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京城第一纨绔   作者:百里虽   Tag列表: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天作之合、甜文、市井生活、成长、作品视角:女主、作品风格:轻松   简介:[预收《郡马手册》求收藏吖]   温娴出身官家,生来仙姿佚貌,才情品性更是无可挑剔,却自小爹不亲后娘不爱,以至于养成了温顺乖巧的慢吞性子。   十七岁那年嫁于武安侯府,成了京中知名纨绔第五辞的妻。   那时候的第五辞,喜吃喝,好玩乐,享奢靡,乐于一掷投千金,整日里招猫逗狗,任谁都不放在眼里,不仅书没读好,还学得一身的臭屁毛病。   他瞧不上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人,觉得她又娇又弱,事多还尽会烦人,从两人成亲那刻起,连半分好脸色都没有给过温娴。   可即便外面流言四起,她却没有任何抱怨,对待公婆尽心侍奉,对待家业细心操持,不大的年纪,却依旧撑起一个家。   都说人心是肉长的,她总有把石头捂热的那一天。   于是到了后来,温娴缠绵病榻,几乎难以清醒之时,那个不可一世的京城第一纨绔,彻夜不休,跪坐在她的床前,哭到难以自抑。   第五辞贴着她的脸,咬牙说:阿娴,以后由我永远护着你。   【小甜妻VS小纨绔】   ***预收文《郡马手册》***   女主版:   幼时御花园的匆匆一瞥,令安王府的长乐郡主棠映喜欢上了太傅家的长公子易行简。   自此整整十年,她满心眼地爱慕着他。   全京都的人都在说,易家儿郎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多少名门淑女为之扑了个空,就算是安王府的郡主,恐怕也难得人家的青睐。   棠映听了一笑置之:巧了,我体热,正好互配。   她大胆、热烈,使了些小手段,终于把他抢回家,做了自己的郡马。   棠映暗戳戳期待着婚后的日子,可她发现。   她的夫君似乎真的没那么喜欢她。   她裁了漂亮的裙装,他视而不见。   她换了时兴的妆容,他嫌弃不够端庄。   她在新婚夜疼得低声啼哭,他蹙着眉头利落翻身。   气不过的棠映开始用小册子记录易行简每个惹她生气的小细节,打算等凑到三十条就要一封和离书与他分道扬镳。   但她还来不及拟写,便毅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她发现……她的夫君,好像打脸了??   男主版:   成婚前夕,易行简与友人促膝长谈,明里暗里都是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我喜欢的是那等温柔端庄,举止贤淑的女子……”   “最好知书达理,可以为我红袖添香,我不求别他,只愿两人举案齐眉,共享琴瑟和鸣”   “她竟半夜翻墙为我送汤,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喝她一口汤!”   友人:“哦?”   -数月后-   易行简再次拉着友人彻夜长谈,捧着酒壶打了个嗝道:“你说她心肠怎么那么硬,我买了最华丽的裙子和时下最流行的胭脂,甚至亲自洗手做羹汤,她却连一个眼刀子都不带甩的,我才二十二,就年老色衰到如此了?”   友人:“你再这么喝下去,恐怕会真的要年老色衰下去了。”   易行简一挥手:“不行,我得赶紧回去给她煮红糖水,她小日子不舒服,离不开我的。”   友人:“……”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娴 ┃ 配角:第五辞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纨绔VS甜妻   立意:同舟共济,我欲与卿共此生 第一章   阳春三月,杏雨梨云。   满京都是盎然的春意之色,倒是温府,隐约透露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微妙氛围。   温娴被一阵细小的窸窣声惊醒,缓缓睁开双眸,待适应了眼前的光线,才手撑着床沿坐起来。   她揉了揉有些疲惫的额角,打算掀被下床梳洗,脚刚触到地,便听到一阵房门推拉的吱呀声。   原是丫鬟云烟闻声走了过来,瞧见温娴的动作,忙上前搀扶着助她起身。   脸上虽是带着笑意,语气却一改常态地抱怨起来。   “小姐怎么不多睡会儿,反正现在时辰还早。”   温娴自来身子骨就不太好,到了冬日里尤甚,即使没有药石不断,却也时时都有补药将养着身子,现下虽已开春,但气温还是较低,抵不住寒意的温娴每日都得多睡上半个时辰,直至辰时方才起身。   可现在不过卯时末,还未到时候,云烟怕温娴困顿,劝着她再多休息一会。   “我没事。”   温娴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趿上鞋慢慢往妆台边走去,等落座好,才扭头问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外头吵吵闹闹的,发生了何事?”   云烟拢着温娴发丝的手一顿,想起方才在外看到的那幕,心下欢喜道:“有媒人上门,欲意给小姐说亲,现在人已到了大堂,由老爷和夫人接待,许是正在商议着呢。”   自温娴及笄那刻起,几乎日日都有媒人上门跑腿,但都被付夫人以各种理由推拒掉了,付夫人乃是温老爷的续弦,并非温娴的生母,对待她自然不如亲生那般疼爱,虽说吃穿并未有过苛待,但寻常的嘘寒问暖几乎从来就没给过温娴。   最初两人就是互生嫌隙,加之后来二小姐温妍出生,付夫人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维持,不管不问且不说,日常交流更是夹枪带棒,当着老爷的面伪装得一副主母作派,背对着众人却又丝毫没给过温娴好脸色。   偏偏老爷耳根子软,最吃付夫人哭哭啼啼那一套,三两下就被她哄得死死的,由得其独自在府上兴风作浪。   往日这种应酬付夫人独自邀着媒人喝完两盏茶就作罢,但像今日这般与温老爷共同待客,还好吃好喝地供着,由此可见来人非同一般。   温娴想着,便也没太在意,伸手捧起铜盆里的清水净了脸,拿起旁边小丫头递过来的脸帕慢慢擦拭面上残留的水渍。   她肌肤细嫩,被这粗糙的帕子一搓,脸上顿时涌现出块块暗红色斑点,云烟见状,立刻拾起桌上的润肤膏,小心为温娴涂抹起来。   这些都是付夫人惯用的手段罢了,往自己屋里添置的全是上等物件,而分发给各房的日用则是些次等的用具。   云烟欲言又止,抱怨的话虽没说出口,但一切情绪全显现在脸上了。   温娴好笑似地瞥她一眼,干脆换个话题,逗问道:“那你可有打听到什么?爹爹和母亲意向如何?”   说到此,云烟顿时来了兴趣,拿出早间探听到的消息,叽叽喳喳就跟温娴吐露出来。   “老爷和夫人的意思奴婢不知道,但我听说今日的这个婆子来头可是不小,好像跟什么……”云烟挠挠头,思忖片刻,才“啊”了一声,继续道:“跟那个侯府有关联,背后许是还顶着莫大的权威。”   “我早起时听见动静特意出去瞧了瞧,看见那婆子领着人从正门进来,排场可真是不小,敲敲打打惹了半个巷子的邻居过来看热闹,光是带来的见礼就足有八个人挑着,一共四担,奴婢虽未看清里头是何物,但也能猜到其价值不菲。”   云烟说得满脸雀跃,可温娴觉得下人们过于夸大其词了,温氏只是一个不甚入流的小门小户,在这满是勋贵的京城中根本就排不上名号,就算温娴貌美,得了些端庄大方的好名头,引了部分官家子弟上门求娶,但那也都是与温家齐名的世家,断没有如此强劲的侯爵权贵。   论及侯府,这是温娴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她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对着镜中的自己嘟囔:“我哪有那么好的命啊。”   可云烟却听不得温娴这么妄自菲薄,一个劲儿地夸耀她如何温婉卓越,哄得温娴展露了笑颜才高兴地挽着她去外间食用早膳。   只是这粥还没喝上两口,就被突然而来的奴仆打断了进程,来人跑得匆忙,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明白,支吾了半天才把原委道明。   “小姐有礼,今日府上来了贵客,老爷和夫人招待之余,也唤您一道过去,说是有事要商议。”   这口气似乎催得很急,温娴也不好犹豫,简单整理了一番仪容,便随着奴仆去了前院。   温府占地并不大,二进二开的小院落,装潢并不华丽,布置的也极为清雅,府中主人温绍元布衣出身,喜俭不喜奢,是以府中日子过得很是清简。   从温娴所住的左跨院到前院招待的正厅,总共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她小心迈步跨进厅内,一抬头就对上三双心思各异的眼睛。   温绍元坐于上位,手执香茗,独自慢饮,眉头紧蹙,似乎并不愉悦,而付夫人坐在下方,正与对面的婆子高声畅聊,两人都是浅笑盈盈的,看起来极为和睦。   三人听见门口的动静皆是一怔,然后齐齐望了过来。   “阿娴来啦。”   付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走到温娴身边,拉过她的手,领着人就到了厅中央,对上那位略显富态的老妇人,笑着道:“快见过秦妈妈。”   温娴点了点头,不明所以但还是规矩福了下·身,道:“见过秦妈妈。”   “使不得,使不得。”秦妈妈阖上茶盖,连连摆手:“我就是一个下人,听了吩咐替主人家办事,担不得夫人这么敬重,也受不起小姐如此大礼。”   她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娴,再转了个圈仔细瞧上片刻,最终扯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温声说道:“不错不错。”   “早就听闻温家小姐才貌双绝,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传言,举手投足间竟丝毫不逊色于高门侯爵家的贵族千金,小姐这般,亦可见大人教养得当。”   此话极尽恭维,一语戳中了温绍元的内心,令他飘飘然的同时,不免又想起秦妈妈此番的目的,一时有些犹豫,盯着温娴的脸庞,摇头道:“妈妈过赞了,小女久居深闺,素来不闻外事,少与人交际,性子过于胆小,怕是无法担任侯门主母的位置。且……两个孩子性格相差甚远,日后怕是也有些……难以相处。”   “侯夫人正是看中了小姐身上的温顺与端庄,知道小姐一向知礼,最是懂得分寸,武安侯府的主母不需要有多么显赫的出身,但一定得要拿捏得住中馈,且温府不同于那等随意的人家,自然是能堪当此身份的,至于其他……”秦妈妈轻咳一声,正色道:“公子人虽顽劣,品性却不坏,男子还未成家,多少会有些散漫,可只要身边人多加管束,时间一长,自然是会收心的,日后两人多多相处,不愁没有情意。”   秦妈妈乃永王府世子夫人贴身的教习嬷嬷,宫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又待在王府侍奉了这么些年,见惯了各色高低权贵,最能揣摩别人的心思,几句话的功夫就说得温绍元没了还嘴之地。   付夫人更是被哄得面含红光,拍着手直呼满意,若不是温绍元怒瞪她一眼,只怕其会就此喜出洋相。   温绍元实在是有耳闻过那武安侯之子的浪荡之名,暗地里还跟同僚笑话过几次,没曾想转眼就祸到临头,此人竟要成为自己的女婿。   他揉揉发胀的额角,不想把女儿推入那等虎穴狼巢,却也畏惧武安侯的势力,毕竟依靠他的官职,还无法与之抗衡。   温绍元喉咙发干,哆嗦着嘴角道:“此事事关小女终身,还得问问她的意思。”   话一出口,三双眼睛齐刷刷又汇聚在温娴身上。   她本还沉浸在秦妈妈方才的言语中,没想到话锋一转却把问题抛到了自己的头上,她根本就不清楚什么武安侯府,也不明白他们口中所说的武安侯公子是何等的顽劣之人,她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向来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只看着温绍元隐忍又无可奈何的丧气模样,她就忽感一阵落寞。   此番此景,看似给了温娴选择的机会,实则也把她推入了两难的境地,这是一桩无法拒绝的婚事,否则温绍元也不会专门唤她过来给秦妈妈相看了。   温娴低下头,反复绞着手中的绢帕,默了半晌,才道:“但听父母决断。”   话音甫落,付夫人掩面而泣,装出一副心疼不舍的慈母形象,激动之余还拉着秦妈妈低声诉衷肠。   到底是混迹多年的老人了,秦妈妈如何看不出付夫人这般做戏的姿态,表面上受着,安慰着,其实内心早就鄙夷了够。   温娴抬眼看向上方,与温绍元对视的一瞬间,他却募地移开了视线。   “如此便好,我也能回去跟主家交代了,不过婚事说来复杂,还得耗费些时日两家一起商量,现在不急,且让两个孩子再多接触接触,我就先行退下,今日叨扰了。”   秦妈妈边说边朝后退,到了门前还招呼着前来的随从把箱子往里抬,付夫人高兴地盯了两眼,唤了贴身丫鬟去指挥帮忙,自己则扭着腰出门送客。   温绍元叹了口气,拖着步子缓缓往外走,却在经过温娴身边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眼神莫名有些其他的意味,直瞧得温娴心头一沉。   ——   温娴回到房间,云烟立刻凑了上来询问情况:“小姐怎么去了那么久,来人可有说什么,今日这是哪家的媒人,说的又是哪位公子的亲事啊?”   小丫头们对此总是充满了好奇,一听这话,都涌了过来,好几个脑袋凑在温娴跟前,眼睛还眨巴眨巴闪烁个不停。   温娴手里捏着的针线被云烟抽去,这丫头胆子不是一般的大,趴在桌边催促着问:“小姐你给我们说说呗!”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那妈妈说,对方好像是叫……”温娴歪着头回忆,惹得几个丫头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她想了一会儿,终于道:“武安侯——没记错的话就是这个名儿,既是侯府,那便是府里的某位公子了。”   “哈?”云烟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地问:“是那个大败戎狄,名震西北,常年驻守边关,直到前年才彻底卸甲归京的武安侯?这可是顶顶有名的高门大户啊!按照王、公、侯、伯来算,武安侯可是位居正二品,与咱们老爷从六品起居舍人的官衔一比,相隔了足有……”   她掰着手指开始算品阶,完了哇哇大叫:“七个位阶!”   云烟一惊一乍的样子差点把温娴心口都闹疼了,她虚虚拍拍胸口,后知后觉地说:“会不会记错了,真是这般权贵人家,又怎会突然瞧上我等小门小户呢。”   温娴不常出门,对京中之事所知甚少,她有限的记忆还停留在幼时随父参与宴会,见过的几位面瘫王爷身上,对待武安侯,只道他是某个空有名头的闲散功臣,万没有把其与战功赫赫的威远将军联系起来。   “如果只是平常,侯爷和侯夫人怕是很难会注意到温家,但若是算上那位……就应该说得通了。”云烟攥起拳头,恶狠狠道:“我就说今日怎么事事不顺,早起时跨过门槛还摔了一跤,原是暗示着小姐婚事即将受阻。那婆子带着厚礼过来,分明就是要替武安侯公子求亲。”   语罢,几个丫头皆是脸色大变,彷佛提到的不是侯府公子,而是什么江湖不知名煞神。   “谁?”温娴不解。   云烟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温娴的脸庞,咬牙道:“就是那个著名的京城第一纨绔——第五辞!”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虽虽扛着新文跑来了,是一个婚前看不上婚后又真香的打脸故事,小混蛋爱上小甜妻,绝对的甜,比砂糖橘还甜! 第二章   说到这个第五辞,满京百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出名的倒不是他侯府公子的身份,而是他那不学无术且游手好闲的顽劣性子。   温娴是大家闺秀,少闻外事,可云烟却对这些京中传闻如数家珍,她往日离府外出采买,得了空总爱往茶馆里钻,听着说书先生调侃城中趣事,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就凭第五辞从小到大所做的各种混账事,那都已经可以养活京里五大茶楼的一干说书人了,反正有他在一天,其八卦杂谈就从来都没断过。   古有商纣王酒池肉林天下伐,今有公子辞嚣张跋扈猫狗嫌。   事关这位公子哥儿,三言两语道不清,但论及其败家手段,四个词语足以概括全半生。   一是喜吃喝,凡是京里叫得上号的茶肆酒楼,从来就不缺第五辞大快朵颐的身影;二是好玩乐,纵马游街、流连赌坊、醉情花楼、走狗逗鸡玩蟋蟀……第五辞整日游戏人间,隔三差五还闯闯祸,顶着个“惹事精”的名头没少让武安侯给他善后;三是享奢靡,吃的穿的一应都要最好,瑕疵的看不上,用过的转手就扔给下人,就这浪费成灾的习惯,偏偏侯府纵着宠着,也有他消耗的资本;四是乐于一掷投千金,凡是第五辞看上的东西,无论贵重与否,只要他乐意,便是花上万贯钱财,他也愿买个开心。   千金难买爷高兴,这可是第五辞混迹京城嚎出口的至理名言。   云烟细数着某人的种种不是,那股嫌弃之色简直溢于言表。   温娴掩唇轻笑,似乎并没有被她的话所影响,摇摇头,否认道:“既然都说是传言,想必也不全为真,我们都未与他相处过,怎好凭感觉直接罔下定论,三人成虎,谣言往往如瘟疫般胡乱散播,传到最后,谁都不知其原话是几何。”   “可大家都这么说,总不能全是冤枉他的吧,毕竟谁也没那个胆量,敢妄议侯府公子,否则,按照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早把人抓入大牢乱鞭子打死了。”   云烟还是无法甩开自己脑中关于第五辞的不好印象,对比满京各色青年才俊,她觉得谁都比他优秀。   “好了——”温娴拿起早先停下的女红,慢慢运针要给父亲绣一双贴脚的软袜。   她总是这样,性子不温不火,凡事也不争不抢,安静、端庄、秀丽且文弱。   面对着云烟现在的诋毁,她也只道:“我不信那些,一个人是好是坏,别人说了不算,需得自己亲自感知了才行。”   听到这话,云烟整个脸都垮了下来,彻底瘫在凳子上,口里还惨兮兮地直嚷嚷:“完了,完了,咱们全家都要完蛋了。”   ——   温娴被大户人家看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半个巷子,好多街坊邻居都悄摸摸过来打听消息,以往不常走动的三姑六婆,这时候也变得亲切异常。   邀请温娴踏青出游的帖子铺满了半个桌案,云烟挑花了眼,恨不得让她每场都去参加为好。   “都推了吧,我不爱出门,也不喜欢凑那些热闹。”温娴头都没抬便回绝了。   “其他的可以推,那这个呢……”云烟抽出一张烫金请帖,摇晃着手里的东西,笑嘻嘻道:“永王府早日送过来的,邀请小姐前去参加赏花宴,如此荣耀,咱们不好推拒吧。”   “永王?”温娴眼里满是迷茫之色,她一个小门嫡女,从来就没有接触过这等王公贵族。   云烟也觉得不可置信,可她扯开帖子反复看了半晌,才确定道:“没错没错,奴婢虽然不识字,但这些徽记还是认得了,寻常人家哪敢用得上皇家的印章啊,况且门口小厮也说了,送请帖的人自称是什么永王府,那就更加错不了了。”   许是看在侯府的面子上,才顺带邀请了她一把,温娴接过云烟手里的请帖,仔细看了一遍,了然道:“是了,三日后,永亲王府,且点名了只要我一人。”   “那可是好事啊。”云烟兴奋地拍拍手,“席面上肯定会有许多贵妇娘子们,小姐多跟她们说说话,兴许还能结交些闺中密友呢。”   “我去选些衣裳来,给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定会艳压群芳!”云烟嘀咕着开始翻箱倒柜。   温娴晚了一步到底是没能拦住她。   ——   到了赴宴的那日清晨,温娴一大早就被云烟呼唤起来,又是上妆又是试衣,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因为云烟的拖沓加上温府地势偏僻,两人紧赶慢赶到达永王府时,还是慢了些时候。   府前停驻了数辆香车宝马,映衬着温府这辆灰青色的破落马车更显得寒酸非常,温娴只携带了云烟一人,把请帖交给门口仆役后,便跟着待客的管家一同进到王府后院。   云烟一路跟在温娴身后,紧张得头都不敢抬,只用余光瞥见沿途的装潢,便已惊得半张嘴都合不拢。   不时会有三两丫环来回走动,衣袂翩跹,旋转轻盈,其色彩华丽,更是晃得云烟眼睛都快花了。   她谨小慎微,最怕给自家小姐丢脸。   管家带着温娴在席末落座,随口招呼了几句便又继续去待客,倒是其他女宾,自两人出现在席面的那刻起,打量的目光就从未断过。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皇亲贵族,彼此相熟或曾打过照面,唯有温娴,是所有人都认不熟悉的存在。   大家低头耳语,纷纷讨论起她的身份。   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话题却又转移到她的衣着打扮上。   “你瞧她身上那件丝雨锦,我怎么记得是去年的款式,这料子都过时好久了,现在怕是打着灯笼都难寻了吧。”   “还有她头上的那根珠钗,颜色暗淡,样式单一,钗身明显都有些褪色,压箱底的次货,怎好戴出来赴宴。”   “就是,破落户的小官之女,也不知捡了什么便宜,竟得了世子夫人的青睐。”   ……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云烟抓耳挠腮,她没有勇气上前直接当面对峙,只好撅着嘴怒瞪了对方好几眼,换来得不过是那几位世家小姐们的捂嘴偷笑而已。   温娴默默品着茶,不参与也不回应,倒没把这些调侃放在心上,出门在外,她时刻谨记着规矩二字。   即便如此,这副姣好相貌还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本就是赏花宴,贵女们又大多结伴同行,没有人愿意捎带她,温娴被彻底排挤在外。   王府侍女照例上茶点,随后退居于两侧,低垂着眉眼,置若罔闻。   世子夫人一直没露面,时辰既到,宴席顺利进行。   丫鬟们依次上膳,经过温娴身边时,有人悄声道了句话。   “小姐,我们家主子有请。”   她留下来替温娴斟了杯酒,不着痕迹地又说:   “请随奴婢来。”   王府地大,一阵七拐八绕,温娴便已分不清南北,虽不知何人相邀,但对方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出来,想来也是无所畏惧。   几番周折,丫鬟带着温娴在一处临湖阁楼前停下。   “到了,凡请小姐稍等。”   她转身对温娴致歉,独自推门进去复命,而后出来再领着温娴进屋。   步入正堂,丫鬟躬身回话:“世子夫人,侯夫人,温家小姐已经带到。”   主位之人微微颔首,丫鬟随即得令退出,空留下温娴,一人立在堂中央。   没有人提示她该如何称呼,两人同坐一处,面容端庄,年纪相仿,温娴只能凭借衣着大致推断。   她先是侧身对着世子夫人行了一礼,再转过来朝着侯夫人福了福身。   世子夫人身份尊贵,与侯夫人打小便是手帕交,今日宴请宾客,特意点了温娴的名字,还把她叫到跟前来,都是因着侯夫人的缘故。   眼下温娴顺利过来,她也算是完成了任务,随意闲聊了两句便起身出去会客。   侯夫人从旁注意着温娴的举止,从进门到拜见,每个动作都大方有礼,看得她心里甚是满意。   “你或许还不知道我是谁,但前几日我曾托人入府说亲,询问过令尊的意见,也听了秦妈妈的口述,知晓贵府有意结亲,便忍不住想亲自见见你,使了这么个法子,没有叨扰吧。”   她说话很是得体,轻言细语,没有端着高位者的架子,对待温娴,也极为客气。   “并未,能得夫人如此厚待,是我的福气。”   “本以为你会多有抱怨,但见你面色如常,我也就放心了。”侯夫人松了一口气,缓缓踱步至温娴身前,拉过她的手,笑着道:“你别担心,该有的礼节我们一样都不会少,至于聘礼,我也已经差人备下,正与侯爷商议,不日便会送到温府。”   “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哪里不满意了也可以跟我说,别碍着身份不敢言,我们府上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侯夫人和善,说话做事自有一股大家风范,温娴听得动容,逐渐放下心里戒备,陪同她用完膳,再逛了逛园子,直至午后,方才离去。   返程的路上,温娴反复回忆着侯夫人的话,再联想到云烟所说的关于侯府的传言,这么一对比,更加觉得子虚乌有。   一个谈吐优雅,温和有礼的世家夫人,怎会教养出那等恶名远播,人人谩骂的纨绔子弟。   温娴拉着云烟的手,跟她复述着方才的对话,言语中颇有一番对未来的憧憬。   两人说到尽兴时,马车突然一个急停,温娴坐立不稳,后背猛地撞到车壁上。   云烟回过神,挣扎着去扶温娴,她还没来得及询问缘由,就听外头车夫哆嗦着声音,颤颤巍巍道:“小姐不好了,咱们不小心堵了路,挡着人家的道了。”   中央大街宽阔平坦,直通皇城,乃是进出城门的必经之路,繁盛时可供六架马车并排通行,往日从未发生过拥堵,街口一向都是畅行无阻,怎会因温府这辆小型马车就挡着道了。   温娴扶着肩膀,无力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车夫没有回答她的话,似乎吓懵住了,半天都支吾不出一句声音。   温娴久等不到,掀帘打算看看情况,手刚搭上布幔时,忽听外头传来另一道高昂男声。   对方语气嚣张至极,震得温娴手一缩,堪堪止住了动作。   “车内是何人?识相的就赶紧闪开!否则别怪本公子动手,到时候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第三章   周围百姓皆停下手边的活计,探头张望着街上的动静,大伙指指点点,偏头听身边人交流,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们大多知晓马上之人的身份,对此现象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好奇今儿哪个倒霉蛋会惹得这尊煞神不快。   车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到了此刻已是手足无措,磕磕巴巴话都说不清楚,干脆扭头去找温娴求救。   “小姐,咱们许是冲撞到什么贵人了,干脆调转回头,换条路走吧。”   云烟听罢就要回话,温娴压下她起身的手,对外道:“莫怕,青天白日且还是在天子脚下,料想他们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们走我们的,只要没犯事,任谁也不能奈我们如何。”   车夫咽下一口唾沫,小心赶着马车往右侧移了三分,逼近沿街摊贩,车轮几乎寸步难行。   这番举动引得那群公子哥儿眸中笑意尽失。   有人玩味兴起,拉长了调子调侃道:“哟~公子辞,这是明摆着不给你面子,在太岁头上动土嘛。”   公子辞?   温娴闻声露面,掀开车帘往前方道路中央望去,只见五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脚胯骏马,一字排开,正倨傲立于人群之中。   单看这架势,便足以猜到几人的背景。   温娴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被中间之人桀骜的气质所吸引住了目光。   抛开旁边四人不说,他确实算得上是最丰神俊逸的存在。   一身墨蓝色交领窄袖劲装,衬得他身量纤长,再配之以同色系腰封和长靴,更显得其骄矜淡漠。在这个男子普遍半披发的审美风气中,他却一改常态,黑发齐齐束起,再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没有佩戴发饰,只用一根藏青色发带固定,春日长风一吹,发丝与发带缠绕,不断萦绕在他脸庞,像是尘封壁画中卓然而立的隐士仙君。   他的五官极其俊朗,但仔细分辨,又可见里头的柔美,好似男生女相,透露出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孤傲气质。   不及弱冠的年纪,正介于少年成长时期最朝气的那个阶段,有胆识,有魄力,有豪情,有壮志。   在温娴短暂凝视他的这一瞬,他竟也没有转过眼来,偶尔倾听身边之人说话,再弯起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丝毫没把一干人等放在眼里。   “今日本公子心情好,不跟你们计较,下次……”他慢慢捏紧缰绳,似笑非笑道:“就没这么好运了。”   说完,他便带上人马呼啸而过,速度之快,冲撞了不知多少路边摊贩。   等到尘埃落定,温娴总算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原位。   身旁云烟瞠目结舌,几乎快把眼珠子瞪出来。   “小姐,刚刚那个就是……”她拍拍胸口,后怕道:“就是你未来的郎君,公子辞了!”   温娴呆愣了半瞬,旋即反应过来,喃喃道:“竟真的是他。”   ——   第五辞在外胡闹了大半日,直到夜晚华灯初上时才归府,把心上宝马交给守门的小厮后,自己则甩着马鞭往里走。   白日为了躲避侯夫人的唠叨,他特地跑到城外去赛马,就是懒得再去应付那些莫须有的应酬,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又去酒楼吃了顿酒,彻底潇洒快活后才慢慢回房。   侯夫人立在远处,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喊退身边丫鬟,三两步就走下台阶,怒斥了一声:“站住!”   第五辞迈着的步子一顿,听到这声音也只是淡淡地转过来,懒洋洋道:“娘,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啊。”   “你还知道回来。”侯夫人强忍着心头怒气没发作,单是那凌厉的眼神就足以让人心生颤意。   偏偏第五辞最是不惧她这番说教,玩转着马鞭在手里滚了一圈,嘟囔道:“我回来您要说,不回来您也要说,那我到底是回还不是不回啊。”   “你……”侯夫人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又跑哪儿鬼混去了,三令五申让你今日不要胡来,就这么一天也受不了吗?”   “那些个女人家的宴会有什么好去的,一群莺莺燕燕,全是些庸脂俗粉,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我真是烦都烦死了。”第五辞捂着耳朵作头疼状,一边盯着侯夫人的脸色,一边往后退,见她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才放心地转过身。   “你不去也没关系,反正人我也已经见着了,那姑娘家世好,相貌好,样样都很优秀,甚得我心……”   第五辞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依旧我行我素地往前冲。   侯夫人也不急,慢条斯理继续道:“我与你父亲商议过了,不日将会下达聘礼至对方府上,到那时婚约既成,你就好好等着娶妻吧。”   听及此,第五辞顿时没了玩闹的心思,回过身,纳闷道:“什么姑娘?什么下聘?娘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没入睡就想着做梦了。”   侯夫人冷哼一声,懒得再跟他废话:“我已为你订了一门亲事,乃是起居舍人温绍元温大人家的嫡长女,与你年纪相仿,眼下正待字闺中,性子不骄不躁,我见了颇有些合眼缘,便做主替你求了这桩婚事。”   “什么?”第五辞恍惚之中还以为自己喝多了出现幻听,重复了一遍侯夫人的话,震惊道:“婚姻大事哪能这么草率,我自己都不急,你们慌个什么劲儿啊!况且这事你们从来都没有与我提起过,我不认,你们也别想让我成婚。”   “这婚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反正我把话撂在这儿了,你只管给我受着,另外,若让我发现你搞出什么破坏两家姻亲的混账事,那就别怪我把你腿打折。”   侯夫人放下狠话便拂袖而去,压根就没打算跟他商量。   “喂!你们这是娶媳妇还是卖儿子啊,我一个清白大少爷,十八年来没做过什么恶事,为何要让我受这等成婚的苦楚。”   “少爷……少爷……”孟管家跑过来,轻声劝道:“您就别嚎了,夫人说现在今时不同往日,您也算是要成家的人了,说话行事需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身份,免得叫未来的少夫人不喜,若是因此被退婚,她可要找您的麻烦。”   第五辞霎时间脸黑如墨。   ——   武安侯府动作很快,不过半月的功夫便把聘礼送到了温家人手中。   此次阵仗较之以往更加盛大,敲锣打鼓从大街一直持续到小巷,引得半个京城的人都赶来看热闹。   温绍元和付夫人忙着招待侯府的宾客,而温娴则待在房中听着丫鬟们从前院打听来的消息。   “黄金白银,布匹绸缎,玉器摆件,名酒香茶,各类珠宝首饰,还有硕大的夜明珠……全是数不尽的宝物,奴婢们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足有九十多担聘礼,摆满了整个前院,大伙待了半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银。”   “真不愧为侯府,出手就是阔绰,此番想来也不过是其背后财富的十分之一,咱们小姐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了。”   话虽如此,但只要一想到那名震京城的纨绔,大家就又闭嘴不语了。   云烟转而安慰温娴:“小姐我们去前院看看,今儿府上热闹,让奴婢带你去散散心。”   “这不合规矩,我一个内宅女子,若没有长辈的传召,实在是不方便外出见客,且你也说了今日府上人多,我又怎好直接闯入。”温娴摇头不予应准。   云烟知她一向最守规矩,便也就没再强求,只道:“那我们就远远瞧上一眼,难道小姐就不好奇今日来得都是些什么人吗?”   “这……不太好吧。”温娴还是有些犹豫。   “只要悄悄的,不被发现就行了。”云烟攀上温娴的肩,一脸期待。   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遇到此事总归有些好奇,温娴架不住云烟的劝说,最终还是跟着她一起胡闹了。   温府的大半下人都在前院帮忙,是以两人畅通无阻,很快便混入了宾客间。   秦妈妈高唱着礼单,正在跟付夫人核对聘礼的数量,她每念一句,旁边就有奴仆呈上现物供付夫人确认,只等她点了头,这东西才归入温府库房。   冗长的聘礼单子,念上两个时辰才终于算完。   温绍元拱手欲邀请秦妈妈入席,但才开了个口就被对方回绝了。   “大人的心意我在此受领了,只是时间紧迫,我还得回去跟侯爷和夫人复命,酒席就暂时不吃了,等到小姐和公子完婚的那日,新婚酒宴我肯定不会缺席。”   “好好好,那妈妈慢走。”温绍元亲自护送着秦妈妈出了门,一刻都不敢歇,忙回来又招呼着剩下的宾客。   他在人群中似乎瞥见了温娴,但再一晃神却又没瞧见她人,温绍元迟疑了片刻,捏紧袖口,笑着与各位亲友道喜。   温娴拉着云烟赶紧往后院跑,方才与温绍元对视间,她知道自己已经被父亲察觉到了踪迹,唯恐在他心中失了形象,丝毫不敢多做停留。   那个秦妈妈她是见过的,就在数日前,还曾拉着她的手细细相看,谁知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到了今日,她已是正式步入婚约的人了。   虽然待嫁之人她还不甚了解,但事到如今,拉弓没有回头箭,自古女子皆是如此,她也只能顺势而为。   到了晚间,温娴用完膳,正准备提笔练字,却听屋外丫鬟招呼老爷来了,她出门一看,温绍元果然迈步刚跨过门槛。   “爹爹。”温娴小跑着靠近,欣喜道:“你怎么来了?”   温绍元掩上门,往四周仔细瞅了瞅,才小心从袖中抽出几份纸笺,塞到温娴手里:“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神色极为认真,温娴便没有怀疑,展开来看了看,单瞧见上方印着的字,就已心头一紧,讶然道:“地契!”她再翻了翻最底下的那几层,更是难以置信地说:“还有房契!”   一连看了好几份,除了地契便就是房契,而且还是地段绝佳,凭温绍元的俸禄绝不可能卖得下来的房地。   温娴吃惊不已:“贪污受贿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爹爹你不要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这是武安侯给咱们府上的聘礼。”温绍元抽出温娴手里的东西,再次小心叠好,在屋里转悠了一圈,找了个看起来牢固的锦盒,放在里头,道:“你收拾好,千万别让别人知晓了。”   “爹爹,你……这是何意?”   “你也知道,你母亲是个爱财如命的,这些东西若是落到她的手里,便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回来了。”温绍元叹了口气,徐徐说:“今日知道秦妈妈会来下聘,我就提早等在了巷口,跟她讨来了这几份地契房契。其他的金银暂且不说,都是可以拿出来的实物,可这契书占地小,又不会真的有人把房地搬来,在场那么多宾客,视线皆停驻在那几十箱财物上,我便是拿了也不会被人怀疑。”   “我们一介小户,哪里需要这么多房产,倒是你,以后入了侯府,总归有用得着的地方。”温绍元边说边藏。   温娴当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上前拦住温绍元的动作,摇头道:“爹爹你留着,以后老了用作傍身,阿娴没有兄弟,你以后养老还得需要钱财。”   “说什么胡话!”温绍元怒瞪她一眼,催促道:“赶紧收着别声张。”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又道:“现在也不早了,我就先回房去了,以后见着你母亲记得别露馅。”   “爹爹,我送你。”温娴紧跟着他走出房门。   “你就待着,让我一个人悄悄地走。”温绍元抬手示意她止步,摇摇头出了门,还是那股子惧内的模样,瞧着温娴心里直泛酸。   她忽然有些眼眶微热,从前一直不怎么得父亲喜爱,父女俩平日也很少说话,可到了这时,她又觉得父亲是念着她的。   ——   在侯府张罗着给温家下聘的这几日,侯夫人做主把第五辞关在了府里的祠堂,眼看着他老实了没几天,结果转眼就趁着下人送膳的功夫又溜了出去。   侯夫人气得牙痒痒,但一想到他连自己的贴身小厮孟天都没有带走时,她就觉得这小子是铁了心要耗在外面了。   侯夫人知他勉强能听进去身边人的话,便让孟天出府把第五辞劝回来,无论怎样让他别去骚扰温家。   可孟天哪敢啊,第五辞收拾他的手段比侯夫人多多了,他倒是宁愿挨侯夫人的打也不想挨第五辞的骂。   于是在赌坊找到第五辞时,他压根就不敢提回府的话。   第五辞输得惨败,正倚在门栏边无语望天:“你去给我把金平乐和佟三春叫过来。”   “金少爷和佟少爷?”孟天挠头表示不解,可转念一想,如果能多两个人替他劝着第五辞,那何乐而不为嘛。   孟天兴致勃勃转身就跑,却听身后之人阴恻恻又道:“另外叫他们多带点银子,我这趟出来急拿得少,让他们俩至少准备半个月的量。”   “我先转移下阵地,你带着人直接去仙味居,报我的名,上四楼。”   孟天飞起的脚步差点没收住,匆匆回了个“诶”,便又跑开了。   第五辞前脚刚进屋,金平乐和佟三春后脚就跟着落了座,二人也不避讳,对着他就是一顿恭喜。   金平乐攀着第五辞的肩,嬉皮笑脸道:“论福气还得是咱们公子辞,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婚事,你什么都不用做便弄到手了。”   “是啊。”佟三春接着话道:“说起来大家伙还都是同岁,没曾想你会是第一个成婚的,真是世事难料啊,昔日的纨绔公子竟要潜心从良了。”   两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听得第五辞莫名一阵头皮发麻:“什么乱七八糟的,有病赶紧去治,别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金平乐当即就不乐意了:“不是吧阿辞,别在这儿装啊,咱们兄弟俩可是早就听说过了,你再瞒着就没意思了吧。”   “我瞒你个红烧辣子鸡。”第五辞气急。   “什么情况?”金平乐弯着胳膊肘蹭了一下旁边的佟三春,纳闷道:“难道消息有误?”   第五辞垂眸看着身边的动作,又见这两人神色自若,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他才暗道不妙,疑问道:“你们从哪儿打听来的?”   “这还用打听?全城人都知道了,武安侯府那阵仗,就算隔着八条街都能听到。”   语罢,第五辞蹭的一下站起来,哑着嗓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金平乐与佟三春面面相觑,都不敢回话。   还是孟天斟酌了半晌,结巴道:“就……前日。”   话还未说完,第五辞就一脚踹开面前的凳子,气势汹汹地往外冲,那副模样,活似要去找谁算账。   孟天赶紧跟了出去,害怕这祖宗又惹出什么祸事来。   好在第五辞并没有去找人闹事,他火急火燎地回了府,刚一跨过院门,就朝里怒吼:“老头子!你还是不是一家之主了,在外什么事都管,回到府上就缩起脑袋装鹌鹑了!”   话音刚落,从里冲出个衣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正是武安侯第五喆。   “小兔崽子,你给我闭嘴!”他手持软鞭,满脸怒容,吼出来的声音震得枝头的鸟儿纷纷跃起,本就是武将出身,再加上常年从军,气势自然非同一般。   第五辞也不怕他,继续道:“你不当家也就算了,现在连你儿子的婚事也不管了?纵容你媳妇胡作非为,我都被卖了还得帮她数钱,你有没有良心!”   “你个混账小子,活腻了是不是,我今天非好好收拾你一顿不可。”武安侯拎起鞭子就往第五辞身上甩去,每一下都使劲了全力。   可第五辞也不是个会听话的,他从小就吃武安侯的鞭子,早就摸透了他惯用的那几个招数,身子一扭便脱离了控制。   他在院里四处逃窜,武安侯就在后头跟着追,四周是看热闹还不敢言的丫鬟仆役,整个侯府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但武安侯毕竟老了,追不上手脚麻利的第五辞,不一会便败下阵来,手撑着膝盖呼呼直喘气:“死小子,存心惹老子生气,总有一天我非把你腿打断。”   第五辞冷哼一声,还嘴道:“说好了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考虑,你们却出尔反尔,那么上赶着去下聘,生怕我娶不到媳妇啊!”   “你听老子的,还是老子听你的!”武安侯恢复体力重新追了上来,边跑边骂:“再多说一句,我把扔到西北去从军,小兔崽子就是欠收拾。”   第五辞还是从武安侯的鞭子下溜了出来,面色虽红却毫发无损,临走时还从他爹身上顺了块玉佩,拿到当铺换了八十两银子,气势汹汹地又回到了味仙居,恰逢金平乐和佟三春两人还在,他连叫三壶好酒,要与二人不醉不归。   可他酒也喝完了,心里那股火还是久消不下,想到那桩憋屈的婚事,第五辞就满腹怨气。   他倒不是反对婚事,也对所谓的成家立业并没有什么偏见。   他只是厌恶侯夫人的自作主张,不想下半辈子就这么跟一个不认识的人捆绑在一起而已。   况且对方还是他一点也不熟悉的温氏。   第五辞头疼欲裂,摔下酒杯便站了起来,凭什么温家小姐就能待在家中舒适惬意,而他过得浑浑噩噩,整日买醉。   他不服气,真想现在就冲到温府,大声质问她脑子是怎么想的,京城适龄男子那般多,为何偏偏选了他这个人人厌烦的纨绔。   可这念头刚起便又被他尽数压下了。   第五辞被关在家中数日,几乎没有好好拾掇自己,再加上白日溜得急,更是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换,他若是顶着这幅样子去见人,那还真就没有什么气势了。   骄傲如公子辞,在乎得最多的便是自己那张英俊相貌。   故而他干脆直接回府,沐浴更衣,养精蓄锐,再等待时机好好去会会这位未来的新婚妻子。   可他终究还是算错了温娴的脾性,不仅在温府后门晃荡了数日也没有见到任何女子出来,还差点让自己落入温府下人的手中,当成贼人抓起来。   几番回合过后,第五辞愈发没有耐心,索性趁着月黑风高,使了轻功上墙,真真正正地当一回夜闯家宅的贼人。   他的功夫还是幼时武安侯手把手亲自教的,这么些年过去,不说势如破竹,那也是行云流水,翻温府这样的低矮院墙几乎是来去自如。   第五辞不知温娴所住的房间在何处,只能凭着感觉到处摸索,一边打望还一边嫌弃地方小,这巴掌大点的府邸,还不如他在京郊购置的私宅。   若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更离谱的是温府墙顶长久没有得到修缮,现在已是摇摇欲坠,加上春日雨水丰沛,某些角落隐隐泛起青苔。   第五辞一脚踩上去,差点没就此摔着。   他飞身上了后院屋顶,寻了个看起来略宽敞的空地,脚尖一点,缓缓落下。   为了不引起院宅家丁的注意,他还特意收敛了许多,哪知一回头,却迎面对上两双圆咕噜的大眼睛。   三人同时愣在原地。   “小姐快跑!”云烟上前几步横在温娴面前,并冲第五辞大声喊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再不走,小心我喊人报官了!”   本就是夜色降临,加之第五辞特意蒙面以掩盖真容,所以云烟根本就没认出他的脸来,还以为是某个采花贼,死死护着自家小姐不受侵犯。   “你喊吧,最好把人全喊过来,反正我是男子不打紧,可你家小姐……”第五辞双手环抱于胸前,挑眉道:“就名声全毁了。”   听及此,云烟不由得大骇,脑中反复回忆着往日学来的防身之术,并带着温娴慢慢退回到墙根处,趁其不备,抄起木棍,朝第五辞挥去。   眼看着就要到跟前了,却被他一记手刀砍到后颈,当场晕厥过去。   “云烟!”温娴犹如当头一棒,短暂的呆愣过后立刻跑去搀扶。   但她一动,第五辞便移步到了面前,生生挡住去路。   接着她往后退,他也跟着她的步伐慢慢挪。   到了最后,温娴已经被他逼到墙角,无路可退。   她低垂着眸子一语不发,像是在惧怕,又像是在冷静地思考着对策。   第五辞忽然起了玩闹的心思,打算挫一挫温娴的锐气,好解自己忍了这么多天的憋屈之气。   想着他便伸指勾起她落在肩侧的一缕秀发,细细摩挲,故作风流道:“小娘子长得好生貌美,不如趁此就跟了我,好做一辈子的快活神仙。”   温娴不语,只是抬眸盯住他的眼睛,看似镇定,但还是颤抖着声音,试探问:“你……是公子辞?”   话音甫落,第五辞抬起的手骤然顿住。   他一把扯下面上的布巾,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你怎么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见媳妇儿,当然要穿得像个人样~ 第五章   金平乐和佟三春借着扶梯爬上了院墙,还没搞清楚情况,就见第五辞背对着月光,正把一姑娘堵在墙角。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大少爷打得什么主意,说好了来看温家小姐,怎么待着空还逗弄起别的姑娘了。   但一想到临别前,第五辞严格命令不准他们俩翻墙入院,金平乐和佟三春才只敢悄悄露个脸。   可两人不会功夫,被闻声发现的第五辞一脚碎石击中,四仰八叉地跌落下去。   “公子找我有何事?”温娴小小声说,她如今可真不敢惹这尊大佛,夜闯府邸的事他都做得出来,若再冲动一些,他怕是会拎着她直接到温绍元跟前,到那时私会外男的名声便会被冠在头上,付夫人还不知会怎么嘲讽她。   第五辞猜不透她心里的小心思,不答反问道:“你认识我?”   温娴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只道:“像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所以我会有所耳闻,这一点都不奇怪。”   说也来也是温娴并不认识几位外男,现如今唯一与她有点联系还行事如此大胆的就只有第五辞了。   “我……”第五辞到嘴的戏弄都硬生生止住了,他一向被骂得最多,现在听到夸奖还有些不大习惯。   借着朦胧月光,他低头去看面前的温娴。   因为身量高低悬殊,他只能看见她头顶那支素色银簪,上头镌刻了一朵芍药,彷佛还带着香味,引得第五辞莫名耳热。   他收起那股玩闹之心,难得正色:“我来是要有要事要与你说。”   “公子说的要事,只怕是一桩棘手的婚事。”温娴顺着他的话道。   她缓缓抬起头,一张未施粉黛的脸蛋显露个彻底。   第五辞自认见过无数的女子,宫里的嫔妃,世家的贵女,还有勾栏瓦舍的莺莺燕燕,在他眼里虽瞧不出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无一不都是绝色。   她们很美,很张扬,天生自带一股高位者的气魄,却有些难以接近。   而温娴与她们都不一样,人如淡菊,仙姿轶丽,五官虽小,可那双眼睛又分外灵动,只因体弱,显得脸色有些苍白,但如此也不影响她月貌花容的矜贵气质。   哪怕方才受到惊吓与戏弄,她此刻也没有出言不逊,比起第五辞的蛮不正经,她才宛如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   第五辞瞧见她这模样,便也没了先前的脾气,难得轻声细语:“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也听说过关于我的故事,一介人人厌恶的纨绔子弟,名声臭,人品烂,爹不亲,娘不爱,连街头的猫狗都嫌。”   “我并非你的良配,你也不是我想娶之人,说亲是我母亲的意思,下聘也是我母亲的意思,她们做主要与你温家结秦晋之好,可我却是全程被蒙在鼓里。”   “温小姐一介女流,自然能体会到这等被人胁迫的滋味,你很委屈,我又何尝不是有苦难说,既然双方都不愿,勉强凑到一块也是心生厌烦,余生我尚可以纳妾,但温小姐你只怕会耗死在我这株不成器的歪脖子树上了。你这么优秀,何愁没有如意郎君,不如趁早退了婚事,也好早做打算。”   “你放心,被退婚的坏名声我担着,理由你随便找,反正我不惧人言,多两条骂名我也受得住,至于小姐你,怎么开心怎么来。总之一句话,能退婚什么都好说。”   第五辞一肚子苦水吐露完,本想着能与对方来个击掌联盟,好联合反抗这桩盲婚哑嫁,却见温娴默默无言,一字不发,他便急了,一急火气就上头,开始放炮仗似的谈条件。   “行,我看你估计也不太愿意,那我再退让一步,满足你三个要求如何?除此之外,聘礼你照样全收,为表歉意,我再另备百支金簪,让你后半辈子穿金戴银,不愁没有首饰……”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娴出声打断,她对聘礼没兴趣,对第五辞开出的条件也没兴趣,她只是一个在家说话没有分量的普通女子,为了婚事尽可能地忍气吞声,哪曾想对方先她一步更不想娶,温娴眼神落寞,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第五辞一声:   “公子说的话我都明白,只是婚姻之事向来由不得我们小辈做主,退婚更是重中之重,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公子还是回府与双亲认真商量一下罢。”   商量个花开富贵鸟!   第五辞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他要是能跟老头子商量,也不至于跑这儿来了,费了半天劲儿,还没捞到什么好处。   温娴这番话着实把他膈应到了,第五辞劝说不成打算回府继续嚯嚯他家老爹。   依照原路,他飞身上了院墙,正打算离开时,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   他又转身落地,快步走到温娴跟前,摩挲着下巴,思考道:“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温娴眼眸微瞪,听到此话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不是的,我……”   “我承认,我人是长得有点俊,家世也尚可,勉强有几亩良田,屋子大得还可以跑马,你挑选夫婿的眼光不错,但……”第五辞略带惋惜的目光看着温娴:“我们俩成亲是注定不会幸福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说完也不管温娴会如何回应,脚尖一点,翻过了院墙。   第五辞甫一出现,金平乐和佟三春便蹲不住了。   两人急哄哄地涌上前,询问道:“怎么样?那温家小姐长得到底如何?”   “相貌平平,一般而已。”第五辞撂下话便闪了人,徒留金平乐和佟三春在后头丈二摸不着头脑。   当然更迷惘的还有温娴,她实在摸不透这公子哥的脾气,说他纨绔,可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对她不益的坏事,说他成熟,但言语中又颇显幼稚。   温娴无奈地叹口气,扶起云烟回了卧房,等到一切收拾妥当,早已月上梢头。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不断浮现着今晚院中的对话,心里思绪万千。   若在从前,她并不在意自己以后会嫁给怎样的人家,反正都是父母之命,她没有反抗的能力,可如今,她被许给了武安侯府,从开始的迷茫到听说了第五辞事迹的担忧,再到今晚两人真正坦白,她却忽然起了别样的心思。   或许正如第五辞所言,他并非是她的良配,可对于温娴来说,这是一桩对她利大于害的婚事。   温娴自幼乖顺,凡事无不注意分寸,她被压抑着没有自己的想法,一言一行都要照着父亲喜欢的样子来,而第五辞偏偏与她相反,过得潇洒肆意,行事虽没有章法,但他从来不受外界的拘束,这是温娴从小便羡慕且一直向往的生活。   其次,侯府势大却内里人员简单,温娴将来嫁进去就是实打实的少夫人,将来必定也会执掌中馈,成为一府的主母。温娴过惯了从小在付夫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委屈日子,最为渴望的就是能独自管家,当一个真正的女主人。   即便第五辞不愿意,可只要温娴不犯七出之罪,那她便终生都是他的发妻,他喜欢亦或是讨厌,温娴并不在乎,她只求顾好身份,侍奉公婆,旁的再无他想。   所以温娴不会去插手这门婚事,她只等顺其自然。   ——   连着几日都是阴雨天,今儿难得放晴。   温娴便带上东西到庭院,和云烟一道做起了绣活,不久就要立夏,她要赶在天热前给温绍元做一件凉爽的薄衫。   料子是事先就剪裁好的,样式也大致定了型,余下的便是些缝制的细活儿。   温娴没让旁人插手,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临近晌午,云烟赶去厨房端膳,耗时半刻钟,饭菜没有捧回来,却带了另外一个消息,说是二小姐回府了。   温娴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随着她一起去到前院。   二小姐名唤温妍,乃是付夫人亲生,小温娴一岁,今年刚好十五,尽管年纪不大,可因自幼受宠,养成了一个娇纵蛮横的性子,虽与温娴是姐妹,但两人平日里也不常说话。   温妍此番离府,是为替付夫人探望远在他乡的外祖,温妍的外祖是兖州下辖一方县衙的主簿,普通的芝麻小官,没什么名气。   付夫人自打嫁给温绍元起,一直盼望着丈夫能够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她好做个诰命夫人等来日归乡也能面上有光,可混了这么些年温绍元还是个末流的六品官,付夫人便觉没面儿,实在不好意思回娘家,只打发了温妍回去替她走一趟,如此也好尽尽孝道。   按照既定计划,温妍理应待到初夏,她离京不过两月,这么急匆匆地回府,只怕会有要事。   温娴想着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入到前院正厅,瞧见里头的热闹场面,忽然就有些挪不动步了。   一墙之隔,云泥之别。   她宛如一个看客,站在那里显得很是多余。   付夫人拉着女儿的手问东问西,聊到兖州的风貌,又道京中近来的局势,不时屈指点点她的鼻头,面上看着愠怒,语气里却盛满了爱意。   就连温绍元也破例休沐在家,端着茶盏坐于上位,面朝母女二人,笑得眼角尾纹堆积在一处。   几人不知谈到什么趣事,纷纷捧腹大笑。   温娴心头莫名有些泛酸,她麻木地转过身,打算就此折返回去,只是走了没多远,忽听身后传来一道高亮的男声:“娴表妹。”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有钱长得帅是我的错吗?女人,还不退婚,想让本公子亲自求你?   温娴:他好像是有些毛病在身上的。 第六章   温娴闻声回头,只见一位英俊青年,嘴角擒着笑,正快步往这边走来。   她脚步一顿,仔细去瞧面前的这位男子,但仅仅只是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来。   方才厅中微微一瞥,还以为是父亲朝中某个同僚,没有太过在意,可此人现在追了出来,分明是认识她的。   温娴福了福身,歉然道:“公子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男子再往前移了两步,重复道:“娴表妹不记得我了?”   他一双桃花眼直直地望过来,温娴循着记忆本能,心里默念了一个名字,略带惊喜地抬起头,试探道:“你……可是付表哥?”   “是我。”付淮安听后爽朗一笑:“多年未见,表妹早已不同于儿时那般怯弱,如果不是在温府,我怕是要认不出来了。”   说到此处,温娴才转而想起,她幼时曾见过付淮安,他是付夫人娘家兄长的嫡子,与温妍是正儿八经的亲表兄妹,也是温娴名义上的表哥。   彼时他年纪尚小,随着母亲一道入京拜访付夫人,还在府上住过些时日,与温娴玩得最开,经常偷偷藏了银子,带温娴出去买糖人吃。   但从付淮安离府至今,两人已有六年未见,那时都是孩童模样,现在完全张开,也难得他还能记得。   温娴莞尔一笑:“付表哥可是入京来探望母亲的?”   “正是。”付淮安点点头:“不过我入京还有其他的安排。”   “父亲仰慕曾先生的才学,特意让我携礼前来拜访,不久我便会参加寒山书院入学考试,若一切顺利,许是会留在京中潜心修学了。半月前,我就与妍妍一道入了京,反正现在时候尚早,索性先来拜访一下姑父姑母。”   原是因为课业问题,怪不得付淮安会千里迢迢从兖州赶往京城,读书乃是大事,他一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更得奋发上进才行。   温娴徐徐夸赞:“付表哥学识过人,这门考试必定难不倒你。”   付淮安抹额汗颜:“说来惭愧,自打十六岁考中秀才后,已经三年没有再中过举了,父亲日日在耳边唠叨,我也是急得不行,寒山书院素来声名远播,我便想着过来凑凑运气。”   书院招考大抵还有些时日,一想到付淮安如今的状况,温娴不由得有些担忧:“付表哥来得匆忙,可有安排好食宿,如若难找,不妨就住在府上……”   “不了不了。”付淮安连连拒绝:“我一个男子,在外哪里都是方便,随意找家客栈落脚就成,怎好过来叨扰姑父姑母,且我日常看书熬到深夜,只怕是会打搅到表妹。”   他说着行之一礼,笑得温和礼貌:“我如今就住在城南悦来客栈,表妹若有需要,可随时过来寻我。”   温娴浅浅道了声“好”,与他再寒暄几句,便以用膳为由离开了。   她在第二天收到偏门小厮递过来的锦盒,并称对方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青年公子,温娴觉得事关付淮安,忙打开来看了看,果然正如她所想,里头放了一支上好的宣笔。   付淮安平素最爱文墨,专门托人从徽州带过来的,总共只有两支,还把其中一支给了温娴。   总归是无功不受禄,温娴受不起这白得来的礼,于是趁着日头好,亲自下厨做了两份糕点,打算以此做谢礼,顺便去看看付淮安。   温府只有一辆旧马车,刚好拉了温绍元进宫,没有别的出行工具,温娴不得不步行到客栈。   城西与城南的距离稍远,一来二去足足耗费了大半日,等到温娴收拾完回到府中,天色都已大暗。   一直守在温府对面的孟天,跟着温娴跑完了半个城,再去悦来客栈蹲了一夜,直到摸清了两人的关系,才撒开腿跑去给第五辞报信。   ——   跟武安侯大闹了八百回合,丝毫占不上便宜的第五辞直接甩脸子离家出走,在茶肆包了个豪华雅室,已经待了半月有余。   他白日里喝茶看戏,晚间再去赌坊小试手气,偶尔上街逗逗蛐蛐儿,除此还能分心跑去听听小曲,这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妙哉。   这几日第五辞运气不好,连着输了三晚,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孟天不敢去触这个霉头,悄悄侯在一旁,小声说:“少爷,有情况。”   “老头子过来追杀我了?”第五辞抬了丝眼皮,不以为意地问道。   侯爷才不会来找你,他压根就懒得管你,孟天心里暗戳戳地想,但面上还是一凝,正色道:“是温府,您的未婚妻有情况了。”   “温娴?”第五辞陡然回神,坐直身子,严肃道:“她发现你了?是不是以此作要挟,想让我乖乖服软!”   “当然不是。”孟天左右窥视一圈,见无人,才凑到第五辞耳边,悄声说道:“昨儿我跟着温小姐一起出门,她去了……”   孟天把昨日温娴的所有动向全部复述给了第五辞,说得那叫一个生动活泼,末了还不忘夸赞一番自家公子的聪慧。   “表哥?”第五辞蹙着眉头,疑惑道:“哪门子的表哥,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一副见鬼的样子看着孟天,顺带嫌恶似的撇撇嘴,说:“你莫不是头晕眼花,走夜路把脑袋摔傻了,竟连这事都拿到我跟前说。”   孟天猝不及防挨了一顿骂,遂立刻反应过来,解释道:“不是少爷你让我天天盯着温家小姐,说无论何事都要回来向你禀报的吗。”   “我那是让你盯着温娴,没说让你去打听什么付淮安,我吃饱了撑的,难道还对他还有兴趣了,你能不能一天干点正事……”第五辞气得要锤人。   孟天捂着脑袋直委屈:“知道了,少爷。”   “诶,等会……”第五辞训斥的话到嘴边忽然又反应过来,呐呐道:“你是说——表哥和表妹?”   孟天连连道是,看第五辞的反应,以为他是对此有什么疑问,又重复了一遍说辞,把打听来的消息仔细梳理了一番。   然后便见面前之人脸色突变,接着第五辞猛然站起,大笑道:“我有办法了!”   他整了整衣襟往外走,临到门口又撤回上了楼,半刻钟后才从里出来。   第五辞学着京中那些文人雅士的打扮,给自己换了身淡青色长袍,另外还故作风流地执了把折扇,神清气爽地出了门。   孟天见状赶忙跟上,但被第五辞扭头呵退:“你留着,替我看完这场戏,本公子的银子全撒这上了,你别给我浪费。”   孟天脚步一顿,无奈地转了身。   ——   第五辞大摇大摆地上了街,好不容易找到悦来客栈,甫一踏进门,就朝里大喊:“付表哥——”   这声音拖得老长,听得人心里直犯杵。   守在柜台打瞌睡的小二魂都快吓没了,口水还来不及擦,赶紧哆嗦着身子跑过来,结巴道:“公……公子辞,您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老天爷啊,可别是来砸场子的就行。   第五辞也不墨迹,开门见山直接道:“我找付淮安,他人呢?”   客栈每日来往数百人,一时半会小二还真记不起这号人来,他颤巍着说完“公子稍等”,便慌里慌张跑去查登记簿,查完了立刻回来跟第五辞报备:“有的有的,公子随我来。”   小二领着第五辞慢慢上了二楼,走到一间最里的普通客房前,轻轻敲了敲门,礼貌道:“付公子,有人找您?”   很快,房门从里而开,付淮安面如冠玉,立在门前,静静地看着两人,询问道:“是何人?”   “当然是我!”第五辞赶在小二说话前,抢答道:“付表哥别来无恙啊。”   付淮安对上第五辞饶有兴趣的面容,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道:“公子许是认错人了,在下外乡人氏,在京中并没有什么表弟。”   “诶,怎么能这么说呢。”第五辞一展折扇,拍在付淮安的肩头,挤眉弄眼开始攀关系:“我与付表哥那可是亲如一家,岂能三言两语就道得清,来来来,进屋说。”   他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率先进屋便落了座。   第五辞笑得春风得意,天生一副哥俩好的样子,看得付淮安不知所措,他转头瞥向小二,问:“这是……”什么情况。   小二哪里知道这祖宗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敢悄悄缩着脑袋跟付淮安耳语:“武安侯府家的公子,京里的小霸王,一般人都惹不起。”   他叹了口气,用一种略带同情的目光看着付淮安,然后对第五辞点头哈腰了一阵,立马迈着小碎步下了楼。   付淮安暗自思忖一瞬,忽然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他默默阖上门,提步朝里走,对着第五辞抬手一揖,道:“第五公子。”   提到这个称呼,第五辞就满腹怨言,他家这姓氏一叫出来总占不上什么便宜,因他不甚喜欢,京里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么唤过他了。   第五辞挑眉看向眼前的青年,弯唇一笑:“付表哥这么客气作甚,过来喝茶,我们好好聊一聊。”   付淮安拿不准他此举到底为何,但隐约觉得会与温娴有关,毕竟他跟武安侯府非亲非故,唯一能攀上关系的莫过于温娴了。   他在京中待的时日并不多,可也听过温府与武安侯府结亲的消息,此事与他付家无关,他想不通第五辞这番贸然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付淮安撂袍入座,点头道:“公子请讲。”   第五辞淡定地斟了两杯茶,推到付淮安身前,然后起身环顾四周,在房里东瞅瞅西看看,拿起矮几上的一本书,闲聊道:“你一直待在房中温书?”   “随意看看。”付淮安品茶笑道。   “当真只是随意?”第五辞似笑非笑道:“读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还能抢了你的功名不成。”   付淮安抿了抿唇没回话。   第五辞继续跟他絮叨:“若你真的金榜题名,岂不是要立刻完婚。”   “公子说笑了,我孤家寡人一个,并无婚约在身。”   “哦?”第五辞忍不住嘴角上扬:“付表哥年岁也不小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意中之人?” 第七章   付淮安握着杯盏的手一顿,滚烫的茶水立刻从杯沿溢出,滴落在面前空白的桌面上。   纵使面上再波澜不惊,付淮安心里也泛起了点点涟漪,他轻咬了一下舌尖,以指揩去桌上茶水,再次面不改色道:“公子今日前来,应该不会只是想打听我的私事吧。”   眼神闪烁且还刻意转移话题,分明就是在欲盖弥彰,第五辞知道自己这趟来对了,于是折扇一合,跨步坐于付淮安对侧,道:“自然不是,我对别人的私事从来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付表哥心里的那个人,会不会是……”   他说到此处抬眼凝视着付淮安,一字一句道:“温府大小姐——温娴!”   这个名字如平地惊雷,炸得付淮安再也坐不住了,“公子莫要胡说,如此言语,于我无碍,可却会毁了她的名声。”   一个已经订过亲的女子凡事都应与外男保持距离,若被有心人听到再加以误传,那他与温娴之间的往来馈赠则会被误解为是私相授受。   付淮安不允许有人如此诋毁温娴,他看着第五辞的眼神此刻已变得有些敌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第五辞笑道:“若你真的喜欢,不妨努力读书,等到来日高中,向陛下讨得一个恩旨,大大方方地求娶。”   “我又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诶!等会儿……”他止住付淮安的反驳,继续说:“能不能听我把话讲完,所谓公平竞争,你也不用觉得冒犯,反正这门婚事并非我本愿,你若能就此把它掐断,倒还真解了我这燃眉之急。”   “公子未免太过儿戏了,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说断就断。”付淮安真是替温娴感到委屈。   这番话跟武安侯与侯夫人教训他的话术一模一样,第五辞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颓废地锤锤后颈,吊儿郎当道:“我对待感情是挺儿戏的,你要是真为了温小姐好,那就赶紧入仕做官,只要挣到了好前程,不愁心上人不在身边。”   付淮安闭眸不语,他今日可算是见识到这京城第一纨绔的风采。   “言尽于此,你好好温习。”第五辞站起来,自顾开始整理衣襟,完了懒散道:“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可全在你手上了。”   他郑重地交代完,忽又觉得此话不太对劲,但也懒得再管,摇着扇子悠哉悠哉出了客栈,边走还边嘀咕:   “自来表哥爱慕表妹,风月话本诚不欺我。”   第五辞回到茶肆,眼瞧着孟天翘着脚,听戏听到痴迷,他一脚踢到椅子腿上,大呵一声:“干嘛呢?正事不做了?”   孟天一回头,嘴里的红枣囫囵呛到嗓子眼儿,他咳得满脸通红,赶忙起身让位。   第五辞仰躺进靠椅,抓起旁边桌上的酒壶,豪饮一口,慢慢说:“你去打听打听温家小姐都喜欢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还有她最厌恶什么东西,事无巨细,最好都记录下来,我得好好筹谋筹谋。”   又是喜欢又是厌恶,这小祖宗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孟天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张嘴正要询问,却被第五辞一个眼刀子甩过来,吓得立刻噤了声。   “小的这就去。”孟天撒开脚丫便跑了。   ——   日子过得飞快,到了月底,温娴照例出府要去铺子查账,京中三家商铺,皆是温娴生母窦氏遗留下来的嫁妆,除开被付夫人强要去的两家外,便就只剩下了一家。   温娴的外祖原是蜀州剑南一带有名的商户,不止生意做得大,还乐于行善事,在当地颇有些声望。   当年温绍元初中进士,甫一上任,便随钦差一道前往蜀州办案,路过剑南遇到了外出游玩的窦子鸳,两人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三见互诉终生,最终窦子鸳不顾父母反对,孤身远嫁京城,却还来不及多享两天福,就在生下温娴不久后因病逝世。   彼时温娴年纪尚小,窦氏的一应嫁妆全权交到了温绍元的手里,可温绍元处理完窦氏的后事,没过半年便娶了现在的夫人付氏,付夫人嘴甜,吹吹耳旁风的功夫便哄得温绍元把窦氏最值钱的两家嫁妆铺子分了出来,所以事到如今,温娴也只收回最后的这家点心铺。   铺子位于京郊,但胜在地段尚好,又得温娴细心经营,收入很是可观。   温娴很早就出发了,到了店里,与伙计交涉完日常的开支,便开始核对上月的账目,这几日店里清闲,伙计们得了空都聚在一起嗑瓜子聊天,厅里全是嘻嘻哈哈的打闹声。   晌午刚过,大伙忙着准备膳食,温娴阖上账册正欲解解乏,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接着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第五辞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臭屁模样,今日不知为何,还特意穿着一件艳红色窄袖束腰紧身骑装,红色本显得人妖娆,但套在他的身上又透着另类的美感,像是宫廷画中的翘楚郎君,满是潇洒风流之姿。   身后两人同是这副艳丽装扮,金平乐和佟三春比之第五辞更甚,花哨得仿佛两只展翅欲飞的花蝴蝶。   这三人照例要去城外跑马,只是偶然经过此处,又听说温娴正在店里帮忙,才趁此机会来捣捣乱。   “温小娘子——”   第五辞双手抱胸缓缓踱步到温娴面前,语气十分狂妄嚣张:“你说你一介大家闺秀,不好好在家插花绣帕,干嘛还跑到外头来捣鼓生意,抛头露面的天天被人打量,多损你温柔娴静的名声。”   店里的一干伙计听罢皆有些愠怒,但久闻第五辞恶名,都不敢上前辩驳,只好抱团缩在墙角干瞪眼。   温娴低头,心里划过一瞬不安,她攥着账本的指尖开始微颤,但还是竭力稳住心神,慢慢走出柜台,福了福身道:“公子此言差矣,所谓大家闺秀并不一定就是在家闭门不出,而在外行商查账的女子也不全是不合礼教,我朝不抑商,女子也可同男子一样出门做生意,公子这番说法就太片面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第五辞摸摸鼻头,差点就要被说动了,难得有人敢在他面前出言顶撞,第五辞喉头一噎,假意打量起四周的陈设。   金平乐和佟三春正对着货架上的糕点挑挑拣拣,一边比对还一边往嘴里放,第五辞见不得如此土匪行径,出言呵退两人,再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温娴身后的柜台上,漫不经心道:“既然温小姐这么会做生意,不妨给我好好介绍介绍吃食,若我满意了,便把你这满屋子的糕点全买下来。”   “公子我来吧,我对这里更熟。”有人站出来小心解释。   第五辞皱着眉头瞥一眼,嫌弃道:“我跟掌柜的说话,有你什么事。”   那人立刻不敢回话了。   温娴侧过头安抚似的笑了笑,再回来跟第五辞仔细解说。   她对店里的陈设如数家珍,谈起任何东西也丝毫不会怯场,从蒸的到炸的,从酥皮的到混糖的,天南地北,各色种类,皆不在话下。   本还想着看热闹的三人,见状都有些目瞪口呆,第五辞脸上更是红一块白一块,头一回在一个女子身上吃了哑巴亏。   他也抹不开面儿,紧紧盯着温娴,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温娴总算扳回一局,嫣然笑道:“公子说话算话,当真愿意把本店所有的糕点全买下来?”   “那当然。”第五辞理直气壮:“本公子许下的话,还没有反悔的道理。”   他扭头一掌敲在佟三春的后脑勺上,催促说:“诶,掏钱!”   “啊——”佟三春莫名其妙:“我这只有二两银子,哪能够啊。”   第五辞接着看向金平乐。   这人同样欲言又止:“我没带,再说咱们出来哪里用得着自己付钱,不都是月结,我浑身也就这张脸值钱了,你看能行吗……”   第五辞脸都绿了,真是搬起石头要砸门,结果还误伤了自个儿。   恨恨瞪了一眼这两怂鬼,他翻遍全身准备找点值钱的东西抵押,可浑身只有一件骑装和腰上的马鞭,出门走得急什么也没带,哪里会想到有这么一遭。   第五辞无比后悔刚刚的吹嘘,要是别人也就罢了,他扭头就让侯府送来,可现在是温娴,他着实不想丢了这个面。   恰到此时,温娴回到柜台后方拿了纸笔,慢慢走过来,公事公办道:“公子立个字据吧,小店允许你这样的贵客赊账,只要按时结下款项,我们也是认的。”   第五辞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指着自己夸张道:“你让我写欠条,本公子纵横江湖这么些年,从来都没人让我……”   “难道公子想赖账?”温娴无辜道。   “我写就是了。”   店里这么多人盯着,第五辞还真不好意思再多做狡辩,他含恨写完整个字据,最后签下自己名字时,差点没把牙咬碎。   “时效三个月,三月后若是没有按时交付,欠款会翻倍,还望公子早做准备。”温娴耐心提醒。   第五辞冷哼一声:“我家大业大,难道还会欠你不成?”   “那这个……”温娴晃了晃手中的字据。   “算你狠!”第五辞无话可说,趁机拉着金平乐和佟三春赶紧走了,来的时候有多潇洒,现在就有多狼狈。   --------------------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辞混迹江湖从来都是刷脸支付,平生第一次因为没钱吃了亏 第八章   温妍坐在铺子不远处的马车内,已经静静注视着这边良久了,她在两个时辰前上街采买,正巧碰到第五辞跟友人闲聊,提到了温娴,故而她才会跟着来到这里,目的就是为了探探情况。   “小姐,我们还是回吧,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夫人怕是会生气。”丫鬟云雾劝叨着说。   温妍还是觉得不安,依照第五辞那厮的性子,她怕温娴独自应付不过来,两人一个霸道一个怯弱,怎么看都是温娴吃亏。   “再等等。”温妍眼也不眨地望向铺子门口。   她倒不是想帮什么忙,只因家族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温娴若是出了事,她也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   好在等了没多久,第五辞三人终于走了出来,瞧那灰头土脸的样子,显然没占上什么便宜。   温妍放心地收回目光,阖上车帘,跟云雾道:“好了,回吧。”   马蹄轻踏,缓缓驶过街巷,天边一轮金色灿阳,映着地上辘辘车辕印记。   付夫人斜躺在榻上休憩,贴身丫鬟小心替她染着蔻丹,即使双手不便,也要摊开那份聘礼单子,搁放在身边,一边看一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她抬头望了一眼进来的温妍,笑着道:“都买了什么?怎得去了那么久,午饭吃了没,要不要让厨房重新做一份。”   “不吃了。”温妍进屋兀自落座,看见付夫人身边那物,不由得皱眉道:“你又拿着那东西作甚?”   付夫人高兴之余便连温妍的无礼都忽视了,一心扑在单子上,解释说:“瞧你那口气,我难道还会为了自己,都是留着给你的嫁妆,这么多宝贝,那可不得仔细看管着。”   “温娴的聘礼拿来作我的嫁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温妍撇撇嘴,厌恶道:“那是武安侯府专门下聘给温娴的,再不济还有父亲,什么时候轮到我头上了,传出去别人不止说你这个做后娘的贪图小利,还会害得父亲替你背上个卖女儿的骂名。”   “你这死丫头。”付夫人一掌拍在扶手上,吓得旁边丫鬟身子一颤,红色汁液点错位置,浸湿了付夫人整个食指指尖。   付夫人怒斥一声:“滚出去。”发完火又来接着教训温妍:“你父亲的就是我的,我想怎么处置无非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你年纪不大倒还管起我来了,滚回你的卧房去。”   “随便你,反正我瞧不上。”温妍说完夺门而出,付夫人顿时气得哑口无言,由着身边婆子徐徐规劝好久,才把这股怒气生生憋了下去。   ——   第五辞难得回了趟府,嚷嚷着跟他爹要一百两现银,却被武安侯误认为在外闯了祸,不得已回家取钱消灾,因此差点挨顿打。   好在他的解释快过武安侯的鞭子,一说是为了温娴,武安侯愣是半点脾气也没了,高高兴兴喊人去取了六百两银票,再加上六十六两银锭子,凑成个六六六的吉祥数,随即催促着第五辞赶紧给人送去。   第五辞哪能吃这个亏,干脆抽出那六百两银票,又花了几两银子吃完酒,只余下六十两散银,随意打发孟天代他送了过去,便就继续花天酒地去了。   温娴平白捡了六十两银子,欣喜过后却也没有独占,给店里伙计添了当月的工钱,剩下的十余两她打算买点茶叶补贴家用。   府内开支皆是付夫人在打理,温娴平日也没有闲钱会出来逛街,此刻手里忽然有了银子,她心里的底气都足了许多。   给温绍元买了爱喝的茶叶,又给云烟买了热乎的糖糕,她最后才想到自己,依着兴趣便走到了书坊门口。   京中文人惯来崇尚文辞华丽,寓意深刻的笔墨作品,长篇辞赋较多,寻常诗词较少,而温娴喜爱的名家字画,更是可遇不可求。   她提裙刚迈上台阶,恰巧碰到有人从里而出,两人迎面相遇,温娴吃了一惊,只待看清对方的容貌后,温娴复又欣喜道:“付表哥。”   付淮安走得急,见到温娴倒也没觉得惊讶,只是快步来到她身前,上下打量了一阵,轻声问:“听说公子辞曾去过你店里,没惹什么麻烦吧?”   “当然没有。”温娴拎起手中的钱袋子,调皮道:“你看,这都是我从他那里赚来的。”   付淮安笑笑:“你从小就睿智。”他回头看了眼清幽静谧的书坊,又问:“可是打算选些藏书?”   “正是。”温娴答完反问道:“付表哥来此也是为了购书吗?看你神色匆匆的样子,可是急着回客栈。”   “是啊,本想着顺道过去看看你,没曾想运气好,竟在这儿遇上了,瞧见你气色不错,我便就放心了。”付淮安松了口气说。   温娴摇头暗喻自己无事,又见付淮安孤身一人,下意识邀约道:“付表哥若是无事,可随我一道去府上坐坐,爹爹常常念叨你,说是有日子没见了,他无人与之对弈,觉得甚是寂寥。”   付淮安并不排斥上温府做客,只是考虑到数日前第五辞的话,担心与温娴来往过密会被人歪曲事实,所以这些天一直克制着没有前去打扰,只等寻个合适的由头再去拜访。   付淮安压下心中所想,面不改色婉拒道:“表妹的好意我已心领,只是近来学业繁忙,实在无暇顾及其他,烦请你代我向姑父问个好,就说书院入学考试一结束,我必不请自来,届时再慢慢切磋。”   温娴柔柔道:“是”,她深知付淮安对学业的看重,便也没再强求,放任其离开了。   付淮安一走,云烟立刻凑上来与温娴耳语:“小姐,我怎么觉着表少爷好像客气了许多。”   温娴侧头望向付淮安离去的方向,思忖过后,也察觉到他是有意在疏远自己,但这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她只道:“许是真的忙吧。”   ——   温娴回到府内,听门房说温绍元下朝先她一步刚好进屋,此刻已在书房,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故而温娴没有急着拜见,兀自回房,打算另找时日再行请安。   次日清晨,温娴早早便起,一番洗漱过后,拿起提早备好的物件,高兴的往大房而去。   她行至门口,忽听里头传来交谈声。   两人应该才起,温绍元净面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知道说了什么,引得付夫人似乎有些不悦。   温娴觉得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转身打算折返回房,却在路过支摘窗时,听温绍元唤到她的名字。   温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好奇心驱使,她很想知道两人接下来的对话。   温绍元似乎有些颓丧,长叹了口气说:“武安侯送来的聘礼里头,我记得有几匹上好的云锦,你改日得了空,叫两个绣娘到家里来,给孩子们裁几身新衣裳。春日多玩乐,出门踏青难免要穿得鲜艳点,女儿家素来爱攀比,莫让两个丫头在外受到排挤。”   付夫人没有接话,好半天才嗤笑一声:“你当我不想啊,可就这么几匹好布,单单用来做春衫,你不嫌心疼我还觉得浪费,往后出入高门宅院的机会多,可就指着这几身好料子充充门面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说,你想要外面还能不卖给你?”温绍元好脾气道。   “老爷说的轻巧。”付夫人吊着嗓子阴阳怪气:“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咱们平日里吃穿都要省着,哪里还拿得出闲钱买锦缎。再说温娴丫头那张脸,还没及笄就惹出那等大事,若再仔细着打扮,招来一群小哈啰,你武安侯亲家的名头还要不要了?”   “你……”温绍元估计是气得很了,话都说不连贯:“作为一家的主母,说这些话也不怕失了面子。”   付夫人双手一摊,左右掌拍得啪啪作响,“面子值几个钱,我若是手里有银子,何至于这么精打细算。”她说着好似要哭出声来,哀嚎两下后又哽咽道:“老爷只管自己在外名声好,哪里晓得妾身的委屈。”   “夏虫不可语于冰,我懒得再与你多言!”   温绍元暴呵一声推门而出,温娴来不及闪躲与他撞个正着。   两人互相都没有说话,温绍元淡淡瞥她一眼,没做停留,离开了。   付夫人在屋内来回踱步,哭哭啼啼嚎啕着自己为这家付出了多少,末了还不忘把先夫人拉出来对此一番。   温娴捧着东西又回到了卧房,她忆起方才听到的争吵,怎么也想不明白依照温绍元这种满口之乎者也,最爱把礼义廉耻挂在嘴边的迂腐文官,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位见识短浅,满口金银,不似商女却胜似商女的妻子。   两人日日不可同语,但多年来一直互相忍让,付夫人强势不说且还不准温绍元纳妾,她为人霸道蛮横,又爱占些小便宜,偏偏这主母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从来没被厌弃过。   温娴心里暗暗猜测:难道温绍元还有什么把柄落在付夫人手里不成? 第九章   第五辞打发孟天出去查消息,自个儿则窝在府内混日子,可即便这样,武安侯防他还是如防贼那般,稍有不慎就是鞭子伺候。   至于侯夫人,每日忙着走亲访友,压根就不想管这个逆子。   闲出屁来的第五辞,不知打哪儿顺来一根鱼竿,又挎了个破竹篓,再提上一个小矮凳,大剌剌地坐在花池边,意图凝神垂钓。   但他坚持了不过半刻钟,头就耸拉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丫鬟们看得胆战心惊,不敢上前打搅,却也时刻注视着这边的动静。   孟天旋风一般冲进了卧房,没找着人开始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边跑边嚎:“少爷——少爷——”   第五辞被吵得烦了,还没来得及睁开眼,肩膀就被人猛得攥起,接着便是一顿地动山摇,晃得人差点把陈年老饭呕出来。   他甫一抬眼,正巧对上孟天那张大脸盘子,第五辞气得想把这蠢货丢进池子里。   奈何这人是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自顾以为做了件对事,龇着大牙就冲第五辞傻笑:“少爷,你让我打听的事我全都办妥了。”他说完拍拍胸脯,大有一股我办事你放心的气势。   第五辞狐疑地瞅了他两眼,实在没看出什么撒谎的痕迹,才丢开鱼竿,小声问道:“都打听到什么了?”   “事无巨细,全打听清楚了,为了避免忘记,我还特意记在纸上了。”孟天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稿纸,铺展开,抖索在第五辞面前,神秘道:“少爷你瞧瞧,保证让你叹为观止。”   他咧着嘴笑成了一朵花,脸蛋还红扑扑的,看起来甚是滑稽,第五辞睨他一眼,转而去看那些字迹,只肖一刻,便狠狠噎了一口唾沫。   这东西是挺让人叹为观止的,第五辞颠倒来回翻了个遍,又举起对着阳光仔细瞅了半晌,依旧没看懂。   纸上宛如鬼画符,全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图形,圆的方的,大的小的,总之写的不是人话。   “你要是有病就赶紧去治,脑子不好就多吃点核桃,别诚心来坑我,本公子没时间跟你耗。”第五辞大掌一挥,拍在孟天胸口,而后冷漠转身,往屋内走去。   孟天缓缓拾起散落一地的稿纸,捧在怀里,小跑着追了上去。   “少爷,你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第五辞整个人都陷进座椅里,左腿搭右腿,翘起放在前面的小杌子上,单手撑头,闭眼“嗯”了一声,懒散道:“解释不出来,你今晚去外边跟那池子傻鱼一起睡。”   “明白明白。”孟天嘿嘿一笑,凑近他身旁,扯出那摞旧纸,学起说书先生的口吻,抑扬顿挫道:“说到温家小姐,街坊邻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到八十岁老妪,下到三岁稚儿,另外还有门口讨食的哈巴狗,凡是与她有过照面,都不禁得夸一句这个——”他悄悄竖起大拇指,蹭得一下贴在第五辞的鼻尖。   第五辞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几欲冒火,咬牙道:“说重点!”   “这就来,这就来,下面切入正题,从喜好开始。”孟天轻咳一声,继续道:“据我从温府后院门房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得知,小姐性子淡然,为人很是和善,从不甩脸子发脾气,也几乎不与人起争执,虽占着个嫡长女的身份,但在府里说话似乎并没有多少份量。许是因为品性柔弱,她一贯深居简出,就我探访的这半月来看,唯二出府还是为了查账和买书。我想着这不对啊,寻常官家小姐最爱便是钻研金银首饰,再不济还有摆弄花草,怎会有人就单单喜欢看书呢?结果再一深挖,你猜怎么着……”   他说着紧紧抓住第五辞的手,大喝一声:“竟叫我发现一个大秘密!”   猛然之间升高音量,第五辞被震得耳朵都要聋了,正是怒火中烧之时,又见孟天挺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起胸膛,满脸洋溢着自信的光芒,他一口老血生生往肚子里咽,恨恨道:“什么秘密?”   “此事说来话长,但我早有准备,这就长话短说。”孟天又扯出他那些鬼画符,挑挑拣拣后,指着其中一张,激昂地说:“俗语有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少年少女到了一定的年纪,常常会对近身之人生出懵懂心思。彼时温小姐年幼,尚不足十五,曾跟着府中夫人一道入寺上香,机缘巧合之下,竟遇到了段丞相家的小公子——段循礼!”   段循礼此人,京中百姓人人谈之色变,但不是因为他背靠的身份,而是其好女色的名声,说是凡段公子看上的女人,不管婚否,一应招纳为妾。   多少城里女儿家见这厮恐如见阎王,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要充入丞相府当第十八房小妾。   第五辞从前还被拉着与段循礼一起比较过,但他那时脾气大,一脚就把造谣生事者踹到了河里,所以后来才渐渐没人谈到此事。   孟天说到这里也有点怵,好怕惹到这祖宗的哪根神经,不禁语调慢慢放缓:   “段小公子初见温家小姐,便已心生情愫,而后更是苦苦痴缠,哭着喊着就要让自己爹娘去提亲,还说就此要收心,此生非温氏女不娶,段夫人当然瞧不上温府,敲打了他一顿便就没再过问此事,哪曾想……哪曾想……”   孟天涨红着脸,激动得语无伦次:“这厮竟偷摸翻墙,趁夜色遮挡,直闯香闺,企图当场染指!还好温府家丁来得及时,抄上家伙把人赶了出去,才没让段循礼就此得逞。爬墙是一件有辱斯文的大事,段丞相深知自家名誉受损,打发了段循礼上书院读书,又处置了一干知情人士,才把这桩艳闻压了下来。不过小姐虽是保住了名声,可也因此吓病一场,从此不再外出,一心只读圣贤书。”   说到夜色翻墙,第五辞明显有些坐不住了,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支吾了半天,才问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孟天双手环胸,一脸我早已看透的表情,说:“你那个时候练武摔断腿,被送去山上养病半年,回来这事早翻篇了。知情人不多,连金少爷和佟少爷也不晓得。”   “摔断腿这件事你用不着说那么清楚。”第五辞狠狠剜他一眼。   孟天放下手,讪讪一笑:“这不是重点,少爷你思路跑偏了。我觉得吧,按照温小姐这般性情的人,应当喜欢那种跟自己有共同话题,精通文墨,可以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的男子。”   他说到这里不知怎么还红了脸,两只食指打着圈,满是羞涩地说:“不止温小姐,哪家的小姑娘不都喜欢这种……”   “嗯?”第五辞拳头都捏紧了。   孟天舌头滚了一个圈,又赶紧改口:“我的意思是她们都没什么眼光,哪能看到我们少爷的好啊。”   第五辞才懒得听孟天胡言乱绉,兀自琢磨着刚才的话,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这说得不就是付淮安?”   他垂眸沉思,再次肯定道:“会读书,会作赋,爱好诗文还满身书卷气,真是条条踩到关键点。”   既是志趣相投,又是亲上加亲,怎么看付淮安都比自己要合适得多,第五辞想着便已乐开了花,顺便抬高下巴示意孟天继续。   “哦,对了。”孟天话锋一转,又说:“少爷让我查温小姐最厌恶什么东西,我打听了一下没找到具体的说法,只听一个在温府做饭的老阿婆说小姐幼时曾被下人误锁在柴房,独自待了整晚,又受到不小的惊吓,故而从此怕黑,不敢走夜路,连晚上睡觉都要点上一盏灯。”   孟天描述得有声有色,甚至连人家何时入寝都摸了个透,别的事情一样干不好,唯独探听秘闻最拿手。   寻常女子大多有些与众不同的生活习惯,这本也不奇怪,只是第五辞对温娴生了敌意,所以才会莫名起了偏见。   “矫情!我看是小姐的身子公主的病,家底不大口气倒还挺大,明知挥霍却仍只顾着自己享受,谁家供奉得起这尊大小姐。”   孟天听罢唾沫差点呛到了喉咙,论及挥霍谁人比得过面前这个小祖宗,温娴再怎么浪费恐怕也抵不过第五辞随口押注,砸在赌桌上的真金白银,如此一对比,只怕某人要无理取闹得多。   “少爷你说话可真够阴阳怪气的,要我说温小姐看不上你,那还真是有一百个理由,人家喜静你喜闹,人家爱读书你爱练武,人家日子过得清简而你老是花钱大手大脚,这完完全全两种风格,任谁都看得出来不般配。”   孟天话糙理不糙,脑子虽笨可问题看得却很透彻,第五辞倒也不怪罪他的僭越,甚至萌生出了要替温娴觅得良夫的歪念头。   “她不是喜欢付淮安那样的吗,我就投其所好,往付淮安身上下猛药,她不是讨厌我这样的吗,那我更要发挥长处恶心她个够!”   “哈?”孟天的脑子已然完全跟不上第五辞的思路,他、她又加上另一个他?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没掰扯明白,怎么又多了另外的第三者?   孟天垮起个脸,哭丧道:“你与付淮安怎么又投其所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婚前的第五辞:我对着天对着地对着祖宗牌位发誓,我死都不要和温娴成亲!   婚后的第五辞:真香! 第十章   第五辞心里憋着大招,又悄悄打了几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绝美计划,还没与人商议,就乐得半天合不拢嘴。   到了晚间,他越想越高兴,连米饭都多吃了两大碗,肚子填饱后人就容易犯困,第五辞一夜无梦,到第二日精神头更足,跑到侯夫人房中嘘寒问暖,小嘴跟抹了蜜一样甜。   等把侯夫人哄得出了门,他立刻叫了孟天过来,一番前缀嘀咕完,末了才来吩咐正事。   “你去温娴常逛的那家书坊,以我的名义购置一批书册,另外字帖、山水画什么的也多拿上几幅,总之挑最好的,最有收藏价值的,然后吩咐店里的伙计跑跑腿,给温家大小姐送去……”   说到这里第五辞才终于道出了重点,他望向孟天懵然无知的脸庞,一掌拍在他的肩头,郑重道::“不过得打着付淮安的名号。”   孟天更懵了,砸吧着嘴,好半天才回神,奇怪道:“这天大的好事干嘛要落在付淮安的头上啊?他躺着就能赚一个人情,白瞎少爷那么多银子。”   “我自有我的考虑。”第五辞故作高深地说,再一抬眼,不满孟天的榆木,拧眉问:“你记住了没?两三句话的事,可别再给我搞砸了。”   “记住了,以少爷的名义买东西,完了又以付淮安的名头送给温大小姐,我都记着的,保准给您办得妥妥贴贴。”孟天支起脸,拍着胸脯作担保。   有了这句话,第五辞总算松了口气,赶紧打发孟天出府办事,自己则换了身衣裳,拉上金佟二人继续去城里逍遥快活。   孟天一路小跑着往书坊赶,边跑边嘀咕着第五辞交代的话。   “以公子的名义买书,再以付淮安的名头送给温小姐……”   “以公子的名义,再打着付淮安的名号,最后给温小姐……”   “以公子的名义打包一起送给温小姐……”   孟天一鼓作气,肯定道:“没错,就是公子让买书,然后以他的名义打包一起送给温小姐!”   ——   近来天气好,日头足,春日阳光充沛,暖和得让人像是沐浴在热汤中。   可温娴却觉晒得慌,她不愿出门,每日都要花上大半的时间窝在屋内。   丫鬟们得了空便聚在一起踢毽子,小姑娘们活泼又好动,银铃般的笑声响彻整个院落。   温娴坐在一旁绣绢帕,偶尔抬头看她们玩耍,心里也跟着泛起快意。   小姑娘们围成一个圈,单脚踢毽,轮流传递,看似简单实则极费精力,云烟玩兴足,普通的游戏在她身上也能玩出另类的花样来。   于是大家都不比赛了,全聚在一起看热闹。   毽子高高抛起,云烟转身用脚去勾,既不让它落地,又要完成相应的花式动作,她左右脚轮流使力,绕着花坛转圈圈。   正是欢愉之时,忽然一晃眼,瞥到院墙边略过两个男子身影,她再一细看,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云烟把毽子收入掌中,又往前跑了两步,一脸奇怪道:“咦?赛掌柜怎么来了?”   温娴扭头望去,果然看到小厮领着一位儒者正朝这边走来,后头跟着几个伙计,抬着几个看不出名堂的大箱子,憋得满脸通红,呼呼直喘粗气。   赛掌柜步伐轻盈,嘴角含笑,远远瞧着一副慈蔼模样,来到温娴面前,拱拱手道:“小姐近来可好啊?”   “甚好。”温娴答完又问:“只是不知掌柜找我可有什么要事?”   “老夫不请自来是为买主走一趟差事。”他侧身绕到箱子后,打开锁扣,指着其中一箱典籍说:“这些都是公子为小姐订购的书画,我不才,依照小姐往日的喜好,自主挑选了一二,可能效果不尽人意,但求小姐打开看看,若有需要调换的,我隔日再给你送来。”   赛掌柜说得诚恳,言语间也瞧不出任何玩笑的成分,温娴却忽觉此事有些蹊跷,她一贯深居简出,少与人交际,且不论为何会有人大张旗鼓的给她送东西来,就凭其能这么精准地猜到她的喜好,恐怕也是个心思缜密的老熟人。   温娴轻声问道:“那掌柜的可否告知,送我东西的是何人,如此也好当面谢过。”   “哦,这个说来也无妨。”赛掌柜捻须笑了笑:“正是小姐的未婚夫——武安侯公子第五辞,前些日子他派贴身小厮来我这儿定购了一批书册,并命老夫尽早送至温府,我和伙计忙活了几日,这才带着东西上门。”   提到第五辞,在场丫鬟无不瞪圆了双眼,云烟悄悄附耳过去,跟温娴低语:“小姐,这事不会有诈吧?”   温娴摇头:“我也不清楚。”她转而去问赛掌柜:“会不会弄错了?”   “错不了,昨日侯府已有人过来付了结款,另外还预存了好些银两,说是小姐喜欢的话,可以随时过来取书。”赛掌柜摆摆手,笑眯眯地说。   他虽然也不太喜欢第五辞的行事作风,可买卖还是要做的,毕竟谁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温娴听得稀里糊涂,搞不懂第五辞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自知身份不讨他喜欢,怎么都不敢把这些日常男子投其所好,哄心上人开心的把戏安在第五辞头上。   温娴几番思虑过后,张口正欲与赛掌柜回绝,忽又听他拱手笑着道“告辞”,赛掌柜以伙计做事毛糙为借口,打算早些离开,温娴挽留不成,亲自送他出了府。   一刻钟后,她去而复返,刚一入院,云烟就凑了过来,语气满是震惊与质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公子哥儿哪能有这么好心,指不定背后又在使什么坏呢。”   “哪有那么夸张,这些东西不过死物,不会咬人也不会害人,且都价值极高,市面上难以寻得,他若真是憋着坏,又怎愿意花心思替我收集过来。”温娴拾起箱子面上那本《通鉴地理通释》,随意翻弄了数下,漫不经心道:“换个角度想想,他也许是在为上次的莽撞向我致歉。”   云烟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我宁可相信他是喝酒喝上了头,亦或是下人办差时说错了话,如此一对比,我倒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比较实在。”   温娴听后难得变了脸色,但却不是因为云烟所说的话,而是她妄议旁人且还如此不知轻重,现在是在温府,幸好没有外人,可一旦出了门,难保不会招来祸患。   “慎言!”温娴蹙眉道:“以后这些话莫要在外人面前提起。”   云烟福身应下,规矩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   恰此时,某位被嘲讽得体无完肤的大公子,正在味仙居豪情壮饮,大摆筵席。   第五辞做实了他花钱如流水的奢靡作风,刚从赌坊快活一番出门,马不停蹄又立刻上了酒楼,吆喝了一群昔日好友胡吃海喝,并且放下狠话说是见者有份,凡今日登上味仙居的人,无论身份几何,皆由公子辞做东,一应吃喝全部免费。   他这般作为既不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反而是为了闹出动静,惹来温府不满罢了。   毕竟按照温娴那种克己守礼的死板性子,此刻心里非把他嫌弃死,反正只要温娴不高兴,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第五辞沾沾自喜,殊不知外头传言早已转变了风向。   他喝得伶仃大醉,至黄昏时才醒来,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还兴致勃勃地晃荡回了府。   侯夫人坐在凉亭中赏落日,旁边围了一圈丫鬟婆子伺候吃喝,左边的端茶递糕点,右边的轮着蒲扇赶蚊子,而中间之人淡定坐于雕花椅上,眺望远方,泰然自若,对于某人的出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第五辞本欲上前请安,可一见侯夫人这般,就觉得自己平白讨人嫌,反正也是挨顿骂,他懒得再去给人添份不愉快。   可等回到卧房内,他独自坐着回忆片刻,又隐约察觉侯夫人今日异乎寻常,淡定得仿佛换了个人。   以往他如此胡闹,挨打挨骂还算好的,严重些还要被关祠堂,一待就是两三晚,哪会像现在这般平安无事。   第五辞越想越不对劲,立马转过身要去问个究竟。   侯夫人斜睨他一眼,嫌恶道:“整日风风火火,永远没个正行,白费这张俊脸,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第五辞气势汹汹,张口就喊:“娘!你直说吧,是不是又背着我做什么事了。”   “你都晓得了。”侯夫人轻执茶盏,悠悠地说。   第五辞茶水滚到喉咙,一听这话,差点没从椅子上当场蹦起来,他张了张嘴,难以置信道:“我就随便问问,竟真的有此事?”   侯夫人倒还奇怪:“你不是让孟天给温小姐送书画吗,我只是顺水推舟助你早点成事而已,否则按你那慢吞吞的乌龟性子,还不知有多久才能讨得人家姑娘欢心。”   “我讨她欢心?我那是……我是为了……”第五辞情急之下又不能直言,憋得脸都红了。   侯夫人反而以为他是被戳中了心事,加之首次与女子接触,脸皮薄,不好意思,徐徐安慰道:“别装了,你是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在外面花天酒地看似风流,其实背地里单纯懵懂,连情爱是为何物都不知道,你不懂女儿家的心思,我可是明白得很。”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乱套了,本来好好的一桩计划,硬被侯夫人插手进来,白的都能搅和成黑的,第五辞的苦心经营又化做了一汤泡影。   “你若是明白就不会插手我的事了。”第五辞长叹口气,满脸凄然,“这不是害得人家温小姐误会嘛,我真是跳进莲花池都洗不清了。”   他来回踱步,烦躁异常,却后知后觉突然回想道:“我什么时候让孟天送书给温小姐了?”   “孟天自己跟掌柜说的,就是打着你的名义。”侯夫人挑眉道:“全城百姓都看在眼里,这我可做不了假。”   第五辞听完一噎,顿时无话,阴沉个脸转身就走。   “去哪儿?”侯夫人起身问道。   第五辞头也不回,大喝一声:“算帐!”   --------------------   作者有话要说:   孟天可真有你的,下次少爷成亲的时候安排你做主桌! 第十一章   温娴前脚刚收拾完书册,后脚就听到仆役们议论第五辞白日出手如何阔绰,明着褒奖,暗地却在讽刺。   左右不过都是一些车轱辘话,狂妄、无礼、骄奢、放纵,连温娴这个内宅女子都多少有些耳闻。   但她不在意第五辞究竟又多奢靡,她只是奇怪为何有人早上刚送来物件,晚间就沉迷酒肉。   前后一对比,行事章法完全判若两人。   事后温娴也问过出府的小厮,但听来的消息就是如此,也不怪大家伙奇怪了。   翌日温娴早起给付夫人请安,回来时经过后院小花园,碰巧遇到纸鸢遗落在脚边。   温府地偏,隐于闹市深处,宅子从旁沿伸出一条狭长的小巷,不时会有一些孩童在此处嬉戏玩耍,这些纸鸢想来就是误飞入院墙的。   温娴拾起掉落的纸鸢,用绣帕擦干净上头的污秽,转头吩咐云烟送去府外,但在转手的那一刻,忽见背部透有一行小字。   温娴拿过来,略瞟一眼,便已看清上头的内容。   “礼物之事不可信,非我本愿,纯属意外。”   一如既往的口气,不用想,便能猜到出自何人之手。   云烟伸着脑袋看热闹,嘀咕问:“小姐这上面写的什么?”   “没什么。”温娴淡淡道:“小孩子玩闹罢了,你将它收起来吧。”她想了想又吩咐:“等会儿挂在树上。”   纸鸢高挂,是为了让墙外那人看得更清楚些,温娴知道第五辞肯定在门外盯着她,故意做给他看罢了。   可这行为未免太过幼稚,温娴没有露面,径直回了屋。   午时既过,府上忙着布置膳食,温绍元下朝久而不归,付夫人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时就要差家丁出府打探消息。   温绍元虽没那个能耐出去花天酒地,可难保不会被同僚怂恿着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付夫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若是被她发现温绍元在外面乱喝花酒,她非得上赶着捉人去不可。   温娴坐在厅内安静等待,桌上的羹汤热了一茬又一茬,付夫人的脸色也愈发的难看。   下人们全都噤若寒蝉,唯有一圆脸丫鬟壮着胆子奉上一盏清茶,付夫人眼尾一挑,没作搭理,转而与身边的奴仆叙话。   好在过了没多久,温绍元终于回来了。   他耸拉着脑袋,半弓着腰背,由管家搀扶着一瘸一拐往里走,人瞧着没什么异样,可脚步半虚半实,似乎是醉得很了。   屋内三人皆是一怔,付夫人大惊失色,见到这场面顿时怒气都消了大半,慌里慌张跑上前帮忙,又吩咐贴身婆子去取醒酒药。   温娴和温妍各自分工,一个端茶递水,一个替温绍元顺着胸脯。   丫鬟婆子全围聚在主子身边,屋里塞满了人,虽杂乱却有序。   温绍元匆匆灌下两口热茶,斜躺进紫檀福寿纹扶手椅中,由付夫人轻柔按压着百会穴,整个人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温娴手拿湿帕小心替他擦拭着额上薄汗,又是心疼又是紧张地问:“爹爹头还晕吗,现在感觉如何?”   “没事,没事。”温绍元拍拍温娴的手,胡乱地说:“今日高兴啊,多喝了几杯。”   “又在说胡话……”付夫人嫌弃地看了一眼,撇过头,招呼小厮过来问缘由,“老爷今日都去了哪儿?你都知道些什么,赶紧一一向我道来。”说完又怕下人畏惧温绍元的气势,特意点醒道:“不得隐瞒。”   小厮狠咽下一口唾沫,缩起肩背,老实道:“今日小的照例在宫门处等候,散了朝好久都没见到老爷出来,正是焦急万分之时,有一自称武安侯府的下人说是知道老爷的下落,小的没有犹豫,跟着他一路到了地方,才知侯爷设宴正在款待老爷,小的不敢打搅,便侯在外头一直等着老爷出来,哪知主子们交谈甚欢,酒后失了言,这才误了回府的时辰。”   “侯爷?”付夫人听后眼睛瞪得浑圆,顾不上温绍元的身体,起身走到厅中央,急促问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温娴也扭头看了过去,说到武安侯她的惊异程度不亚于付夫人,怎么先有第五辞隔墙扔纸鸢,后就有武安侯拦路请吃酒,若只是普通的官场应酬还好,怕就怕跟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姻亲有关。   “小的不知。”下人摇头如拨浪鼓。   付夫人一噎,脸上神色由明转暗,索性也问不出什么来,她烦躁地摆摆手,打发下人都出去,自己转头去看温绍元,他已经醉得昏睡过去,由两姐妹照顾,嘴角都还倘着笑。   付夫人怕温妍被酒气熏着,喊了她出去躲清净,自己待了一会儿也借口离开,只留下温娴一人留在温绍元身边。   她连午膳都未曾食用,一直替温绍元擦脸净手,直至傍晚时分,他才悠悠转醒。   温绍元刚一睁开眼,便逮着温娴叨唠起了婚事。   “成了,成了,你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这话说得好没依据,温娴只当他是酒后胡言,淡淡颔首道:“是。”   温绍元一拍大腿,欢喜得眉眼都染上笑意,“侯爷跟我打了商量,日子定在六月初,距今还有三月,咱们抓紧时间准备,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六月?”温娴美眸瞪圆,惊讶之余又再重复着问了一遍:“你确定是六月?”   同样震惊的还有第五辞,他甩下筷子,拍案而起,对着武安侯便是一顿质问:“爹,您没事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兴这种盲婚哑嫁,你是白日喝酒现在没有清醒,还是那温家给你灌了迷魂汤,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你同意了?”   “莫名其妙非给我定一桩婚事不说,还左瞒右瞒愣是不让我知道,现在好了,直接拍板就把日子确定好了,你干脆直接把温娴拖回府里,按头让我俩洞房得了。”   “混账!”武安侯一掌拍在桌案上,怒瞪着第五辞,呵斥道:“拿婚姻当儿戏,你这么多年的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温家小姐多么善良贤淑的女子,岂容你如此污言秽语,随意诋毁……”   “拿婚姻当儿戏的分明是你们,你们站在自己的角度说为我好,可从来就没考虑过我喜不喜欢。”第五辞强烈抗议。   两人剑拔弩张,吵得侯夫人头疼,她哄完左边,又要哄右边,对于第五辞难得好脾气道:“我且问你,当真如此不喜欢?”   “不喜欢。”第五辞冷漠回应。   “若真的不喜欢,怎会散尽百两买下一整个店铺的糕点,还投其所好,给人送去字帖书画,又以纸鸢传信,暗诉衷情,这一桩桩一件件,皆出自你亲手,闹得满城风雨,百姓皆知,现在你却说不喜欢,叫我们如何能信。”侯夫人慢慢地说:“你虽爱胡闹,可一直洁身自好,从未见你对任何女子上过心,更不要说大胆示爱了,我瞧着你表面抗拒,行动又实打实的在意,不仅派孟天日日跑去温府打探消息,还亲自拜访温府表亲付淮安,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我……”第五辞简直要被这话给气笑了,合着他折腾好几日,银子花了不说,还搭进去自个的名声,落在世人眼里,竟成了用情至深,爱而不得的缠郎了。   他昂着脖子,竭力解释:“还不都是因为你们,要不是你们乱点鸳鸯谱,我至于出此下策,费力不讨好,还惹来一身腥。”   “哦?”侯夫人似笑非笑道:“如此看来,传言也不尽是虚构,你啊,就是有心没胆,藏得真够深的。”   “不过话说回来,还亏得我和你爹出力,否则按你那不着调的作风,非给人小姑娘吓跑不可,事到如今,你也别再抱怨,想通了就好生准备成婚,不然,还有别的姑娘等着让你慢慢挑选。”   第五辞哑然:“这是什么道理?逼良为夫?”   “道理?我说的话就是道理。”听不惯第五辞的狡辩,武安侯逐渐失去耐心,狠踢了一把桌腿,强势说道:“让你娶你就娶,哪能那么多废话,你小子别不识好歹,听了几句莫须有的奉承,还真以为自己能配得上天宫仙女了,不过就是个只顾吃喝,屁也不会的臭米虫,把你做主许给温小姐,我还怕人家觉得委屈。”   武人直白,说话自是中气十足,第五辞刚缓下来的脾气,顿时又冒起来。   “老头子,好歹你也说话客气点,我也不是不听劝的人,你至于这么阴阳怪气挤兑我吗。”   “你个小兔崽子,好话不听,非要跟老子硬碰硬,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皮肉痒痒了……”武安侯暴怒而起,一脚踹翻身前的坐凳,满屋子转悠,开始找鞭子。   “想找抽是吧,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我说什么来着,你除了会用武力解决问题,根本就不听我一句意见,但凡你好好与我商量,我何至于跟你吵架。”   鞭子早被第五辞偷摸拿去烧了,武安侯寻了半天也只找出一个鸡毛掸子,他把带毛的那头攥在手里,木棍那头往第五辞身上抡去,“滑天下之大稽!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要听你一个泼皮的话,你是想让全京城来看咱们武安侯府的笑话。”   第五辞左躲右闪,争得面红耳赤:“我早就是个笑话了,我不怕丢脸。”说着转身往院里跑。   武安侯麻溜又跟了上去,边追边喊:“你别跑,混账东西,我今天非把你腿打断不可。”   “不跑我就是孙子!”   ……   一时之间,怒骂声,奔跑声,惊呼声,劝说声,声声入耳,院里鸡飞蛋打,热闹得仿佛进了一百只大鸭子。 第十二章   温娴花了十日的时间才接受了她爹酒后胡言,一口答应武安侯府早日完婚的事实,期间没有抱怨,没有作闹,更没有郁郁寡欢。   她颇为平静地拿起针线,不再过问任何传言,安安分分地做起了待嫁的新娘子。   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再做一套新的嫁衣了,温娴与温绍元商议,打算拿先前窦氏出嫁时的行头重新改做一件来。   窦氏出身富户,穿的即是上等的花钗大袖礼服,料子虽然有些过时,可工艺和刺绣却不差,皆出自蜀地名家之手,便是放到现在,也完全担得起侯府少夫人的身份。   温娴所求不多,但对自己娘亲遗留下来的衣物格外珍惜,一针一线从不假手于旁人。   付夫人倒是乐于见她如此,给府上省了银子不说,还免去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谓少做少出错,万事都可以婚期将近,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为借口,推卸一干责任。   她每日只管吃茶赏花,出席应酬,到时间假意询问一下婚事准备的情况,便只等着五月底,应付几箱嫁妆就是了。   正房那边岁月静好,温娴这头却是热火朝天。   嫁衣的事情有了着落,剩下的还有贴身兜衣,亵裤,软袜,盖头……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丁丁点点都马虎不得,选料子,选绣样,既要正红喜庆的颜色,又要考虑到新娘子的出身。   温娴房里的丫鬟全部出动,围聚在一起,讨论时下最流行的钗环,一边点评还一边试戴,雀跃的笑声穿墙飘至好远。   温妍停驻在门前,游移不定,好几次脚步已经抬起,但就是迈不过面前那个槛儿。   她犹犹豫豫好一阵,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就在转身之时,忽听背后一阵惊呼。   “二小姐,你怎么来了?”云烟出声唤住她。   屋内众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计,扭头望了过来,温娴见状起身,缓缓走到门口,见着她,同样讶然道:“妍妍?”   温妍脚步一顿,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扭捏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轻咳道:“我就是随便走走,碰巧路过,便顺带问问你们,有没有……”   她望了望温娴的方向,故作轻松道:“什么需要帮忙的。”说完似乎又怕温娴开口为难她,因而抢占先机道:“先说好,我女红不行,绣活儿之类的就免了。”   “倒也不用,都是一些琐碎杂事,有丫鬟们就够了。”温娴柔柔地说:“我们忙得过来,你若是无事,可以过来凑凑热闹。”   “我才没那个闲工夫。”温妍翻了个白眼,冷哼道:“哪里的热闹不好凑,何必跑你这儿来瞎转悠。”   说话一如既往的夹枪带棒,听得人心里直泛寒意。   温娴敛下嘴角笑容,淡淡道:“那也好,我这里事多,许是不便待客,改日得了空再去与母亲请安。”   “嗯。”温妍随口哼唧两声,没多做停留,便带上丫鬟离开了。   温娴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温妍从小娇纵,对待她这个长姐一向是呼来喝去,毫不放在眼里,她进一步,温娴就退一步,好在两人性格互异,却也没有什么滔天的矛盾,日子照常平淡的过去。   然而这平淡的日子刚过了没几天,就被一突然登门的贵客所打断。   四月初的某天,温娴照例在卧房做活,正是忙碌之时,忽然听到外头吆喝一声高过一声,她心下好奇,差了云烟过去探探消息,才得知武安侯夫人来访,付夫人使唤了府上大半的下人前去正厅帮忙。   至于侯夫人为何会突然到访温府,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两个小辈的婚事。   其一是为温娴添置半份的嫁妆,侯府家大,所下聘礼皆是难得的宝物,配给郡主尚不失身份,更何况区区温府,侯夫人恐温绍元短时间内难以凑齐,便做主提前送了过来,也是想借机表达武安侯对于温娴的重视。   其二乃是打听到了温府内宅的秘事,知道付氏掌家,对待温娴一向苛刻,必定会在备婚期间敷衍应付,侯夫人亲自走一趟,也是想抬抬自己的架子,顺带灭灭付氏的威风,并暗示一番温绍元,叫他务必慎重对待温娴。   侯夫人在正厅待了足有半日,直吓得付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陪笑陪得脸上开了花,等人一走,立马叫上温娴前去商议婚事细节。   她倒是不敢再得罪眼前这株摇钱树,马不停蹄开始筹备嫁妆。   还没等温娴反应过来,付夫人便裁了两身崭新衣裙送到房中,恰好是温绍元提过的陵州云锦,不过尺寸有些大,还得再改改。   温娴对此并不太在意,但好在目前琐事都被付夫人独自揽了过去,她便轻松许多,闲暇之余还能够读书煮茶浅赏月。   反观第五辞,近来日子着实有些不太好过。   在被武安侯追着打了半月,他已彻底不愿再回府,独自搬到了京郊庄子上,每日照旧与狐朋好友厮混。   但巧合在他无论去了什么地方,武安侯总能第一时间赶过来,两人一见面,就跟炮仗遇上烈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满京都是你追我逃,插翅难飞的夺命戏码。   这日第五辞照常在梨园听戏,武安侯气势汹汹带上一群侍卫跑来捉人,他抵抗不成,反被架着回了屋,好在及时蒙住了脸,才没被围观百姓看见此等狼狈模样。   即便如此,第五辞还是吃了不少的苦头,武安侯这次有备而来,所带皆是麾下良将,正儿八经行伍出身,哪里是他这等纨绔公子哥儿可以应付得过来的。   第五辞奋起反抗,但还是被武安侯一脚踹去了祠堂,并且下令封死门窗,只余下一个窄缝,可以塞进两碗米饭,保他饿不死。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第五辞头一回尝到憋屈的滋味,简直比天雷劈了脑袋还要让他痛不欲生。   可就算他扯开嗓子嚎了三五天,除开贴身小厮也不见其他人过来,第五辞最终想明白了,他爹娘这次动了真格,势必让他屈服。   但人的逆反心理是很强大的,到最后第五辞也没有叫上一句认输,他想尽办法要逃出去,正翻箱倒柜地找工具。   门口孟天伸了半个头,颇为费力的往里挤,卡到最狭窄处,艰难得哇哇乱叫:“少爷……少爷……”   这两声惨叫在阴暗可怖的祠堂中宛如天降鬼魅,第五辞仿佛做坏事被抓包,呼吸都要凝固了。   他猛地转过身,恶狠狠道:“有事说事,没事别来烦我。”   孟天哭丧个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宫里来消息了,我可是冒着挨棍子的风险才给你送过来的。”   近来婚事缠身,第五辞与宫中多日未曾有过联系,本想等一切处理完再暗中互通消息,却难得提前收到了来信。   第五辞慌不择已,转眼就走到门前,掰正孟天的脑袋,严肃道:“信呢?来人可有带什么话?”   “只留下三个字:‘展信阅’。”   第五辞眼里骤然涌现出一抹复杂之色。   他伸出手,道:“给我!”   孟天缩着身子往回移,艰难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见第五辞接手,才放心地松口气,悄悄退了出去。   第五辞攥紧了手中书信,没有吭声,缓缓展开。   里面一张空白纸笺,他随手搁置在一旁,解开束袖的护腕,轻按顶部一个铜制按钮,盘卷在内侧的银针顿时弹旋出来。   第五辞用针挑开信封四周边缘,小心铺展在香案上,随后贴近幽暗烛台,任凭明火慢慢烘烤。   不多时,浅褐色字迹就逐渐浮现出来。   “温氏女,可娶。”   “门第不显,可消陛下疑虑。”   “背靠剑南,其财可济大业。”   对方点明了武安侯府与温府联姻的优势,从长远分析,其出身、背景都是不二人选,站在第五辞的角度,更是利大于弊。   世间万物,有人欣赏就有人贬斥,当一个人说它好,它并不一定就真的好,可当一百个人说它好,往往其背后确有锋芒。   第五辞独坐冥想,彻夜未眠,终于悟出了这个道理。   从前他总带有别样的情绪去看待这桩婚事,对于温娴,他说不上什么感觉,却也带了点莫名的敌意,潜意识把她归类于贪慕权势,一心只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机女人。   却没想过依照他爹武安侯的身份,如若强行施压,温娴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何况满京才女云济,她能脱颖而出,独得侯夫人青睐,必定也有过人之处。   抛开外在不说,温娴性子淡然,不惹事不作妖,哄得了二老开心,也主持得了一府大小庶务,的确是娶妻的最佳人选。   总归都是要成婚的,既然做不到自己舒心,那便就让双亲看着满意。   第五辞琢磨着该怎么跟侯夫人坦白,但他拉不下面子直说喜欢,最后想出个装病的法子,骗得侯夫人主动过来询问情况。   “娘——”第五辞隔着门扉,痛心疾首:“我想明白了,这婚我成,温家大小姐我也娶,你们说的我都答应,我再也不顶嘴了,以后都听你们的。”   “但有一个要求,您务必要满足我。”   侯夫人眼下正在兴头上,眉宇间皆是抹不开的笑意:“我儿想要什么?”   “我要宝马,我要美衣,我要玉冠,我要排场……”最好让全城百姓都知道公子辞成亲,他要华服衣冠,打马游街,比那探花郎还要风光。   “都有,都有。”侯夫人连连道好,“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娘也能给你弄来。”   第五辞含泪摇头:“我不要星星,只要你放我出去……”   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震天响,那条可怜门缝被人从外大力阖上。   紧接着侯夫人矜贵的嗓音响起:“把少爷给我看好了,没成婚之前,休要他踏出半步!”   第五辞:“……”   好在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第五辞自诩打架一流,逃跑二流,这方天地还暂且关不住他。   晚间丫鬟来送吃食时,第五辞仰面躺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宛如昏厥。   丫鬟不清楚状况,还以为他是突发恶疾,赶紧叫了大夫过来察看情况。   等一打开门,旋风般的人影从里呼啸而过。   第五辞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他天天往外跑是为了什么呢?   除了吃喝玩乐当然就是做大事啦! 第十三章   距离婚礼还有半月的时候,温娴收到一份来自蜀州的嫁妆,出自她外祖窦氏,距京千里,辗转数月,才把这份赠礼送到温府门前。   来人乃是窦老爷的贴身仆从,奉东家之命,携礼送温娴出嫁。   这番举动表面上是为温娴撑腰,却也在无形之中狠打了付夫人的脸面,府中谁人不知,付夫人惜财如命,给温娴添置的嫁妆看似繁多,实则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大件货,就这也还是东拼西凑糊弄过来的。   温娴不知其目的,但不代表别人就能容忍得下去,窦氏仆从哼哧哼哧往里搬运着箱子,付夫人站在一旁眼巴巴的跟着打望,她想开箱检查里头的东西,但被温绍元厉声呵退。   温绍元对待窦氏一族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或许出于往日的情分,没有为难,还好吃好喝地接待了一干随从。   付夫人被排挤在外,半点好处都没捞上,气不过便甩开帕子,扭着腰走了。   “这死丫头当真是好福气啊,前脚武安侯夫人刚走,紧接着就是蜀州窦氏一族上门,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不是来送嫁妆的,怕是来打我脸的。”   “夫人慎言!”贴身婆子凑近来,紧张道:“如今婚期在即,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咱们温府,夫人说话需得注意分寸……”婆子回顾了一圈四周,再次凑到付夫人耳边,悄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我还怕了不成!”付夫人怒瞪回去:“这家现在还有我做主的份儿吗,吃力半点不讨好,任谁都能爬到我头上来撒野,我若还忍气吞声,岂不叫人看了笑话。”   “此一时彼一时,夫人可以不考虑自己,但也得考虑下二小姐啊,她已是待嫁的年纪,处处都得小心,容不得出差错啊。”婆子好言好语地规劝着。   付夫人脚步一顿,联想到当下的处境,真是冷汗直冒上额头。   她虽独揽当家大权,却也只生育了一个女儿,这十几年来一直备受诟病,将来若再没有儿子傍身,轻则人老珠黄,被夫君厌弃,重则还会面临着被休的风险。   如今温绍元是攀上好亲家了,以后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可她一介内宅女子,既没有娘家撑腰,也没有钱财心腹,唯一的希望便只剩下温妍,只要温妍嫁得一个好人家,那她便可后半生无忧。   付夫人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便也没再继续惦记窦氏送过来的嫁妆,火急火燎地往温妍屋里奔去。   这边温娴正招待着客人,随后与云烟钦点收受的财物,等一切收拾妥当,天边只余下最后一缕霞光。   落日的余晖把整个府邸都渡上了一层柔和的昏黄,温娴望着天际出神,脑中突然闪过一抹模糊的倩影,她已经许久未曾这么想念了,今日睹物思人,连带着回忆都变得如此感伤。   身侧云烟正喋喋不休讲述着听来的趣闻,三句不离蜀地,听得温娴愈发觉得落寞。   她偶尔会回应着嗯一声,但大多时候都是沉默不语。   慢慢云烟也察觉到了异样,于是便不再多言,两人并肩往回走,身后影子拖了老长。   温娴缓缓步入庭院,立刻就有丫鬟上前禀告,说是老爷来了,正等候在屋内,欲与她一起用膳,温娴轻声道好,随即吩咐云烟出去温酒。   她提着小碎步,刚一进屋,果然就见窗棂边立着一道人影。   温娴站定,微微福身,道:“爹爹?”   温绍元着了一件单衣,在这初夏的夜里,还是冷得直发颤,他搓了搓手,招呼温娴走到近前,笑着问她:“都忙完了?”   “大头的已经收拾妥当,只剩下一些琐碎的小事,伙计们在打理,我便偷懒先回来了。”   “那便好。”温绍元点点头:“我来也正是为了你的婚事。”   温娴不明所以,隐约猜到了些苗头,张嘴刚想问,又听温绍元出声说道:“原本想着过几日再与你说,可今日窦氏族人上门,我便不好再瞒着你了。”他转身从后掏出一个匣子,郑重地搁在桌上,推到温娴面前,指着说:“打开看看。”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没什么特点的普通木匣子,或许是因为放置的时间太久,上面的凹凸纹路均沾了些许尘灰,材质厚重,温娴手抚上去,还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气。   她扣动了匣子上方一个凸起按钮,底部暗格机关即刻弹出,一方小抽屉,里面装个一块令牌和两把钥匙。   “这是?”温娴眼里尽是迷茫之色。   温绍元拿出屉中两物,拢在手心,摩挲片刻,才叹了口气,说:“这是你阿娘的遗物。”   阿娘是个很陌生又遥远的词,从小到大温绍元都没有在温娴面前提起过,她静静地凝视着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心里却乱成了一团。   温绍元抬眼虚虚看着空中某点,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默默打着腹稿,屋内安静得可以听见烛芯炸裂的噼啪声。   好半天后,他才启唇,悠悠地说:“你阿娘去世时,曾留了一大笔财物,除开嫁妆,剩下的便是一些贴身金银,我当时做主遣散了所有仆役,又把你娘的钱财尽数搬迁到了京外乡下的农房屋里,只余下三家铺子,本来打算给你用作日常的开支,但……”他苦笑了一下,摇头道:“被你母亲要去了,我没留住。”   “好在其他东西藏得够深,我又专门派了两个农夫日常看守,才没叫旁人抢夺了去。这块令牌乃是我所特制,带上它,便能表明你的身份,钥匙则可开启屋门,取出里头财物。我现在拿给你,也算是了却了你阿娘的一桩心愿,往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亦或是急需用钱,都可以随时过去取。”   这事温绍元瞒得极深,付夫人并不知情,就连温娴也从未听说过,先夫人是温府的一个禁忌,所有人都不得擅自提起,温娴更是把思念藏在了心底。   她一直以为温绍元冷心冷面,对待窦氏并不上心,却没想他能十年如一日默默守护亡妻的生前物,在温府屡次周转不过来,下人们节衣缩食的日子里,竟也没有挪动过这些物件。   温娴听得眼眶一热,不知是为阿娘感到欣慰,还是替自己感到难过,“爹爹的心意我明白,可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亦没有较大的开销,实在用不上这些,不如您自个儿留着,以后用作傍身。”   窗牖洒下最后一片暮色,日头由明转暗,倒映着镂空窗花的剪影悄悄移位,从木匣到乌发。   温绍元的脸色隐伏在暗中,温娴看得不真切,只听见他极富慎重的声音响起。   “我为人臣,吃得是官家饭,官家一日在,我便后顾无所忧,可你不一样,入了侯府,以后宴会应酬少不了出面见客,那些朝廷命妇心气高,爱攀比,且常以身份压人,你这性子不便与她们相处,即便背靠侯府也少不了别人的指点。但只要自己能立足,万事不全靠夫家,旁人才不敢说你半个不字。高嫁有高嫁的好处,可受的冷眼又何其会少,以后花钱的地方多,手上有银子,心里才有了底气,不管是给自己添置些物件,还是打点下人,总归有用得着的时候。”   “爹爹……”温娴眼眸已经浸出湿意,她反复绞着手中的绢帕,哽咽地问:“为何……”   为何从前对她不管不顾,为何如今散尽千财只为替她打点前程。   “你莫怪我。”温绍元倏而一笑,笑得嘴角尽是苦意,“从前你还小,我的心思全在官场之上,后来你慢慢长大,与你阿娘越来越像,我一见到你,不自觉地便会想起当年那些往事,我心里扎了根刺,对你也少有照拂,是为父的过失。”   “可付氏的性情你也晓得,她争强好胜,眼里半点都不容人,我若是过于偏向你,只怕她会伺机刻意刁难,我又时常不在家,你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温娴听出了那么一丝良苦用心,可也抵不过这么多年的无人问津。   十六年的生涯中,温绍元的冷淡和无视,付夫人的放任与苛待,都给温娴带来了不可磨灭的痛楚,她曾一直以为的那些错觉,在这一刻皆烟消云散。   温娴擦干眼角的余泪,点头道:“我明白,爹爹,我都明白。”   “你或许会怨我,这桩婚事,实在有违你本愿,可我也没办法……”温绍元垂头丧气道:“侯府势大,盘踞京中,如恢弘长龙,非我等黔首可以撼动。侯府公子顽劣不堪,京中女子人人避之,唯有你独得夫人青睐,不知是福还是祸,但事已成定局,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温娴按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我不怨您,也不怪任何人,这是我自己点头答应的婚事,无论如何我都是愿意的,爹爹不是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吗,以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或许对我来讲也是一件好事呢。”   温绍元当然知道她这是在自己骗自己,没有挑明,淡淡一笑,轻轻道了句“好”。   他抚上温娴恬静乖巧的脸颊,郑重地说:“我儿是个有福气的。”   夜色催人眠,父女俩徐徐说着话,桌上酒菜热气氤氲,屋内暖意经久不歇。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成亲啦!   真真算是一个先婚后爱的绝美故事了。   想想看,一个甜美乖巧又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天天杵在跟前,纨绔辞能不动心嘛(亲妈认证,绝无假话) 第十四章   六月天,孩儿面,天气说变就变。   前一瞬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刻便是乌云压顶。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到了婚礼前一日,天空总算放了晴。   六月初六,宜嫁娶,就连老天都很给面子地展露出了笑颜。   清晨云雾初露,卯时刚过,温娴就被云烟拉扯着起来,十几个丫鬟婆子尽数涌进了屋,按着温娴坐到妆台前,要给她梳洗挽发。   等到天色大亮,外头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是有客上门了。   温绍元招呼男宾,付夫人款待女眷,两人皆是华服霓裳,神采奕奕,恍如仙人。   整个前院吵吵哄哄,满是喧哗恭维声。   温娴仿佛还在梦中,可脸上一阵剧痛,立刻把她拉回现实。   红光满面的妇人,手撑着丝线,食指和拇指绷紧,用牙咬住另一端,绕成“剪刀”状,把线贴近温娴的脸,正绞着她脸上的汗毛。   温娴被这痛感刺激得后仰了半分,她蹙着眉想要拒绝,立马又被云烟拽了回来。   “小姐别怕,这是婚俗礼节之一,过会儿就好了,你多忍耐些。”   身边妇人也在徐徐劝诱,温娴咬牙默默受着,她闭着眼,听喜娘开心道着吉利话。   “一敬父母双亲,二祝夫妻和睦,三愿百年好合,四求子孙满堂。”   开完脸,接着便是上妆,新嫁娘图喜庆,妆容往往更浓重一些,可温娴喜素不喜艳,愣是制止住了云烟往她脸上抹胭脂的手,好说歹说,最后描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淡妆。   距离侯府来迎亲还有些时辰,温娴吃了半碗糯米丸子,暂且先填填肚子,凤冠压着她脖子生疼,稍微低下头,两端的流苏便会晃荡遮眼,云烟跪在地上小口小口喂着她,完了又抹上新的口脂。   简单一餐饭食,足足耗费半个时辰。   丫鬟们都凑到前院看热闹,没过多久,有人跑过来大喊:“来了!来了!”   云烟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跟温娴咬耳朵:“小姐,是姑爷来了。”   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大伙尖叫喝彩,外头闹闹哄哄,温娴手指攥紧了衣袖,盯着窗上那张大红囍字,不自觉地呼吸急促起来。   云烟随便打发了一个粗使丫头出去探探情况,自己则站在温娴身后,替她揉肩捶背,小丫头腿脚快,得了消息便立刻回来禀报。   她跑得气喘吁吁,蹲在温娴面前,纠结道:“小姐,姑爷不是那个姑爷……”   温娴错愕:“什么?”   小丫头欲言又止,解释的话语瞬间掩盖在欢呼声中。   温府大门堵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台阶上下,站了三排人墙,前面是府内的家丁,后面是温氏一族的远亲,十几号壮汉,皆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来迎亲的队伍。   为首之人,红袍加身,头戴玉冠,脚踏宝马,面露喜色,正笑着拱手回应街坊四邻的道贺。   临近府门,他一个旋身下马,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人墙外。   “在下梁继之,特代表兄前来迎亲,麻烦诸位,行我等一个方便。”   话音刚落,有人立刻不满道:“怎么是代娶,不成不成,要新郎官本人来,他不来,我们就不放行。”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大伙嚷嚷着要见新郎官,梁继之承受不住压力,连连后退:“实在抱歉,表兄他身体有恙,无法亲临,由我在此给大家赔个不是,望诸位莫要为难我等了。”   他说着与随从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撒开红封,借机转移视线。   一时间,众人纷纷倒戈,捡钱的捡钱,起哄的起哄,四周乱成一片。   梁继之欲趁乱扒开人墙,但温府的下人可没那么容易被糊弄,大伙挺直了腰背,高声呼喊:“要想从此过,喝下拦门酒——”   语罢,丫鬟们鱼贯而出,手端美酒,一字排开,整整十大碗,摆明了是要为难人。   梁继之早有准备,拍拍手掌,后头几位仆从顿时倾身而上,接过那几碗美酒,痛快豪饮。   喧哗声接踵而至,拦门人看得呆了,仆从甩开手中瓷碗,大呵着奔涌上去,大家伙阻拦不得,梁继之趁乱打入内部,乌泱泱一群人,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府。   第二道关就容易得多了,几个婆子守门讨要赏钱,另设三五问题加以阻挠,目的并不是为难新人,而是为了活跃气氛。   梁继之嘴甜,哄婆婆妈妈最有一套,不光红封给得足,还另做催妆诗一首,文采斐然,出手阔绰,惹得众人嬉笑连连。   他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温娴屋前。   云烟拉着丫鬟们躲进屋内,关闭门窗,势必要给来人一个下马威。   梁继之不似第五辞,为人要有礼得多,没有砸门破窗,而是躬身作揖,道:   “嫂嫂就别犹豫了,跟小弟走吧,吉时已到,莫要误了时辰。”   门口皆是武安侯的得力亲信,其中不乏一些军中将士,个个身强体壮,咆哮如雷,丫鬟们抵抗不成,赶紧为温娴检查着最后的妆发。   云烟拿了团扇塞到温娴手中,小声提醒她:“小姐,时辰已到,我们该出发了。”   “好。”   温娴被簇拥着往外走,四周都是庆贺声,隔着朦胧扇面,她看见了前头红衣之人,像他却又不是他。   梁继之领头开路,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身,等温娴走到近前,才悄声与她解释。   “嫂嫂别担心,表兄虽不能亲自过来,但他此刻人已在府中,翘首以盼,正等着你呢。”   “他……他怎么了?”   “哎。”梁继之长叹一声,无奈道:“还是老样子,出去鬼混,把腿摔断了,现在跛着脚,三步一停,实在没办法出门,所以我才临时受命,来接嫂嫂过门的。”   说着正要跨过门槛,梁继之扶住温娴手臂,轻声提醒:“小心。”   温娴微微俯身,柔柔道:“多谢。”   入到厅堂,正式辞拜父母,温娴与梁继之敬完茶,趁着吉时出了门。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温娴坐于喜轿中,盯紧手里团扇,听着耳边吹吹打打,她缓缓抚上胸口,那里早已心跳如擂鼓。   从闺阁少女到初为人妇,这条路她走得稀里糊涂,但无论往后如何,她的福与祸,她的荣与衰,她的家族与未来,她与第五辞的人生,算是彻底绑在了一起。   往事浮尘一场空,前路征途尽是光明璀璨。   梁继之带队绕城一周,沿途百姓皆探头出来瞧热闹,武安侯府这次赚足了声势,场面堪比皇亲国戚。   温娴一路被推搡着往前走,下花轿,过火盆,见双亲,直到拜堂前一刻,才见到了正儿八经的新郎君。   第五辞是被抬着进到厅堂的,前来观礼的客人多,府内门槛修葺得又高,他腿脚不便,出行只能靠轮椅,要跨这种高度,还需得下人帮忙。   往日气焰嚣张的贵公子,此刻已经没了那等骄傲气质,他现在独坐轮椅,光身量就足足矮了常人一大截,脸别提有多臭了。   第五辞扭动着身子,想要试图站起来,但被侯夫人眼睛一瞪,人立马就老实了。   喜娘高唱:“拜——”   第五辞不情不愿地跟着拜了堂。   三拜礼既成,新人即刻送入洞房。   侯府的小辈们都跟着去凑热闹,十分好奇这让小纨绔收心的新娘子长什么样。   温娴手举扇子不敢多动,第五辞眉头紧蹙,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就像大街上供人戏耍的猴儿一样,浑身都不自在。   宾客们都在说着吉利话,众人脸上皆是笑意,室内一片欢喜祥和氛围,温娴脸颊微微泛红。   喜娘往榻上撒着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接着由童男童女手端合卺酒,小心服侍着二人饮下,一通繁文缛节折腾下来,连第五辞都有些逐渐吃不消了。   可看热闹的人往往不嫌事大,大家又起哄说想一睹新娘子的芳颜。   第五辞对此并不在乎,但一转眼,瞥见温娴那张难为情的小脸,她的手微微晃动,显然是害羞极了。   他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站出来替她说说话。   当然,站就算了,重点在说话。   “闹什么,都出去,再在这儿胡言,小心我翻脸。”   他本身脾气就不好,顶着这股气势,把小辈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大家不敢顶嘴,互相推搡着离开了。   屋内只余下第五辞和温娴两人,都静坐着不说话,陌生得令人窒息。   须臾过后,第五辞起身走去桌边倒水,他的腿脚已经大好,虽没法疾跑,但寻常走路早就没有大碍,之所以没去迎亲,只因骑马太过耗费脚力,既要绕城一周,又要回府举行各种婚礼仪式,侯夫人怕第五辞闹出洋相,严格命令他必须乘坐轮椅出面,另叫娘家侄儿代替第五辞前去迎亲,只要府上能娶回温娴这个儿媳妇,她才不管第五辞是个什么人模狗样。   第五辞一嚎二闹三上吊,却还是没能扭转这个局面,到最后干脆往床上一躺,彻底装死。   他悔得眼泪哗哗往心里流,若不是月前上山踏青,偶遇一老农背柴艰难往回走,他看着于心不忍好意帮扶了一把,却因步子打滑扭伤了脚,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府养着半月就能消。   偏偏孟天听后哭得要死要活的,急吼吼使唤了好几人上山救驾,结果就是孟天不靠谱,带来的人更不靠谱,大家风风火火却脱手把第五辞摔了下去。   从半山腰滚到山脚,第五辞从扭伤变成了摔伤,直到现在都还没好全。   期间孟天因为心虚时不时就要来第五辞跟前晃悠,赔足了笑脸,端茶倒水还要扶着第五辞去如厕,一来二去顺手后,他便被自家主子发配到茅房去刷恭桶了。   第五辞想着这事就来气,猛灌了一杯水,回头又见温娴还遮着那面团扇,他是不懂那些女儿家的规矩,随口一问:“你不嫌手累啊。”   温娴握着扇柄的手低下一截,露出两只圆咕隆咚的大眼睛,悄悄看他一眼,接着又以扇遮面,羞赧道:“这是规矩,需得夫君亲自拨开,方才礼成。”   “哪那么多规矩。”第五辞轻嗤一声,回到原位,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顺眼,一掌揭下那张扇子,说:“行了,你也别端着,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低头整理衣衫,今日难得穿上一次正经礼服,里三层外三层的,勒得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却不知怎么,第五辞回想起方才温娴的话,惊得头皮发麻,语无伦次道:“你叫我什么?”   温娴乖巧回应:“夫君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孟天!你欠我的用什么还!   孟天:好耶!只要刷够99个马桶,少爷就能原谅我了。 第十五章   第五辞火速逃离出婚房,连轮椅都弃了,正跛着脚一瘸一拐往前厅走,方才听了温娴的话,慌张之下左脚踩了右脚,在跨门槛时差点没当场扑腾下去,即便稳住了心神,可该疼的地方一样没减少。   侯府的大半下人都在前面服侍宾客,后院只余少数守夜看门的仆从,因着今儿大喜的日子,大家难得放松,全聚在一起吃茶聊天,是以根本没人会去注意新郎官在哪儿。   第五辞走三步歇两步,停在凉亭艰难地揉着腿脚,同时盘算如何把孟天使唤过来,他现在是不好再回新房了,干脆出去吃吃酒,也算是简单露个面。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偌大的地方愣是半点人影也没瞧上,第五辞左等右等,憋到后头还是得自己动脚。   他沿着游廊往前挪,几经辗转终于瞧见了几个大活人。   孟天带队组织着丫鬟给宾客上菜,拐过廊角见到第五辞,惊得下巴都快合不上。   “少爷你怎么出来了?而且……脸还这么红。”   第五辞额上冷汗直冒:“我出来当然是为了待客,你赶紧过来扶我一把。”   “待客有梁公子啊,你腿脚也不方便,还怎么往人堆里扎啊。”孟天满脸莫名其妙。   “还不是拜你所赐。”说到这个第五辞就来气,他右手撑着立柱,左手去拧孟天的耳朵,咬牙道:“本公子的风头全让别人占了,白日的游街没捞上,但晚上的酒宴我必须要出席,那么多宾客,不能便宜了梁继之。”   孟天疼得哇哇乱叫:“你不就是担心自个儿隆重打扮又无人欣赏嘛,要我说,少爷你就算跛了脚,那也是全京城最俊的郎君,寻常的新郎官哪能比得上你啊。”   第五辞半个身子都靠在孟天臂弯中,由着他半拖半拽往外走,不否认,他很受这种夸夸词,忽然觉得腿也不疼了,整个人都舒坦不少。   前院座无虚席,应邀之人非富即贵,撇开京中各色权臣不说,竟连皇家都很客气地赏了脸。   十七皇子姗姗来迟,仍旧被奉为贵宾,区区一份薄礼,便已惹得武安侯欣喜不已。   此举如同陛下亲临,在场之人无不艳羡。   第五辞扭头看了一眼他爹那张如花似的笑脸,也没搭理,转身去寻梁继之,这小子正游走在席面间,同侯夫人一起,热情地招待着来宾。   他置身其中,却仿佛是个外人。   第五辞心里万般不爽,怎么?是他不够俊,还是身材不够魁梧,怎得就叫梁继之给抢了风头了。   满座数百双大眼睛,还真无一人发现他的到来。   孟天颤颤巍巍架着他往人堆里扎,几番下来,总算有人发现了第五辞的踪迹,纷纷端酒站起来同他攀谈,这场婚宴的光环才重新打在了正牌新郎官身上。   金平乐和佟三春是见识过第五辞的酒量的,不满他拎着酒杯到处装腔作势,特地留了个位置,把他按在桌前,嬉笑道:   “来来来,上点真的,今夜咱们公子辞大喜,不喝个痛快怎么行。”   佟三春也跟着胡闹:“孟天把你那阴阳壶撤掉,假酒伤身,别给你家公子再添堵了……”他拿出提早备好的海碗,咔嚓就往第五辞跟前放,“真男人,不畏这两口烈酒,喝!”   十余双眼睛齐刷刷地扫过来,皆是以往常与第五辞混迹街头的玩伴,见状纷纷举杯恭贺,铁了心要与他较量。   第五辞顶着莫大的压力,真是想拒绝都不行,他闷头干了两碗酒,拧着眉把碗一摔,面无表情道:“走了。”   “诶——那不行。”佟三春赶紧拉住他,坚定地说:“以前没机会喝酒,那是看在你孤家寡人又没媳妇照顾的份上,但今晚可不一样了,兄弟们难得相聚,怎么着都得不醉不归,弟妹那里就别担心了,以后在一起的机会多得是,也不缺这么一个晚上。”   金平乐更是拍手叫好,冲第五辞挤眉弄眼道:“索性你这腿也伤着了,既然没那个力气洞房,不如喝多了回去装死,也好过两人独坐婚房,面面相觑又无话可说嘛。”   此等暧昧言语仿佛把人扒光了往人堆里踹,在座的各位久经风月,哪能猜不透其中的调侃,纷纷抿嘴憋笑,看向第五辞的目光,隐约带了一份同情。   金平乐和佟三春两人更甚,嘲笑二字简直就印在了脑门,平日里不多言语,今晚喝了喜酒,倒是壮上胆了。   第五辞竭力隐忍,完了还得力尽地主之谊,他来者不拒喝了两轮酒,硬是撑着一口气,才没被彻底灌醉。   如此一折腾,难免酒劲上了头,第五辞在外歇过好一阵,又以凉水净了面,等至宾客散尽,才慢慢往回走。   夜已深,寒露重,微风拂过,卷起青砖黛瓦上的层层绸布,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赤红。   第五辞缓缓推开门,甫一站定,便挪不动步了。   屋内烛光透亮,映照着满室一览无余,本应在喜床上安静等待的姑娘,此刻已然转换了场景,独坐于窗下,遥望天际,对着明月若有所思。   她早卸了妆发,换上薄的金丝羽衫,没带配饰,披散着长发,浑身寡淡如白水,但那张脸又极富诱态。   第五辞斜倚在门框上,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鲜衣墨发,眼里挑衅味儿十足。   这股视线盯在温娴身上,令她莫名感到不安。   好在第五辞没有打量她多久,提步走进屋,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饮而尽,再坐回床榻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衣裳。   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连温娴担忧他腿脚不便,好心过来搀扶,也被他甩手拒绝了。   温娴立在一边甚是尴尬,咬了咬唇,还是打算过去帮帮忙。   她紧跟着坐到第五辞的身边,小心往他腰腹处探去。   两人隔得这般近,第五辞的发梢悄然落在了温娴的肩头,她很紧张,指尖微微泛着白,正小心去解第五辞的腰封,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他反手捉住了。   “我不喜别人触碰。”警告的语气,满脸都是抗拒之意。   他三两下褪去外衣,把靴一蹬,翻身上了床。   第五辞闷头缩进锦被中,想着方才喝酒时狗友们传授出来的经验,说是女子出嫁从夫,拜了堂一辈子都是夫家的人,以后好与不好,万事都要以夫为天,而郎君初成婚,按例要给妻子甩点脸面,新婚头一夜,怎么着都得立些规矩,方能不失为夫纲,以后妻子贤不贤惠,可全在丈夫的亲手调 | 教之下。   第五辞听后嗤之以鼻,恶心得酒都快吐了出来。   扪心自问活了近二十年,天底下最没规矩的便是他自己,第五辞没底气给温娴振什么夫纲,只是有几句话想提醒她一声。   他清了清嗓,说:“你……”   温娴背脊挺直,怯怯地问:“夫君怎么了。”   第五辞一听这称呼就头皮发麻,再一见温娴孤零零坐在床沿边的单薄背影,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特意挑了最远的位置,第五辞又觉得自己狠心得很,硬起来的脾气霎时间便软了。   他眼睛一闭,认命道:“没什么,睡了。”说完他又往里滚了两圈,空了大半床铺给温娴。   这番举动本是好心,落在温娴眼里却成了嫌弃。   她攥着衣角急促不安,踌躇过后才轻手轻脚躺上了床。   以往温娴独居一室,睡觉老爱往里蹭,贴着床柱让她有一种安全感,但现在嫁了人,好多事情便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了。   自来夫妻二人同睡,男朝里,女朝外,女子需得睡在外侧,以便时刻侍奉郎君。   温娴尽可能的往床沿边靠,也是为了与第五辞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慢吞吞往外挪,衣服摩擦被子的声音还是异常明显,惹得里头公子爷愈发的不满。   “你睡与不睡?”   温娴手脚顿时僵住,嗯了一声:“睡的。”她转而换作平躺的姿势,没再动弹,正经得宛如一个假人。   第五辞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问:“你不会是认床吧?”早听说她娇气,没想到这毛病也会被带过来。   “没有。”温娴摇头否认道:“我想着靠外侧一点,也好随时起身……”   “你是主子,又不是丫鬟。”第五辞厉声打断她,强调道:“睡个觉还磨磨唧唧的,我又不需要你服侍。”   他抱被移到床尾,抬起下巴对着里侧努了努,“你!睡进去!”   温娴错愕:“这不合规矩。”   又来,张口闭口都是规矩,第五辞听得烦躁不已:“我说的话就是规矩,我让你挪你就挪。”   他的脾气很不好,从今晚短暂的接触中温娴便已领略到了三两分,不好再惹他不快,温娴乖顺地换了位置。   里外颠倒,两人却很自然地闭了眼,背对而眠,互相都没有再多言。   龙凤喜烛剧烈地燃烧着,烛芯迸裂,发出噼啪声。   温娴轻扯锦被蒙住半张脸,整个人都蜷缩进了阴影里。   早知第五辞不喜她,却没想到他能疏离她至这种程度,遥想婚前付夫人特地请了懂行道的婆子来教她男女之事,一字一句无不令人脸红心跳,温娴学得慢,好多东西仍是一知半解,婆子便说懵懂也好,干脆只管受着,剩下的便交给对方。   温娴紧张了一整晚,想过各种办法该怎么应付,却没料到他压根就懒得去碰她。   今夜尚且如此,以后的日子只怕会更加艰难。   可她向来不是个只会怨声载道的苦闷性子,过了过脑子,便也把这事忘却了。   喜烛燃至一半,那阵刺眼感终于褪去了不少,温娴眨巴眼睛翻了个身,打算就此透透气。   第五辞就睡在她的枕边,肩宽背挺,腰细腿也长,因为离得近,温娴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兰草香。   温娴脑袋泛着迷糊,不知怎的,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第五辞脑子跟团浆糊似的,白日拜堂的情景反复出现在眼前,折磨得他大半夜都睡不安宁,察觉到温娴的动作,没好气地问:“又怎么了?”   这声音凶恶得很,吓得温娴手一缩,赶紧钻回了被里。   而后过了好久,第五辞才听到一道弱弱的声音从里传来。   “烛火……”温娴小声地说:“太亮了。”   语罢,第五辞扭头望去,婚房布置皆是出自侯夫人之手,龙凤喜烛高大粗壮犹如幼孩臂膀,可照亮半个屋子,也不怪乎温娴觉得晃眼,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适。   第五辞起身趿鞋走过去,灭了蜡烛,再慢慢躺回温娴身侧。   “这总行了吧。”   他没等来温娴的回应,又想起之前孟天说起她从小怕黑,连晚上睡觉都要点一盏油灯,第五辞觉得自己似乎掐断了她的光明。   真是娶妻娶了个小祖宗,第五辞骂骂咧咧又去点了盏小油灯,既要微微照亮显得屋内有些明度,又要保证光亮柔和不刺眼,简直比他进赌场还要考验手气。   等放置好,他重新回到床上,扭头看了眼温娴,顺便不忘诽谤一句:“娇气。”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你凶什么凶! 第十六章   翌日清晨,温娴早早便起,身侧之人还在沉睡,她没催促,独自起身先行准备。   天际晨光初现,外头隐约有了走动之声,丫鬟们手端盥洗之物,一字排开,伺候着温娴梳洗上妆。   第五辞紧闭双眼,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   眼看时辰既到,温娴不敢耽搁,鼓起勇气去唤他。   第五辞向来没规没矩,起卧全凭自个儿心情,除开真有急事,往常都是日上三竿才会起,今日难得被人吵醒,俊脸比那锅底还要阴沉。   他拧眉瞪着温娴,满脸不悦道:“做什么?”   “今日首礼,按例要去拜见舅姑。”温娴柔柔地说:“夫君早点起,我们还来得及用早膳。”   她接过丫鬟捧上前的衣衫,笑着问他:“穿这件可好?”   “麻烦,我不去。”第五辞冷着脸拒绝:“老头子一见我就来气,去了也是惹他嫌,懒得再触这个大霉头。”   早就知道会这般,温娴也不怪,叹了口气,坐回桌前,她是说不动第五辞的,可也不能就这么撇下他直接去到前厅,新妇初次见公婆,身边若是没有郎君陪伴,只怕会遭人非议。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让。   温娴嘴边擒着笑,就这么直直望过来,勾得第五辞回笼觉都睡不踏实。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几番拾掇完,冲着温娴皮笑肉不笑:“少夫人真是好生有礼啊。”   语罢他自顾往外走,压根就没有要与温娴同行的意思。   虽说有伤在身,腿脚本就多有不便,但他身量高,步子又跨得大,稍不注意,便把温娴落在了后面。   可怜温娴一路紧随,终究还是差了大截,她体力不支,暂且留步歇息,刚缓了一口气,就见第五辞阴沉着脸走过来,抱怨道:“麻烦!”   温娴面上含羞,连头都低了三分,她轻声解释:“不麻烦,我能跟上,夫君你慢点就成……”   话音未落,第五辞一把攥住温娴的手腕,不顾不管,拉上她便往前冲,他性子毛糙,哪能顾及到温娴的感受,又是拖又是拽的,蛮横且霸道。   两人这般亲近,侯夫人眼珠子都瞪直了,她伸手拍在武安侯的臂上,戏谑道:“你儿子平日从不着调,没想到也是个疼人的。”   听完武安侯便挺直了腰背,这混账小子别的不成器,但在疼媳妇这件事上,倒是与他一脉相承。   第五辞把温娴拉进屋,冲着上位嚷嚷道:“老……”他话溜到嘴边又赶紧改了口:“爹,娘,你们儿媳妇来敬茶了。”   侯夫人敛在脸上的笑意尽失,偏是看在温娴的份上,暂时没有动怒,咬着牙对两人点了点头。   第五辞转身落座,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头,瞧得武安侯额角突突直跳。   温娴福身一一作礼,接过身侧云烟手里的托盘,供上浓茶,改口唤了父亲母亲。   武安侯与侯夫人笑着喝完茶,并往托盘内放了数个红封。   剩下的便是与侯府沾着姻亲的族人,温娴并不熟悉,怔愣了一瞬,还是得硬着头皮上前敬茶。   第五辞独坐一边,并没有发现温娴的窘境,悠哉悠哉吹着杯盏里的茶叶浮沫,末了还很欠揍地砸吧一嘴。   侯夫人眼神暗示了他数次,第五辞皆漠然置之,侯夫人气急,干脆拾起手边瓜果往他身上掷去。   第五辞被砸得很了,只得老实起身同温娴一道敬茶。   他先开口唤一声,温娴跟着唤一声。   在场众多女眷,见过温娴的少之又少,此刻喝了她的茶,双手递上赠礼,顺带再夸耀一番新妇的娇颜。   侯夫人笑着与女眷们答话,最后再拉上她去祠堂正式拜见侯府的列祖列宗。   温娴跪坐其下,屏息凝神,听着祖辈的英勇事迹,再为他们添上一炷香。   庄重肃立的祠堂,满室香火缭绕,一簇裹带了烟火气息的清风拂过侯夫人鼻尖,她垂眸盯着温娴的侧脸,恍如又回到了数年之前。   “我当年嫁入侯府,与你一般大,十几岁的年纪,什么都不懂,我性子跳跃,又喜欢同下人们胡闹,因此没少挨过训斥。”   侯夫人应是回忆起了往事,脸色募得柔和起来,温娴抬头与她对视,眼里盛满了迷惘。   侯夫人出身不凡,又是当家主母,统管数百丫鬟仆从,只有她教训别人的份,还没听说有谁能胆大到对侯夫人出言不逊的。   “你不用觉得惊讶,我也是从儿媳这个阶段走过来的。”侯夫人徐徐地说:“侯爷的生母,也就是我的婆母,待人严苛,治家有方,万事都得讲究一个体面,我那时年轻气盛,做事时常没有章法,也是吃过不少的苦头。”   温娴听此心里更是紧促不安,早听说高门侯府家教严,今日一闻果然不负传言,她名声虽可,但出身普通,不可与侯夫人比拟,只好颔首道:“儿媳谨听母亲教诲。”   侯夫人笑着摇摇头:“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要给你立什么规矩,也不是说要让你长什么记性,只是与你投缘,又见你乖巧伶俐,才索性闲聊几句。”   “今日你已贵为我侯府少夫人,此后也就不是外人,有些话我还是需得当面与你道明。”   温娴诚惶诚恐:“母亲但说无妨。”   侯夫人拉她起身,拍手安抚道:“莫怕,我也不是那等不讲理之人,既已进了门,便就如实放宽心,我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约束你,但有一点,只盼着你能明白才好。”   “是。”温娴当即应下,片刻都不敢犹豫,立马回道:“儿媳都听母亲的。”   侯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你品性良善,想必也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为人父母者,万般心血皆付诸于子女,辞儿顽劣,从小便不服管教,我使了许多手段却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侯爷性子急躁,稍不注意就是一顿鞭子伺候,辞儿与我们不和睦,得了空便往府外跑,结交滥友不说,还学得一身的坏习惯。我不愿让他继续混沌下去,先前便起了让他成婚的念头,京里勋贵人家的小姐,我都仔细筛选过,每每等到对方同意,却总横生枝节被人蓄意破坏,我猜不透是哪里出了毛病,直到遇见你……”   “说来也是缘分,我本已经断了要为他娶妻的念头,却在入寺叩拜神明时,意外得到一支上上签,寺中大师解签后断言,公子姻缘居于西,我便马不停蹄收集了城西所有适龄女子的生辰八字,再与辞儿一一合配,多番比对,又差人细细打听,最终确定了合适的人选。”   言尽于此,温娴再不明白也慢慢弄清楚了其中的门道,昔日突然上门议亲,雷电般的速度抬下聘礼,再不顾时间紧促,三月之内匆忙完婚,原来都是来源于一支灵签。   缘分之事向来奇妙,不怪乎侯夫人如此心急了。   “我对你却也不仅仅只是因为一句签语,当初派人上门提亲,实则也是存了些自己的私心。第五辞野性难驯,我便想让他早些成婚,以后多一个人管束,他也能尽早步入正轨,男子成家方能立业,我不求他有多大的前程,也不寄希望你能立即改变他的脾性,只愿他能慢慢通晓事理,往后少去结交那些不学无术的朋友。”   侯夫人说到动容之处,眼眶逐渐晕染了雾气,“这么些年,外头风言风语尽数传了个遍,百姓说起第五辞,什么烂透了的词句都往他身上砸,别人对他满是怨怼,可在我的心里,他并非只是一个人人厌恶的纨绔。”   “他爱玩爱热闹,却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撒了这么多年的野,只管对着他爹张牙咧嘴,没有欺压过百姓,也从不随意打骂下人,京里食货铺子的掌柜们哄他一口一个小祖宗,那是因为他信守诺言,没有欠帐赊债害得人家生意难做。年前城郊有一户富商,仗着宫里有人撑腰,霸占良田,欺辱妇女,坏事做尽,别人拿他没办法,只有第五辞胆敢带人踹了这恶霸的老窝,百姓们只看见他打了架,却都不说他为民除害的本事。”   “京里关于他的传言这般多,别人怎么说我管不着,但温娴你是他的身边人,自是应该向着他才对,眼睛长在前面,我们需得用看的不是么。”   她应是极少流露出这么感伤的一面,温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反握住侯夫人的手,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轻轻去拭侯夫人的眼角。   “我都明白,我会好好守着他的。”   “如此便好,那我也就放心了。”侯夫人勉强挤出一抹笑,道:“以前我总觉得要给他安排一位家世背景都无比权重的妻子,方能压得住他,但现在看到你,我才深知以柔克刚的道理。”   温娴脸上涌出一抹红晕,似是不信自己会有这般大的能力,小小声问:“母亲何出此言。”   侯夫人叹了口气,说:“我与侯爷都是强硬的性子,说不了软话,也没法好好地教他,双方硬碰硬,他更是顶着一股傲气,半点都不服输。以后有你在他身边,轻声细语地感化他,府里养着这么一个柔情似水的小姑娘,我不信他还能在外面胡作非为不着家。”   侯夫人对此很是自信,她深知第五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便料定温娴一定会把这混小子收拾得服服帖帖,不禁想着都有些喜上眉梢。   可温娴顶着这份期许,心里却是万分没底,不禁攥紧了手中绢帕,紧张地问道:“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该吃吃,该喝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侯夫人美美地拍拍手,挑眉道:“他若是对你发脾气,只管让下人捉到我跟前来,我替你收拾他。”   不过依照温娴的脾性,她很难做出这等凶悍的行径,侯夫人拂上温娴的鬓发,字字句句皆倾注了心血:“一家人在一起总归是要过日子的,第五辞不懂事,你也不用多担待他,凡事无须忍耐,有什么事就与我说,不必担心我会有所偏袒,府里对事不对人,我们要讲究一个理字,以后你俩相互扶持,和和美美地走下去,可好?”   温娴仔细听着,单是仰头看向侯夫人慈爱的脸庞,心里便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暖意。   她重重地点下头,然后偏头去蹭侯夫人的掌心,眨巴眼睛,压下那抹酸涩之感,莞尔笑道:“好。”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娘你手气不错啊,怎么着也该跟我去赌场摸两把。 第十七章   第五辞早先一步回房,半天没找着事做,混得实在无聊,干脆吩咐下人去树下搭了张吊床,另外冰上瓜果与凉茶,躺着吹风晒太阳,左边有丫鬟摇着蒲扇其驱赶虫蝇,右边则有孟天蹲着激情说书念话本。   院里好一派主仆情深的热闹场面。   温娴匆匆赶回,一刻未停,立马让人着手开始准备午膳。   第五辞等她良久,耐心早已磨尽,此时腹中空空,连带着更是没有好脸色。   “你怎么才回,本公子都快饿死了。”   温娴因为陪侯夫人说话,故而耽搁了些时辰,提早就派云烟给第五辞报过备,若她久而不归,可以自行用膳,哪曾想到第五辞会这么老实,乖乖在屋里等上许久。   温娴心里愧疚不已,眼看着第五辞又要发飙,赶紧让丫鬟们摆上饭菜,她替第五辞添上茶,奉到他身前,歉然道:“让夫君久等了。”   第五辞偏过头哼哼两声,没有回话,倒是很享受这份体贴。   某人却不是真的因为在乎,所以才愿意久候至此,实则侯夫人下过命令,要二人同食同寝,还派了好几个丫鬟过来盯着,美名其曰是培养感情,第五辞若要反抗,免不了又是一顿教训,他才懒得给自己找麻烦。   第五辞平素惯爱享受,在吃住这方面下了十足的功夫,单是两人所住的沁园,就极尽奢靡华丽,亭台楼阁,池馆水廊,大假山,古戏台,还有小桥流水,荷池曲径……   每个细节都是按照第五辞的审美反复研磨过的,甚至为了照顾他的喜好,园内单独开辟出了一处观景楼,隐于奇草仙藤深处,可俯瞰全府之地貌。   第五辞平日不常在府里晃悠,沁园除了数十个丫鬟仆役便就再没人会踏足,现在多了位女主人,大家使了干劲儿想讨得温娴的欢心。   一顿简短的膳食,却也融合了南北数道名菜。   第五辞闷头吃得欢快,一碗饭作罢,温娴也才动了两口鱼汤,她低头挑着盘中的鱼刺,神情专注,颇为耐心。   丫鬟不时过来为两人添茶,她颔首微微一笑再接着重复手边的动作。   午后烈阳越窗透进房中,在温娴的侧脸罩下一片浅浅淡淡的灰色阴影,她纤细的脖颈往前倾下优美的弧度,耳边坠了一支水滴样式的银色长流苏耳铛,耳铛末端垂了两颗月白色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漾,尽数堆聚在锁骨窝处,贴着肌肤,又白又亮。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如此一来更显得温娴肤白貌美。   第五辞的眼睛都快被晃花了。   他盯着面前的饭菜,眼睛却又不自觉的往温娴身上瞟去,不知是日头太晒还是今儿茶水太烫,第五辞只觉得心火都灼烧了起来。   温娴把鱼肉放入第五辞的碗中,看着他木楞的模样,柔柔道:“夫君在看什么?”   她是压低了声音问的,又是一脸单纯无害的模样,反倒衬得第五辞尴尬非常,他低头戳着碗里的肉食,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这天也太热了,晒得我头疼,你去把窗户关严实一点。”   他作势以手扇风,好似真的燥热难耐,温娴也知男子体热,便顺着他的意,让丫鬟把窗户都阖上,再拿来团扇,为他驱散热意,笑着道:“这样可好了?”   第五辞随口嗯了一声,胡乱扒拉着面前的饭菜,不知怎得突然没了胃口,闭上眼睛都是方才温娴那截裸露的脖颈,洁白丰润,比这桌上的瓷盘还要晃眼。   他犹豫了半晌,转而盛了半碗汤,嘬了两口,还是没忍住,别扭道:“你这衣裳……”他朝温娴领口处瞥了一眼,倏而回过头,又说:“衣襟半露,有失大体,不符你如今的身份,还是赶紧换一件。”   温娴擒着淡笑的嘴角霎时止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颇为雅致的齐胸衫裙,只因天热,料子稍微轻薄了些许,即便没有非常正式,却也不至于会裸露肌肤。   况且这身衣服乃是侯夫人清早派了婆子特意递送过来的,简约大气,温婉不失体面,用作见客便也并无不妥,就是不知这大公子哪里来的臭脾气,非要从中挑刺,温娴也说不过他,索性点了头,顺从道:“好。”   她没有顶嘴也没有抗辩,乖巧得不像话,仿佛一记闷拳打在第五辞脑门。   他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话语气好像有些过重,不该在新婚首日就挑三拣四指责新妇的不是,可话已说出口,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   第五辞随意扒了两口米饭,便把筷子一甩,离开了。   他先前早被武安侯禁了足,强行扣留在沁园,行动受到限制,每日只能看见院里二亩三分地。   婚期失了自由,第五辞尚能忍,可如今逼他成了婚,怎么都不应该再把人强留在府内,第五辞受不得这点委屈,颓废地逛了两圈园子,转而回头去找帮手   “温娴,我今儿先出去逛逛,你在家替我遮掩遮掩,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是我娘。”   温娴讶然:“夫君要去哪儿?”   第五辞胡乱扯了个理由:“金平乐被他老爹打伤了屁·股,如今连床都下不了,我作为兄弟当然得去看看,这事宜早不宜迟,我等得他可等不得了。”   温娴听罢掩嘴惊呼:“那这事可耽搁不得。”她转身往屋内走,焦急地说道:“幸好我早准备了些伤药,夫君也能拿去给金公子用用,你既然要上门,那便不好空着手过去。”   第五辞冲去止住温娴的动作,又扯了个谎说:“有准备有准备,孟天就在外头,扛着两大包,够那小子吃两年。”   他转身溜得欢快,最后不忘还警告温娴一声:“不准去给我娘告状!”   不过话说回来,温娴也真没那个心思去给侯夫人告状,毕竟肆意挑拨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她的日子也会不好过。   温娴左耳进右耳出,安心闭眸小憩,等到午睡醒来,只见方才还万里碧蓝的半空,不知何时涌现出块块墨黑色乌云,由东往西加速延伸,宛如一头可怖巨物,吞噬着天地之精华。   乌云压顶,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半刻钟后,暴雨倾盆而至。   雨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冲刷着大地,房檐下雨帘连绵遮目,叫人根本看不清外头的境况。   温娴在屋内久候不安,想起孤身在外的第五辞,又开始忧心他有没有淋雨挨冻。   侯夫人派了两个丫鬟来给温娴送姜汤,顺便问起第五辞有没有胡闹,温娴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不敢让人知晓他已经偷溜出府。   温娴想着瞒一时也好,可等到傍晚时分,天色由明转暗,第五辞都还未归府,温娴满心忧虑,只得打发了几个小厮出去问问情况。   结果小厮未归,孟天却忽然回府了。   他浑身淋得湿透,匆匆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恭敬道:“少夫人,少爷叫我回来给您说一声,他今晚歇在外面,暂且就不回府了……”他扭头瞅了瞅四周,又压低了声音,悄悄道:“另外拜托您替他遮掩遮掩,千万别告诉咱们夫人,少爷他明儿一早就赶回来,保准不会露馅儿。”   第五辞往日荒唐惯了,十天半月不着家那都很正常,以前从未给侯夫人打过招呼,更不要说特地使唤孟天回来报备了,他能做出这等让步是看在两人新婚的份上,不想让温娴觉得侯府失了礼数,并非是为自己的行径来讨得她的欢心。   不过温娴还是很受他这套借口,想着第五辞肯让孟天回府知会她一声,便是心里还念着这个家,孺子尚可教,温娴自然也不会怪罪。   她转而进屋,收拾了两件长衫,打包好递给孟天,浅浅叮嘱道:   “夜里还是冷,又下了一场雨,仔细你们家少爷的身子,别让他着凉了。”   “啊,我……”孟天搓搓手,还真不知该不该接受,一方面是温娴的好意,另一方面又是第五辞那不识好歹的性子,估计衣服还没上身就要被他揉捏完扔到墙角去了,白费人家的心血。   孟天只能咬着牙,推脱道:“少夫人有心了,不过少爷毕竟是个男子,这点风雨还是扛得过去的,京郊别院一应收拾妥当,衣物都不缺。”   是了,第五辞这般顾及身份,吃住这种事上绝不可能委屈自个儿,连别院这般容身之所都准备好了,岂会差一两件御寒的衣物。   温娴默默收回手,浅浅佛过衣衫上的刺绣纹路,点头道:“那好,我也就放心了,你也快些下去收拾吧,等会儿不是还要出去?”   “诶,好。”孟天点头如捣蒜,转身一跑,消失在雨幕中。   傍晚过后,天边黑云渐散,暴雨来得快去得更快,不一会儿就有残阳悬挂高空。   饭毕,温娴独自去往院中散步消食,行至一处破落高墙,顿时发觉其周遭装潢与院景截然不同,不仅墙面无人打扫,底下还堆了大摞的干草。   温娴忽觉奇怪,走近了才发现,角落隐藏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洞,这些树叉干草便是为了掩盖其真容的。   这么大的疏漏,侍候的下人们不可能没发现,除非有人故意,否则就是第五辞自己授意。   温娴还是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如今腿脚不能使巨力,走路尚且没什么问题,武功可就算是半废了,溜门撬锁他可看不上,唯一可能的便只剩下这个法子。   第五辞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估计今日出府便是走了这个路子,虽是憋屈但胜在隐蔽。   温娴没有戳穿,临走时又随手理了理堆在洞口的树杈子,而后恍若无事地回了屋。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些年为了溜出去玩撒过的慌:   1、金平乐脑门被驴给踢了   2、佟三春拉粑粑掉进了坑里   3、金平乐逗狗反被吓,狂跑二里地,跌进了沟里   4、佟三春喝酒没带钱,被扣押在茅房刷马桶   5、金平乐肾虚要抓药   6、佟三春跟人干架,现在急需凑人头   …… 第十八章   次日清晨,温娴睁眼便起,还没来得及梳妆,立刻唤了小厮出去打听第五辞的消息,今日照例还是要给侯夫人请安,她一个人没法应付,需得第五辞全程陪同。   沁园的丫鬟们忙成一片,温娴匆匆给自己上了淡妆,还没全然收拾妥当,侯夫人竟自己登门了。   她步伐沉重,面色似有不愉,连贴身婆子都没带,单枪匹马,气势凌人,所过之处,下人们跪了一地。   温娴听见通报,立马上前迎接,福了福身,瑟瑟问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侯夫人进屋落了座,随意打量了下四周,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大事,你别紧张。”   她扭头去问一贯伺候第五辞的那两个丫鬟:“少爷人呢?”   两丫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佝偻着身子,半天话都回答不上来。   “夫人,奴婢们、奴婢们……不知…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丫鬟们本就不知,第五辞行踪向来多变,且不会告知于旁人,即便她们有耳闻,也被下令堵了嘴,半点都不敢透露。   “不知?”侯夫人冷哼一声,又问:“那就是不在府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脸色大变。   温娴摸不准侯夫人的心思,只想着先缓和母子俩的关系,替第五辞解释道:“母亲别着急,夫君晨时刚刚出门,他嘴馋闹着想吃一道早食,所以特地跑到城外去采买,眼下刚离开,许是快回来了。”   侯夫人颓废似的捏捏额角,疲惫道:“温娴你不用替他说话,这混小子是个什么德行,我再清楚不过,他昨日又跑出去鬼混了是不是,成了婚还敢夜不归宿,以后指不定又要翻出什么天来,这般没规没矩,你能忍我可不能忍。咱们暂且等着,等他回来,我来替你教训他!”   合着第五辞折腾大半天,举动全然落在了侯夫人的眼里,他这般不服约束又满身的戾气,撞上同样气场强大的侯夫人,只怕会吃些不小的些苦头。   温娴暗自担忧着,替侯夫人捏捏肩,又耐心顺着她的气,不再多言,陪侯在一旁。   ——   第五辞顶着初阳晨曦,快乐地混进了府,走到半路还顺道去了一趟小厨房,吃饱喝足后也没忘记给温娴捎带一份。   他人还未踏进宅院,就嗷着嗓音使劲唤道:“温娴——起了!本公子给你带了早膳,赶紧出来尝尝,可累死我了。”   温娴当然没有回复他,院里连个下人都没有,习惯了前呼后拥,备受追捧的公子哥此刻已然有些愠怒,他拎着食盒的手酸痛不已,心里仅存的那点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半天得不到回应的第五辞,气势汹汹冲进了园子,甫一踹进门,便被眼前的阵势给唬住了。   满屋子的人,坐着的,站着的,全都缄默不语,唯有听到这道巨大声响,才略微瞥了瞥眼,然后迅速转过头,保持着沉默。   侯夫人眉头紧锁,强忍着怒气未发作,单单这么盯着他,从胸腔深处缓缓吐出一口气,嗤道:“哼。”   第五辞自来没少受到这样的对待,早已练就了一身皮糙肉厚的本事,随意觑了一眼立在侯夫人身侧的温娴,用眼神询问道:又怎么了?   温娴欠了欠身,为侯夫人添上一盏新茶,再踱步到第五辞身边,接过他手里的食盒,悄声道:“母亲都知晓了,正在气头上,夫君你稍微服点软。”   “什么?”第五辞脸色骤变,咬着牙哼哼唧唧:“不是让你瞒着吗?”   温娴歉然地摇摇头,没做回复,走开了。   得!今日又是挨骂的份。   第五辞叹了口气,转而对着侯夫人嬉皮笑脸,哄着道:“娘,您吃了么,没吃的话我这还有,您不妨试试?”   “吃什么吃!”侯夫人一掌拍在桌案上,“是府里的饭菜投了毒还是你屁·股歪斜死活坐不住,家里什么都瞧不上,外面野草都是香的。”   此话一出,第五辞脸色瞬间挂不住了,啧了一声,没好气道:“这……这哪儿跟哪儿啊,我去外面那是有正事,也不是整日都在胡闹的,娘你说话能不能文雅一点,什么屁·股不屁·股的,也不嫌糟践身份。”   母子俩似乎与这两个字杠上了,往来之间丝毫没有避讳,说话声一声高过一声,再配上第五辞那夸张到极致的表情,直逗得屋内人憋笑不止。   侯夫人面色铁青,挥过手里的茶盏,指着第五辞的鼻子开骂:“你做的这些事难道就不是糟践自己的身份吗?”   第五辞闪身躲过杯盏碎片,摸摸鼻子,纳闷道:“什么事啊?苍天可鉴,我真没有惹祸。”   他自诩最近老实得很,连人多的场合都没踏足过,无欲无求,就差食素当和尚了。   偏侯夫人不认这个说法,咬着牙跟他讲道理:“新婚首日就敢跑出去鬼混,晚间直接留宿在外,让新妇一人独守空闺,你还有没有一点为人夫的本分,还有没有把家宅和睦放在心上,以前你单身之时我尚且也就不追究了,如今既然成了婚,便无论如何都要以家事为重!”   她说着撑案而起,身边温娴见状过去搀扶,侯夫人越看越欢喜,连脸色都缓和了几分。   这些话她曾憋在心中十余年,今儿倒是全数吐露了出来。   “你是潇洒惯了,不知如今朝局政事之风云,咱们侯府看似门楣光耀,内里荣宠却早已经不复从前,多年之前你父亲忍痛割舍兵权就是为了护住一族的安稳,而你偏偏如此不知分寸,还敢任性妄为。你可知你如今肩上担着的责任,不但涉及你一人,还有整个侯府和温家,两姓联姻,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是犯错,连累下去的,何止上百人!侯府势大尚有你父亲一人顶着,可温府势微,如何能承受得住你这般拖累。陛下耳根子软,最是听那些酸儒的话,他们不会在明面上对付你,却敢在背后使阴招,一旦你不敬发妻,顾此失彼弄得家宅不宁的名声传出去,言官上奏弹劾,你父亲就得吃陛下一顿板子!”   从家事到国事,侯夫人头一次剖心剖腹给第五辞讲述当今局势之变状,温娴一介女子,不同于侯夫人那般深谙时事,却也曾在温绍元的口中听过一些碎言碎语。   说是大齐初建之时,始皇帝与王后伉俪情深,特别定下规矩,举国上下凡为官者,皆可享婚后给假十日的殊荣,未为官者亦应暂停手边生计,全心陪护新妇以至其完全融入夫家,此乃伦理常情,数年来备受百姓推崇。   故而门庭越高的家族就越是在乎内宅的安宁,娶妻要娶贤,以礼相待,互为尊重,妾室不可凌驾于正妻之上,为人丈夫者,亦不可以做出宠妾灭妻,扶小上位等有悖人伦之事,轻则备受同僚嘲笑,重则还会遭到弹劾罢官。   武安侯府地位崇高,曾受君王倚重,数代清白,从未出现任何违背原则的丑事,侯夫人反复强调的要以家事为重便是出自于此。   如今陛下已是花甲之年,不谋求政事,唯独听信术士之言,在城外大兴土木,修建地上王陵,学东海仙人之举,养方士三千,日日围炉炼丹,以求长生不老。   大齐已是日薄西山,内有诸皇子谋夺帝位,虎视眈眈,外有西北异族侵占领土,骚扰不断。   近年来,陛下数次放权不理朝事,任由宦官专政,肆意残害无辜忠良,多少世家大族由盛转衰,又有多少门庭由此没落。   武安侯府数代忠臣良将,武安侯更是驰骋疆场立过赫赫战功,拼尽了半辈子才换取了陛下些许信任,否则单以第五辞从小到大闹过的桩桩糊涂事,就足以整个侯府为之背上黑锅。   侯夫人以前少与第五辞谈论这些,那是看在他自己孤身一人的份上,即使胡闹也不至于惹到朝堂上去,可如今成了家,紧接着便是立业,京城官场之风逐渐腐败,他脾气烈不服输,少不了要被人拿后宅之事上疏弹劾,届时触怒圣颜,遭罪的就不止是一顿谩骂了。   第五辞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无心政务,也对做官不报什么希望,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些身外之事,当然也不把婚姻放在眼里。   他懒洋洋瞥了一眼温娴,总算收起那股玩世不恭的心思,点头道:“我明白了。”   但这语气实在太过慵懒,侯夫人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没好气地锤他一通,又拧着第五辞的耳朵,恨铁不成钢道:“你明白?明白为何夜不归宿,冷落了温娴,你让下人怎么看待她,外人怎么评说她。”   第五辞左躲右闪,像是听到什么滔天的笑话,不可思议地问:“难道缺了我,她就不能自己睡了?”   话一说出口,连侯夫人自己都绷不住了,第五辞的想法太过惊涛骇俗,非常人能够理解,再这般下去,只怕他能把天都捅了去。   侯夫人听不下去,随手拎起一只花瓶追着他训:“冥顽不灵,好话不听非让我来硬的,死小子就是欠收拾……”   第五辞嘴上说不过,但逃跑可是一流,眨眼间的功夫便溜出了门,整个院子都是他求饶的声音:“娘——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温娴跟着出去想要劝劝,但被云烟拉住手腕,阻拦道:“小姐莫要掺和进去了,静观其变,才不至于惹得少爷厌烦。”   说得也是,他们母子俩的事情终究不好让一个外人来插手,温娴默默瞧上一会儿,没有再管,转身回房了。   整整一天,第五辞都没再出现,直到傍晚,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屋。   刚一挨上座椅,便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看起来甚为疲惫。   温娴上前服侍他用茶,轻轻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第五辞喝得急,连着呛了好几下,任由温娴抚着背,舒坦过后,才开口说:“别提了,今天真是实惨,一大早被我娘捉住,拉到书房读了大半日的兵法,接着又被我爹扔到骁骑营,陪那些糙汉练了两个时辰的武,整天下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可把我累死了。”   “就这……”他指了指外头的天色,又说:“太阳都快落山了,那些汉子还不放过我,得亏本公子人机灵,逃得快,要不然还真没个活命了。时候不早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来,另要一碗蛋羹,多放点葱花。”   说完第五辞就歪起身子阖目休息了,温娴拿过一张薄毯为他盖上,然后出门去准备膳食。   第五辞应是真的饿极了,三两下的功夫便吃完了大碗饭,他白日出了太多汗,现在喝着热汤更觉得浑身燥热,匆匆用完又去了净室。   因他不喜身边人伺候,所以寻常丫鬟不常近得了他的身。   第五辞解衣入水,背靠浴桶,仰面朝天,思绪渐渐放缓,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屋内热气氤氲,他的脸庞隐在蒙雾中,依稀只见几缕发丝垂在木桶外侧,滴答滴答往下渗着水。   --------------------   作者有话要说:   儿啊,你可长点心吧,什么时候能成长起来当个真正的男子汉! 第十九章   温娴静坐于铜镜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拆解着头上的首饰,如今转变了身份,云烟为她梳的都是繁琐的发髻,头上更是插戴了不少的簪子,现在一根一根拔下,哐哐当当摆了满大桌。   她一面重复着手上的动作,一面又从镜中窥到身后墙上的壁漏,酉时三刻,离第五辞进去净室,足足隔了一个时辰之久。   期间他未唤人进去伺候,也没有任何事毕的迹象,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   温娴不忍让丫鬟过去挨骂,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去看看。   她轻叩房门,侧耳去听屋内的动静,等了良久都没等到任何的回应。   幸而屋门并未上锁,温娴悄悄移开一道缝,朝里探进半个身子,小心打量着屋内之人的身影。   隔着一片雾气,第五辞仰躺在浴桶边缘,紧闭双眼,因失去重力身子逐渐往下沉,水没过他的下巴,已有少许灌入口鼻。   他像是失去知觉般,对此毫无感应。   温娴冲过去拽住第五辞的胳膊,把他使劲往上拖,肌肤相贴,才发现他浑身湿冷,不知道泡了有多久。   水早已经凉了,温娴伸出指尖探了探温度,冰冷刺骨,寒气袭人。   她哈了口气,搓起自己的手,待暖和后,再去贴第五辞的脸。   可男女体力悬殊较大,温娴拽着第五辞还没坚持多久,便失手又让他栽进了桶里。   这下好比一块巨石投了湖,顷刻间掀起惊天骇浪,浴桶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撞,现在已是左右晃动,险被掀翻。   溢出的洗澡水打湿了温娴的裙摆,料子吸满水,紧贴住温娴的长腿,寒意从下往上不断攀升,冷得她止不住地发颤。   饶是如此,温娴也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衫,忙不迭地上前去拉第五辞。   她趴在浴桶边缘,手还没伸出去,就见波澜水面又起一阵涟漪,接着第五辞猛地从水里跃起,赤身裸·体站于正中央,抹了一把脸上水渍,气道:“谁干的?当面不敢跟我斗,背后跑来耍阴招。”   “本公子打个盹儿的功夫,差点没被淹死,有种等我穿上衣服,打不死你个臭王八。”   第五辞哼哧哼哧骂完,刚抬起脚迈出浴桶,就见温娴立在对面,正呆滞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两人皆瞪大双眼。   温娴从没有见过如此火辣的场面,光是看到第五辞那一对若隐若现的锁骨,她就如火中烧,不敢去盯旁处,哪知随意往下一瞥,又正好对上第五辞的腰腹。   天时地利,所有巧合全凑到了一处,真是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一贯矜持有礼的温娴在此刻也有些绷不住了,她慌张之中低下头,捂住脸,迅速转过身,不敢再与第五辞对视。   两人就跟定住了一般,互相都没开口说一个字。   第五辞脸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打他睁眼看到温娴的那一刻起,浑身血液就跟倒流似的全汇聚于某处,第五辞全身滚烫如烙铁,犹如在火上炙烤,烧得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温娴多盯他一分,他的心口就越紧张一分,直至后来冷汗愈冒愈多,第五辞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羞涩。   他面上臊得慌,匆忙之下赶紧护住胸口,可此举无疑是欲盖弥彰,挡了宛如没挡,第五辞狠咽了一口唾沫,夹紧双腿,重新坐回桶中。   他盯着温娴的背影,好几次张口想要训斥,话到嘴边突然又觉得没什么气势,只好敛起神色,结结巴巴又语无伦次道:“你……你想干嘛,莫名其妙闯入我的浴室,难不成还有闲心偷看我洗澡?”   什么怪癖,得不到便觊觎人家的身子,第五辞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主动的女子。   温娴听得耳根子发热,既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了半晌,才道:“我见你进了净室一直都没有出来,担心你遇上什么事,所以才想要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也不是……要偷看你洗澡,我先走了,你也赶紧出来,小心别着凉了。”   换而言之,温娴对他并无兴趣。   第五辞对此半信半疑,他自诩相貌身材样样一流,是怎么都不接受新娶的小媳妇嫌弃他的。   眼看着温娴已经愈走愈远,第五辞大喝一声:“等会儿!”   “嗯,怎么了?”温娴顿住脚步,回头望向他。   第五辞赶紧捂胸以保清白,又支起脖子反问道:“你都看到什么了?”   温娴听此还真的低头思索了一阵,然后对上第五辞那张防贼似的表情,正色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说完没看第五辞的反应,温娴推门出去了。   第五辞紧盯着温娴的动作,见她出去毫不留恋,气得简直想打鸣。   “没成婚之前说人家人中龙凤,现在成了婚,连多看一眼都嫌碍眼,衣裳都脱了,你就给了这个反应?”第五辞闷头套上衣物,满脑子都是方才温娴冷漠决绝的背影,第一次对温家人的审美产生了质疑。   温娴踱着小碎步回到卧房,虽竭力稳住心神,可过快的步伐还是暴露了她的失态。   方才净室匆匆一瞥,意外撞见第五辞精赤条条的场面,她没敢多看,余光之下,却依稀发现他腰腹两侧均有不同程度的伤疤,形状不一,大小不等,似箭伤也似刀伤,新疤套旧疤,看起来不像是练武所致,倒有点与人决斗的意味。   温娴知道他任□□玩,却没听过他曾与什么人起过争执,他没从过军,也没上过战场,那这些伤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温娴想起来时有考虑问问第五辞原因,但又怕他觉得她烦人,随后也就慢慢搁置了。   ——   三日后,温娴回门,第五辞再不乐意也得认命陪同。   侯夫人给准备了两大马车的厚礼,又另派了数个奴仆跟着,欢欢喜喜把一行人送了出去。   第五辞和温娴并排坐于车内,听她慢慢叙述着温府的大小事宜,从长辈到小妹,尽数是些内宅之事,第五辞听不进去,压根也就记不住。   他出门前曾受过侯夫人的叮嘱,务必要好好拜访温府二老,故而第五辞只对温绍元和付夫人上心。   “你爹娘,他们为人如何?”第五辞问道。   说起他这个不成器的女婿,头顶纨绔的名声,平素就不受京里人待见,想来更是不合温老爷这般迂腐文官的眼缘。   第五辞没有把握能讨得所有人欢心,但还是不想让温娴回府失了面子,他骄傲自负,即便对温娴不甚喜爱,也免不了要独当一面,如此才不至于让外人看了武安侯府的笑话。   温娴听他这么一问,顿觉有些惊讶,心里透着暖意,面上自然愉悦不少,“爹爹和母亲都是至善之人,性格随和,夫君不用担心。”   第五辞才不是真的担心温府长辈会为难他,不过随口问问罢了,一路上温娴频频往外打量,他早就瞧出了端倪。   女儿家归心似箭,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五辞探头催促车夫快些,回过神又问温娴:“你那个继母,她对你如何?”   第五辞曾在孟天口中听过一些温府的家事,知道如今掌家的并非温娴的生母,所以便潜意识认为温娴是一个极不受宠的苦命女儿,心里骤然生出了一丝不忍,甚至还起了要为温娴撑腰的念头。   他心里算盘打得直溜响,与此同时更是挺直了腰板,觉得自己的身躯更伟岸了些,哪知下一瞬,温娴甜甜一笑,用着极富软绵的声音说:“自然是好的。”   第五辞一片赤诚之心瞬间付诸东流,霎时便垮下脸来,扭头贴近车壁,没再搭理人了。   温娴自认为回答并无不妥,就是不知这公子爷又闹起了什么脾气,她好声去询问,换来的不过是他的沉默,温娴也不再扰他了,转而去瞅外面的街道,眼里满是欢喜之色。   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过繁盛街面,外头的嘈杂声响逐渐褪却,进入城西再往里走,温府的大门便就近在眼前了。   付夫人带了一圈丫鬟婆子候在门口,时不时就要朝外头打望,眼看着侯府马车刚刚驶进巷尾,付夫人便领着婆子急吼吼地奔过去接人。   第五辞先行一步踏下马车,环顾四周,摆足了架势,再转身立在车旁,抬臂迎温娴下来,前后耗时不过半刻钟,却引得温府众人惊愕不已。   谁都听过这位新姑爷的狂妄名声,那是个连武安侯都不放在眼里的骄贵主儿,如今却愿屈尊降贵当一回小厮,传出去别提有多新鲜了。   内情当然只有温娴能够明白,若不是被侯夫人所逼,第五辞也做不到体贴如此。   真情还是假意,没有人会在乎,大家只关心他的身份,一个劲儿地凑上去混脸熟,很快便把温娴排挤到了人群之外。   第五辞转身拉她入府,理都没理付夫人,自顾挑了个位子落座,然后敲敲桌面,中气十足道:“上菜!”   温娴被他吓得双目浑圆,这位爷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点菜姿势熟练得宛如进了饭堂,若再喝上两壶酒,只怕还能当场摇上骰子。   他也不怕生,对着温绍元就是一阵嘘寒问暖,嘴巴甜得仿佛浸了蜜一般。   温绍元喜逐颜开,叫人拿来两坛子珍藏的好酒,势必要与第五辞喝个痛快。   菜肴更是提前半日就预定好的,付夫人许重金聘了仙味居的大厨过府来烧制,在讨好第五辞这件事上,她倒是舍得花钱了。   热菜一道道端上了桌,付夫人和温妍才姗姗来迟,她刚处理完收受的赠礼,一时心动难耐,反复驻足观赏,所以才耽搁些时辰,之所以把温妍也拖到最后,不过是存了点想把自家闺女引荐给第五辞的心思。   “我来晚了,还没有好好招待贵客,姑爷心胸开阔,想来是不会与我这个妇人一般见识吧。”   付夫人又拉过温妍的手,把她推到众人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第五辞抢先道:“夫人这般客气做什么,又不是外人,何必来那套虚礼,您就坐好,当自己家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别介意啊。”   他说完还面不改色地使唤起了付夫人身后的婆子:“还不赶紧扶你家主子落座。”而后又朝外喊话:“来人!给夫人上酒。”   付夫人是看得目瞪口呆,合着好似她才是那个外人,怎么新上门的姑爷就敢骑到当家人头上作威作福了?   付夫人咬牙入了席,刚想说自己身子不适喝不了酒,下一瞬第五辞就端着酒杯敬了过来,面上含笑,眼里挑衅十足,她作为长辈当然不能佛了对方的好意,再怎么不愿也得优雅地饮下,结果就是被这烈酒辣得呛到了喉咙,整个人都失态不少。   第五辞乐得哈哈大笑,吩咐孟天接着给付夫人满上,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温妍趁机混入温娴身边,拍拍她的肩,戏谑道:“你家相公倒是会来事。”   温娴轻笑,给她斟上一杯茶,嗔道:“又胡言。”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温娴轻声问着府上的近况,话题也逐渐走向了家长里短。   温绍元与第五辞拼着酒,偶尔也会分过心来回答温娴的问题,他今日高兴得很,直把酒水当茶水喝,不过片刻的功夫,脸就已经红了大半。   第五辞常年混迹于酒楼茶肆,早已练就了千杯不醉的本事,应付起温绍元这等文人自然是不在话下。   两人喝到尽兴处,第五辞甚至上手搭在了温绍元的肩膀上。   他挑高眉峰又拍着胸脯作保证:“大人放心,京里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有我在定不会让人欺负温娴半分,以后有我一口饭那也必定有她一口汤。”   第五辞喊话仿佛是在跟人拜把子,温绍元听着却是很受用,一个劲儿得夸第五辞懂事,也不知当初是谁还在背后骂人家纨绔。   温娴赶紧唤丫鬟打来热水,浸湿帕子给温绍元擦汗,他说话颠三倒四的,饭肯定也是吃不下去了,温娴只好扶着他回到卧房,一刻不离地照顾。   至于付夫人,早已被第五辞灌得找不着北,由温妍拖回卧房醒酒去了。   主人家一个不留,第五辞也没了兴致再用膳,随口道了句要如厕,而后直接背着人便开溜,他在院里逛了一圈,最后蹲在墙角捧着一株小草扒叶子,温娴走近时,他已快把四周的草地薅光了。   第五辞忍受不了浑身的酒气,直嚷嚷要回府换衣裳,不停催促着温娴赶紧走。   温娴倒也不是不同意,反正回门这天不留宿,只要尽够孝道,早走也无妨。   她转身吩咐云烟安排马车,而后看了看天色,太阳隐于乌云后,不久就会大雨倾至,雨后不好赶路,的确不应再耽搁了。   “父亲那里我还要去打个招呼,夫君可先去马车上等候,时辰不早了,我们争取早点回府。”   “那当然成啊。”这话第五辞可太爱听了,说到走他跑得比谁都快,立马出了门,蹬上马车,但刚一坐下,他又回想过来,暗骂自己一句窝囊。   今儿真是撞见鬼了,怎么那么听话。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霸道脸):“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温娴:“你屁·股真白”   第五辞:“……” 第二十章   返程回府的途中,第五辞不停抱怨付夫人的殷勤,嫌弃之色简直溢于言表,他说得绘声绘色,逗得温娴眼角皆是笑意。   要不说是天赐的缘分呢,两人在不满付夫人这事上倒是出奇的有默契。   第五辞得吧得吧说个不停,温娴只默默听着,第五辞说累了,便让云烟跑腿去买吃食,他又转而埋怨温娴,说她半罐水吐露不出一个字,他觉得憋闷,背靠车壁闭目养神。   可是温娴心里也委屈,这几日在侯府,她便受够了第五辞的疏离,依照他的脾气,每每都是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惹恼他。   第五辞要是高兴了会随口与温娴调侃两句,可要是不高兴了便就直接甩脸子不理人,偶尔温娴招呼他起床用早膳,喊的声音大了些,也是要被冷嘲热讽好久。   他老是拿她不善言辞来说事,可温娴并不是真的不爱说话,她只是跟不上第五辞的节奏罢了,他天南海北聊的都是些快活之事,温娴听不懂,又怕说错了什么惹他不开心,便慢慢的愈发寡言。   就好比现在,第五辞又使起了小性子,温娴也只好随他去,自顾撩开车帘打量起外面的街道。   今日许是没赶上开市,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沿途的商贩为了吸引顾客只得拼了命地叫卖,好多酒肆的伙计也站在门口揽客,不时还有穿着异装的商队从旁经过,那些个侍女腰细腿长,脸上蒙着面纱,比之中原女子更为热情洋溢。   温娴目送完商队远去,又见一须眉交白的老翁肩挑担子匆匆赶路,他停在一位老妪身边,拿出担子里的饭菜,同妻子一一分食。   夫妇俩共同经营了一家小摊子,主卖茶叶蛋,兼顾蒸糕和茶水,客人不多,但老人家的心情却很舒坦,脸色总是乐呵呵的。   温娴看着有些心动,她记得第五辞最爱吃鸡蛋了。   如果这时喊停马车,顺道还可以照顾一下老人家的生意,温娴转头想去问问第五辞的意见,还没开口,马车突然一个趔趄,竟真的急停了。   她毫无准备,直接朝前往第五辞怀里扑去,电光火石间,两人双双跌撞在了一处,第五辞伸手推开压在身上的温娴,把她按回原位,摸了摸撞得生疼的后背,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孟天你怎么回事,还会不会赶车了!”   孟天早知自己闯了祸,也不敢辩解,只哆嗦着身子朝里道:“少爷……咱们撞着人了,有个小乞儿突然闯了出来,我没刹住车,直接给人弄趴下了。”他说到此处简直泪洒满面,“少爷,我会不会被送去吃牢饭啊。”   第五辞听后真是要被气笑了,他猛地掀开车帘钻了出去,刚一落地,就被孟天要命般攥紧了胳膊,半个人都挂在他的身上。   孟天拉着第五辞往前走,到了车头的位置,又突然捂住眼,躲在第五辞身后,指着地上某处瑟瑟地说:“少爷,那、那儿,就是那里。”   第五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上躺了一个衣衫褴褛分明瞧不出相貌的小乞儿,佝偻着身子,捂住肚子不停地在地上打滚,四周还围聚了好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对着几人指指点点。   怪不得孟天会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合着这小孩装得还真像。   第五辞见多了这般拦车索要钱财的街头恶霸,以往总是置之不理,却没想到今儿竟让他当场遇上了。   侯府马车出行,百姓恨不得人人避让,谁有哪个胆子敢直接撞上来,除非不长眼,否则就是故意而为之。   第五辞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转过身,吩咐孟天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赶紧拉其去往官府报案,哪知地上之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离去,突然奋起抱住他的腿,死活不撒手了。   “想赖账!”孟天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呆楞过后,急忙赶去搭救自家主子,他使劲扒拉小乞儿脏乎乎的黑手,并恶狠狠地威胁道:“瞎了你的眼,也不看看缠的是何人,再不松手,我可要报官了!”   第五辞整条腿都要被拽麻了,孟天和乞儿大战了好几回合,三人乱作一团,还是温娴出面控制了局势。   她解下腰间悬挂的荷包,全数交到了小乞儿的手里,把他拉起来,细细嘱咐说:“拿了钱便走吧,以后莫要这般讨钱不顾性命了,弄不好可是会被抓去坐牢的。”   小乞儿收了钱,自然没再纠缠第五辞,他掏出里头的银子,尽数倒在手中,端详片刻,再往怀里一揣,扬手便把荷包扔到了一边。   第五辞见状似乎气不过,按住对方的肩膀想狠狠来上一拳,却被小乞儿侧身躲过,他来去自如,滑溜得宛如一条泥鳅,浑身脏污还爱往第五辞身上去蹭,堪比流氓中的流氓。   可怜第五辞一身锦衣,推搡之中惨遭对方□□,此时已经染上好几个黑乎乎的爪子印。   他低头一看,白眼一翻,胃中作呕,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孟天狠咽一口唾沫,接着又赶过去救驾,拉扯之间,小乞儿往第五辞手里塞进一张纸条,他张牙舞爪嬉笑两声,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疯子!疯子!”孟天追着骂到街尾。   第五辞捏紧手中那物,小心藏于袖中,心底隐隐有了别的打算。   四周百姓看完热闹也都逐渐散退了,街道又恢复起初的繁盛,孟天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扯过马鞭,说:“少爷,少夫人,让你们受惊了,咱们现在回吧。”   他伸臂要扶着温娴上车,但被第五辞开口打断:“不着急,现在时辰还早,我们索性再逛一会儿。”他把温娴拉到近前,再转身吩咐孟天:“你先回府去,若是碰着夫人了,就说我和温娴在外面有事,晚点再回,让她不必担心。”   孟天听得糊里糊涂,完了又问:“那晚膳还用准备吗?”   第五辞头也不回,招招手,随意道:“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吃去。”   孟天这才反应过来,“诶”了一声,自顾跑回去赶车。   ——   温娴由着第五辞带她往前走,一路经过长街,偏巷,身边路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只字未提,只管闷头赶路,根本不似方才说的要去逛街。   可女儿家的体力哪里能比得过男子,她不过走了这么些路,便已累得浑身都没有力气,第五辞面不改色,但温娴着实有些受不住。   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仰头道:“夫君……”   午后的烈阳从头顶倾泻而下,温娴在一片刺眼光芒中隐约可见第五辞被烈日浸染得有些泛红的鬓角。   他的发带扫过温娴的鼻尖,余下淡淡清爽的皂角香。   第五辞侧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了句“嗯”,接着又无话了。   “夫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温娴挣扎着抽回手,揉揉有些泛红发疼的手腕,疑惑地问:“如果要逛街的话,实在不该如此疾行才是。”   她现在裙裾翻飞,头上步摇乱颤,真是有违淑女作风。   第五辞垂眸看着温娴整理仪容的模样,不免心头又诽谤一句“矫情”,他抱胸环顾一番四周,找了一个看起来稍显气派的织绣门店,进里买了个荷包,回来转递给温娴。   “喏,赔你一个新的。”   方才温娴随身携带的荷包早已被小乞儿恶意扔到了地上,推搡之时挨了不知道多少脚印,第五辞又不想欠她这个人情,干脆就此就算赔礼了。   温娴接过这个称不上好看甚至还有点审美异常的小荷包,心头微微泛起暖意,她收回怀中,莞尔一笑,看起来愉悦极了,“让夫君破费了……”   “打住。”第五辞抬手制止住温娴,略带嫌弃地说:“别又来什么你谢我我谢你的客套话,你不嫌麻烦我还嫌呢。”他又来来回回对着温娴仔细扫视了一圈,拧眉问:“现在总好了吧。”   温娴抚鬓正了正钗环的流苏,弄好后朝第五辞点点头,羞赧一笑:“已经好了,我们走吧。”   第五辞听后总算舒了口气,转过身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或许是为了将就温娴,他的步伐明显慢了许多。   而温娴还是得三步一小跑,稍有不慎便会落后数丈。   两人走马观花般逛了半个时辰,温娴走得脚都酸了,第五辞总算止步叫了停,他立在一家门庭不显甚至还有些破败的药铺门口,转身对温娴招手,“我呢,现在要去办点私事,暂时不方便带上你,等我弄完,立马回来接你。”   温娴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很是紧张地问:“要去多久?”   “这个嘛……我也说不准。”第五辞丁点也不隐瞒,直说道:“但肯定不会耗时太久,你只需好生待着便是。”他把温娴推搡到背对太阳的阴凉处,笑着说:“就当歇歇脚,反正也累了嘛,我去去便回,保证不会乱跑。”   “当真?”温娴对他说的不会乱跑表示深深怀疑。   第五辞眉梢高挑,玩世不恭的脸上顿时涌现出几分正经之色,“那当然,真君子从不说假话,我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如此倒才让人放心,温娴端视第五辞的俊眼,柔柔道:“好,我等着你。”   她眼见着第五辞离开视线,才转而去打量身处的街道,这里离侯府不远,位置极佳,酒楼茶肆林立,多得是迎来送往的跑腿伙计。   有些招呼完客人回头看见温娴,还要上前问候一遍是否需要住店,短暂等待间,温娴就已拒绝了好几家。   对面巷口有一个跪地乞讨的年轻妇人,拖着两个孩子,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因为浑身脏污,入不了那些富商的眼,时不时就要遭人呵斥驱赶,温娴看着于心不忍,打算出手帮一把,但一摸荷包,里面空空如也,先前给了那个拦车的小乞儿,她也没有银子了。   温娴坐看右看,最终解下脖子上戴着的璎珞,这是成亲之前付夫人特意给她准备的嫁妆,虽不贵重,却也能缓解这对苦命母子暂时的饥饿。   温娴对折好放进绢帕中,再小心拾起那位母亲的手,把东西完整地交给她,最后摸摸孩子的头,嫣然笑道:“给孩子买点吃的吧。” 第二十一章   第五辞为躲过四周百姓的火辣视线,一路沿着小街小巷往里走,绕了大半个圈,终于到达密信所说的目的地。   此乃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到处都是秦楼楚馆,从早到晚,莺莺燕燕,好不快活。   虽说人多混杂,但也不失为一个隐藏身份,探听机密的好地方,再者有第五辞这个纨绔不学好的烂名声,他来逛花楼无非就是正常之举罢了。   现在白日客人少,许多店铺还未正式营业,姑娘们得空便倚在阁楼上,吃吃茶,赏赏花,互为描妆抹胭脂,偶尔还对着过街的郎君撒娇卖俏。   第五辞目不斜视,从旁淡定而过,却因容貌俊美,引得楼里的姐儿们争相打望。   “小郎君,过来玩啊~”   更有甚者,干脆团起手绢,往下抛洒,以示求爱。   他这块肥美的唐僧肉,早在刚露面时就已成了女儿家们眼馋的对象。   第五辞避之如蛇蝎,却抵不过阵仗越来越大,好些胆大的小娘子直接下楼跟了出来,想要一睹真容,第五辞顿时脸黑如炭,深吸口气赶紧开溜。   他从暗巷过,沿路寻找接应之人,后随他进到一处幽深庭院,上三楼,推开门,里头恰有一青年男子静坐于窗下,手捻一枚棋子,独自对弈,听见动静微侧过头,抿唇一笑,将棋篓推移至对面。   “你来了。”   ——   温娴在街边苦等了近两个时辰,夏日炎炎的午后,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即便是在阴凉处,但燥热依旧不减。   好多流动的摊贩都受不住闷热,捎上东西转移去了别的地方,只有温娴纹丝未动,就那么立在原地,神色平静地望向第五辞离去的方向。   然而到了最后,等来的并非第五辞接她的身影,而是这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边骤然出现团团浓密的乌云,接着卷起一股强风,暴雨倾盆而至,逼停沿街一应商贩,行人纷纷避让,不消半刻钟,整条街巷就已空无一人。   温娴被迫退至临街茶肆的雨棚下,这里汇聚了许多跟她一样前来躲雨的人,个个面脸愁容,都在抱怨这暴雨连连的六月天。   空气中满是雨水冲刷地面后留下的尘灰味,远方的景致也在连绵的雨幕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温娴伸手接过棚顶垂下的丝丝雨滴,凉凉的,还带着潮意,不知第五辞是不是和她一样,也被困在了大雨中。   那他会不会淋雨,有没有地方可以暂避。   温娴思绪不知何时云游到了千里之外,好不容易神魂归位,外头雨势早已渐歇,身边行人走了大半,只有部分还在观望不前。   守着茶肆的小伙计见到温娴衣着不凡,又梳着妇人发髻,料想她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好意提醒道:“这位娘子,您还不回府么,天已经快黑了。”   温娴回头笑笑:“快了,我等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小伙计挠挠头,似是奇怪她为何会孤身一人,但又没好多问,转身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算算时辰,现在不过才酉时初,天边已经隐隐有了暗黑之势,明明时间还早,但离第五辞远去,却又过了那般久。   温娴不知他是真的在忙还是早就忘记先前许下的承诺,亦或是他本就记得,但就是嫌麻烦,所以才迟迟不愿现身。   可总归还是温娴心软,答应的事不愿意反悔,就这么将就着又等了许久,她不想打扰人家伙计做生意,只能走去旁边的巷子里。   路过的行人好奇地打量她,没人知晓温娴的身份,却都感叹她年纪小小又落了单,这么晚了身边连个丫鬟也没有,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事。   温娴颓丧地低下头,抱紧双臂,再向四周细细打望了一圈,没见着熟面孔,街上陆陆续续已有好些商贩在收拾摊子,时辰不早了,晚上还有宵禁,再不出城就来不及了。   第五辞许是也不会再过来了。   温娴失落地往回走,幸而她还记得侯府的路,可这夜实在是太冷了,冷得她鼻尖都有些酸涩,夜里风也大,吹得她眼角都红了。   侯府正门有五六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在守着,温娴突然进去只怕会引得侯夫人担忧,届时又会抖搂出来第五辞今日所做之事,两人关系本就不睦,这般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让第五辞更加厌烦她。   温娴特地绕到后面从小门进,正巧遇上出府要去找人的孟天,他见着温娴如同见到亲人,就差痛哭流涕,泪洒现场了。   “少夫人您可终于回来了,要再迟点,我真就要喊人搜城了。”   他扶着温娴小心往里走,顺带朝后看了一眼,没见到第五辞,张大嘴巴纳闷道:“少爷人呢?白日还和您在一块儿,怎么转眼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   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孟天急得一蹦三尺高,转身就要出去寻人,却被温娴轻声唤住:“夫君他……在外面还有要事,许是会晚些回来,你暂且在府上等着,就莫要出去打搅他了。”   这话说起温娴自己也有点结巴,好在孟天头脑简单没听出什么异样,他只是挠挠头,有些不可思议:“少爷?他?还有要事?”   温娴恬静一笑,不可否认道:“是啊,男主外女主内,我们好好管着内宅,就不用打听这些琐事了。”   孟天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好在也算是听进去了温娴的话,转身关上门,欢天喜地拥着温娴回房了。   温娴浑身疲乏得很,端坐在榻上连解衣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云烟前后帮扶着她沐浴完,又是擦身又是卸妆,最后才服侍着温娴入了睡。   夜半直至天明,云烟一直蹲守在温娴屋外,眼看着她又独守空闺,云烟心里比谁都难受,她把第五辞狠狠骂了一遍,如此不解气,又在地上划满了第五辞的名字,然后用脚踩得稀碎,踩完了又划,划完了又踩……   ——   第五辞喝多了酒,宿醉了整宿,等到睁开眼,太阳早已当头照。   他撑着脑袋费力起身,忆起昨晚之事,真真是苦不堪言,商量正事也就罢了,还非要叫几坛子好酒,明着说是给他庆贺新婚,实则不过是满足某人的口腹之欲,这下酒也喝了,醉也醉了,对方被护卫照顾着回了宫,而他却顶着满身臭气在青楼睡了一晚。   第五辞想着就已浑身不适,立即唤了热水沐浴,又另叫楼里的杂役出去买了一套新衣裳,等到一切拾掇完,他才神清气爽地朝外走。   哪知刚一下楼,就和散完朝被同僚拉来吃酒的武安侯碰上了。   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皆愣在了原地。   第五辞犹如当头一棒,炸得他脑门都要开花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依他爹那个火爆性子,不仅不听解释,还会反过来骂他一句“狗东西”。   第五辞假咳一声,抢在武安侯开口前,故作正经地说道:“爹,我说我是来办正事的,您信吗?”   谁知下一瞬,武安侯拨开人群,直冲进大堂,怒吼道:“混账东西!”   他身上没带软鞭,出手极其不便,于是只能走到最近的一张桌案前,拎起一个茶壶就往第五辞身上砸去,接着又拾了好几个杯盏,边砸边骂。   “好的不学,尽学些歪门邪道,如今倒好,胆敢直接混上青楼,才成婚几天,你的脑子被狗趴了!你是不把新媳妇放在眼里,还是料定我会轻易饶过你,不知所谓的臭小子,看我今儿打不死你!”   武安侯卯足了架势,半点情面都不留,抄起手边之物便追了上去,直逼得第五辞连连后退。   “爹!冤枉啊!你听我解释——”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武安侯在气头上已经听不进去第五辞任何解释,他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新账旧账一起算,势必要让第五辞不好过。   整个大堂噼里啪啦乱成一团,桌子被掀翻,椅子破得只剩条腿儿,另外的瓷器摆件,还有花盆字画,无一幸免,皆难逃两人毒手。   管事妈妈心碎了一地,敢怒又不敢言,为防祸殃及自身,连忙躲进了二楼。   第五辞挨了好半天的骂,连句解释都插不上话,最后索性认了命,脖子一昂,再也不逃了。   武安侯追到半路脚步都差点收不住,料想第五辞又在憋什么阴招,冲过去便是一顿呵斥。   “死小子又要跟我玩什么花样是吧,你敢!”   第五辞当然不敢,这事他本就不占理,今日被人当面撞见那是他运气不好,更何况还是落在他爹的手里,第五辞更是不敢再狡辩了。   他反复强调自己只是过来歇个脚,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没做,换了衣裳不过是因为沾了酒气,并非沉溺女色,方才闹出这么一番阵势,丢脸丢到家不说,还砸坏了人家店里这么多东西,第五辞想息事宁人,被迫开始跟武安侯谈条件。   “爹,我哪敢啊,咱们回家再说不成吗,非得在这儿闹,那么多人看笑话,我实在太没面儿了。”   第五辞指着楼上一堆缩着脑袋看热闹的人,痛心疾首地说。   武安侯才真的宛如听了个大笑话,拧紧第五辞的耳朵就开始教育:“你还知道自己丢人,出来逛花楼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有什么后果,今日是被我逮着了才会说一句错了,可若是没被我逮着,下次是不是就要在这儿包整月了。之前胡吃海喝又烂赌,我是难得跟你计较,没曾想现在竟还纵上欲了,你是想气死你娘是不是,家里的媳妇儿看不上,难道别的姑娘就能入你的眼了!”   最后两句话武安侯几乎是吼出来的,听得第五辞耳朵都快麻了,他秉承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好作风,赶紧低头道了歉,又拉扯着武安侯麻溜的往外走,到了街巷,直接躲过武安侯的桎梏,撒开脚丫子跑了。   生死当前,第五辞哪里顾得上什么俊容,等跑回侯府,发带都快糊了眼。   然而更要命的是,武安侯并不打算就此收手,特地告别同僚赶回府,走在路上竟也没忘记买一条顺手的鞭子,刚一跨进门,扯开嗓子便喊:   “小兔崽子!滚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我不服,凭什么你可以逛青楼,我就不能逛!”   武安侯:“我是你老子!”   第五辞(内心os):糟老头子坏得很…… 第二十二章   温娴才刚用完膳, 便听云烟说到第五辞已经回府了,她尚未反应过来,又见底下丫鬟们一脸欲言又止, 难以启齿的纠结模样,温娴便知第五辞这是又闯祸了,且从大家的表情来看, 这事闹得动静应该还不小。   温娴隐约觉得不安, 忙叫了云烟扶她起身, 一刻都不敢耽搁, 径直去了前厅。   一路上下人们的眼神都极其古怪,温娴转头去问云烟,她也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温娴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脚下步伐加快, 早已顾不得什么淑女风范, 走到偏门时,便听里头哗哗啦啦到处都是磕撞声。   第五辞东躲西藏, 飞一般的速度冲了出来, 看到温娴, 急忙拉着她躲在一边,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爹你儿媳妇过来了,仔细别伤着人家。”   实则他是拖着温娴一起避难, 第五辞这算盘打得相当顺手。   武安侯见状当真缩了缩手, 冷静过后却见第五辞满脸得逞似的挑衅模样, 他怒气瞬间又蹿了上来。   “温娴你让开, 我今日非得打死这小兔崽子不可!”   他咆哮一声,抬手就是一棍, 哪知鸡毛掸子太过滑溜瞬间脱了手,快如闪电,直冲温娴而去,第五辞见状立刻揽过温娴到身后,意图迎面対战凶器,刚一伸出手,脑门挨上一棒,栽倒在地。   温娴掩嘴惊呼,立即蹲下身去察看第五辞的伤势,他人是懵得很,但脑子转得快,三两下就站起来,左摇右晃的,温娴拉都拉不住他。   “夫君你服个软,别惹父亲生气了。”温娴轻声劝着他,又转过头対武安侯致歉:“父亲您也消消气,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别气坏了您的身子。”   话音刚落,第五辞便捂着额头哭丧道:“坏了身子的是我,说好了不打脸,这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武安侯听完脸都绿了,不再去管第五辞的所谓一夜风流,转而指着他的鼻子恨铁不成钢道:“男子汉大丈夫,刀落在身上都不带皱眉头的,你还在乎你那张脸。”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在乎!   说起头可断血可流,唯独脸面不能丢,第五辞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偏偏这张脸他却是护得厉害,听着武安侯这么一说,登时就不乐意了。   “我男子汉小丈夫不行吗,你能挨刀我不能……诶!挨!”   他话还未说话,耳朵便被人大力拧住,接着侯夫人清冷矜贵又极尽随意的嗓音响起:“不打脸,那就家法伺候吧。”   她放开第五辞退居到后方,阴沉着一张脸,连温娴都没有理,撂下话便带上丫鬟又离开了。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摆足了主母架势。   温娴既想着跟过去侍候,又担心第五辞这边要受什么苦刑,两边一対比,倒还是第五辞更显得孤立无援一些,温娴思索片刻,就这么留了下来。   她既要顺着武安侯的脾气,又要忙着劝劝第五辞,嘴巴都说干了,两人依旧剑拔弩张,满院子你追我逃。   武安侯一个人终究是治不了他,冷静下来立马托人去找了帮手,接着没多久,几个壮汉推门而进,俩俩把第五辞按倒在地,剩下的分列两旁,背手而立,武安侯逮着机会终于可以教训这个小兔崽子。   原来所谓的家法,不过是一顿鞭子。   第五辞现在是真的服了软,倒不是被这阵仗给唬住,而是想起昨日対温娴的承诺,突然就有些心虚,面対武安侯他可以疾言厉色,但対温娴却又说不出话来了,反正是他的不対,挨顿打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第五辞不知温娴有没有听说今早之事,但他瞥眼见到她还立在原地,眨巴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第五辞就浑身如跪针毡,首次生出一股要大义赴死的悲壮之感。   至少在自个小媳妇儿眼里,他最差也要表现得像个男人!   第五辞挺直了腰背,昂首朝前,目光如炬,自始都没喊过一个“不”字,但温娴分明看见了他紧绷的臂膀和攥得铁紧的拳头,他是在害怕的,却偏偏固守着沉默。   既然第五辞不愿低头求饶,那便让她来开这个先口,温娴提步往前,刚巧迈出一步,便被身边汉子抬手止住。   対方声音冷漠又决绝:“少夫人莫要插手。”   温娴看着横在自己身前的那只大掌,虎口和手心皆有一层厚茧,这是常年使用刀剑才会遗留下来的特征,他们是行伍之人,温娴不可能反抗得过,同样第五辞也不可能应付得过来。   温娴默默无言,后退半步,安静地当个看客。   她眼见着武安侯的鞭子雨点似的落点第五辞的背上,皮肉挨打发出的沉闷声响在空荡房间异常明显,第五辞咬紧牙关一语不发,绵延般的冷汗从他额角淌过,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温娴紧张到呼吸都快凝固,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好似也感觉不到疼痛,她的耳边是武安侯暴怒的吼声,眼里是第五辞因为剧痛而逐渐失去血色的脸颊,她仿佛还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接着一抹绚丽嫣红绽开在第五辞的肩头,他一袭白衣,后背濡湿了大片。   温娴再也撑不住地冲到第五辞身边,跪坐在地,朝着武安侯低声求饶:“父亲,您暂且收回手,有什么事我们留着明日再说,夫君已经受了罪,他知道错了,我在这儿替他向您磕个头。”   她说着正要弯下腰,但被第五辞猛地攥住手腕拉扯起来,恶狠狠道:“不要你管。”   这话倒是瞬间呵退了温娴,但対武安侯来说,第五辞就是不知悔改还犟嘴,他抬手命人把温娴扶走,接着又対第五辞一阵痛骂。   温娴听着那些话语,眼里不自觉的就已模糊一片,泪珠将落不落,挂在长睫上,扑簌簌的羸弱极了。   她缓缓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皮愈发沉重,耳朵也开始听不见任何声响,她浑身冰凉,腿脚也逐渐使不上力气。   温娴以袖遮手,在掌心狠掐了数下,借此方法提提神,哪知缓和了没多久,之前眩晕的感觉复又涌了上来,她再也撑不住地往后仰去。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温娴分明听到一个很陌生的词——潇湘馆。   ——   夜色深沉,庭院幽深,一轮圆月倒映在澄澈的莲花池里,依稀还能见到其中摇曳婆娑的重重树影。   温娴悠悠转醒,这才发觉自己睡在沁园的卧房内,四周点满了蜡烛,满室余光,恍如天明。   可她却觉刺眼异常,以袖遮眼,待适应过后,才缓缓起身。   温娴嗓子干哑得厉害,又因躺的时间太久,头很是晕眩,白日场景如潮水般涌来,她忆起自己是如何晕厥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第五辞后面的境况,心里一着急,更是开始胡思乱想。   屋内没有丫鬟,温娴找不到人打听,只好自己起身,准备去外头问问,刚一趿上鞋,便见第五辞俯趴在一张矮榻上,紧闭双眼,面色苍白,深夜寒气重,他也只着了一件单薄亵衣,身边没个下人照看,瞧着着实可怜。   第五辞身高腿长,人也极为挑剔,今日要不是受了伤,怕怎么也不愿屈尊窝在这个勉强只能容纳他半个身子的小榻上,不仅难受还颇为憋屈。   温娴悄声走近,捞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衣替第五辞披上,刚一挨到他的背,便听嗷呜一声,某人惨叫着痛苦道:“谁啊,就不能轻点。”   这声音嚎得巨大,温娴都还没来得及动作,房门便被人从外大力推开,孟天听见动静探了个头,诧异地问:“少爷你没事吧?”   第五辞深吸口气,偏头瞪他一眼,呵道:“滚!”   孟天乖巧应了一声“诶”,然后啪嗒关上门,继续会周公去了。   温娴左右瞧着二人的互动,瑟瑟地收回手,实在不敢再去触这大少爷的霉头。   她知他难受,便想出门替他找找大夫,亦或者去厨房炖一碗滋补的汤药,怎么都比杵在这里强。   温娴缓步走到桌旁,倒了一杯热茶,放置在第五辞的身边,没有多话,扭头离开了。   行至门前,温娴提步欲出,手刚搭上门闩,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极为怨怼的声音。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问我的?”   第五辞支起上身,满脸窘迫,结结巴巴地说:“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头子都快我把打死了,你总不能什么事都不知道吧。”   温娴闻声止步,转过身,抬眸望向屋内之人,眼里半是迷惘半是不解。   “夫君说的可是昨日之事,你未曾回府,又出言顶撞,惹得父亲生气,所以才会挨打遭罪?”   她继而甜甜一笑,羞赧道:“男儿志在四方,不拘泥于内宅,夫君自有要事要办,我能理解。”   “你理解什么啊。”第五辞抱头哀嚎,“我那是因为……”他说着看向温娴,见她一脸懵懂又单纯无害,那三个字是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第五辞支支吾吾,索性换种方式跟她坦白:“潇湘馆你总知道吧。”   温娴歪头,仍是不解,有限的记忆中,她好似听过这个地方,但仔细一想,却又记不得具体的情况,京中门店何其多,便是逛上几日都看不完,她又不常出门,怎会知晓这方天地。   第五辞突然这般问起,只怕是有些什么不対劲,温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问:“那是何地?”   --------------------   作者有话要说:   表面上的我:别打了!别打了!   实际上的我:打起来!打起来! 第二十三章   第五辞当即一噎, 撑起上身瞥过去,似是要从温娴的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但上看下看, 她着实不像是知情的样子,第五辞一拍脑门,重复问道:“你真不知道?”   是不知道那个地方还是不知道他昨晚宿在了那个地方?这破事被他爹嚯嚯的早就传开了, 总不能当事人还被蒙在鼓里。   第五辞做好了又要挨骂的准备, 却看温娴依旧懵懂, 他便彻底悟了, 索性不再隐瞒,直接道:“昨日我逛青楼,喝多了酒便留宿在那儿,今早被我爹撞个正着,吵了一架, 所以回来才挨了顿打, 就这么个事,你现在明白了吧。”   说完他闷头又趴回榻上, 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一动不动, 仿佛方才的话只是一句玩笑。   可青楼二字实打实地钻进温娴耳里, 像是烟花一样在脑中不断迸裂开。   温娴花了好长时间才读懂第五辞话里的含义,遥想到昨日他曾许下的承诺, 她在城中痴痴的等待, 现在看来都成为了一桩笑话。   新婚不过五日, 丈夫弃之如敝履, 转而留宿花街柳巷,还闹得全城百姓皆知, 这般打脸之举,不亚于会摧毁一个新妇的名声。   温娴顿时脸色变得煞白,腿脚酸软,几乎都快站立不住,她掐着手心让自己更加清醒,深深喘出一口气,艰涩问道:“夫君是一个人吗?”   第五辞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埋头窝在双臂间,闷闷道:“与、与友人一起。”   他倒是希望温娴听后能痛痛快快地怒骂他一顿,而不是如今这样好声好气地询问缘由,她越是温柔克制,他便愈发的胆战心惊,比走夜路撞到鬼还让人后背发凉。   温娴接着道:“昨日你所说的要事,便也是如此吗?”   第五辞捧起茶盏刚抿上一口,听到这话当场呛了出来,他捧着心口剧烈地咳嗽,同时又要忍受拉扯到后背的伤,真是身心饱受折磨。   好不容易等咳完了,呼吸也变顺了,第五辞才静下心来组织语言,但他腹稿打了好几篇,憋到嘴边也剩下了一个字:“……嗯”   原来昨日那般行色匆匆,只是因为要去约会佳人。   温娴耳里充斥着第五辞的答话,短短的几个字,却像是根根银针,扎得人心口泛起抽抽似的痛楚,她极力隐忍,片刻都没有失态,怔怔地看着榻上之人,良久,才缓缓启唇。   “你说让我等你,你可还记得?”   “我……我给忘了。”   “当真会如此之忙,竟也能夜不归宿?”   “喝酒耽误事,这不眨眼就天明了嘛……”   第五辞话说得愈发没有底气。   温娴蹙眉问道:“你还喝酒了?”   第五辞连忙解释:“小酌几杯,没醉,主要是聊聊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再加屋顶赏赏月什么的。”   去青楼赏月,这等借口扯出来第五辞自个儿都快咬着舌头,但他也总不能说什么陪客姑娘的事,且不说他本身就没接触过,再者温娴一个大家闺秀,跟她聊起这些也不太合适。   第五辞死皮赖脸又卖起了惨:“你看我这浑身的伤,我爹都快把我打死了,我娘一句劝都没拦着,如今不会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吧。”   他冲温娴招招手,“你扶我一把,换个位置,这样扭头憋死我了。”   然而温娴后退半步,并没有理会,显然还对方才的对话耿耿在怀。   第五辞伸出的手虚晃在半空,抬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之余连骂人都忘了。   “得,我自己来。”谁让他天生就讨嫌呢。   第五辞自认倒霉,费力直起身子,结果用力过猛,扭到背部的伤口,疼得当即又栽了回去,同时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撕裂叫喊。   温娴默默关注着第五辞的动作,下定决心不要理他,却又在听到这声哭爹喊娘的痛苦叫喊声时隐约动了怜惜之情,忍不住上前查探他的伤势。   “没事吧?”温娴抚上他冒出斑驳血迹的后背,揪心地问。   第五辞满脸悲戚,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的肩胛骨,我那堪称完美的宽阔背脊,这下指定全毁了,京城四美的名号怕是也要保不住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由此可见,某人的确没把过错放在心上。   温娴不欲再理他,转而想要出去透透气。   第五辞趁机拉住她,得吧得吧又耍起了少爷脾气,“我饿了,你去厨房让人弄点吃的来,最好加点辣,我嘴里寡淡得很。”   温娴无奈地抽回手,说:“这么晚了,下人们应该也都休息了,你要是真饿了,房内还有些糕点……”   “糕点又不管饱,”第五辞语气强硬,丝毫不肯做出让步,“我作为伤员需要补充体力,不多吃点怎么行,你要实在找不到人,便把孟天使唤过去,随便做个蛋炒饭也行。”   温娴勉强应下,推门去唤孟天,可他早已禁不住困意,蹲在墙角呼呼大睡起来,温娴尝试着叫醒他,却怎么也没能成功,最后只得作罢,另外再去找旁人。   哪知她刚走出院子,迎面正好又与云烟碰上了,这丫头端着托盘只顾闷头走路,行色匆匆,像是有什么要紧的大事。   甫一对上温娴,当即欢喜道:“小姐你醒啦?”她上下打量了一圈,确保温娴已经大好,才嘟囔着嘴埋怨道:“你不在屋内好好躺着,怎么还出来了。”   “躺了一天,乏得很,出来散散心。”温娴淡淡笑道,声音波澜不惊,分明不见其中任何不妥。   可仔细一听,还是能够发觉到里头的不对劲,云烟望进温娴恬静的眉眼里,心里跟着泛起一阵酸意,她斟酌着措辞,颇为谨慎地安慰道:“小姐你别太难过,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哪怕是骂骂也好,万事莫憋闷在心里,这么积郁下去,你的身子会垮掉的。”   温娴还是只笑笑,继而摇摇头,平静地说:“也没那般严重,不过是肚子有些饿,正好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她手按在小腹上,眨眨眼,像极了幼时摸黑潜入厨房偷馍馍吃的馋嘴模样。   云烟见此心情也跟着大好了,咧起嘴,欢喜道:“我这去给小姐弄点吃的来,你在屋里等着便是,很快的。”   她当即转身赶紧走去厨房,行至一半,猛地想起手里捧着的这物,复又回头解释说:“大夫白日开的方子,嘱咐你每日都得按时服用,晚间你一直没醒,我便没去打搅,现在重新煎了一副,小姐趁热喝了吧。”   小半碗黑乎乎的汤药,盛于琉璃盏中,有安神补气之功效,虽加入了少量甘草以减轻其中的苦味,但一入口还是刺激得人舌尖发麻。   温娴接过一饮而尽,连丝犹豫都不曾有,直把云烟看得呆了。   话说她也太过粗心,竟连颗蜜饯都没准备,汤药落了肚,口舌合该失了知觉才对。   云烟垂眸立在一边,心里又是惊异又是自责,她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就被温娴打断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侍候,你等下也早点休息,厨房若是有吃的就随意弄一点,没有的话便算了吧。”   她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忍受着口中浓烈的苦涩,心头酸成一片柠檬海。   ——   侯夫人打过招呼,严禁府中众人讨论今日之事,谁敢违令,不论身份,一应家法伺候。   是故没人敢在温娴面前乱嚼舌根,可每每温娴露面,总能见到各色异样的眼神,有惋惜,有同情,有怜悯,也有悲愤,总之是可怜更多一些。   温娴也想过跟云烟打听潇湘馆的事,但每次提起总被她扯东扯西糊弄过去,渐渐的温娴便没再提过这事。   可后来的某日清早,她于梦中惊醒,久久不能再入眠,躺得身子酸痛,索性起床散散心。   外头天色还未大亮,隐隐只见一抹淡蓝色的天幕,温娴漫无目的往前走,路过一处凉亭,恰巧听到三两丫鬟们吹闲话,正好提到了“潇湘馆”三个字。   温娴不知怎得跟着上了心,情不自禁止住脚步,竖耳聆听起来。   大伙徐徐讨论着打听来的消息,又说第五辞那日被武安侯逮住是如何的狼狈,零零碎碎,却也道出了不少的消息。   温娴从她们的口中听出了大概,加上自己的猜想,便也慢慢拼凑出了完整的事件来由。   所谓潇湘馆,乃是大齐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里头的姑娘皆出身不凡,既有名门之女,也有官员之妹,之所以沦落至此,只因旧时家族犯事,抄家后被迫充入官妓。   官妓不同于寻常娼妓,隶属于朝廷教坊司,不待普通客,只侍奉文武百官,亦或是出席宫中宴会,为官家表演助兴。   潇湘馆一直以来便是众多达官贵人参与应酬的首选之地,这里姑娘众多,却不艳俗,长相优渥,还极富才情,会吟诗会作赋,能唱歌能跳舞,既陪得了酒还身兼多数才艺。   如今大齐官场腐败,许多大人得空便喜欢往潇湘馆跑,明着说是放松吃酒,暗地里却干着结党营私的忤逆之举。   第五辞以往虽胡闹,却从不沾染风月之事,如今出入潇湘馆还醉酒留宿,的确成了京里人人皆知的新鲜事,连带着备受讨论的还有温娴,她如今已成了贵妇口中惨遭厌弃的下堂妻了。   丫鬟们讨论的话语很是难听,各色市井污话一个劲儿地涌入温娴的耳中,她缓缓往回走,又想起了许多从前的旧事,想起第五辞的冷言冷语,又想起侯夫人在祠堂与她说的那些心里话。   她早知道第五辞纨绔,也早知道嫁过来会不得他喜欢,却没料到他会做出新婚便留宿青楼的荒唐事来,这番行径,实则是把刀往人心口上戳。   温娴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等摧残。   她缓缓扶墙走了数步,到达一处无人的拐角时,再也撑不住地蹲下·身,良久,胃中泛起浓浓的酸意,她捂嘴竭力抑住那股呕吐的冲动,逼得眼中频频沁出泪花。   温娴打了个寒颤,身上是冷的,心也跟着冷。   但是等到太阳升起,这日子也终是要过下去的。   这个有第五辞的家,她也是要撑起来的。   温娴不得已又直起身,仰面迎着太阳慢慢往回走,纤弱的背影独自扛起半边天。   --------------------   作者有话要说:   年轻不知媳妇好,错把玩乐当成宝。   回头再把媳妇找,然而媳妇早已跑。   他以后会有报应的,以后老了让温娴和别的老头儿跳广场舞,让他坐轮椅在旁边看着~ 第二十四章   温娴还是照例日日去到侯夫人跟前请安, 也会抽空照顾重伤未愈的第五辞,下人们刚开始还会嘀嘀咕咕在背后说一些闲话,可时间一长, 熟知了温娴的为人,便也不再随意乱传绯言了。   一晃半月的时间过去,第五辞的伤势也已好得差不多了, 不仅没什么头疼脑热, 反而人还精神了不少。   每日别的不干, 偏偏就爱往小厨房跑, 指挥这个,使唤那个,盯着别人做菜,还不忘乱下黑手。   下人们个个苦不堪言,不时就要跑到温娴跟前告状, 温娴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另外找了时间报告给了侯夫人,侯夫人受到永王世子夫人相邀, 不久便要离府去往承州避暑山庄纳凉, 现在顾着收拾行装, 并不打算再管第五辞。   此次出游, 朝中有头面的夫人贵女较多,侯夫人有意想要带上温娴, 可怎么劝说, 皆被她推拒了, 温娴以看家的理由表示愿意留府, 侯夫人便不好强行约束她,最后也只得作罢。   武安侯则忙于应酬, 几乎都是早出晚归,府上失了两大主心骨,好些东西便自然落到了温娴的肩上。   寻常的人情往来,日日都有别府送过来的赠礼,既要分门别类归置于库房,又要思量该如何回礼,不但不能失了侯府的体面,还要仔细拿捏住对方的喜好,看似简单,实则里头都是门道,温娴被老管家带着一起处理琐事,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于是彻底没人再管第五辞,他现在得了自由,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快乐得宛如神仙,反正只要不惹事,温娴多半不会约束他。   两人虽说不上什么话,但也各做各事,互不干扰。   第五辞整日往外跑,温娴则随着管家去各处铺子熟悉情况,侯府产业遍布京城各地,温娴如今也才逛了三五家而已。   六月天气实在炎热,午后更甚,温娴担忧管家年迈,扛不住这等奔波,于是准其放了假,自己乘坐马车,慢慢往回走。   今日城里开市,南来北往的客商多,街头巷尾全是赶集的百姓,人挤着人,车堵着车,想要路过几乎是寸步难行。   温娴耐心等着前头街口疏通,无聊之时也下车逛逛四周的摊子,正巧走了没几步,一匹棕红色快马从身侧极速驶过,马上之人应是注意到了温娴,立刻紧急勒停,掉转马头,又跑了回来。   他猛地翻身跃下,一面走近一面笑道:“嫂嫂。”   温娴定睛一看,这才记起来人的身份,赶紧福了福身子,也跟着笑道:“梁公子。”   梁继之略微羞涩地摸摸鼻头,轻咳道:“嫂嫂不用客气,唤我继之即可。”   他为人比较自来熟,见着温娴也不觉得生分,客套话说尽还一脸好奇地问她看中了什么物件,同时手往腰间探去,握住了一只荷包,继而拎在手里,意气风发道:   “嫂嫂喜欢什么只管与我说,今日难得咱们碰面,合该由我做东才是。”   温娴当即婉拒了他的好意,摇头道:“我乃长辈,怎好花你的钱……”   说到此处,梁继之却是立刻不认了,他双手环胸,盯着温娴,佯装不悦道:“嫂嫂这是拿我当外人了?”   温娴恍惚间还真被他唬了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莞尔笑道:“自然不是。”   “既然不拿我当外人,何不接下我这个随礼。”梁继之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叹了口气说:“前些日子表兄受伤,我本想入府探望,却因临时有事一直耽搁到现在,今日我匆匆赶回,本就是想把东西交给他,结果运气好,遇见了嫂嫂,那我便可偷个懒,由你代我交给他了。”   这是一块罕见的暖玉,价值不菲,触手生温,传闻其有疏通经络,驱邪避祸之功效,是梁继之偶然寻求来的,一贯最是宝贝,多年都不曾示人,若非第五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惹得京城百姓人人皆知,梁继之才不愿这般忍痛割爱。   温娴小心接过,甫一握在手中,果然便觉一股暖意袭来,这玉仿佛真是通了人性一般。   着实是个难得的好物件。   温娴拢入怀中,贴身放置,浅浅道了句“好”。   见她收下,梁继之总算放了心,又见前头拥堵,想要留下自己的宝马,还没开口,迎面赶来一队守卫军,正巧去往街口疏通交通,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作罢。   温娴见他纠结的模样,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哪里还敢耽搁,催促着让梁继之赶紧离去。   恰此时,车夫赶着马车慢慢过来,路面已然畅通,梁继之不好再留,笑着与温娴道了别。   两人分两路而行,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同时,对面酒楼二层观景台上的那抹身影也悄然隐去。   佟三春踱步坐回桌边,将刚刚看到的画面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了第五辞,顺带遇到重点环节还免不了添油加醋一番。   然后第五辞便听到了几个类似于“喜笑颜开”、“触碰”、“礼物”、“分别”等暧昧字眼,他宛如见鬼一般盯着佟三春,嗤道:“你是淫词艳曲听多了,见到男女独处就自动联想到什么不可言说的龌龊情节,一个是我阿弟,一个是我……”他轻咳一声,支吾地说:“我媳妇儿,这能扯到一处吗?”语罢,他又狠狠瞪了过去。   佟三春平白又挨了一顿骂,心里极不服气,反驳道:“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玩不过……”   话没说完,第五辞猛地攥住他的衣襟,面露凶相,警告道:“好好讲话,仔细你的嘴!”   佟三春从小便跟着第五辞混日子,见识过他揍人的狠厉劲儿,现在惨遭威胁,一时真有些心虚,他咽下一口唾沫,连忙又改口:“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嘛,弟妹这般花容月貌,难保不会有别人生出色心,咱们不多盯着,岂不让别人钻了空子。”   听罢,第五辞的表情果然出现了松动。   佟三春继续煽风点火:“我知道你不喜她,可自家的媳妇儿还是要管的,你不能老是让她这般抛头露面,女人家嘛,还是应该待在家里才对。”   第五辞放开钳制佟三春的手,没有回应,瞧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良久,他才抬头,对上佟三春挤眉弄眼的表情,一字一句道:“那是她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同样你也不准再提任何一句有损温娴名誉的事,否则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佟三春迫于压力,面上连连点头,片刻都不犹豫,使劲道:“是是是,你家的媳妇儿你来疼,我不说行了吧。”   可你不也老做一些有损人家名声的事,还好意思说别人。当然后面这句话他放了心里,没敢说出口。   但第五辞这边,冷不丁地被佟三春一搅和,心里简直乱到了极点,莫名就闪过温娴甜甜笑着与梁继之叙话的场面,她在府中对他倒是很冷淡,可遇上别的男人,却又如此不一样了。   第五辞越想越不得劲,酒也喝不下去了,径直回了府。   ——   近日天气愈发的炎热,屋里闷,好在院里还有些凉意,云烟着人搬了张躺椅,安置在槐树下,又备好冰酪和水果,立在一旁安静地伺候。   温娴半倚在躺椅上,手中捧了一卷书,低垂着头,看得极为认真,晚风吹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平添了一份柔美。   温柔,娴静,当真是人如其名。   第五辞大步流星地跨进来,刚要叫人备水沐浴,可一瞧见这场面,自个儿那些粗鲁的言行顿时便就收敛了不少。   他原以为温娴会主动上前来侍奉,已经准备转身回屋了,可走到半路没见人跟过来,心里开始抽抽似的泛着酸。   第五辞佯装无事地重新退回来,在温娴周围左晃晃右晃晃,脑子一混,竟硬生生憋出一句:“之前那事是我的不对。”   说完他又觉得没面儿,捂脸望天,恨不得自掘坟墓钻进去。   丢人,真他娘的丢人,平生首次道歉,还是对着一个连重话都不曾说过的姑娘。   第五辞颊边涌出一团红晕,明明心里紧张得很,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双手环胸,整个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   温娴从书中抬起头,听到这话并不觉得惊讶,她淡淡觑他一眼,小声道:“我不介意的。”   第五辞一蹦三尺高,拧眉问:“这都不介意?你到底有没有心?”   自家丈夫都混上青楼去了,为人妻者不仅没有暴跳如雷,竟还这么……这么波澜不惊?   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中。   温娴不答反问:“那我如果让夫君不要再去,夫君会答应我吗?”   第五辞昂起头,吹了一记口哨,蛮不正经道:“我考虑考虑呗。”   “哦。”温娴复又低下头,没再答话。   第五辞一噎,再次吃了瘪,他低头盯着温娴的发髻,不停地挤眉弄眼。   你再问一句啊,再问一句我不就答了么?   温娴似是察觉到了这股视线,仰起头,再次注视着他,第五辞心头一惊,复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模样。   双方僵持之下,温娴轻启唇瓣,又问:“夫君可否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去潇湘馆了?爹娘会很生气,我也会难过的,你……”她深呼口气,试探道:“以后早点回家,成吗?”   第五辞思绪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脑中似有烟花炸开,轰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她在说什么?她说她会难过,她希望他早点回家?   第五辞猛眨眼睛,盯着温娴半开半合的粉嫩唇瓣,心头哗啦就跟淌过蜜一样甜。   她这般小心翼翼,不是喜欢是什么。   她果然还是喜欢着他,一如婚前,还是这般爱慕他,女儿家那点占有欲,想来不过如此,既然话已出口,他当然也不好佛了她的好意。   第五辞以拳抵唇,假咳一声,正经道:“知道了。”   温娴眉眼弯弯,嘴角擒着笑,朝他点点头,很是开心地说道:“好。”   --------------------   作者有话要说:   陷入自恋中的男人呐~ 第二十五章   果不其然, 接下来的日子温娴好过了许多,第五辞总算听进去了话,没再不分昼夜地外跑, 即便出去玩,大多时候也能按时归家,从前那般醉生梦死外加夜不归宿的日子, 现在也已不多见了。   温娴彻底放了心, 一门心思扑在管家上, 她白日窝在书房理账本, 偶尔第五辞也会跟着过来转悠,但他一看书脑袋便疼,根本就坚持不下去,晃荡了几次就又跑了。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度了过去,温娴忙碌之余还会亲自下厨, 钻研些可口的饭菜, 第五辞嘴挑,又时不时闹着吃宵食, 下人们做的他瞧不上, 温娴便自告奋勇领了这桩差事。   她新研究了几道西南样式的点心, 酥软爽口, 甜而不腻,颇得下人们的喜欢, 正好今日成了型, 可以端出来给第五辞尝尝。   但温娴左等右等, 仍是不见他回来, 派了几个小厮出去找人,也说是没见着踪迹, 温娴只好又把糕点收了起来,叫人摆上膳,自个儿先吃饭。   她刚净过手,重新坐回桌旁,筷子都没来得及动几口,第五辞踹了一脚屋门,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临到温娴身边,他一把拽下肩上的书袋,哐当便扔在桌上,瘫坐在椅子里,呼呼喘着粗气,活似干过一场恶战。   但不多时,桌前烤羊腿的香味就飘进了鼻子,第五辞咽下一口唾沫,撸起袖子就吃了起来。   温娴轻轻拍着他的背,又递来一杯水,劝道:“夫君,你慢些。”   第五辞后知后觉自己行为实在有些粗俗,待坐端正,用绢帕揩过手,洗净上头油渍,再走回来,慢慢解释说:“今天我去书院了,先生见我不顺眼,把我狠狠地罚了一顿。”   温娴吃了一惊,问:“夫君去书院……作甚?”   实则也不怪温娴觉得惊奇,寻常百姓压根就不会相信第五辞这小混蛋会老老实实上书院求学,按照他平日招猫逗狗的臭德行,会读书才怪了。   第五辞当然也猜到温娴心中所想,撇撇嘴,道:“你别看我如今胡闹,幼时那可称得上是天资聪慧,人人都说我有仲永之才,以后必定也是状元之貌,那时我上书院拜学,三五百的后生,先生一眼便相中了我。”   他说起来满脸都是骄傲之色,不过时间拉长到现在,沧海桑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虽然现在不成器,堪堪也只挂了个名,可我好歹也是先生的学生,该有的课业一样都不能少。”   说来说去,温娴总算悟出了其中的门道,原来幼时的第五辞也曾因才学而名动京城,武安侯念其聪慧,特地代子向山长求得一个入学的机会,本想着能让他涨点学识,哪知第五辞后来半路跑偏了道,落得学业荒废至今,他能如此作为还不被书院除名,背后也少不了武安侯的走动打点,现在虽是只挂了个空名,但该有的课业一样不能落下。   温娴夹了块鹅肉放在第五辞盘中,蹙眉问道:“先生为何罚你?”   第五辞直言直语:“今日月考,我老早就上书院参加考试去了,可题目太难,我又答得不好,先生生气,便把我罚去抄书,一整天都不准吃饭,我饿得很了,这才跑回来的。”   语罢,他又赶紧让人再添了一碗饭,吃着盘中的肉,喝着盅里的汤,心里别提有多快活。   “今日这菜倒是合我的口味。”   温娴敛眉一想,可不是嘛,饿急了什么都好吃。   但她不好指责第五辞的不是,只道:“未经允许,擅自出逃?书院那里怎么说,你没打招呼就回来,先生会不会更加生气?”   第五辞听后也有些尴尬,差点就把自己失手弄伤先生的事抖落出来,对上温娴的眉眼,没由来的心虚,他摆弄着手里的羹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着面前的白粥,然后扯起谎来。   “先生哪里愿意管我啊,他巴不得我少在他跟前晃悠,什么都没说,直接放人了。”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乍一听还真寻不到什么错处,温娴对此深信不疑,并贴心地为第五辞布菜。   她想着为人妻者,理应助丈夫早日步上正轨,便也好言好语劝着第五辞听话读书。   可这套说辞第五辞从小听到大,光是温娴一开口,他就知道接下来的走向,于是没好气地回瞪过去,逼得温娴只能噤了声。   然而没过多时,第五辞又从书袋里翻出一摞书卷,摊在桌上,跟温娴打着商量:“我听孟天说你爱看书,想必也能做文章,你看看这上头的题目会不会写,如果没问题的话……”说到此处,第五辞已经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兴奋道:“你便顺手做了吧。”   “夫君是要我代你作弊!”温娴美眸瞪得浑圆。   “什么作弊,说得那么难听。”第五辞啧了一声,不以为意道:“这又不是考试,不过就是先生随意布下的课业罢了,你不答应,那我找别人了。”他作势起身就要出去。   温娴当即唤住他,扭捏地绞着臂间的披帛,好似纠结,又好似犹豫,万分挣扎之后,才苦着脸蛋,点头道:“我试试。”   不过温娴答应并非是当真愿意替第五辞明目张胆撒这个慌,而是怕他在外胡来,找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万一对方在答案上乱动手脚,写了不该说的话,传到官家那里去,免不了要治一个大不敬的罪。   温娴对自己的才学并没有多少信心,不过也是赶鸭子上架,逼不得已罢了。   但第五辞可是甩出去好大一个烫手山芋,乐得嘴角笑意藏都藏不住,现下饭也不吃了,银筷一丢,撒开腿便往外跑。   隔了好远,温娴还能听见他霸道的命令声:“十二个时辰之内,我要看见具体成果。”   温娴耗了一宿,才算勉强完成了任务,为防止先生起疑,还特地模仿了第五辞的笔迹,然后写下详细思路,方便第五辞背诵,免得他在人前露馅。   她把书与稿纸一并交给孟天后,身子也疲倦到了极点,回到卧房,几乎是沾床就睡。   然而第五辞连句谢谢都没说,拿着温娴给的答案欢天喜地地交了差,他嘴甜,又满口的仁义道德,哄得先生们信以为真。   众人纷纷倒戈,开始夸赞第五辞是大智若愚。   山长更是念他进步迅速,特准评了优,将第五辞的文章誊抄下来,发给诸位学子传阅拜读。   院中之人无一疏漏,付淮安也看到了这篇策论。   他久闻第五辞的名声,对此多有好奇,待仔细读后,却觉得有一种熟悉之感,遣词造句和行文风格都仿佛是看过一般,付淮安想不出哪里不对,直到他发现了文章当中的小猫腻。   当今文人惯爱书写辞藻华丽的大长篇策论,看起饱含学识,读起来却是拗口又晦涩,温娴从前读到这样的文章,为了上口,便在每处断句的地方标注一个圆点,用以区分上下文。   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写诗或者作赋时,总会在尾字的右下角拉长一个圆点。   这是温娴独有的读书习性,几乎少有人知道,就连付淮安也是幼年与她相处之时悄然发现的。   此刻这篇文章,加上这个小秘密,付淮安可以十分料定这是出自于温娴的手笔。   但他没有贸然揭发,默默看过,再默默收好,珍藏在匣子里。   按照轮值,今日由他负责书院后山的扫除工作,午休过后,付淮安立即拿上笤帚走出寝舍。   春日已过,世间再无百花红,后山的槐树却独有一番厚重韵味,长风一吹,消暑纳凉,树叶簌簌作响,几不可闻,似是最悦耳的呢喃。   付淮安不急不慢,扫除过半,便留在一处凉亭间歇息。   他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一阵悠闲轻快的口哨声,来人似乎心情尚佳,连步伐都变得分外轻盈。   可书院规矩极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食不言寝不语,就连走路,也不可如此随便,此人绝非院中人,更不可能是学子。   付淮安暗暗猜想,接着扭头看去,果然便见第五辞,正不疾不徐地往这边过来。   他同时也看到了付淮安,紧跟着上前,含笑道:“付表哥——”   一如既往的语气,调子拖得老长。   付淮安压下心中不适,起身报之一礼,回笑道:“第五公子。”   “诶,客气了。”第五辞抬手示意他坐下,随后撂袍落座于对侧,佯装埋怨道:“付表哥唤我一声表妹夫便成。”   付淮安一噎,多日不见,这人自来熟的毛病已经更近一层楼了。   明明是个贵公子,却整日吊儿郎当不正经,若不是看在温娴的面子上,他当真不屑与他为伍。   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有的,付淮安正了正神色,点头道:“那便如此吧。”   可这回答里面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第五辞还是看得出来的,他知付淮安不喜他,心里多少也能猜到缘由。   论起两人的缘分,还真得从数月前他大闹客栈那时说起,彼时他还苦口婆心规劝付淮安金榜题名后要去娶温娴,哪曾想风水轮流转,到头来却是他娶了温娴,打脸打得如此之快,第五辞都替自己尴尬。   于是乎他一展折扇,故作风雅的摇晃两圈,然后扯开话题:“今日难得碰面,我与付表哥竟然师出同门,咱们这可谓是非一般的缘分呐。” 第二十六章   于是乎他一展折扇, 故作风雅的摇晃两圈,然后扯开话题:“今日难得碰面,我与付表哥竟然师出同门, 咱们这可谓是非一般的缘分呐。”   付淮安狭长的眸子一眯,低低笑了一声,附和道:“说来真是惭愧, 我日日勤学苦读, 却也不比公子天资聪颖, 随手一写便是绝代佳作, 我愚笨,以后还需向你学习才是。”   这话说得倒是有点意思,潜在含义不就是说他平日不学好,临时抱佛脚嘛。   第五辞打着哈哈,胡扯道:“付表哥谬赞, 我那纯粹满纸荒唐言, 上不得台面,不过先生们抬爱, 才给了我几分殊荣罢了, 实则不值一提, 啧~”   说完他长叹一声, 扶额作痛苦状。   真是,对上付淮安别的没发挥好, 演技倒是愈发进步了。   “非也, 非也。”付淮安摇头否认:“我瞧公子这篇策论, 说的是前朝燕国之过失, 开篇引经据典,由内及外, 从点到面,论及军,政,民,商诸多领域,既明了又易懂,有理有据,着实令人叹服。”   他像是沉醉于欣赏中,逐渐阖上双眼,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倏而快速睁眼,盯着第五辞道:“可我细细读完,不知怎得,莫名生出一股熟悉之感,好似从前见过一般,不知公子可有什么参考书目,不妨推荐给我私下拜读,以缓缓我这求知若渴的好奇心。”   第五辞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会吧,这也能看出熟悉感?莫不是想找茬,故意讹人来的吧。   他抬眸,直直对上付淮安饱含深意的目光,面色不改,脑中却闪过无数个应对的法子,但还没回话,下一瞬,对方又开口了。   “表妹知书懂礼,少不了在公子身边红袖添香,你们二人才子佳人,当真令我艳羡。”   两人暗自较量着,视线相撞,火花迸溅,硝烟味十足。   第五辞嘴角扯过一抹玩世不恭的淡笑,继而点点头,也不否认地说道:“的确,文章并非出自我之手,不过是温娴见我夜读辛苦,怜惜自家夫君身体有恙,提出愿意代写文章,就这么试了一试,后来我看了觉得不错,所以便拿来交差了。”   付淮安一噎,这人好没脸没皮,学业做做手脚也就罢了,这时都不忘借机炫一炫自家的夫人,也不知该骂他一句不知好歹,视读书为无物,还是该夸夸他命好能得妻如此。   付淮安垂下眼睑,抿唇不悦:“公子不应欺瞒先生,也不应把表妹拉下水,她才学过人,冰清玉洁,自来就没做过什么违背原则之事,如今跟着一起胡闹,想必少不了公子的推波助澜吧。”   呵,竟然还指责起了他的不是,付淮安这是当着面都毫不掩饰自己对温娴的关怀之心,第五辞是可忍孰不可忍,晃起折扇一下下地拍打着掌心,笑着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如今是郎有情妾有意,这你情我愿的事,付表哥怎得这般冤枉于我。”   付淮安喃喃:“郎情妾意?”   第五辞挑眉回应:“当然,家有仙妻,此乃我之幸,也是我后辈之福啊。”   付淮安抬头,对上第五辞似笑非笑的眼神,虽知他是故意放话惹自己不快,但还是免不了受下这股气,随后声如蚊蚋地道了句“嗯”,并且没再接话了。   可第五辞依旧不依不饶,抖筛子似的又说了一大堆话:“我听戏文里常说青梅竹马,人人称赞其是一段佳话,可没有遗憾,缘何会传颂为佳话。少年郎情窦初开,惯爱许下类似一生一世的挚爱诺言,自以为哄得了少女心事,圈住人家半生青春,便可自顾潇洒,幻想着成年即娶,美则美矣,可是竹马有意,焉知青梅就会有情?若真是两厢情愿,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后来者居之,竹马虽好,却终究抵不过天降。”   如此一番阴阳怪气嚯嚯完,第五辞才畅快般的舒口气,谁让付淮安先不怀好意地挤兑他的,若非如此,他才懒得提什么酸里酸气的青梅竹马情谊。   付淮安听完果然白了脸色:“公子此话何意?”   第五辞没回,转而抬头望天,嘴里还“哎呀”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拍着大腿,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府,家中娇妻在等,我晚了她可是会伤心的。”   说着他还不忘与付淮安道别:“付表哥就别送了,咱们下次再聚,后会有期。”   付淮安同时起身,拱手回礼,轻声与第五辞道着“好”,他笑着目送完第五辞离去,再一回头,嘴角的笑意瞬间垮了下去。   ——   温娴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动静还不小,惊醒了在旁做活儿的云烟,她转眼便拾起搭在架子上的外袍给温娴披上,又再三强调道:“小姐嫌热不肯加衣裳,可昼夜温度交替快,若不仔细着身子,等到晚些时候吹了风,合该又染上风寒了。”   “我没那么体弱。”温娴笑着拢了拢衣襟,接过云烟递过来的热茶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随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云烟扭头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太阳西斜,估摸着已经戌时了。”她随即又叹了口气,噘着嘴抱怨道:“您就是太固执了,少爷只说过一句要留饭,您便一直在这儿等着,他若是真不回来,岂非您要饿着肚子入睡。”   第五辞晨时出门前,特意叮嘱了一句要等他回来,说得极为正经,温娴便就以为他真的会回府用膳,哪里还敢怠慢,一直守着承诺,等候到现在,可临近太阳落山,他都没有任何动静,不免再次让人起疑。   云烟又催促着让下人摆膳,温娴拗不过她,点点头应了下来。   “那便传膳吧。”   她吃饭速度慢,且还不时停下来等等第五辞,熬过了大半宿,等到沐浴完,第五辞都还没有回府,温娴这才发现自己又被他爽了约。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温娴心里一阵失落,面上却要强装镇定,应付完伺候的丫鬟,待所有人离开,才慢吞吞地上了床。   她刚躺下没多久,忽听外头咚咚咚几声疾跑,接着房门被人大力推开,第五辞抱怨的嗓音响起:“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温娴倏地睁开眼,忙不迭地坐起来,衣服都没来得及套上,茫然道:“夫君怎么回来了?”   第五辞抿了一口茶水,听到这话差点没就此喷出来,他扭头看一眼温娴,没好气道:“有家不回,我还能去哪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娴连连摆手,趿上鞋,缓缓走下来,羞赧笑着:“原以为夫君不会回来,我便早早打发了丫鬟们回房,现在大家都睡了,夫君如有吩咐,可先让我来。”   说到吩咐,第五辞的确是想唤人准备点吃食来着,但他转眼看到温娴那张羸弱的身板,到嘴的话又生生压了下去,强人所难的事情他做不出来,更何况是打发温娴去厨房烧菜。   “伺候的事情交给孟天,用不着你在这儿杵着,赶紧去睡觉,多晚了还在瞎晃荡。”   第五辞站起抻了个懒腰,揉着后颈往净室的方向走,然后温娴就见孟天拎着热水一桶一桶往第五辞身后跑,主仆二人配合得默契,没多时便收拾妥当。   第五辞绞干了头发回到卧房,温娴已乖巧地躺在床上,听见门口的动静,极为迅速地坐起身,跪坐在里,给他腾出好大片位置。   “夫君,你睡么?”她无意识地问起。   丝毫没有察觉这句话有多么的暧昧。   第五辞耳尖一红,嗡嗡道了句“嗯”,然后翻身上去,躺下,盖被,一气呵成。   耽搁到这么晚,两人都有些疲惫,温娴见他眯上眼,也跟着躺了下去,裹紧身上的小被子,尽可能地移到最里面。   成亲也快一个月了,可两人同床的次数并不多,即便睡在一张榻上,第五辞的讲究也多得很,分被而寝,各不干扰,简直把“别碰我”三个字印在了脑门。   温娴一直默默承受着他的冷淡,连份女儿家该有的疼爱都没有尝试过。   偶尔侯夫人问起,她也只能撒谎蒙混过去。   顶着莫大的压力,也不敢与第五辞直言。   其实受到暗示的又何止温娴一人,侯夫人时不时也会敲打敲打第五辞,并且神神秘秘拉着他传授经验,说什么要温柔细致,不能心急,女儿家娇弱,要疼人……   每回第五辞都熬不过半刻钟,嘴上答应着是是是,脑子早就不知想何物去了。   他自来就不是重欲之人,对于那事也并没有太大的需求,人世间最美妙的体验,他想着要与心爱之人共度,所以这么些年,即便混账,也从来没有动过那等色心,清清白白,孤寡至此。   但今时不同往日,成了婚,免不了要尽到为人夫的责任,第五辞每次躺在床上,心绪总是久久无法平静,既想给长辈一个交代,又不想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搭进去,他还没那么冲动,愿意就这么牺牲自己。   如今正值青春年华,他一个大好男儿,岂会轻易栽倒进情爱中。   这番想明白后,第五辞整个人都舒坦不少,可一到夜晚,情绪难免会被放大,他想到了侯夫人的叮嘱,又闻到来自温娴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某处竟破天荒地有了热意。   第五辞瞳仁一缩:这也能情动!   他面上禁不住尴尬,赶紧捂被遮掩自己的反应,然后迅速翻了个身,却和同时调整姿势翻身过来的温娴迎面碰上。   两人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相隔之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喷洒在颊边的炙热气息。   第五辞心跳如擂鼓,额角甚至冒出了浓浓密汗,他把这一切归结为夏日炎热由此产生的正常身体反应,猛地一把推开温娴,然后翻身闭眼,心里默念清心咒。   温娴本还迷糊着,被第五辞这么一顿欺负,现在睡意全无,回想起他方才的蛮横,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忙问道:“夫君怎么了?”   或许是心里惧怕,她的声音小小的,又娇又软,竟听起来还有股撒娇的味道,第五辞呼吸一窒,扭头看了过去,温娴眨巴着眼睛,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后背,此刻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也看了过来,她莞尔一笑,第五辞更加紧张。   他重重喘了两口气,然后掀被下床,左脚踩着右脚,跌跌撞撞跑去了书房。   --------------------   作者有话要说:   啧啧啧,某人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却很诚实嘛 第二十七章   温娴不明所以, 等上好一会儿还没见第五辞回来,又耐不住困意,倒头睡下了。   第二日醒来, 身侧被褥早已空荡,温娴一摸,亦没有任何温度, 第五辞整晚都没回来。   她又惊又怕, 立刻唤了云烟进来问问情况, 才知他临时改变主意, 宿在了书房,这时已经转醒,刚吩咐厨房送去吃食。   温娴这才松了口气,惊叹于第五辞的努力,连早膳都没用, 亲自下厨做了一份凉茶, 踩着晨光熹微,慢慢给他送去。   但还没走出沁园, 就有小厮匆匆赶过来禀报, 说是夫人回来了, 现在马车已经到了巷口, 问温娴何时出府迎接。   温娴一听哪里还敢犹豫,立刻随着小厮走去前院, 同行的途中还遇到了第五辞, 他今日看着老实, 但为人太过冷淡, 不仅连句招呼都没打,还仗着身量优势把温娴远远甩在后头, 真是可恶至极。   不过好在孟天比较懂事,自告奋勇揽下云烟手中的差事,一手拎着食盒一手忙去搀扶温娴,三人紧赶慢赶,好歹没有落下太远。   侯夫人难得外出,带了不少的丫鬟随从,粗粗一数便有十余人,另外还加几十箱行李,前后五六辆马车,一行人浩浩汤汤,直奔侯府大门而来。   温娴与第五辞并排,不同于他的淡然,内里很是焦躁不安,唯恐哪里出错,引得侯夫人回门不喜。   她一贯谨小慎微,才刚听到吱呀的车辕声,便提起裙裾迎了上去。   丫鬟们鱼贯而出,移开车门,恭敬地立在一旁。   侯夫人探出半个身子,随意往门口一扫,视线落在中间那人身上,眼睛募地一亮,顺势招了招手。   “儿啊。”   “诶。”第五辞立马整了整衣襟,负手迎了上去,哪知下一瞬,侯夫人直接越过他,拉起了温娴的手,他伸出去的爪子被迫画了一个圈,然后拍回后脑勺,佯装无事地整理起纹丝未动的发带。   “儿啊,等候多时了吧?”侯夫人笑盈盈问道。   温娴反握住侯夫人的手,摇头笑道:“这是我与夫君的责任,应当的,便是等上整日也要得。”   侯夫人果然满心欢喜,频频点头,止不住念道:“好,好,好,你们夫妻同心,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第五辞飞起的脚步还刚迈在半空中,见到此景,犹如吃下一颗柠檬,嘴里牵动着心里,滋溜滋溜泛起酸意。   他以拳抵唇,故作响亮地低咳一声,扭捏道:“娘——”   侯夫人置若罔闻,上下打量着温娴,随后蹙眉问道:“这才几日,怎得瘦了这么多?”   温娴浅浅一笑,先是安抚一番第五辞,接着转过来对着侯夫人好生解释:“天气太热,没有什么胃口,吃得少,自然也就瘦下来了。”   京中一贯盛行赢弱之风,女子以瘦为美,互为攀比,一个赛一个的娇美,侯夫人点头表示理解,却又见不得温娴这般体弱,拍拍她的手,同时叮嘱下人仔细伺候。   两人亲亲热热,互相叙着话,眼看着就要走近府邸。   第五辞见缝插针,试图从温娴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宠爱。   “娘,那个……”   侯夫人这才发现第五辞的存在,止住脚步粗粗撇他一眼,然后象征性地“唔”了一声,接着又拍拍温娴的手,扭头走了。   第五辞满腔热血从头顶冷到脚底,不满受到这等忽视,忙又追上去,急道:“娘,你都不问问我。”   孟天跟着在后面止步,听到这话,差点没一口唾沫呛死。   老天鹅啊,这是大名鼎鼎的纨绔公子能说出来的话么?!   果不其然,侯夫人一脸看呆头的眼神盯着他,那股嫌弃劲儿简直与从前的第五辞如出一辙。   “有事?”   第五辞憋得面脸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娘你这是有了媳妇忘了儿了!”   说完他还不忘越过侯夫人的肩头去瞪一眼温娴,结果没起到什么作用,反遭侯夫人一顿暴锤。   第五辞捂着他那俊美无双堪堪排名京城首位的绝代容颜,喃喃道: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这是做了什么。   “哦,对了。”侯夫人难得记起一桩大事。   第五辞巴巴地凑上去,激越道:“何事?包在我身上。”   侯夫人转身指着一众忙碌的下人,随手扶正头顶的钗环,漫不经心道:“行李带得有些多,底下人忙不过来,你去帮着搭把手。”末了,她还不忘再警告一番:“仔细别弄坏了东西,那可都是值钱的大件货。”   叮嘱完,侯夫人这才放心地进了门。   温娴也走了,第五辞甚至能从她眼神中品出那么一丝丝的不忍。   “……”果然是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半天提不上来一口气,直直往后栽去,吓得孟天神魂颠倒,连忙冲过去扶住他。   “少爷,别耽搁了,赶紧搬东西吧。”   第五辞:“……”好你个孟天,这个时候还不忘打击我。   ——   三大马车的行李,第五辞累到腰都快直不起来,忙活了大半天连口水都没喝,就指望着中午那顿饭。   哪曾想回到前厅,侯夫人已经优雅地用完膳,正同温娴低声攀谈,两人似乎说到了尽兴处,都不约而同地掩嘴轻笑。   第五辞才无暇顾及这娘俩儿,急吼吼地冲到桌前,定睛一看,只剩下残羹剩饭,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完整的鸡腿肉,结果还被人恶意扔到了冷汤中,一半藏一半露,上头还漂浮着绿油油的小葱花。   第五辞顿时腿软跌坐在椅子上,嘴里止不住地喃喃:“我要吃肉。”   侯夫人嫌弃地瞥过他一眼,呵道:“坐没坐相,把背给我挺直了!”   这个家连武安侯的话都不一定听的第五辞,勉强还能顺着侯夫人的意,再加上这道中气十足的训斥,他忙不迭地直起身,埋怨道:“娘我累得很,你不心疼也就罢了,怎么连口饭都没给我留。”   说到心疼,侯夫人又何尝舍得这般折磨第五辞,倘若他能懂事一点,她便不会这么急吼吼地赶回来,怠慢了外头一众命妇不说,回来还要收拾一屋的烂摊子。   还好现在气也撒完了,合该是说正事的时候了。   “这几日又跑出去胡闹了?还招惹上书院的先生,你是皮肉又痒痒了,等着我给你松松筋骨是吧。”   一连几个问题,问得第五辞瞬间就懵了,他肚子饿,脑子转得也不快,想了半天才理清楚其中的缘由,怪不得他娘突然就回了府,大门前没什么好脸色还使唤他去搬行李,合着全是为了出气。   就那么一点芝麻小事,搞得兴师动众,活似他砍了人一样,第五辞脸黑如锅底。   昨夜整宿没睡好,今早还要被迫干苦力,又困又累不说,现在肚子还饿得咕咕叫,第五辞自觉太冤,偏不认这个说法,狡辩道:“我没有,先生们可喜欢我了。”他一指温娴,又道:“不信你问她。”   温娴被第五辞推出来挡箭,实话不敢说,谎话也不敢撒,踌躇了半晌,只能低下头一言不发。   第五辞看到这反应,登时就怒了,想起她对侯夫人的笑脸相对,潜意识便认为是温娴告的密,又把方才受的罪一并算在她头上,气鼓鼓道:“我就知道会是你,果然没安好心。”   “你说什么?”侯夫人一掌拍在桌案上,力度之大,震得碗碟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自己惹了事,还好意思指责别人,本事不大,口气倒不小。”   第五辞倒没觉着让别人代替写答案是个什么大事,揉了揉耳朵跟侯夫人瞎胡扯:“先生都没说什么,娘你就别计较了。”   侯夫人睨他一眼,哼道:“先生当然说不了你什么,他嘴都张不开,你能指望他怎么说你。”   话音刚落,第五辞呆滞了,同样温娴也愣住了。   两人皆以为挨骂的是那桩作弊的密事,殊不知侯夫人话里有话,暗示的分明是另外一桩要事。   这事温娴不知,但第五辞熟啊,他一拍大腿,哈哈笑道:“这个事嘛,它其实是个意外……”   侯夫人满脸厉色地瞪着他,第五辞嘴角一收,转而又做痛心状:“先生没事吧,我就不小心推了他一把,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没那个胆啊。”   说到前日他上山,赶着去参加书院月度的大考,刚坐下没多久,先生巡堂过来看到了他的考卷,也不等人写完,蹭地就抓起来检查,一边看还一边发出“啧啧”的嫌弃声。   第五辞不愿,站起来去抢,可先生也不愿,非要看个究竟,两人就这么当堂拉扯起来。   可怜先生一把年纪了,哪里禁受得住这般折腾,还没说上几句,就被第五辞失手一推,踉跄着跌倒在地。   事后他也道过歉,挨过罚,又规规矩矩把先生送回了府,这事本就算完了,书院封锁了消息,第五辞便也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没什么错,哪里知道侯夫人杀了回马枪,特地回来逮他。   第五辞敢做也敢当,摸摸鼻头,赶紧认怂:“我有罪,我这就收拾东西去给先生赔罪,我捏肩捶背好好伺候他,绝没有二话,您老就放心吧。”   说完第五辞就准备开溜。   侯夫人冷漠的声音在后头响起:“站住!”   第五辞回头,不耐道:“娘,你又怎么了。”   侯夫人不语,竖掌轻提再轻放,身后小厮立刻会意,没过半刻钟,七八个高大侍卫涌了进来,把第五辞团团围住。   温娴不知其中用意,但也隐隐猜到第五辞又要挨罚,忙不迭地起身想要阻拦,但被侯夫人用眼神制止住,她无法,只好原封不动又坐下。   侯夫人严肃且不留情面:“带下去,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放他出来。”   话音刚落,第五辞便被架着出了门,临到最后,甚至连句冤都没来得及喊。   这么一番拾掇完,侯夫人耳根子总算清净了不少,她优雅起身再扶鬓,冲着温娴笑了笑:“收拾东西,我们去给先生赔个礼。”   --------------------   作者有话要说:   侯夫人:“儿啊……”   第五辞:“诶,娘。”   侯夫人:“滚开。”   第五辞:“……” 第二十八章   眨眼间的功夫, 第五辞又被关进了祠堂,不过这回更惨,连口水都没喝着。   他累得趴倒在地, 等休息好,又朝外嚷嚷着要出去,但外面奴仆虽多, 却无一人会回应他, 第五辞到最后饿得实在受不了, 只得壮起胆子去拿香案上的贡品。   边吃边念叨着“祖宗保佑”, 好不容易两个果子入了腹,这才总算捡回了半条命。   第五辞吃饱自然也有了力气,翻箱倒柜开始研究该怎么逃出去,但胳膊肘终究拧不过大腿,侯夫人把门窗捂得严严实实, 弄得第五辞丁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折腾到晚上,总算是老实了不少。   得亏是从小就有被关祠堂的经验, 第五辞才提早准备了好些过夜的行当, 从桌案后面翻出一床薄被, 整理好蒲团, 铺上被子,睡一边盖一边, 挤着挤着倒也不觉得难受。   第五辞睡到不知何时, 肚子又咕咕闹起了脾气, 他翻了个身, 抓起案上摆放的苹果,三两下啃完, 擦干嘴,倒头又睡了下去。   接着迷糊之时,他听到街尾的梆子声,铛铛两声响完,紧跟着有脚步传来,然后便是钥匙插进铜锁的转动声,很快叮咛一下,门开了。   第五辞脑中倏地清醒,趁着来人还未走近,一跃而起,拔出案上香烟,上前两步,直抵対方脖颈。   “你是谁?想干嘛?”   隔着淡淡月色,分明只见来人一袭黑色斗篷,面容全然遮挡在宽大兜帽中,但据身型来看,依稀能辨出是位女子。   対方估计也被这情形吓到了,哆嗦之下,艰难道:“夫君……”   第五辞这才认出了这道瑟瑟之音,松了口气,立马收回手,转过身把香重新插入香炉中,拜了三拜,扭头道:“你来就来呗,搞得这么神神秘秘,我还以为府里进贼了。”   温娴眼看着第五辞走远,等他上完香,才敢挪开步子,慢吞吞道:“我担心你在这儿挨饿,便做了些吃的送过来,又不敢让母亲知晓,所以行事稍微隐秘了些。”   “夫君整日都没吃饭,想必该是饿了吧?”温娴提着食盒慢慢往里走,到了第五辞身边,同他一起侧坐在蒲团上,小心拆开三层屉格,往外摆着餐盘,同时随口夸赞起了他的身手:“我早听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没想到夫君的反应也能如此迅速,不过片刻之间,就把我完全控制住了。”   第五辞听后下意识地绷紧了拳头,生怕自己太过冒失以至于露馅,可见温娴只是端着崇拜的眼神看向他,第五辞便就明白她应是什么都不知情,心下放松,瞬间又恢复了从前的慵懒之色:“唬人而已,没什么可稀奇的,也就骗骗你们小姑娘。”   温娴顺从地点点头:“夫君同他们一样,也很厉害。”   第五辞低咳一声,莫名就挺直了腰背,显然这番夸奖已经让他有些飘飘然了,自古女子崇拜英雄,他觉得自己胸口的热血更滚烫了。   寂静深夜,任何细微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第五辞随意瞥了一眼温娴的动作,好奇问道:“这什么东西啊?”   “鲜花饼,枣夹桃,还有甜汤。”温娴把吃食一盘盘摆放好,接着盖上食盒小心放置在墙角,対着第五辞小声说道:“母亲有过吩咐,不能给你送饭,所以我不敢开火烧菜,只悄悄装了些点心,不够多,但应该勉强可以填填肚子,夫君先暂时将就着,明早我再带些面食过来,定不会让你饿着。”   明早还来?关键这地方能这么随意出入的么。   第五辞瞅了眼门口,这才想起方才听到的动静,摸摸下巴,纳闷道:“你从哪儿弄来的钥匙?”   温娴偏过头,很是难为情道:“我从管家那里拿来的。”   “你还偷东西了!”第五辞惊叫连连:“你胆子比我还大!”   乖乖的,这是大家闺秀能干出来的事?   第五辞脑子嗡嗡作响,隐隐有种把温娴带坏的错觉。   温娴唯恐他闹出什么大动静,情急之下也顾不上羞涩,掌心覆在他的薄唇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扭头看了眼门外,紧张道:“夫君慎言,我没有偷东西,这些都是管家差人准备的,他心疼你,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你不要误会,更不要说出去,成吗?”   第五辞被捂住嘴,哪里还能说得出一个字,眨巴眨巴眼睛,听话地点了点头。   见他还算老实,温娴这才松开手,道:“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夫君吃完了早些休息,我等有空了就过来看你。”   她细细嘱咐完,又怕耽搁太久惹得守夜的丫鬟们发现,不敢多做停留,拢紧身上的斗篷,戴上兜帽,准备离去。   可第五辞却纠结着脸,半天都没去动盘里的东西。   温娴奇怪,问他:“夫君可是不愿吃?”   第五辞屈膝靠坐在桌腿边,模样懒洋洋的,瞧着并无几分正经,“我不爱吃这些零嘴。”   这个时候还顾着挑食,温娴简直拿他没有办法,好心劝着说:“没有其他法子了,你先将就着不行吗?”   第五辞依旧那副任性的模样,“我不吃。”   这口气听着就是在耍脾气,温娴耐着性子又问:“你难道不饿?”   “不饿啊。”第五辞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一点事都没有……”   话音未落,静默的祠堂突然出现一道“咕噜咕噜”的声响,不大,但刚巧入耳。   温娴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嘴角微扬,竭力忍住笑意。   第五辞脸上又窘又尬,匆匆拾起那几盘子吃食,挨个放进食盒里,闷头交到温娴的手中,催促道:“拿回去你自己吃。”   “可是……”温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闲慢的脚步声,许是守夜的下人正好梦醒了起身,按例要来视察情况了。   温娴不敢再留,拢紧衣裳,关门离开了。   但是临走之前,她还是悄悄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就在门口,一小片月光底下,打睁开眼就能够看见。   第五辞默默瞧着她的小动作,也没理,倒下头便睡了。   可不知为何,经过刚才这么一番折腾,他竟破天荒的没了睡意,不仅合不上眼,整个人还愈发精神了。   尤其是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跟在戏院唱曲儿似的,没完没了了。   第五辞翻身而起,刚一抬眼,便看到那个沐浴着圣光的木盒子,口中唾沫横生,某地儿叫得更欢实了。   但他想起方才那么信誓旦旦対着温娴嚎出来的大话,甚至带了点要战斗到底的决心。   第五辞曲起拇指,竖掌対着月亮发誓:   “我対着天,対着地,対着祖宗牌位发誓,绝不会吃那碗里一口东西。”   然后他就站在窗户边,故作高雅地吟诵起了诗经。   漫漫长夜过去大半,更夫走街串巷又开始巡逻报时,梆子声响过三声,原来已经是三更天了。   第五辞饿得头晕眼花,看着案上的几炷香,莫名有种想吃烤肉串的冲动。   他狠咽下一口唾沫,寄希望于温娴带来的那两盘点心,他想,吃一点也不碍事的吧?   天上地下那么多神仙,谁能知道他是谁,何况又没有留名,查户籍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再说上头的列祖列宗,他要是真被饿死了,第五氏一族不就彻底绝后了?嗯,这牺牲要不得,所以该吃还是得吃。   第五辞管不着什么打脸不打脸了,他左手一个饼,右手一颗枣儿,低头就能嘬上一口浓浓甜汤,美滋美味,幸福得脸上都快乐开了花。   吃饱喝足的第五辞,收拾完东西又躺回原位,这下有了饱腹感,眼皮自然就受不住困意耷拉下去。   他睡得迷糊且不知事,因为冷只得拼命地缩进薄被中,后来大概因为寻着了舒服姿势,第五辞竟就着这个环境做起美梦来。   梦中他躺在一簇雪白棉花上,身边三五个仙子施法运作着梭子在织布,她们速度快,须臾过后,一床蟠龙飞凤纹饰的鹅黄锦被便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情不自禁触手反复抚摸,这感觉细腻柔软且贴身。   ……   第五辞睡饱了才醒来,刚一睁开眼,就见身上盖着的大红喜被,他再一闭眼,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可伸手来回蹭了数下,终于发现这触感不太対。   被子没有横,脚也没有露,这破祠堂不可能还有这好待遇。   除非……有人偷梁换柱!   第五辞猛地跃起,琢磨着应是侯夫人心疼他,特地叫人送过来的温暖,不禁面上一喜,为重新做回亲娘的宝贝疙瘩而受宠若惊,   他嘴角上扬,止不住地偷笑,随后把被子一卷,正要拍门喊人。   可刚走没几步,外头又响起了一阵细微的交谈声,似乎是有人过来了。   第五辞又赶紧折返回去,挑了自以为很优雅的姿势装睡起来,接着他便听到两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其中一个丫鬟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姐,我们不会被夫人发现吧?”   被唤作小姐的女子顺利开了锁,一边推门一边往里走,“我打过招呼,应该没人会去给夫人告密,我们手脚快点,争取别让夫君发现了。”   第五辞:“……”我已经发现了。   云烟跟着叹了口气,边走边抱怨:“干嘛不让他知道,你做了好事不留名,我却恨不得把事情的经过贴他脑门上。”   她动作大,力气也大,为扯出被第五辞压在身下的被褥,一手便提溜起他的腿,顺带往旁边一推,自顾开始折叠起被子。   温娴戳了一下云烟的脑袋,嗔骂一句“胡闹”,使劲儿又把第五辞拉扯回到原位,确保他还在熟睡没有醒,这才直起身子対云烟解释道:   “他这么爱面子,知道了还不得又闹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省得再看他的臭脸。”   云烟噗嗤一笑:“倒也是,他脸那么臭,我也不乐意见。”   温娴默默没接话,催促云烟赶紧收拾好,主仆俩一个扛棉被,一个提食盒,悄无声息便离开了。   等人一走,第五辞立马跳起,真是又生气又感动,不过是先生气再感动,感动完了还是……感动。   他这是吃人嘴短,睡人嘴软,彻底栽倒在温娴的仙女裙下了。   “不过……”第五辞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有个贴心的小媳妇,好像也还挺不错。”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又想起那个全网皆知的梗了   第五辞:我就是饿死,从这儿跳下去,我也不会吃她一口东西!   后来:真香!   明天暂时更不了辣,呜呜呜后天再来 第二十九章   温娴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实则早就落入侯夫人的眼中, 她一边又气第五辞的混账,一边又感慨于温娴的贴心。   且不说家里有个懂事的儿媳妇,省了多少做父母的心, 光是温娴对待第五辞的情谊,就足以看出她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姑娘。   侯夫人便也不再追究第五辞的过错,大手一挥, 把他从祠堂放了出来。   第五辞重获自由, 头一件事便是给老祖宗们上了一炷香, 并暗暗发誓要改过自新, 重新做人,可这誓言究竟能撑多久,还得看他往后的心情。   毕竟嘴上说着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温娴摆上好些饭菜特来关照一下他饿坏的胃,亲自服侍, 直教第五辞吃得饱食餍足。   他午后自然又搭起了那张吊床, 躺在上面悠闲地晒太阳,而温娴则静坐在旁边, 拿起绣活儿做女红。   第五辞一个人躺着也没事做, 无聊过后便逮着温娴瞎聊天, 忆起那日清早听到的话, 他作势要弄个明白。   “你是不是平日挺厌烦我的?”   温娴闻言吃了一惊,连针扎错了位置都不自知, 抬起头, 轻声问:“夫君为何这么说?”   第五辞哼了一声, 别过头, 阴阳怪气道:“不是觉得我脸臭么,背地里是不是也这样骂我来着?”   温娴脸色募地变得苍白, 在他直勾勾的注视下,没由来的一阵心悸:“没有,你很好,我不会骂你。”   “我好?”第五辞好似被气乐了,说话也变得口不择言:“京里谁不说我是一个纨绔,简直烂泥扶不上墙,连街上的狗见了我都得绕道,你说我好?温大小姐是聋了还是瞎了,难道连这些都看不出来,还是你打算自欺欺人,就此耗死在我这颗歪脖子树上了?”   他就这么看着她,眼神执拗又自负,他的嘴也抿成了一条线,颇有些埋怨的意味。   明明长得那般好看,可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都带着刀子。   温娴听得难过,心里也难过,可鼻子再酸,面上还是得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来,摇摇头,浅浅笑着:“别人说的话不算,我只相信我看到的。”她重重地点点头,说:“我感觉得到,你并非只如表面那般。”   “夫君不要这么妄自菲薄,你是侯府的嫡子,以后也会是世子,你是爹娘的希望,也是全府的希望,你不该这么说自己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可第五辞看得刺眼,她越是这般,越衬托得他毫无建树,他的心里更加自暴自弃。   第五辞跳下吊床,走到温娴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叉腰说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就这样,成不了大事,我做不了世子,也撑不起这个家。”   “你别在我身上抱太大的希望,我不值得。”最后这句话他是用了心的,既是在对着温娴说,也是在告诫自己。   可这话未免太过伤人,温娴复又想起从前还在温府的日子,胆小甚微,处处都不讨好,她没得到过什么爱意,即便入了侯府,也不指望第五辞能够全然接受她,她只是盼着他能成长一点,像个男子汉,不要再惹爹娘生气,就这么一点点的要求,真的只是一点点,竟不知会这么的难以企及。   他这番说辞,无异于断了武安侯和侯夫人的后路。   温娴死死攥着手里的绣绷,一动不动。   良久,她才抬起头,目光澄澈,眼神坚定,里头虽有泪珠滚动,却丝毫不见怯意,这是她首次与第五辞袒露自己的心意,无所畏惧,坦坦荡荡。   第五辞垂眼瞧着她泪眼婆娑的娇弱模样,只觉得心口跟着堵得慌,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怜惜之情,喃喃道:“你……”   温娴接过他的话,唤道:“阿辞。”   这道呢喃鼻音略重,不似埋怨,却似撒娇,又甜又软,直攻人心防。   第五辞一时竟有些语塞,浑身定住,宛如被施了法术,酥麻之感传遍四肢,心口处跳得极快,他动了动唇,好半天才道:“你唤我什么?”   温娴一抹眼角盈泪,站起来同他对视着,她声音软,人也软,绷直了腰背也只堪堪挨到第五辞的胸口。   “我会替你撑起这个家……”她哽咽着说:“我会好好守着这个家,我嫁过来是要跟你过日子的,我想好好跟你一起过日子,你不准再说这些丧气话,什么值不值得,那都不是最要紧的事,人活着并不一定就是为了七情六欲,我们还有很多责任和担当,以后的半辈子,我都可以陪着你,但是爹娘还能陪你走多久,他们如今的岁数,又能够等你到几年……到了那时,你再幡然醒悟,时间还来得及吗,夫君你从小读书,懂得道理应该比我多,怎么还会说出这么没头脑的话来……”   温娴垂下头,声音也变得嗡里嗡气的:“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先回房了。”说完她也不理人,径直离开了。   过日子……   要和他好好过日子……   第五辞脑中反复闪过这两句话,喉结一滚,情不自禁想去拽温娴的胳膊,但抬眸看到她一脸梨花带泪的失落模样,一股破碎感撞入心扉,他在这一刻怯弱了。   他开始后悔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他到底在做什么啊,明明是想与她好好聊聊,以此改变对他的不好印象才是,可为什么到现在却成了这个局面。   第五辞眼看着温娴转身离去,颓然地拍拍脑门,一低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份还没完工的绣活儿。   青绿色不过巴掌大的帕子,上头绣了两株兰花,一高一矮,并排而列,高的那株已经成型,矮的那株只绣了半朵花蕊,极简却很传神。   第五辞心里蛮不是滋味,憋了半晌终究还是转身背对离去。   ——   温娴擦干眼泪,待平复好心情,才缓缓往卧房走。   云烟本在房内剪花枝,听到动静随意抬了抬头,却见着温娴红通的眼角,立刻变了脸色,上前焦急询问道:“小姐怎么了?是有谁欺负你了?”   说着她展开绢帕要去替主子拭泪,但被温娴摇头拒绝了,她没有回话,而是转身往内室走,似乎并不打算与别人解释。   云烟紧跟着走过去,边打量边嘀咕:“我瞧着侯爷与夫人对小姐都很客气,丫鬟们更是不敢得罪主子,那只有可能是少爷干的。”她撅着嘴,一跺脚,恨恨道:“简直是欺负人!我找孟天问问去。”   这丫头说风就是雨,不听劝,一溜烟就往外跑,温娴没心思管束她,也觉得疲乏得很,就这么合衣躺了下来。   温娴睡了好长一觉,直到晚间才起,用膳也没什么胃口,筷子一提一放,便又对着满桌子珍馐发起了呆。   第五辞同样磨蹭到这时才回,进屋见到温娴有一瞬的尴尬,但很快便落了座,恍若无事地吃起菜来。   他手上的动作一刻都没停,余光却不自觉地往旁边觑了好多眼。   温娴实在有些受不住他这频频打望的眼神,起身就要往外面走,但刚到门口,便听身后之人开了金口。   “今天的话……你别介意。”第五辞别扭了好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温娴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我不介意的。”   “那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话。”第五辞说得倒有些委屈,“你以前不是挺爱对我笑的么。”   天知道他现在这副样子有多卑微,从前顺风顺水,任何时候都是别人满心满口哄着供着的小祖宗,今儿倒是首次因为嘴瓢认了怂。   他的头埋得很低,看不出表情,只是从不断戳着空碗的动作来看,某人心里焦躁得很。   温娴转过身来看他,第五辞同时缓缓抬起头,两人视线相撞,他却冷不丁地别开了脸,哼哼唧唧道:   “果然已经开始厌倦我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说完,他又悄悄觑了一眼温娴,那股小心翼翼的模样,活似一个讨不到糖吃的孩子,温娴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那点小小的委屈当即便消散下去。   可不就是个孩子,一个只有十九岁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   温娴坐回原位,转而问他:“你吃饭了么?”   第五辞听后眼睛蓦地一亮,连忙摇了摇头,但下一瞬他又改了主意点点头,道:“我没吃,可我不饿。”   “那就不吃吧。”温娴眉眼都是柔静的,似乎并不打算问他缘由,只是微微使了个眼色,身后便有丫鬟过来收拾第五辞身前的碗筷。   隔着重重人影,第五辞看向温娴那道处变不惊的瘦弱身影,心头酸甜苦辣各种味道齐齐涌了上来,一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满室静谧,气氛逐渐变得尴尬。   须臾过后,第五辞才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极不情愿地递到温娴面前。   “我挺喜欢这个颜色的,你把它绣完吧。”   温娴偏头看过去,没接,但有一丝极浅的微笑掠过她的唇线,她答:“好。”   听到这声回应,第五辞心里霎时就舒坦不少,嘴角扬起笑,下意识就把帕子往温娴怀里揣。   可他性子急,动作也鲁莽,唐突之下竟失手误触了温娴的胸·脯。   十多岁的女儿家,身材发育早已初见成效,即便温娴瘦弱,可该有的地方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差,凹的凹,凸的凸,第五辞一掌抚上去,刚好能遮盖个大概。   这股柔软的触感,像是屉中刚出锅的嫩馒头,又白又松又可口,一抓甚至还能留下个印,第五辞脑子越想越不对劲,咽了口唾沫,赶忙收回了手。   屋内的丫鬟极有眼力地背过身去,温娴后仰一步,双手交叠,死死攥住胸前的衣襟,她紧咬嘴唇,含羞带怯地盯着第五辞,脸上闪过难堪和羞恼,那双极富灵气的眼睛,湿漉漉的,就快要沁出水来。   第五辞不敢看她,手麻,脚麻,全身都麻,一时间哪还记得什么绣活儿,慌里慌张便跑出了门。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从此不敢吃馒头…… 第三十章   周围的视线重新打量过来, 温娴一时羞愤难耐,紧跟着也踏出了房门,第五辞当众欺负人, 她发誓近日都不要再搭理他。   可后者显然没猜到温娴的心思,以为她是生气耍性子,还琢磨着要拿些东西来弥补一下过错。   第五辞不知温娴的喜好, 听从孟天的建议从市面上淘得两只耳坠子, 借着侯夫人的名义, 不情不愿地给温娴送了过去。   但他还未走近, 甫一见到温娴的背影,就又想到那日的尴尬场面,她的余泪,她的羞颜,还有她的……触感。   第五辞鼻头一热, 险些涌出血来。   “我来给你送个东西。”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匣子, 塞到温娴手里,“给你的。”话虽对着温娴, 可眼神左顾右盼, 显得散漫又无心。   温娴被这匣子硌到手, 低头把玩了数下, 没有打开,反而凝视着第五辞, 启唇问道:“夫君这是何意?”   “你总戴着那些老里老气的首饰, 自个儿不嫌碍眼, 我却是看着就觉沉闷, 多大的年纪,非弄得这么死板干嘛。”   温娴轻抚耳垂, 首次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质疑,没底气地问道:“会有这么违和么?”   “废话。”第五辞吊儿郎当道:“我混迹京城这么些年,难道见识会比你少?”   温娴敛眸不语,焉知他所说的见识是打何处听来的。   第五辞猛咳两声,红着脸解释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京里贵女这么多,我从小就随着我娘四处走动,早就练就了一身见物识人的本事,你们女儿家的东西我自然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他一拍胸脯,眉梢高挑,满脸洋溢着不可言说的自信光芒。   温娴弯唇一笑,好似真的被第五辞的幼稚举动逗乐了,心中欢喜,捏了捏手里的匣子,转头递给身侧的云烟,继而点头道:   “夫君见多识广,自然与我等闺阁女子不一样。”   第五辞被夸得有些飘飘然,面上微红,嘴角止不住地轻扬,他一扭头,正要与温娴吹嘘自己的见闻,却在冷不丁地瞥见她的动作后,脸色立马垮了下去。   “你都不试试?”   温娴错愕:“一定要现在就试么?”   青天白日的,试戴首饰莫非还有什么玄学不成?   “宜早不宜迟。”第五辞故作正经道:“你不先瞧瞧,怎知会不会合适。”   “那好吧。”温娴点头应下,又从云烟手里接过木匣,轻放于腿上,侧头去卸耳上的坠子。   她微倾斜着身子,惹得头上流苏颤动服帖在颊边,一个淡金,一个细白,两色相融,美好得宛如一幅仙子图。   第五辞讷讷地看着,后又逐渐不满温娴的磨蹭,移步到她跟前,打算好心搭把手。   温娴已经卸下半边的坠子,尚未来得及下一步的动作,就被第五辞猛地攥住手腕,打断了进程。   第五辞拾起匣中琉璃耳铛,不分轻重便往温娴耳垂处戳去,他既找不到具体的位置,又拿捏不住手下的力道,直把温娴拉扯得难受不已。   她禁不住“嘶”了一声,偏过头想要躲避第五辞的摧残。   身侧云烟按耐不住,匆忙过来搭救自家主子,瑟瑟说道:“少爷您轻点,戴耳坠子用不着这么蛮横,小姐肉做的身子,哪能禁得住您这般折腾。”   闻言,第五辞果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尴尬地立在后方,看云烟小心为温娴整理着耳饰,忙中有序,的确要温柔细致得多。   第五辞抠着手心,别过头道:“我是不是又好心做错坏事了。”   温娴拉拉他的衣袖,莞尔笑着:“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这般无意识的举动,宛如稚童撒娇,调皮又可爱。   第五次垂眸看去,温娴红如艳血的耳垂正好撞入眼帘,他喉头一哽,自顾又撒起了闷气,“我走了。”   “你……”温娴站起来想细问他的去向。   可眨眼间,第五辞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廊檐下。   ——   第五辞出府也没地儿可去,一个人闷头在街上闲逛,往日再风光无限,可遇到温娴的事,心里添堵的永远只有他一人。   越想越憋屈的第五辞打算去赌坊碰碰手气,一摸怀中还有几张银票,顿时心头底气更足了。   他转身去酒肆打了一壶酒,提拎着往巷子里走,喝得微醺之时,忽听身后有道声音唤着他的名字,调子半是戏谑半是不屑。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公子辞嘛。”   “今儿这是怎么了,竟一个人在街头喝闷酒啊。”   第五辞没理,抬步接着往前走,不时拎起酒壶仰头猛灌,摆明了不想搭理身后之人。   可后者偏偏不依不饶,小跑着又跟上来,大喝一声。   “站住!”   第五辞被这声音烦得很了,甩手便把酒壶往后掷去。   上好青瓷,即撞即碎,只听哗啦一响,壶身摔得四分五裂,瓷片摊了满地,酒香在四周漫溢开来,一闻便知并非凡品。   第五辞背抵着墙,一吐口中残酒,继而半握拳头,竖起拇指去揩嘴角余渍,偏过头,扯起一抹遍不经心的淡笑,开口便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散漫语调。   “这不是臭名昭著的黄瓜礼嘛——”   被唤作黄瓜礼的正是从前痴缠温家大小姐而不得,被迫遣送上山老实读书的段循礼,自幼仗着有个位极权臣的爹,在京里横行霸道,谁都不放在眼里,是个实打实的霸王。   不过因其是早产,幼时便患不足之症,与同龄孩童相比,身量较小,体态偏瘦,头发稀疏,脸色暗黄,被第五辞起了个绰号叫做薄皮黄瓜,暗地里嘲笑了好久。   两人由此结下梁子,段循礼也记恨了第五辞许久。   京城谁人不知,论起闯祸惹事,第五辞排大哥,段循礼排二弟,这两人打小便不对付,见面就是一句呛嘴,谁也不让着谁。   不过段循礼从的文,第五辞习的武,到底还是他差了一大截。   名声差,体态差,相貌差,如今竟连婚配,第五辞都早了他一步。   气不过的段循礼乍一听到这称呼,头皮都要冒烟,顾不得什么风度不风度,几个跨步冲到第五辞跟前,一手揪住他的前襟,恶狠狠道:   “好你个第五辞,存心了要与我作对,真以为我不敢动你是吧。”   “段公子好大的口气。”第五辞挥掌就朝段循礼面门推去,等把人弄得扑腾在地上,他才转而一本正经地整理起衣襟,“请问你是想怎么动我,用你那细胳膊细腿,还是用你的嘴啊。”   “哦,我想起来了。”第五辞紧接着又阴阳怪气道:“您是君子,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自来不会与我等粗人一般计较,在下佩服,还需得向公子您学习。”   第五辞嘴上功夫一贯厉害,尤其是对待段循礼,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把人气个半死。   犹如现在,即便没有污言秽语,却也着实把人损了个彻底。   段循礼脸色蓦地阴沉下去,左思右想他也打不过的,干脆另使个法子去恶心一番第五辞。   “听闻公子早已娶妻,还是温家最为出色的嫡长女温娴,在下不才,恰好与温家小姐有过几面之缘,知她小意又温柔,是个顶顶有名的才女。而我一向敬畏才学之人,曾多次约她于树下畅聊,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那般滋味,真是永生难忘啊……”   他张嘴噼里啪啦说道完,不顾第五辞的怔愣,从后搞了一波偷袭,以扇骨为利器,直冲第五辞脖颈,似乎要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但第五辞毕竟是个武人,耳听目明早已异于常人,在注意到段循礼刻意放低的尾音和故作闲散的步伐时,便就已经提高了警惕,他之所以还未回话,不是在等便是在忍。   他等的就是段循礼憋不住来使坏,忍不得接下来要狠甩他两个巴掌,于是扇骨恰到他后颈只剩一指宽的距离时,他全身发力,抽出腰侧软鞭,自肋下往身后猛甩一击,打得段循礼措手不及,他再利落转手,扶正段循礼后仰的肩背,一记手刀砍在他的后颈,接着一脚踹翻在地。   段循礼结实挨了一顿打,背朝上,面朝下,哐当一声扑倒在地,砸得他眼冒金星,鼻梁磕在地上,顷刻便涌出血来。   第五辞还不解气,抬脚踩在段循礼的腰背上,咬牙怒骂:“段循礼你个臭王八,长得跟条黄瓜似的,我能理你是看在幼时的情份上,没有动手已经够意思了,你却还借我发妻之名随意乱嚼舌根,真当我不发火揍你是吗。”   说着他又用脚尖碾过段循礼的肩头,直到把完全翻了个面,才怒吼一声:“起来!”   平白挨了一顿打骂,段循礼整个人都已经懵了,仰躺在布满潮意的硬石地上,好半天连点反应都没有,最后还是身上蔓延的酸胀痛感袭来,使得他彻底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何事。   电光火石间,他竟又一次在第五辞身上栽了跟头。   段循礼狠抹了一把鼻下热血,继而抱紧第五辞的长靴咬牙切齿:“你敢打我,第五辞你好大的胆子!我要回去告诉我爹,我要让你吃牢饭,我跟你没完!”说完又对着还在巷口看热闹不敢过来救驾的小厮狂嚎:“还不去叫人!”   小厮得了吩咐赶紧逃命般飞奔回府,慌张之时竟把鞋都跑掉了一只。   不仅如此,边跑还边喊:“打人了!打人了!”   第五辞打了段循礼的事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武安侯在接到府中老管家传来的消息时,提步跨过门槛时差点绊了一脚。   管家一把托住他摇晃不定的臂膀,痛心疾首道:“侯爷这可不是小事啊,咱们府上恐怕快有麻烦了,您需得早做准备才是。”   武安侯脑子嗡嗡作响,一席话左耳进右耳出,忍不住又问:“谁把谁打了?”   管家大声又道:“少爷把段丞相家的公子打了。”   “段丞相家的公子?”武安侯疑惑:“谁把段丞相家的公子打了?”   “少爷啊!”管家哭丧着老脸。   “少爷把谁打了?”武安侯喃喃。   “段丞相家的公子!”管家复又重复一遍:“少爷把段丞相家的公子打了!”   “眼下全京城都知道了,段丞相气得当场便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而后直言要给自家公子讨个公道,现在估计正收拾东西准备进宫告御状了。”   武安侯呼吸一滞,浑身血液似有倒流,齐齐涌了上来。   他扶额稳住身子,吩咐老管家搀着他进屋落座,才刚歇息了没多久,蹭得又弹跳起来,指着空中怒骂:“逆子!逆子!”   武安侯原地来回转了数圈,兀自思忖着该如何应对,面上至少不能伤了和气,背地里还不得叫自家孩子吃亏,第五辞做事常常没有章法,在打架之事上必定没留余地,若真闹到宫里,少不了要吃一顿板子。   他接连叹气,焦心不已,倏尔又想到了什么,转头问管家。   “赢了没?这混账东西打赢了没?”   管家嘴巴长成圆枣大,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赢了,那段丞相家的小公子都被打趴下了。”   “那便好,没给老子丢脸。”武安侯哈哈笑道:“咱们也收拾收拾,即刻进宫!”   --------------------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爹爹:我最后的倔强在于小兔崽子打赢了没有!   备注一下最后那个梗来自于“马冬梅”,出自《夏洛特烦恼》   夏洛:大爷,楼上322住的是马冬梅家吧?   大爷:马冬什么?   夏洛:马冬梅。   大爷:什么冬梅?   夏洛:马冬梅啊。   大爷:马什么梅?   夏洛:行,大爷你先凉快着吧。   大爷:好嘞。 第三十一章   老管家这边刚送完武安侯出门, 紧跟着又迎来侯夫人回门,两边都是不好惹的主儿,他一个都不敢得罪, 忙佝偻着身子要去问安,却被侯夫人抢先道:“少爷呢?现在人在哪儿了?”   这话倒是把人问住了,老管家忙来忙去压根就顾不上第五辞, 细想过后才拍着大腿, 痛心道:“丞相府喊人把段公子接回去了, 少爷也一并被带走了。”   侯夫人听闻便有些站不住了, 慌忙之中拉住身边丫头的手,深一浅前一步地往厅堂走,等挨了座,才咬着牙怒道:“这死小子一天到晚尽给我闯祸,今日都能把人家丞相府公子打了, 明日是不是就要蹬鼻子上脸直接把我赶出门了!”   “哎哟, 夫人您就别说气话了,咱们还是想想该怎么把少爷带回来吧, 人家报信的人说了, 不给一番交代他们不放人, 可怜少爷单枪匹马的, 估计是要遭不少的罪了。”老管家说得涕零泪下。   侯夫人背靠圈椅,单手撑额, 瞧着已是疲惫之态, 老管家便不好再叨扰, 安静地侯在一旁, 只能看着脸色行事。   丫鬟们进屋来添茶,动作轻缓, 亦是不敢打搅。   须臾过后,侯夫人总算开了金口。   “收拾收拾,咱们去丞相府赔礼。”   她端正了仪态,沉着地吩咐起要紧事:“烦请管家去库房取两支上好的人参来,另挑几味活血的药材,备好车马……”顿了顿,侯夫人厉声道:“我们去丞相府要人!”   老管家跟着道了声“好”,片刻不停,吆喝起下人去准备东西。   ——   武安侯火急火燎赶进宫,行至御书房,躬身奏请要求见陛下,却被门口宦侍告知陛下身体微恙,实在不方便召见,请他稍安勿躁,于明日朝中再来上书请奏。   今儿城里的热闹传得快,宫人们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眼瞧着武安侯心急如焚,便也猜到他是为了两家幼子打闹一事要找陛下评理来的,出于好心,委婉提醒:“侯爷莫急,眼下最要紧的应当是段公子的伤势,丞相大人怜爱幼子,必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可如今丞相并未入宫,便也存了一点要与侯爷缓和矛盾的心思,如若两家能够私下和解,化干戈为玉帛,不失为京城一大佳话。”   武安侯暗自吃惊:“丞相大人竟还未入宫?”   宦侍轻声答:“是。”   武安侯当即反应过来,他这是着了段老贼的道了,利用他护子心切的毛病,故意放出空话说要找陛下告状,实则不过逼他先乱了阵脚,好在陛下面前失言,借此一箭双雕,打他个措手不及。   文人惯会玩弄权术,谈吐间大有刀剑光影之势,武安侯算是领略了其中不少的教训,今日实属忧心过度,才会无故失了方寸。   他既想明白前后缘由,便马不停蹄立即出宫,改道去了丞相府,但因晚来一步,侯夫人早先离府,提溜着第五辞回门了。   武安侯只得厚起脸皮进门拜访,陪笑陪了大半晌,没得到一句好话,热脸尽贴了冷屁股,这段丞相也是个驴脾气,丝毫不肯做出让步,愣是要给第五辞一个教训,说什么都要面奏陛下讨个说法。   两家这梁子是结定了。   武安侯吃了瘪,怒气一时得不到发泄,回府便逮着第五辞一顿破口大骂。   不过今儿难得新奇,第五辞骂不还口,一幅老实认错的模样,规矩得仿佛脱胎换骨。   到最后骂也骂完了,武安侯找准时机盘问他为何要出手伤人,却冷不丁地听到一句“我看他不爽”。   第五辞跪坐在地,抬头凝视着武安侯的眉眼,再一次重复着刚才的回答:“我看他不爽。”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般低吼出来的,语气中带有不可忽视的恨意。   武安侯怔愣在原地,良久才反应过来,气得差点背过身去。   反正再怎么教训,第五辞也不会长记性,他便彻底懒得再管,自个儿扶着额头跌坐在椅子上,伸出食指朝第五辞跪着的方向虚虚点了几下,有气无力道:“你……你是非要气死老子不成。”   第五辞听后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上方,接着再次一言不发。   武安侯心里拔凉拔凉地疼,却也拿第五辞丁点儿办法都没有,长叹口气,摆摆手让侍卫把他拖下去关禁闭了。   ——   温娴受过侯夫人叮嘱不必参与此事,她便一直待在府中等消息,熬到第五辞回府,听下人传话说他又被关进了祠堂,她才收拾收拾东西悄悄去探望。   今时不同往日,有了先前偷偷的经历,府里下人们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守着祠堂的婆子甚至故意掉出钥匙,为得就是让主子进出自如。   温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先是环顾四周没看到人,再往里走,才发现第五辞正坐在一扇窗户底下,屈起一条腿搭着左手,闭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乍一听见身旁的脚步声,他扭头看过来:“你来做什么?”   温娴没回,兀自忙活着手下的动作,打开食盒往外摆菜,这地儿着实简陋得很,连个小杌子都没有,饭菜不至于摆在地上,那也未免太寒碜了些。   她坐看右看,最后只得把蒲团搬来,当作垫子,摆放好吃食。   第五辞追随着她忙碌的背影,一看面前这几道菜,水晶蒸饺,醋溜素黄鱼,虾丸鸡丝汤,外加几个薄皮肉包子。   他本不饿的肚子顿时就叫嚣起来。   第五辞徒手拎起一只蒸饺,扑通扔进嘴里,嚼得满齿留香,满足得哼哼唧唧。   温娴拿起帕子去擦他嘴角的油渍,嘀咕道:“慢点吃,不着急。”   有淡淡的女儿香气萦绕在鼻尖,第五辞闻着甜,心里也同样泛着甜,不知怎得,下意识便把错误交代了出来。   “我打人了。”   温娴停下来看他,没说什么,替他拨正散在鬓角的碎发,祠堂内香烛不断,第五辞的侧脸隐没在昏暗中,半是模糊半是清明,他的一双眸子,极为漂亮。   “……我打了段循礼。”他喉结上下一滚,斟酌了许久才开口。   她回:“我知道。”   温娴又重复了一遍:“我都知道的。”   第五辞攥紧了拳头,呼吸隐隐变得困难,他猛地把住温娴的双肩,急切问道:“你不怪我吗?”   全京城都在看他的笑话,人人都在骂他,而他却只想听听她的意见。   不知为何,他竟有一丝丝的期待。   温娴兀自忍受着肩胛传来的剧烈疼痛,而后对上第五辞渴求的双眼,她却突然起了想要逗弄他的兴趣,四目相对之时,她使了一个埋怨的语气:“怎会不怪。”   话刚说出口,第五辞便觉浑身一僵,竟没由来得生出一丝悲凉之感,他旋即颓废地收回手,肩膀也耷拉下去。   整个人看起来丧气又无助。   可下一瞬,温娴又眨着眼睛,调皮道:“我怪你没有把他好好打一顿,段循礼坏事做尽,是个十足的泼皮,京里谁人没受过他的气,这世道太乱,就缺夫君这样的正义之士教训他。”   她说得抑扬顿挫,大有一股嫉恶如仇的气概,与平时正经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五辞瞧着忽然觉得有些可爱,他歪倒在墙边,低低笑了起来。   “泼皮?我劝你还是慎言为好,这话若传了出去,岂不有失你的身份?”   温娴胆子小,听他这么一说,果然面子挂不住了,她赶忙捂上嘴,拼命地摇头,似乎以此表明刚才之话并非出自她的口。   可第五辞还是在笑,斜睨着她,眼里尽是玩味与戏弄。   “我口误的。”温娴耳根子太软,受不得他如此挑逗,匆忙之下站起来,想要转身逃离。   可她远不及第五辞反应快,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一只大手拦腰抱住,接着往后一带,她被迫对上第五辞那张笑脸。   他按着她坐回原位。   “你说得有理,往后他若是再敢欺负你,我定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温娴当然不满第五辞如此暴力,好说歹说把他脾气捋顺完,才偶然想起方才的话,不禁有些奇怪道:“你怎么知道他欺负过我?”   “我……我猜的。”第五辞浑身冷汗直冒,“你都说了京里没人不受他的气,我便猜想你肯定吃过他的亏。”   温娴想了想也是,离她少时曾被段循礼爬过墙头至今过去这么多年,温府的下人都不一定会记得,更不要说第五辞了。   她低头整理了一下面前的蒲团,随意问了一句:“那夫君为何要打他?”   第五辞捧起鸡汤嘬了一口,乍一听见这话,尴尬到脚趾都蜷缩在了一起。   论起段循礼的疯言疯语,他自己都有些难以启齿,更不要说再告诉温娴,她脸皮这么薄,知道后还不得羞愤而死。   第五辞支支吾吾没有道明缘由,反而打起了马虎眼。   “没什么,都是以前结下的怨,今日彻底闹翻脸了。”   幸好温娴没再继续深挖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只是一下一下顺着第五辞的后背,想着今日府中的动静,神游天外去了。   第五辞趁机赶紧吃了两口蒸饺,经过刚刚的冷却,现在温度刚好,一口一个还不用担心烫嘴,别提有多美哉。   然而美妙时光过了没多久,温娴哪壶不开提哪壶,竟又扯到今日的打架事件,还扬言要去给段循礼送温暖。   “过两天等夫君解了禁闭出来,我们还是抽空去看看段公子,他毕竟因你受的伤,我们不好坐视不管,理应过府去探望探望。”   第五辞半只饺子挂在嘴边:“什么!?” 第三十二章   散朝后陛下点了几名要臣留在御书房商讨正事, 一番讨论刚过完,段丞相便窝不住火气,手持笏板上奏来了。   永康帝无心朝政, 打算先行一步,屁·股才刚离了位置,就听底下一顿痛斥之声。   段丞相声嘶力竭, 暗骂武安侯教子无方, 德不配位, 又道武安侯之子荒唐无度, 为非作歹,罔顾天家律法,肆意残害忠臣之后,这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不把举国百姓放在眼里。   武安侯听后老脸臊得通红, 心里恨不得一掌把第五辞拍死, 但面上还得维护着他的尊严,出面辩解一二。   “丞相大人言重了, 小儿年幼, 虽是顽劣, 但并非目无法纪, 此事多有误会,还望大人明察, 切勿给犬子安上这等恶臭之名。”   “侯爷的意思, 莫非是我诬陷令郎不成。”段丞相吹胡子瞪眼。   “自然不是。”武安侯侧身颔首:“丞相与我, 皆是护子心切, 遇事难免冲动,只被眼前证据蒙蔽住了双眼, 吾儿伤人,的确是他的不对,但事发突然,焉知就不是贵府公子出言不逊在先?”   段丞相一听当场就不乐意了,“我瞧侯爷这意思,摆明了是不想认账,京里谁人不知,侯府公子蛮横霸道,一身武力,打遍天下无敌手,我儿一介读书人,就算言行多有偏颇,可也不至于会招来令郎如此对待,他如今重伤未愈,侯爷难道就想推卸责任不成?”   “不过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丞相莫要太过介怀了。”   “我看是侯爷想包庇自家幼子,故意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吧。”   “丞相说话好没道理……”   “难道侯爷的话就有道理了?”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退让,在场朝臣虽多,却无一人敢出言帮衬,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唯恐战火殃及自身。   武安侯竭力忍住喷火的冲动,转身面向高位,行之一礼,好言道:“既然丞相大人想讨一个说法,不妨把此事交由陛下,由陛下定夺,你我静观其变,也不至会失了公正。”   把陛下搬出来确实算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办法,唬得段丞相立马闭了嘴,对着永康帝拱手一拜,再次道了句“不敢”。   永康帝冷眼瞧着底下二人的你争我斗,没有理会,转而去问身后的宦侍:“可有此事?”   中御府令韩照提步上前,躬身道:“陛下,确有其事。”   他详尽叙述了两人斗嘴事件的原委,言简意赅,未曾有丝毫偏袒。   永康帝宠幸宦官,朝野上下皆知,对于韩照所言,几乎深信不疑。   面色冷峻的帝王,不怒自威,光是指尖敲击着桌案的微妙举动,便已令群臣栗栗危惧。   须臾,他才启唇:“你们都怎么看。”   把问题抛给群臣,意味着他无心审问此案,而兹事体大,事关两大权贵,当中恩怨,不便闹得太难看。   可往日再怎么巧舌如簧,今儿这场面,大家还是不敢轻易言语,一个是文官之首,一个是武将之首,两方势力皆不容小觑,谁也没那个胆子出面指责。   众位臣子畏畏缩缩,愣是半个字都憋不出来。   永康帝拧眉,面上已有不悦之状。   最后还是十七皇子赵珩出声扭转了局面。   “父皇,依儿臣来看,此事并非没有回转之地。”   闻言,永康帝难得抬眼正视了底下,这位异族皇妃所出的幼子,为人宽厚,心怀天下,自来便素有贤名之称,在群臣中颇有威望,一般只参与家国政事,几乎从不较真于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永康帝陡然也起了几分兴致,想听听他有何见地。   赵珩坦言:“儿臣与武安侯公子接触不多,但也听说过他耿直刚毅的美名,任性玩闹却不搜刮民膏,嫉恶如仇却不轻易动武,此番出手误伤他人,想来也是因段公子出言挑衅的缘故。”   “少年郎年轻气盛,难免会有些小小摩擦,这本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也用不着父皇为之操心,只需要交由大理寺排查定夺即可,大齐律法在上,不会冤枉任何一个百姓,自然,也不会偏袒任何一位官吏。”   “至于两家的怨念……”赵珩躬身作答,语气随意:“只需要多加走动,该赔礼的赔礼,该道歉的道歉,把话明面上说开,此事也算是翻篇了。”   皇子开了头,众臣自然跟着顺势道好,并劝段丞相消消怒气,以便早日回府照养幼子。   话既摊开了来说,永康帝也懒得再管这些小孩子家家的闹事,摆摆手算是同意了赵珩的话。   “那便以皇儿所言。”   武安侯乐见其成,当即应声:“但听陛下吩咐。”   反观段丞相这边,气得胡子都要倒立,抖擞着身子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   官家的命令早在武安侯还没回门之时便传达下来,第五辞被带离出府,暂时关押进大理寺狱,直至水落石出方才能出来。   侯府众人唏嘘不已,唯有侯夫人面上无碍,还扬言要第五辞多吃点苦,以便他能长点教训。   但只有温娴清楚,她是如何得揪心与不安,甚至多方走动联络关系,只为让第五辞少吃两顿苦头。   其实不用侯夫人拉拢娘家的关系,光是第五辞这出身与名声,大理寺也苛待不了他半分。   段循礼受的不过一点皮外伤,连条口子都没开,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光在府里嚎得凶,大理寺查不出第五辞什么过错,随意关押了五日,等风头一过,便把人放了出来。   温娴一大早就赶着去领人,见到第五辞露面,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夫君没事吧。”   第五辞当然没事,不仅吃得好睡得好,还额外结交了三五兄弟,在狱中混得风生水起,除了几天没洗澡,浑身有些不适之外,他几乎是半点怨言都没有。   可就是外头太阳太刺眼了,第五辞一路出来又是捂脸又是狂奔,温娴以为他爱面子见不得别人说他狼狈,直到上了马车才把他手拨下来。   一个豆大的疱疹映入眼帘,温娴吃了一惊,忙问:“他们虐待你了?”   她俯身想要碰碰,第五辞侧身赶忙躲开,用舌尖顶了顶左上颚,疼得他嘶了一声,含糊不清道:“嗑了五天的瓜子,一上火,便成这样了。”   哦,那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第五辞捂着脸,竭力避免温娴的视线,扭捏道:“丑吗?会不会影响容貌,镜子呢?我看看。”   温娴又只得给他找镜子,原是女儿家随身携带用来补妆的菱花镜,小小一个,还没有第五辞的巴掌大。   “好看的,能排上京城四美之首。”温娴单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他。   第五辞揽镜自照过后,却是一点都不满意自己这张脸,当即便把镜子摔了出去,瘫坐在位子上。   “我这半月都甭想出门了。”   温娴弯唇轻笑,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当然不行,说好了要去丞相府探望段公子的。”   第五辞险些惊叫出来,“你要我去看他?就那个泼皮?”他呵了一声,抵死不从,“我不去!”   温娴点点头,也不知同意还是拒绝,反正只道:“那我去好了,就当是走个过场。”   第五辞一听这话,立马就老实了,爽朗笑着,一拍大腿,咬牙说:“我去,不就是慰问伤员嘛,我去还不成。”   他是不可能放温娴独自接触段循礼的,这个有色心还有色胆的蠢货,见到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还不得把人生吃了去,像温娴这般的小白兔,一进丞相府,那可真是入了虎口,尸骨无存了。   第五辞朝着温娴扯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切齿道:“明日就去!”   温娴点头:“那便好。”   ——   次日大早,第五辞便被温娴拽了起来,好说歹说才劝着他换衣服出门,第五辞应是应了,可脸比什么都臭,甚至为了遮掩瑕疵,不在段府众人跟前丢面儿,还用上了女儿家的脂粉,涂得看不出问题才大摇大摆离了府。   幸而两家相隔不远,在他耐心磨尽之前,马车抵达了丞相府门口。   温娴先行下车,递上拜贴,直言道:“麻烦通报一声,就说武安侯公子携夫人前来拜访。”   门房那边一听,正琢磨着温娴话里的真实性,但一看到第五辞怒气冲冲下来的身影,倏地变了脸色,落荒而逃了。   半炷香后,门房去而复返,躬身邀请两人入府。   温娴扭头看他,道:“夫君,走吧。”   第五辞不情不愿进了门,几乎是两步并作三步走,翻着白眼跟在温娴身后。   其他的下人也怕他,不敢多话,偶尔只回两句温娴的问题,聊得多是段循礼的伤势。   很快,两人便行至段循礼门前,第五辞不愿进去,温娴怎么劝都没用,只好作罢,由着他任性。   小厮推门迎着温娴进去,几乎同一瞬间,一股浓重的汤药味从里袭来,又苦又涩,总之是股难闻的味道。   温娴掩住鼻息,极力稳住那股想要作呕的冲动,恍若无事地跟着往前走。   等一见到段循礼,她才知道第五辞嘴角那点小伤有多么的不值一提了。   论起段循礼本人,名声不好,但模样确实不差,五官清秀,肤色白皙,身高腿长,且还长了一副十足惹人艳羡的桃花面,似风流似雅韵,因着瘦弱,却平添一股病态美感。   不过温娴倒没心思去欣赏段循礼的脸,他少时留给她的印象太差,温娴说什么都对他提不起好感。   如今的段循礼正如死鱼一般趴倒在床上,手里拽着床柱上坠下来的纱幔,嘴里还哼哼唧唧骂着娘,他的脸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勒得只留下眼睛和口鼻,瞧着既怪异又搞笑。   温娴一路叹了不少气,她是不明白,第五辞怎么就把人打成这样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爹爹:小孩子打打闹闹而已,用不着这么夸张还来陛下面前告状吧。   段丞相:两人年纪加起来都快四十岁了,还小孩? 第三十三章   眼前光影骤然被遮住, 段循礼这才发现房里来了人,他呆呆转动着那颗缠成粽子似的大脑袋,艰难地往旁边一瞥, 随后蓦地满目放光,费劲儿撑起上半身,哭唧唧道:   “娴妹妹……”   温娴竖掌止住他这般暧昧的称呼, 尴尬笑道:“段公子。”她俯下身, 一见那张看不出人形的脸, 便忆起第五辞的蛮横, 揪心地问道:“你吃药了吗?”   话音刚落,面前之人就开始卖起了惨:“我这手啊,抬都抬不起来……”说着他又往温娴跟前蹭,紧接着还要拽住她的下裙,“娴妹妹这般关心我, 不妨亲自喂我喝喝药, 喏,就在那儿。”   温娴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过去, 一碗汤汁摆放在案几上, 正冒着热气, 应是才刚端来不久。   “我如今身份不便, 照顾你喝药的事理应让丫鬟来。”温娴秉承着时刻要与他保持距离的信念,转身要去叫侍女。   “别, 你别走。”段循礼半个身子都要越出床铺来, 见到温娴离开, 他慌得跟老房子着火了一样。   “我不喝药了, 你就留在这儿,陪我说说话。”   可温娴好歹也是成了婚的女子, 实在不便与外男过多接触,一听他这话,立马后退两步,彻底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段循礼还是不死心,伸长了胳膊要去拽温娴,人都已经半瘫了,可色心依旧不改。   “这么多年,我在书院日思夜想,就等着见你一面,哪知再次重逢,你早已为人妻,我却至今孤寡,我狠呐,我苦啊,娴妹妹你简直就没有心……”   他话刚说到尽兴处,却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眼睛一瞪,眼皮一翻,放开拽着温娴衣袖的手,转身往榻上一滚,扯过被子蒙头盖上,挺尸装死。   身后脚步声急促且沉重,温娴扭头看去,果然便见第五辞黑着俊脸走进来,目光阴鸷,满身怒气,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的疯话。   温娴犹如大难当头,趁着第五辞侧身经过之时,暗中提醒他:“夫君别忘了大理寺。”   ……您老可刚从里头出来啊。   第五辞咬牙:“放心,我不动他。”   不仅不动他,第五辞还极为“友善”地端来汤药,坐在段循礼床边,轻声劝他起来吃药。   “段大郎,来,用药了。”   段循礼没敢动,往被子里又缩了半个头,他如今是见识到了这人的厉害,能动手便不动嘴,能动嘴也要顺带再动两回手,总之他是占不上什么便宜,干脆惹不起躲得起。   反正也已挨了打,这点记性还是有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报仇雪恨不急于眼前这时。   第五辞冷眼瞧着他的动作,先没说话,待压下心里那股恶心,才缓缓又道:“段大公子这是看不起在下了?”   然而段循礼还是没说话,甚至翻了个身,撅起屁·股正对着两人。   第五辞顿时便忍不下去了,把碗交到温娴手中,挥开被褥,单手就把段循礼捉了出来,轻松得宛如拎了一只小鸡崽。   “起来!”他大喝一声。   段循礼受制于第五辞的毒手,连句哼哼都不敢喊,当即便爬了起来,嘴里嘟囔着:“我喝,我喝。”   他眼疾手快,抢过温娴手里的白瓷碗,闭上眼睛就往嘴里灌,从始至终都没说个一“不”字。   这股子怂样,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窝囊。   第五辞见他识相,没再为难,冷笑过后起了身,拍拍手准备拉上温娴走。   可他走是容易,温娴要走就没那么轻松了,段循礼垂死病中惊坐起,扯住温娴的裙摆便不放人。   “娴妹妹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侯在门口等着送客的小厮一听这话差点就腿软跪了下去。   我的小祖宗诶,您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当着人家郎君的面调戏小娘子,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小厮已经没眼再看下去了,捂着脸能躲多远有多远,但还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一阵惨叫声,撕心裂肺堪比嚎丧。   小厮折返回去,推开门,只见段循礼孤身扑腾在地上,身子在下,腿在上,那颗白脑袋磕在鞋面上,有一抹血迹正从鼻端流了出来。   旁边的温娴掩嘴惊呼,而第五辞则活动着手腕,冷笑连连。   段循礼张大嘴巴仰望天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呼喊道:“救我……”   小厮痛心疾首,滑跪过去,“少爷啊……”   ——   从丞相府出来,直到坐上马车,第五辞都没有骂过一句重话,但从紧抿着的薄唇线来看,他还是气得很了。   既气段循礼色胆包天,肖想有夫之妇,又气自己没能把他打残,最好再把眼珠子挖出来,当然最后更气的是温娴,气她竟然对着那个混蛋笑!   第五辞一口老血堵在心头,闭眼默念清心咒,手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发出咔哒的细响,要是此时段循礼还在,定要被他拧成一个□□花。   温娴顺着他的脾气说好话,末了才道:“夫君,下次你别……”   “还有下次?”第五辞厉声打断,斜着瞟她一眼,极为不满道:“以后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来,更别提见这个段循礼,要再让我发现他与你说这些混账话,我打得他满地找牙,连亲娘都不认。”   间接之下,温娴也惨遭威胁,第五辞现在正在气头上,说太多只会惹他生厌,温娴秉持着少说多做的原则,默默听着没回话,头一搭一搭地点着,充其量是默认了。   好在第五辞没有深究,这事勉强就算过去了。   耽搁这么久,两人也都有些疲惫,马车赶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闹市街口,这里人多车马也多,无法疾行,只能晃晃悠悠慢慢走。   可最后慢着慢着,别说是走了,就连蚂蚁都比车马快。   第五辞恍惚以为车夫偷懒,随口埋怨了两句,又问:“怎么回事?”   但孟天却道:“少爷,前面出现了马队,好像是宫里的人,我们还是避让一下吧。”   温娴少与宫中之人接触,听到这话,难免会有些好奇,撩开帘子一瞧,只有乌泱泱一群逛街的百姓,其他什么都看不清。   倒是第五辞这边,零零散散经过几批人马,大概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个个来去快如风,只透过车帘的一角,隐约可见都是些大内侍卫。   第五辞表情骤然变得严肃,手枕膝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温娴正要问他缘由,却听外面有了喧闹声。   有人停顿在马车旁,由不得孟天通报,自个儿先打起了招呼。   “原来是武安侯公子,今日有缘,竟在此地碰上。”   温娴尚未确定此人身份,只见第五辞眉梢高挑,掀帘回道:“十七殿下。”   道完尊称,便要下车行礼,第五辞跨步先行,温娴亦紧跟其后。   第五辞拱手再道:“十七殿下。”   赵珩颔首回礼,目光越过众人,最后落在温娴的身上,笑了笑,道:“这便是侯府的少夫人了。”   温娴不敢直视,规矩垂着眉眼,恰似稳重地福了福身,“殿下金安,正是妾身。”   “夫人不必多礼。”赵珩的脾性素来随和,并不太注重这些莫须有的礼节,随意与温娴道了几句家常,便把话题引到了第五辞的身上。   “公子这是刚从丞相府中出来吧,不知段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第五辞老实作答,不过省去了最后他揍得段循礼趴在地上闻臭鞋的过程。   “段公子如今卧病在床,模样瞧着清减了不少,人是瘦了些,但幸好只是一些皮外伤,也经过大夫细心诊断,配之有内服外敷的伤药,只待好好休息,月余后便能痊愈了。”   赵珩听后点头,浅笑道:“如此便好。”   第五辞再次站了出来,躬身行礼道:“臣还没有好好谢过殿下,多谢殿下的美言,能在陛下面前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非如此,臣定是要抱憾终生了。”   赵珩握紧手中缰绳,顺着胯·下不断骚动的骏马,点头朝他笑了笑,很是公允地说:“公子无须客气,我能为你说话也是看在武安侯的份上,侯爷贵为我大齐良将,自来立过赫赫战功,是我所崇敬之人,而丞相也是陛下所倚重之人,二者都乃国之栋梁,实在不便多生隔阂,我既为臣子,理应多替陛下分忧。”   第五辞敛下眉宇间的慵懒之色,难得正经了一回,“大齐有殿下,也是我等黔首百姓之喜。”   四周围聚的人越来越多,侍卫有心阻拦,却也不好推搡,只是偏头凑到赵珩耳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第五辞见状立刻让出位置,又道:“殿下既有要事,不妨先行,臣与拙荆还要再逛逛市集,就不打扰殿下了。”   赵珩大笑道:“甚好。”   语毕,一行人缓缓踏马而去。   温娴跟着福身行礼,等到马蹄声渐远,彻底不见赵珩的身影,她才抬头看向第五辞,他扶手而立,背对着众人,身姿挺拔且气宇轩昂,与往常并无二处,却又莫名瞧着很是不同。   这个巨大的反差,温娴直到回府都一直没想明白。   --------------------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想起了那句经典台词。   “大郎,该吃药了” 第三十四章   晚膳是在豫园同侯夫人一道吃的饭, 她对第五辞在回府路上遇到十七皇子的事颇感兴趣,仔细问了好些问题,又同他闲谈着一些朝廷上的消息, 母子俩一问一答,竟破天荒地没有急眼。   温娴从不参与政事,所知甚少, 自然也就听不太懂他们口中的话, 等吃完饭, 服侍着侯夫人归寝, 在回到沁园的路上,她随口与第五辞闲聊,同样问到了白日之事。   对于第五辞,她满心眼的都是夸赞。   “十七皇子风姿绰约,言谈举止皆有帝王之相, 可我觉得, 夫君亦是才貌双全,比之皇子, 竟也丝毫不会逊色。”   第五辞眼睛一亮:“缘何会这么说?”   温娴抬头望他, 星眸微转, 饱含深情:“我所见过的世家公子, 有老有少,好坏参半, 可几乎没有像夫君这般, 言行得体, 文韬武略, 即使面对官家,也能做到不卑不亢, 气度雍容,从前那些传言太过荒诞,都没有说出夫君一半的好处。”   “是么?”连第五辞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他放飞了十余年,早就忘记儿时的那些赞誉,被骂得太多,偶尔听到夸耀,竟生出一股陌生之感。   可他也知温娴是在说着好话,不咸不淡地泼上一瓢冷水:“你一个闺阁女子,又能见过几个外男,莫不是把我同付淮安比吧。”   温娴极少会在第五辞面前提到别的男子,刚过去一个段循礼,现在又来一个付淮安,她唯恐被人误会,急忙撇开关系:“不是的,我并非是拿你与别人相比。”等到第五辞面色稍缓,才继续道:“我这是被夫君的气度所折服,忍不住才会多说了几句。”   世间男子虽多,却也总改不了受美人一句赞誉就乐不思蜀的臭毛病,尤其这个美人还是自己的枕边人,男人强烈的虚荣心被满足得透透的,如羽化成仙,骨头酥了大片。   这套吹捧对第五辞来说极为适用,他眼看着温娴,面上虽没有太多变化,实则内心早就旋转跳跃蹦跶开了花。   “我素来低调,优秀只不过是我的掩盖本色。”   第五辞一路克制着要起飞的脚步,回到卧房,快速拾掇完,等到躺回床上,还是难掩心里的欢喜。   他扭头问温娴今日见到赵珩都有些什么印象,却听到了温娴满嘴的夸耀之词,比前头说他自己还要多。   第五辞这脸被打得啪啪作响,咬牙听着,心里却把赵珩诽谤了个遍,醋意上头,整整一晚上都没睡舒坦。   第二日他在书房坐立难安,正琢磨着该找个什么理由与赵珩碰面,就忽然收到了来自宫里的消息。   是一直游走在京城内外替赵珩传递密信的暗卫,说是受主子所托,特来邀她前往潇湘馆密谋要事。   提到“潇湘馆”三个字,第五辞整个后背又开始抽痛起来,满心眼的抵触,默念了一句晦气,可皇命难违,再如何的不愿,也只能老实巴交赴了约。   赵珩瞧见他这幅冷脸,便知自个儿扫了某人的好兴,不禁戏谑道:   “怎么?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莫非是我耽误了你的好事。”   第五辞勾唇淡笑,颇为正经地打起了官腔:“这哪儿能啊,殿下相邀,臣岂有推脱之理。”   赵珩与他相识多年,怎会听不出其中的怨念,想起月前那桩误会,心里难免生出一丝歉意。   “你这般扭捏,是担心家中妻子吃味吧。”他似是拿捏住了第五辞的痛处,还不怀好意地往上插了一刀。   听到此话,第五辞一口热茶呛到了喉咙,既忙着掩饰自己的狼狈,又要抽空应付赵珩:“我担心她?哼,大老爷们在外出公差,她难道还敢有意见不成。”   “我就算是半个月没回府,她也不敢对我说半个不字!”   第五辞着重强调自己在家的地位,但这话语中到底有几分真实性,赵珩笑而不语。   “哦?倒是我高看了少夫人的御夫之术了。”赵珩陡然来了兴致,玩味道:“既然如此,今日你也就别回府了,留在这里,我们不醉不归。”   第五辞听后背脊一僵,不可置信道:“又来?”   今日若再宿在潇湘馆,他爹非把他皮给剥了不可。   鉴于上次给的教训太大,第五辞不敢再惹武安侯生气,单手撑额,跟赵珩打着商量:“殿下找我定有要事,耽误不得,我们还是尽早商议,喝酒这种误事的东西,便免了吧。”   赵珩摇头笑了笑,不欲再同他胡诌,拧起眉头,商量起了正事。   “这几日我的探子曾向我禀告,韩照多次私下密会丞相,似乎是有拉拢之意。”   第五辞半阖眼眸,捻起手边的杯盏随意把玩,很是无所谓地说:“据我所知,丞相自来不参与党派之争,为人清高得很,最是厌恶宦官,怎会与韩照那厮内监混迹在一处了?”   “别忘了你之前与段循礼结怨的事,得罪了段家,可不是就给韩照豁开了一条收买人心的口子。他忌惮你父亲的势力,不敢正面硬碰,只能委婉游说丞相,自来文武便有隔阂,文官不满武将的霸蛮,武将嫌弃文官的迂腐,他利用丞相对侯爷的诸多怨怒,暗中谋划,很快便能让侯爷在朝局中饱受掣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倒符合他老奸巨猾的性子。”第五辞嗤道:“可我爹已经交回兵权,数年不曾再理军政,还有何地位能威胁到他。”   赵珩徐徐说道:“可你爹部下良将诸多,虽为忠君,但极念旧主,韩照可利用丞相除掉侯爷,由此激怒军中将领,他再派兵镇压,借机安插自己的亲信。”   “他好大的狗胆,岂非连兵权都敢沾染?”第五辞怒气上头,一掌拍在圆桌上。   “韩照的手伸得太长,许是该有下个动作了。”赵珩目视着皇城方向,嘴角喃喃:“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想来已是时日无多。”   天子驾崩,另觅新主,这是韩照给自己铺下的后路,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要来参与夺嫡之争,既想扶持新君荣登宝座,又想继续掌权,把持朝纲,此人阴毒如蛇蝎,野心不可谓不小。   第五辞琢磨着朝堂的动向,莫名有些担心赵珩的处境:“那些暗中拥戴殿下的文臣,此时可有倒戈?韩照哪怕手眼通天,也不会查到类似你我这样的秘密往来吧。”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还没有糊涂到被他拿捏住把柄的地步,不过……”赵珩倏而又提起另外一桩私事:“你昨日欺负段循礼的事还没完,今早丞相再次上奏弹劾,虽有侯爷据理力争拦下了此事,但保不齐丞相会差人暗中报复,再加上一个虎视眈眈的韩照,你往后出门需得万分小心,切记,莫要暴露行踪。”   第五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京城就这么大,我来去自如惯了,不像殿下时刻要谨记着身份,我乃一介纨绔,逛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地方,就算被人盯上,也查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话虽这么说,但我觉着你近来好像安分了许多,怎么堂堂大老爷们儿竟屈居于内宅了。”赵珩抿唇轻笑,拿着第五辞方才的口吻回呛他。   第五辞也不是听不懂这话里的含义,扭过头,很无所谓的耸耸肩,道:“家中管得严,早已不许我再出入青楼赌坊这等腌臜的地方,轻则关禁闭,重则鞭子板子往身上抽,我如今可是清心寡欲,再无从前的快活日子了。”   他说得痛心疾首,仰头饮下一杯茶,像是喝了假酒那般,眼神都变得飘忽不定。   赵珩不懂第五辞的苦,略带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长叹道:“少夫人功劳可不小啊,一介弱女子,竟也能把你治得服服帖帖。”   这话第五辞近来没少听到,但从赵珩的嘴里说出来,他还是破天荒地瞪大了双眼,立即矢口否认道:“我能听话是看在我爹我娘的份上,与她有何关系?”   赵珩冷眼听着他的狡辩,末了才出言打击道:“你胡闹这么多年,几时有过这么听话了?”   第五辞一噎,当即便不说话了。   “你这是坠入情网而不自知,栽得彻底了。”赵珩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调侃他。   第五辞默默品茶没说话,想着近来自己的变化,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栽进了温娴所织的巨网中。   但这究竟是情爱还是责任,他暂时还无法分清。   赵珩见他实在困惑,便也没再多言,交代了几句,先行离开了。   白日里的潇湘馆还算不得热闹,有过从前经历的第五辞,这回倒是谨慎了许多,他使了轻功往屋顶上跑,等到了安全地带,才放心大胆地落下来。   他还没有回府,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见到一处铺子便停下来打量,也不知道要买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心里闷得慌,想起赵珩的话,他在此刻竟有些不敢面对温娴。   第五辞最终找了一处临江的茶肆,孤身上到三楼,挑了个最适宜的位置,不顾四周的打量,就着这碗简易的粗茶,仰头一饮而尽。   在这个无足轻重的普通街口,一壶茶,一面景儿,一坐便是一整日。   酉时已过,天色逐渐变得暗淡下来,彼时第五辞踏着月色归家,甚为疲惫之时抬头便见窗棂背后燃着一小撮烛火,在寂静无人的空荡院落,极富诗情与浪漫,温娴捧着书册夜读,看见他走进来,温柔地道了一句:“夫君回来了。”   第五辞心软得一塌糊涂,闻言也只静静倚靠在门边,面不改色地点点头,道:“嗯。”   温娴朝他笑了笑,弯起来的眼角,泛着潋滟嫣红的唇瓣,她阖上书朝他走过来,第五辞生起一抹安心的感觉。   这个家有人在等他,真好。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哈哈想不到吧,本少爷还有两幅面孔。   (拍着胸脯做保证,以后要当大官,要赚钱养媳妇儿。)   温娴:承认吧,你早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 第三十五章   温娴起得最早, 第五辞刚一睁开眼,身侧便已没了人,他揉着还不太清醒的脑袋晕乎乎地往外走, 晃荡了两圈,这才发现一抹忙碌中的婀娜倩影。   桌上摆着热乎的早膳,温娴同下人们一起, 往杯里添着茶水。   明明已经是当家的主子了, 可依然还是改不了操心的命, 凡大小事务无不亲力亲为。   第五辞假咳一声想引起温娴的注意, 摆好姿势,但没成功,只有三两丫鬟转过身来,行礼道了句“少爷”。   他又小步挪了过去,这才惹得温娴偏头朝他看来。   第五辞拾掇完来跟温娴一起用早膳, 两人的口味大相径庭, 他爱吃面食,而温娴却只喝小半碗莲子粥, 大清早的, 连滴油水都不会沾。   怪不得浑身都没二两肉, 第五辞嘀咕着咬下满大口肉包子, 嘴里油脂吞进肚,这才有了基本的饱腹感。   他把包子三两口吃完, 刚一抬头, 正巧对上温娴水盈盈的眼眸。   第五辞抿了抿唇, 没由来的心虚。   “怎么?我的吃相太难看了?”   “并未。”温娴摇头笑笑, 点点自己的嘴角,示意道:“这里, 脏了。”   第五辞紧接着匆忙擦干净嘴角,轻咳一声,解释说:“我有时候就这样,你也别嫌弃,大丈夫不拘小节,我跟那些酸书生不一样。”   温娴点点头,同时附和道:“千人千面,各有各的脾性,夫君比之常人,确实要随意得多。”   随意?这是夸人还是损人?   夸他豪爽洒脱还是嫌他混吃等死,是个莽夫。   想到近来京城审美风气的转变,第五辞有些拿捏不准温娴的喜好,忍不住凑近了问她:“那我跟付淮安,你比较喜欢谁?”   “啊?”温娴错愕:“怎么突然提起付表哥了。”   第五辞渴求寻到真相,忙催道:“别管那么多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了,你就回喜欢谁吧。”   喜欢二字温娴有些说不出口,但迫于第五辞的压力,只得换个方式暗示道:“我与付表哥仅为远亲,再无其他任何关系。”   “那就是不喜欢了。”第五辞嘴角都要咧到天边去,暗道温娴眼光果然不错,心中欢喜,忍不住又夹了一个包子,边吃边往旁边瞅,眼里暧昧之色尽显。   不喜欢那就是无感,对付淮安无感那就是对他有好感,有好感就是喜欢,温娴这是拐着弯地在与他表明心迹啊。   这么想着第五辞又觉得自己胸口的热血更滚烫了些,对着温娴略一招手,悄声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我不才,给不了你什么承诺,但有一事你放心,直要我混得好,定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他饮下杯茶,简单漱了漱口,接着长腿一跨,作势要往外走。   温娴搞不清状况,起身拦他:“夫君这是又要出门了?”   第五辞拂拂衣袖,没有直言,神神秘秘卖起了关子:“不出门,可也有要事去办,你且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   他的确没有出府,独自跑去后院打了几回拳,等擦了汗,身上味道散了去,才甩开膀子准备去沐浴。   只是还没走出太远,就碰上散朝刚回府的武安侯,他一袭官服尚未脱,浑身都是凌厉肃杀的气势,虽是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但相貌不减,威风堂堂,板下脸子尤为令人后怕。   看得第五辞心里一怵,脚底抹油转身便溜了。   武安侯盯着他的背影,恨不得直戳一个洞来,冷哼一声,暗骂:“死小子一天没个正形儿。”   第五辞跑到半路听到这话立马刹住了脚,哼哧哼哧冲回来,跟在他爹的身后进屋,落座,还抢先一步狗腿似的斟了一杯茶。   武安侯手搭上椅背,无视第五辞的动作,解下外罩的长袍,理了理松垮的袖口,等到归置妥当,才吝啬般施舍过去一个眼神,冷漠道:   “有事说事。”   第五辞先抛了个引子,问:“爹你近日上朝应该还算顺利吧?”   武安侯不吃这套奉承,言简意赅:“有屁快放。”   第五辞被吼得身子一哆嗦,放下茶盏开始说正事:“爹你最近没受丞相的为难吧,我打了他家小子,他会不会转头报复你?”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武安侯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但多年来的直觉告诉他此话背后的目的定不简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混蛋小子指不定又在憋什么坏。   “是不是又在外面闯祸了,等着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第五辞矢口否认:“哪能啊。”顿了顿,他凑近武安侯跟前,眼巴巴道:“爹你看我都快满二十了,二十弱冠,我也算成年是个大人了……”   虽说他前两日的行径实在不成体统,但好在今日态度诚恳,武安侯罕见地没有动怒,饶有兴趣地听了下去。   第五辞继续道:“那我现在想要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爹你不会拒绝我吧?”   武安侯满口的茶水差点喷出来,这小子说话太过匪夷所思,搞得乍一听还以为是个什么私生子冒出来要求名分,他怒瞪过去,险些拍案而起:“小兔崽子你活腻了,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第五辞哑然失色,挨了骂后才回过神来,辩解道:“我的意思是爹你年纪毕竟大了,我这是在考虑你以后的承袭问题。”   可论起年纪,武安侯自然便认为第五辞是来找茬,故意呛他人老无用,哪里还会有好脸色,抄起手边的杯盏就要往第五辞身上砸。   “说人话!”这口气十足的骇人。   第五辞脖子一昂,面不改色道:“我想让爹上书陛下请旨册封我为世子!”   武安侯怔愣了半瞬,默默收回手,坐回了位置,把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没说话,似乎是真的在思考他方才所提的建议。   第五辞一见这机会来了,忙又道:“爹你看这法子能成吗?”   “请封世子?”武安侯掀开眼皮,睨他一眼。   第五辞巴巴地凑过去,点头道:“对啊。”   武安侯冷笑一声,白眼翻上天,当头便是一阵怒喝:“请封你个锤·子!”   第五辞被喷了个狗血淋头,人都震麻了,半张着嘴巴,愣是连句反驳都想不出来。   他捂着胸口作痛苦状,眉毛拧在一处,瞧着已是心碎的模样。   “别装了。”武安侯冷漠回应:“出去打听打听你如今这不学无术,整日惹祸的破烂名声,连我都看不上眼,你还指望陛下能慷慨下旨许你世子之位,少一天白日做梦,也不会睁着眼尽说瞎话。”   武安侯对第五辞的嫌弃早已不加掩饰,说起的他的缺点那可谓是如数家珍,哪怕从前动过要为第五辞请旨的心思,这些年也早被他霍霍完了。   心已死,许多年都没再提过这事。   第五辞自知不占理,没再狡辩,颓丧过后,提步往外走,临到门口,撂下一句话:“我打今日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给你和娘惹事了,这总行吧。”   武安侯闭眼不予理会,仰面倚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随意道了句“嗯”,这语气显然没怎么上心。   不过等人走后,他才回过神来,奇怪今日第五辞的的措词。   莫不是上回打了人,竟还把自己打从良了不成。   ——   打从第五辞离开,温娴便独自去到了书房,以往第五辞脾气不好,并不允许她能踏足这种私人地方,但现在不同,他放开了限制,能允许她短暂地待上个把时辰。   第五辞人虽不着调,但该有的藏书墨具一应不缺,大概也是幼时侯夫人刻意管教的缘故,温娴见到了许多市面上早已绝版的真迹。   她不大会去翻看第五辞的东西,只是偶尔看看书,练练字画,随意打发时间罢了。   一来二去,明面上的东西早就拜读完了,温娴要再想查查别的古籍,就只能把注意力放在高处的书橱上。   她身量不够高,有些贴壁的书本只得踩上凳子才能拿得到,不仅极费精力还容易发生意外。   温娴极力避免失手弄乱贵重的藏本,小心抽出一本游记,正打算停下来翻看一下目录,却不慎扭脚踩空了凳子,稍微晃了晃神,惊呼一声,跌倒在地。   她原是手撑着书案想要借一借力,可指尖碰倒了笔架,连带着同时打翻桌边的茶水,杯盏滚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弄湿了地面。   突如其来的意外,把温娴一下子摔懵了,就在她回过神正准备扶腰起身收拾时,那半面墙的书本又如雪花般散落下来,不轻不缓正好铺了满地。   夹杂在重物之间的信件和纸笺后晚一步,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侧。   刚好覆盖在水渍之上。   信封被浸透,瞬间湿濡了大片。   温娴顾不上自己,忍痛翻过身,匆忙拾起东西,用衣袖去擦,但效果甚微,她焦心不已,只好拿过旁边桌上的烛台,贴在纸边一起烘烤,争取能早点恢复原状。   这些信件全部夹在方格最深处,分明都是一些极为隐秘的东西,第五辞藏着不愿让别人知晓,更不可能容忍她这么肆意破坏。   温娴思考着该如何跟他解释,没曾注意到手下的变化,等闻到一股浓烈的油脂味道,她才反应过来低头检查。   可就是这么一眼,竟让她发现了一处潜在的变化。   本是空白的封皮,此刻突然显现出许多浅褐色的字迹来。   温娴粗粗一瞥,发现这并非出自第五辞之手。   她再怎么不谙世事和单纯懵懂,在此情此景之下,也多少参透了其中的玄机,第五辞瞒得够深,说明对方来头不小,身份不能被识破,且还想到以此种方法传递消息,必定也是为了遮掩某些目的,可第五辞自来表现不佳,往好了说是不通文墨,往坏了说就是书都读不明白,他一个整天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缘何会有这般的心计与谋略。   这样的反差……未免太大了些。   温娴不敢拆开去看其中的内容,她像是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吓到呆在原地。   心口处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温娴一面稳住呼吸,一面准备再把这些信件藏匿起来。   可她动作远不及闻声赶来的下人们快,外头嘈杂叫喊声此起彼伏,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温娴拉开抽屉,把手上之物迅速塞了进去。   “少夫人没事吧?可有摔着?”   “先不管这些了,得赶紧去找大夫。”   丫鬟们跑过来围着她检查身上的伤势,另一群人忙着去捡地上散落的书册。   温娴被簇拥着往外走,没有丝毫喘息可言,终是在踏出房门的最后一刻,扭头吩咐说:   “把少爷的东西归置整齐,全部放回原位,但千万不要乱碰。”   丫鬟齐声应道:“是。”   大夫很快便入了府,是位专为京城贵妇人看病的女医师,没了避讳,温娴解衣也少了许多尴尬。   她在摔跤时磕到了后背,没伤着骨头,但蹭破了一点皮,本没什么大碍,就是身边下人太过紧张,三两滴血珠子就吓得惊天呼地。   万幸只是擦伤,可女儿家身上带了疤,终究还是不好看。   温娴也爱美,向大夫要了许多淡化疤痕的法子,吃的敷的,总之怎么好用怎么来。   府中不差名药,自然是挑着顶好的来。   大夫拟好内服的方子,拿去给跑腿的丫鬟抓药,再叮嘱完注意的事项,片刻不停又要赶着回去配外敷的伤膏。   温娴衣裳半敞,实在不方便见人,打发了云烟出去送客,自己则趴在榻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人进来,她便受不住困意睡下了。   屋里垂着纱幔,遮阳也避嫌,第五辞刚一踏进房内,见到的便是此等美人半卧的香艳场面。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都是混晋江的,别人的男主要么是皇帝太子和王爷,再不济也是权臣将军和谋士,而我他娘的连个世子都混不上……   作者:儿啊,你的福气在后头! 第三十六章   温娴外罩了一件半透的烟罗纱衣, 没有穿戴整齐,只是随意搭在肩上,料子丝滑, 慢慢滚落下去,卡在漂亮的蝴蝶骨下,藏着细腰, 露着玉臂, 发髻拆开半扎半披, 没了束缚, 只用一根碧簪固定,青丝垂在地面,如瀑如墨。   她睡得安稳且恬静,呼吸一起一伏,抹不去眉眼间的丽质与无瑕, 恍若神妃仙子。   第五辞看得气息紊乱, 脚下像灌了铅,一时竟迈不动步了。   他并不想做这偷窥的恶贼, 奈何美色误人, 引诱着他不断往那处瞟去, 明明说好只看一眼, 可余光早已勾勒了千百遍。   屋内燃着香,直甜到人心里头。   第五辞纠结着走还是留, 脑子混沌, 连有人推门进来都没发觉。   云烟端着铜盆站第五辞的身后, 规矩喊了声:“少爷。”见他没理, 又道:“少爷是可是来看少夫人的?”   第五辞闻声扭头,先没回话, 只是竖起食指贴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云烟立刻会意,闭紧嘴巴,点头如捣蒜,踮起脚尖,一点一点地往里挪。   “我来吧。”第五辞接过她手里的铜盆,头也没回。   “你去外面好生守着,没有我的吩咐先暂时不要进来。”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怎么看都是温娴吃亏。   云烟惊得咽下一口唾沫:“这是奴婢们该干的活儿,少爷您怎么能亲自动手呢?”更何况还是解衣擦背这等贴身的细活,哪里能由外男来做。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第五辞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含义,自顾自说:“好歹我也为人夫君,理应要做点实事的。”   云烟无法辩驳,只好弯腰退下,临走之时,不忘把房门仔细掩上。   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托腮望天,这算什么事啊?   第五辞端着热水挨坐在温娴身边,等放下手里的盆,才壮着胆子去解她的衣裳。   不过这层若隐若现的透明薄衫,于男人而言,仅仅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第五辞勾起衣服一角,蹭地甩到旁边立凳上,走去里间抱了一床薄被,缓缓覆在温娴的腰间。   日头虽还热,但她身子又弱,受不得凉,稍微沾点风,免不了又要吃药。   不知温娴太过身娇体贵,还是云烟来去匆忙没有准备帕子,第五辞翻找一遍,勉强只淘到了一方女儿家用的手绢。   丝绸式样的,粉里透着白,配她的肤色倒是合适。   温娴睡得熟,连衣服被人褪了都未曾发觉,直到听到水声,她感到有些凉意,才无意识地蜷缩起了身子,并顺带发出一声哼唧。   听到这声娇吟,第五辞拧干帕子的手一顿,连喉咙都有些干哑起来,等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扭头来干正活儿,又见到一幅更为国色天香的妩媚场景。   温娴只着一个素色的肚兜,毫无防备地歪倒在榻边,手里攥着一件深色的衣袍,因为姿势不対,压到了胸脯。   她不适地扭扭身,某対浑圆呼之欲出。   从第五辞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瞧见那一抹胸前的风光,高耸是高耸,沟壑是沟壑,他的双手越来越热,蓦地又想起那日摸着的手感,心里一慌,登时就把帕子抖落进水里了。   温娴听此又是不安地嘤咛出声,唤的却是旁人的名字。   “云烟~”   第五辞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再次使劲拧了拧盆里的帕子,一点一点去擦拭温娴的后背,没好气道:“你好好看清楚,我是你的谁。”   “你是谁啊。”温娴一脸娇憨的清纯模样,连质问起人来都同样改变不了她绵软温吞的慢性子。   第五辞闭上眼,不予再搭理这个说话都含糊不清的糊涂虫,凭借着先前的印象,极其细致地当了一回贴身丫鬟。   他一路沿着腰线往上,抚着她的背脊,避开两处擦伤,最后落到后颈处,却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惹得榻上之人哆嗦了一下,轻颤出声:   “痒……”   她拽紧了手中的衣袍,逼得第五辞弯起身子,又凑近了她半分。   咫尺之间,他的鼻尖几乎贴到她的腰窝。   接着便是扑面而来的沁人芳香。   第五辞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只是身子平白起了一股燥热,烧得他喉咙发干,要处一紧,隐隐有了抬头之势。   真是要了命了!   他莫非也成了那种见色起意的登徒子不成?   第五辞狠咬了一口舌头,再也不顾温娴的身子,匆忙给她盖上衣服,把帕子一甩,起身走了。   门口云烟撑着脑袋在打瞌睡,他顿了顿,没有叫醒,转了个方向去到书房。   自从跟他爹说完话回来,听到温娴在书房摔了一跤后,自己便跟中了邪一样,什么都顾不上非要进屋去看她,耽搁了这么久,结果却连正事都忘了。   第五辞推门而入,刚一走进,便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声。   里头几个丫鬟正在收拾屋子,见到他有一瞬间的惊愕,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福身道:“少爷。”   第五辞微微颔首,没有回话,目光淡淡扫视一圈。   房内陈设依旧,处处都按照他的喜好分门别类,就连笔架摆放的位置都与从前一般无二,是下人们花了心思专门复原过的。   可饶是如此,第五辞也高兴不起来,书房乃是他的私人之所,没有命令不得进入,今日若非意外,行了温娴方便,他何至于让丫鬟还来摆弄这些心爱之物。   第五辞蹙眉有些不悦,连忙摆摆手,把人都打发了下去。   等到房门再度被阖上,他才来悠哉悠哉地检查起东西。   翻翻这儿,瞧瞧那儿,笔墨纸砚都还在,甚至架子上的书本也都是按注释排列的。   每一处都很细致,可第五辞就是觉得不対劲,仔细梳理了一遍先前下人们报上来的消息,从温娴进屋开始到她跌倒请了大夫,一连串的巧合,看似无意,实则极容易扒出他的秘密。   第五辞脑中顿时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扭头看向半面墙高大书橱,颤巍着手去翻那些典籍。   一本又一本,仍是没有发现那些密信。   偌大的屋子,难道还会失踪不成。   第五辞不信邪,翻箱倒柜开始扒真相,好在信件藏得没多深,他在书案下方的抽屉里很快便翻找到了。   上面没有被拆封过的痕迹,但沾过水,封皮面上皱了一团,丑丑的,毫无美感。   第五辞不确定是谁动过这些东西,但他在乎的是里头的内容会不会已经泄露出去,当今熟知这个法子的人唯有赵珩与他二人,府里的丫鬟断没有这么大胆,那么就只剩下温娴了。   温娴……她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   第五辞此时已经不想再纠结这些琐碎小事,他转头打开火折子,点燃烛台,把所有的密信和纸笺一一烧着,扔进纸篓,等它们燃成灰烬,才提步回到卧房。   温娴已经醒了,靠在床边由云烟喂着药,嘴巴一张一合,可谓乖巧至极。   她原是睡够了觉的,但不知为何就是睁不开眼,感觉浑身都没劲,尤其是这汤药还有安神的功效,闻着就让人起了困意。   温娴脑袋频频往下垂,云烟一手瓷碗一手调羹,根本无法再顾及到去护她安逸,只得时不时的出声唤一声,企图借此能把人喊醒。   然而就在下一瞬,温娴低头没能收得回来,身子受不住重量已经徐徐下坠。   云烟吓得花容失色,正打算舍命救主,忽见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托住了温娴的脸颊。   她极为迅速地反应过来此人是谁,募地松了口气,笑道:“少爷,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温娴此刻也已完全清醒,揉了揉额角,抬头道:“夫君……”   第五辞脸色看着不太好,只从喉咙里低低发出一个“嗯”字,便也没说什么,后退到桌边,拎起茶壶自个儿倒了一杯茶。   温娴猜测他是因为白日书房的事在跟自己生气,低头饮尽最后一口药,打发云烟出去,拢了拢衣裳缓缓走到第五辞身边。   “夫君可是已经去过书房了?”   第五辞蹙着眉头,利落道:“嗯,今日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抬眸看过来,意思仿佛在问:我听你怎么解释。   温娴心里跟着一紧,不好的预感越上心头,说实话肯定得不到第五辞的信任,编谎话也逃不过第五辞的质疑,现在唯有的办法就是先稳住他的心态,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从前还在闺阁之时,她曾数次见到过付夫人是如何使手段去哄温绍元的,那些层出不穷的小花样,撒娇卖俏外加一哭二闹,明面上拿不出的法子,私底下她全用上了个遍,虽说实在有违体统,但耐不住效果好,能在郎君跟前占得上风。   用付夫人的话说,男人都是贱骨头,三分真情七分演,你得顺着他的气,万不可逆了他的意,女人不可事事依着男人,但在关键时刻,总得露点弱态,以满足男人的自负心,嘴上功夫说得过去,夫妻情份自然就有了。   温娴没学到付夫人的真谛,但好歹也见过此等男欢女爱的场面,有些东西刻在记忆中,稍微拎起来便也能拿捏个大概。   她慢慢拾起第五辞的手,绞着他的指节反复摩挲画圈,等到他的表情有所松动,才贴近自己的脸,小声又带怯地嘟囔道:   “夫君,是阿娴的错,你别怪我,成吗?”   自古美人总是份外惹人怜惜,尤其还是有错在先,伏低身子刻意讨乖的温婉佳人。   第五辞自诩不是那等见色忘义的无耻之徒,但在此景之下,未免还是软了心肠。   可他也分得清主次,大事当前,没有退让,继续质问道:“别的先不提,我的东西你没碰吧?”   温娴咬着下唇,点头道:“自然没有,夫君有过吩咐,这我还是记得的。”   她模样生得温婉,脾气也没有攻击性可言,自嫁进府内一直恪守本分,从未提过任何不合时宜的要求,第五辞不知她心里作何想法,但从如今的反应来看,她许是真的不太知情,这般小心甚微,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歪心思。   第五辞松了口气,“那就行。”他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又道:“我随便问问,你也不用太在意,洗洗睡吧,把看到都忘了,以后也莫要再提。”   “我明白。”温娴知道自己这算过关了,拍拍胸脯,兀自笑着,却不知第五辞早已看到她的动作,复又想起了早先的香艳场面。   热气上翻,他浑身一僵,鼻下一股暖流汹涌而出。   第五辞以袖遮面,不禁感想:近来天气着实有些燥热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温娴:男人果然都是贱骨头。   第五辞:我也想生气,可是她对我撒娇诶。 第三十七章   侯夫人晚间抽空去看了一趟温娴, 顺便打听了一番白日发生的意外,知她没什么大碍,才放心地折返回去。   方才在屋内, 难得瞧见第五辞老实巴交的规矩模样,知道自己媳妇儿身子不适,主动承担起了照看的责任, 粗枝大叶的汉子竟也学会了端茶倒水体贴人。   侯夫人心里一高兴, 狠劲儿把他夸耀了一顿, 哪知这小子沉不住气, 当场流下鼻血来。   这边温娴敛眉安静,那边第五辞捂脸羞赧,侯夫人一拍大腿,懂了!   新婚夫妇,干柴烈火, 年轻人克制不住冲动, 行事难免频繁了些,如同大火熬汤, 这才把人烧虚了。   侯夫人掩唇轻笑, 回身看了看屋内的床榻, 对上二人稚嫩的脸庞, 暧昧一笑,没坐太久, 匆匆赶回去报喜。   武安侯侧躺在榻边翻阅公文, 一听这熟悉的脚步声, 便可猜到侯夫人此刻的心情, 见她进来,忍不住打趣道:“怎么了这是, 瞧了一眼儿媳妇,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侯夫人坐在妆台边,一点一点拆解着头上的簪子,等卸完妆,净了手,才慢慢坐回榻上,欢喜道:“我看你儿子这回是真的动了凡心了。”   这话说得神神秘秘的,武安侯一听便坐不住了,放下公务,凑近了过来,问道:“真的假的?”   “我还能框你不成?”侯夫人扶着鬓角的碎发,说起方才之事,眉眼之间具是笑意,“第五辞这小子就是看着不懂事,实际上比谁都疼人。今日温娴不过跌了一跤,他就忧心忡忡跟着照顾了一整天,又端茶又递水……”说着还贴近武安侯的耳朵,低语道:“听说还亲自动手给温娴解衣擦背呢。”   “就他?”武安侯摆手表示不相信,“活到如今这年纪,唯一自己上手的除了吃饭动筷子,他还能做什么?别说照顾人了,他能把自己活明白就不错了。”   武安侯满眼的嫌弃之色,兀自脱鞋翻上床,并不打算理会这等滑稽之淡。   侯夫人当然也不指望着他能相信,接着在旁边念叨:“我倒是瞧着有几分真实性,别的不说,单论他今日的这股认真劲头,就足以看出并非是虚情假意,感情之事向来微妙,男人嘛,总归跨不过爱·欲那道坎。”   武安侯听得糊里糊涂,不禁又问:“人家夫妻的房内事,你为何会如此清楚?”   侯夫人暧昧一笑,又凑近武安侯的耳边,嘀咕着把第五辞鼻血横飞的事说了出来。   惹得本还神色怏怏的武安侯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拉起侯夫人坐在床上,开启了你问我答的新玩法。   男人的好奇心比之女人同样不差,说到最后,侯夫人都已经困倦了,武安侯还兴致勃勃地拉起人预备着要折腾一番。   ——   温娴躺了两天,身子骨都快酥了,好不容易等到背上伤口结了痂,立马安排了热水要沐浴。   她不喜身上带有汗,在净室一待便是大半个时辰。   云烟侍奉她穿戴好衣裳,正在绞着头发之时,第五辞悠哉悠哉回房了。   他应是才从外面逛了一圈,心情不错,手里还提溜个笼子,招呼了下人帮他归置好,趁着温娴忙碌之时,弯腰逗起了笼中鸟。   温娴收拾完过来瞧热闹,一眼便瞄到了他对面那物。   “夫君这是在哪儿淘来的鸟儿?”   “金平乐送的,我见它长得漂亮,便拿来把玩了。”第五辞随口一答,没注意温娴好奇的眼神,接着道:“听说是从南边一户富商那里卖来的,花了不少银子,宝贝得很,若非欠我一个人情,他怕是连碰都不让我碰。”   这鸟儿名唤七彩文鸟,品种特殊,来历不凡,通体羽毛呈七种颜色,模样俏丽,极富有美感,深受江南一带贵族子弟的追捧。   不过也因其贵重,鸟商们趋之若鹜,行业内抓捕现象严峻,市面上鲜少再会看到这么纯种的七彩鸟儿了。   温娴看着也很喜欢,忍不住拿食指戳戳它的头顶,这鸟儿极通人性,不怕生,一眼便认下了这个女主人,缩起圆咕隆咚的胖身子去蹭温娴的手掌。   一人一鸟玩得极为开心,身旁的第五辞却有些吃味。   不知是吃这只鸟的味,还是吃金平乐的味。   第五辞悻悻地收回手,不耐道:“你也喜欢这些来历不明的小玩意儿吗?”   温娴点点头:“万物皆有灵,这鸟儿识人懂礼,我自然是喜欢的。”   她没有注意到第五辞的神色,随口问道:“难道夫君不喜欢吗?”   “玩物丧志,过多的享乐只会迷失自己的心智。”第五辞忽地变了口风,扭头又唤下人进门,吩咐道:“把这鸟带下去,好生看管,没有特殊情况就别轻易示人了。”   丫鬟应声道:“是。”接着便提起鸟笼出了门。   温娴只好退居回房,摆弄起她的绣活儿。   第五辞跟在温娴身后瞎转悠,既觉得无趣,便忽悠着她出府去外面玩,“你别一天光蹲在家里了,整日对着这些女红,眼睛都要看废了。”   可聪明如温娴,怎会听不出这话背后的含义,她撇开别的不说,只是淡笑着问他:“夫君是想出门了?”   第五辞坦言:“我就是见你一直闷在屋里,怕你憋得慌,所以想带你去外头逛逛。”   他这是首次邀约温娴出门,说起话来万般扭捏,不大一会儿,已经红了半张脸。   “总之你愿不愿意吧,实在不行就算了。”第五辞破罐子破摔,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来。   温娴作势起身:“好啊,我跟你走。”   “当真?”第五辞眼眸放光,“说好了就别反悔。”   温娴被他这股幼稚的话语逗笑了,摇头无奈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第五辞噌的一下钻进内间,打开衣柜开始翻找袍子。   “我用不用再换件衣裳啊。”   ——   最终第五辞还是换了一件新衣裳,且还故作玄虚地要与温娴配上同色系的发带,美名其曰是为了排面。   可是云烟和孟天两人就等得就有些困顿了,小鸡啄米似的头碰头,差点就从台阶上栽了下去。   温娴和第五辞并肩而行,临走时还不忘把二人叫醒。   马车是早就准备好的,里头茶水一应不缺,本也不用出什么远门,走到西大街的小集市,第五辞便喊停要下来逛街了。   温娴由着他带头,稀里糊涂地往人堆里钻。   身边打量的目光太多,温娴觉得无所适从,不时就要拽拽第五辞的衣袖,问道:“夫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第五辞也不知要去什么地方,索性把话语权抛给温娴,问她:“你想去哪儿啊?”   “找家铺子先歇歇脚吧,正好我也有点饿了。”其实她就是不想太抛头露面而已。   第五辞满口答应,等被温娴带到铺子时,整个人都傻了。   这是一家面北朝南的临街小吃铺,占地不大,装潢无华,又窄又挤甚至还有些破败,大多数百姓并不在意,可第五辞眼高于顶,还真瞧不上这类市井小店铺。   他抬头望了一眼头顶明显已经褪墨,店名缺胳膊残腿勉强凑出五个字的匾额,募地就有些迈不动脚了。   温娴先行一步,叫了两碗打卤面,随后转过身,等着第五辞过来。   她站在沸腾的铁锅旁边,四周是喧哗拥挤的往来食客,矮矮胖胖但身子灵活的铺子老板掀开锅盖往里掏出面条,伙计摩拳擦掌等着接碗过去拌调料。   浓郁面汤浇在根根分明的细面条上,撒上香菇、木耳、黄花、鸡丝、酱肉等配菜,铁勺滚过一圈花椒油,端盘之前往碗里一浇,嘶拉两声响,这味儿也就算告成了,另外按照客人的要求,还能加上葱花,胡椒以增加口感,辣的淡的,光是这卖相就足以令人垂涎。   第五辞循着味儿缓步走到大锅旁,嗅了两下鼻子,情不自禁道:“老板,你给加个蛋花。”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左躲右闪地跑进店里,但座无虚席根本没有位置,他又闪身冲到外边搭着的棚子底下,拣了一张空桌,坐着徒手去掰竹筒里的筷子。   今日因为嘴馋吃了路边一碗面,明日他就要被京里官家子弟拎出来嬉笑戏谑活活失了面子。   第五辞无语望天,怎么每次碰上温娴,他的底线总要下降半分。   温娴大抵也看出他的心不甘情不愿,特地走过来解释说:   “其实我叫的两碗面,是按我和云烟的口味选的,夫君不爱吃,可以歇着喝喝水。”   云烟跟着点头如捣蒜,憋着笑,肩膀一颤一颤的,分明是在笑话他的自作多情。   第五辞扭头看了一眼守在马车旁正东张西望打量的孟天,再看看眼巴巴敲碗等开饭的自己,一股打脸之感油然而生。   行,真行,侯府的男人怕都是驴做的,这么能抗。   “我没说要吃,我就……随便看看。”第五辞竭力挽回尊严,“谁要吃这些路边摊子了,没有手艺不说还沾灰带尘的,一点都不干净,我从不吃这些。”   他转了半个身子对着街道,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过路的行人,等两碗面条端上来,瞄都没瞄一眼,显然是坐实了方才的话。   第五辞从街头看到街尾,觉得甚是无趣,正要收回视线时,恰好瞥见对面巷子口出来两个人,后面的小厮他恍惚有些印象,但前头那人可太熟了。   不仅熟而且孽缘不浅!   第五辞唯恐被那人瞧见自己这幅模样,遮住脸,转过身,只留有一个后背空对着街道。   温娴一头雾水,纳闷道::“怎么了?”   第五辞抬了头,刚要说话,不远处便传来一道欢喜之声:“娴妹妹。” 第三十八章   段循礼伤还没有好全, 就耐不住寂寞出府来游玩,花钱大手大脚也没个数,挑中的东西不管多少银子皆照单全收。   自个儿卖得是舒坦了, 就是后头的小厮遭了不少的罪,怀中捧着十来样东西,摞起来几乎能遮住半个头, 那模样,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主仆俩逛了大半日, 本欲打道回府, 但段循礼非要下顿馆子才肯走,结果就是七拐八拐到了这儿,饭虽然没吃着,可却让他碰见了温娴。   天赐良机,段循礼当即便整了整衣襟, 昂首挺胸地奔了过去。   “娴妹妹, 今日真是巧啊。”他自顾打着招呼,又为跟温娴套近乎, 特地坐下想与她一起拼桌。   “掌柜的, 再来一碗面。”段循礼敲桌吆喝道。   可云烟一见到此人, 既惊又怕, 嗦了一口热汤进肚子,呛到眼冒泪花, 半根面条挂在嘴边。   温娴尴尬一笑:“段公子。”语罢低下头, 并无打算与他再有何瓜葛。   段循礼粗枝大叶, 还真没看出她眼里的介意, 撂袍便落了座,却不知身边之人是谁, 还嫌弃地推了一把,呵道:“哪里来的下人,没看到我跟小娘子有话要说吗?没眼力见的,一边儿待着去。”   他鼻梁上顶着一块红斑,额头还缠了一圈纱布,顶着个憨憨的笑容,看起来份外滑稽。   温娴好心劝他:“段公子说话还是注意一下分寸。”   段循礼只道是个不足轻重的过路百姓,理都没理,兀自嘲讽了一顿,再扭扭屁股,把人顶出去大半,由此占据了整条凳子。   他展开折扇要命般的献殷勤,嘴里妹妹长妹妹短,言语之轻浮,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小厮忙着捂自家主子的嘴巴,可第五辞却是忍无可忍,蹭地拍桌而起:“姓段的,你是不是有病!”   他起得太快,导致凳子一下失去平衡,左边翘起,完全不受控制,而段循礼反应又慢,最终意识到自己摔在地上时,身上已经压着两只凳子腿。   第五辞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既不来搭救,还落井下石踢了一脚,气得段循礼差点呕出一口老血。   “敢在我头上采花,你活腻了是吧。”第五辞凑近段循礼跟前,一手把他提了起来,实在难掩心中怒气,捏起拳头直冲段循礼面门。   “夫君住手!”温娴急忙喊住他。   第五辞怒火中烧,显然已经听不下去任何规劝,在离段循礼鼻尖还有一寸的距离,温娴冲过去抓住第五辞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拦住了他。   她声音嗡嗡的,明显害怕极了,可为了让第五辞不再惹祸,她只得壮着胆子又说道:“别再打架了。”   第五辞站着没说话,阴沉着脸,目光死死盯住面前之人,眼刀子飞过去,只差把段循礼生吞活剥了。   良久后,他收回手,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段循礼从阎王殿中走了一遭,骤然脱身,后怕到无力,他呆呆跌坐在地上,那点色心已经被磨灭得所剩无几了。   小厮慌里慌张把他扶起来,预备朝第五辞嚷嚷几句,但胆子又怂,対上人家的脸又立刻躲在了段循礼的身后。   双方势力皆不容小觑,伙计们敢怒不敢言,四周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温娴担忧事情再闹大,拉扯起第五辞的袖子,商量道:“夫君,我们回吧。”   奈何第五辞还没开口,段循礼自己倒先放了狠话。   他再次吃亏,心有不甘道:“第五辞你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爷爷怕你不成?”第五辞把玩着折扇,漫不经心道:“最好再告诉你那宝贝爹,顺带去陛下面前参一本,我也好换个牢房蹲不是?”   “你……”段循礼恼羞成怒,满脸憋得通红。   小厮抱着自家少爷的腰,怕他不识好歹又被挨揍,忙劝道:“我说少爷诶,咱们还是回吧,你打又打不过,逞什么能啊。”   他拖着段循礼往回走,隔着老远还能一记响亮的威胁声:“第五辞我跟你没完!”   ——   今日这街逛得着实太憋屈,第五辞甩着脸子上到马车,一路无话,气氛冷至冰点,等回到府,不顾身边人的问候,啪嗒一声关上门,自己跟自己生闷气去了。   反观丞相府这边,自然也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段循礼咽不下心口的恶气,冲动之下打翻了屋内一应摆设,如此还不解气,唤了贴身小厮进屋,咬牙吩咐道:“你去找人,找五个彪形大汉,呃……不対,十个大汉。”他摆摆手,胡言乱语:“反正人越多越好,只要能灭了第五辞的威风,我就是赏银千两也在所不惜。”   说完他又狠踹了一脚窗边的细高几架,抱起上头的御赐花瓶猛摔在地,噼里啪啦发泄完,终于才来问正事:“听到了没有。”   小厮弹跳着逃离了好远,等躲过这阵风暴,才跨起个小脸,纠结道:“第五公子武功那么好,寻常打手哪能是他的対手啊。”   “明着不行难道你不会来暗的!”段循礼冷哼道:“搞偷袭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来交,迷药一下,麻袋一捆,我不信他还能翻出天来。”   小厮侧过身,避免待会儿又要挨骂,嘀咕道:“可人家精明着呢,我们压根就近不了他的身。”   “你难道就不会动脑子?”段循礼一掌拍在小厮的后脑勺,吼道:“先去侯府外面蹲守两日,拿捏住第五辞平日出行的习惯,以及他爱见什么人,爱吃什么东西,一五一十每天给我报上来。”   小厮还在想着话里的含义,被段循礼这么一吼,吓得连环夺命似的点头:“是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可段循礼受不了下人的墨迹速度,催促着骂道:“立刻,现在,马上就去给我蹲,干不好此事,你从此就别吃饭了,光长肉不长脑子,我留着你还有何用!”   闻言,房内房外一大圈人全跑开了。   段循礼望向镜中挫败的自己,再次捏紧了拳头,暗暗发誓要第五辞好看。   ——   第五辞的确是有些介意段循礼与温娴的关系,他虽是从小就不着调,但在男女之事上向来做到心里有数,不沾情·欲,不碰雅妓,対待温娴虽没有尽到为人夫的责任,可毕竟也是个男人,绝不能容忍外人觊觎自己的妻子。   无论是处于各种目的,这个情愫一旦升起来,就足以令人不齿。   男人之间的这点心思,无非就是占有欲作祟,既圈地把温娴护在了自己羽翼下,第五辞便忍不了段循礼的一次次挑衅。   就好比现在,他每每想起段循礼痴痴望着温娴的样子,就会几欲作呕,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温娴知他在意,更是不敢随意说话,怕他生气,更怕他误会。   都说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她便想着不能让第五辞带着闷气过夜,可哄人是个难活儿,温娴又没有经验,做起事来变得笨笨拙拙。   “夫君你睡了吗?”她轻声问。   旁边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声响:“睡了。”   温娴转过头看他,问道:“睡了你还能同我说话?”   “这不废话嘛,气都气饱了,我哪里还能睡得着。”第五辞还嘴道。   他天生就这样,脾气全写在脸上,高兴的,不高兴的,让人一眼就瞧得明白。   温娴轻轻掩好被子,笑道:“睡不着的话我们不妨来说些悄悄话。”   不过她没有等第五辞回答,自顾开始说了起来:“我虽不知道夫君与那段循礼有什么过节,但我知道你并非是心狠手辣之人,做事也自有章法,我本不该多管,可段循礼毕竟大病初愈,身子也没好利索,夫君不该当街给人难堪才是。”   第五辞讶然:“你还帮着他说话?”   “不是不是。”温娴赶忙解释:“我是怕他伤着你了。”   “夫君往后出门小心些,我怕他会使诈叫人报复你。”   第五辞利落地翻了一个身,不以为意道:“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段循礼那破脑袋连书都读不明白,还能有什么心计教训我,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闭上眼睛睡吧。”   “可我不想睡。”温娴不知为何唱起了反调。   第五辞一脸奇怪:“那你想干嘛?”   大半夜的不睡觉,难不成还有什么梦游之症。   但这话一说完,第五辞突然又想起了白日的事,以为温娴胆子小,受了惊,所以才回畏畏缩缩不敢入眠。   他换了语气,很是柔和地问道:“你这是吓着了?我太凶了,让你觉得害怕是不是?”   温娴嘴角隐隐露出浅笑,知他这是真的入了话术坑,心里跟着窃喜,但尽可能地表现自然,摇头道:“并没有。”   她拉过第五辞的手,一点一点戳着他的手心,“我只希望你不要打架,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别人,你这么冲动,我怕你吃亏。”   温娴几乎是挨着第五辞的耳边说的话,嗓音甜,呼吸也炙热,勾起第五辞心里那道防线刷得便断了,他耳垂红得宛如要滴血,说话更是支支吾吾:“我记住了,以后听你的就是。”   这么多年,府中二老苦口婆心都没把第五辞给拉回正道,但是温娴几句话便把他掰正了。   这就是大丈夫遇“悍妻”,一物降一物了。   温娴听后弯唇笑了起来,既是无声的笑靥,可眉眼在烛光之下异常漂亮。   灯下看美人,越看得人越精神。   第五辞喉结一滚,情不自禁道:“你凑过来些,我有事与你说。”   温娴错愕,低低“啊”了一声,刚想要开口,却被第五辞趁机堵住了嘴,一个带着懵懂又青涩的吻落在她的唇边。   然后是鼻尖,额头,最后又落到唇瓣,一点点试探,温柔缱绻的摩挲。   夜风拂动窗棂,哐当一声弹开又阖紧,屋内烛火骤熄,只有隐于浓密树丛间的点点破碎月光,映照着壁上一対亲密相贴的绰绰身影。   他的呼吸急促而热烈,像是沙漠中的困兽正在啄饮着一汪甜美的甘泉。   温娴微微调整了一下气息,刚要闭上眼,第五辞却蹭的一下闪躲开了。   他的唇瓣擦过温娴的嘴角,滑过杏腮,抵在耳垂边,闷声道:“我、我先去如个厕。”   温娴咬唇点点头,只感觉身上骤然一轻,接着第五辞夺门而出,她也耐不住羞怯,把脸埋进了软枕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某位作者赶着马车准备闯入晋国城门,但因速度太快被迫拦了下来,无奈只得原路返回,并险些飞掉一只车轱辘……   写了删,删了写,最终用脸滚出了这些字,给各位娘娘们省点币。 第三十九章   温娴久等也不见他回来, 干脆起身出房去寻人,这已不是第一次他临阵脱逃,温娴知他身在何处。   更深露重, 凉意浸体,第五辞只着了一件单衣,背手立在书房中, 眼前视线昏暗, 只有窗外透进的月光勉强可以视物, 温娴缓缓走近, 咬唇问道:“夫君在想什么?”   第五辞阖目冥想,纠结于方才的冲动,一时竟分不清情为何物,他脑子乱,听到温娴的声音后, 心绪更加紊乱, 不敢转身,只道:“我有些热, 想出来吹吹风。”   温娴却恍惚以为他是心有芥蒂, 不安地说道:“夫君不用勉强, 若实在不行, 等上些时日也无妨。”   第五辞面上虽是装得一派正经,实则方才话什么都没听进去, 温娴的声音就跟百灵鸟似的, 到最后他只记住了“不行”二字。   苍天的, 这可是男人的大忌。   第五辞头顶发虚, 连骨头都酥了,又为力证自己的尊严,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未晓人事,怎知我不行?”   温娴哪里猜得到他心中所想,光是听到这羞人的言论,就已胀红了脸颊,怯懦道:“我并非那个意思。”   她捏着衣角,不敢看人,难道要她说第五辞强横勇猛,雄武有力,神似徐公,貌比潘安?   可这样未免太孟浪了些。   温娴拢过耳边碎发,没好再说话,挣扎了许久,缓缓走到他的身后,伸手抱住了那道紧致窄腰。   她说不出那等引诱的话术来,这是唯一肯做出的让步,告诉他,她等得,也愿意。   第五辞并非单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打小在男人堆里混,听过的荤话远比见过的女人还多,对于温娴的暗示,早在她贴紧他后腰时,浑身就起了反应。   闭眼一想到那般场景,第五辞腹部着火,烧得他肝肺虚旺,忍不住压着声音问:“你想好了?”   温娴低低应了声“嗯”,几不可闻,使第五辞心底的那道防线彻底崩了。   他转过来,揽紧温娴的肩,往自己跟前再靠近了些,盯着她的发旋,弯眉,眼尾,鼻头,再到了唇瓣上,鬼使神差之下,他伸手抚上她的朱唇。   冷热相碰,一股痒意袭来,温娴气息紊乱,口齿半张,募地咬住了他的指尖。   第五辞某处一颤,几乎同时喟叹出声。   这如何能忍得住?   他一个打横把温娴抱起,跨步走到案牍前,将她放置在桌面上。   底下雕刻华美的楠木桌沿磨到大腿根,温娴甫一坐上,就觉得冷硬又硌人。   书房重地,潜心学艺,修身养性,原不应该是做这等暧昧之事的场所。   温娴尤记起所读过的圣贤书,顿觉愧对先贤,害臊不已,双手抵住第五辞的胸膛,泫然欲泣,说:“夫君……回房,我们回房好不好。”   “就在这儿。”语气容不得反驳。   第五辞单手扣住温娴的肩,止住她的挣扎,随后掌心抚上她的绣鞋,轻轻拨开,勾住她的足尖,沿途缓缓向上,从小腿肚,到腰身,最后抵拢胸前,那根衣襟的系带。   就寝时所穿的衣衫远没有白日里的复杂,第五辞尾指一拉,上襦便失去撑力脱落在地,然后是里侧丝薄中衣,赤色金线双蝶纹样肚兜,似血般红,贴在温娴身上,更加映衬得她肤如凝雪,赛过这世间最醉人的烈酒。   第五辞眼底猩红一片,侧过头,去咬她后颈的带子,用力一扯,最后遮羞的料子也悄声跌落。   同时有抹红晕爬上温娴的双腮,她受制于第五辞,没法自己展臂捂胸,只好凑近了环住他的脖颈,紧紧挨着,与他耳语:“别看。”   殊不知这副姿态与男人而言,不过是欲拒还迎。   第五辞闷笑出声,只消换个角度就可咬到她的耳朵,但他忍住这股冲动,抬眸去看她鬓间那支金簪,许是出来太急,被她随意往头上一插,就连前后方向都弄反了。   他手搭上簪头,转换个位置,让金簪对上双眸,可又不满簪子碍事,三指并拢,一点点地抽出那根发簪。   接着“叮”的一声响,金簪被甩到后头一张空置条凳上,温娴浓密墨发尽数垂落,铺满了她的后背。   第五辞就此把她平放在案牍之上,有了头发垫身,背上倒不至于会受凉,他接着挥掌移开手边遮挡物,弄得笔架砚台,书册字画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温娴骤然受惊,身子发颤,却被第五辞倾身覆上,吻住了她的眉眼。   夜里守门的丫鬟闻声赶过来查看情况,刚一靠近书房,便听到几道压抑的哼唧声,借着手边的巡夜灯凑到窗户边一瞅,只见桌案上两具亲亲贴贴的紧密身影,继而猛然捂住嘴巴,慌张下蹲,赶紧弯腰跑开了。   第五辞尽量克制着动作,轻缓又温柔,但好歹都是头一回,温娴受不住身上的律动,偏过头,咬住颊边一缕头发,竭力忍住喊叫。   情到浓时,第五辞会抵着她唤“阿娴”,等她喘口气后,下一瞬,他又会使坏般不分轻重地掐起她腰间的软肉,弄得温娴痛苦不堪。   最后的最后,温娴抬手抚上第五辞的墨发,食指缠住他的发带,打着转儿在手心转悠一圈,临近紧要关头,她用力一扯,发带随着她的动作垂落,挂在桌沿。   温娴手臂悬空搭着,腕上的镯子哐当磕在木头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抬头见明月,低眸入梦来。   窗外树影婆娑,屋内盈香袭人。   温娴不知何时再回的房,等到醒来,已是翌日晌午,第五辞不在,床边只有一个默默陪护的云烟,见她睁眼,欢喜道:“小姐醒啦。”   她手撑着床沿,费力支起上身,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云烟答:“午时三刻了。”她把温娴又推倒在床上,贴心道:“小姐你累着,索性再睡会儿。”   温娴身子累,可脑袋却很清醒,听到云烟这话哪里还睡得着,急促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这个嘛……”这丫头却使坏般卖起了关子,噗哧一笑过后,才挤眉弄眼暗示道:“早间少爷抱着你回房的啊,全府男女老少都知道了。”   早间?全府?不过几个时辰,她与第五辞的那点私事就已闹得人尽皆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她以后如何在府中主事,又有何脸面去给侯夫人请安。   温娴拉过被子蒙住脸,暗骂自己丢人,真是丢人。   等到脸上热度散去,她悄悄探头出来对着云烟嘀咕:“我想要沐浴。”   温娴实在没多少力气擦身搓背,还是由云烟帮着她一起,艰难地扶进扶出。   等身上衣裳轻解,她才看到浑身的暧昧红痕,手抚上去,虽没有痛感,但就是看着瘆人,由此可见那人使了多大的力气。   云烟移开视线,没有多言,规矩地服侍好温娴沐浴更衣。   一切拾掇完,午时早就过了好半晌,厨房重新摆了饭菜上来,温娴绞干头发踏进屋时,第五次已经坐在席面上了。   此刻墨发高束,穿戴整齐,一身的矜贵公子打扮,毫无昨夜的鲁莽之态。   但那食髓知味的温存劲儿还在,温娴盯着他正把玩着银筷的手,复又忆起它掐着自己后腰的触感,不禁脸上一热,吞吐道:“夫君也还未用膳么?”   第五辞喉结艰难滚动了数下,才面不改色道:“我在等你。”   “那……那用膳吧。”温娴留下这句话,便飞快落坐在第五辞身侧,自顾吃起饭来。   第五辞戳了盘中一块水晶虾饺到碗里,却不知为何提不起食欲,眼神不停往温娴脸上瞥去,见她没有什么异常,又想起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胡话,忧心她害羞不肯跟下人说实话,于是壮着胆子,问道:“你还疼吗?”   “疼就与我说。”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话说得极为正经,还真有几分体贴人的意味,可温娴哪里好意思跟他说这些身体上的变化,摇摇头,正准备作答,却听那边又道:“我下次轻点就是了。”   她滑入喉中的骨汤骤然上不去也落不下,呛得人泪珠都滚落了出来。   温娴背过身掩嘴咳嗽,第五辞望着她的后背,瑟瑟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云烟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直颤,第五辞左看右看,终是意识到方才的话语有多令人浮想联翩,自己也跟着红了脸,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下次我定不会再这般。”   说完他又咬唇别过头,想一掌拍死自己,这张嘴啊,今儿怎么就蠢成这样了。   温娴缓下喉中的不适感,回过身,小声道:“无妨。”   她偷偷瞄一眼第五辞,触碰到他的目光,又猛地收回视线,没再说话,小口嘬着碗里的汤。   然后第五辞像是终于有所反应,从怀里小心掏出一个细颈大肚小瓷瓶,摆在温娴跟前,扭捏道:“这个给你,听说对女儿家的……身子好。”   触及到这瓶药,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把话挑明了说。   温娴手伸到一半忽然又缩了回去,眼里满是震惊和羞赧,绞着身下的襦裙,埋头“唔”了一声,说:“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写到赤色肚兜,又想起了孙答应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个狂徒的腰带上,顿时就没美感了(痛苦面具~) 第四十章   等到晚上无人之时, 温娴才敢放心解开衣裳给自己擦药,这事连云烟都没有代劳,纯粹是脸皮薄, 不想让别人无端猜测说闲话而已。   白日一晃而过,身子部分痕迹也都消了大半,唯有胸前几处啃咬的齿印, 泛起了红肿, 若不好好处理, 恐会留下疤痕。   温娴小心抽开系带, 把领口拨到肩后,只露出前襟小块白皙皮肤,对着镜子,拿起那尊小瓷瓶,倒了一点药汁在帕上, 轻轻涂抹于伤口处。   这药看着平平无奇, 实则效果却是出奇得要好,贴着肌肤, 不仅不凉还略有暖意, 没有颜色但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时令花香, 不知第五辞从哪儿寻来的这等好物。   温娴小心翼翼处理好, 拉回衣襟,只待穿戴妥帖, 一回头, 便见第五辞双手环胸倚在门框上, 面朝着这边, 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她有瞬间的错愕,手指攥紧手边的袖子, 羞得说不出话来。   第五辞默默无言良久,直等到把人上下打量完,才提步缓缓走进来。   他先是瞥了一眼妆台上的白瓷瓶,然后收回视线,扫过温娴泛起红晕的腮边,倏地嗅到一阵异香,哑着嗓子问:“你都已经用过了?”   “嗯。”温娴利落答完,也不想再与他多讨论这个话题,打算绕开去外面散散味道。   但下一瞬,第五辞攥住她的手腕,猛地拉到自己身前,明知故问道:“你确定都上好了?”同时嘴角带着玩味的笑,又说:“不会有哪处遗漏了吧。”   这……真是在说什么胡话,明明自己刚才都偷偷看完了全程,还非要逼得她亲口解释,天底下竟有这种不知羞愧的赖皮小狗。   闻言,温娴已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却见面前之人毫无正经之色,她挣扎去掰开他的爪子。   但抵不过第五辞力气大,温娴又是羞又是恼,不禁委屈道:“你别欺负我。”说着当真就要沁出泪花来。   第五辞见温娴红了眼,哪里还敢再逗她,俯下身赶紧哄道:“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他摸摸鼻尖,喃喃自语:“怎么这般经不住打趣,真是娇气。”   温娴趁他分心之时,抽回手,小碎步走到床边,转过身去铺被子,空留了个背影,一点都不想与他多话。   第五辞又跟着蹭过来,戳戳她的肩膀,“诶”了一声,死皮赖脸道:“我跟你开玩笑呢。”   “玩笑不能这么开。”温娴愤而转身,一瞧见他这副幼稚的模样,就又没了脾气,嘟囔着说:“你知不知羞的。”   第五辞喉头一哽,觑她一眼,闷声闷气地问:“你还害羞吗?”   说完,他自己也有些臊得慌,背过身,假意望天,含糊不清道:“算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但这句话就跟烫了嘴一样,温娴压根儿就没听清楚。   “睡吧,很晚了。”她扯了扯第五辞的衣袖,谁知并没用多大的力气,他却自己栽倒在床上,同时大手一揽,调转方向,把温娴拢于自己身下。   温娴后脑差点磕碰到床头,幸得第五辞眼疾手快挡在了中间,果不其然再睁眼,看到的便是他含笑望向她的得意模样。   好似满眼都在说:爷厉害着呢。   四目相对,两人谁都没有开启接下的动作。   第五辞逐渐受不住温娴这般炽热的眼神,缓缓把她安置在床铺最里侧,舔了舔干涩的唇角,问:“你可有什么顶喜欢的东西?”   温娴不解:“啊?”   第五辞扯过被子把两人尽数罩住,悄悄地说:“你喜欢的话,我去给你讨来。”   “府里东西一应俱全,我什么都不缺。”温娴摇头拒绝。   第五辞一腔热血当头被冷水浇熄,还是不甘心又问了一遍:“不算衣裳首饰,就说其他的小玩意儿,你没见过的,珍珠玉石,珊瑚盆景,只要你喜欢的话,我都可以给你捧来。”   这口气,一如既往地骄傲且自负,与他从前混迹京城怒砸千两的性子如出一辙。   温娴管不住他花钱,却不愿他为了自己这么败家,礼貌婉拒道:“那些身外之物,我不喜欢,摆着好看却没什么用处,我喜欢的皆是用钱财买不到的。”   第五辞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头脑,疑问道:“那是何物?”   温娴笑笑没回话,浅浅打了个哈欠,翻过身,迷糊说:“很晚了,就寝吧。”   第五辞气得鲤鱼打挺,一跃而起,下意识要去把温娴拽起来,但看到她恬静的睡颜,冷不丁地又缩回了手,咽下一口唾沫,自顾开始憋闷气,预备过两日把金平乐逮进府,问问他的意见。   ——   丞相府派来的小厮在侯府门口蹲了好几日后,终于探听到一点消息,为了早点邀功,火烧眉毛般地跑回去跟段循礼报备。   “少爷,我们打听到了。”对方咽下一口唾沫,拍着胸脯道:“亲娘的,可太不容易了。”   “这侯府的防御可真不是吹的,到处都有侍卫把守,森严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小的们不敢靠得太近,为了捞到这么一丁点儿的消息,差点把命都耗死在那儿了,我的娘诶……”   几个大男人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段循礼气急:“说重点!”   场面骤然安静了一瞬,接着有人又道:“少爷你让我们去蹲第五辞,可小的们功夫差,跟不上,但近来打听到有一陌生公子时常出入侯府,且与第五辞交情不浅。小的们就跑去跟了那公子一段时日,结果还真摸到了一些消息。听那公子身边的下人说,他家主子最近好像得了一颗夜明珠,出自东海,无比贵重,不便拿出来示人,一直都藏在京郊的别苑里头,而不知怎么跟第五辞显摆时说漏了嘴,惹得他非要讨来据为己有……”   “等会儿。”话没说完,段循礼竖掌打断道:“第五辞他要夜明珠干嘛?这玩意除了值点钱还能有什么用处,这点破事就拿到我跟前讲,你们是不是闲出屁来了。”   小厮们诚惶诚恐,继续说道:“这可是天赐良机啊,公子,您不是老早就想教训一下这个死对头吗,干脆便趁此机会守株待兔,一举杀他个措手不及。”   段循礼坐直了身子,凝重地问:“怎么说?”   “咱们不妨提早设下埋伏,在第五辞去京郊取物之时,趁其不备将他拿下,之后捆巴捆巴揍一顿,黑灯瞎火的,咱们又人多势众,对付他一个人,岂不是信手拈来。”   “有点意思。”段循礼摩挲着扶手,狞笑道:“哈哈哈哈,就照这么办。”   “可是……”底下人泛起了愁,“现在也不知道第五辞什么时候能去啊。”   毕竟是主子们的事,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敢随意掺和,只顾踹手谨慎地问着,却莫名又惹到了段循礼。   他一巴掌呼过去,怒斥道:“那还不继续去蹲!”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一伙人乌泱泱全散开了。   段循礼转而又恢复了那股儒雅随和的模样,抿起唇,露出一股势在必得的笑容。   他轻轻掩上门,重走回书案边,提笔打算再做一副丹青,自以为悄无声息,殊不知一切早就落入窗外之人的耳中。   段丞相敛眸听了个大概,对于自家儿子的手段,不可否认地并未阻拦,毕竟在想教训第五辞这件事上,父子俩是倒不可否认的持有着相同意见。   他乐于见到第五辞吃亏,更想火上浇油让这柴烧得更旺些。   ——   第五辞磨了金平乐好久,才从他手里要到那颗夜明珠,不过这小子精明得很,说什么都不肯随便拿出来示人,非要他亲自去取,摆明了是拿钱不想干正事。   不过夜明珠价值连城,稍微谨慎些也无妨,若非看在温娴的面上,想赠她一份贵礼,第五辞也用不着花这些心思来讨人欢心。   白天日头亮,瞧不出珠子的成色,唯有夜晚最深时,方能见到其光芒。   第五辞挑了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谎称要与好友出城游玩,连孟天都没带,急吼吼就出了门。   他嫌弃马车慢,又唯恐失了时辰,自个儿从马厩牵了一匹枣红宝马,换身骑装,顶着月色徐徐出城。   离宵禁还有些时辰,今日城中开集,城门比往日要关得晚一些。   一轮弯月悬挂头顶,漫天星河纵横分布,在黑夜的帷幕下,透露出一丝微弱而细小的光,伴着夜归的旅人,遥远而静谧。   第五辞骑马驰骋在无边的旷野中,偶然路过一片临水溪谷,觉得甚是奇妙,忍不住驻足观赏,独享这无边光景。   须臾过后,他翻身下来,把马儿牵到溪边饮水,自己则背靠一块山石,席地而坐。   大约是觉得无聊,第五辞扯过旁边的草叶,抵拢嘴边,当作乐器,吹奏出一首断断续续的曲子。   不过音色较差,确实不怎么好听,第五辞歇息够了,拍拍衣摆站起来,准备牵马继续赶路,却突然之间瞥见有微弱星光从远处草丛中略过,他觉得不妙,擒紧手中马鞭,缓缓往那处靠近。   越往里走就越能发现,暗夜中,似有萤光闪闪,不同于人为,倒像是虫鸟羽毛反射出的彩色光斑。   第五辞静默了好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才放心离去,他步子踩得大,甩开鞭子往草里一抽,却惊得那荧光之物乍起,成群结队,相伴飞舞。   竟是萤火虫!   漫天的绿光与银河交相辉映,在这无人的野外,好似仙人施法,梦幻又绚丽。   初夏雨水充沛,溪流潺潺淌过,这里水草丰茂,适宜幼虫繁育,长此以往,才养就了一带壮美景观。   第五辞久居城中,鲜少有机会见到此景,偶然相遇,便觉心生向往。   他捉了一只萤火虫,捧在手心细细打量,再展开手指,任其飞游天外。   四周都是萤火虫在飞舞,第五辞置身其中,犹如漫步仙境,只觉得流连忘返了。   这一刻的震撼远大过那颗所谓的绝世夜明珠,第五辞当即便放弃要去寻金平乐的念头,走到溪水边,牵过马儿系到树下,转头欢喜地跑去捉萤火虫。   他要把这些送给温娴。   十几岁的少年郎,满腹爱意与朝气,宁可不顾狼狈扑流萤,也要哄得心上人开心。   第五辞哼哧哼哧刨着草,顾不得形象张开双臂满天地捉虫,出门太急也没带什么器具,唯有一方温娴那日绣的帕子。   第五辞掏出来用作兜子,打个结来装萤火虫,不一会儿就得了满满一大袋。   他兴奋不已,简直想立刻就把东西献给温娴,当作宝贝似的捧在手上,急吼吼地又翻身上马,转头往城内而去。   幸得时辰还算早,一路赶回侯府,沿街竟还能遇到挑着担子卖麻糖的老人家。   第五辞满怀深情,片刻不停,过门便往里冲。   今日武安侯在外应酬还未回来,侯夫人也受邀去了永王府听戏,家里没了主子,下人们都乐得清闲,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边干活儿边聊天。   第五辞先回了卧房,逛了一圈没找着人,又去到后院,凉亭,观景楼……依旧不见温娴的踪影。   她不像是个夜里还会出府且不打招呼的人,除非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可又有何等天大的急事需要这么晚还去外面奔波?   第五辞骤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快走几步,随手逮住一个粗使丫鬟,急忙问:“少夫人呢?”   丫鬟畏惧第五辞的脾性,吞吞吐吐话都说不清楚,低着头,反复组织着言语,却被第五辞厉声呵退。   等着找人的他看不惯这丫鬟的傻劲儿,只好转身打算另寻他人。   恰好此时云烟下值,两人迎面撞见,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惊讶之色。   电光火石间,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你家小姐呢?”   “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第五辞拧眉,又问:“发生何事了?”   云烟大感不妙,擦擦手,慌张回道:“晚间的时候有一自称金公子贴身的小厮入府来报,说是少爷你在外吃醉了酒,情况非常不好,现在急需要人照顾,小姐便挑了几个靠谱的小厮打算去接你,可来人又说你在醉中时刻唤着小姐的名字,且点名非要她去不可,小姐不好作势不管,便随着小厮一起出城去了。”   “哦,对了,还有孟天。”云烟一拍脑袋,又说道:“孟天也去了,因为小姐让我留在府里煮醒酒茶,所以我才没有跟着一起去。”   她说完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眼前的第五辞分明尚好,没有醉酒之态,何来会有需要人照顾之说,除非小厮谎报消息,要不就是温娴与第五辞硬生生错过,   云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也觉得蹊跷,揪心道:“少爷,可是出了什么意外,小姐不会有事吧?”   第五辞心绞成一团麻,细细回想起方才的话,前不着边后不着调,看似有理有据,实则漏洞百出,他不知温娴为何会信了这话,但可以肯定此事绝非偶然。   声东击西,有人想要借他的名头故意引诱温娴入圈套。   或许就在他出城后不久,对方就已设下埋伏,一面待在别苑守株待兔,一面又借口醉酒骗得温娴紧急出府。   对方的目的很明显,要得就是把两人一同打尽,殊不知他临时改主意回府,而温娴毫无准备入了套,算算时辰,现在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第五辞脑海中霎时闪过一个念头,胸口咚咚咚狂跳不止,连说话声都变得哆嗦不已:“什么时候走的?”   云烟脸色同样沉重,肯定道:“在少爷离府的后两刻钟。”   那便是有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足以城里城外跑个来回,如果温娴去到别苑发现他不在,定会折返回来,没道理会像现在这样迟迟未归。   除非……除非已经遇险!   第五辞瞳仁一缩,浑身止不住地颤栗,可他根本来不及多想,转身出府,牵起门口的宝马,一个跃上,狂奔而去。   “少爷……”   身后是一阵又一阵的呼唤声,耳畔吹过飒飒疾风,他的眼睛被胡乱翻飞的发带多次遮挡视线。   第五辞抽刀砍断发带,连带着几缕发丝贴过脸颊,随后转瞬即逝,飘落至地面,被扬起的马蹄踩踏,隐于尘灰中。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老婆,我来啦! 第四十一章   他咬紧牙关, 目不斜视,直奔城门而去。   速度之快,惊呆了一众守卫兵士, 第五辞无心解释,挑了条最近的小路奋不顾身地往前奔。   鞭子扬起又落下,他无数次重复着这个动作, 心绪却比纷乱的马蹄声还要复杂。   上一次这么心急如焚赶去救人还是在两年前, 彼时赵珩受陛下御令前往关中剿匪, 回京之时遇到流寇袭击, 腹背受敌,命悬一线,他得到消息纵马前去救驾,使得便是如今这般玩命的速度。   可温娴不同于赵珩,后者是责任和使命, 而她才是那个扰乱他心扉, 最为特别的存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极为敏感, 凡关乎温娴的琐事, 无论大小, 皆勾得他心猿意马。   他不肯服软, 却唯独会对着她低头;他厌恶约束和管教,但会听从她的劝说和意见, 他本无心付诸于情爱, 可又在悄无声息之间动了恻隐之心。   好比今日, 他听闻消息后便夺门而出, 不管前方是不是埋伏,不管对方是不是有备而来, 孤身一人,单刀赴会,甚至都没有携带随从。   第五辞无暇顾及这些细微的变化,再次夹·紧马腹,如离弦之箭,一跃卷起万千浮尘。   荒僻夜路,早已不见任何行人,只临到一处岔路口时,前面突然涌现一个奋力奔跑的身影,两方迎面撞上,逼得第五辞赶紧勒停快马。   马蹄高高扬起,倏而狂躁落下,事发突然,马儿受惊发出响亮的嘶鸣声,第五辞被晃得头脑眩晕,只等堪堪稳住身形,就又要策马前行,却还来不及动作,就被眼前之人出声唤住。   “少爷。”   第五辞恍惚以为生了错觉,不可置信道:“孟天?”   来人确实是孟天,不过早已灰头土脸,浑身没一处干净地方,脚更是跛得厉害,还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跑,不知要赶着去往何处。   第五辞满腹疑虑,但远远顾及不了那么多,言简意赅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少夫人呢?”   “出来途中遇到了歹人,少夫人被带走了。”   事情这就变得复杂了,依照目前的形式看,待在别苑等他的是一拨人,诱使温出来娴的又是另外一拨人,中间还夹杂着一群歹徒,不知底细,但也绝非好人。   第五辞皱眉又问:“哪个方向?”   “往那边。”孟天转身一指,仓促回道:“对方人数不少,但却没有真刀动枪,似乎只为要人,一路逃到东边去了……”   话音未落,第五辞就又绝尘而去。   晃神过后,孟天吃到一嘴的尘灰,他眼巴巴地望向第五辞离去的方向,不禁暗道:   “可千万别有事啊。”   ——   第五辞一路赶至別苑,飞身下马,匆匆进到内院,推开门,乍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屋内并无旁人,只有金平乐怀抱着酒壶歪倒在地,衣衫半敞,意识全无。   第五辞先是闻闻杯中的酒,再接着探探他的鼻息,还好只是被迷晕,人倒是没什么大碍。   他没心情管这个醉鬼,转身出门,继续去寻温娴。   可接连走完了整个前后院,树杈上,地窖里,屋前屋外,还有鸡棚鸭舍,无一例外,都没有发现温娴的踪影。   第五辞急得愈发不可收拾,发了疯地后山跑,在接近山崖底下时,隔着淡淡月色,远远看到一团阴影,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扎实捆紧的麻袋,罩了半个人,只露出点点襦裙的下摆。   这款式第五辞曾见过,新婚首次回门,温娴便指着这身衣裳,甜甜问他“夫君我穿这个可好”,那时的他骄傲自负,对此置之不理,可到了此时,第五辞才知道心碎是什么滋味。   他就这么静静地迎风伫立,凝视着远处,双手垂在身侧,握紧了拳头再松开,他想迈步往前走,可刚动了动腿,就禁不住酥软猛地滑跪下去。   第五辞埋头一拳打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一摸眼角,泪水混着血水糊在手心,他张嘴喊着温娴的名字,但此刻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跌撞着跑去解麻袋的绳索,手哆嗦着数次出错,等到最后完全解开,后背已然沁出密密的冷汗。   第五辞小心揽过温娴的双肩,让她面朝向自己,等凑近了细看,骤然生出一股锥心之感。   漫天黑夜,周围无一处光亮,眼及之处,几乎无法视物,可饶是如此,第五辞还是一眼看到了温娴身上的伤口。   他伸手抚摸上去,湿湿嗒嗒,全是血。   她浑身无一块完好之处,大大小小青紫的疙瘩,从后脑蔓延到小腿,不是刀伤,而是棍棒所为。   对方或许并无杀意,只是想狠狠出口恶气。   第五辞哽噎着嗓子,轻轻抚上温娴的脸颊,沉沉唤她:“温娴,温娴。”他用左腮去蹭温娴的额头,轻声问道:“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疼不疼,我们去找大夫,我这就带你回家。”   温娴依旧没有意识,偏着头,身子软成了一摊水,任凭第五辞如何游说,始终未有回应。   她的气息已经极为虚弱,浅浅喷洒在第五辞的掌心,像是一片羽毛佛过,有丝丝的痒,但却感受不到真正的气力。   第五辞闭眼把头埋进她的脖颈,心像是被揉碎了再缝上,嘴唇跟着泛起寒意,就这么一小会儿,眼底已经通红大片。   不能再耽搁这么下去了,他必须得带温娴回府,她需要医治,她一定不会有事。   第五辞小心环住她的身子,轻松横抱起来,这个珍视的动作,穷尽他此生的温柔,等到完全托住她的腿弯,第五辞才发现,她竟如此瘦弱。   温娴的后背还在渗着血,经不住晃动,一滴滴地淌落下来,在第五辞的鞋面开出朵朵红花。   第五辞不敢动作太大,走得慢些,却还是惊动了怀里的温娴。   她手指搭上第五辞的衣襟,有些无力地拉扯了两下,随后艰难睁开眼,竭力挤出两个字:“夫君……”   这样的声音,听得第五辞心口抽抽地疼。   他忍不住弯了背脊,俯身去看怀里的温娴,点头道:“我在。”   “你无事就好。”温娴凑近了贴在第五辞的肩窝处,嗅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松木香,缓缓扯出一抹笑,艰难道:“我听孟天说你得了一颗顶好的夜明珠,今日晚上要过来取……”她一句话断断续续停顿了数次,等缓完这口气,忍着胸口传来的撕裂痛感,才又继续说道:“夜明珠……明珠,找到了吗?”   两人身处的位置恰好是一面上风口,不仅冷还吹得人眼睛疼。   第五辞把温娴再往怀里拢紧了些,替她挡着风,快步往前走。   他的声音融入这慢慢夜色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第五辞头埋得很低,只能看见大致的神情,他的肩膀在抖,有滴水渍落在温娴的手背,她听见他隐忍又克制的嗓音在说:“明珠一直在我身边,可是我却被红尘迷住了眼,才会令她珠玉蒙尘,受尽冷落……”   “是我的错,我愧对于你。”   后面的话温娴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细听,她的力气耗尽,浑身的痛意如潮水般涌来,她咬着舌头让自己恢复些体力,随后又展开一丝微笑,浅浅道了声“好”。   可这声音实在太轻,眨眼便如风般散去。   第五辞心口愈发的慌张,侧头去看温娴,她已经静静闭上眼,毫无知觉了。   “温娴,醒醒,先别睡。”第五辞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但是没用,温娴已经没法再清醒过来了。   第五辞把她手臂勾在自己颈后,再次抱紧,死命般往回城的方向跑。   来不及了,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   可腿脚再快,终究敌不过马匹,第五辞抱着温娴还没踩上马鞍,就听不远处传来咚咚几道脚步声。   在这荒郊野外,显得尤为突兀。   “人呢?都死哪去了,拿钱不干正事的臭王八羔子,揍完人还能吃了不成,说好了扔后山,叫公子我好找。”   段循礼咋咋呼呼痛骂完,接着叉腰准备折返回去算账,但冷不丁吹过一阵夜风,激起他臂上鸡皮疙瘩连连。   同时,身后又传来一股阴森之气,他缓缓转过头,就见第五辞正立在不远处目光狠厉地看过来,且怀中还抱着个看不清模样的女人,一动不动,甚为骇人。   段循礼“啊”得惊叫两声,捂脸不敢看对方,扭头去问身边的小厮:“这是人是鬼啊?”   “老子是你爷爷!”   “……”这声音熟啊,这骂人的腔调他可从小听到大。   段循礼松手舒了一口气,还想与他打声招呼,可又想到此行的目的,吓得当场软了骨头:“你、你、你为何安好无恙?”   “果然是你!”第五辞咬牙怒瞪着段循礼,目光似淬了毒,就差此刻剥皮抽筋要了他的命。   段循礼人怂胆更怂,只因仗着身边还有两个小厮,竟破天荒卖起了疯,昂着脖子,挑衅道:“是我干的,怎么了?你来打我啊。”   第五辞倒不会这时与他动手,怀里的温娴等不及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区区一个段循礼,不值得他驻足浪费时间,等到尘埃落定,以后的账慢慢算。   他抬步走过段循礼身边,人未停,声却至。   “如果她有任何闪失,我要你拿命来抵!”   段循礼莫名其妙被扣了一顶冤帽子,那是打心眼的不买账,冲着第五辞顶嘴道:“谁啊?我就只想给你个教训,怎么就要我的命了,你现在好好现在这儿,屁事都没有,你还来恐吓我,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他不服第五辞的威胁,跟着跑过去要看他怀里那人,被第五辞一脚踹开后还不死心,脸皮厚地又蹭上去,等扒开了女子的长发,他一眼就瞧见了面前之人是谁。   在第五辞的脚掌贴到他脑门的同一时刻,段循礼爆发出了堪比鹅叫的呼喊声。   “啊啊啊——娴妹妹!”   第五辞脚尖撵过一颗石子,刷得一下踢进段循礼的嘴里,等彻底堵住他的嚎叫,才抬脚又把他揣进了山下池子里。   这厮臭鱼,就该好好窝在阴沟。   --------------------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的情节快到了~ 第四十二章   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 第五辞纵马带温娴回了城,接着片刻不停,直奔侯府而去。   云烟早已在大门外等候, 心急如焚,不停地转圈,猛然听到马蹄哒哒声, 她一个箭步下了台阶, 冲到最前。   “少爷, 如何了?”云烟光顾着询问, 末了才看到第五辞怀中搂着的温娴,惊得双目浑圆,泪洒满面,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   “找大夫,凡京里排得上名号的大夫都请过来, 即便关门歇业了, 也给我从床上提起来,谁敢懈怠, 一律家法伺候。”第五辞厉声吩咐完, 深深看了一眼怀中的温娴, 再次疾跑进府。   门房忙不迭跑出去请人了, 云烟跟着一起进了屋,铺好床, 等温娴平躺上去, 小心为她擦着手脚上的泥垢。   虽是活了小半辈子, 可从来没有瞧见过这种场面, 云烟一边扣着温娴的手心,一边轻声跟她说话, 即便得不到回应,也耐不住想絮叨,到最后,自己已经泪如雨下。   第五辞顾不上满身的狼狈,在屋内翻找出一把剪刀,又打来热水,走到床边,要亲自替温娴梳洗换衣。   这些本该下人们干的活儿,落在他的手里却十分游刃有余。   云烟起身让座,静静候在一旁,趁机也能搭把手,但多数时候由第五辞负责,她只能在旁替他递着需要的工具。   温娴后背出了太多血,凝固过后沾在衣服上,贴紧了皮肤,靠外力根本不能轻易拉扯开,唯有用剪刀,小心划开伤口周围的布料,用水将粘连部位浸透,然后小心一点点分离。   这个过程极其磨人,轻重缓急都要拿捏住分寸,第五辞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不懂医术,紧张得手心都汗湿了大片。   索性过程都还算顺利,暂时避免了伤口感染的风险。   温娴闭眸看不出反应,但若实在太疼,会忍不住蹙起眉头,云烟跪下来同她说话,能看到她眼皮轻轻颤动,但眨眼间又没了下文。   屋内是此起彼伏的啜泣声,第五辞听得心烦,打发下人全部出去,自己守在温娴的床边,徐徐与她说着话。   外头丫鬟仆役忙成一团,砍柴的砍柴,烧水的烧水,找药的找药,大把下人守在门口等着传唤,虽乱但井然有序。   大夫还没有来,第五辞又心疼得紧,捏捏温娴的手心,捧起来贴近自己的脸,看着她脆弱到几近透明的皮肤,愧疚和自责齐齐蔓延在胸口。   他佝偻着身子,腰快弯到膝盖上,无力感充斥着心扉,只恨不得要自己代替她挨痛。   这般想着第五辞便已受不住地眼眶发酸,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到处惹事打架,后悔自己没能安心待在家中陪她,也后悔从前说得那些不咸不淡的混账话。   眼睛顷刻间泛起泪花,他胡乱抹了一把,随后发现握住的葱白指尖微微颤抖了些许。   第五辞喜从中来,忙道:“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子还疼不疼,大夫马上就来,你再忍忍。”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话,温娴脑子嗡嗡响,没听进去,只看见他眼角坠着的泪,用指腹轻轻抹去,抿起唇瓣,莞尔笑道:“怎么哭了啊。”   第五辞茫然地抬起头,傻傻跟着笑:“我以为你快不行了,我想到我以前对不住你,我难过得很。”   他蹭过去拱到温娴身边,鼻涕眼泪全糊在了被子上,像是突然大彻大悟,又像是幡然悔过,总之是浪子回了头,再无从前的傲气与潇洒。   温娴连看着第五辞的眉眼都有些模糊,方才听到的话转瞬又忘记,她的头胀得快要爆炸,身上第五辞压着胸口透不过气来,她出声想安慰他,刚缓缓吐出一个字“你”,却不知怎么牵扯到肺腑,猛地一股腥甜味道泛上喉头,她哗得一下呕出大滩血迹。   直到血汁溅到脸上,第五辞才猛地反应过来,支起上身察看温娴的伤势。   同眼皮一起耷拉下去的是她的手,从他的颊边滑落,歪头倒在枕头边,脸色煞白,唇色如血,彻底不省人事。   第五辞小心喊着她的名字,不敢触碰,只用食指去探她的鼻息,已是微弱之状。   这一刻的心情犹如云端跌落,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痛得已经逐渐麻痹。   第五辞后退半步,微怔不过一瞬,而后神魂归位,转身跑出门催人。   “来人,备马!”   他要亲自上医馆要人。   两刻钟后,大夫们齐聚于侯府,老的少的,胖的瘦的,有胡子没胡子的,甚至还有一位先前曾给温娴看过病的女医师,姓宋,也受邀特地赶了过来。   几位大夫轮流上前诊脉,手指搭在温娴的腕上,先是惊愕,接着抚须,最后又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诊治的方式都相差无几,唯有两个例外,就是把脉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眉头皱得一次比一次紧。   第五辞始终陪护在旁,眼睛在温娴和大夫身上来回观望,不敢出声怕扰了问诊的进程,等到一切妥当,大夫收手开始整理脉忱时,他才颤着音色寻问道:   “先生,可有法子,只要能治好内子,多贵的药材我们都负担得起。”   白眉老者捋了捋胡须,不住地叹气:“若有办法,老身便是倾尽全力也会救治,可就是……唉,恕老身才疏学浅,医术有限,治不好少夫人的病,公子还是另聘能人吧。”   剩下的大夫也跟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无法胜任,要退位让贤。   “大夫你再想想办法,不管多难,我们都愿意试上一试。”第五辞近乎哀求的嗓音响彻在这压抑的房间内。   老者着实被他的诚意所感动,细想片刻,点头说:“可否让老身再与几位同行商议商议,待研究出可行的法子,再来为少夫人诊治。”   人命关天,第五辞已经等不及再听这些老头子讲官话,拧眉又问:“需要多久?”   他面露急色,语气冷硬,眼神似如冰刀,扫视过来,瞧着尽是凶恶之相。   老者冷汗直冒:“这、这个无法保证,但我等一定尽快……”   “那就便留在府上好好商议。”第五辞做主替他安排好了后续,扬声吩咐丫鬟们安置好大夫,转头再来等另一拨消息。   反正再怎么追问,也撬不开这些老顽固的嘴,第五辞也是没法了,只得寄希望于那位女医师。   她因不受避讳,可以直接近身诊治,眼下还在温娴的床前,单独检查着她的伤势。   现在不便进宫请御医,即使再快,也需得等到明日,时间紧迫,只能这么先将就着。   过了许久,久到第五辞已经耐不住喝了三盏茶后,宋医师终于掀开纱帐走了出来。   第五辞起身迎了过去,急问:“大夫,内子如何了?”   宋医师接过身旁药童递来的汗巾擦擦手,随即展露一个疲惫的笑容,沉声道:“身上的伤倒还是其次,重点在于后脑的那处撞伤,若我猜的没错,应是棍棒之类的木质重物袭击所致,加上磕碰和颠簸,颅内大量出血,导致意识出现障碍,极有可能陷入长久的昏迷。”   她同先头的老大夫一样,自谦无能,领不了这份差事,但出于医者仁心,还是必要地提醒了两句。   “我能做的就是开药暂且稳住少夫人的呕血之症,至于身上的擦伤和肿块,公子若是不嫌,我亦可留在府中,替少夫人调养一二。”   第五辞总算迎来了点点希望,眼睛一亮,频频点头道好,“那就有劳了。”   宋医师摆手示意无碍,低头与同行的药童耳语,不一会儿那孩子就扭头跑开了。   侧间大夫们还在共议开具方子,不时会有争执讨论的声音传过来,第五辞颓废地坐在桌旁,手指插·入发间,隐约只听见几句“赤芍”、“川穹”、“黄岑”、“石决明”,多数是些活血祛淤,散热止疼的药材。   他的脑子混沌不安,反复闪现过大夫所说的“昏迷”二字,不敢细想,只觉得浑身后怕。   这一刻的第五辞,真正地意识到什么叫做因果轮回,他从小闯了许多祸,自以为有侯府的庇护,便可以终生无忧,殊不知世间福祸早已有了定数,不是不报只是日子未到,该有的惩罚没有降临到他的身上,却无辜牵连了温娴。   她小小瘦弱的身子,即便挨了那般惨烈的痛楚,也依旧没有怨怼,不哭不闹,隐忍坚强,如同她的名字,温柔中带有无尽的力量。   可越是这样,第五辞对段循礼的恨意就愈发的不可收拾,从前再如何别扭打闹,他都可以不追究,但这厮小人竟打起了温娴的主意,无异于是触犯了他的逆鳞,此生绝不可能罢休。   第五辞十指攥成拳,压抑住心中的滔天怒火,狠狠薅了一把头发,这才重新起身去看温娴。   大夫们商议出了两份内服的方子,交由侯府的下人,叮嘱完一番注意的事项,立刻返程要回医馆,后头还有诸多问题急需研究,大夫们能力有限,只得继续磨这道难关。   云烟小跑着送完几位老大夫,又赶紧招呼小厮跟去外头抓药,安排好丫鬟们生炉准备烧火,这才得空进屋来瞧一眼温娴。   “少爷你歇息一下吧,这边我来守着。”   第五辞没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面。   云烟又道:“好歹你也洗洗脸,换身衣裳,从方才回来到现在,你几乎连口气都没喘,小姐若是知道,也会跟着心疼的。”   “不用了。”第五辞严词拒绝,嗓音哑得像是一张磨过桌面的砂纸。   家里没有主事的长辈终究不行,第五辞想到了在外的二老,不禁问道:“夫人呢?去请了没。”   云烟回:“去了,侯爷和夫人那边都差人过去通知了,孟天赶去接人,算算时辰现在应该快回了。”   第五辞低低应了一声:“嗯。”接着又无话了。   云烟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有弱弱的晚风吹拂进来,散了一地的花香。   --------------------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成长吧,小纨绔总算扛起男人的责任了 第四十三章   院里传来蹬蹬奔跑声, 小药童去而复返,怀抱着方形实木药箱,小心交到师傅手中。   宋医师打开往外摆着工具, 小剪刀,针灸包,两卷纱布绷带, 还有一瓶麻沸散。   她走进里间, 缓缓出声提醒:   “公子, 就交由我来吧。”   第五辞起身让位, 小心搂起温娴,让她靠坐在自己怀里,拨开她后脑的头发,礼貌道:“有劳了。”   宋医师颔首不语,专注于手中的动作, 用剪子剪开温娴伤口外侧的碎发, 下一瞬第五辞眼疾手快,拾起她余下的长发, 尽数拢于手中, 只为让大夫凑近了能看得更清楚些。   一道深色的扭曲淤痕, 约食指长, 攀附在脑后处,四周血液凝固, 结成了暗红色斑块, 肌肤迸裂, 血肉翻卷, 第五辞心口跟着一起疼。   后来麻沸散冲入酒中,宋医师小口给温娴喂下, 等药效上了头,才手持刀刃小心划去伤口外侧的疮疤,又用纱布耐心地擦净渗出来的污血,最后撒上金创药粉,缠紧绷带,系上结。   等到大夫一通收拾完,第五辞心中吊着的这口气才总算是能顺畅地吐露出来。   “大夫,如何了?”   女医师低头擦净手,把工具一应交到药童手中,才摇头道:“看后面的造化吧,先捱过今晚,若实在不行,只能请宫中的御医过来瞧瞧了,我们才疏学浅,实在能力有限。”   第五辞道:“那今晚就有劳大夫多多照看了。”   女医师颔首表示无碍,叹了口气走出房门。   恰此时,丫鬟把煎好的药端了进来,第五辞安置好温娴,接过碗,要亲自喂她喝药。   大概是方才麻沸散的药效还没过,温娴毫无意识,连张唇力气都没有。   第五辞只得以口哺药,一点一点给她喂进去。   浓稠而又苦涩的汤汁在口里淌过,舌尖被刺激的发麻,却也比不得心里的那点苦楚,第五辞眼泪混着药汁一起咽进肚,终是体会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   侯夫人得了消息立刻赶回来,后头还跟着武安侯,皆是眉头紧锁,步履匆匆。   两人打从跨过侯府大门的那刻起,就沿途一路狂奔过来,临到沁园门前,齐齐顿住,奈何没刹得住脚,双双跌撞在一处,身上的袍子都歪斜了大片。   侯夫人最深沉不住气,人未到声先至:“儿啊,快让为娘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她火急火燎冲进屋,又见第五辞浑身完好,温娴头缠绷带躺在床上,不禁惊呼道:“这是怎得了,为何伤成这样?”   第五辞暂时无心解释这一切,捂住温娴的耳朵,扭头不耐道:“娘你小点声,待会儿该吵到她了。”   “好好好,我不问。”侯夫人改为坐着去看温娴的伤势,拉起她手的那瞬间,衣袖随着动作滑落在肘处,里头块块青紫色伤痕暴露出来,只消简单一瞥,便足以猜到下手之人是如何的没轻没重,侯夫人掩面又是一阵惊呼:“这、这……”   她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慌不择已去拍第五辞的肩,蹙眉等着他的回应。   第五辞头埋得很低,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夜里遇上歹人,温娴不小心着了道,伤到后脑,现已是昏迷不醒之状。”   他甫一抬头,眼睛肿胀又通红,“娘,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的错……”   第五辞一哭,侯夫人也跟着哭,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出事她都不好受。   “大夫怎么说,可有具体根治的法子?”侯夫人捏捏温娴的指尖,心口抽抽似的泛起疼。   第五辞只是摇头,止不住地摇头,弯腰把脸贴在膝盖上,痛楚到了极点。   侯夫人不好再问徒增他的伤心,凑近了瞧瞧温娴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她默默拭去眼角盈泪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起身朝外走去。   武安侯等在外间,碍于身份不好直接进屋探视,可心里也慌,苦于身边无物可以消磨烦闷,只能屈起手指不停敲击着桌面,这声音沉闷又压抑。   见到侯夫人出来,急忙上前问道:“怎么了,我听丫鬟们说情况似乎不大好啊。”   “哎……”侯夫人摇头不语。   武安侯急得拍手叹息:“这可如何是好。”   侯夫人思虑过后,谨慎道:“明日我早些进宫,把太医请来,外面的大夫不靠谱,宫里的御医总有办法。”   “如此也好。”武安侯点头没做反驳。   情势所急,便是没有法子也得创造法子,侯夫人扭头看了看隐在重重纱幔背后的朦胧身影,不禁又希望第五辞能担起责任当一回真正的男子汉。   她倏而收回视线,见武安侯直愣愣立在跟前,不满他的榆木,嫌弃道:   “你杵在这儿做什么,回去回去,我守着就是了,省得你再添乱。”   武安侯被推搡着往外走,扒着门框最后唠叨一句:“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使唤我一声就成。”   侯夫人又是一阵摆摆手,招呼他走了。   她在房内踱步半晌,最终转了个方向去侧间寻大夫准备打听打听情况。   ——   沁园的堂屋一晚上未曾熄过灯,第五辞也一晚上未曾合过眼。   温娴的药每隔两个时辰便要服用一次,他从不假手于人,回回亲力亲为,在她喝得进去的的时候就用调羹一口一口地喂,喝不进的话则自己不胜其烦地以口做哺。   到了后半夜时,温娴已经有了些许意识,竟由睡转醒,还能与第五辞说会子话。   可她声音很淡,每说一句就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人也是恍惚得很,甚至连反应力都慢了半分。   第五辞只得小心把她揽入怀里,尽可能温柔地放缓了语调。   他问:“还记得是谁带走你的吗?”   温娴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比了个捂脸的手势,说:“对方蒙着面,我看不清。”   “那是谁对你动的手,有印象吗?”第五辞哽咽着又问。   温娴眨巴着眼睛,敛眸去想晚间的细节,可一旦过度思考,她的头就变得非常疼痛,像是有小锤在后脑敲打,连看着第五辞的模样都有些模糊。   第五辞见她实在痛苦,便也放弃了询问的念头,转而又道:“睡会儿吧。”   他把温娴平放在床,松开金钩,等帷帐洒落下来,才转去窗边透透气。   今晚的事,明摆着都是冲两人而来,要他的命,连同着把温娴一起收拾干净。   第五辞从小树敌太多,找机会想要报复他的人可谓是过江的鱼虾,他挨骂挨打都无所谓,可怪就怪在温娴,她一介闺阁女子,不轻易露面,更谈不上有宿敌,缘何会无故遭这个罪。   难道是个巧合?   可也不对,巧合太多往往就不会再是巧合。   整个事件的经过,分明就是蓄意为之,每个环节都在对方的精心设计之中,从他出府,到金平乐被迷晕,再到小厮上门,温娴赶去接人,中途遇袭……一桩桩一件件,显然是有备而来。   但其中也有蹊跷,按段循礼的话说,根本就只计划了要暗算他一人,见到温娴受伤鬼哭狼嚎的模样不像是能装得出来的,且照他的脑子,也想不出多高深的办法来,怕只怕是报复不成,反遭连累了别人。   只是这后面到底是有人趁机作乱,还是他与别人合谋过后,对方反咬一口,其中是非,第五辞琢磨不透,他还得私下暗查,绝不能让温娴平白受罪。   第五辞揉揉发胀的额角,捧过面盆架子上的凉水洗了脸,没有擦拭,任其水珠慢慢垂落,滑过下颚,滴在地面,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捏起拳头,而后又缓缓放下,以往他的脾性霸道又暴躁,遇事不吃亏,凡事都要争个输赢,可今日遇此一遭,竟难得学会了隐忍,对付敌人靠得并不是拳头,而是智慧与胆识。   第五辞回头看了一眼温娴,走过去替她掖好被角,抚着她的手等呼吸逐渐平稳些许,再轻掩上门,去到了书房。   他飞速拟写好书信,以火漆封口,戳上私章,略使轻功跃上房梁,食指与拇指放入口中,吹响哨声,稍等片刻,便有暗卫入府相见。   第五辞把信交由对方手中,叮嘱完几句,预备转身离去。   “公子。”暗卫突然唤住他,“殿下曾有口谕,若公子遇到任何麻烦,都可差人去寻他……”   话音未落,第五辞仓促打断:“不必了,现下时局动乱,殿下已是四面楚歌,我不好拿私事令他徒增烦忧,你且把信带到,让殿下务必注意各大朝臣近来的动向,我不知是否暴露了身份,引得有心之人故意试探,但此举无异捅破了窗户纸,一旦我沉不住气跳出来生事,殿下与我都将会露出破绽。”   说到此处,他颓废地摆摆手:“罢了,也是我自己罪有应得,就不必劳烦殿下了。”   “是。”暗卫颔首回礼,足尖一点,转瞬消失在墨色长夜中。   等人一走,第五辞才撑不住疲倦,半屈起双腿,手撑着膝盖,让自己放松一下,可短暂的歇息并未持续多久。   他又纵身跃下,提步往卧房走。   哪知方才走了不过一刻钟,温娴房里就有变了天。   丫鬟们奔走忙碌,全都乱成了一团,不时还有沾了污血的脏水从里端出,骇人又可怖。   第五辞双目眩晕,险些站不住脚,随便逮住一个便问:“这是怎么了?”   丫鬟急忙作答:“少夫人呕吐不止……”   话音未落,第五辞拔腿冲进了屋。   --------------------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听着《花雨落》,阿娴和阿辞的模样就印在脑子里了,真正纯土生的古代少年少女,一个温柔一个骄傲,十几岁的年纪,慢慢相爱,慢慢成长,美好死我了(抛开这几章不说,捂脸逃遁~) 第四十四章   他撞翻了从里而出的下人, 铜盆哐当跌落在地,里头污水全洒在门槛上,湿漉漉的, 紧跟着又摔了好几个婆子,哎哟声此起彼伏,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第五辞喝退众人, 来不及多想, 快步走到温娴床前。   她由云烟搀扶着起身在喝水, 抿一口, 又停一下,苍白的脸颊半点气色也无,倒是唇上挂着淡淡殷红,不知又呕了多少血。   云烟憋着哭意在为她拭去嘴角的水渍,侯夫人也在旁边顺着背。   温娴朝第五辞弯唇笑了笑, 手刚伸出来碰到他的袖口, 就又忍不住胃里泛酸,弯下腰呕了出来。   第五辞木楞地傻站在原地, 还是侯夫人斥他一句后才反应过来, 端起旁边丫鬟托盘里的茶, 去喂温娴漱口。   她已是重伤垂危之状, 却还反过来安慰他:“我没事。”   但身体的反应骗不过众人,温娴头疼欲裂, 实在难以承受, 吐出一口污血, 栽倒在云烟怀中。   第五辞又气又急:“如何能没有事!”他扭头朝着下人们怒吼:“大夫去哪儿了, 把那个宋医师叫过来!”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宋医师挎着药箱进门了, 身后还有几个留宿在府的中年大夫,衣冠齐整,眼底充血,皆是一夜未曾合眼。   大夫们先是诊脉,互相交替轮着来,又同时在旁低声商讨着应对的法子,嘀咕了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第五辞慌不择已,说话已然没了分寸:“再墨迹下去,你们的铺子也趁早别开了!”   几位大夫顿时被吓得一身冷汗,几番讨论过后,还是由擅长针灸的女大夫来。   宋医师拿了参片放入温娴口中,展开针灸包,让人固定住温娴的手脚,在她头顶几处穴位施了几针。   第五辞的眼睛几乎是贴在了温娴的脸上,见她无动于衷,心比针扎在自己身上还要疼。   小半刻钟后,温娴终于有了些许反应,眼皮子颤动了一瞬,只待要睁开之时,忽地又归于昏迷。   第五辞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扭头看看大夫,带着近乎渴求的目光。   宋医师收回手,已是招数用尽,无可奈何道:“看来是无法了,先头还能有点意识,但现在怕是……”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叹着气,收拾完药箱,与其他大夫一起,再去研究些新办法。   第五辞默默坐着没有动,改而去抚温娴的眼睫。   屋里丫鬟哭哭啼啼扰得人心烦。他正要发火之时,侯夫人起身了,如今这个现状,也只有她能站出来控制局面。   “天色也不早了,我这就回屋换身衣裳,派下人进宫递个信,把太医请过来。”侯夫人哑着嗓子说:“你也收拾收拾准备待客,至少温府那边还要适当知会一声,等人来了瞧见你这幅样子,合该说是没有规矩。”   第五辞听后却是坐不住了,把脸一抹,含糊不清地说:“让我去,我骑马快,我去请太医。”   “衣裳也没换,脸也没洗,你这个样子如何能进宫?”莫非是当逛菜市场不成。   第五辞这才想起重置仪态,平素惯爱臭美的他,此时也顾及不了那么多,见到妆台边上放有一盆丫鬟刚端进来的热水,便随意往脸上泼了两把,用袖子胡乱一擦,匆匆闪人了。   夏日里天色亮得早,东边朝霞半露,若是骑马够快,应该可以赶在宫门大开时到达。   第五辞招来小厮去牵马,又对着剩下的丫鬟仔细叮嘱了一番,这才预备转身离开。   可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见管家领着一伙人匆匆过来,第五辞眯眼一瞧,打头阵的那个不正是昨晚还在水沟里摸鱼的段循礼么。   爬得倒是挺快,看来今日这是送上门来讨打了。   段循礼却并不为昨晚之事记仇,进府一路横冲直撞,嚷嚷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他远远见到第五辞,先是下意识的要躲,可一瞬间又想起此番来的目的,撑直了腰背,跨步向前,昂首道:“我把太医带来了,你快给娴妹妹瞧瞧。”   第五辞不信这鬼话,但越过段循礼的肩头,却又真的见到了他口中所说的太医,正由两个小厮左搀右扶,跌撞着往这边走来。   老太医一把年纪了,头发胡子比那刚出锅的豆腐都白,经此一顿折腾,受不住劳累,“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第五辞猜想,他应是在轮班后,下值的路上被人捉来的。   段循礼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打算自个儿带人进屋瞧瞧,拽起太医的手,绕过第五辞就走。   第五辞气得当场想锤爆他的狗头,拳头蓄势待发,却又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再生是非,忍了忍,只道:   “滚!”   段循礼叉腰据理力争:“老太医多大年纪了,你还这样说他,懂不懂得礼义廉耻。”   他拍拍太医的肩头,催促说:“走,甭管他。”   第五辞咬牙又说:“我是让你滚!”   段循礼尴尬到脚步一顿:“呃,这怎么说我也是客人……”   第五辞没理,甚至是连个眼神都不屑于再给他,只吩咐了一句:“叉出去!”便带着太医进屋了。   ——   侯夫人打从屋内出来,见到太医,忙“呀”了一声,问第五辞:“怎得这么快?”   “顺便在路上碰到的。”第五辞答得漫不经心,攀起太医的肩膀,把他往前推,并催道:“老先生,你快点,人命关天,是半点都耽搁不得。”   太医抖了抖小腿,哆嗦着身子进了屋。   不过还是相同的进程,观气色,听声息,问症状,切脉象,但到底是打先帝时期就在宫里侍疾的老太医了,这么一通瞧了下来,很快便摸清了病根的所在,没说不行,只道还需要料理些时日。   第五辞整夜悬着的那口气总算彻底松了下来,止不住地道谢,扶着太医去写方子,又亲自嘱咐了孟天去煎药。   他等在屋内,满怀希望,只盼着汤药落到温娴胃里,她能立马起来,还如从前那般甜甜地叫着“夫君”。   丫鬟们捧来换洗的衣物,劝他沐浴好好歇息,第五辞不肯,只待药熬好,要亲自看着温娴喝下去。   这股执拗劲儿,大家也都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私下里也会讨论,从前那个调皮蛋,现在终是变作了痴情郎。   可是人终究是会成长的,或许只在某一刻,也或许只待一个好时机,温娴重伤恰巧就是打开第五辞任督二脉的那道外力,是真真正正让他担起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第五辞又薅了一把乱遭的头发,在屋子来回踱步,心里不安,却又不知为何。   那边太医邀着侯夫人去外间单独叙话,他只瞄到一眼,便潜意识觉得不对劲,于是偷偷跟了过去,藏匿在圆柱背后,打算听听墙角。   太医的话是藏一半露一半,适才屋内并未道明真相,等到侯夫人跟前,这才说了实话。   病确实是能治,但治好后究竟会不会醒来,无人敢做保证。   温娴后脑遭受重创,伤得还不只是表面,脑中积了大量的淤血,阻滞脑络,损伤内颅,轻则痛无休止,头昏脑涨,重则昏迷自闭,不省人事。   即使运气好能醒的过来,也保不齐往后会落下什么样的病根,许是健忘,也许是失语,总归是是棘手的问题。   侯夫人听着舌尖都在泛苦,不停地追问太医可有根治的办法。   太医直说会尽力,剩下的便交给天意。   后面的话第五辞再也没听进去,绷不住心弦猛地跌坐在地,他手心贴面,压抑着声音,不一会儿,眼泪便从指缝间流落下来。   他没待多久,想着温娴那边还需要人照顾,跑去洗了把脸,就恍若无事地回到屋内。   温娴的伤是因他而起,第五辞铁了心要根治好她,无论使何种办法,无论花多少钱财,无论历时多久,只要还有希望,说不定就能痊愈。   如果不行,他便就陪着她一辈子罢。   晚些时候侯夫人进来过一趟,给第五辞送些果腹的吃食,好几次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又生生忍了下去。   这一夜她也折腾得够呛,受不住困意去了榻上小憩,第五辞替她盖上被子,一扭头,便见段循礼缩着脑袋正往里打望,他嫌碍眼,拾起手边的细颈花瓶朝外掷去。   段循礼被吓得“嗷”叫出声,可也算有骨气,没后退,只冲第五辞喊:“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道歉”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了点不甘愿的情绪在里头。   第五辞嗤笑一声,一脚把段循礼踹离了跟前,等他仰面翻了个身,才看清了这人的搞笑做派。   段循礼好歹读了几年书,便学起先人的典故,缠了两根烧火棍在背上,明晃晃地于侯府门前负荆请罪。   “我本意只想教训你,哪曾想会害了温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也别老是跟我甩脸子。”   这话竟还听出了一丝委屈的感觉。   第五辞实在恶心他这股惺惺作态的假象,走出房门,咆哮道:“滚!”   不知是这声音太过凶恶,还是第五辞的表情过于骇人,段循礼礼确实是被吓唬住了,连滚带爬地直起身,哆嗦道:“滚滚滚,我这就滚。”   临走前一瞬,段循礼又死皮赖脸地掰扯道:“但你也别怪我爹,他就是人老了拎不清事,一时糊涂才使的坏。”   第五辞脑中轰隆一响,转身快步走进院中,拎起段循礼的前襟,咬牙问:“你说什么?”   段循礼吓得腿脚酥软,话也说不明白:“没……没说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怪不得他怎么推算都想不出来背后之人是谁,合着今日某个蠢货自己爆了口,还假惺惺地上门说要致歉,分明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纯粹是来恶心人罢了。   这段家人简直把没脸没皮发挥到了极致,既然无情,就休怪他无意。   第五辞体内翻涌着滔天的怒火,睁大双眼,额角青筋暴起,随着粗重的呼吸一鼓一张,本还攥着段循礼衣襟的手改而往上,一掌扣住他的脖颈,收紧力度,指节紧握,用力到发出咯咯声响,脸上带着笑,眼神却狠厉阴鸷,似乎要当场要了他的命。   段循礼被完全钳制在地上,没有力气反抗,只得往外推推搡着第五辞的手,张大了双目,想要高声呼喊,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来,气息一点点殆尽,已是濒临死亡的征兆。   第五辞的确起了杀心,缓缓转动腕骨,继而手起快落,直奔段循礼前额。   但下一瞬,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臂。   “辞儿,莫要动粗。”   武安侯强行拉开对峙的两人,冲着他斥道:“青天白日,还是在自己家里,你就敢动手伤人,岂非是没有王法了。”   段循礼终于捡回来半条命,扑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不小心触及到第五辞的眼神,他喉头一紧,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第五辞还想去追,武安侯钳住他的肩,使劲掰正回来,咬牙说:“我知你不服气,可万事讲究个证据,你这般冲动着去要他的命,换来的会是什么,接下来无休止的报复,还是只为解解心头的恨意,可温娴乐意见你如此吗,若是段循礼出事,丞相又岂能善罢甘休。”   “难道就要这么算了,任由这厮欺辱到我头上来,还要忍气吞声不发作,当我是病猫好拿捏,传出去让京城百姓笑话不成!”   “是叫你忍没让你就此罢手,三千越甲可吞吴,君子报仇岂是在一朝一夕。”   第五辞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垂下手倚靠在门框上,迷惘地问:“爹,那我该怎么办?你既不要我动段循礼,那我还能如何,如何替温娴挣回这份气。”   “你想要段循礼偿命,可丞相必定也会要了你的命,他是两朝重臣,犹虬枝古树,非你我可以撼动,你年轻气盛,我欣赏你的赤诚,可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想要保护你所在乎的人,靠的不仅仅是嘴巴和拳头,光咒骂暴打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只有真正强大起来,成长为可以担负得起肩上的责任时,才真正享有威望,能够将她护于羽翼之下。”   “儿啊,事到如今,你真的该懂事了。”   第五辞撑不住滑坐在地,捂脸难掩羞愧,一身狂放傲骨,终是低头服了软。   他心如刀绞,短暂的痛楚过后,抬起头,哽咽说:“我明白,爹,我都明白了。” 第四十五章   宫里的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 开的方子摞起来足有两寸来高,经过多日的细心照料,温娴身上的伤总算好了大半, 局部淤青和肿块也已慢慢消退,有太医院的润肤膏,去疤不留痕, 温娴后脑那撮被剪掉的碎发现在都已经长出了新的绒毛。   明明是极好的征兆, 可温娴的状态却是一天比一天差, 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睁眼的时间远没有沉睡的时间长,每日只靠着半碗米粥度日,吃了吐,吐了吃,本就羸弱的身子, 现在更没剩多少肉。   第五辞白日就守在温娴的床边, 给她说书讲故事,用外头听来的趣事, 来逗她开心。   但温娴总是听不过半刻钟, 便栽倒在第五辞的怀里, 呢喃着说也想出门去瞧瞧热闹。   可依照她此时的身体状况, 别说是走路上街,便是下床都费力, 第五辞抚上温娴那张比他巴掌还要小的脸蛋, 没由来的又是一阵神伤。   他把她抱去院中晒太阳, 看远处槐树下挂着的那只七彩文鸟, 听风吹起廊角的风铃声,恍惚觉得世界只余下了他们二人。   慢慢的, 风止铃歇,一枚嫩叶脱离了树干缓缓飘落在地。   第五辞偶感温娴靠在自己肩上的力量越来越重,偏过头,只见她微阖双目,面色未有不虞,便以为她又困顿得忍不住熟睡过去,只好重新将她搂入怀里,预备回房。   但在起身的一瞬间,温娴手臂从他颈上滑落,她的上身失去支撑,随着惯性往后栽去。   第五辞脚下趔趄,险些就要站立不住,同时心口蓦地一缩,慌张低头去看,舌尖发麻,哽噎出声:   “温娴!”   ——   距离温娴昏迷已过了七日,七日来她都未曾有任何清醒的迹象,吃药喂不进去,针灸扎穴位也起不了反应,甚至太医都说,此乃油尽灯枯之相。   侯夫人听罢泪洒满面,几番抽噎过后,骤然晕厥,幸得太医诊治,没有什么大碍,由武安侯领回屋好生歇息去了。   第五辞一人独挑大梁,既要在侯夫人跟前侍疾,又要忙着照顾温娴,豫园沁园两头跑,即便再累,也从未有过任何懈怠。   他不信天,亦不信命,更不信所谓的医者之言,唯抱有一颗死磕到底的决心,要治好温娴的病。   整整七日的光景,第五辞几乎没有好好合过眼,用尽所有的空暇时间陪护在温娴的床前,困了就趴在膝上眯一小会儿,醒了继续找大夫寻根问药。   他自学着看医书,试图从古籍中找出一点关于脑疾的载述,奈何翻遍书房,却无一本可以取经。   一次次的失望,并没有磨灭第五辞的期许,他转而又回到房内,随着太医一起,学习怎么更好的料理病人。   多日以来,衣不解带,第五辞生生熬出了一张愁容脸,面色蜡黄,眼底乌青,下巴胡茬横生,以往恨不得每日沐浴三遍,时刻都要换洗更衣,现在却早就没了那般讲究。   好好一个贵公子,搓磨得简直没了样子。   侯夫人看在眼里,知道劝说无用,便也索性随了他去。   到后来,第五辞晚间守夜着了凉,没等到温娴痊愈,自个儿先病倒了,咳嗽不止,被迫歇在了别处。   如此一来,倒让他能短暂的浅眠数个时辰。   第五辞睡得模糊之时,恍惚又梦见了与温娴初见的那晚,他翻墙入温府,在后院碰到了正要回房的她,他先出言不逊,做登徒子状,惹得她招架不住,频频后退,再用怯弱的声音试探问他:“你是公子辞?”   那晚的月亮很圆,他还记得温娴头上的素色银簪子,是芍药式样的。   再后来是新婚之夜,她大红色礼服,带着娇羞的姿态等他从酒宴回房。   他曾说过许多不好听的话,夜不归宿,流连青楼赌坊惹她难过,但每一次他受罚挨打,第一个摸黑来祠堂的还是她。   那么多的朝夕相伴,直到今日他才彻底明白,从前的自己是有多可恶,不仅爱甩脸子还嘴碎自大,戳人痛处不自知,实在糟糕至极。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他发誓一定不会再那般糊涂混账,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他应该多说些好话哄她开心才是。   第五辞从挣扎中转醒,恍惚间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他跌撞着跑去隔壁看温娴,知她无事,才背抵着门框,傻笑出声。   下人们都觉得他魔怔了,第五辞也觉得自己傻透了。   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西域有一种奇药可以令重病之人起死回生,便开始在民间大力搜寻打西域来的商人,无论是龟兹,戎卢,还是回纥,吐谷浑,凡常与中原有往来的客商,第五辞都一一拜访了个遍。   甚至遭人哄骗,带至陇右,搜刮了身上所有钱财,才不甘心地折返回来。   此时距离温娴昏迷,已经过去一月有余。   温绍元带着一家老小上门来探望,因着自己还有公务要办,便只留下付夫人和温妍在侯府照料。   第五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府中,一见到温娴,嘴里跟塞了半碗柠檬汁,心酸得要命。   她比之前还要瘦了些,丫鬟们说已经彻底喂不进去任何东西了。   第五辞偏不信邪,跑去学着做了一根细竹管,每日用点滴的方式给温娴喂药,虽是极费时间,但好在效果显著,且比他以口哺药要容易吸收得多。   温娴的汤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服用一次,第五辞片刻都不敢稍离,就这样又熬了数日,也还是没有等到她醒来。   可骄傲如他,却还是不肯认输,太医不行,他便去找民间的土法子,好的坏的全尝试了个遍,哪怕知道别人不怀好意,他还是高兴应了下来。   他想,试试吧,说不定就成功了。   可银子花出去不少,所获的不过是一堆稀奇古怪的破烂玩意罢了。   后来,第五辞听说拜佛有用,只要心诚,则万物有灵,他去到了城外的宝国寺,孤身登上三千长阶,听禅悟道,潜心叩拜,以换取上天怜悯,为温娴求得一个痊愈的机会。   寺中往来香客何止上百人,多的是身不由己的普通老百姓,第五辞置身其中,首次生出一股莫须有的悲凉感。   奈何神明终究不会眷顾到每个人,第五辞在寺中待了不过五日,就又启程下山。   辗转中原数地,他到处寻医问药,无论是有名的大夫,还是云游的赤脚医生,第五辞都没有放弃过任何一点希望。   靠着这股信念,他又回到京城,在一处郊外驿站听同行的旅者吹嘘贾天师的美名,说此人手眼通天,擅于驱魔降恶,更有逆天改命,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   若放在以前,第五辞对此肯定嗤之以鼻,可如今走投无路,他已管不了那么多,当即便做出决定,要去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贾天师。   贾天师名声大,知晓者甚多,等第五辞向乡亲们打听此人时,大家一致指向城外的那座破道观,可当第五辞找到他时,才发现所谓的贾天师不过是一个游方术士罢了,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穷得叮当响,连自己都养不活,甚至落魄到投宿桥洞破观。   第五辞原是不相信这等江湖骗子的,但架不住贾天师能说会道,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得第五辞心甘情愿拿出银子来。   八百两银票当场成交,贾天师随即动身,设坛作法,还是那些老掉牙的陈年套路,一手持剑,一手摇铃,嘴里嘀嘀咕咕念着“驱邪治鬼”等邪魔歪语,再结合生辰八字做推算,最终得到一张天师符篆。   且按那贾天师的说法,符篆需得贴于床头,驱邪避祸,以阵煞气,等到三日后方可揭下,而后符纸化水,灌入病人口中,就有逢凶化吉之兆。   这等歪门邪道之说,第五辞早在交钱之时便有所醒悟,之所以能一直撑着让自己吃这个哑巴亏,无非是把它当作最后一条退路。   可这法子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只等期限满了之后,尽力一试,温娴体弱,他不忍让她吃苦,只得烧了符纸化在水里,亲自喝下去。   但还没吞下,便当场反胃吐了出来。   没有用的,所谓驱邪本就是无稽之谈,这世上并无灵药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第五辞只觉得自己好笑,竟会着了这骗子的道,可又无比庆幸没有让温娴跟着一起上当。   他报官抓了这个招摇撞骗的臭道士,灰扑扑地回到府,伏倒在温娴床边,已是泪流满面。   药还是一点点在喂,可身子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第五辞只好每日抱着温娴去院中晒太阳,把她当作一朵陷入睡眠的娇贵名花。   终有一日,他再次打跑了上门探望的段循礼。   那个晚上,第五辞蒙面换衣,提上尖刀,孤身闯进了丞相府。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叫段老贼安享余生,逍遥法外,所以才会乔装改扮,以恶人强盗的名义,劫了丞相府半数钱财,并不留情面,伤了那段贼的命·根。   丞相府鸡飞狗跳,第五辞熟视无睹,等在树上瞧完了热闹,他才轻功一跃,飞身回到府中。   侯府这边同样灯火通明,第五辞换身衣裳还没迈进房门,就有一丫鬟急吼吼跑出来,大喊:“少夫人醒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真是有点苦啊,但好在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保证阿娴马上就能好起来,能吃能睡能那个……那个洗澡~ 第四十六章   第五辞发疯一般跑进屋, 却在临近温娴床前时,隔着那道帷幔,怎么都抬不起脚步。   数日来他没有哪一刻不盼着温娴能够好起来, 但真正到了此时,他偏偏却步了,非但没有勇气进去见她, 甚至打起退堂鼓, 想找个地方自己先静静。   他还有何脸面见她, 是他把她害成这样的啊。   身边下人来来去去, 屋内屋外全是嘈杂的说话声,第五辞却只觉得耳朵上像是被罩上了两只碗,什么都听不见。   他全凭着一股信念没有倒下,手掐着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   此时忽而又有丫鬟从里而出, 眼前那道帷幔被轻轻撂开,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与靠在床头的温娴隔空相遇。   四目相对, 第五辞心头绷紧的那根弦彻底崩裂, 扎进血肉, 刺痛骨血, 到了最后,已是满身疮痍。   他呆呆外里走, 一路耗尽气力, 等到温娴跟前, 再也受不住地泣然出声:“阿娴, 对不起……”   长久的昏迷让温娴反应比之常人还要慢些,此时听到第五辞的话, 有瞬间的迷茫,而后才回过神来,莞尔笑道:“怎么又哭了啊。”   她倾身过去想要替他拭泪,奈何有心无力,只得作罢,重新靠在床边,缓缓调整呼吸。   第五辞一摸眼角,这才触到满手的泪水,他忽地又笑了,边哭边笑,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   “我这是高兴,一时情难自已,喜极而泣,泣不成声,声不成调……”   第五辞整个人都陷入巨大的激越中,超乎从前任何一个时刻,比之久旱逢甘霖,胜过他乡遇故知,此等合该全府同庆的时候,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猛地一个熊抱把温娴扣在胸前。   “阿娴,是我的错,我任性妄为,糊涂混账,蛮横又霸道,我实在该死……”第五辞一点一点列举自己的缺点,从激昂陈述到垂头落败,最后已是肝肠寸断。   他浅浅一个吻落在温娴发顶,然后贴着她的脸,咬牙说:“以后由我永远护着你。”   侯夫人恰巧进屋听到这句话,只觉得震撼又惊讶,悄悄看了一眼紧密相拥的两人,欣慰一笑,默默掩门退了出去。   “好。”温娴很想试着回应他,可第五辞攥得实在太紧,她又将将转醒,脑子都是混沌的,经此一遭,喘不过气,募地低咳起来,瞬间打断了温情的氛围。   第五辞骤然神魂归位,松开双臂,低头拍着温娴的后背,一边自责,一边慌里慌张要去喊人。   “我去叫太医!”   温娴重重点了头,第五辞这才放心地跑出屋子。   太医很快便来了,还是那个腿脚都走不利索的白胡子老先生,因着一直都待在府上,露面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   温娴躺得浑身都乏了,沾床头就晕,歪倒在第五辞怀里,由他一点点拍着后背顺气。   第五辞也通身的温柔劲儿,动作轻轻缓缓,像是在哄一个半大的孩子。   太医闭眸潜心诊脉,左手搭了似乎还觉得不可信,换了右手又停顿数久,而后才捋了捋胡须,面露笑意。   “老夫行医数十载,见惯生死与别离,却还是头一回碰到如此罕见的病愈之症,昏睡转醒本不是奇事,可妙就妙在少夫人脉象往而有力,均匀和缓,节律整齐,不似从前,更胜从前,当真是一桩奇闻了。”   温娴听罢也露出一个浅笑,又抬起头蹭了蹭第五辞的下颚,眨眼道:“太医都说我大好了。”   第五辞心还是焦急得很,嗔她一句:“别胡说。”然后又对太医道:“麻烦先生再给仔细瞧瞧。”   太医捻须笑道:“不急不急。”接着拿出针包,抽了一根银针,扎进温娴的穴道,见她有所感应,又试着再扎了几个穴位,温娴反应一如之前,这才放心收回手。   “少夫人可还有什么不适?”   温娴乖顺回道:“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没有力气,动一下便满头大汗,夜里还多盗梦。”   第五辞莫名又跟着紧张起来,死死盯着太医,等他接下来的回话。   “如此倒也正常,体虚则会无力,脑热又极易导致多汗,至于夜梦,许是忧思过虑所致。”太医快速拟写着方子,同时徐徐叮嘱说:“白日多多走动,夜里时常开窗透风,少忧少思,多吃清淡滋补的膳食,细细调养两月,想来应是没有大碍了。”   第五辞频频点头道“好”,又再抛了好几个问题,摸透了温娴的状况,才缓下心里那口气。   他把温娴暂时交由云烟先照料,亲自护送太医回房,拿了方子吩咐丫鬟去抓药,守着一点点熬好,再装碗捧回房中。   温娴乖乖靠坐在枕头上,身上盖着厚被子,被罩得严密紧实,堪堪只露了只小脑袋,由云烟小口小口喂着喝粥。   粥是现熬的,煮的软软糯糯,入口即化,又加了些冰糖,增加甜味,可温娴吃后还是觉得没胃口,嚼了几下就别过头不愿再张嘴。   云烟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各种哄话全说了个遍,仍是劝不动她。   恰巧此时第五辞进来,接过这份差事,轻声道:“我来吧。”   云烟起身让位,在旁边伺候了一阵,见实在没自己什么事,才躬身退了出去。   第五辞左手一碗药,右手一碗粥,齐齐推到温娴面前,挑眉问:“喝哪个?”   “喝药。”   温娴说得小声且坚定,倏地弯唇一笑,看得第五辞心都要化了。   他把粥搁放在一旁,转而又来喂她喝药,从前几乎没有尝试过的事,现在做起来却无比顺手。   温娴每咽下一口,他就顺手掏出小块蜜饯塞到她嘴里,还逗她问:“甜不甜?”颇有一股邀功求赏的意味。   饶是这举动再幼稚,温娴也很知趣地配合他,点头说:“甜的。”   可这药分明已经苦到人舌根都要麻了,第五辞早在出锅时便尝了一口,怎会不知道温娴在骗他,捏捏她的耳尖,笑着没再回话。   “可这是你端过来的,我就觉得甜。”又过了好一会儿,温娴的俏嗓冷不丁响起。   第五辞仓皇抬起头,眼里满是惊喜与错愕,似乎受宠若惊得很,一时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胸口像是放了一只大兔子,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温娴久久凝视着他的眉眼,像是要把这段缺失的时间弥补回来,从眉毛到眼睛,从鼻梁到薄唇,光看还不够,她又抬手一遍遍抚过,等到了他唇边,手指倏地被攥住,接着哐当一声刺耳响,琉璃碗摔碎在地,她被按在一具炽热胸膛上。   “夫君,你变了好多啊,都开始蓄发蓄须了。”温娴哽咽出声:“我也睡了好久,竟有些不记得从前之事了。”   第五辞眼泪顺着鬓角往下流,落在温娴的发顶,他浅浅吻了吻,沙哑着嗓音问:“是不是丑得很,配不上你了。”   温娴拱在他的怀里,探头道:“不丑,反而成熟了许多,是顶顶好看的,可以排上京城四美之首。”   她惯会这般逗人开心,第五辞一听便乐笑了,忍不住戳戳她的手心,说:“也就你才不嫌弃我。”   温娴小手包着他的大掌,放在自己心口处,缓缓道:“你对我这般好,我怎会嫌弃你。”   “什么?”第五辞是被眼泪糊了眼,可脑子却很清楚,无比诧异温娴这套说辞,忍不住又问:“你说什么?”   温娴缓缓喘出一口气,“我好像历经一场大梦,梦里有人在我缠绵病榻之时,往来奔走寻求大夫,有人因我昏迷不醒而彻夜不休事事亲为,还有人不停絮叨着要带我去寻访世间万物,我尤记得他曾说过的每一个字,醒来时更不敢忘……”   第五辞敛眸听着,未曾出言打断,但是搭在温娴肩侧的手已经悄悄握成了拳。   温娴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却又像是淬了蜜,甜到人心里头,她缓缓道:“我记得那个人是你。”   说到最后,两人俱是红了眼。   第五辞以手为梳,顺着温娴的长发,见她乖巧,不免起了几分开玩笑的心思:“原来你都感知得到,幸好我没有说什么混账话,要不然你可得记我一辈子。”   温娴点点头,不光是第五辞,就连侯夫人,云烟,还有温府的娘家人,他们说的话她都听得到,只是空有意识,身子却无法动弹,一直撑了这么久,直到似是有所感应,才倏尔转醒。   但睁眼之时,听闻他并不在府中,温娴有些意外,下意识便问:“夫君今日都去哪儿了?”   第五辞咬牙:“那些欺负你的混蛋,我都帮你教训了个遍。”   听后,温娴果然惊从中来:“教训?你是不是又出去打架了……”   “好了,不管别人。”第五辞猝然打断:“一些腌臢事而已,免得污了你的耳。”   温娴心中微愣,暗道直觉果然不假,还想再细细盘问一番,可着急上了头,一激动,牵扯出肺中浊气,低低咳嗽起来。   第五辞慌张要去端药,可一转头,才发现汤药早已撒了满地,他只好重新把温娴放回床上,打算让人再去煎一碗。   但刚起身,就被一双手拽住了衣袖,温娴眨巴着大眼睛,跟他撒娇:“我又困了,夫君你能陪我睡会吗?”顺势她又左右晃荡了几下,竖起食指道:“就一小会儿,成吗?”   第五辞重新坐下,没有上·床,只是一点一点拍着被角,哄道:“那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好不好。”   温娴还是摇头,第五辞被她磨得自然也没了脾气,只好解衣脱靴爬上去,小心将她拥入怀中。   自温娴重病以来,两人已有将近数日未曾同床,第五辞怕碰到她后脑的伤,连抱都不敢使太大的劲。   过了好久,等温娴呼吸逐渐平稳,第五辞才来俯身正视她。   经此一遭,他觉得温娴哪儿都好,脾气好,长得俏,会读书,又极聪明,就连身上都带着一股子甜香,他嗅着这股香,心中悸动,忍不住凑近了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一个极富温柔,不带任何情·色和欲望的浅尝辄止。   --------------------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是真的醒了,以后就是没羞没燥的快乐日子了   毕竟再不醒,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沧桑点烟)   不要觉得意外,小说的世界里总有那么一些些巧合,比如男女主轻轻一撞,然后就跌倒在地,啵了个嘴,比如被追杀后逃亡,总会遇到一间小木屋,荒郊野外,干柴烈火,xoxo,再比如男主本来要死不活,经过女主一通冲喜,结果创造了医学奇迹……   唉:-(都是套路,我是土狗我还挺爱看(比耶) 第四十七章   丞相府翻遍了整个京城都没能找到行凶之人, 只碍于面子不好声张,生生压下了此事没有报官,可段循礼直觉就是第五辞干的, 不由分说便把贼人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时不时就要上门来闹事。   借着各种名头,反正只字不提胯·下那事, 而第五辞也不怕事闹大, 反正人证物证皆没有, 怎么都是他在理, 只等段循礼找上门,他就咬死了不知情。   而段循礼也是个憨货,遭人一激,不知怎得就说漏了嘴,被街坊四邻听了去, 等再想补救之时, 谣言早如雪花般撒满了整个京城。   段家人沦为彻底的笑话,被迫夹着尾巴做人, 段循礼被拉回了府, 勒令不准惹事, 而段丞相也闭门谢客, 称病告假,暂时不予理会朝政。   第五辞没空理会这些臭鱼臭虾, 一颗心皆扑在了温娴身上。   经过几日的药浴调养, 她的气色已经大好, 现如今都可以短暂的下床活动腿脚, 就是吃的还是少,只说没胃口, 分明才刚养出来二两肉,经不起几天便就又掉了下去。   第五辞只好聘请味仙居的厨子上门,换着花样给温娴做膳食,且曾放下豪言,凡能使温娴开口者,一应赏银千两。   京城的厨子个个摩拳擦掌,唯有温娴被蒙在鼓里,还奇怪最近厨房的下人为何会这般殷勤。   这日天气实在好,微风和煦,阳光不燥,第五辞便有意带温娴去院子里走走,但念及她已有近两月没有出过门,担心她适应不了强光,所以特地备下一条白绫给温娴,用以遮眼。   第五辞倒退着往外走,右手拉起温娴,左手覆在她的眼上,并细细叮嘱说:   “慢点走,小心别睁眼,等到了时候我再叫你。”   温娴闭眼随着第五辞的步子慢慢挪,虽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莫名就是觉得安心。   在这个近乎普通的日子里,她又再次闻到了花香,还有微风和蝉鸣,一切关于夏日的美好,终于有机会再重新感受一遍。   温娴嘴角噙着淡笑,仰面把脸颊暴露在阳光之下,只待晒得暖暖的,才悄悄睁眼眯起一条小缝。   眼前薄纱覆面,再隔着几根纤长指骨,分明只见几束余光透进来,可她还是觉得甚为刺眼,忍不住拾袖遮挡。   然后便听几声闷闷的浅笑,第五辞玩闹的嗓音响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眼急也看不了俏郎君。”   温娴同时掐着他的手心,嗔道:“又胡说。”   第五辞却越发起了玩心,用各种稀奇古怪的俚语来逗她,温娴听得脸红,掰着第五辞的手掌要掐他,但第五辞反应快,笑着便闪躲开了。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等到一处阴凉地方,第五辞才缓缓放下为她遮阳的手,试探地问:“睁开眼睛看看。”   温娴解开白绫,缓缓睁眼,目光所及是第五辞清俊的脸庞,还有他嘴边那抹意气风发的笑意。   她觉得欢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惹得第五辞圈起中指弹在她的脑门。   “瞧什么呢,这么入迷。”   温娴歪头一想,呵气如兰:“觉得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可我说不出来。”   “所以这是发现我的好了?”第五辞凑近了像是要讨赏,说:“怎么样,你嫁的郎君还算合格吧。”   温娴不置可否,但不好让他太过骄傲,只说:“一点点。”   第五辞摸摸鼻尖,“呵”了一声,不满道:“话说我这张脸,配你绰绰有余吧。”   他自顾很风雅地撩了一把头发,却被忽然而过的一串风糊了脸,仓促吐出口中发丝,还呛得打了一个嗝。   温娴被逗得噗哧一笑,第五辞一看,倒也不觉得自己狼狈了,哈哈也跟着笑。   两人就这么互相玩闹了一小会儿,但温娴的身子熬不了太久,第五辞再带她去小花园中赏赏景便就没再多留,扶着她慢慢回了房。   晚间厨房的下人们捧着单子来问第五辞要备些什么菜,他坐不住跟着跑去主持大局,等再回屋,已经不见温娴的身影,逮住个丫鬟随口一问,才知侯夫人那边派人来把她接了过去,说是要一起用膳。   第五辞脚尖一蹭,又换个方向去到豫园,还没踏进堂屋,就听一阵咋呼声。   武安侯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酒,这会儿正对着娘儿俩吹嘘自己的功业。   侯夫人费力去捂他的嘴,但被武安侯一巴掌挥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跺脚又踹了过去。   武安侯当场就从椅子上栽了下去,还不等丫鬟们赶去扶,自己倒爬了起来,也不抱怨,脸上乐呵呵的,别提有多嘚瑟。   第五辞临门跨进来,嗤了一声,自报家门:“爹娘,你们的好大儿来了。”   温娴起身去看他,第五辞疾步奔过来,把她按回位置,贴心道:“你坐好,别乱动,仔细身子。”   侯夫人在旁边看着倒新鲜,禁不住调侃道:“哟,现在知道心疼人了。”   “让爹娘见笑了。”温娴羞答答回上一句,扯了扯第五辞的袖口,瞄他一眼,示意在二老面前注意分寸。   第五辞大大咧咧藏不住事,喜不喜欢总爱往明面上摆,听不进去温娴的劝,甚至还拾起她的手,落在唇边嘬了一口。   “……”看得席面上二人啧啧皱眉。   温娴顿时尴尬得脚趾都蜷缩在了一处。   第五辞往她碗里夹着菜,不时跟武安侯搭几句话,问:“爹你刚刚说死对头终于倒台了,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还能谁,可不就是那个段老贼。”武安侯仰头闷下杯中美酒,漫不经心道。   第五辞听后筷子都要握不住了,收回手,把椅子往旁边拉近些许,凑近了欲再打听点消息:“怎么说?”   “陛下不爱理政事,痴迷玄术,三天两头闹罢朝也是常事,可从前丞相还在,尚能主持大局,现在他人都已经废……”   武安侯说到此处,被一道大力的咳嗽声打断,他眯眼一瞧,又见第五辞挤眉弄眼朝这边疯狂暗示,他拍腿一想,懂了,在场还有女眷,实在不便说那档子事,只好咽下一口气,哼哼道:“废尽心血,实在难当大任,不得已只能赋闲在家,暂时做起了闲散官老爷。”   虽说两人争执了大半辈子,但乍一听此消息,武安侯不免还是生出一股唏嘘之感。   反观第五辞这边,早已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侯夫人一个眼刀子飞过去,痛斥爷儿俩无故乱嚼舌根,只会逞口舌之能。   “饭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武安侯被呛得一句话都不敢辩驳,闷头戳着盘中的菜肴,嘀咕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吃饭,小孩子家家的,少打听些官场之事。”   温娴也同时勾勾第五辞的手心,摇摇头,示意他莫要拂了侯夫人的意,第五辞看后自然收敛了许多,捂着胸口改做痛心状,满脸可惜道:“丞相乃国之栋梁,竟被奸人残害,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着实令人惋惜啊。”   他不死心,还问:“那如今丞相不在,谁人能主持朝局啊?”   武安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说实话,把筷子往桌上一搁,瞪道:“与你有何干系,滚回你屋去。”   恼羞成怒,果然有猫腻。   第五辞心中隐约有了答案,没有挑明,依旧是那股蛮不正经的神色,借着武安侯的话给自己搬来台阶,使气撒泼:“滚就滚,我留着也是碍你们的眼。”   当然他也没忘把温娴一起带走,沿途回房的时候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噘起的弧度几乎快要和太阳肩并肩。   第五辞乐得浑身舒畅,天灵盖都快要起飞,回房用冷水净了面,刚消下身上的燥热。   可偏巧一回头,正好与温娴碰上了眼,她像是默默瞧着这边良久了,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几步走过去,揉揉她的发顶,问:“怎么了?”   “你上次说去教训人,说的可是丞相大人?”温娴满眼不可置信:“你又把人打了?”   温娴脑子糊涂,知他一向与段循礼不对付,却不知道怎得又报复到丞相头上,平日胡闹也就罢了,现如今都敢伸手对付朝廷命官,分明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若再遭弹劾,恐怕不是一顿牢狱之灾可以解决的。   她焦急地拉过第五辞的手,等着他的回应。   第五辞也不隐瞒,索性直接摊牌了,“没错,是我干的,我承认。”   温娴倒吸一口凉气,“为何?”   “不为何。”他话中有话,但是并不想跟温娴道明缘由,只说:“我这是为民除害,纯粹当做好事了。”   温娴觉得不可理喻,连看他的眼神都带有陌生的意味,喃喃道:“打架解决不了任何事,这样下去,与段家的恩怨何时才能了,夫君你不能再胡闹了。”她认真地与他讲道理:“你这样会害了自己的。”   第五辞听得头快要炸开,先是生气,后来又不禁笑了,双手环胸盯着她:“你这刚醒没多久,就知道要找我算账了,比我娘还管得凶啊。”他戳着她的额头,调侃道:“是不是,小管家婆。”   温娴拍下他的手,正经道:“别闹,我在与你说正事。”   第五辞耸耸肩,嘀咕一句:“我何尝又在跟你说假事了。”   听听这口气,简直就是把“敷衍”二字贴脑门上了,温娴懒得再理他,转而进屋,解衣上·床,等什么时候他愿意说了,她再考虑听不听。   第五辞最受不了温娴这般无视他的模样,紧跟着也爬上·床,拱来拱去要与她待一个被窝,嘻哈道:“你别气啊,听我说完嘛。”   “那你说吧。”温娴不咸不淡应了一句。   “哎呀,你转过来。”第五辞伸手欲掰正她的肩,可又不太敢使力,怕惹得她身子不适,小声哄着说:“我不骗你,成了吧。”   温娴掀被而起,瞳仁发亮,面露欢喜:“真的?”但说完就被第五辞伸手揽进被窝里。   “嗯。”第五辞不情不愿答:“我还不是因为……”   他忽地停住不说话,趁温娴睁大眼睛看过来时,低头往她嘴上香了一口,并意犹未尽舔了舔唇角,赞道:“真甜。”   此举快在一瞬间,轻轻触碰又轻轻退出,温娴浑身毫无招架之力,“你……”终是你你你个半天,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第五辞盯着她直笑,等把人逗得快要落泪了,才不知死活地来哄道:“好好好,我说,你别哭啊,我得多心疼。”   温娴握拳想锤他,被第五辞死死按在胸前,动弹不得。   第五辞下巴搁在温娴发旋上,拍着她的后背慢慢说:“欺负你的人皆是丞相派去的打手,我叫人打了那群小哈啰,扔去矿里干苦力,至于丞相……我暂时还无法动他,但我不甘心,所以隐了身份将他那处弄伤了。”   温娴默默听着,忆起那晚前后的细节,再加上第五辞的解释,终是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原本只以为遇到了劫匪,想要拿钱消灾,没把此事放在某些阴谋论上,今日听第五辞提起,温娴才知自己是中了旁人的歹计。   可她也不是那等忍气吞声,自己受伤还要替恶人说话的性子,知道第五辞打架不是任性和胡闹,没再埋怨,只是心里很酸,忍不住又抱紧他。   “原是我误会夫君了。”   第五辞心疼得厉害,捧起温娴的脸,一点一点吮去她嘴角。   “别怕,以后还有我。”   温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捧过他的手,在掌心缓缓写下一个字:好。   两人仅是抱着温存了小会儿,温娴便眼皮子上下打架,禁不住又困了,趁着还有最后一丝意识,随口问了一句。   “你伤到丞相何处了?”   “我……”第五辞有些羞于启齿。   温娴眨眨眼睛,迷惘地看向他:“不能说吗?”   “不是不能说,是不太好说。”第五辞大手包着温娴的小手,往自己那里一带,等她掌心完全覆上了某个硬物,才贴近了与她咬耳朵:“这里,你熟悉的。”   温娴:“……”这人还能再正经一点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烦人,这些情侣一天啥也不干,就知道卿卿我我 第四十八章   翌日, 第五辞抽空与赵珩见了一面,提醒他务必小心韩照,另外也保证自己会盯紧丞相府众人和朝中各色与段家有来往的官员, 两人没说太久的话,因还担忧家中的温娴,第五辞先行一步, 起身告辞。   为图方便, 他如今出门都是快去快回, 以往偶尔还要坐马车, 现在就连骑马都嫌慢,每日恨不得要把温娴绑在身上时时看着才放心。   好比今日,也是特意趁温娴刚喝过药正在午睡,才提心吊胆地出了门。   第五辞抄近路赶着回府,怕耽误时辰, 根本无心打望沿途的街景, 却在路过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时,被突然冲出的幼童挡住了去路, 他勒停快马, 恰巧一转头, 看到有商贩在摆摊卖糖人。   瞧模样, 只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小摊子,但架不住生意好, 回头客多, 小半会儿时间就围聚了不少的人群, 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其中还参杂些许年幼的孩童, 正蹲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摊子上形状各异的糖人,等摊主一一做好分发下来,小馋嘴儿们便欢呼着跑开了。   裹着糖霜的糖人在太阳底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甜腻的香味即便隔着数丈远也能闻得到。   第五辞看着有些心动,倒不是爱吃这些小孩的零嘴,只是莫名想起了温娴,念她日日喝药嘴里实在太苦,所以想卖些甜口的东西哄她开心。   他翻身下马,跟摊主要了两个蝴蝶式样的糖人,没顾上问多少钱,随手掏出二两银子放在小桌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赶回府,还没进门,便听下人们说有位付姓公子登门拜访,第五辞脑中咯噔一响,不自觉就想到了付淮安。   果不其然刚跨进院门,就见温娴正与付淮安徐徐说着话,两人同坐院中,同饮一壶茶,就连身上穿的衣裳颜色都出奇的相似。   第五辞醋意上头,免不了在心里要把付淮安诽谤一圈,又见自己举着糖人杵在一旁着实尴尬,三步并作两步,挨着温娴坐下来,故作惊喜地与付淮安打着招呼。   “付表哥也在啊。”   付淮安颔首回礼,语气淡然:“我来看看阿娴的身子。”   左一句阿娴,右一句表妹,第五辞心里啐了一口,暗道:叫得倒挺亲热。   不过面上还是装得颇为热忱,笑道:“阿娴有我照料,付表哥放心。”   付淮安是真放不下这颗心,眼看两人成亲才不久,温娴便重病在床,他日思夜想,急得上火,可第五辞却玩心大发,还跑出去……买糖人?!他是无权干涉别人的出行自由,但心中有怨,脸色也带着有些不悦:“公子时常不着家,如何能照料得好阿娴,万一她再有个头疼脑热,你又不在府中,岂不是鞭长莫及。”   第五辞一听更不爽,合着在他的地盘还说着骂他的话,真拿鸡毛当令箭,反客为主显摆起身份来了。   可是……也不对,温娴怎会是鸡毛?   第五辞懒得与他斗嘴,举起糖人,在付淮安眼前晃悠两圈,直到确信闪瞎他的双眼后,才收回手递给温娴,极尽体贴地说:“误会误会,我这是心疼娘子,特意出府采买为哄她开心,只因糖人难寻,故而耽搁些时辰,并非刻意玩乐,表哥莫要迁怒于我才是。”   温娴听得认真,同时嫣然一笑:“夫君有心了。”   第五辞眉梢高挑,被她夸得胸口膨胀,扑通扑通难掩心中欢喜,咬碎了糖人吞进肚,“啧啧”两声,叹道:“好说好说。”然后又极为挑衅地拉过温娴的手,当着付淮安的面,为自己揩去嘴角糖渍。   付淮安无眼再看两人的互动,闭嘴无视,等第五辞戏演完后,才借口有事欲先行告退。   第五辞当然拍手叫好,甚至为尽地主之谊,要亲自护送他到门口。   两人未曾说过半句重话,但暗自都在较着劲儿,付淮安止住第五辞要起身的动作,转而面向温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在第五辞伸手欲接之时迅速摆放在温娴身前,含笑嘱咐说:   “我有一同窗,家中数代从医,最是擅长诊治妇人之症,百治百效,在当地颇有些名望,我见表妹身娇体弱,特地向他讨了两幅调养的方子,不是什么贵重之礼,还望表妹莫要嫌弃。”   温娴并非那等嫌贫爱富之人,且知晓付淮安一向清简,又不善与人交际,能拿到这些方子,定也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不说感激涕零,也是分外动容。   “多谢表哥。”   付淮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温娴,颔首对她笑得温柔:“无碍。”说完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第五辞略带不爽得看着温娴收起那张方子,假意说要为她验验真伪,揣在怀里一溜烟儿也跟着跑了。   临走到院门口,正巧遇到刚送完客人的孟天,他脑中闪过一计,招手示意孟天过来,把他拉到无人之处,神秘道:“这个你收着,顶顶的好东西,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孟天拎着方子,左看右看,不解地问:“少爷这什么啊?”   “补气养生的绝世秘药。”第五辞说谎话脸都不带红半分,唬得孟天一愣一愣的。   “啊?”孟天挠头还是不懂,嘿嘿傻笑:“我身子挺好的,少爷你多心了。”   第五辞继续忽悠:“你不懂,有些人面上看着正常,实则内里虚空,尤其是……”他眼神看向不知名的某处,反手拍在孟天的胸口,:“总之是个对男人有益的好东西。”   孟天猛地下腹一紧,狠咽下一口唾沫,连看着第五辞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一边怀疑这话里的真实性,一边又管不住手把东西往怀里揣,伴随着脸红心跳,血脉贲张,好似在做某场不可言说的交易。   第五辞竭力隐忍笑意,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示意他收好切勿泄漏,再故作姿态地夸了几句,勾得孟天心思涣散,才摆手放他远去。   等人一走,第五辞迅速转身,疾奔回房,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   温娴记性不大好,自然也就忘了再过问他。   第五辞喊退丫鬟,趁着四下无人,才凑近来跟温娴打听方才的事。   “付淮安今日过来,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温娴回想片刻,慢慢答:“一些琐碎小事,没什么特别的,倒是表哥略显疲惫,想来是近日读书过累,有些伤着身子了。”   怪不得说读书人总是惺惺相惜,彼此之间道为知己,连付淮安那点脆弱病态,温娴都能清晰瞧见,可见从前没少一起写字练画,说不定连手都已经拉了……   第五辞听后醋意又上头,脱口便道:“你管他累不累,不就是读个书,还能把自己弄垮了不成。”   温娴没察觉出第五辞的脾气,依旧自顾说道:“夫君不懂学业的艰苦,自是难以理解,像表哥这般用功之人,方方面面都要兼顾,难免会伤了身子。”   她眼底转瞬闪过一抹心疼之色,很短,但还是被第五辞捕捉到了,嘴角下沉,吃味道:“你可是在担忧付淮安的课业。”   温娴摇头:“付表哥学识过人,自然无需我担忧。”   好嘛,这回答简直比拎着第五辞的耳朵说“我就是心里念着付淮安”还要让他气血上涌,心中添堵。   第五辞心里顿时就不太爽利,揽过温娴入怀,挑眉道:“他以后是要做官的,我可不一样,等我承袭爵位,地位比他高多了。”   温娴一愣,不知第五辞这话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她,疑惑问:“夫君想承爵,可也得要一个正经的身份,世子之位需得陛下亲批,不是你我随便想想就能得到的。”   第五辞不答反问:“那你想吗,想做世子夫人吗?”   他双眼炯炯有神,几乎是贴在温娴的脸上,依据她的表情猜测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我不在乎做不做世子夫人。”   温娴说到此处,第五辞骤然呼吸一滞,正要出声询问,又听她道:“那些于我不过只是些身外之物,舍得,丢得,可抛可弃,但只要有你在,我便不会在意那等莫须有的虚名。”   她知男儿对待功名与爵位是如何的看重,也猜测第五辞是今日见到付淮安后深受刺激,所以想要借此在她面前证明自己,可她并非是注重身份地位的人,此生没有大的志向,只愿两人安好,便可从年少走到年老。   当她默念完最后一句话,第五辞也似有感应般猛地收紧双臂的力度,眼中泪花涌动,呼呼喘出一口气,感动道:“那我可得争点气,定不让其他妇人小瞧了你。”   温娴好笑地拍拍他的背,轻轻哄着说:“你说的争气难道就是让我有面儿啊,饶是如此,我合该也跟着参加科考,说不定也能混个芝麻官当当。”   “那不行。”第五辞厉声拒绝:“你都做官了,还要我这个男人干嘛。”   温娴难得起了闲心逗他:“那做我的温夫人。”   第五辞吧唧一口亲在温娴的唇角,对这称呼似乎很是满意,眉眼弯弯的样子,少了许多从前的戾气。   温娴拽住他落在胸前的一撮头发,拢在手心把玩,只听外面的声声蝉鸣响,便觉无比舒适与安心。   不过第五辞到底还是没待多久,守在屋里哄了半刻钟,然后借口有事,不便留下来再陪她,扭头便闪了人。   温娴眨眨眼,不明白他这是又忙着做什么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拿着,男人的好东西。   孟天:少爷对我真好! 第四十九章   第五辞兴致勃勃跑去武安侯跟前商议立世子一事, 毫不意外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愈挫愈勇,改以迂回之术, 日日跑去献殷勤,端茶倒水,捏肩捶背, 外加接送武安侯上下朝, 劲头十足, 势必要讨到一个答案。   武安侯被缠得实在烦了, 便先行打发第五辞去骁骑营历练几日,等他吃些苦头,把这股蛮劲儿熬过去,再来考虑请旨的事。   此举,无异于给了第五辞一个下马威, 明知他受不住禁军的操练, 这是要让他知难而退。   可第五辞硬是咬牙受了下来,不仅没有临阵逃脱, 还日日勤学苦练, 与兵将们同吃同睡, 干到硌牙的胡饼, 还有挤得翻身都困难的大通铺,他照样享受非凡, 且没有任何怨言。   武安侯感叹于上天开眼, 终于让这浑小子改邪归正, 走上正道了, 于是信守之前应下的承诺,拟好折子, 呈递陛下,欲为自家幼子求得一个世子之位。   但天不遂人愿,任凭武安侯里里外外如何暗示,永康帝就是不为所动,压着此事随口敷衍两句,就是不见其表态。   第五辞这边猴急似的天天催,武安侯只得厚着脸皮再次上书呈请,比之上回的冷漠与无视,永康帝这次倒显得略尽人情,可也只说等第五辞及冠后才论此事,未做批复,重新打了回去。   武安侯连吃两道闭门羹,气得忍不住把第五辞从骁骑营拎回来爆打一顿,可后者最是擅长演戏博取同情,痛心疾首嗷嚎半晌,唬得武安侯当即又软了心肠。   此次另寻出路,武安侯特地打起了感情牌,先是详尽奏明了侯府历代儿郎数次驰援疆场,血洒边关的赤忱烈骨,又言辞恳切,力证自己対大齐江山的忠心,紧跟着再道年近半百,膝下幼子尚只有第五辞一人,唯恐他日西归,家族崩裂,爵位无人承袭,自觉愧于先皇的厚爱,当然末了还不忘昧着良心把第五辞狠夸一顿。   言语真挚,字字泣血,更有以退为进之意,永康帝感念侯府族人忠肝义胆,心虔志诚的美名,特此给予回复,应下武安侯所奏之事,不日便有内官携旨入府。   圣旨下达的这日,第五辞老早便等在了前院正厅,等宫人一到,便领着温娴叩拜谢恩。   司礼监掌印宣读完陛下圣意,还不忘笑着恭贺两句,同时不着痕迹侧身挪位,身后小太监提步上前,露出红漆托盘上的御赐厚礼,交于第五辞手中,再次打着官腔恭祝一番,随后含笑告退。   第五辞亲自护送人到府门,然后快步回房,至此一整日都沉浸在无边的欢愉之中。   随后武安侯趁热打铁预备把第五辞强塞进京畿大营,特地打通关系,安排他入了自己曾经的下属副将,现任职于神机营的薛都督帐下,意图彻底拔除掉他身上的顽固臭毛病。   第五辞得了世子爷的名头,还没来得及嘚瑟两天,就被捉去军营玩命的操练,此后日日都是鸡鸣时便起,夜深时方回,再无自由可言。   温娴只当第五辞是被逼之后才会如此,却不料他比常人更能吃苦,每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府,也愣是没有喊过一句要逃。   可饶是第五辞都累成这样了,晚上回来还要逮着温娴反复温存,美名其曰是补充体力,得吃饱,内里足了才能临阵磨好枪。   温娴也不知他为何才去了几日就学得这些荤话,嗔骂了两句,却惹得第五辞欲念愈发得高涨,不由分说拉她上榻,缓缓疏解着体内的渴望。   可温娴身子实在禁不住这般折腾,临到最后之时,已然啜泣出声,第五辞心疼得不敢再动,只得一点点吻去她眼角的盈泪,然后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等到挨过这股劲儿,第五辞抱着温娴去梳洗沐浴,从净室出来,外头的天色隐约泛着淡蓝。   第五辞自是没心思再睡了,只好搂着温娴徐徐说着话。   “阿娴可有怪我,近日事忙,已有许久未曾陪你。”   温娴已是浑身无力,竭尽疲惫之态,闻言也只微微摇了摇头,“当然不会,我知夫君在外是有公事,怎会自私强留你于府内,我见夫君如此,开心还来不及,又岂会怪你。”   “可我也就是个混日子的罢了。”第五辞避开温娴殷切的眼神,说到自己便有些羞于启齿,“还没有正式的官职,连最底层的伙夫都比不上,实乃……有愧于卿。”   话音甫落,温娴竖起两指覆在第五辞的唇上,止住他接下来的话语。   “我们不和人家比,夫君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功名利禄也好,荣华富贵也罢,阿娴都陪着你。”   “可我还是想闯出一点名堂来。”第五辞撑起双臂把温娴护在身下,嗅着她发顶的淡香,憧憬道:“我既已成家,便不能凡事再靠着爹过活了,他嫌弃了我这么多年,那我可不得干出点实事来给他瞧瞧。”   伴随着最后一字缓缓落下,温娴额上有一瞬间的温暖触感,第五辞浅浅一吻后,将唇贴在她的耳边,闷声笑道:“再说家中已有娇妻,我还得赚钱给她卖胭脂才行。”   温娴捧过他的脸到眼前,笑问:“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夫君这是打算将我细心将养着了?”   第五辞挑眉:“知我者阿娴也。”   温娴双手环住第五辞的脖颈,唇边绽开一丝甜美笑靥,用气音贴近了他说:“郎君,我等着呢。”   这声音至纯至媚,勾得第五辞头皮发麻,后背止不住地冷汗涔涔,稍做别想,某处也隐有抬头之势,他按耐不住心里的悸动,低头欲再行一次周公之礼。   可还没开启进一步的动作,温娴别过头狠泼了一瓢冷水。   “天亮了。”   第五辞一噎,复又记起军中汉子们常常调侃的“美人误事”,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不上不下,憋得他猛咬了咬后槽牙,啧了一声,含泪从温娴身上退下。   随后掀被起床,喊人进来服侍梳洗,等收拾妥帖,临出门时,看向床榻的方向,轻轻道:“等我回来。”   ——   第五辞不在,温娴便立刻得了空,叫云烟搬了躺椅在庭院中,再摆上茶水瓜果,吹吹风,晒晒太阳,很是舒适和惬意。   不过最近因着第五辞常去营里训练的缘故,身上衣裳汗湿得快,每日都要沐浴换衣,他爱干净,那些沾了汗渍的里衣说什么都不肯再穿第二次,消耗过快,府上请的绣娘已经跟不上他挑剔的速度,温娴只好搭把手,帮衬着一起做做绣活儿。   可她手脚不快,倒腾几日不过也才做了一半,恰巧昨晚睡得也不好,白日身子酸胀,坐着便有些睡意昏沉。   温娴正是半梦半醒之时,忽听身边人轻轻晃着她的肩膀,小声嘀咕:“少夫人,二小姐来了。”   她骤然回过神,抬头顺着丫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温妍领着丫鬟绕过回廊,正朝着这边走来,沿途不时有下人福身问安,她微微颔首,并不多做停留,很快便行至温娴身边。   将手中的药材交给陪侍在旁的丫鬟后,她才换了目光去看温娴,蹙眉问:“你今日如何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温娴笑着摇摇头,拾起她的手,拉至身边一起坐下,缓缓道:“我已大好了,何必还劳烦你时常跑过来探望,这路程也怪远的,一来二去仔细染上暑气。”   “我本也无事,待在家中更是烦,还不如出来多走走。”温妍丧气说道,眼里厌恶之色不言而喻。   温娴细想过后很是不解:“怎得了?”   “没什么。”温妍耍起脾气并不想回答,还是身边的贴身丫鬟云雾见场面尴尬站出来打着圆场:“少夫人有所不知,眼下正值小姐及笄之时,夫人在府中忙着给小姐说亲事呢……”   话未道完,温妍狠甩一个眼刀子飞过去,斥道:“多嘴。”   云雾吓得立刻噤了声,退居在两人身后,安静做起了背景板。   対于温妍的婚事,理应是由温绍元和付夫人做主,温娴不好插手,只能暂时稳住她的心态,劝道:“既然不喜欢,直说了便是,何必与母亲闹得不愉快,京城适婚儿郎那般多,慢慢挑,总能遇上合眼缘的。”   温妍不置可否,兀自沉浸在思虑中,可表情已有所松动,显然是听进去了方才的话。   但下一瞬,她便又恢复了愁容,対着温娴开始诉衷肠:“再挑又如何,即使挑完满京的男子,也改变不了把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凑在一起的命运,与其盲婚哑嫁许给一个我连面儿都没见过的人,还不如安心待在家中,哪怕耗做了老姑娘,可侍奉自己的双亲,也好过看婆家人的脸色。”   温娴不由得大骇,“此等想法,你可有说与爹爹知晓,母亲呢,她欲意何为?”   “自然不可能让他们知晓。”温妍颓丧道:“连你都认为我太过惊涛骇俗,若被他们听了去,岂非是当我中了邪祟,胡言乱语成了失心疯。”   温娴自是有些奇怪她的这股执念,可温妍自小性情便是这样,敢爱敢恨,从来就不受世俗的约束,高兴时可以身着男装出门游街,不高兴时还可邀上三五好友一同拼酒,活得肆意张扬,也不怪她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温娴対此并不多加反対,只道:“这世道太浮躁,两情相悦又岂会是易事。”   “可我要嫁的人,必须得是我自己喜欢才行,不管他是高门侯爵,还是黔首百姓,不管他有无过人的相貌,哪怕穷极一时,但只要是他,我便就愿意,可若不是他,就算是绞了头发做姑子,我也是不肯的。”   温娴拍拍她的手,不由地笑道:“我们妍妍也是个有主见的,可缘分一事向来奇妙,或许就在下个瞬间,你且好好等着如意郎君上门就是。”   大概是这话戳中了温妍的心扉,她竟有些羞涩起来,别过头看向一旁:“瞧我这张嘴,与你说这个做甚,八字还没一撇不说,还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语罢,她起身便要离去,温娴跟着也站起来:“我送送你。”   温妍摆手婉拒道:“来回的路我都晓得,你还是待着好好歇息,不必管我。”   思忖过后,温娴点点头,同时温妍便和云雾一道随着丫鬟徐徐离去。   等人走后,温娴重新捡起料子预备再做些绣活儿,可是午后的太阳晒得人实在困顿,她揉揉疲惫的额角,还是转身回到房中小憩。   温妍这厢刚踏出府门,正好与打外面刚进来的孟天碰了个正着,他身侧还有一位面容俊秀的白衣少年,温妍依礼向着対方略微颔首,没太在意,转而继续朝马车而去。   孟天笑着搓搓手:“二小姐这是要回了?”   “正是,时辰不早了,我也不该再留府多加叨扰,这便马上就要回去。”   孟天点头称是,又跟着过去想瞧瞧是否需要搭把手,但被温妍出声止住:“既有客人在,便快些入府好好招待,我且先走一步,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说着她便登上马车,缓缓驶进闹市街巷,朝着城西的方向,愈行愈远。   孟天回来继续领人往里走,跨过门槛时,梁继之募地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是……”   “是咱们少夫人娘家的妹妹,温妍小姐。”孟天笑着介绍说:“因着不常过来,所以公子未曾见过,想来是不大熟知的。”   “温妍……”梁继之嘴里反复咀嚼这道名字,忆起方才匆匆一瞥,既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回望了一眼府门的方向,嘴角上扬,兀自盘算着往后该以何种理由多来侯府逛逛。   --------------------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为表诚意,自罚三杯!   大家看得随意 第五十章   第五辞还沉浸在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憧憬中, 凡神机营上至都督主事下至兵士小卒无不混了个脸熟,可没等他正式混出个官职,就听皇城传来消息, 说是陛下病重了。   此病来势汹汹,且无任何征兆,太医院上下尽数出动, 整个皇宫早已乱成一锅粥。   京城百姓惶惶不安,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原先门庭若市的茶肆酒楼, 现在更是多了些许乱嚼舌根的混子,趁机散播流言,造谣生事,虽有金吾卫日夜排查,活捉主谋, 以儆效尤, 但事关陛下龙体,依旧堵不住这天下攸攸之口。   京畿大营位于皇城北郊, 常年远离政治漩涡, 第五辞收到消息时已经是在第二日午后, 偶感此事非比寻常, 无心再留下来操练,跟上头告了假, 匆匆骑马赶回城。   可打从进城门起, 便被守军勒令不得跑马疾驰, 第五辞被迫下马步行, 一路沿着中央大街往里走,途中所经之处, 无不有兵士严密巡视,凡遇到聚众阔论者,一应以滋事扰乱之名带回候审,轻者罚银,重则挨板子,皆是毫不留情。   百姓人人自危,敢怒却不敢言,或是闭嘴不语,或是打包行头赶紧逃遁,在这个时候与朝廷做对,无异是往刀口上撞。   第五辞敛眸等着身侧一队金吾卫快步行过,回头之时正好看见领头之人躬身正与身侧将领述职,他微微侧听,可距离尚远,无法知晓说得是何话,但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尤记得金吾卫并非是如今这些兵卒模样。   他挥开脑中杂乱的思绪,再次朝前,只待临近府门时,忽地看到武安侯从里匆匆而出,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一身凛然肃重之色。   第五辞几步上前,忙问:“爹,你这是要进宫?”   “正是。”武安侯言简意赅,脚在踩到马凳时也不忘回头敲打他一番:“你且好好待着,莫要在外惹事生非。”   第五辞懒散道:“好”,然后挥手目送着武安侯远去,再慢慢悠悠转回房,人还没踏进门,便扯开嗓子喊:“阿娴——”   多亏了第五辞,温娴听声识人的本领又见长了几分,看着他这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眷念模样,不禁笑道:   “夫君怎得今日回来这么早。”   第五辞兴致怏怏道了句“有桩要紧事”,再等见到心上佳人,不免又宛如重获新生,浑身充斥着热乎劲儿,哼哧哼哧跑到温娴跟前,勾唇一笑:“不过有你在,我便又不想出门了。”   温娴呆愣地眨眨眼,自以为延误他的差事,推着第五辞往外走:“那可耽搁不得,夫君早去早回。”   “诶,等会儿。”第五辞慌乱之中刹住脚,回头与温娴打着商量:“身上出了好多汗,你先容我沐浴修整一番,不急不急。”   温娴停步一想,点头笑道:“是这个道理。”她自主揽下为第五辞备水的活计后,便招呼丫鬟去到净室。   第五辞面上装得是一派正经,眼见着温娴走远,才倏尔松口气,趁后来沐浴时多耽误些时间,悄无声息翻了墙,跑去外头打探消息。   宫里的事瞒得紧,想要知晓,免不了得多下些功夫,第五辞这会儿虽是联系不上赵珩,但他出手阔绰,有银子,花上百八十两去黑市买个消息,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是万千双眼睛直愣愣盯着的皇帝陛下。   第五辞豪掷五百两银票,随后坐着小凳上,捧了一包椒盐脆瓜子,听掌柜的讲那宫闱秘事。   当今天子昏庸无道,政事不理,贪图享乐,干啥啥不行,却唯独宠信道徒方士,四处拜神封禅,沉迷炼丹制药,哪怕晚年身子有恙,也不忘养术士三千,以供自己消遣,这般行径,到了近乎于痴迷的程度。   如今年岁愈大,永康帝便愈发感觉到力不从心,恐无他法可以纾解心中忧郁,招来真人寻问,才知已是日薄西山,遂大骇,听信那术士之言,虔诚信奉长生不老之说,近来服用了不知打哪来的金丹,一朝不慎,毒性复发。   可这毕竟有损皇家的颜面,宫中秘而不发,对外只称是身染恶疾,封锁了消息,另外也不许百姓过多讨论,违者斩立决。   先不论这消息是真还是假,倒也确实是像当今陛下能做出来的蠢事,掌柜的拿钱点到为止,既已交了“货”,便咬紧牙关不愿再透露半分。   第五辞扶正脸上的面具,以假音道:“多谢。”随后不着痕迹出了坊市,刚以真面目示人,便听两位从宫里出来的官老爷悄声攀谈着中毒之事。   他一听这话里就有戏,脚尖一碾,佯装成街溜子,沿路跟了上去。   眼下时局正是动荡之时,国不可一日无君,事不可一日无主,永康帝自知无为,但也还没有糊涂到忘本的地步,趁还喘得出来两口气,紧急传召文武重臣,颁布口谕,命十七皇子赵珩代为理政,文武百官共辅之,此举看似为简政放权,实则不过是想借机除掉一个对皇位有威胁的庶子。   永康帝自来敏感多疑,绝非是能把皇权轻易拱手之人,如此一来,非但没有明确皇太子的人选,还反倒还把赵珩推到了风口浪尖,前有各位虎视眈眈,紧咬不放的异母兄弟,后有政见不合,数次使绊的文武朝臣,赵珩可谓是骑虎难下,咬着牙也得应下。   第五辞这时方觉事态严峻,可又苦于并无实权能助赵珩成事,只能怀揣着担忧之心回到府中,预备另找时机再去探探他爹的口风。   今日接连得奔波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恰到临门一脚之时,还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温娴正对镜梳妆,忽地听到动静声,扭头看过来,顿时掩唇轻笑,无声无息,却有股娇美之色染上眉眼。   第五辞抬头与她视线相撞,而后也是猛地咧嘴一笑,开心之余哪里还记得方才的尴尬。   他缓缓踱步走至温娴身后,双手覆在她的肩上,弯腰去看镜中的俏颜,一点点从蛾眉扫到朱唇,忍不住道:   “女为悦己者容,可我觉得娘子无需脂粉遮面,便已胜过世间万千红颜。”   第五辞许以温娴的赞美总是毫不加以掩饰,任谁听后都得面红耳赤,偏温娴已是身经百战,连丝羞颜都未曾展露,只是抚过额上的细小疤痕,低声说:   “我只是见这痕迹实在恼人,所以想拿脂粉稍微遮盖一些,今日不巧,竟直接让夫君撞见了……”   说到此时,见第五辞倾身下来想要细看,温娴有些不愿示人,转过身,嘀咕道:“夫君就莫要揭我短了,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   第五辞知她说的是何事,额角的那处伤痕,源自月前那次意外受伤,脸部不小心着地,磕碰到碎石,所以留下了一道小小伤疤,即便用过最好的祛疤药膏,可依然还留有一道浅浅的痕迹。   温娴一向遮盖得很好,从不轻易示人,今日突然被第五辞瞧见,着实有些心中泛难。   第五辞笑着要去掰她的手,啧道:“你还怕我会嫌弃你啊。”   “给我瞧瞧。”他刚晃悠到另一侧,温娴蹭地弹坐起来,避开这股磨人视线,绕开要往门边跑。   见她正要溜之大吉,第五辞眼快腿更快,一脚挡住她的去路,打趣道:“娘子何不让为夫多瞧瞧,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追我赶,两人闹腾起来宛如孩童捉迷藏,最后还是第五辞大力攥紧温娴的双手,拉扯着缠到自己腰后,把她贴近身前,剥开额头的碎刘海,果然看到一块月牙形状的浅色小疤痕,不甚明显,却还是一眼便可望见。   温娴哎呀一声抽回自己的手,嗔怪他一句“烦人”,然后头也不回跑开了。   第五辞这回倒没想着要拦她,手撑着下巴,兀自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拐个弯去到书房,铺开宣纸,提笔作画,不消半刻钟,一只五齿祥云纹掩鬓发钗便已跃然纸上。   他拾起对着阳光细细观摩后,才极为满意地收回手,唤来孟天,吩咐他出府着工匠好生打造,用最好的材质,最好的手艺,不怕造价贵,就怕心思不够深。   孟天领了差事当即便跑了出去,与作坊聘请了五位金匠师傅,一刻不停制作了近十个时辰,才终于将这枚首饰捧在第五辞跟前。   比起最初的草稿,实物更能显得璀璨夺目,钗身通体呈淡金色,钗头中间圆润,两侧内扣,神似月牙状,上头镶嵌了三颗粉色圆水晶,下方同时坠了些许细短流苏,很是可爱与俏皮。   第五辞越看越喜欢,按耐不住心中的欢喜,预备立刻赠与温娴,匆匆跑进屋中寻人,见她恰巧正在窗边闭眸沉思,便悄悄行至到她的身后,伸出手,摊开紧握的掩鬓,在光亮处随意晃了两下,等光反射到温娴的眼睛,才随后献宝似的递到她的眼下,像个做了好事以求讨赏的孩子。   “这是何物?”温娴略带惊喜地问道。   第五辞抿嘴笑笑,不答反问:“试试看?”   温娴伸手接过,就着第五辞满眼期待的目光对镜佩戴在发髻上。   “不对。”第五辞摇头纠正她的动作,轻轻抽出来,改而插·进她的右前额乌发中,另类的发钗戴法,多为宫中女子日常装饰所用,第五辞也是偶然看过,觉得与温娴有益,便想让她也试试。   温娴的额角有伤,戴着掩鬓刚好能覆住那块痕迹,且此物不俗,又极富贵妇风情,衬得她眉目如画,愈发得撩人心怀。   第五辞撑着她的肩头,越过镜中的自己,看向鬓上那物,闷声又笑:“喜欢吗?”   “嗯。”温娴眨眼抚过钗上的纹路,轻声问:“夫君是打哪儿寻来的?我在京城这么久,都鲜少能见到这么精巧的好物。”   第五辞神神秘秘道:“城中没有,这是我特地为你定制的。”   温娴讶然:“怪不得。”   可第五辞细看之下又忽然觉得缺点什么,理应做上一对,左右对称,他叹了口气将计划暗自记在心里,第二日又派了孟天出府重新做了一对崭新的掩鬓钗。   温娴收到后极为喜爱,而后又常以此等装扮在人前露面,因其特别又好看,不自觉就流传到府外,很快便成了京中少女们效仿的对象。   --------------------   作者有话要说:   辞哥牌手工定制掩鬓簪,让你做回京城最美小娘子~   只要九块八,还可附带男主临时耍大刀表演一场,近距离观看哦(砍到人概不负责)   【第五辞:谢谢捧场】   【温娴:大吉大利】   ……   另外五一快乐,撒花撒花 第五十一章   夏末时的京城依旧很多雨, 接连下了几场暴雨,眼看着天已放晴,生活总算能够回归正轨, 但天降噩耗,一封密信自南而来,彻底搅乱了京城的安逸。   豫州一带发生严重水患, 黄河在下游决口, 一泻千里奔腾而下, 冲垮河堤, 淹没良田无数,致使十万灾民流离失所,主政总督隐瞒汛情,谎报洪灾,擅自挪动物资, 信奉所谓的神土, 以求堵塞洪水,结果惨遭反扑。   等京城收到消息时, 水位已经漫过城门, 导致附近十余州县尽数被吞。幸存者组织成一批反朝廷自卫军, 不仅参与起义闹事, 还斩杀了当地专职水监,煽动中原数万灾民, 促使队伍逐渐壮大, 这才最终传到京中。   决堤一事, 关乎天下苍生, 满朝文武无一胆敢懈怠,凡是说到治水善后的事宜, 人人都能插上两句高谈阔论,但问及派何人前去赈灾,方才争执得面红耳赤的众人,却又缄默无言,不置一词。   赈灾乃是一桩棘手的大事,自来便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若治理得当,兴许还能趁机给陛下冲个喜,获得一份封赏,加官晋爵,但若是办砸了差事,惹得陛下不高兴,因此伤了身子,那就不单单只是掉乌纱帽这么简单了。   文武百官争执了整整两日,都没有商讨出可行的法子来。   最后还是韩照悄声入到勤政殿,向永康帝秘密禀明此事,随后陪侍在旁,待至深夜才出,最终拿到一封陛下亲信。   由赵珩南下督促赈灾事宜,另再带百名御前兵卒,为避灾民侵扰,特许让京中带兵经验的将领同行陪护,于是这个担子,自然便落到了武安侯的身上。   此消息既出,满朝哗然,且不说这个节骨眼上,京城本就是多事之秋,一旦离去,少说也是两个月的时间,回来再是何光景,没人说得清楚,再有主事的人都已不在,朝中以后谁说了算,人人无不心知肚明。   可密令所定的日期位于三日后,任凭旁人有何异议,也来不及再做更改。   武安侯当即回府收拾行装,第五辞跟在其后打望了许久,见自己实在没什么存在感,才舔着脸上前问道:“爹要走啊?”   “有事说事。”武安侯斜睨他一眼,没搭理,继续擦拭着手中的佩剑。   第五辞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爹你既是要去出公差,那便是为陛下办事,这等殊荣别人求都求不来,我也想跟着过去长点见识,你能捎带上我一起不?”   “你?”武安侯都没忍得住嘴角上扬,笑话道:“别我给我添乱就不错了,还想让我带上你,青天白日的少做梦。”   第五辞一噎,不服气道:“我肩能扛手能提,文韬武略样样都行,怎么就去不得了。”   末了他还不忘拍拍自己的胸脯,大意便是:瞧我这身板,还能给你丢脸不成。   这事搁在平时武安侯估计都不会与第五辞多说两句,更遑论现在,他懒得与第五辞瞎掰扯,总之还是那句话:“不行。”   此行前往豫州,沿途不知有多少匪徒流寇,个个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亡命人,他自己都难以保证不出意外,要再带上第五辞,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祸事来。   武安侯收剑入鞘,目光一转,不忘再次警告道:“别以为我不在就没人管得了你,若我回来听到什么不堪入耳的消息,休要怪我出手不留情面。”   “知道了。”第五辞深知占不上便宜,没所谓的应了两声,然后再道:“您老就多保重吧。”说完咻地跑出房门,半点诚意也无。   第五辞郁闷地一脚踹开面前的碎石渣,暗骂自己一句瞎操心的命,合着跟他有多稀罕要去掺和似的,若非是想暗中助赵珩一臂之力,也不至于要来他爹这儿刷一波存在感,吃力不讨好,还又挨了一记冷眼。   可这也并没有让第五辞放下心里的戒备,他投靠武安侯不成,打算乔装尾随其后,一同去往豫州,谁知行李都收拾好了,赵珩这边却出了岔子。   他差人入侯府给第五辞递了一封密信,让他安心留在京中,务必紧盯朝中动向,别的没再多谈,言下之意便是少出门,尽量避免暴露身份。   第五辞看完把信往废纸篓里一丢,仰面躺进圈椅中,深吸两口气,再睁开眼,瞬间抛却了方才的打算,把行李往肩上一扛,转头甩进房里,继续做他的快活大少爷。   罢了,有温香软玉在怀,谁还愿意出门跑江湖啊。   ——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又到了十月中,经过两个多月的奋力抗洪,豫州一带的灾情总算得到初步的缓解。   赵珩行事雷厉风行,活捉总督大人来个杀鸡儆猴,再将一应涉事官员通通撤职查办,收缴贪银百万两,尽数充公用作开仓赈灾,流民的生存问题得到有效的解决,官府在积极安抚过后,还不忘减免赋税,补贴每户灾民一定的费用用于生活安置,短短半月不到,沿河的流浪百姓皆免遭了水患的危难。   消息传回京中,满朝无不群情激昂,对于赵珩的拥戴之声愈发高涨,甚至有人借此机会呈书陛下,请求尽早立储。   但永康帝隐而不发,随手处置一位挑起事端的文臣,此后朝中再无人敢提立储之事。   十月底,待赈灾事毕,赵珩一行便要即刻返京,临出发的前一晚,豫州官吏全体出动,为表地主之谊,于州府设宴,意图款待众人。   如今灾情当头,赵珩自是拒绝了此番好意,只是略微饮下一杯薄酒,再代百姓谢过在场诸位同僚,态度得体,分寸拿捏得极为恰当。   官吏们便不再强留,一阵奉承寒暄后,纷纷借口告退。   当夜又下了一场暴雨,没完没了,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天明,直到午后都没有停歇,本已规整齐全的赵珩众人,又被迫再次耽搁了行程。   而后又过了两个时辰,按照衙门派去前路打探情况的小卒传来消息,说是雨势太大,冲垮了山道,泥石滚落下来堵了路,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不得通行,现在正由兵士们全力疏通,若想出发,只能等到次日。   既是天要挽留,众人再如何抱怨也只得咽下这口气,放下行装,延期回京的时间。   很快,堵在官道旁的泥土都被清理了干净,但就在兵卒们往外搬运着石块时,在山石底下发现了一块被冲垮的石碑,上头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亡齐者,子也。”   兵卒们先是不信,小心拨开上头的尘土,又再仔细瞧了数遍,不偏不倚,正是那五个大字。   人群中骤然爆发了阵阵叫喊声,见此物如同见到邪祟,不敢搬动,只好禀报了尚留在豫州的赵珩。   风雨过后的山路依旧泥泞难行,赵珩带着侍卫匆匆赶至事发地,甫一抬眼,便看到这块残破石碑。   上头一行大字,雕刻得十分清晰,标准的齐朝楷书,仅从字迹来看,暂时无法分辨是否出自人手,但光是这五字背后的寓意,便足以有谋逆之嫌。   在场之人又大多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见状皆低下头,抖索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毕竟谁都没那个胆子能站出来说上一句话,否则便是把造反的帽子往自己扣,把老祖宗从棺材里挖出来都不够砍头凑数的。   这块带着不详之兆的石碑,成了一块彻底的烫手山芋,豫州的官吏个个甩锅不愿接手,最后赵珩与下属秘密商议,还是将此事瞒了下来,待到回京奏明陛下,由朝廷着人彻查此事。   如今灾情刚过,正是民众归心之时,若让此等消息传了出去,无异于会扰乱民心,引发新一拨的骚乱。   赵珩即刻下令封死消息,凡当日在场之人,谁敢造谣生事,无论官阶大小,一应革职查办。   官吏们皆是提着脑袋办事,即便有心也没那个熊胆,听到赵珩的吩咐,立马缩起了脑袋装鹌鹑,对此半点异议也无。   可天底下远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豫州上下瞒得再紧,谣言仍是如势竹般破土而出,不消两日的时间,便已传遍了整个京城。   赵珩一行人马刚抵拢城门,便被等侯在此的大内侍卫当场拦截,随后他单独出列,被“规矩”请到永康帝面前。   --------------------   作者有话要说:   辞:爱情我来谈,我要美人   珩:剧情我来走,我要天下   作者:哈哈哈哈,美人和天下我都要   ……   今天这章有点短哦,但还挺硬实的(bushi~) 第五十二章   帝王寝宫, 金漆雕龙。   殿内楠木马蹄足香几上摆放着一尊鎏金竹纹熏香炉,缕缕青烟自炉中攀升,雾气袅袅, 淡淡充斥着整座宫殿,偶尔微风拂过,氤氲着涩涩的苦气, 窜入鼻息, 难闻至极。   一缕艳阳被雕花窗牖剪切成碎光, 落在卧榻之侧, 一点点沿着明黄帷帐攀附而上,宛如游走蟠螭,意欲乘风北去。   正大殿四周的烛火早已熄灭,里侧昏暗一片,隐约只见罗帐背后那具卧姿身影。   赵珩由宫娥缓慢带至内殿, 居于正中, 距离龙榻数丈之下,躬身揖礼, 唤道:“陛下。”   良久, 未有人言。   赵珩只得再次行礼道:“应陛下之诏, 儿臣于月前南下赈灾, 得上天眷顾,托陛下鸿福, 终平定灾祸, 事成而归, 现特地回宫奏禀, 望陛下指示。”   话音甫落,重重帷帐背后人影晃动, 一阵闷声咳响刚过,沙哑又威严的质问声又起:   “朕近来听说了一则流言,起于豫州,事关大齐。”   赵珩仓皇抬头,瞳仁猛地一缩,旋即撩袍下跪,咬牙回应:“正是……”   永康帝轻嗤:“看来你都知道了?”   “儿臣确有耳闻。”赵珩俯身叩拜,语气凛然却不露怯:“但此事疑点颇多,儿臣不敢妄下定义,只待回京后向父皇奏禀,以免动摇民心,伤我大齐根本。”   “是不愿动摇民心,还是怕被扣上谋反之心。”一双粗砺手掌掀开明黄床幔,锐利目光直直射向殿中所跪之人。   “你可知京中有多少对你不利的言论,居功自傲,意图夺权。”   赵珩大骇,俯趴在地,瑟瑟说道:“儿臣不敢。”   “你当然不敢。”永康帝独自撑着床沿坐起来,手捂胸口,呼呼喘着粗气:“你是怕引起无边的猜忌,急着撇清自己的关系,所以才会秘而不宣,妄图隐瞒一时,好抵消朕对你的顾虑。”   赵珩惶恐不安:“儿臣……儿臣……”   永康帝漠然视之,凝神片刻,随后反问:“白起,你可曾听说过?”   赵珩乖顺回答:“秦国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号称‘战神’,只因被人诬陷造反,遭君王猜疑,最终自刎而死。”说到此处,他脑中咯噔一响,莫名生起丝丝不安的预感。   “当然,忠心如白起,绝无谋逆造反之心,之所以被无故赐死,只因其有造反的能力,而你……”永康帝抬手指向内殿正中央,沉声道:“作为皇子,即便没有谋反之心,却同样有谋反的能力,这也是罪!”   此话犹如一颗炮仗投入深水,赵珩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挣扎抬头,扬声解释:“儿臣绝无二心……”   永康帝竖掌止住:“孰是孰非,朕自有论断。”他重重咳嗽两声,而后朝外唤道:“来人。”   宦侍小跑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永康帝喘得厉害,竭力稳住心神,一字一句道:“将十七皇子幽闭于寝宫,非朕传召,不得随意放行。”   “是。”   赵珩大惊失色,尚未反应之时,便被从后而来的几位侍卫反扣住双手,拖离出殿。   ——   石碑一事,举国震惊,京城百姓无一不在讨论着这件天外来物,热闹之时,连街头巷尾穿开裆裤的三岁稚童都能唱上两句类似的童谣。   永康帝下令处死凡与此事有关的所有豫州官员,如此还不解气,又令自己最为宠信的真人开坛做法,以求向上天寻得求解之法。   天要亡大齐,源于子也。   “子”为何意?是人还是物,皆不得而知。   但性情敏感多疑的帝王,是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一个意外可以挑战自己的皇权。   赵珩被下令关禁闭后,同行的官员皆深受牵连,革职的革职,查办的查办,就连武安侯如今也被迫赋闲在家。   城里的谣言越传越不靠谱,有人开始对朝廷之事指手画脚,借机煽动舆论,大谈不义之言。   金吾卫出动抓了几位闹事者,却依然堵不住悠悠之口。   永康帝不得不带病上朝,询问各位大臣的意见。   期间有人断言,“子”通人名,凡是京中名字带有“子”字的人,皆对大齐有莫大的威胁,为确保万无一失,理应驱逐之。   但又有人觉得不可,“子”字对应的该是书院中大谈经世治论的学子,不辨黑白,仗着有几分学识,制造声势,出言诽谤,实乃误人子弟,且对朝廷有着大大的不利。   鉴于近来京中流传的各派学子诋毁朝廷的狂悖言论,永康帝深以为然,思忖过后,当即下旨,活捉这些肆意抨击政法的学子。   政令即出,官府迅速出动,全城大力搜捕制造妖言的学子,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了数家书院,凡是查出曾参与了诽谤生事的人,一应捉拿毫不留情面。   短短不过五日间,逮捕进监等侯发配的学子就达到了上百人,余下的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又有术士进言,说是卜算出了新的结果。   凡是子时出生的人,都是对大齐有威胁之人,理应处以极刑。   永康帝依旧深信不疑,又连发了两道圣旨,抓捕生于子时的平头百姓,无论男女,皆押解进监,其次若遇不服者,必要时甚至可斩立决。   此举反抗声骤起,各处都是□□起义的底层穷苦平民,不甘受辱,拼死一搏,但都被朝廷强制性镇压了。   永康帝为巩固皇权到了近乎癫狂的地步,对于百官的忠言只觉得逆耳,却唯独奉真人的话为神明。   在接连又削了几位言官的乌纱帽后,朝中已无人胆敢再提劝谏一事。   而被抓入狱的百姓们,皆遭受到极为严苛的谩骂与拷打,官吏们秉承着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信念,肆意残害无辜之人,暴虐至极,引发民愤无数。   刑部大狱喊冤声不绝于耳,押送犯人的囚车进进出出,车辕声振聋发聩,秋日长风拂面,甚至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   侯府闭门已有数日之久,第五辞唯二两次出门,还都是为了替温娴跑腿,顺便问候温府和上书院打探付淮安的消息。   如今京中不太平,到处都是身披玄甲,手持长戟的兵士,威风凛凛,神出鬼没,据说还能治小儿夜啼,震慑力不可谓不强。   温娴本就不太爱出门,经此一吓,更是整日都窝在了房内,第五辞待不住,偶尔偷偷潜出府,联系了一些赵珩的部下,试图为他多笼络一些朝中的支持者。   但天不遂人愿,转眼间的功夫,时局就又倒向另一个方向。   原是宫中有一名唤潮生的术士,呈书向陛下进言,说自己曾于梦中得天神指点,后又摆卦开天眼,最终推测出了国运,说齐有大劫,出自王室,“子”为尊称,乃天家之子。   潮生没有把话挑明,但矛头所指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永康帝本就是个多疑的性子,对诸皇子早就有了猜忌之心,此番借着潮生的言论,不过是更好地满足了自己的削权之心。   禁卫军搜查了诸位皇子包括寝宫,府邸,甚至是別苑等所有住所,缴获的钱财,密信,贪赃等就已达到上万余箱,多数皇子因此受到牵连,虽是暂未获罪,但毕竟已失圣心,唯有暂居封地的诸王,侥幸逃过一劫。   然而更令人唏嘘的是,韩照亲自带人前往京郊,在皇家园林内属于赵珩的行宫中翻出了前朝禁书,暗示其为谋反。   永康帝勃然大怒,当即便把赵珩从寝宫拖拽了出来,当着一众宫人太监,抬脚踹在他的胸口。   “你干的好事!”   接连数日的幽闭,赵珩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再与永康帝抗衡,此时冷不丁又挨了一记踹,膝盖弯曲不受力,身子随着惯性往后仰,就地滚了一个圈,朝后滑出好长一段距离,只等撞到了长柱,才被迫停了下来。   他用指腹抹去嘴角的殷红血迹,没做辩解,只是弯腰不住地低咳,随后鲜血越涌越多,指缝已经全部染成了赤红色。   所谓的谋逆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乱七八糟的证据不过也都是捏造而已,此事真假难辨,重点在于陛下是否真的相信,但照目前的情势来看,他确实难逃一死。   诚如前日所言,以战神白起为例,赵珩便已知自身难保,作为皇子,自出身起便会背负着这个罪责,如头悬利剑,百口莫辩。   他极力吐出一口浊气,盯着上方黄袍加身的阴郁帝王,费劲地喊出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宫人闻言仓皇下跪,永康帝怒不可遏,单手抽出角落长剑,自高阶疾步而下,直抵赵珩咽喉。   “竖子敢尔!”   双方僵持约有半盏茶的时间,永康帝撑不住病体,真气即将耗尽,摇晃着将剑插入地上勉强借力,才堪堪站直身子,咬牙唤来殿外的侍卫。   随后赵珩被拖入狱中,等侯进一步的发落。   匹夫本无罪,怀璧则有罪,任凭赵珩喊破喉咙,也抹不去压在自己身上的这道冤屈。   本就是多事之秋,原本尚愿意追随于他的部分臣子,此刻也只得偏居一侧,选择明哲保身。   从前无上尊贵,百官拥护,享食禄三千石的矜贵皇十七子,一朝跌落,隐入尘灰,最终成了皇权更迭中的一枚弃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不及写作者有话说了,听你们说 第五十三章   五日后, 永康帝亲自御笔拟旨,告令天下,以皇十七子品性无端, 行事乖戾,目中无人,以下犯上, 罪无可恕等过由, 褫夺其封号, 但念骨肉亲情, 特从宽免宥,贬为庶人,遣离出宫,罚看守□□皇陵,永世不得回京。   这道带有至尊权利的圣旨当即就从皇宫流传了出来, 贴于官署衙门八字墙前的告示栏上, 由衙役翻译着陛下的圣谕,不消半刻钟便围挤了一圈看热闹的老百姓。   大伙儿推推搡搡, 你一言我一语, 纷纷谴责这不守规矩的废皇子, 言语充斥着谩骂与唾弃, 唯有一名头戴斗笠,面容遮住大半的青衣男子, 默默隐于人群中, 冷眼盯着眼前的墙根, 抿唇始终未曾多言, 等人群逐渐散去,他才提步上前, 揭下告示,扭头而去。   永康帝处理了一桩心腹大患,继续大刀阔斧着手整治朝纲,下令凡赵珩从政过程中,所有参与其保举,推荐,辅助之人,一律严厉彻查。   且不说从前那些战队赵珩的文武大臣,一应被削职查办,就连许多八杆子打不着的芝麻小官,也被临时揪了出来,以各种理由呈书上去,最终落得个流放的下场。   而作为幼时诸皇子武学启蒙之师,并同赵珩一同前往豫州赈灾的武安侯,因为此事也受到了不小的牵连,有言官上奏,称其有包庇之嫌,既知晓却故意隐瞒,分明就是欺君罔上,理应处以重罚。   丞相一党随即应声附和,其余朝臣选择明哲保身,唯有户部尚书梁大人和一干手握重兵的武将愿意站出来替武安侯辩解一二,但终究是人微言轻,根本无法说服心思多疑的帝王。   永康帝没有下旨要即刻捉拿武安侯入狱问讯,态度不明,似乎并不想背上一个残害忠良的名声,只吩咐亲信私下秘密调查,另派少量禁军日夜在侯府附近勘察巡守,实为变相监视。   侯府自此失去与外界的联系,从前迎来送往宾客无数,此时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再也无人上门问津。   侯夫人大病了一场,现下才刚转醒不久,温娴身子也一落千丈,日日捧着药碗度日,家中武安侯一人撑起了全部,第五辞则想尽办法照顾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家,里里外外连轴转,连管账理财这类细致活儿都逐渐上手熟络起来。   压在侯府屋梁上的这朵遮天蔽日的漆麻乌云,究竟是散去成艳阳,还是汇拢聚密雨,没人能说出个准确话来,第五辞时常望着黑夜出神,既是心中积郁,亟待纾解,又是在悄悄注意着巷子外沿军士们的一举一动。   等他慢慢摸清楚了各路守军的轮班时间,趁着对方换值守备最为松懈的档口,迅速换上夜行衣,再以黑布遮面,掩去身份,使了轻功跃上高墙,一路东躲西藏,直奔北军狱而去。   北军乃是守卫皇城的一支强大禁卫军,因其身份特殊,任务艰巨,往往享有逮捕疑犯,先斩后奏的特权,而北军狱则是北军就地关押疑犯的一个重要场所,赵珩获罪于帝王,便是被下旨关押在此。   可此地守备森严,非常人可以踏足,第五辞想要深入狱中探望赵珩,几乎是难上加难。   他默默在外蹲守了好些时辰,直到四更的梆子声敲过,两军轮班歇息时,才趁机打晕看守的兵卒,想冒险闯入地牢,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永康帝对赵珩的防备,内里不比外面,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大把看守的狱卒排列两侧,日夜不歇,严防死守,若凭个人单枪匹马,只怕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第五辞停步驻足,最终悻悻而归。   十月末,一个普通如常的清晨,卯时未过,晨光熹微,天际线刚泛出一点弱光,山野还沉浸在茫茫白雾之中。   伴随着三道撞钟声响,沉寂了一夜的古朴城门缓缓开启,些许百姓按例接过守卫排查,拎着包袱入城办事,里里外外井然有序,正是一派祥和之时,城内忽然传出一阵马蹄疾行,车轮辘辘的动静声,接着一列披着甲衣,腰挂重剑的人马从里而出,前后是兵,中间驾着一辆不甚起眼的灰布马车,正是押送废皇子前往皇陵终生思过的卫队。   第五辞提早一晚等候在此,默默盯着城门的动静,等看清楚了这队人马,才缓缓起身,假意入城,与之相向而行。   他布衣加身,头戴斗笠,抱剑在胸,一副江湖侠士打扮,隐于人群之中,很难辨识其真实身份。   领队的将军高坐马上,此刻也并未注意到前方走来的这道寻常身影,等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胯·下马匹忽然受惊,一个趔趄,险些将他甩翻在地。   将军快速叫停队伍,稳住心神,低头耐心安抚宝马,第五辞才得以有时间与赵珩打个照面。   秋日的微风还是伴着阵阵凉意,佛过长空,恰好掀起青灰色车帘。   里头赵珩垂眸靠坐在车壁上,发丝未束,杂乱无序,掉落下来遮盖住了半张俊脸。   若非车马急停,他的身影晃动了半分,远远看着竟似一位了无生机的活死人。   第五辞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车内身影,待赵珩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道旁,他捏紧手中长剑,竭力隐忍劫持的冲动,冲赵珩点了点头。   赵珩怔愣半瞬,很快回过神来,四目相对,他也同样颔首回礼,虽是隔得有些远,第五辞还是看到了他嘴角擒着的那抹笑意,能在此境之下,依旧含笑待之,胸襟与气度便已胜过寻常凡夫俗子。   四周都是严阵以待的天子近卫,目光如鹰隼般犀利,手段狠戾非寻常衙役可以比拟,两人互动无法表现得太过明显,赵珩身形未动,眼神扫过第五辞持着剑柄的左手,见他拇指顶在剑鞘,发动内力往外推出小截剑身,随时都有拔剑相对的气势,于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第五辞会意,收回拇指,活动腕部,将左手背负在身后,同时抬眸朝车内望去,只见赵珩缓缓阖动双唇,无声道出一句叮咛,通过唇形分辨,依稀能猜出是“来日方长”四字。   随后秋风渐起,车帘晃动了数下,从车顶翻飞盘旋后贴于窗前,赵珩的身影重新掩盖在重重阴影中。   领头将军安抚完马匹,回头仔细凝视车马境况,同时快速环顾四周,扫过道旁那抹黑衣男子,见无意外,随即号令全队快速出发,一行人未再作停留,继续朝前行进。   第五辞扶了扶头上笠沿,目光直视前方,脚步缓慢而沉重,一刻未停,朝城门走去。   双方队伍擦身而过,一北一南,背向而驰。   ——   对于皇十七子的废黜处决暂时告一段落,但对侯府的监管与彻查并未因赵珩离京而有所缓解。   近日,皇城守卫军经过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清洗,那些先前曾站出来保举武安侯的军中将领遭到新一轮的打压,后来内卫司统领奉永康帝的旨意涌入侯府搜查,以雷霆之速很快便扫荡了大小数座院落,临到最后,竟连下人的房间也没放过。   耳边到处都是兵卒们奔走推搡的怒喝声,还有丫鬟婆子们大叫着被驱赶,温娴缩在第五辞的怀里,紧闭双眼,不敢去看那些恼人的画面。   第五辞捂住她的耳朵,略带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小声哄道:“没事没事。”   话既说出口,可他心中仍是没有底气,近来被内卫抄家的府邸何其之多,饶是历经两朝的前翰林院大儒,也因在府中随口讽刺了几句天子不仁,便被有人之心散播出去,传到永康帝耳中,遭到贬斥罢官,流放南方海岛,最终死在中途的路上。   承安二十三年的秋天,没有哪户高门宅院能逃得过致命的爪牙,皇城之中,人人无不闻风丧胆,武安侯府也不例外。   当手下禁军把从侯府搜查出来的证据交到勤政殿时,永康帝面沉如霜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大齐边境驻军巡防图和数封与戎狄首领暗通款曲的书信,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他便是瞎了眼,也能猜出信中内容所为何事。   怪不得年年打仗都会输,怪不得割地赔款也堵不住那些蛮夷人的胃口,合着不过是自己后院着了火,没伤着敌军,反倒自身损失惨重。   永康帝气极反笑,一掌推开桌案上的文书,大力掀翻角落摆放着的那只半人高的花瓶,随后来回不停地踱步,指着空旷的大殿,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   “一个两个,难道都想造反不成!”   天子一怒,俯尸百万,在场宫人无不战战兢兢,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唯有服侍了皇帝多年,说话还有些分量的近身太监韩照提步上前,躬身劝道:“陛下息怒,侯爷为大齐征战无数,战功卓越,多少次浴血重生,百姓皆是有目共睹,此番证据不足以说明侯爷就一定有通敌之心,难保不是有人故意嫁祸栽赃,想离间陛下与侯爷的君臣之情……”   “那还不快去审,到底是栽赃还是事实,难道就没人能查验得出真伪吗!”   永康帝怒极,一脚踹开面前的文书奏折,咬牙吩咐:“若办不好此事,朕要你们的脑袋!”   宫人们抖擞着身子尽数退下,本就沉闷压抑的大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永康帝愤不欲生,难以从最宠信臣子的“背叛”一事中缓过神来,方才又着急上头,怒火攻心,内里虚弱至极,接连咳嗽数下,直到吃了随身备好的金丹,这才缓和了许多。   他手撑桌沿勉强顺着心中郁气,等觉得疲倦后,才滑入龙椅中,阖目歇息。   --------------------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这几章都要走剧情了,不会吧不会吧,真的很枯燥吗(难过~) 第五十四章   通敌的罪名一旦安在头上, 任凭常人再如何辩白,也依旧逃不掉被判死罪的命运。   武安侯府这个案子,关乎的不是一家的生死, 而是整个大齐的安危,永康帝虽没有特别强调,但底下人办事难免会多考虑一些。   侯爷到底为官多年, 且有战功傍身, 在民间有着响当当的“不败战神”称号, 若此时朝廷贸然将侯府抄家, 只怕会引起百姓的猜忌与怨愤,主管审讯的三司长官不得不换了个法子,改为缉拿武安侯一人,另派上百军士围困住侯府,没有为难内里的家眷, 但也相当于变相的软禁了。   御林军来提人的这天, 是个有些昏沉,不太敞亮的早晨, 天刚不过朦朦亮, 坊市还没大开, 沿街只有少许赶路的旅人, 见到此阵仗,纷纷躲避在暗处, 悄悄打量着列队整齐组织严密的兵卒们。   而为首之人显然并非朝廷猛将, 三十好几的年纪, 却生得细皮嫩肉, 弱不禁风,便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 也依旧不见何等强健气势,一幅扭捏作态,嘴角带笑,可眼神却阴沉得紧,瞧着就极为不好招惹。   实则也不怪百姓觉得奇怪,便是见多识广的侯府门房,遇到此景,也吓得当即愣在原地。   缓过好一会儿神,才扭头跌撞着跑进门,预备向侯夫人通报。   平静了还没几日的武安侯府,因为这一队御林军的到来,再次陷入了无尽的阴霾中。   前院吵吵闹闹,惹得本就浅眠的第五辞陡然清醒过来,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被温娴枕在脑后的手臂,只听她似有反应地吟哦一声,没醒,继续窝在被衾里,他含笑抽回手臂,浅浅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旋即起身换衣,洗漱过后,朝外走去。   刚一推开门,便见院中半数下人推推搡搡着皆往外头赶,第五辞顿觉不妙,顾不上询问,拔腿也顺着人流往前跑。   等到前院一方开阔地势前,果然见到两列整齐有序的甲衣兵卒,手持长戟,气势恢宏地奔涌进来。   待到适中位置,众兵卒停足伫立,分据两侧,随后一中年男子信步踏出,对着武安侯躬身作揖,含笑说道:“侯爷,请吧。”   按照第五辞此刻的站位,分明瞧不见这男子的真实面貌,但他潜意识就是觉得熟悉,并且同时带有一股敌意,按耐不住,阔步走近,立于武安侯身边,沉声道:“带兵入我侯府,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人反应倒快,见着他,弯腰行礼:“世子爷。”   第五辞眼眸微眯,上下打量了一圈面前之人,旋即冷笑一声:“韩大人这是来捉人的,无凭无据,难道是想公报私仇。”   他与韩照速来并未正面冲突,唯一一次结怨还是年初他曾于城郊顺手打过一个富商,这富商乃是当地一大恶霸,仗着族中有人在陛下跟前得了脸面,行事分外张扬跋扈。   第五辞看不过去,出手教训了一顿,后来被证实此人与韩照有着莫大的关系,但因对方理亏,并不占上风,此事便被压了下来。   他也从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却不想韩照睚眦必报到这般程度。   第五辞横眉环顾四周,自始没有摆出任何好脸色,对待韩照也是傲气十足,眼里并无多少规矩可言。   韩照此人心机颇重,内里阴险狡诈,但在明面上依旧保持得如沐春风,即便第五辞说话毫不留情面,他也仍然是一副笑脸模样,伪装得分外和煦。   “世子此言差矣。”韩照单手举着一则卷轴缓缓走近,另一只手背负在后,不惧第五辞的白眼,目光随意一扫,公事公办道:“咱们也是奉陛下的圣谕办事,清清白白,有圣旨作证,可谈不上什么私仇。”   说完他腕部一抖,摊开那卷明黄色圣旨,堂而皇之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第五辞抬眸望向半空,“圣旨”二字赫然撞入眼帘,那两条象征着皇权的五爪赤金巨龙纹映在日光底下分外刺目,他只觉得心跳加速,疾步上前,接过来仔细一看,的确是永康帝的字迹,私印也做不得假……   接憧而至的打击让第五辞险些站不住脚,可他并不是任人宰割之辈,哪怕刀架颈侧,也要拼死争个你死我活。   于是对上韩照不怀好意的目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霎时涌上脑海,苦于手中并无兵器与之分庭抗礼,他大力抽出身边一位官衔看似不低的将领腰侧的佩剑,长屈一指,抵拢韩照咽喉。   “我看谁敢!”   紧接着四周的动静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剩余将领拔剑反指向第五辞,其余兵卒分开而立,迅速围住院中出口,绷紧心神,以做防守之态,戟头对准场中众人。   下人们吓得呆若木鸡,唯有第五辞冷眼凝视着面前之人。   双方不肯逞让,好一派剑拔弩张的气势。   须臾之间,武安侯趁机从第五辞手中夺回佩剑,挥手将他推至自己身后,厉声喝道:“退下!”   第五辞被一股大力带往后方,踉跄了数步才堪堪停住,他不服气般又挣扎着冲过去,然后就见武安侯已经把剑归还给了方才的将领。   他的背影依旧岿然不动,立在正前方,像是一尊小山峰,挡住了所有的泥泞与风雨。   第五辞眼眶有些泛红,手指攥成拳,臂膀肌肉绷得铁紧,喃喃唤了一句:“爹……”随后便见武安侯抬手作竖掌状,他咽下后头的话,乖巧地闭上了嘴。   武安侯先是冲着在场兵将颔首示意,轻声道:“稍等。”然后才转过身,招来第五辞,一掌拍在他的肩头,爽朗大笑:“不必忧心,好好待在家中,替我照顾好你母亲,陛下明察秋毫,定能还我侯府一个公道,只要还能留条命,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当真会如此么?第五辞自己都有些不信这样的安慰,张了张嘴,等不及开口再问,武安侯已经直起身子,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   院中数名兵卒也收起兵器,排整列队,紧跟着而去。   第五辞奋力朝前追赶,就差临近刚要跨过门槛时,被人刻意阻拦在内。   他顿住脚步,低头看向横在身前的那只手,心中怒气飙升,咬牙低吼:“韩大人真是尽职尽忠……”的一条好狗!   韩照也不是猜不透他话里的含义,揉揉被第五辞吼得发疼的耳朵,随意道:“世子爷还是快回吧,没有陛下的吩咐,您可不能踏出这府门一步。”   他话刚说完,后退半步,值守在旁的兵士们见状立刻涌了过来,暴力阖上门扉,个个冷漠如冰。   第五辞对着门上被震得大力乱颤的圆环发愣,正想狠踹一脚解解气,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他气急败坏地回过头,却不料看到了搀扶着侯夫人走来的温娴。   两个女人家身子都没有好全,走起路来更是分外吃力,第五辞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匆匆跑过去,哽咽道:“娘,回去吧。”   侯夫人将他拉至身前,细细凝望,良久后才沉声道:“我儿莫哭。”   第五辞并非真的怯弱不堪,反而因此燃起了体内的抗御意识,怒气充斥着胸口,瞳仁满是赤红与不堪。   他重重点头,咬牙说:“亲者痛,仇者快,我岂会让别人看了咱们侯府的笑话。”   侯夫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拍拍温娴的手,温声道:“你且先回房歇息,我与你夫君还有些话要说。”   温娴听后微怔,把手从侯夫人臂弯退了出来,掐着掌心,顺从应了声“是”,一步三回头,终是渐渐背向离去。   府上到底出了何事,第五辞从未在她耳边细说,但温娴暗中留意,现在也已明白了大概。   夫家有难,她作为新媳自是不能逃避,可第五辞对此缄默不语,她便是有心分担也根本无济于事。   今日这番动静闹得甚为难堪,温娴光是想着便已揪心不已,此刻对着满盘的珍馐,因为烦闷,只觉得难以下咽。   第五辞去而未返,丫鬟们也是默默做事不敢吭声,诺大的院落像是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泛不起任何涟漪。   温娴在屋中久等不归,撑不住疲惫,歪倒在桌上,闭眸小憩。   白日艳阳转瞬即逝,黑夜如幕布迅速笼罩了整片上空,皎皎明月不知身在何处,唯有天际点点繁星映衬着沁凉的地面。   梆子敲响第一声,温娴打了个寒颤悠悠转醒,她抬头望向窗外,夜已经很深了。   房中烛火燃得剧烈,却依旧不见有郎君归来。   温娴起身走向外间,扯过架子上的披风罩于自己肩上,整好衣领处的系带,推门欲去寻人。   奈何才刚步入台阶,便看到了一日未曾露面的第五辞。   他独自一人立于庭院中,背向里,面朝外,负手凝望着远处,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温娴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至他的身后,伸手揽过他的腰线,从后小心拥抱住他。   “夫君,还有我。”   恰是感觉到了背后贴近的温暖,第五辞才瞬间有了一丝安心感,他握紧温娴的手,贴在自己腰侧,慢慢转过来,揽过她的身子按在胸前,尽力以平缓的语调问:“怎么还不休息。”   温娴摇摇头,委屈道:“我担心你。”   担心白日的事对你打击有多大,也担心你去见了侯夫人之后都说了些什么……   不过她确实不好问得过于详细,只能身体力行地安慰他,譬如顺着他的脾气,抚抚他的背脊。   第五辞阖目感受着温娴蹭在他身后的细微小动作,没有回话,深吸口气,慢慢道出那个在心中憋闷了整晚的打算:   “阿娴,我送你去扬州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看《上错花轿嫁对郎》对扬州印象太深了,我的梦中情城! 第五十五章   温娴听后只觉得有些错愕, 呆呆攥着第五辞紧实细致的腰封,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为何?”   第五辞将下巴抵在温娴的发旋上,心底既茫然又纠结, 之所以想把温娴寄养在别处,只因白日侯夫人曾与他说过一席话。   ——“我熟知侯爷的为人,断不会做出有损天下苍生的违心事, 所谓的通敌卖国, 本就是无稽之谈。”   ——“此事背后颇有些蹊跷, 保不准是有人设局诬陷, 想要置侯府于死地。”   ——“我乃一家主母,理应与侯爷共进退,可你年纪还小,万不该因为此事而受到牵连,带上温娴一起走, 越快越好, 去往江南,找个无人之地, 隐姓埋名, 等风头过去, 再回来也不迟。”   第五辞拒绝了侯夫人的提议, 不愿临阵逃脱,当个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 若让他自己安享其成, 反而看着双亲受尽折磨, 无异刀割炖肉, 生不如死。   可恰巧有了侯夫人的点醒,让第五辞开始琢磨起别的打算, 他既不能走,便也不该再拘着温娴,她嫁过来还没半年,对此何其无辜。   第五辞再次重复询问:   “我送你去扬州吧。”   他的语气温和且淡然,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可温娴还是听出丝丝隐忍的味道。   她猜得出来,他是想让她出京避祸。   “我从未想过要去扬州。”温娴兴致缺缺。   第五辞顺着她的青丝,一根根绕在指间,慢慢劝道:“江南风景美如画,文人才子成倍出,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可是那里没有你。”温娴竖指捂住他的唇,摇头道:“若让我独自待着,跟那金笼里的七彩文鸟有何区别。”   知她不愿,第五辞也不强求,叹了口气,妥协道:“那便如此吧。”   他拥着温娴回到卧房,将她抱上床哄到入睡,还是放不下心中忧思,独自行至窗前,望着天边黯然出神。   子时已过,天地归于黑暗漩涡最深处,四周寂静一片,偶尔只闻几道犬吠之声。   第五辞回头走向床榻,坐于温娴身侧,伸指探了探她的气息,确保她已经熟睡,才最终下定决心,推门而出。   ——   武安侯已在狱中关押了五日,后经传召入到勤政殿,由永康帝单独讯问,却不知为何惹怒圣颜,逼得永康帝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之后早朝例会,永康帝雷霆震怒,随手逮了几个不顺眼的文臣来泄愤,等解了气,才来商议对武安侯一案的处置问题。   考虑到武安侯本人于民间的威望,多数官员只是默不作声,他们之间大部分人与武安侯并无直接的利益冲突,不参与,不讨论,选择作壁上观,才是为明哲保身,但也有人站出来义正言辞请命要还边疆诸多将领一个公道,势必严惩,以儆效尤。   群臣激昂,吵吵闹闹,一直拖到三司会审结束,最终判个了武安侯一个削爵查办,流放岭南,而侯府上下,男丁没入官奴,女眷尽数发卖,唯有第五辞一人,因为树敌太多,遭到弹劾,被永康帝下旨贬为民夫,发配西北,修筑长城。   圣旨既出,此事便已没了转圜之地,哪怕是有永王这类皇亲为之请命,也依旧改变不了陛下的心意。   当夜,御林军近百名精兵携旨直奔侯府而去,沿途火把开路,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踏步声,威慑力不可谓不小。   但在众人还沉浸于唏嘘之时,侯府内部爆发了一场惊人的祸事,靠于坊市一侧堆满杂物的柴房不慎走水,因为下人疏忽没来得及报告,等到街坊四邻发现时,火光已经逐渐蔓延了半个宅院。   后来幸得御林军及时赶到,又经过半夜的扑救,勉强算是止住了火势。   今夜本就是个抄家的日子,结果却遭此厄运,兵差心里也有些不忍,没多为难,默默收拾东西,打包好物品装入箱子,再拖拽着往外面走。   兵士们常年操练,力大无穷,做起事来却又不见得有多么的细心,动作简单粗暴,只顾一股脑儿地装箱搬运,塞得满满实实,并不做任何处理和分类。   残破的武安侯府很快便只余下一座空架子。   这夜火把连天,整宿未灭,映衬着半空都是如血般的赤红色。   第五辞扶着侯夫人站在拐角处,这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但因视线较好,可以清晰瞧见院中发生的所有事。   这一次温娴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往后若无意外,也必定不会再陪伴于他身侧。   第五辞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看了一眼如墨的夜空,到最后按例清点人数时,才携侯夫人款款而至。   兵差公事公办,淡淡扫过一眼,继而往手中的名册上勾勒两笔,便就算作完了事。   侯府的下人们自是不多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记录好名字、年岁与籍贯,便由士兵们带离出府,等着下一步的发配了。   然而诸事打理完,正要押解余下母子时,大伙儿才发现,有人不见了。   那位身娇体弱的侯府少夫人竟意外失踪了。   士兵们无不惊慌失措,唯恐办错差使惹来性命之忧,召集全员开启地毯式地搜查,耗时两个时辰,仍旧不见这位少夫人的踪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若人间蒸发,鬼魅至极。   不算年轻的将领早已失去耐心,在冲手下发了一通火后,才把视线聚焦在院中那位沉默寡言,始终不曾辩过一句的蓝衣少年身上。   他面容扭曲,饱含怒气,单手拎住第五辞的衣襟,低吼问:   “人呢?”   第五辞别过头,神情淡淡:“不知。”   “你找死!”将领怒极,一脚对准第五辞的胸口,使出全身力气狠狠踹去。   第五辞没有抵挡,生生挨了这一脚,尽管摔得落魄狼狈,也最终拼尽全力站了起来,扶住气息紊乱的胸口,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无能之人,才会拿旁人来出气。”他一字一句蹦出来,带着无尽地嘲讽。   侯夫人厉声喝住他:“辞儿!”   果不其然,第五辞又挨上猛力一记拳头,这次对方纯粹只是为了出气,出招也是防不胜防,前后时间相隔不过一瞬,他也算是尝试到了拳脚相踢的滋味。   第五辞闷声扛下,等那人发泄完,才嗤笑一声,怒瞪回去,眼神阴鸷,背脊弓起,像只发狠的小豹子。   方才被打得偏过头,他也硬是撑着口气没有栽倒在地,如今嘴角都裂开了,有鲜血顺着下颌滑落,滴在地上,他不觉得疼痛,轻轻用指腹抹去嘴角残血,任凭对方再如何出言不逊,也依旧还是那个态度。   不知,不说,不表态。   侯夫人见状如何能不心疼,挣扎着想要上前,但被身后兵卒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第五辞试着张张嘴,可堵在喉咙里的甜腥味让他难受地说不出话来,眼看着侯夫人被兵卒拉走,展臂却没办法阻拦。   如今这般地步,哪还有他撒野的份儿呢。   第五辞便是咬碎了牙齿,也只得混着血水一口吞下。   带兵的将领见他已然服了软,趁机又再审问了几句,实在撬不开第五辞的嘴,于是抬手唤来副将,用绳索将他捆住,麻溜也跟着带回了宫。   永康帝听着下属汇报上来的消息,打从开始眉头便没舒展过,手指看似随意地敲击着面前的桌案,实则肚里早就憋了一窝的火气。   偏底下各将还在互相推卸责任,他猛地推开面前叠放着的文书奏折,阴恻恻地放声大喝:   “跑了?上百名精锐之师还逮不住一个女人,所有人都在,为何叫她莫名失踪!”   “罪臣该死。”底下蹭蹭蹭跪了满地。   “是挺该死的。”永康帝怒极反笑:“若捉不住人,你们一个个也别想活着回来复命。”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扬手掷出一碗参茶,死盯着空中某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还不快滚!”   底下将领缩了缩脖子,吓得膝弯止不住地发颤,甚至连抬手擦脸的动作都不敢有,任由茶水糊了满脸,才战战兢兢地回道:“谨遵圣命。”   武安侯府被抄家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内外,作为与侯府沾了姻亲的温府一家,眼瞧着还算太平,可保不齐哪日永康帝就会想起旧事,杀温家一个措手不及。   温绍元是做好必死的决心了,可付夫人却哭天喊地直嚷嚷要收拾东西回娘家。   他才刚打听到温娴失踪一事,心绪尚且不宁,回来就听说付夫人在府中闹事,更是觉得厌恶至极,命令下人将付夫人关了禁闭,独自呆坐于书房,彻夜未眠。   ——   再次转醒,是在一个惬意宁静的午后,暖阳一点点从窗户缝隙间渗透进来,温柔地铺落在床边。   温娴甫一睁眼,还没适应有些充足的光线,便听屋外传来两句不大不小的争执声,有男有女,说的是熟耳官话,但声音浑厚,不似丫鬟们的俏嗓。   她忽觉有些不对劲,撑着床沿连忙坐起来,这才发现所处的房间已然换了风格,屋内陈设简单,两张矮柜,一面桌椅,外加所躺的土炕,普通得一眼便能看完。   这个地方她从未来过,更谈不上有任何印象。   这里究竟是哪里?   温娴拍打着额头,拼命回想清醒时的画面,尤记得当时她还在府内陪着侯夫人一起用膳,因为没有胃口,吃得少,只多饮了几杯茶水,却不知为何突然袭来一阵困意,她担心在长辈面前有失体面,故而借口身子不适,想要回房小憩,谁知一睡便到了这个时候。   可她那时分明就还在沁园,在那张拔步床上,怎会瞬间移动到这不知名的地方来了?   温娴掀被起身,趿上鞋子,迅速推开木门,接着吱呀一声响,她还未抬起头,院中之人便似有感应似的奔了过来,一道含着笑意的女声问起:   “小娘子醒啦?”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辞真的要去修长城了   他要去搬砖啊啊啊!   辞:虽然我离开了京城,但京城依旧有我的传说(拿砖的手微微颤抖~) 第五十六章   这口气听着倒有些熟络的味道, 可面前这两人,温娴便是如何回忆也想不起他们的身份。   见她蹙眉似有不解,那年轻妇人又开口道:“小娘子莫怕, 我与老林并没有恶意。”   被唤作老林的应当就是她身旁的男子,约莫三十余岁,长得憨厚老实, 不大说话, 一直怯怯地朝着她笑。   两人都是地道的庄稼人打扮, 面相瞧着很是和善。   温娴微微颔首, 问出那个方才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我又为何身在此处。”   年轻妇人与身旁的老林对视一眼,有些语塞,斟酌着说:“这里是乡下,离京城并不远。”她接着解释:“三日前一位年轻的公子找到了我们,留言说要好好照顾你。”   “年轻公子……”温娴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既惊又喜, 但更多的还是疑虑:“他人呢?现在在何处。”   妇人摇头表示不知,老林搓搓手有些羞赧道:“公子说还会再过来, 小娘子不妨再等等。”   料到侯府已经出事, 不然第五辞不会舍下一切将她送了出来, 温娴已是心急如焚, 哪里还等得下去,提起裙摆就要往外走。   可两人也是受过叮嘱, 怎么都不肯让她离开。   温娴左跨一步, 他们便拦一步, 温娴往右走, 他们也跟着绕到右前方。   两人常年劳作,身量高, 力气大,温娴掰不动他们的臂腕,停下来,呆呆望着京城的方向。   “小娘子还是先回房吧。”   温娴暂时隐忍住情绪,转过身,默默往回走,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院墙,哪里高,哪里适合攀爬,她只一扫,便大致摸清了底细。   主人家不善言辞,约摸也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接下来的几天,两人看管得愈发严厉。   温娴难以抽身,自然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得空时便坐在院中发呆,然后再立在墙边,等着有人将那道栅栏推开。   这种看不到头的迷惘感,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故而没几日,温娴自己便病倒了。   她不肯吃药,以身子相逼一定要回京,年轻妇人没有法子,只得派人出去给那托付之人报备。   老林走了,她的心也变得安定下来,再过了两日,这间少有人踏足的农家小院终于迎来了新的客人。   温娴听见动静,费力爬下床,刚走到门口,就听哐当一声响,房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接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焦急奔了进来。   她不自觉后退半步,等看清楚面前之人的相貌,才眯起眼睛,讶异道:“……继之?”   来人正是梁继之,许是得到消息便迅速赶了过来,满身风尘,连鬓角都浸出了薄汗。   面对温娴的猜疑,他眼里坦坦荡荡:“嫂嫂,是我。”   温娴心中骤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往他身后仔细打望良久,没有发现那抹熟悉的身影,才怅然收回视线,喃喃问:“他呢?”   “他不会再来见你了。”梁继之垂下眼睑,闷声说:“侯府被抄,下人尽数发卖,姑父姑母被贬,流放至岭南,而表兄他……也要去西北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简单道出了全府人的命运,发卖,被贬,流放等字眼宛若针扎一般刺痛了温娴的内心。   连日来她有多期盼,此刻就有多无措。   遥想那晚两人最后一次对话,他说想要她外出避祸,原来并非只是玩笑,他将她送出侯府,安置在桃源,派亲信照顾,拼尽全力为她开辟一条康庄大道,而她傻傻不自知,偏安一隅得过且过,任由全府满员受累,而自己独享安稳,半生无逾。   温娴只觉得浑身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之感,疼痛自心口蔓延到四肢,最后侵入骨髓,汇聚于咽喉,迫使她弯腰止不住地干呕。   梁继之扶住她日渐下沉的身子,慢慢往屋内走,待坐到条凳上,他翻转倒扣在桌上的两个大海碗,倒了点热茶,递给温娴,等她漱完口,才斟酌着言语,叹口气道:   “日前表兄找到我,便已有让嫂嫂离京之意,但那时京中管控较严,侯府又被陛下时刻提防着,他没有充足的把握……”   温娴听得脸色煞白,浑身犹如跌落寒冷冰窖,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神情木讷地盯着面前那碗大碗茶,直到听他话有停顿,呆滞地抬起头,眼里才稍微有了一点亮光。   梁继之覆在桌上的双手交叠在一起,不自觉地攥成拳,深吸口气说:“直到那日入夜,他出府找我,说已备好完全之法,让我务必带你离京。表兄很聪明,算准了御林军会在当夜前来,于是提前纵火先暂时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然后趁乱将你藏于书房的密室中,等躲过了官兵的搜查,我才能紧随其后,悄无声息将你送出城外。”   “表兄的打算是让我尽快安排人马送你入扬州,可近来城内外的兵士实在太多,我担心冒然行动会暴露身份,故而一直拖到现在。”他看了一眼温娴,佯装轻松地说:“我与表兄从小一同长大,却也是首次见他如此用心地对待一个人,他为你散尽钱财购置房地,为你安排了扬州一应吃穿用度,知道家父从事于户部,便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份新的户籍,以便你能够无所顾忌在他乡立足,甚至……”   他说到此处很是伤心难耐,纠结了好半天才继续道:“表兄怕你因他而背负着罪臣之妻的恶名,所以留下一封和离书,望你以后能抛却前尘,重觅良缘,从此天高路远,此生再无瓜葛……”   温娴尚未从一连串的话语中回过神来,梁继之就已离开位置,起身走到屋内角落的一处矮柜前,他打开柜门,从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然后原路又坐回温娴面前,小心拨动暗扣,开启盖子,调转方向,推到温娴手边。   “这便是表兄留给你的所有东西了。”   温娴全然沉浸在无边的痛楚中,见状也只是麻木地抬了抬眼皮,她没有动里头的任何物件,深吸一口气,带着沙哑的声音问:   “爹娘此时可还好,他……何时出发?”   梁继之仰头饮下一碗茶水,滚烫液体滑落入腹,熏得他眼眶发热,“姑父姑母已于昨日启程上路,表兄他若无意外,应是五日后出发。”   五日,那便还来得及。   温娴搁在膝上的手不觉已握成了拳,长指甲掐进肉里的细微痛感让她终于有丝丝的回神。   她弯起唇角,却扯起一抹比哭还要惨白的笑容,艰难道:“多谢。”   梁继之摇头:“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顿了顿,他又试探着说道:“嫂嫂不妨先养好身子,等这几日风头过去了些,我再送你下扬州。”   温娴根本无意去向是哪儿,别过头,看着树枝浮动的窗外,随口一答:“好。”   梁继之蓦地松了口气,客气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打搅嫂嫂休息了,等京内事务忙完,我便立刻赶过来。”   温娴自是不便挽留于他,重复着又说:“多谢。”   梁继之迈出门的右脚倏地又缩了回来,深深看了眼温娴,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此时冷静得有些不太正常,可他又实在瞧不住什么异样,只好叹口气,负手走了。   整个白天温娴都表现得分外淡然,该吃吃该喝喝,也没再用尽办法想要回京,出奇意料地宛如换了一种性子。   可等入了夜,她便开始卸下浑身的伪装,枯坐于窗前,整宿整宿得不睡觉。   她心里念着第五辞,只要闭眼,脑中就全是他的模样。   他从前嚣张跋扈,任性耍脾气的样子,他懒懒散散,不想做功课,甩锅给别人的样子,他红着眼睛,强忍倔强的样子,他撒娇讨好,刻意卖萌的样子……   温娴不知道他此刻又在做什么,狱卒们对他好不好,若说错了话,他会不会挨打,他那么爱干净,定是不能随时沐浴换衣了。   无法再细想,温娴已是泪流满面。   她背靠墙慢慢滑坐下去,双手环膝,把头埋得很深,无法控制自己地低声啼哭。   今夜月光很柔,将她的背影浓缩成小小一个点,像是散落在人间的星辰,那么孤寂又耀眼。   慢慢的,等发泄完了,温娴又重新站起来,挪动着步子走回桌前,一点点小心打开那个匣子。   上面大部分是些用以傍身的银票,数额不等,但对寻常人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温娴撤走那些银票,颤巍着双手把底下的物件缓缓往外摆。   房契,地契,和离书,外加一封没有称呼的信笺。   除此之外,还有他从前赠予她的耳坠,珠钗,胭脂……   直至最后,她看到了一束被红绸带捆住的黑发,犹记得新婚当夜,喜娘自二人头上剪下秀发,并高唱“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便可以想象第五辞将这份象征着夫妻情分的物件归还过来时,心中是何等的绞痛。   温娴忍着哭意拆开那封和离书,一字一句细细读完,抚摸着上头盖有红色戳记的官府印章,再也忍不住酸涩,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乡下的夜晚比之城里更要让人觉得冷嗖,温娴抱臂驱散着体内的寒意,看油灯快要燃到尽头,这才抬手拭去眼角余泪,翻出匣子底部最后一封书信,贴近微弱火光,一点点地抚摸信纸的熟悉字迹。 第五十七章   吾妻阿娴:   见字如面   然自此前一别, 至今已是半月有余。别离时,吾尚为高门贵子,而卿展信时, 吾早已沦为狱中罪臣,于这人世间,不过蛇鼠蝼蚁一枚, 从前半生荣华, 如今不过往事云烟, 贫洗交加, 无以为赠,独留此信,诉吾衷肠,望卿勿怨也。   算及时辰,卿阅此书, 京中灾祸已定, 卿为独善身者,若得顺利, 定已远京畿, 南下扬州, 无事避之, 然此行千里,福祸岂难料, 吾自知无能, 今生再难护卿周全, 故托卿于幼弟, 由其善待之,而吾身陷囹圄, 为一残破之人,实乃有负于卿,不便相送,此后山水相隔,遥祝珍重。   今为别离之日,亦为吾与卿缘分殆尽之时,卿如长空皎月,吾身附井隅而莫敢轻易亵渎,卿乃吾之至爱,吾却有愧卿之所托,实乃罪大恶极。   此生有幸,得卿朝夕相伴,但凭此一朝一夕,吾亦一生无悔,料及此后漫漫余生,难再见卿之娇靥,吾便觉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数次哽咽而莫敢落笔,卿卿许吾以身,吾却终不复与卿相见,吾作此书,盼卿安好,勿为吾徒增忧伤。   夫以亦可笑,枉吾自幼熟读群书,下笔如神,往往一蹴而就,不消片刻,便百字成章,而此刻才思苦窘,独坐其间,及墨凝灯枯,却也不知如何落笔,胸中尚有千言万语,然觉一语半句不及吾之心中半分相思,卿亦勿嗤笑于吾矣。   昔吾初见卿于温宅,至今不过半载,时光荏苒,吾犹记卿之音容笑靥,当时以为欢喜作弄,不想留吾毕生记忆,至此莫敢忘却,吾每每于狱中痛苦煎熬,难以强撑之时,念及卿之娇颜,便已不觉可惧,想来卿卿于吾,是为福也。   然卿为吾之福,吾为卿不幸,彼时尚是年少时,不知忧愁是何滋味,吾任性玩闹,难服管教,野性不驯,时常错而不自知,于京中树敌无数,惹祸事万千,早已声名狼藉,世人谓吾以纨绔,吾深以为然而莫敢辩白。   恰如月前寂静夜,吾登堂入卿之后院,左顾右盼,巧遇卿正归房,吾玩兴大起,故作风流戏耍卿与侍女,此为吾与卿缘分伊始,吾犹记起卿时事之状,眼含惊色,而不露其表,面若桃春,似如画从中来,而吾狂妄盛极,张口便欲与卿割袍断情,言辞更多刺耳,不得回应,方气急而走,自此更常以恶语相向,直至成婚,吾更罔顾家风,为尽不善,流连赌坊,夜宿青楼,邀三五好友,日日混迹浪荡不归家,吾有愧于卿,实乃不配为人夫。   吾糊涂盖世,父厌母嫌,无人知冷暖,而唯得卿卿所喜,每日食禄无忧,衣物不缺,享尽绵绵爱意,此吾半生最欢愉时。   而吾亦不知,卿陪伴吾之无数少年时光,情已所起,吾早倾心于卿已久。   未曾与卿吐露心迹,实乃苦衷不可言喻,一是余下生死尚不得而知,妄下海口有失大丈夫所为;二则未到功成名就之时,无功名利禄傍身;三为家族经此突变,再无颜面可伴卿之身侧。   然,久经沉浮,回首之处,方觉,功名利禄亦好,荣华富贵也罢,世间万物,皆不及卿卿一人尔。   念卿读至此处,想必已是泪洒满面,吾与卿恰似心意相通,游笔时曾数次泪决而中断此书,后历经删改,字字泣血,不负吾心,遂送至卿前。   此番受罪,起于君王,轻则流放,重则丧命,与吾不过生死之别,生亦贪欢,死亦无惧,然卿尚且年幼,余生岁岁年华,不应为吾所累。   故作和离书一封,许以自由之身,卿本佳人,何愁重觅良缘,此后若遇贵人,自当再续佳缘,吾岂会怪罪,亦当含笑祝之。   提笔之时,窗外寒风骤起,风吹雨打之间,吾甚思卿,天凉入秋,千里之外,卿可有添衣?常饭否?欢喜否?   吾之近况,安好,勿念。   行文至此,已是月上梢头。纸虽短而情却长,文有尽而情不绝;吾以此书告白于卿,愿卿之心知吾之爱。   以上所言,皆情真意切,句句肺腑。   承安二十三年十月廿九深夜有雨,成君手书。   ……   不算短的一封信,温娴反反复复读了一个时辰之久,每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让她觉得味如嚼蜡,从嘴巴到心口,到处都翻着苦味。   第五辞信中所言她没有任何怀疑,但对于他所说的另觅良缘之事,温娴着实难过到无以复加,刚止住的泪花,顿时又如断线珍珠,簌簌浸湿双颊。   心绪逐渐凝结成一张大网,越收越紧,缠住她的四肢百骸,最后一阵痛感袭来,温娴当即便做出决定。   她要随第五辞一同去往西北。   不过兹事体大,她需要准备的还有很多,第五辞受的是流放之刑,所受的打骂自然不会少,她要多带些伤药,而边塞之地苦寒,还得多备些钱财,以供两人生活急需,另外天气逐渐转凉,沿途北上极有可能遭遇雪患,厚衣也需得多预备两身,余下的不便随身携带,只能等到目的地后另想他法。   如今匣子里尚有些许银票,但数额较大,难保边塞就有钱庄可以兑换,温娴思忖过后还是打算带些碎银子,于是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她能从何处找到足够数量的散银。   温娴在房中来回踱步,终于让她想起了一桩旧事。   彼时出嫁前,温绍元曾将窦氏的嫁妆全权交付于她,并叮嘱说是有任何难处,都能凭令牌和钥匙将嫁妆取出来,如今时机正好,这份从前未曾放在心头的小事,此刻竟真能解决燃眉之急。   温娴随即开始收拾包袱,将匣子里的东西尽数装入行囊,另单独留下两张银票,把身上的首饰全部拆解下来,换上一身粗布麻衣,最后提笔留下一封书信,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当时为图便利,她未将令牌和钥匙带入侯府,而是专门存放在城外的当铺中,以她本人的名义,只消对上口令即可随时取出。   温娴攥紧怀中的包袱,不顾一切地朝前奔跑,乡下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看不到边际的山路,借着头顶微弱的月光,温娴勉强能够视物,自幼对于黑暗的恐惧抵不过她此时心中的澎湃,十余年间做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便是今晚这么奋力追逐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茫茫天地间,连风声都已消失殆尽,温娴呼吸轻喘,只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她本也不认得路,纯粹凭着一股直觉朝前莽,跑得累了就蹲在地上歇息一会儿,等恢复好体力,又再继续赶路。   直至天刚朦朦亮,路边出现少许同行的百姓,温娴搭乘了一辆老伯的牛车,走走停停,总算到了当铺门口。   她飞速取了东西,又接着赶去存放嫁妆的农户屋中,道明来意,交出信物,很快便打开了库房,窦氏嫁妆确实算得上阔绰,满满当当数十个箱子,摆满了整间房屋。   可温娴此时已无暇再去清点这些物件,随手挑了些散碎银子和治疗外伤的药膏,瓶瓶罐罐凡便于携带的一应全放在包袱里,待收拾妥当,她辞别了看管屋子的两位农家夫妻,踏上了寻夫的征途。   按照先前梁继之的说法,第五辞应该会在这几日出京,朝廷派出的人不至于会偏离道路,所以他们极有可能走的是官道。   温娴提早等在京郊去往西北必经的一处驿站里,每日翘首以盼,就这么度过了整整三天。   待到第四日午间,她在堂下食用餐饭,忽然听到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随后还有车辕划过地面的辘辘声,由远及近,已快至驿站跟前。   温娴放下手中碗筷,就这么寻着声音追了出去。   打头的是两位身着蓝衣的官差,骑于高头大马上,远远瞧见此处的驿站,一个加速奔了过来,随后利落翻身下马,朝路边的伙计吆喝一声:“来两碗面。”再将马匹栓在门口长柱上,头也没回,径直朝里走去。   两人步子迈得极大,越过温娴身边,倏地卷起一股风,她没做搭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停在路旁槐树下的那辆囚车。   须臾,她抬腿朝那侧挪去。   第五辞是背对着温娴而坐的,从后看去,根本辨不清任何神色,他穿了一件看不出纹饰的宽大袍子,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束起,脑后几缕甚至打了结。   他很颓丧,腰背弓着,头也低低垂了下去,一条腿曲起,另一条平伸,他的手搭在弯起的膝盖上,因为这个动作露出健壮紧实的脚踝,温娴走近了才发现,他的双腿都被牢牢禁锢在两条笨重粗长的锁链中,而这锁链质感太糙,磨损着他的肌肤,不时便有血珠子渗透出来。   温娴就站在囚车以外十步远的地方,久久凝视,一动不动,待那两位官差吃饱喝足走出来牵马,她才收回视线,默默回房,收拾起自己的行囊,戴上帷帽,跟了上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封信,我比第五辞哭得还凶啊啊啊啊啊   推荐大家配着《与妻书》这首歌一起看,我超爱的一首古风歌曲,有剧情版和纯歌版两种,剧情歌的旁白狠狠地戳到了我的心口,入股不亏哈 第五十八章   远看山林成峰, 一条笔直官道隐隐横跨其中,囚车摇摇晃晃行进着向前,老旧的木制栅栏受不住颠簸, 吱呀吱呀拍打起连环的节奏,四周鸟兽受惊扑簌起飞,震动头顶的树叶扬扬而下。   第五辞闭着眼睛斜靠在角落里, 浅浅细听风声拂过耳畔, 微扬起头,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斑驳日光, 心绪平静而安宁。   过往半生,呼朋唤友无数人争相追随,但到此时,身边却无一人相送,等再熬到西北, 他可就真称得上是孤家寡人了。   第五辞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拾过手边水囊猛地灌下一口解渴,刚好垂下眼睫正擦拭嘴角的水渍时, 忽然看到远处树荫间似乎多出一道身影。   他眯起眼睛随意瞥过一眼, 并无在意, 倒头重新栽进角落里, 但过了许久,这道身影仍旧出现在视线中, 并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徐徐跟在囚车后面。   第五辞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挺直腰背坐了起来, 目光死死锁在远处那人身上, 慢慢的,这道身影与记忆中的某些画面交织重叠, 他瞳孔陡然涨大,绷紧了垂在身侧的手臂,碰到衣角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止不住地发颤。   下一瞬,第五辞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大力踢开堆聚在脚边的铁链,朝前倾过半身,手指攥紧木栏,把脸贴在缝隙间,再次汇拢视线,聚焦在远处山道之间的某个身影上。   铁锁的碰撞声引起了前方官差的注意,有人回头看到囚车内第五辞的剧烈反应,没好气地呵斥一声:“别乱动。”   第五辞无力般跌坐回去,拉扯起锁链又是哗啦一声闷响,隔着帷帽,他看不清温娴的模样,但即使两人真的四目相视,他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温娴。   官差踏马过来,左右饶行两圈,未见他有任何异样,这才扭头折返回去。   这趟出来,温娴特地换了装扮,以深色脂粉涂抹全脸,再在左边颧骨位置点上红色块状的胎记,佯装成普通妇人的模样,是以没人会认出她的身份。   官差最初起疑,过来询问,她也只道顺路要去西北探望行军的丈夫,害怕途中遭遇匪徒,故而借朝廷的队伍想保个平安。   见她确实没什么威胁,官差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其行了。   温娴白日紧随在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只等官差用午膳时,她才得空停下来歇息,没有饭菜,只能干啃背在身上的胡麻饼。   偶尔官差怜惜她赶路辛苦,会邀着同吃一点热食,这样她便能凑近点去看看第五辞,但为不被他们瞧出端倪,她多数时候并不说话,也很刻意地与第五辞保持着距离。   就这么走了好几日,与官差们混熟后,趁他们夜里没有防备,温娴俏声挪到囚车旁。   第五辞阖目正在歇息,听到动静,稍许抬了抬眼皮,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把头别到另侧,做出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   温娴小心拉扯了下他的袖口,却被第五辞反手甩开,他眼神冷漠又决绝:“别碰我。”   “夫君……”温娴维持着手伸在半空的动作,声音细若蚊蝇:“你见着阿娴,难道不开心吗?”   “谁让你跟来的!看着就让人厌烦,滚回去!”第五辞腮帮子咬得死紧,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这几句话。   这是他第一次对温娴发脾气,说出口的瞬间,自己心里也疼得厉害,再怎么对自己暗示不要心软,可是对上她的脸,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温娴一言未发,转头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饿不饿?”   她吸了吸鼻头,没等到第五辞的回应,便开始自言自语:“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定是饿着了。”   第五辞眼底一片猩红,双手拍打着身侧的木栏,低吼道:“滚!”   幸得没有惊动熟睡的官差,温娴默默走远,从包袱中翻出白日吃剩下的胡麻饼,小块小块的一点点掰开,盛于碗中,然后倒满水,搅拌成糊糊状,无声放置在第五辞身前。   “夫君吃点东西吧。”   已经没有多少口粮了,她只能省下自己那份来留给第五辞,等到了下个驿站,再置办些新的吃食。   第五辞一动不动,显然并不吃她这份好意,温娴也早就料到他会是这样,叹了口气,回到原地,将包袱抱在怀里,背靠树干就着简陋的环境睡觉。   她这些天一直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吃睡全然没有从前的讲究,有时候累了直接席地而坐,遇到长相成熟的果子,也会摘下来为自己解解馋,她小心翼翼避开与第五辞的接触,甚至都没卸过脸上难看的妆容。   起初的那两天,第五辞以为温娴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特地跑过来送他,可经过接连数日的观察,他才发现温娴是做好了要与他同去西北的准备。   她越是这样,第五辞就越是懊恼,他想用冷言冷语逼她后退,可他却低估了温娴想要陪他的决心。   面前这碗看起来毫无食欲的泡饼,第五辞也一口一口吃得畅快,东西是没有味道的,可他的嘴里却满是苦涩,眼泪混着食物一起滑入腹中,他搁下碗,面朝温娴所处的方向,用指尖一点点描绘她好看的模样。   ——   此行西去何止三千里,脚程再快也得走至少三个月的时间,这一路从京城繁华市井到西北茫茫丘壑,温娴见证了无数的山川美景,抛开城市的热闹与喧嚣,野外的天空似乎也变得更加广阔和自由。   大雁南飞,成群翱翔在万里的长空,身边绿植一点点过渡成灌丛,还有漫无边际的大雪,熬过严寒,迎来的则是新生。   花谢了再开,书枯了再长出新的绿叶,由南到北,跨过冬春交界,一行人跋山涉水,经历万难,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肃州。   肃州位于大齐疆域以西靠北最重要的军事属地,地处边塞,镇守国防,既要防备戎狄、突厥等西北蛮夷部落的侵扰,又要沟通中原,互通往来,因为战略位置十分险要,被誉为古今天下第一大关口。   肃州大部分城池都居于燕门关以内,因其远离战火,稍显有些安定,而位于燕门关以外的渭川、雍丘、北定等地则常年饱受战乱的袭扰,除开少部分滞留的百姓,便就只剩下驻守西北的军队和修筑长城的民夫,第五辞此番要去的便是关外的北定城。   然而此时才刚进入州府朔城不久,领头的官差就已受不住奔波倒了下去,算算去北定的日子还不急,官差又想偷偷懒,索性留在驿站,打算宿上一夜。   第五辞则被随意安置在驿站后方的马厩边,温娴不放心,趁着夜深还要摸黑去看他一眼。   两人唯有这时才能说得上话,温娴格外珍惜每次相处的机会。   念及今晚食宿尚好,温娴特意留了些酱肉包,打算去给第五辞加加餐。   流放之路本就艰辛,熬不住身死途中的人何其之多,尽管此次负责押解的官差没有过分为难,但出于职责所在,对待第五辞也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平日若不是温娴偶尔过去接济,他这般执拗的性子,恐怕早就撑不住要饿出毛病来了。   温娴左手捧着被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糊得严严实实的肉包子,右手提着裙摆,左顾右盼,一路走得胆战又心惊,等到了囚车旁,才倏地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压低了声音问:“夫君,你可是还饿着?”   第五辞看着温娴已然被冻得通红的细嫩指尖,接着抬头扫过她的眼睫,撞进那一双满含期翼的瞳仁中,他心里跟着泛起酸楚,却不动声色别过头,淡淡道:“如今我已顺利抵拢肃州,你的忧虑大可就此放下,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你管。”   这般凉薄之言,让温娴有着瞬间的失神,她呆呆看着第五辞的侧脸,眼里失落之色一闪而过,咬住下唇,答非所问道:“再不吃就凉了……我、我去给你取些茶水来。”她像是打了败仗的降兵,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我说我不用你管!”第五辞漠然的声音在身后重复响起,“难道你听不见吗?”   温娴脚步顿住,没来得及回头,光是听见他的声音,便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她仰头竭力稳住心神,但不过一瞬,滚烫的泪水就已经模糊了视线,连月来受尽风霜、雨雪、寒冷与饥饿,她都从未有过丝毫的抱怨,却在这一刻,再也承受不住地软了身子,慢慢滑坐在地。   第五辞本是木讷地看着,目光一直追随着温娴离去,直至见她不适,才骤然回神,猛地趴在木栏边,他伸手似想捞她一把,却受困于这狭小的囚笼中,连最基本的安抚都做不到。   此生与他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能为力。   他担负不起对温娴的责任,也不愿看到她陪他吃苦,可一路来再如何的无视与漠然,他都不曾在温娴眼里看到退缩二字。   可她越是对他好,第五辞便越觉得自己无能。   他麻木般不停唤着温娴的名字,后又捂着眼睛跌坐回去,满腔热忱最终化为一句话:   “对不起。”   温娴擦干眼泪,强撑着站起,没有理会身后之人的道歉,抬腿往前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却越跑越疾,等到房间,最终一头闷倒在木板床上,扯过被子,暗骂:混蛋。 第五十九章   翌日, 第五辞又要继续出发前往北定,温娴收拾好东西毅然跟了上去。   近段时间,无论两人再怎么闹, 温娴都没有真的与他置过气,某人此时就像是一个极度敏感的幼童,她小心维护着他的自尊, 必要时帮衬一把, 其余时间并不怎么会露面。   朔城的天气还是很明朗的, 趁着日头还早, 众人尚未出发之际,温娴背上包袱提早出了驿站,打算在城中逛逛,置办些新的衣物,顺便找找是否有钱庄可以兑换银票。   西北虽是个不大富庶的地方, 但朔城的生计还算尚可, 钱庄又是位于街市繁华地带,温娴一路打听, 很快便找到了地方。   可她一个女儿家, 且又是孤身之人, 带多了银两难免会引起地痞的注意, 温娴低调行事,跑了两处地方, 各自兑换了散银四十两, 随后快速装入行囊, 戴上帷帽, 悄声离开。   包袱重新变得鼓鼓囊囊,温娴小心搂于怀中, 兀自盘算着接下来的生计。   一共八十两纹银,从京城过来也余下不少的碎银子,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百余两,只要她与第五辞省着点开销,便不愁往后没有口粮。   温娴匆匆回到驿站,没见着领头的两位官差,跑去帐房那里一问,得知第五辞已经早先一步离开,她又只好拾起行囊,再次追随出去。   从朔城到北定约莫还有十日的脚程,可为首的官差却像是急于赶回京城复命,视第五辞如一块烫手山芋,日夜兼程片刻不歇,死命般地朝前冲,连带着温娴都有些逐渐吃不消。   慢慢的,她跟不上前方车马的速度,到后来已经落后于三人百里之远。   好不容易租到一辆赶去城内的马车,等到了北定城,她早已不知第五辞的去向。   心灰意冷的温娴选择暂时留宿在客栈中,等第二日天亮后,再出去打听第五辞的消息。   她如今孤身在外,住得也不是多好的地方,开销一概要省,连小二问起需要些什么吃食,她也只道:“一碗小米粥。”   小二似有不解地瞧了眼面前风尘仆仆的温娴,点点头,呼啸一声跑开了,但在随后送过来的餐盘中,竟意外多了两碟馒头和酱菜。   不算多好的菜式,甚至有些冷硬和变味,可温娴还是吃完了所有东西,一口都不剩。   今时不同往日,容不得她有丁点儿的矫情,历经了流放之路的艰辛,残羹冷饭都尝过,又岂会嫌弃这点清粥小菜。   温娴下楼要了热水,又叫小二搬来浴桶,简单梳洗完,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这才得空整理自己的行囊。   那封书信就放在包袱底下最隐蔽的夹层中,她每每疲倦之时,总要翻出来详读,从字里行间,一点点揣摩第五辞的心境,想象着他当时握笔时的模样,所有的委屈便都一扫而空了。   等把所有的情绪慢慢消化下去,温娴合衣躺在床上,不禁默念:夫君,你如今又在何处呢?   ——   北定是座不大的城池,位于燕门关以西还要靠北的位置,占地小,人也少,百姓为躲避战乱大多逃去了关内,城里只剩下部分做生意的商家和留守在此的妇孺孩童。   幸有西域客商不断涌入,带来经济上的富庶繁荣,北定百姓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街上往来巡视的兵差比蚂蚁还多,平日若无战事,城中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   温娴天不亮就起床,将自己又拾掇得一副蜡黄模样,带上行李和帷帽,出门再次踏上寻夫之路。   值守城门的兵卒见过的世面最多,对于这一带的民生很是熟悉,听说温娴要去寻找自己的丈夫,颇为热心地指明了方向。   长城居于北,乃是大齐抵御外敌的重要军事之所,跨度极大,耗费的工程也最为壮观,打从先帝在世起,被派来修筑长城的民夫便已有十万人之众,到了承安年间,西北受制于戎狄,连连遭遇侵扰,永康帝则加重了赋税和徭役,前后有近三十万民夫在长城做工。   第五辞被贬至北定,要服役的地方正是北定下属一座叫做永安的县城,县城以西有个名为沙丘的地方,便是长城驻军所在之地。   温娴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担忧自己赶路会到处碰壁,因此花钱雇了一辆乡亲的牛车,摇摇晃晃接着又朝永安县赶去。   赶车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伯,为人很是热情,挨不住寂寥,一路都跟温娴唠着嗑。   看她年龄不大,又是个模样清秀的姑娘家,索性也就多问了几句:“听你说要去沙丘找丈夫,你家男人是在当兵还是做工啊?”   温娴弯唇一笑:“做工,他是负责修筑长城的民夫。”   “哟,那可是有些辛苦。”老伯听罢连连摇头:“近来年年征战,赋税也跟着越涨越高,好些交不出钱的老百姓只得充入徭役,拉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做工,能活着回去就算是得了祖上的庇佑,要是死了,怕是连个音信都没有……”   “也难得你有这份心,还肯跑过来看他。”   生亦贪欢,死亦无惧,这是第五辞当初留下的话,也是温娴愿意一路追随的信念,无论生与死,她恐怕都难以再与第五辞撇开干系。   温娴摇头解释:“家里没剩多少人了,我也是担心他吃苦,所以才想来看看。”   她并未说明真实缘由,老伯便不自觉把原因归结于朝廷身上去,手指虚虚捏着粗绳,满脸惋惜道:“打仗害死人,受苦的还是咱们小老百姓,如今战事吃紧,用人的地方也多,好些时候招不上兵,就到民间来凑数,家里凡有男人都被抓去当壮丁了,谁家能剩几个壮年人,都难呐……难呐……”   悠长的叹息声回荡在空旷山野间,周遭荒芜,十里不见一户人烟,这般苦寒之地,远不及中原半分之一,百姓受尽风霜,却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一则妄想。   温娴望向老人鬓间的银发,不禁暗道:   “天下芸芸众生,皆是万般不由己。”   ——   牛车不比马车块,一路走走停停,到达永安县城时,早已过了温娴期望的十日之约。   老伯要进城办事,不便再与她同路,温娴只好另找向导,跟着一队要去往西域置办货物的商队,慢慢踏上去往沙丘的征途。   打从朔城起,经过北定,再到永安,沿途景色越来越荒凉,大片的戈壁,成群的胡杨林,还有风沙与烈日,单是水源紧缺这一致命天敌,都足以消耗掉每一个人的热情。   温娴带足了够量的水,却还是撑不住奔波,因为过劳而昏倒在地。   同行的商队老板见状并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又怕因温娴而耽误交货的时间,差人将她背去就近的邮驿置,许是最后还残留了些许良心,留下了食物和水囊,没再多管,牵着骆驼头也不回地离去。   温娴睡到第二日才醒,因为极度劳累和缺水,她的体力远没有出发时那般充沛,熬了半个时辰,仍旧不见好转的迹象,只得暂且歇息在此。   商队已经不见了,她又一次被丢在了路上。   此时距离与第五辞失联,已经过了半月之久。   眼看着希望就在跟前,温娴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休息了不过一日,等到了第二天,她独自启程,要去闯一闯这塞北的天地。   按照驿所官差提供的方向,一直往北走,不出半日,便可抵达长城边界,那里驻屯着边防战营,民夫协同官吏一起,皆驻扎在此。   温娴含笑着往前,没有马匹,没有骆驼,靠着一双腿,硬是走了整整一日,随身携带的水囊早在半路就被喝了个干净,身体储存着的水分也已随着汗液排出了体外。   累、热、渴是她此时经历着的最为艰难的三种痛楚。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浑圆的落日卡在西边一棵胡杨树缝之间,温娴拖着灌铅的双腿缓缓往前走,最终在茫茫大漠的深处,她看到了长城的轮廓。   接着是圆顶帐篷,围成圈的干草小房子,驻守的军士,搬运石块的民夫……   不负期许,她终是抵达了沙丘。   眼下已经到了换班歇息时,数百民夫刚结束一天的劳作,个个锤肩揉腰一脸疲惫之相,来不及回到住所,就已累得跌成一团。   第五辞择了块无人之地,背靠硬石席地而坐,今日的落日还算漂亮,他扯过身旁的矮草,叼了根茎叶含在口中,双手交叉放至脑后,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南边的风景。   连日不分昼夜的劳动,让他也察觉不到任何的疲惫,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白日发狠般蛮干,到了夜间双眼一闭,沉沉睡去。   循环往复,根本就没有时间思考,可纵使这般麻痹自己,还是忍不住想起温娴。   想她如今又在何方,会不会已经回了京城,这么久的奔波,她身子吃不吃得消……   第五辞缓缓阖上双眸,思虑之时,忽觉头顶飘过一道阴影,他蹙眉转身面向另一侧,这人也紧跟着也绕了过来。   第五辞不耐地坐直身子,刚想呵斥两句,定睛一看,哪还有方才嚣张的气焰。   来人就立在他跟前一臂远的距离,孤身只影,一动不动。   傍晚凉风吹动她头戴的帷帽,露出一截清晰明亮的双眸,她久久凝视着这边,眼中雾气汇聚成一片,浅浅的羽睫上下扑闪,豆大泪珠无声滚落至颊边。   很长一段时间,第五辞都觉得自己处于无声的世界中,连周遭的风声都变得寂静。   他的视线在对面这人脸上停了一瞬,随后神魂归位,猛然冲了过去,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阿娴……”   --------------------   作者有话要说:   耶,两个小宝贝终于在一起了,以后可以过上这样那样,酱酱酿酿的□□生活了诶 第六十章   这一声称呼, 饱含震惊、茫然、兴奋与欢喜。   第五辞的嘴角在颤,双臂也在发抖,过去数年, 他从没有如此时这般慌乱,以至于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   他将温娴死死扣在胸前,一手揽过她的腰, 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唇, 慢慢收紧力道, 像是要把人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可下一瞬, 他似是意识到现在的处境,猛地回神,作势要把她推开,但被温娴反手抱住后腰,顿时动弹不得。   “不准, 别丢下我。”她喃喃出声。   第五辞仰天长叹, 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重新收拢双臂, 贴近温娴的发旋, 浅浅落下一个吻, 他贪恋这短暂的相拥,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不等我?”温娴呜咽出声:“我找了你许久……”   “对不起。”   第五辞低头反复轻吻着温娴的额头,心中纵有千言万语, 但话到嘴边, 也只能道出对不起三个字。   温娴一头栽进第五辞的怀里, 不顾形象, 放声大哭,数月以来, 连环奔波,所有的委屈,疲惫,思念和苦涩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泪水,哭得第五辞措手不及,胸前衣襟全部染成了深绯色。   他一边拍着温娴的后背,轻声细语地哄,一边又不停地朝四周张望。   因为温娴的到来,引起了附近官差的注意,此地虽没有禁止女人踏足的规定,但对外来人员一向比较排斥,管事的副将是个脾气极差的男人,随时都有可能会动用武力进行驱赶。   第五辞担忧不已:“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回去继续上工,你先找个地方落脚,等我结束这边的活儿,立马过去找你。”   “好。”温娴揪住他的衣角,很是懂事地回道。   第五辞半推着她往前走,一刻不停地嘱咐说:“这里偏僻,没什么可以留宿的地方,幸好前头有个村落,你先去借住一晚,等到了明日,再回县里,你身子不好,就别到处奔走了。”   温娴点头道:“知道了。”可仍是一步三回头,不舍从眼角弥漫至眼尾,眸光含情,频频望过来,直叫人软了心肠。   第五辞狠心别过头,压□□内若干情绪,与她反向而行。   温娴眼看着第五辞跑远,这才失落地转过身,顺着他方才所指的方向,继续朝前走。   大漠的深处并不多见人烟,只是沙丘连接着一条长河,此处水草较为丰茂,又有绿洲可以供人生存,吸引了许多牧民搬迁到这里来定居,慢慢的便形成了一片小小村落。   因为靠近边境,此地贸易往来比较频繁,村民们见惯了各色的关内外客商,为人大多热情,知道温娴是打中原而来,很是爽快地提供了一处住所。   温娴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再洗去浑身的污渍,等到蜷进被衾时,外头天色早已到了睁眼不可视物的地步。   她所住的房间正好对着沙丘的方向,熊熊连片的火把将长城轮廓映照得格外清晰,民夫们还在辛苦地劳作,唯有等到亥时过后,才能得空回房歇息。   温娴强忍着困意,趴在床边无聊地数羊,周遭一切都变得分外安静,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   屋顶一卷稻草被北风卷走,啪的一声打在紧闭的柴门上,温娴从冥想中回神,募地反应过来,朝营地看去。   篝火已歇,火把已灭,偌大的沙丘早就不见有民夫继续在劳作。   温娴喜出望外,简直一刻都等不了,翻身起来把衣裳披上,光着脚丫就这么跑了出去。   临到门口,她踩上粗粝的沙石,才觉自己幼稚得可怕,一抹绯红顿时从颊边溢出,羞得她脚趾都蜷缩在了一处。   反正已是进退两难,温娴索性赤脚靠在墙边,托腮等着第五辞过来。   深夜守备松懈,第五辞抹黑从床上爬起,佯装如厕,避开巡防的士兵,再一路遮掩,悄声摸到了村口。   打从老远就看到温娴孤身立在门扉旁边,他抿唇一笑,预备绕到后面给她一个惊喜,但不及温娴眼尖,早已发现了他的踪影,正雀跃着张开双臂扑腾过来。   旋即胸前贴近一份柔软,温娴像是浣熊抱树,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身上。   第五辞任由她环抱,本人却没有任何回应,脚尖后点,甚至做好了要将她推开的准备。   感受到他的抗拒,温娴探出脑袋,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第五辞偏过头,耳垂红得滴血,轻咳一声,扭捏道:“脏……”   他浑身都是污迹,袖口裤脚全是搬石块留下的灰尘,刚从营地附近跑过来,脖子上还有汗渍,贴上温娴香软的身子,他根本就不敢伸手抱她。   “我太脏了。”第五辞怯懦道。   没想到再见会是这般模样,他打心底地觉得自卑,“别碰我了……”   温娴拼命地摇头,拒绝道:“我不。”   她披散下来的柔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厮磨着他的胸膛,周围氛围瞬间变得暧昧又炙热。   第五辞喉咙有些发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他听见她带着娇嗔的嗓音说:“我不嫌弃你。”   温娴噘嘴凑近他的下巴,一点点轻啄上去:“我想亲亲你。”   第五辞脑中咯噔一响,脸绯红,心乱跳,就连腿脚都不听使唤地酥软下去。   他仰头避开温娴的触碰,哑着嗓子欲与她讲道理:“别闹,荒郊野外的,你难道想……”   “呃——”话未说完,第五辞忽觉一阵头皮发麻,脑中倏地变得空白,不禁从喉咙溢出一声闷哼。   这是正处于极度亢奋又隐忍的状态下身体变相地释放。   他的嗓音顿时也转换成一种喑哑且富有魅惑的语调,温娴听得迷迷糊糊,嘴边的力度骤然便缓了下去。   第五辞掰正那颗在他喉结处作乱的小脑袋,低笑一声,无可奈何道:“又在胡闹了。”   温娴羞赧地简直要钻进地缝中,这番大胆热情的举动是她从前根本不敢涉足的存在,但此时不知为何,心中情动,难抑相思,她竟趁着月色对第五辞大行越轨之事。   实乃……实乃孟浪至极。   温娴双手贴面,不敢与第五辞对视,只从指缝间露出嫣红的眼角,羞答答道:“我不是有意的。”   听到第五辞闷笑出声,她神色愈发变得娇羞,干脆转过身,朝屋内跑去。   奈何才刚踏出一步,就被第五辞双手插·入肋下,从后大力抱住。   第五辞曲起腰背,将下巴搁在温娴的肩上,转头贴近她的耳垂,用气音戏谑道:“把我撩拨得心猿意马,你却想着全身而退,天底下岂有这般道理。”   “怎么不算呢。”温娴小声辩驳:“我说的话就是道理。”虽然这语调听着并没有什么底气。   “呵——”第五辞浅浅笑着,胸膛微震,呼吸薄热。   温娴感受到身后紧贴的温度,略微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第五辞摩挲着温娴的唇瓣,低声喃喃:“我想你了……”   温娴的脖颈细腻而修长,仔细一闻还有淡淡的薄荷香气,第五辞不满足于这般浅尝辄止,将她调转方向,正面贴近自己。   他的眼睛极为漂亮,里头盛满了月影余晖,而此时却因情动,染上些许欲色,清冷中带着杂念,反倒有种别样的风情。   温娴沉溺其中,却很煞风景地提了一嘴:“你没洗澡。”   这次换第五辞噎了,他抬臂嗅了一口身上的味道……   的确有些冲人。   也不怪温娴提醒,他自己都有些嫌弃。   幸好附近就有打好的水井,若不怕冷,当场冲澡亦不是什么难事,第五辞如今活得糙,吃饭睡觉都没了讲究,此刻当着温娴的面,他已经手搭在腰侧,预备解裤带了。   温娴呀了一声,飞快捂住眼,其后更是以雷霆般的速度冲进屋子,熄灯关门,躺上炕。   第五辞无奈地耸耸肩,知她害羞不愿露面,解了上衣,往肩上一搭,悠哉悠哉跑过去冲凉了。   井水冰冷刺骨,到了夜里更甚,从头浇到脚底,让第五辞能保持短暂的冷静。   他粗粗拾掇完,就近靠坐在水井旁,随意地扒拉着湿漉的头发。   温娴回房爬上了热炕,想起方才的主动心里洋溢着如糖酥一般的甜蜜,她面颊泛红,唇角带笑,一会缩进被中,一会又喘不过气地抬起头,来回数次,自己陷入了不可言说的欢喜中。   直到身后贴近一面透着潮意的胸膛,她才猛然回神,还没出声,就被第五辞揽过双肩,一阵天旋地转,她俯趴在第五辞的身上。   第五辞敛眸静静地看着她,双手不安分地在她腰际上下游走,待摸到一处熟悉的小痣时,他忽然使坏用指尖轻轻摩挲打圈。   温娴惊呼一声,再次无力地酥软了身子。   第五辞勾唇淡笑,双手抽出,改为叠放至脑后,眼眸半阖,促狭地注视着温娴的反应。   “胆子不是一向很大么?”这个时候还不忘调侃两句。   他说话间一字一句停顿得恰到好处,温娴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掌下胸口起伏的细微弧度,和一圈圈不断萦绕在四周的暧昧氛围。   “你别欺负我……”温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娴受不住他这般戏弄的语气,偏过头,哼唧两声,赌气地说道。   第五辞支起上身,攥住温娴的双肩往自己身前一带,抿唇笑道:   “这就算欺负了?”   温娴羞赧低头,过半的秀发尽数垂落在胸前,低眉的模样几多温柔。   她倏而一笑,第五辞心底的防线骤然崩裂,借着月色他抬手捧起温娴的面额,竭尽缱眷,缓缓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随后两人对视,皆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深情,温娴褪去束缚,第五辞则翻身将她罩入身下,没有言语,倾尽温柔。   再次醒来,已是次日。 第六十一章   乌云退去, 天色微明,日光洋洋洒落进来,在被子上铺就了一团金色的光晕。   温娴下意识想去贴近那具温热的身体, 一睁眼,才发现身侧的床铺早已变得空荡。   第五辞走了,趁她熟睡时离开了。   温娴失落地又缩进被窝里, 将自己蜷成一团, 抱臂享受最后一刻的温存。   先前昏睡时尚未觉得不适, 现在清醒后才发觉身子已经酸软下去, 动弹不得。   昨晚耳鬓之间的厮磨,那些亲密无间的触碰,像是连环画般闪过脑海,温娴面上一羞,身子也跟着发烫, 被啃咬的地方受热发痒, 全身急需好好透一透气。   温娴张开臂膀,缓慢坐起来, 等被子滑落堆积在腹部, 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更换了里衣, 枕边摆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裙, 第五辞很是细心,还把她的旧衣全都洗净晾晒在了炉子旁。   想象着第五辞做这事的模样, 温娴有些暗自窃喜, 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滚两圈后, 才伸手去拿衣裳。   就是寻常的紧身短打, 穿戴起来并不麻烦,温娴三两下收拾完, 推开门预备去找点吃的。   今日天气格外晴好,微风和畅,太阳晒得人浑身都很惬意。   院中坐着一位异装打扮的女子,低头不知在捣鼓什么新奇的物件。   温娴远远喊了一句:“伽兰。”   对方很快便抬起头,抿唇对她温柔地笑了笑,不过没有回话,继续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温娴这才想起她原本是听不懂汉话的。   她本是北边月氏部落一位低种姓的女子,因为战乱逃离到此处,辗转多方,受尽苦难,才最终遇到好心人收留,后又经人介绍与现在的丈夫成婚。   温娴昨夜前来村子里投宿,便听人说起她的境况,知她勤快心善且又是孤身在家,所以才会想着过来碰碰运气。   同为女子,伽兰也很能理解温娴寻夫的不易,当即便答应了她的要求,供她在此歇脚。   温娴哒哒小跑到伽兰的身边,蹲在一侧看她麻利地搓着手中的麻绳,不解,比划了几个手势问:“你在做什么?”   伽兰立刻会意,抬手指了指松垮的院门,又扯起绳子做了几圈缠绕的动作。   温娴懂了,她这是想要加固木门,防止附近的兽物趁机跑来觅食,不过这门饱经风霜,已经老得很了,昨儿又经第五辞暴力摔打,现在已是摇摇欲坠之态。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搬来凳子陪着伽兰一起干活儿。   ——   大漠的生活单一且枯燥,伽兰的丈夫因在外做工,已有半年都不曾归家,空置的房间便留下来给了温娴,让她在此能有个简单的归宿。   白日里温娴少有机会能够见到第五辞,不过偶尔想念得紧,她会跑到离沙丘不远的小河附近,借口浣衣与他来个不期而遇。   她去的次数多,慢慢也就被人认了出来,每每往那边靠近,总能听见不大不小的几句戏谑声。   “阿辞,有小娘子找你哩。”   温娴站在潺潺流水边冲他招手,第五辞只能笑笑与她隔空来个对视。   营地的作息有着一套独特的节奏,任何想要突破规则的人只有死路一条,这里的官兵有着绝对的权利,对待民夫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简单。   第五辞每每冒着风险溜出来,温娴的心总是瞬间升到嗓子眼。   然而这种偷摸的刺激感极大地满足了第五辞的恶趣味,他乐此不疲奔波来奔波去,也不嫌累,反而愈战愈勇。   放肆时两人在旷野间热烈亲吻,隐忍时第五辞则抱着温娴反复说着酸话。   什么心肝儿,宝贝,甜蜜饯儿……   皆是他从男人堆里学来的哄人法宝,字字都透露着不正经的味道。   第五辞下饺子似的吐露完,就等着温娴面含娇羞,再感动涕零地扑进他的怀里,如此便能满足自己那点了剩无几的男人自尊。   他胸脯都已经挺直,嘴角上翘,满脸的春风得意之态,差点就要尖叫飞上天,可坐等右等,就是不见温娴表态。   心里一慌,赶忙低下头,却看到温娴无甚反应的表情,他突然怂了,支吾问:   “怎、怎么了?”   温娴淡淡一笑,说:“某人前脚刚留了一封和离书,后脚就能剖心剖腹地说情话,戏园子里的名角儿都没这么能演的,以后台子上没你我都不看。”   第五辞嘴角还停留在欢喜的弧度,此刻老脸一红,不知是激的还是羞的,慌里慌张开始解释,却不甚失言,差点没咬着自个儿的舌头。   “这个……实乃意外……”   温娴打断他:“难道就不是出自你手?”   第五辞这回是真怂,连温娴的面都不敢看,故作风雅地举头望月,叹息道:“练笔而已,当不得真。”   原本第五辞若能打着哈哈蒙混过去,温娴自是不会同他计较,可他偏偏说了一句练笔,无异在温娴灼热着的心口上再添了一把火。   拿和离当练笔,焉知平日就不是写着休书当家常了。   温娴委屈极了,颦眉盯着第五辞的侧脸,咬紧下唇,半刻的功夫眼眶就已红了大片,她锤着他的胸口,愤愤道:   “你这人可真会胡搅蛮缠,黑的都能抹成白的,你怎么不去当刷漆工啊。”   第五辞听着也不觉得生气,反而凑近了与她嬉戏打闹,像是极为享受温娴的唠叨。   “是是是,都是我的不对,是我胡搅,是我蛮缠,我还混蛋,我蛮不讲理……”停到此处,见温娴面色有所缓和,他才继续哄着她道:“我这人坏得很,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今日缠上了你,这辈子我都不会放手了。”   明明是极为风流不着调的话,愣是被第五辞说出一股子深情的味道,看着他三指并竖,指天发誓的模样,温娴觉得倒有点像那么回事。   “嗯。”她懒懒给了个凉薄的回应。   第五辞不满意,非逮着她问个究竟。   “我可是一片赤忱之心,你怎得半点反应都没有?”   温娴不为所动:“今非昔比,你我如今都是尚未婚配之人,男可再娶,女可改嫁,谈余生终究是有些过早,趁我现在对你还比较满意,可以容忍你胡作的小脾气,等哪日我觅得良缘,重新婚嫁,你也便自行离去,与我斩断这段露水情缘了吧。”   轻飘飘几句话便能将第五辞噎个半死,他细细琢磨着她似是话里有话。   一边暗讽他,一边还当他是……那个什么小倌儿?   还是纯纯靠身体上位,以求得到金主庇护,然后夫凭子贵,才能换来媳妇丁点儿好眼色的那等男人?!   第五辞悟了,合着他现在的身份暂时还上不得台面,是个陪吃陪喝□□觉的秘密情人,得不到宠爱还有被随时丢弃的风险。   他摸着鼻子尴尬一笑:“和离之事纯粹就是我自己作死,你别放在心上,咱俩还是好好的,成吗?”说完他不顾温娴的反抗,强行将她拥入怀中,并伴随着密集的亲吻落下。   温娴奋力挣脱,可第五辞的臂膀像是烙铁一般紧紧环住她。   “可是某人曾说此生夫妻缘分已尽,让我忘却前尘,重觅良缘,我如今哪敢不从,已预备回京,再选夫婿了。”温娴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挑衅的得意。   第五辞被呛得难以还嘴,平生首次意识到这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丫头平时看着乖巧,可到关键时刻也是个记仇的。   他掐着温娴的下巴,咬牙气道:“你敢,还敢有别的男人,你是想要我死是不是。”   温娴噘嘴:“我就不能多体验体验吗?”   第五辞气得简直要一蹦三尺高:“难道我还不能让你满意?”   温娴默然,一语不发,看着第五辞的眼神莫名有些微妙的意味。   “其实还好……”   话未说完,人就已经被他压在身下,温娴哎呀一声抬腿去踹,马上就被第五辞捏住脚腕,固定在自己腰侧,瞬间动弹不得。   他像是急于证明自己,手下的动作也逐渐变得蛮横霸道。   温娴最是不喜这般粗鲁对待,使全了力气要将他推开。   “我好困了,我们先睡觉吧。”   第五辞不依:“你心疼心疼我。”他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底下,委屈巴巴地说道。   温娴耐心与他讲着道理:“你白日已经够累了,晚上就别再想着其他,趁还没天亮,快睡吧,休息好才有力气干活。”   第五辞哪愿啊,别说让他休息,就算再来个三天三夜,他也照样精神抖擞,但偏偏温娴提不起兴趣,他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旖念,拥着温娴缓缓闭眼。   那句“还好”憋在心口,让第五辞怎么翻身都觉得不得劲儿,直至后半夜,他想着“和离”仍旧难以入眠。   反观温娴,倒是睡得香甜,因为安心,全然处于一股放松之态,唇角含笑,娇憨又可爱。   第五辞轻啄一口,慢慢抽回手,下床去翻包袱,找出那封和离书,他毫无留情地一扯撕为两半,而后还不满足,又将碎纸扔入炉中,等其烧为灰烬,才满意地拍拍手,重新上床抱住那团温香软玉。   被窝还是暖热的,温娴的脚却凉得很,第五辞捧过她的双足放在自己小腹上,一点点给她渡着体温。   温娴被侍候得舒舒服服,不禁发出一声满足的嘤咛,浅浅的,还带了些鼻音。   第五辞愈发贪恋这道独处时光,只恨春宵苦短,直至晨曦初露,才不舍地离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的话都别信哈…… 第六十二章   三月既过, 时令已至初春,中原早是一片草长莺飞的生机之态,西北却还沉浸在无边的霜寒之中。   干燥, 苦寒,风沙和缺水,是温娴初来西北扎根在心底最深刻的印象。   这里的百姓大多比较贫困, 没有水源, 便耕种不了粮食, 缺少物资, 只能依靠军队补给,或者做做手工的编织物件,拿到县城去跟有需求的胡商进行兑换。   牛羊倒是稀松平常,可蔬菜和水果却是极为罕见的稀奇货。   接连几日都是炽热滚烫的艳阳天,气温突然拔高了好几个档次, 雪山禁不住炙烤, 融了雪水,汇聚成河泊, 引得四周的水草放肆生长。   沙丘附近是个喂养牲畜的好地方, 这里有河, 有草, 还有长城做抵御,自来备受牧民们争抢。   赶在大批牧民奔袭过来之前, 温娴带着几只小羊羔日日窝在此处散步吃草。   当然也是顺便想看看第五辞, 就近解决一下相思之苦。   听村里的老人说, 长城一带位于沙丘附近的工期已快完结, 不出意外第五辞所在的部队近日就会转移,分批前往下个修筑点。   温娴拿捏不住边防驻军的行进路线, 无奈只有巴巴地坐在河对岸,托腮望着长城出神。   虽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但已有好些体热的汉子脱下外衣打起了赤膊,在这方不受礼节约束的苍茫天野间,别有一股不羁洒脱的豪爽气概。   温娴只淡淡一瞥,很快便转移了视线,赶着小羊回村了。   她来沙丘的次数多,认识她的人自然也就不少,本就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放羊之行,温娴自己都没放在心上,却不想会在营地引起这般大的轰动。   春日是个敏感且多情的季节,对于长期没见着女子,浑身精力无处安放的孤寡男人们来说,聊荤事便成了茶余饭后最热烈的谈资。   温娴自打出现在沙丘附近伊始,对于她的讨论和猜测至此都没有断过,在这个方圆百里都难见到适龄女子的地方,她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年轻小姑娘,很快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起初因她与第五辞的关系有些暧昧难辨,众人没敢公开议论,观望了数日,后来见他俩确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这才大着胆子说些三流之言。   熄灯后的夜晚,感官随着呼吸愈渐放大,众人对于温娴的讨论声也变得更加放肆起来。   男人嘴里压根儿就没有几句好话,先是说着温娴的穿着,接下来便嫌弃人家土气,后来不知怎么又谈论到她覆面的纱巾上,个个摩拳擦掌想要一睹美人的芳容……   第五辞刚去河边冲了个凉水澡,顶着浑身的寒气还没走进门口,就听里头嘻嘻哈哈满室的吵闹声,同时夹杂着几道“细腰”、“长腿”、“胸脯”等猥琐之言,毫无意外,字字都指向了温娴。   他简直怒不可遏,火气直冲天灵盖,猛地拽下搭在后颈处的澡巾,三步跨作两步,就这么直接冲了进去。   第五辞火气大,力道更大,过于破败的木门被他一脚踹开,撞到旁边的土炕哐当又反弹回来,发出刺耳般催命之声,随后撑了不过一瞬,伴随着吱呀两声闷响,半张木板垮落在地上。   屋内之人听见动静扭头看了过来,一见第五辞这张阎王似的凶狠之相,顿时如临大敌,慌张低头装起了鹌鹑。   唯有正中那位个子不高,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见状不耐地抬起头,可还没来得及教训这位无故闯入的不速之客,就被一条横空出现的巾子锁住了喉咙。   他被迫后退,仰起头,拼死挣扎之间,双手举高伸向半空,像是急于抓住一根求救稻草。   然而体内的元气正逐渐流失,他歪过头,瞪大双眼,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第五辞单手捏住巾子的两端,只用臂力便能轻松制服住对方。   “妄议我的女人,你是不是活腻了。”   沙丘所有民夫中,第五辞算不得是最年轻的,但在做工强度和武力值的比拼中,他却是可以称得上首屈一指的存在,是以其他人都怕他,非必要时更不敢上前招惹。   可营中早有规定,严禁私下斗殴,违令者死罪,第五辞若真伤了人,受到惩罚理应该,可作为看客的周围人免不得要遭一顿毒打。   于是在他使出全力的最后一瞬间,有人上前拦了下来,“第五辞,你莫不是疯了。”   第五辞大概真的是疯魔了,从听到这畜生嘴里说出任何有关温娴不好的话语时,他便已经动了杀心,加之此刻竟还有人出声阻拦,他咬紧牙关,咧开一抹残忍的冷笑,道:“怎么,你也想试试?”   说话之人立刻噤声不语,在场又没有能与他拼拳的对手,所以大家伙儿全跑到了外头,慌里慌张赶去搬救兵。   副将赶来之时,第五辞正按着人在地上毒打,手脚并用,招招置人于死地,他已经气红了眼,恨不得扒皮抽筋生啐了这畜生的血肉。   众人站在门口三顾而不敢进,空气中都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最后还是倚靠几位身形健壮的兵士,合伙用力,这才强行将他拉了起来。   第五辞触犯大齐律令,理应就地处决,以正邪风,可如今工期在即,处处都离不得人,营地的将领唯恐误了时间,暂且留下他一条性命,所以第五辞并没有遭受死罪,只挨了一顿打,任由其自生自灭。   但他骨子里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对待这个处置也是万分的不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数次与看管的将士起冲突。   他的伤势还未好全,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不过才两日的功夫,整个人就已经病倒了。   第五辞如今这身份,自然得不到上头的眷顾,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是生是死全得靠自己熬。   修筑长城的民夫三十万,然而幸存者不过才三千,绝大多数的人死在劳作的路上,或是就地掩埋,或是一卷草席扔去乱葬岗,总之是不可能会有好的对待。   即便是身患重病,该做的活儿一样不会少。   拖着病体还要承受这等压力,第五辞的身子毫不意外地垮下了。   营地并不养闲人,他留在这里没办法做工,还要消耗每日的口粮,自然不受上头的待见。   第五辞连夜发起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时,他感觉到自己腾空跃起,接着又是一阵颠簸,他闻到了尸体腐烂的恶臭,缓缓蠕动着身子,想要爬起来,但受不住眩晕,又栽倒回地上。   ——   温娴好几日都没瞧见第五辞,跑去营地周围晃了一圈也不见他的任何踪迹。   第五辞像是没由来的凭空消失了。   往常他恨不得日日都跑出来跟她耳鬓厮磨,但最近却是难得地守规矩。   不对劲……   这着实不太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温娴顿觉不妙,在营地周围又观察了一日,等到傍晚运送排泄物的车马缓缓驶出时,她用银两贿赂了士兵,向他们打听第五辞的消息。   “哦,他啊,有点印象。”左边一位老卒说道。   温娴瞳孔微缩,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袖。   “不过犯了事,惹怒了上头,被打了一顿,后来禁不住发病,死了。”   轻飘飘几句话,对方说完就走了。   留下温娴独自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茫然无助。   “这不可能……”她哆嗦着唇角,不住地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她反复呢喃着这句话,既是在自我暗示,又像是坚定了心中某种信念。   她不信这些士兵们的片面之词,是生是死那也得她亲眼所见。   温娴沿着原路又折返回去,想要明明白白问个清楚。   然而营地处处守备森严,非她一介柔弱女子可以踏足,那些兵卒个个眼神凶恶,面露悍色,简直就把“陌生人不得靠近”几个大字印在脑门上。   温娴不过才刚开了个口,就被对方挥动长矛赶了出来。   时间一寸寸推移,夜幕迅速席卷而来,天已经全黑了。   今夜无月,星河满布,篝火升起,四周茫茫火光,一眼望不到尽头,温娴的眼里有火苗在攒动,拉扯着她的心口同样灼烧和刺痛。   伽兰披着夜色赶过来寻她,不顾温娴的挣扎,强行将她带离出来。   她连续比划着看不懂的手势,一直拖着温娴往前走,等到一处荒野前,她停住了,嘴里发出“嗯嗯”的叫唤声。   温娴几乎是立刻就看懂了她眼中的暗示,如死灰般的双眸霎时恢复了光亮,她拉过她的手,指了指远处黢黑两座小山包,饱含热泪,带着浓浓的鼻音问:   “是这里吗?”   伽兰重重点头。   温娴破涕而笑:“谢谢你。”   “不过我现在要去做一件私事,不能跟你回去了。”她继续解释说。   伽兰迷茫,听不懂温娴话里的含义,见她转身有所动作,慌忙伸手去拦,可不抵温娴跑得快,眨眼就冲进夜色中。   她站着有些不知所措,最终还是选择回头,转而往村里跑。   古战场中对待死去的士兵和俘获的战俘,一向就地土埋或者横尸于野外,民夫亦如此,即便落得个尸骨完好,也免不了被抛尸的命运。   温娴不知道第五辞是不是真的被抛弃在此,但她冥冥并不相信天意,或许第五辞只是身染重病,她必须赶快将他找出来就医。   可此地实在太过可怖,横据的尸体,漫山遍野,空气中起伏着的恶臭,久经不散,头顶盘踞着成群的乌鸦等待尸肉腐烂以便啃食,地上还有鼠蚁连绵蠕动爬行……   常人难以行动半步,温娴却一口气跑到了最里。   直到无法视物,她才被迫放慢了速度,缓缓往前小步小步地挪动。   心里害怕,她就死命掐着自己的掌心,痛感能让人短暂地转移注意力,如此便能压下那股退却之感。   可温娴光是顾着前头,却没在意脚下,不小心踢到尸身被绊住腿脚,她身子一歪,不可控地扑倒在地。   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赶忙爬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个硬邦邦的类似于石块的东西。   摊开掌心一看,是一节泛着森森冷光的白骨。   温娴浑身一抖,止不住啊的一声惨叫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算是发现了,只要男女主合体完(对对对,就是那个意思),之中必有一人要受伤?!   上次是阿娴,这次是阿辞……   这两人是有些什么bug在身上的吧~   得出结论,男人还是应该护好自己的下半身,害人又害己啊!!   辞:以后我是不会轻易亮 | 枪了,你们也别想 第六十三章   同时俯趴在腐尸身上啃肉的乌鸦受惊盘旋而上, 乌泱泱大片很快便遮住了半个天空。   第五辞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是烧糊涂了吧, 他想。   温娴怎么可能会来这个地方,这个连他都嫌晦气的脏污之地。   前后左右皆是腐烂发臭的男女尸骨,他躺了不过两日, 便已经吐得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后背的伤口已经感染流出脓水, 第五辞烧得昏天黑地时, 也有过幻想温娴会在某一刻赶过来找他。   他想她来, 却也不愿她来。   他突然有些贪心地盼望着,要是能在死前再看她一眼就好了。   只一眼,就足够了。   ……   温娴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后退一步又踩到半截腿骨,她捂住嘴巴竭力隐忍着尖叫, 瞪大了眸子, 任由泪水簌簌往颊边流淌。   乱葬岗,所有死的, 病的, 亦或者是半死不活的, 全部堆放在这里, 死人化作白骨,活人则只能生生等死。   温娴不知道自己是怀揣着怎样的勇气踏入这里, 前路未卜, 她甚至连第五辞的方位都不知道, 偌大的地界, 她又该去何处寻人。   直至身边传来细微的呻·吟声,饱受痛苦尚余下一口气的男人挣扎着爬起, 抓住温娴的脚腕,一抬头,露出一张惨白凹陷,眼睛瞪得浑圆的大脸。   温娴掩嘴惊呼,哭泣着瞬间弹跳开,刹那间,心跳如擂鼓,周身被无尽的恐惧所包围。   她捡起一根枯枝给自己壮胆,顺便大声喊着第五辞的名字。   一路不停往前走,碰到人堆的时候,她会弯下腰拿枯枝去碰那些人的头发,没看到熟悉的面容,则会继续前往下个地方寻找。   奔波了这么久,不管是跑的还是吓的,浑身都已出了不少的汗,但被尸人堆里的阴气一熏,不觉得凉爽,反倒激起胳膊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温娴搓搓臂膀,哑着嗓音继续喊:“阿辞,你在吗?”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轮呼啸而过的北风,黄沙漫天吹起,温娴抬手遮挡,待适应过后睁开眼,忽见右前侧有一不明物体正在缓慢移动。   隔得有些远,只能看见一截破烂的衣袍,被风吹得鼓鼓囊囊,身形修长,约摸是个还有些意识的……男人。   温娴站在原地有些不敢动,看那人爬起来又倒下,倒下后又爬起,如此循环往复,目标似乎是冲着自己而来。   她本是感性占于上风,恐惧多过理智,可此时不知为何却像是被定在了地上,手动不得,脚也迈不出,只剩下一双咕噜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対方。   而后情绪使然,推动着她朝那边慢慢挪步,対面那人似乎力气耗尽,没再动弹,只是仰面躺在原地,没了意识。   温娴用枯枝戳戳他的肩头。   没反应。   她正要收回手,対方却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抓住那根枯枝干,把它往自己跟前一拽。   温娴就这么直挺挺往前栽去,然后跌坐在面前之人的腿上。   黑暗中任何感官都会被无限放大,类似于这种亲密无间的触碰,她的手刚好贴在了他的腿骨上,那里有一圈分外硌手的狰狞伤疤。   温娴记得,某人被玄铁锁住脚踝,受伤的位置正好就是这里。   刹那间,惊喜之感,怜惜之情,所有的情绪装满胸口,像是急于宣泄,温娴只觉得全身都要膨胀了。   她跌撞着去扒面前之人的头发,撩开那一缕缕打结的发丝,手刚抚上他的额头就被一股惊人的热度烫得收回了手。   “阿辞……阿辞……”温娴哽咽着声音说不出话来,来来去去,她的嘴里只能叫着他的名字。   “怎么会弄成这样?”她继续去检查他身上的伤势,大疤盖小疤,小疤套大疤,指尖顺着后颈滑过腰背,所碰之处,竟无一块完好的地方。   “我带你回去。”   哭过之后,擦干眼泪,温娴背対着第五辞而坐,拾过他的双手,环在自己的颈上,一点点奋力站起,想要驮着他出去。   可她单人的力量实在太薄弱,试过多次,都没能把第五辞拉扯起来。   后来,温娴已然累得直不起腰,双眼迷离,无助地盯着地面。   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同时扭头去看背上的第五辞,摸摸他的眼睛,才发现他已经昏睡过去了。   温娴只得咬牙再试一次,用尽毕生气力,将第五辞驮在背上。   第五辞个子高,人也重,压得温娴整个人都折成了痛苦的弧度,她的眼睛対着地面,只能看见脚边三步路,幸得记忆并没有偏差,她凭着初来的印象,竭力隐忍,要带他回家。   这条路方才走过时,心中只有恐惧和畏怕,但现在得偿所愿,心里反而觉得安定且踏实。   她从未有过哪一次,像这般,即便拥有极度的痛苦,却还是甘之如饴。   出了这座乱葬岗,温娴打量着回去的方位,确定了行进的路线,才刚走没几步,就听远处传来阵阵杂乱的车轮声。   她看不清路况,只听得这轮子停在自己身边,然后有人跑过来搭了把手,接过她背上的第五辞。   如山般的重负一下子解脱后,温娴顺着惯性跌向前方,地上的砾石尖锐,扎进她的手心,温娴感觉不到痛,拍了拍手,继续站起来。   那边伽兰扶着第五辞已经走远,温娴赶过去从她手里分得一半的重量。   两人合力,把第五辞安置在板车上。   有了简易的代步工具,温娴便也不再想着回去,与伽兰比划了半天,问及最近的医馆,匆匆又要赶着过去。   附近有个不大的镇子,离这儿最多只有一日的路程,现在天还没有大亮,若是走得快,应该能在日落之前到达。   温娴将绳子往自己身前一捆,扎得紧紧实实,不待停下来喘口气,又哼哧哼哧地往前赶,伽兰跟在后面帮忙推,两个女儿家,一前一后,护送第五辞去就医。   板车的构造还没有牛车来得舒适,第五辞在摇晃中清醒,甫一睁眼,就看到温娴颤巍的背影。   他叹了口气,无声地红了眼眶。   打从温娴一路跟到西北开始,自己带给她的除了无休止的麻烦,便就只剩下那么一丁点儿的温情了。   ——   赶在傍晚时分,三人终于抵达了大漠边陲小镇。   西北天黑的较晚,街巷许多店铺还未关门,温娴顺利找到一家尚在营业的小医馆。   她把板车停放在门口,擦擦下颌的汗液,提起裙摆走了进去。   里头人员不多,有些冷清,伙计坐在角落捣药,白胡子老大夫则躺在摇椅中,悠哉悠哉哼着小曲儿。   看见温娴,他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什么病?”   温娴说不上来,只比划了一些手势,完了担忧道:“就在外头,您给看看……”   话还没说完,大夫就不耐地摆摆手:“行了,抬进来吧。”   温娴复又出门,与伽兰一起,将第五辞搀了进去。   屋内屏风后有两张软榻,温娴本想先把第五辞安置在榻上,等他缓和一下,舒服些,再来让大夫问诊。   可先前还是和颜的老大夫,一见第五辞浑身脏污的模样,募地就变了脸色,说什么都不肯让他上榻。   “诶诶诶,别放那儿。”他指着另外一处地方,说:“这儿来,别给我弄脏了,待会还有患者要用。”   温娴讪讪一笑:“大夫,我们也是病患。”她搀着第五辞换了个地方躺下,条件简陋,只能就此先将就着。   老大夫看看第五辞,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娴,眼神有些微妙,问道:“这是你什么人?”   温娴坐下来,语气轻轻,回应道:“是我丈夫。”   老大夫了然地点点头,没说什么,屈指往第五辞脉上探去,随后捻须沉思,停顿了许久,才收回手,斜睨了一眼衣着寒酸又满身狼狈的三人,竖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数,不咸不淡地说道:   “保守估计,至少得需要八两银子,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你们承担得起么?”   说完他也没有继续要替第五辞检查,就这么靠着椅背,一面捧着茶水,一面等着温娴的回应。   温娴无暇顾及他话里的轻视,只听有法子可治,眼睛瞬间就亮了,欢喜道:“能的,八两我们出得起,只要能治,多少钱都行。”   “出得起?”大夫听后立马就笑了,“小娘子可别小看这八两银子,那也是普通人家不吃不喝攒好些日子才凑得齐的,你如今这般,又能拿出来多少钱。”   大夫的话一针见血,只要拿不出钱那就甭想治病,想要治病那就得先拿出银子,而温娴出来得匆忙,根本就没带多少银两,翻遍全身,只掏出了五个铜板,摆在桌上,逗得大夫更乐了。   她有些不安地捏紧了衣角,几近央求地说道:“大夫你给宽限几日……”顿了顿,她又改口:“不,就一日,先让他在您这儿治病,我马上就回家去拿钱,保证明日送到,绝不赖账。”   大夫已然不吃这一套,脸色微沉,再也没了之前的好脾气,扬言就要打发三人出去:“这儿不是善堂,三两句话就能讨个设施,我是生意人,不做亏本的买卖。”   温娴护着第五辞,展臂挡在他身前,红着眼睛与大夫商量:“我有钱的,只要你能治好他的病,我双倍诊金付给你。”   大夫好笑地冷哼一声,没理,转身去招呼新来的病人。   第五辞似是察觉到了温娴的情绪,睁开眼,去拉她的手,摇头说:“算了吧,我们先回去。”   他的脸色很差,冷汗涔涔往下淌,人都已经烧糊涂了,却还是笑着来安慰温娴。   “没事的,我一点事都没有。”   温娴低低跟着哭,接着跟过去再次央求:   “大夫您先给他开服药,至少得先退了烧,剩下的我会想办法,钱我一会儿就给您拿来。”   大夫一挥手,不耐道:“走走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温娴被甩得后退两步,幸得伽兰扶住她的后腰,才没狼狈地摔到地上。   她也是没法了,这家不行就换一家,费劲把第五辞往背上一扛,拖着他上板车,准备再去下一家医馆。   伽兰跟着她走了一段距离,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停住脚步,拍了拍温娴的肩。   温娴扭头,虚弱地一笑:“怎么了?”   伽兰兴奋地比划着,手指向村子的方向,发出一个音:“回……”   误以为她是惦记着家里,温娴摇头,暂时拒绝要陪同她折返回去:“不回,我还得陪着他找大夫,耽搁不得。”   伽兰看着她走远,跺跺脚,却还是转身跑开了。 第六十四章   没了伽兰的帮衬, 温娴走得分外吃力,在数次险些将第五辞弄翻后,她找到了一家门面装潢都极为雅致的大医馆。   温娴总算松了口气, 但还没停下脚步,进门问问情况,就被打里而出的伙计吆喝着往外赶。   “忙不过来了, 去下一家。”   她不明所以, 焦急问:“为何, 行医者, 治病救人本就是职责所在……”   伙计垂头丧气,连连叹息:“昨儿打了仗,又送来一批受伤的士兵,里头泱泱一片全是人,坐诊的大夫忙不过来, 你要是急得慌, 就去下家再看看,咱们这里实在照顾不上了。”   说完有人唤着要帮忙, 伙计吆喝一声就又跑开了。   年年征战, 死伤过半, 城中大部分医馆都被征用, 充做了临时救治之所,百姓要想抓药, 要么等, 要么忍。   温娴不愿成为其中之一, 背负着第五辞半条命, 再难也要碰碰运气。   一路走,一路打听, 半个镇子都要走到尽头,她终于找到了那家乡亲们口口称颂的医馆铺子。   温娴停下步子,站在街边,观望了一瞬。   医馆不大,隐于闹市深处,门头略旧,店前连个招牌都没有,若不是透过窗纸依稀可见里头人影,温娴都要觉得自己找错地方了。   被人连拒两回,她有些怯场,只好立在门口,谨慎地问了一句:“大夫,能给治病么?”   话音刚落,一个模样俊朗的药童闻讯而出,拍着胸脯自信道:“当然,你且进来瞧瞧。”   温娴面上一喜,莞尔笑道:“那麻烦小郎君过来帮个忙,我这儿的病人不太方便下地。”   药童扭头看了过来,哎哟一声,又折返回去,喊了人出来帮忙,把第五辞小心拖拽进屋。   医馆的大夫是位年轻的妇人,此刻正立在诊台后清点药材,见到这番阵仗,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放下手里账簿,焦急地走过来。   “什么情况。”   温娴简单叙述了一遍第五辞的伤势,两眼汪汪,近乎哀求,梨花带雨的模样任谁看了不得说上一句心疼。   大夫点点头,差人把第五辞扶上榻,先是照例诊脉,再用剪子将他身上多余的衣裳一一除去,直至整个后背裸露出来,大大小小的鞭痕,让见惯了场面的大夫都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温娴的心跟着揪在了一块儿,抹去眼角的盈泪,颤声问:“大夫,可还好?”   “有点麻烦。”   温娴扑簌着眼睫,难过了一瞬,而后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这可如何是好。”   “但也并非无药可救。”大夫好笑地看着她,安慰说:“我先开服方子,止住他的高烧,剩下的就慢慢调理,不过少不得要留下些疤痕,男人嘛,想来也是无大碍的。”   温娴破涕而笑:“有劳了。”   “不过是医者的本分而已。”大夫顺势拍拍她的肩,却不知拉扯到温娴的何处,引得她难耐地“嘶”了一声。   大夫狐疑,习惯成自然,想掀开她的衣襟检查。   温娴后退半步,拉开与对方的距离,只道:“无事。”她忽地又想起诊金,甚是不安地问道:“我暂时还拿不出银子,您看能不能宽限些时间,我明日回家,去取些来。”   “人命关天的时候,钱财之事就先暂且放一边吧。”大夫倒是很能理解两人如今的处境,瞥了一眼第五辞,冲着温娴颔首,“去看看,趁他现在还有些意识。”   温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第五辞已然转醒,半睁着眼,正被两个药童按住上身,强行擦洗。   一小会儿的时间,盆里的热水就已变成了深褐色。   第五辞还在挣扎,估计有些不适,温娴走过去接手,轻声道:“我来吧。”   两个药童互相对视一眼,慢慢起身让座。   第五辞艰难地转过头,支起上半身,想要坐起来。   温娴一把将他按回榻上,第五辞懵了一瞬,复又趴在枕上,眼神迷离,面色酡红。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他喘着粗气说:“因为我,又一次打搅你平静的生活了……”   温娴指尖贴近他的嘴,第五辞想说的话骤然憋回了喉咙,他神色怏怏,无法开口,只能闭上眼,无声地坠下一滴泪,顺着鼻梁滑入嘴里,苦到人心肝发颤。   “好好的,没事的。”温娴掰开他的手掌,又打来一盆清水,拧干帕子,一点一点去擦拭他指间的污垢,然后是臂膀,腰腹……   等约摸收拾好,那边的药也煎齐了,温娴慢慢搅拌去了去热度,喂着第五辞喝了下去。   他竟也意外地听话,喝了药就闭眼睡,一点都不给温娴添麻烦。   就是高热始终不退,人瞧着也虚弱,温娴不停地帮他换着额上的巾子,外加喂了两帖药,到了后半夜,总算是稳定了不少。   她也疲惫极了,可还是忍着困意,牢牢盯着面前的第五辞,然后用温水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擦身。   过了一宿,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五辞的烧总算退了,他也彻底熬过去了。   大夫于晨时过来检查他的伤势,犹豫之后还是决定缓缓再治,第五辞有些发虚,经不起折腾,稍有不慎,极可能在动刀时晕厥过去。   “再熬两副药喝着,等补充了体力,剩下的慢慢来。”   温娴有些犹豫,第五辞却是斩钉截铁地强调道:   “我受得住,大夫只管动手即可。”   “小郎君怕是不清楚,咱们这等偏僻地方,麻沸散可是个稀罕物。”大夫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番,“这些日子打仗伤亡多,好的药材全都充入了军中,你若是一味坚持,可能会吃着苦头。”   “无碍。”第五辞骨头硬,脾气更硬,“死人堆里趟过一回,开刀我也是不怕的。”   大夫叹息一声,说:“好。”   反正人家都不介意,她又何必跟着强求,叫药童搬来药箱,取出一应的工具,摊开来摆放在身边。   一卷白绸布包裹着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刀刃,大夫选了针,刃刀,镊子各三把,分别放于油灯上慢慢炙烤。   温娴看着有些发怵,趁大夫动手之前,插话道:“要不再等等……”   第五辞笑着打断她说:“男子汉大丈夫,掉脑袋都不带皱眉的,还怕动这两下刀子不成,我没事。”   温娴自然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找到一块干净的布巾,塞进他的手心,说:“疼你就咬着。”   不过她也确实小看了第五辞的耐劲儿,这个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少年郎,遇事只会硬抗,绝不会嚷嚷半声。   第五辞受的是军规四十道鞭刑,放在常人身上几乎熬不过刑罚结束,他却硬生生挺到了第二日还去上工,最后只因受尽了劳累,这才发烧昏迷被人扔去了乱葬岗。   他的背部布满了伤痕,有些红肿,有些已经溃烂,肿块鼓得老高,溃烂的皮肤边缘更是裹着数个脓包,正在不停地往外渗着暗黄色的汁液。   整片裸背,血肉翻飞,竟瞧不出一块完好的地方。   温娴捂住嘴巴,抑制喉咙深处的惊叫,看大夫拿起银针挑开淤血,一点点放出里头的脓水,再用平滑的刃刀割去肌肤溃烂之处的表皮,最后用镊子小心夹除淤血外围的腐肉……   大夫行医多年,治过病人无数,处理起这些外伤几乎是信手拈来,但她鲜少见能第五辞这般淡然之人,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夸赞道:“原是我方才小瞧了郎君。”   温娴就蹲在榻边,与第五辞隔着咫尺的距离,见他汗出得厉害,又实在没力气开口,故而替他回道:“还是多亏了大夫医术精湛。”   大夫笑笑没说话,慢条斯理替第五辞撒上金疮药粉,最后缠上干净的布条。   整个过程极其磨人,耗时一个时辰之久。   “伤口碰不得水,若是发痒也不能用手去挠,切记勿要用力,能多躺着就尽量不要下地活动。”   大夫声声叮嘱完,揉了揉疲倦的眉心,转回诊台继续拟写方子。   夜色已深,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得隔壁院落几道急促的争执声和炉子上熬煮的沸水咕噜咕噜冒着的气泡音。   温娴起身出去,再次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盆干净的热水,她刚把盆放在地上,第五辞便反握住她的手,“你也歇会儿吧。”   “不必再为我操心了。”他挪动着身子想要往里靠,这巴掌大的地方,不过一动便蹭到了墙。   温娴摇头,侧坐在榻边,去翻看他后背的伤势,见没有渗血,才无奈地说道:“你若是能早些痊愈,我便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那当然能啊。”第五辞兴奋地探头,嘴角上扬,全然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有娘子在榻边细心照佛,加之我这胜人的体力,不出十日,我便能够行动自如,届时痊愈,怎么着也能大战个三百回合。”   某人自信,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逞逞口舌之快,温娴嗔他一眼,没好气道:“省点力气吧,你如今可是连喝水还得靠我喂呢。”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第五辞男人的自尊受到极大的打击,暗骂一句自己窝囊,咬牙叹了口气,无声又倒回原处。   店内愈发变得静谧,温娴拧干帕子的手劲也不自觉地开始放缓。   过了没一会儿,有药童搬来一扇屏风,彻底隔绝了两人与外界的距离。   温娴把水盆端走,将油灯摆放在稍远的地方,待室内的余光更柔和一些,才重新坐回榻前,双脚并拢,手肘搭于膝盖,托腮望着墙壁出神。   可坚持了没多久,头便受不住困意耸拉下去。   正是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咚咚咚”三道叩门声响起。   店内众人皆是一怔。   温娴也跟着往门口望去,眼神清明,哪里还有方才的倦意。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一个永远在挨打的神奇美男子。 第六十五章   屏风后晃动着一具模糊的身影, 不太真切,依体型来辨,应当是个女子。   只见其人, 却不闻其声。   大夫问了好几个问题,她都摇头晃脑没做回答,温娴淡淡瞧了一会儿, 没太上心, 转头继续会周公。   可她刚把眼睛闭上, 就又听到一堆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满屋子乱窜,不知是在找何物。   接着屏风被人移开,从外探出个脑袋,看到角落的两人,惊喜地“诶诶”唤了两声。   温娴揉揉额角, 站起, 甫一抬头,便対上対方莹润的眼眸。   方才的疲倦一扫而光。   “伽兰?”温娴喜出望外, “你怎么过来了。”   伽兰跑得满头大汗, 头发也乱了, 顾不上整理, 匆忙从胸前解下包袱,塞到温娴怀中。   “钱……看、看……”她磕巴地说道。   温娴被这举动弄得怔了一瞬, 但是很快反应过来, 翻开包袱一瞧, 里头物件甚是熟悉, 她从京城背过来的东西全部都搜罗在了一起,包括钱袋子。   原来她都明白, 之所以行色匆匆,是为了跑回家替她取银子。   温娴感动到鼻酸,喃喃低语:“多谢。”   然而还没等到她想再说其他,伽兰就已迈开腿脚,又跑了回去。   温娴跟着追出店外,只看见她拖着板车艰难前行的背影。   ——   第五辞是被营地扔出来的,因祸得福,反而脱离民夫的身份,重新拥有了自由,温娴为了照顾他,自是不便再回村里。   如今两人都没有地方可去,但得大夫好心收留,能够暂时待在店内。   医馆看着不大,实则内里别有洞天,布局结构倒是与中原相似,前是店后是坊,前头给人看病,后院则用于储物和住房。   大夫是个心善的女子,可温娴却不好平白收下这份善意,只要了最偏的一间柴房,另付三倍的诊金,拎包住了下来。   第五辞也不嫌弃地方差,欢天喜地跟着过来要帮温娴搬“家”。   柴房只有一张木板床,温娴拾掇出来预备留给第五辞,褥子都已经铺好,某人却昂着脖子死活也不肯上床。   “夫妻本就是一体,同榻而眠那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现在好不容易能待一起了,结果你却让我独守空床,传出去我这脸还要不要了。”   第五辞藏着什么样的心思温娴岂能不知,他一向单纯,行事也没个把门,温娴却不想跟着他胡闹,随口淡淡道:“这里没人认识你,你的脸暂时还丢不出国门。”   她自顾收拾东西,只消片刻便把第五辞晾在别处。   “那你睡哪儿啊?”第五辞跟在她身后,一边探头一边问。   “打地铺。”温娴蹲下身,竟就真的收拾起了草垛,打算睡在地上。   第五辞眼睛都快瞪直了,不由分说抢下温娴手里的干草,扬手掷到窗外,咬牙说:“我不同意。”   他是真的急了,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楼着温娴把她按在床边,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好歹也是个男人,虽然脾气差了点,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点还是明白的,你一个女儿家,身娇体弱又不耐寒,若是为此染上病,我可真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温娴笑笑,戳着他的脸:“你不是平日里常说,英雄不论出身,万事不分男女么,怎么这个时候又纠结起性别来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第五辞嘟囔着没有直言,“别人我可以不管,但这事你得听我的。”   温娴说不过他,拾起干草往角落走,可她动一下,第五辞就挡一下。   仗着腿长,可劲儿地捣乱。   温娴气鼓鼓地看着他,后者却气定神闲地吹起了口哨。   最后好说歹说,还是由温娴爬上了那张木板床,第五辞蜷了两堆草垛,睡在地上。   晚膳过后,温娴给第五辞换上新的绷带,把他那一头打结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瞧着实在有个人样,才放心地收回手。   身下的木床老得已经掉屑了,温娴盘腿坐在上面,屏住呼吸不敢晃动半分。   她把包袱展开慢慢清点里头的东西,然后又把银子摊开摆在自己跟前,欣赏完还不够,又一个一个来回数了两遍,最后含笑放进钱袋里。   第五辞睡在温娴的脚边,一直侧身默默注视着那边的动静,见她这幅小鸡护食的谨慎模样,不禁暗笑:“你如今这是怎得了,也变成财迷了。”   温娴把包袱捆好,放置在床头,合衣就这么枕了上去,掰着手指头开始计算今后的开销。   “等你身上伤好全,我们还得去另外租个房子,过日子用到钱的地方多,以后的花销可不少,你只知其外,不知其内,哪里能明白这些。”   温娴一桩桩梳理完,闭眼沉浸在対未来的幻想中。   第五辞听着有些羞愧:“养家的事情由我来就好了,我能赚钱,不会让你跟着我吃苦的。”   “我不怕吃苦。”温娴笑盈盈道:“打从踏入西北的第一日起,我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是苦是累都得自己受着,再难我都不怕。”   “而且有你在身边,怎么会舍得让我吃苦呢。”她眨眨眼睛,欢喜道:“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更自在了,比从前过得每一天都还要自在。”   第五辞猝不及防,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忍不住翻身爬起,凑到温娴跟前,不顾她的阻挠,强行钻进了被窝。   老掉牙的木板床,一时有些难以承受两人的重量,在第五辞扭动着屁股贴近温娴时,床腿发出吱呀一声脆响。   两人皆是一愣,不敢再动。   温娴推搡着第五辞的胸膛,想让他下去,但这人身形坚硬如铁,任她如何扑腾,他就是不为所动。   温娴没辙,决定不再理他,退出第五辞的怀抱,想从他身上跨过去。   可她一动,这木床咿呀又晃动起来。   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一丝的……不対劲。   温娴陡然顿住,第五辞趁机用脚勾住她的膝弯,迫使温娴失去平衡,摇晃着身子,朝前扑去。   他再利落翻身,大掌扶住温娴的细腰,往自己怀里一带,双双滚进床铺内侧。   一切看似完美,然而身下的木床却禁不住这般戏弄,残喘了不过半瞬,便垮下一截床腿。   事情朝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温娴还未想出挽救之法,就听“咚”的一声闷响。   床塌了……   这回是真的塌了,从床腿到床身,半张床都垮塌下去。   温娴的惊呼隐没在重重木屑中,她呛了一嘴的灰,却在下坠的瞬间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第五辞在最后一刻护住她,以身为肉盾,挡在下面。   他背部抵着坚硬的木板,胸前还趴着惊魂未定的温娴,在巨大的冲击下,身体遭受了堪比撕裂的疼痛。   第五辞知道他的伤口已经裂开了。   “没事没事。”他拍拍温娴的后背,小声安慰着。   温娴瑟瑟缩在一团,被这阵势吓得好半天没回过神,直至听见第五辞的声音,她才抬起头,鼻尖染了一抹黑灰,像是一只受惊的大眼萌兔。   “这下没得睡了。”温娴瘪嘴惋惜道。   第五辞伸手往她头顶胡乱薅了一把,想逗逗她来缓解一下沉闷的气氛,可喉间突然涌上一股痒意,他偏过头,低咳一声,却拉扯起后背的伤,疼得他募地变了脸色。   “怎得了?”温娴俯下身去替他顺气,手刚探上里衣,便摸到一手的濡湿,黏黏的,还有些腥味。   温娴悬着的那颗心复又提了上来:“你流血了?”   第五辞哑着嗓子回:“我没事……”   话还没说完,就见温娴飞速跑了出去,接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大夫和药童就全来了。   他此时还半条腿还卡在床缝之间,几双眼睛齐唰唰地扫了过来。   第五辞顿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夫走近,先是观察了一番第五辞后背的伤势,同时又瞥了一眼面前的残局,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淡笑道:“没什么大碍,伤口崩裂,有些渗血,待重新上点药,包扎一下便无事了。”   第五辞也不是不知自己身体的异样,准备打个哈哈蒙混过去,却被温娴出声抢先道:“那就有劳大夫了。”   他一噎,堪堪闭上了嘴。   药童蹲下身帮他把卡住的腿□□,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不敢变现得太过明显,捂住嘴巴,龇着一口白牙哈哈笑着跑开了。   第五辞跛着脚,由温娴扶他去到诊室换药,等一切收拾妥当,外头天色已经初亮。   反正如今也没地方可睡,温娴琢磨着要去镇上找间房子,看能不能便宜一点租下来,既是给两人一个归宿,也方便她能好好照顾第五辞。   第五辞耐不住寂寞,自告奋勇领下了这桩差事,可他脾气大,嘴也不甜,対此一概都不熟悉,才出去没两天,就碰得一鼻子的灰。   两人只好再次借宿在医馆内,温娴帮着大夫分拣药材,第五辞则负责里外的洗洗刷刷。   慢慢的,大夫也知晓了他们俩的打算,随口问了一嘴:“找个房子可不容易,你俩有些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温娴从忙碌中抬起头,将滑落在小臂的袖子往上翻了两圈,思索了一会,笑道:“没什么要求,就是屋子亮堂一点,能有个小院,离闹市远些,方便得个清净……”顿了顿,她又补充说:“如果可以能再加一间小书房,我便是会更开心了。”   大夫见温娴确有定居之意,又怜惜她年纪小,恐会受到外头地蛇的哄骗,不自觉地跟着心里一紧,低头拨动两下算盘,等理完账,抿唇说:“我帮你留意看看。”   温娴浅浅道:“好。”   不过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够完成,她没报多少希望,秉承着顺其自然的心情,慢慢找,慢慢选,尽量挑得一处优质的屋子来。   第五辞跑得最勤,将温娴列下的要求一一记在心里,与老乡磨破了嘴皮子,后终不负所望,觅得一处地段位置极佳,又自带桌椅器具的小院落,因久不为人所住,所以租金甚是便宜。   两人从医馆搬出来的这天,手里只挎了一个小包袱,东西虽少,心情却很澎湃。   第五辞牵着温娴的手推开屋子外围院落的栅栏,带她在四周转悠一圈,最后立在房门前,深情地凝望着她,说:   “阿娴,我们有个家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任何人都有可能塌房,但第五辞绝不会塌房!   他只会塌床…… 第六十六章   温娴侧头, 撞进他明澈的深眸里,里头盛满了春日扬扬余晖。   历经家破,牢狱, 流放和欺辱,从云端跌入淤泥,他身上的朝气与自信也未曾削弱半分。   温娴把头靠在第五辞的肩上, 轻轻说:   “我会陪着你的。”   第五辞一掌抚上温娴的后脑, 好笑地睨她一眼, 戏谑道:“又来什么煽情戏码。”   然后他将臂弯上挂着的包袱递给温娴, 撸起袖子作势要干场大事:“你先好好待着,我这就去收拾屋子。”   温娴跟着上前,担忧地问道:“我帮你吧?”第五辞笨手笨脚的,她实在有些畏怕。   “不用。”第五辞摆手拒绝,“这活儿就得男人来干, 你且静静候着, 别让尘灰脏了脸。”   “那也行。”温娴拗不过他,独自走到一旁, 搬个凳子坐到院里, 撑腮看着第五辞忙碌。   别的不说, 他执行任务的能力确实胜于常人, 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这些,扫尘除灰, 打水擦地, 桩桩件件, 做起来竟也有模有样得很。   温娴的目光随着第五辞的身影移动, 看他忙进忙出,脚不沾地, 虽有些心疼,但更多的还是欣慰。   得意于自己□□出来的好丈夫,哪怕从前再蛮横霸道,如今也得乖乖听话刷地板了。   温娴指着灶房,提醒他说:“台面也要擦干净。”   第五辞头也没回,扬声道:“知道了。”   可他究竟有没有做,温娴不知道,只见着第五辞打眼前呼啸而过,刚出屋门又咻的一下跑进去,紧接着屋里传来叮叮当当小锤敲击硬物的声音。   温娴进去一看,才发现第五辞正单膝跪在床沿,屁股撅起,上半身朝里,费劲地把头往床底探去,温娴再靠近了些许,又见他手里还拿着一柄小铜锤,沿着床板一路敲敲打打,发出了与方才相似的动静声。   “你这是……”她不禁问道,“在做什么啊。”   第五辞轻笑:“我检查一下这床结不结实,未雨绸缪,防止它半夜垮塌,把你我埋了进去。”   温娴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看着这床,又想起医馆的柴房,心里跟着一紧。   这得多大的力道才能把床给弄塌啊……   第五辞这边检查完,算是没瞧见何处有异样,满意地支起身,拍去衣服上的灰尘,自顾自说:   “过两日,我去弄张纱幔,就搭在床沿四角,布置得漂亮些,让你也能睡得舒坦。”   温娴摇头:“不用那么麻烦,现在比不得从前,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那可不行。”第五辞态度强硬,“让你留在西北跟我受苦已经算是我最大的让步了,若再在生活上委屈了你,我便是真的要过意不去了。”   温娴踌躇不决,还是纠结于这恼人的世道,担忧说:“边境不太平,近来又时常打仗,衣食紧缺,哪里还能找到这些精致的好东西。”   第五辞想摸摸头安慰她一番,又看自己满手的脏污,叹了口气,说:“以后的事我来想办法,总不会叫你还来操心生计之事。”   “那……好吧。”温娴没再多说,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问他:“你饿不饿?”   两人磨蹭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时间已近晌午,怎么着都得先把饭食解决了。   劳累了大半日,第五辞腹中早已变得空荡,经温娴提醒,更觉饥饿不堪,可环顾四周,屋内并无吃食可以裹腹,厨房甚至连米都没有。   第五辞苦笑:“还说不让你受委屈,结果连顿饭都吃不上。”   他一拍额头,作势要往外走:“我去找邻居借点粮食。”   温娴拉住他:“还有碗筷,干柴……难道都要跟人家借么?”   这问题倒是把人难住了,第五辞不知所措地问:“那怎么办啊?”   “当然要好好购置一番了。”温娴翻出钱袋,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还算满意,笑着说:“走吧,陪我去集市上逛逛,先吃饭,再顺便挑一挑东西,今日赶巧,可以一起置办回来。”   “那行啊。”第五辞答应得很是痛快,奈何才走不过半个时辰,他便丧失斗志,彻底焉了。   陪女人逛街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比在军营里耍刀还要痛苦十倍。   第五辞实打实地成了一位工具人,大包小包扛了无数,却依旧挡不住温娴那颗狂热的购物之欲。   两人逛了足有大半日,在第五辞精疲力竭,累到快要虚脱之时,温娴终于止步喊停了。   “好像差不多了,剩下的我们明天再看吧。”   “成成成。”第五辞点头如捣蒜,一听这话瞬间恢复了元气,但又怕温娴反悔,他抢先走在前头,腿脚竟比出门那时还利索了不少。   西北物资一向紧缺,镇子上能买到的东西少之又少,这趟出来虽是耗时已久,但拼拼凑凑也勉强购置完了所需的东西。   温娴琢磨着后续的规划,一路绷紧了心弦,等回到居住的地方,才发现院子外头围了好些生人。   第五辞居于正中,被几位大娘拉着叙家常,见着温娴过来,频频朝她挤眉弄眼,发出类似求救的讯号。   温娴稍稍走近,只听翻来覆去的几句八卦声。   “小郎君年岁几何啊,哪里人氏,可有娶妻……”   她在一旁乐于看这个热闹,见第五辞吃瘪,笑得比谁都灿烂。   第五辞应付完这群热情的大娘,便见温娴站在対面,暗自偷笑,不为所动,他无奈地睨她一眼:“还不过来。”   几位大娘面面相觑,不知二人的关系,睁着大眼问:“这是作甚?”   第五辞笑得自信张扬,搂住温娴的腰身,轻轻一带,将她大方展示在众人面前。   “在下不才,已有妻室,既是无名之辈,便也就不劳各位婶子们费心了。”   温娴被他逗得脸红,大娘们来回相看数眼,终是明白闹了个乌龙,改口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推搡着离去。   大伙儿都是附近的住户,街坊邻里的,难免会比较热情,只听说了今日有人搬来,就已耐不住性子,跑上门来打探情况。   边境穷苦,可百姓却很淳朴,还不等两人开口,便主动上门要来帮忙收拾屋子,临走前,又留下瓜果蔬菜若干。   温娴清点着婶子们送来的口粮,挑出今晚所需要的食材,让第五辞打水清洗,自己则坐在灶前,翻起菜谱,学习如何庖厨做饭。   比起第五辞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温娴好歹有过进厨房的经验,手艺算不上多精,但至少能把食物烹熟,如今这般田地,有吃有住就是福气,两人都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対此刻的境况已然相当满意。   温娴把削过皮的茄子放入蒸笼中,在锅底加满水,盖上锅盖,转身走去案前切葱蒜。   第五辞在灶前烧火,盯着洞口无所事事地抠手心,又怕火势不够旺,死命地往里添柴,一边探头朝锅里打望,一边捂嘴问:“够了没?火旺不旺?”   温娴忙着拌调料,没空去看锅中的沸水,随口答道:“不够,再添点。”   很快,厨房就弥漫着浓重的烟火气,第五辞哼哧哼哧添得无比快活,等温娴闻着气味察觉到不対劲时,他已被烟熏得面目全非。   温娴噗嗤一声便笑了。   第五辞狼狈得要死,整张脸乌漆嘛黑,不睁眼只能看见一口白牙,他此刻也没搞清楚状况,喃喃还问:“这下够了吗?”   “当然……”为避免第五辞“再下毒手”,温娴当即阻止他继续伸往灶洞的手。   不过为时已晚,兴致上头的第五辞已然听不进去任何话,强行又塞了一捆柴火进去,结果因为烟雾太大,他没看清洞里是何情况,一把将柴戳到了锅底。   大铁锅忽地腾空而起,在空中自由翻滚半个圈,然后稳稳当当扣在地上。   温娴:“……”   第五辞:“……”   两人都傻眼了,盯着那口铁锅,彼此无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经过好长一番思想斗争,第五辞决定率先打破尴尬,但一出口,就又把温娴雷得外焦里嫩。   “那个……有没有什么菜是不用锅也可以做的啊?”   温娴无奈:“外面的菜,就不用家里的锅做。”   说完第五辞便红了脸,不过因为糊了灰,倒不容易看到他的窘迫。   见温娴要动手收拾残局,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抢着自己干活儿。   “我来我来,你好好休息,这些就别碰了。”   温娴不甚放心,纠结道:“你确定可以吗?”大少爷,您可别再闯祸了。   第五辞拍着胸脯拿生命做保证,肯定道:“放心,我定给你收拾得妥妥帖帖,比从前还干净。”   边说边推着温娴出去,第五辞挥起扫把开始扫除了。   温娴趴在窗边观望了小会儿,确定他没有做任何奇怪的事情后,才放心地出了门。   傍晚天还没有全黑,部分商铺已经燃起了灯笼,温娴找到一家快打烊的摊子,打包了两份混沌,赶回家时,第五辞正坐在院里刷锅底。   温娴招呼他进屋吃饭,第五辞犹豫了半瞬,还是决定先去洗个澡。   没锅烧不了热水,第五辞从井里打了凉水,将就着冲了一下身子。   回到桌前,他有些不大好意思去看温娴,低头戳着碗里的混沌,吞吞吐吐话都说不利索:“我好像还挺笨的,是不是老给你惹祸啊。”   温娴低头一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又不能打击第五辞的自信,含糊夸赞道:“由奢入俭难,你能做到这般,已经很好了。”她笑得温柔,“真的很好很好了。”   第五辞更加愧疚不安:“那我以后多学着点,你就在家休息,这些事交给我好了。”   “做饭也要交给你么?”温娴眨眨眼睛,表情略微有些不太自然。   今晚把锅端了,下次怕不是要把厨房炸了。   第五辞竖指昂头发誓:“以后家里的饭食全部由我包了,说到做到,绝不含糊。”   “就从明早起。”他兴致勃勃补充说,“将就还有些小米,我给你熬粥。”   温娴一口混沌刚嗦进嘴边,听到这话差点没卡到喉咙,対上第五辞真挚的目光,她只能含泪答应他的提议。   “好。” 第六十七章   第五辞兀自琢磨着下厨一事, 没空再想其他,白日又折腾得太累,晚间直接上床蒙头睡, 连缠着温娴求欢好都暂时搁置在了一边。   他行动力极强,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在厨房捣鼓了大半时辰, 结果早食没做出来, 噼里啪啦还摔了好几个碗。   温娴就在门口看着, 不好进去插手, 等第五辞灰头土脸地奔出来,她才小心探头问:“你没事吧。”   第五辞耸肩:“我没事啊。”   他的手里端着两碗汤水,有些满,还很烫,只好先放在桌上, 待收拾好, 他又突然回头,反手指着身后。   “不过里头就不大好了。”   温娴早就有过心理暗示, 听到这话不免还是有些发怵, 预备进去瞧瞧情况, 但只走了两步, 就被第五辞攥住手腕。   他半拥着她往外走,到了桌前, 一掌将她按在凳上, 语气轻快地说:   “先吃饭吧, 剩下的一会儿再说。”   温娴左看右看, 没发现他所说的饭在何处,桌上只有两碗清汤, 她有必要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这是……”   第五辞拿筷子缓缓搅拌着散热,闻言狡黠道:“小米粥,我现熬的,看在花了不少功夫的份上,你尝尝?”   温娴接过碗一看,分明只见底部几颗清晰明了的大米粒,与其说是米粥,倒不如说是米汤,它明明可以在汤界占得一席之地,却偏偏被第五辞拉扯到粥界自取其辱。   “这就是你熬的……粥?”温娴纠结地问道。   好样的,难民看了都得摇摇头。   知晓温娴眼里的猜疑,第五辞强行解释想要扭转局面:“我没控制好火候,粥煮得有些夹生了,但又不想你饿着,就把熟的都挑了出来。”说着他还委屈地低眉,“你的那碗其实还要稠些。”   温娴真是又无奈又好笑,对于第五辞她真是半点脾气都没有,见他一脸讨好又渴求夸奖的卑微模样,她摸摸他的乌发,耐心地轻哄:“好着呢,夫君有心了,阿娴很喜欢。”   第五辞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低头喝“粥”。眼睛却频频朝温娴打量。   他说:“那我以后还给你做饭。”   温娴一时难以接受,岔开话题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两人吃了这顿没什么实质含量的早食,继续又要忙碌院里的琐事。   昨晚消耗的柴火太多,今日需得购置一批再重新补上,温娴给了第五辞一些碎银,让他去集市上背点干柴。   见他未有反应,忍不住又催促了几分。   第五辞摊开手掌,复又握紧,来回重复数次,只觉得心酸得要命。   这些他从前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铜板,现在却成了安身立命的全部家当,风水轮流转,也到了他为自己赎债的时候了。   第五辞仰天长叹,把竹篓往背上一挎,默默出了门。   ——   家里少了一个捣蛋鬼,温娴总算能腾出时间做点正事。   昨日搬家太着急,堆积的衣裳也没来得及洗,趁现在午后天气好,温娴一口气浆洗完所有旧衣,按上衣下襦的分类,全部晾晒在院子里。   平素的一些重活儿第五辞全揽在自己身上,温娴乐得清闲,便搬了凳子坐在门边,打算绣些帕子,也好补贴点家用。   之前逛市集的时候,温娴有意与掌柜的打听,知道西域胡商有从中原订购布匹的习惯,大到衣衫料子,小到棉袜绢帕,凡是质地上乘且刺绣精湛的物件,对方出价都不会太低。   近来边境战事吃紧,商人们为了抢夺资源,纷纷抬高收购价格,但因肃州绣娘锐减,也还是收不到好的货品。   温娴赶在这个档口,预备多屯一点绣品,以便能卖个好价钱。   在这无所依靠的地界,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要生存,唯有竭尽发挥所长,面子不如银子值钱,逼到绝路,谁还会在乎从前那点身份地位。   温娴感叹于生活的不易,下手之时不免再谨慎了些许。   第五辞外出还未归家,她也乐得清闲,做完绣活儿就在院中晒晒太阳,顺带修补一下院墙,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还可以在角落开垦出一片菜地。   她屋前屋后转悠了大圈,慢慢规划出一番新的布局,暗自欢喜之时,忽听背后有人大喊:   “小娘子,你这是在作甚呐?”   独属于北地特有的口音,与中原官话不同,更具有豪迈洒脱之势,温娴一听,便知来人是谁。   她蹬着碎步跑去开门,还没回话,就听对方又道:   “咱们昨日见过哩,我来你家,还给你送过甜瓜。”   不算年轻的妇人,身形也没有常人那般羸弱,嗓门大,五官也硬挺,面上瞧着不太容易招惹,实则心肠尤为的慈软,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便极尽热忱。   温娴打开门栓,笑脸迎着妇人进来,同时唤道:“婶子。”   胖婶双手揣袖,没着急进屋,而是探头打望了一瞬,问道:“你家男人没在家?”   “出去背柴了。”温娴笑着解释,声音沁甜,像是对着自家长辈撒娇:“害怕后头要下雨,所以想在家里多屯一些。”   当然也是防备第五辞哪时兴致上头,想要大展厨艺,再一不小心把柴火烧没了。   “也是这个理。”胖婶点头嘀咕一句,随着温娴往里走,却不知想到了何事,倏地变了脸色。   “他出去你能放心?”她拉住温娴,悄悄往旁边一带,左右环顾确信没有外人,这才神秘道:“他模样那么周正,你不怕他被人盯上。”   温娴并不理解这种说法,她也不似寻常娘子会将自家丈夫看管得那么严厉,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从没有任何防备的心思。   “他就是性子闹腾了些,但也不是那等见异思迁之辈,这点就不由婶子忧心了。”关键时刻,她还是有意护着他。   直到话题逐渐走向敏感,胖婶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啪啪往嘴上扇了两巴掌,而后咧嘴一笑,赶紧改口。   “呸呸呸,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听多了消息,现在逢人就爱嘴碎两句。”   “如今时常都有战事,年年打仗,年年死人,军队里招不上兵,就到民间来抓壮丁,镇子上的精壮小伙全都充军了,你不怕他也被上头抓去啊。”   关于壮丁之事,温娴早在前往沙丘的途中便听拉车的老伯说过,但那时她心系着第五辞,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此刻乍又听人提起,温娴忽地反思让第五辞出门是否太过高调了些。   可转念一想,第五辞是何人,身手优越,耐力惊人,京内强兵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几个边境小卒。   温娴随即放宽了心:“不会的,他有分寸。”   “诶,是。”   无故挑起人家夫妻之间的关系,胖婶也有些尴尬,眼睛咕噜一转,搓搓手跟温娴告别。   “今日打搅了,那我这就便回,以后遇到什么事只管过来招呼一声,街坊邻居的,咱们都是好相处的人。”   随后两人再唠了会家常,温娴劝留不成,无奈只好随她一起走到门口,刚把人送走,第五辞便回来了。   他左手一把砍刀,右肩挎着一个背篓,甫一进院,便卸下身上的重担,摸腰捶背地走去井边提了一桶水,也不嫌冷,哗啦就浇了满脸。   温娴见状跟随,给他递了一张帕子:“怎么去了那么久。”   第五辞满手是灰,在接触到香帕的一沿时,本能地缩回指尖,不答反问:“她来干嘛啊,你们都说什么了。”   “说你男色误事,不应出去抛头露面。”温娴狡黠一笑,莫名开始逗他,“这里的男人都不常出门的,若是不听劝告单独行动,会被士兵当场擒拿,然后押送入营,服一辈子的兵役。”   第五辞抹脸的手微微一抖,对她的话产生深深的质疑:“真的假的?”   温娴就站在水井边上,手搭上木杆,歪头对着他笑:“当然是……”顿了良久,她才道出实话,“假的。”   说完她赶紧闪人,得吧得吧小跑进屋。   第五辞蹦跳着追上去,从后将温娴打横抱起,三两下步入床前,不加温柔地扔进被中,随之倾身覆上,捏起她的耳垂,贴近与她低语。   “小坏蛋。”   低沉又宠溺的气音回荡在耳畔,像是羽毛轻轻佛过耳蜗,温娴心弦颤了一瞬,身子也跟着酥了,把脸埋进枕头,弱弱道:“痒……”   第五辞掰正她的脑袋,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鼻尖相碰。   两人之间的距离何止咫尺。   他的喉结微动,呼吸随着心跳一起乱了:“我也是,心里痒。”   温娴敛下眉眼,睫毛仿若蝶翅轻轻扑簌,勾得第五辞愈发难耐。   忍不住屏息,凝神,缓缓覆上薄唇。   见他似是要来真的,温娴募地慌了神,赶在最后一刻,闭上眼睛,别过头,歪倒向内侧。   随之浅浅亲吻落在她的鬓间。   第五辞扑了个空,甚是不满,翻滚半圈躺在温娴身边,委屈地问:   “怎么不愿吗?是我又不能让你满意了?”   温娴脸红成绯色:“天还没黑,你急什么。”   “这事又不分早晚,天黑天明不都是……唔。”   话未说完,温娴翻身捂住他的嘴,手上用力,说出的话却没什么底气:“总之……现在不行,我、不想,你再忍忍。”   “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儿。”第五辞叹息,“这如何能忍得住。”   “总归是有办法的……”   他顶着一张好皮囊,就连发愠都别有一番风情,更何况还是在床上这等逼仄的地方。   温娴常常处于弱势,直接敛眸选择无视,瑟缩着身子往外蹭,企图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也不是真的执拗,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觉得白日纵欲终是有违淑女风范,哪怕天高路远,心里那点坚守还是始终如一。   第五辞也不强求,揉了揉她的软发,闭眼准备浅眠。   他拥着她的身子,就连呼吸都尽可能地放缓。 第六十八章   转眼又过了好几日, 天放晴,寒气消,日头彻底回暖了。   春夏交接的时节, 天气一天一个样,早时裹着厚棉袄,午时就能直接脱下换上轻薄纱, 习惯这般变化的老百姓, 生活起来并无不适, 但温娴初来, 还不曾好好适应,挨了没几天,就毫无准备地病倒了。   舌红苔白,脉浮虚汗,实乃风寒的症状。   起初, 她还隐瞒强忍着, 直到后来被第五辞发现,勒令她必须修养, 温娴这才放手好好休息。   喝过汤药, 她日日都在床上躺着, 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会起来做做绣活儿。   家里的事务全权交由第五辞负责, 洗衣,做饭, 砍柴, 烧水……第五辞自顾摸索, 从不会到熟练, 逐渐变得游刃有余。   不过他的厨艺还是很烂,温娴偶尔听着厨房哐里哐当的刺耳声, 便能猜到,他又把锅碗给摔了。   可怜那白花花的银子,大半都被拿来补锅。   第五辞好心办坏事,脸皮没处可放,直接弃厨从艺,要替温娴做女红。   他捏着细针胡乱戳着绣帕的样子,竟也莫名有点小清新?!   温娴看得头皮发麻:“你若实在无事,不如去街上逛逛,买点饭食回来。”   这些日子天天喝粥,还是第五辞熬的粥,她嘴里已经淡得喝白水都能品出一丝甜味。   第五辞还在费力摆弄手里的针线,闻言吃了一惊:“你饿了?”他放下绷子蹭的站起,翻卷袖口就要进厨房:“那我去做饭。”   “别……”温娴把他按回身边,指着墙角那坨漆黑的不明物体,小心道:“锅都坏了,还是别做了。”   厨房角落原本应该堆放杂物的地方,此刻赫然放置了一口饱经摧残的大铁锅,锅沿坑洼,锅底则冒了几处大洞。   第五辞眼神躲闪,实在没脸看自己的“杰作”,偏过头,望向屋外,支吾道:“也罢,暂且先委屈你一下,我这就出去,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不委屈,不委屈。   温娴心声快要溢出胸脯,面上依旧含羞带笑,扶着额角,柔柔地说:“都行,夫君看着办就好。”   作为已婚人夫的自觉,第五辞明白,没有明确的回复那就算不得是回复,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他手上。   男人的甜蜜负担,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膛挺得更直了。   起身走到门口,第五辞忽地又收回脚步,转过身,极为贴心地提醒说:“你也好久没出门了,可有什么想吃的零嘴,我顺便跑一趟,待会儿给你带回来。”   荒凉的边境小镇,实则并没有多少精致的点心铺子,温娴眨眨眼睛,不想太为难他:“我不爱吃那些。”她笑得乖巧,补充又说:“你也别乱花钱了。”   第五辞点头道好,走近床前,替她掖好被角,缓缓迈步出了门。   近来边关军事告急,局势愈发得不好,戎狄侵扰严重,可街上的行人却还是不少,除开本地的百姓,还有不知其背景的西域商人。   第五辞逛了大半圈,也没挑得一处好的馆子,退而求其次买了一份鲜肉馄饨,自己则啃着发霉的硬饼,坐在街边的小摊,伴着粗茶随意将就着吃了顿午饭。   身边食客来来去去,没人会注意到这位落魄的少年,但因面生,有人会跟身边的同伴嬉笑着嘀咕两句。   第五辞并不在意,从被锁住自由扔到这方无人的天地时,他便早已忘却了前尘,这里没有鲜衣怒马,没有美酒歌谣,所有的荣宠富贵,早已随着北风掩埋至黄沙中。   他除了名字,别的一概不剩。   茶水粗劣,清苦干涩,一碗灌进腹肚,只觉得心肺都泛起灼热。   不易品茗,甚至可以说是难喝。   可这味道却很深刻,是浓郁的苦涩,浸入身体,带有原始的烙印,让他更能明白此时的处境。   今非昔比,风华不再。   第五辞从腰间翻出一枚铜板,就着投壶的姿势扔进茶碗,小小耍了点威风,拎上东西,痛快地走了。   原路回去的途中,他顺带买了一根糖葫芦,千挑万选裹着最厚糖霜的大山楂,拈酸甜腻的味道,正好用来给温娴解馋。   第五辞大步走得快,路过街边告示牌时,正好遇到有官差上前张榜。   他临时刹住脚,改去前头凑了凑热闹。   百姓有些多,小半刻的功夫就围挤了一圈的人群,   第五辞身量高,只能站于后方,但他眼力极好,视物根本不是难事。   “北地告急……”   他只看了一半,便收回目光,默默退到一旁。   边境驻军前些日子受到戎狄的侵扰,抵御不成还反被追击,大军含恨退至若虚谷,未来得及休整,又接连遭到贼寇偷袭,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朝廷的援军还未抵达,战事却刻不容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无法只能从民间征兵。   但效果甚微,招的人稂莠不齐,死死伤伤,最终又走上了循环之路。   生逢乱世,百姓大多麻木,人人都是别着脑袋在裤腰带上过活儿,又有几个会拿身家性命做赌注,愿意上战场领头当肉盾。   日子已经够苦了,就算是死也要享尽该有的甜头。   尽管此次征兵给的军饷足够丰厚,但百姓依旧不为所动,大伙儿摇摇头也就散了。   第五辞漠然置之,随着人群一块往外走。   年少时,他也存过报国之心,渴望政治清明,渴望海晏河清,但现在沦落得家不成家,他连自身都难以为继,还带着家室,何苦再为永康帝卖命。   这样的大齐,早已不是他所效忠的大齐。   第五辞心里微叹,脚下的步子也禁不住加快。   走得急,日头又热烈,糖葫芦表面被烤得融化,合成一股黏液,全都滴在手上。   第五辞忍着黏腻赶回去,恨不得一头栽进水井里。   直到把手搓回原形,才进屋去寻温娴。   小姑娘正坐在桌旁低头吃馄饨,身子前倾,曲线毕露,腰是腰,臀是臀,温婉绰约,带有一种几乎病态的羸弱美感。   第五辞走至桌前站定,手刚挨上她的鬓发,就听温娴嘟囔道:“最近开销有些大,夫君,我们是不是没多少银子了。”   “没有的事。”第五辞捏捏她的耳尖,柔声道:“你就是爱多想。”   温娴心里没底,喃喃问:“那你方才吃的什么?”   第五辞不应,趁机换了个话题:“方才啊,我在街上多逛了一会儿,又去给你找糖葫芦,跑了半个镇子,脚都麻了。”   他一下子瘫软在凳上,不管不顾,自行先咬了一口,嘴里咀嚼啃咬,说话也含糊不清:“蛮不错,是甜的。”他献宝一样晃到温娴的嘴边。   “你尝尝。”   糖葫芦是甜的,可温娴心里却是苦的,她默默咬下一口,嚼得碎烂,全数吞下,咽进肚的那瞬间,眼眸也跟着垂了下去。   屋内气氛一时变得压抑。   第五辞也沉默了,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放往何处,张嘴想哄,但看到温娴的侧脸,到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憋了半晌,说出一堆没头没脑的安慰之词:“开销的事你别太上心,银子没了还可以再挣,我一个大男人杵在这儿,总不会还叫你饿肚子,养家糊口那是丈夫的责任,你只管守好宅子,当一个如花似玉的俏媳妇。”   温娴被他逗得欢乐,阴郁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我只是想着这边兑钱有些麻烦,所以有点烦闷而已。”   “初来肃州,我只在朔城见过几家钱庄,兑了八十两银子,还以为可以用至少半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消耗完了。”   两人接二连三地生病,要吃药,要租房,要置办家当,频频支出却没有收入,为数不多的银两当然撑不了多时了。   而北定这个地方又太乱,压根也找不出几家钱庄可以兑钱,若再跑去朔城,最快也得耗费半月的时间。   温娴这般想着,便觉得到嘴的糖葫芦都变得有股怪味,有一搭没一搭地咬一口,然后望向第五辞,摇着他的袖口,连连叹气。   “你的任务就是先养好身子。”第五辞蹙眉难得正色道:“等你病好些,我就出去做工。”   温娴眼睫微颤,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去哪里?做什么?可靠吗?会不会又有麻烦?”   第五辞抿唇,笑而不语。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答应了温娴要担起责任,便就对此决不食言,他没什么大的才能,更是空有一身的武力,就算是虎落平阳被人揉碎了骨头,也要拼死护得温娴一世无忧。   第五辞选择了来钱最快的活计,给人当挑工,负责搬运往来的货物,按数量计钱,一箱五个铜板,搬得多挣得多,永久无上限。   实则温娴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见他卯时便起,夜深才回,每日都很疲惫,问什么也不说,闷头洗个澡,然后就是沉沉睡去。   如此往复,第五辞的旧伤又复发了,月白一般的肌肤几天便晒成了铜色,他咬牙不肯说,痛到难受就自己去院中抹伤药,为避免温娴担忧,他还谎称洗了药浴,所以身上会带有异味。   第五辞发狠地赚钱,却鲜少能对自己好点,饿了就啃馒头,再饿就喝井水,若当日运气不错,小得了一点打赏,他会绕行去到市集,给温娴带一串裹满了糖霜的糖葫芦。   靠着这股信念,他坚持了足有半月。   --------------------   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做饭,我们阿辞也算得上是个好好小相公的!   ……   最近更新不稳啊啊,因为疫情被滞留在亲戚家,没有电脑,纯靠手机打的字,效率实在太低,而且每时每刻捧着手机玩,会被老人家骂,我太难了……   如果没更,那可能就是手机被收了,没电了,死机了…… 第六十九章   男人的心思实则藏得也深, 第五辞不说,温娴便不好再强求。   她每日早起给第五辞做好饭食,送完他出门, 自己又要开始忙活整天的家务,浣衣扫尘,买菜庖厨, 另外有空就搬个椅子到院中埋头做绣活儿。   隔壁的婶子还是会经常过来串门, 送些家里过剩的食材, 起初温娴并不懂得如何烹饪, 婶子就一点一点教她,温娴学得快,到现在已能很熟练地做出三两荤腥。   今日入夏,北地有“疰夏绳,吃立夏羹”的习俗, 多数人家都会洗手做羹, 用肉脯,鲜笋, 果干等食材制成“立夏羹”, 以求来日平安, 往生顺遂。   婶子知道温娴乃是外乡人, 不懂这等风俗习惯,提早备下了饭食, 送与温娴一起解解馋。   乡亲们实在太过热情, 温娴受之有愧, 只好另做了几份五色饭, 一起送给街坊四邻,大伙儿说着吉祥话, 没一会儿就到了晌午。   温娴这厢忙碌完,又马不停蹄收拾起饭羹,装入食盒,打算送点吃的去给第五辞。   他对此一向都不上心,忙起来时常顾不上自己的身子,饥一顿饱一顿,吃饭永远不规律,白日倒是无事,一到晚上胃脘止不住地疼痛。   温娴昨日帮第五辞擦背,各种套话,才最终引着他不小心说漏了嘴,透露出自己在替胡商做工的消息,温娴暗自记在心上,今日就想去瞧瞧他干活的地方。   镇子不大,她走过的路也有很多,靠着仅存的一点的印象,外加乡亲们的指引,很快便找到了胡商聚集之处。   这里人员冗杂,是朝廷不管的边缘地带,汉人多,西域商客更多,不仅买卖货物,还当街叫卖奴隶,有战俘,有家奴,有男有女,甚至多半都是年幼的孩子……   生命如草芥,往往只是一顿还价的功夫就被转卖至别处。   温娴立在边上,没敢靠近,一直张望着寻找第五辞的身影。   他模样长得俊郎,身形也更为灵活,在一群毡帽足靴,身穿艳丽服饰的西域商人中还是很好辨认的。   第五辞在明,温娴在暗,她看着他跑前跑后,扛着比本人还要高出许多的大箱子,不停地跑去交货时,她忽然就泪目了。   温娴第一次明白,原来骄傲如第五辞,也能放下身段去做这些从前万般不屑的粗鄙之事。   他宁愿瞒着,也不愿多说一个字,便也是存了些不想让她担忧的心思,然而最重要的是,他致此都维护着属于自己的那股傲气。   温娴顿时变得胆怯,不敢露面,也不敢上前,光是盯着远处,抓紧手里的食盒,五指用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剧痛让人清醒,温娴喘·息着平复心绪,松开手,再次折返回去。   这一路,悄声地来,又悄声地走。   温娴回到屋中,翻出那个破旧的包袱,把银票全部取出来,一一清点妥当,准备好随行的干粮,想着再去一趟朔城。   可这事迟早得要第五辞知道,温娴踌躇之间,还在考虑该如何与他坦白。   他定是不愿再让她长途奔波,也不肯再花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钱。   温娴憋得头疼,刚想去院里打盆井水洗洗脸,忽听外头传来兵器遁地的碰撞声,似乎是有一对人马经过,恰好停在了院门处。   她在窗边打量了一会儿,见四周邻居已然闻讯而出,才放心拉开门,缓缓走进院中。   隔壁胖婶趴在墙根上,见状招了招手:“瞧见没,又有人来了。”她左顾右盼,频频对着温娴使眼色:“这不还是老样子,又要来抓壮丁了。”   温娴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又问:“你家那位,可还在?”   她摇头:“出去了。”   胖婶还想再聊,外头又是哐哐几道剧烈的拍门声,震得她慌张缩回了身子。   “里头的,开门!”   几列人马排排而站,光听这中气十足的大嗓门一吼,附近街巷的孩童便呼啸一声全跑开了,温娴不过慢了半步,那人便愈发得不耐起来。   “快点!”   民不与官斗,温娴也惹不起这群军爷,小心拨开门栓,一抬头,见到眼前的阵势,不安之色迅速席卷眉心。   约摸二十余人的普通步兵,皆是刀刃在手,甲衣披身,将领跨坐宝马,孤身居于正中,左右各列一位随行的副将,后面是懒懒散散,哈欠连天的无名小卒,不知是哪位将军的部下,瞧着尽是些衰败之相。   温娴低垂着眉眼,淡淡回话:“军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打头的将领翻身下马,凑近了把温娴仔细打量一遍,似是难得见到这等姿容的女子,甚为惊异,满身的脾气陡然软了下来。   “新搬来的?”他玩弄着手里的马鞭,挑眉问道。   温娴颔首:“外地人氏,初来不久。”   声调缓缓,她始终都是淡然的模样。   那边照例继续询问:“家里几口人,有无适龄的青年男子。”   果然,兜兜转转还是入到正题,温娴有些庆幸第五辞并不在家,否则要按他的脾气,此刻非得当场顶撞不可。   “我乃有夫之妇,与我同住的便是我的丈夫。”她如实作答,可为了第五辞不被充入军中,不得不撒谎蒙混过去:“不过他已身染重病,并无下床的能力,是一残缺之人,我带他寻医问药,辗转多处,于近日才在此地落脚。”   话刚说完,那张尚有些怜惜的黑脸突然涌现出了别样的情绪,将领沉声又问:   “人在何处?”   “医馆。”   将领便不说话了,只是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锁住温娴的面庞,似要从中找出任何一丝扯谎的痕迹,无果,他转身走回队伍,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留下一句“按规矩办事”,便扬鞭而出了。   身后长串的兵卒紧跟其上,顷刻之间走了大半,却唯独落下一队单兵。   温娴顿觉不妙,再想关门之时,那队留守的士兵已然冲了进来。   她想阻拦,门口瞧了半天热闹的胖婶伸手抓住她的小臂,大力将温娴拉扯到一旁,嘀咕说:“暂且先别管了,保命要紧,别跟这些兵蛋子起冲突。”   胖婶左右环顾一圈,见无士兵继续跟过来,这才松了口气,踮起脚尖,与温娴低声耳语:“部队里的老规矩了,家家户户要出一位精壮男子入营参军,若不成,就得以钱财相抵,他们这是见你交不出人又好拿捏,所以明着来抢军饷的。”   温娴气到浑身发抖:“光天化日,他们可还有王法?”   胖婶手揣袖里,缩缩脖子,无奈地说:“天高皇帝远的,谁能管到这来,再说咱们的皇帝陛下,自个儿都是糊涂之相,哪还能把手伸到咱们大西北来。”   这时又有邻居跟着过来看情况了,胖婶哎哟一声,赶紧捂住嘴,呸呸呸扇了自己两大嘴巴子,嘿嘿笑道:“我就是嘴碎,还爱嚼些舌根,你自己明白了就成,可别说是我吹的啊。”   温娴胡乱应下,跑进屋中,那群兵匪已经翻箱倒柜把屋子搜刮了个干净。   她唯一值钱的包袱,也被倒腾个干净,里头所剩无几,整块如破布一般被扔在地上。   这群人不管不顾,呼啸而来,呼啸而过,打着征集军饷的名号,强夺民脂,丝毫不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把律法放在眼里。   温娴好歹知晓礼节,没有撒泼打滚大吵大闹,只是站定在门口好生讲着道理,但有人嫌她烦,挥手便把她推到门外。   温娴结实跌了一跤,掌心蹭到地上,磨出血,又疼又痒。   没有人会管她,大伙儿都走了,院外看热闹的邻里也散了,温娴抹着眼泪站起来,走去井边洗了手,默默回房开始收拾屋子。   第五辞满身热汗赶回家,饭也没吃,只叼了一块工友那儿蹭来的干粮,啃得畅快淋漓,连步子都迈出一股我为王者的嚣张气势。   今日活儿少,难得又能提早回来,第五辞兴奋地刚一跨进院门,便直往屋内冲去。   意料之外没有看到温娴歇息的身影,他找了一圈,才发现她躲在柴垛背后低声啜泣。   第五辞慌了神:“我不在,有人欺负你了?”他仔细检查了一遍温娴的全身,没发现有任何异样,愈发焦急地问道:“怎得了,是受了什么委屈,怎么哭成这样。”   “夫君……”温娴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哭声不止,肩膀更是颤巍个不停,“方才有人过来,打听你的消息,我扯谎蒙混了过去,但他们不肯罢休,又把家里的钱全卷走了。”   断断续续的声音,第五辞摸清了大概,想必又是那些边防驻军惹出的混账事,年年如此,百姓怨声载道。   他早有所耳闻,却没想会这么快就落到自家头上,温娴一哭,他更是慌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别无他法,只能温声哄着:“没事的。”第五辞拍着她的背,“还有我,我能干活儿,总能把日子撑起来的。”   像是轻轻拍打哭闹的婴孩,第五辞的手劲分外得和缓,温娴果然停止了啜泣,顺从地点点头,再揩去颊边的清泪,把耳朵贴近面前这堵胸膛,听着第五辞有力的心跳声,极为委屈地小声说:“我明白,我就是生气,气这世道,为何这般容不得人。”   第五辞抬手遮住她的眼,喉结微动,没有回应,只道:“没事的,累了就去睡会儿,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实则他说的也不过都是些安慰之词,自己心里也没底,眼前一堆烂摊子,除开先稳住温娴的情绪,别的暂时还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温娴频频摇头,攥住第五辞的衣襟,贪恋在他怀中,或抽噎或埋怨,就是不愿挪动。   第五辞强行将温娴抱起,不由分说把她放在床上,居高临下沉吟片刻,自己也解了衣裳,同她一块躺了上去。   又是哄了好些时辰,等温娴彻底睡熟,他才缓缓起身,独自走去院中,坐了一宿。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的通病吧,遇事都要先静一静 第七十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给本就缺衣少粮的小家带来抹不尽的风霜。   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温娴以前不懂这个道理, 现在却深有体感,哪怕已经穷极末路,上天也总有办法, 再在你千疮百孔的伤口上撒一把细盐。   熬了还没两日, 米缸已经见底, 再看看储存的蔬菜和肉干, 大半已经消耗殆尽。   幸得柴火还有很多,温娴去跟隔壁的婶子换了两袋小米,紧巴紧巴勉强还能过日。   第五辞早出晚归忙于生计,累到连跟温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每每回家已是深夜, 脱鞋往床上一躺, 然后醒来继续出去干活,凭着一己之力, 硬是顶起了半边天。   可是商人大多精明又算计, 第五辞最初挣得的银两要扣掉一半在掌柜的手中, 直到月底才会发放完毕。   两人的生活还是很拮据, 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日没明日, 温娴时常坐在院中望着天边发呆, 既惧怕那些军匪再来打听第五辞的消息, 又在思索如何赚钱能够最大限度地补贴家用。   她唯二所擅长的就只有刺绣和管账, 放在内宅是当家的好手,但是在这边陲之地, 能找个糊口的活计,着实有些不易。   大部分店铺并不愿意招收女子做工,即便温娴账算得好,她也仍旧“比不过”那些资质平平的普通男儿。   赚钱的路子走不通,温娴又接连碰壁,只好再次拿起绣绷,做点手绢和棉袜,以便赚取些微薄的收入。   温娴将绣品拿去集市上变卖,用换来的银两置办了新的粮食和蔬菜。   回去的路上,她照例绕着镇子再去逛了一圈,问问各大铺子是否还在招收账房,无果,最后只得丧气地离开。   街角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新的摊位,老板瞧着都是些生疏面孔,整日无所事事只顾着打望街边路过的妇人,眼神诡秘并不像是个生意人。   温娴走近了一看,才发现对面都是些收购假髻的商贩。   她从前尚在闺阁之时,便见家中长辈私下置办过类似的假发髻,不说多为熟悉可也有所耳闻。   京中贵族女子云集,出席盛大场合的机会远比过普通的官家女子,而为美观或是彰显尊贵的身份,她们往往会梳妆繁琐又招摇的发髻,自己的发量达不到效果之时,假髻便随之流行开来。   巨大的需求触及了阴暗的交易,买卖盛行之下早有许多贫家女子为生计所迫,不惜冒着忤逆不孝的风险,断发换取可观的收入。   京里市场大,多的是这样的生意,可西北贫瘠,不知怎得也催生了这样的买卖。   摊子一个一个排排挨着,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这背后的阴私。   身材臃实的中年妇人坐在摊位后面,磕着瓜子与周边的商家吹嘘聊天,见温娴走近,挺不在意地问了一嘴。   “小娘子,莫不是也有些捉襟见肘,你把头发解开,我瞧瞧成色。”   温娴当即止住脚步,摆手只道自己偶然路过。   “我……我只是随便看看。”   那妇人无奈地翻白眼,吐了满嘴的瓜子皮,转头没再搭理人。   估计生意不好,连带着脾气更不好。   温娴观望着没动,摸摸头上被胡乱盘成一团的细软发丝,心里突然很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不是到了走投无路之时,谁又会选择这个冒险的法子。   终归都是身不由己,叫人平白生出一股悲凉之感。   天色已经不早,温娴回到屋中,洗手做了焖饭和菜汤,自己吃了没几口,实在难抑心中忧郁,又把饭菜倒回锅里了。   炉子上小火煨着汤,温娴坐在门槛边上低头做绣活儿,算算时辰,第五辞应该也快回了。   温娴起身将房门拉开,在檐角点上红灯笼,昏暗微弱的一点光,依稀能把屋前的小块院落照亮。   她走去厨房烧水,一盆一盆倒进浴桶里,等把换洗衣物搭在架子上,小半炷香的功夫,第五辞便回屋了。   夜里静,他动作放得很轻,踮脚小心走近桌前,把背上的货物卸下,咕噜灌了两口冷水,又见厨房灯火还亮着,便猜到温娴定是在等他。   第五辞闻着味儿寻过去,只看到温娴挽起袖子麻溜干活的忙碌背影,他悄悄走至她的身后,趁其不备将她拉到面前,搂腰腻歪了一会儿,才佯装不快地问道:   “你怎么还没睡啊?”   温娴下午才刚沐浴完,身上都是花皂留下的香气,第五辞头枕在她颈窝,深吸一口,挑眉问道:“是在等我吗?”   可惜温娴并没看到他这番做作的表情,只顾担心锅里的饭菜,轻轻推拒着第五辞的怀抱,无奈道:“先去洗漱一下,待会儿过来吃饭。”   第五辞淡淡“哦”了一声,转身走去角落,解衣脱裤,一路衣裳甩了满地。   温娴随意瞥了一眼,刚好撞见第五辞抬脚跨进浴桶的背影。   他光着身子,一点也没有避嫌,肉眼可见沟壑分明的肌肉线条,被晒成深色的裸肤,臂膀健硕,肩部宽厚,往下是一把劲腰,野性魅惑。   温娴没好意思再看下去,因着锅里热气氤氲的缘故,熏得她的脸颊有些微红。   第五辞收拾得很快,三两下的功夫,便已梳洗完毕,温娴把饭端上桌,他正擦着头发朝这边走来。   天气一热,他在家便穿得极其随意,尤其是沐浴过后,几乎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下身只着了一条纯白亵裤,上衣半敞,没系衣带,裸露着胸膛,他的模样正经,倒看不出那等情·色味道。   第五辞几步跨到温娴身边,揽住她的后腰往自己跟前一带,他豪迈往凳子上坐去,温娴也顺势跌到他的腿上。   “夫君,你……”温娴扭捏着要站起,刚一动身,便察觉横在腰间的手臂倏地收紧,她回过头瞪他,却撞进一汪狭长微眯的猩红瞳仁中。   第五辞被她蹭得燥热难安,在温娴看过来的瞬间,呼吸一凛,不自觉地又收紧了手中的力道,五指扩张,掐着她的腰肢往下一沉,逼得温娴又坐回原位。   眼波流转,爱意丛生,她也不是单纯懵懂的稚子,如何会不明白他此刻的想法。   “夫君,你又难受了吗?”   温娴手搭上第五辞的胳膊,虚虚捏了一把,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到肌肉底下血脉的偾张,她只消微微一碰,便宛如摸到了一块坚硬烙铁。   氛围萦绕,余温攀升,引诱着温娴不自觉地收紧了指尖。   第五辞嘴角一勾,别有深意地睨她一眼:“乱想什么,我何时说过我难受了。”   “可你明明就……”已经是蓄势待发的状态了。   “不过就是抱了你一下,怎么就联想到那事了。”第五辞拧眉沉思,故作戏耍地挑逗道:“难道是在怪我最近太忙,没有时间好好陪陪你?”   温娴赶紧低头,甩去脑中的旖旎画面,极小声地嘟囔道:“才不是。”   她的羞赧,落下男人眼里便是欲拒还迎,第五辞拍拍她的臀,示意温娴换个位置,他腾出右手拿筷吃饭,腹饱之后,还不忘顺带喂她几口。   温娴就像是只乖巧的爱宠,由着他抱,由着他哄,最后又由着他一起带上床。   往日都是她睡着后第五辞才回来,她醒来时第五辞又已出去,明明就在一个屋檐下,两人却甚少能够说上两句话。   今晚难得凑巧,温娴分外珍惜这段独处的时光。   初夏的夜晚,暑气依旧浓烈,两人只着一件轻薄单衣,没有叙话,闭眼享受这片刻的温存。   温娴依偎进第五辞的怀里,伸手搂着他的劲腰,借助这个动作,刚好可以听到他砰砰有力的心跳。   第五辞心绪紊乱,丝毫不敢乱动,只屈指探向温娴的软腮,一遍又一遍地描绘她脸颊的轮廓。   慢慢的,他收回手,搂紧温娴,继续拍打着她的后背,姿势未变,却又好似带了点克制的感觉。   温娴仿若头顶生眼,瞬间便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不安地蹭了蹭他的下颌,轻声问:“夫君,你怎么了。”   她一双水眸盈盈打望过来,第五辞压抑着的心弦陡然崩裂,低头在她的发顶重重落下一个吻,他不言语,只翻身平躺在床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无事。”   温娴直觉不对,撑起上身,转为趴在第五辞的腰腹之上。   这般亲密的举动,他却也无任何反应,温娴侧头与他对视,他竟转头移开了视线,温娴一掐他腰间的软肉,气鼓鼓道:“你说与不说?”   第五辞低笑:“你如今可凶得很,都能管住我了。”   “顾左右而言他。”温娴学着他的腔调,“你今日可怪得很,都有事瞒着我了。”   第五辞神色果然有些不自然,答非所问就是不正面回应:“没有的事,你啊就是瞎操心。”   这话别人说了温娴将就着还能勉强信三分,但从第五辞的嘴里说出来,她不用掂量便知他是在转移话题。   先前恨不得时时黏在她身上,今晚主动都不见他有任何回应,男人一时转了性子,难免不叫人多想。   温娴一脸委屈:“那你今夜回来,为何都不理我?”   被衾之间,亲密相拥,“理”这个字便被赋予了别样的含义。   第五辞几乎是在她说出口的瞬间,就读懂了其中的深意,非他有意不愿碰她,实则只是内心的自卑感作祟,他羞于再去面对温娴,她越是这般懂事,他便愈发的自责。   他苦于自己无力给她带去优渥的条件,很是难堪,对上温娴的亲近,他便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惴惴不安,不敢去碰心尖上的小仙子。   “是我的错,我做得不好,冷落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突然就很喜欢这种反差感啊。   美强的男主一朝跌落只剩下惨,留在身边的就只有女主一人,他变得偏执又自卑,既要隐忍内心的爱恋,又不敢对女主做出任何非分之举,卑微地跟在女主身后,还要盯着随时有可能赶上来跟他抢人的男配……而女主又是单纯乖巧的小可爱模样,不懂得避嫌,留男主一个人默默吃醋哈哈哈   重点来了!   他要猩红着眼睛把女主按在墙上!   并且喑哑着嗓子说:亲我一下,命都给你! 第七十一章   一听第五辞这语气, 温娴便知他是有心事在身上的,怜他近日太累,温娴主动与他亲近。   可她到底也未经历太多人事, 不懂那些魅惑的招数,只寻着感觉去贴近他,手脚并用, 一路折腾来折腾去, 第五辞再怎么不为所动, 也多少起了反应。   床帐里暗香浮动, 逼仄的空间所有情绪都被调动起来,第五辞难抑腹间燥热,看着她的眼神也乱了。   诚然他想,但紧要关头还是存了些理智。   第五辞翻身攥住温娴作乱的小手,把她推回到自己身边, 不做其他, 只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睡吧。”他的语气克制又温柔。   温娴摇头,拉住第五辞正欲抽回的大掌, 贴在自己颊边, 咬唇怯怯地看着他:“夫君, 你……”她很是羞于启齿, “怎么不愿吗?”   如何能不愿,此刻佳人在怀, 美眸含情, 不加遮掩地频频试探, 一点点攻破心房, 他又不是吃斋念佛的苦行僧人,怎得会没有半分感觉。   只是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 他又忽然不敢了,没有勇气面对温娴,所以他只能拼命地干活,没有勇气碰她,是因为他觉得有负她奔波千里,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同他厮守的决心。   他如今一无所有,连最基础的温饱都难以许诺给她。   “别多想,我只是有些累了。”   第五辞压抑着心中念想,只浅浅吻了吻温娴的唇角,然后平躺回去,将手枕在脑后,一点一点阖上了双目。   油灯燃尽,屋里渐渐黑了。   虽没有光亮可以视物,但第五辞的感官在昏暗之中异常灵敏,迷糊之间,他觉得身上一重,骤然睁眼,便看到一颗拱在胸前的小脑袋。   温娴蹿进了他的被窝,俯趴在他的身上,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过来,第五辞心房一下便软了。   小姑娘的安全感,不止是日常相处时的体贴温柔,既已成夫妻,相应的安抚也应让她得到安心。   原来都是自己横冲直撞,全然顾不上她的感受,第五辞想当然地觉着她是不愿沉溺情爱,经过方才的互动,才知原来是个误会。   她年纪小,心思尚还单纯,知道欢喜了就朝他撒娇,难过了就与他哭诉,今晚不过察觉到他淡淡的疏离,便按耐不住想以实际行动亲自哄哄他。   第五辞踌躇之时,温娴已经覆上嫩唇,瞬间拉回他的思绪。   依着本能,他不受控地贴向面前这具纤细腰身,呼吸缠绕,暗香涌动,忽地一阵颠倒,双双翻滚进榻尾。   事已至此,温娴仍是羞于彻底放开自己,第五辞顺着她,不急不缓,轻柔抚摸,手掌从腰窝徐徐往上,轻拍慢哄,待她气息平缓,逐渐适应,才屏住呼吸,低头缱绻地印上一个吻。   温娴甜腻腻地窝在第五辞怀里,侧耳去听他剧烈的心跳,只觉得舒心不已。   身旁之人动作放缓,情绪由高涨快速跌落至峰底,第五辞暗道不妙,忙将撑在两侧的手臂微微抬起,温娴却在这个时候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同时双手攀附上他的脖颈。   “成君……”   她鲜少当面唤他的表字,往常人前人后,她端的是庄重做派,但此刻娇声连连,此番称呼无异带了些别样的味道,第五辞闭眼沉浸其中,一阵头皮发麻。   短暂的温存过后,温娴重新钻进他的怀中,肌肤相贴,感受彼此相拥时的体温。   第五辞从莫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一动身,便又不可控地瘫软下去,他低头去看温娴,见她乖乖巧巧缩在一团,忽感到屈辱非常,好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我是不是有些太差劲了。”   温娴半睁开眼,长睫坠坠轻颤,抬头望他,甜甜笑道:“夫君莫要介意,我已是相当欢喜的。”   这般安慰的话语,她是真心实意的想让第五辞开心,可男人并不这么觉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来是难堪得很。   第五辞嗓音嘶哑:“那……睡吧。”偃旗息鼓的语调,藏着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疲惫。   温娴点头,笑着贴贴他的脸,而后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疲得很了,几乎闭眼就睡。   夜还那么长,属于两人的时间还有很多。   第五辞却不满足方才的缴械投降,翻身再次覆上,温娴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忽然背后贴上一堵热墙,她不安地活动起手脚,却被反抱在身前。   温娴嘤咛地嘀咕一声:“夫君……”   后者埋头在她颈窝,专心致志,并不回应。   温娴仍还睡着,意识清醒,人却动弹不得,她知道第五辞是在做何事,却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转了性子,先前还是温柔之态,此刻却近乎蛮横霸道,力气大,动作也强势,不管不顾,简直要把人嵌入到骨子里。   温娴被他从后搂着,腻腻歪歪,反复到天明。   这个夜晚,时睡时醒,她脑子混沌,只管闷头栽回被里,任凭身外如何,连根手指都不曾抬起来过。   第五辞闷声做大事,自始没有哼唧过一句,唯有见到温娴体弱,逐渐失去意识,才怀抱着她浅浅入了眠。   两人都是汗涔涔的模样,他有些受不住这个味道,赤脚走去厨房烧水,又见温娴还在熟睡,便没把她唤醒,将就着用热帕给她擦了身子。   昨夜的饭食根本就没用多少,第五辞把剩菜倒入锅中,简单热了一下,用笼屉装着,自己吃了小半,余下的皆留给温娴。   温娴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身边早已没了人,她茫然坐起,惊讶于昨晚的荒唐,不禁有些面红耳赤,想去梳洗沐浴,但一起身就无力地跌到地上。   腿间酸软得厉害,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堪堪站起,走去厨房的时候,竟意外看到了第五辞的身影。   他就坐在院中,背对着屋门,低头捣鼓手里的东西,即便没有回头,也如脑后长了眼睛,察觉到温娴的靠近。   “怎么不多睡会儿。”   第五辞撑腰站起,扭头转过身时,地上骤然显现出许多堆积的木屑。   温娴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先是一怔,忙问:“你这是在做什么?”后不见第五辞回应,她抬头,恰好对上到他的眼眸,他在笑,无声息的且还带有促狭意味的笑,温娴脸色瞬间变得绯红。   “我……我去做饭了。”   “饭在锅里。”第五辞弹开身上的灰屑,挽起袖口走进来,“饿了就先去吃点东西,身子不舒服就别到处乱走了。”   温娴被这句“身子不舒服”激得浑身又是一颤,双腿酥软,险些都要站立不住,五指紧紧扒在门框上,她到嘴的埋怨也只剩下了一句:“我无事。”   第五辞果真也没再说什么,伸手在她头顶拍了两下,脚步未停,朝屋内走去。   床铺还乱着,他换了一套新的被褥,又拿起两人的脏衣,团成一团,抱起来往外走。   温娴紧随其后,绞着手指小声道:“我来吧。”   “你歇着。”第五辞可没有自己闲着反倒让媳妇干活儿的臭毛病,三两下便打发了温娴回屋,自己跑去井边提水浣衣。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做起这事竟也不显得扭捏,怎么看都有点反差的喜感。   隔壁婶子打从院门经过,见到这等场面,差点没把下巴惊掉。   第五辞也不怕人家笑话,大大方方站在院里晾晒衣裳,得空时还不忘与邻里显摆几句,大有一股十分臭屁的嘚瑟之感。   温娴则搬了凳子坐在门槛边,端着饭碗美名其曰要“监工”,第五辞忙活完回头看见她,不免有些失笑。   “几步路的地方也要跟着,怎么这么黏人。”   温娴嗓音沁甜:“那你嫌我吗。”   “我哪敢啊。”第五辞锤着酸胀的后腰,说话也逐渐变得力不从心,“这个家里只有你嫌弃我的份,我哪还敢对你有任何要求。”说着某人已是肝肠寸断,昂首仰望天空,“已婚的男人,就是这么卑微。”   温娴被他逗得直乐,饭也不吃了,小跑过去替他捏肩捶背。   “我给你揉揉。”她围着第五辞前后乱转,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他敏感的腰腹。   所行之处,掀起一抹隐晦的意味。   第五辞“啧”了一声,双手环住温娴的肩,将她拉至自己身前,不怀好意地说道:“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折磨我的。”语气低沉喑哑。   温娴募地就不敢乱动了,见识过第五辞的孟浪,她便能猜到他此时话里的深意。   “夫君,你又想了吗?”温娴觉得自己双腿都在打颤,声音也变得弱弱的。   第五辞不置可否,男人的那点劣根性让他确实起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念头,但青天白日的,他还不至于这么按耐不住,揉揉温娴的发顶,笑道:“没有,你就是多心。”   温娴抿唇未答,纠结了半天,终是问出了埋在心头许久的那个问题:“夫君你这么卖力,是想阿娴给你生个孩子吗?”   “我……”第五辞微愣,怔怔陷入了温娴所提的这个问题,以前从未想过子嗣之事,今日骤然听她说起,他有片刻的迷茫。   第五辞低头望向温娴的小腹,平坦一片,毫无动静,他突然十分惧怕那里鼓胀起来,听说过女子生产时的意外,他脑子全是各种血腥的画面。   第五辞闭眼,淡淡道:“不想。”   温娴有些生气,捏了一把他的后腰:“你不喜欢孩子?”   第五辞直言:“我只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顺带喜欢他,可你此时年纪太小,不适合受孕,我不想让你这么早便承受孕育的辛苦。”   他眉心紧拧,说话难得正经:“生产太过危险,我承受不住你有任何的闪失,孩子不是你我的全部,子嗣之事我并不强求。”   温娴被第五辞的回话弄得心口扑扑狂跳,却也捂着肚子开始自我怀疑:“那如果真的酿成果实,你也会这么嫌弃他么?”   “怎会。”第五辞拥她入怀,深深叹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我会陪你一起爱他。”   温娴欢喜,抬头对着第五辞的下唇一口咬去,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戳着他的胸口质问道:“可你昨晚不是这么想的,你都没控制住……”   提到这个,第五辞就有些羞于启齿,刹那间脸红到脖子根,吞吞吐吐一句话愣是说不利索:“我有分寸,没、没放纵进去……”   温娴扑哧一笑:“那便顺其自然好了。”   第五辞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多话,只是脸更红了。 第七十二章   许是难得看到第五辞的窘迫模样, 温娴起了玩闹之心想要逗他,一个大力扑腾到他的身上,第五辞着实受不住她这般挑逗, 在温娴亲近过来的瞬间,赶紧后退扣住她的手腕。   “你莫勾我。”   温娴也禁不住红了脸,低头整理耳边的碎发, 声音低软, 透着一点羞赧:“知道了。”   方才一番深情讨论, 没由来的, 两人都有些别扭,第五辞抹了一把额上热汗,跟温娴打了声招呼,蹬蹬开始往外跑。   他要去外头做活了,还是干着之前的老本行, 养家的担子落在身上, 让他平日没有片刻的懈怠。   温娴目送着第五辞离去,一直看到那点黑影消失在灼烈的日头当中, 与炽白色的光晕融为一体, 她送过他多回了, 也是头一次这么强烈地想要挽留他的背影。   他不想让她吃苦, 她又何尝舍得让他受累。   温娴心里闷得慌,转悠了两圈更是觉得胸口堵胀, 像是塞了一坨棉花, 心头咚咚跳得厉害。   闲下来就想做点事打发时间, 可屋子就这么点大, 要紧的活儿都被第五辞倒腾完了,温娴找不出需要自己动手的地方, 只得无聊地坐在院里晒太阳。   家中绣线已经用完,她唯一能够帮衬着补贴家用的技艺算是作废,无所事事的感觉让人觉得不安。   温娴把脸埋进双腿,借此想要醒醒脑,但听到隔壁暴力推开屋门的动静声,她又再次无奈地抬起头。   胖婶端了一盆脏衣走进院里浆洗,刚巧出门便撞上温娴的视线,她放下手里的衣裳,拿布巾胡乱擦拭完头上的湿发,走过来趴在墙根同温娴唠闲话。   “小娘子坐在这里是为何事?”   温娴神色怏怏,半点也提不起活力,却又不想让人看出端倪,竭力扯出一抹淡笑,随口道:“我在这里偷偷懒,顺便等着夫君回来。”   胖婶没多少心眼,但内里的八卦之魂丝毫不减,狠拍了两下巴掌,神秘地问:“他做什么去了,怎得一天到晚不着家?”   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温娴笑笑打发了过去,“男人嘛,干的都是体力活,给人搬货的。”   胖婶点头道:“也是。”   见温娴实在没什么叙话的心思,她也不想硬凑上去平白惹人嫌,随口招呼一句“小娘子若是家中困难可随时过来知会咱们”,而后便甩起头发回屋了。   胖婶本是好意,温娴却罕见地沉默了,料想家里的落魄早被街坊四邻打听了去,她就有些茫然和无措,这话听在自己耳里,已是万分酸涩,若再被第五辞知道,他又会作何感想。   温娴不敢作答,只是木讷地盯着面前的空地,在胖婶用肩撞门的一瞬间,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   她动静太大,十分惹人注意,温娴抬眸,堪堪瞥见婶子进屋的背影。   那一撮及臀的卷翘长发,荡漾在空中飘起一弯俏皮的弧度,温娴眨眨眼睛,忽地抬手抚上自己的鬓发。   刹那间,她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反正已经一无所有,困难当前,又何必再守着那些礼义廉耻。   烂到底的日子,没有什么比两人的安稳欢愉来得更为重要。   温娴进屋收拾起着装,对着铜镜整理长至腰际的如瀑墨发,一梳梳不到尾,卡在中途的位置,她反复用手比量,适应了一段距离,才放下木梳,起身出门。   她似是下定决心,要去街市碰碰运气。   那日去给第五辞送饭,她曾偶然看到几家收购假髻的摊子,明晃晃就搭在最显眼的街口,若无意外,今日也应是在的。   温娴走得匆忙,浑身像是裹挟了一阵热风,临到街巷的拐角处时,被从另一头奔跑过来的孩童撞了个满怀。   巨大的冲击力使她募地后退数步,撞到旁边一架碰巧经过的推车才被迫停了下来,还没反应过来之时,那孩子又欢天喜地跑开了。   温娴揉揉发麻的后腰,因此意外,倒也豁然清醒了不少,想到此行的目的,拐角之后就是她要找的摊子,温娴不觉得激越,反而望之生怯,踌躇不安起来。   走走停停,两步并做三步,她慢吞吞挪到熟悉的摊子跟前,没有开口,只咬唇悲戚地盯着摆在长桌上的零星几束浓黑长发。   对面坐着前几日同她搭话的中年妇人,体态偏瘦,人挺精壮,是个常年跑江湖的生意人模样,就是不怎么热情,见有人靠近,也只微微抬了抬眼皮,便又继续翘脚磕着手中的瓜子。   “请问……你们这儿还收头发么?”温娴蠕动着唇瓣,声音低到尘埃中。   大部分过来的女子都是这般扭捏的做派,妇人已是见怪不怪,随意扫了一眼温娴的穿着,心里便有了大致的估价,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   “我能收,但你肯卖吗?”   一句话似有千斤重,砸得温娴脑袋有些恍惚,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倒也不觉得惊讶,敛眸盯着脚下的影子,沉思过后,爽快地回道:“我卖,您看着给个价就成。”   她说话毫不含糊,已经开始解开头巾拆发髻了。   妇人眉梢高挑,似是惊讶于温娴的实诚,甩开手里的瓜子壳,拍拍手站起,绕过摊位来验收“货品”的优劣。   边境这般穷苦的地方,女子没有多少精力会去保养自己的头发,条件好的偶尔能使上一两滴香氛的发油,而普通的人家就只能凑合用用过滤后的草木灰,就这样放养出来的头发,粗糙程度可想而知。   妇人对此也没抱有太大的期望,拢了温娴的一撮耳发在掌中,瞧了瞧,又搓了搓,最后摊开对着太阳检查起成色。   富有阅历的眼眸,里头算计十足,本欲借此压压价格的妇人却忽然转变了态度,一张冷淡的面容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哎呀哎呀”连唤三声,高兴地围着温娴转圈圈。   绕是她走南闯北见惯了世面,对此也不得不发出类似于痴迷的惊叹。   温娴的发丝生得极为漂亮,色泽盈润,其光可鉴,稠密顺滑如丝绦,扑面且夹杂着还淡淡的油脂香,这是常年优渥生活侵染出来的上乘发质,非普通少女能够比拟。   妇人当即拍掌,与温娴定了这桩买卖。   “市场价来算,我最多只能给你出三两,但看你模样好,人又乖巧,我给你多加一两钱,便算作四两银子,如何?”   四两银子……对于普通的人家来说,已然称得上是不小的数目,更遑论拮据到走投无路的温娴。   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获利的机会,没有谁能够拒绝。   温娴□□凡胎,同样禁不住诱惑。   天不遂人愿,她只能靠此捷径为往后的日子拼出一条路。   可温娴还在斟酌,眼波流转,甚为不舍,尚在思虑如何应承之时,后头那人又开口了。   “如你还在纠结,我便再加一两银子,算你五两如何。”咬牙切齿的声音,看来是打算花血本了。   温娴低头叹息,心口抽抽快要缓不过气来,无法,只能点头回应:“如此便好,多谢娘子。”   她此刻的心情是平静的,所有的难过早就在来时的路上就已咽进了肚里,她也没有那般矫情,受点委屈就要哭哭闹闹,沉默过后还是应了。   妇人满意温娴的爽利,不待片刻的犹豫,拉起她往摊位后走。   地上堆了一团鼓囊囊的大包袱,妇人拎起来抖开,里头剪子、软尺和绳条全摊在长桌上,生意不太好,剪子有些钝了,妇人套在手上比划了两下,估计不太满意,又跟隔壁的大娘借了一把新的。   温娴始终安静站着,敛起的眉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直到那冰凉的硬物触到后颈,她才有所反应地耸了下肩膀。   妇人一手拽住温娴的头发,用软尺掐了个位置,拿起剪子正欲下手,遭温娴一个激灵,她手滑剪错了地方。   “你这是……”她不满地埋怨一句。   被剪短的发丝脱离队伍,掉下来搭在温娴的耳畔,她咬唇,终是红了眼眶。   妇人也不好再使脸色,手起剪落,一刀切断了青丝。   头顶骤然一轻,温娴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仅剩的齐肩短发。   这边妇人把长发拴好捆了一个结,心满意足地折叠好放进一个破旧的匣子里,最后忙完了才掏出银子递给温娴。   知她女儿家敏感,不免出声多安慰了几句,但说完就又继续沉浸在赚了快钱的兴奋中。   温娴飞速整理好仪容,拿上银子揣入怀中,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陌生的打量,让她无所适从,在这个民风开放的地界,断发亦是不容百姓所能承受得住的。   回到屋中,温娴总算舒了一口气,她不敢去照镜子,只是麻木地坐在桌前,想起方才的冲动,再也忍受不住地啜泣出声。   偏安角落,她一人放肆地发泄着心中的情绪,最后哭完了,腹中也饿了,就着剩菜剩饭勉强填饱肚子,温娴琢磨着要去购置一点粮食,可这模样也不太好出门。   她将旧衣裁下一方边角,当作头巾捆扎在后脑,遮盖住短寸的碎发,一通拾掇完,倒真有那么一点农家俏媳妇的味道。   温娴自己已经想开,就是苦恼该如何与第五辞解释,他心气高,若是知道她为了生计走到卖发这一步,怕是又会作闹不止。   反正都是一场逃不开的死结,温娴也懒得隐瞒,在听到院外咚咚的奔跑声时,起身迎了出去。   第五辞欢天喜地冲进来,没注意到温娴的异样打扮,高高扬起手中的钱袋,冲她挑眉笑得轻狂:“咱们有银子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心疼阿娴的漂亮长发,古代约束下的女子能走出这一步真的很难很难!   可是也没办法啦,社会底层的女子们为了生存往往都会想尽各种办法,卖头发实属无可奈何之举。   ……   阿辞和阿娴都是为了对方能够豁出一切的人,今天写到这个,突然想起了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也是很感动啊啊~ 第七十三章   不知他如何挣到的这么多钱, 光是听到几声沉甸甸的银器碰撞清脆响,便能猜出袋子里头数量最少得有七八两。   温娴不喜反忧:“哪来这么多银子?”   第五辞眉眼间弥漫着浓浓的朝气,嘴角擒着一抹淡笑, 恰如当年的风华正茂。   他长腿跨过门槛,扔了钱袋到桌上,悠哉伸了个懒腰, 不顾温娴的询问, 反倒先喝起了茶水。   “我寻了个新的门路, 来钱快, 今日第一次上工,掌柜的多赏了我些。”   尽管掩饰得极好,可眼底深处的躲闪骗不过别人。   温娴不想把事情想得太糟,心还是募地沉了下去,她不是不知道这世道的艰辛, 天底下就没有干活容易还来钱快的行当, 哪怕第五辞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捧回来这么多银两。   赚得多意味着风险高, 风险背后浸染了数不尽的鲜血和买卖, 江湖上确有许多为了钱财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 烧杀掠夺, 无恶不做,凡有大单的交易, 身上总要背负两三条人命。   她真的怕……怕第五辞也走上歧途。   “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了。”语气尽量平和地问道。   “就一般的体力活呗。”第五辞转移话题, 分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先收着, 不够我再想办法。”   他这满不在乎的模样着实刺痛了温娴的心,事情几乎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温娴不由得又开始胡思乱想,害怕他会因此而学坏,一头扎进不归路。   “你与我说实话……”压抑了整日,温娴的情绪逐渐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第五辞手握茶碗的姿势终于放下,那张方才还是雀跃无比的表情也慢慢敛起收拢,他没敢去看温娴,盯着对面半开的窗牖,若有所思。   “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你信我好不好。”   “可你终究还是不愿跟我坦白。”温娴并不认可这番说辞,也自然不信从第五辞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选择无视,让自己冷静一会儿,等晚些时候再与他对峙。   第五辞大概也察觉到了温娴的不对劲,仓皇起身,跟过去哄道:“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你听了可以介意,但别不理我。”   他懂得在温娴面前示弱,还未开口,必得先卖一波惨,等温娴心软后,才斟酌着字句,踌躇说:“我……我确实使了些不太光彩的法子,钱来得不太正当……”   一见温娴脸色不对,他又赶紧改口解释,“但你放心,我没做什么不干不净的坏事,这是我赢来的,不是黑钱。”   温娴心底暗暗有了不好的猜想,但见他浑身齐整,脸上也没有挂彩,实在看不出有和别人恶战的模样,那便不是与□□,而是……   “你去赌了?”她抢先一步打断他,盯着第五辞的眼睛,不安地问道。   第五辞顿时就不说话了,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果然还是瞒不住她。   “嗯。”这次倒还实诚,回答得无比干脆。   温娴气得浑身难受,胸脯起起伏伏,好几次因为呼吸不畅而腿脚站立不住,第五辞要去扶,她却一把将他推开,腿脚酸软,手劲倒大得很。   第五辞嗓子发干,是真的抬不起头来,没想到温娴的反应会这么大,他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   “对不起啊……我又让你失望了。”   他不是不知道赌钱的危害,只是存着一股侥幸心理,冒险想去赚点银子,不管多少,赢了就走,输了就撤,并非就是心存贪恋。他以前是有很多毛病,但在成婚之后,立过重誓,烂习性也都被拉回正道,他已是许久没再踏入赌坊了。   若不是没有办法,他也不愿走到这一步。   温娴都明白,她不怪他,只是心疼:“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吗?”   第五辞冲上前想去抱一抱她,但人到跟前,忽地又怯懦了,双臂虚虚搂在半空,就是不敢伸出去。   “我只是不想你为了钱再发愁,我想你能过得好一些。”他颓然地松开手,咬紧牙关,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温娴哽咽,抹了一把颊边的泪水,抬起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来不及了。”   第五辞听后有过短暂的不解,但已无暇顾及她话里的深意,伸指想要替她拭泪,温娴却忽然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抬手抚上后脑时,第五辞这才发觉她今日的打扮似与平时不太一样。   说不出的感觉,第五辞有些心悸,尤其在看到温娴一点点拆解包裹住发髻的头巾时,他整个人都不淡定了。   温娴脸上显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眼一闭,心一横,用力拉开头巾,本就不长的头发一下没了束缚,全部耷拉下来,将将只垂在肩侧的位置,与她从前的模样大相径庭,第五辞一下又懵了。   “这是为何,你怎么把头发给剪了。”   温娴把手缩回袖子里,指尖反复绞着内里的衣角,刻意避开第五辞的目光,隔了良久,才眨眨眼睛,苦涩道:“剪了头发可以换钱,我想给家里救救急……”   “够了!”一声怒吼打断她的思路,温娴哆嗦着身子,转头看向声源,第五辞正一脸怒容地盯过来,瞳仁赤红,唇线紧抿,分明是气极了。   刚刚对峙的局面骤然扭转过来,她成了道歉的那方,被迫承受第五辞的质问。   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切的解释好像都显得那么无力,她垂下眼帘,强行硬气地说:“你都能进赌坊,我为什么不可以卖发。”但声音还是弱弱的,与她的脾气一样,丝毫震慑不住眼前的少年。   “这不一样!”第五辞也知道自己对温娴发火实属不该,可他控制不住得恼怒,气她胡乱拿自己身子的开玩笑,气她不打招呼就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但气归气,消了火后又是深深的自责。   他又有何理由去埋怨温娴,若非自己不中用,她何苦会闹出这个动静。   “对不起,我方才吓到你了。”第五辞突然又冷静下来,双手紧握,恨不得锤自己几拳,料想温娴此时定比自己还要难过,他就极为后悔刚刚那么大声对她说话。   第五辞隐忍不发,站在原地,默默消化体内的情绪,待恢复了脑中的清明,他抬腿朝温娴走过去,到了半路,看到她披头散发的模样,使得他莫名又有些手足无措。   温娴瘪嘴,眼睛红得像是布满了血丝,声音也颤得如拨乱的琴弦:“你怎么不抱抱我。”   第五辞紧绷的肌肉霎时放松下来,还以为她会闹脾气而不敢乱动,这下底气足了,他飞奔过去把她揽入怀中,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起散落的短发。   他把脸颊埋入温娴的颈窝,哽咽道:“以后别做傻事了。”   温娴点头,拍拍他的背,“好。”   两人这场算不得争吵的争吵,以第五辞的落败而告终,他怀抱着温娴道尽了谦意,说到最后,宛如黄河决堤,哭得没完没了。   互相心里都有一个结,大晚上谁都睡不好,翻来覆去过后,第五辞决定去院子里练练功。   他觉得烦,觉得闷,发狠地挥舞手里的烧火棍,等到发泄完,冲去井边咕噜灌了好大一口凉水,然后仰躺在地上,半睁着眼数星星。   头顶广袤夜空,脚踩辽阔大地,满目星河坠入尘世间,呼吸间还可闻到丝丝鲜嫩水灵的瓜果甜香。   西北很美,一种自由野性,心灵得到放逐的洒脱之美,尽管是以戴罪之身发配到肃州来,第五辞还是深深爱上了这个地方。   只是可惜他没有高官厚禄,也没有万贯家财,否则也能够护得温娴安稳无忧。   第五辞想着额头又有些发胀,揉了揉疲乏的额角撑起身,刚想回屋再睡个回笼觉,忽听身后传来阵阵疾跑声,不用于寻常的小老百姓,步伐沉重还整齐划一,明显就是来者不善,第五辞额角又开始疼了。   此行人像是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停在院门跟前。   第五辞转身,刚好与下马走近的年轻将军打了个照面。   果然就是先前曾来过家中想要抓人但扑了个空后又抢夺钱财的那队人马。   对方眼里玩味十足,拿马鞭轻轻点了点身前的门扉:“开门。”   第五辞忍下心中怒气,拉开门栓,对方大步跨进来,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看出来是个练家子,于是抽过身边士兵腰间的佩剑,递过去:“来,耍两下。”   第五辞没接,后退闪开好远。   那人不怒反笑,又将手里的鞭子甩出去,出招极狠,只冲第五辞面门。   空气像是被彻底撕裂开,黑夜里涌动着名为挑衅的暗流,在危险即将到来之际,第五辞反手握住鞭尾,在掌心缠绕两圈,以腕部发力,从对方手里夺过马鞭,抬手一扬,扔到数丈之外的院墙根上。   巨大的拉力迫使将军向前趔趄两步,若非身旁士兵伸手齐齐护住,只怕会就此摔个狗啃泥。   “私闯民宅,你们可还有军纪。”   破民宅里竟然还出了个高手,将军脸色瞬间挂不住了,吩咐身后的士兵将第五辞团团围住,这才提步走近他的跟前,阴恻恻地笑道:“识相的,就跟咱们走一趟,营里缺人,正好由你补上。”   第五辞当然不应,挣扎着又要反抗,他天生不是一块软骨,最恨受制于人,才不把这群兵匪放在眼里,强征入伍除非要他的命。   于是在四周士兵渐次涌过来时,他做好攻击的准备,打算趁此练练手。   院内打斗声渐起,惊醒了屋中的温娴,她从熟睡中转醒,一见第五辞不在身边,不免心中起疑,寻着声响走到院里,看见这番动静,当即吓得愣在原地。   匆匆训教不过半月就被拉入营中充军的士兵们显然不是第五辞的对手,还没正经开打就被他两脚踹在地上。   满院子躺着横七竖八瞧不出多少数量的人体,第五辞活动起腕骨,显然还没打得痛快。   在场的画面实在过于奇特了,温娴揉揉眼睛仿若还在梦中,她也没有出声,就那么定在暗处,勉勉强强当个看客。   靠近门槛台阶下方的一个士兵挣扎了两下,扭头刚好瞧见温娴的侧脸,见状奋力起身,反正也拿捏不住这个狂躁的少年,便把长剑对准温娴的咽喉,并大喝:“都住手!”   第五辞回头,一瞬间,浑身血液滚烫沸腾。   --------------------   作者有话要说:   被抓壮丁的感受谁懂!谁懂啊!!   上学时被迫拉去听报告,然后还要签到……   工作时无故被拉去加班,并且没有加班费! 第七十四章   他往前冲一步, 那人便把长剑往里挪一寸,刀光剑影之下,他含恨地止住脚步, 一双眼睛宛如淬了毒,死死盯紧横在温娴下颌处的利刃。   士兵也被吓得不轻,可人在剑下, 他便也硬气了几分, 擒住温娴的肩膀往前走, 扬声威胁说:“你住手, 否则我伤了她!”   大伙儿都被打得狼狈,乍一看到有能制住少年的方法,纷纷绕行往温娴那处后退。   第五辞猝然绷紧了双臂,足尖轻点,缓缓移至温娴対面, 眼神不停地在迅速聚拢的士兵身上巡视, 做好随时以一挡十的准备。   温娴摇头安抚他,倒也不惧左右刀剑的气势。   双方身份有别, 但都不是能够随意动粗之人, 士兵们要带走的只是第五辞, 対于温娴仅仅作为自保之用。   毕竟拿女人做钳制, 实在有失大丈夫所为,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第五辞更甚。   僵持不下之时, 哪边都不肯退让。   如果单凭武力, 第五辞降服这几个小哈啰并不在话下, 可如今掺和进来温娴,他便有些畏手畏脚, 不敢再动手伤人。   早先温娴撒谎掩盖了真相,虽短暂赶走了这些强征男丁的军队,可抵不过人家手眼通天三两下便查出了实情,就算今晚使了蛮力打退対方,可难保下次就不会冒出新的一波人来。   第五辞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惹不起事,也冒不了险,他越反抗抵御,受伤的还只得是温娴。   武人从戎本就是个常态,在乱成一锅粥的西北这是个勉强能够称得上体面的行当,虽然大部分百姓避之如蛇蝎,但第五辞却是真的别无他法。   他不能看着温娴受威胁而无动于衷,也不想带她上山落草为寇,万般挣扎之下,他选择妥协。   第五辞转身,対着隐在暗处一直默不做声的将军咬牙切齿:“我跟你们走。”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轻笑,有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一掌拍在他的肩上,不屑地嗤道:“年轻人,识趣得好。”   接着他扬手比个手势,一群无措的士兵顿时闪回原位,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过后,温娴挣脱桎梏奔向院中那抹伟岸身影。   她一头扎进第五辞的怀里,还没说话,眼泪就哗啦掉个不停。   “别走,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不要你离开。”   死死拽住第五辞不撒手,温娴几乎是整个人都缠在他的身上。   “乖……别怕。”第五辞反手想把温娴拉离怀抱,不成,只好抚着她的后背耐心地哄,“好好在家里等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永远能够找到你。”   “不要……”温娴摇头如拨浪鼓,说什么都不愿放第五辞离开。   可她哪里会是这群军营糙汉子的対手,还没诉完衷肠,就被人从后大力拎到一旁。   第五辞由两三个士兵押着往外走,不时会回头看她一眼,虽未言语,但温娴明白,他是在让她放宽心。   温娴想要跟过去,一把玄铁冷剑横在身前,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她便没再反抗了。   一伙人利落而出,裹挟着月色往南走去,速度极快,眨眼便不见人影,夜的尽头,只余下飒飒风声。   温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茫然地蹲下身,心口的焦灼感如火烧燎原之势,把整个躯壳里外全部戳透,她捂住胸口剧烈呼吸,宛如一条濒临绝境的待宰河鱼。   就在这股窒息之感即将吞噬她的意志之时,一场雨水淋下,她满身的灼痛被瞬间浇灭抚平。   温娴仰头,如豆般大的雨点砸在脸上,晕开她的泪痕,顺着鼻梁辗转滑入衣内,她闭上眼,脊背蹭地升起一股颤栗,一时竟分不清是冷还是痛。   初夏夜晚的暴雨,来得迅速又猛烈,小半刻的时间,便在天地之中织起一张巨网。   隔壁屋门哐当一声被人拍开,胖婶裹着一件衫子骂骂咧咧走了出来,蝗虫过境般的速度收拾完晾晒的衣服,一股脑儿地又冲进了屋子。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到地上,艰难闪了两下便惨遭雨水浇熄,雨帘太大,根本无法视物。   没有外物挡雨身子被淋得浑身湿透,温娴晕晕乎乎摸黑跑进屋里,把门栓合上的瞬间再也撑不住地滑坐在地。   暴雨还在不停地敲击门窗,耳畔尽是阴恻恻的恐怖声响,就着这个姿势,温娴枯坐了整晚。   黎明之时雨势已经渐歇,水洗过后的天空澄碧明净。   温娴四肢冻得僵硬无力,拖着满身疲倦走到床边站定,衣裳都还来不及解开,就一头栽倒进被褥里,睡得昏天黑地,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再次睁眼,已是傍晚时分。   暑气消退,天边暮色渐深,晚风带着舒爽的凉意,夕阳的余晖奔腾泄出,给地板渡上一层璨金。   温娴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爬下床,习惯先喊了一声第五辞,良久没有等到有人回应,她这时才想起来,第五辞已经不在了。   空荡的屋子只余下他先前生活过的痕迹,仅仅过了一日,世界颠倒完全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举步维艰的两人,携手都成了一种奢侈。   情绪再次爆发,温娴倒回床上闷头痛哭,等到彻底发泄完,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出去打水洗脸,这一日耗费了太多精力,肚子空空如也,人都迷糊不少。   温娴把柴丢进锅里,站在灶前対着半空兀自发愣,等了好久也不见锅中水开,一低头,看着自己做的囧事,头立刻又疼了。   瘪起嘴,将柴火捞起来,随手扔去院里,回来対上满厨房的脏污,实在没心思收拾,吃了两个果子充饥,便就继续看着桌椅发呆。   就这么浑浑噩噩又过了两日,温娴再一次从没有第五辞陪伴的黑夜里惊醒,手忙脚乱跑去外面追人,可还没踏出院门,便猛地回神。   肃州这么大,她该去往何处寻他。   温娴失落地回到屋内,因为失眠始终闭不上眼,翻来覆去之间,她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想再次出发去找第五辞。   和先前追随他来西北那样,她要不顾一切和他在一起。   这个想法突然冒出,的确有些激进,可细想之下,未免就没有可行之处。   肃州地大,占地千万余亩,要想找人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驻军的位置多半都在关外,越是靠近战事的地方,就越有部队驻扎,既然缺人需要抓壮丁,那附近一定经历过较为激烈的战事,只要稍加打听,不难找到这支驻军的位置。   温娴这般想着,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闭眼都是第五辞离去的背影,不敢睡,生生撑到天亮。   翌日起了个大早,温娴匆忙梳洗吃过早食,拔腿就往隔壁跑,胖婶平素无事惯爱搜罗八卦,找她打听消息无疑是最快的方式。   温娴明里暗里说了好半晌,才从胖婶那儿探听到丁点儿消息。   话匣子一旦打开,胖婶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先是暗骂一通这些兵蛋子的蛮横霸道,接着又抹泪诉苦,叹息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最后在温娴的引导下,才透露出那支行军的大概位置,听说是在雍丘,但至于是雍丘何地,她便也不知晓了。   温娴很快告谢赶回屋,计划了一番出行的时间,随后又来倒腾家里的物件。   幸好两人太穷,没有置办过硬的东西,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第五辞打猎带回来的野味,温娴一股脑儿全打包起来送给隔壁的胖婶。   其他带得走的要带走,带不走的需要就地变卖,料想此行必定不会再有回头的那一天,温娴收拾得干干脆脆,丝毫没给自己留后路。   胖婶偶尔也会过来帮帮忙,见温娴去意已定,又不好再劝,只留下一包自家做的胡麻饼,最后摇头叹息地离开了。   次日温娴拜别街坊四邻,又一次踏上了去往雍丘的路途。   经过好几日的跋涉,步行马车来回折腾,终于顺利抵达了雍丘城。   关外的几座城池,多年来饱受战火袭扰,但因雍丘所处的位置较为特殊,这里倒是要比别处混乱得多,许是刚经过一场不小的激战,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尽的血腥味。   等待城门开启的那一刻,温娴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即使在外居无定所,但一想到心头念念不忘的某个人,哪怕身处乱世,也没由来的心安。   温娴随着人群一起涌进城,经过打听找到一家最为价廉的小客栈,没有犹豫,拎包便住了下来。   简单吃过早食洗了脸,温娴把贵重东西放进贴身衣兜中,下楼准备去跟伙计再打听点消息。   近来生意都不好做,掌柜的为赚钱还要兼顾起外出走商,店内只余下厨子账房和一个跑堂,三个人悠哉悠哉靠在柜前嗑瓜子,见到温娴过来,还体贴地分她两把。   温娴就这么跟他们唠起了嗑,顺便问起城内的布防驻军。   几人显然没有什么心眼,也不知温娴的意图,嘚吧嘚吧一通全交代了干净,几个大男人吹壳子唠闲话的模样比村头的老大娘还要生动。   温娴一面听着,一面计划后头的打算,嗑完手里的瓜子便借口有事回房了。   午后用过饭,温娴再次出发,临走前,那伙计突然上前一步拦住她,满脸神秘地问道:“小娘子可是过来寻人的?”   温娴闻言果然诧异地顿住脚:“……正是”   伙计一副了然的模样,笑嘻嘻道:“有人让我给你带个话,说是来了雍丘先不必奔走,安心待在客栈,他会寻个时机出来见你。” 第七十五章   第五辞早知温娴熬不出三日便会出来寻他, 也猜到凭温娴的聪慧定能顺利找到雍丘来,她不舍得花大价钱去住昂贵的酒楼,只会在这家最便宜的客栈落脚。   因此前两日便借着换班的时候出来跟客栈小伙计打了声招呼, 简单描述了一番温娴的相貌,然后留下答谢费便潇洒地走了。   正是听出了温娴独特的中原口音,令伙计想起了第五辞说话时的语气腔调, 兀自琢磨一番, 便大致猜到两人的关系。   温娴得了伙计的提醒, 漂浮着的那颗心总算安定不少, 遥想第五辞有着自己的打算,她便收起要去寻他的心思。   难得闲下来可以放松放松,温娴不光是待在客栈同大厨一起研究花样菜式,还抽空逛了逛街,为接下来的生活做新的打算。   在村镇里生活了好些时日, 温娴乍一走进雍丘城中的街道, 忽然有种小市民进大观园的新奇之感,好些京中从未接触过的杂耍戏班, 那些热情奔放的异族女郎, 还有梳着长辫子卷发碧眼的西域商人, 温娴瞧着也觉得有趣得紧。   跟着对方一路张望, 差不多将城里主干街道都逛了个遍,等到傍晚时分, 才匆匆折返回去。   客栈内只有稀稀拉拉几位用餐的食客, 伙计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打望, 见到温娴回来, 起身问她晚上要吃些什么,温娴只要了粥和馒头, 便又把自己关进屋了。   好几日的等待,一点消息也没传来,温娴渐渐失了耐心,预备明日一过,再去外头打听点别的消息。   早早与伙计要了热水沐浴,温娴擦干头发便入了眠,晚间睡得迷糊之时,忽感觉手腕被一大掌扣住,她尝试抽出却动弹不得,只觉得恐惧非常,慌忙坐起。   心里扑通一阵乱跳,眼睛也不由得瞪得老大,果然在一片朦胧月影中,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身影,此刻正坐在她的床边,手掌还有意无意地摩挲起她的指骨。   温娴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动,背脊蹭地蹿起一股寒意,周遭画面仿佛也因此静止。   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僵持不下,还是温娴最先反应过来,猛地踹了对方一脚,趁其不备,死命朝着门口奔去。   只差一步,求生的希望就在眼前,温娴手已搭上门栓,刚要开口呼救,那男子跟过来迅速捂住她的嘴。   “是我。”   不甚清明的晦暗房间内,即便察觉到对方的声音有些过于熟悉,但经历了方才的夺命连环大“逃亡”,温娴一时仍是心有余悸,眨眨眼睛,短暂地呆滞过后,又开始拼命挣扎。   “我管你是谁,放开我……唔,你……”   男人的桎梏让温娴毫无招架之力,推搡之间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被掰正了身子面朝对方,四目相视,温娴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的相貌,情不自禁伸手抚上他的眉骨,轻轻启唇:“夫君。”   “可算不跟我闹了。”   第五辞略微活动了一下肩胛,撑起身在旁边坐起,重重喘了两口粗气,才扭头过来看着温娴。   心道这丫头面上柔柔弱弱,实则力气真的不小,几番动作就把他推到地上,害得后背撞上桌腿,痛得现在才缓过来。   哪怕身体并无不适,他也得卖惨博博同情:“你还在那儿愣着,都不过来关心关心我。”   说到底也是温娴的责任,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对于第五辞的行为愤愤不平:“你鬼鬼祟祟闯入我的房间,既不吱声也不露面,我一个独居女子,当然害怕了。”   一害怕就反抗,反抗过后就是挣扎,挣扎得太狠不免失手甩了第五辞两个巴掌。   温娴心下愧疚:“疼不疼啊?”   第五辞舌尖抵拢左腮,为自己的作孽感到羞耻,抱起温娴一溜烟滚进床上,想从她身上讨得几份犒赏。   “何止是疼,我左边脸颊都已经麻了。”   温娴的手劲确实用得大,拍在第五辞脸上现在都还有个红印,那张俊脸一半白一半红,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那我给你揉一揉。”   “只是揉揉恐怕不太行。”第五辞无故耍赖,扭着身子在温娴身边蹭啊蹭,“我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安慰。”   “别闹了。”温娴恼他不正经,抱起被子爬去床尾,要与第五辞保持适当的距离。   偏偏这人最爱耍无赖,长腿一跨,跟着又躺在了她的身边,钻被窝的本领比谁都强。   温娴佯装怒意地瞪他,第五辞却愈发放肆地回看过来,同时手脚并用,将她大力箍在怀里。   狭窄的床铺难以容下他这尊强悍的大佛,在第五辞扭来扭去试图制止住闹腾的温娴,并趁机投怀送抱之时,床榻却叫嚣起细微咔嚓之声。   这熟悉的声响,仿佛梦回到医馆柴房的那一夜,两人瞪大双眸,不由地齐齐看向对方。   人不可能在同一件事上栽两次跟头,温娴当即决定翻身下床,第五辞眼疾手快把她拖拽回来,温娴又抻胳膊缩腿欲摆脱第五辞的拉扯……   两人大晚上的不知在较什么劲儿,嘻哈的打闹远高于重逢后的欣喜。   一来二去,床柱发出吱呀吱呀有节奏的摇晃声,伴着几道低咳,隔壁似乎有人走了出来,慢悠悠在两人门前晃荡两圈,再重重跺上一脚,又逃命似的回房了。   温娴揪着第五辞腰侧的软肉,用眼神示意他不准随意乱动,然后用尽浑身力气,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耳根子总算能清净下来,温娴扯了扯被子,放心地阖上了眼。   而第五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无处可去,只能立在窗边无声地望月思故乡。   睡到日上三竿,温娴才悠悠转醒,忆起昨晚的奇遇,匆忙下床去寻第五辞,但巴掌大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完屋内所有摆设,处处都是原来的样子,可又有些不同,她的包袱行李都不见了,第五辞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道理刚来就又走,还把屋子给腾空了,除非有惊喜,否则就是故意而为之。   温娴猜不透第五辞的想法,在房内等得望眼欲穿,临近晌午还没盼到他回来,怀疑第五辞是被某些事情绊住了手脚,又担心自己出门与他生生错过,只得趴在桌上无聊地数羊。   数到头昏脑涨,眼冒金星之时,第五辞终于姗姗而归。   瞧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与昨晚夜探香闺的分明就是两个人。   温娴小跑着迎上去,一见到第五辞便觉得心生欢喜:“夫君你去哪儿了?”   没注意他手里端着的托盘,不小心打翻了上头盛着的热粥,黏黏糊糊的汁水,大半滑到第五辞的虎口处。   温娴慌忙赶过去补救,却补越乱,不甚将粥整碗都泼到了第五辞的手上。   某人自诩皮糙肉厚,倒没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只是温娴嚷嚷着非要上药,把第五辞生拖硬拽给拉去了医馆。   第五辞没事,却把温娴折腾得够呛,大半日没进食,她的肚子咕叽咕叽闹了一路,第五辞原是想带她再多走走,见此情况,只好就近先找家馆子。   吃完了饱饭,温娴这才忆起正事,忧心忡忡拉着第五辞问道:“夫君你不是被拉入军营了,怎么这个时候不在校场训练,还能有空出来陪我一起散心。”   第五辞双手环胸,走得那叫一个肆意张扬,不见任何军中之人的冷硬气质,反而越晒越白净了。   “我陪着你,难道不好么?有个温娴乡我不待,跟那些糙老爷们混在一起干嘛。”   他一双含情眼瞥过来,似笑非笑,隐隐带了丝别样的味道,温娴霎时便羞红了脸,别过头,不甚自在地说道:“你别因我而误事。”   “我自是有分寸的。”第五辞单手搂过温娴的肩,往怀中一带,半推半强地拥着她往前走,“不说这个了,我先带你去另一处地方。”   民风开放的北地,随处可见举止亲昵的青年夫妻,第五辞的行为无异于是最收敛的那一波,可温娴仍是觉得害臊,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任凭风吹草动就是不肯抬头。   第五辞自认为脸皮厚,一把将温娴扛在肩上,就这么欢天喜地地跑了起来。   沿途不乏有人见状惊呼出声,但第五辞乐在其中,分明还笑得更灿烂了些。   他是年少轻狂,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温娴身娇体弱,哪里受得了他这般折腾,在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时,第五辞终于拖着她的后腰把人放在了地上。   雍丘城中的一处普通民宅,看样子要比在北定生活的院落大一些,不过有些老旧,似乎很久都无人居住了。   温娴左看右看,不免好奇:“这是哪儿啊?”   “我们的新家。”第五辞挑眉,“走,进去看看。”   他自顾推开门,牵着温娴的手缓缓往里走,指着其中自己一点一点布置起来的房间,耐心与她诉说几日以来的思念。   第五辞无异是个极其细心又很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之前不过听了温娴随口说过两句想要一间小书房,他就真的腾出一片地方,在屋里放了书案,墨砚还有纸笔。   温娴看得眼都直了,他才从后抱住她的腰,开始肉麻兮兮地讲情话。   “你会愿意留下吗?跟着我这个不成器的混子,继续待在西北,吃苦受累,还要过上隐姓埋名的憋屈日子。”   男人的甜言蜜语就在耳边,温娴被幸福砸得一下子有点缓不过神来,愣了好几个数才猛然想起,这些钱都打哪儿来的?租房的费用,一屋子的花销,零零散散这么多东西,总不能是凭空一个法术就能变出来的……   温娴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凝重,看着第五辞的目光也不由地持了一丝怀疑的态度。   “我当然会留下来陪着夫君,但前提是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   她还不至于因为第五辞的三两句情话而冲昏了头脑,一想到他曾有过私自再进赌坊的不良经历,温娴额角又开始突突跳个不停。   “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话一问出口,方才还是侃侃而谈的某人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话锋一转,竟有意想要避开她的问题。   “你……饿不饿,我现在去做饭……”   温娴抿唇没好气地背过身去,第五辞立刻现了原形,支支吾吾好半天才上前哄道:“上次我说我赌钱赢了二十两银子,其实那只是一小部分……我赢了五十两,剩下的我都自己揣着,怕你起疑,就没敢跟你明说……”   温娴难以置信:“不仅撒谎,而且你还敢偷偷藏私房钱!?”   第五辞扭捏地扣起手心:“也不算吧,只是暂时放在我这里保管而已,不存在什么私房不私房。”   这借口说得倒像是那么回事,温娴狐疑又问:“现在呢?还剩下多少?”   于是第五辞满身摸索起找银子,未果,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瑟瑟道:“好像用完了,方才吃的豆花饭是我最后的余粮了。”   就知道银子放他身上定落不到实处,温娴委屈得直掉眼泪。   第五辞暗道不好,巴巴地凑上去哄,温娴不让他碰,跑到屋外生闷气,第五辞就搬个凳子坐她旁边赔不是,好话说尽,就差自杀乞求原谅了。   温娴还是懒得理他,兀自跑去井边想要打水洗脸,第五辞一见她有动作,赶紧抢着要来帮忙,温娴拦着就是不肯松手。   拉扯之间,院门被人礼貌地拍响,温娴微微怔住,便让水桶脱手从高处跌落,后头第五辞被砸得嗷嗷直叫,她只皱了皱眉就起身朝外走去。   拉开门的瞬间,嚯地对上一张眉清目秀的年轻俊脸。 第七十六章   对方是个还没完全张开, 脸蛋略有些稚嫩的少年小郎君。   穿着不太合身的黑色军服,正持剑站立在外面,活脱脱的小大人模样, 可一旦对上女子温柔的目光,就浑身急促,手忙脚乱, 不知如何开口了。   “请问……温大哥是住在这里吗?”   温娴闻言怔了一怔, 后知后觉猜到对方应是找错了人, 启唇刚要拒绝, 后边第五辞追了出来。   “找我何事?”   少年见到他眼神有过瞬间的发亮,而后目光又在二人身上来回巡视,颇为羞涩地挠挠头,道:“温大哥,这……便是嫂夫人吧, 听你之前提起过, 没想到能这么快就见面。”他转而抱拳,极为正式地行了一礼, “嫂嫂好。”   “我……”温娴食指指着自己鼻尖, 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去看第五辞。   后者揽过她的肩膀, 轻松走至近前, 勾唇一笑:“你小子识相啊,今日嘴这么甜。”   少年受不住这般调侃, 耳垂红得似要滴血。   第五辞也不逗他, 坦率直言:“怎得了, 大老远地跑过来, 可是校尉又要找我麻烦?”   少年闻言倏地瞪大眼,对于第五辞的仰慕似乎又更多了些许, 咧嘴满脸堆笑道:“大哥真是料事如神!”不过想到为首的将领,他又悻悻低下头,没把话语调明了说。   第五辞不满地“嗤”了一声,自打他新兵营崭露头角,被挑中入了城门守备兵后,统领的林校尉就老是看他不爽,三言两语讥讽也就罢了,他皮糙肉厚顶得过去,可动不动就要使个绊子,还在今日轮值休息时故意遣人过来把他提回去,分明就是□□裸地挑衅,念他没有背景想狠狠欺辱一顿。   偏偏官大一级压死人,第五辞还不能与上头的人对着干,无奈翻了一个白眼,示意少年稍等。   他深吸口气,缓缓转过身,把温娴揉进怀中,尽可能地语气温和。   “抱歉今晚不能陪你了,早点休息,等我回来。”   他突然正经起来,温娴还有片刻的不适应,环抱着他的腰顺从地点点头,第五辞就如大赦一般松手离开了。   “夫……”   两人走得极快,吱呀一声关门响后,便就只能望见高低不同的两道坚韧背影。   温娴把要说的话都收回唇内,太多的疑问也只能深埋心底,想着第五辞不久就要回来,便放心地回房收拾东西。   ——   第五辞平素爱玩不服管教,可遇到大事一向拎得清对错,在肃州混了将近半年,最引以为傲的就是磨炼了一身的好脾气。   搁在以前他作天作地,丝毫不把军令放在眼里,可现在,也得规规矩矩回营准备复命。   雍丘城门有四处,东西南北各占其一,作为边境守卫的第一道防线,这里常年受到来自西北异族的小规模袭扰,为抵抗压力,四处城门都建立了紧密排布的烽燧,用于瞭望敌情和传递烽火。   眼下已是入夏时节,风雨多变,天气不定,烽火和狼烟在恶劣的环境中难以施展得开,一旦戎狄选择雨夜进行突袭,城内城外治安都不会太乐观。   第五辞不偏不倚被分去了任务最为繁重的北城门,负责守卫烽燧,时刻监视城外动态。   除此之外,还要受到那位脑袋不甚灵光的中年校尉的打压,撇开本职不说,另外还需整理马草,记录每日工作以汇编成簿,各种乱七八糟的任务,只要对方一句口信,他便得累死累活卖命下苦力。   第五辞咬牙切齿,对校尉从未有过半分好脸色,他性子冷淡,话也少,喜欢独来独往,最烦与旁人接触,不爱参与集体活动,得空只往城里跑。   用大伙儿的话来说,就是一条阴沟里的臭石头,临了临了,还要保持着那股假清高。   但只有一直跟着他的毛毛明白,他是如何的隐藏实力而不显山露水,他爱跟着第五辞混,也经常“大哥大哥”似的叫唤个不停。   第五辞不介意收个嘴甜的小弟,甚至对他还颇为照拂。   “温成君!”   一声怒喝打断了两人的步调,第五辞烦躁地掏掏耳朵,抬头往对面看去。   巡视的校尉一脸嫌弃地瞪过来:“干什么去了又偷懒,大家伙都忙着,你跑出去发疯好意思?!”   “我今儿不上值。”第五辞懒洋洋回道。   “休息也得给我干活!”校尉气急败坏道:“还不滚过来!”   毛毛扯了扯第五辞的袖子,害怕他就此又跟校尉闹出矛盾,正是担忧之时,身边咻的奔过去一道人影。   第五辞也没发什么脾气,扛起耙子就开始干活儿了。   整理天田是所有戍卒都不可推卸的责任,校尉自己不作为,老把事情推给底下人。   尤其最爱逞官腔,看到谁不认真必定一顿大嗓门收拾,第五辞被他唠叨个没完,干脆忙里偷闲跑到一边躲清净。   每到这时,毛毛总会自主揽下第五辞的所有任务,一股脑儿全做完,然后兴致勃勃缩在他的身边请教些拳脚功夫。   “温大哥,你跟嫂嫂是怎么认识的啊,听你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怎么会想到把家眷也带到这边来呢?”   十五岁的少年,对于爱情的见解全靠身边人的点拨。   第五辞拔下嘴角衔的一株小草,撑起上身,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直把人瞧得面红耳赤无所适从之时,才缓缓开口说:   “我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无亲人,从小流浪,吃百家饭长大,从未享受过片刻的温暖,甚至差点饿死在街头。”   “但在落魄时得到你嫂子娘家的收留,至此能够读书习字,拜师练武,这份恩情无以为报,所以我才选择上门为婿,与她共结连理。”   毛毛张大嘴巴,不可置信道:“大哥,你、你是入赘的?”   “对啊。”第五辞换个坐姿,又重新靠回墙边,双手枕于脑后,美滋滋地说道:“我本名成君,只因娶了妻,后来才入的温姓。”   毛毛咂咂嘴,还没有从莫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那边第五辞就已起身预备回了。   他赶紧追了上去,放炮似的又问了许多问题。   第五辞不多话,只挑着感兴趣的回两句。   林校尉看不顺眼,跑过来逮人,噼里啪啦吼了好一顿,两人只得回到岗位继续盯哨。   ——   没等到第五辞回来,温娴着手开始收拾房间,亏得某人败家的本事足够大,需要她添置的地方倒也不是很多。   温娴做了一些烙饼,加上消暑的凉茶,端出来送给街坊,因为长得俏,又会说话,很是受到婶子们的喜欢。   妇人们大多寂寥,又好奇温娴的来历,不免就多聊了几句,直至天黑,才不舍地放她离开。   温娴回去简单用了点晚饭,又把沐浴换下的衣裳全都清洗晾晒好,进屋路过那张狭窄书案时,忽地想起幼时深闺里的那些美好岁月。   那时的她并不像现在这样清贫窘迫,每日有足够的时间看书赏画,她的闺阁生活无疑是闲适安稳的,笔墨陪伴了她从前半数少女时光。   可自离京以来,她已有许久没再碰过字画了。   此刻提笔蘸墨,竟没由来地生出一抹唏嘘之感。   断断续续练完字,温娴停笔揉揉酸胀的右手手腕,等待晾干的时候,她托腮望着油灯发愣,竟开始幻想落笔即可转换成金,如此一来,倒还真的可以坐着就能收钱了。   可这分明就是异想天开,温娴自己都快被逗乐了,把纸折好放进身后的博古架中,转身瞥见上头的几册简装书本,突然灵光一现,忆起几个从坊间听来的传言。   她不太精明的脑袋瞬间变得豁然开朗,看着手边的纸笔,当即便做出一个决定。   次日天刚初亮,温娴就已起身准备梳洗,动作过快,连早膳都没来得及食用,匆匆来到街上,欲寻本地稍有名气的书坊。   她有听过寒门学子为减轻负担而手抄书籍的故事,所以也想效仿一下那些读书人,看能不能在某家书坊寻得一个同样的活计。   可理想是大,现实却很残忍,边境的教学远不及中原那般普及,孩子都是野大的,书压根没看过几本。   温娴逛了两圈也只见到一家老秀才经营的书坊铺子,但只负责买卖和租借,并不雇人上门抄书。   无奈之下,温娴只好重返回去,一路无所事事地打量着周围的建筑,看到来来回回不断巡视的魁梧士兵,低下头,想起了第五辞,但再一抬头,她的眼神由暗变明,一下子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将士们从军数载,心中难免孤独寂寞,而又远离家人,只能将情谊寄托在一封薄薄的信件中,但如果其中有人不识字,那么写信便成了一件麻烦事,无法寄托思乡之情,只能找人代写。   温娴便是想借代笔之名,正儿八经摆摊赚钱。   如今家里不缺纸笔,她略一思忖,当即拍掌定了下来。   想法付诸于实践,不过花了半日的功夫,等温娴选好地界,摆上长桌时,这处“代写家信”的摊子便红红火火支楞起来了。   大齐不抑商,女人也可以走出宅门,昂首做生意,街上随处可见飒爽干练的女当家,这本不是一件稀罕事。   但温娴一介甜美小娘子,就这么俏生生地杵在闹市街口,眼波流转,眉目如画,很快便引起了当地百姓们的注意。   她的摊子还没正式开张,可前来问询的人已达到了络绎不绝的地步。   男女老少皆有之,可更多的还是军中之人。   第五辞得空出来寻她,按照路人的指示一路找到摊位前,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挤到跟前,就被三两汉子给大力推搡开了。   霎时间,心头陈年老醋咕噜咕噜往外冒,第五辞整个人酸得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每一个行走江湖的人都会披一身马甲,作为当仁不让的男主,就暂且让他装装B吧 第七十七章   笑着送完最后一位客人, 温娴累得舌根都在打颤,正欲歇会儿好好喘口气,却被一阵妖风打了个措手不及。   远处乌云逐渐往头顶汇集, 若无意外大雨即将倾盆,商贩们都在忙着收摊,温娴也手忙脚乱开始整理桌板上的纸笔。   慌张之时无暇顾及周遭的境况, 只觉得人群中有道视线频频传递过来, 这感觉实在太过灼热, 温娴不免好奇地抬头朝对面望去, 却不期然撞进一汪深邃的眼眸中。   第五辞蹲在巷口最显眼的位置,眼睛直碌碌地朝摊位这边看过来,活似一个守卫领地不容旁人觊觎的大狼狗。   可细看之下,某只猎犬似乎脸色有些不大好,不知吃了哪家的陈年老醋, 一股子酸味简直扑面而来。   温娴眼看着他走近, 接过自己手中的木箱,再利落往肩上一甩, 默不作声地先走了。   她无奈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上去, 一边打量他的脸色, 一边笑着小声问:“夫君怎得没在军营, 竟有空出来寻我了?”   “偶然路过,见这边人潮涌动, 似有骚乱, 所以便来看看, 顺便维持一下街巷的秩序。”   听听这语气, 分明就是把“我在意但我不说”七个大字挂在嘴角上。   温娴学着这个语气也有模有样“哦”了一声,同样与他打着官腔说:“那可真够巧的, 偌大的雍丘城,夫君只是随便走走,就能准确无误踩到我的摊位前,这般通天的本事,可真不是常人所能比拟的。”   知道她在故意唱反调,第五辞有些心虚接不上话来,默了半晌,才敛起神色正经道:“乱世当前,百姓生活苦不堪言,雍丘城中人员混杂,到处都是心怀鬼胎的流民,你一个女儿家出门本就不便,太过高调只会引起地痞混子的注意,今日若非我在旁盯着,你这生意能做得如此顺畅?”   温娴听着,受教般乖巧地点点头。   第五辞只恨不能把她随时绑在身上,千叮咛万嘱咐想劝说温娴舍弃这桩生意,但得到她的拒绝,无奈只得放缓了语气叹息道:“你说你,让我如何能不担心。”   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温娴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大无防备:“既有夫君在,那些敢惹事的混蛋们必然不会找上门来,你这模样往那一杵,我是放一百个心。”   这是夸人还是损人?第五辞整个人都不淡定了。   一想到温娴那张娟秀芙蓉面,他心底的独占欲又在隐隐作痛,十分看不惯那些臭男人一窝蜂涌过去缠着温娴东问西问的狗腿做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是不是从此沦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了,替你站岗,还要顺带练练拳脚。”   温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故作纠结地思虑一番,然后拍拍他的肩:“那就多谢夫君了。”   第五辞一噎,当真是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受。   显然他是拗不过温娴的,拈酸吃醋又哼唧了两句,如此才把此事揭了过去。   温娴将她的摊子经营得热火朝天,不仅代写书信,还抽空给首饰铺子的掌柜描花样,一份工赚两份钱,靠的全是手艺活。   就这样过了没几天,名气逐渐打响,甚至有衙门的官差找上门来,说要请她去做画师,专门为通缉令上的罪犯作画。   一次二钱银子,抵得过她开张以来所赚银两的总和,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买卖。   温娴接下差事,便把街边的摊子收了起来,在衙门忙活了整整三天,才筋疲力尽地出了门。   拎着包袱刚步下台阶,就这么碰巧遇到了第五辞,不知他为何在此,温娴欢喜地奔过去:“夫君是在等我吗?”   第五辞人怂嘴还硬:“我路过,刚巧看到了你……”   “哦,那行吧。”温娴冷不丁地打断他,瘪嘴委屈道:“既然你还有公务要忙,我便自己先回了。”   说完绕过他继续往前走,第五辞赶忙转身过去追,挤眉弄眼一通暗示,奈何温娴始终接不上话茬。   他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不记得了?”   温娴眨巴眼睛,把脑海中的记忆全部搜刮了一遍,对此还是没有半点印象,摇摇头,问:“今日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第五辞心碎了一地,仿佛戴了一张痛苦面具:“去年的今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你果然都不记得了……”   “我……”近来忙得昏天黑地,温娴早把这些琐事抛诸脑后,压根就没想起今日到底有何特殊含义,人很懵,脑子转得也不快,对于第五辞的提醒,愣是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眼看某人脸色逐渐由晴转阴,温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是,面不改色赶紧解释。   “我当然记得,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岂能忘记,方才不过是有些疲倦,没有答得上话来,现在醒过神,自然也就……”   只消对上第五辞的眼神,温娴说话的底气就变得愈发不足,到最后几乎是声如蚊蝇嗡嗡叫,完全把头埋进胸脯里。   “是嘛。”第五辞偏头笑了笑,语气幽幽又无可奈何,“我怎么没瞧见你有任何的表示?”   他一掌揽过温娴的肩膀靠在自己怀里,低下头,盯着她的发旋,迟迟等着一个回应。   “那我回去……给你做饭?”温娴谨小慎微,耐心与第五辞打着商量,“或者你有其他的建议也行,我都能满足你。”   “都能满足?”第五辞舌尖抵了抵脸颊,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越想越觉得耳热,干脆松开手,故作正经地打量起周边的街道,只是脚步显得略有些凌乱,走出了高低腿的样子。   暗想这家伙定又在闹脾气,温娴小跑上前去勾他背在身后的手,撒娇赔笑说尽了好话。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温娴挽起袖子正要下厨做饭,却被第五辞一推给按坐在桌前,并神神秘秘撂下一句“别动”,期间他又进入灶房捣鼓了好半晌,终于顶着一头浓烟缓缓露了面。   温娴盯着他手里的白瓷碗,只觉得第五辞的眼眸比落在碗沿上的日光还要晶亮,但鉴于他有把菜做废的本事,温娴对此便没报太大的希望,只轻轻瞥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双手放于膝上,不安地问道:   “这是什么啊?”   “今日不是你我成婚刚满一年吗,我便做主想要给你一个惊喜,提早备下了这份吃食,想你回来就能立马吃上,但不料路上耽搁太久,已经有些坨了,我刚刚下厨又重新做了一碗,就是不知味道如何……”第五辞坐在方桌对面,把碗推给温娴,腆着脸笑道:“你尝尝。”   温娴拿筷子搅了搅碗里的东西,才发现是面,她再仔细捞起来辨认了一下,又发现这是长寿面。   对面一对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牢牢锁定在自己的手上,温娴指尖一颤,仿佛能透过午后斜阳的微光看到第五辞身后那根撒娇卖巧,企图讨得主人欢心的大尾巴,心中一暖,夹起面条就往嘴里送去。   第五辞眼巴巴看着,只差最后一步就要入口时,温娴却蓦地停下了。   等会儿,说是惊喜可以理解,但这长寿面是怎么回事?   是要比喻两人的爱情如面团一样任意揉捏都不会变形,还是如面条一样长长久久,永不断歇?   “怎么了,不喜欢?”第五辞皱眉不确定道。   温娴被第五辞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见他实在期待得紧,这才重新提起筷子。   低头嗦了一口碗中的长寿面,熟悉的味道刺激得温娴头顶冒汗,“这……”她不由地瞪大了双眼,似是意犹未尽,再舔了舔嘴角,继续尝试着吃第二口。   接着第三口,第四口……   坚持了不过半刻钟,温娴再也演不下去,“哇”的一声吐在地上。   太麻了,胡椒跟不要钱似的往里放,嘴巴简直要喷火。   第五辞脸一下子便绿了,蹭的弹跳起来,几步蹲在温娴身前,又是拍背又是递水,等她稍微缓和过后,才不服气地去吃碗里剩下的面条。   然而下一瞬,他弯起腰,与温娴一起吐了个痛快。   还是熟悉的感觉,一样的难吃。   温娴捧着杯盏还没完全喘过气来,又见第五辞这副灰败模样,推了推他,问:“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第五辞头埋得很深,语气也怏怏的,听着蛮不是滋味:“给我缓一缓,真的很丢脸。”   他实在没眼去看温娴,只顾着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水,喝饱了也歇够了,才端起碗把剩下的面倒进泔水桶。   温娴盯着第五辞的背影偷乐,还不忘趁机调侃他两句。   “一回生二回熟,夫君下次便能懂得如何制造惊喜了。”   “知道了。”   这糟心事不提也罢,第五辞沉着脸把锅碗洗刷完,又将灶房里里外外全部擦拭干净,末了站在窗边指天发誓,若下回还闹出这等丢死人的笑话,他就剃了头发从此遁入空门。   有言说心诚则灵,许是第五辞的愿景太过真诚,老天竟真的感知到了他的心声,当场降下一道天雷,劈得第五辞一个措手不及。   他被震得耳朵有些嗡鸣,推开窗户朝外望去,只见方才还是晴朗的艳阳天,片刻便有雨水浇落下来,起初淅淅沥沥像是潺潺的绢溪,慢慢愈来愈大,以至于到了睁眼无法视物的地步。   第五辞还来不及把窗户阖上,就听温娴大力呼喊让他赶紧过去,等把院里的衣裳全部收拾进屋,第五辞忙里忙外又出了一身的汗。   天色不好晚上黑得早,温娴用完饭便爬上了床。   这雨下了好几个时辰都没停下,夜里才稍稍有丝减弱之势,温娴不怕打雷,却独独畏寒,整个缩在第五辞的怀里,唯有汲取到他的体温,方能安然入睡。   可第五辞却是整夜合不上眼,耳畔传来的狗吠实在令人烦躁,他稍稍翻了个身,将手枕在脑后,兀自盯着房梁发呆。   最后是责任感战胜了怀中的温柔乡,第五辞不放心盯哨的同袍,披上衣服走下床,随手拿起斗笠,就这么无阻地冲进了雨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暴雨如注的夜晚应该做什么不用我多说吧,咳,应该多睡觉 第七十八章   深夜极易招惹敌寇的偷袭, 尤其是像今日这种风雨交加的泥泞夜晚,烽火不燃,视线受阻, 给了敌方一个天然的躲避屏障,如果防备不慎,让対方钻了空子, 届时城中大半百姓都会受到敌寇的侵扰。   第五辞虽只是个挂了名的军中将士, 対此也不能太过袖手旁观。   他匆匆换下身上打湿的布衣, 套上盔甲快步登上烽燧, 与士兵交接完最后一班岗。   少年人的躯体已经初见成熟,雨水浇在身上,依稀可见甲衣背后硬朗结实的肌理。   第五辞持剑而立,密切注视着城外的动向,目光如炬, 如一头潜伏在暗处的鹰隼。   毛毛冒着大雨奔袭上来, 看到他还微微愣了一愣,后很快反应过来, 撑开油伞遮挡在他的头顶, 扯着嗓子大声说:   “温大哥, 你今夜怎得没在家中好生陪着嫂嫂, 这里并不缺人,我来替你站吧。”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脚下, 耳畔的狂风像是野兽在嘶吼, 第五辞只能从口型分辨毛毛话里的含义, 见他衣着单薄, 不好留他在这里受冻,将伞往外推开了些, 简单一个动作,既是无言,也是婉拒。   第五辞执意如此,毛毛也不好再多劝,默默陪护在一旁,两人同撑一把伞,并肩而立,瞭望着远处的城墙,彼此再无他话。   ——   温娴从噩梦中惊醒,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寒意从背脊窜到耳尖,依着习惯往身旁一拱,没有抱到温热的胸膛,迷糊睁开眼睛,才发现第五辞已经出去多时了。   默默裹着被子往床内挤,温娴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慢爬起来。   外头的雨势还没歇,屋檐下滴答滴答不停漏着水,厨房北面的窗户没关严实,雨水全部浇灌进来,地上湿漉漉地漫着一滩水。   温娴放了个盆在屋檐下接水,又把厨房重新打扫干净,煮了一点稀粥填饱肚子,兀自琢磨着后面几天的生意。   这雨也不知道会下多久,天气不好,自然没法摆摊,赚钱的事情暂且只能搁一搁。   她这几日难得空闲,又描了好几张新的首饰花样,待天晴时送给合作的掌柜,又着手开始准备摆摊的事情。   第五辞又好几天没出现了,估计军中太忙,暂时无暇分身,温娴没太在意,更是懒得去打听。   靠代写书信实则每日赚得并不多,大伙儿不是日日都来,她更多的时候就是坐着看书打发时间。   当然偶尔也能捡点漏,负责给官家打杂。   近来衙门里有一主簿因病告假,撂下小半月的公务没人处理,上头催得紧,底下又找不到人能够顶上,官差无奈又寻到了温娴跟前,雇她上门负责顶替主簿的差事。   看在钱的份上,温娴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像她这类受到临时差遣的普通小老百姓,根本不可能会接触到官府的核心要密,左不过都是一些公文、账簿的誊抄庶务,分明还难不倒人。   好在温娴捡了便宜做事也还算认真,里头的人没太为难,就是那群抱团成队的衙役,看着她的目光多少有些不太友善。   温娴压根就不予置理,遇到他们结伴蹲在树下偷懒时,还会特意绕到远处躲个清净。   这日午后,温娴刚巧处理完一批堆积已久的公文,正预备趴会简单睡个午觉,就听外头叽叽喳喳一阵吵闹,原是几个刚从茅房回来的衙役在闲聊,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不知说到了何事,叽里呱啦地笑个不停。   温娴起身将屋门掩得严实,想等这群人离开再休息,可偏偏外头像是在跟她唱反调,不仅不走,还大剌剌地坐在门口台阶下,勾肩搭背地开始吹嘘聊天。   几人的嗓门可以抵得上田园里的大鸭子,吵吵闹闹简直烦人,温娴临到嘴边的埋怨不得已只化作腹诽,但听他们提起京中之事,她的思绪骤然被拉回到当前。   “最近我听说,京里那位好像快不行了……”   瞬间屏住呼吸,温娴偏过头把耳朵贴近门上,捂住嘴巴没发出半点声音,默默聆听着屋外的动静。   男人的嗓门粗噶,甚至还带了点口音,温娴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零零散散拼凑起来,也大致猜出了他们所说的是何事。   永康帝病危,似乎已是到了油尽灯枯之年,但这消息毕竟瞒得严,他们能晓得,只怕是偷听了上头官老爷的口风。   虽有些言辞夸大的成分在,可也不难猜出里头的真实性。   众目睽睽之下议论天子,乃是大不敬的罪名,这群人胆子不可畏是不小。   温娴听得心惊,外头说话的人也甚为心虚,在她故意弄出一点细微的小小动静之后,交谈声顿时戛然而止。   随后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晃神的功夫,人全跑没了。   温娴也蓦地平静下来,心底既是担忧又是欣喜。   想到尚还在宫中为官的父亲,如果天子不日便将病逝,那么温绍元的处境又会发生何样的变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会继续留任做官,还是会遭排挤被迫辞官回乡。   而受到流放之刑,如今仍是逮罪之身的第五辞会不会因此得到赦免,遭受冤屈的武安侯府有没有可能彻底洗脱冤情。   温娴思索着一路走上街头,余光瞥见巷子里随处可见的乞丐和难民,忽地生出一股反心,平添了几分対于当今圣上的厌恶。   以手为扇渐渐驱赶体内的燥热,脚步不停继续在集市上转悠,想起家中存粮已经殆尽,温娴今日大方卖了猪肉和排骨。   回去的途中,碰到沿街巡防的士兵,温娴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见第五辞了。   自打那次雨夜他重返军中,到如今愣是连个面都没有露过,不知因何事受到牵制,想来应是忙得很。   温娴平日极少过问第五辞的差事,连他在做什么都只是一知半解,今日却莫名有些想念,   临近晌午,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六月骄阳似张火伞,将万物笼罩于热浪之下,空中无云,连风都透着丝丝燥意。   百姓躲进屋中纳凉,只有温娴一人提着食盒走在空荡荡的街上。   穿着鳞甲的士兵经过一轮汗水的洗礼,才刚换完班,便等不及回到后方,直接倒地歇息了。   林校尉沉着脸又过来赶人,大嗓门震天响,士兵们纷纷逃命似的跑开了。   温娴立在身后踌躇着不敢往前,等林校尉教训完,才鼓起勇气小声道:“请问……”   询问的话还没吐露完,林校尉一个眼风扫过来,温娴提起的那股气又偃旗息鼓了。   实则也不怪她觉得胆颤,就林校尉那张横眉怒视的大盘子脸,往军中一杵,就没几个人不怕他的。   不过难得看到女子,这位糙老爷们竟破天荒地收敛起了脾性,轻咳两下,压低嗓子温柔地问:   “你找谁?”   见识过林校尉方才骂人的狠样,现在听他这般做作的腔调,温娴莫名有些失笑,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迎面一个闪电般的身影飞奔而来,迅速打断两人的交谈。   “温大嫂,你可是来找成君大哥的?”   毛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淌,他也不觉得累,只粗粗用手抹了一把,然后咧嘴対着温娴笑:“方才他还念叨着说想见你,只是苦于有伤脱不开身,让我另外找个时间去给你报声平安,我方才刚站完哨,正准备动身,没想到就看到你了。”   少年语速过快,温娴听得不太真切,直到最后才抓住重点:“他怎么了?”   “唉。”毛毛重重叹了口气,没把话挑明,只道:“嫂子你跟我来就是了。”   温娴攥紧手里的食盒,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催促说:“好,我先跟你过去看看他。”   两人转身便走,旁边的林校尉却不乐意了:“诶诶诶,经过我同意没,你就……”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两抔飞溅起来的黄土,林校尉脸跟砚台打翻了一样精彩,偏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顺便再把第五辞揪出来暗骂了两遍。   恰巧附近又有几个士兵路过,正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林校尉暴怒大吼:“看什么看,负重跑去!”   三两士兵一溜烟便跑了。   或许是与毛毛有过一面之缘,温娴対他有种久违的信任感,几乎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等到一处简易军帐前,他忽然止住脚步,侧身站立在旁,伸手替温娴挑起军帐的门帘,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就再也不打算带路了。   颔首道过谢,温娴抬步慢慢走了进去,里头视线幽暗,唯一显眼的便是帐子中间那方长桌上的两盏油灯,一明一灭,燃着那盏还差点被温娴带进来的风给吹熄。   越往里走越能闻到浓郁的血腥之气,椅子上搭着一件染血的衣袍,地上堆了一团浸湿了的汗巾,旁边桌上搁了瓶瓶罐罐的伤药,依稀有股淡淡的药草香。   第五辞半靠在榻上,手里捧书看得专注,听到渐次逼近的脚步声,也不见他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抬手拂过书页,纸张翻得哗啦作响。   说是重伤未愈,但模样倒是悠闲得很。   温娴缓缓靠近,将食盒随手放置在榻前一处长案上,然后搬来小杌子坐在第五辞的身边,托腮望向他缠满了纱布的胸口。   “你回来了?”第五辞漫不经心哼哼一声,手上动作依旧风流儒雅,“她没闹吧。”   温娴没应,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同时身子前倾,不自觉地把手贴在第五辞的胸膛上。   仿若遭到雷击,第五辞倏地弹跳起来,把书一甩,双手捂胸,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   一个“你”字在嘴边咿呀了半天,却发现身侧之人竟是温娴,第五辞倒抽一口凉气,惊得舌尖都在打颤。   “你怎么过来了?” 第七十九章   比起第五辞的仓惶, 温娴却显得异常得冷静,从头到尾把他仔细检查一遍,这才启唇询问第五辞的伤势:“近来是有什么战事吗,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稀松平常的语气,第五辞却听得心惊肉跳,浑身都不自在, 隐瞒了许久的秘密就这样当场被人撕开, 第五辞脸面有些挂不住。   “前些日子遇到敌寇偷袭, 我带兵追击, 不慎中箭,因此受了一点小伤。”他捂胸刻意与温娴保持距离,一副难以启齿又备感矫情的模样,不知是害羞还是怕温娴担忧。   哪知后者并无太大的反应,淡定地点点头, 然后从食盒中拿出餐食, 一一摆放在他的面前。   这次换第五辞不淡定了,睁着大眼来回打量温娴的动作, 捂住胸口咬牙一按, 使得本就苍白的脸色骤然又痛苦了几分。   “你怎么都不心疼心疼我。”   对于第五辞的小把戏, 温娴是看在眼里, 疼在心中,可再怎么心疼, 她也说不出那些肉麻亲热的甜蜜话来, 第五辞又是那般稚气未脱的少年心性, 越是巴巴地围着他转, 他反而觉得受伤是一件备感殊荣的事情。   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以后会吃更多的亏。   温娴摇头:“习惯了, 什么时候你身上不带点伤,我才觉得意外。”   第五辞撇撇嘴,不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转而看向温娴手边的大海碗,嘴边漾起一抹笑:“这是什么啊,特地做好送给我的?”   “排骨汤。”温娴搅着碗里的调羹散散热,又将汤面悬浮的油渍全部舀了出来,等不那么烫后才递给第五辞,“正好用来给你补补身子。”   第五辞满足地嗯了一声,享受着温娴关心的同时还不忘矫情两句,口是心非道:“行军之人,受伤都是家常便饭,我一大老爷们吃点苦头也就罢了,怎么还劳烦你跑上跑下地给我送饭,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若被其他人看见,还不得在背后笑话我。”   嘴上虽是这么一说,可捧着饭碗狼吞虎咽的动作就没停过,正常食量的一大碗汤,第五辞三两下便喝完了。   刚想用袖子随意抹一抹嘴,低头便闻到了熟悉的女儿香,他愣了一瞬,想起这是温娴的贴身之物,心底泛热,脸红到脖子根。   温娴极有耐心地为他擦拭嘴角的油渍,看着第五辞脸色的变化,弯唇笑了笑,然后起身收拾碗筷,装入食盒,在他讶异的眼神中,快速离开了帐子。   走上街头,鼻息之间仍旧残留了些淡淡的血腥味,温娴微微张开嘴唇,深吸两口换换气,尽管方才表现得分外淡然,可一想起第五辞的伤口,仍是觉得后怕。   她匆匆赶往集市再买了些补品,赶回去欲给他熬汤。   料想第五辞在军中吃得并不好,温娴变着花样给他炖补汤,每日不重样,且还亲自送到城门口。   一来二去成了这里的常客,好些士兵都认得她,个个嗷着嗓子喊“温大嫂”。   林校尉心里不太爽利,对此倒也没说什么,嘱咐温娴快去快回,另外又把那些乱叫起哄的兵蛋子统统赶到一边。   但架不住这群孤寡少年们的躁动之心,林校尉觉得留下第五辞实在个不是个办法,思忖过后把他从帐子里提溜出来。   “回家好好养伤,过两天再滚回来。”说完一脚把第五辞踹了出去。   第五辞挨骂也乐得开心,衣裳都没换,赶紧扭头朝外走,想着林校尉还算有点良心,他决定去买坛好酒给他打打牙祭。   但很快,想到军中严禁饮酒的律令,第五辞满腔的热情便被彻底浇灭。   颓废地原地转了一个圈,看着三三两两闲适逛街的中年妇人,第五辞不知做出了什么打算,竟这么毫不避嫌地跟了上去。   随着娘子们逛了足有八家铺子,涉及到布匹、首饰、零嘴和胭脂,每次等人家挑好东西并杀完价后,第五辞才会出其不意地凑上前,笑眯眯地与掌柜道上一句“跟她们一样,包起来”。   都说花钱买的是快乐,第五辞脸上涌现出不同于以往败家那般的喜色,今日被人一勾,没控制住双手,哗啦买了大堆东西,虽是花光了刚发的军饷,但为讨得心上人的欢心,他依旧甘之如饴。   赶在温娴出门之前回到家,第五辞寻了半天才在厨房看到温娴忙碌的背影,许是未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她正专心摆盘装菜,然后一一盛放在食盒内。   第五辞放下东西,悄悄走到灶台边,不打招呼直接从后搂住温娴的细腰,边蹭边撒娇:   “今天吃什么?”   温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好大一跳,尤其察觉到第五辞正使坏般深嘬她的耳垂,温娴体内的羞耻感猝然被引爆,她一紧张,手上便没力气,端着的鸡汤不受控制地打翻在案板上。   幸好第五辞反应够快,扣住温娴的手迅速闪退到一边,但灶台滑落的汤汁还是不可避免地溅到两人的衣角上。   一顿午饭弄得格外狼狈,光是换衣擦身都花了好长的时间。   凡事必有因,善后事宜理应由挑起这桩意外的第五辞负责。   可温娴担忧他伤势未好,冒然用力会使得没有长合的伤口再次崩裂,自行收拾完厨房,还不忘把衣裳也洗完晾好。   第五辞深觉愧疚,却只能眼巴巴地跟在温娴的身后,像是一只甩不掉的黏人大狗狗。   温娴嫌他碍事,大手一挥:“你躺床上去!”   某人得了指挥竟也没还嘴,乖乖走进屋子,脱鞋爬上床,顺从得简直匪夷所思。   好不容易等到温娴忙活完,第五辞才探个脑袋与她撒娇讨好。   “阿娴你过来一下成吗,我胸口疼了,你来帮我上上药。”   听到第五辞说伤口疼,温娴哪里还闲得住,匆匆忙忙走过去,掀开床帐便开始嘀咕:“我看看……”   话还没说完,迎面撞上第五辞促狭的目光,见他一派悠闲地翘脚斜靠在床头边,双手环胸,嘴角上扬,温娴就知道自己又被骗了。   她不欲去计较第五辞的玩闹,反而认真地观察起他的伤势,扒开被褥一看,没有发现任何渗血的痕迹,才放心地收回手,嗔道:“你就一天拿伤势吓唬我,狼来了的教训仅限于两次,下回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说完作势就要走,第五辞赶紧拉住她:“是真的,林校尉专门打发我回来养伤……”   温娴表情稍微缓和了那么一些,第五辞添油加醋继续说:   “你也知道军营里头规矩严,我们这些小哈啰都是得听上头人的话,说了养伤就是养伤,若再迟迟等不及痊愈,我也不好交差啊。”   搬出军令绝对是个忽悠人的好办法,第五辞脸不红气不喘俨然把自己说成了最卑微的那一方。   不过解释归解释,他的手倒也没闲着,摊开温娴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口处,正儿八经地说:“这些天的换药事宜便就有劳娘子了。”   语毕,他掏出一个素白瓷瓶放置在枕头边,然后自顾开始脱衣裳。   青天白日的也不觉得害羞,解了上衣,还要去解裤带,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温娴顿时神魂归位,她赶紧起身,迅速止住第五辞的动作。   “换药可以,但你别脱裤子。”   后者闻言果然收回手,转而捏捏鼻梁,不自在道:“又不是没见过,你不是还喜欢得很吗?”   温娴被他的荤话激得脸颊蹭蹭泛起酡色,偏偏第五辞却是一本正经的少爷模样,她嗔骂他一句“鬼才喜欢”,随后跺脚跑了出去。   小媳妇的娇羞姿态,第五辞瞧着直泛起甜蜜,听得屋内逐渐没了脚步声,他才低头去拆胸前的布带。   温娴一个女儿家哪里做得这些,换药的事情最终还得自己来。   第五辞慢吞吞拆解完巾布,提起瓷瓶正要往伤口处倒药,就见方才还一脸羞赧的温娴去而复返了。   她端了一盆热水,正晃晃悠悠往屋内走,一边吩咐一边用肩顶开床前的帷帐。   “先把身子擦一擦,出了汗也不嫌难受。”   把巾子拧干后递给第五辞,温娴想了想又问:“你自己能行吗?”   “是受伤又不是残废。”第五辞颇为无奈,“你这般精细谨慎的模样,莫不是把我当姑娘养了。”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想到近日接二连三的变数,温娴已有许久没再摆摊赚钱了,银子哗啦啦撒出去,家里又多了张要吃饭的嘴,第五辞是指望不上了,要想过活还是得靠老本行。   温娴托腮望着床帐发愣,偶感自己肩上的责任,不禁叹道:“说的没错,我可不就是得好好养着你。”   “哈?”第五辞脑子险些转不过来,“你养我?”   他一整个嫌弃的表情,只差没把牙咬碎:“让我当软饭男,还不如让我去死。”   温娴对于第五辞的抗议表示无能为力,她重拾起纸笔,于第二日再次开张摆摊,虽然生意早已不复从前,但忙活一天,少说也能有十几文的小额进账。   比起在家与第五辞大眼瞪小眼,温娴还是觉得赚钱来得更实在。   可被遗留在家的某位大少爷,日子过得就不是那么痛快了,心理生理的双重折磨,让他生生咽下要靠媳妇养活的这股气,面上不说,其实心里膈应得想咬舌自尽。   他提出要同去摆摊,温娴不让,他又说受不住想提早回营,温娴也不应,无奈只得洗衣做饭,偶尔还要应对时不时就爱窜门来看热闹的婶子们。   男主内,女主外,这种看似有些匪夷所思的生活方式,第五辞却早已过得心如止水,抛开名声不谈,他的确有些享受温娴带来的极致温柔和宠爱。   久而久之,第五辞也迷茫了,既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男人,可又忍不住扶额感叹:软饭真香!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辞你堕落成这样了!你怎么好意思的!你睡得着吗? 第八十章   充分意识到自己为人夫的责任后, 第五辞干活儿的劲头更足了,即便知道自个的厨艺有够差,但他仍然每日雷打不动地跑去给温娴送饭。   手艺虽然没有什么长进, 但他依旧乐在其中,满门心思都是温娴身上,竟也不知伤口早就撕裂, 等血染红了里衣, 才开始慌不择已地到处找药。   皮肉豁开一条小口, 紧紧粘连在麻布上, 随着拆解的动作肌肉猛烈收缩,伤口深处流露出淡淡泛黄的脓液,不太好闻的酸腐味道,第五辞闻着就想作呕,匆匆拾掇完, 后背俨然出了一层的热汗。   军中的医师不靠谱, 连给的金创药都是不知打哪儿来的次等货,半点作用都不起, 还谎称是什么祖传的灵药, 第五辞满肚子怨气化作深深的腹诽, 翻出衣裳赶紧穿戴好, 末了才来开窗通风给屋子去去味。   眼下身上带有伤,洗衣也不敢用大力, 第五辞寻思着要不要直接上脚踩, 刚把鞋袜一脱, 耳畔适时响起一道叩门声。   干活之时不想被打搅, 第五辞拧眉不欲搭理,可屋外之人却是愈发地来劲, 噼里啪啦简直像抄家,第五辞额角突突直跳,趿上鞋子慢慢往外走。   “再拍下去,我的门非被你整散架不可。”   骂骂咧咧拉开门,望见来人,第五辞傻眼了:“怎么是你,校尉老儿又来催我了?”   少年大剌剌怵在门前,一手叉腰一手捂着胸口,想来是跑得太急,此刻竟连呼吸都没吐匀,说两个字喘半口气,整个人疲惫到极点,但咧嘴笑得分外欢实。   “大哥……我是来……给你、给你……报喜的。”   毛毛说得费劲,第五辞听着更是费劲,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第五辞全当他是中了暑气,热昏了头,淡淡“嗯”了一句算作回应,然后没什么表情地转身进屋。   “是真的。”毛毛一个箭步跟了进去,本就绯红的脸颊因为心急又涨红了几分,咕噜咽下一口津水,待平复好气息,才继续解释说:“林校尉亲口说的,鉴于你上次歼敌有功,要提拔你为伍长,不止我一个人知道,结果现在军中全传开了。”   于是等不及第五辞回去,毛毛便已按耐不住欢喜上门报信来了。   可第五辞听后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双眼自然下垂,嘴角微微勾起,整个人不见丝毫波澜,加官进爵还不如听到街口屠户家的猪肉又降价了更让他心动半分,只是对上身侧少年明显期待的眼神,他才象征性地敷衍几句。   “知道了,替我回去谢过林校尉。”语罢,继续捯饬盆中的脏衣。   毛毛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挠头似是不解:“大哥是不满意上头的奖赏还是觉得自己受之有愧,这可是件好事,兴许还能涨点饷银。”   言尽于此,第五辞淡漠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低头捻了捻湿濡的指腹,想起尚在外面的温娴,脸色不免柔和起来。   这世道万般不尽人意,唯有真情和钱财最是难寻,生死关头,谁又会跟银子过不去。   “上头的命令我哪敢不满意。”第五辞拍拍毛毛的肩头,笑着与他调侃:“左不过是一个伍长,这点奖赏我还受得起。”   “温大哥说的是。”少年人面露喜色,情绪全写在脸上,径直下蹲同第五辞攀谈,仰慕之情不减反增。   这孩子话多,精神头也足,第五辞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实则心里还是在念叨温娴。   眼看天色将晚,行人纷纷奔走往家赶,毛毛也不好再做停留,与第五辞简单打了声招呼,欢喜地跑了出去。   行至门前,恰巧遇到归来的温娴,两人寒暄了一阵,便又各自背向而去。   第五辞老远就走过去迎人,拎包揉肩,样样都是得心应手,待温娴转身进屋,他才挽起袖子准备下厨和面,手指戳进白面,又想起身上有伤,实在使不上劲。   好在两人并非贪嘴之人,第五辞把先头的剩菜重新加热一遍,又蒸上隔壁婶子送来的肉包,将就着弄好晚饭,尽数端了出去。   而温娴始终乖顺地坐在桌前,对于第五辞的忙碌置若罔闻,一杯一杯不停饮尽手边的茶水,指腹摩挲着杯壁,垂眸陷入了深思。   第五辞唤了她两声都没得到回应,不得已钳制住温娴的下颚,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蹙眉问道:“怎么了,回来之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可是在外受了委屈?”   肌肤相贴带来温热的触感,第五辞的关怀令温娴有过短暂的失神,她抬头看向面前高耸杵立的丈夫,弯唇笑了笑。   “我听毛毛说军中给你晋了升,所以一时有些晃神,这事是真是假,有定论了么?”   早该知道毛毛兜不住底,这才不过几个时辰,便就让温娴也知晓了,第五辞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搬出凳子跨坐在上,倒了一杯凉茶自顾自饮:“想来应该是吧,我久住家中,消息闭塞,今日也是听到别人提起才知晓的。”   温娴摆好碗筷,状似随口一问:“那夫君是打算从此常驻军营了?若来日建立功勋得以凯旋,你会再重回京城吗?”   “回京?”第五辞一僵,兀自思索着温娴话里的深意,不由得反问:“你想回去了?”   他知道西北的日子很苦,也知道温娴一个人将就他有多难,可他无法妄下定论说自己就一定能够再回京城,顶在头上的罪名是一道枷锁,以他现在的身份,暂时还走不出肃州。   第五辞恍惚有种预感,担忧温娴起了别样的心思,想要弃他独自回去,一时间百转千回,又咕噜咕噜灌了几口茶水,不安地望向她。   毕竟是做了整一年的亲密夫妻,温娴当即便看出了第五辞隐藏的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男人同样需要哄,她也不愿再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语惹他分心,放缓了声音安抚道:   “我是想着陛下不日便会殡天,届时新帝即位,按理说会大赦天下,类似夫君这般的……”   后边“罪犯”两字她胡乱搪塞过去。   顿了顿后才继续道:“理应得到赦免,自此一旦解了禁,往后就不用拘在西北,回京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可若是夫君想要留在军中建功立业,我自然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五辞打从温娴说到第一句时,脑子就已反应不过来了,后来的话他明显不在状态,粗粗听完,最后蹙着眉头,不解道:“陛下身子不好我确有耳闻,但我不曾听说过他就快要殡天,此事牵连甚广,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眼里的质问显而易见,温娴不由得一僵,有些为难,但还是把在衙门听到的闲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了第五辞,看他眉头越皱越紧,不免担心道:   “你也不用太过介意,说不定是那些人乱嚼舌根,亦或是我听错了也不无可能。”   话虽这么说,但乱嚼舌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群大男人倒不至于会在此事上扯谎,且事关当今天子,胡乱诽谤便是杀头的重罪,任谁也没这个胆子敢与上头作对。   消息既已传了出来,想必已是板上钉钉。   第五辞神色一滞,眼里多了些不耐烦,对待宫里那位简直恨得牙痒痒,料想回京也是四处碰壁,那还不如待在西北选择明哲保身。   “孰是孰非由不得底下人妄加揣测,我如今虽是逮罪之身,但以后绝不会教你失望。”   他少有这么正式许下承诺的时候,温娴点头笑着:“好。”   ——   承安二十四年的的初夏,俨然是个不算太平的多事之季。   暴雨连绵下了半月,直至乞巧方才停歇,本该繁华喧嚣大齐都城,此刻并不见有多少盎然生机,天边红日初现,巍峨山脉在晨雾中渐渐凸显,沉重的钟声伴随着太阳升起,宫墙的轮廓竟也变得触手可及。   天下雨,人别离,久违的晴朗非但没有冲散郁闷之气,反而还引来丝丝哀怨之声。   御花园中浇灌了一夜的碧荷,荡漾在和煦的晨曦中,清丽不染,超凡脱俗,可却再无人欣赏。   宫道冗长蜿蜒,随处可见带刀疾行的宫廷禁卫,不时有三两宫娥穿插其中,夹杂着几道急喘和惊呼,大伙一致朝着金殿而去。   重重叠叠的明黄色帷幔背后,是一张濒死挣扎的灰白面容,帝王气数耗尽,不日便会魂灵归天。   永康帝麻木地盯着头顶的床帐,这是一方安息之所,亦像是困住他的一张巨型罗网,他不敢闭眼,不敢放弃任何一次顺畅的呼吸,就着这个姿势,他已经躺了足有十日。   千百年来,人人尊称帝王,无不高呼一声万岁,可真正跨过百岁之年的至今没有一人,他早已绝了长生不老的妄想,只求能够再续点点时日,这大好的基业,这万里巍峨江山,他不甘心就此逝去,他不甘心!   胸口的愤怒如洪流般乍泄而出,突然一声嘶吼,永康帝挣扎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目眦欲裂,用尽毕生力气扣住雕花床沿,胡乱在半空乱舞,而后猛地拉住身边宦侍的臂膀,他咬牙从床上坐起。   死气沉沉的昏暗金殿内,满满当当跪着无数的皇室宗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却只记住为数不多的几个熟面孔,他实在太累了,累得张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永康帝已是耗费了巨大的精力,他斜靠在床头不住地喘息时,底下便又响起了绵绵的啜泣声,先是隐忍,后来放纵,到最后几乎是嚎啕大哭。   永康帝灰白的脸上早已不见任何激越的反应,只静静坐立在床边,听得嘈杂声中一道异响,殿门大开,伴随着湿漉的碧荷香气,有人踱步靠近,垂首立在身侧。   韩照捧着刚熬好的汤药,小声劝谏:“陛下,该喝药了。”   永康帝不为所动,目光始终虚虚望着远方某处,嘴里念念有词,既是在回忆又是在感伤。   韩照走近又道:“陛下……”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托盘中的琉璃碗忽地腾空跃起,于空中翻飞数圈后稳稳倒扣在地上,滚烫的汁液顺着砖缝缓慢流出,打湿了地上贵人们的裙裾,啜泣转为尖叫,顿时纷乱无比。   回顾登基以来这二十四年,永康帝开始反思自己创下的无数基业,半生碌碌,临了身边竟无三两可用之人,他愧于百姓,愧于先祖,更愧于子女……   这一代的基业算是耗在了自己的手中,那么下一代的明君又该由谁来接替,永康帝扶额轻喘,在脑中默默定了几个备选。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静默,殿内恢复了先前的压抑氛围,殿外廊角的金铃却被风吹得欢乐作响,透过一扇半开的窗牖,永康帝恍惚看见了午后奔腾的卷云,还有飘忽不定的缕缕残阳,他试着将那抹残阳拢于手中,在阖目的前一瞬,终是有了答案。 第八十一章   夜里亥时刚过, 永康帝忽地从病床上坐起,一改常态,满面红光, 不顾宫人劝谏,披衣行至案边,奋笔写下一封诏书。   后起身唤人, 剃须换衣, 整理君容, 当即召了文武近臣各三人, 一同进宫奏议要事。   懂行的人都知道,此乃回光返照之征兆,但苦于身份不敢言,只能默默退居殿外。   不多时,众臣子齐齐云集到宫内, 与永康帝彻夜长谈, 直至天明才出。   殿门开启再阖上,众臣依次有序退出, 永康帝绷紧了一夜的背脊登时松懈下来。   面前这张曾陪伴了自己无数日夜的桌案, 他闭眼就能想象出上头的每一根纹路, 然而到了今夜, 触手轻放上去,却抚摸不到任何的凹凸。   他应是没有力气了, 眼皮也越来越沉, 他预备短暂休息一瞬, 却不想阖眼便是永恒。   ……   宫人久久等不到传唤, 只得壮着胆子进殿询问,缓缓靠近昏暗深处的那团阴影, 见尊者端坐在上,闭眸小憩,于是不敢打搅,静候在一旁。   又是一阵长久的缄默,风吹灭了案边的烛火,有人抬头朝前看去,发现这具完好的躯体竟没有任何呼吸的迹象,平静地仿若只是一尊陶俑。   宫人们仓惶下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周身一僵,抖如筛糠。   随后是赶来的妃嫔,皇子,公主,宗亲,文武大臣……   偌大的前朝,哭声震天。   永康帝没熬过这个夏日,于辰时殡天了。   丧钟在晨雾中敲醒,宫内外一片哀鸣之声,在前朝后宫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有人抽身而出,独自登楼,负手凝望着皇城无限风光,正是出神之际,亲信太监踱步前来,躬身递上一卷明黄色帛书。   此乃大行皇帝亲笔遗诏。   展卷扫过上头的文字玺印,韩照目光一凛,脸色瞬间阴沉下去,身侧太监哆嗦着身子不敢搭话,高台之上,只余下猎猎的风声。   伫倚楼台凭空远眺,他捏紧了手中的诏书,对于到手的权力势在必得。   真正掌权的新帝还未即位,主持大局的实权仍在阉人手中。   温绍元才刚跪拜完毕匆匆赶回府,照例打听起温娴失踪的下落,管家摇头表示暂无消息,他苦笑一声,颓废地仰躺进圈椅,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迅速衰老下去。   侯府一家倒台后,温府的日子也过得着实有些艰难,他这个小官时不时要受到上头敲打不说,就连小女温妍也难再觅一门称心的婚事。   前者忧,后者喜,温妍对此并不自怨自艾,每日只顾侍奉双亲,不受婆媳、妯娌纠缠之苦,身心好不快哉。   可就是如此单调乏味的生活,却被一少年生生打乱,以前温妍觉得他是別有所图,可半年来却并未见到对方有出格之举,甚至数次解了温府燃眉之急,她便收起心思,不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般想着,正是心烦意乱之时,贴身婢女走来告知:“梁公子身边的小厮来了,说是送了冰块要给小姐消消暑。”   下人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有温娴望着小厮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昭告天下的死讯传到西北,已经是皇帝殡天后的第三日,按例全民需服国丧,男除冠缨,女摘妆饰,二十七日着素服,不得参与祭祀之事,后百日之内,不得嫁娶和作乐。   江山易主一代又一代,百姓们并不在乎上位者是谁,比起无休止的战争与杀戮,他们更愿意享受当下的日子。   温娴将屋前的大红灯笼取下,进屋之时,第五辞正坐在窗边发呆,她碰了碰他的肩,问道:“夫君在想什么?”   第五辞好半天才回神,皱着眉头不知所云:“我有些担忧赵珩,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赵珩,先皇十七子,温娴从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对于赵珩的印象还停留在成婚之初,那时第五辞出手伤了段循礼,她拉着他一同去往丞相府致歉,回来之时遇到了外出办事的赵珩,三人简单打了个照面。   那时的他是朝中诸多文臣称颂的对象,即使身处高位,待人接物也极其温和有礼,是个光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霁月君子。   只是可惜……皇城之中,风谲云诡,一朝荣宠,一朝幻灭,往往就在瞬息之间,那位十七皇子若是没有遭到贬斥,想来已经是手握实权,一语可号令百官的天下共主了。   出于对他本人的欣赏,温娴愈发觉得赵珩失势是个遗憾,大概也是同理心作祟,她能体会到第五辞的心情。   “夫君与殿下是旧识?”温娴并不知晓二人的关系,自顾问着,“怎么就突然提到殿下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会关注朝堂之事的。”   “我就是随口问问……”第五辞一时答不上话来,与赵珩的旧事只怕八张嘴都说不过来,他脑中转得飞快,装作头晕胸痛让温娴扶着自己进屋休息,然后趁她忙碌之时,溜回了营里。   自打上次戎狄偷袭失败,至今已有半月没再上门挑衅了,士兵们的日子轻松了许多,林校尉便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学习读写计算。   边陲寂寥,除了打仗练兵,平素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乐娱趣事,将士们不光要操练,还要学习律令和军法,作为日常考核之一,也一定程度地影响到了个人的晋升。   林校尉作为领头的负责人,当仁不让地做起了教学先生,他在上头讲得唾沫星子满天飞,底下人小鸡啄米似的直打瞌睡。   城楼底下临时辟开的一块空地,就这么当成了学习之所。   第五辞围着人群逛了两圈,自诩安分守己,没有惹事,奈何身板实在太过扎眼,平白惹来林校尉数不尽的白眼,他懒得搭理,转身预去兵器场练练枪。   刚好绕过后排正要转弯之时,从里忽然伸出一只大掌,牢牢紧扣在他的腕上,对方使了巨力,在第五辞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便把他拉坐在地上。   屁股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差点跌成四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但有了在沙丘打架被罚挨板子的前任经历,第五辞学聪明了这回没有动手,可一张脸还是阴沉得吓人,挥开在他臀上检查抚摸的脏手,大喝道:   “你找死。”   这声音气势恢宏,震得在场众人无不打了个哆嗦,一时之间,倒把前面林校尉的风头都掩盖了过去,他脸色涨红,显然气得不轻。   趁着校尉还未发火,毛毛拉上第五辞赶紧闪了人。   一路猫腰靠着墙根走,两人最终找到一方空地缓缓坐下,毛毛兴致勃勃地与他聊着听来的八卦消息。   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独有的沙哑嗓音,稚嫩中初显成熟,言语之间多带老气横秋的味道。   但大多是对方讲,第五辞听,偶尔会应上两句,其余的时间全在发呆。   毛毛说起话来嘴巴就没停过,但不知提到何事,竟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近来好不容易能够偷个懒,大伙都指着空闲时间喘喘气,可不巧遇上国丧,局势又变得微妙起来,林校尉逮着机会就逼我们学习兵法,跟个陀螺似的到处转。”   第五辞心思就不在谈话上,偶然捕捉到那么一丝关键的信息,拧眉问:“你的意思是……局势动乱,林校尉劝学,这些都是未雨绸缪?”   毛毛操着一幅小大人的口吻,故作深沉地回道:“可不是嘛,先帝一死,朝庭必定会掀起一波动荡,京城已是自顾不暇,咱们边境更是赤·裸裸地暴露在西北异族的眼中,那群毫无人性的草原蛮子,早就视咱们如到嘴的肥肉,极大可能会趁机南下发起进攻。”   这么一说,倒也不无道理,如今正是政权更迭的关键时候,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内忧是争权,外忧是敌患,大齐内里空虚,早已沦为周边诸国眼馋的一块肉。   戎狄蛮横,袭扰我朝多年,怎会舍得错过这个时机,怕是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经谋划好该如何给新皇筹备“贺礼”了吧。   第五辞一个常年浸泡在蜜罐中成长起来的纨绔,此刻显然还没意识到局势的严峻,而征战多年,数次出生入死的中年将领,对此已经有了危机意识。   他虽然极度厌恶这个举止粗鲁的林校尉,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将领,公私分明,进退有度,除了人长得磕碜点,其余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   第五辞一拳锤在毛毛的肩头,好笑道:“既是知道为你们好,怎么还敢偷偷跑出来。”   “多读点兵法,多练练枪,免得真上了战场自己先吓破了胆。”他扯了一株草茎含在嘴里,漫不经心地敲打道。   毛毛顿时来了兴趣:“温大哥不妨教教我。”他眼馋第五辞的身手很久了,对于他的骑射更是敬佩的不得了,每日巴巴地跟在屁股后面,就等着他能指点一二。   “这也不是不行。”第五辞揉揉被太阳刺得有些眩晕的眉心,正打算去演武场耍两下长·枪提提神,多个小弟更好操练,拥有一个对手胜过千万次的单打独斗。   他拍拍裤腿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像是一棵青松,“走吧。”   毛毛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可还没挨过三招,就被第五辞给打趴下了,随后又换了镰、矛、剑,无一都没有扛过第五辞的攻击。   少年的血液里流淌着不服输的天性,毛毛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像极了一头越挫越勇的棕熊。   第五辞被他缠得实在没法,只好跑去城楼避避风头。   眺望远方的万里戈壁时,他的背影仿佛与数年之前的武安侯重叠,父辈拼死守护的河山,现在交由子辈手中,像是一种传承,一种无声的跨越千里的对话。   第五辞首次感受到来自胸腔深处的澎湃,他想他应是做好了任何无畏的冲锋了。 第八十二章   风雨飘摇的七月初, 大齐迎来了它的新一位君主,不是有口皆碑的皇十七子,而是那个不学无术的皇十四子, 赵珉。   但清楚政局的人都知道,他也不过是个被推举出来的傀儡皇帝罢了,真正手握实权的另有其人。   宫闱之事变幻莫测, 可对大多数百姓来说, 君王只是一个神秘的代称, 是家国的象征, 无论上位者是谁,他们的选择都只有臣服,明眼人看得开,日子也是照常过。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为彰显皇恩, 朝廷决定大兴赏赐。   知府门前挤满了前来领取恩惠的百姓,每户一代表, 按人口定量, 可以领到相应的布匹、米粮和食盐。   东西不贵, 纯粹只是官家的一点安抚, 用以改善百姓生活和彰显陛下的仁德。   温娴随着人群进进出出,直至傍晚, 才疲惫地走上街头, 不似其他百姓那般面露喜色, 她的眉眼萦绕着抹不开的愁绪。   月前曾匿名写了封家书寄往京城家中, 简单交代了一下现在的处境,没有提及第五辞, 也没有透露出自己在西北,想着只是报个平安,便从此隐去音信不再与京中联系,可眼下正是新旧政权交替之际,她又开始担心起温绍元的仕途。   浑浑噩噩地走近自家院门,见本该在军营的第五辞赫然出现在眼前。   温娴眼睛亮了亮:“夫君怎么回来了。”   第五辞看着她怀里的赏赐,顿了一息,后目光上移,停在她的脸上,久久不语。   温娴被他盯得耳根子泛热,无奈用手冰一冰脸,小声羞赧地说:“我刚从衙门回来,领了一些肉干,你要吃吗?”   沉默,还是长久的沉默,第五辞始终没有给予回应,眼下乌黑,眉心紧锁,光是这么小半刻的功夫,额头的川字纹又多了几条。   良久后,他开口,声音是不同于寻常的喑哑:“温娴,我送你出雍丘吧。”   他极少这样连名带姓的直接称呼她,分明是一句询问的话,却带了丝丝不容拒绝的语气。   温娴立刻就察觉到了第五辞的不对劲,小心迎合着他的情绪,不答反问:“可是发生了什么要事?”   一语激起第五辞心中的涟漪,隐忍片刻,他果断说:“总之此地不宜久留,我需得尽快送你出城。”   他接过温娴怀里的东西,转身就往屋内走,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兀自开始收拾细软。   这架势仿佛大难临头,简直一刻都等不了。   第五辞动作飞快,温娴根本就拦不住,慢吞吞跟在后面,见缝插针地问道:“出城?为何会这么急,夫君可是要与我一起?”   “我有军务在身,暂时还不能跟你走。”第五辞定定地看着她,郑重许下承诺,“但你莫怕,等到尘埃落定,我一定会去找你。”   说完他又继续满屋子乱转,整个人焦急得不行。   温娴实属被他的话语震撼到了,稀里糊涂也跟着把衣物卷成一团,刚塞进包袱,第五辞递过来一包银钱,还有馒头,煎饼和肉干,不停地催促要快点,再快点。   左手一个包,右手一个木箱,怀里还抱着口粮,勒得温娴连步子都迈不开,这哪里是要出城,这分明是要逃命。   自来反常必有妖,第五辞今日的举动实在太过异常,温娴不由得怀疑他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行至门口,她不再往前,扔下手中的包袱,去拽第五辞的衣袖,“为何只有我一人离开,其余的雍丘百姓呢?”   心道还是瞒不过她,第五辞点点头,捡起东西往自己肩上挎,转而去拉她的手:“他们不日便有官差专门护送,我不放心你,要亲眼看着你离开。”   这么急,看来是一场恶战了。   温娴侧身躲过:“那我与城中百姓一起,不能拖你的后腿。”   说着要去抢回包袱,第五辞强行攥住她的手腕往外扯,声音更是放大了数倍:“胡闹,你当这是儿戏吗,留在此处有多危险你究竟知不知道!”   温娴不听,一口咬在他的虎口处,趁第五辞吃痛时挣脱出来:“夫君才是胡闹!”   第五辞气得眼底猩红。   温娴放缓了声音,昂着脸与他对峙:“我理解夫君怜爱我之心,可你利用职务之便让我提前避难本就是僭越之举,上万雍丘百姓还困在城中,你我这般大张旗鼓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战事要起了,咱们需要赶紧逃命,乡亲们一乱,必定一窝蜂地往城外跑,没个具体方向又各自分开行动,若是遇到敌人偷袭,在场所有人全都得丧命,而你顾着送我,即便没有触犯军法,也肯定会受到校尉的责罚,要是因此延误了军情怎么办。”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让第五辞感到羞愤不已,他印象中的温娴乖顺听话,温柔有礼,是个连下人犯错都不忍心责备的闺中女子,性子好,脾气好,身娇体弱又不易动怒,此刻却为了战事同他在门口争执,方方面面思虑周全,更衬得第五辞意气用事,毫不顾全大局。   一边是儿女私情,一边是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第五辞汗颜:“是我太心急了。”   温娴蹬蹬一跑,跳进他的怀里,安抚道:“我虽不懂战事,但也知道守将不退的道理,你莫要因我而冲昏了头脑,千千万万守好城门。”   她以坚定的口吻反复强调道:“我会跟着所有人一起走,等到了安全地带,再与你传递消息。”   第五辞眼里水汽氤氲,喉结向下滚了滚,重重地点头:“好。”   一种近似别离的气氛在四周萦绕开来,温娴从第五辞怀里缓缓抬起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面容,等看够了便抽回手,与他十指相握:“回去吧。”   隔壁不时就有人探头出来望向二人,以为是小夫妻拌嘴闹情绪,还好心地劝和打圆场,不过见到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时不时还拥抱,莫名也有些弄不清状况了。   细风吹拂起温娴耳畔的碎发,第五辞抬手替她拢于耳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一定一定要等我。”   “一定。”   他转身推门而出,先是慢行,后来是疾走,最后耐不住跑了起来,少年的身姿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越跑越快,眨眼便消失在街角后。   ——   此刻的雍丘已是晦涩风雨中一座摇摆飘零的古老城池,四周隐伏着数不尽的豺狼猛兽,不日就要露出它真正的獠牙。   自从第五辞返回军营后,温娴便时刻密切关注着城内的动向。   譬如大街上一闪而过的骑兵,源源不断往城内运送粮草的辎重军,贴在告示牌上一天一换的征兵消息……无数的细节表明,战事即将爆发。   官府虽未放出具体的通告,但生活在箭矢炮火中的百姓闻讯已经飞快做出反应。   处于面对战争的经验,许多人开始囤积米粮,以物换物成了街市上最红火的交易,可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出城避难,大概是相信齐军会将他们安全送往庇护所,妇人们为了减轻负担,不得已将衣裳首饰拿去当卖,以便能换取更多的银两用于不时之需。   温娴把所需之物全部浓缩在一个包袱内,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方便睁眼即可逃跑。   当夜子时刚过,满城军队迅速集结,由百夫长带领了一小支轻便骑兵挨个进行入户排查,当一扇扇房门被敲响时,就意味着逃亡之路已正式开始。   “所有人准备,快!带上行李赶紧走,只拿重要的东西别磨蹭,天亮之前必须赶出城!”   年轻人更快速地奔出来,另外腿脚不便的老者只能慢吞吞跟在后面,尽管都讲究个轻装简行,但大部分人并不舍得陪伴了自己数年之久的家当,有抱着猫猫狗狗的,有提着小鸡小鸭的,还有将自家小羊羔背在身后的。   往常见面还会寒暄几句的邻里,此刻也只顾着闷头赶路,将士们为照顾后头的老幼,不得已只能放缓了速度。   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像是排练过无数遍,就连站位都是惊奇地一致,男人在前面,老人和孩童在中间,留下妇人独在其后。   温娴看得心酸,可大家已经习以为常,战火纷飞的乱世,光是活着就已足够艰难。   便宜的可以捡回一条命,但更多的人死在无边的战乱中,没有家眷没有亲友,走投无路便只能乞讨度日,卖儿鬻女,易子而食,并不只是戏文里才有的存在。   高门宅院的酒肉放到腐烂发臭,而夹缝中生存的百姓却连一口馒头都成了奢侈和妄想。   现实给了温娴一记响亮的耳光,眼前的景象将她过去十余年的安稳日子生生撕开了一条裂缝,而裂缝之间是数不尽的对于底层百姓的压迫。   城内火把攒动,宛如一条蜿蜒的巨龙,照亮的前路远远看不到尽头,大伙儿跟着将士仿佛踩上了一条生路,整个世界只剩下绵延不绝的脚步声。   温娴走在队伍最末,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眼,心理揣着某种期待,既希望他来,又希望他别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高能!!   内个,要打仗了,所以……大概……可能会有点枯燥(我真的痛哭)   不想看这种剧情的宝贝们可以跳过哈 第八十三章   就这么走走停停, 一直磨蹭到黎明,整个队伍才艰难地到达城门,百夫长停下来招呼大家检查随身携带的东西, 然后纵马前去与守门的士兵交涉。   整整赶了一夜的路,百姓们都疲乏得很,难得有这么短暂的时间可以用做休息, 便也顾不上形象纷纷席地而坐。   压抑了整晚的紧张气氛被突如其来的纷乱所打断, 同行之中不乏相识的旧友和就近的邻里, 大家互相调侃, 聊聊家常,啃着干粮当作早食,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温娴抱着包袱默默走到一旁,既不说话也不吃饭,安静得仿佛没了生气, 她孤零零一人, 身侧更是无人陪同,就这么发了会呆, 百夫长去而复返, 催促起大家启程继续赶路。   “动起来!动起来!快, 走了, 拿上东西别耽搁!”   方才还在说说笑笑的众人见状立刻站起,一阵窸窸窣窣的骚乱过后, 队伍又重新恢复了秩序。   来不及清点人数, 百夫长吆喝着士兵赶紧顺路跟上。   此行目的是要护送百姓出城去往淝东河谷, 路途远, 老弱妇孺又多,行进速度一再减缓, 眼看就要天明,路程还有大半,百夫长急得火烧火燎,哪里还有夜里的淡定。   “动作快!不要停!吃饼子的暂且放下,那边要去撒尿的也给我憋着,多注意观察四周,没事不要生乱!”   百夫长刚训斥完一个寻衅滋事的小混混,只听千斤闸闷声提拔,城门缓缓开启。   黑夜与白昼的交替时刻,天空像是没有一幅尚未完工的江景山水图,如墨如画,远处天际线的尽头,还隐约可见澄澈的斑驳熹光。   众人你搀我,我搀你,相互扶持着往外走,远离故土奔赴新乡,再次归家不知是在何时,有人不舍地回头望一眼,但很快就被身侧的士兵给大力拽了回去。   温娴依旧走在最末,不慌不忙解下水囊喝了一口,接过身旁妇人的包袱挎在肩上,明明自己年岁最小,却一路担起了照顾她人的责任。   前方队伍紧密且有序,伴随着郊外清脆的鸟鸣,像是行进途中一支跳动的乐章,众人沉浸在恢复后的氛围里才刚没多久,为首的百夫长突然扬手喊停了。   身经百战的将士,对危险的感知度素来比常人更加敏锐,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注意,四周看似平静的密林背后,似乎隐匿一丝不同寻常的暗流。   身侧的士兵见状纷纷奔袭着往前,拔剑横对以做抵御之态。   但是半晌都没动静,就在众人议论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之时,百夫长眼睛微眯,倏地望向远方某处,他胯·下的马儿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烦躁地来回摆尾。   “撤……”   号令还未施发完毕,林中忽然一阵骚动,隐有拉弓满弦的声音,随后飒飒劲风袭来。   “唰——唰——”   两只羽箭一左一右定在百夫长身旁的两个士兵身上。   意外来得实在太快,士兵都没反应过来,双目睁得浑圆,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望向百夫长,临终之言都没说出口,身子一歪,直直朝后栽去。   扑通两声闷响,砸在所有人的心头,死一般的沉寂过后,场面瞬间沸腾起来,百姓们无助地乱窜,简直是把人头暴露在对方的刀剑下。   于是又有几支箭矢擦着风声飞速袭来,尽数扎进了打头的几个人的眉心,死的人越来越多,鲜血如注,喷溅出来撒了满地,空气中全是铁锈和膻腥的难闻气味。   队伍一下子变得更乱了。   百夫长抽出腰间佩剑,调转马头朝后怒吼:“撤撤撤!来二十人与我突围,其余人等全部回城!动作快!违令者军法处置!”见不得人磨磨蹭蹭,他又加大了声音嘶喊:“快回城!”   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等百夫长下令,便已拼了命地望回跑。   身后是不断涌过来的戎狄士兵,个个人高马大,野蛮粗鄙,光是单手就可以拧断一个人的脖子,不仅气力大还嗜血残暴,据说更有食用生肉的癖好,最爱把战俘投入锅中烹煮,然后借此取乐,凡落入戎狄人手中者,无一人能够完整地存活下来。   对方这是有备而来,与之硬碰唯有死路一条,百夫长携二十位亲兵奋力压阵,几乎是以一对十,只因兵力太弱,实在难以抵挡这群人的突袭,眼前的齐兵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城郊的山林中响彻着震天动地的嘶喊声。   温娴本就位于队伍最末,也是最先反应过来跑回城的那一批,她与所有人一样,早被方才的血腥场面吓得腿脚酥软,刚一跃过城门就贴着墙根瘫坐下去。   透过两扇大门之间的空隙往外一望,还能看见众将士与戎狄士兵殊死鏖战的身影,只可惜寡不敌众,将士们连连后退,眼看敌军愈发逼近,百夫长当即下令:“撤!赶紧回城!”   他一夹马腹转头往回跑,剩下三两士兵断后,随着人群逐渐奔涌进来,他沙哑着声音大喊:   “关城门!快!”   温娴从震惊中抬起头,看了一眼疮痍满目的城外。   外面……外面还有没来得及赶回来的百姓,有老者,有妇孺,甚至还有不小心与亲人走散的孩童……   他们怎么办,他们只能死在戎狄铁骑的践踏下。   可事到如今,没有谁再去关注外面人的生死,大家只顾着低头恢复体力,对此一律无动于衷。   隔着一座城门,内外却是天壤之别,温娴把脸埋进双膝,任由泪水模糊了双眼。   恶战才刚刚过去,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处匆匆赶来一队士兵,对混乱的现场做善后事宜。   雍丘暂时出不去了,余下的百姓只能原路返回。   温娴随着人群一块往回走,步履沉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过惯了优渥的生活,还是她首次直面战争的残酷,惶恐不安,闭眼就是血腥脏污的画面。   不知是方才震天的吼声冲击太大,还是脑中眩晕产生了幻象,有那么一瞬她好似听见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甫一抬头,就见憧憧人影中突然多出一个逆行而来的身影。   她仔细辨认过后才发现来人竟是第五辞,他突破重重困难,赶来寻她了。   在人潮如水的街头,他的出现就像是黎明前的那抹曙光,照亮了温娴心中的阴霾。   两人隔着人海互相对望,眼里只有彼此。   等到温娴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奔向他时,第五辞也拨开人群,迅速朝这边靠拢。   奈何阻碍实在太多,拥挤之下步行的速度几乎等同于乌龟爬行,两人的距离分明那么近,却又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但彼此眼中的爱意交汇,又像是把这段距离拉近到咫尺。   直至最后,温娴贴上一堵宽厚的肉墙,才听到第五辞隐忍到发颤的声音。   “怎么样,没事吧?”   他的手臂大力箍紧她的腰肢,一边检查一边焦急地问:“昨夜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温娴被第五辞勒得喘不过气来,只拱在他的胸前,无声地摇摇头。   第五辞慌不择已,情绪完全失控,大概也没注意到温娴的回应,将她带至一处僻静的地方,直接上手就要查看她衣襟下有无明显的伤痕。   少年已经失去该有的理智,温娴的推却遮挡在他眼中反而成了欲盖弥彰,第五辞紧张到双手发颤,没解开温娴的衣带,反而慌张地打了个死结。   “我好着呢,一点事都没有。”   第五辞总算松口气,拉着温娴的手将她送回家,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好些事,把屋里屋外的门窗都加固了一遍,才不舍地返回军营。   今日之祸起于戎狄,可他们会围堵出城的百姓并不只是突然兴起,事关本次战乱的真相,还得从五日前的一个深夜说起。   彼时刚过亥时,万籁俱寂,无声无息,城外山林之中并不见任何异象,所有的一切都看似平平如常。   城楼上巡视的哨兵刚巧转身偷了个懒,就听耳畔擦过一道凌厉的劲风,快如闪电,径直朝他鬓角处袭来,哨兵避闪不及,踉跄着后退两步,等再抬头之时,箭镞已经脱离视线笔直朝前奔去。   随后“噗”的一声闷响,长箭明晃晃地钉在正前方的旗杆上,箭尾还因这剧烈的力道而嗡嗡乱颤。   眨眼间的功夫便遭到来自他人的挑衅,且看这架势分明就不是友军,哨兵瞪大双眼,已然惊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顾不得狼狈,赶紧上前预备查看一番箭镞的来历,然而才刚动身走了没有两步,就被一支同样方向射出的利箭给从后捅穿了身子。   箭头连带着箭杆整个刺入皮肉,他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在附近站岗的士兵闻声全都赶了过来,有一小队沿着天田的痕迹追踪行凶的歹人,剩下的附身察看哨兵的伤势,不过为时太晚,地上的人早已殒命,死相凄惨,被串成了肉串,这般厉害的箭术,想来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只是不知对方目的到底为何,说是寻仇犯不着用这么张狂的方式,可说是偷袭又不见对方继续下一步的动作,姑且就当做挑衅,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案例。   众人留下来善后,两个高大士兵负责将尸体搬运下城楼,就在移动之时,无意间摸到他后背的箭镞,那支末入身子的箭杆中央疑似插了块布帛,四四方方的,上头还有文字。   士兵不由得大骇,见状赶紧拔·出箭镞,取下帛书,并将此事上报给了校尉。   大半夜遇袭,林校尉的神色本就凝重,他单衣立在风中听完下属的汇报,随后接过帛书扫了一眼,一看上面的内容,吓得大惊失色。   是战书!戎狄人下的战书,上头歪歪扭扭用汉字书写的“祝福”,说是备了大礼以祝大齐皇帝登基,实则约定了开战的时机,并放下狂言,不日便会南下。   这般明目张胆的宣战,林校尉顿时坐不住了,当即上书给了在渭川安营扎寨的彭拓将军,写得心惊肉跳,手抖如筛糠。   此后局势也变得愈发紧张,林校尉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把一人掰开分成两人用。   这也是第五辞知晓战报后特意赶回去想送温娴出城的原因,雍丘不久就会沦为战场,他预备早日送她去往安全地方,可温娴执意不愿拖他的后腿,第五辞无法,只能放任她与百姓一起搬迁。   自来与戎狄交战,齐军胜者少,败者多,为避免殃及百姓,每次较大规模的开战之前,军队都会护送百姓出城避难,借鉴于从前的相关经验,此次出行也是选择秘密为之,但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竟在城郊遭到埋伏。   戎狄士兵像是蛰伏在暗中蓄谋已久的贪婪野兽,伺机而动,出其不意,给了所有人一个致命打击。   --------------------   作者有话要说:   内个,我应该是前情提示早了,应该是明天打哈   后面三章应该都是打仗的剧情,没什么具体的感情戏了,不喜欢看的可以跳过哦   尽量不写太难,因为本人也没什么文化   实在不行,等我穿越回去扛着大刀实地打一回,熟悉熟悉战场   今天晚上穿,明天晚上穿回来 第八十四章   古往今来, 两军开战,征讨者必讲究个出师有名,而像戎狄这般, 贸然出兵,公然与大齐作对,分明就是出师无名, 理应天下人共讨之。   但鉴于朝廷在战事上吃了不少的亏, 而此次又难以估量戎狄强劲的兵力, 彭拓将军在收到林校尉的来信后, 当即请旨奏明圣上,以求可以得到更多的支援。   赵珉是个没有主意,对于军政完全不通的傻瓜皇帝,从前还是皇子时,便以天资愚笨、放荡不羁而闻名朝野, 不修品性, 不钻研学业,连篇像样的文章都做不出来, 更遑论处理家国大事, 自打登基之后, 凡经帝王之手的奏折文书, 皆是由韩照协同三省一并处理。   他每日只顾着与宫女厮混,早把为君者的责任抛得一干二净。   故而边关急报传到龙案上时, 赵珉慌了, 他才继位不到一月, 连龙椅都还没坐热, 就要独自面对连他父皇都束手无策的劲敌——戎狄。   赵珉惶惶不安,忧惧得夜不能寐, 料想此事关乎重大,火急火燎召集文武百官进宫商议如何应敌。   自打戎狄屡屡侵犯大齐以来,边境战事持续已有近百年,百年间动乱不止,大小战争难以数计,故凡有战起,朝廷无不呈现出两个极端,主战派和主和派。   主战派以武将为首,主张应战,强力攻敌,以便能彰显大齐国威,而主和派则以文臣为首,主张求和,反对杀戮,试图劝说赵珉以派出使臣的方式与戎狄和谈。   双方争执不下,后来不知怎么又出现了别的声音,有人以皇权刚定,政局不稳,再起战事或许会引发民生哀怨为借口,站在黎明苍生的立场劝说赵珉要多替百姓着想。   可草包如赵珉,一心只念皇权,容不得异族挑战自己的权威,当即便拟旨昭告天下,誓死与戎狄决战。   大业元年仲夏,因戎狄挑衅在先,不顾盟约再次举兵挥师南下,赵珉亲封神机营都尉薛子言为威武大将军,令其率二十万大军,统领朝廷军马,即刻北上迎敌。   与此同时,雍丘城也在着手准备应敌事宜,充足的粮草,足够的兵员,用于防守的物资,盾牌,弓箭,滚石,巨木,还有火把和油料,另外城中的大夫和所需的药材也全部被征用进营。   所有年轻力壮的男子皆被充入军中干苦力,余下的百姓只得拼命攒存食粮。   战事一触即发,城内的气氛肉眼可见得凝重起来。   西北战场以肃州为主力,而肃州的兵火又集中在以渭川、雍丘和北定三城为中心的关外地带。   因此戎狄想要攻城,势必会选择渭雍北三地之一,而经过日前城外遭受的那次埋伏可以推测,驻扎在雍丘附近的军队数量一定不少。   他们似乎有意选择了此处当作突破口,之所以现在按兵不动,也许是在享受围剿的乐趣,毕竟没有谁能够拒绝养肥了一只羔羊再毫不留情地一口吞噬下去的快感。   时间一天天耗费下去,敌不动,我方亦不动。   可为打消等待的焦虑,林校尉还是悄悄打发了人出城探听消息,但据探子去往前线所收回的讯息来看,对方似乎还在扩张兵力,除了帛书中叫板的二十万大军,另外还增加了数倍的辎重粮秣。   戎狄此举,是有意与大齐争锋了。   而西北全数战力也堪堪不过二十万,且还分散在各大小城池中,敌军若有意强攻一处,整个肃州都得玩完。   雍丘城中只有三万,不得已还是要调兵,彭拓另派三万精兵前往雍丘支援,他一人坐阵渭川,余下两名参将前往雍、北二城任守将。   林校尉奉命镇守雍丘北门,马不停蹄地开始整顿全军,排兵布阵以挑选合格的将士,虽是不满第五辞的狂放孤傲,但念及他骑射了得,身手亦是敏捷,在军中算得上数一数二之辈,破格将他带入身边,做了个军候,并拨了数百精锐兵士入其麾下。   ——   十日后,戎狄正式挥兵南下,翻山淌河,越过草地,携二十万大军迅速朝大齐边境推移。   燧卒最先发现戎狄来袭,点燃浓烟以示警醒,临近亭燧亦相继点火,烽烽相传,延伸百里,一时之间长城狼烟四起。   可饶是烽火燃了数日,也不见有大部队奔来。   第五辞纵马出城,与斥候一同前去打探敌情,在天田附近发现了杂乱的马蹄印和脚印,数量惊人却极有规律地分布于北向和南向。   这显然不是一场随便的侦查,而是……   第五辞一张脸阴沉着,先后望了望北、南两个方位,蹲下身拂过地面的细沙,捻起一搓放在鼻下轻嗅,很快便确定了戎狄人的行军方向。   对方这是有目的地兵分三路,一路大军赶往渭川,另一路则绕行去往北定,余下的全力围剿雍丘城。   戎狄不同于以往那般把全军耗死在一座城上,之所以会选择分批围歼,不过是想探探哪座城池的防守最弱,继而再全力地进攻罢了。   料定余下的戎狄部队已经整装待发,正悄然赶来,第五辞匆忙回营禀报消息。   接下来的几日是重复的方阵训练和一遍又一遍地沙场点名,看似枯燥,却无一人抱怨,那些平时闹着宁做逃兵不做战场炮灰的二混子,此刻也绷紧了神色投入到战前的准备中。   ——   第五辞穿着厚重的银甲,腰胯佩剑,缓缓步上城楼,像第一次入伍那般,虔诚地把手贴在纛旗木杆上,感受到至高的使命,一股狂热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平生从未有过的冲动,只觉得体内无数道经脉全部绷紧,在叫嚣着要反抗,要战斗。   太阳初升,旭日高悬于头顶,炙热的温度让他里外衣衫全部裹上一层细汗,笼罩在盔甲底下的肌肤渗出密密的痒意,擦不得也挠不动,第五辞浑身不耐地往回走,刚下到城楼,忽觉脚下大地似有异样。   碎石在有节奏地跳动。   他俯耳下去贴近了详听,略一凝神,暗道:不好!   几个跨步登上城楼,他眯起双眼朝远处细细眺望,只见对面天际与地平线的尽头,凭空出现了一队乌泱泱的大军,不急不缓,正往这边赶来。   在场的将士无不为之一惊,但短暂地惊愕过后,有人击鼓呐喊,早已等候在旁的射手和盾兵,以极其快速的方式搭列好方阵,威武地迎接敌军的到来。   第五辞匆匆步行下楼,遇到正在点兵的林校尉,只简单对视一眼,彼此相顾无话,第五辞定了定心神,入到阵中,翻身上马,出城迎敌。   白色铠衣的胡服大军冲破层层薄雾张扬而来,铁骑震天,尘土飞扬,如倾巢之势缓缓挺进。   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上面是镶金描底的猛兽图腾纹样,口若黑洞,形似虎豹,张牙舞爪之态,仿佛下一刻就要把整座城池吞噬殆尽。   为首作阵的将军模样年轻,体格健硕,身形魁梧,是典型的戎族武士形象。   大军到达城门前方,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号角,齐军也整齐列队出动,玄色衣甲,重兵把守,如墨林遍野,眨眼便推至阵前,数量比不得敌军,可胜在气势恢宏,大有一番破敌之势。   两军对垒,实力难辨,却是风格迥异,齐兵阔身长剑,戎敌则手持弯弓大刀,两股截然不同的作战方式,拼的还是你死我活。   然而此时将领还未发布号令,士兵也不敢贸然行动,强大的压力下,谁人心里都没底。   乌敕居延饶有兴趣地瞧着立在对面的诸多人马,那些矮小体弱的中原男人,连部落里最差劲的低等武士都比不过,还妄图以一抵十,不如默默送死,他兴许会破例留个全尸。   轻蔑狂妄的嘲讽自嘴边升起,乌敕居延抽出腰刀拿在手中把玩,无视齐兵喷火一般的眼神,极尽优雅地擦拭起锋利的刀刃。   第五辞冷眼观之,由得这人卖骚作秀,表面淡定如常,实则满腹怨怼,差点捏碎手里的剑柄。   方寸之间,暗流涌动,还未开战,自然要比比双方的胆气,乌敕居延耍够了威风,凛冽的眼光一扫,忽然落在斜侧那位年纪不大的少年身上。   对方似有察觉,昂首对望过来,满眼冷冽与倨傲。   两人视线于空中交汇,火花迸溅,乌敕居延冷笑:不自量力。   随后,他抬臂高扬起弯刀,于空中画了半圈,刀口对准前方,发号施令。   “放箭!”   上千名射手闻讯而出,拉弓搭箭,前一排事毕后一排顶上,如此完美配合,长箭密集如蝗虫过境,很快便铺天盖地的扫荡过来。   对面的齐军陡然怔了一瞬,合着方才的对峙全是壮胆,现在开始动真格了。   马上将军虎目微震,下意识便做出反应,高声大吼:   “布阵。”   训练有序的盾兵跨步而出,秉盾挡于身前,左右中后四方重复排列,盾牌相挨,密无间隙,瞬间汇拢聚成一个个方形的铁皮盒子,相邻而立,恰似一堵防御铁墙,片刻间便把箭矢抵挡在危险之外。   箭雨唰唰落下,砸在盾牌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无数声音汇成一支富有节奏的靡靡艳曲,像是塞外酒坊中的丝竹管乐,听得乌敕居延一阵火烧。   箭矢射程本就有限,料想此番足够歼灭掉齐军两翼的骑兵,他已胜券在握,哪知对方早有防备,还训练出如此巧妙阵法,破了他的攻势,狠狠地灭了自己一记威风。   乌敕居延恼羞成怒,一夹马腹快速出列,对着满军数万将士放声挑衅。   “孬怂的齐国士兵,猫腰躲在盾后当缩头乌龟,为何不敢正面迎战,怕是裤子都已吓尿了吧,哈哈哈——”   蹩脚的汉话,言语多半粗鄙,在场齐军无不怒发冲冠,早知草原蛮子性情粗俗,不受中原礼乐教化,今日一见,果然要比传言还要低俗三分。   守将周方暨胡子都要气翻,士兵们更是摩拳擦掌想要冲上去打得痛快。   于是鼓声号角齐响,为首的将领纵马先出,两翼骑兵呼啸而上,重甲步兵跨着整齐的步伐直捣敌营深处。   热血上头的士兵精力无处发泄,生生用剑劈开一条血路,他们孔武有力,爆发出激烈的嘶吼:“杀……杀!”   两方大军在碰撞中相遇,隆隆嘶喊使得群山为之一震,万马奔腾的方寸之间,长剑与弯刀铿锵挥舞,长戟与盾牌呼啸碰击,山河之间弥漫着原始搏杀的激烈气息。   第五辞是马背上的高手,骑射更是一流,但今日他舍弃长箭改用轻弩,转变策略以远距离的方式作战,只因利弩比刀箭精准且杀伤力更大。   寻常的士兵不是第五辞首要斩杀的对象,那些高坐在战马之上的将领才是他想要解决的劲敌。   第五辞策马在前,身后跟着数十精锐骑兵,因□□上弦较慢,他每发完一支就要递给旁人进行更换,兵士们是他的属下亦是助手,几人相互配合,轻松解决了好几位高壮如牛的戎狄军官。   出奇的胜利让众人骨子里都有些沸腾,可仗还没打爽,麻烦又接踵而来。   乌敕居延在一片黑色海潮中发现了第五辞的踪影,亲自率兵包抄过来。   戎狄人天性好战,魁梧勇猛又是他们胜于常人的优势,论武功乌敕居延或许不占什么上风,可若论气力,第五辞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这厮是个自带神力的莽夫,一刀即可手刃两个敌人,第五辞还在后方奋力杀敌时,他已悄无声息带兵将他团团围住。   杀那些个小兵不够劲,就是要第五辞这般的刺头才能对乌敕居延的胃口,他不急于要弄死对方,而是享受第五辞受挫最后又不得不成为他手下败将的样子。   斩杀了几位戎狄大将,第五辞改为顺手的长剑用于制敌,他一人一马冲锋在前,把剑在手里玩成了一朵花,左砍右劈,很快便进入戎狄的包围圈。   明明算得上是首次入战场,可第五辞的肌肉却有着固定的杀伐记忆,像是个历经沙场的垂暮老将,光是闻着战火气息,便会让他胸膛里的血液愈发得灼热滚烫。   短暂的恍惚过后,身侧多了些仓皇扑来的戎狄士兵,个个面目狰狞,恨不得治他于死地,第五辞一个轻功跃起,曲腿朝着对方下颌撞去,再夺了戎狄人手中的弯刀,连劈三人首级,冲天的煞气竟把后面的士兵都吓退了半步。   他抹了把脸上脏污的热血,飞身利落坐回马上,还没好好喘一口气,忽觉身后一阵劲风直冲后脑而来。   猛地拨转马头,眼前闪过一道银白利刃,勾魂摄魄,是戎狄人常使用的精铁弯刀,杀人于无形,刀刀致命不留痕。   第五辞闪躲不成,当即横剑挡在额前,对方使了全力,他不过是仓促应战,力量微乎其微,手像是被点了麻穴,几乎就要拿不稳长剑。   眼看银光逐渐逼近,第五辞觉得自己大概要未捷身先死了。 第八十五章   然而想象中的痛感并没有落下, 一阵铁戈碰撞声后,有人替他挡下了利刃。   第五辞从阎王手中捡回一条命,此时已是双腿虚软, 眼冒金星,显些从马上跌下去。   他稳了稳心神刚要反抗,林校尉手持一柄长·枪横在他身前。   “小子, 你一向眼高于顶, 到头来还不是得靠我来救你。”   他在浴血中劈开一条生路, 顺带还不忘嘲讽第五辞两句。   周围一圈又一圈的戎狄士兵迅速包围过来, 两人忙于混战,逐渐有些力不从心,第五辞连续割下两个敌军人头,语气微喘,敷衍着说道:   “那就多谢您老的救命之恩了。”   林校尉不置一词, 策马离去。   混战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双方交恶彼此都损伤大半,戎狄善武, 只攻不退, 齐军保守, 主打防御, 两边战线推拉,你来我往, 一时难分伯仲。   可论体力和耐力, 齐兵远不及这些蛮夷人, 对峙得越久越容易产生疲倦情绪, 前方的士兵连连败退,后方的攻势也避之不及, 周方暨不得已下令后撤,然后带上人马迅速回城。   乌敕居延正杀得酣畅淋漓,回头见到大批齐兵撒开脚丫往回赶,哪里肯让,赶紧带兵跟了上去,戎狄军一路追击到城门楼下,没有赶上主力的大部队,只能将一众还未来得及进城的兵卒杀之泄愤。   雍丘城门高耸,石墙如铁壁一般牢固,矗立百余年,易守难攻,凭借着天然的优势很快便抵挡住了来自戎狄的一波攻击。   乌敕居延气得咬牙切齿,只恨自己太过轻敌,纵容猛虎归山,眼下想要夺城,势必要再费一番功夫,然而破城事小,歼敌为大,他不愿做个被动之人,只想当面杀个痛快。   所带部队都是个顶个的勇猛武士,浑身精力难以发泄,方才的厮杀不过才刚尝到一丝甜头,此刻亦是欲求不满之态。   乌敕居延下令强攻,身后弓箭手立刻准备,拉弓满箭,一举齐发。   劲风裹挟着箭矢,如密雨般呼啸而来,城墙上的士兵没挨住这波攻势,一个个栽倒在地。   后备军源源不断地补上,盾兵在前,射手在后,抵挡完一波箭雨的攻击后,射手们便开弓放箭,目标直对城下强敌。   每把羽箭的前端皆缠了浸过油脂的麻布,射前点火,燃后再放,无数支火箭飞驰而出,从城楼上方坠落,仿若烟花迸裂后飞溅的星点,满满当当,占据了半片天空。   不光士兵中箭气绝身亡,就连马匹也被这漫天的火光熏得原地嘶鸣打转,一马惊起,无数匹马相继开始咆哮撒野,前蹄高高扬起再将骑兵们甩翻在地。   乌敕居延在混乱中保住了自己即将被践踏成肉饼的命运,扭曲的面容现已是狰狞不已,他刀指上空,大声吼道:   “不要慌,保持队形!”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队伍终是平静下来,可没等大伙儿高兴太久,下一瞬,密密麻麻的箭雨再次落下,伴随着火箭袭来的还有一团团包裹缠绕的易燃物品,刚一坠落在地,接触到明火,瞬间引燃烧得戎狄士兵一个屁滚尿流。   打仗最忌讳人心涣散,兵将们一乱,整个军队亦为之倾倒。   第五辞穿插在城楼兵卒之间,扣动弩机朝乌敕居延连发三箭,不出意外最后一发正中其身,乌敕居延臂膀挨了深深一记重伤,虽没伤到要害,但对一个步入战场需得举刀拉弓的军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主将受伤,戎狄军亦不再贪战,麻溜地整队折返,迅速撤退到城外密林。   初战告捷,使敌军受到一定的重创,齐军因此能够获得一息短暂的喘息时机,但大伙皆知,战争远远没有终止,拥有强大实力的戎狄王庭,真正的交锋还在后面。   果不其然到了翌日,休整了一夜的戎狄军队再次席卷而来,有过昨日的对战经验,他们已经掌握到了城内守将的虚实,特意改变攻城策略,便是存了夺得雍丘的决心。   第五辞彻夜未眠,一刻不停地巡守在城楼之上,早在敌军快速朝着城门挺进的时候便已发现了对方的踪迹。   他不动神色地按住腰间的佩剑,在一片刀山火海中看到了队伍后面的攻城器械,细密精巧,果然是有备而来。   众军士不急不缓驱马行至城门楼下,远远望去,只见铁骑奔腾,声震地面,不知这群人是吃什么过活的,昨日的伤亡竟没有折损他们太多的士气。   第五辞舔了舔因缺水干涸破皮的唇瓣,眼底带着一股原始的杀戮渴望,他转身行至高台,举旗呐喊:   “全军戒备!盾兵和弓箭手出列,其余人等准备礌石和滚木!”   戎狄人的进攻带着天生的霸道与蛮横,他们不讲究战术和策略,靠的仅仅只是一身蛮力,而齐兵以法度治军,双方自来便有着巨大的隔阂。   乌敕居延携了两队人马将城门团团围着,虎背熊腰的武士推着攻城车反复击撞城门,见大势不成,又开始逐渐改用火攻。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许多战俘和奴隶,乌敕居延强行逼迫战俘去拆城墙,让奴隶去填护城沟。   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攻城计略,虽极其不符合常理,但很快便分散了齐军的注意力。   林校尉不得不另派兵士再到护城河外进行驻防,可人刚露了个面,便被埋伏在此的戎狄人一举歼灭。   将齐军耍得团团转后,戎狄士兵又开始搭建云梯进行新一轮的强攻。   第五辞马不停蹄指挥着百名弓箭手不停对敌方发起反击,面对契而不舍攀爬上来的戎狄士兵,齐军只得采用投礌石和滚木的方法暂时压制住这一波攻势。   可饶是如此,也难以抵挡住这群虎狼之师,城下人奋勇争先,城楼上的守将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第五辞亲自掌剑,不顾危险,强行踢开爬行的士兵,以一己之身堵在云梯顶端,一剑封喉,将所有人杀得片甲不留。   林校尉正忙着与乌敕居延对付,暂时没空留意第五辞的疯举,等嗅到一丝不对劲时,第五辞这厢已经完全杀红了眼。   他几乎是以一抵百的姿态,强行斩断了戎狄士兵的前路,不顾脸上、手上和甲胄上染透的鲜血,像头捍卫自己领土的豺狼,眼里迸发出类似夺命的光芒。   众将士见状无不群起激昂,被他这股拼命的模样激发出了久违的男儿血性。   “杀!”   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喊,不断燃烧着大伙体内的斗志,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抵抗中来。   城下的戎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得当场摔下了梯子,不明白方才还是负隅顽抗的齐军为何突然变了性子,稍一晃神,却被头顶的羽箭捅成了筛子。   血光四溅之下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具辨不清模样的尸体,胡乱堆积在城墙一角,摞起来足有半人之高,城内外呼啸声震天,映衬着天边的夕阳似血一般红火。   ——   两军对垒,片刻都不曾止歇,箭矢无头苍蝇似的在城内乱窜,稍不注意还有滚石砸落下来。   百姓们人人自危,在烽火狼烟中狼狈地四处逃窜。   温娴悄悄打开门缝朝外望了一眼,看邻里们都在拎着包袱往同一个方向跑,她心中狐疑,正打算探头瞧个清楚。   隔壁的婶子这时赶了过来,把门砸得砰砰响。   “小娘子跑吧,跟着大伙儿走好歹有个照应,否则等敌军打进来,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婶子说完也顾不得再等扭头走了,温娴忙不迭地拎起包袱跟了过去。   外头的战况远比想象中的还要惨烈,死伤汇聚成的尸体沿着城门一路堆积到城中,首尾相连已经到了难以下脚的艰难地步,回望身后的残垣断壁,就连砖缝都在滴答往下不停地渗血。   曾经的乐土,如今的炼狱,由山清水秀到满目疮痍不过才刚经历了两天。   街头来来往往都是运送伤员的士兵,扭曲的面孔和细碎的呻·吟无不昭示着战况的壮烈。   府衙人去楼空,早几日便闲置下来,这里的房屋虽小,但比普通民宅更耐得住火烧,即便遇到敌军破城,也能短暂地躲避一瞬。   先来的占据了大部分屋子,后头的只能寻个角落凑合着坐下,有人在掰干粮,有人麻木地望向远处发呆。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过后,微弱啜泣声渐起。   温娴挤在边角席地而坐,回顾这半年以来的经历,忽觉百感交集。   幼时的她也常会因为受惊而吓出一身毛病,胆子小得像只猫儿,可如今却能够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来去自如,姑且称得上是一种成长吧。   温娴解开身前的包袱,翻出两块肉干正欲填填肚子,忽地瞥见旁边一个不过才三四岁大的孩童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里的肉。   她咬一口,他也跟着做出吞咽的动作,孩子没吃上饱饭,应该是馋得很了。   温娴有些心软,忙把剩下的一块肉干递过去,可转念一想,孩子牙口不好许是嚼不动硬物,于是重新找了块糖糕逗逗他。   “吃吧。”   但那孩子的母亲却是个彪悍之人,不喜温娴多事,一掌挥开她的手,抱起哭闹的孩子便走了。   周遭有人好奇地打望过来,温娴一时也有些尴尬,默默捡起糖糕,拍了拍灰,再若无其事地装进包袱里。   无论怎样都不能浪费粮食。   ——   整一日的时间,乌敕居延集尽所有兵力对雍丘城门开展了最为猛烈的攻势,损兵折将上万人,却依旧撼动不了这座城池半分。   时间推移至傍晚,双方都有些疲惫,可齐军斗志饱满,丝毫不见其有松懈之态。   戎狄人感到不安,隐约有了退缩之势,城墙上的白脸少年太过暴戾,在他手中吃过亏的同族都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没人再敢去送命,拿着武器踌躇不前。   乌敕居延气急败坏拎刀赶来,当即斩杀了几名逃兵用作示威,又许之金银爵位等诱饵用以重振士气,他为做表率,先行登上云梯,身后的亲信亦如窜天猴似的纷纷往上爬。   第五辞就立在城楼顶端,见乌敕居延露面,抬手扣动弩机射出一发短箭,许是受过昨日的奇耻大辱,这次竟叫他安稳躲过,第五辞改为抽出佩剑,顺着云梯纵身跳下,将乌敕居延堵在半空,与他首次正面交锋。   后面跟着爬上的士兵也愣在了原位,但遭到不断投掷下来的滚石地袭击,一个个无不口吐白沫狠狠栽倒在地上。   乌敕居延接连受挫,砍杀第五辞的招式愈发得狠戾,两人都是从善武的高手,难以分得出高下。   林校尉这时不知抽了什么疯,放着手边事情不做非要赶过来助攻,结果惹得第五辞分心,对招之时不小心挨了乌敕居延一刀。   弯刀末入腰腹,他闷哼一声,不得已后撤,使了轻功赶忙飞回城楼,捂住伤口急促地喘息。   那边林校尉占据了第五辞方才的位置,继续与乌敕居延做着誓死的纠缠,可他反应不快,抵挡不住来自对方的连连攻势,终在反抗之时慢了一步,被乌敕居延整刀刺入胸膛。   赤红热血喷溅在城墙之上,士兵们全部看呆了眼。   第五辞瞬间暴怒而起,飞身下去,抬高右腿,膝盖狠狠顶上乌敕居延的下颌,直至将他踢翻下云梯,再拖着林校尉回到城楼。   这时已经有小兵跑着去唤医师了,第五辞扶着校尉靠坐在墙边,想找块巾子为他止血,但苦于手中无物,他虚虚握了握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先暂时撑住,医师马上就来。”第五辞单膝跪在他的身旁安慰说。   林校尉虚弱地摆摆手,大抵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最后要紧的关头,还不忘指挥一下纷乱的现场。   众将士不敢违令,转身继续投入到抵御的作战中。   林校尉没了力气,眼睛半张半阖,满脸的灰白之色,他环顾四周,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守护了半辈子的城池,强撑着咽下一口气,解开肩侧的披风,扔到第五辞身上。   “小子,你不是很爱出风头吗?这个给你,拿去好好展示你自己的本事,若是守不住城,就别说是老子带出来的兵。”   大红色的将帅披风,上面是象征着身份的专属暗纹。   林校尉此举意味着什么,第五辞当然知道,可他受之有愧,颤抖着双手,说不出话来。   “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早该退位让贤了,你且坚守住心中的道义,莫要辜负老子的期望……”   后面的话他再也没有精力继续说下去,血已流尽,呼吸微弱,在医师到达的前一刻,他含着微笑闭上了眼。 第八十六章   城池久攻不下, 给戎狄又一次降下灭顶的打击,他们气势汹汹地来,转眼又灰头土脸地回, 大军撤去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发出了阵阵欢呼。   第五辞望向城下那支狼狈逃离的军队,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捏紧手中的红色披风, 他仰头深吸一口浑浊的空气, 随后咬紧牙关, 做出了一个慎重的决定。   周方暨得了消息便立刻赶了回来, 安抚完受伤的将士,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起善后事宜,正巧听着下属简单汇报今日的战况,他下意识将视线对准城楼上的那个少年。   林校尉生前对其评价很高,“少年英才”是他最后留下的对于第五辞的赞美。   他天生便是要纵横沙场的, 他为反抗而生。   周方暨之前并未把此人放在眼里, 今有耳闻,才发觉传言确实不虚。   可一个随手抓来的农家之子, 怎么会有这么上乘的功夫, 背景成谜, 实在古怪。   他缓缓步上城墙, 沿着残垣一路往前走,最后立在第五辞身侧, 目光直视前方, 声音低沉舒缓。   “你今日御敌有功, 我会如实禀明大将军, 给你争取应有的封赏。”   第五辞偏头看过来,俊毅的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 轻轻“嗯”了一声,很快又恢复了原样,遥遥眺望远方。   周方暨却也不在乎他的倨傲,语毕就要转身离去,但在经过第五辞之时,忽地瞥见他手里的红色绸布,他脚步一顿,轻声笑了笑。   “他果然很信任你。”   第五辞麻木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他张嘴刚想询问,听得对方又说:“既是校尉的安排,那便由你暂代他的军职,食禄同享。”   笃定的语气,是陈述也是命令,第五辞旋即点点头,在周方暨迈步之前试探地问道:   “将军,能否准允我出战,向戎狄部落发起反击。”   “你想偷袭?”周方暨怔了一瞬,在少年眼中似乎见到了滔天的杀气。   第五辞点头,声音是硝烟熏过后的微哑:“一味的防守只会助长戎狄军队的胃口,欲除草必先斩其根,不消灭戎狄人的主力,我们难有把握取得胜利。”   歼灭戎狄,何其之难,先辈都不一定能够做到的壮举,更何况还是一个年岁不足双十的少年郎君,周方暨静默良久,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   “带一小队人马,探探路便好。”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若有异动,不得逞强立马回城。”   第五辞抱拳领命,当夜便挑选了八百敢死之士,准备好糗粮和行军图,于次日凌晨,悄然出发。   为避免被安营在附近的戎狄兵发现,第五辞领着人一路抄小道走,直到逐渐脱离了营地的范围,才放心地疾驰往北。   毛毛也在此行队伍之中,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他,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奋劲。   第五辞按照行军图上的方向,有意绕行而走,采取迂回的战术,果然途中遇到了几个戎狄人的小部落。   第五辞一声号令,铁骑呼啸驰出,犹如神兵天降,将戎狄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留守在营的羸弱兵卒,自然抵不过猛虎出笼的精锐之师,齐军取得初步的胜利。   第五辞下令休整,将缴获的牛羊分发下去,以供部下解馋。   大伙吃过美美一顿饱肉,睡了不过两个时辰,就又继续整合出发。   偌大的草原,茫茫无垠,辗转驰行了数个方向,但离真正的主力大军还相隔甚远。   时间快进到第三日,第五辞带兵路过一条大河,暂时停下来放马饮水。   据俘虏过来的戎狄兵所说,此地乃是通往祝哨岭的必经之路,淌过河水往南走,翻过一座小山,即可到达驻扎在山脚的戎狄王庭。   此话一出,全军将士无不狂喜呐喊,第五辞眯了眯眼,鲜少流露出神色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满足。   本想寻找戎狄部落的主力大军,却阴差阳错跑到了戎狄人的王庭之外,这便宜的好事,岂能不杀他个痛快。   接连扑空的齐军爆发出一阵义无反顾的强大动力,大伙不顾行军的疲惫,频频高呼,对于接下来的战事似乎是势在必得。   第五辞却冷不防地掐断了他们的幻想:“现在冲进去无疑是送死,区区八百人还不够对方塞牙缝,我们是军人不是土匪,此事还得要智取。”   毛毛眼睛亮了亮:“校尉,你有办法?”   第五辞未答,远远凝望,似是若有所思。   太阳逐渐西斜,卡在地平面的上方,牧民赶着上千头羊回栏,茫茫一片雪白,场面很是壮观。   第五辞和毛毛披着羊皮混入其中,在羊群陆续进栏时,挪动着身体悄悄躲在一旁的大树后面。   这里枝叶繁茂,用来藏身最好不过。   眼下战事吃紧,大部分精壮武士都被拉去前线随军出战,王庭内部兵力不多,只余下大概千人左右的数量,戎狄王骄傲自满,估计也没想到齐军会作死跑到对家的老巢来。   第五辞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待到夜幕降临,戎狄人都已回帐,王庭四周守卫松懈之时,悄摸着朝草料场走去。   戎狄王还在醉生梦死,搂着西域美姬极尽挑逗爱抚,情到浓处,性质已然颠狂,然而好事没做多久,外面传来要命的惊叫和哭喊。   庭内异动,他下意识松开手边的姬妾,披了件外衣匆匆下床,步行到门口,还没掀帘,被飞射过来的两发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捅成了肉串。   戎狄人马背上打天下,草料是比命还重要的存在,见此惨状哀呼不已,乱成一团。   就在此时,庭内突然涌进一批高大的汉人军骑,以雷霆之速冲入营帐中间,众人慌张避闪,甚至还来不及抄起武器,就被密集的长箭射成了筛子。   上千守兵因这突如其来的夜袭折损大半,余下的只能垂死做无畏的挣扎,而令戎狄人没有想到的是,齐军趁乱混入王帐,竟将他们的首领斩杀了。   王已殒命,首级被挂在旗帜之上,正迎风招展,活似一个鬼魅。   戎狄溃不成军,再也没了反抗的能力。   第五辞射杀了戎狄王,再活捉了乌敕居延的姬妾、亲眷和儿女,挑了五百人随他回城,余下的士兵留作善后。   “一个不留,杀无赦。”   下发完最后一道军令,他翻身上马,不带犹豫地绝尘而去。   来时所骑的中原战马,脚程慢,不适宜长途跋涉,回去时全队特意换了戎狄良驹,品种高乘,足下生风,只花了先前半数时间便跑到了雍丘城下。   戎狄并没有放弃对齐军的征伐,却苦于没有攻城的能力,始终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加之齐军不愿意露面,士兵们的武力得不到发泄,乌敕居延只得派人去堵塞上游河道,改变水流方向,迫使城内守军耐不住饥渴而逃出来应战。   第五辞赶到之时,乌敕居延正指挥士兵在城下骂战,说出口的汉话污秽不堪,简直没法入耳。   他与五百军士一字排开,对着先头的部队连发三箭,轻易消灭了戎狄后勤大半。   在驱马赶到大军阵前的途中,他俯身从地上捞起一柄长·枪,随后扯下马侧的包袱,挂在枪头,等立于乌敕居延面前时,将枪杆狠狠地扎进了地面。   那一包圆不隆咚的东西因这巨力悄悄豁开一条口,里头的那物把在场的兵士吓得差点就从马上跌了下去。   是个人头,而且还是王庭首领的人头。   连老巢都被人端了,这仗还怎么打,谁他妈还敢去送命?   士兵们丢盔弃甲,纷纷后撤,只有乌敕居延一人望着枪顶,面露凶光。   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手,他显然气得不轻,但很快比这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在看到骑兵催促着一队由绳索捆成串的俘虏赶来时,乌敕居延彻底忍不住了。   他的宠姬爱妾,兄弟子女全部赫然在列,由贵族变为奴隶,他颜面扫地,气得双眼猩红,拔刀就要出列。   然而第五辞比他更快,一剑刺入身侧人的胸膛,尸体轰然倒地,余下的战俘亦然,被抹了脖子当场毙命。   此等场面比战场上的厮杀还要让人触目惊心,戎狄士兵彻底慌了,无心恋战,有人转头就跑。   兵荒马乱之下,第五辞却忽然勾起嘴角,迎面对上乌敕居延的弯刀,与他厮杀在一起。   两军对垒,拼的就是那点士气,军心一乱,不败而胜。   熟读兵法,第五辞深知此等道理,想要拿下乌敕居延的首级,这一回他绝不手软。   城外的局势一下子变了,齐军由守转攻,迸发出激烈的拼搏欲望,城内也不断涌出大批的骑兵,羽箭纷至沓来。   第五辞宛如一只嗜血的猎豹,浑身充满了矫健的力量,不仅抗下了对方猛烈的攻势,还数次转危为安,在闪躲中绝地逢生。   乌敕居延则发了疯地要取第五辞的性命,屈辱使他的神经崩得比往常更紧,每次举刀都是直冲第五辞的要害。   这场对决一直持续到晌午,打了整整两个时辰,彼此身上都挂了些彩,第五辞更甚,因为连日的赶路,体力逐渐不支,对方正是抓住了他的这个弱点,出招越狠,直把人逼进绝路。   周方暨开始还会过来帮衬一二,后来便忙着追击敌人,早跑得没了影,身边只有一个三脚猫功夫的毛毛,也被敌军逼退到了城内。   第五辞并没把真的把握能赢过乌敕居延,之所以不退,全凭着内心的那股执念。   他从前以恶名享誉于世,受尽了白眼和唾弃,连他爹都是整天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他顽劣,不配苟活在世,可如今他能上阵,能杀敌,还可以砍下敌人的首级,他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男子汉,做一个可以守城,可以护住百姓的“大将军”。   第五辞这般想着,心底对于胜利的渴望便愈发得强烈,偏头朝地吐了一口血水,他大吼着为自己打气。   “来啊,我怕你吗?”   纵使他的剑术再强,对方也能在三招之内挥刀压制住他的锋芒,第五辞力不从心,手被震得通红。   剑身已被砍得有些钝,第五辞站不住就拔下长·枪支在自己身后,他的面庞沾满了污血,一双眸子却惊人的执拗。   他双手持剑,拼尽全力抵挡乌敕居延的劈砍,不过终是败了,长剑在手中被挑飞,他跌落在地,再无力气可以与之对抗。   熟悉的银白利刃重复着又要落下,第五辞闭眼之前却想到了家中的女孩儿。   自己要真的死了,温娴得多伤心啊……   预料之中的撕裂痛感并没有传来,空气还多了丝丝铁血的味道,在乌敕居延面目狰狞要治第五辞于死地之时,他被从旁射出的长箭一把贯穿了喉咙。   生死仿佛就在瞬息之间,眼看对方嘴里喷出鲜血猝然倒地,第五辞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是得救了。   他挣扎着爬起,去拾掉落的长剑,只见自己的右侧,远方火红的旭日熹微中,突然多出一支纛旗招展的军队。   “援军来了!”   有人兴奋呼喊,接着更多的士兵参与到欢呼声中,大伙儿像是看到了希望,战斗得愈发卖力起来。   第五辞额上的豁口不断渗出鲜血,一滴一滴落下,像雨水一样挂在眼前,他也很想与众将士一起摇旗呐喊,可疲惫使他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再定睛一看,眼前的画面骤然转黑。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场仗终于打完了,我辞抽到了最后一张助攻卡,唉,这该死的男主魅力,换作炮灰早把人头送没了   接下来就是甜甜的恋爱了,出了血肯定是要补回来的,按我的墨迹速度,应该会强行让他装装 | 逼,然后惹得我娴心疼,三天三夜的……照顾他   另外在此立下毒誓,再也不写战争戏了,再也不写了!他喵的 第八十七章   敌军败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 藏匿在家中的百姓们听晓此事立即涌了出来,大家面向朝廷,高呼万岁, 街头巷尾一时热闹无比。   躲在知府衙内的温娴尚还不知具体情况,直到报信的士兵跑了进来,大伙儿紧绷了数日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   “打赢了, 我们真的赢了。”   “这下安全了, 再也不用心惊胆战害怕丢性命了。”   “是啊, 终于能够过上安稳日子了, 感谢老天,感谢菩萨……”   就在众人沉浸于久违的欢喜中时,温娴却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她拦住那个正要折返的士兵,问:“将士们呢, 守城的兵将都如何了?”   那人愣了一瞬, 旋即勾起一抹惨笑:“难得小娘子还记得咱们这些粗人,不止戎狄大军损失惨重, 我方将士也折损了不少, 死的死, 伤的伤, 能留下活口的微乎其微……”   一席话听得温娴心如刀割,她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澎湃之情, 拨开人群迅速冲了出去。   街上到处都是战火留下来的硝烟味, 听闻了消息走出来的百姓正忙着重振家宅, 昔日繁盛的边境城池早已不复存在, 连绵的高耸城墙如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战争永远分不出胜负,将士身死终不见天颜。   温娴沿着城楼一路寻到军营, 隔着数远也能听见里头不断溢出的哀嚎之声。   小心翼翼往前走,眼前的景象越发让人心惊,受伤的战士密密麻麻,军帐容不下就只能将就着躺在地上,到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残疾士兵,只因药材急缺,只能采取强制的方法才能使他们不会因为疼痛而咬伤自己的舌头。   竭力避开视线不去看那些骇人的伤口,按照之前送饭时的记忆,温娴寻到一处熟悉之地。   战后的安抚工作实在有够混乱,众人也无暇顾及她一个冒昧闯营的孤身女子,见门口无人值守,温娴便壮着胆子掀帘走了进去。   第五辞正安静地躺在简易搭建起来的移动板床上,被人按住四肢强行处理身上的伤口。   他的周围是同样等着治病的将士,按照轻重缓急排排躺,由医师简单止血扎好布带。   期间不停有人受不住疼痛翻身下来想要自行了断,但很快就被人强拉回去,捆上手脚固定在床上。   药草源源不断地运送进营,可没有强效的麻沸散,很难有人能够承受得住刮骨疗伤时的剧痛。   从温娴的角度刚好能够看到第五辞赤·裸的半身,上面纵横交错,布满了大小数十道伤痕,从胸膛一直延伸到胯骨,尤其腹部伤势最为严重,血窟窿似的一个洞口,像是被弯刀挖去了整块血肉。   先前忙于战事,他只让人随意止了止血,后来伤口溃烂引发脓疮,不得已只能选择医治。   但割破脓泡,剜除腐肉的过程实在太过磨人,医师动作有意放轻,也无法彻底减轻他的痛楚。   第五辞半阖的双目因这巨痛猛地瞪大了眼睛,两鬓的汗水如断线的珠子哗哗往发缝间流淌,嘴里的软木被咬得变了形。   他无力含住偏头将其吐出,绷紧了下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待熬过最为致命的这波疼痛过后,他终于松开了嵌住身下木板的双手,缓慢闭上双眼,彻底昏死过去。   温娴站在不远处的地方,见医师细心为他处理完伤口,搬去另侧的待观察营帐,她担心第五辞如今无人看顾,小心跟了过去。   ——   第五辞睡了整整三日,这三日以来他时昏时醒,高热一直不退,偶尔有点意识能听见耳畔窸窸窣窣的小声交谈,像是女子的呢喃又像是老者的叮咛,接着嘴边又有一股难闻的汤药气味,他吞咽得艰难,费力睁开双眼,余光只看见一道婀娜的身影。   他能感知到她的体贴与温柔,却怎么都起不了身,病体折磨得他成了一个废人,只空有一副残破的躯壳。   长久的昏厥过后,第五辞又开始做梦,梦中他身处战火纷飞的塞外,正手持佩剑与南下的胡人打成一片,他深入敌营百里,一战封侯,却在领旨谢恩之时画面一转眼前变成了灵堂,温娴跪坐在素白色的天地中央,佝偻着腰背,近乎绝望地哭泣,他看着她给自己送葬,然后一头撞死在墓碑上。   这匪夷所思的梦境让第五辞觉得窒息,他在睡梦之中拼命拽住温娴的衣摆,像个濒临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蓄势爆发……   紧接着第五辞便恢复了意识,眼前的画面不再是坟冢,而变成了他置身在雍丘城中的家。   这里一切照旧,恰如之前他离开时的模样,窗檐底下坠着晒干的玉米棒子,桌前放着练了一半的字帖,到处都是生活留下来的干净气息。   第五辞庆幸自己这是捡回了一条小命,忙不迭地坐起想要去寻温娴,可一趿鞋便扭到了腰身,疼得他猝然又倒回床上。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如今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小废物,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女人贴身照顾。   第五辞自觉很是挫败,平素老是给温娴添麻烦,抓耳挠腮地找借口预备重返军营,可转念一想,不太对劲啊。   他是怎么回到这儿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温娴端着汤碗悄悄走了进来,大抵是没料到第五辞已然转醒,她将脚步放得很轻,托盘紧紧护在怀中,小心避免弄洒上面盛满的药汁。   越靠近里间,温娴的动作便越发得谨慎,慢吞吞走至床前,一抬头,冷不防对上第五辞初醒后的双眸,他此刻正靠坐在床沿,仰面对着她浅笑。   温娴吃了一惊:“你醒了。”她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探第五辞的伤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上可还疼?大病初愈需得仔细将养,我这就去找大夫。”   自顾说着,也没注意第五辞嘴边的笑意,火急火燎就要往外走。   然而步子还没迈开,袖口就被人攥住了。   第五辞身有恙,力气却还蛮大,轻松便温娴拉到身侧,声音是刚睡醒后的嘶哑。   “我无事,你也不用太过紧张。”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眶红红的,像是蓄着泪。   温娴按住他的腰腹,蹙眉问:“是伤口痛了?”   第五辞摇头,答非所问:“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封候拜将,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刻意没有提及到梦中的温娴,闷闷地说:“我在想,如果我没有这般好的气运,而是战死在了沙场,你一人……要怎么办。”   说完两人都有些沉默,第五辞显然是陷入梦境,还未回过味来,一时难以接受温娴为他“殉情”的“事实”。   战争所带来的死伤令这个刚步下疆场的少年感到后怕,他第一次直面生死,也是第一次这样在乎自己的性命,无为半生,死不足惜,可温娴却不该受自己拖累,最终孤身一人无所依。   本就沉重的气氛顿时低迷下来,温娴不知该说什么去安慰眼前这个才刚经历过战后创伤的少年郎,只托起第五辞的掌心放在自己颊边,蹭着他粗粝的指腹,莞尔笑道:   “可你还是好好地回到了我的身边,不是吗?”   “既是要脚踏实地好好过日子,为何非要计较那些虚无缥缈的‘如果’呢,我只看重当下,不信虚幻梦境,若你真的为国战死,我便即刻护送你落叶归根。”说到此处,温娴忽地狡黠一笑:“但你也莫要让我为你守节,这世间大好男儿多的是,我定也要收拾好嫁妆另觅良缘的。”   第五辞听后也不觉得生气,反而笑着与温娴打趣,言语间多有调侃之意。   “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我这个混蛋小纨绔连枪杆子都戳不死,以后只怕是要长久于世,继续祸害人间了,娘子这般胜人之姿,寻常郎君哪里配得上,也只有我才敢舔着厚脸凑上前了。”   第五辞的拇指反复摩挲着温娴的眼角,见她眉目含情脉脉望着自己,心底的爱念也跟着迅速升温,他很想抱抱她,想亲亲她。   旖旎心思一旦升起,便如火烧燎原之势渗透进四肢百骸,第五辞忍不住付诸于行动,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轻飘飘的浅尝辄止,素的简直不似他往日的风格。   温娴有些错愕,乖巧等着第五辞接下来的动作,可细看之下,某人眉宇淡然,丝毫不受情爱所累,她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多心了。   可第五辞的眼神又实在深情,温娴招架不住,陷入他那汪饱含爱意的瞳眸中,情不自禁双手攀附上第五辞的脖颈,往身前一勾,缓缓贴近他的嘴唇。   女孩身上香甜的味道快速充斥着第五辞的感官,他像是个初尝情爱的愣头少年,由她带领,被动地承受,紧张到不知该作何回应。   温娴难得主动,唇齿间多带了些青涩的味道,可就是这么些不太熟练的磕绊,却极易勾起第五辞心底的情念。   两人数次绵软的交涉,不自觉地摩挲爱抚,都令他着迷,悸动,甚至贪恋这份独有的美好。   短暂地沉溺过后,第五辞迅速加入到你追我赶的游戏当中,不再满足轻浅的触碰,单手扣住温娴的后脑,迫使她仰头尽可能地迎合自己,吮吸碾磨,重重加深了这个吻。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就是甜甜谈恋爱了~ 第八十八章   接下来的日子, 第五辞坐实了自己小废物的名声,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若非要如厕, 整个人完全是焊在了床上。   温娴将他看顾得仔细,事事亲为,连水都是喂到嘴里。   两人所住的宅子在战火中幸免于难, 但也有几处房梁受到滚石的撞击而变得破碎不堪, 温娴请人把屋顶修补上, 余下的时间便就琢磨着如何给第五辞补补身子。   少年人的精力异常充沛, 第五辞身体恢复的速度远比温娴想象中的还要快,在喝了几碗老母鸡炖的滋补汤后,他已经闹着可以下床负重跑了。   可温娴见识过第五辞包扎时的惨状,至今仍是心有余悸,说什么都不准让他乱来, 而后又换着法子给第五辞加食进补, 势必要把他流处热血给养回来。   就这样了无生趣躺了快五日,在温娴送走最后一个看诊的大夫后, 第五辞终于翻身做主把歌唱, 彻底恢复自由之身。   没了拘束的某人宛如一匹脱僵的野马, 在这方安稳适宜的小天地中, 暴露出他不受礼乐束缚的天性来。   温娴刚做好午食,端着饭菜往里走, 迎面就看到一个雪白的裸背, 肌理分明, 筋肉扎实, 是独属于男子的健硕身躯。   她愣了好一阵,面红耳赤, 别过头时眼神已经乱了。   “你怎么都不穿衣服的。”   在外摸爬滚打这么久,又从死人堆里捡过命,第五辞看透人间,早已没了那等贵公子做派,随意往裤头上打了一个结,而后慵懒道:   “方才擦了药,身子一热冒出好多汗,我嫌太痒就把衣裳脱了,等味道散后再穿上。”   他转过来,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身子,原本孟浪的举动在这张纨绔俊脸的衬托下竟莫名带了些正派的味道,温娴性子静,哪里受得住他这般撩拨,脸颊耳际飞快染上了粉霞,眼眸都是晶晶的水色。   第五辞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温娴本能地想要往后退,缩了缩脚,却一把被他拉到身前,然后稳稳当当坐在少年的腿上。   “害羞什么,夫妻之间这不是正常的情趣么。”   第五辞牢牢锢住温娴的纤腰,另一只手沿着脊背缓缓往上,替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同时温和又不掺杂情·欲地按摩起她敏感的肩颈。   温娴闭眼享受着他的体贴,忍不住歪头靠在第五辞的胸前。   身份的骤然转变让她成了被照顾的那一方,男女天生的体型差异,使得第五辞很容易将她半搂入怀。   因着眼前之人才刚大病初愈,温娴不敢坐得太用力,她的手掌虚虚贴在他的心口处,感受那里跳动的弧度,她便觉得一切都是安全的。   第五辞也很克制的没有开启下一步的动作,只额头抵着她的眉心,张开薄唇轻柔地嘬了一口温娴的嘴角。   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刚一挨上很快就又移开。   感受到怀中人的轻喘,第五辞收紧了环抱的力道,掌心覆上她的后颈,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她盈润白皙的耳垂。   温娴被迫仰头,承受他滚烫的目光,心底蓦地一软,所有探抚过的地方无不生起一股颤栗,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指间的温度。   “头发长了些。”   第五辞仿若撒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贴近的潮热气息就喷洒在颈边,温娴身形一晃,略不自然地说道:“嗯……长了。”   她扭动着手脚想从他身上下去,却被第五辞攥住腰肢猛地调转方向跨坐在他腿间。   “别乱动。”他把她掐得死死的,语气是不容置疑得坚定,“让我抱会儿……就一小会儿。”   病后初愈,第五辞身子还疲乏得很,汤药的后劲让他眼睛半张半阖,已然游走在昏睡的边缘,渴望上床好好休息,但又舍不得怀里的温香软玉,他只是想抱抱她,单单抱一下,不做别事。   肌肉固定的记忆使第五辞浑身呈现出一股防御的姿态,他眉头紧缩,难抑不安,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温娴瞧着心疼,主动与他相贴,伴随着第五辞舒缓的呼吸,她也渐渐闭上双眼。   两人睡了不知多久,彼此都没注意到时辰的变化,突地一道叩门声响起,惊醒了尚还沉浸在温情氛围中的普通民宅。   第五辞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四肢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倏然绷紧,身体的本能反应远快于脑中的警铃,他几乎下意识地搂紧怀中的温娴。   随后便听到一串蹦跶的脚步声,有人正兴奋地朝这边跑来,一阵踌躇的虚影晃过,半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从外探进一个大头,正鬼鬼祟祟地往里瞅,冷不丁对上第五辞的黑脸,他吓得腿软滑跪在地。   “温大哥……”   眼前的画面看得毛毛鼻血翻飞,小少年第一次撞见男女衣衫不整怀抱在一起的旖旎场面,吓得六神无主,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支吾了半天,他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跟嫂嫂完事了没有啊?”   迎面飞来第五辞一记眼刀,毛毛瑟缩的身子又抖了两下。   温娴在二人你来我往的“眼波”中清醒过来,揉揉困顿的双眼刚从第五辞身上垮下,猝然对上毛毛热情的大脸。   四目相对,呼吸凝滞。   三人重新坐回桌前,气氛尴尬得等同于劲敌会面,温娴借口去厨房热菜,把地方腾给了两人。   毛毛顶着还没好全的右手艰难地夹起几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得嘎嘣脆,腮帮子一鼓一合像是只松鼠。   “大哥你如今恢复得如何了?”   第五辞眯了眯眼,疑惑问:“你来就是为了打听我的伤势?”   毛毛骄傲地拍拍胸脯:“那当然,兄弟们可都等着由你带领继续上阵杀敌。”   上阵杀敌……看来目前战事还未结束,怪不得最近老是听到街外有铁蹄踏过的滚滚狂啸声。   雍丘暂且安稳,就是不知其余两地是何境况。   第五辞沉吟良久,问道:“那位奉命北上,带着援军赶来的大将军呢,他如今在何处?”   “将军在北,率部下全力对阵戎狄残兵,彭拓将军被俘了,现在各处一团糟,也就雍丘能安稳一点。”   毛毛的话并没有夸大其词,四处都在打仗,兵力急缺,刚从战场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将士们听命马不停蹄前往各方支援,城中现只余下部分病弱残军,忙着战后的重建和处理堆积如山的尸首。   可一贯最爱舞刀弄枪的军营汉子哪里受得了这般冷落,见同袍抗敌厮杀,眼睛嫉妒的都要滴血,大伙期盼建功立业,想在沙场上一展身手,早已不满只窝在城里,日日同死人打交道。   那些曾随第五辞北上一举歼灭戎狄王庭的精壮兵卒们无不群情激昂,叫嚣着想同校尉再次出兵。   毛毛也是打着探病的由头来旁敲侧击撬一撬第五辞的口风,谁知人家压根就没那等心思,在他噼里啪啦说得嗓子都要喷火之时,第五辞只低头饮尽碗中的凉茶,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   “知道了,待我痊愈,再议不迟。”   随后目光紧紧追随着厨房那道忙碌身影,眉眼缱绻,极尽温柔,简直要叫人溺毙在这汪深邃的情海中。   毛毛没由来的又被秀了一脸,满腔的热血只能化为一句腹诽:   美人乡,英雄冢,古语诚不欺我。   这厢温娴已经收拾好饭菜,正在摆盘上桌,毛毛坐看右看觉得自己留在此处多半只会碍事,飞速与温娴打了声招呼,转身灰扑扑地跑了。   第五辞从此独享温娴的“霸道”宠爱,待把自己养得生龙活虎过后,温娴便也不再时刻盯着他,而将更多的心思放在赚钱上。   城中战事刚平,街巷满是萧瑟之气,衰敝的厄运还未消散,百姓们已经开启了对家园的重整改造,男人忙着造屋,女人帮着扫除,书院复学,商贩复工,历时半月,这座古老的城池最终恢复到战前的繁华。   温娴支摊干起了老本行,与她同行的还有耐不住寂寞非要跟过来的第五辞,说是充当小厮要给她打下手,可一举一动不是添乱就是惹祸,脾气臭,脸也臭,竟生生吓唬走了好几个回头客。   一番折腾下来,温娴还没开张正儿八经做生意,光是道歉就已快把嘴皮子磨破了,后来她便勒令禁止第五辞再次靠近摊位,画地为牢,将他圈在了对面的巷子口。   战事已过,城门大开,雍丘多了些逃难而来的外乡人,客栈人满为患,连带着温娴也挣了不少的银两。   军中将士为尽早寄信于家中报平安,缠绵悱恻的话语跟倒豆子似的往上摆,温娴写得专注,殊不知某人脸色早已绿成了苦瓜。   第五辞觉得自己天生一副受罪样,不来心里憋得慌,来了头顶绿得慌,钱都让温娴赚了,结果难受得还是他。   天色将晚,客人渐离,收摊后的温娴气色明显差了许多,第五辞把东西挎在自己肩上,蹲下身,托着温娴慢悠悠地往回走。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有那么短暂的瞬间,第五辞生出一股天荒地老的错觉。   “阿娴,真该让你见识一下我上战场杀敌时的模样。”   温娴伏在第五辞的肩头,闻言笑了笑:“此话是何意?”   “这样你就能知道,自家相公是何等的英勇神武,你只有知道我的好,以后才不会嫌弃我。”吃味的某人,连自夸都说出一丝心酸的味道。   少年意气风发,嚣张却不显倨傲,温娴被他逗得欢喜:“我都听说了,红袍小将美名远扬,八百铁骑斩杀戎狄千人,这般壮举街市口的三岁小儿早都传唱出来了。”   第五辞嘴角一扬:“原来你都知道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温娴一口咬上他的耳尖,嘟囔道:“……我的大将军。” 第八十九章   雍丘百姓的生活逐渐走向正轨, 可戎狄对于西北的侵扰远远没有终止。   薛子言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刚在雍丘落脚,除开急需的军务整治,便马不停蹄地又跑去渭川支援。   守城将领遭到敌军的俘获, 城中士气低迷,一度要将城池拱手让人。   可当乌敕居延被斩和雍丘大胜的消息传来时,渭川军民又涌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必胜决心。   等待薛子言接手的是一堆数不尽的烂摊子, 光靠数量取胜还远远不够, 对付这些戎狄强兵施以妙计才不失为上策。   城下叫板的是戎狄王的兄长, 乌敕居延的叔父, 名唤落日根,号称“人屠”,是个毫无底线原则的怪胎杀手,气大如牛,口啖生肉, 不仅围剿齐军耍得团团转, 还将将领活捉羞辱以供部下取乐。   薛子言曾在数年前与武安侯出征漠北之时碰见过他扎营的部落,彼时军力悬殊无法与之抗衡, 多次败走痛失大齐军威, 此番挑衅无疑是掀起了薛子言的伤疤, 他亲自出马, 披挂上阵,两军在城外殊死搏斗。   北边烽火接连不断, 战事一直持续到七月底, 第五辞伤势大好, 倒也不必时时窝在屋内, 虽然他这个挂牌的校尉之名离了战场已没什么实际作用,但营里的兵卒们认可, 无形之中给他的身躯又渡上了一层伟岸的金光。   周方暨统管了雍丘城大小事务,只分给第五辞一个巡防的轻松活,他每日乐得清闲,有空便和温娴双宿双飞。   红袍小将的名声传出去后,屋里屋外多了些瞻仰将军风采的妙龄少女,与此同时,美酒佳肴不断,偶尔温娴还能在墙根底下接到从外抛掷进来的新鲜瓜果。   隔壁婶子见了都不免调侃几句:“小娘子可得看管好你家相公,他如今可是城里姑娘们眼馋的良人,莺莺燕燕环绕在侧,几个男人能忍住不动那等歪门心思,娶妻纳妾都算好的,就怕在外养个外室……”说完还嫌恶地啧啧嘴。   温娴只能尴尬地笑笑,既不好说一些酸话自降身份,又确实对第五辞的私事不太上心。   “婶子多虑了,他并非是那等三心二意之人。”   妇人家无事惯爱嚼舌根,见温娴不为所动,只好加大猛力劝说道:“你俩没孩子吧,我看你年岁也已不小,怎么着都应该考虑生育之事,舍不住孩子套不住郎,女人有了子嗣才能傍身……”   话越说越离谱,温娴再好脾气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刚要出面反驳,院中木门“哐”的一声被人踢开,婶子吓了好大一跳,慌张打翻手边的铜盆。   第五辞大摇大摆走了进来,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好事之人,把长·枪竖倒插入地面,旋即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表情。   “大娘的算盘打得挺响啊,我在城门口都听见了,您这手指这么灵活,去大户人家掏夜香应是能占得一席之地。”   第五辞发挥自己气死人不要命的本事,成功惹得婶子涨红了脸,后者呛嘴不占上风,起身仓皇逃离,行至门口又听第五辞饶有趣味地强调说:   “听说您家相公在外养了个妓子,大娘可得好好管着自家男人,否则后院着火,殃及子嗣啊。”   婶子闻之一愣,跨过门槛生生绊了一跤,而后更是不顾风度拔腿就跑。   第五辞嗤笑不已,拔出长·枪,一步坐在水井旁边,拧干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起了枪头。   温娴不免好奇:“夫君是如何得知的?”这人整日黏在自己身边,哪里有空会去打听旁人的家事。   对面的少年神清气爽,眉宇间满是“报复”后的快感,薄唇轻启,笑道:“我猜的,你信不信我这一句话就足以引得那家人互生嫌隙,三日不得安宁。”他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晃着脚,“给那婆子找点事做,省得再来叨扰,恼人清净。”   “宁拆十座庙,不悔一桩婚。”温娴无奈地摇摇头,“你可真够坏的。”   第五辞撇嘴,嫌弃道:“人家挑拨你我夫妻情分时,怎么就不顾及着悔婚不悔婚了,对付嘴碎的无赖理应重拳出击,你这般忍气吞声还不是助长了对方的焰气,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就惯爱逞嘴上功夫。”温娴懒得再与他扯歪理,将腿上的簸箕移开腾放在旁边地上,转身回屋做饭。   “先别弄了,我不饿。”第五辞兴致勃勃地跟过来,搂住温娴往外走,“趁着今儿日头好,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男儿从军,爱好不外乎兵器和骑射,而第五辞自认为要同温娴分享的幸事便是带她去看马。   军马不同于寻常坐骑,骨架高大,四肢遒劲,步伐敏捷,蹄质坚硬,优乘的良驹一日可行千里,从小便以冲锋而饲养,性烈却极通人性。   刚巧前日负责照看马场的老卒染病无法从事,第五辞便主动接手马匹的救治和喂养事宜,想着温娴还未见过真正的战马,迫不及待地带她过来相看。   对于第五辞偶尔兴起的小玩小闹,温娴平素秉承着放任的态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一律由着他喜好,但此刻突然踏足西北最大的军需马场,她不由得生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雀跃之感,忍不住小跑着往前,趴在栅栏边好奇打望。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好地方’?”   正说着,远处一只半大的小马驹欢喜地跑了过来,大概少能见到生人,它表现得尤为热情,不停地舔舐温娴的手心,对她很是亲近。   “喜欢吗?”第五辞拾过温娴的手轻放在马儿前额处,小心顺着它的脾气,见一人一马相处得实在开心,他走去旁侧捧来一摞干草,“来,试着喂喂它。”   温娴急忙拿上草料去喂它,小马驹吃饱了则会用鼻子去拱温娴的掌心,喷出响嚏后的热气熏得她肌肤阵阵发痒,温娴越看越爱,吃吃笑个不停。   哪知转头却不见第五辞的身影,正是张望之时,他牵了一匹良驹从旁边的马舍里走出来,面上带笑,像是寻见了一块宝贝,极力邀功道:“阿娴你看看,这马如何?”   第五辞口中的这匹骏马,毛色锃亮,通体赤红,肌肉夯实,腰背滚圆,比之场内的其他中原战马更为膘肥,一看便是良品。   温娴险些看花了眼,讶然道:“你从何处寻来的?”   “战时缴获了一批牲畜辎重,我见它不凡,便做主带回来了。”   日前深入戎狄王庭,第五辞纵火焚烧料场时一眼便相中了这匹良驹,当即认做坐骑带回雍丘,本欲将养些时日,但见温娴对此并不排斥,他便欢天喜地带着马儿来认女主人了。   枣红骏马性子野烈,第五辞花了整三日的功夫才将它彻底驯服,这马儿认人,非亲近者不得靠近,第五辞担心牲畜暴怒伤人,故而离得温娴远远的,单给她瞧瞧模样。   光看仅仅只是隔靴搔痒,温娴禁不住又凑近了些许,小碎步往前挪动,刚好行至一半,那马儿突然像是受惊一般奋力朝温娴奔去。   “快让开!”   第五辞目眦欲裂,差点就要拉不住缰绳,可没等他使尽全力制稳方向,马儿竟然有所感应地原地停了下来。   它待在女主人身前,伏低做小,乖顺地蹭着温娴的……胸?!   第五辞脸都要绿了,大骂:“你这色马,还知道调戏女子……”   话音未落,马儿骤然回头,用着方才同样的姿势,舔舐起第五辞的胸口,左右占尽便宜,倒是一点都不懂得知羞。   温娴却是有几分了然:“天马好动,向往辽阔旷远之地,你这般拘着它可不行。”想了想补充说:“今日难得出舍,不妨带它奔袭一下释放天性。”   跑马对第五辞来说并非难事,但见温娴在此,他便起了想与她同乘的心思,双目连连放光,试探着问道:“那你可愿与我一起?”   温娴不善于骑行,想当然地就要拒绝,可见第五辞一脸期待地望过来,她忽地又有些心软,点头勉强应允:“……如此也好。”   第五辞嘴角一勾,眼底笑意藏也藏不住,随即牵马而出,待温娴准备完毕,托举住她的腰往马背一带,而后自己跟着翻身上去。   高低强烈的落差感让温娴仿若置身在绵软云层中,周身空荡无所依傍,唯有贴近身后那堵紧实肉墙。   第五辞紧紧环住温娴的腰腹,前胸挨着后背,彼此密无间隙,感受到她的放松,他一夹马腹,扬鞭而行。   天马驮着二人如离弦羽箭,飞咻冲了出去。   身段玲珑的娇小姑娘和威武挺拔的高大男子策马同骑,男俊女俏的组合立马引起了街巷百姓的注意,第五辞将温娴护得紧,呼啸而过之时,只能瞧见前方女子垂落在半空中的双腿,晃晃悠悠随风摆动,依稀可见雀跃悠然。   温娴伸出手掌遮挡头顶的太阳,感受日光一点点从指缝间倾洒下来,平素从未有过如此欢愉体验,只恨不得时间停驻在此刻才好。   可四周不断变化着风景,从密林到荒原,从荒原到山谷,温娴惊奇地发现,两人已经远离城池良久了。   她兴奋地从第五辞怀中探出头,左看右瞧,只觉得什么都很新鲜,偶尔遇到感兴趣的地方,还要拍拍第五辞的手背,使唤他策马过去,以便自己能看得更加清楚。   第五辞低头看着美人如花的笑靥,只觉天地万物都为之黯然失色,他轻吻温娴的发旋,笑得开怀。   “突然想起来,天马还未取名,阿娴饱读诗书,不妨给我出出主意。”   “我?”温娴诧异,不确定道:“可我不善为马取名。”   第五辞放缓速度,声音极富宠溺:“无碍,只要是你取的,我都喜欢。”   温娴仔细想了想,说:“马匹通红呈赤色,驰骋疆域形似火焰,不如就叫赤焰吧。”   胯·下马儿似有察觉地打了一个响嚏,姑且算作是对赐名的满意。   第五辞见之大喜,搂紧温娴更是笑得癫狂荡漾,轻夹马肚,天地间两人一马绝尘而去。 第九十章   仲夏的黄昏总是姗姗来迟, 沿途残阳西斜,却久不见落日坠入云层,彩霞翻滚之间在天际留下薄薄的红晕, 只见地平线上一抹潋滟金光,映衬着远处松林的轮廓变得愈发清晰。   温娴嗅了一口傍晚飘来的岚风,很凉, 还带了些许湿濡的味道。   出了城门慢慢步入一片河谷, 这里地势开阔, 极其适合闲庭。   赤焰追逐着落日将暮色远远抛在身后, 驮着二人行至一处水河便停下脚步来回摆尾不愿再动了。   此处山林丛生,景色亦是十分秀丽,树木葱葱,并排而生,越是穿插其中, 越能体验到光影交错的朦胧之感。   不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而是仙姿情郎拂人心,温娴扭过身子去看后面的第五辞, 见着他骨感分明的下颌线, 情愫涌动, 只觉得心动非凡。   以前怎么就不觉得, 少年初初长成,竟也变得如此风神俊逸了。   “看景还是看我?”察觉到怀中人的视线, 第五辞收紧臂力, 含笑低头看她。   “当然是看……看景。”温娴有种被人抓包后的赧然之情, 嘀咕着偏过头, 指着前方的清泉说:“此处是个好地方,我想停下来歇歇脚。”   第五辞不置可否, 啄了一口女孩的耳尖,旋即翻身下来,牵着赤焰走去旁边草地打发牙祭,再回头时,人已早跑得没了影。   没了闺阁礼节束缚的温娴活脱脱变成了一个飒爽女郎,再也不用顾及所谓的贵女身份,她蹲下身,捧了满手清泉覆在面上,正感叹舒爽解乏之时,耳畔传来池水搅动的声音。   第五辞已经解了衣裳缓缓步入泉中,未着寸缕的身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暴露在温娴面前。   他平日便不太会与温娴避嫌,此时露天席地更是遮掩不了内心的自由,拖着笔挺的双腿寸寸往前挪,行至中央,他弯腰沉下身子,静坐于水中。   池面荡漾,清水堪堪没过腰腹,肩颈后背明朗可见。   “待在那里作甚,下来一起解解乏。”第五辞扭头好笑地看向她。   温娴窘极,捂住眼睛背过身:“我不累,在岸边歇歇就好。”饶是她再大胆,也做不出同第五辞在水中嬉戏玩闹的骇举来。   为避免第五辞觉得自己是在扯谎,温娴当真脱去鞋袜,赤脚踩入水中,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池内泉水温热,潺潺暗流冲刷着脚面,身心皆愉,温娴唇边荡开笑意,玩性逐渐大起,正压着水花淌过泉岸,却听身后哗啦一阵声响,有物破水而出。   温娴回头,仰面撞上第五辞的胸口,被他扛在肩上走入泉间,一个大力拽入水中。   事情发生得太快,温娴险些惊叫出声,甫一踩到泉底滑腻暗石,她狼狈扑腾接连呛了好几口池水,下意识便抱住了身前唯一的支撑物。   掌心贴附的肌肉夯实,温娴鬼使神差地伸指掐了两把,头顶忽地传来一声闷哼,温娴仰头,对上第五辞似笑非笑的眉眼。   接着某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嘴上说着不愿,身体又很实诚地贴过来。”   “还不是你胡闹。”温娴大窘,微微侧身,要与第五辞拉开距离,可身上衣衫已经湿了,行走之间阻力极大,三两下便被他捉住。   “做什么……”肌肤相贴的温度让温娴轻颤不已,她慌张去掰横在自己胸前的臂膀,“你别闹了。”   第五辞爽朗大笑:“想什么呢,当真以为我是色令智昏了不成。”   温娴对此表示质疑,事关己身,男人嘴里就没几句老实话,她拢紧衣裳,张嘴咬上第五辞的小臂,然后趁乱笑着跑开。   小打小闹对第五辞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他亦步亦趋地跟过去,与温娴一同追逐在泉水间。   两人你前我后,掀起的水声呼啦作响,池面禁不住颠簸早已泛起阵阵涟漪,   打完牙祭回来的赤焰正在附近闲适溜圈,听见动静好奇地小跑过来,黑葡萄似的眼珠巴巴地望向男女主人,看不清楚门道,大概也觉着无趣,晃了晃脑袋继续跑去外面放风。   可惜温娴体力不支,早已背靠大石沉睡过去,待醒后发现四周漆黑一团,才知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第五辞寻了干柴架起火堆,正烟熏缭绕地烤起了野兔,见温娴睁眼,他不慌不忙扯下一只肥腿,莞尔笑着:“把衣裳穿好,过来吃点东西。”   温娴的湿衣搭在他手边的长杆上,要想去取还得跨过那团明晃晃的火簇,不着一寸的身子如何能够见人,温娴踌躇不前,心中甚是畏怯。   第五辞知她犹豫,难得正经起来:“我不看就是。”说完转身闭眼,妥妥的君子作派。   见他真的转性从良,温娴这才捂着身子从石后走出来,上岸穿衣,散开濡湿的软发,若无其事地盘腿而坐。   烤兔的香气勾起温娴腹中的馋欲,她接过第五辞手中的美腿,轻食一口,问道:“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么?”   “不出意外应该是了,谁让某只懒猫贪玩嗜睡直到现在才起。”瞥见温娴微滞的神色,第五辞话锋一转,“但我尊重你的意见,你若执意要回,我便是驮也要把你驮回家。”   温娴心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可埋怨的话她尚且说不出口,抬头望了一眼黑如点墨的深空,觉得夜路难行,无端慎得慌,想了想还是作罢,良宵美景难得,不如躺在地上数星星。   “依夫君所言,明日再走。”   第五辞又捡来一堆干柴堆放在脚边,将火势添得大些,揽过温娴坐在自己腿上,搓着她的手问:“冷不冷?”   虽是仲夏,夜里起风还是浸着凉,第五辞干脆解了自己的外衫搭在温娴的肩头,见她一副乖顺听话的小媳妇模样,忍不住又起了逗弄之心,掰过女孩的下巴,低声道:“再让我亲一下。”   温娴被他接二连三的挑逗激得双颊绯红,慌张闪躲,却被人扣住腰肢压向胸膛,眼看温热唇瓣就要落下,她闭眼一推。   兴致上头的第五辞毫无防备挨了一招,以一个极度尴尬的姿势跌在地上,他大概也没料到温娴会有这般大的力气,愣了半晌,最终狼狈地坐起。   “胆子愈发大了,竟还敢动手。”   温娴跳到一旁躲清净,看向第五辞的眼神带了些哀怨:“是你先动手的。”   第五辞哑然,还真没话反驳,他撑地欲起,却发现手掌之下土地似有异样,碎石在有规律地晃动,硌着他的掌心生疼。   应是有人来了,看这架势数量还真不少,夜里行军,想必是支训练有素的突击部队,敌众我寡,暴露了无疑是死路一条。   第五辞赶忙将火种熄灭,踏平地面的灰烬又用沙土掩埋,确定无明显的生活痕迹后,带着温娴悄声躲进了密丛。   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温娴还未回过神,已被他按进怀里藏匿于树后,周遭空气仿佛就此凝固,温娴可以看见第五辞手背因为紧张而绷紧的青筋,她探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安地问道:“……怎得了?”   第五辞回头猛地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先别说话。”   温娴忙不迭地点点头,缩回脑袋安安静静做起了鹌鹑,虽不知第五辞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也隐隐猜到,此事关乎两人的安危。   而且对方能让第五辞如此忌惮,想必也不是个善茬,她忽然就有些后悔,为何要提出策马的要求,真是胆大妄为,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去。   第五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全部精力投注到遥远的丘陵深处,只听飒飒两道劲风拂过,空气中多了些许铁锈污血的腥味,圆月之下反射的银白色冽光极快流转。   他眯眼一瞧,那是戎狄人的弯刀!   随后蹄声滚滚,约莫百余骑兵从黑幕中奔袭而来,正是从战场中突围出来的落日根及其部下。   一队人马匆匆赶至此处,见有清泉可以解渴,跳下来俯趴在岸边,咕噜咕噜饮起了泉水。   苦战多日且还没有占得上风的戎族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城池久攻不下,还接连损兵折将,落日根心中像是横着一根刺,极为不爽利,可天生对于汉人的轻视,让他对于大齐士兵并不多加设防,谁知一个疏忽,竟让对方趁机钻了空子。   方才夜间遭到齐军的大规模偷袭,那名为薛子言的将军突发奇兵奔袭到了营帐深处,携带三百死士宛如天降,一把将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戎族武士们打得屁滚尿流,数百守兵被斩,还有大批量的辎重粮秣被烧,他仓促上马应战,却被逼退至百里开外,不得已只能先带上亲卫仓皇败走,预备回到部落再做后续的打算。   此时已过子时,料想齐军定不会追到此处,落日根下令原地休整,得以喘口气的部下纷纷解衣入水,一个个下饺子似的往里钻。   温娴闻声好奇地望了过去,下一瞬,第五辞的大掌横在眼前,她不敢再动,缩回原位,用着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问道:“夫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先等等。”   第五辞自己心里也没底,总不能热血上头就这么孤身冲出去,以一抵百,他有便是仙人下凡也不够对方砍的,何况身边还带了个如花女眷,事事当以自保为主,这样东躲西藏虽是有点狼狈,但胜在位置好,可以探听到戎狄人的机密。   为首那人应是此行部队的将领,用着熟练的戎族语在跟近卫交谈,第五辞听得吃力,只能从他模糊的手势中看出点点门道。   幸得夜色够深,将两人遮挡得彻底,戎狄士兵并未发现此处另有异常,短暂停留过后继续启程北上。   第五辞留下温娴待在原地躲避,自己却不顾危险悄声跟了过去。   方才军马停在泉边饮了水,蹄上沾着不少湿泥,驰骋之时必定会在地面落下明显的印迹,只要寻着蹄印前行即可知晓戎狄兵的方位,为避免次日水渍干涸,第五辞沿途一路作下标记,而后歇了一夜,带上温娴立即回城。   --------------------   作者有话要说:   古偶剧十大定律之一:   男女主必定有场野外生存之夜   山洞、干柴、火堆、湿衣……#*%&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自由自在,互诉衷肠   作为土狗,真的无法拒绝,嘤嘤嘤…… 第九十一章   马不停蹄赶回家, 还未得到片刻的休整,第五辞便已换好戎装朝外走去。   温娴急忙追问:“夫君这是要去哪儿?”   第五辞脚步微顿,只消侧了侧头, 轻声说:“军中还有些要事,想来应是耽搁不得,我正打算去看看, 稍稍便回。”   既是官家事, 温娴当然能够理解, 催促着第五辞快去快回, 可话尚在嘴边,他人已经走出去好远。   第五辞匆忙行至营房,向哨兵打听清楚周方暨的去向后,便一刻也等不及地掀帐而进,请命带兵出城。   而他的理由很简单, 不过想要追击乌敕居延残部, 然后夺回被捉的齐军战俘,以便出一口心中恶气。   周方暨听罢果然未曾反驳, 但却久不下令, 蹙眉若有所思。   “你好胜心强我能理解, 可如今战事才刚歇, 众军士疲软正待养精蓄锐,你贸然领兵岂非引得各部不满。”   第五辞知他顾虑甚多, 便也放低了姿态, 再次恳请:“不用主力, 百人足以。”百人精骑, 他有把握生擒昨夜那支狼狈逃兵。   得不到应允,第五辞便耐着性子死磨, 少年眉清目朗,眼底是抹不平的执拗与狂傲,一如当年豪气冲天的西北战神武安侯,周方暨因这股惊人胆识而激起体内的热血,当即落笔:“可!”   第五辞大喜,随即整合八百精骑兵,带上辎重糗粮,洋洋洒洒出了城。   从此脱离桎梏,鬼才去搭理什么乌敕居延的旧部。   身后一干兵士疑惑不解:“校尉,咱们这是要往哪儿?”跟着头儿走了大半日,丁点方向感都没有,越跑越偏,不似去打仗,倒像是在漫游。   第五辞不紧不慢沿着标记往前行,抛却部下的质疑,闲淡开口:“慌什么,总不会将你们带到阴沟里去,此番出来是为建功,我定会安然无恙地把你们送回雍丘城。”   语毕,他看向巍峨耸立的云雾山巅,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各位,等着干场大仗,届时封侯拜将唾手可得。”   众人哪晓得里头的弯弯绕绕,只出于对建功的渴望,深受鼓舞,大喝:“好!”   ——   第五辞习惯出兵讲究个轻装远行,总是打到哪儿吃到哪儿,所带糗粮不多,花了三日食完后,便开启了对戎狄部落的追击和围歼。   经过日前齐军的重创,戎狄许多部落已经分崩离析,肆意抢夺水草和牲畜,内乱时有发生,在第五辞带领的精卫天降时,有的仓皇应战,有的被迫受降。   族人受辱只能迁往更荒凉的北地,落日根收到消息提刀跨马不得已出兵反击,却在半路遇上了刚剿获五部正大胜挺进的第五辞。   他太熟悉少年身上睥睨狂放的不羁气质,料想此人就是搅和各部始终不得安宁的齐军将领,他冷厉的眸子倏然一眯,咬牙道:“你是何人?”   第五辞眉梢高挑:“一个能灭你满门的无名小卒。”他拍马而出,露出身后数百捆扎严实的戎狄俘虏。   好一番嚣张作派,落日根气得牙根痒痒,只道这浑小子不自量力,丝毫没把第五辞放在眼里,对战间无意识落了下风,由着他一步步引诱,带至齐军设伏的陷阱后,不堪一击气急败走。   落日根逃了,第五辞率部下趁胜追击,这厮不光手段狡诈,腿脚也是一等一的好,在极易迷失方向的大漠也能恍若开了天眼似的到处乱窜。   第五辞一时还真琢磨不透他的方位,受困于大漠多日,没曾想与薛子言带领的万余精兵来了个不期而遇。   双方将士拔剑怒对,气势一触即发,后从各自所穿的甲胄认出是为友军,才纷纷撤下武器退后至一旁。   薛子言目光紧紧锁定第五辞蒙了布巾的白皙脸庞,他一双瞳底漆黑无比,堪比当年京城最为风流任性的纨绔少年郎。   有些眼熟,难道是旧识……   薛子言皱眉:“你效忠于哪位将军部下?”   “我只效忠于大齐子民。”第五辞声音铿锵有力,“将军,戎狄劲敌落日根就逃窜在正西北方,你我兵分两路,前后包抄,将他就地伏击,如何?”   语罢,他拨转马头绝尘而去,沙尘肆虐的浩瀚深处,只可见一抹火红武将披风招摇晃过。   薛子言愕然,竟被这红袍小将牵着鼻头走,他无奈,带上人马向着侧后方绕行。   茫茫沙石地貌覆盖下的大漠戈壁,荒凉得让人辨不清南北,可第五辞有着惊人的判断力,竟数次奔袭而不迷失方向,加之同行中不乏熟悉地形的戎狄俘虏,两军很快在围堵住了逃亡至祝哨岭的落日根及其亲位。   薛子言下令将其活捉,而落日根假意归顺却在返程途中挣脱绳索欲逃,第五辞奋起直追,最终擒得叛贼斩于自己剑下。   此刻的第五辞尚且离大军还有些距离,他不甘心就此折返,而是立在山岭之下望着远处的大幕发呆。   祝哨岭背后那庞大的戎狄势力,分布着死去的戎狄王亲信和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亲王,不除,难绝后患,要除,也需得等待时机。   第五辞捂住跳跃的胸口暗自发誓,要彻底砍去戎狄人在汉地的左膀右臂。   ——   齐军初胜,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皇庭,天子贪恋这短暂的荣誉,更欲彰显王朝军威,下旨对戎狄举兵反击,试图赢回被异族欺辱百年的颜面。   随后大军休整了不过半月,再次举兵北移,八万军士分三路出塞,分别于东西南三个方向形成夹击之势捣入戎狄重地。   薛子言的三万大军往东,其下副将往南,第五辞则跟着周方暨去了西北方。   得益于前次不要命的经历,周方暨严苛命令第五辞需得紧跟部队后方,不许他擅自行动,可军令条框关不住欢脱的热血少年,在一次跟随斥候前去探路的途中,第五辞带着自己的亲位改道杀去了戎族腹地。   在塞外享有独天优势的戎狄人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手下狼狈生活了数十年的齐人会真正举刀反抗,因此在第五辞马不停蹄连夜奔袭至戎狄的秋祭圣地时,那些身处高位的戎狄贵族尽数被齐军剿杀个干净。   第五辞杀了各部族长和象征着神明之子的巫师大萨满,捆绑了约有两千名奴隶,一路浩浩汤汤赶回营。   周方暨见此大为震惊,对第五辞当真是又爱又恨,军棍亲手抡下去,打了仍是不长记性,他也无法,最后只得把人安排去了辎重军,再也不得沾染军政事务。   第五辞的旷世之举给本就信奉怪力乱神之说的戎狄人一记沉闷打击,军中更有传言天神降祸,神明庇佑汉地将不再偏向大戎族,世代居于此地的族人理应从水草丰茂的草原迁出。   后面的仗越打越轻松,随着王族成员的覆灭和逃窜,更多的戎狄人选择弃甲受降,大齐对俘虏一向优待,不予坑杀,如此方能留下一条活命。   大军得胜归来,民众上下无不惊喜欢呼,百姓自发携带酒食,出城数十里之外,迎接凯旋的战士。   薛子言带着人马在一处名为“金泉”的地方暂歇,下令全军休整,破例解除了禁酒令。   当夜,近百堆篝火架起,兵士们团团坐,炙烤着从戎狄那里缴获的牛羊。   平日军中为省口粮,大伙都只能吃米粥菜饼,今日难得开荤,个个烤肉不离手,劲头比打了胜仗还要兴奋。   百姓们围着簇火欢快地歌舞,薛子言将一众酒食分发给部下的将士,第五辞因其杀敌有功得以领到一坛美酒佳酿,但他不喜饮酒,单手接过便放置在一旁。   身侧跟着他出征御敌的一干兵卒们见状却甚为艳羡,大伙起哄说:“校尉,咱们能尝尝吗?大半年没碰了,嘴馋得很。”   “有何不可?”第五辞爽朗一笑,大方递过去。   手伸至半空,他却开始犯难,只有小小一坛佳酿,如何能与这么多人平分。   此地环境甚妙,不远处确有一条清泉淌过,第五辞思来想去,干脆将酒水尽数倒入泉中,与众军士共饮。   大家以手作为器皿,捧了泉水入喉,发出满足的喟叹。   不远处的将士们亦被此举打动,纷纷效仿,将酒酿全部倒入泉中。   众人不再拘泥于尊卑礼节,或是掬水而饮,或是捧着空坛放声高歌,营地内外一时欢笑不断。   温娴踏着弥弥月色赶到时,众军士已吃饱餍足正围坐在篝火旁大声闲聊,一路走来老远便可听见男人们的轰然嬉笑,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嗅不尽的清酒香。   远处澄澈泉水边有一笔挺身影独自静坐,细看之下,不正是多日未曾归家的第五辞么。   温娴缓缓往前,在他身旁站定:“将军不与同袍亲近,是有心事?”   脆生生的俏嗓,引得第五辞骤然回神,他吃了一惊,抬头望去:“你……”等看清楚眼前之人的模样,嘴边的笑意愈发大了,“你怎么来了。”   温娴莞尔:“我来瞻仰将军的风采,也好跟着蹭蹭喜气。”   一口一个“将军”,三两句话便把第五辞臊得耳根子通红。   “你惯会取笑于我。”   这些私底下调情的密话,怎好拿到明面上来说,第五辞咽了口唾沫,起身领着温娴往人少处走去。   一路安分守己,他刻意忍住想要拥揽温娴入怀的冲动,但交颈似的亲密还是吸引了四周不少的视线。   众将士下巴惊掉一地,这般明晃晃的恩爱,多少有些扎人心肺了。   有人愤愤不平,到嘴的羊腿立马就不香了:“人家下了战场就有媳妇过来探望,我他娘的混了大半辈子,连个媳妇都讨不上。”   话糙理不糙,军营中单身汉子居多,着实是个让人头疼的大问题。   旁边的小兵见缝插针戏谑道:“听说这次归降的俘虏众多,你从里头挑一个,保不准会有看得上眼的。”   此话一出,反对者众多,大伙嘲笑戎狄女子黑壮傻笨,又纷纷感叹中原女郎娇憨柔美,那薄嫩细白的肌肤,仿佛一掐都能挤出水来。   男人之间的话题,不自觉地就聊到女人身上,食色乃是天性,被染了酒的泉水一激,多少有些上头。   话题逐渐变得暧昧,第五辞却恍若鬼魅似的突然出现,对着围坐的几人一通呵斥:   “女儿家也是你们随意可以编排的?再多嘴,一人剁掉一条舌头。”   众人瑟缩,不敢多言。   --------------------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把酒倒入泉中与将士们共饮”这个典故出自汉骠骑将军霍去病   后来汉武帝听说了此事,便把此地命名为“酒泉”,与张掖、武威、敦煌一同被称为河西四郡   酒泉:城下有泉,泉水若酒   张掖:断匈奴之臂,张汉朝之臂腋   武威:显示汉帝国的武功和军威到达河西   敦煌:取自盛大辉煌之意   超级推荐《河西走廊》这部纪录片,巨巨巨好看 第九十二章   第五辞拿了些肉食要给温娴尝尝鲜, 走过去却发现她已经自己动手烤起了羊腿,小姑娘大概是第一次接触野外露天扎营,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奋劲。   他蹲在她身旁, 主动揽活:“我来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肉块便已烤得滋滋冒油,火焰熏过的地方, 飘散着浓郁的香味。   第五辞用匕首割下小块嫩肉分给温娴, 带着邀功的口吻:“试试看。”   因着女儿家脾胃小, 他都没敢让温娴学营中大老粗们那般生嚼的粗鲁吃法, 而是用刀一片一片的小口喂她。   雪白利刃在手,简单的动作在他手里呈现出一丝别样的优雅。   温娴默默含下第五辞的投喂,直至腹胀才嘟囔开口:“吃不下了。”肉质老硬且油腻,没有椒盐的中和,还带了些许腥膻气, 温娴只觉一阵犯恶, 胃里酸水不止。   “娇气鬼。”看似埋怨的语气,实则饱含宠溺。   第五辞放下手里的刀刃, 取来腰间软巾擦干指腹间的油渍, 见温娴实在难受, 不免犯难:“我去取些干净的水来。”   原本是想舀些甘泉, 可路过岸边碰到三五群人蹲坐一团掬水豪饮,泉水涎水洒了满地, 第五辞暗骂晦气, 辗转去到辎重军后, 讨了些羊奶, 回来时温娴心不在焉,捧着左掌东张西望, 见他走近似乎还有意遮掩。   如此明显的小动作,但凡长了双眼睛都能看得出来,第五辞拧眉,沉声问:“伸出手来,我瞧瞧。”   温娴摇头,试图蒙混过关:“一点小伤,无事无事。”   “受伤了?”听到此话,第五辞哪里还坐得住,愈发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这模样,自己若再拒绝,只怕也撑不了多时。   温娴欲哭无泪,只得乖乖摊开手掌,老实道:“方才给你切肉时不小心弄伤的。”   只见莹润白腻的掌心中赫然横亘着一条寸余长的带血伤疤,猩红湿濡,刺眼夺目。   第五辞大惊:“才走一会儿你就弄成这样。”语罢,他撕下衣摆的粗布,叠成细条,小心覆在温娴的掌中,“暂且先忍忍,我替你止血,余下的等明日回城再说。”   温娴不觉得疼痛,反倒嘀咕第五辞小题大做:“哪有那么娇弱啊,我无事的。”   正说着指尖突然被他掐住,又痒又麻,温娴忍不住“嘶”了一声。   第五辞低头看向自己与温娴十指相触的紧密部位,目光上移,远眺苍穹,神色极为古怪。   随后他拾起地上的匕首,一言不发地往自己掌心也划了一刀,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你这是……”温娴看得呆了。   第五辞喉结滚动,难抑心中情思,凝望着月色下温娴雪肤娇美的脸庞,似痴似醉:“听闻戎狄有一习俗……”   他把缠绕在温娴手上的粗布解开,牵起她的手拉至自己身前,与她掌心相贴。   “部落里的未婚男女一旦结亲,必定会面向山神进行叩拜,划破手掌,放出鲜血,与之十指紧扣,如此便可正式结为夫妇,永世得到天神庇护。”   耳畔传来的声音沉稳有力,温娴却是混混沌沌,脑中一片模糊,见他紧扣住自己的双手,下意识地回握过去,一股温热的液体淌过掌心,两人竟真的血液相融了,温娴澎湃,张嘴说不出话来。   第五辞单手挑起温娴的下颌,与她赤诚相对:“我也希望能够得到神明眷顾,护你我二人一世安好。”   显然这般深情的誓言不太符合第五辞平日的作风,他说着说着就已变了腔调,双颊更是羞得通红。   幸好天黑难以视物,身侧的兵士们大多也已熟睡,第五辞这才厚着脸皮凝望过去,两颗曜石般的眼珠上下一滚,勾魂夺魄。   温娴心跳如小鹿乱撞,呼吸紊乱,咬唇轻喃:“我亦向诸神请愿,与夫君岁岁常相见。”   第五辞心头一热,俯身将她拉至近前,额头相抵,闷笑道:“是我此生之幸。”   饮酒后的薄醉在此时有些上头,第五辞拥佳人在怀,更是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架不住爱意,低头热烈索吻。   温娴被他极为灵活的巧舌搅得春心萌动,半边身子软弱无力,借着唯一的支撑依偎在少年胸前,已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   翌日清早,大军继续赶路返回城池,第五辞与温娴在城门口分别,随着众人一起列队回营。   战事勉强平息,可后续的安抚尚还没有头绪,薛子言刚清点完手下的残军,接下来又要处理大大小小各方的庶务。   第五辞没了校尉的名头,只能待在军中无聊地混日子,他不爱与人扎堆,就关在马场日日同赤焰作伴,没了约束,倒是愈发畅快。   军中一贯按照歼敌数量来定功绩和封赏,第五辞因斩杀敌人首级和降获俘虏人数最多,得以受到将军亲自传见。   传话的小兵一脸兴奋地与第五辞道喜,末了又堆砌着笑容调侃道:“如今你可是将军们眼中的红人,封官拜将指日可待,以后若能得到天子的青睐,莫要忘记咱们一群难兄难弟啊。”   第五辞双手环胸,一步闪离好远,嫌弃道:“多话。”   那人也不介意,领着第五辞走到大将军帐前,满脸憧憬地拍拍他的肩:“还是那句话,苟富贵勿相忘——”说完拖着调子大笑走远。   第五辞面无表情冲后摆摆手,稍显正式地理理衣襟,而后深吸口气,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见过大将军。”   薛子言埋首案边正奋笔拟写要寄送给京城的回复信函,听见声响晃了晃神,受这熟悉的嗓音所致,心绪骤然一惊,刹那间失手写错地方,墨汁浸染了信笺,他暗道可惜,急忙停笔,抬头望向帐中抱拳而立的黑衣少年,笑道:“不必多礼。”   少年身形未动,放下双手垂于两侧,不同于以往那般张狂的性子,反而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温成君?”薛子言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上次与我共同追击落日根,在祝哨岭下将他斩获的人便是你吧。”   “正是属下。”第五辞言行有礼,回答亦是不卑不亢,“当日情势所逼,我也因此对将军多有冒犯,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轻饶了属下。”   薛子言倒也不致于同后辈计较,闲聊几句便将此事揭了过去,手指轻点桌案,见第五辞还是那副“畏缩”的模样,笑着安慰:“初时见你那般狂放张扬,怎么今日碰上本将就吓得连面也不敢露了,赶紧抬起头来,莫逼我用军法训你。”   第五辞本还故作姿态地俯身行礼,一听这话哪里能忍,倏然昂首,挺直腰背,往帐中多行了几步,对着上头将军嬉皮笑脸:“叔父,京城一别至今已有数载,不知您老近来可好。”   薛子言被这句“叔父”砸了个闷头响,再见眼前少年恰似旧友的俊逸相貌,他大惊,撑着桌沿慌忙站起,短瞬之际,脑中闪过讶然、迟疑、惊喜、不可置信等诸多情绪,最终也只跨步而出,化作声声大笑。   “你这小子……”他大掌掰正第五辞的双肩,连拍数下,后将他揽至桌旁坐定,上下仔细打量着。   “瘦了,也长高了,相貌未改,跟离京之时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觉得眼熟,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哪有一点军中武人的粗犷之气。”好在眉宇间自信犹存,大有当年京城士族儿郎的飞扬气概。   第五辞不以为意地哼唧两声:“打仗都是看实力,哪管什么相貌不相貌,若真靠脸就能震慑敌人,我干脆制张神鬼面具,就此焊在脸上得了。”   “又在胡诌。”叱责的语气,却并不多加严厉。   “我可是听说了你许多故事,孤身入敌营,还敢只带几百铁骑,在戎狄人遍布的草原大漠,率部直闯主力王庭,捣毁人家的祭天圣地,如此不计后果,若没有周将军在后方竭力拖延,你可想过是否能够活着回来……”   “没想过。”第五辞漫不经心地打断说:“我只知打仗,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阵势兵法,若事事都要瞻前顾后,想着这个念着那个,还不如纸上谈兵,打什么实战啊。”   薛子言哑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看着第五辞的目光似乎是透过他又忆起另外一人,默了半晌叹息道:“你这桀骜的性子,与侯爷倒真是一模一样。”   “彼时我随侯爷一同出征,深入漠北三百里,斩杀戎狄五万人,见识过他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发疯劲,与你今日的确是如出一辙。”说起当年塞外的峥嵘岁月,薛子言半阖双眸,仍是难掩心中澎湃,“虎父无犬子,侯爷若能知晓,想必亦是万分欣慰。”   他自顾说着,忽又想起另则要事,笑着往少年后脑一拍:“你的所为,我会如何禀告给陛下,初战告捷,兴许能够因功抵罪。”   第五次沉默着未置一词,并非贪念那点军功爵位,而是忧心双亲,日日寝食难安。   “将军,父亲他……”   薛子言揉了揉他的乌发,安抚说:“侯爷和夫人一切安好,梁家派了亲信南下,对二人多有照拂,岭南虽苦,但远离京城,不受奸臣逆党的毒害,勉强算是因祸得福吧。”   第五辞欢喜,终是放下了心底的忧思,站起来对着薛子言一拜,恳求道:   “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将军,望您看在从前父亲的面上,成全于我。”   薛子言顺势点点头,脑中却蓦地翻起了第五辞往日胡作非为的旧账,他心头一紧,生怕这小子又要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祸事来,一改口风模糊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想寄封家书给爹娘报平安,可始终无法交到二老手中,所以想麻烦将军,借着官家的由头,从中打点一下关系……”   “原是这事。”薛子言松了口气,“我答应你便是。”   第五辞喜出望外,撩袍单膝跪地,不多时眼眶已经聚满了泪水。   “多谢将军。”   薛子言亲扶他起身,指着自己的案牍说:“去吧,纸笔皆有,你有何话尽数写下便可。”   第五辞点头,忙不迭地奔去桌后,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薛子言少能见到第五辞这般乖顺模样,正是感慨之时,又忽地生起一丝怪异之感。   他问:“你是如何从民夫摇身一变成为大齐兵卒的?沙丘离雍城何止百里,你又如何能瞒得过长城守卫的视线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出逃?这一年以来你都宿在何处,怎么丁点儿消息都没有。”   第五辞停笔,波澜不惊的面上浮现出一抹久违的温柔,细看之下还可见其缱绻和缠绵。   “因为一个女子,没有她便没有如今的我。”   薛子言一噎,惊得说不出话来,臭小子混迹京城的风流病非但没有减轻,还带到西北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辞(官宣):是的,我有一个女人 第九十三章   时间一晃又过两月, 温娴能瞧见第五辞的日子越发少了,知他忙,她也不打搅, 偶尔想得紧,就做上两道吃食拿去给他解馋,往常很顺利便能见面, 今日却被小兵告知, 第五辞早已随着大将军搬离出营了。   战后的忙碌事宜陆陆续续也已收尾, 薛子言带领的大军不便再在城防营叨扰, 受陛下御令所致,他暂时还无法回京复命,只能继续留守边关,待在城中府衙,以便处理大小各处的军务。   温娴调头接着往回走, 路过自家宅院时脚步蓦地一顿, 不太心甘就这么空手而归,于是辗转又来到府衙门前。   门口的衙役见着生人没好脾气地照例盘问, 温娴正寻借口如何能哄得対方好心替自己通传一声, 却不想遭到二人冷硬拒绝, 大抵是见多了无端凑上来攀关系的普通百姓, 大伙儿対此一律嘲讽居多。   交涉无果,只能作罢, 温娴无奈转身, 提裙刚步下台阶, 却听身后突突两声闷响, 红漆大门洞开,一队齐整兵士从里跨出, 打头那人意气风发,英姿绰约,稍显稚嫩的脸庞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杀伐与果断。   温娴喜出望外,招手急忙呼唤:“夫君——”   第五辞浑身呆滞,被这声娇音喊得还过魂来,扭头一看,乍然咧开嘴角,既是惊又是喜,两步上前,拉着她的手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朝后摆手示意同袍先行,把温娴拉至廊下,满意地前后打量:“还挺机灵,知道往衙门跑。”   温娴咬唇一把挥开第五辞在自己左腮作乱的爪子,委屈巴巴地抱怨说:“来了也没用,守门的衙役按规矩办事,不准生人随意进出。”末了又捏捏第五辞的脸颊,戏谑道:“将军地位尊崇,与我等黔首乃是云泥之别,小民惶恐,不敢贸然触犯您的尊颜。”   话说得像模像样,第五辞听着前头忘了后头,只记得温娴被拦因此而受到不公正的対待,眉头一拧,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有人给你使绊了?”不管温娴作何回答,他是真的气急,想要替她撑腰,“我这就找人算账去。”   被他这听风就是雨的护短性子激得险些要跳起来,温娴开口正欲解释两句,此刻适时响起一道浑厚老练的男子声音。   “还是那么毛毛躁躁,一点气都沉不住,说了多少遍了,対女孩子要温柔些。”   两人闻之一愣,同时対视一眼,而后齐齐回望过去。   対面不远处的长廊背后走出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将军,不同于其他武人那般魁梧健硕,他体格偏瘦,面沉如霜,却是眉梢带笑,闲适洒脱,步伐间悠然自得,衬得其颇有一股文人雅士的儒正之感。   第五辞敬他,自然不敢多嘴反驳,周身气焰转瞬即逝,他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尴尬唤了声:“将军。”   薛子言抬眸在两人身上快速扫了一眼,心中已有了论断:“这就是你平日老挂在嘴边的那个姑娘?”   提及温娴,第五辞眸中的神色又再软了几分,揉揉她的后脑,同时点点头。   “是。”   他揽着温娴将她带至薛子言跟前,低咳一声,熟络地当起了中间人,先是满面春风炫耀起自家媳妇。   “将军,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我已过门的妻子,姓温名娴,自去岁起便同我在西北居住,至今已快一年。”   后又弯腰与温娴咬耳朵,指着身前的男人徐徐说:“这是薛子言薛将军,我父亲从前的部下,亦是我打小认作的叔父,你与我一起同唤他将军即可。”   温娴反应最快,福身行了一礼,却是姿势未变,像极了京中勋贵之家教养出来的名门淑女。   “见过将军。”   薛子言瞳仁一缩,大为震惊,眼前少女的确貌美,可这副打扮又极为清贫,衣衫陈旧,裙摆还多有布丁,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农女形象,他原本只当第五辞贪恋美色,收人入到自己房中,却没想两人是正儿八经的夫妇。   姓温……温氏……   薛子言眯了眯眼,看向女孩含笑的双眸,脑中竟浮现起去年侯府大力迎娶温家嫡女的奢靡场面,那个嫁给第五辞的官家女郎,不正是出自温氏一脉么。   虽不知二人是如何相见相认乃至选择共同定居在雍丘城,但作为长辈不好插手年轻人的后宅之事。   他虚虚托起温娴的小臂:“倒是难为你了,时至今日仍没有放弃这个臭小子。”   惨遭“中伤”的第五辞在旁边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唧:“说得我真有那么混账似的。”   “将军严重了。”温娴站出来打圆场,“夫君待我极好,有他是我的福气。”   小年轻们的爱恋浓烈且热忱,薛子言只消看一眼便能摸透二人之间的关系,只是碍于自己先前闹出来的笑话,剜了第五辞一眼,沉声警告说:“好好过日子,莫要辜负人家。”   少年嘴角微抿,旋即勾勒出一抹浅显易见的笑容,单手蹭了蹭温娴的香腮,柔声说:   “我都晓得的。”   薛子言老脸一红,被第五辞这不知羞的举措震得背过身去:“行了,我也不耽搁你俩黏糊了,赶紧回去,省得彼此惦念得慌。”说完拂袖而去,打定主意不再拘着二人。   第五辞仰天大笑出门去,搂着温娴美滋滋地上了街。   而温娴则因为自己方才在长辈面前失了礼,自觉颜面扫地,打从府衙出来便一直低着头,怯怯的模样像是要把脸埋进胸脯里。   第五辞一向没脸没皮,自在惯了,不懂女儿家的小心思,大方拥着温娴要给她挑首饰,才刚发了饷银转眼便已挥霍大半。   逛了半日他精神气越来越足,可细看温娴,却是神色怏怏,怎么都提不起兴趣。   第五辞心绞做一团,嘀咕着伸手往她额上探去:“是不是病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若是哪里不舒服,咱们找个大夫瞧瞧。”   温娴笑着拉下他的手,摇摇头说:“许是有些累了,不碍事。”   今日难得两人一同出行,她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扫了第五辞的兴致,想尽办法岔开话题:“夫君饿不饿,我想吃碗小馄饨,你陪我去好不好?”   “饿了?”见她强撑着不愿妥协,第五辞是又心疼又气恼,蹙眉反问:“不是才刚吃过桃酥。”   一路走来,零嘴糕点就没断过,前后堪堪只间隔了小半刻钟的功夫,哪能这么快又喊饿,第五辞甚至怀疑,这是温娴用来挡他的借口。   小姑娘羞涩难捱,低头摸了摸腰肌,亦是惆怅地嘀咕说:“最近食欲是大了些,贪起嘴我也有些控制不住。”   身子愈发敏感,那些细微的变化一天天困扰着她,嗜睡,贪嘴,还体热,尽管安慰自己把一切都归咎为两季交替,冷热变换过快,身子许是不太适应,可来自于下腹的异样让她隐隐有了一丝甜蜜的猜想。   奈何事情还没定论,温娴不敢贸然说与第五辞知晓,踌躇之时听得他叹息一声,接着鼻梁被人轻轻刮蹭了一下。   “愣着做甚,走罢。”   第五辞很自然地牵起温娴的手,没带她去吃路边摊食,而是另找了一家干净点的酒楼。   依着他从前挥金如土的性子,点起菜来毫不含糊,温娴一个没拦住,看着面前油光四溢的半烤炙羊,艰难地咽下一口津水。   羊是真的好羊,可这味却过于刺鼻,还没入口,温娴就忍不住心头犯恶。   第五辞自己倒没多稀罕这物,从打胜仗缴获了数千头牲畜后,军中便开启了三日宰只羊,五日杀头牛的奢侈生活,连吃数月,终是把一群无肉不欢的糙汉武夫逼成了沾荤不食的剃头和尚。   故而第五辞甘心做起了侍婢,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慢条斯理切起了盘里的嫩羊。   “尝尝看,可有我烤的香。”他将肉块尽数放入温娴碗中,眨着斗大的眼睛巴巴地望过来。   温娴顶着这股滚烫的视线勉强咽下整块羊肉,甫一下肚,便感受到阵阵浓厚的膻腥气味,刺激得胃脘泛酸,呕吐之感极为强烈,她捧着茶水竭力压下这股异样,才没叫第五辞瞧出端倪。   后来的菜肴陆陆续续被端上来,有醋鱼、虾仁和蛋羹,可第五辞却是跟这小羊较起了劲,刀筷不离手,后面直接伸手喂到了嘴边。   温娴这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仓促间吞下好几块肥肉,却冷不丁一阵酸水涌上喉,偏头干呕不止。   第五辞见状亦是手足无措,懵了半晌,赶紧起身为她拍背。   “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胃里难受?还是吃多了东西撑着肚子了?”他越说越急促,又后知后觉盯着桌上的荤肉瞧,低声狐疑道:“难道是这菜有问题。”   温娴没有回应,接过第五辞递来的茶水,咕噜灌下好大一口,不料喝得太急,又把自己弄得咳嗽不停。   本就白皙的脸颊因此更添些许柔弱。   第五辞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见此模样,他心似有所动,脑海中逐渐浮现起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他托起温娴的肩,紧张地都快咬着自己的舌头。   “你这是……”第五辞怔愣在原地,“你……这可是孕吐?” 第九十四章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周遭的食客听了去, 羞得温娴颊边都染上一层薄粉,慌张去捂第五辞的嘴。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夫君你慎言。”   第五辞半张着唇, 咬住温娴的指尖轻喘:“难道是真的?”随后视线下移,嘴角募地一咧。   “我亦不知。”温娴还算冷静,“近来身子确实有些反应, 可我不太确定, 只当自己多心罢了。”   她实在羞于在此等场合与第五辞大谈私密之事, 数次打断他开口刨根问底的对话。   “夫君莫要声张, 没有结论的事,说出来会让人笑话的。”   “是我唐突了,太过激越有些口不择言。”第五辞喃喃,却是眼神飘忽,半晌才回过神, “咱们先去医馆……”   他掏出散碎银子拍在桌上, 一把拽起温娴出了门。   “得找个大夫好好瞧瞧,你这症状不轻, 我实在担忧得紧, 再不济身子也要多补补, 若无事多拿两副药也是好的。”   第五辞自诩遇事还算冷静, 可今日却像是馅饼砸了头,乱起阵脚来简直不似平日的样子。   温娴由他护着, 四处打听, 终是在一家东面靠近街市的医馆门前止了步。   “大夫, 您给看看病。”   少年嗓音中气十足, 人未到,声先至, 惊得诊室后头的老者无端打了个哆嗦,还没撂下笔,忽见眼前闪电似的刮过一阵旋风,接着手腕被股蛮力死死扣住,连人带笔给摁在了外间的长椅上。   第五辞就这么大剌剌杵在堂中,身边是劝着他要安分守己的温娴。   一个火急火燎眉宇之间皆是疾色,一个温婉有礼进退相当有度,怎么看都不像两夫妻。   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第五辞像是要评理,然而指头转瞬被人提起,轻飘飘地搭在女孩腕间。   “有劳了。”   指下脉搏的跳动生生拉回思绪,老者无暇顾及第五辞的冒失,捋着胡须专心替病患诊疾。   温娴不自觉地呼吸紧促,目光落在自己清瘦的腕间,听得对面啧了一声,她忙问:   “大夫,我是不是……”   老者收指一拂衣袖,笑着同温娴道喜:“小娘子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只是气血不畅,体内又多畏寒,害喜之症要比寻常妇人更强烈一些,尽早调理,想来应是没什么大碍。”   他转头望向静候在侧的第五辞,起身安慰:“郎君不必忧心,我这就去拟两份方子,熬下先服用一帖,缓过这阵难熬的酸呕。”   说话声由近及远,第五辞却是懵得三魂失了六魄,彻底找不着北,他“哦”了一声,木讷地点点头,然后就是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盯着半空傻傻发呆。   后来过了不知多久,身畔屏风遮挡的隔间传来一道细碎的交谈。   第五辞猛然回神,侧头朝温娴看去,他抬眸,牵起唇角的笑意,几乎同时间旋风似的奔到了温娴面前。   平生没有如此失态过,他单膝下跪,伏在温娴腰际,一双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只偏着脑袋去贴那处尚还平坦的小腹。   “我有孩儿了?是活生生的孩儿,我当真不是在做梦?!”   第五辞陷入巨大的狂喜中,甚至还难以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嘴里反复呢喃,狭长眼眸一眯,后没出息地红了眼圈。   他大抵是被这惊喜砸昏了头,对着上天念念有词,全然不顾自己是如何的狼狈。   温娴哭笑不得,伸指去揩第五辞的眼角,揶揄说:“我都还没落泪,你怎么自己先哭了。”   “他这是喜极而泣。”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去而复返,一面摇头一面感慨,“毛头小子初次当爹,可不就是这么个咋呼样子,男人嘛,都一样的臭德性,你喝药,甭管他。”   说着把刚熬好的汤汁摆在二人面前,叽里咕噜开始交代孕事期间诸多吃食方面应该注意的事项。   第五辞听得认真,还时不时打断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老大夫一一解答,正是说得口干舌燥之时,忽听第五辞满脸正经地问起隐私秘事,他行医多年都不禁老脸一红,啧啧半晌,捋起胡须,手也跟着抖了抖。   “三月后胎像既稳,但也需得注意分寸。”   第五辞含笑点头:“我已知晓,多谢大夫。”   等人走后,温娴才从埋首的碗中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第五辞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心头荡漾起一抹久违的悸动,低头抚上腰腹,面露喜色。   第五辞陪同在旁,倾身替她拂去嘴角残留的浓褐色药汁,心中亦是多了几分怜爱。   “喝完了我带你回家。”   温娴昂首浅笑:“好。”   甫一起身,第五辞便跨步而出牢牢占据在前方,出了医馆大门刚行几步,他噌地撩袍蹲下,侧头挑眉:“上来,我背你。”   温娴手脚并用,麻溜爬上第五辞的肩背,随后两人顶着诸多视线高调回了屋。   往日小半个时辰便可走完的路,今日却莫名耽搁了许久,第五辞沉默不语,像是突然转了性子,连温娴都觉得他许是因为要当爹,所以才变得这般稳重。   实则不然,第五辞一路都在整理思绪,犹记起大夫叮嘱的话语,他兀自琢磨着该如何动手改造宅院。   怀孕之人最忌磕绊,常常会因为身子笨重而足下打滑随时面临小产的风险,孕期时日长,所承担的压力自然也就更大,现在温娴月份还小,可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第五辞环顾一圈,只觉得周遭处处都是隐患,为防温娴误摔,他将屋内尖锐的物件全部收入箱中,其余的桌椅四角也都用棉绸布仔细包裹得没了棱角,处理完这些琐事,才哄着温娴一起上床午睡。   可本该相拥而眠的两个人,因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欢喜非凡,彼此都没了睡意。   第五辞更是笑得满面春风,两腮微鼓,活生生胀成了包子脸,他翻了个身毫不掩饰心底的喜悦,盯着温娴的眼,脑中闪过连环画似的各个场景,床铺,桌案,窗台,还有躺椅,菱镜和浴桶,两个月以前那么多次尝试,可却实在想不起是哪次意外中的招,反而男人的那点骄傲感作祟,让他恍惚有些飘飘然了。   第五辞小心翼翼去探温娴的小腹,愣愣地盯着那处平坦软肉,问出个他自己都想戳瞎双目的傻瓜问题:“这里真的会变大么?”   看起来没有一丝赘余的肚子,难以想象它鼓起来的样子。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此时显然成了一个束手束脚的情爱白痴,温娴无奈地叹口气:“当然,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小娃娃。”   第五辞一听更乐,没皮没脸地自夸道:“我怎么这么厉害。”   “我也出了力的啊。”温娴小小声嘀咕:“也不全是你的功劳。”   话刚说出口,两人都短暂的沉默了,视线在半空中一撞,唰地一下,又各自移开。   第五辞支支吾吾,眼神已然飘忽到了八百里开外:“是么……辛苦耕耘的好像一直都是我吧,刨地播种这些事你女儿家哪能帮的上忙。”   也不知抽的什么筋,他竟然跟温娴讨论起了“战功”。   简直要命。   “你觉得自己是劳作的主力。”温娴撑起身反驳,“可我也没有偷懒,你难道忘了城外的那次共浴?”   “我算过了,孩儿定是那晚怀上的。”   第五辞被她问的一怔,暗暗回想,后恍然大悟,叹道:“算算时间,倒确有几分可信。”   他印象中只记得一群仓皇逃命的戎狄士兵,早把两人缠绵悱恻的画面给抛到了脑后,此番提起,竟不知不觉开始回忆那等销魂蚀骨的曼妙滋味。   温娴这边却绞着小手,慢吞吞地说起了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荤话:“我在上面的时候就只有那么一次,可这一次就中了彩,想来传言果然不假,上面的确有上面的好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五辞光是被温娴娇嗔的话语一激,便觉热血翻涌,情念难捱。   料想再聊下去必定走火,他匆匆喊停二人的交谈:“就此打住,莫要再提了。”   温娴乖巧地点点头,躺回里侧,缓缓闭上眼,但因说话太多口舌干燥,忍耐不住想要起床喝水。   她刚一扭身,第五辞吓得瞬间弹起,拉回她的脚踝,问道:“去哪儿?”   “口渴。”温娴如实作答,“想下去倒杯水喝。”这点小事她本也不想麻烦他。   第五辞听罢立马翻下床,蹬蹬跑去桌边倒了杯热茶,小心护着喂到温娴的嘴边。   “以后有事就唤我,凡事不要自己逞强,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了,处处都得小心着些。”   温娴觉得他太谨慎过头了,舔舔濡湿的嘴唇,莞尔笑道:“孩子还小,夫君用不着这么紧张。”   “仔细一点总归没有坏处。”   话说出口的瞬间,第五辞偶感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了,“端茶倒水这类粗活我一人就能搞定。”   温娴掰着手指盘算日子:“可往后还有好几个月,夫君也要这样时时刻刻陪着我,大小事务一应全揽么?”   经此提醒,第五辞倒还真的犯了难,军中若是不放人,他岂非还能□□飞回来不可。   温娴接着忧心忡忡替自己做打算:“将军若不准你假,我许是得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人了,要真想得紧,只能主动出门,去府衙碰碰运气……”   “那怎么行。”第五辞说什么都不同意,套上衣服拔腿往外走。   温娴急呼:“夫君这是要去哪儿?”   第五辞的声音飘出去好远:“我这去跟将军请假。”   --------------------   作者有话要说:   早也耕地,晚也插秧,脑袋都快有画面了…… 第九十五章   请假之事第五辞磨了好久都没磨下来, 每每提起都被薛子言以军务繁忙,人手不足为借口给挡了回去,后面更是吃了几日的闭门羹, 连个面都没见上。   第五辞愈挫愈勇,继续赖着,最后生生将薛子言逼得松了口, 准许他白日上值, 晚上归家, 另许每月四日的固定休沐时间, 给足了小两口亲昵的机会。   这般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第五辞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一个被强塞进大将军身边的关系户,顶着一张极度招摇的脸,大大方方走了后门。   秋日的节气变得快, 一场雨落下来, 这天也就凉了。   北地的大风如刀刃般肆虐,往日两层厚的衣裳渐渐都已盖不住寒冷, 温娴坐在院中, 老远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第五辞兴冲冲地推门进来, 手里还拎着两只五花大绑的老母鸡。   “阿娴, 起锅烧水,今儿就炖了它。”   温娴面露无奈:“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   三天一只鸡, 两天一条鱼, 参汤补药日日喂着, 也还是挡不住第五辞的热情。   温娴低头掐了一把自己愈渐丰盈的腰肢, 叹息一声,说:“再这样吃下去, 我怕是后面都不敢出门了。”   “不出门那我就把你藏起来。”第五辞捧低头在温娴的香唇上嘬了一口,抵着她的耳畔亲昵撒娇,“让我一个人看着多好。”   “那我可不答应。”温娴嗔怪一句去推他,第五辞麻溜地躲开,进屋腾灶台,兀自开始撸袖干活。   温娴凑近了要帮忙,被他好说歹说给请到了外面:“里头烟熏火燎的,仔细呛着你和孩儿。”   本也只是一句关心的话语,可她莫名却听出了一丝别样的味道,不知是闲下来太过无趣,还是怀孕之后有些心紊,偶尔温娴也会矫情地想,若没有这个孩子,第五辞是否还会这般小心翼翼地待她。   正是神游天外之时,心思突然被两道浅浅的开门声响所打断,她看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着第五辞走出又回来,手里提着两个空空的食盒,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忧虑是多余的。   “将军虽准许我几多归家,可军中事务繁忙,我亦不能随时陪护在你身旁,家里没有奴仆,只能厚着脸皮先和邻里打好关系,如此她们便能在我离开之时多看顾着你一点,婶子们都是生育过的老人了,比我有经验得多。”   温娴诧异,听后但也只是微微笑了笑:“我明白。”   第五辞揉揉她的发顶,没有接话,目光远眺,望着天边若有所思。   数日后他再次发挥自己能说会道的本事,招来一群家住附近的幼龄孩童,拿零嘴哄诱他们多来屋内转悠,以便有任何意外可以随时跑去府衙告知于他。   几个孩子于是成了第五辞的跟屁虫,日日都在屋中逗留,直至夜晚方才齐齐散去。   周围的婶子们见状纷纷调侃:“小娘子是个有福气的嘞……”   温娴不好意思回话,挺着逐渐显怀的肚子害羞地掩上了门。   ——   时至年末,天岁大寒,两场飞雪悄声而降,冷气窜入鼻息,冻得人止不住地发颤。   久居城关的家眷们自发围坐在一起摆弄针线,想要给军中驻守边境无法归家的士兵们多准备几件冬衣。   温娴自诩干活还算麻利,但在手脚灵活的各位大娘们跟前还是顿觉惭愧,她忙不上太多的忙,渐渐的,也有些力不从心。   大伙怜惜她身子不便,能多帮衬就都帮衬一点,温娴少有自己动手的时候,每日除了吃就是睡,早把性子给磨得懒洋洋的。   第五辞偶尔得空会带她去街市上转转,但这几日却是忙得脚不沾地,足有两天不见人影。   温娴恐军中有事,第五辞忙碌起来昼夜颠倒顾不上吃饭,便决定捎带上一些裹腹的面食给他送去。   磨磨蹭蹭步行到了府衙门前,没等来第五辞,反而撞见了薛子言。   他应是才从外边归来,顶着满身的风霜,额上汗流不止,温娴赶在小兵牵马护送他回房之前,走近了唤道:   “将军。”   薛子言步上台阶的脚步蓦地一顿,扭头望向声源,见到温娴,他有片刻的讶异,但很快明白过来,笑着问道:   “是来找小辞的?”   薛子言没有苛责她无故擅入兵营,反倒亲切温柔,语调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   温娴耳热,羞涩地点点头,听得对面又说:“今日不巧,我派他去往城防营巡视料场,早间刚走,你要见他需得再等上些时辰。”   他身侧的副将闻言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大抵是看出温娴的窘迫,脸上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还是年轻好啊,腻腻歪歪浑身的情意,不像老夫老妻相看不悦,彻夜互殴。   温娴像是一只被捏住尾巴的垂耳兔子,头埋得更低了。   “我不知夫君是受将军之令去了城防边营,这般冒失前来,的确失礼,我这就回去,不打搅将军执行公务了。”   福身行了一礼,温娴踱着碎步原路折返。   她面朝众人身形依旧纤弱,可转身之时,裙裾翻飞,依稀可见束腰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薛子言眉头一皱,负在背后的双手半握又松开,摇了摇头,暗道:这小子瞒得倒深。   温娴回到屋中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西斜,天色没一会儿便暗淡下来,第五辞未归,温娴也提不起兴致用饭,随便食了点瓜果,早早上榻入了眠。   直至深夜,外面传来门扉推动的细微声响,夹杂着几道克制的喘息,在空荡的院落愈发显得骇人。   温娴被这动静惊醒,披衣下床正欲察看个明白,手刚挨上门闩,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腥气,她掩鼻呛得连连后退。   轻轻推开漏缝的窗户,温娴探头往外瞧了一眼,才发现站在院中的那人,不偏不倚正是第五辞。   他提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坐在井边,拿了把匕首低头捣鼓脚下的那坨死物,不一会的功夫,鲜血流了满地。   这诡异的场面,怎么看都有些渗人。   温娴藏匿在昏暗深处,默默瞧着没有吱声,想待明日清早再去问第五辞具体情况。   可第二日醒来,屋内早不见人影,院中干净如初,哪还有昨夜的恐怖之态。   温娴迷糊之间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正是回忆之时,外头传来邻居大娘的呼唤,说是想邀请她一同进屋扎灯笼。   年关很快过去,再过一月就是新春,这一年之中顶顶重要的时日,自来便是马虎不得。   举国上下都在等着庆贺的时候,温娴却耸搭着脑袋,丝毫提不起兴趣。   今夕不复往夕,作为身处异地的他乡人,她难以与佳节共情。   粗粗与大娘们告了辞,借着身子不适,温娴慢吞吞地走回家。   今日第五辞散值早,难得也没有往外跑,温娴靠近时,他正坐在条凳上摆弄着手里的一封书信。   神色淡然,瞧不出喜怒。   温娴试着唤他一声,但不及第五辞速度快,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眉梢含笑,微眯了眯眼:“都忙完了?”   说的自然是去邻居家帮衬着一起做工之事,可温娴没好意思说出自己的那点矫情想法,话锋一转,莞尔道:“我见夫君收信却并不急于打开,这般珍视,莫不是家书。”   第五辞倒没否认,点头说:“的确是家书,我与父亲通信已近两月,这还是第一次收到他的回复……”   话音戛然而止,第五辞看向温娴,缓缓伸出手,待她的指尖落于自己掌心,起身打横抱起,大步回屋,与她一起交叠着坐于床前,第五辞撕开信封抬头,抽出里头泛黄的素色纸笺。   是武安侯的字迹不假,温娴甚至可以想象出二老商量着该如何回复时的音容笑姿。   第五辞双手穿过温娴腋下,举高信纸,与她一起细读。   温娴起初看了两句,但架不住困顿,只好懒懒靠在第五辞怀中,由他复述,一点点念给自己听。   稀松平常的语气,大约是些长辈的唠叨之词,武安侯提笔,说是月前曾收到来自西北的信函,大为吃惊,细细读后,才知晓儿子儿媳已在雍丘定居,生活尚可,且无性命之忧,他欣喜若狂,自然没有过分探究第五辞的私事,只叮嘱儿子务必恪守本分,莫要贪恋军功以至得意忘形,念及温娴纤弱,恐她难以适应西北的清贫,另要第五辞多加用心,体贴爱妻,劝说二人和和美美好好过日子,最后说到边塞的苦寒,又叫两人要多保重身体,天高路远,期盼以后能有再见之时。   信中少有提到岭南的境况,反而一再强调他与侯夫人生活无碍,字里行间,满心的欢喜,真可谓是一字值千金,短短几页的家书,托于宽大掌中,竟沉甸甸地压着人透不过气来。   第五辞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从头到尾念给温娴读得是口干舌燥,见她点头,才叠好收回袖中。   “母亲大抵还不知晓你已怀孕之事,嘱咐我托关系将你送回京城温府,这里拮据,她不大放心留你跟着我一起受苦。”说到此处,第五辞闭眼啧了一声,满脸叹息道:“细想之下,我亦觉得有几分道理……”   然而话音还未落,竟遭到温娴的强烈反抗,她推开第五辞奋力站起,抹了把被方才他掐弄的下颌,急得像是要哭出来。   “每每遇事总说要把我送走,你就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郎。”   第五辞平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却是有苦也不敢言,瑟瑟替自己辩解:“我只说母亲的话有几分道理,可也没说就是要把你送走,这帽子无故往我脑袋上扣,多冤枉好人。”   “你明明就是个坏痞子。”温娴气呼呼要捏起拳头锤他,孕期以来不知为何性子急躁了许多。   第五辞认栽,赶紧揽人入怀,好声好气地低哄,温娴耳根子软,架不住他的死磨硬泡,三两下就宽了心,被第五辞打横抱上床,寻个舒服姿势,沉沉睡去。   “你啊你,怎得到如今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第九十六章   虽还未至新年, 可街巷里的氛围已然很浓厚了,薛子言领天子谕旨,主管城中军政事宜, 在战后短瞬的三月内,便将庶务治理得井井有条。   百姓们安居乐业,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   以往开集才有的闹哄场面, 如今每天都能够瞧见, 成衣店挤满了前来置办新衣的年轻妇人, 糕点铺子往往还不及打烊就已卖得精光, 剩下的酒楼茶肆也都人满为患。   温娴脚踩沾了糖霜的地板小心往前走,在一个不甚明显的店面跟前遇到从里而出的第五辞,他见温娴一时也有些晃神,很快理正衣襟,走了过去。   “怎么不在家好好呆着, 外头冷, 小心染上风寒。”说着拉过她的手,放在唇下呵气搓热, 把自身的体温渡过去。   随着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 温娴周身好像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脸蛋依旧貌美, 四肢纤弱不见丰腴,整个人透着一股娇俏之美。   “家里闷得慌, 想出来走走。”   第五辞拢紧温娴肩侧的大氅, 又给她带上兜帽, 浑身罩得严严实实后, 才松了口气:“我陪你一起走。”   温娴犹豫着迈不动步,纠结来纠结去, 最终还是开口问:“将军可同意你随意乱跑了?年尾诸事繁多,会不会耽搁你办事?”同时不动声色地往他身后的店铺望去。   第五辞闻言却笑了,嘴角上扬,调侃说:“你年纪瞧着不大,心思倒比老妈子还要丰富……”毫无意外得到温娴一记眼刀,第五辞快速认怂,连忙改口。   “将军忙着呢,早就没空管我了,各营都在筹备过冬事宜,我也是忙里偷闲,抽空出来躲个清净,恰好今日无事,便同你一起散散心。”   虽说是散心,但街头巷尾吵吵闹闹简直嚷嚷个没完,嘈杂的环境一点都让人静不下心来,单单方才走过的几节石子路,就遇到好几个拿着炮仗追逐嬉闹的孩子,稍不留神便会受到暗袭。   第五辞护着温娴的同时不忘拿眼神回瞪过去,他目光凶恶,把孩子们吓得直哆嗦,纷纷拔腿往回跑。   温娴没由来地看出一丝心酸来:“你以后对孩儿是不是也会这么凶。”   第五辞一噎,险些说不出话来,顶着温娴探究的目光,竭力挽回自己慈父的尊严。   “怎会,自家孩子当然自家疼,我以后定会学着做个人人称颂的好爹爹。”   温娴笑而不语,撇开第五辞,快步朝前走去,途中遇上少许奔跑乱窜的孩童,她不可避免地被撞退数步,第五辞满脸惊恐地追上来,将她死死护在身前,说什么都不能让温娴远离自己视线之外。   两人相伴穿梭行于街巷间,直至半路,天色骤然暗淡下来,不多时,竟有雪花自穹顶飘落。   起初洋洋洒洒像是三春细雨,后来愈发猛烈,很快便在地面铺上薄薄一层霜雪。   二人就此止步,温娴欲拉第五辞赶紧回家避雪,拽了两下,他却纹丝不动,只仰头望天,默默发呆。   温娴尚有厚氅可以御寒,第五辞却只着了身单衣孤零零立在街道中间,雪花一点点飘洒在他的发顶,肩头,乃至面颊,手足,衣衫尽数淋湿了透。   “夫君,冷么?”   温娴学着第五辞先前的动作,为他搓手度暖。   可几乎同一瞬间,第五辞却反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如此,也算是携手白头了。”   温娴鼻子一酸,泪水悄然滑落。   ——   除夕这晚是在府衙与众将士一起过的节,朝廷以战事吃紧,国库空虚为由,恶意克扣边境急需物资,连往年该有的米粮都未曾发放。   军饷拖了好几月,薛子言只好私开小金库,购置了些酒肉拿来与部下同享。   衙内后院有片宽敞的空地,平日是做练武演训之用,今夜腾开了当作烤肉,露天席地,倒别有一番风情。   大家忙着生火搭架,只有温娴一人窝在烧了炭火的耳房里,捧着不知从来寻来的话本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外头忙得热火朝天,温娴屋内却是灯火摇曳,舒爽非常,窗牖上不时投射有抱着柴薪走走停停的高大士兵,温娴读得尽兴暂未理会,只听得第五辞在外大声唤她。   “阿娴,出来用食了!”   院中的火堆都已经架起来了,大伙儿各自分工,忙活着宰羊,切肉,制烤串,男人干的是体力活,女眷们则帮衬着为大家温酒。   孕期最难熬的害喜症状已经过去,温娴如今的胃口好了许多,虽偶尔还是犯晕作呕,但多数时候已经能敞开肚皮吃上大碗米羹了。   第五辞命人在角落搭了口大锅,自己生火拎勺,要给温娴做碗炒饭,后又怕她噎着,跑去厨娘那里要来半罐羊奶,另开小灶,将其加热到沸腾,放入晒干的桂花和柠檬片,自己尝了一口,觉得无甚膻味,才小心端到温娴跟前。   西北民风开放,男女亦可同席而坐,温娴与第五辞挨得近,受到的关注自然也就更多,在场将士大多都与第五辞有过征伐的经历,知晓他平日寡言少语,为人也是冷峻淡漠,今儿还是首次见到他将妻子示于人前,且这般细心对待,众人好奇,纷纷侧目而视。   妇人们见状亦是艳羡不已,凑过来与温娴咬耳朵:“小将军对娘子可真好。”   第五辞如今没有军职,被薛子言带在身边做了个随行的侍从,同进同出,关照有加,上头虽未挑明,但早有眼力见的看出二人之间的关系,依着规矩,称他为“小将军”。   温娴不知其因,满颗心都在手捧的饭食当中,听得大伙调侃,才将目光转移,落到旁侧的第五辞身上,他与众将士一起拼酒聊天,却是说得多喝得少,遇上有人过来碰杯,还笑着婉拒推辞,与另一边早已七昏八醉的兵士们相比,他显得尤为冷静克制。   温娴默默瞧着,只觉心动非凡。   第五辞回望过来,握住她袍下柔荑,彼此无话,但却爱意横生。   欢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等到场中火舌渐歇,年岁便就真的翻篇了,饭后第五辞带着温娴去给薛子言拜年,三人絮叨着说了好久的话,第五辞也不可避免地多饮了几杯,薛子言兴头足,直到亥时才不舍地放二人归家。   回去的路上,第五辞刻意与温娴保持着两臂的距离,等到家中,立马褪去衣袍,烧水沐浴,搓了足有五遍,才彻底抹去身上难闻的酒气。   入到房内,温娴早已熬不住困意,沉沉睡去,第五辞替她掖好被角,又往盆中多添了几块银炭,掩好屋门,上床与她相拥而眠。   深夜寒风肆虐,冷气钻入心脾,第五辞从沉睡中惊醒,下意识去看身侧的温娴。   她紧皱着眉头,唇色发白,像是陷入梦魇,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第五辞慌了神,匆忙去掐温娴的虎口,见她睁开眼,顿时松口气,拍拍温娴的后背,哄着说:“我在,别怕。”   温娴额上还附着一层冷汗,闻言点点头,咬唇呜咽了一声。   “疼……”   第五辞吓得翻身而起,急问:“何处疼?”见温娴迟迟不应,只双手护在身前,眉目含羞,欲言又止,第五辞有片刻的呆滞,依稀想起那白胡子老大夫的叮嘱。   “可是胸脯涨得慌?”   话既说出口,温娴也不好再做遮掩,放开手,露出胸前一双涨得高耸的双丘。   第五辞喉结一滚,盯着她日渐丰盈的某处,艰涩地咽下口唾沫,他别过头,视线已然不知该放往何处。   “疼的话就多揉揉。”   其实这法子本身也没什么实际用处,温娴自己便就偷偷试过,纯粹只是图个心安,但她不好与第五辞直言,只点点头,如实道:“好。”   近段日子以来,温娴早过了头三月的危险期,但第五辞念及她的身子,一次都未破过戒,大夫的话虽有道理,却难保不会纵情太过发生意外,第五辞心中有数,连亲密的举动都不敢再做,每晚规规矩矩连翻身都变得小心翼翼。   温娴所求无门,只好再次躺下,忍受着源源不断的涨疼,咬住下唇,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饶是如此,也还是有细碎的嘤咛从口中溢出。   今晚恐怕又睡不好觉了,温娴默念。   她吸了吸鼻子,不得已解开衣襟透透气,刚触及到寝衣,被忽然从后伸出的一只大手堵住了去路。   第五辞动作很轻,浅浅覆着,轻拢慢拈,像是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温娴瞬间被引燃,酥麻从背脊传到后颈,她的耳尖都染上了飞霞。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自己没少纾解,涨疼却是一如从前,但换第五辞上手,效果立竿见影,坠痛当即减轻许多。   温娴终于不用忍着疼痛入睡,浑身舒爽如水洗一般,可随着第五辞的再探,她便觉得自己有些吃不消了。   数月前还是亲密无间,此时却要为了孩子彼此互相忍耐,冷不丁放肆一回,双双呼吸急促凌乱。   第五辞松开手,再背过身,强忍着低喘了数下,竭力克制充血的谷欠念。   两人一时无话,直到第五辞掀被下床,温娴才慢吞吞地抬起头。   他看着她,轻笑:“我去纳个凉,你先睡。”   温娴知道这是借口,他要做的事,她早在其他婶子那里便已听说过,想着自己拦不住,温娴只好劝说道:“你别用冷水……”   第五辞顿住,有些烦躁地扒了扒后脑,重重呼出两口气,转身对着她笑:“我不用冷水,放心。”   温娴眨眨眼睛没懂,还想再问,第五辞已经推门而出了。   屋外的寒风如刀削一样刺骨,冷气劈开云层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走得太急第五顿连件外衣都没来得及披上,被这凉意一激,整个人顿时清醒不少。   他在院里来回踱步,以便消除心底的冲动,等走得累了,就趴在井边舀水梳洗,一捧井水浇了头,便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   萧瑟寒冬,大雪不期而至,纷纷扬扬之间,半会儿就将第五辞的眉发染得须白,他搓了搓手去接新年的第一场雪,冷得哆嗦之时,脑中忽然有了一个浪漫的主意。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今晚顶着阴间作息更新了 第九十七章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落了一整夜, 直至翌日清晨,才稍稍有了减弱之势。   天气骤冷,滴水成冰, 温娴连下床都是鼓足了十成的勇气。   透过窗棂往外看,天地间茫茫一片,极目是刺眼的灰白, 温娴推开房门, 就见正对面的台阶下方立着一只俏皮的雪人。   模样乖巧, 甚是可爱。   温娴拢上厚氅, 嘚嘚跑下去相看,围着雪人左转右瞧,玩得简直不亦乐乎,第五辞只准许她在外面待上一小会,到了时辰, 自然过来拎人。   是以温娴被打横抱回屋内时, 心里还在惦念着那只胖雪人。   第五辞苦笑不得:“我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你不看,光顾着外面那只幼稚货。”   瞧瞧他这张嘴, 连对自己的手作都能如此诋毁。   温娴讪讪一笑, 换个话题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只怪夫君手太巧, 我一时入神这才忘了时辰, 可你夜里受凉又未曾好好休息,若是沾染了风寒, 岂非因我而耽误公事。”   谁知第五辞却是浑不在意, 淡然说:“我不去官衙了, 将军准我在家照顾妻儿, 剩下的日子我都会陪着你。”   他走近了蹲下身,俯贴着温娴的圆肚, 柔声道:“……直到孩子出生。”   温娴当句安慰话来听,也没真的指望他能寸步不离陪伴在身边,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嗯”,瞬间便把此事抛之脑后。   北地的冬天严寒又漫长,因为怕冷,温娴一向窝在房内半月都不出门,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惊喜地发现,某人出现在眼前的次数竟比从前多了许多。   诚如第五辞所说,他也确实没再去过府衙一次,老老实实在家洗衣做饭,如老妈子一般尽到为人夫的责任,温娴饿了他给喂饭,温娴渴了他给端水,偶尔为了排解寂寞,他还身体力行地充当说书人的角色,给她讲故事念话本,日日陪着,就连如厕,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温娴的身后。   如此断断续续照顾了一个多月,温娴整个人都被他喂胖了不少,下巴圆润了,腰身也越来越粗,随着月份的增大,肚子像是吹皮球似的顿时鼓胀起来。   她看着自己一眼望去连脚都盖住的大孕肚,拍拍脑门犯起了愁。   “不能再吃了,孩子长得快,体格又大,以后许是难生的。”   第五辞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颤,当即决定,减少对温娴的喂食,不再做些大补之物,而是改煮药膳,一日多餐,分为五份,只等她饿了才稍稍用上几口。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萧瑟的寒日终于过去,零星嫩芽如雨后春笋蹭蹭冒上光洁枝头。   天气回暖,又是一年往复时,街道上欢欢喜喜到处都是孩子们的玩闹声,温娴被迫困居于院中,只能望向天边默默发呆。   步入孕晚期后,身子也越渐笨重,肚子越大,睡觉便越发困难,平躺着难受,侧身又怕压着孩子,夜里总是眯一会儿就要醒,反复折腾过后,她整个人都消瘦不少。   算算时日,还有不到一月就要生产,温娴满心欢喜期盼着孩儿降世,第五辞却是胆战心惊,日日活在畏惧当中,偶尔午夜梦回,他还要趴在温娴身边,附耳过去听肚里的胎动,直到确定孩子安好,才放心地睡去。   薛子言体恤小夫妻辛苦,开私库拨了百两银子给二人急用,第五辞更不必说,有个大靠山顶着,在军中混得比谁都开,即便不常露面,也少不了会有同袍上门问候。   安稳的生活堪堪持续到温娴临盆前,到了四月中旬的某一日午后,意外不期而至。   逃遁至漠北的戎狄不甘失地被占,举兵再次南下。   消息传至军中,很快引起轩然大波。   薛子言无心恋战却也不得不战,当晚集结了数万军士于营地校场点兵布阵,按照原计划次日大早便要北上迎敌,第五辞受令被召回营中,作为薛子言旗下副手,随大军不日出征。   温娴到达城门口时,此处已经围聚了好些平头百姓,各个交头接耳,议论着突如其来的战事。   她孤身独处其间,亦被这紧张的氛围所感染。   此时天色大晚,周围的民众却不减反增,都是听说了消息赶来为大军送行的。   温娴等得焦急,只盼着能在出发前再见到第五辞一面,不顾身子笨重,艰难地朝人群走去,大伙儿见她有孕在身,倒也很自觉地让开一条通道。   恰就在此时,远处黑幕的尽头,忽然涌现出一群千余骑的人马,旌旗招展,火把开道,正疾驰着往城门而来。   为首那人玄衣红马,一身将官装束,纵使年少,可威容尽显,目光掠过,肃然之气扑面而来。   温娴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略带惊喜地仰头望去。   第五辞平视前方,目光始终不曾偏移一瞬,街道旁百姓众多,他唯有捏紧缰绳才能稳住速度避免冲撞多动的孩童,胯·下赤焰步伐稳重,亦不受人群影响,却在某一刻忽然扬蹄,发出响亮的嘶鸣,第五辞被它扭着身子调转至另一侧方向,视线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人群中的温娴,他勒马急停,同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行至近处,两人有过短暂的照面,温娴昂首对着上方微微一笑,见第五辞身形一动,似要下马,她蹙眉摇摇头,檀口轻启:不可。   第五辞会意,端直坐正,再次挽紧手中缰绳。   两军对峙,大敌当前,不应耽溺于儿女情长,这是为将者的使命,第五辞亦是心中有数。   后方的兵员顺势跟上,第五辞无暇再在此地逗留,对着温娴点点头,一夹马腹,赤焰绝尘远去。   侧身而过的瞬间,他眼神飘至某个方向,启唇以口型告之:   等我。   随后大军开拨,行人也渐渐散去,温娴浑浑噩噩走上街,到达自家宅院时,见到两位身着戎装的年幼兵士,挺直身板正满脸朝气地杵在门前。   她没理,径直进屋,又看到一个老妪和一个丫头,两人对上她便开始行礼,温娴细问后才得知,这是第五辞临行前特意备下的,以供她日后临盆所需。   温娴眼热,不可控制又开始地泪涌,伸指去擦,泪水却越来越多,她暗骂自己不争气,人才刚走就又想了。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过了好几日,直至临盆,她的心思才逐渐回归到孩子身上。   第五辞留下的人做事颇为识趣,一老一少几乎包揽了温娴的所有生活,三人之间相处融洽,日子过得倒也还算舒心。   塞外的战火殃及不到边城,可温娴每日仍在提心吊胆中度过,谁也不知这场战事会持续如此之久,一直到四月底才堪堪止歇。   大军凯旋的当夜,第五辞受军务所累,实在难以脱身,不得已拟了封简信派小兵送至家中,只说自己尽量会在天明前赶回。   温娴收到消息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反复对着信笺看了数遍,实在难掩激动,便让老妪多做了几份宵食,自己坐在院中要等他回来。   但到了深夜,还是不见第五辞的身影,温娴耐不住困意,只好先爬上床休息。   可刚解了衣衫钻入被中,腹肚忽地生起一阵陌生的异样,温娴暗道不妙,迅速穿衣坐起,身子一动,下面登时又涌出一股热流,浸湿了臀后的被褥。   她人已僵住,忙喊了丫鬟进来:“我大概是要生了……先帮我叫一位稳婆,然后再去通知小将军。”   几句话吩咐完,温娴复又倒回床上,丫鬟得了令忙不迭地跑去府衙,而老妪则留在屋内,添柴烧水,准备一切有可能用到的东西,她是有过生育经历的,也略通分娩之术,是第五辞提早便准备好的行家,只不过温娴忘性大,没把这事记在心头。   老妪将温娴扶去一旁洗身沐浴,自己着手布置产床,不大的声响却依旧引起外头两个小兵的注意,见屋内似有情况,他们探头张望了一阵,随后拔腿就往外跑。   温娴喝了半碗滚烫的参汤,疲乏的身子好歹有了丝丝力气,她拒绝了旁人伸手想要扶她上床的举动,撑着后腰艰难地在院中慢走。   曾听诊脉的大夫说过,生产之前可以进行适当的活动,稍稍迈开腿脚,有利于产程的顺利,温娴想着躺下也是受疼,便将此举当作打发时间的良药。   如此慢吞吞地走了还不到两圈,又一股强烈的阵痛涌来,温娴知晓这是生产的前兆,主动进屋上到产床,由老妪指引,吸气吐气,一点点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起先感觉只是间或一阵,痛感与平日月事无二区别,温娴蜷缩身子,尚且还能够承受,可后来痛感愈发密集,强度也越来越大,仅靠自身完全无法抵抗。   下身宛如附着千百把利刃,正同时操刀向着她的下腹劈来。   温娴大口呼吸着,双手拽住床边的帐幔,半身支起又重重甩回枕上,好几次因为动作太大,后脑磕到床柱,发出连环数声闷响。   这点痛感在生产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可温娴却像是寻到了另类解脱的办法,挣开束缚双手的长布,侧身往床沿磕去。   老妪吓得脸色大变,慌张制止住温娴的自残,搂着她半个腰身,心疼地劝说:“小夫人,不可,哪怕再疼,也莫要伤及自己的身子。”   “我疼……阿嬷,我好疼啊……”   温娴讷讷应着,双手攀上老妪的臂膀,拼死汲取身前唯一一份力量,发出难耐的低喘。   伴随着腹部又一阵痛意袭来,她仰头嘶喊,眼泪夺眶而出。   此刻的温娴,眉宇间全然不见血色,瞳孔涣散,眼神呆滞,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老妪掀开她的下裳,低头一瞧,急急道:“还差一点,小夫人你再用点力,孩子已经露出颅顶了。”   宫腔开得不大,这些话实乃安慰之词,给了温娴希望,让她念及孩儿能够多少撑住一点气力。   温娴听后果然清醒不少,承受完又一波剧痛,咬紧下唇暗暗发力。   奈何临到关口就是差上一步,她实在没有能力将腹中之子送入世间,痛苦和绝望齐齐汇入脑中,温娴悲拗,弯腰大声哭喊。   “啊……”   第五辞匆匆赶回,抬脚还未步入宅院,打头听见的便是这声痛呼,透过门扉,声声入耳。   他身形一扭,像是被施了法术,定定立在原地,只听得源源不断的呐喊声传来,他才悄然醒悟,拔腿奔向里屋,几乎是跪在温娴的门外。 第九十八章   他一身未来得及脱下的戎装, 甲胄上沾染了成片干涸的血迹,步入府衙连衣裳都没换,在听说了温娴即将要生产后, 立马抛下一切,飞速赶了回来。   此时丫鬟已经领了另一名稳婆进入产房,第五辞提出同去陪护却意外遭到阻拦, 他央求无果只好守在门边, 寸步不离地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起先还能听到温娴的喊叫, 高昂嘹亮, 刺破耳膜,另有几道安慰的话语,诉说着孩儿此刻的境况,后来温娴的声音渐弱,里面的脚步声也变得异常纷乱, 第五辞呼吸一滞, 双手掐住门框,拇指用力到青筋暴起。   初时打了胜仗的欢喜和激越早已不复存在, 此刻的他独处门后, 满心只有那个躺在鬼门关前为他拼死生产的女孩儿, 第五辞咬着哆嗦不止的唇瓣, 甚至悲怜地向上天祈求一丝可以代替温娴痛楚的机会,他无助地瘫坐在地, 双目猩红, 脸颊再无丁点血色。   不时有丫鬟开门匆匆走出, 撞见第五辞也没停下脚步, 大盆沉甸的血水泼洒在地面,然后换上干净的热水重新端了进去。   木门一开一合, 搅动里头的湿濡腥气,不远不近正好钻入第五辞的鼻息,他紧闭双眼,嘴唇又白了几分。   此时距离温娴发动,已经过去足有三个时辰。   整夜的疼痛,折磨得她疲惫不堪,血气犹如剥丝抽茧一点点从体内脱离,到了天明时分,温娴用尽全力惨叫一声,最终闭眼昏迷过去。   屋内三人皆是一怔,好在两个老人经验丰富,提早备下了参片和催产的药汤。   产妇没了力气逐渐游离在垂危的边缘,若再耽搁下去,不仅孩子窒息,大人也会因此丧命。   三人合力将温娴扶起,灌了两大碗催胎的汤药,又揉捏掐拍轮番上阵,终于不负众望,引得温娴缓缓睁开了双眸。   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她瞧见了众人脸上凝重的表情,意识到情况不妙,咬紧牙关,再次发力。   稳婆固定住她的双腿,伸手往里一摸,惊喜地喊道:“孩子已经见头了,夫人你再加把劲,再加把劲啊。”   孩子是温娴唯一的信念,她能坚持全是凭着心底的那股强烈念头,拼死都要把孩子带到人间。   她比谁都期盼着能见到自己的骨血。   然而事与愿违,任凭温娴如何使劲,孩子就是出不了产道。   大人们急得焦头烂额,温娴也心力交瘁,发出虚弱的痛呼。   “生不出来……我真的……尽力了。”   “不够啊,夫人你可千万要撑住啊。”   产房内气氛低迷得可怕,众人也只有说些打气的话才能勉强唤起温娴的意识,她已经不眠不休坚持了整个昼夜,到了傍晚,昏睡不止,几近虚脱。   第五辞再也忍受不住推门冲进屋内,大步扑倒在温娴床前,拾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边喘便说:   “娴儿,别怕,我在。”   他的吻断断续续落在温娴的眉心、眼角、鼻尖,直至唇瓣,看着她哭,第五辞也哭。   床上女孩已是濒临绝望的状态,眼神空洞,气若游丝,第五辞反复擦拭她鬓角的虚汗,心口如刀割般绞痛。   温娴累极,脑中突然频频闪过从前闺阁时的玩闹时光,整个人像是被谁揪住大力要把她拉扯进循环的记忆,她拼命挣扎,眼前画面骤然一转,变成了成婚的当晚,她披着盖头乖顺坐在床边,目及是火红绸布下方垂着的金色丝穗。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耳畔是第五辞焦急的低喃。   她又陆陆续续寻到好多回忆,在这张产床上走马观花似的过完了半生。   温娴费力眨了眨双眼,迷糊之间感受到身侧的力量,也听懂了第五辞的呼唤和啜泣,她尽量扯出一抹淡笑,轻启唇瓣艰难吞吐:   “夫君,原谅我吧,这次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不准胡言!”第五辞哑着嗓子急忙打断她,心头大乱,说话也没个分寸,“你若有事,我必定也不会独活。”   老妪听不得二人这你死我活的晦气话,劝说第五辞去外面等候,结果他岿然不动,连眼皮都没抬动一下,老妪无奈只好和稳婆商量,再次上手助温娴生产。   第五辞握紧温娴的手,与之十指紧扣,附身以额相抵,缱绻地印上自己的薄唇。   “对不起,你受苦了。”   温娴再也听不清他的声音,只感觉下腹一阵撕裂,孩儿突破颈口,已有临盆之势。   这个小生命大概是知道了母亲孕育的艰难,也努力地朝外挤。   温娴心中大喜,咬住适时放进口中的软木,按照稳婆指挥的节奏,一鼓作气,将孩子顺利推挤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漂亮的小女郎。”   伴随着婴孩嘹亮的啼哭声响起,温娴如释重负,一颗心提起又放下,泪水顺着眼角蜿蜒淌落。   历经一个昼夜的痛苦折磨,孩子脱离下·体的瞬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像是卸了一件久摘不掉的重物,整个身子为之一空。   温娴很想起身瞧一瞧自己才刚诞下的孩儿,也想将她搂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奈何眼皮太沉,浑身已无半分力气。   她听到屋内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也听到了第五辞急促呼唤自己的沙哑声音,她想试着给予他必要的回应,可又实在睁不开眼,最终动动手指,在他掌心缓缓写下一个“好”字,告诉他自己无碍。   ——   温娴睡了整整三日,再次转醒,是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深夜,她被人搂在怀中,对方温柔细致地擦拭着她的身体,她应是许久没有这么疲惫过了,在如此大胆的动作下竟也没有清醒过来,只蹙着眉头,发出一声难耐的低吟。   “水……”   她反复舔舐干燥的嘴唇,处于对水源的极度渴望,又重复一遍,说着:“……喝水。”   不过身后之人并未立刻做出回应,而是隔了好久,才掐住她的下颌,神若痴狂道:   “你醒了?”   温娴被他摇得快要散架,身上酸,脸也痛,循着本能点点头,然后便觉周身一轻,后背垫入一个软枕,她斜斜靠在了床头,接着身侧的被褥凹陷下去,她被人挑起下巴,嘴里灌入满满一杯糖水。   然后又是另外一碗苦药,温娴连拒绝的气力都没有,只能被逼着一口一口艰涩地吞咽。   到后来实在喝不下,仓促闪躲时,药汁打翻倒在衣襟深处,她亦被呛得连连咳嗽,最终缓缓睁开了眼睛。   目光所及,是第五辞憔悴的面额,不知经历了什么,全然不复从前俊逸之态,眼底乌青,胡茬丛生,一双眸子血丝遍布,唯有在看到温娴清醒之时,才骤然提起几分亮色。   他展臂做出相拥的姿势,可在俯身靠近她时蓦地停下了动作,刚想收回手,脖颈却被人搂住,温娴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   “我没事了,你也放宽心,我们都好好的,你莫要因此折腾自己。”   她抚上第五辞深陷的眼窝,语调由安慰转为哽咽。   第五辞漂浮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定,他紧紧回抱着她,不断收拢双臂,越抱越紧,仿佛要将温娴深深嵌入身体里。   他重重点头:“……好……”   温娴笑了笑,抬手去蹭他的脸颊,就这么亲昵地依偎了小会儿,温娴忆起自己刚出世的女儿,环视一圈,满心期待:“孩子呢?”   “抱去隔壁休息了,有丫鬟在照看,睡得很香,你这么久没吃东西,我去给你盛点粥。”第五辞起身就要往外走。   温娴拉住他的衣袖,小声道:“可是我想先见见孩子。”   第五辞对待温娴一贯好脾气,但在此事上说什么都不肯退步,摇摇头回绝:“你如今元气大损,身子亏空得厉害,不先吃点东西恢复体力,怎么抱得动孩子。”   话是实话,但温娴念着女儿还是想得紧,等第五辞一走,她掀被下床,悄悄摸向门边,行至半路,却被他逮了个正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结果还是温娴率先认栽,转身上床,掖被坐好,等第五辞走近,分外积极地抢答:“我吃,我吃,我听你的就是了。”   第五辞脸上瞧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是叹了口气,默默把碗递过去:“你明白就好。”   温娴乖巧应和,接过纯白瓷碗,低头大口吞咽着,顾不及自个形象,她三两下就吃完了,然后把空碗倒扣着往下,咀嚼完嘴里的残食,眼含期翼地巴巴望向他。   第五辞满意地笑了笑,伸指揩去温娴嘴边的残渣,起身快速步出屋子。   温娴支起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既欢愉又激动,简直一刻都等不及,在第五辞推门的瞬间,目光追随着他怀里抱着的婴孩。   看着他将孩子轻轻放在自己身旁,揭开包裹的红色襁褓,只露出一张肉乎乎的雪白小脸蛋。   温娴的眼睛仿佛是定在了女儿身上,一眼望去,百感交集,她吸了吸鼻子,没出息地又红了眼眶。   小姑娘长得十分漂亮,经过几日的喂养,早已褪去出生时的皱巴,肌肤雪亮,白里透红,黑发秀眉,殷桃小口,最令人惊讶的是那双圆咕噜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灵动极了。   她乖乖地躺在母亲身侧,口中嘬着拇指,双脚高高翘起,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好奇地观望四周。   温娴低头去看她,她也抬头在看温娴,母女俩的初次见面,都在仔细打量着彼此。   有那么一瞬间,温娴觉得,先头受过的所有苦楚都随着孩子的笑容烟消云散。   她爱怜地香了女儿一口,越看越喜欢,摇起孩子的手,同第五辞笑着打招呼。   “夫君,孩儿取名了么?”   第五辞嘴角不自然地抿了抿:“叫做花生。”   温娴吃了一惊,埋怨地瞪他一眼,不满道:“这算什么名字啊。”   虽说贱名好养活,可一个女儿家叫这名字多少有些草率了。   “乳名而已,叫起来顺口就行。”第五辞逗弄小姑娘的手指,握在掌中亲亲贴贴,“且我取这名是有考量的。”   他故意留了个悬念,似笑非笑地说:‘花生’,‘花生’,自然寓意着她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娘亲生的。”   温娴如头顶大雷,浑身都被炸得不行,第五辞这认真又笃定的口气,根本就没给她反驳的机会。   简直就是胡闹。   温娴委屈得直瘪嘴,但扭头一看正在嬉戏玩闹的父女二人,她又没由来得心软,“花生”就“花生”吧,总比大毛二狗三胖来得强。   她既已想通,便没再纠结,将女儿轻轻托起,放在自己怀中,左右晃着哄她入睡。   第五辞顺势坐于床边,含笑凝视着面前的一大一小,心里像是淌了蜜,软得一塌糊涂。   实则对于女儿的闺名,他早在孩子出生后不久便定了下来。   彼时温娴生产当夜,有血红圆月高悬于上空,皎洁如霜,经久不落,大伙说此乃大吉征兆,第五辞同样深以为然。   他抬头望向远方壮美的长城轮廓,看那满月升起又落下。   心绪悠长,最终提笔,为女儿取名——第五月。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跟难产一样……   娃终于出来了呜呜呜   我哭得像是点外卖结果中了一个免单那么兴奋 第九十九章   温娴生产之时百般险阻, 数次命悬一线,产后更是气虚亏空,身子孱弱得厉害, 尽管有着旁人细心的照料,第五辞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他一个大男人虽不好直说想要陪着媳妇坐月子,但薛子言心里有数, 挥了挥手, 批了第五辞足有三十日的月子假。   观遍整个大军营, 也就只有他能享受到这份殊荣。   温娴本还担心第五辞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恐会惹得兵将们厌弃, 但在隔日收到来自同为家眷的各方婶子们的礼物后,她才终于意识到,第五辞不仅自己混得好,连收买人心的本事都比别人强数倍。   这让温娴觉得心安,更加全身心地把爱意付诸在孩子身上, 可等真正转换角色成为一个母亲之后, 她的喜悦逐渐被惆怅和不安所替代。   因为身子欠安,奶水不足, 已渐渐喂养不了嗷嗷待哺的小女儿。   花生每日饿得哇哇叫, 睁开眼就往温娴怀里拱去找口粮, 嘬不到奶汁不算数, 好几次都把温娴啃的肌肤皲裂破口出血,小丫头虽贪嘴, 但另外请的乳娘她却不愿碰, 一直就这么僵持下去, 到最后竟是把嗓子都喊哑了。   温娴心疼孩子, 急得直掉泪,埋怨自己让女儿遭了罪, 还没调养好的身体顿时又垮了。   第五辞安慰好大的,又要马不停蹄继续去哄小的,白头黑夜两边跑,可把他折腾得够呛。   小丫头直到现在都没正儿八经吃顿饱饭,饿得蔫头蔫脑,连气息都微弱起来,第五辞心里也跟着疼,时不时就要拍拍孩子的后背,试着给她喂去自己熬煮的米糊,并自言自语地呢喃道:   “阿爹不会照顾孩子,月儿是头一个,想来也是因为做得不好,才会手忙脚乱弄得你们母女俩都坠入病体,阿爹心中有愧,觉得甚是难安。”他喉咙一紧,低头亲了亲女儿的脸蛋,怜爱地说:“月儿听话,好好吃饭,莫要让娘亲担忧。”   裹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尚且还听不懂这些戳人的话语,她只顾咿呀咿呀啃着肥嫩的小手,然后一蹬腿,换个姿势继续睡去。   第五辞抹去女儿频频吐出的鼻涕泡泡,再次舀了一勺米糊,尝试着喂了过去,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只在花生嘴边点了一圈,想给她润润干燥的唇瓣,碰了就收回手。   然而下一瞬,那扇紧闭的粉嫩嘴巴蓦地张开一个小口,小丫头做出吮吸的动作,含住了雪白的汤匙顶端。   第五辞大喜,转动手腕,小心往里送了些许,他动作放得很轻,又时不时停下来顺着孩子的胸脯,看她一点点吃尽,终是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不易。   温娴听说了此事,当即便从病榻上挣扎起来,不管不顾,非要下床亲自求证,她行动不便,第五辞就只能把摇床搬进屋内,安放在床尾的位置,留给母女俩短暂的相处时间。   温娴罩了外衣,洗干净身上的药味,轻手轻脚来到那张窄小的摇摇床边,低头去探吃饱后已然睡去的女儿。   她爱极孩子这幅圆润滑弹的康健模样,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脸蛋,捞起脚丫子亲了亲,扭头対站在门口的第五辞冒酸水:   “终于不再折磨人了,这丫头性子倔,恐怕生来就是要找我讨债的……”   第五辞失笑:“要讨债也是找我,怎还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了?”   温娴想起他从小闹出的那些糊涂事,觉得是有几分道理,后知后觉地点点头:“你是她爹,可不就是随你嘛。”   第五辞初为人父,最爱听这类恭维的话语,想到如今妻女双全,皆在身旁,他再次感激上天,忍不住走近将温娴揽入怀里,一个大力把她钳制住扣在自己臂弯。   他低头热烈地索吻,像是要把这一年来缺失的爱恋尽数弥补回来,亲吻如狂风骤雨般密集地落在温娴的眉心,鼻尖,脸颊,耳垂,细颈。   第五辞复又抬头,锁住她的唇瓣,直捣深处,与之舌根相抵,唇齿交依,后察觉温娴喘息不匀,几度窒息,才不舍地松开她。   末了,他倾身抵住温娴的前额,难耐轻喘:“我便是希望她像你才好。”   如此一晃二十多天过去,到了花生满月之日,第五辞就要重回营内,继续为边防效命。   恰好此时温娴也已出了月子,身体恢复较好,能够独立揽活,挺起照顾孩子的责任,她不愿外人插手女儿的大小事宜,便做主把老妪和丫鬟遣送回去,独自呆在家中,过起了哺育幼儿的闲适生活。   而第五辞知晓后却是生了好大一通闷气,扭头又将老妪寻了回来,下了命令让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温娴跟前。   ——   春夏少雨水,火红烈阳一挂便是三两日,漠北大地成片的冰凌消退,沉寂半个冬日才刚消停的戎族部落隐约又有死灰复燃之势,不仅多次突破边境的长城防线,还侥幸躲过搜查破开城门入关,烧杀抢掠,拐掳妇女,粗鄙野蛮,简直无恶不作。   奇怪的是,他们并不畏惧齐军的声势,来去自如,闯关入城仿若无人之地。   除非是有内线,否则不可能会有这般大的胆量。   第五辞暗中调查,才发现日前曾有一队民夫自关内逃逸,不偏不倚正是去往戎狄王庭旧址的祝哨岭方向。   自大业元年起,赵珉登基以来,不时便有大批量的徭役民夫发配送至西北,或是前往长城做工,或是充入军队战前送死。   去岁齐军大败戎狄,将其赶至更为荒凉的漠北后,朝廷为拓展长城的守卫范围,招募了更为庞大的徭役队伍发至北地,无休止的劳作,惨绝人寰的鞭打,使得本就远离故土,受尽折磨的众人苦不堪言,纷纷逃遁暴走。   一来二去自然就与异族有所接触了。   赵珉在朝中没有实权,整个心都不在治国理政上,明为君者,却数次置百姓于死地,狎良妓,纳美人,增赋税,修行宫……甚至在举全国之力対抗外敌时,提出以卖官的方式为国库赚取额外收入。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闹剧,惹得民众纷纷唾骂不止,虽有言官持笏上奏,痛斥天子德行有亏,但作用不起反被捂嘴暗杀,京中更是掀起一股强烈的文字昭狱,众人胆寒,不敢多言。   唯有远离京畿的东南一带,些许受尽压迫的徭役们选择揭竿而起。   同时段的蜀州附近,月前曾意外发生过一次强烈地动,造成五百修筑驰道的劳工掩埋石下,全部身死,朝廷未给予赔偿,大肆斩杀知情者用于灭口,此举惹得其余劳工不满,群情激愤之时,冲突爆发,有人斩杀了领军悬于官道之上,号召民众反齐。   饱受徭役和赋税压迫的百姓们见状无不加入其中,各地能人者纷纷举旗响应,短时间内这支由底层百姓领导的农民队伍已经集结到五万人之多。   起义军在攻占西南几个主要军事重镇后,便迅速止战停戈,大力收编城池军队,杀死当地执政的长官,自封为王,重建政权,各路官员纷纷抱头鼠窜,苦齐久矣的良民拖家带口自愿前来追随,南方大部分区域都已逐渐脱离大齐的掌控。   朝廷虽派兵进行暴力镇压,但段时间的群起□□实乃层出不穷,朝廷有心歼灭却受限于兵力不足,数次争锋都处于下方位置,无奈只好召回尚在西北抵御外侮的大军。   密报八百里加急送往雍丘城,薛子言蹙眉阅尽,扬手将密卷投入火盆中,等待火舌将其吞没,浑然不知额上已经浸出一层薄汗。   他轻点桌案,思虑良久,抬头望向対坐的第五辞,疲惫地问道:“自我离京起,至今还不足一年,一年间斗转星移,天下不觉已有分崩之势,外有狼族肆虐,内有虎豹试图染指,可谓是动乱不堪,陛下亲拟密旨,让我等立刻返京,事发突然,你可愿随我一同回去?”   第五辞默然,久久未回。   薛子言想了想又说:“你的忧虑我能理解,未得朝廷首肯,逃匿服役是会受到惩治,可国有律法,上阵者按军功授爵,断不会因为兵卒们的身份而予以差别対待,此番西征你御敌有功,我会如实禀明陛下,念及战功,定会许你高官厚职。”   “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若封将亦可随我一同南下平乱,等立了功,何愁没有替侯府平反之时。”   薛子言是真心在替第五辞做打算,他是武将,天生就为帝国效力,忠君是他的本命,这无可厚非,但第五辞一个举家被抄,发配至荒凉西北,浑身骄傲被碾碎了跌入谷底的人,好不容易爬起来,拥有再生机会,再让他重新対害得自己家宅不宁的人感恩戴德以至于拼死效命,实属是强人所难。   第五辞咬牙:“将军视起义军为匪,可有想过他们为何为匪?将军回京欲领兵前往南方平乱,可有想过解救的是黎明苍生,还是这腐朽堕落的大齐王庭?您是明事理的人,为何只认一封天子密诏,而视百姓水火于不顾?”   一连数个问题,像是颗颗炮仗砸上薛子言的脑门,他手执香茗的手募地一顿,重重放下杯盏,甩袖愤然站起,身子前倾,双手死死掐住桌沿,虎目凝视着第五辞,沉声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薛子言不信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第五辞会说出这等以下犯上的话语来,重复着又问:“我知你心中有怨,记恨朝廷亦是情理之中,你愿意替徭役们说话,我看在眼里断不会多加阻拦,但你万不该质疑我投身报国的初心,更遑论我置百姓水火于不顾。”   “我虽年老,却并不愚忠,我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可身为臣子,我没有反抗拒绝的权力,此事哪怕我不接手自然也有旁人愿意代劳,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大开杀戒,从而対百姓们刀戈相向,我心底尚且还存了一些善念,并非你想象中的只顾荣华而忽略民众生死之人。”   “你不知真相,口出恶言,真是气煞我也!”   语毕,他拂袖背过身去,从第五辞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高低剧烈起伏的胸膛,一吸一鼓,当真是气得不轻。   第五辞自知说话过重,低头慌张道歉,末了仍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将军既対局势有所了解,应当也知起义军何其无辜,平了他们的乱浇灭不了百姓対朝廷的恨意,反而还会因此加重双方的矛盾,压迫之下反抗迟早会起,推翻□□的既可以是平民,那为何不能是将军你呢。”   薛子言回头,满脸震惊地看着他,薄唇张开又微合上,摇摇头,指着第五辞训斥道:   “胡闹!这是你身为臣子应该说的话吗!与朝廷作対,难道你还想造反不成!”   第五辞并不认为自己所言有错,可为平息薛子言的怒气,他还是服了软。   “是我失言了……”   薛子言深吸口气,强忍怒火,厉声打断说:“回去,此事以后莫要再提。”   两人谈得不欢而散,但返京之事已是板上钉钉,推脱不得,第五辞再如何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准备起回程的行李。 第一百章   回京的时日立马便敲定下来, 薛子言将心腹二将留在西北,自己则带了半数兵卒,出发启程返京。   温娴和众多家眷一起, 主动加入到随行的大部队当中。   此番路途遥远,少说也得走三个月以上,第五辞担忧温娴才刚出月子不久, 身子骨弱, 适应不了回程的颠簸, 便有意打算让她待在雍丘家中, 等自己尘埃落定后再来接她回去。   可温娴不愿,一定坚持要带上孩子随军,且还自作主张地打包好了细软。   两人因这事争执不休,难得闹了个大红脸,第五辞心里赌着气, 冷落了妻女足有半日, 最终还是捱不住想念,策马赶去后方寻温娴。   朝廷自来便没有约束将士们成婚的禁令, 甚至为充实边境人口, 鼓励有家室的士兵将妻子带来随军, 给予优待, 配发口粮,使其能稳定戍守边塞, 以便更好为国效力。   是以此行同伴的家眷并不少, 可大多都是些独来独往的年轻妇人, 像温娴这般拖家带口还怀抱着孩子的, 当属万花丛中一点绿,惹人注目的次数显然高过了其余人。   她自知出行多有不便, 尽可能凡事自己动手,却没想花生太受欢迎,惹来婶子们的诸多照顾,大伙念及温娴年岁小,时常出力帮衬着,小花生就这样在你一口我一口的热情喂养下,冷不丁地又重了些分量,温娴再抱已逐渐变得有些吃力。   第五辞撩开马车门帘,弯腰探出头,见温娴一副累殃殃的模样,蹙眉心疼问:“可是车内坐着晕得慌?”他伸出手,抱起花生放进老妪的怀里,一把拉起温娴往外走,“我带你去去兜兜风。”   “这不合规矩……”   “将军下令原地休整,你我耽搁一会碍不了什么事。”   温娴挣扎间被第五辞大力扶上马,借着探路的由头尽做些越权荒唐之事,他脸皮厚不畏惧人言,可温娴却是战战兢兢,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好说歹说才让他勒了马,两人一起沿着官道慢慢往回走。   黄昏将至,残阳如血,徐徐晚风自山谷中吹来,太阳敛起锋芒,缓缓落入西山。   橘红色的晚霞在天边铺开一层柔和光晕,像是少女梳妆台上打翻的精美胭脂盒。   温娴高坐马背,不时指着远处山景邀第五辞同赏,眉眼弯弯,眼角俱是笑意,第五辞起初还笑着应和,后来注意力更多地被旁人吸引。   他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身侧奔走的旅人,老的老少的少,唯独不见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汉。   自来关外战事频发,多半都是百姓往内地跑,还少有人愿意举家搬迁往外走的,中原如今许是不太平,恐怕还与南方的祸乱有关。   第五辞拦住一位老者正要询问,这时恰有几个士兵过来问好,他忙着与下属交涉,等把温娴送上马车,再回头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翁已经走入队伍,正言辞委婉地同薛子言讨要水喝。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各部已经有序搭锅架起了柴火堆,粟米混着青菜一起熬煮成粥,另配一碟熏肉和酸萝卜,简简单单就成了战士们野外行军的饭食。   老翁年事已高却饱受饥渴的苦楚,薛子言做主省下自己的口粮,留给他一起分食。   第五辞靠近时,两人已经敞开心扉聊得仿若他乡遇故知,声音不大正巧说得是南方动乱之事。   “军爷是打北边而来,不知可曾听说西南两地起义之事。”   “略知一二。”   “您和部下常年驻守边塞,想来不甚了解内地的情况,中原如今是乱得很,到处都在打仗,咱们这些夹缝中过活的小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遇到战乱根本毫无生存的机会,房子打没了,土地被占了,家里的壮丁也都被征用了,祖上积赞了好几代的家产,经此一遭,霍霍得全没了,可怜我小老儿这么大把年纪还要为生活奔波,此番举家搬迁到关外,也不知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难呐……难呐……”   老翁拍着大腿无助地叹息着,话到最后,已是泪洒满面,焦愁地说不出话来。   薛子言听完同样阖眼陷入了沉思,除开先前回应过几句,更多时候都是沉默寡言,喜怒鲜少浮于表面,平生所被灌输的忠君奉主的不二观念首次受到冲击,他开始思考自己从军报国的意义。   或许真如第五辞所说,该救的不只是饱受战乱困扰的普通百姓,还有庸庸无为的腐落朝廷。   天下分崩离析,强者顺势而为,很难说各方谁对谁错,唯有救国才是真理。   薛子言头疼难捱,略显烦躁地以手扶额,忽听对面唤了声:“将军。”他知第五辞定是又有话讲,摆了摆手去到一旁躲个清净。   翌日大军照常出发,过了肃州辗转往南进入中原腹地,沿途可见更多拉家带口前往别处避祸的落魄百姓,无一例外都是受不住繁重徭役而被迫逃至北地的年迈老者,遇上薛子言率领的部队时,误以为是朝廷派来捉拿的禁军,一时尖叫四起,带着行李纷纷抱头逃窜。   此行一走便是三月,大伙人在路途尚不知晓外头的消息,但从眼前遇到的境况来看,京畿附近定已不算太平。   薛子言领兵加速全力赶路,终是在九月下旬顺利抵达了京郊大营。   大军暂时留驻在此,而他作为主将不待休息便要立刻进宫述职,临走前特意召来第五辞叮嘱一番,好说歹说见他老实后才放心地离去。   另外众多家眷亲属也不便留在此地,收拾完行李便自行离开,温娴独自抱着孩子,站在入京必经的官道旁,望着远方静静伫立的巍峨城楼,内心纷乱,五味杂陈。   从当初孑然一身,挎着包袱独自踏上去往边塞的路程起,到如今重见京城繁华,已有快三年的时间,彼时她下定决心要追随第五辞而去,便没有想过还会有重回之时,此刻忽然见到旧址,这一瞬间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胜似久旱逢甘霖,超过他乡遇故知,是一种劫后重生的激越和欣喜。   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城看看,也极其憧憬地想再见一见父亲。   身后第五辞缓缓走来,身上还挂着满满几大包行李,边走边笑,瞧着极为愉悦:“我已寻得一处僻静且适宜调养身子的好地方,你带着花生先行住下,待我在京中安定下来,便去接你们娘俩。”   他本意是想把温娴暂时安置在乡下,找个普通农房将就住着,等自己联系好旧友,再去与她汇合。   “岳丈那里现在还不便打搅。”第五辞想了想又说,“你若有话要留,我可以去带个信。”   “无妨。”温娴确实是有这个打算,但并不急在此时,摇摇头便拒绝了。   “父亲那里我改日去说,你有事就先忙着,不必操心于我。”   第五辞道:“好”,随后拥着温娴缓缓步入了新宅。   侯府从前尚未没落时,良田美宅数不胜数,光是位于京郊的别苑,第五辞自己就有三四处,奈何后来时运不济,举家被抄,一应田产屋宅俱归公家所有,第五辞现在是空有一张俊脸,无房无地又无权,养家糊口还得靠薛子言。   故而三人落脚的‘农房’,实则还是将军的私宅。   温娴调侃他傍了大靠山,第五辞自信满满说既为将军效力,享受也是理所应当,温娴说不过他,抱着孩子去同老妪收拾屋子。   第五辞没待太久,将行李整理完毕后马上回了营地,温娴直到亥时才睡,躺在床上想着后续的打算。   她想给家中报个平安,可又不敢明目张胆直接上门,持续好几日,一直游离在温府外围,默默观察着里头的动静。   期间两次,温娴都已乔装站在府门跟前,可唯独没有勇气抬脚步上台阶,总在听到门后的走动声响时,慌张躲进石狮后面。   温绍元就任的是一个不大的小官,每月只在大朝时才会进宫象征性地露一面,平日多数时候就只待在屋中,是以温娴极少能够见到他出门,更不要说借着巧合的名头在街头偶遇了。   温娴接连碰壁,耐心都快磨尽,好不容易等到某日散朝,她如愿看到了乘着马车归来的温绍元。   他还是那副清贫的打扮,官服洗得褪色,连袖口破损都不自知,随意理下衣摆,抬步就往里走。   温娴不自觉地身子前倾,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尽量将呼吸都放得很缓。   岁月让温绍元变得不再年轻,堪堪只过了两年的光景,他的眼尾便已长出数条清晰纹路,或许是官场压力太大,亦或许是家族之内烦心事太多,那常年梳得齐整的鬓角同样生出根根白发,不多,却很惹眼。   温娴定定看着,想要开口却怎么也不敢上前,拽着衣袖擦去淌下的泪水,她隐忍着转过身,想着见到就好,父亲无碍就好,以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相认,最好带上月儿,一起抱来给父亲瞧瞧。   念及家中尚在等着自己的女儿,温娴步伐不禁再次加快,刚要拐过巷口走入宽敞主街时,身后募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慌张张似乎还夹杂着兴奋的惊呼。   温娴循着本能停下脚步,却不想后颈忽然遭到一记狠厉手刀,她没来得及回头看清那人的模样,瞬间失去意识栽倒下去。 第一百零一章   温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敲晕了, 甚至还堂而皇之地带到内宅来,她觉得颇为蹊跷的同时,更惊叹于此人通天的手眼。   天子脚下, 皇城根底,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一个女子拐走,背景定是不容小觑。   非富即贵, 甚至还有可能是名门之后。   温娴自认为没有招惹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 实在想不明白有谁会对自己下手。   若只是出于报复, 大可将她关入柴房, 没必要这样好吃好喝地供着,可若是从前的旧识,也犯不着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强行限制她的自由,还故作神秘地迟迟不肯露面。   温娴颦眉看向身旁规矩垂首的丫鬟, 没好脾气地问道:“你们主子是谁?”   几个丫鬟齐齐沉默, 而后对视一眼,开口便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少爷只让奴婢们看好姑娘, 别的一概没有吩咐。”   换言之, 这是打算要将她软禁了。   温娴本就不悦的脸色更是添了几分厌恶, 知晓多说无益反倒还会消耗体力, 于是静坐桌前,绞尽脑汁开始思考逃脱的对策。   丫鬟们见她似已放下戒备, 照例过来添置茶点, 又怕屋内憋闷, 推开窗牖露出一丝缝隙, 左右各立一人站在她身侧,轻摇团扇为她祛蝇消暑。   温娴自闺阁起还没有享受过如此的待遇, 今日莫名被拐,摇身一变竟还成了主子了,她着实承受不起,拂一拂衣袖,扫下桌面的糕点茶水,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众丫鬟见状立刻放下手里的扇子,一人跪地,弯腰收拾地上的残局,另外两人慌张奔上去阻拦。   温娴被他们拉扯着往回走,同时还是不甘心地对外喊:“开门!放我出去!”   屋外并没有人会回应她,丫鬟们也都默不作声,选了个更容易监视的位置,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温娴在绝望中又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得外面传来连环声响,先是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有小厮在请安问好,中间稍稍交谈一阵,最后门上锁链被大力拨下,钥匙一拧,房门骤开。   那人挺胸往里走,缓缓停在温娴面前,先是颇为正经地理了下前襟,随后有模有样地拱了拱手,故作矫情地喊着:   “娴妹妹!”   温娴听完直皱眉,心里的那点猜测在见到本人时很快就有了答案,头皮一紧,不咸不淡地应和:“段公子。”   段循礼面上堆着笑,一听温娴的声音,眼睛都快要开出一朵花,他仿佛不懂得避嫌,屁股一歪,蹭地与她挤到一处。   “两年了,可想死我了,打从你失踪开始,我就托人在京郊附近寻找,后来又去了蜀州,南下江南,连你那后母的娘家我都跑了一趟,愣是半点消息都没有,他们都说你已经遇害,可我偏不信,派人日日在温府门口守着,就等你有朝一日能够再回来,原本还不抱希望,结果你说巧不巧,真让我给蹲到了,要不说我们有缘分呐,这心有灵犀,干什么都能想到一块去。”   段循礼美滋滋地说完,又去捏温娴的肩,轻声细语地哄道:“那群没眼力见的废物,光顾着邀功,下手也没轻没重的,让你受了委屈,莫要介意啊。”   温娴起身跳开三尺远,被段循礼触碰过的肩头顿时泛起阵阵恶寒,她强忍想要怒骂的冲动,尽量温和地与他讲道理。   “段公子说话注意分寸,我如今可是有家室的人,你这样不顾身份,当众示好,传出去于我名声有碍。”   不提第五辞还好,一提到他,段循礼就急眼了,打小就掐架的两人,平日素来便不对付,眼下知晓情敌落魄,他免不得还要踩上一脚。   “你还惦记着他!那小子早发配去了西北,如今就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自己活得卑微下贱,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你乃是良家清白女子,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说得咬牙切齿,发狠时还猛踢了一脚桌腿,结果没解气反而自己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旁边丫鬟供祖宗似的去哄他,又是捏又是锤的,段循礼被伺候得心满意足,却冷不丁地瞥见温娴漠然的眼神,他扬手推开身边的莺莺燕燕,坐直身子,嘟囔道:   “我见妹妹如皎月,至纯至洁不染霜,我不在乎你嫁没嫁过人,只要你愿意跟我,我会发誓一辈子对你好。”   说完温娴并无任何反应,段循礼却羞得满面通红,耳根子都要滴出血来,他一展折扇挡住自己的窘样,顺带微不可察地偷偷觑她一眼。   温娴冷笑,回嘴呛他:“段公子如此诋毁我的丈夫,后又大言不惭说是爱慕我,请问你是拿何种身份来同我示好,一个追随者?还是一个掠夺者?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掳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损我名节于不顾,且还威逼我要跟了你,那公子是打算如何安置我,一个妾室?还是见不得光的外室?亦或是你偶尔想要寻欢作乐的一段露水情缘?”   “听闻公子也已成婚,夫人出自名门,乃是望族,你既与她结发,理应用心待之,万不该把主意打到一个嫁为人·妻且还生育过子女的妇人身上,我权当今日之事是个意外,公子邀我只为叙旧,从此不要再碰面了。”   段循礼被温娴教训了个彻底,虽未出言不逊,但也着实把他羞辱得不堪,段循礼不知自己的爱意怎么就成了她的负担,委屈地直嚷嚷:   “我既说过喜欢你,便是实打实的情意,这般真挚,怎会让你屈尊做一个外室!那什么娶妻成婚,纯粹只是母亲为了家族利益强行给我纳的一门亲事,非我本愿,做不得数。”   他说起自家的后宅,气得猛一拍桌:“死丫头整天管东管西,搅得我没一日安宁,只要你点头,我回去立马休了她!”   温娴一个头两个大,与他是对牛弹琴,完全说不到一处去,尤其是段循礼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她着实感到烦躁。   段循礼还在叽叽喳喳控诉着家妻的‘蛮横’,却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你有孩子了?!”   温娴似笑非笑:“我已生有一女,至今刚好五个月大。”   ——   第五辞在家中久等不到温娴,心中愈发焦灼,不得已先将孩子抱给老妪,又另叫两名士兵留下看守,自己换了身衣裳,往城里去了。   他本也不知温娴所在何处,只听老妪说她最近老去街市上采买,晨时出,晚间归,第五辞便想当然地朝京城最繁盛的市集赶去。   此处商铺店面众多,更有酒楼茶肆林立其中,天色将歇,灯火明澈,觥筹交错,绵延数十里,空中满是金樽清酒的奢靡香气。   第五辞沿着街巷挨个询问,没有找到温娴,却碰到个倒胃口的旧相识——段循礼。   他应是才刚应酬完,正昂首阔步从酒楼里走出来,瞧着极为正经,然而脚下虚浮,几次都差点跌倒在地。   第五辞冷冷看着,顺便鄙夷地剜了一眼。   段循礼喝得晕七八向,果不其然还没踩上马车就摔了一跤,裤脚翻飞,尤其狼狈,同行的小厮慌忙将他架起,一左一右直往车内塞。   段循礼喝斥一声,扒开那几只臭爪子,挣扎着原地转了一圈,视线刚好对上远处的第五辞,他吓得一个哆嗦,竟当场打了两个响嗝。   小厮同时偏过头,嫌弃地以手掩鼻。   一瞬间段循礼心虚不已,在温娴那里受的气转头就消退下去,他心中有鬼,被这熟稔的眼神一激,顿时酒醒大半。   似是不敢相信第五辞会在此地出现,他揉揉眼睛,万分惊恐地伸手一指,嘴里反复叫唤着:“你你你……”   身后小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扭头望过去,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少爷,看什么呢?”   前方只有少辆呼啸而过的车马,并不见何人驻足,这公子哥不仅脑袋喝大了,莫非人也魔怔了不成?   “一边待着去。”段循礼拨开众人往前走,迷迷糊糊就这么跟了上去。   第五辞没空搭理他,转身朝后走,步伐沉稳矫健,已与后方之人逐渐拉开差距。   段循礼心里泛怵,怎么想都觉得蹊跷,本不欲继续纠缠,可腿就是不听使唤,死活收不住,结果越落越后,眼看就要追不上,他心一急,脱口而出:   “喂!前面的!给本少爷站住。”   任凭他在后张牙舞爪,却是半分威胁都没有。   段循礼火气窜上头顶,非得上赶着找存在感,哼哧哼哧跑到第五辞身前。   “说你呢,耳朵聋了吗?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   余下的话尽数咽进喉咙里,待真看到第五辞的真容时,段循礼满腹诽谤,全化作了一句质疑:“怎么是你?”   两人天生不对付,段循礼在第五辞手上吃了无数的败战,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况且今日还动手拐了他的媳妇,说起来心里就更怕了。   踌躇之间,他没敢再开口,只前前后后围着第五辞转悠,像只飞蛾似的不断打量着他。   “你不是被贬到西北去了么?你怎么回来的,说来真是奇了,一天之内连碰两个老熟人,我去赌坊都没这么好的运气,你莫非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老天在开玩笑,故意诈我。”   第五辞眼风都没甩一下,冷冷吐出几个字:“好狗不挡道。”   段循礼“诶”了一声移开脚,马上又被自己的狗腿样给气得要死,不服气的念头蹭地冒上来。   他冲过去扯第五辞的衣袖,厉声喊着:“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小心我给你好看。”   奈何第五辞根本不吃这套,一心只想去找温娴,脾气大得渗人,狠踹了段循礼两脚,一字一句说:   “老子是你爷爷!”   段循礼被吼得耳膜炸裂,脑瓜子嗡嗡响,他咽下口唾沫,后知后觉回过味来,这熟悉的腔调,一如既往骂人的语气,从小到大他可听得太多了。   不是第五辞还能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段:你们两夫妻天生就是来折磨我的!!! 第一百零二章   段循礼几乎是恨死了他这幅目中无人、睥睨众生的高傲模样, 从前身为侯府世子,嚣张跋扈也就罢了,现下沦落到这般田地, 也还是顶着这么一副高高在上、横竖瞧不起人的桀骜姿态,段循礼无名之火冒上心头,看着第五辞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厌恶。   “还当自己是从前的世家贵公子呢, 也不瞧瞧如今这是什么地方, 天子脚下, 贵胄中心, 你一个穷酸邋遢又无权无势的臭流民,还敢口出恶言跟本少爷斗,信不信我一根指头,就可以随便置你于死地!”   说着他果真伸出一只手,十足挑衅地戳了戳第五辞的肩膀, 得意的笑容维持了不过半瞬, 就被对方拧过手反剪到身后,同时往墙上一摁, 半张脸都被压得变了形。   “诶……诶……你放开!”   段循礼疼得哇哇叫, 第五辞却是面不改色又加重了几下力道:“即便不靠那层关系, 我也一样可以打得你满地找牙。”   “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跟个地痞似的尽学了身蛮力,还有没有一点正派作风了。”段循礼挣扎着还不忘损他几下, 身子虽使不上劲, 但嘴里过足了干瘾。   第五辞冷哼一声放开他, 摊开手掌往衣服上擦了几下, 像是碰了个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表情嫌恶至极。   段循礼气得眼冒金星, 还想上去再讽刺几句,这时贴身的小厮不知怎么找了过来,边跑边喊,鼻涕汗水糊了满脸,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话。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段循礼猛一回头,恶狠狠道:“我好不好还用你说。”连个下人都敢过来看他笑话,段循礼火气简直已经冲上了天灵盖。   小厮被他瞪得变了脸色,咽下口唾沫,才哆哆嗦嗦小声嘀咕:“美人跑了,您要不要回去瞧瞧啊?”   段循礼没反应过来:“谁?”   “就今日你在街上拐的那位……”见主子满脸茫然,小厮一跺脚,一羞涩,挤眉弄眼地给他比划道:“那个貌美少·妇。”   说到这里,段循礼不开窍的脑门总算回过神来,先是一惊,后满眼不可置信,咬牙问:“跑了?”   “跑了。”小厮双手揣袖,点点头,“不仅跑了,还把你屋给烧了,扬言此后你对她再不敬,便是对簿公堂,也绝不放过你。”   段循礼原地倒抽一口凉气,跳起来对着小厮的后脑猛锤一通,听得那哎哟大叫的求饶声,他忽地又开始心里发虚。   回头瞥了一眼第五辞,后者事不关己,满脸鄙夷,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竟还有这癖好?   段循礼自知理亏,干巴巴地抛了句:“今日就先放过你,下次可别落我手里。”然后带着小厮火速往回赶。   第五辞也几乎在同一时刻闪了人,走至半路,他忽然意识到不对,转身立刻跟了过去,从后拎起段循礼的衣领,没好气地怒吼:   “是你带走她的?”   ——   温娴趁着傍晚丫鬟摆膳之际,佯装失手打翻烛台,后又赶忙用绣帕去扇,假意被烫,不经意间将火星带到床边,惹得两侧纱帐遇火即燃。   丫鬟只光顾着她手中的伤势,等发现屋内异样,火势早已蹿起烧掉半间屋子,虽有小厮赶来奋力扑救,仍然拯救不了这混乱的场面。   温娴在众人的推搡中悄悄躲进了假山背后,一路小心避开宅内下人,很快便趁乱跑了出来。   幸好段循礼还没那么愚蠢把她带回自家相府,而是随意安置在外头的私宅内,此处地方隐蔽,行人也不多,温娴顺利跑上街,沿途一边询问,一边往城门方向赶去。   时间所剩无多,需得赶在天黑前出城,否则一旦被段循礼的人发现,她便是长了对翅膀,也难逃再次被捉的命运。   温娴脚下生风,一鼓作气跑出三条长街,发髻凌乱都来不及整理,眼看城楼初见轮廓,却没想半道竟遇上归来的段循礼。   瞬间心情由大喜转为大悲,温娴脚步顿住,不安地攥紧身下的襦裙。   意料之中的纠缠并没有出现,而是适时响起另一道熟悉的嗓音。   “娴儿。”   立在阑珊灯火中的第五辞,弯唇对她伸出了手。   温娴眉梢带笑,快速朝前奔去,一个大力扑进他的怀里,埋胸拱了拱,委屈巴巴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第五辞说得尤为正经,却在瞥见温娴身上的装束时,眼神蓦地一凛。   “走吧,回去了。”他不想在她面前动粗,为避免自己失态,还是要尽早离开才行。   温娴几乎瞬间就猜到了他的心声,越过第五辞的肩头往旁边一瞅,这才看清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被打得险些就要脱相的段循礼。   怪不得自始自终都没哼唧过半句,合着是被打怕了,才会变得如此老实,温娴瞪他,顺带暗骂一句:活该!   她主动挽起第五辞的小臂,催促着赶紧往回走。   而后方被冷落的某人却看不下去了:“喂!合该也让我说句话吧。”   第五辞拳头紧握,刚抬起就被一只柔荑按住,他挑眉望去,温娴只摇了摇头,轻启唇瓣,说:“夫君莫要因我再起冲突。”   “……嗯。”他回答得很是艰难,喉结上下滚动,最终拳头一松,弯腰打横抱起温娴,阔步朝前走去。   段循礼在后面看得眼珠子都快落下来,心里又气又急,却还是没忍住跟了过去,看着心爱之人躺在其他男人的怀里,他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   第五辞忍了一路都没把他赶走,直到行至屋前,才愤怒转身回骂道:“你有病,还是皮肉又痒痒了。”   段循礼昂着脖子胡乱解释:“我……来看看娃。”   ——   段府別苑走水乃至段循与人互殴还反被伤这两件奇耻大辱,终究没能瞒得过一家之主段丞相。   尤其在听说此事还与第五辞有关后,他不仅当即参了一本把第五辞骂成了筛子,还不忘同时拎着温绍元出来说事,拐弯抹角称呼温娴为祸水,结结实实把矛头对准了两大家族。   可怜薛子言说尽好话,才刚给第五辞求得个将功抵罪的恩旨,正马不停蹄地为他准备入军的编制事宜,结果丞相一通怒骂,这事便又搁置了。   侯府如今败落,能为第五辞说话的少之又少,而温绍元自己又是个不受重视的六品小官,朝中并无多少可以帮衬之人,两家同时对上丞相一党,门楣高低,显而易见。   于是薛子言出面再次当了一把说客,舔着老脸继续为第五辞辩解,用自己数年军功做担保,成功将他从危险边缘拉了回来。   而温绍元自知无力与段家抗衡,便提出辞官以赎儿女罪过的法子,言语恳切,几乎是断了后半生的仕途。   赵珉并不怜惜这个无足轻重的臣子,朱笔一勾,当即准允了此事,后又为安抚丞相一党,特命第五辞迁离出京,永世不得再踏入京城一步。   温绍元恍恍惚惚回到家中,连口茶水都没喝上,迎面对着的便是付夫人的冷嘲热讽。   “失踪好些年,一回来就惹事,没见着为家里出添过什么喜,祸害倒是接连不断。”   温绍元也不是听不出来她话里的含义,无非就是阴阳怪气挤兑温娴嫁人没帮衬着家里,反倒害得他失职,她官太太的头衔保不住,自然也就没有好脸色。   “你若嫌过不下去,趁早回你的娘家去。”   温绍元捏着眉心发泄完,才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半辈子如履薄冰的官场日子终于过去,往后就只剩下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付夫人冷哼一声没接话,只恨多年苦心经营全都栽到了一个继女手中,索性连表面的恩爱也不装了,扭扭腰身跨出门,还不忘对着祠堂方向供着温氏先祖的牌位啐一口:“这个家迟早得玩完。”   反观第五辞这边,气氛却是异常的和谐。   庄子里的生活看似无趣,却远离喧嚣,胜在僻静,此地风景独树一绝,有山可观,有水可戏,白日晴空云卷云舒,夜晚阑珊繁星点缀。   薛子言今日难得有空,便来寻了第五辞小聚,两人对坐于院中,手执香茗默默细品,直至正午,才终于聊上了正事。   “可想清楚了?今后有何打算。”稀松平常的语气,不难听出里头的关切之情。   第五辞双手环胸耸了耸肩,嘴角上扬,扯出一抹不太正经的笑容:“我惧内,在家一向没有话语权,此事关乎众大,还是要看夫人怎么安排。”   薛子言何尝听不出第五辞话里的调侃之意,睨他一眼,没好气道:“看来已经有答案了,不防说来听听,兴许我在那处也有几个同僚知己。”   “蜀州吧。”   第五辞没什么悬念的揭了老底:“听闻蜀地风景毓秀,西岭山中温泉更是一绝,我想带阿娴去看看,顺便拜访一下未曾见过的岳家。”   他端起茶瓯,兀自饮了两口,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游玩的小事,眉眼间并不见任何异样。   但薛子言明白,风景温泉纯粹不过是个借口,第五辞天生傲气,绝不甘心屈尊受辱,埋没人下,他此番决意去到西南,看似被贬,驱除出京,实则更为蛰伏,等待时机。   蜀州地大,焉能不是一个讨伐起事的好去处。   薛子言沉默,良久后才幽幽开口:“我知蜀地名门颇多,你要去的……可是剑南?”   “知我者叔父也。”第五辞的表情倏尔变得灵动,“将军莫不是对地理山川也有所涉猎?”   “偶然听过罢了。”薛子言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负手望向北方。   “雍丘过后我原以为你是真的放下了那点心思,却没想今日一叙,你对朝廷乃至天子的怨念更甚,你想做的,我都清楚,你有所图谋,我亦不加干涉,年轻气盛固然称得上是好事,但你心智不熟,我始终忧虑……你是否能承受得起一切致命的后果。”   “将军的教诲,我都明白。”第五辞算是在人前首次吐露自己的野心,胸口膨胀,难掩火热。   “或许是回京途中见到太多的不公和腐败,我的抱负不再只是打仗御敌,跟着将军固然能够建功立业,但你我深知,刀剑救得了百姓,却救不了这天下。王庭之中,一颗外皮已经生出黑斑的红果子,不用细辨,它的内里也已烂透了,这颗烂果要想嚼下,伤己自身,可若是无视,它便会很快溃烂而死,如今唯一办法就是砍了它,从源头根绝,如此才不会蔓延毒素,从而使别的果子沾上此类秽物。”   他想到心中的报复,眉梢高挑,十足的少年傲气:“我想要的天下,是文治天下,儒之教化,不仅靠武力征服国民,更要以文儒大学共奉之,如此民心归顺,百姓诚服,帝国立于大厦之中,享八方来仪,受万邦来朝,此后再无异族欺辱也。”   “大丈夫生于乱世,岂能委身苟活之,我乃京师武将之后,理应要承担起这份责任的。”   薛子言听后大骇,一时还真接上话来,不知是该夸奖他有勇有谋,心怀大爱,还是该骂他以下犯上,试图谋逆。   “你既有心,便放手一搏,生死暂且不论,记得好好享受当下。”   第五辞笑笑:“那我就在此斗胆夸下海口,来日若我与将军对阵兵前,还望您莫要手下留情。”   薛子言点头,拍拍他的肩:“江山如画,豪杰备出,我等老兵弱将,也该为你们后辈让出一条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要临近结尾了,卡到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四肢抽搐,恍恍惚不知天地为何物……   咳~我始终怀疑小段有ntr的心理,但在jj,这个不方便展开描述→_→ 第一百零三章   在启程前往蜀州之前, 第五辞特地去了一趟皇陵,趁此机会,拜寻旧友, 以便能与赵珩再见上一面。   念及两人多年的交情,他心中感慨万千,不免有些失笑, 从前风光霁月又如何, 此刻还不是沦落得一个流放, 一个守陵, 平白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第五辞长叹不止,想见赵珩的心情更急迫了些许。   然而皇陵地处偏僻,外围又有重兵把守,进出并非是个易事,除非硬闯, 否则还得另找法子。   第五辞索性也不搞那些弯弯绕绕, 直接拎着酒水找上门,称兄道弟地与各位巡防的士兵打好关系, 最后隐晦提及自己的来意。   大伙平日捞不到油水, 一年四季也碰不上几次荤腥, 今日难得有酒, 喝了上头,话匣子打开便彻底关不住了。   赵珩本就是皇族, 身份招摇, 长相惹人注目, 皇陵上下无人不知他的来历, 落井下石者居多,抱团屈辱者更甚, 偏他性子低调,凡事也不出头,每日只管扫除,十天半个月也不与人说话。   如此低调过了两年,直到月前一次意外走水,他在大火中无故失踪,与众人彻底断了联系,朝廷虽有派人秘密搜查,但至今也没有任何下落。   第五辞默默听完,心中已有大致判断,究竟是意外还是有意,别人不知,他却能猜到其中的真相,赵珩无碍,甚至有可能已经顺利离京,只是天大地大,他如今又身在何方。   酒后吐了真言的士兵们实则并没有透露太多,第五辞道完谢便悄悄离开皇陵,一路疾行往回赶,接着马不停蹄又要去接温娴。   打从老丈人正式辞官之后起,温娴与娘家人的接触便多了起来,时不时就抱着孩子回门小住,算算时日,他已有许久未曾与妻儿亲近了。   第五辞纵马驰得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回城外家中,一提缰绳,远远看到候在门口的温娴,他既惊又喜,赶忙翻身下去,甫一走近,开口便问:   “原以为你会留在府内用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说着接过温娴怀里的女儿,笑着拿在回城途中特意买的零嘴逗她,一口一口喂得欢实,丝毫没有顾及身旁温娴愈发不满的眼神。   温娴埋怨第五辞又给女儿吃甜食,摇了摇头准备将其抱来,手伸至半空忽地想起温绍元的提议。   “爹爹说要同我们一起去蜀州。”她语气有些低迷,“他年纪大了又被免官,在京中待着多有不便,于是想着回到故地,尽早安定下来。”   第五辞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道:“你爹只从前在蜀州短暂任过职,算哪门子的故地啊。”   温娴没好气地睨他一眼:“阿娘的故乡,你说算不算。”   第五辞一噎,没敢回话,长辈之间的风月往事,他不过是个小婿,哪里插得上嘴。   “你那继母也愿意?没撒泼打滚闹着要上吊吧?”   温娴一副不太想回忆的样子,只道:“说是要回娘家,可又舍不得多年的经营,拌过嘴,也吵过架,但还是规规矩矩收拾起了行李,想来应是愿意的吧。”   第五辞嗤笑,对这些颇具心机的小把戏早已见怪不怪,懒得搭理,抱起含着饴糖快乐地咿咿呀呀的女儿回了家。   等到五日后,温绍元拖家带口赶着马车来与两人汇合时,第五辞惊讶地发现为首之人竟格外的熟悉。   待走近仔细一瞧,他眼睛募地睁大,翻身下马,大笑着迎上去。   “继之,竟真的是你。”   梁继之肩膀被他一掌拍下,有些羞赧地笑笑:“兄长。”他侧身往旁边跨出一步,“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不就是岳丈一家,难道你还准备了惊喜不成……”   没等他说完,最靠前的那辆马车车帘忽然被人从里拨开,不多时出来一男一女互相依偎的佝偻身影,中年模样,布衣打扮,虽是贫寒,但气度不减。   三人遥遥相望,最终还是由梁继之率先打破了沉默:   “薛将军被派前往岭南平乱,刚一抵达,便着人将姨夫姨母秘密带了出来,后快马送回京城,由家父照看,只等今日来与兄长团圆。”   第五辞胸口微胀,当即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抿唇道:“有劳了。”   梁继之正色:“这是我应该做的。”他干脆让出身子,将自己移除此等久别重逢的温馨场面,“你们难得相见,当有话聊,我就先不打扰了。”   话音刚落,那头传来一道苍凉的低唤,声音微哑,气息疲惫。   “小辞。”   第五辞闻言倏地瞪大双眼,眉峰紧拧,脑子一片空白。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上前的,唯有拳头反复捏紧又松开的肌肉记忆,让他起码能够保持短暂的清醒,等到心情平复,他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   “老头子,才两年不见,你就已经这么老了。”   武安侯瞧着是比从前憔悴了许多,可年纪摆在这儿,也并不多显老态,听见第五辞此番损话,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死小子,嘴里永远吐不出好话。”   第五辞摸了摸鼻梁,难得没有回嘴,老实叫了声:“爹。”   父子俩的再次相见,久违的平静与随和,过去种种,无需多言,单就一个眼神,便能够心领神会。   武安侯望向第五辞的神色存了些不可明察的夸赞,忍不住拍拍他的胳膊,欣慰道:“离家数载,倒是成长了许多。”   第五辞报之一笑,暂未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他的身侧,轻轻唤道:“娘。”   等不及侯夫人开口,他匆匆报喜:“您早有外孙女了……”   一家三口重新团聚,少不得要说笑寒暄一阵,梁继之不便杵在跟前,借口有事转身朝着后方走去,在路过一辆不太起眼的青灰色马车时,听得里头有人唤他。   “梁公子,且慢。”   接着车帘撩开,露出一张娇俏芙蓉面,小姑娘歪头倚在车窗边,正目不转睛地望过来。   梁继之略一颔首:“二小姐找我?”表面淡然如常,内心却早已乱了。   温妍低低“嗯”了一声,缓缓步下马车,待走近少年身边,伸手将捧着的书册递给他:“公子对我多有照拂,又不时出力帮衬着家父,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此乃一点薄礼,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自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来赠礼便讲究个投其所好,可她却拿不准梁继之的喜好,只按照京中一贯文人的作风,送了点书画字帖,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了了心意罢了。   等待回复的时候,温妍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窘迫。   梁继之含笑接过:“二姑娘有心了。”他郑重收至怀中,默了一瞬,再度笑着开口,“只是此番南下路途遥远,你要多加保重。”   温妍点头:“公子亦然。”   余下的话只能埋藏心底,两人简短告个别,你往后走,我回马车,各朝前路,再无瓜葛。   第五辞把二老安顿好,又马不停蹄赶过去送梁继之回城,等把一切处理妥帖,再调头折返时,温娴已经抱着孩儿与双亲混得尤为亲热。   老人家总是毫不避讳自己对于小辈的疼爱,且多次拿第五辞幼时干过的糗事来逗孩子开心,明知还未足岁的花生根本听不懂大人之间的调侃,但只要看着第五辞窘迫,他们便都个个喜逐颜开。   此举惹来当事人不满,第五辞在数次打断无果后,干脆策马驰远,躲个清静。   一路走走又停停,翻过蜀道重重关隘,第五辞和温娴拖带着两家的人口,在年尾时分,终于顺利抵达了剑南。   本按原计划,两家人合该一起在外置办个宅子,但窦氏家大业大,不缺房屋宅舍,主动拨了两间府邸出去,又另派数位丫鬟仆役上门伺候,可谓是竭尽地主之谊。   第五辞便带着双亲安置于此,末了才来筹备拜访事宜。   --------------------   作者有话要说:   娴:背靠娘家就是好啊   辞:含泪吃下这碗软饭,我不仅一个人吃,还把爹妈带过去一块吃,呜呜呜   也算是呼应最开始某人宁可罚跪祠堂,也要拒绝娶老婆时,好基友的那封信了 第一百零四章   冬去春来, 花谢花开,年年岁岁,周而复始。   明媚春色才刚过去, 日头一转,又到了全年最最酷热的盛夏时节。   江南本多烟雨,夏日洪涝尤为过甚, 然而时至今日, 淮河两岸各地却出现了罕见的极端天气, 烈阳当空照, 田中不见雨水淋。   多日以来连番的暴晒,造成沟渠干涸,地表严重缺水,无数庄稼作物渴死在农田,百姓心血全部毁于一旦。   大业四年的这个夏天, 注定了它的特殊与不平静。   太阳像火炉一般炙烤着大地, 焦灼的不仅是田垄里的麦苗,还有日渐浮躁的人心。   大旱之后江水枯竭, 百姓面临的不仅仅是五谷欠收, 还有沉重的赋税压迫, 饿殍遍野, 人口锐减,灾情引发的流民得不到有效接纳, 轻则转为流寇盗贼, 重则发生大规模反抗□□。   朝廷虽派有钦差大臣南下赈灾, 但下属官员并不作为, 贪污盛行,大发国难之财。   被逼无奈的民众们再次走上起义之路, 天下分崩离析,动乱又起。   第五辞早在初来蜀地之时便投入到□□起义的大军之中,三年蛰伏,嗜血隐忍,从最末的底层小兵一路晋升为部队统帅,破城池,占高地,扫荡朝廷残余势力,不仅收编投靠义士,还缴获大量降服齐军,以礼相待,民心归附,手握的兵卒一度增长达到八万之众。   时至今日,人人提起这位半道杀出来的无名之辈,总要捋起胡须赞叹一句:   少年之姿,虎踞狼啸,豪情无畏,可堪良才。   而年纪不过才刚二十出头的第五辞,早已成为西南一带强有力的地方军阀。   朝廷有意伐之,却连吃败仗,屡屡受挫,无奈放任之后,再也没了与其抗衡的能力。   当今天下,齐室王庭衰微,各方豪杰并起,群雄争霸,人人都妄图能在乱世之中立有不败之地,然而解救黎民免受战火的愿望尚未实现,连番征战,又将现世推向另外一番不可控的地步。   城外如此水深火热,而位于剑南的窦府依旧安稳如初。   后院之内,高墙上趴有一位幼龄女郎,不过三四岁大小,着了件藕粉色丝制衫裙,头发挽结,梳为双丫发髻,灵动非凡,甚是可爱,动作间身若矫兔,耀眼阳光普射,肌肤白皙如雪,初初可见昳丽容貌。   此刻的她正匍匐着身子龟速往前,伸手要抓榕树枝桠上方挂着的那只彩色羽毛毽子。   墙下围聚了一圈奴役仆从,皆张开双臂,做出环抱之姿,试图接住这位不听劝告执意攀爬,且还不准他人插手的小祖宗。   “小小姐,你快下来吧,若是摔伤了身子,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   “夫人马上就要醒了,若在房内找不着你,定是要往这边过来的,你就听听话,莫要为难咱们这些下人。”   ……   听到阿娘的称呼,小女郎似乎真的有所动摇,望了望远处的连绵屋舍,她没瞧见熟悉的身影,于是玩心大起,不顾众人的嚷嚷,执意要去抓那只毽子。   后果就是强行撑起身子,摇摇晃晃朝树干走去,但是午后的艳阳实在太过扎眼,她被刺得眼睛发酸,一个没注意踩稳脚下的瓦片,就这么失足掉下了墙头。   底下一时呼喊声四起,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根本不敢张口,抱头缩成一团,避免坠落之时脸蛋着地,心里既害怕又委屈,但想象中摔成肉泥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她竟摇身一转,稳当地落入一个带有松木香气的温暖怀抱之中。   小女郎眨巴着圆咕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面前这位覆盖银色面具的神秘人士,喃喃问:   “这位伯伯,你是谁?”   男子松手将她轻轻放于地上,蹲下身,笑着揉揉她的头,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五月。”小女郎骄傲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同时毫不避讳地盯着男子脸上特制的奇异面具瞧,随后又不满足,蹦哒着边跳边笑,小胳膊一阵高举,试图揭发他的真容。   男子轻易避开,看了一眼不远处闻声赶来的大批丫鬟仆从,很快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   第五月被丫鬟们簇拥着回到屋内,刚一进门,就见母亲正沉着脸在等她。   温娴蹙眉:“又胡闹了。”   小姑娘一贯受宠,便也没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哒哒小跑过去,抱住温娴的脖子,歪头撒娇。   “没有没有,全是下人们乱讲,我好好地待在院内,一点都没有给阿娘惹祸。”   温娴岂非不知她的小小心思,屋内屋外到处都是丫鬟,随便逮住一个询问,都可知晓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   小小年纪,爬墙揭瓦,周身规矩没有学会,倒把蜀地纨绔们的把戏玩得是信手拈来。   温娴无奈戳戳女儿的眉心,长叹口气:“伸出手来。”   第五月只道母亲这是心疼自己,挨骂了要给颗糖吃,把手一翻,掌心朝上,甜甜笑着,露出两颊小小梨涡。   不料下一瞬手心却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被一根不知打哪儿来的戒尺狠狠敲打了两下,又疼又痒,泪珠顿时溢出眼眶。   温娴看着也难受,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教训她。   “以后还要不要撒谎了?自己做的错事需得自己担责,推脱给旁人,算是什么道理。”   第五月痛得一蹦三尺远,撅起小嘴对着掌心呼呼大吹。   丫鬟们不敢阻拦,她却是满腹委屈,眨眼就落下几滴金豆子,一边抽噎一边点头:“月儿知道了。”   温娴心里泛着酸,面上仍是一副严厉作派,直看得第五月发怵,怯懦又不安地绞着耳畔垂下来的发带。   “阿娘,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   说罢抬起脸蛋巴巴地望过来,因着刚刚哭过,眼尾皆是一片绯色,小小模样,可怜又可爱。   温娴心头一软,招呼女儿过来坐好,派丫鬟们出去打水,把她脸上仔细擦拭干净,末了才将一应贴心话说于她听。   小孩子最好哄,得了几句软话,外加两颗饴糖,转眼就把方才的委屈抛到脑后。   第五月亲热地依偎进温娴的怀里,小心又问:“阿娘,那我还能出去玩么?”   温娴揉揉她的发,隐隐有些不太放心:“去吧,但别跑得太远。”   “多谢阿娘!”语毕,吧唧一口亲在温娴的下颌。   第五月得了准令果然欢喜地跑了出去,一连好几日,次次蹲守在院外那颗大榕树下。   双手托腮,遥遥望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旁人不知其意,暗地里猜测,小主子这回是真听进去话了,她们往后的日子应该能好过许多。   一群丫鬟叽叽喳喳围在墙底嚼舌根,第五月是越听越觉得闹腾,干脆转身跑去大树后面躲个清净,一边拔草一边期待,那个神秘的侠客,今日还会不会过来。   往后的每天,她一如既往地等候在此,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所念之人。   男子像是从天而降,不过眨眼的功夫,身形稳当立于树梢之上,风过无痕,只闻叶间簌簌响声。   “这位伯伯,你是谁?”   第五月抬头,极其费力地仰望过去,白日阳光甚是刺眼,穿透冗杂枝叶,使得本就着了一张面具的男子面容愈发模糊。   她不由得再次瞪大双眼,想要努力看清这人的模样,却听头顶唰唰两道劲风拂过,一个黑影缓缓落于身前,他问:“你在等我?”   小姑娘少见此等厉害场面,一时看得发愣,不禁面露惊色,飞快地点点头:“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熟悉。”歪头一想,她不禁也问:“你三番五次出现在我府内后院,你是不是认识我?”   男子笑了,嘴角上扬,勾起一弯淡淡的弧度:“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父亲。”   第五月捂住嘴巴,飞速往后退出一大步,左看右看,顿觉惊慌无比。   “人伢子都是这么说的,你神神秘秘还不肯露面,肯定也是拐小孩的。”   “若我真的要拐你,为何当日之时并不动手。”男子背手在后,揶揄道:“我若真的包藏祸心,岂会如此悠然地同你在此处闲聊,还不如麻袋一套,捞起一扛,顺带朝你父亲讹上一笔。”   第五月虽是人小鬼大,却也抵不住男子三言两语的辩解,话一旦绕得远些,她便有些听不大懂了。   “那你说你是谁,姓名,年纪,哪里人氏,家住何方,通通呈报上来,否则我这就去叫人,打断你的腿。”   女儿家的娇蛮,看着张牙舞爪,却是半分威胁也无。   男子面上一片泰然,并从怀中掏出一块龙纹玉佩,走近了系在女孩的脖颈之上:“你且告知你的父亲,我姓赵,他见此信物,定会知晓我的来意。”   说完他便迅速消失在长街尽头,来去无踪,只剩下了了残风。   真是个怪人……   第五月拿着玉佩微微泛起了愁,依稀记起母亲说过,陌生人的东西不该收的。   可这美玉生得着实耐看,她捏着已经万分不舍,丢了未免太可惜了些。   第五月一路纠结着回了房,刚入内,便见到离府多日的父亲,她大喜,张开双臂奔了过去。   “爹爹。”   第五辞偏头,迎面飞来一个熊抱,他笑着接过,把女儿拉坐在自己腿上,刮了刮她的鼻头:“怎么了,听说今日又惹阿娘生气了。”   打从出生起,第五月便从未受过任何的拘束,阿翁阿奶宠着,外祖一家惯着,偏偏第五辞也全心全意为着女儿打算,阖府上下就只有温娴能够管得住她,相反,她也只听温娴的话。   “就是……就是……”小姑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挨打这事实在丢人,她低下头,双手无助地绞弄着胸前的丝绦。   “我不听话,乱跑乱爬,所以阿娘责罚,打了手心……”   认错倒很积极,眼眶一红,小嘴一撅,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模样,任谁见了,不得心软替她求情。   第五辞虽是护着女儿,但却始终站在温娴这头,一听是小的不对,当即脸色便沉了下去。   “阿娘身子不好,你莫要气她。”   温娴自从生产过后,身子便时常处于虚空状态,好一阵,坏一阵,受不了热,也耐不住寒,自此喝了无数汤药,皆不见得恢复。   女儿几乎都是第五辞带大的,他手把手教着,直到近日,公事太忙,才无奈交给温娴。   却不想这丫头解了束缚会变得这么皮,第五辞是有些自责,同时又在忏悔,自己年少时闯祸太多,孩子脾性全随爹了。   他叹了口气,将第五月身前的小衫拢紧,系好束带,刚要收手,却冷不防碰到一块硬物,顺势掏出来一看。   竟是块双面齐整的龙纹玉佩。   龙纹,乃是皇家之物,怎会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   大概是瞧见父亲拧眉不悦的模样,第五月有些害怕,站直了身子,小声唤道:“爹爹……”   第五辞指节发颤,抿唇问道:“哪儿来的?”他喉头发痒,难受地呼出口气,双手取下那玉,放在掌心反复钻研,势必要看出一朵花来。   第五月哇的一声,险些要哭出来,不敢隐瞒,老实回道:   “是一位姓赵的伯伯给的,他说让我给爹爹你,还说你看了就知道他的来意,我没敢丢掉,便一直挂在脖子上。”   赵姓……   玉佩……   第五辞瞳仁猛地一缩,再次拉着女儿问了个清楚。   小孩子不可能说谎,难道真的是那位故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老是会把第五月打成第五辞,莫名羞耻啊啊啊   一旦打错,辈分就全乱了   论我的媳妇成了我娘这件事…… 第一百零五章   巴蜀一带自古远离中原, 群山环绕,幽远闭塞,百姓多与南境边地异族通婚, 生活习性逐渐偏离正统。   大齐有意改变此状,派十万军民劳役进驻蜀州,修筑直道, 试图缩短中原与西南的距离, 但因政策有误, 上下分配不均, 中高层官吏贪污过重,近几年已发生多起以徭役为首的农民大起义。   声势壮阔,响应者众多。   一时间,纷扰战火迅速席卷至蜀州苍茫大地,百姓因此战死, 失联, 逃亡,流浪, 起义军在大肆攻破城池后, 又内部分割成数个不知其名的小朝廷, 彼此争夺, 兼并蚕食,愈发加剧天下分崩之势。   西南后来逐渐脱离齐王朝的控制, 权力牢牢掌控在各军阀手中。   第五辞早年加入起义军反抗大齐□□, 一路攀升, 晋为中将, 在首领死后接手其下士卒,曾带领三千兵力杀入巴州, 遇齐军镇压反破之,一举夺得西南半数封地,后趁热打铁连续斩杀蜀州大小五位军阀,收编拥有的步兵达到五万人之众。   对降者予以安抚,不降者武力征服,前后三年时间,基本控制了蜀地七成经济命脉。   由此过后,西南诸地已再未发生过较大规模的□□,百姓安居,共享天伦,巴蜀大地富庶繁荣,成为唯一可与朝廷抗衡的民间势力。   少年将军不过二十出头,却凭一己之力,彻底开启了他逐鹿中原的宏伟霸图。   而第五辞本人虽是身处高位,但却从不以上位者自居,勤恳操劳,一心为民。   先是大改齐朝旧律,轻减徭役,降低赋税,后来又倡导节俭,均衡物价,对于各类严苛酷刑一应废除,另外奖励耕作,鼓励农桑,推行生息政策,力图缓和官民之间的矛盾。   大业三年至今,蜀地一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盛之貌,群臣归附,邻州已有许多官员悄悄改投第五氏门下。   如此盛况,天下已是唾手可得,麾下将士有意推举其称王,而他本人却始终按兵不动,似是无心再与朝廷争斗。   众人猜不透第五辞的心思,只道他是另有谋划,几番劝说过不成,便将此事搁置下来。   在官署打发了几位参将之后,第五辞独自前往书房,静坐良久,没忍住又拿出那块龙纹玉佩,放在掌心细细凝看。   从将此物带在身上开始,他便一直心绪不宁,白日魂不守舍,晚间也时常噩梦缠身,左思右想甚觉蹊跷,奈何派出去的人根本打听不出任何消息。   第五辞偶感此人或许是与赵珩有关,也怀疑这是朝廷故意抛出的诱饵。   但思来想去,依照赵珉那酒囊饭袋的脑子,估计也折腾不起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两厢对比,还是觉得前者更为可信。   赵珩极有可能到了蜀州,甚至已经徘徊在自己的周围,不出意外,近日便会现身。   第五辞并不清楚他的位置,索性选择等待,连近卫都撤了不少,分明给足了机会。   仲夏之夜,凉风习习。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不久,头顶青灰砖瓦果然出现些许细微的响动。   像是猫儿闲庭走过,窸窸窣窣听得不甚清楚,众人笑笑,并未当回事,轮完值照常换班,一连串脚步声嘚嘚走远,随后闪过一道颀长黑影,有人悄声落在屋檐之下。   屋内烛火燃至一半,将窗牖上的剪影拉得老长。   第五辞耳力出众,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他搁下纸笔,轻敲桌沿,极为平和地打了声招呼。   “阁下既已现身,为何迟迟不肯露面。”   窗上人影闻言为之一动,良久却无任何声响传来,第五辞皱眉,面色已然有些不悦,正欲发怒,这时房门忽地被人从外打开。   来人缓缓走近,裹携着一身凉气,拂过案上烛火,晃了一晃。   “成君。”他道。   清冽低缓的嗓音,带着久违的熟稔味道,男子抬手解下覆在脸上的银制面具,主动朝前,向着光源处走来。   “数年未见,近来可好。”   男子的面容在灯火摇曳下映衬得愈发清晰,第五辞眼睛牢牢锁定在他深邃清朗的眉眼上,双手握拳,连呼吸都快要凝固住了。   如他设想不错,来人正是赵珩。   第五辞足下一阵疲软,好半晌才稳住身形,重重呼出口气,旋即起身,走至堂下,依照规矩行了一记君臣之礼。   “殿下……”   赵珩俯身托住第五辞的小臂,笑着道:“承安年间的皇十七子早已随着那场大火湮没在人潮中,我孑然一身,不过是个寻常武夫,你且起来,不必多礼。”   “你是君我是臣,大礼怎可废。”第五辞摇头,“况且单论年纪,殿下也长我小两岁,与兄长见礼,自然是越规矩越好。”   赵珩无奈叹了口气,说:“所以你早有准备,便是候在此处等我?”   第五辞坦言,如实道:“我寻殿下数载,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有可能的机会。”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先皇在世时的那个秋天,萧瑟的雨季,熙攘的城门,擦肩而过时匆匆一瞥,不长不短刚好五年。   光阴弹指一挥间,陈年的记忆在今晚得以重现,就像是被人揭开一条蜿蜒创疤,撕裂,灼痛,瞬间搅乱第五辞纷乱的思绪。   年少时豪情万种,曾许诺过一句“来日我必助殿下顺利登基”,如烙印般刻在他的心头,至此都不曾忘却。   第五辞在纸醉金迷的都城遨游半生,后又挣扎着从无数恶臭的死人堆里爬起,毕生唯一念想还是少时的那句承诺罢了。   想着想着,耳畔忽然传来几道风吹拂窗牖的飒飒声响,他偏过头,看见赵珩正对着桌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见过那个孩子,与你长相颇似,很可爱,也伶俐,就是性子皮了些,不愧与你是一脉相承。”   他竟这时与第五辞聊起了家常,又说:“妻女双全,是为人生大福,你既无心朝政,大可退隐山间,不再过问尘喧杂事,何必参与到动乱当中,还让自己背负一个贼寇的骂名。”   第五辞默然,转而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殿下怎么不说,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   赵珩挑眉:“倒不如说你是单纯想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殿下果然懂我。”第五辞双手环胸,一副拽上天的纨绔痞气,“先皇在时,对我侯府忌惮颇多,以至于猜忌加重,赶尽杀绝。我父被贬,我母受辱,我妻忍受着风言风语,随我一道在西北苟且偷生,数年磨难,各种滋味,每每深夜我都辗转反侧,难以安寝。既然先皇让我满门不好过,那我便搅了这天下,让他也瞧瞧着自家后院着火是个怎样的光景。”   嫉恶如仇,睚眦必报,倒确实像第五辞的性子,可赵珩明白,这番说辞不过是他拎出来打发世人的幌子,第五辞的真实意图,是要这江山易主,他没忘记的终是年少时曾叫喊的那几句戏言。   赵珩觉得自己胃脘都在灼烧,呼吸一滞,皱紧了眉头。   “我乃孤身一人,平素了无牵挂,这事败也就败了,我无所畏惧,可你上有父母,下有妻女,如此以身试险,假若……有朝一日不幸被捕,面临的可是诛九族的死罪,你当真不怕……身首异处?”   第五辞笑得坦荡,眉宇间浑然不见一丝惧意:“殿下仁义,行的是君子之事,而我污浊,天生淌的就是这条浑水,你既在明,不日便可问鼎中原,而我在暗,至死是你身后坚不可摧的一张盾。”   “好——我麾下有如此能人才将,何愁大事不成。”赵珩朗朗笑道,他上前一掌拍在第五辞的肩头,“但你要想清楚,这可是一条不归之路……”   明明此番前来是有意劝说第五辞尽早罢手,可轮番交涉之后,竟将两人合力拉到了一条战线上。   赵珩被第五辞的坦然所折服,进一步询问他后续的打算,话还没说出口,后者抢先问道:   “殿下如今落脚在何处,可有旧部追随?”   “荆州。”赵珩也不隐瞒,索性直接道:“我与暗卫一起,暂且宿在乡间,从前亲信旧部亦多追随,数量可观,并未走漏风声。”   第五辞忐忑听完,总算放下心来,负手道:“如此便好。”   “殿下在荆州,我在蜀州,来日若有用得着我之时,可尽快派人来信,我虽人微势弱,却也定当竭尽全力。”   赵珩爽朗一笑,点了点头:“此事不急,容后再议,你只管护好后方,一切有我。”   第五辞缓缓道:“好。”   二人在交谈中达成共识,第五辞有意再留赵珩多待几日,但他似有考量,并不打算在蜀地久留,摇摇头便婉拒了。   第五辞无法,只得差人将赵珩送走,自己忙完公事,牵来赤焰,打算启程回府。   几座屋宅相隔并不远,窦氏门楣在前,拐过两个弯,便有温府和侯府分列两侧,第五辞住在自家,负责照顾双亲与妻女,只偶尔得空才会上门拜访一下老丈人。   晌午过了大半,外头仍是一片焦热,第五辞紧急勒马停在宅门,刚翻身下来,就遇到从外归来的武安侯。   两人冷不丁打了个照面,你懵我怔,皆杵在原地。   第五辞还没来得及开口喊人,后者便已捎上东西,雄赳赳地迈进屋了。   蜀地生活较为安逸,平日又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武安侯不愿整日蜗居内宅,便随着好些邻里,学了个垂钓的爱好,天天呼朋唤友,十日有八日都泡在外头。   侯夫人嫌他一身腥气太重,两人为此争执了足有半个年头,武安侯割舍不下刚攒的钓具,只能趁着侯夫人午睡,才敢带上家伙悄悄出门。   这一来二回,没曾想被第五辞瞧见了,他面子挂不住,这才慌张遁走。   果不其然第五辞刚刚步入院中,就听见二老因为垂钓之事正在大肆争吵,武安侯低声服软,侯夫人态度傲气,起初两人闹了一阵,推搡之间少不得争执与抱怨,第五辞按耐不住正要上前劝和,谁知吵闹竟变成了打情骂俏,并伴随着衣物的摩擦声响,动静是愈发大了起来。   第五辞临门一脚差点咬着舌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火急火燎回到自己房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据研究表明,中年男人兴趣五大类别中,钓鱼这项运动高居榜首!!   以前我是不信的,直到我写完去追小说,发现书里女主他爸也在钓鱼!?   这果然是男人们的快乐哇…… 第一百零六章   温娴并未午睡, 正小口喂着女儿吃碗里的乳酪,这丫头古灵精怪,便是坐在椅子上也不见老实, 扭来扭去乱扑腾,稍稍没过多久,衣襟处就浸湿大片。   温娴着人将孩子带下去梳洗, 回过头, 正好瞧见第五辞一脸凌乱地直冲进来, 大为不解:   “夫君这是怎得了?毛毛躁躁的, 外面是有人追你不成。”   第五辞一噎,脚步生生止在门口。   “这不是许久没陪陪你们娘俩,心里着急嘛。”说完有些心虚,眼神频频往别处瞅。   温娴被他这股欲言又止的模样勾得愈发好奇,想了想正要询问, 忽听门口一连串欢喜雀跃的奔跑声, 接着眼前闪过一道黑影,粉团子旋风似的冲了过来。   小丫头才刚换完衣裳, 由老妪带着领进门, 乍然见到同处一室的阿爹阿娘, “哇”的一声跳起小脚, 不由分说便要拉上两人同去游戏。   第五辞宠着女儿,自然也跟着一起胡闹, 奈何温娴受不得暑气, 只能甩手做个看客。   父女俩在院中玩得不亦乐乎, 直至黄昏才停下来歇息。   第五辞近来忙于公事, 已少有机会能够抽出时间回府陪陪家人,今日赶巧, 连温娴都觉得意外。   晚上就寝时忍不住问了一问,正好听得第五辞解释:“余下半年我皆有公务在身,忙碌起来许是难以顾得上家里,今日正好得空,我便想多陪陪你和月儿,她年纪小又爱黏人,若不时刻哄着,可要叫人说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了。”   温娴觉得有理,便也没放在心上。   此后陆续又过了两月,第五辞果然如他所说那般忙得脚不沾地,不仅整日见不着人,就连个音信也没传回家里。   近日好不容易得了空,第五辞白日待在官署与同袍一起处理堆积的公务,夜里便拉上温娴抵死缠绵,享受身体合一带来的极致欢好。   他浑身精力无处发泄,只可怜温娴娇弱的身板就这样被折磨得遍布青紫,吻痕覆着齿痕,旧伤未愈,新伤又起,一寸寸,一点点,像是落雪撒了红梅,令人愈发迷恋其中。   第五辞的欲·望来得疯狂且霸道,看似是在纾解,实则存了些诀别的意味。   月初带兵攻占关中,虽大获全胜,但也折损兵将无数,马不卸鞍赶回剑南,既要安抚将士的情绪,又要协同部下一起部署新一轮的战略。   鏖战耗尽了第五辞大半的气力,他却来不及休整,马不停蹄又要奔赴下一个未知的战场。   此计事关重大,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能够活着回来面见家人,対于温娴想当然的就把当今宵当成末日来温存。   因为别离所以不舍,因为不舍所以欢爱,唯有肌肤相贴,方能使他短暂忘却战场上敌我厮杀时的惨烈,也只有灵肉结合,才能让他重燃作为军人应有的坚韧与血性。   温娴心细如发,怎会猜不到他此刻所想,轻推第五辞压在胸口处的脑袋,她缓缓动了动身子。   “夫君这是又要出征了?”   温娴虽是内宅妇人,平日并不参与军政琐事,但在大问题上永远有着敏锐的洞察能力,光是瞧见第五辞这异于平时的反常举动,便能猜到他是有心在瞒着某事。   “你刚回来,何时启程?”语调低缓,略微心疼。   第五辞埋首贴在温娴酥软的胸脯上,闷闷回了句:“快了。”   说着重复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咬上温娴的指尖,气喘如牛道:“若无意外,年底出发。”   □□本能催促着人沉沦,然而唇瓣触碰到的一抹冰凉肌肤却让第五辞陡然清醒,咬了咬牙,他翻身坐起,捞过压在床尾的薄被替温娴盖上:“等我打下京城,邀你同去钟楼赏景。”   温娴不明觉厉,大受震撼,从前陪着第五辞南来北往,只知他是不甘屈居,有意称霸一方诸侯,却不知他竟雄心如此,竟企图夺得皇权。   “夫君,你……”温娴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第五辞俯身以吻封唇,堵住了她的质疑。   “我有分寸,别担心。”   他总能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描述便让温娴放下心中的芥蒂,此后数日更是铆足了干劲,逮住任何空闲时机邀请温娴一起辗转缠绵。   就在温娴恍惚以为那夜的対话不过是个梦时,第五辞悄无声息退出了这场极致的欢爱。   大业四年的初春,一个细风裹带着雨丝的普通日子,第五辞原地整合五万部众,一举北上,剑指中原,另外三万士兵秘密出发转向东移,于半月后在荆州附近集结。   第五辞所带的精骑兵是严格挑选出来且受过秘密训练的敢死之士,个个身量高壮,有着异于常人的雄健体魄,不仅可以连续行军百里不掉队,武力耐力也远在寻常士兵之上。   第五辞靠着从西北戎狄那里积攒下来的作战经验,轻装简行,急速推进,率领的先锋主力军很快在关南遇到留驻在此的一小拨齐军。   两方対峙,后者不战而败。   齐军在富贵窝里浸泡这么多年,实力比不过边境一带的凶猛悍将,人少马微,势孤力穷,很快便在围剿之中落得下风,抵抗不成,连连溃败。   当今天子有言,若遇蜀地叛军,一律格杀勿论,而第五辞却反其道行之,抓住战俘通通好吃好喝対待,既给酒肉又还自由,反把齐军整得晕头转向,于是有人投降,接着更多的人选择倒戈,内乱一旦生成,余下的士兵便也无心再来应战。   第五辞不费一兵一卒,轻松拿下关中大半城池。   这里是由蜀州进入皇城的必经之地,前后皆是物产丰盈的沃土,中间隔着一道天险,突破这道关隘,战线即将推进至京城。   鲜少打过这么便宜的仗,将士们眼中涌现出超乎寻常的癫狂,无人不激越,无人不欢呼。   第五辞将士兵集中留在此处善后,自己则带了少量人马前去突围。   料想帝都已是尽在囊中,骄傲自满的将士们当然察觉不到驻地附近的非同寻常,等到大伙休整完毕,正打算吹嘘着自己的功业时,半道突然杀出一个冷面将军,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対方像是从天而降,迅速带兵包抄了营地周围,个个身手敏捷,骑射了得,一应装备都远胜先头的齐军,将士们仓促应战,却抵挡不住対面的连番攻势,短短两日便被围剿得干净。   第五辞得了战报,匆匆赶回去支援,接手的便是一堆数不尽的烂摊子。   前方战事未平,后方的军需又遭到重创,他马不卸鞍憋了整整一肚子的火,还没得以喘息,迎面対上的正是薛子言及其部下。   两人昔日是战友,今日见面却成了宿敌,明明是最亲近的关系,结果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五辞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川”字,沉默着久久未语,他看着正対那面高耸招展的旗帜,忽地笑了:“将军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対我手下留情。”   薛子言脾气一如既往得执拗,対上别人可以不由分说直接开战,但唯有第五辞,他肯拉下脸好言劝道:“赶紧收手,莫要酿成大错。”   他身后整整一排威风凛凛的副将小兵,皆是满眼如炬的防备模样,第五辞苦笑一声,摇摇头:“事到如今,我亦是身不由己……”   可在战场之上,谁又能靠卖惨博得同情,双方対峙,血战迟早会爆发,第五辞拔剑竖指长空:“所有人听令!”   対面的兵将同时抽出佩剑,迅速排列布阵,薛子言牙关紧闭,望着那头的少年一语不发。   气氛骤然变得,就在众人神色肃然、严阵以待之时,第五辞这头话锋又转:   “速撤!速撤!”   满场将士哗然,谁都没料到关键时刻有人会整这出,皆是瞪大双目,怔愣在原地。   第五辞趁机调转马头,火速逃之夭夭,他的部下慌张拍马跟上,一溜烟儿,全不见人影。   薛子言率领的可是两万精兵良将,第五辞这边堪堪不过百人,一旦硬碰,纯粹就是送死,敌众我寡,他还没鲁莽到非要上去送人头的地步。   虽然逃遁之事着实算不得光彩,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暂退,来日必有东山再起之时。   第五辞退居回到剑南,养精蓄锐,以备来日继续北伐。   关中城池反复易主,昨日刚被蜀军打下,今日又被齐兵占有,连番抢夺,委实是把百姓折腾得够呛。   普通民众虽未受到战火的波及,但熟知战况的人都能够发现,齐室命数已定,不日便会大厦将倾。   果不其然半年后,雄据西南早已称霸一方的第五辞选择再次挥师北上,以雷霆之势,迅速占得关南数座城池。   这般以战养战的策略,非但没有消耗第五辞的兵力,反倒愈发壮大了声势。   人们皆道乱世中出了位了不得的少年将军,就连薛子言対此也多有忌惮。   双方于关中鏖战僵持了近两月,最后以第五辞活捉了齐军将领薛子言为突破口,暂且取得又一阶段性的胜利。   步入中原的最后一道关卡破了,第五辞站在鹞鹰翱翔的逼仄山口,只觉得心间热血澎湃翻涌,身子好似也变成一只自由的鹞鹰,满怀壮志,欲冲出天地。   朝廷连吃败仗,士气大跌,遇到步步紧逼的第五辞,更是丢盔弃甲,无暇应战。   蜀军一路攻无不克,如破竹之势,直捣京城。   天际线雪白云朵和东方朝霞形成一条明晃晃的“泾渭分明”,云朵被霞光染成绯色,层层叠叠漫无边际,形似女子妆奁隔层里的胭脂水粉。   红日从云海中升起,晨晖穿透云层在坊市间投射出一道灿烂光影,看似宁静的太平氛围下,一阵铁蹄声打破了都城往日的祥和。   城门楼上有士兵注意到些许动静,特意绕去瞭台往下瞄了一眼,才刚伸了个头,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了大跳。   薄雾皑皑的层林深处陡然出现一支装束齐整的武威之师,红旗黑甲,分左中右三拨,如浪潮之势,笔直朝着城门口席卷而来。   小兵惶恐,匆忙奔走欲击响高处的战鼓,却冷不防一个转身的功夫,被一支从后方射出的箭矢当场捅穿了喉咙。   这支不足两千人的轻骑队伍迅速推近,列阵至城门楼下,将一干酒囊饭袋唬得仓皇逃窜。   --------------------   作者有话要说:   辞:大伙都看着,跑之前让我装个逼!   敌军:……   人类的本质永远都是真香,记得之前说过不写打仗的,结果还是控制不住嘤嘤嘤   放一个“高能预警”吧,可能下章还要打!   这熊孩子疯起来完全拉不住,得让他放点血,好让媳妇多疼疼 第一百零七章   第五辞一向被朝廷视为反贼, 喊打的程度就连村口的大娘纳着鞋垫都能随时啐上两口,而他本人对此不屑一顾,似乎并不介意背上这类莫须有的恶臭骂名。   史册乃由胜利者书写, 如今又是赵氏的天下,他作为眼中钉肉中刺,当然必不可免被冠上贼寇的罪头。   第五辞不惧世人评说, 只能拼命征伐, 以便早日掌权, 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近几年各处都在打仗, 朝廷顾此失彼,总是今日夺回这处,明日又失了那处,为数不多的几十万大军分散前往各处平乱,留在京中的兵力实际不过万人。   第五辞正是看准了这个机会, 趁着朝廷忙于江南战事, 骤然发兵给了天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今日不过初初试探,城下的士兵就已慌不择路, 完全丧失了斗志, 如此怂样, 不难想象城内是个怎样的境况。   而金銮殿中的尊贵天子, 估计也已吓破胆子,正仓皇无措召集满朝文武共同商量对策。   第五辞高悬马上, 眸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旁侧的参将同他征战良久, 见状亦有些激昂和兴奋, 他长得高壮魁梧, 一身腱子肉纵横沙场从未有过败绩,平日便喜欢打打杀杀, 这时早就按耐不住提刀冲到了阵前,但见第五辞始终岿然不动,他心里急得犹如火烧。   “将军只观不攻,可是另有打算?”   第五辞摇头并未直言:“时机不对,还要再等等。”   参将愕然,挠头极为不解,还想再问,第五辞已拨转马头,下达了军令:“卸下兵器,即刻归营。”   众将士听后无不一脸震惊,窸窸窣窣开始交流起第五辞话里的含义,参将更是眼冒金星,如遭雷击,慌张拦住调头的第五辞,想要问个清楚,却被他怒目一瞪,堪堪闭上了嘴。   大队人马最终浩浩荡荡地离去,一直退守到京郊二十里开外,安营扎寨,瞧着并不急于动手。   没人猜得出第五辞的心思,就连他的心腹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完全摸不着头脑。   士兵们参军渴求建立功勋,奋勇杀敌无非就是想挣个一官半职,好能来日光宗耀祖,青史留名,眼看大齐皇帝就在一墙之外,大伙摩拳擦掌准备来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刀剑都擦好了,却被第五辞命令留在山间日日与这枯树作伴。   无聊,憋屈,甚至还很郁闷。   不仅自家的士兵个个浑浑噩噩,面如土色,对面的齐军也是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哪有人带兵冲到敌方,临门只差一脚却又拐个弯折返的道理,有诈!决定有诈!   第五辞有意钓着众人的胃口,留驻在外始终按兵不动,等待朝廷军马短时间内集结完毕,好大显身手一举将对方歼灭个干净。   然而蜀军的威慑实在有够强大,皇城内的兵将不敢贸然冲出来厮杀,只能寄希望于外面的齐军能够快些赶回城来支援。   但朝廷设想的里外夹击的战略并没有来得及实现,第五辞靠着他独特的地理优势,生生切断了朝廷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大批兵源。   城外鏖战持续了快半月,直到初秋才有了略微减弱之势,这是大齐与蜀州之间最后一次决定性的交锋,其惨烈程度足以让任何人提起都深感痛惜与无助。   累累尸骨被随意丢弃在林间小道,无人认领,无人清扫,血水顺着雨水冲刷着土地,漫山遍野全是令人作呕的腐臭血腥。   齐军遭到重创,一再偃息旗鼓,第五辞处理起战事却越发变得游刃有余,除此之外,还能□□赶去别处,对试图从自己这里分一杯羹的其余起义军进行暗中偷袭。   皇城已经守不住了,将领在无数唾骂声中开门投降。   千里江山,风雨飘零,帝国的寿命岌岌可危。   第五辞还未正式占领都城,但赵珉已经束手无策,慌得找不着北。   任凭身侧每日都有数十禁卫军贴身一寸不离的保护,他还是觉得周遭随时都有敌军妄图夺取自己的性命。   白日静不下心,晚上也闭不上眼,时时刻刻感觉头顶悬了把利剑,仿佛下一瞬自己就要一命呜呼扭头去见阎王。   那些往日里鼻孔朝天,气焰嚣张的阉人早就收拾东西逃得一干二净,唯有他被困在这皇宫之中,孤立无援,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挡箭牌。   赵珉感到绝望,心比天高却又无能为力,往常富贵亮堂的宫殿,此刻只剩下满室昏暗,宫人都散了,连茶水都没有人来添置。   他站起身,孤零零地在殿内踱步,一遍又一遍地触摸那张龙椅,感受每一处凹凸的纹路,曾有无数个开朝早会,听那些唠叨的文官讲着听不懂的道理,他都会无聊地抠抠挖挖,上面早已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记。   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所有最尊贵的权力,以后都不再会属于他了……   萧瑟的北风透过虚掩的窗棂放肆钻入,赵珉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抱起玉玺呆呆坐在玉石台阶上,望着宫门兀自出神。   嘈杂,喧闹,外面熙熙攘攘全是树倒猢狲散的宫娥太监,知晓王庭大势已去,纷纷潜逃选择另投新主。   混乱中有一个穿着宫装的年轻女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她长相姝丽,明媚可人,却是满脸得惊慌,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陛下,快逃吧,臣妾带您走,我们去叛军找不到的地方。”   赵珉眯眼瞧了半晌,依稀记起她是自己新纳的嫔妃,刚过十五,还是个如花一般绽放的年纪。   他忽然笑了,嘴角上扬,眼神却分外阴鸷:“逃?能去哪儿?这天下还有朕的立足之地吗,人人都想要朕死,只有你说要帮着朕活命,你分明是想带着朕去投降,然后好当开国功臣!”   “不是的,不是的。”美人泣不成声,“臣妾知道一个地方,能够暂时躲避战乱,陛下跟臣妾走,臣妾定不会害你。”   赵珉恍惚听着,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他咬紧牙关,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道:“若有半句假话,朕便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臣妾不敢。”美人垂泪,好不怜爱。   赵珉这才松了口气,叫来为数不多的两个亲信,由其护送,一路逃出城外。   ——   百年基业沉淀下来的齐王朝在这一刻随着硝烟彻底燃烧殆尽,而经过战火洗礼的繁华都城也在搏命厮杀中变成了一座无人认领的焦土。   天下分分合合,王朝代代更迭,只有那座明黄色金銮宫殿依然矗立其间,巍峨耸立,这里蕴藏着数不尽的财富瑰宝,也拥有着无数人奋斗一生都难以企及的至高权力。   第五辞打马穿过城楼,重新踏上了这片故土,心境却比想象中的更为淡然。   他独自沿着大街闲庭漫步,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当街纵马,邀朋唤友的恣意岁月。   鲜衣怒马少年郎,雕栏瓦舍倚斜阳。   只可惜山河已逝,故人不在,往事也随之翻篇了。   手下的将士忙着清理战场,第五辞则由降军迎接正式步入宫廷,成为皇城新一任的主人。   京中的消息很快蔓延至州县各地,赵珩收到信函是在第三日的午后,他心情不错,对此结果已是意料之中。   身侧的亲信不知真相,脸色很是难看。   “殿下乃是正统,是皇室一族嫡亲血脉,朝堂诸事,理应归殿下所有,岂能让一个顽劣小子占尽了便宜。”   “他竟敢肖想皇权,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乱臣贼子,理应人人得而诛之。”   ……   赵珩竖掌止住几人的怒言,笑了笑,说:“乱世当前,本就是能者居之,我既无作为,哪有白占的道理。”   “那便反了,殿下。”   几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同时撺掇赵珩起事夺权。   大伙在乡野隐姓埋名了好几年,等得便是这个机会,如今却被第五辞捷足先登,如何能甘心。   几番轮流劝说下,赵珩终于点头应允。   “有劳诸位,随我一起出征。”   京城的局势才刚安定下来,很快在南方荆州一带,突然冒出一支不知名军队,数量之多,足有三万余人,用以失踪的先皇十七子赵珩的名义号召民众反齐。   一边是半道起义的草根英雄,一边是正儿八经的皇子皇孙,不明所以的百姓们自然选择站在赵珩这边,纷纷职责第五辞是篡权夺位。   与此同时被蜀军打压的各支散落部队也见风使舵改投赵珩麾下。   滚滚狼烟还未在大齐领土上燃尽,山河又一次被铮铮铁蹄所踏破。   更多的人冷眼选择漠视,只有少部分人在观望,这位新主是否能够守得住刚打下来的江山。   奇怪的是第五辞并不急于称帝,甚至连衣食住行这类日常琐事都是在宫外的衙署内解决,他每日奔波,忙碌于战后城池的重建,对于部下央求他黄袍加身的提议一律拒绝。   世人都在猜测,许是第五辞忌惮失踪的赵珉,想要将其活捉后才顺理成章登上天子位。   但只有第五辞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没有花过多精力去追查逃脱的赵珉,而是按功授爵,犒劳三军,在这个外有强敌环绕,内有阉党肆虐的重要节骨眼上,不仅没有趁热打铁发兵去对付那些试图争夺帝位的劲敌,反而休整军队,开始与民同乐。   这神一般的心思让人琢磨不透,参将看在眼里却是有苦说不出,想着他简单放松一下也好来日做点实事,谁知一晃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   以至于赵珩的势力在南边发酵过大,不可避免威胁到京畿时,第五辞才带着休整后的兵马赶去与之应战。   剑南一别,京郊再见。   两人乍一碰面,竟从挚友成了“对手”。   还是为了皇位即将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   第五辞咬了咬牙,觉得自己半辈子的演技都要耗在这了。   这仗若打,想来又是一番生灵涂炭,可若不打,定是又瞒不住天下悠悠之口,第五辞抓耳挠腮,干脆舍身冲入敌营。   赵珩被他的突然之举吓得额角冒汗,一夹马腹出阵“迎敌”。   两柄长剑在半空交汇,卡擦一声,火光四溅。   赵珩趁机俯身低语:“我不与你真枪实干,小心身后,莫要伤了自个。”   第五辞舔了舔唇角,笑道:“放心吧殿下,我有分寸。”   军中男儿,马背上打天下,第五辞自诩没吃过败仗,对付这些普通士兵简直绰绰有余。   即便知道自己待会儿就要被“生擒”,他也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副拼命抵抗的模样。   赵珩见他一身血污,已然杀红了眼,心里不禁暗叹:到底是出了名的冷面小阎王,动起手来便全然顾不上生死了。   两人人群中对视一眼,很快避开视线,第五辞大笑着越跑越远,将赵珩军中的士兵杀得抱头鼠窜。   谁也没料到此时队伍中有人正拉弓对准了马上飞驰的少年。   等到赵珩察觉时,羽箭已经擦过他的耳畔,刺入甲胄,穿透皮肉,发出扑哧闷响。   那个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在一支流箭的射杀下堕马坠地,不省人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该死的,又把女主给打没了……   但不出意外的话下下章就会完结了 第一百零八章   第五辞败了, 没有如料想般留下活体,还差点被人夺去性命。   纷乱的缠斗间,他左手惨遭踩踏, 右腿也避之不及地挨了一记砍刀,痛不欲生之时,有人扛起他拔腿便朝外跑。   赶来的是他的副将, 在生死关头拼命护送他回营。   箭矢如密雨汇拢在头顶, 副将忙于混战, 逐渐有些吃力, 手忙脚乱中自己也身负重伤,第五辞在枪林箭雨被颠的吐出一口老血,迷糊间失去了意识。   赵珩大获全胜,举全军之力攻入都城,自他进驻皇宫起, 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优待战俘。   像第五辞这样的前朝反军, 不仅没有遭到围剿屠杀,反而深受优待, 得到宫中医官的悉心照料。   赵珩将第五辞秘密安置在城内一户民房中, 召集名医为其暗中诊治。   大齐最骁勇的少年将军如一颗耀眼流星, 短暂地划过天际, 很快又坠落隐入茫茫月夜中。   他的部下如今逃的逃,散的散, 为数不多的精兵也已被朝廷收编, 孤零零的第五辞身边只有一位老卒陪伴。   赵珩倾尽全力为第五辞寻医疗伤, 但不幸效果甚微, 一连几日他都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   事关第五辞的去向,世人议论纷纷, 有说他是诈死,也有人说他是逃遁,但要论真相到底是什么,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消息传至剑南,是从温娴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开始,她怀着忐忑的心情颤颤巍巍展开纸笺,只见上头赫然并列四个大字,飘如游云,笔画纵横不成章法,可以看出提笔之人的焦灼不安。   “辞危,盼归。”   温娴垂下眉眼,心里那根弦猛然断了,仓促间将纸藏于袖中,一时失手打翻旁侧的杯盏。   滚烫的茶水哗的倾倒在桌面上,淌过掌心,滴在裙摆,裸露的肌肤红成一片,她却浑然不觉。   第五月瞧见母亲惨白的面容,推了推她的胳膊,害怕道:“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温娴回神,低头对上女儿关切的目光,一时间情难自抑,哑着嗓子哄道:   “阿娘要出一趟远门,去京城看望一位故人,月儿留在家中陪着阿爷阿奶,乖乖等娘亲回来,好不好?”   不明真相的小丫头只听见母亲说要外出离家,便哭天喊地搂住她的腰,说什么也不放人离开。   温娴忍着锥心之痛狠狠拨开第五月的小手,蹲下身,与她耐心讲着道理,如此哄了足有半个时辰,等到小丫头点头,才疲惫地喘了口气。   她心急如焚,连行囊也来不及准备,匆匆捆了个包袱,放了银两和几身换洗衣物,牵出马匹,于当夜紧急出发。   温娴的骑术还是第五辞亲自教的,就在三年前,两人初到剑南之时,第五辞爱玩,时常带着温娴出城踏青,兴致来了便嚷嚷着要教她骑马,手把手一点点教导,认真起来毫不含糊。   看似简单的事情,温娴也学了很久,因为愚钝,最后只掌握了丁点皮毛,她原本畏惧,有些不太敢独自纵马,今日也是试着架上马鞍,没想到刚一翻身就找到了当初驰骋的感觉。   温娴忆起旧时的点点滴滴,眼中几度酸涩,握紧手中的缰绳,更加用力地挥舞着马鞭。   胯·下骏马似有感应一般,纵身跃起,再次加快速度。   只见山野间一人一骑呼啸而过,转眼便消失成了一个模糊黑点。   秋高气爽,温娴一路风尘仆仆驶出蜀地,距离出发,已经过了整整十日,这期间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她恨不得长了对翅膀,可以即刻飞回京城。   天气虽已转凉,可她却不似平常,浑身冒着热汗,多日以来马不停蹄地狂奔,吹过冷风,自然也就病倒了。   温娴强撑着一口气,寻了处客栈暂时歇下,吃过饱饭,用了药,浑浑噩噩睡了两天,身子还没好全,就又继续策马疾驰。   一路对于第五辞的谣言越来越离谱,温娴听在耳里,疼在心里,不安感越来越大,纯粹是拼了一股信念才能坚持到现在。   她已是疲惫到极点,身下的马儿跟着她亦是累到直喘粗气,臀上被抽打得渗出血丝,步子逐渐变得迟缓。   温娴滚滚泪珠溢出眼眶,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终于赶到了京城。   负责接应她的是一个面生的士兵,见到温娴靠近,立刻打马过来。   “可是将军夫人?我家主人托我带您去一个地方。”   温娴诧异,忙问:“你家主人是谁?”   士兵言简意赅:“写信之人。”   一语道破温娴此行的缘由,却又很谨慎没有挑明背后之人的身份,严谨有深度,看来此人是有意要留下点悬念了。   温娴点点头,道:“那便有劳了。”   随着士兵缓缓步入城门,温娴已无暇再去打量这座承载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繁华都城,想起信笺上血淋淋几个大字,她喉咙发紧,喘不过气来。   尽管士兵已不断加快脚步,一路连抄近路,温娴还是不停地催促。   想要快点,再快点。   彼时天已经擦黑,街道四周都亮起了灯,士兵驾轻就熟摸到一处民房前,推开门,示意温娴先进。   “夫人,到了。”   他说完规矩立在墙角,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温娴顾不得向士兵打听具体情况,沿着光亮寻到第五辞的房间,还没用力,门自己开了。   迎面一股苦涩的药味,混合着汗液和血腥,房内窗户关得紧实,闷得味道越发刺鼻。   印象中第五辞就老是受伤,打打杀杀的性子没一日身上不挂点彩头,他尚武,也爱拼,打起仗来更是不要命的疯狂。   温娴本是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但见此情景,仍是不可控地红了眼眶。   床上的第五辞比想象中的还要瘦些,双颊凹陷,嘴唇灰白,整个人了无生气,像是下一瞬就要气绝身亡。   温娴摸摸他的指尖,一片冰凉,又再探到他的鼻下,还好有微弱的呼吸。   若非反复确定他仍有生命存活的迹象,温娴觉得第五辞可能就是一具保存完好、等她过来认领的尸体。   推开窗让清风驱散屋内的味道,温娴倒了杯茶想要给第五辞润润唇,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   “该喝药了。”   一位身形瘦削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他年纪有些大,脚步甚是迟缓,颤颤巍巍端了一碗药,黑糊糊的,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苦味。   温娴接过:“我来吧。”   老者点点头,把药放在床边,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温娴就这么守了第五辞一个晚上,次日晨起,看见老人家正坐在门口浣洗衣裳,有些不忍,拿了银两欲放他归家。   老者连连摆手,声称自己不是贪图钱财之辈,他无儿无女又没有家人,此前不过是第五辞军中一个看管后勤的马夫,跟着打仗勉强混了一口饭吃,如今见到第五辞遇难,说什么都要留下来照顾。   温娴便也没再强求,留下老者,当作行一回善事。   第五辞的身子总是让她格外操心,但据看过的大夫所言,他目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只是失血过多,暂时昏迷罢了。   后面几日陆陆续续又有医官上门来复查,临走前还顺带留下了大批药材,温娴单单看了一眼,便知这些都是世面上难寻的珍品。   她不清楚这是否会与写信之人有关,但可以肯定此人一定来头不小。   ——   秋风卷起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场雨水落下来,天彻底凉了。   第五辞在夜以继日连番的喂养下,总算清醒过来。   见温娴坐在床头,一脸忧思愁容,他自我反省一番,低头赶紧服软:“我没事,死不了,小伤小闹罢了,我睡一觉就能挺过来。”   温娴默默听着没说话,只是握着他手的力度逐渐收紧,收紧,直到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掌心。   这点痛感还不如第五辞在战场上所受的刀剑创伤,他不仅不嫌疼,反倒咧开一口白牙兴奋道:   “仗打完了,这天下也就定了,往后不出意外我都不会再离开你半步,我们回家,好好过日子,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第五辞嘀嘀咕咕自顾说着:“经此一遭我也算看明白了,千好万好都不如自家的窝好,任凭你在外呼风唤雨,拥有他人求之不得的权势,但身边若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到底还是无福享受,我半辈子稀里糊涂就这么混过去了,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幸得最后还有你在身边。”   此话本意是想安慰温娴,让她听后能够放下心中介怀,第五辞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发现她目光始终很淡,半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第五辞慌了,恨不得自扇巴掌,物极必反,言多必失,他指定又是踩到天雷了啊。   躺了这么久,合着一身没长进,还把脑子给睡糊涂了,第五辞抓耳挠腮,正是纠结之时,双颊忽然猛地被人托住,接着一双柔软的唇瓣毫无征兆地贴近上来。   依稀有茶花香气,蹿入鼻息,淡雅清新,令人心生向往。   第五辞偶感脑中有烟花炸开,他的眼前闪过一道凌厉白光,酥麻从四肢蔓延至肺腑,他偏过头,大口喘息着。   下一瞬甜美复又贴了过来,温娴轻含着第五辞的唇瓣,一寸寸磨合,一点点深入,明明往日简单调情都会羞涩的她,此刻却像是情绪突然失控,把全部情感付诸于唇齿,霸占着他的呼吸,令他毫无招架之力。   第五辞呆若木雕,心乱如麻。   似乎不满意他的分心,温娴颦眉咬住他的下唇,趁其吃痛,舌尖撬开他的牙关,一举摧毁所有阻碍,攻城略地,扫荡着他仅存了一点理智。   第五辞反扣住温娴的后脑,加大力度,唇舌缠绕。   被风拂过的狭小内室,角落里放置着一株含苞的秋菊,花蕊半露,吐着幽香,在这暧昧氛围的滋养下,芳颜独立,暗香犹存。   两人忘我的亲吻间,房门打开又合闭,老者退出屋宅,走向院中,对着面前华服之人躬身行了一礼。   “将军身子多有不适,今日许是无法见客了。”   男子闻之一笑,却也并不介意吃下这道闭门羹,摇头叹息说:“也罢,看来今日还是多有不便,我且等等,改日再来拜访。”   “您慢走。”老者色愈恭,礼愈至,将男子送离出府,回头继续捯饬草药。   温娴偎在第五辞的怀里,被他一个用力,压在床上。   两人分开,额头相抵,彼此都在微喘。   “你可知我有多害怕……”   第五辞喉结一滚,屈起指背反复摩挲着温娴的唇角,他密密麻麻的亲吻落在她的颈侧,闷闷地说:   “以后不会了,我现在可比从前惜命多了,遇事只会跑,哪能平白让人占了便宜。”   “大不了就当是出血免灾,见点红嘛,说不定来年还会有喜事呢。”   温娴破涕为笑,第五辞掐着她的脸低声抱怨。   “你每次能不能换个时机主动,我身子虚着,在这情况下毕竟也不太能施展得开……”   温娴锤他一通,气鼓鼓道:“让你贫嘴!”   第五辞揉着被她捶打的臂膀,只觉得心比蜜还甜。   --------------------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真甜! 第一百零九章   大齐共主三百年, 先祖辟天地,后世承恩爵,帝国历经风雨, 十三朝集权,早已威震四海,扬名华夏中原。   然江山如画, 久来总有窥探之辈, 月满则溢, 兴极而衰, 苍生涂涂,十年饮血,此间,山河动荡,铁蹄铮铮, 王朝崩坏, 险遭覆灭。   ……   时有永康帝十七子,文才武德, 宏韬大略, 母为羌人异族, 少时便不得帝喜, 承安二十三年被贬,褫夺封号, 迁往皇陵, 遇火患, 乃去, 不知所踪。   后于大业四年自荆州起兵,收复江南, 逐鹿中原,诛阉党,灭佞臣,平叛乱,创世举,帝登基起未曾有过丝毫懈怠,西击戎狄,南破巴蜀,北收失地,东扩四海,平定乱世,横扫千军,天下复归大一统。   ——《齐书·昭武皇帝本纪》   十月末,正值深秋。   古老城楼上响起一道苍凉钟响,悠远绵长,如涟漪般荡开,只听宫门骤开,震震奔跑声轰隆响彻大地,数千金吾卫洋洋出动,以人体为墙,隔开一条宽阔通路。   随后一支规模庞大的仪仗队伍自午门出,浩浩荡荡向着南郊进发。   此行乃是天子圣驾,新皇刚刚登基,为彰显隆恩,自行前往太庙祭祖。   百姓闻之,纷纷赶来观瞻,一时喧哗四起,众人俯身叩拜,热闹程度,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第五辞带着温娴隐于人群中,看圣驾驶近又渐远,他揽过她的肩,说:“走吧。”   因为人多的缘故,彼此之间少不了会有些冲撞,第五辞护着温娴走得艰难,等到宽敞地带,才出声问道:   “想不想去别处逛逛?今日难得出来,我可以多陪陪你”   刚说完又一拨人群嬉闹着跑了过去,天下初定,又恰逢此等盛事,个个脸上笑逐颜开。   温娴亦被人群中的情绪所感染,将头靠在第五辞的胸膛,小声说:“夫君,我们回家吧。”   说的是“回家”而非“回去”,其中的深意,第五辞自是有所领悟。   他刮了下她的鼻头,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说起来两人同住京中已有段时日,虽不太忙,但却始终没有再踏入过侯府一步。   这里曾是一个禁忌,多少年都不曾被人提起,若不是因为近日即将离京,温娴也不会想着要来故地重游。   两人入内后,先去祠堂拜过先祖,再去武安侯和侯夫人房中清洗打扫,最后行至卧房,第五辞却突然止步卖起了关子。   “我已派人将沁园重新修葺了一遍,按照你从前喜欢的风格,大致保持着最初的模样,你看看,是否还喜欢。”   他揭开门扉上挂着的红绸,转而牵起温娴的手,与之十指紧扣,缓缓步入房中。   “回家了,我的新娘。”   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温娴看着那些摆放齐整的桌椅器具,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   “当年很多东西都已找不回来了,托尽关系也只寻到部分仿品,物件旧了,我也老了。”   温娴听得眼含泪花,转身去捂第五辞的嘴。   “不要说……”   第五辞在她指尖轻啄一口,叹息道:“但只要我还在,一切都不会改变。”   至少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更改。   他望向房中依旧如常的装潢陈设,闭眼便是从前生活过的画面,十余岁的少年夫妻,在此相识,相知,相守,相伴……   第五辞轻轻抚过温娴的发顶,语调有些哽咽:“若能回到从前,那时新婚,我必定好好待你。”   “可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我们都知道,凡事都得向前看,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除却父亲和阿娘,郎君于我,是此生唯一挚爱,这辈子得你陪伴,是我的福气。”   温娴抬头,璀璨的眼眸中弥漫着浓浓的爱意。   “你口中常说的对我有所亏欠,意思是我曾随你一起流放西北,那段日子与你是□□,对我来说却是蜜糖,你或许不知,那时的我有多勇敢,我第一次这么决绝又果断地追寻自己的爱情,我的情谊天地可鉴。”   “不管旁人如何评说,我只知道,余生若没有你,我将无半点喜乐。”   第五辞强忍住悲戚,猛然将她搂入怀中,他反复亲吻她的发旋,喉头酸涩,几度说不出话来。   温娴展臂回抱住他,一低头,忽见他手里还拿着方才门口取下的红绸,疑惑问道:   “这个东西,你还留着?”   第五辞抿唇:“我一直有个心结,没能与你真正拜过天地,所以想借着这个机会,了却一桩遗憾。”   “拜天地……”温娴喃喃,“原来你还记得。”   “当初有多不情愿,如今就有多后悔。”第五辞极为正式地牵起她的手,将红绸一端放入她的掌心,他目光灼灼地望过来,澄澈的眸子像是坠满了星河。   “所以我的新娘,许我一次专属仪式吧。”   温娴莞尔笑着,可笑着笑着又哭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何尝不也是她的一桩遗憾。   第五辞指腹擦过温娴的眼泪,定定看了半晌,直到将她的五官全部轻抚一遍,才缓缓开口。   “一拜天地。”   温娴很自觉地点点头,两人齐齐转过身子,向着堂外,低下头,弯腰行了一礼。   ……   天色还早,第五辞于是陪同温娴去到别处逛逛,以前许多有过回忆的地方,点心铺子,京郊别苑……最后路过温府,都不约而同地止住脚步。   这里早年搬得匆忙,东西扔的扔,丢的丢,乌七八糟简直乱到不行,如果不是第五辞派了士兵前来打扫,估计现在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温娴驾轻就熟拉着第五辞去到后院,指着其中一处高墙,揶揄说:“当年有个小公子,半夜爬墙入到我内院,还盛气凌人威胁我要退婚,夫君你猜猜,他是谁?”   “左不过是场误会罢了。”第五辞摸了摸鼻梁,甚是尴尬,“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和我计较。”   “可我仍是记得,你的相貌笑姿,偶尔回想,仿佛就在昨日。”   第五辞笑了,暗骂自己年少可真是混账啊。   两人同进同出,一直待到傍晚,离府时夕阳正好,立在角巷,可看天边的晚霞云彩。   第五辞干脆拉着温娴登上屋顶观看落日,见层林尽染,炊烟袅袅,巍峨江山秀丽如画。   他拥着她,亲吻她,喟叹之余,只觉此生足矣。   城楼上鼓声催促着行人归家,第五辞也忙不迭抱起温娴落下地面。   等再回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宅子外面立着两个身着轻甲的高大武士,也不说话光是杵着当座门神,温娴正要出声询问,老人家匆匆出来,告诉二人说是有贵客到访。   温娴与第五辞对视一眼,听得他安慰似的声音:“无妨,进去吧。”   等走进里头,才发现此人的确来头不小。   白日街头万人簇拥的天子,此刻却屈尊踏入这方民房宅院,身边并无宫人陪同,想必是不愿暴露自己的行踪。   在温娴短暂的凝视间,对方也抬头回望过来,她看了看身旁的丈夫,大致猜出两人是有话要叙,于是福身行礼,暂且退出院落。   赵珩含笑注视着温娴远去,转头瞥了一眼不为所动的第五辞,开门见山直接道:   “当真不愿意留下?舍了这一切,往后可就没有回头之时了。”   第五辞勾唇,面上一片坦然:“天下已定,殿下顺利登基,我完成了我的抱负,按理说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多年的征伐,一身的伤痛,第五辞已无力再去应付官场的尔虞我诈,他的心是野的,这方寸土尚且还拘不住他。   余下半生,他想尽可能地陪着妻女家人,最后一次,为自己而活。   赵珩无奈地摇了摇头:“为君者无不称孤道寡,这繁华世间,终究只剩下我一人了。”   第五辞轻咳:“殿下有文武官吏百人,天下臣民千万,只要你愿,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左膀右臂。”   赵珩皱眉,斜睨他一眼:“你如今说话怎也变得这般冠冕堂皇了,还没入朝,倒是把那些酸儒文臣的口吻学得有模有样。”   第五辞摇头不语,身份有别,他确实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放肆直言了。   “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   “是啊,一切都已今非昔比。”赵珩眯了眯眼,长叹道:“可你为何不能与孤一起……共同开创这千古一国之梦。”   第五辞婉拒:“我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   话已说到此处,再逼问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赵珩听后轻敲桌沿,带着惋惜的语调怅然道:“罢了罢了,你既去意已决,我也不便再强留你在京中,山水迢迢,望卿珍重。”   第五辞撩袍单膝跪下,正式与赵珩拜别:“臣,叩谢陛下圣恩。”   ……   天子即位,诸臣论功封赏,就连前朝勋贵也得到了优待和安抚。   另外各路叛军乱臣,愿意归顺者,朝廷授予官职,不愿意归顺者,则解散后自行离去。   赵珩对待百官一向仁爱,甫一登基,便赢得个明君称号。   而曾经西南这块异常难啃的骨头也在蜀军的投降下全部纳为大齐的版图,赵珩为彻底掌控西南,将蜀州五城划为封地,派剑南王第五辞统兵常驻于此。   圣旨一出,昭告天下。   本该在金銮殿前收封的某人,已经陪着妻儿坐上了南下的马车。   温娴撩开车帘,最后一次仰望这座雄伟的都城。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第五辞坐在她的身侧,见状却是弯唇一笑。   “异姓王每三年便会回京述职,你若不舍,我便去求求陛下,将这时日再缩短些。”   温娴嗔怒,靠在他的怀里,舒服的蹭了蹭:“你这是以权谋私。”   第五辞摇头笑得更欢:“夫人这般谨慎,我哪敢啊。”   ……   马车摇晃,缓缓行至中央大街,温娴忽然出声喊停。   “我想下去看看。”   第五辞先出,抱着温娴下来,牵过她的手,一起步入人群之中。   街市上人流如织,一如既往得繁华安宁。   那年的仲春,相同的地点,她参宴后急于归家,匆匆折返回程时,在此处遇到了打马游街的少年。   他一身锦衣华服,脚跨高头骏马,立于大街正中,玩味地勾起嘴角,眼里尽是倨傲之色。   不及弱冠的年纪,正介于少年成长时期最朝气的阶段,有胆识,有魄力,有豪情,有壮志。   她在车内偷偷一瞥,看着逆光而行的少年。   只一眼,便记了这么多年。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辞和阿娴的故事到这里就正式结束啦   完结!给自己撒花!   写到现在,时间跨度好长好长,感谢陪伴的大家,也谢谢一直追读的宝贝   啾咪啾咪!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