉衡也没有被这夸奖的言论蛊惑,他对自己的好妻子又爱又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凑上去咬住她的唇,伸手揽住她,低低地道:“有报酬么?”   “还想要……报酬?”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从稳定从容的声线里透出一丝忽乱的气息。   郑玉衡拢住她修长的手指,习性不改地亲了亲指关节,然后红着脸,将采花贼的作案工具交到她手里,打开灯罩,吹熄了一旁朦胧的小烛。   烛火灭了,榻尾的纱帐轻轻地颤动起来。   董灵鹫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好色。”   她的发丝散在两侧,带着清幽的香气,黑暗之中,只能感觉到郑玉衡轻柔的抚摸,却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状,究竟是欲念沉浮、情难抑制,还是白玉微瑕,从清净中染上尘寰之景,董灵鹫看不到。   哪怕看不到,她也能从对方抱她的力气中猜出一两分。   小郑大人还有一点儿理智,努力为自己争辩:“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常情。”   董灵鹫挑了下眉:“少艾?”   郑玉衡嘴硬道:“就是少艾。”   董灵鹫微微一笑,轻轻地戳了戳他上缴的工具,对方呼吸霎时一紧,有点挨不住地在她手里磨蹭,她随后低声道:“好,只要小郑太医喜欢,哪怕三十六岁、孀居守寡、带一对跟你一样大的儿女……”   “别说了。”他不好意思,连忙亲了亲她,道,“正题……我们进正题吧……”   董灵鹫于是不再取笑,抛却矜持庄重,肆意地回抱住他,带着笑意附耳低语:“那你动静小点,那边哭还能听见呢。”   郑玉衡额角冒汗,非常认真地答应:“我一定悄悄的。”   月上中天,珠帘微撞。   在静谧风声与交错的呼吸当中,睡足了的猫太子皑皑从香案底下钻出来,穿过珠帘,晶亮地一双猫眼对着床帐外微动的薄纱歪了歪头,很是好奇地重新趴下,蜷缩在月华之下。   作者有话说:   《孟子·万章上》: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   意思是小时候依恋父母,长大思念美貌年轻的女子,有了妻子和儿子就依恋妻儿,做官就依恋君主,不被君主喜欢就急得浑身发热。   太后娘娘真是集1234于一体了,美貌且位比君王的妻子,还是大姐姐(?)   太后反问“少艾”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hhhhh 第111章   自从议和之事处理完毕之后, 小皇帝孟诚亲自下旨撤去了对耿哲将军的桎梏,为屯兵在北疆的雷霆之师擦拭剑上锋芒, 仗着师出有名, 终于又燃起“扫荡天下、建功立业”的浩然雄心。   也是在此事之后,整个朝廷如同一架精密机器,各司其职地高速运转起来。但这一次,作为掌舵人的孟诚是第一次在董灵鹫半旁观的情境下亲自主事, 还是如此关乎国运的大事, 不由得战战兢兢, 日夜担忧, 每次决断, 必然不耻下问、三思后行。   这种情况的后果就是——身在殿前司“镀金”的小郑大人,可以说是脚不沾地、忙碌不堪。   他怎么也没想到小皇帝会常常问他家国大事!这位不好伺候的皇帝陛下不是几个月前还觉得自己是阴险奸臣、一定要把自己赶出宫去吗?昔日孟诚言之凿凿说得“不与你为伍”之词,言犹在耳, 今日怎么就翻脸不认了呢?   郑玉衡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却不敢怠慢。他只是在心里说说, 实际上他和孟诚彼此都知道这转变的缘由。   小皇帝对他频繁发问、渐渐礼遇,也不只是董灵鹫的举荐而已,郑玉衡办事确实利落干脆, 而且因为他天性缘故,加上过往经历, 在受人贿赂这方面可以说是可能性几乎为零。孟诚虽然年轻意气, 偶尔冲动之举,但并不算太笨,知道好钢使在刀刃上, 既然是能用可用好用之人, 他一位帝王, 不求贤若渴就罢了,还弃之如履不成?此其一。   其二,便是董灵鹫也说过的原因。郑家几代御史,虽然有些迂腐愚昧,但那是矫枉过正,所以在京中还算得上是身家清白,如今郑侍御史还乡归野,出了京都做一个闲散翁,再加上郑玉衡无心于郑家,有清白身世、却没有家族牵累桎梏,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当成直属于孟诚的纯臣,如刀如剑,任何时刻都好用无比。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就是孟诚自己的原因了。人对于第一次自我掌舵,总是会满怀恐惧,小皇帝不敢找母后倾诉,怕凸显出自己的软弱一面。恰好郑玉衡受慈宁宫影响教诲,所言所思有几分董灵鹫的影子,孟诚就像是瘸子遇上拐杖,一时间撂不开手。   在小皇帝有意无意的重用之下,郑玉衡可谓是在朝中名声大噪,即便为户部主事、为承务郎、为粮草督运……这频繁转任升职,都没有这段时间的紫微卫指挥使做的更威名远播。每日见到的,不是六科里积年的鸿儒学士,就是挂着参知政事之名的宰辅老先生,要不是有冯劲老爷子奉命为他撑腰,郑玉衡这等心性,恐怕都要露怯。   四月中下旬,军报频发,郑玉衡更是镇日镇夜地履行殿前司职责,陪着小皇帝在兵部议政,哪怕只是静候不语,也在朝野重臣面前混了个眼熟。   自然,这么混了个眼熟,就免不了要让甘尚书甘文议认出他的来历,这位老尚书可是在慈宁宫外跟郑太医碰了个正面的,所留印象较深,一见到郑玉衡,便忍不住想起先帝遗风,认出来也是情理当中的了。   只不过甘尚书并非冲动鲁直之人,眼下情景特殊,又在战中,小郑大人明显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这种时候,何必拿这样“可有可无”的事情来点眼呢?于是尚书大人只做不知,依旧如常议政。   四月末,神武军遇北肃左骑兵营,战于野,捷,北肃军退后一百五十里,龟缩进交界之内的绵延山峰内;五月十五,御营左军于绝迹雪山大胜,剿灭四千余人,俘虏、溃兵,合计上万;五月三十,两军以五万以上的实际数目,对垒于荒山城。   此城池一过,不仅早就是北肃境内,而且有别于外围无甚民众资财、没有价值的城池,里面可就是真打实凿的富庶城池,是北肃国土组成中其中一个部族的中心,绝不可能退让。   双方对峙十五日,一应针对粮草供给的诡诈之术你来我往,奇招频出,变化莫测,堪称算尽兵法之极……在这种情况下,前方士兵或许还只是听命调遣,但朝中的各位大人们可是殚精竭虑,根据时势改变着计划,随时跟耿哲、以及其他将领沟通,还要观察大局。   十五日后,一场史书有载的战役在荒山城爆发了。   大殷第一将帅耿哲将军,与成名多年的北肃元帅乞列合赤对上,排兵布阵,彼此搏杀,最终形成此战……最终所有诡诈之术的末尾,都走向了兵刃溅落血液的正面对垒。   根据军情回报,在耿哲将军麾下新出头一名将领,在此战中大放异彩,单刀匹马冲敌阵,乱军丛中,取下乞列合赤爱将爱子的头颅,于层层包围当中掷于地,饮烈酒,做狂吼,震慑住面前的女真骑兵,最后虽负伤惨重,但却活着脱困。   这对士气的作用可想而知。   这场战役持续了大约两个半时辰,到最后,血流飘杵、尸骨如山,乞列合赤在荒山城城头,对着北肃国主所在之地发出不甘之悲声,随后自刎。   一代名将,至此零落收场。   这是大殷近年来第一次打得这么深入,第一次进入荒山城。此地虽然离富庶繁茂之地不远,但这座戍边之城中却没有多少敌国百姓,所有的,大多是大殷被掳掠到这里的子民、牧民、妇孺、还有瓷器金银、丝绸器具……牧民们落入蛮夷敌手,屡遭虐待,如今见到大殷的军队,不由痛哭不止,几疑梦中。   如果议和,这些人也会被送归回来,但亲手接回,意义全然不同。   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场战报传入北肃王廷时,那个不想接六儿子回来、甚至昏庸到暗害其性命的年迈国主惊诧无比,大惊失色地从王座中滑下。哪怕他身边聚集了一群谄媚小人,妖言惑众,颠倒黑白,这位国主也吓得连忙递出真正的议和讯息,狠狠出了血。   但这讯息传入军中时,却被耿将军放在火苗之上,烧成灰烬。他看都没看一眼,只不动如山道:“从北肃王廷,至我朝边界,你们行了多远劫掠,我便回报给尔等,百里千里,以战铺地,请尔等之主洗颈待戮!”   北肃骑兵出众,便常常觉得大殷将领虚有其表、是一团绣花枕头,不过孟家所养的土鸡瓦狗尔,但如今遇上这么个神武大将军,才觉得即便真要以犬相论,这也是一头混着狼血的恶犬,非贤明圣主不能降伏,实在令人恐惧非常。   只不过这些人仍旧不知,真正降伏他并非是坐在皇位的孟家,如今发号施令的小皇帝,未必有能让耿哲就此罢手、班师回朝的能耐……朝野上下,拉得住这道绳索的,唯有一人。   但正是这么一个人,却已经足有三日未曾问及战事。   六月廿十,夏末,狂风骤雨。   外头风雨大作,雷声震天响,董灵鹫却闲适平静,翩然若仙,自顾自地欣赏棋局。   她一身较为素净的烟青长裙,广袖外袍,挽着一道织金飘银的长披帛,鬓发上佩着华胜,半边长流苏,望之庄美温婉,一身上位者气场皆内敛于无形,眉目中隐现关爱,仿佛寻常的女性长辈。   阶下正是两方对弈者,一个是丽妃,另一个自然就是王皇后。   王皇后怀胎七个月,再过几日恐怕就不能出门了,她趁此机会,每当探望太后之时,都找借口请教棋谱,既是喜爱,也是钻研,谁知道没能请母后出手,倒是让这个难缠的甘韵儿天天钻过来同她下棋。   丽妃性格直率,容易受人蒙骗,但她也实在无甚心机,所做的那些“为难”,在王婉柔眼中不过是小儿之戏,连还手都嫌失了身份,只得被她缠着下棋。   董灵鹫正好旁观,时不时跟一旁的临安王府老王妃慕雪华低声谈论。   慕雪华从四月份,一直配到六月末,连前段时间皇帝孟诚的千秋节过完了都没走,似乎是想等到冬日过年时,孟慎跟祝小王妃进京拜见太后,再一同回到封地。   董灵鹫静坐饮茶,一边看儿媳妇对弈,一边跟慕雪华道:“你把人家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抱到慈宁宫养,一来就是几个月,孩子的亲爹娘该是要着急了。”   慕雪华道:“能养在皇嫂膝下,这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他们两个新夫妻,正是甜言蜜语嫌孩子吵闹的时候,不妨让他们多甜蜜些个日子。”   董灵鹫瞥了她一眼:“听你的口气,对小王妃很是宽和。”   慕雪华道:“她虽是个小门小户之女,可叹她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竟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能让我不挑门户之见得了去,自然是我们家的造化了。”   “我们家……”董灵鹫微笑道,“是你家,还是孟家?”   “咳,”慕雪华道,“都一样。就算是他们俩思念孩子,难道还不能进京来叩见太后您了?这是应有之义,日后孩子大了,恐怕进京的时候就少了。”   董灵鹫倒是明白她的意思。   如今孩子尚且还小,时常进宫联络感情,甚至直接说养在她的膝下,都是为了全一份情谊,日后或许能派的上立身保命的用处。但要是孩子大了,他们这一脉又有了传承,反而不好频繁入京,最少要三年五载才来一次,免得引起皇帝的猜疑。   这种简单的揣摩算计,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慕雪华趁世子还小,多多来陪伴她的皇嫂,也是为了填补日后或许难以常相见的空缺,基于这多种因素,董灵鹫也是默许的态度。   正当此刻,下方棋局忽变,丽妃又输了一手,耳畔雷声又起,更是心神不宁,颇为烦躁,耍赖道:“妾不要下了,皇后娘娘总拿自己擅长的来压服妾,干脆直接欺负妾好了。”   王皇后有肚量,又应付她惯了:“那丽妃擅长什么?”   甘韵儿眼珠一转,捧着脸仰头道:“我做得一手拿手好菜,娘娘这工夫不便下厨,妾身自然不好强行比试。”   王皇后颇为无语,只敷衍应答。   丽妃又兴致勃勃地继续道:“既然如此,不如皇后将宫里的嫔妃都叫来,我们一同给太后娘娘做一道拿手菜式,然后同席用膳,彼此品尝考较,最后以太后的意见为主,定一名厨艺最好的,妾身给她彩头。”   王皇后考虑片刻,思量道:“外头这么大的雨,你来这儿吵闹就够惊奇的了,叫她们来岂不生事?”   丽妃道:“皇后高高在上,跟陛下郎情妾意,自然跟我们不同,不知道我们这些没人疼的都在一处玩、一处聊天解闷儿。反正她们留在家也是睡觉,一说吃饭,必定一个不落,光是下雨算什么,就是下冰雹,也得顶着一头包地巴巴跑来。”   她这嘴还挺利索,王婉柔听得差点笑出声,刚要被婢女扶着起身,坐到董灵鹫请示去,忽而又回头,轻飘飘问:“你今日来这么早,往日又不是会早起的性子,是不是早膳未用,这时候饿了,起的私心呀?”   刚才还信心满满、侃侃而谈的丽妃俏脸一红,霞飞双颊,梗着脖子小声道:“没……没有呀。吃饭的事儿……能叫私心么?”   王婉柔笑了几声,然后坐到两位长辈下首,将丽妃的话复述了一遍,询问母后可否。   董灵鹫正要说“你被她带偏了,净跟着韵儿胡闹。”,结果话没出口,一旁的慕雪华大感新奇,连忙道:“这个倒有趣儿,你看你婆母一旦不理朝政,就闷得只知看书,整天嘴里不是谈玄论道,就是法理治国,大跟我们脂粉堆玩不到一起了,刺绣厨艺她皆不精,如今做个点评人,只吃不做,倒还使得。”   董灵鹫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你的话可真多。”   “阿弥陀佛,妾也失言了。”慕雪华胆子见长,先是告罪,随后又开玩笑,“谁敢当面说娘娘的不是呢?娘娘是个完人,诸天神佛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董灵鹫扶额叹气,道:“媛媛……”   慕雪华被叫了小字,知道长嫂为母,对方是半个长辈,一拿出长辈的架子来,她当即闭口,以扇掩面。   董灵鹫随后嘱咐皇后:“你身体不便,不要参与,哀家宫里的小厨房还算物事齐备,既然有这个心,就派人去叫一叫吧,只是天气不好,不要勉强她们来。”   王婉柔当即应下,又说:“疾风暴雨,下不了多久,不如等雨停再去唤。”   董灵鹫旋即颔首。   作者有话说:   剧情太密噎得慌,写几章过渡的日常润滑一下。   宫斗:似乎有,但好像又没有,不确定,我再看看。   娘娘从小被董太师当公子教养,所以虽然很会博戏(游戏技艺高手),但不会刺绣。 第112章   果然如王婉柔所言, 疾风骤雨不长,很快便转得淅沥微弱。   也是因为这样, 站在归元宫屋檐下望着天宫的小郑大人终于松口气, 掸了掸衣衫,从容地接过内侍递来的一把伞,往慈宁宫去。   上次亲密过后一别,郑玉衡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跟董灵鹫同榻而眠了……就算是见面, 也是为了她的身子, 那点时间光是给她把脉、看药方, 嘱咐崔灵等人还不够, 往往匆促, 来不及细细交谈。   小皇帝也是看得太紧,虽然大多时候都是无心的,但还是杜绝了郑玉衡半夜爬床的“无耻之举”, 让他每日在殿前司的下处安分入睡,可以说是已经渐渐变成天子殿前听命者的形状了……   唉。小郑大人幽然叹气。这日子, 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再没有檀娘摸,他可就要死掉了。到时候就算小皇帝把他从人堆里拎起来抖抖,他也决计再抖不出半个建议谏言来, 只得让孟诚另请高明了。   郑玉衡一路心中叹息,将自己的顶头上司小皇帝嘀嘀咕咕地数落了十成十, 脑子里又习惯性地蹿起前线的情况……六科里的奏表……几方势力的争斗制衡……这些事情此起彼伏地在他脑海中涌现, 有好多个夜晚,他都跟孟诚面对着面激情交流,对着这些事各抒己见, 然后大吵一架, 不欢而散……次日再彼此下个台阶, 如此往复。   小皇帝虽然是不耻下问的君主,但他哪怕是个仁君,也依旧是“君”,统治者天生的某种冷血流淌在他血脉中,有时候的想法残酷得超乎郑玉衡的预料,几乎能从他年轻的眉目中窥到那个杀伐果断的圣天子孟臻的影踪,而郑玉衡又继承到了董灵鹫的爱民之心,伤害性太大的决断,他很难说服自己接受。   所以两人才吵来吵去,最后再取中庸之道的。郑玉衡觉得自己就是个扳手,每次硬生生地把孟诚扳过来,主要是自己还不像檀娘那么有权威,几天就得把小皇帝惹毛一回。   唉。走到这里,郑玉衡再次叹气,心里默默地想,我还只有二十岁啊?按照这么个情况当差下去,他不到三十岁就得满头华发生。   ……不过这样也好。小郑大人转念一想,忽然喜滋滋起来,跟檀娘一起长白头发,又不是什么坏事嘛,她长一根,我长一根,我们天生一对。   总之,在雨势转小,伞面上声音渐轻的时候,心思转了好几遍的郑玉衡终于到了慈宁宫。他轻车熟路,只靠刷脸就能进入,刚要去东暖阁换个衣服,把雨水的凉气去除干净,就见到在门口值守的蒋内人看了看里面,悄悄提着裙子过来。   “怎么了?”郑玉衡如有所感。   “您先别去,好多人呢。”蒋内人小声道。   “好多人?”郑玉衡又是一惊,心道她这儿以前十天半个月不来一个外人,就是大臣觐见也都在珠帘外奏事,如今怎么这样热闹起来,“都谁在?”   “皇后娘娘,丽妃,庄妃,襄嫔……”蒋内人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郑玉衡一听,好家伙,有名有姓的嫔御都来了,最后,蒋内人总结道,“她们在里头陪着咱们娘娘用膳呢。”   “不是年不是节的,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吃饭?”郑玉衡有点懵,“太后娘娘还有这样的雅兴?”   蒋内人腼腆道:“是丽妃提议的,可热闹了,之后还要占花名儿玩,只是人不够,娘娘吩咐让两位女尚书也上去凑个人头。”   郑玉衡算了一下时辰,担心道:“她们这样闹腾,大概很是耗费精神,恐怕天黑都不能结束,娘娘精力有限,恐怕还得强撑。”   蒋内人看了他一会儿,她木讷鲁直,没有崔灵等人时而看破不说破的心思,便愣愣地直接道:“郑太医,你是怕她们闹完了,娘娘就要睡觉,没空理你了吗?”   郑玉衡一时语塞,满脸尴尬,半晌道:“……也不是……这么说的吧……”   就在两人对话时,一道女声忽而从身后插来,正是崔灵崔女医。   “哎呀,这话岂能说透,曼曼,你实在太不给郑太医面子啦。”   蒋曼曼愣了一愣,没有反应过来。郑玉衡转头看她,扫了一眼她手上似才包好的药包,便知道崔灵整日忙在侍药间,尽心尽力。   她偶然碰上,听了两句,走上前几步,跟郑玉衡道:“郑大人莫失望,我有一计。”   郑玉衡:“……怎么觉得你是有一陷阱。”   崔灵道:“怎么会呢?我讲给你听,你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她当着蒋内人面,将这事儿说得七七八八,然后审视郑玉衡几眼,道:“大人就是太高了,不然绝对出不了半点纰漏,就算是常来常往的皇后娘娘,也绝对看不出。”   郑玉衡却异常坚决:“不可能,就算我今天见不了娘娘,也绝对不可能如此行事——”   一刻钟后。   东暖阁外,崔灵将原本该其他小女使递送香茶的托案递给他,看着“异常坚决”的郑玉衡,夸赞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娘娘,有什么事是不能办的呢?”   郑玉衡面无表情,木着脸道:“镜子。”   崔灵赶紧将一面小铜镜递上。   镜中映出一张敷着一层粉的脸,这粉黛虽然没有到夸张的厚度,但也绝对算是浓妆矫饰了,将他原本俊秀的脸装饰成另一番模样,虽然细看还能辨别出很好的五官底子,但因为矫饰得太过,妆容“拙劣”,看上去就宛如宫里头的一位笨拙女使,没有半点轻灵文雅之本貌。   这位“女使”发髻梳得稍低,穿着单薄鞋底的绣鞋,即便是如此,还是身高鹤立鸡群,还好宫女进殿都要低头俯首以对,只要小心些,不算什么太大问题。   崔灵见他愣愣的,表情很是纠结,又道:“要是万不得已需要你出声,你就学着宫里的太监内侍们,捏着嗓子……”   郑玉衡:“……这……”   “难道你不想见太后娘娘了吗?”她道。   郑玉衡被拿捏住命脉,加上这几个月来在归元宫的日子和越演越烈的思念之情,他虽然踌躇,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皇帝又要把他叫去干活儿,下次再来是什么时机……因此居然鬼迷心窍,张不开嘴拒绝。   一旁的蒋内人从刚才到现在,简直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连她这种跟郑太医相熟的人都看不出眼前的人是哪个,又是惊讶,又是紧张:“不会被发现吧?”   崔内人老神在在地道:“谁能比咱们娘娘更早发现?只要太后看出来,以娘娘掌控局势的能力,其他人就是有一百对眼珠子,也出不了事儿。”   ……   殿内用过了膳,评定了头一名,董灵鹫也添了点彩头,将自己妆奁里的一对镯子赏给了妃嫔。   那对镯子价值不凡,连慕雪华都连连赞叹。一干人按着之前提议的,重新摆好了座椅席次,随后,一排穿着公服的女使跨进门槛,在桌席上摆上烫好了的热酒、杯子器皿、擦手的毛巾、花签等物,又递上漱口的香茶,让嫔妃们的贴身侍女各自伺候妃子们漱口。   两位女尚书要陪着占花名,赵清立在董灵鹫身侧,她正要合规矩地接过香茶,伺候娘娘漱口,结果动作一顿,竟然被摁住茶盏,从跪在地上的女使手中拿不出茶来。   赵清眉头一皱,打量这个女使几眼,觉得“她”又面生、又面善,很是奇怪,刚要咳嗽提示,就见太后娘娘自己拿起了茶。   董灵鹫不介意这些微末小事,就算是赵清一时慢了一步也无所谓,说也奇怪,她一伸手,这杯香茶就自然而然地落到她手上,这女使似乎不敢再有什么小动作,就在赵清想要大事化了的时候,此人忽然伸出手,扯了扯董灵鹫的袖子。   大胆……赵清头皮发炸,不禁咬住了牙根,惊得都有点愣住。心道这是哪来的人,也配在慈宁宫伺候,半点规矩都不懂,也能来拉扯太后娘娘的衣裳?   诸位主子在前,她不便在此刻开口,只是眉头越皱越紧。   董灵鹫察觉到这点微薄的力道,便低头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使,这么一看不要紧,她目光一定,顿了片刻,差点被含着的这口茶呛到,赶紧吐到水盂中,拿手中的帕子挡住唇角,咳嗽了好几声。   慕雪华关切道:“皇嫂?可是累了?”   董灵鹫面不改色道:“无碍,你们玩吧。”   诸妃嫔擦过了手,得到这么一声允准,顿时欢天喜地,拿骰子掷出个数儿来。   正当此时,各个伺候的女使本该起身,然后低头后退,她们资历尚轻,只能当个背景板,还没有端茶倒水、贴身伺候的资格。   跪在董灵鹫膝边的这个本来也要起身,被太后娘娘摁着肩膀压下去了,于是只能俯首不动,看起来有点儿战战兢兢地跪在原地。   “清儿,”董灵鹫道,“把她手上的带下去吧,让这孩子服侍服侍,你歇着去。”   赵清怔了怔,虽然惊讶,但也不露声色,循着她的话将托盘上茶杯、水盂全都呈下去,想要嘱咐这女使几句,可顿了顿,顾忌着人多不好说,便退了下去。   赵清一走,董灵鹫身边近处就只有这个女使了。   她望着那边择花签的热闹场景,趁着此刻众人都在看占出来的签子,低声跟身旁的人道:“……郑女使?”   对方的肩膀一抖。   “起来吧,低头站到我身后。”董灵鹫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胆大妄为的小混账,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作者有话说:   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啊……   占花名的玩法取材自《红楼梦》 第113章   “郑女使”在她身后低首站定后, 坐席之上,正是王皇后抽出了第一个支花签。   她为皇后, 是众嫔御的表率, 骰子能够掷中她,也算是天命所定。而这支花签就更妙了,花签上头写着四个字,正是“国色天香”。   一侧的瑞雪姑姑伸出手来, 代皇后开口, 对着签子上的诗句吟诵道:“艳多烟重欲开难, 红蕊当心一抹檀。此签为花中之王, 群芳之冠, 除牡丹外,在座共饮一杯。”   李瑞雪话音未落,王婉柔立即起身, 向上首道:“儿臣怎敢越过母后的位次去,虽偶然掷得此签, 但母后为尊长,儿臣为后辈,岂有母后为儿臣饮酒之理?应当我们在座向母后共贺一杯。”   她话音一落, 众人也觉得言之有理,纷纷起身举杯。   董灵鹫虽然不在乎敬酒, 但也知道若是不全了王婉柔的孝心, 恐怕她坐卧难安,便道:“既然如此,皇后身为国色牡丹, 不必饮酒, 你们其他人看在皇后的面子上, 喝一盏吧。”   在座的嫔妃们尽皆举杯饮下,依次对董灵鹫和王婉柔说了几句吉祥话儿,随后又重新坐下,继续掷骰子。   此时,一旁的慕雪华禁不住转头跟董灵鹫道:“妾在席上尚可,虽是虚长了些年岁,可也是戚里女眷,越不过诸位皇妃的位次,倒是皇嫂你,她们哪敢让你喝酒?”   董灵鹫道:“难道我会为了区区一盏酒,摆长辈的架子?我看这么多人,花签未必摇得到你我,不过是看孩子们玩罢了。”   慕雪华笑着摇头,往她的案上看了一眼,道:“赵女使怎么去歇着了,留下这没眼力的小丫头,你瞧瞧,你们太后杯中空无一物,你这孩子要她自斟自酌?”   后半句是对这“小丫头”说的。   王妃既然开口,他就是想装死也不成了,便上前半步,垂首低眉,虽然相信对方看不出自己,但还是心如擂鼓,动作生疏地为董灵鹫斟酒。   “看你的热闹去吧,”董灵鹫不冷不热地刺了她一句,“她们不敢劝我的酒,未必不敢劝你的,还管上我的人来了。”   慕雪华转过头,故作受伤,转过头看向前方,慢悠悠地道:“就是你身边的一只雀儿都说不得了……”   酒液淅沥滑入杯盏。董灵鹫望着他虽然修长白皙,但明显比一般女子要宽阔的手,压低声音,道:“谁给你出的主意?”   郑玉衡自然不能一下子就“出卖”朋友,不由得犹豫几分,在这短暂犹豫当中,董灵鹫抬起眼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脸庞,虽然掩去了面貌,但这双眸子依旧黑白分明,澈如寒泉,让她一望便知。   董灵鹫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腕收住力道,酒液堪堪斟满,若是再不留神就要满溢出来了。她的手指抵在腕骨前蓬勃跳动的血管上,指尖在血管跳动处轻轻地刮蹭了一下,轻言:“笨死了。”   要是没有董灵鹫挡住他,这酒就要溢出杯口了,郑玉衡当即回神,耳根加上脸庞都羞愧微红,被她握住的地方更是如同火烧,滚热地气息一直灼进血管里,让人心跳混乱,绮思浮动。   郑玉衡很轻很轻地回道:“……想你。”   就单单这两个字,让董灵鹫跟着怔了一瞬,忽地收回手,将手指掩回袖口。   这时,骰子掷出了十二,刚刚还闲着无事的慕雪华果然现世现报,轮到她抽取花签。   慕雪华亲手在签筒里挑了挑,从最中央的几支里取出一根,展于面前。一旁来自王府的贴身女使稍微上前一步,代她念出:“‘隐世尘芳’,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得此签者,长寿长坚,晚景如春,菊花自饮一杯,下家饮一杯。”   由于坐席之上的排布,所以董灵鹫跟慕雪华正是相挨着的,按照方才数骰子的方向来看,她的下家正是董太后。   这签上说得甚合心意,慕雪华忍不住唇畔笑意,举杯劝酒,笑吟吟道:“晚景如春,子孙满堂,也不知这签怎么就知了人意,也来奉承?皇嫂这杯总得饮吧,这可是好兆头。”   董灵鹫这几日不忙,自然身心轻松,跟她道:“哀家早说你要喝酒,今日这群小的不把你灌醉了,你自己反而先喝一杯,还捎带上我。”   “吉兆难得。”慕雪华道,“若是娘娘养身修行,让你身边的丫头喝一盏便是,总归妾身是没面子的。”   她既然这么说,董灵鹫也只好摇头笑叹,陪她喝了一盏。   两人相交多年,在没有利益冲突之下,可以说是最知彼此心意的人,这杯酒能算得了什么?   由慕雪华再掷骰子,按点数选人取签,酒过三巡,一片欢天喜地,场上的人也都抽了个七七八八,各得花签,有几个酒量浅的嫔妃已经脸现绯红,酒意正酣,气氛也热烈许多,就更没人注意到郑玉衡了。   他除了斟酒之外,忍不住靠近,贴合着她的衣衫料子,趁着无人注意,轻轻将手放到桌案之下,隔着布料触碰董灵鹫的手背。   分明只是很隐蔽小心的触碰,但因为大庭广众,如此氛围,就算触摸不到真实的肌肤,也让人心跳加速,有一种怕被发现、又渴望至极的惶恐和怦然。   他一点点蹭过来,动作似有若无,仿佛只是“不小心”一样,仔细地掩盖着自己的目的,然而下一瞬,董灵鹫猛地翻开手,将他的手指捉紧掌中,蓦然攥紧。   郑玉衡的心都要“咚咚”地跳出来了,慌乱得额角渗汗,只感觉她手心柔软,还挟着某种比檀香更柔和、更甜润的香气,钻进脑海里,把他的筋骨神意都要熏泡得软腻下来。   董灵鹫捉着他的指腹,稍微捏了捏,表面上却还眼眸无波,连唇边的笑意都没稍变半分,可见隐藏情绪的功底。   但郑玉衡总觉得她的心中并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她捏着自己手的力道较平常重了一份,指甲在手心里轻轻地印下一层薄痕……   随后,董灵鹫抬起眼一晃而过地看了他一瞬。   这仓促的一瞬,却让郑玉衡窥探到她眼中隐匿晃动的波澜。就像是一条原本潺潺流淌的小溪,本来流淌声亘古不变,结果山动地移,岩浆上涌,这条溪水被熨得温热发烫,冒着丝丝白雾,缱绻如纱地淌过山石——泉音依旧叮咚,但落在耳里,却似情人低语,带着她开口时呵散的雾色。   郑玉衡没有意识到董灵鹫已经松手,依旧将手放在她的掌心,甚至还缓慢地抚摸过去,探入她的指缝。   正在此时,喝醉了的丽妃读了读花签,憋不住地道:“不要,妾不要这劳什子的月季,你们都是没能耐的,这么久也不见谁的手气好,让太后娘娘取签?”   比她位分低的小姑娘们不大敢答话,王皇后孕中不宜饮酒,所以都是身边的女使代劳。她神智清楚,也知道丽妃的德行,懒得理她的醉话,只随意哄骗道:“你还没掷过,谁的手气好,能有你这‘四季常开艳雪红’的手气更好?”   艳雪红是月季的别号雅称,这丽妃听她这么说,顿时转嗔为喜,连连点头,自顾自道:“正是,到妾这里,自然就有了。”   说罢,她玉腕一动,将骰子掷出去,众人跟着一同数来,都不相信能一举扔中,俱是面带笑意,结果她这么稀里糊涂地一掷,居然真的落到了董灵鹫这里。   席上众人视线一齐投来,都不由得低声笑起来,瑞雪也抚掌笑道:“还真是准了,请娘娘也抽支花签玩罢?”   她话语一出,郑玉衡似被烫到了一般抽回手,默默地、“安分守己”地斟酒。   董灵鹫也才回过神来,见到签筒中还剩许多花签,便也挽袖抬手,抽取了一支。   席上已将“海棠”、“桂花”、“兰花”等,一一抽了出去,大多也都想不到会是什么,纷纷探头猜测。   董灵鹫低头查看花签,一旁的慕雪华早已迫不及待,她跟着看过来,凭借着距离相近,悄然将她签上的几个字默念了一句。   ——“化境还真”。   化境乃佛家语,《华严经疏》有云“十方国土,是佛化境”,正巧佛门净土之地最爱水中芙蓉。而洗尽芳尘、去伪还真,又是诗人狂客多用来比拟花中君子之言,这四字倒也可以形容莲花,只是看起来却超过了以花为主,别有一种韵味。   往下看去,是一句诗,其上写到:“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慕雪华读完此句,心中有些不解——这花签果然只拿来玩玩罢了,怎么能说是在月晓风清快要凋谢时,才有人欣赏呢?皇兄皇嫂何等恩爱,做了二十年举案齐眉夫妻,若是欣赏,也早早就有人欣赏过了。   “……得此签者,有恨无情,可得造化,有情无恨,可得解脱。”董灵鹫的目光在签子上顿了片刻,又移下去,在末尾看了看,上面写着,“在席者依次陪饮一盏,莲花饮醉方可。”   她一边看,慕雪华已经跟着慢慢念出来了。她读完此句,众人跟着面面相觑……这么多人依次陪一盏,起码也有十几盏才是,还真是饮醉方可。   席上自然有几个心思转得快的,刚要开口打圆场,便见董灵鹫抬手压了压,手里抚着花签,微笑道:“既是天命所选,岂有不从之理?不必忌讳,就从皇后开始吧。”   王婉柔随即起身,原本女使仍想代饮,被她拦住了,喝了席上唯一一杯酒,对董灵鹫道:“母后雅兴,牡丹陪一盏。”   随后一饮而尽,用帕子轻轻擦拭唇角,还席坐下。   董灵鹫自然也陪她饮过一盏。   随后丽妃起身,脸颊泛红,说“罪过罪过,妾让母后添了大麻烦了。月季陪一盏。”说罢两三口缓缓喝下,有些不胜酒力,被扶着坐回去。   随后各嫔御依位分陪饮,董灵鹫来者不拒,从容以对,甚有千杯不醉的气度。   到了最后,自然由慕雪华最后相陪,她抬起酒杯,笑对道:“皇嫂还说这些孩子们要把妾身灌醉了,可惜妾却没有这个众人依次陪一盏的尊贵体面,只是签上说饮醉,究竟要如何,皇嫂才算饮醉呢?”   董灵鹫道:“若是不足,你们再来一轮便是。”   慕雪华道:“如此豪情,不该教您拿到花中君子,该是取到花中豪杰才是,一醉方休,妾一人陪了便可,可放过她们吧。”   董灵鹫微笑如故,眸光温和:“你焉知我未醉?量虽不到,世上却还有酒不醉人人自醉之说。”   “妙解,”慕雪华赞了一句,“皇嫂圣恩,菊花陪一盏。”   董灵鹫自然共饮。   此刻月色已至,清风冷露,带着今日雨水的凉气,扫过殿内。   这一轮下来,下首有不少嫔御都有几分醉意,恰好时间不早,董灵鹫便做主散席,让她们回去好好休息去了。   众人依次拜别,董灵鹫吩咐过要特别关照皇后,所以月婉遣人收拾坐席酒具,而瑞雪姑姑则带着人送王皇后回凤藻宫。   众人退下去之后,慕雪华惦记着孙儿,今日也高兴够了,倒是没留下说话,回了西配殿。   慈宁宫的女使们依次近前,鱼贯而入,将一概物事撤了下去。董灵鹫扶着额头闭眸小憩,静静听着往来动静,忽然道:“取一盆温水来。”   “是。”一个女使应声而去。   不多时,坐席酒具、糕点花签等物,全部被清了下去,只剩下董灵鹫面前的一张木案,她没动地方,旁侧只多出来一盆温水。   那个取水的宫人正要伺候董灵鹫洗漱,她便道:“不用了,你下去吧,告诉赵清好好善后,也不必过来了。”   “是。”   她走后,董灵鹫亲手挽了下袖摆,道:“你跪下。”   这句话就算不提人名,郑玉衡也知道是对自己说的,他正有点“上房揭瓦”的心虚,并且又担心她喝了那么多酒会醉,老老实实地面对着她跪了下来。   董灵鹫却不是惩处他,而是将毛巾浸入到温水里,稍微拧了拧。她这双手用来做这种事,显得有些生疏不便。   毛巾湿润未干,带着温暖的热度,轻轻擦拭到他的脸颊上,拭去铅华,露出他清俊的眉宇和明亮如晨星的眼。   随着妆容卸去,她的手指也时有时无地触碰到他的脸颊。   郑玉衡闭上眼任由她动作,感觉到她指尖的轻点和触碰,心跳急促地收紧,克制着自己不顾气氛贴过去的意愿。   董灵鹫的手稍微一顿,将残妆擦去,屈指抬起他的下颔,低语道:“……这才是我的美郎君。”   作者有话说:   艳多烟重欲开难,红蕊当心一抹檀。《牡丹》罗隐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其二》陶渊明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白莲》陆龟蒙   写古言的问题就是,写文两小时,查资料仨小时……饶是如此,还有不少bug待修。(抱头) 第114章   郑玉衡抬眸望着她, 目光停驻在她的脸庞上。   董灵鹫气息平稳,看上去似乎真的没有醉酒, 但她方才支撑着额头, 闭目养神时,又切实地让人觉得她累了——自然而然会被人认为这是饮酒导致的疲惫。   她的肌肤仍旧白皙如玉,似乎岁月对这位历尽霜华的美人也格外善待,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相望之下, 郑玉衡还是能看到她被时光抚摸过的每一寸肌肤, 都早已脱离了青春年少四个字, 甚至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覆盖在她身上, 蚕食着董灵鹫躯壳之下的魂魄。   权力的外放、连日的休息, 她逐渐为自己思考的转变……这就像是将一件华美而腐朽的衣衫,从她身上剥离,到这十几盏酒水之后, 忽而到了一种返璞归真的境地,将“太后”的痕迹一点点流淌卸去, 重新露出“董灵鹫”的一丝一缕。   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顺着他弧度自然的下颔,声音微哑地道:“谁给你出的主意, 你还没说。”   郑玉衡喉结微动,道:“……崔内人。”   “我猜到了。”董灵鹫道, “你在慈宁宫虽有几个朋友, 但大多数人顾忌你的身份,不敢结交,纵然结交, 也心地不甚纯正, 所以认识你的这几个人里, 唯有她的胆子心性最符合。放心,我不会责罚她。”   郑玉衡诚然相告也是因此,他相信檀娘不会因为自己的鲁莽责怪崔灵,只是方才席上稍微犹豫,而后的气氛便不适合继续说此事。   董灵鹫缓缓地续上了后话:“……她这份惊喜,很有些意思。”   惊喜……?郑玉衡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打包成盒送进慈宁宫的礼物。   她的手向上偏了偏,指腹触摸到他的唇瓣上。小郑太医形容俊俏,唇肉柔软,她的指腹也同样柔软,两者相贴,都同样具有一种令人心荡神驰的温度。   董灵鹫的动作顿了顿,下方的手指半捧着他的脸,目光幽静地望着他,方才轻轻敲着茶盏外壁的另一只手不知不觉地停了,缓缓地展开下压,贴在微凉的案上。   郑玉衡看不见她另一手的动作,被如此视线长久地笼罩着,再加上这审视中带着一丝轻/佻的抚弄,原本就不太冷静的脑子都要被蒸得冒烟了。   他觉得对方的视线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上游过,她就仿佛广阔无垠的江水,而自己是江海当中的游鱼,鱼在水中,所以每一滴水流都“游过”鱼的身侧……郑玉衡想不起什么“冷静自持”、什么“端正己身”,更忘却不远处的门槛外还有女使宫人随时待命,他鬼使神差、如受蛊惑地微微低头,张口含住了她的指尖。   董灵鹫的手指轻微地一颤,她的视线也颤动了一下。   再轻微的变化,因为抵着软和的舌,郑玉衡也完全能感应到。他似乎不觉得这是拒绝或者厌恶,呼吸猛地重了一层,抬手环住她的手腕,掌心握着她纤细的皓腕,然后低头舔/舐她的指节。   因为情难自制,董灵鹫被他握着手腕时,都感觉到郑玉衡有些许失控。她突兀而静默地想,钧之是皇帝的臣子,但钧之更是她的臣子……是她裙摆之下唯一一个愿意收容的赤诚之心,往昔三十余年,竟然没有一个靠她避雨者,回馈给她如此突破理智,浓烈得令人畏惧的“报恩”。   这种“失控”感,对于一个多年的掌权者来说,其实是不可拥有的。如若董灵鹫视权欲为第一,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挥剑斩去这段“业障”,将弱点根除。   可惜她并非好权之人,也实在与孟臻天差地别,不够绝情。   董灵鹫想要收回手,但被他握住,渴求似的双手环住,她便无法立即抽身,便蜷起手指,轻咳一声:“……钧之。”   郑玉衡抬眼看她,这神情很是微妙,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但董灵鹫莫名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自己把手伸过去,他都会思考一下然后舔一舔的……   这是什么习性?要把她吃了不成?   董灵鹫思索无果,轻声道:“夜深了,侍候安寝吧。”   郑玉衡应了一声,而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当两人的肌肤分开,不再互相接触的时候,郑玉衡才恍惚从一种失控当中回过神来,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么唐突冒犯——这还是彬彬有礼的书香门第公子吗?简直就是下流!   郑玉衡迅速地开始惭愧和不好意思,他都不太敢看董灵鹫了,起身将她扶起,此刻,身上的宫装才重新有了存在感,无比强烈地提醒着郑玉衡——看!你的下流还不仅于此呢!   真是突破底线,让人不想活了。   郑玉衡的心态大起大落,喉结发紧,不知道以何面目见人,心中不由得纷杂混乱地想到——自己这番做派是不是太……太没限度了?檀娘会不会觉得他胆大妄为,呃,檀娘好像刚刚才骂过他胆大妄为。   小郑太医的心思转了五六个弯儿,进了寝殿之后倒没先说话,而是给她卸去金钗首饰,洗脸漱口,特别是将刚刚被“登徒子”冒犯过的手指细致地擦拭干净,然后半点坏心眼也没有,越过身去铺床。   董灵鹫坐在榻边,就在他身侧。她偏头看着对方熟稔的动作,视线从夏季宫装纱一样的领口,缓慢下移,停在平坦的胸口上,然后又向下滑落,在虽然瘦削,但一看便知道很有力道的腰侧上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顺着裙摆落下去,一直到绣鞋。   郑玉衡认真铺床,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她仔细打量了个遍。   忽然,董灵鹫开口道:“可惜。胸略平了些。”   郑玉衡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她。   “腰也有些粗。”她继续慢悠悠地道,“除此之外,可称佳人了。”   郑玉衡半晌没有动作,仿佛青天白日降下一道雷把他从头劈到脚,呆滞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发觉她说得是什么意思,这下本来就薄的脸皮又绷不住了,浑身僵硬,简直想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他结结巴巴道:“……平……粗,臣……臣本来就……”   “无碍无碍,”董灵鹫笑着道,“我就喜欢胸略平,腰略粗的,这又如何?只要哀家喜欢,谁敢说你不倾国倾城?”   “倾国倾城……”郑玉衡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她突然靠近,一双凤目凝视着他,黑白分明,幽静如潭,“依我看,各花入各眼,像郑女使这样的资质,在我眼中,哪怕粗服乱头,也不掩国色。”   郑玉衡彻底呆住了,他甚至罕见地被董灵鹫的突然靠近逼退了半寸,被她并不锋芒毕露的气势惊得发热微汗,他深呼吸了一下,小声地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董灵鹫笑吟吟地道:“什么是清醒,什么都又算是醉?难道口齿清晰、言谈正常,就算是清醒?举止狂放,长歌当哭,就算是醉了么?”   “檀娘……”   “依我看,这世上千千万举止言谈清楚正常的人,纷纷为利而来、为利而往,没入尘网中,算不得清醒,而笑对孔丘、鼓盆而歌的狂士,未必就醉于酒中,有多少真心实意的话,是托于杜康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偏头靠近,一寸寸地挤占生存空间,郑玉衡的脊背贴到床榻一侧的雕花木壁上,动弹不得,仔细地分辨着她的神情,尝试回答:“虽为狂士,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要明确自己的心,哪怕行事剑走偏锋,也不算醉了。”   “然也,”董灵鹫道,“只要明确自己的心,便是一等一的清醒明白人,所以,自知自控为醒,混沌失控为醉,被利益引诱蒙蔽、被权势威逼屈服、被贫贱打压移性,都是尘网中的醉鬼。”   郑玉衡觉得她似乎有几分要论道的意思,连连点头,要不是此刻气氛不对,他都有点想要点起灯烛、跟檀娘促膝长谈了。   这个念头刚刚一起,董灵鹫很快又道:“所以我遵从本心,前来轻薄郑小娘子你,乃是清醒之举,你不必疑我。”   郑玉衡简直目瞪口呆,好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被这个称呼炸得外焦里嫩,确信董灵鹫是喝醉了无疑。   但是……但是她……她怎么不走寻常路啊?   “我……”郑玉衡道,“轻薄非君子所为!”   不愧是很了解她的小郑太医,很快就从一团乱麻当中找到了头绪——董灵鹫从小被当公子教养,对君子品行也有自己的一番执念,所谓以道德约束,防君子不防小人,就是这个意思。   董灵鹫果然动作停了停,她沉默一瞬,忽然抬起手,稍稍挽起袖子,对郑玉衡心平气和地指了指自己方才被他“冒犯”的指间肌肤,道:“这就是君子所为?”   郑玉衡欲辩无言,一点儿道理也不占了,他将方才鬼迷心窍的自己骂了一番,然后使出惯用手段,装可怜道:“饶了我吧,我又不真是什么小娘子……”   话音未落,平日里很吃这一套的董灵鹫笑意不减,好像没被影响到一丝一毫,在对方已经没有后退空间的情况下,再度拉近距离,伸手略显慵懒地环住了他“较女子略粗”的腰,手心搭在腰侧那层薄薄的肌肉上,不轻不重地抱着他。   不仅如此,她的手还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宫绦带子上,轻轻一抽,一条搭着络子的宫绦就垂落下来,解在榻上,衣衫顿时松懈。   董灵鹫的指尖点了点“略平”的胸膛,贴着他耳畔缱绻低语道:“何必怕我,我能吃了你不成。”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wwww   连载期不捉错字是因为要重新审核,每次过审都是历劫,所以……感谢捉虫!我完结之后会抽空改错字修文的! 第115章   她虽然不能吃了郑玉衡, 却可以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相对。   郑玉衡对于女子的衣衫本来就不如她熟悉, 何况董灵鹫动作极轻巧, 让他一时惊诧,下意识地先拢合衣衫——拢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啊,他这次来不就是要爬床的吗?这时候为什么要怕, 檀娘这么主动相待, 不说千载难逢, 也是近几次没有的景象了……这不是正中下怀吗?他反倒慌什么?   郑玉衡说服了自己, 缓缓松开手指, 迎着她考究审视的目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半晌才别扭地解释道:“……我是, 不趁人之危。”   董灵鹫道:“你还是觉得我醉了?”   郑玉衡沉默片刻,嘀咕道:“醉了的人才说自己没醉, 自称不胜酒力的都是装醉。”   董灵鹫闻言便笑,抱着他玩笑道:“小娘子,如此聪慧, 你这么处心积虑地相陪,不就是为了在这张凤榻上, 与我共享鱼水之欢的么?如今时机一到, 你怎么反而像块木头。”   这每一个字眼他都听得懂,但组合到一起在董灵鹫嘴里说出来,就让人觉得精神恍惚, 怀疑是不是真的。   但温香软玉在前, 郑玉衡看了看她, 还是没骨气地不挣扎,顺着董灵鹫的手指示意,与她一同倒在床褥上,衣衫未尽褪,彼此相拥。   董灵鹫低下头,撑在上方看他,然后略微低首,轻声道:“不说勾/引放肆,也得有些手段吧?”   郑玉衡哪里知道什么叫“有些手段”?   董灵鹫见他发呆,也不为难,只笑笑说:“木头美人,算我怕了你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落在对方内衫上的琵琶扣上,却没去除,只是绕着扣结转了两周,轻微至极,不亚于隔靴搔痒。   如此动作,根本解不到“痒”处,只能拱火罢了。   郑玉衡盯着她的手,神情早就有些不对劲了,他不好意思穿着宫装动情,便覆过她的手,自己扯下琵琶扣。   内衫落下,董灵鹫的视线又上下梭巡一周,指着他的身体道:“虽不曼妙,但也不算五大三粗,难以入目了。”   郑玉衡已经确定她醉了,扶额不语,没办法跟她争辩,刚压了压,可一跟她视线相触,还是有点儿气不过,面红耳赤地辩驳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曼妙?”   “面如银盘,腰比飞燕,丰若玉环……”董灵鹫竟然真的跟他计较起来。   “这世上没那种人物,”郑玉衡没好气地道,“比例不协,必然丑陋。”   董灵鹫深思起来,喃喃道:“有理……”   她随后便道:“既然如此,我便只要小娘子一人。”   郑玉衡不知道她究竟醉到什么程度,是越惹越不对劲,还是存了几分有意逗弄他的心思,饶是如此,他听闻此言,还是心中微动,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道:“檀娘只要我一人,可知道我是谁?不如叫名字吧。”   “钧之。”她从容应对。   郑玉衡:“……”她到底是不是清醒的啊?   董灵鹫叫了名字,然后又扯下残留在他身上的宫装裙摆,正要品评,忽而又沉默,郑玉衡不明所以,随后听她私语道:“我的心肝儿,你这下半截长得很是突出,与众不同,我得仔细看看。”   郑玉衡两眼一黑,差点一口气没续上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顿时翻过身来,将她抱在怀里,然后将什么乱七八糟的宫绦、内衫、小衣,全都一股脑儿地扔到一旁,气势汹汹地道:“你醉了,闭上眼睡觉。”   董灵鹫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真的醉了吗?”   “那当然……”郑玉衡话语一顿,狐疑地看着她。   下一瞬,董灵鹫压着他的后脑摁下来,封住他的唇。郑玉衡仓促不及,几乎缓不过气来,尔后感觉到她慢悠悠地松开,在耳畔道:“你觉得是就是吧。”   郑玉衡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伸手拢住她的手腕,决定提着胆子逞一时意气,堂堂正正地跟她道:“跟我睡觉!”   区区四个字,竟然说出正义之感来,若不是在寝殿当中,还以为他说得是什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呢。   董灵鹫轻笑了一声,道:“只能跟你?”   郑玉衡更加义正辞严:“只能跟我。”   “好。”董灵鹫点了点头,答应下来,随后瞟了他一眼,道,“那我先抱抱你。”   郑玉衡怔了一下,刚才鼓起的气势瞬间化为乌有,一边蹭她,一边软绵绵地一头栽下来,声音也温柔下来,喃喃道:“你抱抱我。”   “嗯,”她说,“我也想你了。”   郑玉衡眨了眨眼,忽然感觉醉的是自己。他化为一个大号甜点,凑过去让她亲、让她抱,快要融化在她身边。   ……   快要融化的后果就是,郑玉衡误了时辰。   他没有喝酒,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比喝了酒还失控,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引导得混沌失控的醉鬼,言行举止都荒唐得无法形容,而且还像是不知餍足的好色之徒,只要檀娘勾勾手指,他就没底线地连推脱都不推脱一句了。   如此一夜下来,郑玉衡记不得是几更天睡下,总之他照顾对方重新沐浴洗漱,擦干了头发,又喝完醒酒汤之后,才辗转反侧地睡着。   得益于小郑太医的悉心照料,董灵鹫倒是没有不适。她甚至比郑玉衡起得还早。   次日晨,郑玉衡从凤榻上苏醒时,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望见一个纤瘦轻盈的身影坐在花案前,翻着一卷新编撰的书籍。   他抬指掀开薄纱,果然是董灵鹫坐在那里。她还没有仔细梳妆,长发用簪子挽了一个髻,穿着一身丝绸的绣梅花长外披,坐姿端正。   郑玉衡看了片刻,忽然惊醒,想起她都醒了,估计时候不早,连忙起身穿衣,将放在她这里的常服取出来,换回男装。   董灵鹫原本波澜不动的目光移了过来,往他身上微停,道:“别忙了,哀家替你告假,跟皇帝说你病了。”   郑玉衡一边捋平袖口,一边转过身来,问道:“您是几时醒的?”   董灵鹫支颔道:“大概,就是你要去殿前司值守的时候。”   郑玉衡懊恼道:“您怎么不叫我一声。”   董灵鹫笑着摇了摇头,轻轻道:“我以为你累了。”   这几个字虽然平常,但在这时候说,就不免带了点意味深长的情调。郑玉衡不好意思继续问,只为了面子似的道:“臣……不累。”   “嗯。”董灵鹫点头,“连日忙于公务,就是铁打的人也该歇一歇了,我跟皇帝说可以重用你,他也太当真了,你这么一个玻璃水晶玲珑心肝的人,给哀家用坏了可怎么好。”   她说者无心,郑玉衡听来却又有歧义,更加不知如何开口,低声道:“……用不坏的。”   董灵鹫道:“我没说我用的那部分。”   “……噢。”   董灵鹫翻了翻书,指了一下对面的位置。   郑玉衡一边系好腰带,一边走了过来,在花案对面坐下。   这张案不大,上面放着一支花瓶,瓶中插着芬芳的新鲜花枝,花下则是那卷她认真品读的书册。   董灵鹫低头看着书,道:“我跟皇帝说,你让雨浇着了,有些风寒,让你到后日再去当值。”   郑玉衡点点头。   董灵鹫刚要跟他说话,忽然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甚为奇怪,她不由问:“怎么了?”   郑玉衡想着昨夜种种,含糊地问:“……您醉了吗?现今可还头痛?”   董灵鹫面色微变,轻咳一声,平平静静地道:“哀家千杯不醉,也并不头痛。”   她不头疼,郑玉衡就算是放了不少心了,至于另一个问题,对方要是想隐瞒,他其实也看不出来,索性就表面上完全相信,跟着点头不止,一片乖巧。   董灵鹫揭过这个话题,将手边的书递给他看,指了指位置,跟他道:“我留你休息,也不只是为了休息,确实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郑玉衡低头看过去,见到上面不是文字,而是一个描绘得十分详尽的绘图,在每个细节上标注上尺寸、工序,最后组成了一个机器。   “这个是……”   “这本书叫《巧工术》,是一本禁书。”董灵鹫道。   “禁书?”郑玉衡有些不解,“既然不是虚拟代指的谋反文字,亦非蛊惑人心的恶知邪慧,以大殷较为开放的世风,就算并非大家所著,不应被禁吧?”   董灵鹫缓慢点头,道:“确实如此。”   “难道是他所画出来的机器,工匠无法制作得出?是缺漏拙劣之作?”   “不,”董灵鹫道,“不仅做得出,而且此物跟书上所言完全相符,可以将人力缩减至从前的三分之一,可以运用到农耕纺织当中,事半功倍。”   郑玉衡思索片刻,道:“那应该是一件极好的东西。”   “虽然极好,可也极坏。”董灵鹫声音平和,娓娓道来,“这本书作于熙宁早年间,被当时的鸿胪寺少卿偶然收藏,并且加以验证,他认为这本书上的许多工具,特别是这个以火为驱动之力的仪器,是一件足以改天换地的宝物,将之呈送内宫。”   “然后呢?”   “然后……它成了禁书。”董灵鹫道,“孟臻下旨封禁此书,并且让那位少卿罢官回乡,从此这本《巧工术》不复见于世人,已有十余载。”   郑玉衡沉思不语,继续阅读着书上的标注,大概想到了先圣人如此做的原因,董灵鹫也十分平静,等待着他的发问。   “但是,”郑玉衡终于道,“这本书是新刊印的。”   “没错。”董灵鹫望着他道,“巧工神技,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的时机。”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我下属不来上班我妈给他请假凭什么!   太后:不妥吗?   小皇帝:……妥qaq 第116章   郑玉衡一边思索, 一边道:“昔日先圣人获得此书,并且验证了其中的器具所言非虚, 应该就是基于此物与时事不合的考量, 所以才禁绝此书吧?”   “没错。”董灵鹫轻轻颔首,微笑道,“当初我与孟诚秉烛夜谈,畅聊整夜, 兴奋、惊喜、担忧、畏惧……情绪种种变化, 直至天亮, 最终才议定了此事。”   随着她的话语涉及, 郑玉衡的眼前仿佛也呈现出了这样的场景——拥有变革之力的技术, 这对于苍生世道来说都是撬动磅礴力量、爆发无尽灾难的钥匙。   “一得此物,天下施行,百亩良田所需要的人力、物力, 将会大大减少,各行各业, 面貌革新,今世的繁华鼎盛,当会再上一层台阶……再描绘得长远一些, 工部诸人皆可因为此书,延续上面所形容的思路, 加以拓展, 造福苍生。”   董灵鹫话语微顿,而后又轻轻道,“只是当年的时局不够安定, 我们手边之事太过棘手复杂, 而且此物一兴, 将更加鼓动地方豪强役使百姓,将人等同于牲畜,大肆敛财兼并,将要面临的动荡难以想象。”   她只是略一讲述,郑玉衡便意会到了其中的含义:“从前一家一户,只要春种秋收、养蚕制丝,就能够将一年所得供给自身温饱,并且收有余财,但若是贸然推进生产工具的更替,让耕作变得简单,不仅大批以耕种富户土地而生的佃户们会失去来源,而且穷者益穷,富者益富,加剧冲突,使得民不聊生。”   “冲突本已有之,如此猛药,不敢随意放任。”董灵鹫道,“要是在十几年前推行,恐怕就是官逼民反了。”   郑玉衡缓慢点头,脑海里流转着各种想法。   他虽然也算是世家公子,但因为亲生母亲过早离世,在家中的处境又很尴尬,所以他对于自己处在的,相对来说的“剥削阶级”,没有太大的认同感。   他和董灵鹫都有很特别的一点,按照比较超出这个时代本身的形容来描述,那就是两人都属于背叛自身阶级利益的个人。尤其是董灵鹫,她的很多想法和措施,其实很多对于“名门世族”、“皇亲国戚”来说,都是有害无益的。   “那如今,您说时机到了?”郑玉衡问。   董灵鹫笑了笑,叹息般地道:“若是我董家锦衣郎还在,见到今日我交予你的这件事,他一定会不胜欣喜。”   “锦衣郎”似乎是昔年董家嫡子年少时的称呼,是董灵鹫的弟弟,郑玉衡也曾经听说过这个人,据说跟檀娘有六分相似,生得俊美非凡,貌若潘安、才比子建,以不足二十岁的年龄得中殿试前三甲,被皇帝亲点为探花。   只可惜天公妒忌,如此人物,却英年早逝,给一个可靠可依的亲人都没给董灵鹫留下。   郑玉衡不知如何开口,怕她引起旧事伤怀,刚要扯开话题,便见董灵鹫很快便按下此事,开口道:“如今,皇帝也算有了自己的考量和思路,也有你帮助,所以这便是哀家交给他的一个考验,你下次去归元宫面圣的时候,就可以将这本书带给他。”   郑玉衡道:“以这种事作为考验,若是一时不慎……岂不白白耗费了这多年来的忍耐?”   董灵鹫却毫不担心,眸中蕴着一层柔和光芒,口中所言却十分果决:“怜子之心,人皆有之。要是不以大事、要事、天下之事来鞭策他,考验他,于神都内各个世家的纨绔子又有何异?我就是要告诉他,为帝为君,迎难而上,一言决千古,当勇敢前行,有进无退。”   “有进无退……”郑玉衡被这句话短暂地震慑住,喃喃自语,似乎也了悟了许多,随后,他调整了一下心境,忍不住道,“以檀娘的眼光,如今的大殷,已经足以施行此法了吗?”   “还不足。”她仍旧淡淡微笑。   这回答出乎意料,郑玉衡都禁不住怔愣一瞬。   “若是顺其自然,只靠休养生息,总会有不足之处。”董灵鹫道,“但这份不足,当是天降于斯人之职,自然要由我等填补,不然哀家为什么要托付给你?难道你身为皇帝最信任的纯臣,不能为他出谋划策,用种种措施、将此世调整到足以承受的程度?”   郑玉衡听闻此言,竟有一丝心中翻沸之感,意识到这几乎是一种机遇……但机遇与危险从来都是并存的,如不兢兢业业、体察民情,恐怕会对提高生产力的配套措施考虑不周,这似乎也是董灵鹫对自己的一个考验。   “你在朝廷上彻底立身,当落在此事上。”董灵鹫轻点书册,“除了天子近臣这四个字外,别人亦当用其他的目光看向你,不仅是单纯借助天子之威,而是正视你、尊重你……当然,因为你借助许祥的‘出身’,别人也会觉得你是我的手笔。”   “但没有关系,”董灵鹫喝了口茶,悠闲地道,“我只想做个监督者,以作制衡,却不愿再秉钧执政,殚精竭虑。只要朝局安稳,我便修养自身,以图长久。”   不知为何,“长久”这两个字落在耳畔,分明轻柔低微,但对于郑玉衡来说,却如同一种别样隐秘的示爱,让他怦然心动。   “有您在旁注视,就算是再惫懒之人都会打起精神,何况陛下勤奋好学。”郑玉衡难得为孟诚说了句好话。   董灵鹫笑着道:“何况皇帝有贤臣在侧,我可是听说你这殿前司指挥使,是个敢于犯上的诤臣。”   郑玉衡愣了一下,脸色很是古怪,半晌才道:“……诤臣么……也算吧。”   难道自古以来诤臣跟皇帝都是互相讽刺吵架,严重时刻甚至拍桌子摔笔的吗?自从他在御前之后,小皇帝都不知道摔碎了多少个茶碗,实在是浪费。   董灵鹫不知内情,甚至还点评道:“若他能有一番功绩,你也可以入史家传记,有所留名了。”   郑玉衡无语凝噎,心道,明君贤臣?不要啊,我只是图他的娘亲,又不是真的有多忠君……   这话他也就敢在心里说说,面对着董灵鹫,只得勉强点头,道:“……陛下确实进益了不少,我却不在意是否留名。”   董灵鹫没有接话,而是从花案旁拾起一面绣着青鸾盘旋的宫扇,只是握在手中,并不扇动,抬眼望向窗棂之外:“暑夏之日啊。”   郑玉衡不解其意,听闻她又道:“哀家静极思动,待北伐之事收尾结束,皇后生育之后,种种事毕,想要到国寺小住。”   国寺是京中的大日寺,但董灵鹫除了陪同孟臻前往之外,甚少涉足此地,她所指的国寺,应当是京中的另一座佛门清净地,落月庵。   郑玉衡略微一掐算这两件事,按照如今的进展,觉得北伐将收于秋末,在初冬前班师回朝,皇后的事大约在九月,也就是秋来九月八的时节……但王妃尚在宫中,看老王妃的意思,似乎是要等到年关,与进京拜会的孟慎一同回临安。   这么一算,这移驾国寺的打算,就又不知道推移到何时了。他正要发问,便听到对方的声音。   “如果世俗之事,今年了结不了的话,那便明年前往。”她似乎并不急切,非常宽容,“明年了结不了,那就下一年……”   郑玉衡觉得她仿佛是在算自己什么时候能得清净,脑海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紧张起来,脱口而出道:“你……你不会出家吧?”   董灵鹫讶异了一下,险些笑出声来,但她很快掩饰住眼底笑意,就势调侃道:“若是我出家呢?”   郑玉衡双手按住案前,差点忍不住豁然起身,他咬了咬牙,又坐下去,低声道:“那我也出家。”   “要是我死了呢?”   “没有这种……”   “有。”   “……我跟你一起。”   “胡闹。”董灵鹫慢条斯理地道,“你真是……”   她想要批评两句,可是想了许久,又觉得这样的事她也做过不止一两次了,总不见效,只得无奈摇头,道:“佛家讲,缘起性空,缘来则生,缘灭则尽,其本质为空,真空生妙有。你和我,我和其他人,都是因缘际会。”   郑玉衡一听,心中警惕更甚。从前她书架上也有不少佛门典籍,他一直不以为意,但今日所闻,还真让人有点胆战心惊,生怕她什么时候就“悟了”。   小郑大人再难掩饰,立即靠近几分,跟董灵鹫严肃道:“这不成的,你别再想这些事了,本质虽空,可缘在你我手中,就像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握住董灵鹫,将两人的手指交叩在一起,然后突然亲了亲她,道:“佛门有戒律,别的不说,色戒难守,还是算了吧。”   董灵鹫故意道:“怎么难守?”   郑玉衡道:“心动意动,身动情动,檀娘爱怜我之心日夜如一,怎么能受得了清净佛土?”   董灵鹫轻声道:“你怎知我爱怜你?”   郑玉衡略微不好意思,但还是稍微掀开衣领,露出喉结下方被咬出来的红痕和印子,小声道:“……这样也能修佛吗?”   董灵鹫:“……”   她默了片刻,忽然道:“我要去落月庵,是去找故人叙旧,又不是落发出家。”   郑玉衡愣了一下,刚松了口气,便觉两人交握之手缓缓收紧,她继续道:“倒是你……突然掀开衣领、做勾/引之态,这是为什么?”   这次换郑玉衡哑口无言了,他舔了舔唇,道:“我是……我……”   董灵鹫见他说不出理由,便从容地松开手,面带微笑,满意地梳妆去了。   ……   郑玉衡推算的十分准确,北征之事,确然在秋末了结。   在破了胆子的北肃国主的“指挥”之下,战力出众的女真骑兵因为一位昏庸的首领削弱大半,在耿哲登上千峰山、直望王廷的时候,北肃终于爆发了分裂的内乱,为了夺位、争权,居然在外患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乱成一团,有一批人杀掉了国主,将他的头颅作为礼物,示好求助一般送给了耿哲。   耿哲收到这份大礼的时候,正在点兵,以做最后之战。但这礼盒一开,倒是省去了战争——连日作战,水土不服,又临近秋日,北疆寒风已起,确实不适合再强行继续下去。   他虽然很想实现自己在信上给董灵鹫写的内容,但是转念一想,缓慢行军回京要一阵子,等到了京都,这人头恐怕烂得只剩白骨,就算风干晾起来,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不足以做蹴鞠之用……所以,大将军仁善地将此物烧掉,留了一截烧剩的头骨带回去,做彪炳战功的装饰之物。   在北肃内乱分裂的时刻,一位熟人被送回到了耿哲所在的北肃国土之内——那就是那位质子,六太子朱里阿力台。   这将是具备大殷认可的继承人,按照约定,他继位之后,不仅将签订真正具备诚意的议和条件,而且北肃将永远向殷称臣,他将会自称为当今皇帝的“儿子”,年年向殷缴纳贡品。   不过孟诚也同意了双方建立商路,彼此互市,和一些交相利的措施。   朝中其实有很多人认为,六太子其人是整个北疆最具才华和能力的年轻一代,实在不应该放虎归山,而应该找个借口杀掉,只不过这样的做法并非崇尚礼节的大殷所为,所以没有人在明面上提出。   孟诚也思考过此事,甚至险些就动了杀心,他知道郑玉衡是主张放归的,便悄悄趁着请安,去问母后的意思。   董灵鹫彼时正在廊下逗鸟,鹦鹉在木杆上跳来跳去,积极学舌,她转头看向孟诚,悠悠地道:“孟子是怎么说的?”   孟子?   刹那间,孟诚像是被一道雷猛然劈中,陡然想起他的那句“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一个真正英明神武的人,不会惧怕自己有潜力十足的敌人,因为他只会成长得比对方更快、更强。   作者有话说:   最后孟子那句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虽然是教材,但出于谨慎的态度还是标一下吧,晋江对引用标注有规定,超过一定字数不标注来源属于违规。) 第117章   惠宁三年八月末, 阖宫都在为皇后的生育之事忙碌。   董灵鹫也十分为她用心,一应照料之事都要过目。至于小皇帝和郑玉衡在前朝所经营的——她所交予的推行新政与《巧工术》解禁等事务, 董灵鹫虽不插手, 但也坐镇旁观,以一种考核的态度进行审视和凝望。   预计的产期是九月上旬,已由各司女官挑出好的接生稳婆与奶妈,加上太医院日夜严备, 为了迎接这个孩子到来, 宫中各处一派严谨, 特别是侍药所、小厨房等地, 几乎不允许随意出入, 连郑玉衡帮忙看安胎药方子时,都需要着医官服饰、以太医身份示人。   在此期间,太后娘娘少不了又要经营这些宫务, 董灵鹫虽然自称主持中馈的才能不足,但那其实是因为她的心思无法全然放在后宫, 如今一身轻松,倒是将宫中治理得井井有条、严整如一,似随手摆弄一般。   虽然仔细照料, 但她不常去探望王婉柔,而是将探望安慰之举留给了皇帝去做。小皇帝不仅亲政, 又顾忌着元配中宫的生育之事, 一整天恨不得有两个自己。   八月二十九,休沐日,小皇帝在凤藻宫陪伴皇后整整一日, 因此, 郑玉衡得以松懈, 也在慈宁宫待了一日,两人互不干扰,居然还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他正跟董灵鹫汇报着前朝政务,两人站在廊下,面前是连成片的荷花,有的正盛放,有的却已零落,残荷支零。   廊前湖水间,有宫人撑着小舟前去拔出枯荷,将残余的荷叶纷纷除去,此时天际阴沉,有几分下雨的征兆,蜻蜓点水,空气也有些闷。   董灵鹫一边听他讲述,一边随他一起漫步过廊中,随口道:“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最终成效如何、究竟是不是利大于弊,还需长远观察,虽能让你立身,也耽误去你此后多年的工夫,不得不顾忌着此事了。”   郑玉衡道:“任何事物的推行皆是如此,偶有反复、偶有退步,只若陛下和臣相信我等行在路上,便就是行在路上。”   “也是,”董灵鹫道,“究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还是收效甚微,甚至可能是一切逆反之源头从你我开始,这都是无法全然预测之事。坚持己心不变,就够了。”   自从上一次花签宴上饮醉之后,她似乎看开很多。   两人并肩同行,原本郑玉衡应该按照礼节落后她半步,可他恃宠而骄,只要月婉姑姑不在旁边监督,已经缺少了这种意识,总是悄悄跟上她,垂手似有若无地碰一碰她的袖摆,带着一点儿精心设计的试探。   他想牵自己的手。董灵鹫早就注意到这点。   只不过即便是离开慈宁宫散步,周遭伺候的人也为数不少,加上大庭广众,青天白日,她自然只能矜持庄重以对,假装没看透他的心思。   小郑太医不愧是皇帝、太后的“宠臣”,按照月婉姑姑的话来说,愈发宠得他眼里没有规矩了。   郑玉衡说了几句公事,话停到这里。两人折过回廊的拐角,见到不远处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内侍形色匆忙,脸上露出迷惘着急等种种神情,魂不守舍,险些连懿驾都没避,快到跟前才望见董灵鹫,立即惊得倒头便拜,肩膀颤动。   董灵鹫走近,听他慌张地道:“奴婢请太后娘娘慈安。”   “你是……”董太后回想了一下,“凤藻宫的宫人?”   小内侍没想到太后娘娘居然能认出他,大为惊讶,而后居然膝行上前几步,冒杀头之罪扒住董灵鹫的下摆,哭丧道:“太后娘娘仁爱!救救许都知许大人吧!”   许祥?   “陛下在我们娘娘那儿陪伴用膳,忽而前省传来一道弹劾折子,陛下看了龙颜大怒,连连骂许都知卑贱之人不知身份,方才下了圣旨要紫微卫抓他到御前问罪,奴婢、奴婢是被陈都知偷偷放出来找殿下求救的……”   “殿下?”董灵鹫轻轻道,“陈青航急昏头了,这事儿跟哪个殿下有关?”   那小内侍连忙自打嘴巴,道:“奴婢说错了,奴婢——”   董灵鹫抬手向下压了压,跟身后的瑞雪道:“去凤藻宫。”   ……   内缉事厂。   许祥提笔在提审过后的案卷上签署上自己的名字,寡言少语,形若孤松。可耐不住一旁的小丫鬟叽叽喳喳,满面笑容、话痨似的道:“上回秉笔给我们殿下说的那家酒楼里的鲈鱼,果然味道鲜美。殿下将厨子都召进府里了,她说过几日得了空,特别宴请您,以酬谢许秉笔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索要案卷的关照。”   许祥低着头,翻到下一页签字,道:“殿下有心,只是我身为内厂之人,不便于出入公主府。”   “什么‘便’与‘不便’,”小丫鬟笑着道,“只是一起吃顿饭而已,殿下这些日子在王先生旁学习,看着怪没劲儿的,要是秉笔去探望她,殿下肯定高兴……公主上回见您,还是在一个月前的七夕呢!”   许祥抬手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小丫鬟才反应过来有所失言,掩饰道:“只是、只是大理寺跟内厂的往来,偶然在那天遇见了。”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起来,反倒欲盖弥彰。幸好周围只有许祥的一个心腹内侍,并无他人,他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将签好名字的借阅程序完成,把内狱近几年来动刑审理的笔录和罪责实情装入匣子当中,递给了小丫鬟。   小丫鬟正要道谢,门外忽然一阵剧烈的骚乱声,随后房门砰地洞开,两列佩剑、身着紫微纹路织金长袍的亲卫出现在两人面前,内厂的其他内侍、掾属被分开至两侧,紫微卫将面前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   “紫微卫指挥佥事,柳则云。”为首之人大约二十余岁,脊背挺拔,丰神俊朗,面无表情地出示了象征着身份的牌子,稍一挥手,身后的紫微卫便上前擒住许祥的手臂两侧,将他的双手捆绑在身后。   他见许祥并未激烈反抗,这才说了下半句,“奉陛下之命,捉拿你御前审理问罪。”   一旁的小丫鬟大惊失色,她将公主府的腰牌转了转,放到显眼处,这才上前半步,语气极好地试探问道:“这位柳大人,不知许都知犯了什么罪?我们公主需要的案卷还等着他批呢。”   她的借口也算合理。柳则云视线压低,扫了她的腰牌一眼,依旧冷着脸,但到底回答了:“他有犯上欺君之嫌,等请示过了太后,会有旨意派人接替内厂事宜的,你不用管。”   说罢便一转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剩下大门骤然关闭,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将食物吞咽下腹。   小丫鬟呆滞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走出去,回到公主府的车马上回府禀报。   就在公主府的马车驶离之时,许祥已经被押进了另一辆车中,由于还未定罪,而且似乎是皇帝不愿意宣扬外传,所以这辆马车内还算隐蔽,四面封闭、没有窗子,指挥佥事柳则云柳大人亲自坐在一旁,手里擒着许祥手腕上的锁链。   马车辘辘,四下肃穆,等到驶入宫禁,稍微停下来验证身份和令牌时,沉默至此时的许祥才抬起眼,低低地开口问道;“可是新政推行受阻、朝中反对意见扑如浪潮,需要杀一儆百,以做表率?”   如果没有董灵鹫的授意,许祥本人其实也算是经受四书五经教化的、较为保守和封建的文人,他对于郑玉衡和皇帝所推行之事,提出了一些需要严密对策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不能解决,那么他还是觉得时机未到。   只不过这些事他转告郑玉衡、由小郑大人告诉皇帝时,他并未受到惩罚,小皇帝反而觉得很有道理,苦思谋划,做出了一定的补充,如果是因为此事的话,那么陛下的心思也太过喜怒无常了些,让他连一丝危险的味道都嗅不到。   或者是因为……   许祥按住思绪,尽力将那个可能抛出脑外。   可惜天不遂人愿。柳则云看了他一眼,只有两人相对之时,他才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许秉笔,亲手逮捕押送你,非我所愿。”   “我省得,”许祥道,“奴婢卑微,有劳柳大人……”   一听他如此说,柳则云的眉头皱得更紧,拍了拍大腿,眉峰一拧,提高了声音:“知道卑微,还敢跟公主亲近相交!有几条命够你用的!”   许祥心中忽冷,而后又如释重负般缓缓地定下,他问:“是什么缘故?”   柳则云见他完全不意外、也不疑惑,就知道果有此事,恨他自寻死路,咬牙道:“王寺卿之子,如今任大理寺司丞的王大公子王岳知,上表参奏,弹劾你……你……蛊惑公主,欺瞒圣上。”   同朝为官,即便许祥身为内侍,属于内官一流,但因为内厂职务的特殊,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而柳则云为人刚正,从前很有些赏识他,故而恨他招惹如此足以杀身的是非,断送生路。   许祥静默不言,仔细地想了想,道:“王大公子是如何弹劾的?”   “那我不得而知。”柳则云道,“但这件事情,总归足够让你掉一百个脑袋,死不足惜,你若有遗愿,此刻可以告诉我。”   许祥摇了摇头,而后道:“陛下恼怒,却不能这样杀我,如若因为这道折子入罪下狱,岂不是有污公主的清名?”   柳则云惊诧地睁大眼睛,下意识道:“你死到临头,还去管殿下的名声?”   许祥会错了意,低声道:“奴婢确实没有资格……公主是金枝玉叶,与我这种人本应无所交际,我说顾忌她的名声,听来是有些不自量力,但却不该因为我的错带累公主,她正潜心清修,手中是立言的大事。”   柳则云觉得他这话怎么好像早就斟酌过似的,不由得问:“你早知道有今天?”   许祥摇首不语,静了少顷,才道:“陛下盛怒之下,未必会想到这一点,岂不因小失大。”   “你有话就说。”   “奴婢想请托柳大人,去慈宁宫请……”   话音未落,马车停下来,紫微卫将他带了下来,还未进入殿中,便见到慈宁宫的华盖随从、一应二十余人守候在外,宣靖云也遥遥在列,正往这边望过来。   许祥一见此状,心中猛然一松,叹道:“不必劳烦大人了,我要求的那位,已经在殿内了。”   作者有话说:   快到收尾了,一到四十多万就开始卡文,我愿称之为四十万字电子肾虚综合征。(倒地不起) 第118章   凤藻宫很少经历这么大的场面。   不光皇帝圣驾在此, 天子近侍从旁侍候,连太后娘娘也移驾而来, 端坐于上首, 拢袖平静不语。   风雨欲来之前的憋闷和平静,最是令人胆战心惊。   皇后在寝殿休息,董灵鹫特许让她不必出来见驾,若不是皇帝在这, 这种事本也不该在凤藻宫发生, 只不过事情紧急, 她担心孟诚怒火太盛, 冲动办下错事, 所以才直接赶来。   在押送许祥的紫微卫未到之时,孟诚的脸色仍旧很差,怒意未褪, 他迎接董灵鹫入座,心中猜测着或许母后要为他开恩, 毕竟许祥掌管内狱、办了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看了一旁的郑玉衡一眼。   别说他了, 郑玉衡也在默默叹气,一则是为了这忽然而生的变故, 二是为了他和小皇帝低头不见抬头见, 好不容易不用碰面,居然也因故又碰到了一起,皇帝陛下八成看见他就烦。   “母后, ”孟诚不待她问, 直接开口道, “这是大理寺司丞王兆鹤连同几位御史递上来的折子。”   他起身,双手将奏折递给董灵鹫,董灵鹫也不必让瑞雪或者郑玉衡转交,而是亲手接过,垂眸扫了一眼。   “朕真是白白看重了此人!”孟诚加重语气,“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弹劾过他,什么酷吏滥刑、刑死逼罪、种种手段过错,早就惹人非议,令人痛恨,朕看在他多年苦劳的份儿上,才屡屡留他职务性命,谁知道此人如此不知身份,竟然有欺主之举!”   在孟诚眼中,孟摘月是自己的妹妹,是大殷的嫡公主,公主怎么会有错?就算是有,也只能他和母后指责而已,就像如今,王兆鹤虽然弹劾上书,但奏表上所指摘的几乎只是许祥一人,至于对公主,不过是认为她识人不清、遭受蒙蔽——这也是一种手段,将皇帝所在意的人排除在外,弄出一旦留情就会牵扯到公主的表象,这样整治起来才干脆利落,快刀斩乱麻。   董灵鹫扫视几眼,大约读了读里面的内容,虽然文辞矫饰,但她也差不多能从话语中推测出实情。   王兆鹤托母妃入宫探问口风,遭拒求娶不成,还未死心,借着他父亲王先生的身份和职务之便,依旧接近公主,只不过孟摘月对他不大上心,也根本不知道王家曾经有意于她之事,专注于察看过往刑案审判结果、搜集编撰《大殷律疏议》的有用之书,以作他山之石。   孟摘月专注于此,也不免因为这件事需要内狱的案卷,但这种事一般都是侍女去办,然而公主却常常亲自交接,面见许祥,引以为友,偶尔会派车马接许秉笔参宴交流……到此处,还都能以公务和赏识之情搪塞过去,然而上个月七夕,王大公子的妹妹设宴,请公主参加七夕之夜的乞巧会,公主迟迟不到,尔后王家前往的婢女相告,说公主府的侍女正在忙碌,恐怕府上另有客人。   王家小姐本就是受兄长所托,才宴请公主的,闻言觉得奇怪,便告诉了自己的兄长。王兆鹤因此陡然谨慎,暗中察看私访,旁敲侧击,得知是内厂的许督主在府上,他这才惊醒,发觉这个自己根本没有放进眼里的人居然有可能得到公主的芳心,他倍感屈辱,怒火中烧,因此连同几位对公主修法早有不满的御史,共上此疏。   董灵鹫看完奏折,将之合于掌中,淡淡道:“皇帝觉得是真的?”   孟诚道:“是非真假,将人带来一问便知,就算他有抵赖,难道公主府上下侍女太监、内厂那么多文掾内侍,就一个个都摇头不知,谨守口风了?要真是这样,倒是朕冤枉了他。”   董灵鹫缓缓点头,道:“话是如此。”   “难道母后就不生气?”孟诚按了按火气,从旁疑问道,“母后向来宠惯着盈盈,许祥又是母后提拔的人,这种不知感恩、不思报答,反而蛊惑公主的人,母后难道不痛恨?!儿臣本做好安慰母后之心,但您稳若泰山、不发一言,儿臣实在疑惑。”   董灵鹫总不能说她早就知道,并且猜到终有东窗事发之时吧?   不说许祥,就连郑玉衡,如果在她威势消退之前不能自己立身、不能够成为政局朝纲上缺一不可的人物,恐怕也有这样的一劫。   朝中老臣对她和郑玉衡的事就全然不知吗?也未必,不过是因为她是太后,权势压人罢了,就算朝臣中有所知的、有猜测到的,有曾经见过他的,也都是人老活成精,不会轻易上书弹劾——昔日董太后的冷酷历历在目,即便是皇帝亲政,她恐怕仍有将之掐灭在火星中的能力。   这是积威,如若盈盈将修法之事做好,顺理成章地继续参政,十年以后,她或许也有这种积威。其他人在弹劾她身边之人时,都要稍微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但这世上也不乏像王大公子一样怒火上头的年轻人,反倒不会顾忌太多,也可能是他也跟孟诚所想的差不多——董灵鹫知道之前或许留情,但得知此事,应该对许祥之举非常愤恨恼怒才是,怎么可能还会庇护他?   董灵鹫道:“许祥御前秉笔,也不少在你面前伺候吧?”   孟诚道:“儿臣惭愧,竟然没有发觉他是这样的人。他寡言少语,言辞稳重,不似宣靖云那般油滑奉承,也没有陈青航左右逢源、奉行中庸之道,儿臣甚至听从了他的许多建言,没想到他品行不端,这么令朕失望!”   董灵鹫点了点头。自己的儿子如何,她心里大概也有个数,孟诚的缺点和优点一样鲜明,具有比较极端的爱恨,就比如他喜欢王婉柔,就对其他嫔御不上心、只碍于礼法和臣工们的奏请才纳妃一样,即便经过李酌李先生、商恺等人的教训,小皇帝有所成长和蜕变,但他本心如此,终究无法太过苛求。   盈盈是他亲妹妹,这就相当于亲哥对妹妹的强烈爱护之情迸发,何况在孟诚的认知里,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恐怕还不如盈盈那个朝秦暮楚的前夫,连给公主做面首都不配。   孟诚说完此言,紫微卫正有人入内禀报,随后将许祥押入殿内。   四周宫女内侍众多,尽皆屏气凝神,视线下垂,寂静若死。殿内唯有许祥跪在地上,低头向皇帝、太后行礼问安之声。   董灵鹫接过一盏茶,轻轻啜饮了一口,转头跟瑞雪道:“都准备好了吗?”   李瑞雪低声:“早已妥善,已备今日。”   董灵鹫叹道:“哀家以为会到盈盈拒婚之时,才能追根溯源、派上用场,没想到这个王家子的嫉妒心这么重,求而不得,就要置人于死地。”   瑞雪点头称是,轻轻附和了几句。   两人话语极低,只有郑玉衡稍微能听见一点痕迹,他正要仔细询问,就被小皇帝身边的近侍拉走了,一直扯到孟诚那头。   郑玉衡一转头,就看见孟诚黑着脸瞪了他一眼,好像因为公主这件事迁怒到他,对小郑大人也不太顺眼起来。   郑玉衡闭口不言,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常服,只好留在孟诚身边,以作殿前司近臣之职。   许祥请安完毕,还未请罪,孟诚便将一杯盛着滚热茶水的瓷器砸碎在他身前,宣泄怒火,冷冷地道:“朕真该将你午门凌迟,受千刀万剐之罪。”   瓷器破碎,热水溅落在他的手背上。入殿后,捆着他的绳索已经解开,所以他才能如此行礼。许祥眼睫微动,似乎没有被天子盛怒所惊,叩首开口道:“奴婢死不足惜,但请陛下三思而行。”   “三思?”孟诚以为他是想脱罪,露出一个凉飕飕的笑,“杀一个罪臣之身的奴婢,有什么好三思的?主人家打杀犯了错的奴婢,别说是皇宫大内,就是世族家中,也是情理中事。还有你劝朕三思的道理吗?”   他说到这里,郑玉衡不禁稍微皱了下眉,总觉得这话听着有哪里不太舒服、如鲠在喉,但是他又总结不出一个具体的逻辑来,只能沉默深思。   出乎孟诚和郑玉衡的预料,董灵鹫依旧静默旁听,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许祥俯首低语,声音一开始有些不稳,但很快就顺畅如常,他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坦然之感,竟然让人觉得他对这种“大祸临头”之兆,没有半分恐惧和退缩,反而像是千次百次般想象过这种场面。   “此事皆因奴婢始,与殿下没有半分关系。殿下只不过是赏识错爱,在公事上不耻下问,此人污蔑公主,妨碍公主跟从王先生修撰疏议的大事,玷污殿下的清白,如若陛下因此奏疏斩杀奴婢,岂不有碍公主的声誉?”   他若是不说这些话,皇帝还有几分犹疑,但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说,那就是对孟摘月有私情私心无疑了。孟诚胸口发闷,憋得差点上不来气,猛地一拍大腿,转头狠狠瞪了郑玉衡一眼。   上行下效!都以男色获宠!蛊惑人心、都是觊觎我娘亲我妹妹的贼!   郑玉衡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硬着头皮要为许祥求情:“陛下……”   “你闭嘴。”小皇帝阴郁地道,“朕不杀你,还重用你,都是你祖坟上冒青烟!”   郑玉衡话语一噎,还是说了一句:“许秉笔说得有道理啊……”   “朕还不知道有道理?朕是气他果有此心!”孟诚提高了声音。   “咳。”董灵鹫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皇帝,你跟郑指挥使吵什么?”   孟诚跟他吵惯了,忘了还在母后面前,缓了口气,态度硬生生地压顺下来,回了句话:“无事,儿臣只是问一问他。”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一个封建思想集于一身但总是备受打击的男人。 第119章   孟诚顺了口气, 说:“难道朕就不处置你?若是你此行此举,都能得到饶恕, 那么阖宫上下, 岂不上行下效,一片乱象?”   许祥眉峰不动,开口道:“陛下也说,奴婢不循礼法、有滥刑之罪。”   孟诚顿了一顿, 有些意外:“你是说, 让我以这个罪名处置你?”   许祥称是。   他一开始其实以为皇帝会直接把他拉出去砍了, 所以在央求柳则云请太后娘娘, 但是没想到太后并未怎么开口, 小皇帝自己就能冷静下来。   孟诚抬起手,近侍又递了杯新茶给他,他喝了一口, 捋着心头杂乱的思绪,大概意会到了许祥的意思。   不仅不能以这道奏折上的罪行来处置他, 反而还要对上书的王兆鹤等人大加驳斥,以保全盈盈的声誉,去除她与太监有私的风声……也不能立刻杀了许祥, 这样太假,应该操纵授意朝臣以滥刑之名弹劾, 然后翻出旧案, 以此前未完结的首尾来惩处他,至于是斩首、还是凌迟,那就……   孟诚想到这里, 已然通顺, 只剩下对他拖延逃罪的怀疑, 便盯着许祥道:“你为什么会跟朕这么说?你想多活两日?”   许祥道:“奴婢……奴婢不敢回复。”   孟诚锁眉道:“主问不答是大忌,朕既然想通,还会立即杀了你不成?”   许祥沉默少顷,回道:“奴婢已虑到有今日。”   孟诚捧茶的手紧了紧,从他的话中听出,他跟盈盈的过密交往恐怕早就开始了。   “奴婢卑微之身,一算不得立身极正,二是奴籍罪身,三……又有经年掌管内狱、不分手段置人于死地之罪,业障缠身。能得到殿下的赏识,已穷尽一生之幸,为报此恩此情,总有一死。”他话语一顿,继续道,“即便身死,不足以偿还殿下的厚待,更不敢连累殿下、和她手中心中的事业。”   孟诚许久不言,他打开茶盏盏盖,轻轻吹了吹茶面,半晌都没喝得下去。   他心中竟然有一丝动容,但正是这些许动容,让孟诚更加困惑不坚,他踌躇、思索,然后又被环境和身份赋予他的思想所裹挟,将那一丝动容之态狠狠压了下去,不惜跟方才困惑动容的自己划清界限,寒声道:“真教朕恶心。”   许祥没有说话。   孟诚终于吐出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茶,仍旧干渴得喉咙发涩,他道:“你是奴,她是主,以你的身份,光是想一想,都是冒犯她。”   “奴婢有罪。”他说。   “你是有罪,辜负了朕与太后的期望。”孟诚说到这里,转头看了郑玉衡一眼。   他是杀鸡儆猴,以做警示,但郑玉衡以为难伺候的好大儿终于让自己说话了,悄悄道:“许秉笔也有功劳在身,若是以滥刑之罪,功过相抵,不足以杀他,或许能……”   孟诚眉头一跳,咬牙切齿地道:“你烦死了。”   郑玉衡的话语骤然一顿,掩唇轻咳几声:“陛下,毕竟他是太后的……”   “就因为这样,不思报答反添乱,才更该杀。”孟诚道,“怎么,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郑玉衡措手不及,还未回答,孟诚便已经扭头不理他了,指着一旁的紫微卫道:“把许祥押进狱中,他触怒天颜,不必到刑部,也先别交予大理寺审判,就关在……关在紫微卫殿前司推案衙门里,待严查一番,数罪并罚。”   紫微卫刚上前欲动,还未走上去几步,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是宣靖云的拦阻之言。   “殿下……公主殿下,您不能进去,奴婢给您通报一声,哎殿下——”   话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略显仓促忙乱的足音,随即殿门被推开,孟摘月身着粉衫,外头披着帛绫半臂,提裙入内,身后是连忙跟随进来的宣靖云,见公主闯入后,当即远远地跪在了门口处。   孟摘月发鬓还算整齐,但钗环微松,步摇撞动,有些失仪。她先是看了一眼许祥,见人还在,吊在喉间的心才重新掉下来,转头对上首:“母后、皇兄。”   董灵鹫轻微颔首,然后看了宣靖云一眼——她知道宣靖云是故意的,要是真心拦阻,岂能将盈盈这么轻易地放进来?就算有公主之威,但他也不是被吓大的,不过就是想借孟摘月救一救许祥罢了。   宣靖云被太后的视线扫过,动都不敢动,见她随即收回目光,没有拆穿,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董灵鹫倒是安然平静,没什么表态,就剩下小皇帝自己满腔恼火,心道这个太监都能让公主为他闯殿门,天长日久,还有什么做不出?!   他道:“你还知道叫皇兄?!你说说你干的是什么事?”   孟摘月上前几步,将跪在地上的许祥挡在身后,仰头道:“我干得是什么事?皇兄觉得盈盈做了什么吗?”   “盈盈!”他加重了语气,“你长这么大了,怎么还会遭受小人蒙蔽,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异想天开的公主?只有母后跟皇兄是对你好的,像这种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之人,你连看都不要多看一下!”   孟摘月冷笑一声,两人是亲兄妹,在脾气这方面自然也不相上下,她一改往日娇蛮可爱之态,声音颇有底气,几乎渗透出一丝凉意:“谁受小人蒙蔽?难道有趋炎附势到连命都不要了的人吗?难道有投机取巧攀龙附凤到如今,连一点好处都没分润到的人吗?难道天底下的人都是傻子,净做徒劳无功之举吗?”   她与孟诚对视,双手拢在身前,将许祥挡得严严实实,气势如涛,言辞颇有逼人之意:“我与许秉笔以友相交,绝无逾矩,就算有私,也是本宫对他有私,本宫强迫要求,他避无可避,才至如此,皇兄要是觉得有罪,怎么就越过盈盈去了呢?”   “胡闹,你跟他岂能一样?”孟诚被她气得胸闷。   “是啊,本宫跟他不一样,”孟摘月道,“我跟皇兄你也不一样,皇兄若是为情所困,纳一奴籍女子,只不过是会被臣工敬告私德有亏,至多不过是让那女子离去,难道会逼皇兄杀了她不成?我与皇兄皆是母后所出,皆是父皇之子女,为何皇兄可以,我不可以,皇兄后宫三千,人人只觉风流,我三千弱水取一瓢,还限于身份地位,受皇兄的钳制、天下的指责!”   这自然是男女之身的不同,孟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显而易见的原因,根本不必他回答。   董灵鹫也不阻止,反倒对他们兄妹的吵架很习惯似的,慢悠悠地喝茶静观。   孟摘月还欲再言,感觉裙摆后侧被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听到许祥压低的声音:“殿下,不可……”   孟摘月胸中有气,又怒又痛,又悲又怜,伤心到了极点,顿时流下眼泪,从脸颊上倏忽滑过,她抬手用帕子擦了擦泪痕,倔强道:“是我之过,若是要你代我受罚而死,则天地不公,我余生也寝食难安。”   另外一边,寝殿内一个女使走出,跟陈青航说了几句,陈都知当即上前,跟皇帝道:“陛下,娘娘听到公主的声音,问公主怎么了?”   孟诚道:“让她安心,不要管这边的事,等处理完了朕去陪她。”   “是。”   这对皇家兄妹都是一肚子气,压着火安慰完伴侣,转头看见对方,都觉得有些牙痒痒,自然不肯相让。   孟诚态度冷硬,道:“盈盈要是想要,朕自然为你挑选好的夫婿,容貌姿仪,哪个不比他一个残缺之人要强?”   “若是皇嫂不能生育,皇兄难道也‘挑选好的’?”孟摘月反唇相讥,“本是有情之人,何苦做这无情/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荒唐,你皇嫂大家闺秀,明媒正娶,他何德何能,让你拿他比你皇嫂?!”孟诚猛地拍案而起。   “虽是微尘草芥,在爱物之人心中,与玉粒金莼又有何不同?”孟摘月面无惧色,“难道皇兄之情,换了身份地位,就瞬间变了吗?还是说你待自己宽松,待盈盈却严苛,常言道,律己当如秋风!”   “你能喜欢花儿草儿、可以喜欢鸟雀小宠,但却不能对他另眼相待,”孟诚道,“此人不死,你让天下之人怎么看,让文武百官怎么看?这难道不是天家的笑话?”   “无情之人,才是笑话。”孟摘月的怒气已经散去,但言辞愈加坚定,“人说我们薄情寡幸,皇兄总是嗤之以鼻,自觉专情,却要让盈盈痛失所爱、遭此折磨。”   “荒谬。”孟诚被“所爱”这两个字一激,“我与母后何等宠爱你,要星星不给月亮,你却说爱这等残损戴罪之身,如何不让我痛心?”   孟摘月虽不肯退步,但因皇兄宠爱之情,神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她擦了擦眼角的湿润,道:“不分贵贱,兼爱之心,人皆有之。”   公主眼眶发红,不时拭去眼泪,但语气越来越执着。皇帝坐立难安,心痛伤怀,似乎有些失望和颓丧。   两人争吵,寝殿的王皇后频频派人来问,似乎对此事很是关心和担忧。左右争执不下,孟诚干脆转头求助,道:“母后,盈盈如此任性,已经忘了她还兼顾着大事,怎么能为此给出机会,遭受群臣攻讦。”   孟摘月也转而看向董灵鹫,言辞极恳切:“只是有所阻碍而已,未必儿臣就跨不过去,难道儿臣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母后——”   董灵鹫简直都有点放空了,她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只不过世事难料,岂有处处尽在算中的?董灵鹫还未开口,陈青航满头是汗急匆匆而来,停到孟诚身边,但这一次不是皇后探问,他直接道:“陛下,里面女使说皇后娘娘腹痛不止,恐怕这就要生了……”   话音未落,孟诚猛地起身,喊了一声“梓潼”,连忙朝殿内去。   “皇嫂?”孟摘月也霎时醒悟,拾阶而上,紧随而去。   凤藻宫对此事等候已久,虽然发动得太早仓促了些,但是也算有条不紊,并不忙乱。   董灵鹫也颇为意外,对郑玉衡道:“此事太急,凤藻宫的请脉太医还未赶到,你在屏风外等候,若有变化,可以及时应对。”   “好。”郑玉衡点头。   董灵鹫又跟凤藻宫的女使女官等人嘱托交代了一番,让她们各司其职,到最后,才看了许祥一眼,吩咐道:“把他押下去,暂时关起来……就用皇帝的说法,触怒天颜。但在哀家决断之前,不可擅杀。”   “是。”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妈!   盈盈:妈!   董灵鹫:……我就知道…… 第120章   小皇帝虽然着急不已, 但却被拦阻在外,只能空对着这扇百鸟朝凤长屏风。   早已准备好的仆妇稳婆前后出入, 凤藻宫的几个贴身大宫女在内陪同, 连太医院的太医都多来了好几个,没敢到皇帝眼皮子底下,在门槛外头熬煮汤药的一个小屋子里头说话。   孟诚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又坐下, 将手旁的茶盏盖敲得一阵阵乱响, 听着就心烦不已。他的态度跟对别人完全不同, 皇后的安危性命不说跟奴婢们比, 就是跟其他嫔御相比较, 在他心里的重量也是不一样的。   董灵鹫从旁陪他坐着,倒是很平稳安静。她的另一侧手边是孟摘月,公主单手撑着额头, 然后滑下来揉捏了一下自己丰润的脸颊,透出一股忧心和烦躁兼有之情, 尤其是听到里面类似于皇嫂的声音,更觉得在这节骨眼儿上,事儿赶事儿都堆到一起了。   “坐下。”董灵鹫看了一眼孟诚, “别慌。”   孟诚先是回母后,嘴硬说了前半句:“儿臣没有慌……”   话一停, 扭头看了眼孟摘月, 各种情绪繁杂地涌上心头,有点急中失言:“要不是跟小妹吵了一场,兴许没这事, 不该在凤藻宫兴事的……都怪那个该死的奴才。”   孟摘月眼皮一跳, 捂着脸屈指敲了敲眉心, 呼出一口气来,道:“不为盈盈想,也为嫂子积些德吧。”   “朕已经……”   “坐下。”董灵鹫加重了一点语气。   孟诚闭上嘴,重新坐到了董灵鹫身边,因为七情六欲、着急愤怒混杂在了一起,导致他的神情都有些放空,只是双手交握,攥得紧紧的,指节绷得发白。   董灵鹫扫了一眼,见门帘被掀开,郑玉衡一边跟入内伺候的女医说话,一边跨过门槛,转头走到几人面前,也没顾忌着礼节行礼,直接靠近董灵鹫,低声道:“用了一副药,应当无碍。”   “催产药?”   “是,方子我看了。”   郑玉衡虽然不是这一桩事的妙手,但他母亲在这方面倒是小有薄名,也算有一点家学渊源,光是看方子合不合适还是很准的。   他进来回完话,本该立即出去,但还没转身,孟摘月忽然道:“皇兄把人关到哪儿去了?”   董灵鹫喝了口茶,说:“殿前司,紫微卫。”   孟摘月转头看着她,眼睛湿润润的,她思索一刹,道:“这样添丁的喜事,不宜见血造杀。”   “哀家知道。”董灵鹫心平气和地道,“事有轻重缓急,不是处置他的时候。”   孟摘月松了口气,又看了皇兄一眼,起身道:“我进去看看嫂子。”   说罢提裙入内,一旁的女使不敢拦阻,见太后娘娘没有阻止,也就叮嘱了公主殿下几句,而后向外退开。   小皇帝心烦意乱,也懒得跟郑玉衡吵架了,他对着那扇长屏风上的鸟雀,有些恍惚,魂不守舍。董灵鹫便稍微示意了一下,让郑玉衡靠近些。   郑玉衡会意地低首附耳过去,听她轻道:“去帮我看着许祥,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   郑玉衡瞥了一眼自己名义上的正经主子——皇帝的脸色。发现他根本没分出一点儿心思来注意,他当然把自己当董灵鹫的人,于是马上“叛变”阵营,道:“好,我这就去。”   董灵鹫所说的话,自然比圣旨还管用,何况许祥对他还有几分昔日求恳的恩情,郑玉衡也不犹豫,直接退出殿内,取出殿前司的身份令牌和官印绶带,立即前往。   这一等就不知道多久。王婉柔是头一胎,按照稳婆们的话来说,就是顺利,大概五六个时辰也是有的,大概等了三个时辰之后,董灵鹫把盈盈叫回来,也没挪动地方,就直接在凤藻宫的配殿简单用膳,都没有什么胃口。   此刻已是傍晚,外头天光昏暗,残余的晚霞落入窗棂上。   孟诚别说吃饭了,他魂都叫不回来一条,不饮不食,脑海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反应都慢了好几拍。原本近侍们还要再劝,董灵鹫说“不要管他”,将近侍们遣了下去,才跟盈盈一起吃了点东西。   孟摘月也比她皇兄好不到哪里去,她目光游移,欲言又止,因为在殿上没少掉泪珠子,眼眶微肿,两弯柳叶眉一直蹙着。   她才动了几下筷子,而后又放下,再三思量,还是道:“……母后。”   董灵鹫眼皮不抬,“嗯”了一声。   “这本来就不是他的错。”孟摘月道,“为什么皇兄却……”   “因为诚儿觉得人有贵贱。”董灵鹫目光无波地道,“你早就见识过了,不必问这么浮于表面、显而易见的问题。”   孟摘月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她如此开口,只是为了寻找到一个适合的话头,见母后直言,便也不避讳,将她在皇兄面前还示于人前的天真任性直接抛开,泪意已干,目光明亮,切实地问道:“有什么能将人保下来的办法吗?”   董灵鹫道:“你自己想想。”   “儿臣来时匆忙,现下将事情捋了一遍。”孟摘月道,“此事我不能出头,我越出头,他死得越快,皇兄就越恨他。但母后却不能为他求情,正因他是母后所用的刑官,如今遭受弹劾,在陛下雷霆大怒的情况下,朝野内外的人一定都想将他拉下去成为弃子,如若母后出面,便有维护之嫌。这下子,就算那些老臣相公们本不想下场,也会因害怕母后不愿放权于陛下、贪权徇私,欲行昔日武皇事。要是招来老尚书们的反感在意,不仅损伤母后圣誉,而且他必死无疑。”   她语调轻缓,娓娓道来,观察着董灵鹫的神色。   董灵鹫开口:“陛下?”   “有时不能仅仅将皇兄视为皇兄。”孟摘月应道,然后微顿,“就像母后有时会叫他皇帝,而不是名字一样。”   “那你此前匆匆而来,明知如此,还跟他大吵一架。”董灵鹫注视着她。   孟摘月条理清楚,已经冷静下来不少:“一则,儿臣怕皇兄冲动,一道斩首圣旨下去,无可挽回,也有些理智失控。二则,王明严先生跟儿臣说过一个道理,要达成一个目的,首先要示敌以弱,做出束手无策之态,才能出其不意、令人不起防备心。”   “嗯。”董灵鹫道,“继续说。”   “我要是不闹,怕皇兄动了杀机,直接动手,既然一定要闹,干脆就用最简单最老套的方式,一哭二闹三上吊,先维持住局面,让陛下觉得我也只会做这些,就未必会防着其他的动作。”   她说得“不能出头”,显然只体现在朝政当中,不能在群臣百官面前坐实弹劾,而在孟诚面前不在此列,这用意有点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继续。”董灵鹫放下汤匙,示意她讲下去。   “皇兄恨之欲其死,想要治许祥的罪,不过就落在他从前的职务上,内狱的案卷我翻过,里面的实情我也都知道些,说许秉笔没有一点儿罪责,这儿臣也说不出口,但细细究来,他在处置上已经尽力减少牵连挂落无辜之人,罪不至死。”孟摘月仔细回想,斟酌着语句,“我会将这些罪责整理出来,请老师、或是请魏侍郎上书弹劾他,表面上是弹劾,实际上若按照这份条理清楚、证据充实的折子来办,应该能救他一命。”   董灵鹫点了点头,道:“以退为进,不错。那你怎么能确定皇帝就用魏侍郎、或是王先生的这份折子来办呢?”   孟摘月所疑虑正是这点,她额角微汗,面露思索,喃喃道:“公理所在……”   “公理所在,”董灵鹫叹了口气,“虽不能得,心向往之。皇帝一定更想启用别人所谈的办法,许祥下狱之事一出,必定群起而攻之,就算你整理的罪责和证据都有律法可依,他未必肯用。”   “这不是仁君所为。”孟摘月脱口而出。   董灵鹫依旧看着她,只不过眼神中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道:“看来盈盈对仁君两个字,多有感悟了?”   孟摘月:“……感悟,没有。烦恼倒是一大堆。”   “你在哀家面前特意提出此言,不止是想跟我展示你所想的这些吧?”董灵鹫自问自答,“你还想拜托我施加压力,以仁君明君的要求为理由,让你皇兄不得不选出最公正的那一份建言,让他不能用此名义杀之泄恨。”   “逃不过母后法眼。”孟摘月低头道,“求母后帮我。”   董灵鹫道:“你们还是太守规矩了一些。”   “什么?”   董灵鹫却避而不答,只是说:“即便免除一死,也是起码是流放之刑,终身不得入京,而且这身份还让皇帝日夜惦念,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如就死了。”   孟摘月愣住了,好半晌才道:“……娘亲……”   “王先生教得很好,我也有句话教你。”董灵鹫与她对视,温和道,“想要成事,就要掩盖自己的目的。人人皆知你欲其活,就都会防备你让他活下来的种种手段,而如果你此时放弃,换个新面首夜夜笙歌,你皇兄肯定大松一口气,恨不得烧香拜佛,给你多介绍几个身家清白的世家子来。”   孟摘月目瞪口呆,结巴道:“……啊、啊?我不是,我……”   “你不是想效仿山阴公主么。”董灵鹫从容不迫道,“哀家让皇帝明日就物色,给你送几个去,盈盈一贯喜新厌旧,不是吗?”   最后半句几乎不像是疑问了。   孟摘月看着董灵鹫起身,转向凤藻宫内殿,脑海有点晕晕乎乎的,她看了看案上未凉的膳食,又看了看母后的背影,皱着眉头琢磨母后的意思。   ……   殿前司虽然也有私狱,但这是皇帝的私人刑狱,从前都是明德帝孟臻使用,而孟诚登基后,内有内狱,外有刑部、大理寺,几乎没有怎么使用过。   许祥还是第一位皇帝亲口说关在这儿的高阶内侍。   郑玉衡虽然迟了一阵子,但也很快便赶到,只不过他这时候来,还是稍慢了一步。   许祥人虽然没事,但太后的懿旨只说了不可擅杀,其实很多人都在冷笑着观望他的下场,而紫微卫里不乏有看不上宦官的世族子弟,虽然只是挂个一官半职,但自诩清高,将自己与内官视为云泥之别。   也正是因此,当郑玉衡赶到时,推案司正在按照“流程”,在入狱囚犯身上用了一套刑,这是昔日明德帝时期规定的,孟诚没有改动。   那根捆绑犯人的木桩子上,有不知道几年以前浸干的暗血,地面冰冷,锁链沉重,鞭声破空如啸。因为这狱中根本没有关押过身份这么特别、触怒皇帝陛下的人,所以一贯清闲的两个京官子弟倍感新奇,他们命令狱卒继续行刑,自己则从旁闲聊。   “他也能落到这个份儿上?善哉善哉,这活阎王有人收了?”   “啧,你还不知道?内官就是陛下的一条狗,看不惯就杀了,都是一群没有家族没有背景的人,杀他们可不用投鼠忌器。这人要不是之前沾太后的光,有多少人想杀他。”   “我就看不上这些摇尾乞怜的人,奴颜婢膝,靠主子活着。”   “跟咱们怎么一样,”先前那人说着,“这下有戏看了,树倒猢狲散,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掌刑人终受刑死,都是报应啊。”   两人其实也没有参与到政治中心,要不然怎么会在这个三年没有一件大事的地方待着?不过就是跟家里讨个职务做,跟那些来镀金的优秀子弟并不一样。   这交谈声一边响着,那头的鞭声一直没有停下,但许祥咬牙不肯失态,竟然活生生地忍了许久,两人都以为他已经晕过去了,凑近一看,发觉他竟然神智清楚,冷汗淋漓,面色苍白如纸。   狱卒道:“大人,打够了。”   “这就够了?”其中一个怀疑道,“这案宗上怎么说三十鞭子能把人打得昏死过去,你们是不是留手了?”   “都说了触怒天颜,商恺商大伴那么威武神气,说处死不也处死了?他既然进了这个地方,你们就别怕,这人翻不了身,天塌下来呢,有祖宗遗命顶着……”   此人正侃侃而谈,忽而面前的狱卒神色骤变,变得恭敬了不少。他还以为是自己说得令人信服,旋即却发现狱卒看向的是自己身后。   两人来不及回头,便见到一只力气大得让人猝不及防的手将自己推向一边,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把他放下来!”   狱卒见到穿着腰间佩着腰牌和鱼袋的郑玉衡,从装束明了他的身份,连忙点头哈腰,上前解开锁链。   被推开数步的两人跟着一愣,扭头看到殿帅亲自撑腰的郑钧之郑大人,面色猛然一变,心说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郑钧之可是许祥举荐的人。没想到皇帝都动了怒,他还这么顾念着旧情。   两人换了张脸色,刚要上前解释,就听到他冷冷地道:“未有旨意下达之前,不许对他动刑,谁要是让他出了事,就自己跪在太后面前回禀吧,滚!”   说罢看都不看其他人一眼,走近数步,抬起手臂扶住许祥,而对方的身躯遍布鞭痕,深处血流不止,根本无法支撑得住,猛地倒了下来,吐出一口咬在齿关忍了很久的血。   “许秉笔。”郑玉衡唤道。   许祥仓促粗重地喘/息,嗓子里含着血液的铁锈味道,他沙哑道:“……殿下……不要让她……求情……”   “我知道,我知道。”郑玉衡连忙回应,“有太后在,她不会冲动出事的。”   许祥这才缓缓抬眼看向了他。   说实话,郑玉衡没有见过许祥这么狼狈的时候,两人相识至今,大多都是他在许祥面前狼狈不堪、处处受制。许秉笔总是一身冷寂,面无表情,像眼下这么血污遍身,痛得站不起身、喘不过气的情况,还是头一回。   但许祥说完了这句话,却没有其余剧烈的情绪,他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抬起手道:“锁进狱中吧。”   郑玉衡从腰间携物的小袋子里翻了翻,掏出一个药瓶,从中取出丸药塞进他嘴里,说道:“含服,丸者缓也,暂时只能将就一下了,总比没有好。”   许祥承了他的好意,含糊道:“……多谢。”   郑玉衡此举已经算是出格了,许祥抬眼示意他离开,跟他保持距离,不要太过越线,然后撑起身体,极其谦卑顺服地戴上狱卒拿过来的镣铐,关入牢中。   他衣衫被抽得破烂,粘在伤口上,蜷缩在角落,静静地等候发落。   在这种疼痛、冰冷、与黑暗交织的情况下,许祥的精神好像随之忽然一空,他不太在意外面如何、不在意这些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而是慢慢想起之前在他的刑罚之下死去的人、落下残疾的人,还想起在三司会审时陈情冷笑的商恺、那个被廷杖打死的小太监……   这一切的一切,光影交织,像是梦境一样从他眼前掠过,然后他的思绪放得更空,想起幼时母亲抚摸他时,那只温柔又轻缓的手,想起那桩牵连无数的“朱墨谋逆案”,他的生命就在此处分裂,割落出另一个自己。   最后,他非常平静、非常安然地想到了那场雪。   雪中撑着一把红伞,她趴在他的背上,跟他叙说着理想和自己的思考,大理寺中立着的獬豸石雕威武庄严,永恒地伫立、凝望。   过了不知多久,静夜降临。   月色盈盈。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一章,但是有五千字耶。 第121章   郑玉衡一直在推案司所在的狱外等到天黑, 而后又掏出腰牌嘱托了这些时日在殿前司认识的几个可靠的紫微卫,让他们帮忙照看, 以防有人暗中行事。   随后, 郑玉衡重新入宫,只不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归元宫到小皇帝身边伺候,而是在太医院住处更衣收拾了一番,再回慈宁宫。   慈宁宫仍然掌灯, 在外守夜的人不多, 见他来了, 都闭口不再闲聊, 向小郑大人行礼。   郑玉衡同样回礼, 从内侍们闲聊的只言片语当中听出皇后已经安然生育,母子平安,陛下估计仍然在凤藻宫, 今夜都不会回去了。   这样也好,起码这算是一件好事, 而好事越多,越能将此前激怒孟诚的事情冲淡。   郑玉衡走入殿内,绕过一道架在靠外侧的屏风, 撩开帘子,顺手将小案的烛台灯罩取下来, 用一旁小巧的剪刀修了修烛芯, 让火光笔直一线,更加明亮。   他将灯罩放回去,罩纱上的红色锦鲤在光芒映照下形同游动, 随后, 郑玉衡才坐到了长席的另一侧、董灵鹫的对面。   董灵鹫没有睡, 但天色已晚,她洗漱过了,发髻没有完全散开,上面的金饰卸去,只剩下一根通透的玉簪子簪着长发,因青丝太密,有一半发丝簪不住,垂落在她的脊背间。   郑玉衡靠近,见她在看祟书。   所谓祟书,其实是一种记载鬼神、星辰、命运等等,将某月某日所生的病或者祸事,当成鬼神作怪,施法去除的一种书册本子。   郑玉衡虽然不在意这种事,但他也知道民间有不少崇信此书的,就连朝中的一部分官员也对此深信不疑,大多数人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无论哪个皇帝登基,或者是某个开国皇帝创下基业,都要说一句“受命于天”之类的说辞,以此来巩固自身的正统性……郑玉衡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倒算是其中不太信这些东西的人。   “在看什么?”郑玉衡明知故问,“檀娘也有掐不准卦象,托鬼怪撞客办事的时候?”   后半句属于打趣,因为他不相信董灵鹫崇信鬼神。   董灵鹫闻言一笑,道:“我倒真有件事给它们办。”   郑玉衡怔愣了一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董灵鹫指着其中的一页,点了点祟书上的记叙,道:“九月初三,好日子。”   郑玉衡随着她的手向那边看去,见到上面雕版印刷出来一排字,写得是:“生死不吉,忌血光、杀生,遇事则向北方叩斗姥天尊。”   郑玉衡问:“看着可不像好日子。”   “怎么不像。”董灵鹫道,“哀家在这一日赐死许祥,岂不妙哉?”   郑玉衡又没听懂,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撞了一下——因为董灵鹫所说的话肯定是表面上的含义,而非她真正的用意。   “钦天监必会阻止。”郑玉衡很快整理出思绪。   “好极,若不阻止,白养他们了。”董灵鹫道。   郑玉衡似乎了悟了什么,脑海中仿佛有电光一闪,他突然想到,以他这些时日对小皇帝的了解,这些在他眼中“卑微下贱”之人,不仅是配不配得上天家的问题,而是他的“爱慕”本身就不够格,那么相应的,要是董灵鹫执意挑个“好日子”,说不定孟诚还希望许祥不要死在这天,免得因“邪祟”牵连他的母后。   但要是连这种事都拿来设计,那未免也太过没有畏惧之心了。檀娘岂止是不信,她简直是把这说法扔到地上踩,而且还面无异色。   他下意识道:“路子是不是太偏了些。”   “偏路,走得通就行。”董灵鹫悠悠地道,“布局设计,皆因人而异,正道坦途自有他们的先生老师去教,我嘛……”   后半句话压下去了,董灵鹫放下祟书,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在郑玉衡微凉的唇瓣上轻轻一啄,低声:“讲道理有讲道理的法子,不讲道理,也有不讲道理的法子。”   ……   这“不讲道理”的法子,郑玉衡还是第一次见她使用。   王皇后诞下皇子之后,孟诚提起来的心终于掉了回去。   心掉回去了,自然开始着手收拾许祥之事。他怒斥了上书弹劾的王兆鹤等人,说他们无中生有,污蔑捏造,狠狠将这群人骂了回去,但随后又暗中授意朝中的御史翻出旧账,重新以“滥刑失责”的罪名向许祥问罪。   这个罪名跟触怒天颜不同,毕竟“触怒天颜”,要是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孟诚也不可能因为这一个理由就把人杀了,顶多廷杖而已,但要是涉及到国朝政务,那么从旁观看的诸臣当中,可有不少跟许祥有仇怨的。   如此一来,几乎件件都落在孟诚的算盘当中,他收到有关于此的奏折不下一二十本,其中有一半都颇为符合他的心意,都上书说由刑部查清属实后,从重处罚,按照罪责斩首。   这一切都按照他计划当中的走,就连一开始哭闹顶嘴的孟摘月都不声不响,似无动于衷。他疑惑之余还有点儿庆幸,以为是皇妹终于想清楚了,知道公主身份贵重,不该与阉人混在一起。   直至他的母后看了那些奏折。   甚至这些奏折还是他亲手递过去的,就因为许祥算是母后的下属。   跟他所想的不同,他以为董灵鹫会为许祥说话,然而她沉默地看了片刻,居然为此大怒,仿佛对这位内厂督主的所作所为十分痛恨,当即批复,定九月初三问斩,动作之速,几乎让孟诚目瞪口呆。   但目瞪口呆的还在后面。就在这批复的圣旨下去才一日,满头大汗的钦天监之人急忙面见孟诚,苦口婆心地阐释这日子如何如何不可,请务必议定秋后问斩云云。   这时日实在太快,因为王婉柔就是在八月底生育的,所以孟诚一直到最近才开始处理此事,才过了数日,大约是初二这一天,他将奏折递给母后、母后下旨、钦天监觐见……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就在短短的一日当中。   孟诚盯着面前这个中年胖子大汗淋漓、满脸慌张焦急的神色,他也有点没反应过来,扶着额头掐了掐,指着此人跟郑玉衡道:“他什么意思?”   郑玉衡道:“初三动杀会惹斗姥天尊动怒。他这个意思。”   “朕问的你这个吗?”孟诚习惯性地跟他呛了声,磨着后槽牙道,“我是说这人怎么来得这么快!”   郑玉衡顿了顿,道:“钦天监就在皇城内。”只是用马跑过去也得半个时辰,要不是我派人去得快,你天黑才能看见他呢。   光是信任一个司正能够“在其位谋其职”怎么可以?将所有筹码压在别人的职业道德上,多少有些天真,而这种天真除了在床上之外,早就在郑玉衡身上消失了,根本都不用董灵鹫授意,他也能“意会”得到。   孟诚的视线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见郑玉衡面无表情,一丝波澜也不露,他把这些说辞放在嘴里过了一遍,还是不敢轻放,起身道:“你跟我走,请母后收回成命,改为秋后问斩。”   郑玉衡点头答应,欣然同行。   走了一路,孟诚越想越不对,停到慈宁宫门口,忍不住转头跟他道:“朕不是要杀了他吗?”   “但不能是九月初三。”郑玉衡道。“太后娘娘动怒了,恐怕明日斩首之心甚坚。”   孟诚顾忌着鬼神之说,心道推迟几天能如何?再有一个月就是十月份,正到了秋后行刑的时候,他刚上前几步,就见到一只茶杯飞出来,啪地一声碎在面前,然后是重重的书卷拍案声,里面夹杂着一道略显冰冷的熟悉声音。   “……他这么办事,早就该死了,混账东西。”   这种熟悉的声音和语气,几乎让孟诚下意识地联想到十几年前母后教导自己的时候,但凡他念错了书上的某个字,董灵鹫都会稍微沉下来一点脸色,她自己似乎没注意,但是小孩子对母亲的情绪变化敏感而又强烈,哪怕她并不开口苛责。   孟诚心里抖了一下,调头又看了一眼郑玉衡。   郑玉衡穿着殿前司的公服,刚把所配之剑交给慈宁宫女官,正要陪他进入,两人视线交汇,郑玉衡突然福至心灵,莫名说道:“没事,太后娘娘从不迁怒于人。”   孟诚黑了脸,道:“朕知道!”   说罢就跨了进去。   此刻外头正阴天,乌云里压着一层厚重的雨。殿内没有其他女使出声,只有董灵鹫跟别人交谈的声音。   孟诚走了进来,才猛地想起——殿内有谁?母后在跟谁说话呢?   他思绪刚一起,就听见一道更加熟悉、从小玩到大的声音响起。这声音轻快娇俏,没有半分心上人马上就要问罪而死的悲痛,而且用着他印象当中、还像是十几岁的孟摘月一样的任性语气,懒洋洋道:“母后——皇兄要把他处死,儿臣就没有玩的了,您可不能只顾着给皇兄纳后宫,儿臣也要——”   孟诚愣了一刹,然后眼前一黑,猛地后退了半步,脑海里浮现出许祥在御前伺候笔墨、以及在问话过程当中无比谦卑温顺的脸庞。   郑玉衡赶紧从旁扶了他一下,轻声:“陛下?”   孟诚看了看他,道:“……其实……”   “其实什么?”郑玉衡把耳朵凑过去。   孟诚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随后便听孟摘月又说:“前些时候母后拒绝的那个王大公子不是喜欢儿臣吗?让他嫁来给儿臣做妾吧,反正母后都要处死许祥了,哎呀,真是让人伤心,儿臣在府上给许秉笔立个牌位,王大公子还能拜见一下前辈,给前头的一个正牌驸马、一个督主哥哥上个香……”   “陛下、陛下?”郑玉衡晃了晃他。   孟诚抬手捂了一下脸,他扭头看向郑玉衡,威胁道:“你今日听到的话,要是说出去一个字,朕就宰了你。”   郑玉衡连忙道:“陛下说什么呢,臣跟陛下是一家……人……”   孟诚差点抬起手来跟他掐架,但是想到自己的身份,这样有失体面,又咬咬牙忍了,跟他道:“谁他妈跟你是一家人,朕是天子,君臣之礼你懂不懂?”   郑玉衡点点头:“懂,我懂。咱们进去请娘娘改为秋后问斩吧。”   孟诚刚听完盈盈那几句话,心里七上八下地突突直蹦跶,生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真干出这种事儿来,随后就又听啪地一声,似乎是茶盏重重地撞到案上的声音,孟诚脊背都嗖地凉了一下。   隔着珠帘,董灵鹫忽地问:“是皇帝来了吗?”   女官从旁低声道:“是陛下。”   孟诚真有一分想要掉头就走的想法,但因为有郑玉衡陪在身边,倒不算是自己面对,也就整理了一下思绪,将钦天监所说的话跟董灵鹫重复了一遍。   “哀家不信,”她说得是实话,一点虚假都没有,“世上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皇帝忌讳,就让哀家命人处置他,总归盈盈也看不上他了。”   公主很乖巧地说:“就是就是。”   孟诚眼皮直跳,琢磨了一下盈盈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以他这些年对小妹的了解,她从小玩什么九连环、小木马,都喜新厌旧,只有很短暂的热度,正儿八经自己挑了的驸马都和离了,何况一个只是有点姿色的宦官?   “母后,”孟诚道,“儿臣觉得还是秋后……嗯,不……他虽有罪,也不至于死。小妹别伤心了,你愿意玩玩他,那是他的福气,至于面首、还让王兆鹤给你做小,这就……不必了吧。”   董灵鹫低头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不是诚儿觉得他玷污了天家颜面么?此人确实有罪,你小妹那天是冲动了些,她其实不在乎的,小孩心性,你不用管她。”   孟诚头皮发麻,道:“不不不,要管的,要管的,这、这个……”   “我还想换个新的呢。”孟摘月嘟囔道,“他冷冰冰的,不通情理,连手都不会牵。”   孟诚心里一松,连手都没牵……不是,他妈的连手都没牵,那又是个太监,这不是太好了吗?皇妹又不喜欢他,就是小孩儿玩玩的心态。   孟诚打定主意,转头跟郑玉衡低声私语道:“快帮朕劝劝。”   “劝什么?”郑玉衡眨了眨眼,故意问他。   “你脑子坏了是不是,这都听不出来利弊?”孟诚点不透他,自行撩开珠帘进入,“请母后收回成命,许秉笔在御前侍奉多年,兼任内狱之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有滥刑失职之罪,可罪不至死,不过就将他内厂的职务革除,罚俸廷杖,以作惩戒……”   他说完这句话,殿内依旧十分寂静,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董灵鹫道:“那,皇帝先把那份批复的奏折留中压下来吧。容哀家再想想。”   孟摘月哀怨地添了一句:“皇兄,你净耽误我的好事儿。”   孟诚松了口气,看向盈盈,忍不住道:“他对你倒是真心的,盈盈,你也该长大些了。”   孟摘月闻言露出一个笑容,道:“他对我当然是真心的,我可是皇兄的亲妹妹,是盈盈啊,谁不喜欢我呢?”   孟诚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极了,只是母后还是不肯松口,这件事要好好想个办法。   三人揭过此事,坐在一起喝了盏茶,而后孟诚回到归元宫着手更改朱批,他写着写着,有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看向殿内陪同的郑玉衡,突兀道:“郑钧之。”   “臣在。”他说。   “你说……朕不是要杀了他吗?”   郑玉衡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想杀他的是太后娘娘啊,陛下是仁君,不会以一己私欲而公报私仇,只按照该罚的罪责罚就行了,反倒是太后娘娘,她太过失望,还是得请陛下好好开解她。”   孟诚琢磨了一会儿,道:“……有道理……朕可是仁君。”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你们三个建群聊,为什么把我排除在外?等等……郑钧之,你为什么在群里! 第122章   九月十五, 被关押在狱中十几日后,一开始讥讽嘲笑、大肆玩乐的两人, 变得渐渐沉默起来, 不再当着许祥的面出言嘲弄,也不再发泄他们出身教育当中对阉宦的愤怒和恼恨。   在这逐渐的沉默安静中,许祥也冥冥当中预料到了什么。   仿佛有一道很细微的生机从静默中裂开,不光是这两人, 连同推案司的狱卒都知悉了, 对他的态度一天一个样。   果然, 在十五的这一夜, 暮色四合后大概半个时辰, 火光还明亮的时候,关押他的房门锁链被打开,一个穿着整洁的侍卫将他从狱中扶起来, 从他的衣饰上可以看出,这就是京中两卫之一, 只不过没有穿标志性的紫微纹路公服或是麒麟腰带,让人一时无法立即分辨出来人的所属。   侍卫将他身上破烂的、黏连在一起的衣衫撕开——剧烈的痛骤然在皮肤上发作。   多亏郑玉衡以及他托付的几位大人接连照料,提前为他上了药, 不然这么一下子,能从身上带下来一大块血痂和伤痕, 将他的皮剥掉一层。   此刻, 衣物粘连的伤口边缘被扯下去,小块血痂连同碎裂的外衫掉落在地上,露出粉红的嫩肉。侍卫解开他身上的镣铐, 递给他一件崭新的衣服。   许祥将衣服展开, 是后省都知的公服, 深蓝色,遍布暗纹。   看来事情跟他想得不一样,他不仅逃脱了一死,似乎还保留了一定的职务——内厂的事就不必再想了,这正是皇帝往内厂安排自己人的大好时机,比他这样一个不太会说话、又牵连公主的罪臣之后要好得多。   许祥换上衣物,破损的皮肤跟衣料接触,带出丝丝刺痛。   随后,侍卫带着他向外走去。   狱卒们从旁观看,当许祥的视线触及到他们时,这些人连忙低下头来,不与他对视。一直等到走到那两个在紫微卫挂职的京官子嗣面前,才听到有一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许祥无动于衷。   然而他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反而更似一种挑衅。   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人就要跨上前来,似乎要开口,就在他的嘴刚刚张开,还没有蹦出一个字的时候,前面开路的护卫将他一把薅住,推到一侧,沉声:“别误了上面的事。”   十几日前耀武扬威、大放厥词的年轻人撞在墙壁上,感觉肋骨都断了两根,但他看着护卫冷漠的脸,竟然把头缩了回去,发出蚊子哼哼一样的痛吟。   护卫带着许祥走到推案司门口,然后带着他绕过一段路,走到巷尾停着的一架马车边。这马车没有公主府所准备的华丽精致,但是很大、很宽阔,有一种宏伟别致之感,没有悬挂铃铛,而是用玉石珠串压住马车的门帘子,夜色寂寂,门帘纹风不动。   护卫停住了,许祥怔了一下,上前掀开珠串,制造出一些声响后,内里便有一只手迫不及待地将车帘归拢到一边,露出一张美丽娇俏的脸庞。   两人四目相对,孟摘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许祥愣了片刻,扶着珠帘的手向后退了半寸,他怔愣过后,看向车内的另一个人,立即撩袍行礼,垂下眼眸:“奴婢……”   话没出口,孟摘月将他拉了进来,车帘骤然垂下。   董灵鹫坐在中央,她穿着常服,面前是一局下到一半的棋,手里捧着一卷棋书,不疾不徐地微笑道:“许子骞。”   许祥跪在她面前:“奴婢叩谢娘娘的救命之恩。”   “是皇帝放了你,不是哀家。”董灵鹫道,“你要叩谢,就叩谢他去吧……还有盈盈。”   “是。”他应道。   马车动了起来,后方还有几架随行的稍小车驾,车窗上覆着一层朦胧的纱,所以窗上的帘子卷了起来,让几人都能见到道路两旁的景色。   路旁的灯笼时亮时暗,走出了推案司的衙门,再拐弯向西行,路过数个京中各司的石狮子门口,再折向东北,大概一烛香不到的时间,就见到了一望无垠的水月大湖。   水月湖中心有一个小亭子,亭边靠着舟楫,湖岸上是灯火未灭的落月庵。   几人停车下马,后方车驾的女使上前搀扶,此时秋风浓郁,带着一股寒冷萧瑟感钻入衣衫中,一旁的孟摘月突然转头,握住了他的手。   许祥惊讶不已,看着前面董太后的背影,连忙挣扎着抽出手指,而素日里跟他只谈论日常事务、从不越线的公主殿下,忽然不依不饶起来,又用力地握住。   许祥不得不低声道:“殿下……”   “嗯。”孟摘月应了一声,“不许松手。”   许祥不敢如此,在董灵鹫面前牵公主的手,这种难以形容的愧疚感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刚一抗拒,公主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眸光清如水、皎如月,带着一点儿命令式的娇气。   “许子骞。”她说,“本宫要生气啦。”   许祥僵硬地不动了。他忐忑地看着前方的太后娘娘。   董灵鹫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懒得管,她拾阶而上,跟落月庵的住持说了几句话,让孟摘月去庙里上柱香。   孟摘月这时才松开手,又回头看了一眼,才转身跟着住持去了。   月光洒下,董灵鹫周身只剩下了许祥一人,她随意地扶着水月湖边廊道两侧的栏杆,望向波光粼粼、碎银一片的湖面,终于开口道:“不是专程去接你的,本来只是出宫给庙里的文殊菩萨上柱香。……这是因为盈盈小时候,她爹请人给她算命,算命的说她八字不好,命中恐怕无子,所以五岁那年在文殊菩萨座下给她立了个假仙位,意思是代指命中不好的那部分随着菩萨真人出家去了。”   给公主算命的那位,应该就是当年九十五岁仙逝的前国师大人了。   “哀家本来不信。”董灵鹫转着手里的珊瑚珠,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许祥却觉得浑身一麻,极其强烈的命运感翻卷上来,让他内疚不安,让他自觉不配,可这又让他冒出一丁点火星子——但很快,他又为这一丁点的痴心妄想感觉到痛苦,他不该因为这句话觉得高兴,哪怕只是一点点,对公主殿下都是一种伤害和冒犯。   他依然低垂着目光,神情寂然。   “今日以后,你暂时不要跟她碰面。”董灵鹫道,“皇帝不会免除你御前秉笔的身份,他还要盯着你呢,就像盯着郑玉衡那样。”   许祥道:“郑大人……陛下也知道。”   “他什么不知道,”董灵鹫道,“他觉得是自己监督着你们两人,但实际上是你们两人监督他,但他是皇帝,在秤上放一块秤砣还不够……这样彼此监督最好,三方,三条线,最是稳固。”   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叹道:“我真想过杀了你的。”   许祥没有半分意外,仍旧望着她的背影。   “皇帝不会总想不明白,只要盈盈的热情没过去,他就迟早有一日还会注意到你,觉得你碍眼。”她说,“但以后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哀家不会再管。”   “太后娘娘施恩,已经是再造之情。”   “我对你可不止一个再造之情。”董灵鹫笑了一下,却又道,“但是低谷新生又如何,路还是不好走。”   “这世上没有好走的路。”许祥道,“没有您交给奴婢的事情,余生虽长,如漫漫浮萍,无根无乡,连前路都探不清要做什么、应做什么。”   “那哀家再交代你一件事。”   许祥再度行礼,道:“请您吩咐。”   水波荡漾,远处划来一艘提着小灯的船,除了划船的船夫,前头的提灯人正遥遥地望来。   “教公主参政。”   许祥瞳孔微缩,他沉默半晌,道:“奴婢遵命。”   “路已经铺好了,”董灵鹫慢慢地道,“她要是真想保下你,那就看盈盈自己的能力。”   许祥迟疑片刻,问:“您……不怕陛下跟公主之间,产生嫌隙吗?”   董灵鹫笑了笑,说:“你觉得皇帝怎么样?”   “虽有年少不足之处,不失为守成之君。”   “他对公主如何?”   “虽有偏执之处,但血肉至亲。”   “嗯。”董灵鹫被夜风吹凉了手,轻轻地揉了揉指尖,“诚儿不会恨我,也不会恨盈盈的,他最乖了。”   许祥安静下来。   在两人眼前,那道小舟已经划到面前,这时,许祥才看出那道提灯人的轮廓有些眼熟,随后舟楫停下,郑玉衡的声音响起来:“檀娘!”   许祥脑子轰得一声,看了看郑玉衡,又看了看董灵鹫,强行忍住立刻后退把自己埋进地里的冲动。   但董太后居然不生气,好像习惯了似的,稍微俯身撑在栏杆上看他,低头道:“你都弄好了?”   郑玉衡道:“那当然!许秉笔要去吗?”   不待许祥说话,郑玉衡直接道:“你别去了,跟公主烧香去吧,我没准备你的份儿。”   那你还说个什么劲儿?许祥把刚张开的嘴又重新闭上,默默地看着他。   郑玉衡转过头,灯光映出他俊秀的脸庞,他随后将灯放到船上,张开手跟董灵鹫道:“你从这儿跳下来吧,我们去湖心。”   这处栏杆地势较高,大约高处半米,船停得很近,倒是不难跳。   但这是太后娘娘啊,许祥根本想象不出她这么做的画面——太难以描绘了,董太后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从这里……   他的思绪还没断,就见到董灵鹫卸下鬓边的步摇,随手交到他手中,然后踩着栏杆,从岸上跳到了郑玉衡的怀里。   小舟猛地晃了一下,四周水波纹路一层层地荡开。郑玉衡紧紧地抱着她,扶着她站稳,转头跟许祥道:“许秉笔,你回去好好歇着吧,天都这么晚了,你别折腾了,娘娘今天在落月庵跟静心住持下棋谈经。”   许祥有点麻木地看着他,将视线挪开,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了,你别太闹了。”   郑玉衡笑眯眯地道:“我有什么闹腾的,陛下都知道今儿来落月庵的事,我当然是为了娘娘开心才来的。”   许祥干脆掉头就走。   郑玉衡也不管他,他拉着董灵鹫坐下来,船上地方不大,两人便靠得很近,几乎像是一种依偎。月明星稀,清辉和一层朦胧的星光坠入湖水中。   他悄悄地问:“月婉姑姑呢?”   董灵鹫说:“我让她代我问候弟妹,陪盈盈上柱香。”   郑玉衡松了口气,道:“怪不得岸上望着你的人不敢拦我,原来月婉姑姑不在,不然她就是不冲上来骂我,也马上命人准备小船过来把咱俩逮回去了。”   董灵鹫忍不住笑:“她是怕我出事,比如说我太沉了,把你的船压翻。”   “你轻得跟棉花似的,”郑玉衡抱怨道,“我昨天量你的腰,感觉没重多少,秋天这么清凉的时候,你还吃不下去东西?”   董灵鹫思考着道:“兴许是口味吃腻了,得换个厨子来。”   “等陛下把我放回去,不这么整天叫我陪着,我就回去洗手下厨,给你做药膳。”他说。   “不会把我给毒死吧……”董灵鹫望着水中星星的倒影感叹。   “怎么可能。”郑玉衡蹭了蹭,上前抱了她一下,撒娇似的,“我替你试毒,要是我被毒晕了,檀娘就把我亲醒。”   董灵鹫就算接受了这么久,还是会有一瞬被他的话撞到脑子,觉得存在着某种代沟。   不过看许祥方才的模样,似乎他跟郑玉衡也有点代沟,但他俩可没差太多年龄。   小舟徐徐地停在湖心亭中,郑玉衡上岸,然后扶起她的手臂将她接过来。董灵鹫刚踩到实地,一抬头,见到十几盏水晶小灯连接起来,摆放在亭子的各角,将此处映照得十分明亮。   烛火穿过晶石,透出如月光一样的颜色。仿佛此处就是月色所投映的最中心。   在灯的内侧摆放着几十盆昙花,这些花簇拥在一起,虽然无香,但却将周围围绕起来。中间是两道竹席,铺着厚厚的绒毡,中间则空出来烧着炉子,里头浮浮沉沉地撒着花椒等香料,分开数格,煮着不同的食材。   这暖锅似乎烧上一会儿了,里头的食物大多都熟了,其中一个小格子里加了辣椒,另一侧还有一个小火炉,正烫着一壶酒。   董灵鹫扫过几眼,道:“许秉笔确实不适合来这个地方。”   郑玉衡理所当然地点头,随后便听她说:“……他见了之后,会觉得你这个人俗不可耐,从此质疑哀家的眼光的。”   说着还叹了口气。   郑玉衡愣了一下,心里琢磨着女孩子不就喜欢这些花儿粉儿什么的吗?   他一边想,面对着董灵鹫,就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话喃喃地说出来了。董灵鹫一听,微微挑眉,摇头微笑着挽袖入席,回道:“这是谁跟你说的?”   郑玉衡:“自然是殿前司同僚跟我说的……还有之前在户部认识的张见清张大人。”   “哦?”   “子墨兄说他家中的娘子最喜欢花了。”   董灵鹫道:“嗯……哀家十七岁时倒很喜欢。”   她没有拾箸,而是先倒了杯清茶,润了润喉咙,有一点儿意味深长地说:“我现如今喜欢一点儿实际的东西。”   郑玉衡想不太通:“什么?”   董灵鹫看着他笑,语调很温柔和气,说得是:“就比如你在身上纹一朵花儿,只披着外衫,到了夜中湖心,只有你我二人时,你将衣衫解开,露出身上的花来请我品鉴。”   郑玉衡:“……”   他的眼皮跳了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脑子眩晕了一下。   他有时候也会被檀娘的话突然震住,而且经常瞬间就耳根红得滴血,说不出口回答。   郑玉衡愣了一会儿,居然比量了一下心口,喉结滚动,低声道:“……你说在哪里好?”   董灵鹫道:“后背吧。”   郑玉衡愣了愣。   她喝完了茶,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似乎避过落月庵的斋饭,就是等着这一顿秋末的锅子感受温暖的——在宫中时,她的饮食有一整个慈宁宫的人照看,不会给她吃这种在月婉和小厨房眼中“不够精致”的食物。   她盘子里的萝卜都得雕个牡丹花,换了别的花杜月婉都觉得有失身份。   “后背……”郑玉衡喃喃道,他顾不上吃,握着筷子想了好半晌。“那不就看不到……”   董灵鹫尝了几口,没回答,而是先说:“冷。”   郑玉衡脱下外衣给她披到肩上,将一旁早就煮沸了的酒倒出一壶,倾倒进杯中递给她。   董灵鹫捧着酒杯喝下去,暖意从内至外,再加上面前热气腾腾的暖锅,肩上的衣衫,几乎跟秋末的寒气完全隔绝了。   她喝完了酒,声音有点微微沙哑了,回复道:“纹在背上才能把花采下来。”   随后,董灵鹫抬眼望向他,轻轻地道:“昨夜在你背上挠得红印子消了吗?”   郑玉衡动作一顿,当即脸上肉眼可见地泛红,他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口酒,壮胆似的,但说出话来却怕被别人听见,悄声:“不知道,你……你帮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小郑你在说什么啊!!(纯属是被教坏了) 第123章   董灵鹫含笑望着他, 靠近了几寸,她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宽衣解带, 真是好兴致。”   郑玉衡瞬间无地自容,低头不再说话,白皙的耳尖都泛着红。他默默地给董灵鹫布菜,将她比较喜欢吃的食材用公筷放到她面前, 而后陪着董灵鹫喝酒。   她的酒量很好, 若不是上次占花名时抽到了分别敬贺、饮醉方休的签, 恐怕十个郑玉衡陪她痛饮, 也见不到董灵鹫醉后的模样。   这一次郑玉衡悄悄跟她出来, 觉得过量伤身,并不想让董灵鹫喝太多。两人心中都各自有个分量,所以大约各饮了三杯, 就停下来用膳,等暖锅里的炭火烧透, 滚水停止翻腾时,正好吃完了饭,以备好的清茶漱口。   暖锅撤到一边, 夜色渐浓,煮着余酒的小火炉咕咚冒泡。星光烁烁, 昙花在几乎同一时争先开放, 一瞬绽开、又一刹寂灭,极为美丽和短暂的景象出现在两人面前,伴随着星月之辉, 和秋末下萧冷的晚风。   董灵鹫的心情忽然无比安宁。   她平日里虽然也十分平静从容, 却像是有一道秤砣压着似的, 让她的一悲一喜、一乐一怒,都显得沉甸甸的。而这种举止上的“分量”,似乎从很多年前就降临到了她身上,让董灵鹫不断习惯身上的重量。   自婚后不久,她似乎就已经无法肆意地大喊出声,无法如同家中一般习练君子六艺、以击球投壶为乐,她的鬓发间总是装饰着表明身份的贵重饰品,限制她的自由——她的位置越高,就越觉得这方天地好像在不断缩紧,将她框在一个小格子里,沿着一个轨道走下去。   但此刻,她体会到这种安宁,就仿佛是天地倏忽宽广,她极目远眺,眼前并非是宫墙朱门,而是一片粼粼的湖面、月影摇晃,昙花一现。   郑玉衡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月亮,然后说:“坐船吗?”   董灵鹫道:“我记得你晕船。”   “我不晕,”郑玉衡立刻摇头,“我跟你坐就不晕。”   董灵鹫挑了下眉,转头看了他一眼:“小郑大人,你很会随机应变嘛。”   郑玉衡不好意思接话,伸手探过去拉住她的手指——他曾经很多时候都想这么做,但是碍于身份和场合,只能小心的试探和揣摩,而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   他带着董灵鹫走出亭子,然后踩到了亭边的画舫上。这是早就停在这里的,先前乘船而来的老船夫已经上岸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   郑玉衡牵着她上了花舫,让她坐到竹棚的里面,然后随意地划动舟楫,这条精巧的舫船就在水月湖中随意地飘动起来,荡开一层层细微的水波。   董灵鹫听着淅沥的湖水声,她的心神清澈寂静,迎着满怀的月光,忽而忘却了身份。   郑玉衡回到她身边,说:“只在落月庵住一日吗?”   董灵鹫道:“要是没有你,就一日。”   郑玉衡顿时精神起来,刚要开口,便听她说:“但你明日就要回去当值了吧?”   他刚打起的精神瞬间又低落下去。   “我以前也来过这里,”董灵鹫道,“陪着……给这里的菩萨佛陀上过香。”   她本来顺口想说孟臻,想到郑玉衡是个小醋罐子,将这个名字略过了,然而郑玉衡却十分警惕,捕捉到了她的省略,低低道:“檀娘陪先圣人来过几次?”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道:“很多次,记不清了。”   郑玉衡拈酸吃醋,故意道:“我这些把戏都是你看腻了的,先圣人肯定也在这湖上陪着你泛舟,给你做暖锅热酒吃,你一定觉得他的比较好——”   董灵鹫道:“没有,我没陪他湖中泛舟。”   他有点高兴,但还很矜持地克制着自己,别高兴得太厉害,假装很有气度地道:“那就是先圣人的不是了,他怎么能这样亏待我的檀娘呢。”   这话说得,连董灵鹫都想教训教训这张嘴,从哪儿学得这么坏。   夜深风冷,董灵鹫看了一会儿月色与湖中的倒影,忍不住紧了紧衣衫,随后,郑玉衡起身将画舫的小门关上,本就昏暗的光芒忽然消失,四下静寂,舫船却一直在摇动,似乎一直向黑暗的波光中驶去。   董灵鹫本来就有点困,月光和湖风消失后,她更有一种安逸的懒倦,就像是在避风的角落闲下来,可以慢悠悠地伸一个懒腰似的,她闭上眼,侧卧在画舫上铺着软毯的小榻上,尽管这里狭窄、逼仄、昏暗,但她听着郑玉衡的呼吸声,却觉得很舒服。   步摇早就卸去了,金钗从她的发髻间滑下来,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她没有去捡。   郑玉衡也没有。   两人面前的小案上也有蜡烛,但没有人去点,只有彼此的呼吸一直在持续,慢慢地趋近于同一个步调……然后,她幻觉似的听到了他的心跳,跟自己的心跳声化为同一个频率。   这让人觉得很安心,又很困倦,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困过了,仿佛马上就在沉睡的边缘,却还能感觉到他的温暖的气息在接近。   郑玉衡坐到了她身边,有一点儿摸索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寻找和试探,他试探地握住她的手,见董灵鹫不出声、也不收回,就把她的手放到脸颊上,在玉白细腻的手心上磨蹭着,如同一只被抚摸的猫。   然后他又俯身,低头将唇映在了她的额头上,董灵鹫觉得这像是对小孩子所做的,又痒痒的,于是轻轻笑出了声。   郑玉衡悄声说:“天地看不到了。”   “什么?”   “看不到我们。”他说。   郑玉衡的吻从额头移下来,轻轻地印到她的眼睫上,在细密的眼睫下方,在她的眼尾,在她成熟中流露出疲惫的每一寸肌肤,他仔细地亲吻着,然后说:“没有人能看到我们。”   董灵鹫低低地承认,她半抬起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郑玉衡继续道:“你可以不是太后娘娘,我也可以不是郑玉衡。”   “那我们是什么?”   “就是彼此。”他说,“天底下一对最平凡的男女。”   董灵鹫笑了笑,但是郑玉衡亲到她眼角湿润的眼泪。   他品尝到她眼泪的味道,有一点苦涩。   她说:“我好累。”   郑玉衡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觉得,你好累啊。”   董灵鹫点头,但却又喃喃地重复了几遍这句话,她的手收紧,攀住他的肩膀,绕着他的背,说:“钧之,钧之……”   郑玉衡低下头,将唇递到她的唇边,当董灵鹫触及到对方柔软的唇肉时,忽然间失了控,狂风骤雨般倾泻着自己的痛苦,她的牙齿在那上面留下印痕,在他的口中咬破表皮,她品尝着对方口中的伤痕,带着一点儿甘甜的、血液的味道。   直到双方分开时,她还在剧烈地调匀气息,董灵鹫把他弄得伤痕累累,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依旧递上来,毫不恐惧。   舫船还在动,随波逐流。   但就像他说的,太过宁静和黑暗,连天地都看不见他们两人。董灵鹫闭上眼睛,将那顶无形束缚着她的冠给抛去,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衫,环住他的脖颈。她热烈地回吻,像是要把他从整个世界里融化,想要把他纳入进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当中,她要完全地独占他。   郑玉衡沉默地承受,只有在疼痛到达一定界限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沙哑的闷哼。直到她的头发完全散落,珠钗接连坠落,青丝垂荡。   董灵鹫伸手卸下耳环,扔在了船底,至此,她身上再没有一件金玉所做的装饰,然后她翻过身,在这个狭窄的榻上拥着他,压在郑玉衡上方。   董灵鹫将他的外衫扔到一边,因为太暗了,两人甚至连对方的眼神都看不见,只有心跳、只有呼吸,只有视觉消失后最敏锐的听感和触摸。   她低头咬住他的喉结。   郑玉衡的手指猛然一紧,但是又松开,他做出吞咽的动作,像是诱惑对方再凶残一点,没关系的,不必束缚着自己。   但董灵鹫没有那样做,她又心疼起被自己咬出的齿痕,抬手抚摸着他脖颈上的伤,声音交杂着呼吸:“钧之……”   “嗯。”郑玉衡回应。   “有时候……”她的气息极为不稳定,“我会想要杀了你。”   郑玉衡竟然没有觉得意外,他问:“为什么?”   “因为人是会变的。”董灵鹫低声说,“如果让我看到变心的你,会玷污了此刻我眼前的你。”   郑玉衡说:“我不会,但要是你担心,也可以杀了我。”   他居然在真心考虑这件事。   董灵鹫又笑出了声,她说:“疯子。”   “有一个能发疯的对象是好事。”郑玉衡很坦然,“说明我的爱恨强烈纯粹,我那么那么那么地爱你,这世上有很多人不知道这种感觉,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董灵鹫问:“你不觉得我有这样的想法很不对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不觉得在宫里这么多年,维持着清醒明智,而且还温柔善良,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要是你完全正常的话,我倒是觉得不太对劲。”   郑玉衡其实很早就意识到了。   看上去最清醒和正常的董灵鹫,在不断的压抑和克制之下,其实拥有着一些很疯和濒临崩溃的想法,但是她总是能悬崖勒马,总是能再次控制好自己,就像一台能够自救的精密仪器。   但现在,他要让檀娘放弃她的自救,让她痛快地发疯,热烈地表达,让她尽情地感受彼此的温度和情绪。   董灵鹫对他的反问很是认可,先点了点头,然后又很温柔地笑起来,但这种笑里藏着哽咽——哽咽声很快就藏不住了,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低下头,埋在郑玉衡的怀中。   她开始流泪,在这个狭窄简朴的画舫中,没有金妆玉饰,没有三叩九拜。   郑玉衡抱住她。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温热地浸透他身前的衣裳,过了一会儿,郑玉衡听到她的哭声,一开始还是压抑的、轻微的,但逐渐地放肆起来,她伏首在自己的怀中,像是一株开败了的莲花,不绝的香气缠绕在她残荷般的身躯上。   郑玉衡冥冥之中觉得,这是迟来了十几年的眼泪。   他解开领子,抬手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痕,董灵鹫握住他的手腕,忽然低头咬住他的肩膀,狠狠地穿过了皮肤,留下渗血的牙印,她悠长地呼吸着,这吐息几乎带着滚烫的热意。   “檀娘,”他其实很怕痛,但这样的痛,却让郑玉衡觉得格外的放松和满足,这就像是董灵鹫从高高的崖上坠下来,而他把她接住了一样。“记住刚刚的感觉,任何时候你都能这样对我,但是……不要减少对我的喜欢,一点点也不可以,否则,我会难过死的。”   作者有话说:   写一章哭了两次(……我脆弱的共情防线总是一击就碎) 第124章   次日, 董灵鹫在落月庵与住持下棋论佛,至午后方由麒麟卫护送回宫。   而小郑大人显然不能如此放肆, 他早早地回到殿前司, 洗漱更衣,换了衣裳,像往常一般在归元宫陪侍皇帝。   小皇帝有了孩子,这些日子除了政务, 就是在凤藻宫陪皇后和小皇子, 一成为长辈, 倒是飞快地成熟起来, 在言谈当中偶尔会露出颇有见地的言论, 只有一样仍相同——那就是他还是常常跟郑玉衡吵架,一是因为两人气场不合,二是因为他说话也太气人了一些。   这日, 孟诚被皇后劝说,心里正想着跟郑钧之和睦相处, 毕竟那是他妈留给他的诤臣,没有难以掌控的家世背景,不必担忧四世三公累世豪门之患, 人又足够聪明。他正做好了心理建设,一抬头, 看见郑钧之格外乖巧地低头侍立, 织金紫微公服,安安分分、老老实实。   孟诚先是一松,然后又陡然一紧, 觉得他这么温顺的模样不正常,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目光落在他唇角未愈的伤痕上,心里那叫一个五味陈杂,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声。   郑玉衡假装没听见,不敢搭这茬。   孟诚坐在椅子上,取出奏折来看,看了一会儿,心烦意乱地又转过头,跟他道:“你——你过来,别装死了。”   郑玉衡走近几步,等着小皇帝跟他商议奏折的内容,然而孟诚却按住没说,先问道:“朕母后的身体怎么样了?”   他愣了下,回答:“娘娘这半年来已有好转的迹象……陛下其实也清楚吧?”   “朕说得不是这个,是……”   “臣知道,”郑玉衡道,“娘娘年轻时受过伤,臣的老师是不是曾经说过,如果不好好保养,她四十岁后,就会缠绵病榻。”   孟诚瞪着眼睛看他,想起对方是老太医的亲传弟子,喉结动了两下,按着奏折的表皮,问他:“如今慈宁宫的事务不多,以你的见识,是不是能……”   后半句孟诚没说,他想不出合适的字眼。   郑玉衡想了一下:“……臣觉得老师说得不是单纯的身体情况。一个人的精力和意志再坚强,终究有限,太后看起来就像是不可斗量的海水,能够消化一切,但日久天长,焉能不知也有海枯石烂的时候。”   孟诚的御笔抵着下颔,他沉默地思索了片刻,道:“母后提过想去行宫居住,但没说什么时候去。让母后一个人去长泰行宫,朕很担心。”   郑玉衡看着眼前的金殿,兽脑香炉升起腾腾的白雾,混着一缕淡淡的龙涎香。紫微宫哪里都好,天子所在,国之都城,但这个地方,就像是一个望不见尽头的漩涡,她已经在里面损耗了太多时日。   “臣可以照应。”他说,“但以娘娘的苦心,她也不会全然放下一切的。”   “谁用你照应,朕是让你劝劝她!”孟诚的目的明显达到,却还故作不悦地反驳,他就算有用到郑钧之的地方,也有点儿别扭地口是心非。   对此,郑玉衡倒没什么感觉,他对孟诚逐渐宽容了起来,除了统治者这三个字在他身上映射的特质外,他本人其实并不那么令人讨厌。   孟诚说完这句话,然后又回复了他的后半句:“朕自然明白,朕的身后一直有母后望着,面前有朝堂诸公注视着,这天下说是孟氏的天下,也不全是。”   这天下也是天下人的,立在朝堂上的诸公,幕后掌舵的太后娘娘,以及他面前的郑钧之,都或多或少地有一颗为天下人而言的心。   惠宁三年十月末,新政策令走出了京都,在京畿和相连的两个州内施行,由朝廷派遣专门的臣子前往监督和考察。而随着许祥内厂督主的职务罢免,小皇帝没有再任命任何一个宦官担任,而是将这个机构并入了麒麟卫刑狱。   他本来也有想并入紫微卫的想法,但郑玉衡觉得不妥,他虽然在殿前司任职,同属于紫微卫,但是皇帝的紫微卫中有太多世族子弟,一旦并入,就会变成簪缨世族们争先恐后渗透和把持的目标,而太后娘娘和先圣人当初特别设立的麒麟卫,反而大多都是从平民布衣之间甄选的兵卒为卫,倒是更难以被朝臣控制。   郑玉衡这么一说,孟诚也觉得有理,就将此事这样办了下来——从前内厂的文掾属臣合进麒麟卫刑狱,而其中的内侍则回归后省,专司后宫各项用度笔墨之事,将宦官的干系理清,减轻了文武百官对阉宦奸佞掌权的惧怕。   也因如此,内侍们的威风大受影响,宣靖云又向来是个和气圆滑给面子的人,明哲保身,不愿争抢。于是入内内侍省在前朝的分量被严重削弱,成为了一个弃子。   当宦官成为弃子,不需要制衡朝臣的时候,说明这位皇帝已经建立起足够的心腹组织、或者有摆布朝中势力彼此倾轧的能力。   有郑玉衡全心辅佐的孟诚,似乎已经勉强达到这条合格线了。   十月二十八,初雪。   慕雪华去凤藻宫探望皇后,抱着小世子,两个对小孩儿有耐心和充足母爱的人碰到一起,自然一见如故,感情日渐升温。   董灵鹫伸手将皇帝看完、仍觉得需要请示的折子拿过来,手一拢,薄薄的两本。她正看瑞雪和赵清两人射覆,被这事儿打断,嘴边的提示都忽而忘了。   “你们继续,”董灵鹫让两人不必停下来,就坐在暖炉边,没有回案前去,她展开了奏折扫了几眼,一件事是她北征前说过的通海之事,将大殷的商品销售到海外去,前几年的小宗贸易已经证实了此法有利可图。再派人从海外诸国带回他们的特产,若有合用的,引入大殷民间……这算是好事,没有不批准的。只是户部的钱粮不够,前期对商船的投入耗资甚巨,又在北伐之后不久,才有了难处。   小皇帝参考了郑钧之的意见,并不想听从户部的看法加征税款,而是想开放一批大殷向民间的借债——即国家作为靠山,以此信用来向民间地方的豪商富绅筹集钱款,等到了期限,再多加归还给他们一部分财产。   董灵鹫见他写得详细,点了点头,递给一旁的侍书女史,道:“没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办,只有一点,要抑制底下的官商勾结。”   “是。”侍书女史挽袖提笔,将这个意思修饰一番,落在纸面上。   第二本展开,倒是挺有意思,是请求皇帝选秀的奏折。小皇帝驳回了,看字迹,连朱批都是自己亲自写的,就几个字,写得是“操心太过”。   董灵鹫被逗笑了,这不是来请示她的意见的,而是孟诚暗示地告诉她:“我不要选秀,不要再让他们弄来一批我不认识的人。”……一旦他这里走不通,这些冥顽不灵的老臣一定会来请求董太后的懿旨,以孝道压人。   孟诚这是跟她哭诉呢。   董灵鹫扔下奏折,说:“这个不回了,带个口谕吧,就说哀家知道了。”   “是。”   看完奏折后,这点儿内容还不够给她醒神的。   董灵鹫近来一身轻松,只每夜听一听郑玉衡的汇报而已,也渐渐有一些闲散时日的习性故态复萌。她继续一边喝茶,一边看两人的射覆。   “……你覆得也太偏了,清儿早就不向着姑姑了。”李瑞雪想尽诗句而不得,愁得开始卖弄交情,“清儿如今是娘娘的人了,一点面子也不给我。”   赵清却道:“姑姑若想不出,就求一求太后娘娘,娘娘早就知道了。”   李瑞雪果然看过来,但这时候,一直在含笑旁观的董灵鹫却没望着她,而是将目光眺向了窗外。   两人随着太后的视线望去,见到盛着一层薄雪的窗棂远处,映出殿外长廊回折的景象,荷花池结了一层孱弱的冰,栏杆上、朱瓦上,都落着雪,隐隐透出一股霜寒之气。在覆雪的朱红栏杆内,一个戴着斗笠,披着一件淡青色毛绒披风的人正在向这边走。   太远了,看不清是谁。   李瑞雪正琢磨,一旁赵清道:“是郑大人。”   瑞雪疑问:“你的眼神儿就这么好?我没看出是小郑大人。”   两人一同望向董灵鹫,这时,她才轻轻地说:“是他。”   天冷挂在殿里的鹦鹉抬起头,叫道:“小郑大人,小郑大人!”   董灵鹫回过头:“谁教它的?”   瑞雪和赵清俱是摇头,一脸无辜地说没有,并且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了殿外教训小太监的宣靖云身上,又立刻收回去,假装没这么做。   董灵鹫啪地将茶盏落在花几上。宣靖云立马从外头探个头进来,眼睛滴溜溜地扫了一圈儿,见太后盯着自己,一下子就有点腿软,刚想自己没犯什么事儿啊。   董灵鹫道:“把你儿子拿出去。”   “啊——?娘娘,奴婢不收干儿……”他话没说完,一旁的小太监扯着他小声道,“鸟、鸟!”   宣靖云恍然大悟,赶紧把鹦鹉拎出来,他一边拎走一边还替董灵鹫教训道:“真是只扁毛畜生,一定说了娘娘不爱听的话了,这就把你拿去炖了!”   他就是表面说说,实际上稀罕着这鹦鹉呢。宣靖云一转身出去,跨出门槛,迎面不远就撞上郑玉衡,他还没打招呼,鹦鹉叫道:“小郑大人!”   郑玉衡回来见檀娘,高兴得在心里直转圈圈,一时也没注意到这是人说的还是鸟说的,拍了拍宣靖云的肩膀,道:“都知日安,您先忙,我去看娘娘了啊。”   说完,就跟宣都知擦身而过,直奔正殿。   他进了帘内,边走边将落了点雪的披风斗笠摘下来,交到女使手里,然后绕进去——眼里连个别人都没有,猛地一下子扑了过去,把董灵鹫抱进怀里,闭上眼认认真真地在她身上吸了一大口。   董灵鹫还没说话,一旁的赵清就掩面转头,唇边笑意不止。李瑞雪先是一愣,饶是多年在宫中的涵养,都差点冒出一句骂人的话来,她连忙起身,一个眼神把周围的小丫头们都遣下去,再道:“你真是我的活祖宗啊,娘娘这天天服药的身子骨,你给压坏了可怎么办?你在慈宁宫怎么跟回家一样,这还有没有个章法啦?”   郑玉衡只怕杜月婉,不怕她,含糊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我没压着她。”,然后就又贴了贴董灵鹫的脸颊,再蹭了蹭她的鬓发,缠绵得几乎有点饥渴了,像是饿了似的,他的眼睫细而密,扫在董灵鹫的肌肤上。   董灵鹫觉得痒,伸手拍拍他的侧颈下方,小郑大人才又深吸一口气,把头从她身上抬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你想我了吗?”好像有条尾巴在他身后晃,“我的伤长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见他嘴唇上的伤痕已经完全好尽了,连点印子都没有,不仅如此,她那夜在他脖颈上咬得齿痕、在他身上抓得痕迹,全都消得干干净净——   这人的身体恢复能力也太好了,连个印记都烙不下,必须得时时温习、常常留下印痕才行。   郑玉衡牵住她的手,黏糊糊地扯不下来,这几日他跟小皇帝闷头研究通海贸易的事情,熬得好久没睡,今儿孟诚大发慈悲把他放回来,郑玉衡却一丁点困意都没有了,那叫一个精神。   他将董灵鹫的手抚摸了几下,檀娘居然没训斥他,这让小郑大人更加“为非作歹”起来,不怕死地当着瑞雪姑姑的面搂她的腰,还没搂住的时候,忽然感觉椅子下方有什么东西跳了上来,他一摸,热乎乎软绵绵一团。   郑玉衡呆了呆,低头,看见原本趴在董灵鹫膝盖下面的白猫跳上来,甩着一身浓密顺滑的长毛,对放在它身上的这只手怒目相视,然后啪地挠了他一下。   “喵——”皑皑很生气地瞪着他。   郑玉衡看了看面露笑意的董灵鹫,又看了看猫,根本不在意它的愤怒,甚至皑皑越不高兴,他就越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郑玉衡顶着压力抱住她,把皑皑挤在两人中间,他贴过去,在董灵鹫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皑皑呆愣住了,挣扎的力道一松,在中间被挤成猫饼,生无可恋地瘫软在了董灵鹫的怀里。   不光是猫惊呆了,一旁的瑞雪姑姑也眼角微抽,掉头跟赵清商量怎么给娘娘换个男宠,这人也太没规矩了!必须换!马上就换!   直到董灵鹫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稍微推了他一下,低笑道:“好了,发什么神经?”   作者有话说:   你就宠他吧—— 第125章   “今天下雪了。”他说。   董灵鹫笑, 看着他道:“真巧。”   “对,真巧, 陛下恰好今天放我回来, 我路上看见下雪了,想到你喜欢看雪,心里很高兴。”他语言简朴,很诚恳地说。   郑玉衡其实是有办法把这意思表达得很精致的, 但他看着董灵鹫, 才华辞藻一概失灵, 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真诚的眼神。   “所以你就扑过来啦?”董灵鹫温温柔柔地说, “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郑玉衡不是小孩子了, 他已经二十岁,前几个月七夕行过冠礼,但他对董灵鹫的喜欢, 却还时常流露出纯粹的特质,那么积极、那么可爱。   董灵鹫向一侧挪了挪, 将绒毯分给对方一半,让他坐到自己旁边,然后低手把皑皑抱上来, 搂在怀里。   天气一日日地寒下去,皑皑的毛也越长越密, 就像个雪白的毛绒团子。   郑玉衡伸手拨了拨暖炉, 从怀里掏出一卷书,递给董灵鹫。   “《北山酒经》?”董灵鹫扫了一眼书名。   “对。”他道,“我跟陛下要的, 我记得你这里有上卷, 这是下卷。之前你看了上卷, 说很有意思,我在归元宫瞧见,就把它要来了。”   “诚儿说给你就给你了?”董灵鹫挑了下眉。   “我帮了陛下这么多事,他总得赏我点儿什么吧?”郑玉衡一边说,一边理所当然地轻轻点头,他的目光上下游移地看了董灵鹫一遍,道,“你穿厚一点,我们出去看雪吧。”   董灵鹫还没回答,一旁早就无可奈何的瑞雪当即把眉头一皱,她算是服了郑玉衡了,一天能让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说:“你还是太医呢,小郑大人,我要是身在前朝,早就弹劾你了,越来越像个恃宠而骄的佞臣!”   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的赵清也道:“郑大人最能折腾了,前几天月婉姑姑陪着娘娘去落月庵,杜尚仪一个没看见,就不知道郑大人把娘娘带到哪里去了,她还说呢,要是碰掉了太后的一根头发丝,可真是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   董灵鹫有些心动,就道:“我哪有那么娇气。”   瑞雪:“从前您可不这样,别的不说,要是让外面那群小丫头看见了,娘娘的威严何在。”   郑玉衡跟她辩论:“谁说有威严就要寸步不离慈宁宫了?再说我们也不当着众人的面,我跟她悄悄去,你们都留在这儿看屋子,别人肯定不知道。”   赵清反应得比较快,睁大眼睛,忍不住道:“你这人怎么连我们都要争宠啊……”   董灵鹫一边翻了翻《北山酒经》,一边任由几人讨论。她大略翻了一遍,将书放到一旁,然后站起身。   她一起身,瑞雪和赵清就知道娘娘的意思了——都怪小郑大人。两人将厚衣服取来,又加了一件带着毛绒领子的玄金披风,将董灵鹫的钗环一一扶正,最后才依依不舍看着郑玉衡牵着她的手从后门偷偷走了。   李瑞雪望着两人背影,无奈地摇头,跟赵清道:“真不跟上去?”   赵清思索片刻,道:“郑大人是太医,孰轻孰重,他肯定清楚。而且有郑大人陪着,她一定很开心。”   外面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虽是初雪,却并不薄弱,倒有一股绵绵不绝的气势。   董灵鹫单手在披风里抱着手炉,另一只手由他紧紧的牵着,郑玉衡带她避开了当值的女使和内侍,规划好了一个隐蔽又快捷的路线,很快便走到锦芳园中,园里大多数的花还未开放,只剩下一片冬日开放的香兰雪,覆着一层洁白,香气悠长。   两人的鬓发,衣衫间,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霜。郑玉衡伸手抚过她的发,一经接触,便忍不住就抱了她一下,低头亲了亲她落着冰晶的眼睫,道:“梅花还没开呢,等再过两个月,我给你折几枝红梅放在案上。”   董灵鹫没有阻止他的动作。空气冷冽清幽,在呼吸之间灌入肺腑,这一层清寒之气包裹着她,驱散懈怠和昏沉……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耳鸣过了。   那些嘈杂、断断续续、却又驱之不绝的噪音,已经沉寂了太久。让董灵鹫险些都要忘了它们。   就像是忘了此前走过来的二十年。   她清澈的眼凝视着面前这个人。   郑玉衡正值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纪,他的墨发乌黑,年少俊美,对自己的爱慕怀揣着近似虔诚的意味,他微笑着望过来,干净得像是冷泉中潺潺的流水。   董灵鹫也想到二十岁的自己,她在这个年龄,却隐没在黑暗漆黑的地方,做布局和设计背后的谋主,在光芒不能至的角落翻搅风云,不能被人熟知、不能被人记住,在无数个蜡泪成灰的枯灯下谋算世事,在杀局当中背水一战。   在很多时候,她闭上眼,都会闻到一股鲜血的味道,在沉默和寂静当中想起一个个狰狞的面目,孟臻的亲王兄弟,倾轧严重的朝臣,那个残酷冷漠、漠视人命的老皇帝……还有临死之前指着苍天,高喊“此天负我”的董太师,她的父亲。   落月庵内,至今还住着她曾经的弟妹,如今的慧静禅师,她已故亡弟的遗孀。   为了一个皇位,董家的满门忠臣,支离破碎。   她的耳鸣里不止有嘈杂的乱音,还有一些人的辱骂怨恨,一些人的痛哭流涕,她走得每一步,向后回望,都能看见路上斑驳的血迹。董灵鹫扪心自问,曾经无数遍地怀疑自己——你也能得到一个善终吗?   董灵鹫,你也在肖想一个善终吗?   她看着郑玉衡,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抬手在掌心呵了一口气。随即,郑玉衡将她的手捧过来,握在掌中,紧张地问:“你是不是冷了?我们上楼吧。”   锦芳园里有一个小楼,她曾经带他来过。   董灵鹫摇了摇头,反握住他的手指,然后将他带入花繁雪重的隐蔽地,在枝叶重叠的间隙光影下靠近他身边,扯着他的衣领吻上唇畔。   郑玉衡乍然一怔,他没想到董灵鹫居然会这样做,他手足无措地顿了好半晌,尝到了她唇上鲜红微甜的口脂——下一刻,董灵鹫又走近了几步,他退无可退,脊背抵在树上,撞落一层飘散的雪。   他的手抬起来,抱住董灵鹫,感觉到她并不是在发泄什么,只是很单纯、很温和地亲吻了自己。   郑玉衡虽然大胆,却还没大胆到这个地步,他怕从锦芳园的某一处突然冒出来一个宫女或内侍,这对董灵鹫的名声有碍……他忐忑不安,心跳越来越快,在呼吸交错的间隙中,低低地道:“檀娘……”   “嗯。”她应答了一声,眼眸中含着一种他不能立即体会的光芒。   郑玉衡心里一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直接横抱起来,走上小楼的阶梯,到楼顶上铺好软席,才将董灵鹫放下。   董灵鹫坐在半开的窗前,看着他生起暖炉。   薄雪化透,她的心重新宁静下来。   “钧之。”   “嗯?”   “我已经在长白头发了。”她轻轻地说。   郑玉衡添炭火的手一抖。   “流光容易把人抛,”她说,“我比你大十七岁,要是没有我的话,你怎么办呢?”   她十分镇定地在说这件事,在此之前,两人之间也一起商议过这件事——但那不能算是商议,只不过是郑玉衡一厢情愿的执着罢了,董灵鹫不同意他殉葬。   郑玉衡拨弄炭火的钩子,手紧了又松,孤零零地落到身前。   “我……”他说了一个字,然后又停住,沉默片刻,继续道,“你不能把我变成你的遗物。”   董灵鹫的心弦被猛地撞了一下。   “我之前想,”他开始叙述一个荒诞的想象,“我到底能不能孤身一人活着,为陛下做几十年的忠心贤臣?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思来想去,也许是可以做到的。但我会变得比你还痛苦,有怨有恨,有痛有悔,却连天地都不忍相付,无人堪言……我没有檀娘的本事,我一定会疯掉的,我会跑进皇陵里,把那抔厚厚的黄土掘开,钻进棺材里,抱住你的尸骨。”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这样肯定会把陛下气坏的,也打扰你的安眠。但我没办法,我都被抛弃了,还管别人生不生气吗?在那里陪着你,一刻也不分开,这就会让我很高兴了……直到我也化成一堆尸骨。”   他说得太荒唐了,董灵鹫从来都没有想过。   她被惊讶了很久,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想了好半晌……对方好像是说真的。   董灵鹫抚摸着手炉上的纹路,她罕见地沉默下来,最后才道:“……我真是对你没有办法。”   郑玉衡靠近过来,握住她的手。   两人在高楼之上向下望去,天地一白,雪光隐隐。董灵鹫正出神地望着远方,忽然不知道想起什么,转头道:“我不会变成尸骨的。”   郑玉衡一愣。   “下葬之前会有特别的工序,不说千年,几十年上百年内不会腐朽。”董灵鹫随口一提,“孟臻龙驭归天的时候就有,他如今还全须全尾地躺在皇陵呢。”   郑玉衡忘了这茬儿,他眨了眨眼,喃喃道:“你们俩都年轻貌美的,只有我变成了一把骨头,那多不好啊。”   董灵鹫对他口中这个“年轻貌美”很有不同的意见。   郑玉衡想了想,又道:“先圣人驾崩时才四十岁,他应当生得还很儒雅英俊吧。”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打量着他的神色,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倒是想看看,我到底哪里像他。”郑玉衡边说边点头,“前几天甘尚书见到我,总是一脸‘欣慰’地审视我的脸,我嫌尚书大人年纪大了,不好意思跟他争辩。”   哪里是不好意思争辩,而是小郑大人很有分寸,怕自己的话把尚书大人气个不轻,再把人气病了惹出祸来。   “你长得比较好看。”董灵鹫没怎么犹豫就夸奖了他,她看郑玉衡还琢磨这事儿,便提了一句,“你别想着挖皇陵了,这是斩首的大罪,诚儿非得把你砍了不可。”   郑玉衡嘀咕着“我才没想”,然后跟董灵鹫聊起《北山酒经》里的酿酒内容,说到兴起时,他还亲自挽袖架炉子,跟锦芳园的小宫女们要了一壶酒。   两人从小楼上谈天说地,无所不言,董灵鹫给他讲这个王朝几十年前的模样,讲那时贫乏的大殷官中、饥荒连年的百姓,给他讲当时把持朝政的大宦官、或是某某权臣当道的时期,这些动荡时期的事件一一讲来,即便她声音温柔,听来也颇有一股狂风骤雨之意。   最后,日暮天黑,董灵鹫喝了酒犯困,趴在他怀里睡着了。郑玉衡将她背起来,将她的披风拢好,从小楼里拿了提灯,循着来时的足迹回去。   在路上,灯影在眼前微微晃动,郑玉衡走过结了冰的荷花池,走过曲折的回廊和宫道,明亮的月光照着眼前。   董灵鹫在他背上动了动,郑玉衡怕吵醒她,步调一停,随后就感觉到两条带着温热气息的胳膊环绕到脖颈上,带着软绒的袖口拂在他身前。   她低低地自语:“哄我。”   “哄你什么?”郑玉衡一边走一边问她。   但董灵鹫却不是跟他说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继续喃喃着:“……讲故事,给我讲故事……娘,你给弟弟讲的故事我不爱听……”   郑玉衡的脚步一停,趁着她睡着了,坏心眼蹭蹭往上冒,说:“要我讲故事,你得叫我夫君才行。”   董灵鹫不理会他,含糊地说了句梦话:“娘……你不哄我……”   郑玉衡只好道:“哄你哄你,我给你讲故事——可是我娘也没给我讲过呀,我是第一次当娘,你多担待一下吧。我给你编一个。”   董灵鹫没出声,他就继续说:“从前有一个公主,她是皇后所出,备受宠爱,她到国寺中祈福时,见到了一个擦地的小和尚,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温文识礼,两人……”   他一边说,一边顺着赵清留的后门进了寝殿,将董灵鹫放回榻上,给她身上的披风取下来,然后坐在床边,把这个故事慢悠悠地讲完。   他说完时,董灵鹫已经熟睡了,她安然温和的模样,让人无法想象这具柔弱的身体里居然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但如今,辖制着她的自控和自我隐忍、自我虐待,已经随着风萧月寒而散去,她越来越不像太后,越来越像董灵鹫自己。   他们就像是两块拼图,千辛万苦、却又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了一起。郑玉衡望着她,就感觉心要被填满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轻轻道:“晚安。”   作者有话说:   檀娘可爱捏,小郑也好可爱捏=w= 第126章   如此安详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两月, 临近年关,郑玉衡虽然仍旧在殿前司担任职务, 但孟诚已有将他调回六科内的心思——倒不是因为他哪里不好, 恰恰相反,是孟诚虽然与他日日鸡飞狗跳的,但很清楚郑钧之的忠心和才干,这才不想让他一直留在殿前司。   就跟殿帅冯老爷子所说的, 这只是为他的资历和履历镀金, 有了这一层流程, 就算郑钧之并非豪门簪缨之族, 资历倒也算不得太过浅薄, 又有孟诚的重用,加上他办的事没有不成的,在朝堂上说话也有点声音、能让人听得进去了。   他把郑钧之放进六科内, 真正身处于这个鱼龙混杂的官场之内,他才会是孟诚手中最利的那把剑。   只不过小郑大人要是一离开, 孟诚连个商议讨论的人都没有,所以这事儿只是在他心里想一想,并没实施。   进了腊月后, 朝中年底之事忙碌不堪,六科内常常为预算与亏空争吵, 各州交上朝廷的税赋虽然表面足数, 但里面也大有陈粮充新粮,以次充好的情况在,账面与实际并不全然相符。   孟诚前些日子刚下了两道旨意, 训斥几个州中哭穷拖延税款之事, 这群人跟朝廷做买卖倒是很积极, 上赶着吃朝廷为通海贸易之事所举的债,真到了交钱的时候,把头一扭,又半个子儿都掏不出来了。   他翻着礼部递上来筹备年节的奏疏,却有点心不在焉的,回头一看,两个脸熟的内侍太监,以及殿前司中的侍卫在旁,郑钧之不在。   “你们大人呢?”孟诚问那个侍卫。   “回陛下的话,”侍卫行礼回禀,“郑大人今日不当值。”   “哦——”孟诚应了一声,心说他哪儿来那么多假,朕还在这儿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这人倒是闲着去了,于是想了想,又说。“他出宫了?”   侍卫默默地摇了摇头,支吾道:“郑大人的去向……卑职也不知……”   他不知道,孟诚倒是用脚后跟儿都能猜出来,八成又去讨好他母后去了,这人这么受重用,偏偏就这一个德行死性不改。小皇帝没少琢磨这事儿,还曾经拿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许诺他,但郑玉衡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孟诚听得直想跟他打一架。   但他是皇帝,皇帝总要顾忌着天家的体面,对他这等假正经的行径,也只能忍了。   孟诚今儿不想为难他,所以也就问到这里,他继续批阅奏折,大多皆是年底清算国库之事,还有各州递上来的请安折子,州县长官送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特产,又是橘子又是枣的,屁大点事儿都写道折子,仿佛意义在于告诉皇帝他们还活着。   孟诚看得烦不胜烦,随意批了,直到展开一本,见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与地方外臣工整恭谨的书法大有不同,他心神微定,先翻回去看了看上奏之人。   御史台,邢文昌。   这人年龄虽然不大,但事迹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此人忠正刚直,曾经上过讨太后娘娘的檄文,此文用词锋锐冷酷,简直有刀笔吏的杀气,连孟诚看了都双眉紧皱,大为恼火,但就是因为此檄,董灵鹫将他调进了御史台,并没有迁怒于他。   但后面的发展就很是戏剧化了。邢文昌不仅没有受处罚,反而进入御史台后,似乎不敢相信这种待遇,后来因为董灵鹫整治朝臣贪污,致使官场当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位邢御史又觉得许祥是个谄媚的奸宦酷吏,险些跟他发生肢体冲突。   然而那时有孟摘月救场,将邢文昌提溜进狱中跟当时受牢狱之灾的御史周尧对质,对质过后,邢御史的口风大变,将其余指责太后的人批评得体无完肤,最后竟然成了董灵鹫并未笼络、却忠心耿耿的铁血言官了。   董灵鹫虽然没有理会过他,但小皇帝却时常批阅此人的奏折,也在面见御史台诸臣的时候见过这位邢文昌,因为他说话动不动就攀扯到“陛下比太后不如”、“陛下比先帝不如”……等等,让孟诚一个头听得两个大,也不太喜欢此人。   但此人确然如董灵鹫当初所言,胆子极大,监督朝臣这方面又有一股先天的敏锐,总是能给孟诚搜集到臣工身上不易察觉的把柄写在奏折上,总体来说,是个对孟诚有利,但不太讨喜的人物。   孟诚看完了名字,心里就知道他一开口,对群臣来说,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儿。但小皇帝倒挺高兴,他兴致勃勃地翻开,刚想看看今天是谁挨了顿骂,刚看了两行字,脸色迅速地沉了下来——   勤政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连一旁内侍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重了起来。有一个小内侍正向前上茶,大气也不敢出地将一盏湖州的青龙雀舌呈到御案上。   随着茶盏与桌案相接触,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孟诚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下去,眸光阴晴不定地转了转,跟侍卫道:“把你们郑大人叫回来,让他赶紧滚过来!”   “是。”   ……   郑玉衡折了红梅,一枝枝修剪成合适的形态,将梅枝插进案上的花瓶里。   更换红梅之事,算是他休沐清闲时的头等大事,有小郑大人操劳,就连慈宁宫的女使们都甚少再管娘娘案头上的花枝了。   董灵鹫倚在贵妃榻上看书,是郑玉衡偷偷从民间搜集的一些传奇故事话本——大殷民风开放,不受朝廷重用的文人一部分便以此为业,这行业最初孟臻打压过两年,勒令说不许对宫中的贵人们编造是非、捕风捉影,有过消沉的阶段,后来孟臻无暇他顾,懒得理这些尽是荒诞臆想的本子,遂渐渐恢复往日之风气。   但这种书一般是进不了世族内眷之中,以及皇宫大内里的,至少明面上禁止此书。不过说实话,董灵鹫也不是没看过,她年少时在自家无书不读,连兵法术数都看过不少,这些东西也看了一些……进宫后因为宫禁森严,已有十余年不曾见过。   规矩再森严,也保不齐宫中会有,但董灵鹫估摸着,宫中藏起来的禁书恐怕比这玩意儿更香艳,无法示于人前。   董灵鹫一边看书,一边听小郑大人在那儿咔咔剪枝子的声音。她正想着民间给孟臻杜撰的这个爱妃,她闻所未闻,不知是根据什么编出来的……忽而冷香接近,一只手碰到了她的肩头。   董灵鹫抬起眼,见郑玉衡身上沾着梅花的香气,力道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说:“背光了,仔细眼睛。”   日头偏移,董灵鹫看书不觉时辰,冬天日头又弱,周遭显得不够明亮。   董灵鹫把书递给他,起身坐好,道:“我让你给我找点神话故事看,你给我弄来这么多明德帝的野史艳闻干什么?”   郑玉衡脸上一红,轻咳一声,掩饰道:“这些都是京中红袖坊上卖的最好的。”   “红袖坊?”董灵鹫琢磨了一下名字,“勾栏?”   “不不不,”郑玉衡大惊失色,“我不去戏院!我一支曲子都不听!红袖坊是卖书卖纸笔的地方,穷酸文人们自觉风雅,想要有佳人在侧、红袖添香,才这么起名的,你别诬陷我。”   董灵鹫笑眯眯道:“着什么急?勾栏怎么了,朝中多少文武大臣还在勾栏里叫条子设局,连款待座师的鹿鸣宴都有人携名妓相陪,前中书令吴重山的儿子,在京中为一个雅妓豪掷千金,挂双十台捧为花魁,这些事儿,哀家都知道。”   吴重山他们家最后可是抄了家的。郑玉衡默默地想到。   “不说他们,就是这本书里的人物,”董灵鹫点了点纸页,指的是孟臻,“他点的粉戏,连我都看过。”   郑玉衡又是惊讶不已,想象出夫妻同赏艳情粉戏的画面,脑子里嗡嗡地响,差点没转过来。   “当时我们要杀的那个官员是禹王一党的,此人油盐不进,不受贿赂,只是极为好色。孟臻特意挑选出一拨儿小戏子,调/教得水灵无比。”董灵鹫轻描淡写地道,“我们设了个局,让此人以为自己是英雄救美,所以美人投怀送抱……后来他死于马上风。”   马上风即“房事猝死”。   但她说到这里,这人肯定就是有原因的“马上风”了。   郑玉衡听得发愣,他跟小皇帝参政议政、搭档了这么久,有点儿缺德的法子也不是没使过,但他们俩的道行和“不守规矩”的程度,显然还没到这个份儿上。   但他转念一想,心里又莫名飘起来一个念头,不守夫道的男人没什么好下场,比如吴重山的儿子、比如这个前禹王的属臣,还有他的前辈,天底下第一大好人,先圣人明德帝。   郑玉衡心中一定,脑中甜滋滋地琢磨,他只对檀娘一个人动情,只对她胆大包天、难以自控,这还不算是天定的缘分吗?他们肯定是天生一对。   可惜小郑大人还没高兴一会儿,屏风外便有人禀报:“太后娘娘,归元宫的几位副都知在外头求见呢,说陛下找不见郑钧之郑大人,正发怒呢,请娘娘带个口谕,让陛下息怒。”   归元宫的天子近侍是知道郑玉衡身份的,他们这个意思,是委婉地跟郑玉衡说“别在慈宁宫窝着了,皇帝陛下找你,准没好事儿。”   董灵鹫“嗯”了一声,转头看向郑玉衡。   两人对视片刻,小郑大人不情不愿地起身,掸了掸衣袖上落了几片下来的梅花。他嘟囔道:“你儿子怎么总是找我……”   董灵鹫轻咳一声,他马上改了口风:“陛下真是勤政爱民,以后一定是一代贤君。”   董灵鹫笑了一下,故意说:“那你是一代名臣。”   郑玉衡的脸色变了变,脸上写着“谁要当什么一代名臣,我看见他就烦”,张了张口,硬挤出来一句:“……我当然……我对咱们儿……咱们陛下,当然很有耐心。”   董灵鹫没在意他这么说,钧之也就是在她面前放肆放肆,在诚儿和诸臣的眼底下,他还是很有分寸的。   她目光含笑看着他,催了催:“别耽误正事,去吧。”   郑玉衡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她几眼,刚走几步,回身过来又抱住她亲了亲脸颊,然后道:“我走了啊。”   “嗯。”   他这才起身迈步,走到屏风边上又回头看看,眼睛差点黏在她身上,然后吸了口气,委委屈屈地去归元宫了。   董灵鹫原本这一天就是陪着郑玉衡聊天下棋的,这会儿人去忙了,宫务又有慕雪华帮着皇后操劳、主持年节大宴,她最近清闲得不得了,安养身体,精神很好,想着日头不足看书伤眼睛,也就撂下书册,让李瑞雪陪着她出去走走。   严冬腊月,瑞雪姑姑把她捂得严严实实地,随后才乘轿出门。   刚出门没多久,董灵鹫在轿辇上闭眸小憩,忽而感觉停住了,前面传来一道陌生但十分年轻的男声。   “臣邢文昌请皇太后陛下坤安。”   董灵鹫睁开眼,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此人。自从孟诚亲政以来,虽然还有大臣来慈宁宫议事,但董灵鹫大多只是指点几句,不多面见……由于她所见的人都是六部内各司之首,非尚书、参知等宰执无法入慈宁宫,所以逐渐断绝了京中其他官员的觐见。   这只是潜在的规则,而明面上,自董灵鹫上一次下令允准百官入宫禀报政见起,御史台、六科、大理寺……凡有官印在身、足以参政者,皆可入宫求见。   在这里遇见这么个人,倒是令人意外。   董灵鹫道:“免了。”   外面的人便起身,似乎上前了两步,脚步声踩在未来得及扫尽的积雪上,发出嘎吱的声音。   “臣有事启奏。”邢御史道。   董灵鹫支着额头,淡淡道:“归元宫尚在处理朝政,你去见皇帝,不必拦哀家的驾。”   “臣冒昧,此为臣之过。”邢文昌道,“但此事只能求太后娘娘,请您面见。”   董灵鹫道:“瑞雪。”   “是。”瑞雪伸手拢开轿帘。   周围随侍的宫女内侍,层层叠叠,两人起码也有十步的距离。董灵鹫静坐其中,乌发金钗,拢着一件暗金凤凰图的大氅,面目平和,宁静如秋霜地望着他。   而此刻,邢御史的相貌也展现在她面前——年轻、俊美。   他跪在了轿辇前,低头道:“求太后娘娘珍重自身,莫效北齐胡太后、北魏冯太后,娘娘千秋英名,不可让小人尽毁啊!”   董灵鹫神情微变,抬眼看向他:“小人?”   “郑钧之狐媚惑主,以色事人,短短两载内竟至殿前司为天子近臣,宠信至此。”他道,“他获宠于娘娘,犹不知足,又欺瞒陛下,接连高升,此为欺君罔上,臣请太后挥泪斩之!”   董灵鹫抬指敲着轿内一侧的小案,道:“你就要说这些?”   她曾经料想过此事败露,所以倒也不算意外。比起朝中人人缄默,对她足够容忍和畏惧的老臣来说,这些新入朝不久、没有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新臣,才是最容易对此事产生过激反应的……至于一辈子隐瞒下去、没有踪迹,那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光是郑玉衡的长相就够让人想入非非、暗自揣摩的了。   邢文昌顿了顿,脸上突然显出一股不自然的病态潮红,似乎强行压抑着剧烈的激动,说:“太后娘娘久居深宫,无以为乐,臣愿自荐。从此卸下官职,专心陪侍娘娘。”   董灵鹫:“……”   作者有话说:   小郑:我说天怎么不下雨了,原来是你给我整无语了!!! 第127章   归元宫内。   “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孟诚劈头盖脸说了一箩筐话, 连辩解的话都没让郑玉衡开口,连珠炮似的道, “要不是你太乖张放肆, 会被御史发现?从今儿起,你干脆就滚出宫,省得你仗着母后不管你,天天给朕找活儿干。”   他这话说得可就有点没良心了, 郑钧之再有错, 在处理朝政出谋划策上, 也帮了他不少。   郑玉衡哑口无言, 只得默默地把奏折接过来, 低头从头看起,他刚一看名字,就低低地嘀咕道:“我早就跟此人不合已久……”   “不合?”小皇帝眉头一拧, “你俩都没说过话,当朕不知道?”   “他前两年上檄文诋毁太后娘娘时, 臣就在心里跟他不合了,只不过除了在朝堂上外,私下里并未见过面。”   郑玉衡说完之后, 再看了看邢文昌都写了什么——要不怎么说这人是孟诚又爱又恨的一道利器呢?他颇有点无差别伤人的味道,这一次弹劾郑玉衡, 也是在作为御史纠察关注群臣的过程中, 留意到他京郊的宅子是个空宅子,十天半个月不回去一趟。   按理说郑玉衡这种备受皇帝宠信的臣子,就是得到皇帝的重用, 在皇城中别有下处, 那也是应该的, 普通人也不会多想,但邢文昌因为表现出众,今年升迁有望,御史台的御史们庆祝恭贺他的同时,闲谈交流的过程当中,不由得提起朝中那位炙手可热的新贵——殿前司的郑钧之郑大人。   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御史台有不少年轻御史,跟郑钧之年龄相仿,可对他的升迁之速嫉妒得眼睛发红,当即有一位说起捕风捉影的传闻,说听老大人们偶然谈起过,郑钧之长得有几分先帝的神韵,很得皇太后欢心云云,说不定升迁这么快也有这部分原因……以此来大肆倾倒不得重用的苦水、以及对高官厚禄的眼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邢文昌听完之后,扭头便去考证,随后不久便上了这道折子,文中写得义愤填膺,锋芒毕现,请孟诚斩了郑钧之。   小皇帝今儿刚高高兴兴地想看他要骂谁,就被邢御史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给连累进去了,骂郑玉衡就算了,还捎带着说他识人不明,让卑鄙小人参政。   两人面对面闷坐了一会儿,小皇帝刚才骂他吼岔气了,单手捂着肋骨下方,隔壁压在桌案一角,半晌不出声,见郑钧之抬头,才挤出来一句:“怎么,你可有什么对策?”   郑玉衡抚纸沉默,少顷道:“他也根本没有切实证据。”   “可是流言如虎,人心可畏,你们还……你们还……”你们还真有点什么。孟诚说不出这句话,咬牙道,“就算再清白的一个人,一张纸,也敌不过千口万口啊,何况你清白吗你?一个邢文昌事小,但这事恐怕御史大夫卫泽方卫大夫已经知道了,他那把老骨头、那犟脾气,要是撞死在朕的殿上,群情激奋,朕就是不杀你也不行!”   他这么一说,牵动岔气的肋骨,又隐隐刺痛起来,眉头紧皱,闷声盯着他。   尚书大人们或多或少都知晓一些,卫泽方也不是全然一点消息都不通。但是他自己私底下的疑虑和怀疑,跟摆在明面上戳破面子工程,那可是不一样的两种说法啊。   郑玉衡沉吟片刻,道:“其实……其实宰辅大人们比臣和陛下更怕这种事发生。”   孟诚一怔:“怎么说?”   “若是坐实此事,死我一个事小。”郑玉衡边思索边道,“让文武百官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路,只要取悦皇太后就能接连升迁,平步青云,恐怕很多人都不会再读书弄墨,而是涂脂抹粉、打扮得俊俏可人,以图青云直上……有捷径能走,朝野之风大变,宰执大人们应该要急得撞梁撞柱了吧?”   孟诚垂着手,手指在书案的角落轻轻地叩击着,盯着他没说话。   郑玉衡便继续:“此为不正之风,一个就是杀了臣,灭杀这种不正之风的兴起,但这不仅会对太后娘娘的名誉有损,反而坐实了此路也许可通,并不是上上之选,上上之选就是干脆维护住太后娘娘刚正不阿的形象,斥责邢文昌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居心叵测。请陛下立即下私函给诸位尚书,分析利弊,请尚书大人们自择明路。”   “要是他们早就想除掉你呢?”孟诚道,“凭什么老大人们就会当你的靠山?”   “陛下,”郑玉衡梳理思路,跟他道,“臣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想要除掉我,早就该动手了,不必等到今日。”   “你是朕的近臣,能够遏制朕的权力,他们很难不趁机推波助澜。”   “但自从臣入殿前司以来,除了与北肃使臣议和之事亲自出面以来,旁人并不知道哪些是臣的主意,哪些又是陛下的。”郑玉衡道,“更多时候,给陛下出谋划策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身后站着太后,太后娘娘在您、在宰执们眼中无可动摇,这就够了。”   在君权与相权的这个天平上,郑玉衡本人的分量还达不到让其左右摇晃,但这个天平的平衡并不是双方对等,而是有一个足够强势和眼线无孔不入的第三方,那就是太后娘娘。   她不仅仅是小皇帝的靠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臣工们的靠山,因为孟诚心性不定,要是他昏庸暴虐、滥杀无辜,只有董灵鹫能死死地压制住他,让他翻不出浪花来,这就是太后此前说的“监督制衡”之责。   孟诚沉默着思考了良久,随后起身拟函,直接让郑玉衡提笔代拟,他一边口诉,一边在殿内来回踱步,忘了自己急岔气儿的事情了。   将给中书令、各部尚书、御史台及大理寺的私函写完,孟诚出了一脑门汗,他坐回原处,突然觉得不对,道:“邢御史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实在好用,你整这么一出,不会把他治死吧?”   郑玉衡还未开口,一旁忽有人声在外求见,后省的一个副都知赶来,掐着细细的嗓子禀报:“启禀陛下,邢御史邢大人从宫门内进入,私自叩见皇太后陛下了,在嘲风门拦下了凤驾,宣都知派奴婢来禀报给陛下……和郑大人。”   孟诚闻言一愣,郑玉衡也差不多是同样的表情,两人对视了一眼。   孟诚一摆手,内侍便退下了,门一关,小皇帝又拧着眉头,感觉自己刚好点的岔气又严重了,他扶额道:“这是什么意思。”   郑玉衡茫然道:“我也不清楚……”   孟诚看了他几眼,豁然一起身,道:“咱俩得去看看,过刚近迂,这人胆子又一向大,别给朕作出什么刺王杀驾的事儿来,十个脑袋不够掉的。”   郑玉衡连忙扶了他一把,体贴地帮小皇帝顺了顺气。孟诚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郑玉衡好像对照顾自己这件事上毫不抵触,给他一种很微妙的错觉……这人是不是把自己当长辈了?   ……   风雪依依,淡而冰凉的寒风卷着雪花,徐徐地在轿帘两侧翻动来去。   董灵鹫的两手彼此抚摸着,被对方这话说得很是意外,但她习惯不露出明显的表情,所以表面上只是稍微抬了抬眼,平静道:“你?”   单单一个字,就充满了压迫力和质疑的味道。   邢文昌脸上的狂热和潮红还未褪去,他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在两侧女使和内侍的注视下,离董灵鹫又靠近了几分,几乎能看清她眼中漠不关心的神情。   但就是如此,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邢文昌低头叩首,急促地说到:“臣曾经误会过太后娘娘,罪该万死。”   “不必,”董灵鹫说,“你的檄文哀家看过,写得……还不错。”   邢文昌似乎因为这句话更加激动,连手指都微微颤抖了几下,他深深地呼吸,开口道:“臣罪该万死,臣……臣不知太后娘娘英明决断,在与周尧对质后,倍感痛心懊悔,只是一直无缘跟娘娘相见。”   他此前连董灵鹫的面都没真正见过,他对太后的外表也毫不关心,而是随着对董灵鹫的了解而变化心态……京中有不少对董太后的描述和记载,在政治建树上、执政手段上,还有玩弄人心的权术上,各色各样。他就像是一个爱诗之人,读了对方的四万首好诗一样,这种长久发酵的景仰足以让他进入一种狂热的阶段。   如果董灵鹫活在当代,应该就能理解了,这大概跟“毒唯追星”差不多。   但邢文昌本来并没有去见她的心思——因为在所有传言当中,董灵鹫都和已故的先帝情深意笃。而君主的身份对臣子本身就是一种压制,邢御史根本无法将自己拿出来跟先帝比较,这是对太后和先帝感情的一种亵渎。   所以,邢文昌在发觉频繁出入皇宫大内的郑钧之,跟太后娘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时,他简直进入了一种矛盾至极、又欣喜若狂的状态,他对郑钧之的杀心非常重,可这又不妨碍他自荐枕席。   董灵鹫看着他膝行过来,御史的官袍在薄雪上拖曳出一道痕迹。   邢文昌道:“娘娘,郑钧之可以做的,臣也一样能够做到,臣甚至不需要娘娘在幕后为他铺路,臣不在乎官位,只要娘娘肯要臣代替他。您……是不是也玩腻他了?”   他确实非常大胆。   郑玉衡的履历当中,确实有董灵鹫不少的手笔,不过没有切实证据,就算被人察觉也无可厚非。但邢文昌并不知道,郑玉衡其实也根本不在意什么青云直上,他是为了让董灵鹫多一个人可用、尽心辅佐小皇帝才入仕的,否则他比任何人都想黏在董灵鹫身边,甩都甩不下来。   董灵鹫垂眸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笑,道:“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哀家也有走眼的时候。”   “不,”他道,“娘娘英明神武,早就将臣看穿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瑞雪警惕的监督之下,伸手探进轿子里,双手捧住董灵鹫的一只手,冰凉的手指包裹住她白皙细腻的指节。   董灵鹫看着他,道:“……放肆。”   邢文昌被这两个字说得浑身一抖,脸上、耳根,反而都翻涌起一团滚烫的热息,这让他本就因为失眠和紧张的脸色显得病态和偏执:“太后娘娘,您为什么待他这样好?因为他长得像先帝?因为他投机取巧、捷足先登?娘娘,您可以玩点新鲜的,臣不会吃醋、不会嫉妒,还会为娘娘引荐新的年轻郎君,臣为以前误会娘娘而向您赔罪——”   这都是假话。   董灵鹫能一眼看出。他的谎言并不熟练,像是在极度热切下逼迫自己说出的,她甚至隐约预感到,邢文昌对郑玉衡充满了杀机,绝非他口中所言。   邢御史话语未尽,他接触到的手指突然抽了回去,“啪”地一声清脆响动,他的脸上顿时热辣一片,整个人都被打得偏过头去,牙齿磕破口腔内壁,从嘴角往外渗血。   “哎呀娘娘,仔细您的手。”瑞雪连忙从旁关心,揉着她的手心,嘴角却都盖不住松一口气的喜意。   董灵鹫面无表情地道:“无碍。”   “娘娘……”邢文昌哑着嗓子,低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擦拭着唇角,“求您再考虑一下,臣绝对比郑钧之更了解您,如果娘娘想要在朝野当中驱使臣,只要成为您的入幕之宾,臣一定粉身碎骨以报。”   他不仅没有因为被打而消沉,反而说得更加直白露骨,似乎了解董灵鹫的为人,不会因为他言辞放肆就斩他的首。   不过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了解还不差,董灵鹫的确不是这样的人。   “你对自己,也太自信了些。”董灵鹫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让哀家利用的价值?”   她低头看着邢文昌血痕未清的唇角,语气淡淡:“你所具备的一切,还不足以跟入幕之宾这四个字做交换。”   风声倏忽而起,却让她冰凉的字句显得更为清晰,甚至这种淡漠的、毫无情绪的语气,挟着一股比风雪更寒冷的味道,能够剖肤切骨。   在嘲风门远处,孟诚跟郑玉衡刚刚赶到,望见慈宁宫的轿辇和邢文昌跪在地上的背影,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正巧,一个被瑞雪姑姑打发回去,给太后娘娘更换手炉的小女使路过。郑玉衡看着眼熟,连忙叫住她,问道:“那边什么事儿,你知道吗?”   女使怯生生地看了皇帝陛下一眼。   孟诚了然地把她和郑钧之一起拉到角落,避开身后归元宫的内侍们,咳嗽一声,保持着威严道:“没关系,你说吧。”   女使面前被两个大男人堵得水泄不通,碍于皇帝陛下的身份,经验又不足,只得如实地小声道:“邢御史拦住娘娘,当着我们的面,说要自荐,取代……取代郑大人。”   郑玉衡脑子里轰得一声。   孟诚脑子里也轰得一声,但他捂住岔气的肋下,觉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随即扭头赶紧看旁边的人。   郑玉衡转头就要过去,杀气腾腾,如有实质,咬牙切齿地道:“邢、文、昌!”   “哎哎,你别冲动——”孟诚就近拦住他,从后头把人一揽,差点被力气贼大的小郑大人甩出去,他道,“你发什么疯,你跟他不一样?”   “我跟他怎么一样!我是命中注定,天定良缘,他背着我撬墙角他不要脸!”   “郑钧之,”孟诚苦口婆心地道,“他这不是当面撬的吗?不是……这他奶奶的也不是你家墙角啊,这是我娘!我娘亲!”   郑玉衡气得失去理智,扯着他的手往外掰:“你别拦着我,诚儿我跟你说,他根本就不是为别的弹劾我的,他就是想耍花招!他才是贪图你家权势富贵的那个人,你不砍了他我自己去揍他!”   孟诚压根儿拉不住,还牵连到本就岔气的地方,扶着柱子好一通咳嗽,指着郑玉衡的背影道:“还不去,还不去把你们郑大人拉回来!”   人都看傻了的紫微卫如梦方醒,三步并作两步,几个人上前把顶头上司给拉住扯了回来。   一旁的两个近侍赶紧上来给孟诚顺背,小皇帝咳嗽了半天,就地坐在赌气的郑玉衡身旁,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你要干什么,你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争风吃醋,坐实了你的身份?你还记得方才在归元宫跟朕说得什么吗?”   郑玉衡眼眶发红,闷着不出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朕差点被你胳膊肘戳背过气去,”孟诚心有余悸,道,“朕去,朕过去帮你看看,你就在这坐着。”   郑玉衡的眼睛红彤彤的,声音沙哑,压制着情绪,深深地抽了口气,蹦出来一句:“你替我打他。”   孟诚算是服了他了,道:“行行行……你们把他看好了,不许他过去发癫,要不然朕先打你们一顿。”   几个紫微卫兢兢业业点头,把郑大人团团围住。   作者有话说:   孟诚:…………这也算是一种成长吧就是说………… 第128章   孟诚身负重任, 走到一半回头看了一眼被紫微卫包围住的郑钧之,确认他被拉住了, 才一路上前来, 端起威严的皇帝架子,晲了地上的邢文昌一眼。   董灵鹫身侧的女使们向皇帝行礼,口称“万岁”,邢御史也如梦方醒, 掉头以臣子之礼见过皇帝, 但小皇帝一来, 他脸上那股有些极端和病态的热切逐渐消退了。   “母后, ”孟诚向董灵鹫问候了一句, 状似无意地道,“真巧啊,朕才看了御史的折子, 出门就能见到御史在母后面前进谏……可有什么大好的谏言,说来听听?”   董灵鹫见他出现, 品味着这个巧字,目光微扬,朝着远处对方前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虽没见到郑玉衡本人,但看着停滞在远处的天子御驾, 心里也大约有个底了。   邢文昌见到孟诚, 不仅不为方才之事心虚,且还直面天颜,义正辞严, 面色肃穆地道:“臣家乡的荔枝甚甜, 方才路遇皇太后, 向孝敬太后娘娘,为她进献一些。”   孟诚话到嘴边,让这句话给噎了一下,盯着邢御史那张脸。   这人长得挺板正,怎么跟他想象得不一样啊?你不应该坦率刚直,直言不讳吗?   他转而看向董灵鹫,见母后的视线望着远方,片刻才收回。她轻轻地整理衣袖,平静道:“有心了,可惜寒冬腊月,哪来的荔枝呢?御史糊涂了。”   邢文昌定定地看着她,手指紧了紧。   董灵鹫对孟诚和颜悦色地道:“确实巧得很,你出来时碰见郑钧之没有?他没就近服侍伺候你?”   小郑大人刚刚被叫走不久,邢文昌便入宫觐见,这其中要是没有一点儿说法,董灵鹫可不相信。   孟诚不知道她此刻提起的意思,犹豫着道:“我让他歇着去了。”   两人在邢文昌面前若无其事地聊起另一个人,就算他的脾气再好,都不免脸上变色,何况邢御史的脾气说来也不算太能隐忍,顿时眼露妒忌,手指攥得咯吱咯吱响,下唇被齿尖咬出一道印痕。   董灵鹫仿佛并未发现,仍旧语调温柔,跟方才拒绝他时的神情天差地别。她慢条斯理地从轿中出来,大氅徐徐地拖曳过地面,发出与雪消冰融的轻微摩擦声。   董灵鹫道:“他是忙了一些时日,该放他养养精神,像皇帝这么用人,未免有些不体恤臣工。”   “母后说得是。”   孟诚上前扶住她的手。   小皇帝也回过味儿来了,他娘亲向来杀人不用刀,光是这几句轻飘飘、温柔和婉的话,放在邢文昌耳朵里,就比杀了他还难受——要是此人真起了那种荒唐混账心思的话,孟诚对母后的含蓄刺激倒是乐见其成,他娘亲本就不是一个柔弱可欺的女子,恰恰相反,她的刀锋比大多数人都要尖、都要利。   惹恼了他不要紧,要是惹毛了母后,那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但在周遭众内侍眼中,皇太后陛下语调温和,连邢御史方才的冒昧大胆也没追究,实在是慈悲为怀。   孟诚扶着董灵鹫走过邢文昌面前,她垂落下来的厚重下摆徐徐地在面前行过,衣摆的暗纹如蛟龙一般摆尾游过,只一瞬间,便匆匆在眼前消逝而去了。   邢文昌面色几度变化,手握成拳,哑声低喊了一句:“……娘娘……”   孟诚听见了,之前被郑玉衡一顿折腾给压下去的火儿蹭地一起冒上来,转头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天色不早了,把邢御史送出宫吧,不然他在大内里迷了路,走不出去,倒显得像是朕有意苛待他。”   周围的内侍顿时动作起来。   孟诚听到,董灵鹫自然也能听见,只不过她恍若未闻,不曾回头,只拉着小皇帝在雪中闲散漫步。   两人向前走了几十步,已经远离方才的轿辇和嘲风门,风雪寒冷,董灵鹫抬手拢了拢衣领,望着结冰的湖面道:“他弹劾钧之了?”   孟诚应道:“对。”   “你不是自己来的吧?”董灵鹫打量他几眼,望向他身后,两人驻足在此等了片刻,果然见到一个人影从另一方向绕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颇有些手忙脚乱的紫微卫。   紫微卫见太后和皇帝当面,立即停步行礼致意,孟诚也没有让几人继续拦阻,也就是几息的时间,董灵鹫便被他扑了个满怀,让小郑大人紧紧地抱住。   她衣衫如此厚重,都能感觉到对方狂跳的心脏震动声。董灵鹫退后半步,重新站稳,把郑玉衡从身上扯下来,小皇帝的脸色也沉了下去,薅着郑玉衡的肩膀把他拖开几步,转头就骂道:“你还要不要脸,朕还在这喘气呢!”   郑玉衡心里被堵塞得酸软发疼,看起来又委屈又可怜,眼巴巴地看着檀娘,跟孟诚低眉顺眼地诉苦:“我要脸有什么用?陛下,你这个皇帝当得多不威风啊,都有别人敢当着咱俩的面对太后娘娘心怀叵测了,这人还不该怒斥责罚?”   孟诚阴恻恻地道:“你现在就当着朕的面心怀叵测。”   郑玉衡立即把话一收,发现小皇帝反应过来了,挪了几步躲到董灵鹫身边。   小皇帝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他今天这行岔的一口气是缓不过来了,一发怒就硬生生地刺痛,于是又敛了敛性子,扶着董灵鹫继续散步,边走边道:“像是邢文昌,还有郑钧之,他们两个一流的人,要是父皇还在,岂容他们在您面前放肆,早就人头落地,尸首分离了。”   郑玉衡多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脑袋,这时应景地摸了摸脖颈,轻轻叹了口气。   董灵鹫道:“假设有什么意义?你爹要是还在,你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登基继位。”   孟诚道:“儿臣又没关系……按照儿臣的意思,这邢文昌还是趁早杀了省事,我也不用他给儿臣纠察群臣,刺探百官之错了,此人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郑玉衡在旁边小鸡啄米地点头,眼神极真诚。   董灵鹫却笑了笑,说道:“那多无趣,留着给你们两人玩玩……没点让人头痛的事儿拦着,生活过着反倒没有什么滋味。”   孟诚跟郑玉衡又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两人产生了一种非常诡异的默契,而且在邢文昌面前,形成了一种非常难以言传的统一战线——就连小皇帝都觉得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郑钧之更好点,起码他俩熟啊。   董灵鹫连他们的对策都没问,就这样陪着孟诚说了几句话,这才将小皇帝打发走,让他回归元宫处理政务。   孟诚倒是乖巧听话,确定没出什么大乱子之后,也就没想到趁此机会向母后讨教国事,两句话就走了,但另一个人黏在了身边,手指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连小皇帝临走前频频向他使眼色都视而不见。   小皇帝就是把眼珠子抛到天上去,郑玉衡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陪他继续批折子,何况这本来并非该他当值,而是孟诚赶着人把他拎回去的。   他攥着董灵鹫的袖摆,因为情绪激动,太过用力,不小心把她的袖子攥出了一层密密的细小褶皱,郑玉衡注意到后,连忙又松开,把褶子一点点抚平,陪她进了观雪小筑。   小筑内满是红梅,暗香浮动,院内有一尊梅仙天女像,前头上着宫人经营的线香,淡雾缭绕。竹帘里头暖炉刚添了炭,火星微炸,哔剥作响。   董灵鹫解开大氅,让跟在身后的女使卷了竹帘,跟郑玉衡坐在宽近落地的圆窗前,搓热了手指,才款款开口,眼中含笑地问:“你方才在那儿看到了?”   郑玉衡低着头,声音压不住地泛可怜,也不知道是真觉得可怜,还是故意装得来争宠,他声音微哑,神情很难过地说:“看到了。”   “你忍得住没上来,肯定是诚儿拦着你了。”   “檀娘料事如神。”郑玉衡道,“我就说——我早就说过,文人秀士虽多,但能抵抗得住你的又有几个?不论外貌、才干、经历、背景,还是权势、性格,檀娘就是世上一等一的,再也挑不出来第二个,我就算是里头比较矜持的了!你看那个邢什么,他是半点道理都不讲!”   董灵鹫长长地嗯了一声,斟酌道:“你是里头比较矜持的?”   “那当然。”郑玉衡理直气壮,“我跟他不一样。”   董灵鹫忍不住笑,她抬起手,将茶具交给对方,小郑大人习惯性地接过来,手上的点茶工夫一点儿都没耽误,还眼眶发红,揣着忐忑地倾诉:“你……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他能骗我什么?”董灵鹫道。   郑玉衡的手顿了顿,靠近过来,面露严肃,很是担心地道:“你不会觉得他比我好吧?”   董灵鹫故作沉吟思索之态。   郑玉衡愣了一下,伸手抱住她,下巴抵在董灵鹫的肩膀上,眼泪说来就来,声音又粘腻又招人疼,带着些微哑,嗓子有点低:“你别想着不要我,那不可能的。我是全天底下最喜欢你的人,就算你把我扔出去,我也会自己找过来,把拦着我跟你在一起的人统统都——”   “杀光?”董灵鹫饶有兴致地接了句。   郑玉衡憋了一下,卡壳,咬牙道:“统统流放。”   董灵鹫笑出了声,她回抱住郑玉衡,笑得咳嗽了几声,对方慌张地给她顺背。   “咳咳……你,你可真是个大善人。”董灵鹫抬起眼,眼眸已经弯起,“你都这么生气了,还如此有好生之德。阿弥陀佛,要是孟臻在这儿,有一个算一个,脑袋全都掉光,不杀个人头滚滚,他是不会消气的。”   郑玉衡忧愁地低下头,小声道:“……就是因为……你这么好,喜欢檀娘是理所应该的,虽然是情敌,可也没犯什么天理不容的罪。在先圣人眼里,天理不容的是我才对吧……”   董灵鹫捧起他的脸,在他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郑玉衡有点发愣,然后眼睛又亮起来,蹭着她道:“你是不会因为年轻貌美的其他小郎君,就不要我的对吧?对吧对吧。”   董灵鹫道:“自然,我可有些年纪了,腰不太好,体能也不太好,应付你一个就有点累了。”   郑玉衡耳根一红,得寸进尺地道:“除了我以外,你也别指望别人了。檀娘的身体又娇贵、又孱弱,没有我不行的,而且我什么都合适,舌头也好用,身体也好用,反正就是,我——”   砰,背对着两人在不远处倒腾暖炉的瑞雪姑姑跺了下脚,不知道是嫌冷还是怎么回事。   在瑞雪的提示下,郑玉衡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反思着自己方才得寸进尺的嘴脸,在心中仔细地检讨一番,转头一看见董灵鹫的侧脸,那些检讨反思全都不翼而飞,他情难自抑地凑上去,低声道:“你刚才亲我了,你非礼我,我要亲回来。”   董灵鹫慢悠悠地喝茶,望着圆窗外被弧线分割得一碧如洗的天空和梅花林,她道:“哪来这么多要求?你这样,太不矜持了。”   她话音刚落,郑玉衡已经又抱过来,缠人得像一条蛇。他嘀咕道:“矜持是什么啊……我才不要呢。”   董灵鹫被缠得没办法,不得已,只得亲亲他的眼角、鼻梁、唇畔,如蜻蜓点水,轻啄而去,温声道:“好了,不闹了,我逗你的……”   窗外风动,梅枝簌簌微响,薄雪纷飞,香气蔓延缭绕。   郑玉衡在这头儿索取到了安慰,一颗心倒是定下来了,只剩下小皇帝自己头疼。他回归元宫一边把剩下的折子批了,一边心里还惦记着这事儿,估摸着御史大夫卫泽方总有一天得找上门来,慷慨激昂地纠谈此事,也不知道郑钧之说得那法子有没有效,其他宰执大臣们拦不拦得住。   小皇帝满腹心事,一会儿想到郑玉衡恃宠而骄的嘴脸,心说干脆让他死了算了,一会儿翻过身去,又觉得这人还不算太坏,起码他是诚心医治母后的病,也诚心辅佐他。   这一纠结就纠结到了深夜。孟诚怀里揽着早就睡着的王婉柔,对着不远处同样睡得安稳的小皇子,他左右琢磨不出一个究竟来,困得眼皮打架,最后不得不闭上眼。   小皇帝刚闭上眼还没一个呼吸,脑海中突然响起一句“诚儿你别拦着我”……   诚儿……   诚……   他嗖地睁开眼睛,盯着床帐上方,徐徐坐起身。   王婉柔有点儿醒了,她揉着眼睛,转头看向孟诚,低声道:“陛下?”   “好姐姐,你别管。”孟诚穿上靴子,披着衣服起来,“我让人去问问郑钧之睡了没有,把他从母后宫里拖出来走走。”   王婉柔茫然片刻,纳闷地道:“郑大人……?”   “朕还没睡,他不许睡!”孟诚咬着牙道,“这个混账东西,朕早晚先砍了他的头。”   作者有话说:   睁开眼:这可怎么办呢。   闭上眼(诚儿……诚儿……)   睁开眼:朕管他去死! 第129章   在过年气息一日浓过一日时, 邢文昌那本弹劾的折子也终于延迟地起了效用——御史大夫卫泽方在朝堂金殿上发问,质疑郑钧之的人品和居心, 义愤填膺, 咄咄逼人。   收到皇帝私函的诸位宰辅眼皮一跳,心道果然来了。朝野重臣们俱都有自己的思量,有的沉吟不语,有的委婉劝和, 只有两位当面跟卫泽方呛声, 为小郑大人说话。   一个是被小皇帝忌惮和厌恶多时的户部尚书徐大人, 另一个则叫人感到意外——是刚刚获封节度使不久的耿哲耿大将军。   两人一个是户部的话事人, 连续多年在朝为官执政, 之前任北伐总调度后虽然没有受到太多的恩典,但他的地位也因此不再动摇,连孟诚都对作风已经收敛的徐家态度暂缓;而另一个更是战功赫赫, 正在名誉和威势极煊赫的阶段,连上了年纪的卫大夫也不得不一时避其锋芒。   郑玉衡一个字还没说, 双方就已经如两军对垒,杀气腾腾。他与金殿上首的孟诚隐晦地对视了一眼,仔细旁听——无论是双方的哪一位, 在谈及此事时都刻意避开了对太后有威胁的说辞,而是拿捏他这个“软柿子”……这让他跟孟诚都稍微放了点心。   在朝多年之人知晓避开锋芒, 不可直撄虎须, 可御史台上的几位年轻御史却全然不知,见卫大夫力有不逮,当即上前表现自己, 初生牛犊不怕虎地极尽夸张, 话锋冷不丁地就带到了董灵鹫。   “……娘娘身为后宫, 早就不该再干涉朝政了,否则天家的威严何在……”   里头最年轻那个御史话一出口,前方相对的朝臣忽然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无数双眼珠子凉飕飕地盯着他,御史话语一卡壳,瞬间惊得面如土色:“下官、下官……”   他身旁的邢文昌也飘过来一个莫名令人惊悚的眼神,缓慢道:“你在说梦话吗?”   那御史看着前头卫大夫卫老爷子的脸色都黑了一半,连忙扑通一声跪下,低头瑟瑟不语。   众人这才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收回。耿哲按着武将的暗金兽首腰带,剑眉星目,语气比外头的气温还低几分:“卫大夫,这也是您的意思?你们御史台纠察百官,弹劾郑钧之,就是为了让太后弃朝,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卫泽方曳笏却立,花白地胡子一抖,瞪着眼睛道:“节度使好大的威风,张口便将此事牵扯到娘娘身上,我等监督朝臣,这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中事!”   两方争执不下,周遭的领参知政事职衔的老大人们又是一通和稀泥,劝说的、拱火的,一言不发的,这么一连串下来,郑玉衡还是一句话都没插进去。   别说他了,连孟诚都没找到接话的时机。   直到中书令左越昌急促地咳嗽数声,依仗着自己跟卫泽方的岁数相差不大,身份压过他一头,迈步上前,道:“既然争执不下,那就请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此案,必得有切实证据才可谈定罪之事,更何况……祸乱宫闱这罪名,还请卫大夫再深思熟虑一番。”   徐尚书接话道:“中书大人若如此说,恐怕委屈小郑大人了。”   “郑大人,”左越昌转头看向他,“你代殿帅全权处理殿前司公事,职权特殊,是陛下身边不可或缺之士,入狱收监,恐怕不现实,卸职赋闲,反倒给朝廷上下添乱,给陛下添乱。”   郑玉衡抬手行礼道:“请中书大人见教。”   左越昌望着卫泽方的脸色,抬手抚摸长须,缓缓说出一句:“……并不停职,只戴手镣办事,以示疑罪未明。”   他这句话一落,耿哲明显皱了一下眉。   耿节度虽然被郑玉衡气得够呛,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乖巧听话的货色,可架不住他受太后娘娘知遇之恩,效忠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想着把郑玉衡给捞出来。   然而彼此吵了这么久,虽没有让小郑大人进什么刑部大牢,可也没有放过他。戴着手镣办事不仅麻烦,而且显示出一股羞辱的味道……他是天子近臣,殿前司侍卫如何看他?来来往往的朝臣如何看他?在陛下面前,不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有罪吗?   这种罪名,难道皇帝陛下会不想杀他?   耿哲思考到此,忍不住向上看皇帝的脸色。出乎意料,小皇帝并没有发怒之态,神情上看,似乎只是感到头疼和无奈。   郑玉衡也愣了一下,他随即想到,这已经是中书令为自己想到的,能够使御史台同意、并维持人身自由的最好措施了。他旋即回复:“多谢中书大人,下官愿意。”   左越昌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转而环顾众人,又道:“既然内厂刑狱并入了麒麟卫,这又涉及到宫闱之事,便由麒麟卫进行鞫问,蒋大人?”   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抬起头,直接向孟诚拱手道:“若陛下同意,臣定为陛下效力。”   孟诚扫了他身上的麒麟服饰一眼,想到这人也是母后可以直接调度的亲卫,心里对左越昌的态度大约明了——差不多真让郑玉衡说中了,出于大局考虑,很多人都不愿意他坐实这种罪名,以免遗祸不轻。   不过这也有点试探董灵鹫态度的味道在,要是真把郑玉衡逮起来用刑,不小心把人弄死了,谁知道太后娘娘会是个什么反应,虽说有些资历的朝臣皆认为此人不过是先帝的“替身”,属于睹物思人的那个“物”,可也说不定董太后珍爱,万一惹怒了她,谁能预料到后果是什么?   别的不说,她要是真的弃朝隐居,从此深居简出、闲云野鹤,上面这个小皇帝别看现在很听话,掌握着权力的人要是昏庸冲动、发起疯来,谁能制得住在这个时代最有话语权的君主呢?   大殷的相权被分割成好几份,基本又不存在“百官之首”、“一呼百应”的情况。   两方彼此忌惮的情况下,董灵鹫多年来表现出的贤明睿智和令人信任,那就尤为重要了。   孟诚仅仅犹豫了很短暂的几息,随后便道:“左中书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   他一锤定音,卫泽方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散朝过后,孟诚没有回归元宫,而是就坐在殿上,看着蒋云鹤派人给郑钧之戴手镣,这比脚镣好一些,并不影响他更换衣物、沐浴洗漱,但这又比脚镣更差,因为这实在太明显了,一看便知是戴罪之身,示辱成分太过明显。而两手之间的锁链长度又放得长,致使此物沉重,粗糙黑沉的金属压在他的手腕上,几乎对比出一股纤弱之感。   孟诚想到他力气比一般人大,都能顶两个自己的,摇摇头,把“纤弱”这两个字甩出去。   两个麒麟卫推开后,蒋云鹤上下端详他一番,道:“对不住。”   郑玉衡道:“没什么,劳烦蒋大人为我的事奔忙了。”   两人也见过不止一次了,蒋云鹤顾忌着皇帝当面,不好将心里话实说,随后便行礼告退了。   他退出殿内后,孟诚站起身,示意郑玉衡跟过来。   两人边走边谈,小皇帝摩挲着手心,道:“知足吧,没把你下狱就是留了情了。”   郑玉衡道:“臣明白,大狱里的刑罚只会更难熬。”   “中书令有放了你的意思。”孟诚直接道,“就是不好明说……疑罪未明总比定罪好,何况你犯得这叫什么事儿,欺君罔上、祸乱宫闱?”   郑玉衡不太习惯手上的重量,他拧了拧手腕,叹气道:“这八个字,无论哪一半砸下来,陛下可就没有臣了。”   孟诚脸色一黑,道:“朕稀罕你帮我吗?才出谋划策几次,就这个德行,怪不得女尚书都说你恃宠而骄。”   郑玉衡低头听他骂完,然后道:“什么算是有证据?人证还是物证?”   孟诚哼了一声:“人证?慈宁宫密不透风,想要一个也没有。物证?……怎么,你还想有个定情信物被捉不成?”   他说到最后,已经开始暗暗磨牙了,心里嘀咕着,我管他死活干什么呀,越说越来气。   郑玉衡摸了一下胸口,道:“我可没有那东西……”   孟诚正巧一直盯着他,一看见他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瞬间就意会了,冷不丁地伸手揪住他胳膊,趁郑玉衡带着锁链行动不便,不顾体面硬生生在他怀里掏了掏。   他这举动有失身份,而且猝不及防,郑玉衡根本就没防住。   他冬日里层层叠叠的官服内,藏着一个帕子包着的小木盒,上面是灵山鹫峰图,里头还有几颗不知道被摸过多少次、盘得亮晶晶的红豆。   孟诚从牙缝里挤了一句:“……你可没有那东西?”   郑玉衡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你这是君主所为吗?”   孟诚差点呸到他脸上,得亏小皇帝涵养好,给忍了回去。他道:“我给你收着,你最近给我干干净净老老实实的,不许动歪心思。我和母后自然会想办法捞你的。”   郑玉衡索要无望,郁郁寡欢地点头。   孟诚这才继续说:“想要定你的罪,既然没有鲜明的证据,只有从你自己身上入手了。蒋指挥使的鞫问恐怕不会只有他一人,万一你熬不住轮番审讯,松了口,或是露出一点话柄和口风,就是朕也救不了你。”   郑玉衡看了看他手里的“定情信物”,满怀伤心地点头,说:“我知道,陛下放心,我就剩下嘴硬了。”   孟诚看他太过消沉,没让郑玉衡陪他理政,而是眼不见为净地让他回殿前司的住处去休息,也免得今日前来拜谒觐见的朝臣见到了他,看见他戴着锁链,行动不便,彼此尴尬。   郑玉衡早就料到有今日发难的情形,所以伤心也只不过是伤心没能保住信物,虽然伤心,倒也理解小皇帝的举止,也就乖乖回去低调装死,最好不要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郑玉衡心中这么想着,却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邢文昌。   邢御史公服未褪,手中带着御史台的一大卷案宗资料,已经做过归档和记录。他所在的御史台衙门跟殿前司相距较远,殿前司因为护卫天子,所以居所下处都在宫禁之内,与其他侍卫分隔开。哪怕就这样远,居然也能碰见,可以说是上天非要两人掐架,这也算是一种恶心人的缘分了。   郑玉衡以大局为重,就算心里对此人极度敌视,也忍了下来。然而两人擦肩而过时,邢御史反倒转头看了看他,冷冰冰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才把你生得跟先圣人肖似几分。”   他显然误会了。   郑玉衡也懒得解释,语气淡漠地回道:“就算自荐枕席,也要看清自己的资质。”   邢文昌笑了一声,说:“我是资质鄙陋,郑大人你也只是沾了前人的光。我知道你想杀我,我也一样想杀你,御史台也会派人在鞫问过程中陪审的,那个人就是我,你不趁机求求我吗?”   郑玉衡面无表情反问道:“娘娘见你第二次了吗?”   他这句话可谓是一把尖刀,稳稳地插入心槽,令人非常之痛啊。   邢文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瞬间被激怒,上前揪住郑玉衡的领子:“你得意什么?攀龙附凤的小人,我是真心仰慕娘娘的,我就是看不起你……”   郑玉衡默默地看着他发疯,道:“那你见她第二次了吗?”   邢文昌啪地抬起手,掌风停在他的脸庞之前没有打下去,然后又克制住自己,收掌成拳,胸口起伏地撂下一句:“你根本不懂她!”   说完就掉头而去。   郑玉衡摸了摸鼻梁,心想,你光看史官记载、宫闱传言,就能对她爱得死去活来的,连第二面都没见过,我都跟她在一起好几年了,她对我又亲又抱的,咱俩谁不懂她啊?   被邢文昌调剂了心情后,小郑大人回到冷冰冰的住处,睡在冷冰冰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念慈宁宫的床帐被褥、想念慈宁宫的熏香和烛火,还有檀娘的气息、檀娘的味道、檀娘伸出来握住他手指的触感……   郑玉衡夜不成寐,半夜披着衣服爬起来,望了望深深的宫禁。   夜色幽寒,冬日冷风呼啸。他穿上医官的衣服,悄悄摸摸地翻过殿前司的矮墙,心情忐忑,轻车熟路,做贼似的摸进慈宁宫侍药间,戳了戳在炉子边直打盹的崔灵。   这时候得有二更天了,崔灵吓得一激灵,抬眼看到郑玉衡,拍着胸口道:“哎呀……我还以为闹鬼了呢,你今儿怎么没来啊。”   郑玉衡抬了抬手。   崔灵一下子看到他手上的锁链,连忙道:“娘娘今日跟蒋指挥使说的就是这件事儿吧?哟,我在侍药间听别人说了,可惜没听明白怎么回事。”   郑玉衡严肃地点头,然后小声问:“娘娘睡了没有?”   “没呢,我去送药的时候里头还点着灯,我刚回来一会儿,困死了。”崔灵掩唇打了个哈欠,“她估计担心你呢。”   郑玉衡听了,心里愧疚不已,便道:“明日几时有人来,我只能待一会儿。”   崔灵道:“怎么啦,做贼呢啊?”   郑玉衡赶紧点头:“是啊是啊。”   崔女使扑哧一笑,道:“没事儿,你去吧,我明早叫杜尚仪去叫你,肯定赶在所有人之前把你拎回去。”   杜月婉的名字还是很有威慑力的。郑玉衡放下心来,靠着崔灵和其他的几位内人打掩护,回到他最熟悉、想得睡不着觉的慈宁宫寝殿。   里头灯已经熄了,他默默坐在旁边,怕掀开被子热气散了,就在旁边陪着她躺下,才刚悄咪咪地爬上床,就被一只温暖的手勾着后颈拉进去,撞进满是馨香馥郁的怀抱中。   黑暗无边,她的声音在耳畔低柔地响起。   “抓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采花贼就地正法(x)   带着锁链还能翻墙,小郑你可真能爬啊(……这是夸人的话吗?) 第130章   郑玉衡被捞进被子里, 周围几乎被她身上和寝殿内的熏香气息包围。他耳根一麻,感觉这股热气顺着听觉, 仿佛一直钻进骨头缝隙里、钻进脑海里。   董灵鹫抬起手, 指尖触碰着他的耳后。   “你……”郑玉衡说了一个字,话语微顿,低声道,“你知道我回来?”   董灵鹫闭着眼回复他:“猜的, 也不确定。”   “不确定?不确定还等我?”郑玉衡捕捉到了重点, 甜腻腻地靠过去索吻, 边蹭她边小声道, “你就是太含蓄了, 有什么话都不直说,没关系,檀娘就算不说, 我也知道檀娘对我是特别的,你可喜欢我了。”   董灵鹫笑了笑, 手指勾着他的领子,说:“都被锁起来了还这么不老实?好色的采花贼。”   郑玉衡还未回答,她的手就碰到了对方的手腕。腕骨已经被冰冷的锁链磨出了红痕, 她的手指轻微转动,沿着脉搏内侧抚过去, 触到被磨破皮的鲜红嫩肉。   郑玉衡轻轻嘶了一声, 随后便忍住没出声。   董灵鹫的手停在他破皮的伤口上,思索着道:“这样下去……鞫问审讯你的时间要是拖得太久,你这手恐怕又要受苦了。”   他的手常常受苦, 上一次负责粮草督运时到了北疆, 先是被缰绳磨破皮, 而后又被刺杀,那双手回宫养了不知多久才养回来,新长出来的皮肉又娇又嫩,这回又赶上这件事。   郑玉衡道:“无碍的,我没事……我、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他委委屈屈,泛着可怜地说道。   董灵鹫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她道:“嗯……我知道,你别的都好,就这一点怪没出息的。”   郑玉衡捉住她的手指,放到唇边亲了亲,他柔软的唇贴到她的指尖上,闻言也没反驳,而是探出舌尖,小口小口地舔着。   董灵鹫压住他的舌,摩挲着整齐素齿中一边的小尖牙,轻轻道:“看来都是我的错了,我这是把你养成了什么习惯?”   郑玉衡有太多次舔舔她的经历了,董灵鹫在他面前就像是散发着芬芳味道的一块甜滋滋的糕点,他用这样的举动来压制心中波动的欲望,就像是小动物似的用犬牙轻咬她,博取她的注意力和怜惜。   董灵鹫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檀娘没有错。”他说,然后翻过身,手臂撑在两侧,没有压在她身上,但气息逼得极近,“都是我的错,但是……事急从权,时间紧急,我们开始吧。”   董灵鹫眨了下眼,明知故问:“什么开始吧?”   郑玉衡不相信她不明白,有点着急地跟她撒娇,见董灵鹫无动于衷,忽然钻进被子下面,张口咬住了她身前松散系着的衣带。   寝衣松软,衣带也是一个便于扯开的活结,分明如此黑暗,他还能扯开系带。   衣物窸窸窣窣地摩擦,董灵鹫一开始不明所以,然后身躯忽然绷紧,手伸下去抓住他的头发,对方的簪子被碰掉在一旁,她的手指穿入他的发间,原本还宽松地穿过,而后猛地绷直握紧。   董灵鹫压着声音,说:“……别胡闹。再舔我就踹你了。”   床帐内衣料簌簌磨动,小郑大人从漆黑的被窝里爬上来,展臂抱住她,一脸无辜地看过去。   董灵鹫这才松开了手。   “我可是越来越管不了你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还以为你半夜三更爬进慈宁宫,是为了跟我商讨眼前的困境,没想到你就是来作死来了,真是把你宠惯得太久了,这几年来在我这儿,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头发都没多掉一根。”   郑玉衡道:“我可没有不听话。”   董灵鹫往他嘴唇上看了一眼,道:“你这就是在不听话。”   小郑大人嘀嘀咕咕地道:“又不是没有过……”   “嗯?”   “……当然都是我的错,”他改口飞快,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被抚摸了几下之后,眼睛安逸地闭起来,深深地呼吸,然后道,“陛下不让我来见你……那个什么邢文昌,还对我耀武扬威的,我真是可怜死了。”   董灵鹫道:“不让你来,你不是也没听吗?”   郑玉衡不好意思地道:“我只待一会儿,就很小一会儿。”   董灵鹫没有戳穿他,捋了捋思路,跟他道:“我已经吩咐过蒋云鹤了,他会妥善地对待你,虽然会有其他人陪审旁听,但并不碍事,你只要不被他们激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此事自然能化大为小,化小为无。”   郑玉衡点点头。   董灵鹫继续道:“想要不被摆布,那就得有不被摆布的力量。总有一天,你要代替朝中站着的某一位宰辅重臣,在大殷的政务堂上挥斥方遒,到那时候,就不会再有人拿你和我的事情来威胁你、挑战你,他们不敢。”   郑玉衡紧紧地抱着她,他吐出一口气,低低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什么都知道,偏偏在我面前像孩子一样。”董灵鹫笑了一声,语气温和地道,“去给我倒杯茶。”   “好。”   郑玉衡爬起来,他收拢了一下锁链,起身点灯。   灯火盈盈亮起,映出他白皙的手腕,上面已经被手镣磨出一道深红的伤痕。郑玉衡没有注意,而是将茶壶里尚温热的水倒进杯盏里,转而走回榻边。   他的每一步行动,都会响起锁链交响的动静,碎响冷冽而又沉闷。郑玉衡一抬头,看见董灵鹫披着长发、倚在床头望了过来。   在一盏如豆的灯火之下,暖黄的火光透过灯纱,映在她线条柔和的眉目之间,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就仿佛是一卷朦胧模糊、上了年代的一卷古画,她坐在灯下与画中,被他的视线惊得波澜微动。   郑玉衡的心像是被轻轻敲击了一下,里面盈着满满的水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如果这不是在深宫当中……那该有多好。   郑玉衡回过神,将茶盏递给她。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周遭只有董灵鹫从容不迫地轻微喝茶声。随后,茶盏放了下来,她的眼神停留在郑玉衡的手腕上,半晌都没有移动。   “檀娘……”   “嗯。”她抽回视线,应道,“好了,来吧。”   “来……?”郑玉衡怔了一下。   “你不是只能待一会儿吗?”她反问,“时间紧迫?”   郑玉衡顿时脸上发烫,转头看了一眼天色,老老实实地坐在床尾,叹气道:“我又不舍得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快睡吧,我看你睡了就回去。”   董灵鹫道:“这么乖啊?”   郑玉衡往她那边蹭了蹭,道:“我一直都很乖的。”   董灵鹫看着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的目光映在郑玉衡身上,却带着一股无限温柔的味道,令人心中怦怦直跳。   郑玉衡喉结微动,捂住心口揉了揉,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对自己道:“郑玉衡啊郑玉衡,你可要控制住自己,别这么神魂颠倒的,这样真是太没有出息了。”   他还没告诫完自己,董灵鹫就闭上了眼,抬手抚摸了一下他的手背,轻声道:“那好,乖孩子,晚安啦。”   郑玉衡咽了口唾沫,说:“晚安……”   他硬生生地把头转过去,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控制住自己,我就是这么有君子风度,冷静冷静……可是她说我很乖,谁能舍得离开她身边呢……   可惜,这时候神魂颠倒的小郑大人,已经忘了他摸进来之前的嘱托了。   就算郑玉衡的自控能力不足,月婉姑姑的自控力却强得多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准时准点地把采花贼从娘娘身边拖了出去,面无表情地教训一番,然后让人跟着郑玉衡把他送回去。   实在是心思缜密、尽职尽责。   ……   腊月十八,针对郑钧之的鞫问审讯已经持续了数日。   有董灵鹫的嘱托,蒋云鹤自然是不可能为难他的,刑部派来的魏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情实际上没有什么进展,只有御史台揪住不放,频频发问,甚至有一点儿没在搜集证词,而是变得在以折磨他的精神为主了。   毕竟戴罪任职、每日鞫问这种情况,可并不怎么好受。   很多时候,不过是已经阐述过的话翻来覆去地又问一遍,死咬住这件事含糊不清的地方不松口……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另类的逼供,但因为程序合法合理,连蒋云鹤都没有太多办法阻止,仅仅是每次缩短鞫问的时间。   是日,大雪。   雪落纷纷,宫中的朱墙绿瓦上下一白,望之洁净。孟诚派人将郑玉衡从麒麟卫刑狱内接了回来,没让他行礼,直接让他坐下歇着。   另一边的鞫问也在皇帝的干预下暂时到此为止了。   郑玉衡沉默地捧着茶杯,坐在小皇帝下首,润了润干裂口渴的唇舌,好半晌都没说话。   孟诚一开始没理他,继续批折子,等他批得手酸乏累,站在窗前放松筋骨时,发觉郑玉衡还是一个字都没说,顿觉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皱了下眉,转头看了他一眼:“傻了?”   郑玉衡低头喝水,默默地道:“差不多吧……”   孟诚也没生气,看了一眼他手腕上缠着的层层绷带白布,道:“手还没好?”   “越来越痛了。”郑玉衡低低地道,有点没精神,“没事……”   “平日里一天能跟朕吵八百次架,如今八天都吵不上一次,真新鲜啊。”孟诚道,“能写字吗?给朕拟道旨。”   郑玉衡动都没动,整个瘫软地垂头压在胳膊上,说:“……你杀了我吧。”   孟诚无语凝噎,半晌后问:“你这样,母后知道吗?”   郑玉衡幽怨地说:“我已经有五日没见她了。”   “哦……”小皇帝拉长了音,边看雪边想,然后又纳闷道,“不对啊,那我怎么感觉母后这几日越来越不高兴了,我到她哪儿去,连大声喘气都觉得犯错了。”   郑玉衡蔫蔫地不说话。   小皇帝自言自语道:“卫老爷子也太不地道了,连为难人都做得这么明显。这怎么能耗得下去呢……你这么无精打采的,也说不上几句话,朕批折子都有点嫌安静。”   郑玉衡还是闷头装死。   孟诚自语了半天才转过身,看见郑玉衡已经累得快要睡着了。他捏了捏鼻梁,刚要让紫微卫把他们顶头上司带回去睡,一个小内侍忽然急匆匆地赶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门槛外,吊门儿有些高:“陛下,慈宁宫的宣都知传过来消息,太后娘娘出宫了——”   孟诚愣了一下,一旁刚刚还半死不活的郑玉衡猛地站起来,盯着门外的小内侍。   “娘娘去国寺进香祈福,说顺道去看望一下卫大夫家的女眷,卫老夫人前日过了七十大寿,向内廷上书,正给孙子媳妇请诰封呢。”   “知道了,你退下吧。”   孟诚摆着严肃的架子说完,转头看了一眼郑玉衡,道:“朕怎么觉得……”   “……不是顺路吧……”郑玉衡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   不要什么时候都想舔舔啊小郑! 第131章   卫府。   “娘娘亲自驾临, 敝府蓬荜生辉,请太后恕老身未能远迎之罪。”   卫老夫人年过七十, 拄着龙头拐杖, 身躯伛偻,头发花白,但慈眉善目,面容和蔼。在她身后, 卫府上下大大小小二十余女眷, 其中按照辈分诰命, 有诰封者在前, 年小无诰封者在后, 长房嫡系在前,唯独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跟在卫老夫人的右手后方,梳拢成已成亲的发髻, 面容青涩,怯生生的, 是卫府的长房嫡孙媳。   “老夫人请起。”董灵鹫伸手虚扶了她一把,“未下请帖书函,擅自拜访, 是哀家的不是。”   “娘娘何曾有什么不是?这是老身,还有这些小辈的福分。”卫老夫人慈祥笑道, 她将另一只手放在董灵鹫的手背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娘娘入内。”   两人顺着卫老夫人手指的方向,向卫府内宅行去, 而后方的女眷小辈们, 皆是面露畏惧惶恐、而又略微有些洋洋自得的神色, 显然对太后娘娘懿驾降临颇为自傲,认为是卫府受到朝廷的看中才有此殊荣。   但老夫人脸上虽然和气,眼中却不见一丁点高兴——她上了年纪,虽然已有年迈体衰之兆,但却能较常人更快嗅到空气中的不安意味。   进入内宅之后,老夫人将董灵鹫请到上首,命人奉茶,陪她坐下说到:“有劳娘娘记挂,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架埋在土里了,未曾想还有这样大的恩典和体面。”   董灵鹫道:“哀家跟夫人第一次相见,尔来已有……”   “已有二十三载了。”卫老夫人道。   “二十三年……”董灵鹫声音和婉,“昔日我尚年幼,还未及笄。随父亲来到府中,老夫人劝我说,不要以四书五经为要,多读些《女训》、《女则》,才有一个好前程。”   卫老夫人脸色微微一滞,接话道:“老身是个糊涂人,昔日见到娘娘,实在是太过欢喜、太过钟爱,不忍释手,可娘娘是翱翔九天的凤凰,我等凡俗小人之见,怎会困住娘娘呢?”   “在世为凡俗,这天下就是万万千千的凡俗众人组成的,哀家也未能免。”董灵鹫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谁又能全然不记得?”   老夫人用手绢一角擦了擦霜白鬓发,并没出汗,声音却已经小心翼翼起来:“您太过谦了。老身眼界浅,终生止步在这府中,只窥得井底天地,请娘娘恕罪。”   “老夫人没有罪,何来恕罪?”董灵鹫转头望着她,目光柔和如水波,“只是有一问,当年还未问清,夫人说得好前程,是什么前程?”   这根本不用回答。   在这个时代、这个封建王朝当中,还有什么叫做“女子的好前程”?自然是嫁予一个有出息上进的郎君,荣华富贵,受到尊重,若是能让娘家因此借力,就算是“光宗耀祖”了。   但这能对董灵鹫说吗?   谁敢跟她这么说?是嫌还没有彻底惹怒她吗?   这位主儿在先帝还在时,就跟这种安于后宅的“前程”背道而驰。二十年来,上书奏表的、当面觐见的,甚至以此为名做反贼、行刺杀之事的……如此种种,又不是没有过!董灵鹫陪明德帝坐过金殿,这世上想要她死的男人多如繁星、数不胜数,这话说给她听,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卫老夫人心中急转,匆匆地思量着,这都过去二十三年了,她多年都不曾在意过,怎么今日偏偏提起?   “娘娘……”她才叫出这两个字来,董灵鹫便抬了抬手,示意她不用一定回答。   老夫人也就顺势沉默下来。   董灵鹫低头喝了一口茶,环顾四周,忽然笑了笑,指着卫府后宅左侧的屏风和轩窗,温和地跟她道:“一去多年,夫人这里倒是陈设不改,这架屏风还是这么不显眼,上头的画都晒褪了色,我当年在这儿撞了一下。”   卫老夫人换上笑容,回忆一番,道:“娘娘那时就说,这屏风的设色太淡了,固然清雅高洁,可过高世同嫌。”   “儿时玩笑,夫人还记得。”董灵鹫道,“物未变,人亦未变,你们家还是到处都充斥着一股陈朽笔墨味儿。”   她说得不是真正的味道,而是卫府的家风,就像这架晒褪色的屏风一样,固执、陈朽,充斥书卷笔墨腐烂的味道。   “去把香换了。”卫老夫人故作不知,不敢继续这个话题,只转头吩咐丫鬟。   董灵鹫没在意,道:“你孙子靠着恩荫得了个官,你这孙媳想讨个诰封,恐怕不太容易……孩子,你过来。”   女眷当中,几个有身份的皆是正襟危坐,在下首低眉顺眼地不作声,不敢打扰太后娘娘与老祖宗的对话,唯有那个嫡长孙媳方才飞快地抬起眼,看了看董灵鹫,又立马低头压下去。   这女孩子站起身,紧张得有点发抖,她走上前,身段窈窕地跪了下去,俯首拜道:“昙奴拜见皇太后,请太后娘娘福寿绵延,安泰永康。”   董灵鹫喝茶不语,一旁的卫老夫人已经骤然惊觉了什么,她脸色忽变,董灵鹫身后的女官便已然开口。   “大胆,檀字犯了尊上之讳。”   老夫人立即从座椅上起身,撑着拐杖刚要开口,就被董灵鹫按住了胳膊,轻柔但又压迫力十足地摁了回去。   她道:“这是哪个字?”   女孩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眼中水光泛滥,嗫嚅道:“上日下云……”   “嗯,不碍事。”董灵鹫轻轻揭过,“读过书吗?”   女孩儿踌躇半晌,道:“不曾……只略微认识几个字。”   “在你家,能略微认识几个字,已经算是不错了。”董灵鹫道,“看得不会又是《女则》、《女训》吧?”   女孩儿的手纠结地握紧在一起,垂着头不敢回话。   董灵鹫又笑着说:“没关系,你进宫来,我教你读书,就当作……当作公主的伴读吧。盈盈比你大几岁,如今在大理寺随王先生修撰律法,你不必去大理寺,就在宫里跟女尚书读书、写字,不过这样的话,你这婆家祖奶奶大概就不喜欢你了,愚昧笨拙,夹缝求存,容易摆弄,才是众多弱势生灵得到宠爱和好处的求生之道啊。”   她感叹似的这么说。   室内静寂无声,卫老夫人的鼻尖已经沁了汗珠,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思已经联结到了前朝,推测出今日这一出估计少不了前朝的因果。   董灵鹫继续问:“你愿意吗?”   女孩儿的脸上也明显见汗,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声音有点哆嗦地说:“我……我……”   她偷偷地看向卫老夫人,老夫人却不敢有什么明确的表示。董灵鹫既然多问了这一句,就是问她自己的意思,一旦老夫人有什么明确的指使,都有可能会让董太后不悦。   见祖奶奶没有任何提示,女孩儿又大着胆子鼓起勇气看了看董灵鹫,她这么近的距离直面对方,不禁呆了一刹,然后牙齿打架似的说了一句:“……愿、愿意……”   董灵鹫微笑着看她,点点头。   女官上前,将女孩儿扶起,领在手中,带到董灵鹫身后。   这套流程太熟练,看得卫老夫人齿根直泛酸——她这是来干什么来了?怎么说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这就把我孙媳带到宫里上学去了?   老夫人心中思绪万千,百种情绪交杂,混乱地回想着。   董灵鹫又喝了一盏茶,跟她闲话家常,大约到了临近日暮之时,两人在后宅与众女眷用过了膳,董灵鹫终于等来迟迟不露面的卫泽方。   卫大夫将董太后请进堂中议事,留下女官和他在朝中亦有官职的儿子,陪侍了一整天的卫家女眷尽皆退出。   日暮余晖,昏沉的金光洒落在阶陛之上。   卫泽方俯身向她行礼。   董灵鹫立在正中,手指落在瓷器的盏盖上,手指抚摸着细腻的茶具表面:“你倒是能忍。”   “太后娘娘——”卫泽方加重了语气,“老臣虽然愚钝,但也知道娘娘亲自前来所为何事!此事非老臣纠缠不休,而是于天理不合,于人伦道义不合啊!”   董灵鹫等了他一日,已经失去耐心,声音泛着凉气四溢的凛冽之感:“什么是天理伦常,什么是人伦道义?别拿那些场面话教我犯恶心了!”   她跟郑钧之既不是亲戚、又各自并无家室,能让卫泽方拿这八个字说嘴的,只有两点。   “你是觉得我一个女子,行事不羁,不乖乖守寡,就是淫/秽放/荡,还是觉得我为长不尊,贪恋青春?”她将这两点切实地说出来,省去卫泽方质问她的时间,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条,“又或者,你是觉得,先圣人碰过的女人,就应该被包装成一种贞洁象征,供人参拜,但凡有丁点染指,都是对先圣人的挑衅?”   说到最后,董灵鹫几乎因为这份可笑湮灭了怒火,语气复又沉缓。   “这不是对先帝的挑衅吧,”董灵鹫看向他,“是对你们。我发觉有时候人很有意思,对这种事情格外能够感同身受,为之愤慨。”   “娘娘!”卫泽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卫大夫,你这把年纪,哀家可不忍心。”董灵鹫说完,一旁的女官内侍已经上前搀扶。   “娘娘,老臣对先帝至忠之心日月可鉴!对娘娘敬佩之情天地可表!但您……您终究是女子啊,此人荒唐至极,祸乱宫闱,众人都心知肚明,哪怕不十分准,也有八分把握。就算不曾取得罪证,可这、这种事怎么能够让朝野上下,都忍得下来呢!”   卫泽方越说越激动,最后老泪纵横,若不是周围内侍搀着,简直要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了。   与之相应的,是董灵鹫突如其来的平静,她在听到“终究”两个字时,就已经习惯到免疫了。因此她反而怒意消散,随意地转着手里的红珊瑚手串,立在屏风之前,抬指抚了抚上面的绘着的青色远山。   董灵鹫淡淡地道:“可哀家让你们忍。”   卫泽方望着她的背影,颓丧地倒了下来。   堂外寒风潇潇。   “哀家若在这里逼死你,朝野上下定然激愤,但你想撞柱而死,周全御史台之名,也得想一想老夫人的年纪。”董灵鹫转过身,垂眸看着他,“卫大夫,我记得在我参政的第一日,你就嚷着前朝后宫要泾渭分明,甚至上书过让先帝废后……这多年来,你劝阻我的事,大大小小,为数不少,可有做成的吗?”   她上前几步,亲手将卫泽方扶了起来,话锋一转,忽然道:“你的长房孙媳钟灵毓秀,哀家把她接到身边,亲自教导她几年。”   卫泽方的手猛地叩紧。   “希望她能……真有个好前程吧。”她说。   作者有话说:   上联:慈爱垂悯爱护百官,下联:英明神武天下典范。横批:给我忍着。 第132章   郑玉衡和孟诚都没能了解具体发生了什么。   两人只是模模糊糊有一种预感, 并没有来得及问。第二日,御史台的态度转脸大变, 连为难人的邢御史也面色铁青、却不发一言, 显然是受到了某种告诫和提醒。   郑玉衡卸下了手镣,看着文吏将此事的案卷笔录封了起来。他手上的伤因为磨损太久,伤上加伤,所以需要养一段时间, 只不过这次重物卸除, 不必再受到更多的磨损, 倒是令人轻松不少。   小郑大人养足了精神, 脑子也转得过来了。他协助孟诚解决了此事的首尾, 而后终于按捺不住地悄悄到分别数日的慈宁宫去探望。   腊月二十,两个小丫鬟在外头点一盏鲜亮的小灯笼,挂在宫人值夜处的小门上。因为杜尚仪去尚宫局帮忙, 宫里的气氛显然活泛闹腾得多了,不当值的宫女在宫侍所居的矮房子里摆炉子吃暖锅, 还有一些靠在小榻上绣花、打络子。   挂小灯笼的门帘哗啦一响,一人迈进来,拍拍肩上的雪, 转头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躲懒呢,娘娘喜欢清静, 殿里才留几个人伺候, 你们就都跑来歇着了,那屋炉子上煨得肉是谁的?香得我要馋死了。”   “崔女使,那是曼曼姐煨的, 你要吃吗?我给你盛一碗。”一个年轻丫头撂下针线, 起身说。   “我不吃, 你坐吧。”崔灵道,“侍药间也就留了两个丫头看炉子,今早娘娘服了药,说苦得不爱喝,我是告诉膳房的张婆子一声,晚上给炖一碗冰糖燕窝,你们谁见着她了可告诉一声。”   “嗳,您放心。”小丫头们齐齐应道。   几人正说话,外头窗纱里映出模糊的雪地来。靠窗的那个宫人把眼睛贴过去,说:“郑太医来了,看来今日服药吃饭的事儿,也不用我们操心。”   一众人挤上去看,见小郑大人披着一件玄黑的披风,那披风有点眼熟,仿佛是慈宁宫里的形制,应该是娘娘给他的。他身上的手镣已经卸除了,脚步轻快。   “这可有四五日了吧。”崔灵闻言微愣。   “是啊崔姐姐,你不用去伺候了,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吧,郑太医在殿里,谁有他贴心?”   说着,几人便将崔灵拉过来,在小榻另一边坐下,暖炉热乎乎地烘着手。   除了看重规矩礼仪的月婉姑姑外,慈宁宫上下的宫人丫鬟们,差不多都被小郑大人“收买”了,习惯成自然,不仅不惊讶,还给郑玉衡腾地方。   郑玉衡没有料到这一点,天虽冷,他也觉得宫中上下太安静了一些,等他悄悄从小门进去,里头更是静谧得连脚步、呼吸,都格外地明显了,只有笔锋触碰纸张的沙沙摩擦声。   郑玉衡透过珠帘,见到董灵鹫左手下首的一张小案后,坐着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女郎,年纪轻轻、娇怯地跟着瑞雪姑姑习字,董灵鹫则在上面看闲书。   郑玉衡放缓脚步,给瑞雪姑姑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静悄悄地靠近,走到董灵鹫身侧。   她似乎听出有人过来了,但依旧如常看书,没动。   郑玉衡伸出一只手,勾住董灵鹫压在书后的指尖,指腹在上面摩挲片刻,俯身靠近过去,嗅闻着书页上所印的纸墨香。   董灵鹫手指一被勾住,就意识到来的不是哪个添茶送水的女使,而是某个在外面受尽委屈、五六天都没能来撒娇的小郎君了,她故作不知,依旧没反应,从容翻过去一页。   郑玉衡慢慢降低高度,低下身半跪在她所依靠的矮榻前,把自己慢吞吞地挤过去,侵占董灵鹫的看书空间。   她往后挪了半寸,忍不住笑着放下书,伸手捧住他的脸:“乖,就跪在这儿。”   说罢将书重新拿起,换个姿势,把他当书架似的,将书脊搭在他身上。   郑玉衡自然不可能乖乖当书架,他的耐心只维持了片刻,就看着封面道:“《黄州夜游记》……旅居在外的山水小品。”   “你看过?”   “没有。”郑玉衡道,“我没离开过京城。”   “从一出生就在天之脚下、繁华之都,倒也算是好事。”她顿了顿,“从小读书学医,既要金榜题名,又要继承家学,想来是很忙碌的吧。”   郑玉衡道:“忙……却并不辛苦。”   但他这几日想檀娘想得实在辛苦。   郑玉衡伸手按住书卷,争宠似的靠过去,覆盖住书页,将自己的脸凑过去,道:“看看我。”   董灵鹫端详着他的五官,道:“瘦了点。你有什么好看的?”   郑玉衡微愣,语气瞬间变得有点伤心,道:“我……你已经看腻了?”   “腻了。”董灵鹫语气干脆,笑眯眯地说,“要不是你今日来,这几日不见,我都不记得你长什么模样了。”   郑玉衡磨了磨牙,抱住她张开嘴,表面凶巴巴地要咬她。董灵鹫抬指抵住他的唇,偏头吩咐道:“把昙奴带下去。”   好歹她还记得不能荼毒小姑娘的眼睛,就算这孩子已经成亲了。   瑞雪应了一声,连忙收拾书卷,领着昙奴下去背《诗经》,小姑娘一直没敢抬头看,脸红红地跟着姑姑出了门。   她来这里两日,也有想家和不安的时候,但慈宁宫上下的宫人女使都待她极好,脾气秉性没有一样差的,翻花绳、拇战、簸钱,冬日里吃锅子堆雪人,一应吃的玩的,都要丰富和热情太多。就如同是深宫之中的一块桃源圣地,因为慈宁宫地位尊崇、有娘娘掌控,这里居然比卫府的深宅大院更快活。   快活并不代表松懈,恰恰相反,到了值夜当差的时候,外有麒麟卫,内有后省经营,日夜轮转,毫无懈怠。   瑞雪带着小姑娘出去后,其他几个有眼色的女使也退到了帘外。   董灵鹫这才放下手,掸掸衣角,说:“我哪里敢把你看腻了,我要是这么一说,郑郎君不哭死在我面前?阿弥陀佛,行善积德,哀家与人为善,怎么能这样不顾你的性命。”   郑玉衡伸手把她的手抬起,按到自己的眼角:“你摸摸,我已经要哭了。”   董灵鹫抚摸到他泛红微热的眼眶,无奈道:“这才几日……”   “已经很久了。”郑玉衡说,“难道你不想我?”   同理,董灵鹫哪里敢说不想他呀,小郑大人不得把慈宁宫给哭塌了,连忙道:“想你,我可是想得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郑玉衡道:“也不要那么想,不吃饭不睡觉,对身体不好。”   他矜持又心满意足地抱住董灵鹫,贴过去啄啄她的唇角,轻如点水,然后毫不忌讳地在她脖颈上吸出一道桃粉色的痕迹,而后又低声嘀咕道:“好明显,太淫/乱了。”   董灵鹫问:“那你还闹?”   郑玉衡微微脸红:“我不闹腾一下,别人怎么知道檀娘这么喜欢我呢?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要不你也亲回来。”   说罢,握着董灵鹫的手放在衣领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董太后沉吟片刻,很正经地收回手,道:“恐怕先气死的是诚儿……他这半年的政务做得不错,也有你的功劳。”   郑玉衡被夸得满足点头,然后说:“诚儿说过了年把我调回户部。徐尚书年末上了两道乞骸骨归乡的折子,他还没批,说将温皓兰温侍郎提为户部尚书,我为侍郎,还做他的下属。”   “温皓兰因为仓部司错账案,对你总是很照顾。给他加参知政事衔进政务堂,这样也好。你么……这虽不是什么小官,不过你这几年来经历得事情不少,功劳也不少,只要中书令没有意见,这事情便可以顺势推成。”董灵鹫说完,忽而又道,“谁准你这么叫他的?”   郑玉衡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随檀娘叫”,然后又乖顺地道:“我错了,我该叫陛下的。”   董灵鹫道:“他比你大,你叫他诚儿不够尊敬。”   郑玉衡琢磨了一阵,试探:“那我……叫他哥?”   董灵鹫的目光捉摸不定地落在他脸庞上,来回转了转,道:“下回就算他要打死你,我也不拦着了。”   郑玉衡心中默默地想,本来我就算私下里这么叫他,小皇帝也不知道。可上次急得一时失了言,他半夜想起来,三更天把我从宫中拖走,非要跟我赏月,寒冬腊月、呛风冷气的,硬要对月吟诗,说着说着就掐了一顿架,第二日上朝时,我困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皇帝陛下精神抖擞,一脸的大仇得报。   小气。   孟诚性格冲动了些,但人不坏,就是有点儿小气。   郑玉衡不接这话,跟董灵鹫腻腻歪歪地讨吻。两人聊起在宫中过年的事情来。其中,临安王府的孟慎和王妃都要进京拜见,过了十五之后,才会和老王妃一起回封地。而忙于事业的孟摘月也会放下手边的一切,进宫陪伴太后娘娘。   加上今年又添了小皇子,今年估计是热闹非凡了。   说到这里,董灵鹫想起他写诗作文的才华不凡,忽然道:“等太子到了开蒙之时,你也去重华宫给太子讲学吧。”   郑玉衡下意识地道:“我还年轻,学识浅薄……”   “不碍事,”董灵鹫道,“皇帝自然会为他挑选太子太傅,但重华宫的先生却不止太子太傅一个,若你回户部做侍郎,如此年轻有为,去教教小孩子,无可厚非。还有就是……”   郑玉衡屏息聆听。   “小太子还是跟你亲点儿好,不然……”她意味深长地说。   ……   郑玉衡手还没好,以此为由,拖着在慈宁宫歇了两天,每日给小皇帝写因病请假的折子,在案头冥思苦想,写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孟诚一开始还能忍,懒得跟他发生什么冲突,直到给董灵鹫请安时,撞见郑玉衡堪称“娇滴滴”地换药,跟太后说手疼,让她给吹吹……小皇帝冷静忍耐的大脑轰得一下炸了,气势汹汹地把这小狐狸精捞起来,黑着脸道:“郑爱卿,年轻体壮,也该回去上朝了。”   郑玉衡面露挣扎,朝董灵鹫用眼神可怜求助。然而他亲爱的檀娘视若无睹,面容含笑,脸上仿佛写着“儿女情短,国事为重”。   唉,他的好妻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顾全大局了。   郑玉衡依依不舍地被小皇帝从慈宁宫拖出去,回来干活儿的第一天,就碰见公主入宫,将王明严先生及他的一众弟子所编撰的《大殷律疏议》修改版本呈到御案之前。   薄薄的一本《疏议》,用来旁征博引的相关案宗典籍、前朝所施行的律令,还有目前各地方州县的情况,甚至一部分措施在京中实践后的裁决文书,一本本一卷卷地垒在一起,将孟诚的书案都给埋了。   孟摘月看上去似乎有两天没好好睡觉了,但眼睛发亮,大马金刀地坐在皇兄对面,看向孟诚跟郑玉衡。   她话都没说,但活儿往这一摆,让人想忽视也难。   郑玉衡深吸一口气,埋头跟小皇帝凑在一起看《疏议》,脑子还一时没从慈宁宫的温柔乡里转回来,反应有点慢半拍,看上去呆呆的。   因为事情重大,孟摘月很是紧张,她仔细地盯着两人,发觉郑玉衡有点心不在焉,便凑过去戳了戳他的肩膀,低声道:“脖子?”   “什么……”   “印记。”   郑玉衡的脸唰地一下通红,慌忙伸手拉扯掩盖,拉到一半才顿住,猛地想起——不对啊,檀娘顾忌着他要上朝,可没往他脖子上咬。   他转过头,见孟摘月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扑哧一声笑了,道:“还是这么耿直啊,郑大人。”   “什么耿直,”一旁抵着下巴看字迹的小皇帝十分自然地插话道,“不要脸的男狐狸精罢了。”   孟摘月略微夸张的惊呼一声,点头道:“哎呀,我跟皇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作者有话说:   想象中   小郑:我是小爹!   实际上   小郑:都欺负我,呜呜。檀娘qaq 第133章   腊月二十五, 孟摘月回宫居住。   她不仅回来陪母后,在很大程度上, 公主回宫反而是给孟诚和郑玉衡增加工作量……针对疏议上的种种措施, 孟诚有的大为赞同,有的却嗤之以鼻,很难说服,折腾到孟摘月回宫, 将之呈给董灵鹫后, 孟诚才终于闭上嘴。   他不同意的理由也很正常——有时候, 慈悲心肠、惠及万民, 是要牺牲一部分君主集权和统治者合理性的, 小皇帝又不是傻,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冬日,董灵鹫放下那本书册, 公主和皇帝分别坐在她对面,眼前是慈宁宫膳房呈上来的饭菜饮食, 最中央是一锅熬了数个时辰的汤,跟一个点着白炭的小炉子一起呈上来,火苗微动, 发出细碎的水泡破碎声。   一桌子的珍馐好菜,两人却都没有什么胃口, 乖乖坐着等董灵鹫开口, 而太后看完了《大殷律疏议》,特别是其中被两人争执多日、标注出来的几点后,居然什么都没有说, 而是道:“吃饭吧。”   说罢, 率先抬手动了筷子。   自明德帝孟臻驾崩后, 孟诚为执掌朝政忙碌不安,这两三年都在摸爬滚打地长见识,孟摘月也经历了婚姻变故、再结新欢,以及拜大理寺卿王先生为师等种种事端,仔细算来,他们一家好好坐下来吃顿饭的工夫,居然还真的不多。   孟摘月陪着母后吃饭,见孟诚自己过来,不由得问:“皇嫂呢?她怎么不来?”   孟诚心道,我还以为你要当面跟我理论,哪会叫她来旁听?他顿了顿,道:“皇后特意在凤藻宫要请你,你钻到母后这儿来,想必她要空等了。”   公主拉长音调,“哦”了一声。低头吃了一小口饭,同样在心里琢磨着——好哥哥,我还不知道你?估计是以为这顿饭吃得不会高兴,没叫嫂子来,又不想在母后面前说,才怪到我身上的。   他俩一块儿长大,在董灵鹫不干预的情况下,可以说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   孟摘月伸手接过了瑞雪的活儿,给董灵鹫盛了一碗汤,一边动作一边跟孟诚道:“那小皇子呢?也不带来看看。”   孟诚淡定地道:“小孩子烦着呢,难道你能哄?”   孟摘月不说话了。   眼下没有外人,所以吃饭时也拌上两句嘴,否则在大庭广众、或有外臣在前,他俩是不会开口的。   董灵鹫全程安静听着,一言不发,只慢条斯理地用膳吃饭。她偏头看着身畔的窗,目光眺向远方的天地相接处。   瑞雪兆丰年,近来更是一场接着一场,马上要过年了,宫中扫也扫不过来,故而她嘱咐了宫里的小丫头太监们不许玩冰,一则容易玩忽职守,二则……哪年都因为结冰摔着不少人,要是一时不慎,再摔断了腿、留下残疾,就变成了终身的大事。   董灵鹫不常开口管事,但她一开口,杜月婉必然仔细经营,所以入冬以来,还没听说过有谁溜冰摔着腿,但背地里在雪地里胡玩还是有的……大多的宫人十三四岁,正是玩性大的时候。   董灵鹫正想着这场雪下完,估计又能垒高一层,西北角那几个经年的老房子是宫人居,要是给压塌了就不好了……她还没思考完,就见到一个影子从外面窗前经过,刚走过去,然后又退了几步,转头看向她。   董灵鹫下意识地露出微笑,然后又收敛起来,示意了他一下,意思是诚儿跟盈盈都在,隔着一层窗纱,她的动作有些许模糊。   郑玉衡会错了意,冲着她眨了眨眼,然后身影掠过窗前——找个后门进来。   自从小郑大人习惯从这里走之后,就连前殿值守的内侍、女使们,也拦他不住了。后面的小门又是瑞雪姑姑手底下的人看守的,早就让他“渗透”,全都是小郑大人的共犯。   郑玉衡从一个孟诚、孟摘月都意想不到的方向摸了进来,而且还跟上次似的,一踏进慈宁宫,就仿佛找到了安全感,看都不看地埋头钻进来,他眼睛里只剩下董灵鹫的位置,伸手拨开瑞雪姑姑,干脆利落、习惯成自然地坐在董灵鹫身边,接过用具,继续低头给她挑鱼刺,边挑边道:“……鲫鱼?你不是不爱吃这个吗?”   董灵鹫转头看着他。   郑玉衡见她不说话,疑惑地抬起头,跟她对视了片刻。   董灵鹫道:“盈盈爱吃。”   “盈……哦……”郑玉衡继续低下头挑刺,“她昨天在归元宫大骂陛下胸中只有一己私心、不识货。他们俩都气得够呛,今天还得回去休息措辞,明日再战呢。”   说到一半,他突然想到,盈盈爱吃?公主不在为什么要上这道菜啊。郑玉衡忽然背生一股凉飕飕的冷意,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的两人。   小皇帝的眸光幽幽发凉。   公主殿下笑里藏刀。   郑玉衡默默地握紧了筷子,往董灵鹫身后躲,可惜太后娘娘身量纤弱,就算穿着冬日厚厚的衣袍,也没法儿把他遮挡起来。   对方四只眼睛,每一只里头射出来的光芒都跟钢刀似的。郑玉衡只能悄悄腹诽,心想你俩到慈宁宫来“找个公道”,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儿啊,明明我都两头劝了好几天了……结果这兄妹俩根本不带我。   一点儿也没将小爹放在眼里。   这下好了,你俩统一战线了。   郑玉衡正快要绷不住的时候,董灵鹫道:“给钧之添一副碗筷。”   “是。”   不多时,赵清将一套崭新的餐具摆在郑玉衡面前。   他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桌吃饭了,但因为方才说了小皇帝跟公主的事儿,不仅不占理,简直心中有愧,只得一声不吭地接过,低调装死。   这顿饭的气氛似乎更古怪了。   董灵鹫也不在意,她现下对儿女之事越来越随心,简单来说就是看缘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儿孙我享福,一改往年辛苦操劳、仔细盘算运筹之态,觉得很多事都是“区区小事”,诚儿和盈盈自己就能办妥。   至于争吵和辩论……通往正确的道路总是曲折的嘛。   等到一顿饭用完,董灵鹫喝了清茶漱口,才忽然跟郑玉衡道:“外面的雪积了多深了?”   郑玉衡:“最深的地方没过小腿肚。”   董灵鹫沉吟片刻,道:“好……但也不好,意头虽然是好意头,但清理起来麻烦着呢。这个你看了吗?”   她点了点孟诚和盈盈为之争吵的那本书册。   “看了。”郑玉衡老老实实道,“这几天都是我陪着劝的。”   孟诚哼了一声:“你就光劝朕了。”   “多亏了郑大人。”公主托腮笑道,“本宫可是听了你不少劝呢。”   郑玉衡无语凝噎。小皇帝一碰就尾巴炸毛,公主殿下不仅不单纯了,还学会了什么叫阴阳怪气……这是谁教的啊?许秉笔吗?   董灵鹫轻咳一声。   两人立刻装得乖巧起来。   “王先生既然让盈盈将修撰后的《大殷律疏议》交上来,那么,想必他也是认可的。皇帝对这些事若有看法,不如寻王寺卿商议,何必在这儿跟你妹妹辩论。”   孟诚道:“王先生为臣,既忠君,又要操控君王,这是臣子‘忠诚’的弊病。若不能让君主向他们的理想所转变,再忠也可能会妨碍儿臣。”   董灵鹫道:“说的不错,可盈盈不过是他的弟子、是公主,你即便辩赢了她,又有什么收获?既然你要跟盈盈讨论,她也得有让你赢下来的好处啊。”   孟诚道:“这……”   此刻,孟摘月突然插话道:“只要皇兄封我一个大理寺的朝中职衔,那么我向皇兄低头,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督促王先生修改其中的一些部分了……而且这样,我们家在朝中不是更有分量吗?皇兄不会这么小气吧。”   孟诚什么都可能拒绝,唯独两点不会,一个是用“区区女子”来贬低一个女人的才华,珠玉在前,他完全无法认可,反倒是用“道德礼仪”来规训更符合小皇帝的脑子一点;另一点则是,对于孟摘月、他的亲妹妹,她血统之高贵无可置疑,孟诚根本不会觉得她要控制一些朝臣、掌握一些权力有什么错。   董灵鹫听到这里,就不再听下去了。   她只是随口引导,要是孟摘月没听懂,或是孟诚不肯,她也不会再刻意操纵两个孩子的人生,所以干脆不参与了,而是垂眸看着郑玉衡衣服上的暗纹。   郑玉衡注意到她的视线:“怎么了?”   “没有什么。”董灵鹫伸手摸了摸他平铺在腿上的衣料,“这件好看。”   郑玉衡心口猛跳,轻易而举就被撩得晕乎乎的,他耳根泛红,道:“你喜欢淡青色?”   董灵鹫挑眉,低语:“你穿什么,我喜欢什么。”   郑玉衡喉结滚动,欲盖弥彰地把视线移动回去,他这时候也没听进去孟诚跟公主在说些什么,好半晌才悄悄说出来一句:“……好看……你也不能摸我腿啊。”   董灵鹫:“……”   “还有人呢。”他说,“让人看见多不好。我的名声怎么办?”   董灵鹫又好气又好笑,盯着他半晌,然后抬指掐了掐他的耳垂,抚着对方滚烫的肌肤,贴近道:“郑爱卿,你的名声早就完啦——”   郑玉衡从耳根红到脖颈,道:“……那也好,那也好……”   他胡乱地应了几声,然后把董灵鹫的手拉下来放到腿上,低声道:“那你接着摸吧……”   董灵鹫:“……”   这脸长得真好看,就是有时候真想给他脑子控控水,里头都能养鱼了。   ……   年前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大殷律疏议》呈入政务堂,摘抄版本几乎在朝中人手一份,甚至流入京中富户之族,有些轻狂学子对其大加点评,意图以此博得关注。   与此同时,参与《疏议》修撰的昭阳公主殿下,也成为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少卿”,成为了王先生官场和私人身份上双重的助手和下属。领官印当日,她褪去罗裳华服,穿着朴素的官袍,束带戴冠,形如男子,让人此刻才骤然惊觉——公主的眉眼与当今皇帝陛下别无二致,都充斥着属于孟家子嗣的那股漠然矜贵之气。   这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   就算京中百官都因为此事连这个年过不安生,起码董灵鹫完全没有忧虑过,反而很是轻松悠闲,甚至兴致好到在宫中最大的湖上凿了块冰,对着那个圆圆的孔洞冬钓。   她的身体明显比往年要好,过去的几年是绝对不敢在这个时节出来钓鱼的,就算不苟言笑如杜月婉,也不禁因此对郑玉衡和气了不少,把这归功于太医的医术。   但郑玉衡自己却明白,论医术,自己的老师才是经历丰富、医术高超,但医人不医心,要是经年累月的为别人打算、为别人熬着,一个脑袋里想千件万件事,又怎么可能不会折损心力和精神呢?董灵鹫的身体变好,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想开了的缘故。   自从那日在落月庵旁的湖心画舫之夜后,她就肉眼可见地随性了不少,这真是一件好事。   郑玉衡也不在焦头烂额的百官之列,他都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无关。但他此刻也不是特别高兴,因为董灵鹫让许秉笔陪她钓鱼,两人在那儿远远地说话。   “什么事情我还不能听?”小郑大人揣着董灵鹫塞给他的手炉,看了看手炉上绣着凤凰的暖套刺绣。   “同病相怜啊。”赵清站在一旁,手里还搭着一件厚披风,娘娘身上的那件落了不少雪,这是慈宁宫才送来不久的,“什么事情我还不能听。”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应该是问公主殿下的私事吧。”瑞雪姑姑从亭外走来,听了一耳朵,顺口道,她接过赵清手里的披风,“我去送。有我跟着,公主殿下小时候的模样我都见过,娘娘肯定不会避讳着我的。”   赵清幽幽道:“姑姑……”   “放心。”李瑞雪说罢,匆匆向湖边而去。   过了片刻。   亭中又响起一声叹息,又是一句“什么事情我还不能听啊……”说着占据了第三个位置,一起眼巴巴地朝湖边看了过去。   不远处,许祥正帮太后娘娘收杆,垂着眼眸听她讲话。   “……其实正事哀家都不想问,你做得如何,光看盈盈就能看得出了。”董灵鹫道,“但有件事,盈盈托我劝你,说哀家的话你还听一听。”   许祥低眉顺眼地道:“奴婢为太后所救,娘娘的吩咐,奴婢莫敢不从。”   董灵鹫斟酌了一下言辞,看着那条挂在鱼钩上活蹦乱跳的鲤鱼,悠悠地道:“你不要再给她考虑其他的面首男宠,也别拿什么‘以备生育’的话来劝告她。”   许祥摘下鱼钩的手猛然顿了一下。   “什么以备生育,什么人伦大事,你可比盈盈固执封闭得多了。这些事连哀家都没催过,”她支着下颔,审视着他,“你年纪轻轻的,非要催什么?”   “可奴婢终究……”   “好了。”董灵鹫道,“这话我不爱听。你说这世上的人真有你这么贤惠的?在哀家眼里,贤惠这话还是骂人居多,夸人的时候少。”   许祥摘下鱼,将之放进竹篓里,然后俯身跪了下去。   “地上凉,跪坏了身体,哀家这闺女又要心疼了。起来。”   董灵鹫的话他自然不会不听,许祥一直觉得太后娘娘对他有再造之恩,视作再生父母,于是又随之起身。   “我看你也很难死了这条心,”董灵鹫思考了一会儿,“只是你找的那些,她不喜欢,听哀家的,你寻一个这样的,她必然高兴。”   许祥问:“请娘娘赐教。”   “身量瘦削,高一些,长得清俊,沉默寡言,不聒噪,待人接物、处理事情,桩桩件件妥帖,没有一项出错,最好将心事都藏起来,让她自己猜。而且还要精通四书五经,老庄之学,最好得过榜眼、探花……状元就算了,状元郎就是在戏文里都容易忘恩负义。”   董灵鹫说完,见他面露沉思,便道:“听懂了?听懂就回去吧。”   许祥这才面露思索地告退。   他走出湖畔,过了宫道,经过宫人居,再出了宫门,一直走到皇帝亲自给他批的一处皇城墙底下小宅院前,因为一直想着这事儿,撞到了宅院前高过院墙的松树上。   许祥吃痛后退,看了看眼前青翠覆雪的松树,突然猛地反应过来——太后娘娘就是在说他。   作者有话说:   这么一看论封建还是男角色封建啊(x) 第134章   惠宁三年, 除夕。   除夕夜宴结束后,已至丑时初刻。   董灵鹫回宫更衣, 饮了一碗醒酒汤。慈宁宫外头伺候随行的小丫头们都已退了下去, 这个时刻,她们已困倦得连连哈欠,只有几个强撑着守岁,陪着上夜的宫人说话。   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烟花声。按照规矩, 宫中的烟花爆竹会定时燃放, 除夕、初一、初二这三天, 几乎是日夜不间断的, 等过了这三天后, 就会有一个规定的时辰。但是京城里的烟花之声,可以一直听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   董灵鹫洗漱过后,卸去金钗, 素髻薄衣,腿上盖着一张小毯子。   小榻边放着一架镂空的瑞兽四脚暖炉, 里头加了几枚香片,香气随着暖意升腾一齐流散出来。   “娘娘,”宣靖云俯首靠近, “奴婢已替娘娘预备好了。”   董灵鹫在盆中洗了手,边问道:“你做事虽妥帖, 但总是想着留一线, 我既然吩咐不必让宫里人跟着,那就是不用人。”   宣都知浑身一抖,面露苦色, 道:“娘娘慈恩关照奴婢, 可您是千金贵体, 倘若磕着碰着,让燎了一根头发丝儿,奴婢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京中两卫常常以皇城治下安宁无祸事夸口,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娘娘,侍卫们自然是尽忠职守,可您是什么样的人,岂能为了万中无一里的那个一去冒险呢?您不是常说那什么……什么,君子不立于……”   “危墙之下。”   “对对,”宣靖云赶紧应承,额头有点出汗地道,“还望娘娘务必以天下大局为重,保重身体,让宫中人陪伴出行。”   要是从前,董灵鹫一定会对“大局为重”这四个字分外有容忍度。但要是当初的她,恐怕连白龙鱼服私访的这种事想都想不出来。   董灵鹫将双手从温水中拿出,接过柔软布巾擦手,道:“让你们跟着,那不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弄虚作假、投机取巧来还来不及,能见到什么民情民风……再说,哀家真是去玩的。”   宣靖云脸上明显着“不信任”这几个字,嘴上却道:“是,娘娘的心思奴婢实在不能揣摩得到,您既说是去玩乐的,那一定是去玩乐的。”   董灵鹫轻轻叹气,已经放弃纠正。   宣靖云退下后,她擦过了手,把案上的小烛点起。不多时,郑玉衡果然从小皇帝的眼皮底下逃了出来,撩起衣袍坐了过来。   两人事先并未相约。   这不过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一场等待罢了,甚至有几分兴之所至。她没有空等,很快便见到郑玉衡微拢襟袖,陪她下这盘棋。   董灵鹫也不说话,只跟他慢慢下棋。丑时二刻,正是外面的风最凉最冷的时候,寂夜漆黑如墨,有数点烟花在空中乍现,光华耀耀,一响而散。   这么时静时闹的环境下,她仍然很专注。灯光微动,映着彼此之间被光晕融融的眉眼。   郑玉衡自知棋力不如,行至中局便投子告负。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去碰棋枰上的棋子,道:“你明明饮了酒,为何还这样神智清楚?”   董灵鹫道:“自然是千杯不醉。”   郑玉衡可见过她醉的时候,此刻听她如此认真地这么说,忍不住有些想笑,却不说明,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董灵鹫大抵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不在意这点小节。她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红色香囊交给了他,上面贴着洒金的花纹和兽形图样,道:“给你。”   “这个是……”   “压岁钱。”她顺理成章地道,“我想起你在家没人疼,小时候未必有,今年特意给你包了一个。”   ……压岁?他都这么大了,还能压得住岁吗?   郑玉衡打开锦囊,见里面放着一小把金叶子,愣了愣,道:“……你直接把我买走吧,这么多钱,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董灵鹫听出他故意这么开玩笑,便顺着道:“那也很好,我连你的下一世也买下来了,若有运道生在一起,你下辈子也端茶倒水地伺候我。”   这是私下里,周遭没有人,郑玉衡又硬气起来,满是认真地规划道:“光是端茶倒水,恐怕不能证得我的才能,怎么也要叠被铺床,更衣暖榻才是。”   董灵鹫挑了下眉,笑道:“可怜我是不能换换口味了。”   郑玉衡从不念佛修道的一个人,此刻也合起手,临时抱了抱佛脚,闭上眼道:“换不了才好,那可太好了,真是菩萨保佑。”   “光求菩萨恐怕不成……这钱也不是白给的。还有件事要托付给你。”   “什么事?”   “上元节还有一场宫宴,太热闹了,我不想去,你给我开个方子,说我这几日休息不好,就不去了。”   “装……病?”   “怎么?”   郑玉衡严肃起来,道:“你身体才好些,就应该跟孙男娣女、亲戚晚生什么热闹热闹,光待在宫里有什么意思。而且装病的意头也不好,岂不闻……”   “我跟你出宫玩去。”   郑玉衡话语一噎。   他喉结动了动,说:“真的?”   “骗你做什么。”董灵鹫瞥了他一眼,“你不愿意,那就……”   “我愿意。”他连忙道,“那我们不去宫宴了,我到时给你开方子、写脉案,咱们偷偷出去。”   ……   小郑大人实在太好收买了。   年后初五,孟诚已经拟好了把他调回户部的旨意,只是还没下达。宫中的宴会、各亲族的参见拜会,还有粤闽赣浙各地总督呈上京的贺礼、通海后各国送上的朝贺……桩桩件件,光是过个年,就把孟诚跟王婉柔累个够呛。   临近十五,郑玉衡忽然说太后病了,不宜劳动。王婉柔夜半点灯对宫中大账的时候提起这事,刚说要去看看母后,孟诚便接过话:“我看你最好别去。”   王婉柔不解道:“难道你不担心母后?”   孟诚放下手里的书,捏着鼻梁醒了醒神,而后站在王婉柔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从后方响起:“母后若是真病了,岂有杜尚仪仍在六司当中帮忙的说法?她都没回去伺候,想必是她老人家交代郑钧之的话,就是为了避热闹。”   王婉柔道:“你倒还揣度起母后的意思来了。”   孟诚低下头,贴在她的耳畔道:“我还揣度着你的意思,我想,姐姐一定累了,别看了,今儿就到这儿。”   说着,他的手从王皇后肩膀滑下去,按住了她手上的账本,握住了她纤柔的手指。   上元节,夜。   董灵鹫虽然告诉郑玉衡要跟他出宫玩,但小郑大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了这一日,猜到她自然是微服出行,但却忘了问她什么时候见面了。   天刚刚擦黑,京中最大的一条街道上已有商贩穿梭叫卖,一盏盏做得精巧别致的花灯在街道上亮起,光华璀璨,行人如织。到了适婚年龄的女郎和公子们,多在这个时候在灯会上悄悄瞧上一眼,有的已定了婚姻、在父母长辈的默许下见面,有的却是彼此相误的有情人,门户不相对,故而相思不绝,白发生。   郑玉衡乖乖地坐在街道二楼之上,等着董灵鹫派人联络他,就在眼前的这盏茶快要凉透的时候,才有一个小二上来传话,说有人请郑公子下楼。   他方才还无精打采,一闻此言,立马活过来了,跟着小二的带路下楼。走出挂着一串长长彩色灯笼的酒楼后,迎面遇上几个带着傩戏面具的傩戏艺人,如讨赏般绕着他转了转,而后才抬手向他行礼。   郑玉衡眨了眨眼,眼尖地瞄到其中一个艺人腰带上的麒麟纹路,他知道市井的规矩,往傩戏艺人的手里放上铜钱,他们便一哄而散。   几人散去之后,一个穿着男装、带着同样傩戏面具的人站在他面前。   不要说是戴面具、换男装,就算是下一世,下下世,郑玉衡都能一眼将她认出。在她的身后,是人来人往的花灯和烟火,卖糖人的焦香气和爆竹的烟味儿卷在一起。   董灵鹫跟这种场景出现在他的眼中,简直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不是仅仅说太后娘娘的身份,而是以董灵鹫经年以来的自制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殷的皇太后……穿着男装、在上元之夜出宫幽会,光是这种字眼出现在脑海中,就已经令人呼吸困难,何况它还出现在了眼前,怎么能不让人震动感慨。   郑玉衡怔住很久,才缓缓地收回视线,他一时有些失语,抬手触碰着她脸上的面具。   “……一定要戴着吗?”   郑玉衡的神情有一丝黯然。哪怕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为了缠覆在董灵鹫羽翼上的某一根罗网丝线,某一处受制之处,而感到分外伤心。   董灵鹫道:“虽然脸上戴着,但心里的,已经摘了下去。”   周遭如此嘈杂,而这一方天地,却又如此寂静。   郑玉衡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也只会听到她的声音,他忽略掉人声鼎沸,将手指穿插进她的指缝,两两契合地交握到一起,好半晌,他喃喃地道:“董灵鹫,你是神仙娘子,要是哪一天回到天上去,我一定会病死的。”   “说什么胡话。”   “我是说真的!”他确切地道,又重复,“我是说真的。”   董灵鹫的声音很和煦,带着一股温柔的笑意:“我听一个西洋画师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如若初见之时,便预兆离别之痛,必为意中相许相知之人。你如今便时常害这个病,以今思远,以乐思痛。”   郑玉衡抬起她的手,将一只手覆盖上来,拢住她微冷的指间,低头道:“若是在你意中,时时思痛又何妨。”   董灵鹫这样见惯世俗,居然一时被他这句话定住,心似被一团火攀着急急地烧了上来。   就这一刻,这电光石火、捉摸不到的一刹那,她竟然荒唐地后悔不能晚生二十年。   “傻话……”董灵鹫低声道。   郑玉衡不反驳,只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两人汇入人流。   京中的上元节花灯会可比宫里热闹多了,不仅人多,各色各样的吃的玩的也数不胜数,不时便能见到妙龄女子在家中婢女小厮的跟随之下,从马车上下来露面。   郑玉衡一概不认识,董灵鹫便指给他看,一个个地讲道:“这是定安伯爵府的马车,领着两个小娘子、坐在阁楼上的那个是定安伯爵夫人。”   “她年轻的时候才这么高,没想到嫁了人还能再长。十二岁的时候来我家上书塾,我跟她玩射覆,她十局赢不了一次,哭着要打我,从东府追过来……”   “这个是学台编修侍读庆越之的夫人,是续弦,比你大两岁。庆越之快七十的人了,因为娶这个续弦,先帝曾经还作诗讽刺过他。旁边的是她家嫡幼女,婉柔跟我说过,仿佛已经定了亲……”   董灵鹫语气怀念,时而多说几句,时而却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两人行过灯会上满眼的彩色花灯,经过聚起来猜谜的人,走到一处高台边时,忽然抛下来不知道什么东西,红彤彤地一片。   郑玉衡下意识地接住,发现是一个红盖头,他转过头,见高台上的聚集着众人,大多都是老少爷们,见到是这样一位俊俏的公子接了,都哈哈大笑,为首之人道:“好彩头啊公子,不知公子娶亲了没有?我们这么多人等着沾沾员外的喜气,倒是让你沾到了,我给你道喜了!”   “是啊!员外家可是结了一门好姻亲,接到这个盖头,家中必有喜事,想必公子很快也能喜结连理了。”   郑玉衡转身行礼,先谢过他们,而后道:“承各位吉言,在下已有中馈,正是一位如花美眷,神仙娘子。”   对面笑得更欢,有大声玩笑的,有说他怎么不带夫人出来游玩的,还有怂恿着讨赏的。郑玉衡也不吝啬,慷慨地给了赏钱。   两人离开高台后,董灵鹫才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江湖骗子,专来骗你的。”   这是市井里的老手段了,每逢年节,弄个什么手绢、盖头、年画,专门挑着人扔过去,编个事儿,然后说上点吉祥话,就能讨赏了,如果没有赏钱,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开那里的。   郑玉衡意外道:“你也知道?”   董灵鹫道:“二十年前就是这一出戏码了。我爹也信,看来冤大头不止你一个。但明知道上当,还要上当,那就只剩你一个了。”   郑玉衡道:“大过年的……你又给了我压岁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董灵鹫敲了敲他的手背:“这词是这么用的吗?笨蛋。”   “檀娘这么聪明,不也眼睁睁地看着我上当么。再说……他们说得话也挺好的。我娘子就是这么好,世上独一无二。”   董灵鹫道:“原来是说到你心里去了,怪不得吃亏还笑。”   “我心里……”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连脚步也停下了。   两人走过灯会喧闹处,来到河水下游。比起上游的繁华,此处可以说是寂寥无人。是灯火不照的僻静之地。   半融的冰在河面上流下,远远地随着波澜流下来一批水上花灯,如湖中火莲般盘旋着靠近。   郑玉衡的后半句就在潺潺流水声中停住了。   董灵鹫能听见他轰鸣鼓噪的心跳声,凉丝丝的风吹过她耳畔的碎发。而后,脸上的面具上似乎被触碰了,他的指腹抵在傩戏面具的脸颊上。   他慢慢地抚摸着光滑的面具,和上面涂饰的夸张彩色纹路,这点轻盈不堪形容的重量落在上面,却仿佛不是隔着一层物,而是在真切地抚摸着她的脸。   他的手从脸颊上下滑,带着一股很轻、而又令人心颤的力气,抚向面具上的唇,触摸着它坚硬又冰冷的质地。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但董灵鹫感觉到他沉默之下沸腾如岩浆的炽热,像是一股几乎承载不了的沉浓情感,在这一刻不断地挤压、不断地浓缩。   然后,他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紧张到几乎有些拘谨地捧起那个针脚并不细致的红盖头。   郑玉衡用双手把盖头盖了上去,然后解下她脑后的绳结,将傩戏面具松了下来。在面具卸去,红绸未落之际,他仓促地见到了她的脸庞、她幽深又温柔的眼。   这一切,幻觉般地跟十几年前在太子府成亲的一刻交叠在一起。她记起出嫁时盖上的盖头,上面勾勒着最精细、最华贵的图样,绣着尊贵的凤凰,而不是现在眼前的这个,连鸳鸯图案都歪歪扭扭,是市井商贩用来讨赏钱的圈套。   她想,郑玉衡,你真是一个圈套。   郑玉衡伸出手,捧着她盖头下的脸庞。他终于抚摸到了她的脸,她不能在宫外现身与他相会,她的脸不该出现在这种京眷云集的场合,她的终生是这个王朝的柱石,是史书上记载的一笔,也是几乎所有人心目中、不可具备私情的出世云烟。   郑玉衡触碰到了她脸上微湿的泪痕,他有点慌了神,道:“檀娘……”   隔着一层浅浅的薄布,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董灵鹫道:“……没事。”   “我惹你伤心了?”郑玉衡手足无措地问,他慌张着急得浑身出汗,下意识地撩起盖头钻了进去,就在这薄薄的一层红布之下,董灵鹫陡然封住了他的唇。   郑玉衡浑身僵硬地绷紧,然后又松懈下来,缓缓地放松。   这里不是宫中,她也不是娘娘……这里也没有人,就算有人看到又怎么样?他们只不过是一对在上元节幽会的恋人,是这世上可以飞到任何一处的鸟,可以吹到任何一处的风。   花灯随着水流荡过两人身前,火苗在风中摇动,身后快开尽了的腊梅吹落满地,乱红纷纷。   红尘亦纷纷。   作者有话说:   尘网久病,催得痴人情浓。 第135章   上元节一过, 调任郑玉衡的旨意下达朝中,只留一月时间交接事务, 随后便正式进入户部。   像他这么频繁升调、年纪轻轻便经历丰富的人, 就是从本朝开辟以来数到今日,也实在数不出几个。当此番上任之后,他的两个身份也合二为一,有孟诚亲自“泄露”, 将他的身份回归正统、有切实可查的族谱根基做底, 这也是合了上次调查郑玉衡的结果, 让他更为合乎礼法。   太医院明面上是销去了这个医官的名字, 但此时此刻, 他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医官身份做遮掩,就像是一副牌推倒在了桌面上,再也不是摸牌拼凑的时候, 算得上是其势已成。   北风歇去,春意已露。   董灵鹫亲自送慕雪华出京, 连同孟慎夫妇及小世子,麒麟卫分并两列,送王府之人出京、回返封地。   慕雪华临走之时, 跟太后长谈了数日,然而到了今日回转之时, 还是不禁泪沾襟袖, 依依回首,长叹说:“别后不知何时见,请您保重。”   董灵鹫凝望着她, 轻轻道:“去吧……你也保重。”   慕雪华忍泪转身。   车列如蚁远去, 董灵鹫望着马蹄踏起的尘烟, 抬手揉了揉指节,似乎也感觉到初春的冷意。   赵清给她拢了拢披风,换了手炉递去。   董灵鹫道:“这两年……过得仿佛一年快过一年了。”   赵清的手一顿。   “清儿,宣靖云已去请皇帝了么?”   “都知已经过去了。”赵清回道,“娘娘,我们也回去吧。”   等到董灵鹫回慈宁宫时,孟诚已经在宫内等候,见到她的身影,连忙快步迎上来,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说罢便将董灵鹫迎进去,亲手卸去了她身上沾着冷意的披风。   两人在暖炉棋枰边对坐,这局残棋是董灵鹫昨夜跟郑玉衡下的。孟诚一坐下,便有知情识趣的女使上前扯下棋盘,呈上两盏热茶。   不及喝茶,孟诚便问:“母后寻儿臣是何事?”   董灵鹫觉得他心中已有成算,八成猜到了一些,才问得这么急:“此前已跟你说过了。”   “母后……”   “我想暂时去行宫住。”她道,“散散心。”   孟诚明显有些不安——因为她嘴上说暂时去行宫,实际上这个暂时的时间却不确定,就如同朝中大人们所担忧的那样,有“弃朝隐世”之疑,即便不如此,起码有一段时间,他不管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决定了。   行宫虽不远,但要每日在紫微宫、行宫之间折返,那也有些痴人说梦。就算孟诚此刻已经长进,也难免有些心下不定之意。   但董灵鹫这么说,便不是在商讨,只是告诉他一声。   与其说是散心,不如说,这也是给孟诚的一种考验。   “你不必劝我,”她一句话将孟诚刚打好的腹稿拦在肚子里,随后又顿了顿,道,“这件事我已考虑好了,若只是通知你,不必找你面议。但有件事……哀家不得不寻皇帝面议。”   她转头向赵清看了一眼,赵女使立即会意,退后几步,将皇帝身边的近侍、慈宁宫值守的女使们全部带了出去,珠帘动荡声停歇,眼前四遭,就只剩下她跟孟诚两人。   小皇帝不知是何事,见此情态,颇有些紧张。   “待我百年之后……”她斟酌着道,“你让郑钧之去守皇陵。”   孟诚顿时怔住。   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也能品得出母后培养郑钧之的意思,这不就是给他用的吗?何况此人虽然常常令人生气,但确实是忠诚不疑之臣,孟诚的芥蒂几乎已经完全消除,按照正常情况下,那时候正是郑钧之在朝中成为宰辅相公、一人之下的时候,母后又怎么舍得断送他的大好前程呢?   孟诚目露不解,思索着道:“母后,这是不是有些……”   “是哀家错估了他,”董灵鹫喝了口茶,垂眸道,“若不如此,恐怕你就要见到你的爱臣去偷偷挖皇陵,钻进我跟你爹的墓中了。”   孟诚瞠目结舌、更加茫然。   “哀家玩笑的。”董灵鹫道,“但你要听母后所言,我会提前写一道遗旨,交到你的手中,到时你亲自给他看……或可无恙。”   孟诚一时竟然不知道她说得是真是假,这玩笑也开得太离奇了,他反应了片刻,才颔首应道:“儿臣明白了。”   “还有……”董灵鹫支着下颔,似乎一边思索,一边跟他道,“只让他一个人守灵就够了,除了祭祀大典外,你平常不要去探望、也不必祭拜,让他自己安安静静的。”   孟诚道:“这是不是……太残忍冷酷了。”   董灵鹫笑了笑,道:“残忍冷酷?”然后又自言自语,喃喃着重复,“谁让我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冷酷之人呢。”   而后她又说:“你不明白,钧之乃是外甜内苦之心,不这样做,他更会自苦的。”   孟诚听得略感玄奇,想到郑玉衡面对自己时的鲜活和言辞犀利,虽不能领悟,但也一一记下来了。   董灵鹫复又问了通海定税之事,将朝中诸多内务一一考较一遍,随后才放小皇帝回去,并且定下了去坤宁行宫小住的日子。   出了正月,皇太后懿驾出宫,到国寺祈福上香,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后于坤宁行宫小住。   孟诚都不能及时求问,那就代表着擅长翻墙爬床的小郑大人也不能日日跑来,而是被朝务拖住了。但他却明白董灵鹫是真的来讨清净自在的,来修身养性的。比起他的思念来说,要是檀娘能够因此敞开心胸,豁达了悟,那这就是离开深宫囚笼的好处,是无数汤药难以达到的。   正是因为郑玉衡对她有这种别样理解,所以才觉得她能够下定决心出宫,能够放下一切换一处天地别居,是极为罕见的幸事。所以他表现得倒跟小皇帝想得不一样——没作没闹、也没有魂不守舍,反而工作效率提升了大半,从早到晚好像都不觉得忙似的,明明都脚不沾地了,还能在深夜得空把孟诚薅起来——问苍生之计。   孟诚头昏脑涨,想起上次把他薅起来的事情,深觉这真是一种报复。但对方督促自己勤于国政,这又不是坏事,只得被迫开始了他继位以来最忙碌的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当中,没有母后安抚……或者说失去了压制的郑玉衡,那股工作狂和强迫症的劲头,不仅让孟诚受不了,朝臣百官也刮目相待、另眼相看,连原本想为难为难这位新上司的户部群臣,也跟着头皮发麻,目瞪口呆,彻底像个鹌鹑似的缩头装死了。   连郑钧之的上司、荣升户部尚书的温皓兰,也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心想怪不得两年三升迁,他不会惦记着自己这还没坐热的尚书之位,要当二十岁的宰执吧?   这虽然纯属是温皓兰多虑,但也足以见得孟诚近来的受苦程度——娘亲出宫养性,背后没有人指点不说,郑钧之还不怕死地督促他,小皇帝几次想叫紫微卫把他拉出去,让朕睡觉,都看在母后的面上忍了,靠他这份儿“好脾气”,爬起来做个贤君明帝。   正因如此,董灵鹫离宫一个月后,朝中居然没有人在太后不在的情况下有任何异动,连半分差错也没出。本想趁此机会松松筋骨、捞点油水的官员,全都在这个情形下绝了这个心思。   二月末,杨柳风依依,春夜小雨。   归元宫中灯火正燃,孟诚一边喝郑钧之亲手开的补汤,一边跟他挑灯同席,眼前放着数篇改税变法之见,他从早听这事听到晚,已经头晕眼花,精神不济,只勉强凝神听郑钧之分析此事。   忽而灯火微动,窗隙外飞来一只蛾,扑入火中,烧出嗤嗤的响声。郑玉衡看见那只蛾飞入火中,猛地愣住了。   孟诚正听得犯困,他一停下来,反而精神起来,以为他发觉自己没听进耳朵里所以才住口,结果一抬眼,发觉郑玉衡盯着灯烛上的残蛾不动。   “郑卿?”他正经地试探叫一声,“怎么了?”   如今朝中唤郑玉衡,也不再叫他小郑大人了,而是直接叫郑大人,以示对他能力和才学的尊重。   郑玉衡指了指烛火,低声:“连一只飞蛾,若喜火,都能任意扑入火中。我却不能。”   孟诚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文人在这儿酸什么,就见到郑玉衡绷不住那张俊俏但没有表情的脸,猛地拉住孟诚的手,一下子就哽咽了:“我已经有二十七日没见她了!”   孟诚呆道:“你……”   他话没说完,郑玉衡哽咽声一出来,瞬间就停不下来了,拉着孟诚的袖子抹眼泪,在他对面哭泣不止,道:“我好想你娘啊!”   孟诚:“……”   他一边说一边哭,还拿孟诚的衣服擦眼泪,小皇帝一口气堵在胸口,真想扇他一巴掌,结果记起他这些天的苦劳,又想到母后出宫前嘱咐的话,觉得有些愧疚,硬是忍住了。   “上次休沐日,你说朝中事忙,去了也待不上半日,不让我去……”郑玉衡声音沙哑,红着眼睛道,“我早就该去看她的,她一定觉得我不惦记着她,要生我的气了。”   孟诚额头上青筋凸起,啪地将袖子扯回来,站起来道:“别当朕真不会杀你!我忍你很久了!”   郑玉衡伤心道:“那陛下杀了我吧,我都二十七日没见到太后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说完又仰头望向金龙吊顶,抬指擦掉脸上的水痕,道:“我还不如做一只飞蛾。”   孟诚深深呼吸,他突然很想念今夜之前那个面无表情、冷酷毒舌的郑爱卿,这人的脑子指定得有点什么毛病……他吸了口气,稳定情绪,重新又坐下来,戳了戳他的肩膀,道:“别哭了,朕给你放假。”   郑玉衡擦泪的手一顿,希翼地看着他。   “朕把上次的假也一并放给你。”孟诚大方道,“你替朕去看望一下母后,请她快点回宫。”   郑玉衡看着他点点头。   孟诚道:“我平时看你挺冷静的,怎么发病发得连个预兆都没有。”   “否则也不会有情难自已这个词了。”郑玉衡说完,又连忙表达谢意,赶紧道,“陛下还是知道我的,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一辈子谢谢你,我这就回去收拾,明日就走。”   说罢便起身告退,离开归元宫时,还听见门口的紫微卫赞叹说,“郑大人忠君报国、夙兴夜寐”云云……   孟诚看了看面前的改税变法的文章和奏折,后知后觉地反应——郑钧之你有病吧,谁是你好兄弟?!   ……   坤宁行宫。   董灵鹫甫一住进来,先是见了德太妃和几位旧相识,然后便在一处叫尘墟小筑的院落里住下,养花钓鱼,修身养性,纵着皑皑在院子里疯跑,把缀着花的秋千架挠得爪痕斑斑。   她隔绝了一概拜见,不理尘俗,又没带几个人来,清净自然,除了略略清寂些,算得上神仙日子。   在这清净的一个月中,董灵鹫调和心境,将这二十年来所见之事编为一本书,以民间话本的形式讲述,模糊了朝代,自称“风月主人”。   倒不仅仅是写故事,更多的时候,她是在反思和回看所经历的半生,并且为那份遗旨调整心境……因为她依稀中得到了命运的感知,预见到那些终末的字迹将在他的手里反复摩挲、在他的口中反复诵读……她不得不郑重。   雨过春凉,董灵鹫跟慧知师太在院落中辩难、下棋,临近和棋时,树上睡觉的皑皑从枝叶间掉下来,扑到董灵鹫怀里,带下来的枝叶花苞散落棋枰,将棋局搅得一片乱。   董灵鹫抱着猫笑着摇头,落月庵的慧知师太也豁达大笑,连连道:“救了贫尼一负,可以称作一只好狸奴了!”   董灵鹫揉它的脑壳,轻声低语:“不乖的小畜生。”   “这分明是夸它,哪里是骂?没有胜负之言,才是野趣横生之局。”师太道。   董灵鹫道:“师太真真是疼坏它了。”   她一松手,皑皑趾高气扬地爬到桌子上,没有郑玉衡的争宠之后,这只猫愈发地无法无天。   慧知师太转而看向董灵鹫,道:“昔日施主来落月庵一晤,仿佛有说不尽的心事,如今贫尼一观,倒是心事散去,疏朗开阔得多了。”   “师太慧眼,”董灵鹫道,“我先夫早亡,不须我忧虑,儿女已长成,也算成器,如今的心事,只在那一个冤家。”   慧知师太掐着佛珠捻了捻,道:“施主若不嫌,贫尼为您卜算一番,要是能早早了此红尘冤孽,以施主的佛性慈悲心,必能修宏愿大德、成再世菩提。”   作者有话说:   孟诚(闭上眼):好兄弟……(睁开眼)郑钧之!!!   小皇帝对小郑已经很好啦,基本可以说是他能做到的好兄弟的极限了……。   快要完结了,越收尾越难orz,放心不会出家的,娘娘是佛门得不到的慧根x   风月主人:出自苏轼《临皋闲题》,原文为“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第136章   董灵鹫还未回话, 身着淡黄罗裙的赵清从不远处走来,上前问候慧知师太, 并禀道:“娘娘, 郑大人过来了。”   董灵鹫跟师太道:“这便是我那个小冤家了。”随后又看赵清,“清儿,你领他来见我吧。”   赵清应了声,不多时, 便见到一身素色竹叶纹饰常服的郑玉衡从院落的圆门迈进来, 他身量高挑挺拔, 神采奕奕, 如松柏修竹, 更有几分芝兰玉树之貌。   慧知师太赞叹道:“钟灵毓秀,丰神俊骨。”   董灵鹫笑而不语,并不表态。等到郑玉衡停在两人面前, 拱手行礼时,才微笑望着他, 道:“我听闻你在朝中很有一番作为,声名已是一日响亮过一日了,怎么特意拨冗来寻我?”   因有外人在, 郑玉衡不说是自己想来,而是找了个借口, 道:“陛下遣我来的。”   “坐。”   赵清拿了把藤条编的椅子给他。   郑玉衡刚一坐下, 就看见在宫里便自恃宠爱、无法无天的御猫皑皑。皑皑方才还扬着尾巴高高兴兴的,一见他来,耳朵和尾巴都垂下去, 不情不愿地喵一声, 居然从桌上跳下去, 藏到桌底下,又蹿着跑到院子里扑蝶去了。   春来百花发,院中自有一片盎然景象。   “师太如今见了人,卜算起来岂不更好?”董灵鹫续上之前交谈的内容。   慧知师太转眼看去,仔细在郑玉衡身上审视一番,先是夸了两句,而后又问了生辰、籍贯,最后捻着佛珠半晌不语,等到茶盏稍凉时,才开口道:“这位小施主倒有几分解您困厄的机缘在身。”   她早前便已算过董灵鹫,像她这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运势,大盛时期都在早年,当有说一不二、令行天下的造化,然而等过了三十六岁,则命中火焰烧透木头,不免会有英雄早逝、穷途末路之叹。   然而今年相见,慧知师太观她神情言语,觉得似有变化,才起了劝她了悟向佛的念头,放下苦海,才能延年益寿……可惜董灵鹫依旧无此心,慧知现下又见了郑玉衡,才隐约琢磨到这变化的根由。   董灵鹫道:“虽与师太为友,但你是知道我的,对这些命运鬼神之说,我从不留在心中。”   慧知笑了笑,道:“这也是贫尼伤心之处了,可怜施主的悟性非凡。”   两人只是开玩笑,但郑玉衡从旁静听,反倒有些不安——出家虽然清净,但出家人了断红尘,她岂不是要抛夫弃子?这怎么可以?   董灵鹫跟师太聊了片刻,慧知便起身告辞,董灵鹫留她素斋,师太却说“斋饭虽好,扰了人便有罪过了”,随后便离去。   赵清亲自将慧知师太送出去,两人的身影出了院门,没过架着葡萄藤的廊道转角时,郑玉衡才转而搬了搬藤椅坐到她面前,眼巴巴地盯着她。   董灵鹫道:“诚儿让你劝我回宫?”   郑玉衡先是点头,然后又道:“是我哭着求他把我放过来的。”   董灵鹫微微惊讶,摸了摸他的脸庞。   “陛下实在不懂我,”郑玉衡叹气道,“我已暗示他多次,陛下总不理解,上回又不让我来,实在无法,不在他面前闹这么一出,他也未必能懂。”   董灵鹫:“哦?你诓骗他的。”   “没有!”郑玉衡立即反驳,认真说,“我想你想得难过是真的,你摸摸。”   他抓着董灵鹫的手放到心口上,然后目不转睛地发誓:“我是真的很想你,要不是知道轻重,我早就跑过来了。但凡这里面有一句虚言,让我不得好死……”   董灵鹫抵住他的唇,轻道:“少发这种誓吧。”   郑玉衡虽然住了口,心里却活泛起来,攥着她的手指,局促又紧张地给她整理了几下衣袖,越靠越近,偏头蹭她的耳垂和脖颈,在董灵鹫的侧颊上轻轻啄吻,低语道:“你留我两天吧。”   董灵鹫不闪不避,说:“我将厢房给你收拾出来?”   郑玉衡吸了口气,委屈道:“在宫里我都不住偏殿了,你还让我分一个屋子去睡。”   董灵鹫道:“你要跟我住?可我这院子不大,屋子也小,外床上还住着清儿。你要是来,她得换屋子不说,可就剩你一个人叠被铺床地忙了。不比在宫里,还能叫几个值夜的宫人帮忙烧茶炉子。”   郑玉衡却没想别的,只喃喃道:“没有旁人,真是件好事。”   “真是登徒子,”董灵鹫笑眯眯地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免得郑玉衡的手不老实地扒着她的手腕,摸过来蹭过去,蠢蠢欲动似的。“你这几句话呀,我只听出一个好色来。”   郑玉衡心口砰砰跳,耳根发热,但又不舍得住别处,便道:“人之……人之常情,何况是你。”   说起人之常情,董灵鹫便想起一个人来,问他:“邢御史现下如何了,他还为难你么?”   郑玉衡不愿意她嘴里提起别人,上前贴着她的唇亲了亲,伸舌舔过她水红柔软的唇,气息热乎乎地低声道:“我才不在乎他……此人虽然刚直,但心胸狭隘,日思夜想而不得,我荣升之后,他便患了心病,几次呕血,病后的脾气倒好多了,只是人有些消沉。”   “可惜了。”她说。   郑玉衡睁大眼,啪地放下茶盏,脾气不小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追问:“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一块好材料,没用到正地方。”董灵鹫摸了摸唇上的齿痕,“你以为我可惜他什么?……无法无天。”   郑玉衡看着她泛红的唇,又泛上来心虚和后悔,伸手抱着她,靠近道:“我错了,檀娘别怪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董灵鹫还没说话,就被郑玉衡的手臂绕过脊背,低首在她肩上蹭了蹭,吸了口气,而后猛地一提身,勾着她的腿弯横抱起来,也不管石桌上的乱棋和风吹冷的茶。   郑玉衡把她一直抱到院落内的主卧中。屋里摆着高过膝盖的鎏金落地香炉,中央横过来一架松鹤延年的长屏风,屏风外是书架、棋盘、窗前月下对坐的小案和竹席,绕进去,则是一张宽阔的床榻,铺着细软的粟玉枕和床褥。   床顶上垂下来的帘子倒不密,只有内外两层,此刻别在雕花的床柱上。   比起慈宁宫的配置,尘墟小筑的陈设已经算得上是简单别致、古朴自然。郑玉衡不喜奢华,觉得这地方很好,这床也很好,应该分一半给他。   他将董灵鹫放在榻上,将她的绣鞋和外披脱了,然后颇有点儿饿虎扑食那个架势地覆上去,紧紧地搂着她亲,又蹭又抱又亲,说话也说得腻腻歪歪,让人听得不好意思。   “我真的很想你,你别躲啊……看看我……”   “檀娘……这扣子怎么系这么牢……”   “我就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念念叨叨,嘀嘀咕咕的,话语内容那叫一个不成体统。   董灵鹫望着床帐顶端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把黏在身上的小郑喵甩到一边。然而他百折不挠地从后方抱过来,边抱还边诉苦,说什么整天对着朝廷里的文武百官,从早到晚都跟陛下商议国事,到处都是男人,什么这世上檀娘以外的人,他看了就烦……如此种种。   董灵鹫听烦了,转过身,看着他道:“你把衣服脱了。”   郑玉衡有点愣,咽了下口水:“可以吗?”   “当然可以,”董灵鹫幽幽地道,“哀家要临幸你。”   郑玉衡默默地伸手解扣子,然后低着头,刚才还不要脸,现在反而一下子害羞起来,脸红道:“那你……可不能反悔。”   董灵鹫没觉得自己会反悔。   毕竟两人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什么,虽然郑玉衡顾忌着她的身体,不曾怎么胡闹,但她也不觉得自己应对不过来——真按照她的体验总结来说,钧之的水平要比孟臻好得多,不知是不是学了房中术的缘故?   她虽然享受,但并不沉溺,总是适可而止。   董灵鹫原本也以为这次同样适可而止。   于是两人青天白日,便进行了人生与生命的探讨,对深奥的男女居室进行了深刻钻研。董灵鹫清净了一个月,先还觉得新鲜、觉得有意思,可郑玉衡不知道是憋久了还是觉得机会难得,从以前张牙舞爪的小猫咪变成了颇为难缠的小豹子,已经脱离了人类能掌控的猫科动物大小,他一有要被拒绝的苗头,就蹭着董灵鹫,可怜地诉说自己多么辛苦、多么孤苦伶仃。   至夜,董灵鹫的耐性耗光殆尽,抬脚把他从榻上踹了下去,发根微湿地埋头在枕畔,冷飕飕地道:“滚。”   郑玉衡捡起衣服披上,不敢还口,默默地给她倒了杯茶,然后趴在床畔,试探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董灵鹫嗖地收回去,抬眼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来一趟毁了我一个月的修行,真有你的,别烦我了。”   说着就把床帘拢起闭合,将郑玉衡隔绝在外。   小郑大人亏心得厉害,先在外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去兢兢业业地烧了热水以备一会儿让檀娘起来洗漱。他换了衣服,也不敢去外头再晃悠、怕碰见守了一天门的赵清赵女使。   郑玉衡在屋里收拾东西,将弄脏的衣服拿走,又将扯松的床帘绳缝上,刻意制造出一点声响让董灵鹫能听见他没走,再转而去整理书架。   在慈宁宫时,他也没少为董灵鹫整理书籍。这边的书架虽小,但里头的孤本古籍却并不少,郑玉衡仔细地分门别类,重新放好,刚要收拾她放在案上的文稿时,不慎碰落了一卷,便俯身下去捡拾。   这些文稿似是一种章回体的话本故事,有大半是董灵鹫自己的笔迹,一手极其不凡的张猛龙碑。郑玉衡边按照顺序捡拾起来,不由得读了一些,觉得写得生动有趣,于是捡得越来越慢、看得越来越长,看到最后,简直有现下就钻回床上当面催稿的想法。   但这想法也就出现一瞬,小郑大人估摸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形象,恐怕必是登徒子好色之流无疑了,暂且不敢出声,只得装一段时间的乖巧温顺,才能挽回他在檀娘心中的形象。   正如此思索时,郑玉衡触摸到一卷不同寻常的纸质,他扫过去一眼,并未见到熟悉的张猛龙碑,而是一卷以宫中制诰常用的工整行楷,只不过这也并非是赵清所写,同样是董灵鹫的亲笔。   郑玉衡只看见几个字,神情便倏忽一滞,他复又起身,将话本手稿放在案上,不由自主地将那张行楷书卷铺开,沉默着研读下去。   这显然仅是初稿,上面颇多删改调整的迹象,落笔之人似乎思量无数,每一句皆有含而未露之意,隐而不发之情。   作者有话说:   师太:幸亏我跑得快。(擦汗) 第137章   郑玉衡从头读到尾, 沉默着呆立了片刻,而后将这卷笔墨收了起来, 细细卷好, 干脆也不曾放回去,而是收到了袖中。   他没有立刻开口询问,董灵鹫这几日也只是跟郑玉衡一同编撰话本,探讨其中的风月悱恻、缠绵不尽之事, 并没有提遗旨的半个字。   即便不提, 她也很快便发现那份起草的遗旨失了盗, 满屋子里只一个人看见了可能会拿走, 她心知肚明, 也不挑破,假装没有这事,依旧在行宫小筑内过清净日子。   又两日, 皇帝派人催促郑玉衡回宫,并给了他一个确凿的期限。孟诚不止给他下了道旨, 还专门写信请董灵鹫回宫,不过对太后娘娘的书信,言辞就显得要恭敬委婉许多。   郑玉衡被他放出来, 轻易便叫不回去了。他白日里陪董灵鹫去行宫的柳岸河边钓鱼,侍弄小筑的花草, 期间还结识了两个人, 一个是先帝的德太妃,慈祥和蔼,观之可亲, 另一个则是他曾经救治过的徐妃, 也是已致仕的徐尚书的女儿。   徐妃见了他, 便在太后娘娘面前向他致谢,并提到曾经给父亲写过家书,务必还报此恩等等……郑玉衡这才猛地想起上次被邢文昌弹劾时,出乎意料站出来为他说话的徐尚书。   世间种种,原是有因有果。   他想通此事,礼节周到地还礼,并婉言谢过几句。   时光匆促,很快便到了孟诚所限定的时日。郑玉衡一面不想回返,一面又心思万千,难以排解。   是日,夜,董灵鹫在外头剪桃树花枝,忽觉一道轻而熟悉的脚步声,她不回头,动作自然地取下碎花,身侧便多了一道气息。   郑玉衡的手从后环绕过来,揽过她的腰,下颔抵在她的肩膀上,身上泛着刚沐浴过的皂角味道,伴随着微微的潮湿。他低头不动,抱了半晌才说:“这树真有福气。”   “什么福气?”   “你也修剪修剪我吧。”他道,“用你的手多摸摸。”   董灵鹫往一侧扫视几眼,见赵清不在,就知道这小混账把她给支开了。她道:“你这脸皮生得愈发随机应变了。晓风明月,天地之间,就敢说如此绮靡之语,年纪轻轻,倒是真有野趣。”   郑玉衡道:“……我不是……”又叹了口气,声音渐弱,“我哪有那么好色。”   董灵鹫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郑玉衡听她笑,反而更不好意思,可环着她的手却没松开。他绕了过来,挡在董灵鹫与桃树之前,看着她道:“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董灵鹫道:“什么地方?”   郑玉衡不答,只是拉着她的手便走,神情间似是为今日之事犹豫踌躇很久。董灵鹫随着他步伐进入院中,随他迈进一个小耳房内。   这屋子平日里只是闲置,打扫时随意带过而已。董灵鹫不曾踏足,今日撩过铜钩上的深青门帘,进入其中,见到这屋子收拾得妥妥帖帖,最前方请了一尊女娲娘娘的塑像。   郑玉衡跪在塑像前的蒲团之上,诚心诚意,闭上眼道:“娲皇祷神祠祈为女媒,始置婚姻,今我并无男女婚姻之幸,但此心却已将之视为妻子,虽不曾同生,但求同死。”   董灵鹫脚步一顿,看着他的身影,道:“你……”   “娲皇在上,”他仍旧说,“我是一心待她,她却不是一心待我,总思虑着留我一人在身后,令我孤苦终老。她心中不知,请女娲娘娘、后土之母,代我转达一二,倘若精神不存,强留寿数身躯在人世,有何意趣?她这样做是为了强留我在世,却不顾我的情。”   董灵鹫知道他不过是借此神像,将心中所想所思一一阐述出来。她早知道郑玉衡收走了那张遗旨,也一直静静等待他发作之时。   她在心中轻叹,干脆也撩起衣袍,跪在他身侧并排的一个蒲团上,双手合拢,闭眸道:“红尘百姓之家,大多不达三十,簪缨公卿之族,寿夭早逝者不知凡几,紫微皇位之上,年过五十之君王,数来几何?人生至此,对生死之事已然看开,皆因心中挂念不忍,并非舍他在身后。”   郑玉衡手指合拢,又放下,垂眸道:“我知道你素来是早做打算的性格,三十岁就要看到五十岁之后,但凡有一点疏漏,都要填补上,我自然也在其中。连一双鹤侣都知道情笃不淫,难道我还不如白鹤,它们尚能生死相随,我却不能?”   董灵鹫道:“也是奇了,世人皆畏死,独你不同。”   “你分明知道我的,”他道,“这道遗旨除了让我活着,让我痛苦的活着,还能有什么作用?这倒还不使我生气,使我生气的,是你分明有好转之象,仍旧惦念着百年后的事情,一想到这些事,不免就要伤心,一旦伤心,不免就有碍身体,让我怎么能放得下?”   董灵鹫转头看着他。   郑玉衡却直视前方,不与她对视,吸了口气,跟女娲塑像道:“娲皇在上,我也不是专跟她生气才来的,只是有件事,在我心里横戈了多日,徘徊不去,如鲠在喉……她并非不懂我的人,却屡屡做出违背我的心、而顺着世俗之见的决定,这难道不是当日明德帝早逝留下的遗患?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她始终不相信我能陪伴始终,至死方休,而是觉得人世间并无殉情之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董灵鹫仍是静默地注视着他,手中却不自觉地拨弄起珊瑚手串。   “明德帝虽是明君,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于情,他将夫妻骨肉抛掷脑后,以政局霸业为先。于命,先圣人早逝,便将江山托付于你一人。加上世道风霜,历经种种,他在你心里种了不安的因果,让你无法彻底信任男女夫妻之情,所以才时常认为我的所思所想,都是不值得的。”   郑玉衡说到此处,声音愈发低微,而后终于转过头,道:“你总觉得我这一份痴情不好,过犹不及。你怜爱我,我都明白,可你如此做,实在令我又悲又恼,烦乱不定。除非你从此不提此事,否则这就是我一辈子的证据,指认你抛弃我的证据。”   董灵鹫看他虽转过来,但只顾说话,眸光低落不定,便伸手捧过他的脸颊,见郑玉衡眼眶微红,倾吐之间,有些伤怀之态,她早已听得心软,自忖他说得也不无道理,自年少以来,及至今日,见过太多“彩云易散琉璃脆”之事,让董灵鹫对于郑玉衡的这份痴情,竟觉得过犹不及,伤了他自己的性命。   她已习惯计算他人的命运,所以选取了一个能让他舍去殉情之心的法子,可就像郑玉衡所说,这样的命运,除了能让他活着以外,有什么作用呢?他这样的人,独自遗在世上,难道还能好过吗?   董灵鹫低声道:“……看看我。”   郑玉衡这才抬起眼。   两个视线交汇,俱如潺潺流水中碰撞上一块礁石,溅起雪白冰凉的水花,冲得心中动荡。董灵鹫尚且沉得住气,郑玉衡却眼神微颤,忽然抬手抱住了她,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吸气,调整着呼吸。   他贴着董灵鹫的肌肤,好半晌才说:“娲皇在上,让你长命百岁,我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董灵鹫轻声:“你多大啦,说得话都像傻话。”   “有什么要紧,”郑玉衡道,“这世上也不多我这几句傻话,要是你能听得进去,那就更好了,人生在世,为什么所有事都要往最坏的结果去打算呢?”   董灵鹫道:“那才不至于失望。”   郑玉衡说:“怕失望本就是一种胆怯。”   董灵鹫挑了下眉:“你说我呢?”   郑玉衡立马改口,他握着董灵鹫的手给自己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小声道:“我没有。檀娘别诬陷我。檀娘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   董灵鹫笑了一下,回抱他,闭眼轻语道:“不……我也很怕失去你的。”   说罢,不等郑玉衡怔愣住的思绪反应过来,便又续了一句。   “娲皇在上,郑郎君今日所说之言,有后土之母为证,他日若改念不忠,我不仅不会放过,还会令其相殉,天上地下,再世轮回,不准他反悔半个字。”   郑玉衡没有半点畏惧,听得眼眸愈亮,喉结微动,附耳跟她道:“那我们这就让娲皇证婚,干脆洞房吧。”   董灵鹫:“……你是不是变得也太快了?”   郑玉衡眼睛亮晶晶地道:“反正我不怕死,要及时行乐。明日该回宫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成亲。”   董灵鹫:“……”   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很想晃晃郑玉衡脑子里的粉红泡泡水,说要不还是悔婚吧。   ……   郑玉衡不负所望,董灵鹫在行宫住了这么久,终于也起驾回宫了。   有太后娘娘的懿驾,他也无需快马加鞭地赶回去,而是蹭到了董灵鹫的车驾,每日陪她用膳吃药,归拢总结那些手稿故事,有时还跟她一起讨论起情节人物,说某个角色的是非恩怨。   回宫后,孟诚先是拜会了母后,将近些时日以来的大小政务提及过一遍,而后再将放出去就如脱缰野马的郑玉衡拎到眼前,神情莫测地质问他之前哭诉之言,是不是演出来骗朕的。   孟诚虽然不笨,但反射弧实在太长。郑玉衡都忘了这茬,现编现演,废了好大劲,终于给糊弄了过去。别人怕皇帝变脸,他可不怕,很快便消除了孟诚的质疑,继续做他忠心耿耿的心腹重臣。   一切看似好像都没有变。   但好像又变了。   时光匆促,几个月后,孟诚持着御笔沉思,琢磨了好半天,才突然问在御前秉笔的许祥:“你有没有觉得……郑爱卿跟太后娘娘,最近哪里有些怪怪的?”   许祥静默了片刻,道:“奴婢不知陛下所提何事?”   “皇兄说得能有什么事?”孟摘月坐在孟诚左手下方的一把交椅上,将手里的珠串抛到空中,复又接住,她穿着大理寺的官服,没有戴冠,潇洒中带着几许活泼妩媚,“不过就是郑大人这几日告假勤了,恰巧他一告假,慈宁宫也闭门谢客得格外早……就是这事儿吧?子骞,我也想要茶。”   许祥看了一眼孟诚,见他仍在沉思,便放下研墨的手,转而取了一盏公主爱喝的恩施玉露呈上来,放到孟摘月手畔。   孟摘月是来跟皇兄商量大理寺公事的,恰巧许祥当值,她不便太放肆,只是忍不住多看几眼,许祥便稍微退开,轻轻咳嗽一声。   孟摘月收回视线,喝了口茶,继续道:“皇兄别琢磨了,自从上次回来,母后对宫中很是厌倦,所以郑大人总抽空带母后出去玩。还记得京郊的那处院子吗?我前次路过,见院门种了芭蕉,我想若是母后不在,郑大人也不会住在那里,更不会捯饬庭院吧?”   孟诚听罢,先是低头又写了几个字,而后忍不住跟小妹道:“你说说,你说他是不是无法无天?要不是朕看在他在朝中有功的份儿上,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你说他……”   孟摘月倒不生气,也没附和着谴责郑玉衡,而是边思考着边提起另一件事:“说到这里,他那院子弄得那么好,要不……咱俩也微服私访,去京中体察民情,顺便到他那里吃顿饭?郑大人光自己高兴,也不知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孟诚没好气道:“你自己去,反正朕不去。”   孟摘月拉长音调“哦”了一声,复问:“真的?”   孟诚埋头批复奏折不语,过了好半晌,才突然撂下笔,道:“朕倒要看看哪里会比皇宫还好!”   孟摘月支着下颔,意料之中地点点头,转头看了看许祥,戳了戳他的手背,小声:“你陪我去?”   “……奴婢不敢。”   “放心,”她悄悄道,“我让皇兄带你去。”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这个家!我看是不需要我了! 第138章   新月初悬。   一行车马渐渐驶来, 蹄音停止,响起窸窣动作和交谈之声。   说是不带多少人, 林林总总也有四五辆车。待车马停下, 孟诚还未动作,以男装出行的孟摘月便率先下车,她革带束腰,簪着发髻, 欣赏过这宅院外头新栽种没多久的芭蕉, 便叩了门。   许祥是借着伺候孟诚的名声来的, 不便跟随她, 所以身侧只有公主府的一个长吏官陪同, 长吏官在外称她“公子”,问道:“公子可下了拜帖不曾?一声不吭,白眉赤眼地来, 说不准人家睡得早,太阳一落, 已经歇下了。”   孟摘月道:“本来有这个礼数,但既然白龙鱼服,索性给他和母亲大人一个惊喜, 下帖子反而不妙。才过黄昏,晚膳怕还没用呢, 不会白来一趟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话, 不久,一个上夜看守的小厮来开了门,问是什么人。孟摘月笑着道:“你就跟你们当家的说, 孟家的找上门来, 要将这挖墙脚的人打一顿。”   前几代帝王在世时, 曾经大肆赐姓荫封,故而前几代的功臣之家,有累世成豪门的,也有没落的,与天家同姓得不少,并不使人生疑。   小厮虽然觉得这说法听着像寻仇,但还是老老实实去了,只片刻,郑玉衡亲自出来迎接,迎面先一礼,本来想称殿下,见她装束,又立即改口玩笑道:“孟二公子。二公子既然要寻我的麻烦,那就免不了要宴请宴请你,才能破财消灾了。”   “你今儿要破得财还不止我呢。”孟摘月转过身,向他示意了一下马车。郑玉衡本以为只是公主发觉此事,过来看望董灵鹫,没想到她能说动孟诚,弄得拖家带口、帝都皇宫里的龙驹凤雏全都塞到这个小院子里了。   孟诚听到郑玉衡的声音,才从车上矜持端正地下来,并扶住王婉柔,与她相依而立,如一对璧人。   孟诚见了他门前的芭蕉,只冷哼一声,觉得也不过如此,哪里就好过皇宫?怎么就令人流连忘返了?可见景色还在其次,都是郑玉衡这个人折腾出来的,才让母后厌倦宫闱。   孟诚端着架子,瞥了他一眼,这会儿看他有点不顺眼,就没什么好脸色地道:“吃什么饭,还是给母……母亲大人请安要紧,郑郎君带路吧。”   郑玉衡知道他脾气变来变去,时好时坏,两人混熟了,又是私下里隐藏身份的场合,所以干脆不理他,转身将几人引进去,只跟公主说笑。   宅院不大,栽着一片竹林,颇有窗前千竿竹的意境。许多地方都是新捯饬过的,亭台轩峻秀丽,虽然没有宫中奢华贵重,亦有古朴自然之趣,人工挖凿的小池塘里养了几条鱼,在荷叶底下流窜。   孟摘月边看边称赞,觉得这里很是清新舒畅,看得出来一草一木都是郑玉衡用过心的,就夸他:“园林草木,也能安排得这么妥当,有什么是你学不会的?”   郑玉衡道:“檀娘……她也做了很多指教。”   孟摘月听到他脱口而出之语,不禁回首看了看她皇兄。孟诚倒是没有像第一次听见这称呼似的暴怒,但还是瞪了郑玉衡一眼,冷冷道:“叫太夫人。”   郑玉衡道:“你别出馊主意了,把人都叫老了。”   孟诚道:“哦?再是馊主意也比你这张嘴合规矩。”   郑玉衡默默地压低声音说:“不要,我就叫檀娘。”   他就算声音压低,孟诚也不是完全听不见,要不是有王婉柔拽着,他已经上去跟郑玉衡“讲理”了。随后按下火一想,这是郑钧之,郑钧之一天不给他找几顿气受,那这人也是吃错了药……他这么想完,反倒没迸出来什么火气,性子都让郑钧之给磨平了。   孟摘月随手折了一只路上的花,问他:“母亲大人呢?”   郑玉衡道:“她在看《农桑要方》,我拾掇园子的时候从京郊聘了几家花农、几家佃户,其中有一个识字,往池塘边种花时,檀娘从一个花农手里讨到这本讲农桑之术的书。”   孟摘月道:“我要有母亲大人一半博学,也不至于临时在大理寺恶补了一阵子,我跟哥哥都不爱看书,也不知道怎么没有随了她。”   既然不随董灵鹫,那就是随另一个人了。郑玉衡腹诽几句,没有提及先圣人,只是有点儿欲盖弥彰地道:“儿女天资,综父母之秉性天赋。”   这院子的风景很是别致,连孟诚也没多说什么。三人进了堂屋,先去给董灵鹫请安。   孟诚撩开帘子一进去,有些愣住,差点认不得她。   董灵鹫没有穿宫中华贵繁复的衣衫,也并未因身份年龄舍去鲜妍色彩。穿着一件朱红的圆领袍,腰带掐出一段纤瘦身量,随意简便,洒然不拘,简直让人完全忘却她太后的身份。   孟诚失语片刻,礼毕之后,忽然不知如何劝起。   董灵鹫见了几人,也颇为意外,然后又笑了笑:“你们是来蹭饭吃的?”   孟摘月上前勾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身侧,语气颇为娇憨:“难道母后只顾着自己快乐,不管我们不成?”   董灵鹫道:“那你带你哥去厨房帮忙吧。”   孟摘月瞪大眼睛,看了看自己从没进过厨房的手,话语一噎,又转头看了看她哥哥,道:“什么尊贵的菜,要本宫和皇兄亲自去做?”   董灵鹫道:“我喜欢清静,这里人手不多,你们要来吃饭,恐怕厨娘忙不过来,自然要小姐和公子亲自去咯?”   孟摘月咽了咽口水,转头看着她哥。孟诚贵为天子,都没见过厨房长什么样子,回给她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这对兄妹既然不会,那出身不低的王皇后自然也指望不上,平日里要吃什么,都是派遣宫人去吩咐一声,连灶台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孟摘月这么一合计,觉得他们要是去,这顿饭到天亮也吃不上了,便撒娇道:“母后——再雇两个人来嘛,郑大人怎么这样吝啬。”   董灵鹫道:“这叫勤俭持家。”   “反正您看他什么都好。”孟摘月道,“难不成他会下厨不成?”   要是别的,郑玉衡会的还不多,但问到这个,就不得不提起他自幼在郑府的处境,以及来了慈宁宫后钻研药膳之事,他年纪轻轻,还真的会洗手作羹汤。   “他会的不多。”董灵鹫笑眯眯地道,“百八十样菜品总还是会的。”   孟摘月闻言,剩下的话噎在嗓子里,默默地起身,拉住她哥的手,两人窃窃私语道:“你怎么没带个厨子过来。”   孟诚:“我哪知道厨子还会不够?”   “以你我之能,八成帮不上忙。”孟摘月很是实际,“嫂子会否?”   “你既然是在闺中娇养长大的,你嫂子难道不是?”   两人正嘀嘀咕咕,愁眉不展的时候,见董灵鹫毫无动摇之色,便让王婉柔留下陪母后说话,兄妹俩硬着头皮去找厨房,到了地方,里头忙乱得沸反盈天,灶上已开了火,刚掀开盖帘,水蒸气呲得一声冒出来。   就在孟摘月呆呆看着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地许祥轻轻咳嗽一声,低语道:“让奴婢去帮忙吧,殿下从旁看一看,能跟娘娘交差就行了。”   孟摘月转头看他,她和孟诚都把这茬儿给忘了,此刻见他,便如同见到从天而降的神仙,赶紧道:“不不,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做就是了,我又不笨,难道还学不会?”   ……   董灵鹫把叽叽喳喳的两兄妹打发出去干活儿,屋子里便又安静了不少。王婉柔坐在一旁做针线,上头是董灵鹫绣了个头儿的锦鲤图,皇帝和公主都去下厨了,王婉柔不好意思闲着,所以找点事儿干。   王婉柔从旁捻线,静静陪着董灵鹫看书。但她已经看累了,就将书撂下,在小榻上换了个姿势,打开小轩窗向外眺了一眼,道:“似有下雨的征兆。”   王婉柔也跟着看了一眼,见外头新月被遮蔽,乌云密布,一颗星也不见:“是要有雨,还是小些好,要是下得大了,不免要在这叨扰一晚上,郑大人这院子刚修葺好,就让我们家给霸占了。”   “屋子倒不少,只是没人伺候,委屈你们亲力亲为。”董灵鹫道,“可在这里住一阵子,心中却比在宫中豁达疏阔,烦恼尽退,日夜无忧。”   随着她话语落下,便下起绵密的小雨,雨声淅沥地搭在芭蕉叶和千竿竹上,脆响不断。   董灵鹫不闭窗,反而依在窗前。夜雨飞溅起的清凉畅快气从外满溢进来,比起任何熏香都令人神智清楚。   她道:“皇后喜欢宫中吗?”   王婉柔沉思半晌,道:“儿臣……儿臣提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嫁给陛下,陛下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就是了。若他是村夫草莽,我是乡野村妇,就一同耕种养蚕,他是君王圣人,我是一朝皇后,就一同治理内外,安定社稷,儿臣没有想得太多。”   董灵鹫道:“你合该多为自己活着。”   王婉柔道:“这……”   “这不是我该对你说的话,我该教导你相夫教子,温柔贤惠。”董灵鹫微微一笑,道,“可惜我不想那么说,若是在从前,我的所思所想,和这盘天下的棋盘来比,根本就不重要……”   王婉柔仔细聆听,在潺潺雨声之间,她思索着问道:“那母后是更喜欢宫外吗?”   董灵鹫未答,转而道:“可叹你公公死得早,不然等到我想通的这一日,他就是天底下第一个要面对和离的皇帝了。”   王婉柔愣住,低下头不敢接这个话。   她不接,倒是有人听见。董灵鹫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声音从窗外响起,语调清润。   “那我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郑玉衡说着,戴着斗笠的身影立在窗前,隔着窗沿看向她道,“像我这种罪人,全天下的都指摘我,岂不令人伤心?这非得要檀娘亲我一下才能好了。”   他目光熠熠,修眉星眸,生得俊俏温雅,光是站在这儿,都让人觉得耳目一新,眼前都被涤荡清净了。董灵鹫看得越久,反倒越吃他这一套了,上下扫视他一眼,道:“你做什么去了?”   郑玉衡道:“你摆在外头的几盆兰草都要被雨打蔫儿了,你都不在意它们,这个家没有我可怎么办啊。”   董灵鹫道:“这个家要是没有你,又清净又平和,一点儿乱子都没有。”   郑玉衡把怀中最后一盆兰草抬起,放在窗前,摆在她眼皮底下,道:“你这么说我可就生气了啊。”   把他兰草放在董灵鹫的左手边,正好能隔住王婉柔投来的视线。只不过皇后自从他出声,就低头不言不语地做刺绣,实际上也没好意思多看。   兰草草叶繁密,向四周散开,叶脉上凝着未流下的雨珠。   董灵鹫瞥了一眼,以为他邀功,道:“你生气能怎么样,还能咬我一口?”   郑玉衡靠近过来,说着“我哪敢反抗呢,檀娘才是当家做主的……”话没说完,他突然猛地贴近,封住她的唇,在柔软唇瓣上咬了一口。   董灵鹫“嘶”了一声,攥住他的衣袖,眸光往儿媳那边扫了一眼,随后才轻声骂他:“小混账,该让人打一顿才行。”   郑玉衡又亲了亲她,黏糊糊软绵绵地说:“你不舍得的,我进屋给你穿手稿。”   他说得是把董灵鹫写得话本故事手稿,按照顺序章回,凿出小孔,然后用线给串起来,以防遗失。   “好,”董灵鹫道,“你来吧。”   两人说话的工夫,从厨房回来的孟诚跟孟摘月正在廊道上收伞,远远望见郑玉衡隔着窗说话。两人在灶台前头帮忙,帮得灰头土脸、怀疑人生,最后厨房将饭菜做得差不多了,装盘时,厨娘只留下许祥一个人,把他俩给赶了出去。   两人重新洗漱擦了手才出来,还是刚从厨房借得伞。   孟摘月远远看见,叹道:“人家也有个能撒娇的人,你看我们,帮忙还挨骂。”   孟诚看了看她,冷不丁地道:“他在冲着咱妈撒娇。”   孟摘月顿了顿,有点不自在,但还是道:“那……那怎么了。”   “那怎么了?”孟诚道,“你看看这小狐狸精,他跟母后撒娇的时候这么多,咱俩已经多久没这样过了?还没过门儿呢,就这么能争宠!”   孟摘月古怪地看着他:“过门?”   小皇帝这才猛然惊觉自己这番话很怪,特别像是民间的乡绅老爷娶了个年轻的小妾,儿女怕这小妾分财产和宠爱的说辞……孟诚的表情僵了僵,道:“反正是他不对,朕说他不对,就是他不对!”   作者有话说:   《广雅·释亲》:妈,母也。这个字三国时期就有了,上次有读者说觉得出戏,那可能是现代广泛沿用,因为古今时代背景产生的距离感,所以觉得称谓也要有距离感。但这个词是人类学会的第一个音节,所以全世界都是基本同音的。   其实他们平时叫的“母后”,才多是书面语。但古言小说为了和电视剧、戏曲的称呼统一(如哀家就是戏曲语),就营造了这么一个跟真实古代用词有差异的古言环境。   小皇帝:已经被郑钧之PUA了,呜呜。 第139章   帘外雨潺潺。   因为董灵鹫口味清淡, 所以厨娘的手艺也是如此。几人一起用膳,董灵鹫让起身布菜的王婉柔坐下, 无须辛苦她。   菜肴虽然不比宫中名贵, 但鲜嫩味美,一顿饭下来,孟摘月竟然舍不得走,望了望外头的雨, 跟董灵鹫撒娇说再留一夜, 明早就动身回去。   这宅院里还有几间房可住, 他们兄妹二人除了宫中、行宫之外, 还没有住过其他地方。董灵鹫没说什么, 意思便是默许了。   恰好廊上架着的炉中酒煮得沸开,这酒跟宫中的酒水还不一样,宫中虽然是琼浆玉液, 但滋味美妙,并不烈。此酒却不同, 酒劲儿上来的慢,后劲却足。   外头雨水丰沛,饮酒不过为了暖身罢了。可这几杯酒下去, 孟摘月跟孟诚纷纷醉倒,前一刻还谈天说地, 下一刻就昏昏沉沉, 还好郑玉衡没有喝,帮着将几人带回房间里,由他们带来的人服侍。   小皇帝醉了, 倒还老老实实的, 王婉柔牵着他的手, 旁边再有人略微扶住,他虽然困顿昏沉,但还乖巧,小片刻便去休息了。只是公主难缠,公主府的长吏官上来搀扶她,孟摘月却将他一把推开,死死地攥着许祥的袖子不撒手,脸颊绯红,淌眼抹泪地道:“子骞,子骞,你的命好苦啊。”   许祥:“……”   她拉住许祥的手,犹不知足,还去摸他的脸,勾他的手,情真意切道:“下一世投胎,你生成一个女子,我生成男子,我去你家聘你……”   她毕竟醉了,话语含糊,许祥听得不安,不敢抬头看长吏官和太后娘娘,只将她到处乱摸的手拉下来,低声说:“下一世再说。殿下去睡吧。”   待孟摘月略安静些,才将公主殿下带出房门。   郑玉衡跟着两位贵客,将这两人安顿妥当了,又让主屋外面看烛火的小丫头到那边听候吩咐,以防孟摘月有什么不便的事,许祥和长吏官做不了。   等他回来时,烛火尚幽幽,董灵鹫斜卧在小榻上,枕着胳膊,闭眸小憩,手中书卷已松,欲落不落地靠在她手指上。   她也喝了不少,郑玉衡揣摩了一下她的酒量,觉得也到饮醉的边缘了。只是董灵鹫饮醉跟其他人不一样,她说话做事一概如常,只是言语表现得略出格些。   郑玉衡上前坐到她身边,轻轻道:“你睡了?”   董灵鹫翻了个身,手里没看两行的书彻底掉下去,落在榻下。她略微睁眼,眸光朦胧地看他,似被烛火映得暖融融的、透着一段柔情。   “没有。”董灵鹫嗓子有点沙哑,沁着慵懒的味道,“这些孩子真烦人,吵吵闹闹。”   郑玉衡笑了笑,说:“挺热闹的,你偶尔来这里住着,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   “热闹什么,净会讨我嫌。”她道。   “前天庙会时看上的那盏提灯,你说回宫的时候让宫人给跌坏了。”郑玉衡道,“我昨夜给修补了,大致一看,跟新的一样。”   “你不钻研在朝为官之道,倒在这些闲事上用功。”董灵鹫声音温柔地道,“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   “你说得什么我没有放在心上?”郑玉衡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揉捏着她细软的指尖。   董灵鹫挪了挪地方,枕到他的腿上,困倦地睁不开眼,低低道:“钧之。”   “嗯。”   郑玉衡刚从外头回来,身上沾着雨水清冽和竹林幽冷之气,她一枕过来,郑玉衡就不敢动了,小心地将手落下去,似有若无地抚着她的鬓发、侧颈,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他原以为董灵鹫是有什么话说,可等了片刻,她却没有后话。郑玉衡估摸着她醉了,也不深问,只是伸手揉捏着她后颈上的穴位,让她松快松快。   又半晌,董灵鹫睁开眼,转头看了看他,道:“钧之。”   “嗯。”他应道,问,“怎么又醒了?”   “我本来就没睡成。”董灵鹫道。她伸出手,按住他整齐的衣领。   这领子上绣着白鹤的纹路,她一扯,领子翻出来,露出细密的针脚。董灵鹫勾住衣领,只用了一点力,郑玉衡便随之低下头。   她略微仰首,捉住对方微凉的唇。   郑玉衡心道,她这么一醉,居然还有这种好事?便由着她亲吻,时而舌尖唇瓣上吃了痛,被咬出一个轻轻的印痕,也觉得对方可爱无比,恨不得让她再咬几下。   普天之下能觉得大殷皇太后可爱的,也就是这一位了。   董灵鹫像含糖块儿似的亲了亲他,然后放开,忽然道:“我真喜欢你啊。”   郑玉衡有些怔住,呆呆地看着她说出这句话时的眼睛。   下一瞬,他的心似被一下子被烈火烧着了一样,浑身突然涌起一股热意,就算自己不去注意,也觉得心里往上噼里啪啦地冒泡泡,喉结微动,哄着她道:“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董灵鹫不再重复,转头闭上了眼,困得半晌没回音,少顷才又冒出来一句:“我想……想吃了你。”   郑玉衡低头看了看自己:“你说的是哪种……”   董灵鹫道:“就是喜欢到要把你吃下去。”   郑玉衡也不知道什么叫理智,被这几个字蛊/惑得忘了姓名,顺着她道:“那你来吃我吧。”   董灵鹫没出声,但翻了个身,将郑玉衡按倒在榻上,没有章法地扯乱了他的衣衫,然后从额头、鼻梁,在亲到唇锋上,在漂亮匀净的锁骨上咬了一口,抬手在他身上写字。   郑玉衡被她“折磨”得出了点汗,仔细甄别着她写的字,发觉是“美味佳肴”四个字。   他耳根烧得通红,张口不敢反驳,闭口又极为不好意思。这时董灵鹫哄他出声,就唤:“钧之?”   “……嗯。”   “心肝儿,过来亲我一下。”她温声道。   郑玉衡十分怀疑她究竟是醉没醉,还是仗着喝了酒,装出样子来调/戏他。   虽然脑子里想得一片混乱,但郑玉衡还是听话地靠过去,亲了亲她。   董灵鹫道:“你真好。”   郑玉衡脸红道:“我……我……”   “你的哪里我都满意。”她道,“我真想长长久久地跟你待在一起。”   郑玉衡被直球打懵了,感觉浑身都被一股软融冒着春意的水给浸透:“我也想……檀娘,我抱你吧。”   目前这个姿势,恐怕一会儿她要累坏了。   董灵鹫摇了摇头,道:“乖,别乱动,我自然能把你一寸寸地吃了。”   一寸寸……这形容词听得郑玉衡心慌意乱,他扶住董灵鹫的腰,胡思乱想了一阵,吸了口气,才说:“那你明日起来,可不许说我勾/引你。”   他这么说,可见董灵鹫是有前科的了。   她停下想了想,没有答应,反而俯身堵住他的嘴,将小郑大人唯一一个能拿来讨公道的器官也封住了。   院中雨滴芭蕉,檐下水声不绝,风动树响。   次日,董灵鹫累得腰痛,起不来身,干脆连孟诚和孟摘月回宫也不去送送,更是让慈宁宫又闭门一天。她躺了半日,郑玉衡给她好生揉着,温言安抚着,还时不时听她的怪罪:“都是你勾得我。”   郑玉衡有冤无处诉,只得把这点混杂着甜滋味的委屈给咽下去,低头认了,说:“那你也太不经勾了,我说我抱着你,你不肯……”   董灵鹫凉飕飕地飘过去一眼。   郑玉衡连忙停下,小媳妇儿似的给她揉腰,嘴上顺着道:“都怪我,怎么就生得这么鲜嫩,这么招人疼爱,让檀娘情不自禁了呢?嗯,这真是我的罪过。”   董灵鹫指了指身前,让他靠近。   郑玉衡刚说完这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眼巴巴地凑了过去。   他刚一靠过来,董灵鹫便伸手揉捏着他俊俏白皙的脸,将他脸颊揉得红了,揉面团似的发泄一通,才收回手,道:“趁人之危。”   郑玉衡摸了摸脸,叹道:“是檀娘不醉装醉,强迫了我。就是去告官,我也有理。”   “你告什么官?”董灵鹫挑了下眉,道,“落进我的掌心里,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郑玉衡按到酸痛的地方,董灵鹫话语一停,转而自言自语道:“……我哪来这么大兴致……”   ……   春秋匆促。   小皇帝推行的几处新政都有见效,他有郑玉衡襄助,又时常跟孟摘月和一众贤臣商议事宜,做事从不独/裁专断,四海之内广有贤名,都说孟诚虽无先帝果决英武之风,但宽厚仁爱,是对黎明百姓极好的仁君。   自然,他最重用的一位臣子,就是既算不上豪门出身、也说不上太过寒微的郑钧之郑大人了。   《大殷律疏议》几次经历更改删减,终于得以全国施行。而监督此事的正是公主殿下。公主正式继承了王明严先生的衣钵,作为他最小、但是最为特殊的一个关门弟子,以女儿身在朝中参政,并且传言说她立志不再婚配,将以大殷刑律公正为夫,毕生为之经营。   小皇帝刚琢磨着她几年不改口味,也不再吵嚷着找面首了,说不定可以管管,随后就听闻她如此宣布——处置许祥的心一下子又歇了,小妹身边若是一辈子没个伴儿,岂不比看上太监还更可怕?   如此过了五年,小太子取名为孟瑛,已在重华宫上学。   孟瑛是由郑玉衡一手教导的,他倒是有名义上的太子太傅,但那位老先生只是挂个名字。重华宫诸多先生,其余的几人虽然博学,但说得道理、讲得话,不如郑玉衡所讲的深入浅出,平实易懂,合他心意,于是孟瑛只当他是老师,也只像跟屁虫似的跟在郑玉衡后头请教。   两人一来二去,感情非比寻常。孟瑛时常叹息,跟郑玉衡道:“老师,你要是我的亲眷便好了。”   董灵鹫一向不管孩子,可瑛儿格外跟皇祖母亲近,虽然备受宠爱,但谦卑孝顺,很有君子品格。   两人的关系一向瞒着孩子,就算这么多年过去,已经默契到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其意,但在孟瑛面前,郑玉衡只得装得正正经经,董灵鹫也从来都郑重端庄,等太子回去之后,两人才把这口气卸了,也不装着生疏,该睡觉就睡觉。   但瞒得了一时,岂能瞒得了一世。   一日,郑玉衡进了慈宁宫,将董灵鹫没喝的补药吹了吹,备上冰糖蜜饯,哄着她喝了,她喝完药,忽然道:“今日瑛儿问我,他唤你什么才好。”   郑玉衡话语一噎,半晌道:“你怎么说?”   “我说你无论见了什么,听了什么,都一样叫郑大人为‘先生’或‘老师’,不必管其他的。”   郑玉衡琢磨了一会儿,道:“他不会觉得我这样大逆不道,日后掌握权力了,就想办法砍了我吧?”   董灵鹫笑道:“这可说不准,可到他继位的时候,你早陪哀家下地府了。”   郑玉衡道:“也是。”便放下心,凑过去亲了亲她,“那我多讨好讨好太子殿下,让他以后修撰史书的时候,把咱俩写得亲近点。”   董灵鹫笑眯眯地道:“你要害我的名声?”   郑玉衡说:“什么贞节牌坊,你是最不在乎的。有我害你的名声,说不定后人见了,还觉得皇太后陛下与众不同,格外需要拿出来讲一讲呢。”   董灵鹫思索片刻,道:“也有道理。”   “那时要是能捎带着提起我,别把我跟陛下放在一起,烦着呢。把我跟你的事说得多一些就好,”郑玉衡斤斤计较地道,“先圣人记在天子传上,除了社稷之功外,最好也别提什么儿女私情,免得我嫉妒……还要把你的辛苦也全都记载上,我督促教导瑛儿,他一定能明白。”   董灵鹫微笑着看他,只道:“好。”   其实两人都明白,在浩瀚厚重,如同沧海的史书当中,有时区区十几个字,便写尽了一生,后世的考证、纠察、发现,都属于冥冥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到时候究竟怎样,究竟会如何理解、如何看待,当世的人,根本无法知晓。   但也正因为这冥冥之中、意料之外,或许在多年后的某一日,会有来自后世不知多少年的学者,在每一个字砖墙缝里考究,或许有读史的学生,在满篇车辙滚滚与无尽的年岁洪流中,探寻到轻描淡写的几笔艳影,捕捉到一片旷世荒唐的风月故事。   可能没有人发觉,史书散佚,没有人知道。   也可能千年万年之后,笔墨留声,所有人都听过。   光阴有限,风月无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为了完美HE的阅读体验,所以将“生死相随”部分切割开,后续可能在番外中播出(哪一章番外说不定)   不想吃一点点玻璃碴子的注意跳过这章番外,我会在标题或者提要里标出来这四个字的哦!   明天休息一日,后天开始更新番外,日更~,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留言告诉我,我会酌情挑选一些来写~副CP番外将会在提要里标明,不想看可以跳过哦。   感谢各位的一路陪伴~还有章章留评的小天使们,非常感谢你们!   等写完番外后我会抽空修改文章错字和BUG的,可以将书移入已阅读,这样就不会被“有修改”影响到了哦。啵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