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风情》   作者: 水怀珠   文案:   【作精疯美人X冷酷指挥使】   【一】   燕王暴毙那天夜里,大雨倾盆,锦衣卫包抄整座王府。   指挥使齐岷穿过重重宫门,抵达内宅,对坐在镜台前梳妆的女人说:   “燕王妃,请吧。”   燕王谋反,畏罪自杀,齐岷奉旨把燕王遗孀带回京城。   据说,这个女人是今上多年的心结。   深秋,又是大雨倾盆的夜。   虞欢坐在镜台前梳完发,回头看向身后一袭飞鱼服的男人,嫣然一笑:   “指挥使,来吗?”   【二】   齐岷警告过虞欢,他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撩拨他,是玩火自焚。   虞欢气恼又兴奋。   玩火自焚又怎样?   她就是要自焚,与他一起焚。   【阅读提示】   ·风情万种X不解风情;   ·女非男C(女撩男);   ·正文完结,休息几天后更新番外;   ·微博:养不肥的珠。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欢,齐岷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作精疯美人X冷酷指挥使   立意:一生不长,但足够爱一个人,学会珍惜彼此,相互尊重。 第一章   ◎“为燕王收尸。”◎   夏夜,瓢泼大雨浇淋着气势恢宏的燕王府。   一批身材精悍的锦衣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潜伏在王府墙外的深巷里,等待上级发布行动指令。   雨声喧嚣,有人等得枯燥,想起上头交代下来的事,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说这燕王妃究竟有多美?能叫万岁爷惦记这么多年?”   燕王在封地谋反,遭人告发,圣上命锦衣卫前来拿人,并发下密旨,要求把燕王妃毫发无损地带回京城。   据说在数年前,圣上、燕王为争夺燕王妃闹得一度难看,最后要不是为巩固皇权,应对权宦冯敬忠,圣上恐怕不会甘心让燕王娶走佳人,改册封刘氏嫡女为后。   有人想了想,反问:“你见过最美的女人有多美?”   那人便想起秦淮河畔的花魁来,说道:“明眸皓齿,玉色仙姿,耀如春华,姣似秋月!”   “嗯,找十个这样的加起来,大概便是了。”   “十个?一个就能把金陵城的老少爷们迷得神魂颠倒,十个加起来,那见着她的男人还想不想活了?”   “就是,知道的以为你是说燕王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说道哪个话本里的狐狸精呢!”   众人哂笑。   便在这时,深巷那头走来一道高大人影,众人忙噤声,齐声喊“头儿”。   夜雨滂沱,来人皂靴踩过地砖上的积水,腰佩绣春刀,一袭飞鱼服,薄唇深抿,鼻梁挺直,斗笠底下藏着一双鹰似的丹凤眼。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齐岷。这一行人的顶头上司。   跟在他后面的则是千户大人辛益,这一趟北地之行,辛益是副官。   “玄林军过来了,都打起精神来,别误事!”   “是!”   众人颔首应下辛益交代的话,不敢看齐岷,等人走出深巷后,整齐地长吁一口气。   “诶,你们说,一会儿头儿看见了燕王妃,还会是那张阎王脸不?”   “不然,上前给王妃笑一个?”   “那可更瘆人了。”   众人捂嘴低笑。   有人耸眉道:“头儿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心里还没数?上回在教坊司办案,人姑娘都光条条地倒在他怀里了,硬被他扔木头一样地扔了出去。要我说,这燕王妃再美,在头儿眼里,多半也只是一根顺眼些的木头。”   “那是办案,头儿就是想也没工夫啊。再说了,那些女人是木头,燕王妃也能是木头?”   “就是,头儿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我就不信还真能心如止水,坐怀不乱。这次看见燕王妃,指不定跟咱们一样两眼发直,挪不动脚呢?”   “行,那咱们今儿就赌一赌,如何?”   “赌就赌!”   “……”   众人爽快答应,押完赌注后,巷口传来哨声,行动开始了。   *   箭网划破雨幕,倒戈的玄林军率先突破防守,助锦衣卫攻入王府前厅。   闻汀斋外,雨声震天,燕王坐在筵席里,拥着美人观看席前的歌舞。   有侍卫匆匆赶来,称锦衣卫已带着玄林军冲杀至文心堂前,再不逃,就当真来不及了。   燕王不为所动,漠然地看着席前惊慌失措的伶人们,命令他们继续歌唱,起舞。   美人在怀中垂泪,泪水滴在燕王手背上,他也恍如不觉,目光凝在筵席前逐渐模糊的面孔里,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琐事,眼底蔓延开讥讽的冷笑。   鸩毒在体内发作,燕王能感觉到那种钻心的疼痛,以及,有黏腻的血滚出喉咙,正顺着嘴角往下流淌。   不久,斋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弩*箭在夜雨里飞射,一位起舞的舞姬被流箭射中,倒在人群里。   众人大惊失色,乱成一团。   美人噙泪看向怀里的燕王,抚阖他双眼,擦掉他嘴角的血,转头看向帘外。   夜雨瓢泼,一行人穿过冰冷雨幕,仿佛从地狱里走来的修罗。   美人冷哂,拿起案上的鸩酒,一饮而尽。   “糟糕!”   锦衣卫里,一人大喊一声,冲上前打落美人手里的酒盏,然而探手一触鼻息,为时已晚。   来人瞠目结舌,转头看向迎面走来的指挥使齐岷。   灯火煌煌,齐岷面色无波,用沾满血的绣春刀挑起美人的脸,看一眼后,松开。   “为燕王收尸。”   “是。”   齐岷转身离开。   抱着美人的那名锦衣卫难以置信:“燕王妃都没气儿了,头儿眼都不眨一下,不怕万岁爷怪罪吗?!”   千户辛益下令收押席间所有人员,转身在他脑袋上一拍:“这是燕王侍妾,不是燕王妃。”   “啊?”那人赶紧放开怀里的美人,跟上来,“头儿认得燕王妃?”   “有画像。”   “那头儿早就见识过王妃的美貌了?”   辛益瞄他一眼。   那人惦记着自己先前在巷里跟众人打的赌,小声问:“头儿瞧见王妃画像时,是什么神色?”   辛益顺势回想了一下,眼神闪躲:“没留意。”   那人眼尖得很:“千户那会儿是不是光顾着看王妃去了?”   “……”辛益耳根一红,瞪过来,又一掌拍在他头上。   那人抱着头,嘟囔一声后,忧心:“燕王饮毒自杀一看便是早有准备,王妃该不会也想不开,在后宅里自寻短见吧?”   “那他们三人在刚刚那地方一起喝毒酒,岂不是更热闹?”   “那要是万一呢?”   “万一?”辛益扯唇,“没有该死的人能在头儿眼皮底下活着走,也没有不该死的人能在头儿面前死成。今晚上,头儿才是阎王,谁该死,谁得活,他说了算。”   *   后宅,止心苑。   夜雨如注,有人从屋外匆匆跑来,用一种近乎天崩地裂般的悲恸声音向众人哭诉,燕王薨了。   锦衣卫已包抄整座王府,正在收押王府里的家眷、奴仆,前面的枫丹堂、栖云堂都已被抄,下一处便是这里了。   屋里众人闻言,声泪俱下,侍女春白惶然地冲进内室,悲声道:“王妃,王爷薨了!”   落地罩后,虞欢坐在镜台前描眉,一袭碧霞云纹联珠对襟羽纱红裳,耳缀玉珠,头戴花冠,铜镜映出她昳丽冠绝的脸。   听见春白的哭声,虞欢淡淡道:“出去哭吧。”   春白哽咽:“王妃,王爷的罪名是谋反,一旦被锦衣卫的人抓住,您岂不就……”   虞欢微微前倾,对着铜镜里的影像耐心地描完自己的羽玉眉。羽玉眉乌黑、纤细,底下是一双秋波明媚、顾盼生情的桃花眼。   虞欢自赏着,满意地一笑,笑靥上的梨涡俏皮又温柔。   “早知事会如此,王妃当年就不该答应燕王的求娶,他看似深情,娶您回来,却根本不加珍惜,如今还要害您背负这谋反大罪……”   春白想起这些年来虞欢的处境,既悲且痛。世人都道昔日燕王为与圣上争夺美人,不惜手足反目,却不知燕王那痴情的面孔底下,藏着一颗何等残酷、阴鸷的心。   春白越想越心痛,垂泪控诉,声声揪心。   虞欢放下石黛,心想:可真吵啊。   屋外传来惊叫声,春白“啊”一声,心知是锦衣卫杀来,脸一瞬间发白,喊道:“王妃!”   虞欢慢条斯理地打开胭脂盒,开始挑选唇脂的颜色。   胭脂纸厚厚一摞,她一张张地挑选过去,最后选中一张色泽最艳的。   锦衣卫已闯入主屋,有人在落地罩外扬声:“头儿,就是这儿!”   虞欢挑眸,看着镜中的自己,拿起胭脂纸抿向唇间。   便在此刻,一股阴风突然从斜后方疾掠而来,“噗”一声后,虞欢手里的胭脂纸应声而破,脸颊一辣。   春白在身后倒抽一口冷气。   虞欢颦眉,看看射在镜台上的一支木簪,再看回镜中。   镜中美人风华绝伦,那白玉无瑕的脸颊上,缓缓破开了一条半指长的血痕。   虞欢:“?”   作者有话说:   开新坑啦,这次又是一个糙汉文,没啥剧情,就是撩撩男人,谈谈恋爱,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V= 第二章   ◎“指挥使,很爱哭吗?”◎   辰时,天光大亮,被血洗后的燕王府弥漫着黏腻的血腥气。   回廊外,一群锦衣卫聚在一块,讨论着昨天夜里打的赌。   “王妃的镜台在里间靠墙处,外间的正门靠窗,头儿一进屋里,根本看不见王妃正脸,就瞧见她拿着一物朝嘴里送。你想想,前头燕王跟侍妾刚服毒自尽,头儿那会儿能不提防王妃寻短见?也得亏是头儿眼疾手快,拔了侍女的木簪及时掷过去,不然哪,后果不堪设想!”   “可王妃不就是擦个唇脂,没有服毒嘛?”   “你又怎知那胭脂纸上没有涂毒?”   锦衣卫办案多,各式各样的涂毒、服毒方式都见过,女人在胭脂里下毒并不稀奇。   众人一时沉默。   林十二环胸靠在回廊栏杆上,不甘心就此承认齐岷的办案无私,琢磨道:“你们说头儿把木簪扔得那么急,会不会是关心则乱?”   众人茫然。   林十二指着脸:“不然怎么会把王妃伤着?那可是脸,大周第一美人燕王妃的脸!”   在场有半数以上的人赌的是齐岷会被燕王妃“征服”,闻言附和:“有道理!”   另一半人则反驳:“有什么狗屁道理?当时情形那般急,头儿又是站在王妃的斜后方,从那地方掷木簪子,角度有多刁钻,你不知道?”   “角度是刁钻,那头儿大可不瞄准胭脂纸,打中王妃手臂不也一样?”   那人哑然。   林十二得意:“所以说,头儿还是怜香惜玉,不舍得打疼王妃,这才冒险瞄准胭脂纸。”   “什么歪理,瞄准手臂最多是疼一疼,瞄准胭脂纸却有让王妃毁容的可能,究竟哪一个冒险?”   “嘿,你……”   林十二便欲反驳,看到前方走来的人,神色一凛。   “辛千户。”   众人行礼,辛益走上来,身上沾血的衣袍已换,虎眼里盛着薄怒:“谁怜香惜玉?”   林十二涨红着脸。   辛益盯他一眼,又环视众人,想起昨天夜里林十二缠问自己齐岷对于燕王妃画像反应一事,大概猜出内情,脸色不由更沉。   这帮人,居然敢拿齐岷跟燕王妃来做文章,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燕王妃是谁要的女人?”   众人一愣。   辛益严厉:“我问,燕王妃是谁要的女人?”   林十二看看众人,回答:“是……万岁爷。”   “你倒是还记得。”辛益复盯他一眼,警告,“自己找死可以,别给头儿惹火上身,烧着了,头一个拿你祭天。”   林十二震了震,顺势一想后,背脊发凉。   是了,燕王妃乃圣上旧爱,如果跟齐岷扯上关系,那岂不是要令圣上对齐岷心生嫌隙?!   林十二羞愧:“千户恕罪,是我愚蠢,日后定不敢再提了!”   辛益板着脸,目光扫过众人,看这帮人面有愧色,应该不敢再犯,这才走了。   *   齐岷暂居于前院厢房,辛益在外敲门,得令后,推开门走进房中。   屋里窗明几净,齐岷衣冠齐整,正坐在靠窗的坐榻上擦刀,俊脸被日光晒着。   坦白说,齐岷的长相并不阴狠,反而很是俊朗,只是那双丹凤眼的神光太锐利,所以常给为人狠戾冷酷的错觉。   上前后,辛益把一瓶伤药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案上:“头儿,伤药。”   齐岷眉目不动:“送止心苑。”   辛益抿唇。   昨天夜里,燕王在闻汀斋服毒自尽,消息传开后,整个后宅大乱,哭的哭,跑的跑,晕的晕,其中不乏要为燕王殉情的内眷。   他们走进止心苑上房时,是真的以为燕王妃要自寻短见。   齐岷的暗器向来百发百中,那会儿却有了一点偏差,想来便是救人心切所致。   至于这“救人”的结果……   辛益回想燕王妃那一张被划破的脸,胸口郁结。   圣上眷恋燕王妃,无外乎是相中其美貌,如果这美貌被齐岷所毁,那圣上必然勃然大怒,责罚齐岷。   要是燕王妃仍能拢得圣宠,那齐岷往后的日子可就更不好过了。   辛益不希望底下人无聊的打趣给齐岷惹火上身,更不希望误伤燕王妃一事祸及齐岷,思来想去,斟酌道:“头儿要不还是亲自送过去,顺便再……赔个礼?”   齐岷擦刀的动作微顿,目光挑起来。   锦衣卫指挥使齐岷身上有两样东西最震慑人,一是他手里的绣春刀,二是他看人的眼神。辛益认怂,不敢再撩着眼皮,低下头,解释:“今日我打听过,王妃性情乖张,并不是容易相与的人,头儿昨晚上误伤她的脸,不赔个礼,王妃恐怕会积怨于心。”   齐岷没应。   辛益等了好一会儿,舔舔唇,估计这话题是谈不下去了。   罢,反正那伤并算不深,擦擦伤药,至多三五天也就痊愈了。   齐岷吉人自有天相,应该不至于就这样断送了前程。   辛益自我安慰完,伸手去拿案上的瓷瓶。   齐岷:“放下。”   辛益:“……”   一愣后,辛益哑然失笑,知道齐岷还是把自己的建议听进了心里,放下伤药后,聊起另一事。   “对了,头儿,这次回京是不是要顺道解决一下刑部那边的案子?”   扳倒权宦冯敬忠后,圣上收拢皇权,大力查处奸佞,锦衣卫此行除拿下燕王、带走王妃外,还要处理一桩关于刑部的贪污案。   齐岷擦着刀:“嗯。”   辛益微笑:“那能不能在登州府多留两日,我三年没回家了,想回去看看。”   齐岷不置可否。   辛益便试着打感情牌:“蕊儿也有三年没见你了,前阵子还在信里跟我提起你,说她女大十八变,等你见了,八成认不出来呢。”   齐岷瞄他一眼,眸底黢黑。   辛益笑,辛蕊是他堂妹,今年十八,三年前,他们前往登州办案,齐岷跟辛蕊有过来往。那时候,辛家有意撮合齐岷和辛蕊,可惜齐岷一心打拼事业,并无成家的打算。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权宦冯敬忠已除,齐岷作为圣上亲手栽培起来的锦衣卫一把手,可谓功业有成,唯一缺的,就是个知冷知热的体己人了。   辛益想,或许这一趟登州之行,能帮家里了却这一桩夙愿,届时齐岷娶辛蕊为妻,那自己可就有一个做“妹夫”的顶头上司了。   齐岷放下擦刀的鹿皮,收刀回鞘,拿起案上瓷瓶。   “一日。”   “……”辛益唇角笑意微僵,“一日?”   “嫌多?”   “不不不是……”辛益心知说多的结果必然是半日都没有,忍痛感谢,“一日挺好,谢谢头儿了。”   齐岷不说什么,开门走了。   *   夏日阳光透过树荫漫射进来,虚空里浮沉着微尘,丫鬟们在屋里忙前忙后,收拾着进京需要的行李。   虞欢坐在镜台前,听大家议论那没长眼睛的齐岷。   “听说这齐大人原本是罪囚出身,后来认了原东厂提督冯敬忠做义父,便靠着关系进了锦衣卫。因有东厂在后头打点,官路那叫一个顺,不到两年,就从从七品的小旗做到了镇抚司。大理寺、六部、五军都督府……凡是哪里有东厂看不顺眼的人,只要他冯敬忠动动眼睛,齐大人便会替他解决,那一把绣春刀上,不知沾了多少朝臣的血。时人私下都议论,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就是东厂的分舵,这齐大人呢,便是冯敬忠的走狗。可后来你猜怎么着?”   铜镜里,美人面上印着一条丑陋的血痕,虞欢微微偏脸,听见丫鬟说:“齐大人私下得知万岁爷早想铲除冯敬忠,为了上位,竟然掉过头来反杀冯敬忠,靠着北镇抚司的力量拔了东厂的根基。如今这指挥使的位置,可就是他用冯敬忠的人头换来的!”   “啧啧,虽说那冯敬忠死有余辜,可毕竟是有恩于齐大人的义父,他说杀便杀,竟也下得了手?”   “嗳,他一个罪囚,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上正三品的指挥使,可见心肠有多狠。不然,怎会连锦衣卫里的人都称他是个六亲不认的阎王?”   阎王?   虞欢内心一声嘲笑。   落地罩外传来开官皮箱的声响,却半晌不闻关于齐岷的后续,虞欢不满:才刚骂上,怎么不说了?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众人惶然道:“齐……齐大人!”   虞欢定睛,铜镜里映出一人簌动的飞鱼服,衣摆底下是皂黑的官靴。   哦,原来是阎王来了。   窗外夏日正浓,屋里焚有淡淡熏香,齐岷走进内室,目光在铜镜里与虞欢相触。   虞欢坦然迎着,一动不动。   齐岷想起来,昨晚也是这样,他走上来,在镜中与她四目交接,她眼神冷漠又平静。   能这样跟他对视的人不多,女人里更无,虞欢算是头一个。   齐岷敛眸,走至镜台前,先拱手一礼。   虞欢没做声。   齐岷礼毕,把手里装有祛疤伤药的一个淡绿瓷瓶放在镜台上。   “太医院的玉肌膏,对皮外伤有奇效,王妃每日早晚涂抹,最多五日便可痊愈。”齐岷目光在虞欢脸上略过,“不会留疤。”   “是吗?”   虞欢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抚上左侧脸颊,血痕已结痂,虞欢染着丹寇的指甲从上面缓缓擦过,突然用力一抠。   齐岷抓住虞欢手腕。   “王妃?!”   春白又在后面大吃一惊。   齐岷瞪着虞欢,眼神几乎是在一瞬间从淡漠变阴鸷,目光狠戾似豺狼。   虞欢看着铜镜,心里蔓延开报复的痛快感,正想笑,忽然注意到什么,仰起头来。   齐岷的脸近在咫尺,蜜色的皮肤,挺拔的鼻梁,卷翘的睫毛底下是一双锐利的丹凤眼。   虞欢看向他右眼眼尾,发现,那里竟然长着一颗泪痣。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靠反杀义父上位的阎王,竟然长了一颗泪痣?   虞欢大为意外,噗嗤笑了。   齐岷敛眉。   虞欢笑靥深深,娇声道:“指挥使,很爱哭吗?”   作者有话说:   撩指挥使大人的旅程开始了(嘿嘿嘿)。   —   PS:昨天有小可爱说对了,这本就是男主跟皇帝抢女人的故事,但不会大虐,基本还是甜的,毕竟键盘在我手里,我想让指挥使大人做男主,皇帝又算什么呢?(狗头)   —   感谢在2022-01-29 00:00:00~2022-06-02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读者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复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Div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麻辣猫猫头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章   ◎“有问题吗?”◎   虞欢笑起来时有一对很精致的梨涡,齐岷尽收眼底,目光更冷。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调侃他眼尾的那一颗痣,却是第一次有人调侃得如此乖张,放肆。   齐岷眼神沉厉,松开虞欢后,漠声:“看好王妃,如有损伤,取尔等性命。”   春白等人一个战栗,颤声应是。   虞欢冷笑,知道这句警告不止是说给旁人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   呵,当她稀罕旁人的命么?   齐岷走后,春白等人心有余悸,赶上前来看虞欢如何。   春白握起虞欢手腕,一眼看到齐岷留在上面的指痕印,痛心道:“哎呀,王妃的手!……”   虞欢看过来,目光停在那一截红痕骇人的皓腕上,眉间笼上阴翳。   齐岷手劲真大,像恨不得折断她。   春白放下虞欢的衣袖,又检查虞欢脸颊,幸而齐岷阻止及时,脸上血痂并没有被抠破。   春白松一口气,拿起镜台上的玉肌膏,劝道:“王妃这又是何苦?万岁爷惦念旧情,派齐大人接您入京,显然是赦免之意。您要是想不开,自毁容貌,日后还如何笼络圣心?”   “就是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王妃可千万要爱惜好自己!”   身后有丫鬟跟着劝慰,或是言圣上对虞欢情深,现今处境,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或是替齐岷开脱,称昨夜伤人之举实乃误会。   虞欢眼里渐渐无光,打断道:“我要喝酒。”   春白正给虞欢脸颊擦药,听后制止:“王妃脸上还有伤在,怎能饮酒?”   “那就取茶来。”   春白微笑,朝丫鬟道:“快,去取王妃的奶茶来。”   *   后宅有一处碧波浟湙的湖泊,湖岸古槐环绕,微风拂面,乃是阖府最适合乘凉的去处。   虞欢坐在水榭里喝奶茶,从下午一直喝至傍晚。   春白等人伺候在水榭里,外面则是看守着她们的锦衣卫,整座王府都已被围,除虞欢外,还有十余名燕王家眷、上百名王府奴仆被扣押,等待明日返京候审。   虞欢枕着手臂靠在美人靠栏杆上,暮风吹拂,薄纱广袖被掀开,虞欢又看到了手腕上留着的淤痕。   虞欢伸手,缓缓抚摸上去。   上次这里留有指痕印,还是被燕王强按着在床上做的那一次,她不喜欢被他碰,他便来硬的,用各式各样的狠招来折磨人,那种感觉,可真是恶心透了。   人前的燕王明明文质彬彬,温润如玉,为何在人后会是那样的呢?   或者说,为何他要撕下那张温柔的面皮,用那样阴鸷、冷酷的脸孔来对待她呢?   虞欢想,大概是因为他想要从她这里获得爱,可是她偏巧对他没有爱吧。   很多年前,燕王与圣上为争夺她手足反目,险些在金陵城里大打出手,坊间一时盛传着关于她的祸水话本,争论着她最后会“花落谁家”。   她从春白口里听得这些传言后,感到新奇又可笑,那明明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为何世人偏要围着她来嚼舌根?   又为何就认定,她一定要选择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   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谁都不选,可以继续等一个自己倾慕的人出现。后来,父亲做主,收下了燕王的聘礼,要她在次年春天嫁去燕地。   她对父亲说:我不爱他。   父亲说: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爱不爱,不重要。   成婚那天夜里,燕王掀开她的红盖头,用满足的微笑告诉她,谢谢她最终选择他。   虞欢心想:我并没有选择你,我并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   虞欢大概是一个很不擅长做戏的人,很快,燕王便发现他被“骗”了。   燕王很奇怪,他发现虞欢不爱他,便认定虞欢爱着圣上,爱那个他自以为赢过的皇兄。于是他开始妒恨,开始后悔,开始发狂,开始折磨她。   他酗酒,喝醉以后在风月楼里睡了歌姬,后来又纳了侍妾,纵容侍妾来她面前耀武扬威。   他还在一次醉后冲进她房里,再喊来新纳的美人,当着她的面行房。   她蜷缩在床柱后,麻木地“看”完那一幕,天亮后,他醒酒,疲倦地揉揉眉心,上前来抱她。   他说:欢欢,我只是希望你爱我。   他总是对她说爱,可是爱究竟是什么呢?   是甜蜜的欢愉,还是令人疯魔的痛楚?   虞欢不懂。她想,或许燕王是懂的,圣上也是懂的。爱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滋味,他们都品尝过。   唯独她没有罢了。   她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去爱任何一个人,哪怕爱的结果跟燕王一样,是死亡和痛苦。   晚风拂面,春白的声音打断遐思:“王妃,该回屋用晚膳了。”   虞欢睁开眼睛,金色暮帐不知何时成了夜幕,四周灰蒙蒙的,水榭外是些模糊的影子。   虞欢抬起头,伸手给春白,接来最后一杯奶茶。   *   古槐后,一行人从月洞门那头走来,当首的正是忙完公务的齐岷。   夜幕低垂,四周光影昏暗,齐岷展眼一望,便看见虞欢坐在水榭里的美人靠上喝酒。   齐岷驻足,眼底又蓄起愠色。   涂抹玉肌膏的禁忌之一,便是饮酒。   林十二正跟齐岷汇报启程的相关事务,见状,循着齐岷的视线望过去。   虞欢一袭红裙,慵懒地坐在水榭里,举杯就唇时,秋波潋滟的眼眸望过来,似醉非醉,令人骨酥。   林十二的嘴没能再合拢。   晚风吹来,湖岸树影沙沙而动,齐岷高大的身形伫立在树下,仿佛一棵傲岸的苍松。   虞欢默默欣赏着,从五官看到宽肩,从胸膛看到长腿,在心里感叹:不谈别的的话,指挥使生得倒像是个尤物。   春白已快招架不住齐岷那凌厉的余光,哆嗦道:“王妃,齐、齐大人来了……”   虞欢说“嗯”,看着齐岷,喝完最后一口奶茶后,懒懒放下杯盏,起身。   春白来收拾,被虞欢阻止:“不准收。”   齐岷站在原地,目送着虞欢走远后,举步往前,径直走入水榭。   湖风阵阵,夹杂着淡淡的水腥气、荷花香气,但偏偏没有一丝酒气。   齐岷狐疑的目光扫过案几,拿起虞欢用过的那只白釉瓷杯盏,凑近鼻端一嗅。   “……”   ——居然是奶茶。   齐岷回想虞欢刚才的眼神,五味杂陈。   林十二跟进来,齐岷放下杯盏,便欲走,忽然发现杯盏沿上有一抹淡痕。   齐岷定睛,认出是虞欢留下来的唇脂印。   颜色不深,他先前嗅时竟没发觉。   林十二:“头儿,王妃的酒有问题么?”   齐岷盯着那一抹唇脂印,少顷后,收回目光:“没有。”   作者有话说:   撩指挥使大人第二招:奶茶香+唇脂印。   —   PS:历史上关于古人喝奶茶的最早记录是在魏晋南北朝(当然那时候的奶茶跟现在不一样),明代的网红奶茶叫兰雪茶,本文架空,欢欢大美人奶茶控。 第四章   ◎“聊聊。”◎   次日又是一个艳阳天,炎炎日头曝晒着广袤的大地,虞欢坐在马车里,午憩时,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里的她穿着一身嫁衣,被父亲送上花轿,从遥远的金陵跋山涉水,朝着荒芜的燕地而来。   陪嫁的春白哭哭啼啼的,说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故乡一见。她坐在花轿里,掀开红盖头往外看,目送故乡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竟然一点都不难过,像是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回去似的。   醒来时,日影斑驳,车队行在绿荫葱茏的树林里,虞欢接过春白送来的茶盏,抿完一口后,想起昨天齐岷看见自己喝奶茶时的眼神。   那是他第二次瞪她了,眼神阴狠又锐利,像要杀掉她。   至于吗?   虞欢放下茶盏后,推开车窗。   外面绿意蓊蓊,随车护卫的是一位皮肤黝黑、浓眉虎眼的锦衣卫,甫一听得车窗开启,他看来过,脸颊微微一红。   虞欢问:“指挥使呢?”   辛益朝前面看一眼,不答反问:“王妃有事?”   虞欢眨眼,表示肯定。   辛益便说:“王妃请讲,卑职会代为转告。”   虞欢看着这个很不识趣的锦衣卫,说:“那劳烦你转告一下,我不喜欢面黑的人,烦请他换一个白净些的来。”   “……?!”   辛益脸更黑了。   不多时,辛益去而复返,身边多了个皮肤白净、相貌周正的锦衣卫,正是昨日在水榭外看虞欢看得发痴的林十二。   虞欢瞄他一眼,淡淡说:“劳驾再转告一下,嘴唇厚的我也不喜欢。”   辛益:“……”   林十二捂嘴:“……”   树林幽深,夏日的蝉藏在灌木丛里吱吱大作,齐岷策马从前方走过来,他位居三品,飞鱼服乃是赭红底色,肃穆矜贵,在树林里极好辨认。   虞欢支颐,坐在车里看他。   大概是顶着烈日的缘故,他肤色看起来比平日略深一些,但并非辛益那种黝黑,而是一种一看便充满力量的蜜色。   不黑,也不是那种惨淡的白,正好。   再看那一双唇。   唇色很红,唇形标志,不厚,不薄,下唇底下还有个略深的唇窝,不是“寡情”的面相。   虞欢很满意。   论相貌,齐岷的确是这一批锦衣卫里最拔尖的。   “王妃有何吩咐?”   齐岷声音淡漠,说话时,目光在前方。   虞欢说:“没什么吩咐,就是无趣,想跟指挥使聊聊。”   齐岷不做声,她挑三拣四,嫌辛益人黑,嫌林十二唇厚,目的就是把他喊来,聊聊?   “指挥使是哪里人士?”   虞欢先从籍贯问起,齐岷淡声答:“奉天府。”   “家中可还有人在?”   “没有。”   “那指挥使今年贵庚?”   “二十六。”   虞欢微微沉默,喃声道:“比我年长三岁呢。”   齐岷侧目,她歪头靠在车窗上,鼻尖蒙着面纱,睫羽垂着,从齐岷的角度看过去,模样竟有些乖顺。   齐岷移开眼。   虞欢又开始问:“指挥使有心上人吗?”   齐岷握在缰绳上的手收拢,转头,这一次,眼神明显冷了些。   虞欢不以为意,笑,又问一次:“指挥使有心上人否?”   齐岷说:“没有。”   虞欢哦一声,说:“那就是说,指挥使家中已无亲人,自己也还没有成家,并且,身边连一个知心人都没有了?”   齐岷深看虞欢一眼,从她眼眸里捕出促狭之意,目光渐沉。   虞欢不憷,挑唇说:“指挥使……不会还是一个童男子吧?”   马车辘辘前行,车轮碾压着林间碎石,空气如同凝固。   齐岷盯着虞欢,唇绷着,半晌不吭一声。   虞欢于是知道,自己猜对了。   前头传来辛益喊“头儿”的声音,似出了什么事,齐岷“驾”一声,策马离开。   虞欢笑声如铃。   春白忧心不已:“王妃,您怎能这样戏弄齐大人?”   虞欢目送着齐岷的背影,回想刚才他吃瘪的模样,笑得更灿烂:“怎么办,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可爱了。”   *   车队前方出了些状况,解决完后,众人继续朝前赶路,争取天黑前下榻十五里外的客栈。   齐岷没再折回后方,辛益偷瞄一眼那辆马车,策马来同齐岷并排。   “头儿,王妃找你有事?”   “没有。”   “那为何非要你过去?”   辛益不傻,知道虞欢就是找齐岷,不达目的不罢休。   齐岷目视前方,脑海里浮现起虞欢那双秋波流转的桃花目,以及那一声充满戏谑的“童男子”。   辛益先前打探来的消息不假,这个女人,的确很乖张。   “聊聊。”   “什么?”   辛益没整明白。   齐岷不解释,朝后头摆一摆下颔,示意他回去护驾。   辛益不肯动:“……王妃说了,不喜欢脸黑的。”   齐岷伸手拿马鞭。   辛益一瞬认怂:“去去去,这便去了!”   *   树林十五里外的客栈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家落脚地,房屋靠山而建,不大,前后就两进院,前头是对外经营的客栈,上下共三层,客房二十多间,后头则是店家的住所。   齐岷一行押解来的燕王家眷、奴仆共有百人之多,不可能全部安排住宿,辛益吩咐底下人让燕王家眷下榻客栈一二层,并着人看押,虞欢则跟齐岷等人住宿在三楼的上房。   车队在客栈外停下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大堂里坐着不少旅客,有两桌正酒酣耳热地聊着。   聊的恰巧便是燕王谋反一案。   “早在三年前,就有人进京提过燕王在封地招兵买马一事,可惜那时候朝政被阉贼把持,圣上有心无力,根本管不住野心勃勃的燕王。这一次,要不是那阉贼突然倒台,东厂被剿,圣上也断不敢派锦衣卫来拿人。”   “可不是说圣上派来的那锦衣卫不过是个罪囚出身,背后除了皇帝,没有半座靠山。燕王雄踞燕地多年,兵强马壮,他一个新官上任的指挥使也敢来拿人?”   “有什么不敢?前两日锦衣卫、玄林军包抄王府,燕王当天夜里就暴毙了。”   有人“嘶”一声,难以置信:“玄林军倒戈了?!”   “燕王手底下可是有不少的谋臣虎将,竟无一人来救?”   “唉,要不怎么说‘树倒猢狲散’呢?毕竟是抄家灭族的罪名,没个□□成的把握,谁敢趟这趟浑水?”   众人唏嘘。   “那……那燕王没了,燕王妃怎么办?当年圣上为争夺王妃,差点跟燕王反目成仇,这次燕王暴毙,圣上该不会……”   后面的意思不言而喻,众人互看一眼,一人讥讽:“那不是正好?反正在燕王府里,她也就是个摆件,进了宫,也省得去地底下自取其辱了。”   “这是什么话?那可是燕王千辛万苦争来的大周第一美人。”   “就是……”   那人长着一脸络腮胡,冷笑:“大周第一美人又怎样?你们不会真以为燕王拿她当块宝儿吧?告诉你们,燕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早前我就听说过,燕王姬妾如云,身边从不缺人红袖添香,王妃不过就是个徒有虚名的摆件,燕王想起来的时候,就去瞅两眼;想不起来,就扔在后宅里蒙灰。对了,有一回燕王醉酒,进了王妃屋里,本是想宠幸一下这位冷落多时的妻子,结果……”   暮色四合,辛益当首跨进大堂,环视一眼后,回身恭请贵人入内。   虞欢鼻尖前蒙着面纱,在春白的搀扶下款步往前,甫一踏上楼梯,便听得有人道:“什么?燕王竟然当着王妃的面同姬妾颠鸾倒凤?!”   大堂里顿时爆发哄笑声。   辛益循声看去。   齐岷从后走来,目光一撩。   “可不是?事后啊,王妃气得半个月下不来床。这个女人,原本身体就不行,大婚数年下不来一颗蛋,打那以后就更不行了!”   “啧啧,难怪燕王至今只有庶子,正房一无所出!”   “所以我说,什么大周第一美人?说到底,不过是只下不了蛋的铁母鸡,就这种货色,有什么脸面去地底下跟燕王相会?要我说,就该扔她去龙床上躺一躺,尝一尝什么叫……”   齐岷向辛益使眼色,辛益沉着脸,率人上前喝止。   大堂里传来喊叫声,两桌旅客被锦衣卫扣押住,迭声哭喊饶命。   虞欢站在楼梯上,目光攫着被辛益押在桌上的络腮胡莽汉。   齐岷略一沉默后,走上来。   虞欢转头看向他。   齐岷对上她燃着火焰一样的眼眸,收住脚步。   虞欢开口:“割了他的舌头。”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大美人又娇又凶。   —   感谢在2022-06-01 23:00:00~2022-06-03 2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iva、岁岁、任幽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喔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这不是人的舌头呀。”◎   戌时,槛窗上浓夜覆压,上房里燃着烛灯,光影烨烨。   虞欢坐在案前,脸庞被烛光映照,左脸脸颊处露着一条淡黑的血痂。   春白战战兢兢地跪在一侧,捧起双箸:“王妃……先用膳吧。”   案上摆着饭菜,全是后厨精心烹饪的珍馐美味,然而虞欢根本不看一眼,目光凝在虚空里,眸心映着灯盏里不住跃动的火苗。   夜风在吹,春白捧在手里的双箸微微发颤。   本来王妃今日的心情很不错的,特别是在树林里调侃完指挥使齐大人以后,又是咯咯发笑,又是靠着车壁哼曲,全然不再有半点困居王府时的阴郁。   春白都以为王妃的心结算是解开,打算迎接新生活了,谁知下车以后,会碰上这样的事情。   想到那络腮胡竟敢当众揭发燕王府的后宅私事,诋毁王妃“数年下不来一颗蛋”“中看不中用”“铁母鸡”,春白又气又怕。   如今,人是给锦衣卫撵走了,可王妃要的那舌头……齐大人是否会割来呢?   春白深知,要是不割的话,今晚八成又要有一场“风雨”。   正想着,屋门被人敲响,春白一哆嗦,手里的双箸差点掉下来。   虞欢觑她一眼。   春白赧然,忙放下双箸去开门,进来的是锦衣卫千户辛益。   辛益虎眼明亮,单手托着一张盖有绸布的漆盘,偷瞄一眼里面坐着的虞欢后,朝春白道:“大人有令,叫我来给王妃送样东西。”   春白盯着他手里的托盘,脸唰白,抖着手上前接。   辛益收回手:“要不,先打开看看?”   春白看他一眼,又是感激,又是后怕,深吸一气后,掀开那绸布。   “啊!”   一坨血淋淋的什物盛放在瓷碗里,腥气冲鼻,春白失声惊叫。   辛益又朝里面瞄一眼,心知目的已达成,道:“春白姑娘看看,这东西是收下,还是我先……”   没说完,虞欢忽然从案前起身,朝这里走来。   辛益:“……”   春白被那碗里的什物吓得头皮发麻,缩在一侧,不敢再多看一眼,见虞欢过来,忙劝道:“王妃,您别看,那东西……”   虞欢推开她,抬手,手里居然握着一双木箸。   辛益震惊,瞪大眼看着虞欢把木箸伸过来,夹起碗里那一条长长的舌头。   辛益喉结一滚:“……”   *   夏夜燥热,齐岷站在窗前,一面吹风,一面眺望客栈外的山色。   夜很黑,云层厚压,四下幽幽惨惨,是一个很适合杀人放火的夜晚。   有人在外叩门,齐岷喊进,转头,看见去而复返的辛益。   齐岷目光落在他手里拿着的漆盘上。   辛益一脸挫败,放下漆盘后,朝齐岷搓手:“头儿,王妃认出来了,这不是人舌头。”   齐岷挑眉。   辛益搓着手,尴尬地把先前在虞欢房里发生的事情说了。   齐岷今日并没有割下那络腮胡的舌头,而是叫辛益去庖厨里拿了条用来做晚膳的猪舌,装在碗里给虞欢送去。本想着虞欢也好,春白也罢,都是深居闺阁的女眷,断然不敢细看那血腥玩意儿,拿个假的充充数,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谁知道虞欢竟然一点不憷,不但要看,还要用吃饭的木箸夹起来,歪着头仔仔细细打量半晌。   打量完后,再撩起眼皮,定定地看着他,说:“这不是人的舌头呀。”   辛益回想那眼神、那语气,向来杀人不眨眼的人,背脊竟浸出一层凉汗。   “头儿,这燕王妃不是寻常人哪。”   齐岷垂眸听着,眼神微动,辛益在那儿发愁:“本来上回误伤,头儿就理亏,这回骗人又被拆穿,您跟王妃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齐岷环胸靠在窗前,默然不语,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辛益挠着头,忽又记起一事:“对了,那天头儿去给王妃赔礼了没有?”   “没有。”齐岷这次回答很果断。   辛益抿住唇,心想:唉,难怪啊!   齐岷似有读心术,掀眼看过来,辛益很没骨气地垂下眼,听得齐岷道:“待会儿去底下走一趟,盯严点。”   辛益一愣后,狐疑:“那拨人又有动静了?”   今天在树林里行驶的时候,辛益发现有可疑的跟踪者,可惜没能抓住人。   燕王手底下有一大批谋臣虎将,虽然伏诛了一些,可仍有不少潜藏在背后,伺机着再为燕王做些什么。   燕王膝下有一庶子,今年三岁,大概会成为那拨人的目标。   “今天的动静还不够大?”齐岷不指明,淡声提示。   辛益皱眉,随后想起进客栈时发生的事情,恍然大悟。   燕王在后宅如何折辱王妃,按理来说,不大可能外传至坊间,那络腮胡看着不过是个寻常旅客,不富不贵的,怎可能对燕王的这些私事一清二楚?   当面非议,恐怕是想借诋毁王妃,撇清自己跟燕王府的关系罢了。   看来,头儿不割那人的舌头并非大发善心,而是有意放虎归山,再引蛇出洞。   辛益理顺思路,放下顾虑,抱拳领命后,又朝案上那盘东西看一眼:“头儿,那这猪舌……”   齐岷目光跟着放过去,脑海里掠过一抹艳红的身影。   “炒了。”   炒了?   辛益耸眉:“炒给谁?”   口味恁重?   齐岷走至案前。   “我。”   作者有话说:   周一、周三休息,所以下次是后天见啦。   —   PS:现在是有一点瘦,但是大家多来凑凑热闹,就会慢慢肥起来哒(比心)。 第六章   ◎“带我离开。”◎   因为齐岷没有割掉那络腮胡的舌头,还拿猪舌来糊弄自己,这个夜晚,虞欢更生气了。   生气的后果便是失眠。   熄灯以后,虞欢身着寝衣躺在床榻上,盯着黑暗里的帐幔走神。   络腮胡在客栈大堂里议论的是三年前的一件事,那时候燕王的侍妾周氏刚生下庶子不久,因为是燕王的头一个子嗣,众人都很关注,三句话不离那孩子。府上更在孩子满月那天大办筵席,请来戏班子给各院的内眷唱了三天三夜的戏。   虞欢对此并没有什么看法,直到有一天,燕王来到她房里。   那天的燕王格外温和,用完晚膳后,陪虞欢下了会儿棋。   就在棋局展开过半,虞欢乘胜追击的时候,燕王忽然说:“以后由你来抚养盛儿吧。”   盛儿是那庶子的乳名。   虞欢拈在手里的棋僵在指间,抬头,有点不太明白燕王的意思。   燕王于是解释,他想把盛儿过继至虞欢名下,让虞欢日后有所倚靠。   自然,庶长子也会变成嫡长子。   虞欢屈指,把那一颗棋子攥在手里,说:“我不要。”   燕王皱眉。   虞欢又说一次:“我不要他。”   燕王问:“你是不想要盛儿,还是不想要本王的孩子?”   虞欢没有回答。   燕王掀翻棋盘,拂袖而去,次日夜里再来时,便发生了在她屋里跟侍妾行房的那一幕。   事后,虞欢确实在止心苑里关了半个多月,避不见客,不过并不是气病了,而是恶心坏了。   那半个多月里,春白劝她低头,答应燕王的提议,又或者是改变心态,试着跟燕王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虞欢不愿意。   “为什么?”春白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的云很美,很自由,虞欢坐在院里赏云,说:“如果我是它,我不愿意被生下来。”   若是十六岁的虞欢,她或许会很憧憬跟心爱的人生一些孩子,做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可是二十岁的虞欢不是这样的。   在二十岁的虞欢的认知里,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有诞生的意义。   比如她,就很没有意义。   今天,那络腮胡说她是燕王府里一样中看不中用的摆设,说得其实挺对,所以她恼怒极了。   恼怒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剥开她,耻笑她,羞辱她。   本来就是千疮百孔的内里,全靠着一层皮囊遮掩,再叫人捅破,那岂不是无所遁形?   很快,她便要入京。春白说,圣上必然是惦念旧情,所以派锦衣卫来接她。入京后,她便可靠着往日情分,摆脱现在的命运。   摆脱命运,听着是多么的诱人。   可是摆脱命运以后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命运?   会不会不过是从燕王的摆设变成圣上的摆设,从一座囚笼飞进另一座更大、更深的囚笼呢?   如果是,那她得要有多光鲜美丽的皮囊,才能裹住自己不断腐臭的、爬满蛆虫的身体?   长夜漫漫,被衾彻凉,虞欢收回瞪在帐幔上的视线,转过身,闭上了眼。   *   大概是后半夜,黢黑的梦里突然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虞欢被一人的喊叫声从沉重的梦境里拽出来,睁开眼,看到一张惊恐的脸。   “王妃,外面出事儿了,像是有刺客!”春白坐在床侧,手里拿着一盏烛灯,衣衫明显刚穿上。   虞欢凝神,看向窗外,黑压压的窗柩正被火光映着。   “是马厩,起火了!”春白补充,想着先前听见的一些号令声,“王妃,那批刺客是冲着锦衣卫来的,您说会不会是王爷的人?”   燕王手底下养着一批暗卫,由谋臣周全山率领,燕王府事发当日,周全山没现身,虞欢原以为是被锦衣卫解决掉了,没成想可能还在。   锦衣卫扣押着王府里的一大批家眷,其中包括燕王的侍妾,以及他唯一的子嗣。   虞欢一瞬间清醒过来:“他们是来救盛儿的。”   春白恍然,是了,王爷谋反,乃是抄家大罪,府里家眷被押解入京后,基本难逃一死,王爷手底下既然还有心腹在,又怎忍心看着王爷绝后?   春白又看向虞欢:“那……咱们呢?他们会来救王妃吗?”   外人并不知晓圣上已特赦王妃,并派遣齐岷护送入京,乍看之下,王妃乃是跟着府里家眷一块被押送至此。   虞欢心念飞转,突然下令:“给我更衣,快!”   春白下意识行动,找来衣服后,又犹豫:“可是王妃,圣上对您并没有杀戮之意,您这是……”   虞欢夺走春白手里的衣物,自行穿上,走至镜台前梳发。   没有杀戮之意又怎样?这世上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被人当摆件来磋磨的日子,她受够了。   那座囚笼,谁爱去谁去吧!   外面是慌乱的声响,有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虞欢握着梳篦,手竟激动得微微发抖。   春白看出虞欢的心思,心遽然一揪,赶上来劝道:“王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就算跟着王爷的人走了,也难逃过圣上的天罗地网!再说,被看押的家眷有那么多,万一、万一他们此行只为公子来,并不打算……救您呢?”   被扣押在客栈里的家眷共有二十多人,锦衣卫人人凶悍,王爷的那一拨暗卫闯进来,能够救走公子就算是老天庇佑,又岂能再顾及其他?   虞欢眉心一蹙:“我是王爷的妻子,他们凭什么不救我?”   春白哑然。   便在这时,靠着马厩那一侧的窗户突然发出轻响,二人循声掉头,惊见一抹黑影闪入屋内,后面紧跟着又落下一人。   春白惊叫一声,护在虞欢面前。   屋里一灯如豆,虞欢定睛向前看,见得来的两人俱是身形魁梧,着夜行衣,黑巾蒙面的大汉,手里握着剑,后头那人捂着臂膀,似已受伤。   “公子人在何处?”   不等虞欢、春白开口,前头那人压低声发问,声音听着竟有些耳熟。   虞欢凛然:“你们是什么人?”   前头那人不语,黑夜里,眼神竟叫人芒刺在背。被他护在后头的那人道:“我等是王爷旧部,还请王妃告知公子下落。”   虞欢心道果然,低声道:“二楼走廊,尽头那一间便是。”   那人听了,立刻便跟着同伴朝门外疾行,全然没有停留的意思。   虞欢不悦道:“站住!”   二人回头,其中一人手已扣住门扉,虞欢冷声:“你二人一人去救盛儿,一人留下来,带我离开。”   二人仿佛听见笑话,前头那人嗤道:“王妃怕不是还没睡醒,放着皇城里的泼天富贵不要,要跟我们这些罪人去逃难?”   虞欢沉着脸,揣度这二人或已猜出些什么,坦诚道:“我对皇城并无兴趣。”   那人声音讽刺:“哦?那这么说来,王妃倒是对王爷一片痴心了?”   虞欢拧眉。   那人突然掉头走回来:“行啊,既然王妃坚贞不渝,不愿去皇城里侍奉天子,那便请为王爷殉情,以证忠心吧!”   虞欢瞠目,不及反应,眼前已有一道白光闪来。   春白推开她,肩膀被剑尖刺中。   虞欢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灯盏朝那人掷去,那人猝不及防,手背被滚烫的灯油泼中。   “你这贱妇!”   那人捏着手,狠瞪虞欢一眼,便欲劈剑杀来,门口那同伴突然道:“不好,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门扉“嘭”一声被人从外踢开,蒙面人迅速喊回同伴,抓起虞欢,提剑抵至她颈前。   “王妃!”春白捂着肩膀,失声痛呼。   屋门外,纷乱光影跟着夜风涌进来,划破黑暗,一行锦衣卫冲进屋内,亮出利刀。随后,一人身着赭红底色官袍从外走来,身形颀长,眉目冷黑,正是齐岷。   屋里的两个蒙面人脸色俱变,抓住虞欢那人手上用力,剑刃贴紧虞欢脖颈。   虞欢整个人被拎着,眉头深蹙。   齐岷看一眼虞欢,再看蒙面人。   “放人。”   蒙面人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带不回燕王妃,你没法向狗皇帝交差。交出我家公子,否则,我便杀了这贱妇!”   说话间,虞欢后颈被他大手掐紧,痛声呻*吟。   齐岷眉峰渐敛,朝后抬手,伴随脚步声,一锦衣卫走上前来,怀里抱着的正是三岁多大的燕王庶子。   盛儿嘴里被塞满棉布,一脸惊恐,泪眼婆娑。   齐岷不等蒙面人反应,朝辛益使眼色,辛益挑起绣春刀,指向盛儿脸颊。   刀是刚杀过人的刀,沾着血,血顺着刀尖淌下,滴在盛儿脸上,盛儿呜声大作。   辛益手腕微动,刀向下移,猛地扎向盛儿咽喉。   “住手——”   两个蒙面人同时暴喝,额头上绷起青筋,辛益懒懒掀眼。   齐岷淡漠的声音传开:“燕王妃于我,燕王遗孤于你,孰轻孰重,赌一赌吗?”   挟持着虞欢的那个蒙面人目眦尽裂,自知齐岷话中之意——自己杀了虞欢,齐岷最多被狗皇帝降职;可如果连累公子夭折,那燕王一脉就彻底断绝,他们这一行人的筹谋也就全盘皆输了。   蒙面人咬紧牙。   齐岷并没有太多耐心:“放人。”   握剑的手节骨嶙峋,发出咔嚓声音,蒙面人含恨看回虞欢,突然冒起一大股怒火。   如果不是被虞欢绊住,在这里耽搁许久,他们此刻必然已经得手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手里这个贱女人作的孽,包括狗皇帝的杀心,燕王的暴毙。   熊熊怒焰在胸口燃烧,蒙面人盯着虞欢脸颊上的那一条血痂,忽然眼神一鸷。   同伴反复看向窗户外,提醒:“老三,先走吧,大伙在外头快挡不住……”   话没说完,忽听得老三谇一声“贱人”。   蒙面人提剑划向虞欢脸庞,便想在划人以后,趁着众人关怀虞欢的档口破窗而去,孰料动手之时,一道身形疾掠而来,竟快似闪电。   蒙面人只感觉眼前一黑,紧跟着长剑脱手,胸口旋即中上一掌,掌力之深,直震得他喉头发甜,血雾从口中喷溅而出。   “老三!”   同伴急呼,不及出手相助,围在四周的锦衣卫蜂拥而上,片刻功夫,二人寡不敌众,当场被斩杀在地。   虞欢跌坐在案后,捂着脖颈,呆看着眼前一幕。   齐岷踱步上前,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挑开蒙面人鼻梁上的黑巾,露出一张长满络腮胡的脸。   虞欢惊怔,是他!今日在大堂里非议她的那个络腮胡!   难怪声音听起来这样耳熟!   齐岷的刀尖顺着络腮胡的鼻梁下移,捅入他嘴里。   虞欢扭开头。   齐岷余光瞥见,刀尖伸出,挑着一物放在虞欢面前的案上。   虞欢回头,看到一条血淋淋的人舌头,再抬头,看见齐岷逆光的脸。   “撤。”   齐岷收刀回鞘,看一眼虞欢,转身而去。   作者有话说:   指挥使给老婆的第一件“礼物”:人舌头。   —   感谢在2022-06-04 09:00:00~2022-06-06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雳里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iva 8瓶;sabrinamaeve、hen会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章   ◎“进来。”◎   屋外的火势已被扑灭,浓黑的夜幕再次压下来,包裹着灯盏里一束哆嗦的烛光。   虞欢跪坐在案前,看着原本放舌头的那个地方,心潮起伏。   齐岷割舌头的动作一次次在她的脑海里回放,不知道为什么,虞欢居然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悸动。   原本以为齐岷铁定是不会顺着自己了,没想到他并没有忘记自己今天说过的话,他甚至很可能记得那络腮胡的声音,所以杀人以后,用绣春刀去挑开他的面巾。   伸刀,割舌,放舌,收刀。   一切都快而准,行云流水,仿佛早有谋划。   或许,他早就看出那络腮胡有问题,所以先前并没有动他的舌头,改拿猪舌头来糊弄自己?   他莫不是就等着在这时候,当着面把那条舌头割给她?   虞欢回想齐岷走前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伸手按住怦动的胸口。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虞欢转头,是辛益拿着药箱进来了。   “车队里没有大夫,我们这些懂外伤的又都是男人,不便动手,只能劳烦王妃了。”辛益看一眼捂着肩膀瑟瑟发抖的春白,放下药箱,向虞欢解释。   虞欢此刻心情不错,并没有为难他,反而微笑:“多谢,劳烦了。”   辛益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想了想,或许是头儿那一条舌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笑答不必后,又问:“王妃……没受伤吧?”   “没有。”   “那便好。”辛益松了口气,“今夜事发突然,叨扰之处,王妃莫怪。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在下便先告退了。”   虞欢仍是微笑:“不送。”   辛益莫名感觉发憷,心想王妃的微笑跟头儿的眼神估计有的一拼,抱拳一礼后,掉头溜了。   虞欢不以为意,打开药箱,开始给春白包扎伤口。   伤在后肩,不算很深,可是够疼。   春白咬着唇捱完疼痛,穿上衣服后,额间已蒙着豆大的汗,回想今夜这死里逃生的一劫,不由感慨:“幸好齐大人来得及时,不然,后果真不堪设想……”   虞欢垂着眼,想起先前的凶险情形,百感交集。   从某个程度来说,今晚的凶险算是她自找的。   如果不是她喊住那二人,要求他们带自己离开,便不至于惹恼那络腮胡,让他掉头来杀自己给燕王殉葬。   春白也不至于为保护她挨这一剑。   念及此,虞欢心里产生了一些愧怍,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得春白低声唤道:“王妃……”   虞欢抬目。   烛光柔暖,春白苍白的脸庞蒙着一层淡辉,向来怯懦的眼神里透着些坚定:“王爷生前,一直对圣上爱慕王妃一事耿耿于怀,决心谋反,或许有这些原因在。从今晚的事情来看,王爷的那些手下对王妃并没有善意,反而存有杀心,日后相遇,多半也不会施以援手,王妃还是……断了逃走的念头,安心入宫吧!”   虞欢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下来。   春白的意思很清楚,燕王的那些旧部并不是拉她逃离深渊的救主,反而可能是令她万劫不复的恶鬼。   那些不知名的角落也并不会成为她翱翔的天空,除了皇城里的那一座囚笼以外,她这一生已经没有别的去处。   既然命数已定,那为什么不认命呢?   ——为什么不认命?   虞欢在心里这样反问自己,或许是出于被春白所救的缘故,忽然很愿意说一句真心话。   “春白,我不想要这样的命。”   春白握住虞欢的手,犹豫少顷后,恳切说:“王妃,那是圣上!做万岁爷的女人,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您又何苦想不开呢?”   虞欢一愣,看着春白,眼里的微光终于熄灭。   牵唇一笑后,虞欢抽出自己的手。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先睡吧。”   屋里的尸体已被拖走,可是血腥气仍在,虞欢并不介意,起身走至床榻前,掀开帐幔躺进去。   身后传来春白的叹息声。   虞欢忽然感到烦躁。   “熄灯。”   “……是。”   春白讪讪,吹灭案上的烛灯。   屋舍很快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湮没,春白在长案那头窸窸窣窣地动着,不久后,一切安静下来。   虞欢伸手,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不存在吗?   不存在就好了。   虞欢默默想着,转过身,融入黑暗。   *   次日,天色微明,齐岷从楼上下来,看见一人坐在大堂角落里,桌上置着一火炉,正煮着什么,飘开缕缕醇香。   时辰还很早,大堂里没什么人,齐岷眉峰微动,走过去。   虞欢用棉布包着茶壶耳,倒满一杯奶茶,见齐岷走来,寒暄道:“刚出炉的兰雪奶茶,玉液珠胶,雪腴霜腻,指挥使要来一杯吗?”   齐岷看那乳白的奶茶一眼,不答反问:“王妃的侍女呢?”   “屋里。”虞欢把那杯茶往齐岷面前一放,“昨晚受伤了,躺下去便没再起来,可能快不行了吧。”   齐岷忍不住又看虞欢一眼。   天没亮全,大堂里阴阴的,虞欢戴着面纱,微垂的一双妙目映着炉里的火光,看着颇有些狠辣。   知道她乖张,可没想到连自己的贴身侍女都咒,这样毒的一张嘴,也算是个罕物了。   “指挥使知道那络腮胡有问题?”虞欢接着给自己倒茶,“我是说,昨天进客栈的时候。”   齐岷本来打算走了,听她问起这件事,便收住脚,淡淡“嗯”一声。   虞欢忽然很满意地一笑。   齐岷没看明白这个笑的意思。   虞欢捧起茶盏,放在面纱外:“辛千户昨天拿给我的那条舌头是从哪里来的?”   “庖厨。”   “后来去哪儿了?”   “吃了。”   虞欢挑起目光,蓄着笑:“你吃的?”   齐岷看着她,心知说是,她必然笑得更嚣张;可如果说不是,她知晓真相后,便又会有理由来找他的茬了。   齐岷拿起桌上那杯奶茶。   虞欢看着他饮尽,弯眸,知道这算是默认了。   原来他是这样的口味啊。   “半个时辰后启程,王妃可以准备了。”齐岷放下茶盏,走前评价,“茶煮焦了。”   “?”   虞欢不信,揭开面纱抿一口茶,果然,奶香全无,一股涩味蔓延舌端。   炉里炭火哔啵有声,虞欢看一眼后,后知后觉火太大了,烦闷地丢开茶盏。   *   辰时,众人会合完毕,车队向着下一座城前行。   燕地地广人稀,郊外视野开阔,夏风吹在脸颊上,透着干燥的泥土香气。   春白因为起得比虞欢还晚,很是不安地蜷缩在车厢角落,一会儿问虞欢要不要吃些糕点,一会儿又强撑着伤痛,想要给虞欢倒一杯茶水。   虞欢叹气:“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春白一震。   虞欢道:“从现在起,你开始睡觉。我不喊醒你,你便不能起来,听见没有?”   春白怔忪后,反应过来虞欢这是变着花样要自己多休养,感动得眼圈一红。   虞欢拿走她手里的茶壶,下令道:“睡。”   春白应是,就着茵褥侧躺下来,向虞欢感激一笑:“王妃,奴婢并不困,就闭着眼睛躺一会儿,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一声。”   虞欢不做声,转开脸看朝车外,赤日炎炎,辛益骑着马护送在车外,本就黝黑的脸庞被太阳毒晒着,都快成一颗烤糊的地瓜了。   虞欢很快移开视线,想了想后,伸手敲窗。   辛益看过来。   “叫指挥使来一趟。”   虞欢这次不问人在何处了,径直喊人过来。辛益尴尬:“头……大人在后面处理要务,恐怕暂时没空。”   虞欢眉微颦,明显有些不满。   辛益琢磨着该怎么应付。   虞欢忽然开口:“那你来一趟。”   辛益一愣:我来一趟?我不是在这儿?   虞欢看一眼躺在茵褥上的春白,略一思忖后,转头往外:“进来。”   炎日中天,齐岷从车队后方策马上来,忽见辛益翻身下马,身形矫捷地上了虞欢的马车。   作者有话说:   指挥使:? 第八章   ◎“齐某不善言辞。”◎   车声辚辚,斑驳光影在车厢里晃动,春白闭着眼睛,听见虞欢在问:“你跟指挥使很熟?”   车厢里静默少顷,传来辛益的声音:“算……是。”   “认识有多久了?”   “卑职是跟大人一块进锦衣卫的,算起来,有快五年了。”   虞欢算了算,感慨:“他是二十一岁做锦衣卫的啊。”   辛益抬眼:王妃怎会对头儿的年龄这么清楚?   虞欢目光仍在窗外:“听说他以前是罪囚?”   辛益眼皮微跳,果然,虞欢接下来问的全是齐岷以前的私事。   辛益不由警觉:“王妃……问这些做什么?”   虞欢转过头来,美目清凌,眸底有笑:“聊聊。”   又问:“不合适么?”   辛益哑然,再次偷瞄虞欢一眼,确信她眼底的微笑并不诚恳。   联想齐岷先后冒犯过她,辛益很快产生一种不祥的猜测,沉吟少顷后,斟酌道:“大人祖籍奉天府,祖父乃是先帝册封的长兴侯,父亲齐宣在朝为官,一直官至正二品太子少师。文泰十三年,太子贪污事发,齐老大人因教养失职获罪,不久又被政敌网罗罪名,一并状告御前。先帝盛怒之下,废了太子,并降罪齐家,大人是以成了戴罪之身。”   虞欢微微扬眉:“这么说起来,他以前倒是个贵公子了?”   辛益说这些,就是想抬高齐岷身份,暗示虞欢齐岷以前虽然是罪囚,但出身并不低贱。并且,这一桩旧案,齐岷早就替家里平反了。   “齐氏一直是大周望族,何况侯府世代簪缨,大人的门第,自然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虞欢垂眸,神色不辨。   “出事那年,他多大?”   “十二岁。”   十二岁……   虞欢在心里默念着,想象起十二岁的齐岷在家门坍塌后茫然无助的样子。   十二岁的贵公子啊,那已经开始晓事了,家破人亡的那一天,他有哭过吗?   虞欢想起齐岷右眼眼尾处的那一颗泪痣,眸底多了一抹深意。   “那,他是几岁开始认冯敬忠做干爹的呢?”   辛益脸一黑。   世人皆知,齐岷是靠着攀附原东厂提督冯敬忠发迹的,今日能坐上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凭的也是冯敬忠的那一颗人头。   堂堂齐氏后人要靠着卖身投靠、助纣为虐的手段上位,就算后来功成名立,说出去也仍是一桩耻辱。   虞欢的这一问,可谓是杀人诛心了。   “大人跟冯敬忠的事,卑职并不清楚。不过……”辛益绞尽脑汁后,讪笑,“大人扳倒东厂,一直是授圣上之意。或许,这一切都是圣上的安排呢。”   虞欢眼眸微动。   辛益在那儿笑,两排雪亮的白牙衬得脸更黑,自认为替齐岷周旋得极妙,虞欢如果是聪明人,就应该知道不能再拿齐岷的过往说事儿。   “辛千户的意思是,指挥使跟圣上的关系匪浅?”虞欢淡声。   辛益接着打太极:“圣上亲自提拔大人做指挥使,想必是极信任的。”   虞欢“哦”一声,以手支颐:“这么说来,我要想在圣上那里求来恩典,还得先跟指挥使攀些交情了。”   辛益一怔后,忙说道:“王妃若愿跟大人冰释前嫌,那自然是极好的。”   虞欢笑而不语,在心里琢磨着“冰释前嫌”这四个字。   辛益接着道:“那天夜里入府,府中侍妾饮下毒酒为燕王殉情,大人着实是害怕王妃也想不开,所以贸然出手。伤及王妃,并非本意,还望王妃能不计前嫌。”   至于拿猪舌头来诓骗一事,头儿昨晚算是弥补了,应该就不必自己再解释了。   辛益说完,看虞欢的反应。   虞欢说:“可以。”   辛益一笑。   虞欢看回他,微笑道:“那我下次找他攀交情的时候,辛千户可不要袖手旁观啊。”   辛益不疑有他,一口应下。   *   正午,车队在杨树林外的一家茶铺前停下来休整。   日头有些毒,辛益顶着一头热汗走进茶铺,拎起茶壶就是两大海碗,解渴后,看见齐岷从外头进来。   齐岷人也被太阳晒着,可是脸上并没有黏腻的汗水,整个人清爽又威严。   辛益腹诽:莫不是人冷了,汗都不稀罕光顾?   正想着,便见齐岷在茶棚底下最靠外的一张方桌前坐了,辛益示意茶博士给齐岷看茶,走过去。   辛益有些想邀功的意思,坐下后,朝齐岷笑呵呵喊:“头儿。”   齐岷没瞄他。   辛益不以为意,说:“我刚刚进王妃车里了。”   茶棚外有风,夏风穿过绿意耸天的树林,哗然有声,虞欢的马车就停在里面,齐岷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   这时候,茶博士送来凉茶,请二位官爷慢用。   “你猜我同王妃说什么了?”   “有屁就放。”   辛益嘁一声,知道齐岷是个没趣味的,不再卖关子,压低声说:“我去王妃面前给你求情了。”   齐岷看过来。   辛益认出这眼神是发威的前兆,不瞎耽搁,解释道:“先前头儿划伤王妃的脸,又不肯赔礼,王妃心里有气,所以这两天总是明里暗里折腾人,又是要你随行,又是要你割别人的舌头。那刚才呢,我已经替你赔礼道歉,该解释的也都解释了,王妃表示理解,愿意跟你冰释前嫌。”   辛益说完,颇有些自得地耸耸眉。至于虞欢向自己打探齐岷身世那事,辛益肯定不会提,不然全盘托出,自己指不定也会被齐岷收拾。   齐岷盯着他,拿起茶壶倒了碗茶,喝完后,转头看向外面。   “……”辛益顿时产生一种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挫败感,不甘心道,“头儿,你别不放在心上,被女人记恨上,是要吃大亏的,今天要不是我……”   “她叫你进去的?”   齐岷突然来这么一问,辛益微怔后,“昂”一声。   风没停,漫天的绿在眸心曳动,齐岷盯着那辆马车,可以看到打开的车窗,窗沿上搭着一只手,是虞欢的手。   “问了你什么?”   齐岷又问,辛益不由一个激灵,不明白齐岷是如何猜出来的。   “没、没问什么。”   齐岷回头,看他一眼。   辛益伸手去拿茶壶,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心虚。   齐岷便知这厮必然是说漏嘴了,想起虞欢那一双狡黠的桃花眼,交代:“待会儿去后面押车。”   “啊?”辛益越发茫然,看着齐岷收敛的眉头,突然意识到什么,没敢再吭声了。   *   车队再次启程的时候,虞欢车窗外的人不再是辛益。   午后微风燥热,树林里不时传来蝉噪声,斑驳光影打落在男人挺拔的肩背上。   虞欢靠在车窗上,看着马背上的齐岷,娇声:“指挥使怎么来了?”   齐岷目不斜视:“王妃不喜?”   虞欢笑笑:“没有,我很喜。”   齐岷默然,仍旧不朝她看一眼,大概因为不看也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   今早找辛益盘问,目的不就是差他、或者说逼他过来?   齐岷能看出虞欢的伎俩,尽管他目前暂时不清楚她的用意,撤下辛益,是不希望那厮再上了她的套。   虞欢意外于齐岷的淡定,看他一会儿后,问:“下一座城是哪里?”   “青州。”   “从青州到京城,要多久?”   “四十天左右。”   “四十天啊……”虞欢感叹,语气很是哀戚,不知是嫌长还是嫌短。   齐岷握着缰绳,不置一词。   虞欢眼里神采一点点黯下来,齐岷不给她回应,她便也不再问,手肘搭在窗沿上,歪头枕上去,吹着干燥的风。   良久后,齐岷侧目看来一眼。   虞欢枕在胳膊上,卷翘的睫毛在风里微动,眸波偶尔被日光一晃,亮荧荧的。   她没有再攀谈,也没有再提什么刁钻的要求,就那么安静地靠在那里。   齐岷移开眼。   车队行驶在蝉声起伏的树林里,一马一车相隔半丈,不细瞧,画面竟有些温馨。   *   燕地广阔,从一座城前往下一座城少说也要两三日,锦衣卫一行押送着大批的王府家眷,车程只会更慢。   此去青州,至少还有三日车程。   次日,车队从临时休憩的村镇里出发,虞欢推开车窗,看着护送在外的齐岷,不说话,只是支着头笑,笑声恣意。   齐岷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却能从她清脆的笑声里捕捉出促狭。   再一日,下午,众人在河流前休整,齐岷喂坐骑喝水时,辛益策马赶来,说:“头儿,王妃叫你过去一趟。”   齐岷朝虞欢的马车看一眼,皱了皱眉。   辛益也有些疑惑:“头儿,你跟王妃……是又结梁子了?”   打那天被撤下以后辛益心里就疑云重重的,越想越感觉这事儿有点怪,看不懂头儿跟王妃究竟是个什么状态。   “押好你的车。”   齐岷不多言,喂完坐骑后,翻身上马。   夕阳从河那头漫射而来,风都是金灿灿的,齐岷策马行至树荫里的马车前,看向车窗内,眉头未展。   他知道虞欢的目的是要把自己锁在这辆马车外,可是,从前日起,他便一直护送在她车外,眼下不过是去河边喂一趟马。   就这样,她便又不安分了?   “王妃有事?”   “给你看一样东西。”   虞欢眼里有笑,说完后,两只胳膊搭在窗沿上,伸手摘下鼻尖的面纱。   暮风吹来,漫天似有碎金飞落,虞欢摘落面纱,展颜而笑,桃花目盈着清波,肤光胜雪的两靥上,梨涡深深,俏皮娇憨。   齐岷抿住唇。   虞欢伸指在脸颊上抚绕:“春白说,已是白璧无瑕,是吗?”   齐岷眼神更深,良久说:“是。”   虞欢娇俏一笑,目光如钩。   齐岷突然有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虞欢笑完,柔声问:“以后都是指挥使来护送我?”   齐岷默认。   “那我无聊的时候,指挥使可否陪我聊天?”   “齐某不善言辞。”   虞欢不以为意:“那就听我说吧。”   齐岷不做声,收回目光,下令出发。   启程以后,虞欢果然开始闲聊。   最开始是聊路程,后来是聊风土、人文、天气,最后,则从食物聊起了她自己。   “指挥使会煮奶茶吗?”   “不会。”   “那爱喝吗?”   “不爱。”   虞欢心说那你那天还喝。倒不拆穿,抿唇一笑:“我特别爱喝。”   齐岷淡淡“嗯”一声。   虞欢枕在胳膊上,用一种回忆往事的语调说:“小时候,母亲跟父亲吵架,一气之下带我回了外祖母家。外祖母家门外有一条种着大槐树的巷子,巷子里有一家茶铺,卖的奶茶特别香。别人家的奶茶都是咸的、辣的,只有他家是甜的。”   日头悬在树林上,落下一束束金光,齐岷策马而行,目光投在前方。   “我喜欢喝甜甜的奶茶。”虞欢神色柔和,慢慢说,“外祖母知道后,便重金请那家茶铺的老板娘来府上做厨娘。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有香甜的奶茶喝,要是有哪一天喝不到,便不高兴,不高兴了,我便要坐在屋檐下哭。”   齐岷眉目微动,莫名想起第二次见面时,她戏谑他是否爱哭一事。   “后来,父亲来了。”   虞欢的声音倏而惆怅:“可是他只是来接我,而不是接母亲。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不是吵架,而是和离了。回家以后,我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外祖母,也没有香香甜甜的奶茶。再哭也没有用,没有就是没有了。”   山风卷林,周身树影飒飒而动,“没有就是没有了”、“再哭也没有用”……这两句倏然回音一样地徘徊在耳畔。   齐岷说:“后来的奶茶,是谁煮的?”   虞欢撩眸看他一眼,回答:“春白呀。”   “甜吗?”   “甜啊。”   齐岷上钩,虞欢唇梢微扬:“不甜的奶茶,我从来不喝的。”   齐岷不语,想起自己上次喝到的那一杯,那大概是她头一回自己煮奶茶,又稠又苦,偏巧就给他赶上了。   “指挥使会吗?”   齐岷收神:“会什么?”   “喝不甜的奶茶。”   “不会。”齐岷下意识。   虞欢语气拖长:“那就是说,还是喜欢甜的嘛。”   “……”齐岷侧目。   马车辘辘前行,虞欢枕在臂弯间,脸庞映着荧荧日影,唇角上扬着,两个梨涡扎人眼。   “可是香甜的奶茶也不能多喝,不然像我一样,”虞欢微微一默后,盯着齐岷,曼声,“喝得身子都甜了。”   握在缰绳上的手一瞬收紧。   漫天的风吹卷在树林里,却吹不走那一句娇软的“身子都甜了”。   齐岷目光攫着虞欢,先前压下去的那一种猜测再次涌上心头,并且越发明晰,强烈。   她不是在记恨他,折腾他。   她,是在撩拨他。   作者有话说:   欢欢:聪明的男人我最爱啦。   —   PS:今天小肥一章,明天见。   —   感谢在2022-06-06 21:00:00~2022-06-09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1744714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辛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744714 4瓶;小辛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章   ◎“不要尊重,要喜欢。”◎   当天下午,众人进入青州城,下榻驿馆。   齐岷因要查一桩跟刑部相关的贪污案,入房后,叫来辛益交代事务。   辛益自是领命,后又汇报王府家眷的入住情况,问齐岷是否要联络青州知府,帮忙把那一批奴仆先行押送回京。   齐岷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一倒,发现倒出来的并非茶水,而是奶茶。   齐岷眉峰一敛。   辛益忙解释:“哦,大门口恰巧就有家卖奶茶的铺子,想着头儿平日里爱喝,就顺便置办了一壶。”   说着咧嘴笑,却见齐岷放下茶壶,倒出来的那半杯也没动。   “换茶水。”   “嗯?”   辛益看清齐岷冷冰冰的脸,心头一沉。   ——什么情况?   辛益不敢贸然问,按捺住疑惑,拿起茶壶先走,及至门口,又听得齐岷道:“等会儿。”   辛益回头。   “查一下虞氏。”   虞氏?   辛益一愣后,反应过来:“王妃有问题?”   “有没有,查了便知。”   齐岷语气很淡,这样更让辛益猜不透,想着这两日齐岷影形不离地护送在虞欢车外,或许是发现了什么,便不再问,颔首走了。   齐岷在桌前坐下,目光转回来,看见桌上的茶杯。   辛益忘了拿茶杯走,先前倒的那半杯奶茶还在。   齐岷拿起来,晃了晃杯里醇香的奶茶,想起虞欢今日的挑逗,眼神昏昧。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被女人撩拨过,可是像这样嚣张、乖戾的,虞欢是头一个。   都是要住金屋的女人了,撩拨他,图什么?   齐岷越想眼神越冷,看着杯里的半杯奶茶,眼前再次浮现起虞欢那张笑靥深深的脸。   不知为何,齐岷对那一对梨涡的印象异样深刻。   喉里蓦然有些痒,齐岷手一抬,一口饮尽那半杯奶茶。   *   辛益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一壶新沏的茶水外,还有一封来自知州贺云枱的请柬。   齐岷是朝廷的正三品大员,又是圣上亲自提拔的亲信,青州知州贺云枱从获悉他要来青州办案的那天起,便开始筹备这场接风宴。   押送王府奴仆一事要劳烦青州知府,查案更需要贺云枱的配合,齐岷自然不会缺席这场宴会。   一盏茶后,齐岷、辛益二人从院中出来,走过回廊,朝前厅方向行去时,忽然听到墙垣那头传来悲恸的哭诉声。   齐岷收住脚步,辛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眼,眉头微蹙:“头儿,是王妃的住处。”   驿馆不大,那哭诉声隔着一座矮墙传来,齐岷展眼,便可见墙后的房屋门扉大开。   哭声来自于一位年轻女子,然而这个声音既非虞欢,也不是虞欢的贴身侍女春白。   辛益想起扣押在驿馆里的另一批人,心头“突”的一跳。   *   日影西移,窗前的案几上落着参差不齐的树影,虞欢伸手打开妆奁,漫不经心地挑选着一会儿要戴的首饰。   身侧是侍妾周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从离开客栈那天起,盛儿就开始不对,先是夜夜哭闹,后来便开始浑身发热,饭吃不下,觉睡不成,到今天,整个人已经烧得炭火一样,眼睛都睁不开了!……”   往后便是声泪俱下的央求。   “王妃,妾身求求您,救一救盛儿吧!盛儿是王爷唯一的血脉了,您不能坐视不管!往后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再这样拖下去,盛儿就活不成了!……”   虞欢不应,春白为难道:“王妃跟姨娘一样,都是戴罪之身,自己都难保全,又能怎样相救呢?”   锦衣卫没有对外明言过虞欢不用替燕王受过,春白不想让府里的内眷知道这一点。   圣上特赦虞欢,是因对虞欢存有旧情,可燕王庶子是什么人?那乃是燕王唯一的子嗣,圣上杀都来不及,怎可能允许虞欢相救?   周氏在这节骨眼上把盛儿塞过来,明显就是让虞欢难做了。   这一次,春白没办法同周氏共情。   周氏哭肿的双目里闪过一丝怨怼,虞欢现在是怎样的处境,府里人都看得清楚。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区别于众人的特殊待遇?这两日,连指挥使都亲自去她车外护送了,谁还会相信她是戴罪之身?   当谁不知道她跟圣上的那点破事?   周氏深吸一气,咽下不忿,噙着泪求:“王妃毕竟是王爷的正妃,锦衣卫不敢拿王妃怎样。如果……王妃愿意认盛儿做儿子,接盛儿到身边来养,那自然便可保住盛儿了!”   春白震惊:“这……”   周氏“咚”一声磕头:“妾身发誓,只要王妃愿意认下盛儿,妾身愿即刻自尽,从今往后,盛儿只有王妃一位母亲!妾身来世必做牛做马,报答王妃今日的恩情!”   屋内陷入沉默,守在门外的林十二听得这一句,唏嘘不已。周氏也是个难得的佳人,否则他不至于心软,答应领她来见虞欢一面,就是不知道尊贵又美丽的王妃大人会怎样抉择?   这种时候认下燕王庶子,那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啊。   正想着,忽听得里面传来虞欢淡漠的声音。   “做我的儿子,就可以不死吗?”   妆奁里发出金玉相撞的泠泠声响,虞欢取出一支红翡翠滴珠凤头金步摇,摩挲在指间。   “反正入京便是死罪,早死晚死,病死砍死,又有什么区别?”   春白呼吸一紧,周氏一震后,缓缓抬起头,额心破皮,眼神充斥着悲恨:“可王妃至少能保住盛儿今日不死!”   虞欢终于看她一眼。   “我不想保。”   “你——”   周氏双手狠狠攥住,满腹不甘:“王妃,那是王爷唯一的血脉!”   虞欢敛眸,对镜插上步摇,漫声:“那你去求他来保啊。”   “虞欢!”周氏忍无可忍,牙关紧咬,“你怎能如此狠心?!”   “周姨娘!”春白呵斥。   周氏昂然:“王爷为何谋反,你心知肚明!为了你,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不惜在事发以后饮毒自尽!而你,连他最后一点血脉都不愿保全!虞欢,你简直人面蛇心,歹毒至极!”   虞欢的脸色沉下来。   周氏仍在破口大骂,什么“煞星”,什么“贱妇”,一声比一声刻毒。林十二毕竟是违反了规矩的,哪敢让周氏如此放肆?听着周氏的满口秽语,一时又悔又气,忙进来强行把人带走。   便在转身出门的时候,一抹阴影压入屋内,林十二抬头,脸色骤白。   “头、头儿……”   暮色沉沉,齐岷背光而立,高大身形似一座巍峨的山,压得屋里光线一暗。   辛益跟在后头,朝地上的周氏一摆下巴,问林十二:“这谁?”   林十二被抓现行,心知大祸临头,后背瑟瑟发凉。   “燕……燕王侍妾,周氏。”   “为何会在这里?”   “周氏说,燕王庶子患上重病,恳请见王妃一面,属下一时不忍,所以……”   “燕王庶子患病,为何要见王妃?”辛益打断林十二的辩解,声音明显变冷,“王妃是大夫吗?”   林十二不敢抬头,辛益都这样严肃,更不用提齐岷了。   便在这时,周氏突然挣脱林十二,扑向齐岷。   辛益眼疾手快,手在绣春刀上一转,刀鞘在周氏肩膀一格,赶在齐岷衣袍被抓前把周氏拦住。   周氏吃痛,匍匐在地,顺势跪拜下来:“大人!王爷遗孤重病垂危,恳请大人相救!”   她本便哭过,声音又娇又哑,令人难不怜惜。   齐岷淡声道:“给燕王庶子请大夫。”   林十二、辛益二人微怔,周氏则喜出望外,不住磕头,口中喊着:“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齐岷不应,周氏喊完以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泪痕婆娑、额心渗血的脸,柔弱道:“大人,妾身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大人恩准!”   虞欢坐在窗下,透过妆奁里的镜子看齐岷,他也在看她,眼神难辨。   “盛儿体弱,经不起日晒雨淋,妾身恳请大人让盛儿留在王妃身边,由王妃照顾一段时日,可否?”   周氏说完,屋里气氛明显变化,齐岷目视前方,看着镜子里那双慢慢变冷的桃花眼,突然竟有种促狭的想法。   要是自己答应,虞欢会是什么反应呢?   “大人……”   身下又传来周氏的柔声呼唤,齐岷掐断那一点隐秘的报复心思,转身往外。   “其余人,按律处置。”   辛益莫名松一口气,扬声:“来人,周氏无故潜逃,以下犯上,杖责三十。自今日起,严禁任何闲杂人等叨扰王妃!”   周氏大惊。   辛益举步往外:“林十二,自领军棍六十!”   “是!”   林十二悲愤应下,瞪一眼周氏,拽上她离开房屋。   众人去后,屋里总算恢复安静,春白且喜且惊:“吓死奴婢了,刚才齐大人不说话,奴婢还以为他会答应呢。”   “他不会的。”   “为何?”   “因为我瞪他了。”虞欢自豪地说。   “……”   春白哑然。   虞欢看着镜子,想起是齐岷走前看自己的眼神,问道:“你说,他回回这样护着我,会不会是喜欢我?”   春白震惊:“王妃,您这是什么话?!”   虞欢不做声,春白悬心吊胆:“齐、齐大人护着王妃,乃是尊重,怎会是喜欢?王妃,这样的玩笑可不能再开了!”   “是吗?”虞欢神色淡下来,拿起唇脂,伸指在脂膏上一抹,“可我不想要他的尊重,我就要他的喜欢。”   作者有话说:   不如来猜一下,大美人多少章内可以拿下指挥使? 第十章   ◎“不愿?”◎   戌时,金乌西坠,驿馆大门外的两棵苍松镀着一圈薄薄金辉,树荫底下是一辆玉辔红缨的马车,以及两匹高头大马。   最前头那一匹马全身皆黑,仅蹄处雪白,双目黑亮有神,乃是指挥使齐岷的坐骑。   后头则是一匹寻常的骏马,主人乃千户辛益。   辛益跟着齐岷走出来,目光略过两匹熟悉的马,落在那辆格外华贵的马车上。   “大人向来骑马,备车做什么?”辛益问门口准备车马的人。   “回千户大人,车是给王妃备的。”   “王妃?”辛益一愣,“为何要给王妃备车?”   齐岷收住脚步,侧目看向树荫里的那辆马车。   “半个时辰前,王妃跟前的春白姑娘派人来传话,说是收到了贺大人的请柬,戌时要前往贺府赴宴,所以……”   辛益了然,却万万没想到贺云枱竟然会宴请虞欢。   “燕王谋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贺大人怎么敢在这种时候宴请王妃?”辛益诧然地看向齐岷。   齐岷收回目光,拾级而下,语气很淡漠:“你说他为何敢?”   辛益心念疾转,想起虞欢现今的处境,道:“莫非他知道万岁爷有意召王妃入宫,所以打算借机攀交?”   齐岷不做声,便是默认。   辛益“呵”一声冷笑:“这只老狐狸,就不怕看走眼,引火烧身么?”   齐岷听得“引火烧身”四字,眉峰微动,却并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向前头的那匹黑马。   不多时,驿馆大门后走来一抹婀娜身影,正是暮色四合时分,暖金色的夕阳洒在虞欢身上,她换了一袭石榴红织金纱通肩柿蒂形翔凤对襟马甲,底下是葱绿地妆花纱蟒裙,云髻上戴的则是红翡翠滴珠凤头金头面。   本就明艳的容颜被这些华贵衣装一映,愈发灿如春华,艳光四射,辛益并非头一回见识虞欢的美貌,然而一时还是看得有些走神了。   金陵城的秦淮河畔佳人无数,花魁一年一换,个个花颜月貌,可硬是没一个能美成这种令人失神、失言的境界。   难怪圣上多年都难以忘情,就算是冒着被天下人非议的风险,也仍要接燕王妃入宫。   辛益感慨完,扭头去看齐岷,却见齐岷摸着马头,脸庞被余晖笼着,眼里是爱马黢黑的鬃毛,注意力根本不在虞欢身上。   辛益不由腹诽了一句:啧,不解风情。   虞欢走下台阶,并不走向马车,而是前往齐岷跟前。   齐岷没理,直至余光里出现一抹艳影,才松开马头,掀眼。   虞欢人白,被暮色笼罩着,莫名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美感,特别是此刻羽玉眉微颦,一改先前的活泼乖戾。   “可以跟指挥使求个人情么?”虞欢柔声。   齐岷眼神锐亮,盯着她,等她所谓的“求人情”。   虞欢垂目:“周氏体弱,受不住酷刑,那三十杖可否算了?”   暮风吹拂虞欢鬓角茸发,有一缕恰从眼睫前飞过,齐岷看着她,忽然有点想笑。   周氏该不该挨那三十杖,她再清楚不过,他吩咐辛益打,就是送了她人情。她倒好,贪得无厌,装善卖乖,合着恶事都算在他头上了。   齐岷目光从她美丽又虚伪的脸上移开,看向驿馆:“这个点,多半打完了。”   虞欢抬起眼睫:“啊……”   齐岷:“王妃很懊恼?”   “当然。”   “那不如收了燕王庶子,周氏便也不算白白挨打了。”   “……”虞欢眼神一冷。   齐岷转头喊:“辛益!”   “在!”   “从明日起,燕王庶子交由王妃……”   “慢!”   虞欢打断,脸上那一副慈悲模样荡然无存,眉心深蹙,眸光凛然。   齐岷莫名感觉她这乖张样儿要顺眼得多。   “不愿?”齐岷问。   二人目光交接,金辉里,锋芒各露,虞欢漠声:“区区小事,不想劳烦指挥使操心。”   齐岷挑眉。   虞欢微笑:“等下次有需要的时候,再让指挥使费心吧。”   齐岷不置可否,转头吩咐辛益:“送王妃上车。”   *   从驿馆到贺云枱府邸要经过城中主街,傍晚正是大街最热闹的时候,虞欢坐在车里,看外面的贩夫走卒,目光转回来时,对上春白黑白分明的眼睛。   “看什么?”虞欢问。   春白垂下眼,手指抠着袖口,半晌才吱声:“王妃……是真的要替周姨娘求情么?”   虞欢转脸看回车窗外:“不是。”   春白神色一沉:“所以,王妃其实是去找齐大人攀谈的?”   “是啊。”虞欢很坦然。   春白心里七上八下,回想虞欢先前在屋里说的那一句“要他喜欢”,揪着心:“王妃,奴婢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是再不痛快,也不能如此行事啊。您是圣上看中的人,齐大人是替圣上办事的指挥使,您要是……跟他有了什么,那不是害了他吗?”   春白自以为提及齐岷被波及或许会让虞欢改变主意,却听得虞欢幽幽重复着“害了他……”,然后转过头来。   “又怎样?”   春白一震。   虞欢目光清凌,微微笑着:“一个给奸佞太监做过干儿子的人,身上不知有着多少业障,害了就害了吧。”   大街人声喧哗,辛益策马上前与齐岷并排,打探道:“头儿,能不能稍稍透露一下,为何要查王妃?”   下午齐岷交代要调查虞欢后,辛益便把这件事情吩咐下去了,可是思来想去,仍然感觉蹊跷。   无论怎么看,虞欢都是个寻常女眷,并无什么可疑之处,难不成齐岷是怕虞欢记恨圣上查抄燕王府,入京以后报复圣上?   可看虞欢对燕王及其家眷的态度,明显不可能嘛。   “王妃虽然脾气不太好,可什么都写在脸上,心里根本藏不住事。这种女人,不就是只爱撒疯的兔子?”辛益压低声调侃,“天天瞪着个红眼睛,看着凶,其实一吼就怂。”   齐岷唇角微扯一下。   辛益以为他赞同,得意:“是吧?”   齐岷:“不是。”   辛益耸眉:“那是什么?”   大街两侧是拥挤的人潮,齐岷目光越过人海,投向天幕尽头一点点覆压下来的夜色。   “银环蛇。”   “哈?!”   辛益简直疑心自己听错。   银环蛇?那可是天底下毒性最强,同时外表也最瘆人的毒蛇。   齐岷目视前方,不做声。   虞欢的确心里不藏事,什么都写在脸上,乖戾,嚣张。可她怎么可能是一只柔善的兔子?   她分明是一条朝他吐着蛇信子的、惹眼的毒蛇。   *   拐过长街后,两骑一车在一座悬挂有金丝楠木匾额的府邸前停下,齐岷、辛益翻身下马,等虞欢下车。   半晌,马车没动静,辛益反应过来,按规矩,他们是该上前恭请一下的。   辛益低咳一声,知道齐岷肯定不会干这活,上前请人。   便在这时,春白掀开车帘,垂低眉眼走上来,向齐岷施礼后,低声道:“齐大人……奴婢肩伤未愈,能否请您……扶王妃下车?”   辛益又一耸眉,心说这是个什么情况,转头去看齐岷。   齐岷眼微眯,看向车窗。   窗内,虞欢侧脸藏在昏昏日影里,神色不明。   辛益心里疑云更深,看回春白:“肩伤,不妨碍扶人下车吧?”   再说,王妃是瘸了还是瞎了,就非得要人扶?   春白的头恨不能低进地里:“奴婢……”   贺府的仆从已恭候在石狮一侧,见这情况,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杵着。   齐岷盯着车窗,对虞欢的企图一清二楚。   他下马,没上前恭请她下车,她心里不痛快,这是其一。   其二,她那点玩火自焚的心思没死。   所以,她差遣春白下来,用如此拙劣的借口请他上前扶人,可他还偏得答应,否则,她便能赖在车里坐一天,不下来。   得,越玩越大,是么?   齐岷不戳破,走上前,伸手在窗柩上一敲,当做下车提示后,走至车前。   虞欢不计较他不肯出声恭请,迆迆然掀帘出来,目光往下瞄。   齐岷伸来一只手,手握成拳,是要她扶护腕,以免有肌肤之亲的意思。   虞欢看向那只手。   节骨突起,轮廓似嶙峋的山,手背青筋如川。   这只手,是上次在她手腕上留下深深指痕的那只手呢。   虞欢唇角微微一动,伸手盖上那手背,握住。   齐岷瞬间掀眼。   肌肤相触刹那,烧雪似的,齐岷不及发作,虞欢撤手离去。   那焚烧冬雪般的诡异触感随之一刹而逝。   齐岷锁眉,攫住虞欢的背影。   辛益走过来:“头儿,走吧。”   齐岷敛眸,负手于身后,似在压抑着什么,握拳的手没有松。   作者有话说:   辛益眼里的欢欢:大白兔。   指挥使眼里的欢欢:蛇精。   —   PS:大家知道欢欢是美女蛇就行了,不用去搜银环蛇的图片(切记)。   另外,下次又是周二见啦。 第十一章   ◎“你在等我?”◎   青州知州贺云枱祖籍京城,乃是六年前外放至青州的,据说一心想要返回朝廷,所以逮着机会就跟京官走动。   接风宴摆在贺府正厅,戌时三刻开席,同席的除主宾齐岷外,还有贺云枱的三位同僚,以及其夫人马氏。   马氏自然是来负责接待虞欢的。   贺云枱早年待在京城里,对燕王、圣上争夺虞欢一事一清二楚,且他心思向来敏锐,所以从齐岷护送着虞欢离开燕城的消息传开后,便笃定圣上有意召虞欢入宫。   马氏倒是劝过,毕竟谋反之罪非同小可,万一圣上对虞欢并无宠幸之意,反而要按律惩治,那贺府岂不就是惹祸上身?   可惜贺云枱心意坚决,势必要把回京的赌注押在齐岷及虞欢这里,马氏劝不动,便只能提心吊胆地来了。   前厅外,薄暮冥冥,仆从引着齐岷一行走来,贺云枱忙带领众人起身迎客。   马氏款步上前,目光越过前头的齐岷,看到虞欢,很是讶异。   青州属燕地管辖范围,马氏早前是见过虞欢的,知晓其美貌无比,可却是头一回见虞欢如此神采奕奕,眉梢眼角尽是笑,全然没有半点丧夫的痕迹。   贺云枱的眼睛则是一亮,暗里朝马氏使眼色,大意是:看,王妃盛装出席,又一脸春风得意,可见是要入宫了,我的猜测乃是对的。   马氏了然,略一颔首后,总算撤下愁容,热情地恭请虞欢入席。   “齐大人常年在京城生活,头一回来燕地,恐怕在饮食方面不太习惯吧?”   开席后,贺云枱热络地跟齐岷攀谈起来,从菜肴聊起。席上有一半以上的菜品是照着京城风味做的,另一半则是燕地、奉天府的特色菜,不管齐岷是怎样的口味,肯定都能挑着喜欢的菜。贺云枱从这里打开话匣子,既自然,又能顺势聊起京城的风土人情,提一提自己的怀乡之情,可谓是用心良苦。   果然,聊开以后,贺云枱畅谈起昔日在京城里的逸闻趣事来,陪客的三位同僚跟着附和,不忘替贺云枱吐诉久居燕地之苦。   齐岷不拂贺云枱的面子,但也不接茬。   酒过三巡后,贺云枱看着齐岷那张不冷不热的脸,按住郁悒,笑道:“难得同齐大人畅饮一次,单是听我在这里拉闲散闷,不免无趣得很。来人啊!”   话声甫毕,一仆从从正厅外走来。贺云枱道:“可都准备好了?”   仆从应是,贺云枱便吩咐了一声“上来”。   众人看贺云枱这架势显然是备有惊喜,不由翘首以盼。齐岷放下酒杯,侧目朝厅外望去,眉头微微一蹙。   夜风起伏,一大群鲜眉亮眼、彩袖珠履的舞姬从厅外飘然而来,后面紧跟着怀抱琵琶、手持萧笛的伶人。   一位同僚眼睛一亮,抚起掌来。   贺云枱怡然道:“都说燕歌赵舞,观者忘疲。别的不提,燕地的乐舞确实跟京城别有不同,齐大人初来鄙地,不欣赏一番,回京以后恐怕要有人说我招待不周了。”   说话间,席间已响起优美乐声,衣香鬓影在烛灯底下聚散,簇拥着中间一位身着烟纱散花裙,袒露半臂,姿容昳丽的舞女。   齐岷倒酒,神色淡然,瞧不出什么情绪。贺云枱正观察着,忽听得一人揶揄道:“贺大人请这样貌美的舞姬来府上献舞,夫人就不吃味么?”   贺云枱循声看去,一愣。   虞欢坐在马氏旁边的筵席上,手里拿着一杯酒,漫不经意地欣赏着席间的舞蹈。   马氏赧然,看一眼贺云枱后,忙赔笑解释:“王妃说笑了,今日指挥使、千户大人光临,拙夫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要是请来的舞姬不美,那岂不是怠慢二位大人了?”   虞欢语调上扬:“哦,原来是请给齐大人、辛大人看的啊。”   席间歌舞不停,飞扬的彩袖从眼前擦过,虞欢望着对面的齐岷,齐岷也正抬眸朝这边看来,丹凤眼黑沉沉的,蓄着烛火。   二人目光无声交汇,短短一刹,又被翩跹倩影隔开。   虞欢嫣唇微动,饮下杯中酒。   贺云枱坐在主座上,看马氏顺利化解虞欢的刁难,暗松一口气。以前在燕王府宴饮的时候,类似的场面不知凡几,燕王召来的那些舞姬甚至更性感,可虞欢坐在席间,根本一声没吭过,怎么今日就开始戏谑起他来了?   贺云枱有些郁闷,偏又发作不得,讪笑一声后,嚷嚷着筹备不周,自罚一杯,算是给虞欢赔礼。   底下那三名同僚跟着举杯,顺势恭维虞欢,说些何人能及她半分风采之类的话。虞欢笑,晃着酒杯不多言。   一曲罢,五名舞姬从宴厅中央散开,走至贺云枱右下首的五张筵席前,伺候贵人饮酒。   给齐岷斟酒的正是那名姿容昳丽的领舞,螓首低下来时,秀发拂过胸前春光,勾着人的眼。   贺云枱在上头歆羡地看着,要不是顾及虞欢跟马氏在,真想也揽一位舞姬过来。唉,早知如此,筹备接风宴时何不干脆设两个宴厅,他们男人一个,虞欢、马氏等女眷一个?   “大人,请。”   贺云枱自是懊悔无及,底下则是另一派风光,那最美丽的舞姬手捧一杯琼酿,笑盈盈送至齐岷面前,眼波潋滟。   齐岷伸手接过来,没抬眼。   “大人不喜欢奴家么?”舞姬撒娇。   齐岷饮完酒,放下酒杯:“没有。”   “那为何都不看奴家一眼?”舞姬娇嗔,凑近来,大片雪肌映入齐岷余光里。   齐岷瞥她一眼。   灯下,男人眼瞳漆黑似暗无天光的深渊,眼锋则凌厉如刀,舞姬绽在脸上的笑容一僵,背脊竟似被暗箭瞄准一样,瞬间发寒。   齐岷收回眼神,提壶倒酒,半晌,那舞姬才反应过来,从他手里拿回酒壶,玉手微抖。   齐岷司空见惯,大凡凑到他跟前来的女人,不管有多放肆,他盯一眼,基本就老实了。   当然,除了某一人。   席间是不绝的欢笑声,齐岷看向对面,虞欢坐在筵席后,双腮微酡,神姿妩媚,手上晃着一杯酒。   马氏在跟她说话,可是她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自己,眸底凝着笑意。   马氏于是顺着她的目光朝自己看来。   齐岷蹙眉,脸色一沉。   “王妃?”   马氏连喊几声,终于喊回虞欢的注意,偷瞄一边对面后,不由低声问:“王妃……为何一直盯着齐大人哪?”   先前观舞的时候,马氏便隐约发现虞欢的眼神不太对了,看似是在看舞,实则始终瞄着一个方向不动。   那方向,正是齐岷所在之处。   “因为有意思啊。”   马氏一愣。   虞欢唇角微微挑着:“你看,齐大人明明如此英俊,为何他身边的舞姬会怕成那副模样?”   马氏朝对面看去,果然,原本笑吟吟的舞姬跪坐在齐岷身侧,头深垂着,神情竟是相当局促,脸都发白了。   “这……”   “瞧瞧,都把齐大人惹得不高兴了。”虞欢把齐岷的沉脸归咎于舞姬,马氏不知内情,成功被糊弄过去,数落起舞姬来。   虞欢眼底笑意更深,迎着齐岷投来的凌厉目光,举杯饮酒。   *   宴席过半后,齐岷寻了个借口离席。   不久,虞欢以不胜酒力为由,让春白扶自己去外面透气。   马氏要陪伴,被虞欢拒绝了。   夜色深浓,宴厅外是婆娑的树影,有属于夏日的蝉噪声藏在树丛里吱吱鸣叫。虞欢走上抄手回廊,看似漫无目的地散步,可春白一猜就知道,虞欢是追着齐岷出来的。   先前在筵席上发生的事,马氏不懂,可春白太懂了。齐岷哪里是因为舞姬不高兴,分明是被虞欢那直勾勾的眼神气垮脸的。   那样暧昧的眼神,私下里有一两次就算了,放在宴厅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中,但凡被一人看出蹊跷,齐岷安能开脱?   那简直是在给他招惹横祸!   春白越想越替齐岷揪心,也为虞欢忧愁。   “王妃,这里毕竟是贺府,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闯进什么不该进的地方,岂不是……”春白试图劝虞欢回去。   “又不进后宅,能有什么不该进的地方?”   “可是……”   虞欢面露不耐,大步走在树影覆压的回廊里,便欲转弯,拐角后突然走出来一道高大人影。   虞欢驻足。   春白跟着噤声。   树影重重,压得拐角处黑魆魆的,齐岷站在虞欢面前,在她脸庞上罩下一大片暗影。   有风从周身吹来,拂动彼此身上的参差剪影,虞欢抬头,看着齐岷锐亮的丹凤眼,心头一动。   “你在等我?” 第十二章   ◎“不要玩火自焚。”◎   深浅树影沙沙响着,撩人的酒香缭绕鼻尖,不知是谁身上散发出来的。   齐岷低头看着面前的女人——虞欢并不高,虽然气焰总是很盛,可人不过到他肩头。   许是被他身形笼罩的缘故,这一刻,她脸庞高仰,巴掌大的脸上全是阴影,眼波漉漉而动,看着很有些娇弱的意思。   不过齐岷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小觑的、随时会咬他一口的银环蛇。   “你在找我。”   齐岷开口,语气是陈述,而非质问。   虞欢有些意外,转念发现他在猜她,心情又愉快起来:“是啊,所以,你在等我?”   齐岷沉默少顷:“是。”   虞欢笑了。   先前在筵席上,她看他看得眼睛都累了,原以为会白累一夜,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   行,他感受到就行了。   笑完以后,虞欢走至齐岷身侧,低声哄:“我不看你了,你不要生气。回去吧。”   二人都喝了酒,虞欢压低声音说话,娇软的语气混着烈酒的香撩拨在耳下,齐岷的眼睛在黑暗里眯起来。   虞欢不曾察觉,说完以后,越过他要走,手腕突然一紧。   齐岷抓住了她。   回廊那头正巧有人走来,似很匆忙,脚步声极快迫近,春白吓得不知所措:“王妃!”   齐岷扣着虞欢上前一步,推开房门。   回廊内侧是一间空置的杂物间,无人,无灯,隐蔽漆黑,虞欢被齐岷拽进房里,不及挣扎,手腕已被反扣着压上门框。   虞欢抬头,撞见齐岷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呼吸一窒。   森冷的气息从上方压迫下来,虞欢被紧紧扣着手腕,抵在门上,鼻端是男人炙热的气息,眼前是他鹰一样锐亮的眼。   黑暗像网捆绑着彼此,虞欢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身上绷满的力量。   “噫?你不是王妃跟前的侍女么?”   “是……是啊,我家王妃不胜酒力,出来散心,不、不知怎的就不见了……”   “不见了?我刚刚听着这里有些动静……”   “哦,那、那是我不小心弄出来的!我以为王妃会在里面,其实不是。我对贵府实在不熟,能劳烦你帮我寻一寻王妃吗?”   “行……吧,那我替你去那边看看。”   “……”   门外,贺府丫鬟跟春白一问一答,被拙劣的借口支走。虞欢的心在黑暗里振奋地跳动着,那声音仿佛震动在耳膜上,一声声的,震得人全身发烫。   “你,想做什么?”   虞欢凝视着齐岷咫尺间的眼眸,启唇,声音似羽毛挠人心尖。   齐岷眼神冷漠:“你想做什么?”   虞欢试着动了动手腕,提醒他,现在被他禁锢的是她,胡作非为的是他。   齐岷不为所动,力道甚至更重,虞欢的眉在他眼皮底下皱起来。   “筵席上,为何一直看着我?”齐岷不带情绪地审问。   虞欢反诘:“大人英俊,我看一看都不行么?”   齐岷手上收得更紧。   便在这时,折返回来的春白在门外低低地唤起“王妃”,又忧心,又不敢进来打扰。   虞欢手腕生疼,蹙紧眉盯着齐岷,眼里开始流露愠色。   齐岷不为所动,扣住她的指节慢慢用力,那是可以在瞬息间折断一人脖颈的手。   虞欢神色大变,呻*吟出声。   “王妃?!”春白心慌。   虞欢开始挣扎,反被一下抵死在门上,刹那间,无形压迫感骤降心头,虞欢瞳孔收缩。   “齐某并非良善之辈,奉劝王妃一句,”齐岷低头,贴着虞欢耳廓,声音似刀剑相摩,“不要玩火自焚。”   虞欢一震。   齐岷警告完,松开手。   春白在外等得心如火焚,眼看房门打开,忙进来查看情况,却被走出来的齐岷唬得倒抽一口冷气。   “大人!”   春白哆嗦着欠下身,等人离开后,抢步入屋,惊见虞欢浑身瘫软地靠在房门后,手压着不住起伏的胸脯。   联想先前听到的呻*吟声,春白惊慌失措:“王妃,你怎么了?是齐大人对你做什么了吗?!”   虞欢按着擂鼓一样的胸膛,听得这声“齐大人对你做什么了”,便想起齐岷走前撂下的狠话,讥诮一笑。   不要玩火自焚?   不,她偏要自焚。   最好是,与他一起焚呢。   *   返回宴厅时,酒宴濒临落幕,席上在表演最后一支舞蹈。   虞欢走回席前就坐,被马氏关怀:“王妃的头疼可有缓解?”   先前,虞欢是以不胜酒力,脑仁胀疼为由离席的。   虞欢提壶斟酒,淡淡说“好多了”。   马氏放下心来,先前有送酒的丫鬟来报,说王妃在后头的抄手游廊那里走丢了,她吓得赶紧要去找人,又被丫鬟告知人已找着。   那时候,齐岷刚回来不久,贺云枱正用眼神示意她提一提庙会的事,得知虞欢人无碍后,便没再离席了。   宴厅里歌舞升平,贺云枱坐在上首,眉飞色舞地同马氏聊着两日后的庙会,并诚邀齐岷、虞欢多留一些时日,看一看青州庙会的盛况。   虞欢闷头喝着酒,不再看齐岷,也不再理会旁人的攀谈。   看不看庙会,又不由她来定,她不过是个被押解的囚奴——至多是看起来尊贵一些的囚奴罢了。   不知不觉间,乐声戛然而止,众舞姬颔首而退,齐岷看了一眼虞欢。   虞欢在饮酒,眼睫垂着,神色有些恹恹。   回来以后,她没再看过他了。   亥时三刻,筵席散,虞欢喝得晕晕乎乎,马氏忙唤来两个丫鬟,帮着春白一块把虞欢搀上马车。   夏天的夜晚微风沁人,虞欢睡在车厢里,听见辛益在前头跟齐岷聊天。   “头儿,贺大人今日邀咱去逛庙会,你为何不答应?”   “查案。”   “可贺大人不是都同意协查了?届时罪证齐全,咱下令拿人便是,又不耽误那点逛街的时间。”   辛益今夜喝得痛快,毕竟贺云枱对齐岷有所求,因而在查案及押解王府奴仆入京等事上答应得很是爽快。   当然,要是齐岷能答应逛庙会,那这趟青州之行便算是完满了。   辛益知道齐岷寡趣,想起席间一事来,调侃道:“话说回来,头儿,你先前为何离席啊?”   齐岷不语。   辛益策着马,笑道:“该不会是烦那舞姬,又不好拂贺大人的面子,所以溜出去透气了吧?”   齐岷不沾女色,这一点辛益知道,可他对女人的态度从来不是逃,像今晚这样半途离席的情况,着实是头一遭。   齐岷望着前方深黑的夜,道:“话太多了。”   “人家统共就跟你说了两句话吧?”辛益就坐在齐岷邻座,清楚得很,“倒是你,一张脸沉下来,吓得人家筛糠似的,抖了一晚上。”   辛益模仿着,又是唏嘘,又是心疼。   齐岷瞥他一眼。   辛益嘿笑,大概是酒壮怂人胆,话多起来:“头儿,不是我说你,再硬的汉子也得有软下来的时候,不然以后娶了媳妇,该怎么哄?”   齐岷:“软着哄?”   辛益一怔,反应过来此软非彼软,放声大笑。   齐岷身边没有过女人,可男女间的那点事儿,齐岷可不是一窍不通。   “该哪儿软,头儿心里清楚,何苦来挤兑我?我就一点意思,以后对女人哪,还是得温柔些。”   齐岷不搭理,辛益见缝插针:“以前头儿对蕊儿不就挺温柔的?”   牵红线那事辛益一直放在心上的,眼下趁着酒兴,顺水推舟提一笔。   齐岷:“眼睛若不好使,可以挖了。”   “嗳,这……”   辛益丧气又不甘心,提起三年前在登州办案,借宿辛家的一些旧事来。   *   约莫一盏茶后,马车在驿馆前停下。   齐岷下马,走至马车前,春白从帘内探出一颗脑袋,局促道:“齐大人,王妃喝醉了,奴婢这次是真的扶不动,能否劳烦大人……”   春白没说完,齐岷已踩上车。   春白不由一怔。   齐岷面色无波,泰然掀帘入内,虞欢先前在宴厅上喝酒喝成什么样,他知道。   甫一入车,便是一大股酒气扑来,比他身上的还重,齐岷皱眉,看着角落。   车厢里燃着一盏壁灯,光影昏黄,虞欢靠在车壁角落里,脸颊酡红,双眸似开非开的,就那么静静地凝着他。   “王妃?”齐岷喊她。   虞欢没做声,眉一皱,打了个酒隔,车里气味愈发呛人。   春白惶恐。   齐岷眸色微深,上前,抱人下车。   下车的时候有风吹来,虞欢鬓发间的发香、身上的馨香并着彼此的酒气散开来,拱在鼻尖处,齐岷莫名想起上次她说的那句“身子都甜了”。   甜个鬼。   春白紧跟下来,在身后迭声说着感谢,齐岷目不斜视,抱着虞欢阔步走上台阶。   辛益没多想,把马鞭扔给车夫,跟着进驿馆。   夜幕浓黑,庭院里的葱茏草木在风里哗然摆动,月影如波,齐岷抱着虞欢轻车熟路地穿廊而过,走进虞欢的院落。   辛益没跟进去,在外头等着,见春白一副惶然样,打趣:“你慌什么?”   春白抬头,看见辛益一张似笑非笑的黑脸:“我……”   “指挥使大人品行端正得很,柳下惠见了都要自愧不如,断不会趁人之危干那龌龊事。”辛益欣赏着春白惊惶的脸,开玩笑,“倒是你家王妃,别撒起酒疯,欺负我家大人就好。”   春白的脸色更难看,绞着手指,心想:我慌的可不就是这个么?   *   屋里没灯,齐岷踢开房门后,抱着虞欢摸黑走至床榻前,正要弯腰把人放上去,身体突然一僵。   夏蝉在黑夜的帮凶下放肆聒噪,纱帐里,虞欢咬着齐岷滚烫的耳尖,厮磨道:“指挥使不是良善之辈,那可太好了。”   齐岷眼神阴鸷,瞪着光影暧昧的纱幔,眸底似有坚冰凝结。   虞欢用唇贴住他火烧一样的耳:“这样,我就不用心疼你了。”   作者有话说:   指挥使(上一秒):已反杀。   指挥使(下一秒):被咬了。   —   PS:要上榜啦,大家记得收藏我、灌溉我呀! 第十三章   ◎“春白,退下。”◎   月光如水,虞欢的唇贴着齐岷的耳,目光微转,看向他长着泪痣的那只丹凤眼。   他并不是她见过的第一个长着丹凤眼的男人,却是第一个丹凤眼长得这样美的男人,虞欢伸手,想去抚摸,腰臀突然一痛。   齐岷扔开她,转身消失在落地罩后。   “砰”一声,房门被摔上,紧跟着传来春白的呼唤声。   虞欢跌在床帐里,头昏脑涨,爬起来时,春白已点燃灯盏赶进来。   “王妃?”   “吵。”   虞欢皱眉,抬手揉着太阳穴,要下床时,掌心突然压住一物。   春白被训后,噤声,将灯盏放在床侧的镜台上,转身时,看见虞欢坐在床头,歪头把玩着一块坠着金色流苏的玉佩。   “这玉佩……”春白想起虞欢说自己吵,忙又闭嘴,心里想:这玉佩看着不像是王妃的啊?   虞欢瞄她一眼,醉眼朦胧的,唇角扬起一笑。   *   齐岷回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命人备水。   靠墙的衣橱隔间里摆着一面立式铜镜,齐岷解开绑在下颌的乌纱冠缨绳,走上前,看见镜面里映出一张冷得直掉冰碴的脸。   以及一对发红的耳朵。   右侧尤其。   被虞欢咬上的触感清晰地留在右耳上,齐岷偏头,盯着那只滚红的耳,想起虞欢乖戾的回复:   ——指挥使不是良善之辈,那可太好了。   ——这样,我就不会心疼你了。   映在镜里的丹凤眼凝着严霜,跟眼尾那颗泪痣形成巨大反差,齐岷盯着,一动不动,直至屋外传来敲门声。   齐岷喊进。   “齐大人,净室的热水已备好,您可以沐浴了。”   齐岷嗯一声。   小厮听着他冷漠的声音,不敢多留,讪讪退下。   齐岷摘下乌纱冠,放在衣橱上,再探手去拆腰间的配饰。   卸绣春刀时,手突然僵住。   齐岷平素里的装饰不多,除象征指挥使身份的绣春刀及令牌外,身上就佩戴着一块老玉。   现在,玉不见了。   齐岷凝眸,想起先前在虞欢床上发生的情形,掀眼看回镜中。   *   次日有雨,雨水从灰蒙蒙的天幕浇淋下来,冲刷着屋外的枇杷树,耳畔一片嘈杂的雨声。   齐岷站在窗前,听辛益汇报虞欢的家世背景。   “虞家世代从商,原本是章丘城里有名的商户,后来,虞家三少爷虞承参加科考,一举夺魁,从此步入仕途,平步青云。元贞十一年,虞承举家搬入京城,次年,其夫人袁氏生下长女虞欢。此后,虞承膝下再无所出,直至与袁氏和离,才又娶妻纳妾,生养了三男六女。”   屋外雨声淅沥,齐岷看着蒙蒙雨幕,想起虞欢提及幼年时跟随母亲回老家居住的往事,若有所思。   辛益道:“头儿,燕王谋反,虞家肯定难逃一劫,你查燕王妃,莫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   “那是什么?”辛益更疑惑。   齐岷不答:“接着往下说。”   辛益知晓他查人一向喜欢刨根问底,看他不回答,便只能往下汇报:“虞欢……呃,王妃自小美貌动人,长大后,更是美若天仙。万岁爷登基那年,王妃年方及笄,上元节逛灯会时,被微服出宫的万岁爷一见钟情。后来,万岁爷借太后办寿请王妃进宫,本是想私下里见王妃一面,结果王妃在宫里迷了路,遇见了燕王……”   圣上跟燕王争夺虞欢的事,在当年是闹得沸沸扬扬的,齐岷当时虽不在京中,可也有所耳闻。   “那时候,朝政大权仍在前头那三位大臣手上,万岁爷为夺权,不得已跟刘氏联姻,燕王伺机向虞家下聘,虞承收下了聘礼。”   齐岷问:“这桩婚事,她可情愿?”   “多半不是。”辛益摇头,接着说道,“王妃嫁给燕王前,性情一直天真烂漫,据说逢人就笑,半点架子没有,入燕王府后,就很少再笑了。燕王生前侍妾众多,她也从不争宠。而且……”   辛益略一犹豫,低声道:“上回在客栈里,那络腮胡说的事儿都是真的。”   齐岷知道,提的是燕王当着虞欢的面宠幸侍妾的事。   诸如此类的羞辱估计不少,否则,虞欢那天不至于一点就着,硬要拿那人的舌头泄愤。   原来,名动天下、光鲜亮丽、以及那个所谓“天真烂漫”“逢人就笑”的燕王妃,在王府里过着的竟是这样糟污的生活么?   齐岷想起昨晚虞欢那副乖张的嘴脸,道:“虞家现在是什么情况?”   辛益道:“都在大狱里蹲着的,大概要等王妃回京才有下文。”   虞家人最后的下场,要看万岁爷对虞欢的态度。又或者说,要看虞欢对万岁爷什么态度。   “袁氏呢?”齐岷又问。   “袁氏?”辛益一愣,反应过来是说虞欢的母亲后,“哦,跟虞承和离以后,袁氏便回了老家章丘,因与虞家再无来往,这次燕王一案,袁氏没有受到波及。”   齐岷收回看雨的目光:“派人盯着。”   辛益看他一眼,半意外,半困惑:“……是。”   “几时了?”   “巳时三刻。”   齐岷转身走向门外。   辛益跟上:“头儿去哪儿?”   “拿样东西。”   辛益点头,不以为意,走出房门时,忽然发现齐岷身上似少了些什么东西。   齐岷衣着向来朴素,辛益一怔后,很快想起来,少的是那一块珍贵的玉佩。   *   虞欢是在巳时一刻醒来的。   因为宿醉,醒来以后,太阳穴仍在隐隐作痛,虞欢喝了解酒汤,听见外面喧嚣的雨声,脸垮下来,叹了一口气。   虞欢很讨厌下雨天。   春白懂她,捧着空瓷碗道:“左右今日无事,王妃不如再歇会儿吧。”   虞欢于是又往床上倒,躺下时,看见枕畔放着的一块缀着金色流苏的和田玉。   春白正要走,忽又见虞欢一个激灵坐起来。   “?”   虞欢看着那块玉,目光明亮:“为我梳妆,我要去外面看雨。”   *   巳时三刻,虞欢一袭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坐在院外的曲廊里,一手拿着奶茶,一手拿着玉佩,皱眉盯着檐外的大雨。   春白实在弄不懂她为何讨厌雨,又偏要来看,捧着茶壶在边上候了一会儿后,劝道:“王妃,雨越下越大,都要溅进廊里来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听得雨水溅进曲廊,虞欢隐忍的表情上更多一分嫌弃,干脆收回目光,专注地把玩手里的玉佩。   玉佩是上等的和田玉,圆形,掌心大小,通体莹白无暇,不加雕琢,抚上去的触感光滑温润。   这样的玉,跟其主人的气质一点都不吻合。   不过,齐岷以前毕竟是个侯门里的贵公子,要是家里没有遭难的话,或许真会长成一个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男人吧?   虞欢想起他眼尾那一颗脆弱的泪痣,转头朝回廊另一头看,天光黯淡,走廊尽头暗影参差。   他没来。   虞欢失望地转回眼。   春白看着虞欢一点点沉下来的脸,抿唇又劝:“……官皮箱里放着一副叶子牌,王妃要是烦闷,不如回屋里玩会儿牌?”   “不想玩。”   “那,手谈呢?”   “费脑子。”   “那不如……”   大雨滂沱,主仆二人的对答被嘈杂雨声覆盖着,曲廊那头,一人缓步从暗影里走来。   夏天的雨来势汹汹,天地间皆是阴蒙蒙的灰色,齐岷抬眼,看见走廊尽头坐着意态慵懒的虞欢,珠翠罗绮,金钗玉钿,不需言笑,便已是最惹人眼的一抹风景。   她大概不太开心,春白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齐岷上前,听到春白坚定地道:“再过一个多月,王妃便能见到万岁爷,去皇城里享福了!”   然后,虞欢道:“是啊,在王府里做了六年的雀儿,马上就可以去做皇城里的雀儿了。”   大雨瓢泼,齐岷在一步开外收住脚步。   春白发现他,讶然道:“齐大人?!”   虞欢勾住玉佩流苏,抬目。   走廊里,齐岷一袭赭红飞鱼服,头戴乌纱冠,雨天里的眼睛更显阴冷,却又像蒙着层雾,令人看不到底。   虞欢心头微微一动。   齐岷收回看她的眼神,看向春白,目光沉默威严,令春白手足无措。   虞欢一怔后,会意,兴奋地开口:“春白,退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感谢在2022-06-09 21:00:00~2022-06-16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雳里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en会长 8瓶;向日葵猛回头 6瓶;啊啊啊 5瓶;sabrinamaeve 3瓶;瓦蓝的猫、An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章   ◎“带我去逛一次庙会吧。”◎   雨还在下,玉山崩碎一样,震天响。   春白退下后,曲廊尽头仅剩虞欢、齐岷二人,前者坐着,后者站着,脸庞都遁在阴影里,神色晦暗难明。   虞欢心里还残留着等来他的愉悦,手指勾着一截金色流苏,主动开口:“指挥使有事找我?”   齐岷静静地看着她,应:“嗯。”   虞欢明知故问:“什么事?”   齐岷听这口吻,便知她装聋卖傻,多半没有归还玉佩之意,但还是先按流程走一步:“昨夜护送王妃回屋,不慎遗落一枚玉佩,今日来取。”   虞欢哦一下,声音暧昧:“无缘无故的,指挥使为何要护送我回屋?”   “王妃不胜酒力,醉了。”   “醉了?”虞欢耸眉,有意逼他回忆昨夜情形,“是一动不动、不省人事的那种吗?”   齐岷:“是。”   虞欢心里哂笑:“那,指挥使是怎么把一动不动、不省人事的我护送回屋的啊?”   大雨落在檐外,齐岷不再答,走上前,伸手便朝向虞欢手里的玉佩。   虞欢手一松,玉佩落入胸口。   齐岷眼神一变。   雨声喧嚣,二人目光交汇,暗流汹涌。   夏日衣裳本就单薄,虞欢胸前春光旖旎,沟壑微露,玉佩落入里头,仅一截金灿灿的流苏搭在外。   而无论里、外,都是齐岷不再能触及的禁区。   虞欢眼底有得逞的光芒。   齐岷盯着,一默后,僵着的手跟着伸下去。   虞欢瞠目,本能地抓住他的手。   男人粗粝的手硬而有力,像一块巨石抵下来,虞欢艰难挡着,眉头深蹙,听见齐岷几乎没有温度的声音。   “王妃的记性似乎不太好。”   虞欢瞪着眼,不语,知道他指的是昨天晚上警告她不要玩火自焚一事。   齐岷不慌不忙,继续道:“齐某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便是烈火烧身,至多一死了之。可王妃不同。虞家上下四十三口人仍在大狱当中,章丘袁氏是否获罪,也只是一纸诏书的事。有些游戏,玩大了,对王妃没有好处。”   身后有阴风袭来,被风裹挟而来的雨像暗箭一样射落在身上,虞欢四肢僵冷,脸色彻底变了。   燕王谋反,虞家不可能独善其身,齐岷是在提醒她,虞家人的性命全在万岁爷手上,她如果不顺从万岁爷做一只听话的金丝雀儿,势必会让虞家万劫不复。   甚至于,还会连累被父亲抛弃多年的母亲。   齐岷是在提醒她,也是在威吓她,不该产生不该有的邪念,尤其是将这邪念产生在他身上。   虞欢恨声:“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   “彼此。”齐岷眼神锐利,手上开始用力。   虞欢深吸一气,艰难地抵挡着,既愤恼,又不甘心就这样让步:“我,何曾威胁大人了?”   齐岷便要回答,虞欢打断:“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罢了。你不情愿,我又能怎样吗?”   齐岷神色微变,撩起眼,手上力道没有再加重。   虞欢额心深颦,迎着他锋利的审视,不知是想起什么,眼圈慢慢发红。   齐岷看着虞欢泪光潸然的眼,或许是被这楚楚怜人的外表所惑,竟然莫名产生一种错觉——虞欢像是在哀求他。   廊里顿时很静,良久后,虞欢果然道:“……带我去逛一次庙会吧。”   齐岷眯眼。   虞欢苦笑,承诺道:“逛完以后,我就不闹了。”   回廊那头突然传来脚步声,春白赶来禀告:“大人、王妃,辛千户过来……啊!”   春白盯着眼前情形,倒抽口气。   齐岷松开手。   虞欢靠在栏杆上,手掩在衣裳凌乱的胸前,隔着绫罗,能摸到里头被焐热的玉佩。   齐岷盯着她,眼神不明,略一思忖后,举步离开。   春白等他走远,赶过来:“王妃,刚刚齐大人……”   前一刻,她清楚地看到齐岷的手按在虞欢胸前,那架势,像是要欺凌她。   可是,怎么可能呢?!   春白难以置信。   虞欢捂着胸口的玉,回想齐岷走前的眼神,自嘲地笑了笑。   *   齐岷在走廊拐角处截下辛益,脸上罩着阴霾。辛益一愣,舌头差点打结:“头、头儿,那拨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那拨人,指的是先前企图劫走盛儿的燕王旧部——周全山极其麾下暗卫。   贺云枱是个爽快人,昨天夜里应下押解燕王府奴仆的差事后,今日一早便遣人办理了。周全山的人不知全情,以为押送队伍里有燕王家眷,是以泄露了行踪。   “后宅那边已派人严加看守,这帮人就是奔着燕王庶子来的,在外面扑了空,肯定还得来咱这儿搅和一次。”   辛益越想越有些头大,锦衣卫办的从来都是盯人的差,哪受得住这种整日里被别人盯着的滋味?   “头儿,”辛益心生一计,“要不还是把燕王庶子接来王妃这儿,人在咱俩眼皮底下,方便看着些?”   圣上没有点过燕王庶子的名,可明眼人都清楚,这拨家眷里除虞欢以外,最不能出错的就是这个庶子。   一旦没看住,让周全山这些燕王余党得逞,他跟齐岷的脑袋八成就保不住。   齐岷走在曲廊里,不置可否:“人眼下如何?”   “昨天大夫来看了,开了些药,就是热伤风,没什么大碍。”辛益想起昨日周氏呼天抢地的那模样,鄙薄又唏嘘,“可是周氏被罚以后卧床不起,看那样子,肯定是照顾不了燕王庶子了。”   “燕王侍妾有十三位。”齐岷提醒。   辛益一听便知他并不同意让虞欢来照顾燕王庶子的提议,心里不免有些失落,闷闷应了声“是”。   曲廊尽头便是齐岷的住处,二人进屋,辛益瞄一眼齐岷腰间,发现戴玉佩的地方仍是空的,联想他先前的去处,便想多问一嘴。   却听得齐岷道:“明日庙会何时开始?”   “辰时。”辛益本能地说完,精神一振,“头儿要去?”   屋里窗户没关,大雨溅湿地板,齐岷走上去,望着外面的茫茫雨幕,想起虞欢的承诺,嗯了声。   辛益很是惊喜:“行,那我一会儿就去准备,明日我便陪头儿逛街,保准让您逛个尽兴!”   “不用你陪。”   “嗯?”   齐岷伸手关上窗户。   “明日王妃要逛庙会,我作陪。”   辛益大惊:“头儿要跟王妃一起逛庙会?!”   齐岷不语,辛益越想越震惊:“头儿什么时候跟王妃……咳,我是说,王妃毕竟是圣上要的人,怎么能胡乱往外跑?万一被周全山的人盯上……”   辛益戛然而止,心头惊悚。   齐岷搓着手指上的雨渍,脸庞被阴影笼着,压着身上那股杀气。   辛益压低声:“头儿……是要拿王妃做饵?”   齐岷没否认,辛益便知自己说对了。   周全山的人一日不救出燕王庶子,就一日是一大隐患,现如今,最佳的解决办法便是再来一招引蛇出洞,然后将这些燕王余孽一网打尽。   譬如,齐岷在明日的庙会上陪伴虞欢逛街,放出一饵,引周全山上钩。   可是……   “可上回那帮人挟持王妃做人质,头儿并不心软,周全山会不会也想到这一点,不咬王妃这条饵?”辛益有所顾虑。   齐岷道:“有两条饵。”   “两条饵?”辛益怔忪,思忖片刻后,恍然大悟,“头儿的意思是,王妃是一条饵,留在驿馆的燕王庶子是另一条饵。周全山一旦发现头儿陪着王妃逛庙会,必定会逮着这个时机行事,要么在庙会上挟持王妃,要么就偷袭驿馆劫走燕王庶子?”   辛益抚掌:“如此一来,咱便可在城中和驿馆里设下埋伏,坐等这帮逆贼上钩了!”   辛益越想越激动,感慨:“还是头儿英明!”   齐岷不多言,交代:“明日留一半人看守驿馆,另一人换上布衣,埋伏城内。”   辛益拍胸脯:“头儿放心,抓人的事交给我,你安心陪王妃逛街便是!”   听得最后一句,齐岷眉峰微蹙,下颔一动,示意辛益离开。   辛益自去筹备,抱拳一礼后,迅速退下。   齐岷走至桌前,伸手卸刀,手指划过佩玉之处时,缓缓停住。   昔日贴身相伴的物件,今日不在。今日,那物件与另一人贴着身。   屋外大雨喧耳,齐岷想起虞欢把玉佩扔进胸口里的那一幕,目光深沉。   作者有话说:   欢欢:有本事你别想。   齐·冷漠·岷:…… 第十五章   ◎“我希望你欢喜。”◎   次日果然是个晴天,天幕湛蓝,日光澄明。   虞欢坐在镜台前梳妆,用木梳通发的时候,有人来禀告,说是早膳以后,齐岷在月洞门那儿等候王妃尊驾。   春白上前接待,送走人后,心里战战兢兢的,回来向虞欢确认:“王妃,齐大人果真要陪您去逛庙会?”   虞欢握着一缕青丝,用梳篦梳着发尾:“嗯。”   春白难以想象,“啊”一声,耷下脑袋,似天要塌了般。   虞欢觑她一眼:“你不痛快?”   “不是,奴婢……”春白忽然觉得辩解都无力了,长长地叹一声气。   原本还以为齐大人跟寻常男人不一样,能够抵挡王妃的美色,眼下看来,多半也是被王妃拿捏住了。   这天底下,或许就没有男人能逃过王妃的掌心了吧?   春白萎靡,听得虞欢幽声问:“你是在想,这天底下没有男人能逃过我的掌心吗?”   春白一抖。   虞欢评价:“想法很好,可是,为什么要叹气?”   春白嚅嗫半晌:“王妃,您上次也说了,齐大人并非什么善人。他连认作义父的冯敬忠都敢杀,何况是……您。您就不怕他故技重施吗?”   春白以前试图拿齐岷的安危劝虞欢收手,可自从知晓虞欢并不把齐岷的性命放在心上后,便只能转换思路了。   齐岷是锦衣卫里赫赫有名的杀神,人送外号“阎王”,这样的人,虞欢根本招架不住的,就算一时间拿下他,日后也有的是苦头吃。   “你的意思是,他会先从我,然后再抛弃我,又或者是直接杀了我?”   虞欢一针见血,吓得春白脸色惨然,心虚地否认。   虞欢用梳篦玩着发梢:“那也不错啊。”   春白:“?!”   “可惜你太高估他了。”虞欢淡淡,像是有恃无恐,又像是同情惋惜,“他要敢杀我,早就杀了。”   齐岷再凶神恶煞,也就是圣上跟前的鹰犬,圣上点名要的人,他再恨也不敢动。不然,早在前天夜里的贺府,又或者是更早——他便对她动手了。   何况,他连从她都不敢,又遑论是杀呢?   春白哑然,虞欢放下梳篦,打开首饰盒,看着里头琳琅满目的饰品,从底部勾出一支很多年前用过的珍珠簪。   “还记得挑心髻怎么盘吗?”   那是虞欢出阁以前最喜欢的发髻样式。   春白一怔后,点点头。   虞欢说:“再盘一次吧。”   *   辰时二刻,临街那头已传来喧天锣鼓声。   辛益安排妥当,来齐岷屋里禀报,见齐岷仍是一身扎眼的赭红飞鱼服,不由打趣:“还以为头儿会换身衣裳呢。”   齐岷不语,拿上绣春刀后,举步往这边来。辛益目光在他腰间一略,状似无意地问:“头儿先前找的东西……还没找着么?”   “找着了。”   辛益的偷瞄并没逃过齐岷的眼,他语气淡然,却自带令人闭嘴的威严。   辛益没敢再多问,跟在后面:“今日逛庙会,王妃肯定会盛装打扮,再加上头儿这一身飞鱼服,周全山想不上钩都难。”   齐岷想到要跟虞欢并肩走在大街上的情形,眉头拢着。   燕王暴毙,按理来说,虞欢是要披麻戴孝的,可齐岷没见她穿过一次白。衣裳首饰,每次都是怎么华丽怎么来,仿佛不惹人眼就会死。   今日逛庙会,不知又会有多隆重,多招人瞩目。   “都安排好了?”齐岷尽量说服自己不去想跟虞欢相处的情形,问起公事。   “放心,饵都已放好,就等着鱼上钩了。”   锦衣卫里有一半人留下来看押驿馆里的王府家眷,辛益是负责留守的,以等候周全山那帮人趁着齐岷在外逛街偷袭驿馆。   齐岷点头,走下曲廊,抬目朝月洞门那头看时,脚步微顿。   辛益展眼,跟着讶然。   庭院里栽着一棵参天槐树,树下生长着开得正美的花,瓣瓣雪白点缀在碧叶间,微风徐徐而来,吹拂着葱茏花木。   一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女郎站在花丛里,正弯腰采摘花朵,侧脸落着斑驳柔光,如脂似玉,耳垂底下坠着的珍珠似清露荡漾。   “王……”辛益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虞欢抚弄着摘来的小白花,闻声回头,看见二人,扬唇一笑。   树底清光因风而动,拂过她的藕衣黄裙,粲然笑靥,明媚秋波;拂过她挑心髻上插着的一支珍珠簪,耳垂处晃着的两颗珍珠耳环。   这是齐岷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清新可人的装扮,没有金镶玉裹,没有光芒万丈,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不可言的王妃,而像是……   一个天真烂漫的、不谙世事的二八女郎。   灿烂,纯洁,娇憨。   齐岷屏息,半晌后,举步往前,刚走一步,目光倏地被她佩戴在腰间的一块玉佩吸引。   风里,一条熟悉至极的金色流苏微微曳动,虞欢佩戴的玉,赫然便是他自己的那一块。   齐岷眼神瞬间又变冷。   身后传来辛益的脚步声,齐岷冷然:“辛益。”   “在。”   “去查岗。”   “……是。”辛益不瞎,看着虞欢佩戴的玉佩,再偷瞄一眼齐岷,压下胸口翻江倒海的震惊疑惑,黑着脸离开。   虞欢低头拨弄着手里的小白花,全不在意的模样。   齐岷上前,脸如阴云。   “指挥使知道这是什么花吗?”虞欢等他走近,晃一晃手里的小白花。   齐岷盯着她,不言,眼神明显不豫。   虞欢笑:“不知道?”   齐岷摊开手,示意她还玉佩。   虞欢便把摘来的花放进他掌心里。   “茉莉。”   说完,虞欢转身往前走,背影袅娜灵动。   齐岷眯眼,看回手心里的茉莉花,微风徐来,雪白的瓣、鹅黄的蕊在他掌里簌簌抖动,馥郁幽香飘至鼻端,像无形的牵扯。   齐岷掌一倾,花瓣跌入泥地。   *   日头高照,大街上游人如织,正是上午最热闹的时候。   二人都没有带随从,并肩行走在熙攘人潮里,挨得颇近。   大概是因为玉佩的事,齐岷始终一声不吭,虞欢想起他先前喝退辛益时冷着的脸,戏谑:“指挥使是在害怕,还是在生气?”   齐岷不答反问:“王妃是希望我害怕,还是希望我生气?”   虞欢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腔,抬头看他。   日光很明亮,齐岷眉目轩朗,轮廓如雕,挺直的鼻梁令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进的气场更强烈,整个人明明是行走于炎日里,却仿佛一棵屹立在大雪里的孤松。   虞欢笑一声,道:“我希望你欢喜。”   齐岷唇角微动,很明显是一个嘲讽的笑。   虞欢不以为意,手指勾起他的玉佩玩:“我怕弄丢贵人爱物,所以斗胆一戴,逛完庙会后,自当物归原主。”   齐岷:“佩戴玉佩逛庙会,弄丢的几率,比物归原主要大。”   虞欢嗯一声:“那就烦请指挥使看紧我了。”   周遭人声喧哗,齐岷低头看向虞欢,瞥见她唇角一跃而逝的梨涡。   这条银环蛇,又开始朝他吐蛇信子了。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嘿,第一次约会要来啦。   周二见。 第十六章   ◎“神勇威武,令人心折。”◎   庙会从辰时开始,至亥时结束,白天主要是行像、杂耍、上香礼佛等活动,夜里则火树银花,有猜灯谜的,有关扑的,有在墙垣底下搭台唱戏的,各式各样的摊铺鳞次栉比地沿街摆开,引得游人如潮,流连忘返。   虞欢便是这流连忘返中的一位。   白天,她主要是在购物,见什么买什么,胭脂水粉、玩具摆件、蜜饯糖人……总之看什么顺眼,便收入囊中。   等到钱袋里的银两花完,那些战利品也垒得怀里不堪重负后,她便像散财童子似的,把买来的物件一样样地送给了行人。   夜里,她不再买东西,却是漫无目的地走,四周有什么,她便看什么,像是很专心,又像是根本没有走心。   齐岷能感觉出来,她并不是来逛庙会的,或者说,她并不在意这庙会上究竟有什么,她只是想这熙攘人潮里走一走。   拐弯时,齐岷停下脚步,虞欢疑惑地看向他。   齐岷背后是一堵墙,四下无灯,令他眼睛看着有些昏暗。   “这条街走过了。”齐岷说。   虞欢转头向要走的地方看一眼,街那头有一座高楼,从上至下都挂着花灯,底下人影簇拥,红飞翠舞。   那是一家秦楼楚馆。   虞欢忽然来了精神:“那就再走一次吧。”   齐岷不多言,看着她的背影,跟上。   大街两侧的灯火漫过来,二人脸庞被照亮,像是有预感,齐岷先一步开口:“王妃不想入宫?”   虞欢正想打趣齐岷怎么对妓馆印象这样深刻,却不想被他抢了先,微微一愣。   他居然能看出来她不想入宫?   虞欢莫名又意外地看他一眼:“嗯。”   “为何?”   “我对万岁爷没有兴趣。”   这样大胆的答案,估计也就只有虞欢敢说出口了。   “对燕王呢?”   “也没兴趣。”   齐岷沉默,虞欢仰头来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对谁有兴趣?”   齐岷目视前方,这种对他而言近乎于自取其辱的问题,他当然不会问。   虞欢低哂,看向前面那家人来人往的妓馆:“话说回来,指挥使二十有六,身边却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莫非是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吗?”   齐岷不及答,虞欢凑过来:“还是说身体有什么隐疾?”   齐岷放在前方的目光一凝,垂眸看来。   虞欢盯着他深黑的眼,笑。   她问这个问题,就没想要他回答,只是存心戏谑捉弄。   “听说指挥使以前是原东厂提督冯敬忠的义子,该不会跟冯敬忠一样,都被……”   一辆马车突然从身后飞驰而来,虞欢胳膊一紧,被齐岷抓着往内急拽,撞进他怀里,心差点从胸口跃出。   马车冲开人群疾驰而过,四周被惊起不小的骚动,聒噪的指责声响在耳后,虞欢心似擂鼓,抬头时,看见齐岷被灯火映亮的眼眸。   胳膊仍在他手里,仿佛一折便会断,虞欢娇声:“你弄疼我了。”   齐岷手上的力道并不减:“王妃刚刚想说什么?”   虞欢认真无比:“指挥使力大如牛,神勇威武,令人心折。”   “……”齐岷眼微沉,松开她。   大街前头有不少行人聚在一起,正在玩关扑,喝彩声此起彼伏,虞欢揉着胳膊走过去,探头看了一会儿后,打算参与。   来玩关扑的大多是男人,有些眼尖的瞧见她,眼睛开始发直。更有大胆的,拨开人群挤过来,痴看两眼后,搓手搭讪。   “这位小娘子,夜里一人来逛街,岂不寂寞?”   齐岷沉着脸,上前阻拦,听得虞欢回:“有英明神武的齐大人陪伴,我不寂寞。”   “齐大人?”那人皱眉。   齐岷长腿一迈,高大身形在那人头上罩下一层阴影,因身着一袭飞鱼服,头戴乌纱冠,周身气场简直如行走人间的修罗,那人只草草一眼,便吓得怛然失色,跑得跟见鬼一样。   虞欢指责:“大人吓走了我的爱慕者。”   齐岷耷眼,脸上写着:那样的爱慕者你也看得上?   虞欢根本都没看那人相貌,倒是现在,仰脸看着齐岷:“那人有大人英俊吗?”   鬼使神差,齐岷居然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   “哦?”虞欢意外而满意,盈盈一笑,“那就算了。”   所谓“关扑”,即是民间盛行的一款博弈游戏,摊主拿出冠梳、领抹、缎匹、花朵、玩具等物来做奖品,买家往瓦盆里掷铜钱,掷出背面便算得分,得分越多,便能兑换价值越高的奖品。   围在摊前的几人玩得正在兴头上,眼看来了齐岷这样一尊煞神,都跟迎头泼了盆冷水似的,或是哆嗦着退至一旁,或是灰溜溜离开。   摊主是个有眼力见的,知晓齐岷这样装扮的人乃是朝中高位,便来请虞欢赏脸玩一玩。   虞欢看一眼盛着铜钱的瓦盆,又看一眼货车上摆放的各色奖品,遗憾道:“我没有钱了。”   摊主二话不说把盆里的铜钱捡来,捧至虞欢面前:“贵人尽兴便是,谈什么钱呢!”   虞欢展颜,收下铜钱,数了数,大概有十八枚。   “要扑中多少才能兑奖?”虞欢问。   “回贵人的话,扑中三枚可换一朵鲜花,五枚可换一个泥人,十枚换一支冠梳,二十枚换一匹绸缎……”摊主解释完,又笑呵呵补充,“要连着扑中才算。”   扑中一两次背面不算难事,可要求接连扑出一二十个铜板的背面,那可就不是凭运气便可以做到的了。   虞欢不多说什么,等摊主把瓦盆放回原位,拈起一枚铜钱便扔。“噗”一声,铜钱入盆,众人看得分明,啧一声。   没中。   虞欢不在意,拈起铜钱又扔,接连扔五次,次次铩羽。   四周传来压低的调侃声:“回回扑不中,也是种本事啊,要是按扑正面来算,可都能兑个泥人了。”   众人咯咯失笑。   虞欢不理会这些嘲笑,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我扑不中。”   齐岷八风不动地站着,似早有预料虞欢会来求助,从她掌心里捡来一枚铜钱,信手一掷。   铜钱飞入瓦盆,竟“嗡”一声旋转不停,半晌不见倒下。众人伸长脖颈,探头探脑,目不转睛看了好一会儿后,才见那疲惫的铜钱朝着一侧缓缓躺倒。   “嘿,中了!”   有人喝彩,众人紧跟着发出欢呼声。   齐岷还是头一回扔个铜钱都能扔得这样振奋人心,低头,又从虞欢手里拿来一枚,扔完以后,再拿一枚。   自然,三枚全部扑中。   扑中三枚,便可兑换一朵鲜花了。   齐岷不再动,可是虞欢捧着一掌心铜钱看着他,桃眸亮着,嫣唇翘着,笑靥上的梨涡扎着人的眼。   齐岷明白,她不甘心只要一朵鲜花。   “接着扑,接着扑!”   四周行人开始起哄,齐岷收回目光,从虞欢手里再拿起一枚铜钱。   扑中五枚了,虞欢没有喊停。   扑中八枚了,虞欢更不会喊停。   扑中第十枚,四周欢声盈耳,虞欢收拢手掌,不再给他拿铜钱,喊停了。   “我要换一支冠梳!”   虞欢朗声向摊主宣告,摊主从货车顶层取来三支样式各不相同的冠梳,让虞欢挑选,虞欢选了一支桃花形的漆纱冠梳。   齐岷没看,见她挑完,便打算走。   虞欢却不挪脚,拨弄着掌心里剩下的三枚铜板,道:“大人关扑这么厉害,可否教教我?”   齐岷当然不肯:“运气使然,教不了。”   虞欢向他翻了一个白眼。   齐岷:“……”   摊主看虞欢兴致盎然,虽然自知已赔本,可并不在意,笑着让虞欢再试试。   虞欢于是拿出要一雪前耻的架势来,捡起一块铜板扣在指间,瞄准瓦盆后,拇指向上一弹。   铜板跃起,跌入盆中,众人齐刷刷探头。   “哟呵,中了?!”   众人刮目相看,伸手鼓起掌来,齐岷看一眼虞欢,不置一词。   虞欢又拿起第二块铜板,目光平静,手法娴熟。   “嘿,又中了!”   众人惊讶,齐岷眉峰微动,眼神开始变沉。   最后一次,虞欢神闲气定,一块铜板被她轻轻松松地抛入瓦盆里,扑开背面。   “中了,全中了!”   摊主很是意外,突然间庆幸自己只给了虞欢十八个铜板,笑着道完恭喜后,请虞欢挑走货车上的一束鲜花。   夏天盛开的花并不多,无外乎是些野菊、扶桑、木槿以及茉莉。   虞欢问齐岷:“大人喜欢什么花?”   齐岷眉眼沉着,不语。   他已反应过来了,她是故意的——她并不是不擅长关扑,恰恰相反,她深谙此道,否则,便不可能在最开始连续扑出五次正面。   她是故意先输在前,诓他帮忙,再使一招“礼尚往来”,要他收下她送来的花。   虞欢从一大捆花里抽出一枝绿叶白瓣、幽香馥郁的鲜花。   “茉莉怎么样?”   虞欢把花送至齐岷面前,熟悉的香气散开,拱入鼻端。   齐岷漠然:“多谢,不用。”   虞欢微笑,才不听,径自把花枝插入他腰间革带里:“来而不往非礼也。”   说完,虞欢转身走入人潮里,齐岷板着脸,伸手放上腰间,最后取下的是一块碎银,放在摊主的货车上。   作者有话说:   茉莉:万万想不到,我还会出场吧?   —   突然在想,把欢欢撩人的本事分指挥使十分之一,指挥使都不至于牡丹到现在(bushi)。   不过,今天还是有点进步的,至少知道要给老婆花钱了。 第十七章   ◎“大人,你受伤了……”◎   夜渐深,离庙会结束仅余最后半个时辰了。   大街尽头有人在搭台表演,底下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行人,喝彩声此起彼伏。   一人从人群里挤至齐岷身后,佯装看戏,侧头向齐岷低语:“头儿,驿馆那边一直没动静。”   齐岷看着台上的表演,嗯一声,脸上没有表情。   那人汇报完,附和着众人鼓了会儿掌后,悄然消失在人群里。   戏台上正在表演杂技,节目叫耍花坛,三个身量瘦小的少年耍着大小不一的土陶花坛,轮番用头顶,手抛,脚踢,臂滚……引得下面喝彩不断。   虞欢不够高,看不见少年们矫健的动作,目之所及,除里三层外三层的脑袋外,便是脑袋上空飞起来又落下去的花坛。   这样看杂技多没意思,虞欢忍耐了会儿后,转头看齐岷。   齐岷不等她问,先开口:“看不到?”   虞欢眨眼,表示“是”。   齐岷略一思忖后,居然伸手虚扶在虞欢肩头上,护着她往前挤。   虞欢被他护在臂弯及胸膛前,嗅得他身上的清冽幽香,眼眸发亮。   周围传来不满声,可被挤开的人一回头,都屏气噤声,主动避让,齐岷便只挤了头两步,随后,近乎于散步地把虞欢带至前头。   视野豁然开朗,三个少年耍花坛的姿势一览无遗,虞欢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齐岷看。   齐岷:“看什么?”   虞欢意外的是齐岷居然会护着她做挤人墙这种粗鲁事,很感动:“大人对我有求必应,我心甚慰。”   齐岷瞥她一眼,目光很凉。   虞欢笑。   齐岷提醒:“庙会还有半个时辰结束。”   虞欢没听明白,想了想后,眸光黯下来。   昨天央他带自己逛庙会的时候,她承诺逛完就不再闹,他是在提醒她,她能“闹”的时间不多了。   虞欢整个人显而易见地蒙上一层灰,不再言语。齐岷凌厉的神色动了动,移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   戏台上的耍花坛表演结束,接下来登场的是一个头戴方巾,身着长袍的虬髯汉,长相出奇,能说会道,正逗得众人捧腹,倏地从衣袍里变出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唬得底下一片惊声,旋即掌声如雷。   这戏法俗称“捞活”,表演者一面同台下互动,一面趁人不备,在台上变出火炬、瓜果盘、盛满水的瓢盆等看起来根本不能藏在衣袍里的什物,乃是戏班子里用来压轴的绝活之一。   喝彩声很快传开,围观过来的行人越来越多,抛进铜盆里的赏钱声不绝于耳。虬髯汉备受鼓舞,昂然道:“接下来给各位看官来一出‘仙人摘豆’,为请出大仙,还得请一位看官移驾台上帮衬则个,不知哪位看官有意襄助?”   “我!”   “我愿意!”   “……”   底下应和声此起彼伏,虬髯汉偏不立刻点人,忽而看看左边,忽而看看右边,更惹得戏台底下哄声似浪,一波又一波。   虞欢正循着虬髯汉的目光东看看,西看看,忽听得齐岷在耳边问:“想去吗?”   虞欢一愣。   齐岷并不看虞欢,注视着台上的虬髯汉:“上台给艺人搭把手,一般都有彩头。”   虞欢心头微动。   虬髯汉一只手搭在耳边,歪头听了会儿喊声后,正要伸手请一人上台,忽见一物朝自己抛来,忙探手接住。   “家有小妹,愿尽绵薄之力,还望阁下赏脸。”   齐岷说完,四周一下安静,虬髯汉看着手里硬邦邦的一块官银,再一看齐岷跟前的虞欢,又惊又喜:“恭请,恭请!”   虞欢显然想不到齐岷会来这样一出,诧异地看向他。   齐岷淡然:“去吧。”   声音、表情都没什么异样,仿佛就是大发慈悲,要帮她给今夜的庙会收一个圆满的场。   虞欢不疑有他,走上台。   所谓“仙人摘豆”,便是艺人假仙人之名将一些豆粒由有变无,再从无变有的戏法。道具很简单,两个碗、五颗豆,艺人先从碗里拿起一颗豆,然而一捏即无,等把五颗豆逐一“捏”完后,再大手一挥,变出满满一碗的豆粒。   虞欢要帮衬的头一个忙,就是替台下观众检查那些被“捏”走的豆粒是否有被艺人藏在指缝、手缝当中。   戏法开始后,众人屏息以待,一半人是紧盯着虬髯汉的双手,生怕错过一处细节;另一半人则是盯着台上姿容出尘的虞欢,感慨世间竟有如此绝色。   齐岷人在台下,目光在虞欢身上。   虞欢向来是备受瞩目的人,早已习惯这些注视,不过齐岷的不一样,齐岷人是出挑的,就连目光也是人群里最令人心动的存在,虞欢能清晰地感受出究竟哪一束是来自于他的,那目光大胆又直露,一动不动地封锁着她,令她既鄙薄,又欢喜。   虬髯汉“捏”没了一粒豆,伸手来让虞欢检查。虞欢心不在焉,敷衍地看了一番,虬髯汉又摊开另一只手来。   虞欢探头,便在这时,齐岷眼神突然一锐。   一支暗箭从暗处激射而来,目标正是虞欢头颅,齐岷神色骤变,闪身跃至台上。   虞欢只感觉臂膀被人用力一搂,紧跟着天旋地转,摔倒在戏台上。   “有刺客!保护大人和王妃!”   底下传来锦衣卫的号令声,人群大乱,有数条黑影趁势冲出人潮,向着戏台杀来,被潜伏四周的锦衣卫拦在台下。   打斗声激响,虞欢从惊恐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整个人被齐岷紧搂在怀中,倒在戏台角落。   虞欢心口怦动,然而下一刻,脸色很快变化。   齐岷的左臂上插着一支利箭,虞欢心疼道:“大人,你受伤了……”   “嗯。”   齐岷面无表情,眼盯着一处。   虞欢跟着看过去,见那表演戏法的虬髯汉正茫然无措地杵在台上,虎躯抖着,无数豆粒从袖口唰唰地砸落下来。   齐岷内心打消怀疑,拔掉臂上利箭,便要扶着虞欢起身,又一波箭雨朝着戏台上飞射而来。   齐岷抱紧虞欢就地疾滚,一脚把吓呆在原地的虬髯汉踢下戏台,虞欢再次被齐岷按进怀里,又被他翻身压过。   耳边是箭矢飞射的“嗖嗖”声,虞欢心里想的却是:齐岷的身体,可真硬啊。   齐岷躲过箭雨,顺势抱着虞欢跃至台下,很快有锦衣卫围拢过来,把他二人护在中央。   虞欢被转得头昏目眩,拼命地抓紧齐岷,待得回神,四周的打杀声已平息不少,仅剩一些微弱的残喘声。   虞欢抬头,惊见眼前惨状,数个身着黑衣的尸体躺在血泊里,原来热闹哄哄的街头已是一派狼藉。   “结束了?”虞欢怔然。   “嗯。”   “你刀都没拔。”   “……”   有锦衣卫过来向齐岷汇报,道:“头儿,统共抓了六个,舌头底下都藏了毒,就截住一人,现在昏过去了。”   “带回驿馆。”   “是!”   众人开始善后,虞欢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换上布衣的锦衣卫竟有二十多人……   正疑惑,一人从长街那头跑来,报道:“大人!驿馆遇袭,是周全山的人!”   齐岷立刻上前,发现手臂还被虞欢抱着。   “?”齐岷低头,眼神明显很冷。   虞欢放开他,神色亦如凝霜。   *   周全山的人手是在庙会结束前半个时辰突袭驿馆的,辛益早有防备,是以非但没让周全山得逞,反而又一次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被活捉的暗卫一共有十一人,其中一人乃是周全山亲信,辛益趁齐岷还没回来,先把人关押在室内审讯。   “又是偷袭驿馆,又是派人刺杀王妃,兵分两路,声东击西,你们倒是挺聪明。”   齐岷与虞欢在街头遇袭的消息已传来,辛益鄙薄之余,着实也有几分佩服,夸完以后,却见对方眉头一皱。   “什么声东击西?”   “?”   辛益一愣,反应过来后,眼底哂笑消失:“在庙会上刺杀王妃的,不是你们的人?”   那人脸上满是不屑,嗤一声:“我们要的是公子,杀王妃做什么?”   辛益凛然,先前来传话的同僚说齐岷、虞欢在街头戏台遇袭,刺客藏在人群里,发射□□射杀虞欢,如果那些不是周全山派的去的暗卫,那会是什么人?   “都这份儿上了,抵死不认,可没意思。”辛益威胁。   那人笑出一口血淋淋的牙:“哼,谁稀罕赖你们那破账么?!”   辛益突然意识到事态似乎超出了他们的掌控,掉头去找齐岷汇报,却见屋外已站着一人,身形魁岸,剑眉凤目,正是齐岷。   “头儿!”   齐岷举步入内,眉眼阴沉,显然已听见了刚才的对话。   作者有话说:   划重点:今天贴贴啦。   —   感谢在2022-06-15 21:00:00~2022-06-22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雳里离li、小辛林、Div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味□□糖 10瓶;等一个秋 8瓶;hen会长 5瓶;雳里离li 3瓶;蜡笔小晴 2瓶;向日葵猛回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取玉佩。”◎   辛益完全想不明白,如果在庙会上刺杀虞欢的人不是周全山豢养的暗卫,那还会是什么人呢?   审讯完那名亲信后,齐岷走出房门,径直朝走廊另一头角落里走。   辛益跟在后面,整张脸被齐岷的阴影罩着,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上的戾气,饶是平日里跟他亲近,也愣是一声都不敢吭。   走廊尽头是另一间临时囚室,关押着的正是在庙会上活捉回来的那名刺客,二人正要入内提审,却见一名锦衣卫开门出来,撞上二人,神色一震。   “头、头儿……犯人刚刚、咬舌自尽了!”   齐岷刹住脚步,整个人的气压一瞬更低。   “废物吗?!”辛益恨铁不成钢地瞪那人一眼,阔步入内。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那身着黑衣的刺客倒在角落,脸上又是水又是血,想来是被冷水泼醒以后,趁着锦衣卫审问时咬舌自尽的。   这批人行刺时舌头底下俱藏了毒,乃是抱着行事不成则必死之心,这样的刺客,决然不是一般的暗卫。   辛益上前搜身,里外翻了个遍,没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物件。   “扒开。”   正欲起身汇报,忽听得齐岷吩咐,辛益忙又蹲下来,扒开那刺客上身的衣服。   黑衣底下是一具劲瘦的身体,胸前有伤,肋骨突出,脖颈、肩膀、后背等处除一些旧疤外,并无什么可疑的痕迹——便是半块纹身都没有。   齐岷漠声:“再扒。”   辛益低头,抓着裤头往下一扒,看见以后,眼睛唰的瞪大。   “头儿?!”   辛益看向齐岷,心头惊愕。   这名刺客年纪约莫二十上下,面白无须,体型精瘦,上身并无任何可疑之处,然而底下缺着物件——乃是个货真价实的阉人。   大周养着阉人做杀手的地方就一处——东厂。   辛益难压震惊:“头儿,是冲你来的?”   半年前,齐岷奉圣上密旨暗杀冯敬忠,拔掉东厂后,顺利接管锦衣卫。   现如今,东厂被废,监察大权转交锦衣卫指挥使齐岷手里,昔日围拢在冯敬忠身边的一批宦官狼狈四散。   然而,冯敬忠的势力并没有就此连根拔除。   所谓百足之虫,断而不蹶,东缉事厂在朝中屹立多年,各类关系盘根错节,眼下看似垮台,背后却一直有人兴风作浪。   其中,就不乏蛰伏在暗处,想要伺机刺杀齐岷,以替冯敬忠报仇的人。   辛益细看齐岷,果然在其左肩发现一处伤口,脸上流露担忧之色。   齐岷道:“无碍。”   说完,便否认辛益刚才的结论:“刺客的箭是朝着王妃射去的,他们目的不是我。”   街头观戏的一幕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回放着,齐岷可以确信,那一支箭的目标是虞欢。   闹市,街头,戏台……那是最适合杀人的场景、时机以及角度,如果不是自己反应及时,身法矫捷,虞欢必然当场毙命。   想到这里,齐岷心头微微一震。   虞欢……是被他送上戏台的。   “莫非……他们以为王妃是头儿的心上人,所以……”辛益吞吐推测着,被齐岷瞪来一眼。   辛益心虚地舔唇,不免又想起虞欢今日佩戴着齐岷那玉佩一事,壮着胆道:“那不然,东厂的人为何要刺杀王妃?王妃今日一副寻常女郎的打扮,身上又戴着头儿的玉佩,不知情的人看在眼里,自然会以为王妃是头儿的相好。”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因齐岷的眼神实在冷峻得瘆人。   辛益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的疑窦,暗示自己玉佩一事一定另有误会,齐岷绝不可能对虞欢抱有什么心思。   “查下去。”齐岷冷声。   辛益有些走神,抬起头来时,一脸“查什么”的懵样。   齐岷眼神更阴鸷。   辛益头皮发麻,忙答应,可光靠一个被阉过的刺客,又能顺着查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吏部那边还有贪污案在查,万一这边暂时查不出个所以然,那……”   “那就割了你的舌头。”齐岷语气不容置喙,转身往屋外。   辛益下意识捂嘴,先是腹诽了一声这跟我的舌头有什么关系?紧跟着便想起上次虞欢在客栈里要割人舌头的情形来。   苍天,这俩人,是对别人的舌头有什么执念吗?!   *   齐岷回屋以后,第一时间处理了左臂上的伤口。   伤并有些深,包扎完后,齐岷穿上亵衣,起身时,看到桌上的一枝茉莉花。   因为在戏台上躲箭雨,花瓣已被碾搓得不成模样,几片绿叶蔫头耷脑,花枝中央折断了一截。   已然是一朵备受□□的花。   齐岷拿起来,又放下,眼前再一次浮现起虞欢遇袭的情形,眉峰压紧。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一箭,是瞄准着虞欢的头颅而射的。   而如果他再慢一点,哪怕只是多一闪念的迟疑,虞欢就成这桌上的枯花了。   原本以她做饵,是引来周全山,谁承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虞欢这一条诱饵,差点被他投入虎口。   今日的局,是他算错了。   屋外传来敲门声,齐岷喊进,锦衣卫进来取走药箱,顺便问齐岷可还有什么要处理的衣物。   齐岷示意衣架上被利箭划破的飞鱼服,目光略过革带时,后知后觉——虞欢还没有把玉佩还给他。   *   床帐里,光影幽微,虞欢握着一块和田玉靠坐在床头,听春白在屋里夸赞齐岷的英明神勇。   “听说齐大人这次安排了二十多名锦衣卫暗中随行,刺客刚一现身,便给锦衣卫杀了个片甲不留,就连驿馆里也早有大人埋下的陷阱。啧,原来奴婢只以为齐大人凶神恶煞,所以能坐上这指挥使的位置,现在想来,大人有勇有谋,神机妙算,难怪能得圣上青眼呢!”   齐岷在千钧一发间救下虞欢的事,春白已听说了,甚至于齐岷为救虞欢而受伤的消息也已在驿馆里传开。春白虽然忧心齐岷被虞欢蛊惑,但更庆幸今晚有他陪在虞欢左右,不然虞欢有个三长两短,她可就没活路了。   春白感慨完,却见虞欢坐在床帐里,半晌没有动静。   “王妃?”   虞欢摩挲着手里的玉佩,一言不发,目光匿在帐内暗影里,幽深昏暗。   今天逛庙会,她穿的是寻常襦裙,而齐岷穿的是飞鱼服。   埋伏在人群里的锦衣卫全部着布衣,人数在二十人以上,那是所有锦衣卫里一半以上的兵力。   齐岷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刺客来袭击的。   街头看戏的情景历历在目,喧闹的喝彩声里,齐岷的声音贴着耳廓落下来:   ——想去吗?   ——给艺人搭把手,一般都有彩头。   ——去吧。   虞欢抚弄着手里温热的玉,眼神似森冷的冰。   神机妙算?   齐岷岂止是神机妙算?   他明明是用她做诱饵,引来周全山等人发射暗箭,自投罗网。   戏台上的那一箭,应该是冲着取她性命来的吧?他到底是怕不能向上头交差,所以挺身“相救”,亏她那时候还心疼得不行。   齐大人,齐大人,好一个费尽心机、老谋深算的齐大人啊……   “王妃,齐大人今日没有受伤吧?”   春白凑近来问,虞欢目光如冰,看着玉佩,想着被齐岷抱着躲开那一支暗箭的凶险情形。   “受伤了。”   春白一惊,忙又问伤势是否严重。   “不严重。”虞欢冷漠回答,眼前闪过齐岷抱着她滚在戏台上躲开箭网的画面,“太可惜了。”   “?!”   *   贺云枱听闻庙会、驿馆两处同时被贼人袭击,次日天一亮,便亲自来驿馆询问情况。   齐岷应付了一会儿,送走人后,返回后院。   辛益跟在一侧,汇报昨天夜里熬夜查出来的线索。   “街头抓住的那五个都已验身,全是阉人,其中一人后背有烧伤,初步推测,是田兴壬养的那一拨人。头儿,你说王妃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原东厂厂督冯敬忠麾下有两大得力干将,其一是齐岷,其二便是辛益口中的田兴壬。   田兴壬与冯敬忠一样,都是宦官,在齐岷得势前,一直是冯敬忠的头号亲信,主要的任务之一,便是替冯敬忠豢养阉人杀手。   两年前,冯敬忠授意田兴壬除掉屡次弹劾东厂的右佥督御史,动手时,突发大火,不少杀手被火所困。   辛益提及的这一个,很有可能就是那拨杀手里的一人。   “接着查。”   齐岷不多言。冯敬忠伏诛后,田兴壬迅速潜逃,目前仍然下落不明,那一批受他豢养的杀手则仍以寺人身份出入大内——齐岷手上并没有那一批杀手的完整名单。   如果这次刺杀虞欢的凶手真是那一拨人,那锦衣卫便能顺藤摸瓜,揪出一大批潜伏在暗处的东厂余孽。   辛益点头,突然对这件事产生起极大的热情,便欲再聊一聊,忽然发现齐岷正朝着虞欢的住处走。   “……”   辛益深吸一气,安慰自己齐岷是来查案的。   进院后,齐岷径直入屋,看守在门外的锦衣卫脸色微变。   齐岷进屋后,眉头一皱,退回来问:“人呢?”   锦衣卫拱手:“王妃今日心情不好,一早起来,便去花园里散心了。”   派来看护虞欢的锦衣卫有两人,一人负责留守,一人负责随身保卫。齐岷眼眸微垂,转身朝花园里走。   驿馆里的花园规格不大,设计倒是颇为雅致,假山后劈开三丈见方的湖,栽种荷花,喂养鲤鱼,湖心建着一座观景亭。   亭外站着护卫的锦衣卫,亭里,则有一人倚坐美人靠上,玉颜仙姿,贵不可言。   齐岷上前,入亭后,看见虞欢手里把玩的一物,眉峰微敛。   辛益抬眼,看见以后,脸色跟着一沉,黑得跟块锅底似的。   虞欢手里玩着的,正是齐岷佩戴在身上的那块玉佩。   齐岷驻足,虞欢并不理会,一手拿着玉佩,一手勾着底下的金流苏玩,神态冷淡而不可一世。   春白在一旁悬着心行礼。   “二位大人匆匆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齐岷开门见山:“取玉佩。”   春白便看虞欢。   虞欢神色不动,接着玩流苏,半晌,才慢悠悠问:“指挥使的这块玉佩成色极好,是旁人送的吗?”   齐岷一听这声音,便知虞欢今日又要开作了,薄唇抿着,嗯一声。   “什么人送的?”   “故人。”   “男人?女人?”   齐岷看着虞欢,淡声:“女人。”   虞欢绞着流苏,少顷后,撩眸看过来,昔日明媚的桃花眸映着日影,却是清凌凌的。   齐岷眉目不动。   虞欢问:“指挥使昨日是故意拿我做饵,引周全山上钩吗?”   这似乎是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然而一问完,亭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春白骇然地看向虞欢,难以置信;辛益眉头紧压,眼里明显是意外与戒备之色。   齐岷神色冷峻,一瞬不瞬地盯着虞欢,良久后,坦然应:“是。”   虞欢手一扬,玉佩被抛起,“噗”一声落入湖里。   作者有话说:   大美人就是这脾气,又娇又凶。   专治阎王。 第十九章   ◎“你会跟我道歉吗?”◎   耳后传来人落湖的哗然水声,虞欢漠然离开,走得头都没回。   午后,蝉声起伏,虞欢坐在屋里,听见春白颤巍巍说,齐岷跃下栏杆后,扎进湖里找了半天,才把那一块玉佩从荷叶丛底下找回来。   跟着跳进湖里找玉佩的还有辛益及亭外的那名锦衣卫,三丈见方的一座荷花湖,差点给三人掀了个底朝天。   虞欢无动于衷,屈指欣赏着刚染成的丹寇,春白走上来,壮着胆提醒:“王妃,齐大人身上可还带着伤啊……”   虞欢气齐岷拿她做诱饵,春白理解,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把齐岷的玉佩扔进湖里,着实是太过分了些。   且看齐岷对那玉佩的态度,显然是珍而重之的,这样一闹,岂不等同于跟齐岷乃至于所有锦衣卫撕破脸么?   春白越想越忧心,却听得虞欢淡淡说:“他自找的。”   “王妃!”   春白一颗心简直要从喉咙里蹿出来。   虞欢仍是那副淡漠脸孔,仿佛对后果全不在意,春白又是惊心,又是困惑。   明明前一阵还在煞费苦心地撩拨齐大人,怎么突然就要闹成这样呢?   “王妃,齐大人用您做诱饵固然有错,可他为护您受伤,可见也是尽心尽责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应该不会出此下策。此去京城,还有许多地方要靠锦衣卫照拂,您又何苦在这个时候跟齐大人闹翻脸呢?”   虞欢始终不语,眉目间没有半点要妥协的意思,春白心知再劝也是枉费口舌,耷下肩膀沉沉一叹。   果不其然,从下午开始,春白便察觉到了锦衣卫对她们的态度的转变。   原来虞欢的行动是不受限制的,包括春白在内,虽然有锦衣卫看守,可从来都是想去哪里去哪里,爱做什么做什么。   下午,春白打算去驿馆外的那家茶铺给虞欢采买些煮奶茶要用的奶酪、茶叶,出门时,却被守在院里的锦衣卫盘问了一通。   问话时的态度跟往日相比,明显也有所冷淡。   次日,春白在回廊里偶遇辛益,便要行礼,却见辛益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阴着脸,迈开步伐擦肩而过,春白差点没被他撞倒在廊角。   后头的锦衣卫好心扶了她一把,紧跟着追上辛益汇报公务,春白听得“王府家眷”、“大门口”、“启程”等词,心头一震。   齐大人这是下令启程了?   她们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有?   虞欢的行李多,屋里可有一大堆物件要收拾,春白不敢再去触辛益的霉头,另外寻来一个锦衣卫询问情况。   问完以后,便更心慌了。   齐岷的确是下达了让王府家眷今日启程的命令,然而家眷仅指燕王的侍妾及庶子,并不包括虞欢。   确认这一条消息后,春白忙跑回屋里向虞欢汇报。   “王妃,周姨娘他们都已拾掇妥当,上车启程了,齐大人单单撇开您,究竟是何意啊?”   难不成,是要报昨日玉佩之仇,扔她们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春白忧心忡忡,看见虞欢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意外神色,然而仅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冷淡态度。   “他走了吗?”   春白愣了愣,反应过来这个“他”是指齐岷,嚅嗫道:“好像……没有。”   虞欢伸指拨弄着妆奁里的首饰:“那不就行了。”   春白疑窦不减:“可是,齐大人为何要把王妃跟大伙分开啊?”   “不知道,或许是对我图谋不轨吧。”   “……”   虞欢从妆奁里捡起一对景泰蓝红珊瑚耳环,侧着脸,对镜戴上。   齐岷究竟为什么要支开周姨娘等人,虞欢并不清楚,但有一点她明白,不再跟庶子盛儿同行,便意味着她不必再替人做鱼饵了。   甭管齐岷居心为何,能离开那拨人,倒也是一桩好事。   这次,就算是齐岷良心发觉,在将功折罪吧。   *   驿馆门外,数十名锦衣卫押着车队扬长而去,齐岷踅身回府。   辛益跟上来,低声道:“头儿,你真的打算这样做?”   齐岷目视前方,神色淡而坚决,辛益便知这件事情已是板上钉钉,皱眉道:“可周全山贼心不死,恐怕还会再试着劫一次人,万一燕王庶子被……”   “那你跟上去。”   齐岷打断,语气颇有些不耐,因这件事辛益已不是头一回提了。   辛益愁眉锁眼,硬着头皮:“不如还是头儿跟上去,让我留下来护送王妃吧!”   齐岷脚步一顿,看过来。   辛益紧接着道:“王妃身份特殊,头儿这样做,会惹人闲话的。”   齐岷眼神逐渐凉薄,不紧不慢:“什么闲话?”   辛益低着头:“头儿先是让贺大人帮忙押解王府奴仆,现在又调人送走燕王家眷,独留王妃一人在身边,不知情的人看在眼里,或许会……非议头儿对王妃心存不轨。”   “心存不轨”这个用词有多严重,辛益清楚,然而比起被齐岷收拾,他现在更怕的是齐岷中了虞欢的招。   昨天虞欢当众把齐岷的玉佩扔进湖里,辛益一度以为齐岷要发飙,毕竟那玉佩于他而言有多重要,辛益再清楚不过。   可是从湖里爬上来后,齐岷一言不发,他既没有去找虞欢算账,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   这一点,太不正常了。   正想着,眼前人影晃过,辛益眼看齐岷对“心存不轨”一词驳都不驳,抬腿便走,心里更笃定自己所猜,急声劝告。   “头儿,王妃性情乖张,明显对你心怀叵测,你又何苦留下来趟这趟浑水?送人我可以送,查案我也可以查,你……”   “让开。”   齐岷收住脚步,声音开始变冷。   辛益胸膛起伏,盯着齐岷的眼睛,最后提醒道:“头儿,万岁爷爱她甚深。”   廊外日头正烈,树丛里蝉声聒耳,不知是否是错觉,辛益看到齐岷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阴翳。   辛益心头一凛。   齐岷眼神冷漠,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往外一扒。   辛益一个趔趄,转头看着齐岷朝着虞欢的住处而去,脸色铁青,一拳捶在廊柱上。   *   春白正想去外面再打探些消息,一出门,便看见齐岷从院门那头过来,忙禀告:“王妃,齐大人来了!”   虞欢刚梳妆完毕,闻言看一眼镜中,扶了下右侧云髻上微斜的金步摇。   春白又往屋外看一眼,发现齐岷脸色不豫,一溜烟跑回来,揪心道:“王妃,齐大人看着像是有些生气,该不会是来找您算账的吧?”   虞欢认真思考了一下,道:“应该是来道歉的吧。”   “?!”春白怔忪,不及再说,屋里落入一道暗影,齐岷已进来了。   房间不大,被落地罩隔成里外两间,齐岷进门,展眼便见虞欢坐在里间镜台前,婀娜身形被镂花槅扇遮掩着,更有种欲说还休的风韵。   春白畏畏缩缩地候在一旁,头都没抬,齐岷没看她,走上前,目光再次于镜里跟虞欢交汇。   齐岷突然发现,他经常这样跟虞欢目光交接。   日光荧荧,明亮的菱花镜将二人圈在镜像里,齐岷衣冠齐整,腰间佩着绣春刀及一块莹白的玉——他身材极标志,蜂腰长腿,刀与玉佩戴在腰上,更拔得他比例完美,英姿勃发。   虞欢看着,心里赞美,面上漠视,恭候齐岷为庙会遇刺一事诚恳致歉。   齐岷没有开口。   屋里气氛一时如凝冻一般,明明是大热天,却令春白手足僵冷。   “奴、奴婢去给大人沏茶……”   春白哆嗦着说完,屈一下膝,飞快逃离现场。   屋里依旧被沉默包裹,虞欢的神色慢慢黯下来。   齐岷盯着虞欢,始终不发一言,虞欢侧头,看向他,眉间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王妃以前在京城时,可有得罪过什么人?”及至此刻,齐岷才开门见山。   虞欢质问:“你在审讯我?”   齐岷道:“事关王妃安危,还望如实相告。”   虞欢瞪着他,偏偏不告。   齐岷目光冷峻,半是对峙,半是等待,然而良久过去,虞欢根本没有要配合的意思。   齐岷只能先让一步:“前天夜里刺杀王妃的并非周全山的人。”   虞欢不以为意,提问:“我告诉你,你会跟我道歉吗?”   齐岷微怔,突然间意识到,虞欢似乎并不在意有人要刺杀她,她在意的,是他该为庙会一事向她道歉。   哪怕,她昨天已当众还他一击,把他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玉佩扔进了湖里。   莫名的,心里有一种逆反心理腾起来,齐岷说:“不会。”   虞欢眼神平静,幽声道:“所以,你支开燕王的家眷,是打算再拿我当一次诱饵?”   齐岷挑眉,意外于她的机敏,留下她的确有一查东厂余孽的意思,但更多的缘由是保护,可她问得这样刁钻,令他连个反驳的空隙都没有。   虞欢的脸色在齐岷的沉默里一瞬冷极,抄起妆奁上的菱花镜,齐岷的大手在下一刻按下来,压住她雪白的皓腕。   虞欢掀眸,二人眼神交锋。   齐岷俯着身,覆压下来的阴影全落在虞欢脸上,目光深冷,似凛冬的严霜压迫。   虞欢寸步不让,双目如火。   这是齐岷第二次看见她如此愤怒。   那一次,是因为有人当众羞辱她,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他不肯道歉,并且又涉嫌要拿她做诱饵吗?   齐岷一时间竟拿不准,提醒道:“王妃有些习惯最好先改一改。后宫佳丽三千,如此脾性,恐非圣上所爱。”   虞欢漠然至极:“我管他爱不爱。”   “……”齐岷哑然。   差点忘了,这个女人对人人崇拜、倾慕的万岁爷并无兴趣,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博得那一位的爱。   齐岷松开手,态度莫名有所温和:“庙会行刺之人疑是东厂余孽,王妃若想起什么,还是尽早告知为宜。”   虞欢握着被压出红痕的手腕,不语。   齐岷看了一眼,讶异于她皮肤的娇嫩,撤开目光,补充道:“齐某职责是护卫王妃回京,危及王妃性命之事,绝不会再犯。”   虞欢挑眸。   齐岷不再看她,踅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小齐:小心皇帝不爱你。   欢欢:我管他爱不爱。   小齐(莫名有点高兴):? 第二十章   ◎“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春白捧着茶盘从屋外进来的时候,齐岷已走了,她又是庆幸,又是惭愧,挪至虞欢身前:“王妃,大人他……没把您怎么样吧?”   虞欢漫不经心地揉着手腕,回想齐岷刚才的态度,睫扇低着,神色不明。   春白看见她手腕上的印痕,瞪大眼,忙放下茶盘,取来一瓶膏药要给虞欢涂抹。   虞欢抬手躲开:“不用。”   春白想起上次在回廊里看见齐岷按虞欢胸口的事,自责不已:“王妃,齐大人是不是又欺负您了?”   “欺负”这个词用得太荒谬,跟事实几无关联,虞欢却很乐意听。   眼看虞欢不回答,唇角还似有似无地挑着一点笑,春白心里更慌,担心他二人之间真的有了些什么。   “王妃?”   虞欢柔声:“他向我保证了。”   “保证?”春白怔然,“保证什么?”   “保证不会再做危及我性命的事。”   说到这里,虞欢眼睛里真切地露出笑意。   齐岷走前留的那句话就是在作保证,既然肯保证,便等于是承认他先前确实做错了。   肯认错,却不肯道歉,这个男人,看来傲得很啊。   正感慨,春白惊奇道:“齐大人他向您道歉了?”   虞欢抚摸着腕上印痕,漫声道:“应该快了吧。”   *   次日,主仆二人收到再次出发的命令,这次来请虞欢启程的却不再是齐岷,而是辛益。   春白在一侧收拾行囊,偷瞄一眼辛益,发现这人的脸还是黑乎乎的,便没敢搭茬。   只听得虞欢问:“指挥使呢?”   辛益面无表情:“大人还有公务处理,今日由我来护送王妃启程。”   虞欢默了默,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安排。   “听说有东厂的余孽想要刺杀我?”   “王妃安危,自然有我来负责。”   “你负得起吗?”   辛益一震。   虞欢坐在桌前,也看着辛益,脸上并没有愠色,仿佛就是问“你能吃饭吗”那样的问题。   辛益于是气也无从气起,喉头一滚后,承诺:“卑职自当鞠躬尽瘁,誓死护卫王妃周全!”   虞欢便也不再说什么,示意春白把官皮箱准备起来,开始收拾了。   日上三竿,车队离开驿馆,因被护送之人仅剩虞欢、春白二人,队伍规模明显收缩。   辛益负责随车护卫,打马走在车外,五名锦衣卫在前开道,另五名锦衣卫在后押车,保护在虞欢周围的统共就十一人。   春白向来胆小,看护卫规格骤减,齐岷人又不在,心里不由有些放心不下。   半日后,车队彻底离开青州城边界,行至荒岭,春白眼看四周环境越发荒凉,而齐岷迟迟不见人影,再忍耐不住,偷偷问虞欢:“王妃,齐大人怎么还不来啊?”   虞欢支着头:“你想他?”   春白倒抽一口冷气,不迭摆头,眼瞪得铜铃一样。   “奴、奴婢是怕齐大人一直不来,万一途中遇上歹人,那……”   “那不是有鞠躬尽瘁的辛大人吗?”   天很热,车窗是开着的,辛益就策马随行在外。   春白偷瞄一眼,惊见他那张黑脸竟然还是阴沉沉的,心里又气又怕。   “……可辛大人人手就那么多,奴婢怕他到时候忙不过来呢。”春白嘟囔,大概是仗着虞欢在,语气里颇有几分对辛益的不满。   辛益果然朝这里看来一眼。   春白没抬头。   “要那么多人手做什么?”虞欢淡淡反问,心里想的则是另一位人物,“对我来说,有齐岷一人就够了。”   辛益额头青筋一暴,又从春白看至虞欢。   虞欢今日依然很美,云鬟雾鬓,楚腰蛴领,神闲气定地坐在车里,怎么看都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可辛益却第一次感觉这个女人碍眼起来。   齐岷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虞欢再清楚不过。   可是她眼下公然在言语上同齐岷攀扯暧昧关系,明显是打算置齐岷于风口浪尖,构陷他一桩不敬不义的罪名了。   辛益想起上次进她车里,在她哄骗下告知齐岷的身世,后又答应帮她搞好同齐岷的关系的事,胸口更郁结得像吞了一大块石头。   辛益越想越气,瞪着虞欢。   马车行驶在烈日底下,四周没有山林,火辣辣的阳光曝晒进来,虞欢开口:“太阳晒进来了,关窗吧。”   “是!”   春白朗声回应,“啪”一声关上车窗。   辛益:“……”   *   夏日昼长,及至酉时,众人仍行驶在山坳里。   山前有一间旌旗招展的茶铺,辛益朝日头望一眼,估计齐岷差不多该赶上来了,便下令休憩。   马车停在茶铺外,虞欢下车,伸手挡着屋檐后射来的夕阳,不进茶棚,而是向茶棚前的一处树荫走。   辛益二话不说跟上。   树荫阴凉,底下长着些或黄或白的小野花,树后是一条流水潺潺的清溪,虞欢在溪水前站定。   辛益跟着站定。   春白忍无可忍,抿唇道:“辛大人,我们又不是犯人,你至于盯到这种程度吗?”   辛益臭着脸,不看二人,也不回答。   虞欢环视四周一眼,道:“我要在这里喝茶。”   辛益转头,朝茶铺前的一名锦衣卫传令,不多时,锦衣卫从茶棚里扛着一套桌椅过来,摆放在树荫里。   虞欢坐下,吩咐春白:“去吧。”   春白瞪辛益一眼,去给虞欢准备奶茶。   “是不是他跟你说,要对我贴身保护,不能有半点闪失啊?”春白走后,虞欢支颐望着山外云天,半调侃,半质问。   辛益闷着脑袋杵在原地,不做声。   虞欢不悦:“你是哑巴吗?”   “……”辛益抿压嘴唇,梗着脖子道,“王妃是圣上要的人,金柯玉叶,卑职自当寸步不离,护王妃周全。”   虞欢听得“圣上要的人”,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不动声色问:“此去京城,还有多久的路程?”   辛益略算一下:“大概四十日。”   虞欢蛾眉微动:“为何会是四十日?”   入青州前,齐岷便说过大概有四十日,怎么现在还是四十日?   辛益不知这一茬,如实说道:“大人要办案,会在登州城多待些时日。”   “登州?”   “是。”辛益应完,忽然灵机一动,瞥向虞欢。   虞欢坐在桌前,垂着睫,似在想些什么。   辛益轻咳一声,朗声说道:“卑职祖籍登州,家中有一堂妹,是大人昔日挚友。这次前往登州办案,大人可能会去鄙府坐坐。”   虞欢掀眼。   辛益点到为止,见虞欢脸色果然改变,心里又是舒爽,又是惴惴。   辛家跟齐岷确实有些旧交情,三年前,辛蕊也是在齐岷跟前撒过娇的小丫头,虽然谈不上“挚友”的分量,可跟虞欢来比,足够胜出一筹了。   要是虞欢还有一些廉耻心,就该知道,齐岷算是半个“名草有主”的人,不是随便可以招惹的。   “挚友?”须臾,虞欢漠声道,“哪种挚友?”   辛益对上那幽幽眼神,背脊沁出薄汗,嘴硬:“这……就要问大人了。”   虞欢慢悠悠:“该不会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那种挚友吧?”   辛益想象着齐岷跟辛蕊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画面,不知怎的,后背竟渗出更多冷汗,强撑着说:“三年前,大人前往登州办案,跟小妹有些来往。这些年,二人常以书信联络……”   “所以,你的堂妹是他的心上人?”虞欢打断,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辛益没吭声。   虞欢继续:“可他先前说,他没有心上人啊。”   辛益吞下一口唾沫。   虞欢屈指,一下一下地敲打桌面:“他骗我?”   辛益下意识说没有。   虞欢手指停住,眼神犀利:“那就是你骗我了。”   辛益深吸一气,莫名有一种恐惧感直袭胸口,便在这时,茶铺那头传来一声马嘶,二人循声望去,竟是齐岷来了。   暮风飒飒,齐岷翻身下马,望着树角,虞欢在他眼里仅有背影,辛益面对着她,不知在聊什么,脸一下白一下黑。   有人上来迎接,齐岷把马鞭扔过去,正要朝树角走,忽见春白从马车里跳下来,急慌慌地朝虞欢跑去。   “王、王妃……”   春白抓着袖口,喘着气,一副天要塌的表情。   虞欢皱眉。   春白“噗”一声跪下:“今日启程匆忙,奴婢收拾行李时,把奶酥落在了驿馆里……请王妃责罚!”   辛益挑眉,看春白因为丢落奶酥就惶恐成这样,不由更在心里鄙薄虞欢。   却听得虞欢道:“哦,那就请辛大人帮帮忙吧。”   辛益:“?!”   春白:“?”   虞欢看向辛益:“劳驾辛大人跑一趟,回驿馆替我取一取奶酥吧。”   辛益简直匪夷所思,瞪直着眼,蓦地反应过来,虞欢这是拿取奶酥的事来报复他!   胸口登时又气又闷,辛益张口结舌,想发作又有些底气不足,正挣扎,耳后传来脚步声。   有风在吹,树底下的参差剪影沙沙而动,齐岷走过来,身形颀长,英姿清举,腰间佩戴着一块无暇白玉。   虞欢盯着那块玉,想起辛益先前提起的堂妹,眼神阴晦。   齐岷看着虞欢,提醒:“往返青州,至少一日。”   虞欢不语,辛益毕竟理亏在前,又怕被虞欢当众揭发先前胡诌齐岷跟辛蕊的事,忙解围:“这儿便是茶铺,王妃要想喝奶茶,卑职去跟店家说一声便是。”   说完,辛益拔腿就走,虞欢没拦。   风没停,二人身上皆有光影拂动,虞欢看着齐岷,冷淡又倨傲。   齐岷没说什么,停留片刻后,转身走向茶铺。   虞欢脸色更冷,盯着齐岷的背影。   春白在一旁小声提醒:“王妃,店家煮出来的奶茶,多半是咸的或辣的,要不让奴婢去煮吧?”   虞欢没答应,心想:要是咸的或辣的,那她就当着齐岷的面把这铺子掀了。   *   辛益包着一肚子的气,刚跟店家撒完,回头就见齐岷走进来,忙收住脸色。   “头儿。”   齐岷不做声,在茶柜前打量片刻,取下一个茶壶。   然后,又从各个罐里挑选出中意的茶叶、蔗糖等物。   店家在一边茫然地看着。   辛益惶恐:“……头儿,你要做什么?”   齐岷用木瓢舀了清水入壶,问店家:“可有鲜奶?”   店家点头:“有,有!”   “备一盅。”齐岷走至桌前,取下铜炉上的茶壶,架上自己的。   炭火哔啵有声,煮着壶里的清水,辛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头儿这是……要亲自给王妃煮奶茶?!   作者有话说:   某人不擅长说,但做还是没问题的。   这不,开始给老婆煮奶茶咯。   —   PS:这次的男主除了不会说情话以外,其他样样会,厨艺可参考丑奴(顺便安利一下这本旧作,也是女撩男噢,戳专栏可见)。 第二十一章   ◎“我原谅他了。”◎   茶棚不大,背靠着山坡,阴凉处摆着木桌。   齐岷等水开后,洒入茶叶,待茶叶熬出颜色,拿起一盅鲜奶倒入。   鲜奶混入茶里,飘开醇厚浓香,齐岷握着木瓢,娴熟地搅拌着。   店家直看得目定口呆。   辛益杵在一侧,耷拉着眼,并不对齐岷娴熟的煮茶手法感到诧异。   齐岷出身贵胄,家中遭难前,乃是个不问世事、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可自从被发配为罪囚,在流放路上挣扎数年后,那个骄矜的少年便彻底从世间消失了。   外出办案,被暴雨困于破庙,齐岷会烧饭、做菜。   行动受伤,蜷缩在墙角喘*息,齐岷会熟练地拔走箭镞,包扎伤口。   如果有破损的衣服来不及拿去修补,齐岷会自行缝上,针脚平整,如他不留破绽的刀法。   现在,虞欢存心刁难,齐岷会亲自上阵,煮出一壶醇香诱人的奶茶。   辛益并不清楚齐岷究竟都学过什么,会做什么,但在他的印象里,齐岷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做。   一个家破人亡的世家少年究竟是如何成为眼前这个无所不能的指挥使的?   辛益不清楚,可是能够猜到,这背后一定有一条暗无天日、荆棘丛生的路。   齐岷能走到今日,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   正因如此,辛益才痛恨虞欢撩拨齐岷,痛恨一切会把齐岷拉回泥潭的可能。   思忖间,醇厚的奶茶香气飘开,竟是香甜的,齐岷让店家拿来干净的茶具,滤掉茶叶。   忙活完后,齐岷放下茶壶,示意辛益给虞欢拿去。   辛益提起那一壶茶,闻得香气扑鼻,胸口痛彻心扉。   “要跟王妃说这是头儿煮的吗?”辛益郁声。   “随便。”齐岷用脚勾开长凳,径自坐下。   “……”   *   虞欢坐在树荫里看云,大概是半山腰最后一抹彤云变灰的时候,熟悉又有些微陌生的香气飘来。   虞欢转头,看到丧着一张脸的辛益。   辛益手里提着一壶茶,香气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虞欢微微挑眉,视线越过辛益,投向茶棚里。齐岷背对着自己而坐,看那姿势,也是在喝茶。   辛益把茶壶放在桌上,左手一抬,又放下一只茶杯:“王妃慢用。”   说完,辛益便打算走,被虞欢叫住。   “指挥使喝的是什么?”   辛益腹诽“这是见人拉屎□□痒么”,转回头来,皮笑肉不笑:“托王妃的福,喝奶茶呢。”   虞欢眉挑得更高,眼眸微微发亮:“他喜欢喝奶茶?”   “是。”   虞欢眯眼。   那次跟齐岷聊起奶茶,齐岷坚称不爱喝,果不其然,是在哄她。   虞欢挑唇,拿起茶壶,一边倒,一边又问:“喜欢喝什么口味的?”   辛益:“甜辣不忌,都喝。”   “那现在喝的,是甜的还是辣的?”   “王妃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虞欢捧着茶杯,闻言有所会意,低头嗅了嗅后,试探着抿入一口。   奶茶温热,入口香甜爽滑,在味蕾上蔓延开浓厚醇香,虞欢惊喜地睁大眼睛。   辛益看着虞欢的眼睛在一瞬间焕发光亮,心知是对齐岷所煮的奶茶相当满意,哼的一笑。   虞欢犹自惊疑,又喝两口,越喝越爱,竟感觉比春白所煮的更令她心仪。   “这是谁煮的奶茶?”   “王妃有需求,我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虞欢掀眼,一脸的警告:说人话。   辛益抿唇,偷瞄一眼齐岷,闷声答:“齐大人。”   虞欢胸口“咚”一声,下意识朝齐岷看去,薄暮笼罩着茶铺,齐岷坐在那里,背影萧萧肃肃,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是一如往昔的落拓。   虞欢又抿一口奶茶,口感爽滑,甜而不腻。这样的香甜的茶,竟然是那个又冷又硬的男人煮出来的……   为她而煮的……   虞欢的心里突然像闯进来了一群麋鹿,鹿蹄咚咚地踩踏着胸膛,耳里落满回音。   “王妃要没什么吩咐,卑职便先告退了。”   “等等。”虞欢制止。   树底下有蝉声,草丛后是淙淙溪水,虞欢捧着茶杯,眼盯那边的齐岷:“替我转告齐大人一声——”   风声沙然,虞欢声音明亮:“我原谅他了!”   茶棚里,齐岷放下茶碗,侧头,目光在虚空里与虞欢相会。   天色灰蒙,树影覆压,更衬得彼此眼眸极亮。   齐岷收回眼,提壶倒茶,奶茶甜香弥漫鼻端。   *   茶棚十里开外便是县城大门,戌时,众人赶在宵禁前入城,下榻客栈。   县城客栈条件有限,上房统共就两间,为安全起见,齐岷住在虞欢隔壁房。   辛益来汇报今日的事务,顺便请示晚上的巡防安排,齐岷吩咐完后,伸手解佩刀。   有小厮送来热水,辛益知道,齐岷要洗浴了。   “头儿的伤如何了?”辛益想起齐岷手臂上的伤口,顺口关切。   齐岷答无碍,因他没挪脚,便看了他一眼。   辛益厚着脸皮赖在原地,转头朝门外瞄一眼,突然改变主意:“要不……今晚上我先值守吧?”   齐岷顺着他的视线往门外看,居然一下想到隔壁住着的人,接着便猜出辛益的醉翁之意。   他是怕虞欢夜里来找自己,所以要请缨值守,齐岷放下刀,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张峰来不了?”齐岷反问。   张峰是原定于今晚值守的锦衣卫。   辛益解释:“没有,只不过……”   齐岷下颌一摆,不再给他争取的机会。   辛益抿紧嘴唇,看着齐岷淡而威严的脸色,转身离开。   小厮在屏风那头倒完洗澡水,退出来,问齐岷可还有其他吩咐。   齐岷说不用,伸手解衣领,走入屏风内。   小厮提着空桶离开,及至门口,看见来人,惊讶地张开嘴。   来人伸指竖在唇前。   *   天很热,像闷着一场雷雨,屏风内弥漫着热水蒸起来的雾气,虞欢坐在圆桌前,以手托腮,看着屋里的情形。   房间不大,朝南的窗,靠北的床,规格、摆设都跟她那一间大致无二,略有不同的是,这里的衣架上挂着一整套男人的衣服。   飞鱼袍、金腰带、玉佩、护腕、里衣、亵裤……   虞欢一样样看过去,目光再往里转,被一扇屏风阻拦。   屏风上画着赤壁图,水波澹澹,云层翻卷,虞欢看不见后面,却知道,后面有男人正赤条条地坐在浴桶里。   没有水声,他大概是在泡着澡休息,会是什么姿势呢?   虞欢想,大概是胳膊搭在桶沿上,头微微往后仰,闭目养神的姿势。   这样的姿势,一定会露着喉结吧。虞欢看过齐岷的喉结,很性感。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雷。   屏风后响起窸窣水声,不多时,水声“哗”一下,男人从浴桶里起来了。   虞欢深吸一气,凝神。   齐岷擦干水渍,拿起杌凳上的干净亵裤穿上,走出屏风后,身形定住。   雾气氤氲,屋里并不明亮,仅有的一盏灯放在桌上,映照着虞欢黑亮的桃花眸。   齐岷眼神如镞,瞪着她。   虞欢看到他上身的肌肉因意外而有一瞬间的收缩,心脏在胸膛里震动得更快更有力。   齐岷脸色阴沉,展眼向门口看,房门是关着的,他耳力向来过人,虞欢如果是中途进来,他一定能听见。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她是趁着小厮离开那档口进来的。   那么,她算是“观摩”他沐浴的全程了。   齐岷转身,要回屏风后去穿衣服,虞欢打开桌上的药箱。   “该擦哪一瓶药?”   齐岷恍如不闻,弯腰捡起杌凳上的亵衣,再出来时,亵衣穿在身上,胸前略微敞着,似在昭示匆忙,又似在昭示不悦。   可虞欢看在眼里只有一个感受——孟浪。   “轰”一声,又是闷雷滚落,夜雨泼下来了,唰唰地打着窗柩,齐岷走上前,停在圆桌前。   烛火烨烨,齐岷居高临下地看着虞欢。   虞欢仰着脸,对上他深黑的瞳眸,道:“我想起来了。”   齐岷微怔,反应过来她所指是什么后,眼底愠色稍霁。   虞欢乖乖道:“离开京城前,我得罪过一个官家小姐,她姓白,闺名珍珍,后来进了宫。”   齐岷蹙眉,虞欢说的是圣上四年前册封的顺嫔——督察院右佥督御史嫡女,白氏。   “王妃认为背后唆使东厂杀人的,是顺嫔?”   “圣上对我情深义重,我若入宫,一定会夺走白氏的恩宠。换做是我,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虞欢有理有据,齐岷看着她的脸,拆穿:“顺嫔在宫中从不受宠。”   虞欢不慌不忙:“那她自然就更恨我,更忌惮我了。”   齐岷深看她一眼:“顺嫔侍奉圣上多年,无宠无嗣,人微言轻,就算憎恨王妃,也绝无能力调遣东厂余孽。”   这是实话,田兴壬戴罪潜逃,不可能冒着必死的风险联络禁廷,更不可能会为白氏这样无权无势的后妃卖命。   虞欢还待再说,齐岷转身向里间走:“事关王妃性命,若无线索,王妃可以不说,不必胡诌诓骗。”   “那指挥使又为何要诓骗我?”   齐岷驻足。   虞欢托着腮,屈指敲在桌面上,并不因为被齐岷拆穿而气恼。   什么官家小姐,什么得罪,什么白氏,的确是她胡诌一气,她来,就是想质问他。   “不爱喝奶茶,是诓骗我;不会煮奶茶,是诓骗我;让我上戏台帮艺人搭把手是诓骗我……指挥使大人到底骗了我多少呢?”   屋室寂静,外面夜雨大似瓢泼,喧嚣不歇。   “该不会……没有心上人,也是在诓骗我吧?”   齐岷回头,灯火幽微,虞欢以手支颐坐在桌前,妙目泠泠。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给大家献上一幅美男出浴图。 第二十二章   ◎“怕什么?”◎   大雨如注,夜风吹扑着灯盏里簌簌的烛火,彼此的脸在屋里忽明忽灭。齐岷看着虞欢那双狡黠的眼睛,隐忍道:“王妃该回屋了。”   虞欢不应,更不会回,头微微一歪。   风一大,吹灭桌上灯盏,二人视线一暗。   少顷后,虞欢听见脚步声,是齐岷走向窗前。   关上窗户后,他向自己走来。   虞欢的心跳在黑暗里怦然加快。   桌上放着火折子,齐岷走至桌前,弯腰要拿,敞开的亵衣衣襟滑落一截系带。   虞欢伸手去抓,被齐岷反握住手腕。   灯没点,窗已关,屋里黑幽得只剩下彼此眼里的光,虞欢感受着齐岷手上的力量,低声道:“第四次了。”   “不止,”齐岷眼神深静,音色低哑,“第八次了。”   她说的是他抓她手腕的次数,他说的则是她撩拨他的次数。   虞欢一怔后,莫名的喜悦蔓延胸口,扬唇笑:“你居然数着的啊。”   齐岷不做声。   虞欢的手腕在他手里试探着动了动:“轻一些吧,我很怕疼,你还不知道吗?”   很可惜,齐岷向来不会怜香惜玉,虞欢不盈一握的手腕被他微微一折,疼得呻*吟出声。   “指挥使对付女人,似乎就只有这点本事?”虞欢激他,讽刺他每回跟自己过招都是来硬的这一套。   齐岷泰然:“王妃对付男人,本事也不多。”   颠来倒去,也就是撩拨,撩拨。   虞欢哼笑:“那看来指挥使是怪我不够尽心了?”   齐岷蹙眉,下一刻,忽见虞欢转头。   扣在她腕上的手背突然被一双柔软嘴唇贴住,齐岷浑身一震,瞳孔瞬间收缩,本能地想要撤手,却又不甘就这样躲开。   虞欢唇角微微一挑,慢慢张开唇。   齐岷飞快扔开她的手。   虞欢低低一笑。   “男欢女爱,耳鬓厮磨,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大人为何每次都要这样如避猛虎?”虞欢气定神闲坐在桌前,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质问,“是怕心上人吃醋么?”   齐岷声音漠然:“我说过,没有心上人。”   “那你怕什么?”   大雨不歇,声震天地,齐岷盯着虞欢朦胧的脸庞,良久后,道:“王妃或许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没忘。”虞欢回答得很快,很坚决,“我是虞欢。”   不是燕王妃,不是圣上想要的女人,不是什么大周第一美,又或是哪座囚笼里中看不中用的摆设。   她是虞欢,二十三岁的虞欢,不用再跟不爱的男人虚与委蛇的虞欢,不想再重复那种命运的虞欢。   黑夜昏惑,相触的目光无声交锋,齐岷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半晌后,看着虞欢的眼移开,点燃烛灯。   灯光亮起,虞欢看见齐岷静默的脸,右眼眼尾的那颗泪痣映在光里,第一次这样平和、清晰。   “明日还要赶路,回吧。”   齐岷没再看她,打开药箱,拿出要擦的伤药。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再称呼“王妃”,也不再是对“王妃”的口吻和姿态。   虞欢眼眸微微一动,看向他拿药瓶的手,翘唇一笑后,竟乖乖地走了。   屋门从外关上,齐岷没抬眼,脱下亵衣开始换药。   夜雨瓢泼,雷声渐远,虞欢的脚步声混在雷雨里跨入隔壁屋,齐岷默默听着,处理完伤势后,关上药箱,看向屋门。   屋外空寂,可是有句话还留在他耳里。   ——我没忘,我是虞欢。   *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次日风和日丽,沿途风景郁郁葱葱,泥土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青草香气。   虞欢靠着车窗,看着外面策马随行的男人。   日光明而不烈,晒着男人英俊的侧脸,从虞欢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突起的喉结,流畅的下颌线,挺拔的鼻梁,以及眼尾那颗精致的泪痣。   “看什么?”   齐岷目光在前,打断虞欢的遐思。   虞欢笑了笑,关心:“大人的伤可好了?”   齐岷:“快了。”   虞欢便又开始另找话题:“大人眼尾的泪痣,是从小就有的么?”   “嗯。”   “那大人小时候,爱哭否?”   “不爱。”   虞欢笑,胳膊搭着窗沿,下颌枕上去:“昨天,我看见大人的身体了。”   齐岷眼神一峻,看过来。   虞欢双眸清澈:“大人受过很多伤。”   虞欢不是问,而是陈述,语气里没有平日的狡黠。   齐岷看四周一眼,前后的锦衣卫离得不近,都在专心策马前行,他淡然回:“嗯。”   虞欢感慨:“那走到今天,一定很不容易吧?”   齐岷不答反问:“王妃想说什么?”   树林茂密,四周鸟语啁啾,马车压着微软的泥土碾过去,虞欢看着齐岷,问:“是因为不容易,所以不敢吗?”   齐岷凝眸。   虞欢并没有说是不敢做什么,可是齐岷听得很明白,她是在问他,是不是因为今天的一切得来不易,所以不敢接受她。   齐岷不由问:“王妃就如此自信?”   就那么坚定地以为,如果她不是圣上点名要的人,他就会要她?   虞欢似没想到他会这样反诘,眉微微一扬。   齐岷:“齐某虽然不才,但也不是饥不择食。有些事情,宁缺毋滥。”   虞欢眼神一变。   齐岷手提缰绳,策马行至前方。   春白悬着心跪坐在车里,听得“啪”一声,虞欢愤怒地关上车窗,坐直回来。   “王妃……”春白提心吊胆,先开骂,“这个齐大人目中无人,忒不识趣,咱们以后别再理他了!”   虞欢胸脯起伏,稍微平复下来后,缓缓道:“他故意的。”   春白:“?”   虞欢:“他是想故意气我,掩饰他对我的真实感情。”   春白大为震惊。   先前齐岷跟虞欢的对话,前后的锦衣卫听不见,但春白却是听见了的。且不说那句歹毒的“宁缺毋滥”,光是他前面的对答,就可见冷淡至极,这样的态度,又能谈上什么“真实感情”呢?   春白苦口婆心:“王妃,齐大人一看就是个铁石心肠的阎王,您天姿国色,金尊玉贵,何苦让他来作践?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去招惹他了!”   虞欢听得“招惹”二字,眉头微颦,脑海里莫名闪过跟齐岷初遇的那个雨夜。   “晚了。”虞欢冷然道,“是他先招惹了我。”   *   晌午,众人在溪水边歇脚,齐岷牵马上前,让马饮水的档口,辛益凑过来,汇报:“头儿,再往前走两日,就是登州了。”   齐岷看着溪水里的倒影,嗯一声。   辛益有心让齐岷在登州多留些时日,一则解自己的思乡之苦,二则帮家里牵红线,替齐岷挡掉虞欢那朵烂桃花。略一思忖后,辛益笑着说:“前两日我给家里写了信,刚得到回音,蕊儿知道你要来,高兴得一宿没睡呢。”   齐岷没搭茬。   辛益顾自感慨:“话说起来,我也有三年没见着蕊儿了,都不知道这丫头片子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上次在信里头,她居然说自己被人爱慕,还给那人死缠烂打。啧,这丫头,真不知道该说她臭美,还是太招人爱了……”   辛益话里有话,想试探下齐岷的反应,却见齐岷看着溪水,神色根本动也不动。   辛益讪讪:“头儿?”   齐岷回神,问:“东厂那边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辛益一脸郁闷,“姓田那厮向来狡猾,没那么容易露出马脚。”   齐岷不多言,吩咐接着查,看马已喝完水,便伸手牵起缰绳。   “头儿!”辛益喊住他。   齐岷抬眼。   辛益偷瞄一眼树林里的马车,正色对齐岷道:“这两日,王妃处处刁难你,是什么用意,头儿心知肚明。离京城还有一段路,王妃说不准憋着多少招数,头儿打算就这样一直忍下去吗?”   虞欢撩拨齐岷的事都藏在暗处,眼下窥破的只有辛益,可万一后面东窗事发,就算齐岷真跟虞欢没什么,传到万岁爷那里,也足够他喝一大壶的。   辛益越想越愁,乃是发自内心替齐岷烦忧。   齐岷欲言又止,知道辛益是为自己考虑,坦然道:“她对我并无爱慕之意。”   辛益一愣:“那她……”   “心有不甘,解闷罢了。”   齐岷说完,牵马要走,辛益追上来。   “那这样更可怕,不是吗?”辛益皱眉,戳着胸口,“她要是这里有头儿,多少还会顾及你的前程,如今根本没有,那岂不是想如何胡来便如何胡来了?”   不知为何,齐岷心里又蔓延开那种莫名的烦躁。   辛益拐入正题:“头儿,这种事,当断则断,眼下不断,遗祸无穷!”   齐岷不语,身上气压在不断变低。   辛益后知后觉,解释道:“我知道头儿跟王妃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可是比起忍耐,我的确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齐岷耷眼盯着他。   辛益心里七上八下,最后鼓起勇气,道:“头儿有没有想过……成个家呢?” 第二十三章   ◎“端庄,贤淑,聪慧。”◎   齐岷眯眼。   辛益心知提议的时间不多,一口气道:“头儿现在孑然一身,护送在王妃身边,孤男寡女,自然很容易落人口实。可如果头儿定了亲,那就算王妃要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万岁爷也不会误会你不忠不义。只要万岁爷不误会,这事儿咱又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齐岷算是听明白了,辛益婆婆妈妈绕这一大圈,重点原来在这儿。   齐岷唇角微动,似笑了,眼底却无甚温度。   “想给我说亲?”   “不敢,就是出谋划策,想替头儿分忧则个。”辛益分辨齐岷神色,垂眼,“当然了,头儿要是觉得这办法可行,我肯定愿效犬马之劳,替你物色中意的姑娘。”   “比如?”   辛益听得齐岷追问,精神一振:“比如鬼灵精怪的小家碧玉!”   “我不喜欢鬼灵精怪,也不喜欢小家碧玉。”   “那头儿喜欢怎样的?”   齐岷莫名朝树林里看,马车车窗开着,虞欢靠在窗上,正朝这边看。   “端庄,贤淑,聪慧。”齐岷一点点说来,补充,“话少。”   辛益愁眉,这些要求跟辛蕊也不搭啊。   “那……相貌呢?”   风吹树林,沙沙声落在耳际,齐岷看着虞欢的脸:“不丑就行。”   “爱笑的行不?”   “不行。”   齐岷拉起缰绳,牵着马往前走。   辛益转身跟上,冷不丁撞上虞欢投来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硬给吓得吞回腹里。   树下光影拂动,虞欢等齐岷策马回来,问:“你们在说我的坏话?”   齐岷没看她,策马调头:“王妃有坏处可说吗?”   虞欢揶揄:“早上不还说我‘滥’吗?”   齐岷蹙眉,侧头看她一眼。“滥”是过度、凑数之意,她不是不懂,可偏用谐音来怼他。   “王妃金尊玉贵,是齐某高攀不起。”   虞欢淡淡:“哦,原来想攀我啊?”   “……”齐岷抿唇,心知嘴上赢不过她,不再理会,下令出发。   *   数场雨后,日头开始发蔫,六月二十三日这天,众人抵达登州界内。   入城当日,虞欢发现齐岷、辛益等人换了一身行头。   从在王府里相遇以来,齐岷一直以官服示人,这还是头一回穿着便装。他身形颀长,宽肩长腿,比例完美得完全能胜任任何服饰,再加那一张俊脸,换上锦袍时,俨然是个清俊无俦的贵公子。   虞欢从客栈二楼走下来,看见他,目光便不能再移开。   辛益在一边闷着喉咙咳一声。   门口还有另外几名身着便装的锦衣卫等着,齐岷不能任由虞欢看下去,走上前。   虞欢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及至跟前,略微侧身,示意她动身。   虞欢很给面子,扶着栏杆往下走,边走边低声问:“指挥使把自己拾掇得这样英俊潇洒,是要密会佳人?”   登州城里有一位辛家堂妹的事,她是记得的。   “便衣入城,省事。”齐岷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虞欢微微扯下唇,心想:把自己弄得这样风流倜傥,怎么会省事呢?   天色熹微,晨雾里传来山间飞鸟的清啸声,启程后,齐岷照旧策马护送在车外,虞欢坐在窗前看风景。   登州地处燕地边缘,靠海,山势都不高,放眼望去尽是旷野及云天,近处,则是些朝城门口赶路的行人。   有骑马的,有赶骡车的,有挑着扁担、穿着草鞋徒步走着的,虞欢看了一会儿后,开始问起齐岷登州的风土人情。   结果一问三不知。   虞欢假装看不出齐岷的敷衍,质疑:“不是来过?”   齐岷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忘了。”   “……”   虞欢盯着齐岷淡漠的侧脸,少顷后,耸眉:“那就叫辛千户来陪我聊天吧。”   齐岷看向她。   虞欢心急地催:“去啊。”   “……”齐岷敛回眼,略一沉默后,打马向前。   辛益正翘首望着城门口的方向,忽被齐岷喊去后头护送,着实吃了一惊。   “什么事情?”辛益惴惴。   齐岷:“聊聊。”   辛益的脸罕见地白了一下,被齐岷瞪一眼后,硬着头皮调头往后。   虞欢看着斜前方,问辛益:“不是说齐大人三年前来登州办过案,怎么会对登州风物一问三不知?这地方就那么不值得人留恋?”   辛益额爆青筋,忍耐道:“大人专心办案,对城中风物本就没有什么印象。”   虞欢哦一声:“那对什么有印象?”   辛益一愣,随后想起上次在茶铺外跟她提起辛蕊的那一茬,神气蔫下来。   果然,虞欢漫不经心:“不会光记着令妹了吧?”   辛益吞一口唾沫,怕被齐岷听见,压低声:“王妃慎言。”   虞欢看向他,满脸无辜:“慎言?不是你说自己家中有一堂妹,乃齐大人昔日挚友,这三年,常跟大人书信来往……”   “王妃!”   这一茬着实是杜撰,辛益急得冷汗都要出来了。   虞欢眉微动,瞄一眼前方的齐岷。   辛益认错:“那日是我胡说八道,说的全是些子虚乌有之事,还望王妃大人大量,莫跟小人计较。”   齐岷在锦衣卫里外号“阎王”,不喜被旁人议论私事,辛益虽然跟他亲近,但也知晓分寸边界,否则联姻一事,早就放开来说了。   虞欢语气玩味:“你就这么怕他?”   辛益心说废话。   “令妹怕他吗?”   “……”   “令妹喜欢他哪儿?”   虞欢越想越好奇,扭头看辛益:“令妹喜欢的,该不会就是他那张阎王脸吧?”   这是发自内心的一问,毕竟那张脸,她也挺喜欢的。   辛益抿紧嘴唇,严肃回答:“家妹喜欢大人什么我不知道,但有一点——”   辛益盯着虞欢的眼睛:“家妹对大人是真心的。”   虞欢一愣。   这是辛益第一次这样大胆地直视虞欢的眼睛,虞欢看着他那双虎眼,耳里回响着他说的话,半晌无言。   她知道辛益要说的是什么——辛家堂妹对齐岷的感情是真的,而她不是。   他们都知道,她对齐岷并没有真心,她只是在玩,在发泄,在打发时间。   虞欢别开眼,苦笑。   “傻姑娘。”   “……?!”   辛益咬牙忍着,心里骂道:你才傻,你神经病一样!   *   登州城内,城门刚开,两匹骏马便从长街那头奔来。   前头那乃是一匹上等的枣红骏马,马背上坐着一位身着紫裳,腰佩宝剑,年纪十八上下的少女,后面跟着的则是一丫鬟装束的同龄女郎。   及至城门前,主仆二人被一行神色不善的扈从拦下。   堵在大街中央的这群扈从俱着劲装,一瞧就是身形矫捷的家丁,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那少年则更是锦衣玉带,一身贵气,然则长相乖戾,左眼处戴着一只黑色眼罩。   “我说你一连三天天没亮就奔着城门口跑,是赶着接丧吗?”独眼少年看着被拦下的紫衣少女,开口挑衅。   紫衣少女板脸道:“我接你老祖!”   独眼少年一笑:“你老祖我在这儿呢。”   紫衣少女大怒,被丫鬟提醒:“小姐,一会儿还要见齐大人,咱们得端庄。忍住,忍住!”   紫衣少女深呼吸,忍住后,警告独眼少年:“今日我有要事,先不跟你计较,闪开!”   独眼少年不动。   紫衣少女喝道:“我再说一次,闪开!别坏了我的好事!”   独眼少年恨恨地盯着她,放话:“老子今日还偏就要坏你的好事!”   话声甫毕,双方也不知是谁动手在先,顿挫间便开打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这次的女配是带着CP出场的。   没有意外的话,后天入V,大肥章和红包都已备好,大家记得来看哈。   —   感谢在2022-06-24 09:00:00~2022-07-01 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雳里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芝 36瓶;妆哥 10瓶;营养液太多了快点拿去 8瓶;hen会长、Seeyiu 5瓶;19、小辛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又不是没见过。”◎   天亮得早,又是城门开启的时候,街头很快有百姓聚拢过来,兴冲冲地议论着。   “啧啧,这独眼龙是什么人?竟然当街对一女儿家动手,还要脸不要?”   “你小声些,这可是程家那位小祖宗,登州城里有名的纨绔,仗着家里有位皇亲,嚣张惯了,这欺男霸女的事情可没少干!”   那人嘶一口气,果然不敢再吱声,另一头则又有人议论。   “我看这姑娘纡朱曳紫的,也不像出自寻常人家。”   “这姑娘名叫辛蕊,是辛府四房里的独生女,说起来,辛家可有一个在锦衣卫里当差的儿子的呢。”   “那这程家公子也敢招惹?”   “嗐,人家背后的靠山可是宫里头的皇后娘娘,跟皇后娘娘比,区区锦衣卫算个什么?”   “……”   城门外,一行锦衣青年护送着一辆双辕马车缓缓驶来。   辛益打马在前,给守城士卒看过腰牌后,领着众人前行,甫一入城,便听得长街那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随行在身边的锦衣卫张峰打趣:“大清早的就有人械斗,辛大哥,你们这登州城的治安不大行啊。”   辛益刚被虞欢气了一回,闻言着实没心思应和,怼:“知道有人械斗,还不赶紧去看看?眼睛长脸上是当摆设用的?”   张峰吃瘪,不知辛益今日何故火气这样大,委屈地收了笑脸,策马上前查看情况。   辛益心不在焉,忽想起先前在家书里提过今日进城,辛蕊应会前来相迎,目光便在人群里搜寻起来。   便在这时,听得底下行人慨叹。   “唉,这俩人,三天一吵,五天一打,可真是对天注定的冤家!”   “二狗他娘,我就回家喂了趟奶,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闹成这样?”   “嗐,还能是怎么回事?独眼龙跟朝天椒打起来了呗!”   辛益听得“朝天椒”三个字,神色一变,转头朝前方闹事处看去,策马疾奔上前。   虞欢坐在车里看热闹,见辛益火烧屁股一样地疾驰而去,颦眉:“辛大人家里着火了?”   齐岷策马在外,淡淡看着前方:“王妃就不能盼着人点好?”   虞欢从这语气里听出些指摘之意,看向他。   齐岷手握缰绳,目不斜视,英俊又冷酷。虞欢就那么看着他,不说话,不动。   四周是拥挤的人潮。   齐岷看过来。   虞欢迎着他明显有些不悦的注视,有恃无恐。   人很多,议论声越来越杂,开始有人注意到这里,谈论起虞欢的美貌、齐岷的俊朗。   更有甚者,在私下里问他们是哪里来的夫妇。   虞欢得逞地翘起唇角。   齐岷移开眼。   虞欢目光如影随形。   齐岷抬手,“啪”一声打落车窗。   “?!”   虞欢被轰然关落的车窗唬得一震,脸跟着沉下来,正在心里咒骂着齐岷,马车缓慢停了。   前方有争执声传来,其中有一个乃是辛益的呵斥,另外的则都是些陌生的声音,有少年的,有少女的,吵得不可开交。   虞欢漫不经心地听着,伸手去接春白奉来的奶茶,正要呷一口,忽听得那少女喊道:   “岷哥哥!”   虞欢揭杯盖的手一顿。   春白怔忪,转身去开车窗,想要一看究竟。   虞欢冷漠道:“不许开!”   春白伸至一半的手缩住。   虞欢揭开杯盖,垮脸喝奶茶。   车外安静下来,不多时,有人高声道:“要早知是齐大人大驾,我就不跟辛六娘在这儿闹了,该一道前往城外恭迎才是!”   少女驳斥:“少来这里装蒜!你分明就是早知岷哥哥要来,所以故意拦截我,想要……”   “够了!别吵了!”辛益喝止二人。   春白竖着耳朵,看着虞欢,小心地道:“王妃,外面说话的那一位,莫非就是辛大人的堂妹吗?”   虞欢晃着手里的半杯茶,回想着那一声亲昵的“岷哥哥”,不做声。   春白便没敢再问。   车外,那戴着一只眼罩的独眼少年嘿笑道:“既然是误会一场,那我就不叨扰各位叙旧了,改日再请齐大人、辛大人光临鄙府,畅快地玩一玩。”   说完,又意味深长看向辛蕊:“届时,还请六娘前来作伴。”   辛蕊横眉竖目。   辛益一肚子气,然而想着程家人背后的靠山,又看辛蕊毫发无损,只能忍而不发。   独眼少年笑得更得意,招呼扈从离开,走前,盯了人群里的马车一眼。   “独眼狗!”   辛蕊捏紧拳头,瞪着独眼少年离开的背影低骂。   辛益在她肩头按了一下。   辛蕊回头看他,又在他示意下看向身边的齐岷,脸颊微红,忙收敛忿色,换作女儿娇态。   “岷哥哥!”   齐岷没应,提着缰绳“驾”一声,向前而行。   很快,马车复又前行,齐岷没再退回来,策马在前,大概是跟辛益、辛蕊兄妹二人相伴而行,谈笑声不时传至车里。   虞欢板着脸,又喝了一杯奶茶。   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在一座悬挂着“辛府”牌匾的府邸前停下来,虞欢坐在车里没动,直至有人叩响车窗。   虞欢示意春白开窗。   车窗打开后,齐岷的身影现出来。   “到了。”   虞欢心里冷哼一声,有意不看他,目光投至府门上的那块牌匾。   齐岷解释:“辛千户愿尽地主之谊,却之不恭。相比驿馆的人多眼杂,辛府更安全。请吧。”   虞欢腹诽一声“好生敷衍的解释”,伸手让春白来扶。   春白忙伺候虞欢掀帘下车。   “二哥,岷哥哥这次怎么都不爱搭理我啊?”   阳光正媚,辛蕊抱着一把剑站在府门前,愁眉苦脸地向辛益抱怨。   辛益站在台阶上,眼盯着齐岷、虞欢所在的马车,没搭茬。   “我跟他说了一路的话,他就回了我三句。”辛蕊掰着指头,“嗯、是、不用。”   数完,忧心忡忡。   “他是不是误会独眼狗跟我有什么,吃醋了?”   辛益忍无可忍,瞪回来:“他跟你能有什么?”   辛蕊压低声,又鄙夷又自豪:“他喜欢我啊。”   “……”   辛益一脸见鬼的表情,难不成辛蕊先前在信上所写的被人爱慕、纠缠,指的是程家那个臭纨绔?!   正震惊,马车上下来一人,二人同时看过去,辛蕊眼前一亮,紧跟着脸色暗变。   虞欢扶着春白的手,迆迆然踩下杌凳,及至车下,端庄地向这边看来。   辛蕊痴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再看向一侧按刀而立、丰神俊朗的齐岷,心口蓦地一震。   *   辛家家主乃登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豪绅,膝下有四个儿子,辛益乃长房嫡子,行二,辛蕊则是四房里唯一的千金。   齐岷作为辛益的顶头上司,又是锦衣卫的一把手,驾临登州,辛家自然要盛情款待。虞欢在客院里刚歇下不久,便听得春白来汇报:“王妃,听外面的丫鬟说,今晚上,辛家家主要在天香园里设宴给齐大人接风呢。”   虞欢眼眸微垂,不说什么,倒是春白脸色讪讪的,有些愁闷。   外面传开的消息是给齐岷接风,没一字提及虞欢,春白担心今晚的宴席压根没有虞欢的份儿。   毕竟,燕王谋反的罪名摆在那儿,圣上的诏令一日不下来,虞欢便一日是戴罪在身的燕王妃,辛家人想要避嫌,也是情有可原的。   虞欢坐在镜台前,拨弄妆奁里的首饰,看模样像是在准备晚上的妆容。春白看了一会儿后,转身往外。   “去哪里?”虞欢的声音传来。   春白不会撒谎:“奴婢想去问问齐大人……今晚上的宴席,王妃要出席否?”   “你问,他便会让我出席吗?”   春白哑然。   虞欢从妆奁里挑出一对金镶玉荷叶耳环,对镜试戴一下后,满意地放在镜台上。   “还是我去吧。”   “……”   春白咽口唾沫,跟着虞欢走出屋舍。   齐岷的住处在客院的另一头,跟虞欢下榻的这间客房足足隔了一射之远,虞欢不识路,便捉了个看着顺眼的小丫鬟来带路。   及至齐岷门前,虞欢挥手屏退领路小丫鬟,再看一眼春白,道:“你在外面等我。”   春白自知虞欢私下来找齐岷是何用意,耷着脑袋应是。   虞欢看她杵在原地不动,伸手往院外一指:“外面。”   “……”春白震惊又迟疑地看向虞欢。   “难道你想让路过的人都知道我在他房中吗?”   春白不及回答,虞欢手一推,开门进去了。   正值午后,大概是人歇晌起来的时辰,虞欢推门而入,瞥见一道人影在屏风后闪过。   虞欢定睛,缓步走过去,看见在屏风后伸手系外袍的齐岷。   阳光明亮,照着齐岷冷峻的眉目,右眼眼尾的那一颗泪痣格外吸引人,鼻梁直挺,嘴唇抿着,唇窝处落着阴影。   虞欢看着他,想起他刚才闪回屏风后的情形。   “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齐岷眉眼沉着,没看她,先前听她在屋外跟春白说话时,他便醒了,知道她要进来,所以下床穿衣。   可谁知她竟然连门都不敲,说进便进,进来不算,还出言挑衅。   齐岷伸手取衣架上的锦带。   “见过什么?”   虞欢挑眉,意外他竟然明知故问,仔细品,居然感觉有一些调情的意思。   虞欢不回答,目光在他胸前流连起来。   齐岷眼神变锐,瞪过来:“这是辛府。”   “嗯。”虞欢泰然自如,“所以我让春白离开了。”   齐岷抿唇。   虞欢发现他抿唇时也很俊,他的唇形太勾人了。   齐岷上前,似要做些什么浇一浇虞欢的气焰,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有人叩响房门,喊道:“岷哥哥!”   齐岷驻足,人已至虞欢跟前,二人相隔咫尺。   “岷哥哥!岷哥哥你在吗?”辛蕊的声音不断传进来,带着笑,天真又热切。   齐岷没应,虞欢仰头,声音呵在他唇下,低低娇娇:“岷哥哥?”   齐岷的下颌线一瞬间收紧,喉结绷起。   虞欢迎着他警告意味的眼神,笑。   辛蕊还在屋外敲门,“咚咚”的声音金钟似的砸落在二人耳后,齐岷盯着咫尺间的虞欢,始终没有应声。   虞欢便知道,他是打算装聋,假装不在屋里,以免被辛蕊发现他二人私下相处了。   虞欢心里冷哂,惋惜道:“指挥使再不开门,佳人的手就要敲破了。”   齐岷眼皮耷着,神色凉薄。   虞欢体贴道:“不如我去帮忙开吧。”   说着,便朝屋门走,脚不及挪动,猛被齐岷抓住手腕。   那力道一如往日,铁钳似的,虞欢心尖莫名震颤,转头看来时,外面的敲门声彻底停了。   虞欢遗憾地颦眉。   可惜了,要是能被辛家姑娘撞破这一幕,该多好。   虞欢明目张胆地表达着自己的遗憾,同时,欣赏着齐岷眼里的愠怒。   下一刻,房门“轰”一声被人推开。   虞欢瞠目,不及反应,被齐岷拽入屏风后。   作者有话说:   蕊蕊:让我来康康!   —   PS:明天入V啦,以后争取日更,V后有红包雨等着大家。下一本古言是《铁衣披雪》,大家喜欢的话点进专栏收藏一下吧(能收藏专栏就更好啦)!   =V=   —   《铁衣披雪》   【落难贵女X草莽匪头】   【娇软X痞坏】   一朝变天,战火四起,落难的尹雪为保全性命,领着仆从和一箱黄金走上了雁山。   山上的土匪头子叫穆风,听闻人来,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登场。   尹雪垂着眼,说:“与我假成亲,三个月后,和离书归我,这一箱黄金归你。”   穆风难以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好事,笑说:“你来真的都行。”   尹雪:“……”   【阅读提示】   ·男主黑皮帅哥,爱笑,痞坏类型,身份是名将后人;女主外形娇软,内在坚韧聪慧(找男主假成亲有隐情);   ·1V1,架空背景,会有战乱以及一丢的家国天下,HE;   ·戳专栏可提前收藏噢。 第二十五章   ◎三更合一◎   虞欢只感觉眼前一黑, 待得回神,人已被齐岷拽入狭窄黑暗的衣橱里。   衣橱不大,齐岷人躬着,头低下来, 额头快抵着虞欢额头, 身上的清冽气息弥漫在虞欢鼻端。   虞欢凝视着他锐亮的眼,不解:“为什么要躲?又没有偷奸。”   “……”齐岷眼神明显一暗, 意味复杂。   虞欢眉尖微动, 还待再说,被齐岷警告:“闭嘴。”   外面有脚步声, 是辛蕊闯了、进来,一边朝里间走一边试探着问:“岷哥哥?你真的不在吗?”   虞欢看见齐岷的下颔、喉结都绷着, 眼虽然盯着自己, 注意力却明显在柜外。   虞欢忽然想笑, 她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个辛家姑娘了。   黑暗放大着人的贪念与胆量, 虞欢感受着齐岷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伸出那只没有被他禁锢的手。   齐岷眼尖, 膝盖用力,虞欢瞬间被压制,疼得呻*吟, 嘴被齐岷捂住。   黑黢黢的衣柜里,齐岷的眼神依然那样亮,虞欢看得明白, 那是威吓的意思。   手腕被他抓着,腿被他用膝压着, 嘴被他按住, 虞欢又气又兴奋, 对峙少顷后,唇在齐岷掌心里启开,故技重施。   掌心一湿,似有电流触及心口,齐岷本能撤手,心知中计,大手捏住虞欢腮帮。   虞欢挣扎,衣柜“咚”一声响。   齐岷出手如电,封住虞欢穴位,同一刻,衣柜外行走着的脚步声停住。   衣柜里二人的呼吸同时一窒。   辛蕊回头,看向屏风后的那一座靠墙摆放的梨花木三开门衣柜,眉头微蹙。   她是自小便习武的人,对声音向来敏感,刚刚那一声动静,明显是从衣柜里发出来的。   可是……衣柜里怎么会有声音呢?   辛蕊狐疑,抬手握住腰间的剑,一步步靠近衣柜,伸手碰上柜门。   便在这时,一人突然从房门外闯进来。   辛蕊警觉回头,见着来人,愣道:“怎么是你?!”   春白气喘吁吁,目光在屋里偷偷转了一圈,回答道:“我……我找不着我家王妃了,想来请齐大人帮帮忙!”   辛蕊脸色一变。   春白疑惑道:“齐大人……不在屋里吗?”   辛蕊沉眉,闷声应“嗯”,握在剑柄上的手愈发收紧。   虞欢不见了,齐岷也不见了,这事未免也太凑巧。   难不成,这两人是在一块的?   辛蕊想起今日在府门外看见齐岷、虞欢并肩而立的情形,那种莫名的警惕感再次席卷胸口,便在沉思,忽听得春白道:“辛姑娘,能请你帮忙找一找他们吗?”   “他们”二字入耳,委实刺得很,辛蕊又不爽,又顾虑先前所猜是真,板着脸道:“这里是辛府,人丢了,我当然要帮你找。”   说着,便举步往外。   春白忙行礼,走前瞥一眼里间深处:“多谢辛姑娘!”   衣柜里,二人四目相对,虞欢的脸因被齐岷掐住腮帮而滚圆起来,眼神是凶狠的,肉乎乎的脸颊则给人以娇憨感。   齐岷看着,眼神晦暗不明。   屋外二人走远后,齐岷松开手,推开衣柜门。   虞欢看见他扯了下衣领,然后走至盆架前,拿起方帕,抬起左手,认真地擦拭着掌心。   “……”虞欢眼神阴沉。   齐岷擦完手,放下方帕,踅身走向屏风外。   虞欢穴位被封,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齐岷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大概一盏茶后,齐岷走回来,衣冠齐楚,神姿如玉,站在屏风前好整以暇地看着衣柜里的人。   虞欢恶狠狠地瞪着他。   齐岷不做声,略一思忖后,走上前,伸手解开虞欢的哑穴,等她破口大骂。   虞欢没骂,声音娇媚柔和:“你跑什么?”   齐岷:“……”   虞欢人不能动,便动着眼睛,检查着他的脸:“你没出去吹风吗?耳朵怎么还在红?”   齐岷拢眉,本就透红的耳更红一寸,这是他的软肋,上次被虞欢借着酒劲咬的那一回,就红了大半个夜晚。   齐岷的脸越来越沉。   “说完了?”   “没有。”   虞欢很明白,如果自己说说完了,齐岷八成会再封上她的哑穴。   “辛六娘是你日后要过门的夫人吗?”   “不是。”   “会是吗?”   “会不会”和“是不是”的意义不一样,后者是以往和当下,前者则是日后。   齐岷明白虞欢的心思,说实话,他很不愿意让她得逞,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有很明确的界定。   “不会。”   虞欢心头一动,笑起来。   “我说完了。”   齐岷点头,目光很淡:“那到我说了。”   虞欢期待地看着他。   “在青州时,王妃说过逛完庙会以后,便不再同我闹。”   “你利用我在先,庙会之约不能作数。”   “男欢女爱,也得你情我愿。如今我不情愿,王妃何必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又有何不好?你们男人不都喜欢强人所难吗?”   齐岷沉默。   虞欢指摘的乃是燕王及圣上,齐岷竟然在一瞬间懂了。   屋里一下无声,齐岷看着虞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所以,王妃想要干什么?”   这一次,换成了虞欢沉默。   齐岷目光如隼:“折腾?玩?发泄?还是报复?”   不知为何,齐岷声音明明很低,却像一根根的长针刺在虞欢心头。   她想要做的是什么呢?   是玩吗?是报复吗?是把这些年所有的不甘、怨恨都发泄给齐岷吗?   虞欢不知道,眼眶莫名发酸,泪盈湿睫毛,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想要你心里有我。”   “做不到。”   齐岷拒绝得干脆斩截,没有一点犹豫。   虞欢屏息。   “王妃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必自讨苦吃,更不必自取其辱。”   齐岷说完,伸手在虞欢颈侧一点,解开了她的穴位。   虞欢身体一懈,瘫软下来,听见齐岷往外走,边走边说:“辛老跟贺云枱不一样,今晚,王妃自便即可。”   虞欢扶着发麻的臂膀,靠在衣柜里,回味过来齐岷话里的意思时,外面传来屋门打开后又关上的声音。   是齐岷走了。   胸口蓦然弥漫开一种悲怆感,虞欢低下头,漠然地看着虚空。   辛老跟贺云枱不一样,这话的意思便是,今晚的接风宴上不会有她的席位了。   虞欢自嘲一笑。   呵,当谁稀罕出席他们的宴会么?   又当谁还在意被耻笑,被羞辱?   虞欢走出屏风,及至圆桌前,坐下来倒茶喝,提茶壶时,目光倏而一定。   圆桌上放着一套茶具,有一只茶杯是用过的,放在茶盘外。   虞欢拿起来,想起先前在衣柜里听见的倒茶声。   这只茶杯,是齐岷用过的。   虞欢摩挲着,眼珠微微一动。   *   却说春白诓着辛蕊离开后,在客院里心不在焉地找人,从前往后寻了一圈后,辛蕊不耐:“你确定他们二人还在客院里吗?”   春白不多想,顺嘴说“是”,辛蕊一愣后,勃然变色。   “他们果然是在一起的?!”   春白一震,忙说没有,坚称自己既没有看见过虞欢,也没有瞧见齐岷,是以请她来找。   辛蕊这次却不那么好糊弄,盯着她,审问道:“燕王府被抄,所有家眷奴仆都该被押解回京候审,为何跟锦衣卫同行的只有你们俩?”   她不称“王妃”,说“你们俩”,不满态度已在言语里,春白脸色微变:“辛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辛蕊一脸的无所谓:“没什么意思,就是奇怪你找不着自家主子,为何就非要来找岷哥哥?难不成,岷哥哥就一定知道你家主子在哪儿?”   春白张口结舌。   辛蕊见她这反应,脑袋里的那座警钟又“轰”的敲了一下。   “你为何不说话了?”   春白被她逼问,更说不出话来,辛蕊上前一步:“该不会,你家主子对岷哥哥……”   正说着,忽见春白身后的回廊上走过一抹人影,辛蕊眼睛一亮,扔开春白拔腿跑去。   春白只感觉面前一阵风过,转头看时,四下已无人了。   “岷哥哥!”   辛蕊追上齐岷,边喊边左右环顾,见齐岷孤身一人,这才放下心来。   “岷哥哥,你刚刚去哪儿来?怎么一个人?走这么快做什么?”   辛蕊人毕竟矮一截,有些跟不上齐岷的步伐,便要伸手拉人,被齐岷躲开。   辛蕊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岷哥哥?”辛蕊扶住廊柱,茫然地看向齐岷。   齐岷收住脚步,耷着眼皮往下看。   “齐岷。”   辛蕊心头一凛,半晌才反应过来齐岷是在纠正自己的称呼,脸色登时一僵。   “我……不可以叫你岷哥哥吗?”   齐岷没有直接回答,但表情明显是默认了。   辛蕊回想这一路来的相处,忍不住委屈:“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啊?”   “本不必如此热络。”   “……”辛蕊被他怼得一噎,知晓他冷硬脾性,“那,我还像以前那样叫你齐大哥,总可以吧?”   齐岷没反对,收回目光,走下回廊。   辛蕊噘嘴,转头目送他的背影,不甘心地跺了跺脚。   *   春白赶回住处,进屋时,发现虞欢已回来了,正坐在镜台前,对着铜镜补唇脂。   春白没多想,走上前,小心询问虞欢是否见着齐岷了。   虞欢答:“见到了。”   春白松一口气,先前被虞欢支开后,春白便瞧见了辛蕊,因怕被辛蕊撞上虞欢跟齐岷独处一室,是以偷偷跟来。   如果没猜错的话,辛蕊在齐岷屋里走动的那会儿,虞欢是跟齐岷躲在某个角落的吧?   春白蓦然又有些后怕,想起被辛蕊逼问的情形,提醒道:“王妃,辛家这位六姑娘不是省油的灯,咱们眼下暂居辛府,行事还是谨慎些吧。”   虞欢抹完唇脂,抿抿唇,问:“哪里不省油了?”   春白只得把后来跟辛蕊一块在客院里寻人的事说来,道:“她似乎一眼就看出了王妃跟齐大人不太对劲。”   虞欢反问:“那不是很好吗?”   春白怔住。   “难道,真要做傻姑娘?”   “……”春白不敢苟同,劝道,“可是王妃,既然辛六姑娘对齐大人一片痴心,咱们又何不成人之美呢?”   “成人之美,那是君子所为。”虞欢漫声,“我几时做过君子了?”   “……”春白哑口无言。   “再说,”虞欢关上胭脂盒,“我成人之美,谁又来成我之美?”   春白一听便知道虞欢对齐岷仍是贼心不死,由衷劝说:“可是王妃,您跟齐大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虞欢想起齐岷今日说的那句“不必自取其辱”,倔强道:“我不要结果,我只要他心里有我。”   春白耷下肩膀一叹,心知是劝不动了。   酉时三刻,暮色四合,主仆二人始终没能等来传话去赴宴的丫鬟。   虞欢有齐岷事先提醒,并不有多失落,倒是春白在屋外翘首站了一下午,确认无果后,唉声叹气地回来。   辛家人不愿意邀请虞欢入席做客,无外乎是为明哲保身,春白晓得没法苛责,只能来关怀虞欢。   “王妃,您想吃些什么?奴婢这就去给您做。”   “不用,让他们随便弄些吧。”   春白黯然,往外传话。   戌时,底下人送来饭食,来的竟有三个丫鬟之多,每人手里都提着个镂花红木漆盒,漆盒各三层,每层抽屉里盛放着一盘珍馐。   头一个漆盒里,盛放的是虎皮肉、闷炉烤鸭、麻辣兔丝。   第二个漆盒里放的是西施舌、蟠龙菜 、酒糟蚶。   最后一盒里装着的则是些品相诱人的点心,分别是如皋董糖、金华酥饼、状元糖。   春白惊讶道:“这……这些都是给我们王妃的?”   打头的丫鬟施了一礼,回是:“家主有吩咐,王妃是贵客,奴婢们不敢怠慢。”   春白讶然,待丫鬟们走后,回头对虞欢笑道:“看来辛家也还算识趣。”   虞欢看着一桌的珍馐玉馔,拾箸夹起一块虎皮肉:“多此一举。”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刻的天香园里,正是开席之时,上菜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在正堂中央的大圆桌上放下一盘盘八珍玉食。   前一个放的是虎皮肉、闷炉烤鸭、麻辣兔丝,甫一退下,后一个跟上,从漆盘里取来西施舌、蟠龙菜 、酒糟蚶。   辛老坐在上面,热情地给齐岷介绍席上的菜品,辛益的父亲则在一侧附和着。   有人越过人群,及至辛益身后,唤了声“二少爷”,悄声说了什么。   辛益颔首,屏退来人后,趁着丫鬟上菜的档口,转头向坐在上首的齐岷低声汇报:“头儿,那边的膳食都安排妥当了。”   齐岷点头,不多说什么,辛益欲言又止,胸膛里始终堵着一口郁气。   虞欢那边的膳食安排,是齐岷交代下来的,理由是虞欢乖张,不必在这些琐事上惹她不快。可是辛益明白,齐岷从来不是一个会迎合女人脾气的人,他今日此举,看似顾全大局,实则是在体谅虞欢的处境。   体谅,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辛益不敢深究,又没法不细想,越想越感觉心头惶惶,这一餐接风宴,吃得算是一个味同嚼蜡。   宴席散后,已是亥时,辛益送齐岷回屋,借着微醺酒意,调侃道:“上回跟头儿提的说亲那事,头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齐岷在席间也喝了不少,然而步伐稳健,眉目清明,没有半点狼狈醉态。   “没考虑。”   辛益吃瘪,抿唇说:“那这两日……要不要考虑考虑?”   齐岷没做声。   辛益壮着胆:“头儿,你上回答应我在登州多留一日,要不明日我叫上蕊儿,咱仨一块去永安寺故地重游一回,如何?”   齐岷不置可否,纠正:“是留一日,不是多留一日。”   “那今日不是大中午才入府的,这不能算一日吧?”   “今日辰时入城,至明日辰时出城,如何不算一日?”   “头儿……”辛益辩不过,开始打感情牌,“我三年没回家了,想我娘想得不行,我娘今日见着我也直哭,你就行行好,让我再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一天,成不?”   齐岷走在月光明灭的回廊里,脸庞笼着暗影,眼神静默。   辛益举手发誓:“我保证,这次再耍赖我是狗!”   齐岷收住脚步,驻足在廊柱后。   “尽孝,要去永安寺里尽?”   “……”辛益舌头差点打结,“我、我娘让我走前去寺里求个平安符。”   又补充:“再求住持给她新买的那只玉镯开个光。”   齐岷不语,居高端详着他,良久后,吩咐说:“自己去那边说一声。”   辛益一愣,看着齐岷离开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齐岷的意思是要带着虞欢一起去。   辛益心头大震:“不是,头儿?!”   齐岷脚下生风,眨眼已快消失在回廊拐角,辛益忙追上,不解道:“说好是咱仨故地重游,为何要叫上王妃啊?”   “你说呢?”齐岷不答反问。   “我……”辛益着实说不出来,胡乱瞎编,“莫非头儿是想说,王妃安危重于一切,必须要不分场地、不分时辰贴身保护?”   “嗯。”齐岷懒得跟他细说。   “那头儿现在怎么不去贴身护着?!”   辛益反诘完,被一双鹰眼攫住。   辛益立刻后退一步,垂头。   “我错了,我明日就去禀告王妃。”   齐岷收敛愠容,踅身往前。   辛益郁郁寡欢,闷头跟上。   “头儿,你老实说一句,你当真不怕栽在王妃那儿吗?”月光如水,辛益酒气上涌,心里更藏不住事。   “你见我栽在谁那儿过?”   “可我总感觉……你对王妃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   “你在意她的感受。”   身侧人影慢下来,辛益硬着头皮,不肯撤回这个判断。   “胡扯。”齐岷否认。   辛益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好,那就算头儿没有,如果王妃贼心不死,仍然要纠缠于你,甚至是当着蕊儿的面……”   “她不会。”齐岷打断,语气莫名有些严厉。   辛益抬头。   月光里,齐岷目视虚空,不知是想起什么,重复道:“不会了。”   *   客院幽静,树丛深处藏着此起彼伏的蝉声,齐岷反手关上房门,走至桌前,拿了火折子吹燃,点燃烛灯。   屋舍被昏黄烛光照亮,四下空无一人,齐岷在桌前站了会儿,想起今日下午在这屋里跟虞欢说的那句话。   那句话在心里憋了有一阵,齐岷知道虞欢是要体面的人,所以能忍则忍着,今日是确实是有些忍不住了。   闹剧便是闹剧,该收场的时候就该利落收场,不然玩到最后,谁都别想善终。   虞欢是聪明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这一次,该知道收手了。   齐岷敛神,不再细想那些荒唐的结果,低头倒了一杯茶,举杯时,眼神倏而一变。   茶杯杯沿上,赫然留着一抹熟悉的唇脂印——唇脂印极厚,形状完整,色泽嫣红,明显是故意印上去的。   脑海里很快浮现起虞欢坐在桌前,低头抿唇脂印的模样,齐岷放下茶杯,胸腔沸热,眸底云翻浪涌。   *   次日,又是个天蓝云白、惠风沁人的天气。   齐岷站在院里,听见辛益在屋里磕磕绊绊地解释永安寺一行。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辛益被撵出来,一脸的怨气。   “头儿,请不动,非要请这尊佛上路,还是劳驾您亲自出马吧。”   鸟雀在树上啁啾,齐岷听完辛益的抱怨,并不意外,举步走入虞欢屋里。   晨光明亮,屋内窗明几净,散发着淡淡馨香。齐岷进屋,一眼看见坐在镜台前的虞欢,衣裙齐整,却披着头发,头发乌黑柔顺,且极长,发尾直垂至绣墩下。   春白正握着她一缕青丝,惶恐地梳着。   齐岷没看那面能映出虞欢脸庞的铜镜,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今日有事外出,为安全起见,请王妃随行。”   虞欢的声音也很客气:“指挥使先前不是说,外面人多眼杂,还是辛府最安全?”   齐岷发现,虞欢心情不太好时便爱叫他“指挥使”。   略一沉默,齐岷道:“东厂余孽尚未落网,独留王妃一人在辛府,齐某难以放心。”   虞欢“哦”一声:“原来是怕东厂人行刺我啊。”   说着,语调更冷:“那前往永安寺里进香,荒山野岭,长路漫漫,岂不是更容易被行刺吗?”   齐岷不慌不忙:“齐某在,自然会保王妃万无一失。”   虞欢哂笑:“指挥使不会是又想拿我当一次鱼饵,钓东厂人上钩吧?”   屋里霎时一静,春白握梳篦的手更抖得厉害了。   齐岷却并不意外虞欢这样猜,事实上,他答应跟辛益一块去永安寺,一大原因的确在于此。   敌在暗,我在明,青州庙会一案后,东厂余孽销声匿迹,想要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元凶,只能先给他们再次现身的机会。   于虞欢而言,是有些残酷,可是前往京城的路途一样危机重重,早些让贼人落网,对彼此来说都是解脱。   “东厂人的目的若是取王妃性命,早晚会再次行刺。”   “你说过,危及我性命之事,绝不再做。”   上次在青州驿馆,齐岷前来调查情况,走前,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虞欢还记得,他宁可承认自己有错,承诺自己不再犯错,也不肯跟她说一声“抱歉”。   那时候她还想,这男人的脾气可真傲啊。   齐岷站在镜台后,目光终于瞥过来,铜镜里,虞欢已薄施粉黛,巴掌大的小脸上落着晨辉,更显得肌肤瓷白,涂着唇脂的嫣唇丰美娇嫩。   齐岷一下想起昨天夜里的那抹唇脂印,声音不自觉微微发哑:“齐某既有承诺,自会践行。”   “如何践行?”虞欢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齐岷没应。   “时刻守在我身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可否?”   铜镜里,虞欢眼神明亮如钩,齐岷心知上当,奈何已无路可退。   “可。”   虞欢盈盈一笑:“春白,再给我梳一次挑心髻。”   “是。”   *   半个时辰后,一支车队离开辛府,打头的是一辆双辕马车,车外有人骑马护送,后头跟着的则是一脸幽怨的辛家兄妹。   辛蕊为着今日之行,特意换了件石榴红的新裙袄,又为能多跟齐岷独处,连随身丫鬟都没有带。   本以为启程路上,能策马随行在齐岷身侧谈天说地,增进感情,谁知道半途杀出来这么一个程咬金。   辛蕊越想越恨,眼睛瞪得滚圆。   辛益劝:“别瞪了,瞪掉眼珠子也没用。”   辛蕊更恼,转头:“为什么非要带上她?”   辛益不知该如何解释,糊弄:“王妃是贵客,扔府里,不合适。”   辛蕊心直口快:“罪不容诛的反贼,算什么贵客?”   辛益忙先瞄前头的齐岷一眼,再向辛蕊使眼色。   辛蕊:“??”   辛益压低声:“万岁爷有密旨,务必把燕王妃安然护送回京,王妃是不是反贼,暂且没有定论。”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辛蕊心念急转,突然精神一振,策马靠近:“二哥的意思是……”   二人交头接耳起来,辛益间或“嗯”一声、“对”一句。辛蕊问完以后,豁然开朗:“所以说,我还是很有机会的?”   辛益一脸“废话”的表情,替她筹谋:“今日上山以后,我会设法支开王妃,让你有机会跟大人独处。你切记,大人喜欢端庄贤淑的姑娘,你那辣椒脾气趁早收起来。”   辛蕊心情愉悦,笑盈盈应:“二哥放心!”   辛益被她笑容一晃眼,皱眉:“还有——”   “?”   “少笑些!”   “?!”辛蕊不解,“齐大哥不喜欢女人笑?”   “嗯。”   辛蕊心说“见鬼”,后想想齐岷那张阎王脸,大概是物以类聚的道理,致使他并不喜欢爱笑的女人,便没深究,一口答应。   说话间,车队驶过大街,街头楼宇鳞次栉比,酒肆二楼,轩窗大开,一人正凭几而坐,看着底下经过的车马。   此人身着藏青色圆领锦袍,左眼处戴着一只黑色眼罩,轩眉深目,高鼻朱唇,右眼目光炯炯,正是昨日在城门口拦截辛蕊的程家纨绔——程义正。   服侍在其身后的,则是程家扈从。   有人从楼下走来,凑近程义正耳边,低语道:“少爷,打探过了,辛家人此行的目的地是永安寺。”   程义山手里握着一只酒杯,眼盯着辛蕊的背影,再看向齐岷护卫着的那一辆马车。   “车里坐着的,可是燕王妃?”   “正是。”   “先派人跟着。”   “是。”   来人走后,一贴身扈从问道:“少爷,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   “自然是阻止辛六娘跟齐岷单独相处。”程义正二话不说,交代完这一桩后,才又看向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   前些时日,程义正收到表姐刘慈从宫里写来的信,信上说万岁爷有意召燕王妃入宫,初时,程义正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多半是确有其事了。   早就听闻那燕王妃天姿国色,是万岁爷多年以来的求而不得,当年如果不是万岁爷羽翼未丰,这皇后的位置便轮不到刘慈来坐。现在,燕王自尽,燕王妃奉密诏入京,万岁爷失而复得,日后对燕王妃的宠爱会有多深,可想而知。   届时,刘慈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这些年,为博得万岁爷的宠爱,刘慈在背地里流了多少泪,吃了多少苦,程义正再清楚不过。一想到这些眼泪、苦头都将要付诸东流,程义正胸膛里便憋了一大股火气,难以按捺。   “得想个法子,让燕王妃入不了宫。”   那贴身扈从眼珠一转,道:“少爷,小的有个一石三鸟之计,或可一用。”   “一石三鸟?”程义正侧目。   扈从嘿笑,伸手挡在嘴边,附耳低语。   *   不多时,众人出城,沿着开阔的官路朝永安寺所在的云盘山行去。   登州靠海,四面就云盘山这一座绿屏,眼下临近初秋,天气晴而不热,山上古树参天,景美如画,前往游玩的人不在少数。   众人上山不久,便见有人结伴而行,或是少年人相邀着策马吹风,或是一家三口坐在骡车上,朝着永安寺的方向前进。   虞欢欣赏着行人们的风采,忽然想起什么,向窗外的齐岷问道:“一会儿入寺后,我该以何种身份自处?”   在虞欢的潜意识里,外出游玩便不该再用燕王妃的身份,不然,玩也是玩不痛快的。   齐岷似没想过这一茬,一时不语。   虞欢便说:“既然大人要跟我如影随形,那便同我以夫妻相称一日,如何?”   齐岷瞥来一眼,回答很快:“不如何。”   虞欢有些不高兴:“那你想如何?”   齐岷移开眼,略加沉吟后,道:“兄妹即可。”   上次同逛庙会,他跟虞欢以兄妹相称过一次。在永安寺,要提防贼人,以兄妹的名义如影相伴,足够。   “亲兄妹吗?”虞欢在车里问。   “是。”   “同父同母?”虞欢又确认。   “……是。”   “比我年长三岁?”   “是!”   虞欢勉强同意:“行吧,我的好哥哥。”   齐岷眉目不动,握缰绳的手收紧。   这是虞欢第二次喊他“哥哥”。   辛蕊瞪着眼睛跟在后头,见得这一幕,虽然不知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心里却冒着火。   辛益再次劝她:“你要不先把眼珠揣兜里,歇会儿?”   辛蕊扔他一记眼刀。   辛益后背发凉:“你趁早收了这脸色。”   “不是你说的不笑最好?”   “让你少笑,又不是让你当怨妇。”   “你……”   二人正拌着嘴,忽听得前头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辛蕊循声看去,只见前方树林里,一位布裙荆钗的少妇正抱着个襁褓婴孩走来,哭声正是她母子二人发出来的。   树林那头就是永安寺,来往行人眼看少妇如此形容,都不由侧目。辛蕊看了一会儿,心里一个念头闪过,策马赶去。   “这位夫人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为何哭成这样?”   辛蕊在那少妇跟前勒住马,一副关心之态,少妇却似受惊吓般,抱着孩子缩了缩肩膀。   辛蕊于是翻身下马,上前一步,用更柔和的语气表达关切:“夫人?”   少妇这才忍住眼泪,抬起头来。   辛蕊惊讶发现少妇个头比自己还高些,然而人很瘦,双腮都有些凹陷,更显得整个人弱不禁风,藏着许多的苦楚。   “奴家今日前来寺里进香,本想着替家中重病的婆母和我这苦命的孩儿祈福,谁、谁知道……”   说及此处,又抽抽搭搭哭起来。   辛蕊本无多少耐心,但听得齐岷马蹄声近,便温柔说道:“夫人莫慌,有什么难处,直说便是。若是能帮得上忙,我定不推辞。”   少妇意外又感激地看辛蕊一眼,低头把窘境说来。   原来,这少妇家里惨遭变故,先是丈夫横死,后是婆母病倒,如今这尚在襁褓的孤儿又感染疾病,整日哭嚎不止。少妇婆母听闻这云盘山上有一座极灵验的永安寺,便硬塞了盘缠给少妇,硬要她前来为家人祈福。少妇拗不过,只好动身,谁知走到山门前买香火时,发现身上的盘缠早不知何时被扒手顺走了。   辛蕊感慨一声,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银两来,塞给少妇。   “菩萨再灵,也比不上郎中靠谱,夫人不如拿着这些钱先给家人请个好大夫吧!”   少妇热泪盈眶,抱着呱呱哭泣的孩子跪下来向辛蕊表达感谢。   辛蕊忙又把人扶起来。   “姑娘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   “不必不必……”   “姑娘真乃菩萨转世!”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行完善后,辛蕊感觉自己全身发光,转头看见齐岷策马等在一侧,便要笑,想起辛益交代的齐岷不喜欢爱笑之人,忙又板住脸孔,高冷说道:“连个柔弱寡妇的钱都要偷,如此败类,若给我逮着,非把他扒皮不可!”   说完,便朝齐岷瞄去一眼。   齐岷淡淡道:“走吧。”   辛蕊心口怦动,上马后,返回辛益身侧,骄傲地问:“我刚刚表现如何?”   辛益回想她塞去的那一大锭银两,夸:“以后都不用拜菩萨,全拜你得了。”   辛蕊白他一眼,问重点:“齐大哥刚刚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你身上一圈佛光呢,怎么不看?”   “二哥!”   闹归闹,辛蕊心里美滋滋的,一想到刚才的表现全给齐岷看在眼里,别提有多高兴。   很快,众人抵达山门,齐岷下马,很自然地走至马车前。随后,车上走下来一位身形窈窕,气质娇憨的美人。   虞欢今日是寻常女郎装束,头绾挑心髻,戴着金镶宝珠葫芦掩鬓与满冠,桃眸灿亮,丹唇外朗,衬着一袭樱草色提花马面裙,整个人灵动又矜贵,叫人挪不开目光。   辛蕊看得又是痴迷,又是烦躁,杵在原地半晌不动,被辛益走上来拍了下脑袋。   大清早,寺里香客还不算多,入寺时,有僧人认出他们,前来迎接。   辛家是登州大户,辛蕊又是个爱四处玩耍的,僧人自然熟悉;辛益、齐岷三年前都来过永安寺,僧人记得清楚。逐一打过招呼后,僧人看向同齐岷并肩而立的虞欢,眼前一亮:“这位莫非便是齐大人的……”   “家妹,齐欢。”齐岷打断僧人的猜测,介绍。   众人皆是一愣,僧人讪笑着见礼,说难怪模样跟齐岷有些神似,睁着眼睛说瞎话。   辛蕊在一侧目定口呆,便要问,被辛益示意噤声。   僧人领着众人进寺,辛蕊落在后头,压低声音朝辛益发泄:“她怎么就变成齐欢了?”   辛益也一肚子疑窦,硬着头皮解释:“王妃身份特殊,不方便暴露。反正大人行事,自然有他的考量。”   辛蕊郁结,瞪着前头并肩而行的一对璧人,催他:“你赶紧把他俩分开,看着太难受了!”   “我知道!”   走下长廊,便是天王殿,殿前是十丈见方的庭院,院里摆放着三座大香炉,正有香客在香炉前供奉香火。   僧人领着众人穿过袅袅青烟,来到请香的地方,平安香、求子香、进财香、开智香、增缘香……样样俱全。   虞欢看了一圈后,捧起一大柱高香。   齐岷朝功德箱里扔银子,声音清脆动人。   僧人笑容可掬。   辛家兄妹跟着来请香,虞欢捧着那一大柱高香走向庭院中央的大香炉,齐岷跟上,停下来时,看见高香上写着的“增缘”二字。   “……”   “哥哥能否帮我插一插这柱高香?”香炉太大,而香灰不算很厚,虞欢点燃香后,半晌插不稳,开始向齐岷求助。   齐岷听着这声“哥哥”,耳朵发麻。   齐岷不理,虞欢便又喊了一声,然而对方还是无动于衷。   僧人领着辛家兄妹过来了,虞欢提高音量:“哥哥——”   “在。”   齐岷闷声应,走过来。   作者有话说:   别人叫哥哥。   指挥使(纠正):齐岷。   欢欢叫哥哥。   指挥使(口嫌体正直):在。   —   感谢大家支持,24小时内留言送红包啦! 第二十六章   ◎“焚香调情,当心佛祖惩戒。”◎   齐岷拿过虞欢手里的高香, 往香炉里插时,提醒:“佛门重地,莫要喧哗。”   虞欢明知故问:“我哪一句喧哗了?”   高香确实难插稳,齐岷换个地方, 听得虞欢道:“叫你一声哥哥, 难道还见不得人?”   说着,语调开始暧昧:“又没叫情哥哥。”   有香灰落下来, 烫在了手上, 齐岷插稳香,松开手, 声音略沉:“焚香调情,当心佛祖惩戒。”   “我烧的是增缘香, 佛祖当庇佑我。”   “……”   齐岷低头看了她一眼。   有人在对面咳嗽一声, 齐岷没看。这时, 春白捧着三柱燃着的香走过来, 问虞欢:“姑娘,这三柱香是您亲自供奉, 还是让大人帮您?”   虞欢接过来:“哥哥替我烧了高香,这三支,当然该由我替哥哥供奉给佛祖。”   不用多说, 那三柱也是增缘香。   敬完香后,僧人领着众人前往天王殿里拜佛,辛家兄妹跟在后头, 脸色已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辛蕊用胳膊肘撞了辛益一下,辛益了然, 及至门槛前, 殷勤地在虞欢身侧虚扶一把:“齐姑娘, 当心门槛!”   “……”虞欢瞄他一眼,莫名其妙。   辛益皮笑肉不笑:“其实说起这永安寺,我比令兄要熟悉得多,齐姑娘若不介意,不如由我来陪伴吧?”   虞欢明确说:“介意。”   辛益:“……”   辛蕊:“……”   天王殿里正中供奉着一座高大的弥勒佛像,左右则是威风凛凛的四大天王,虞欢跪在蒲团上参拜,齐岷就站在其后,寸步不离。   辛家兄妹二人杵在一侧,头上似顶了一大团阴云。   拜完弥勒佛后,众人接着往后走,永安寺很大,天王殿后是药师殿、卧佛殿、观音殿,每座殿里都供奉有佛像。   虞欢一一拜过去。   辛蕊在背后望房梁,一脸心如死灰,辛益等虞欢拜完观音后,厚着脸皮尾随至其身后,低头问:“齐姑娘求什么,如此虔诚?”   “求姻缘。”   僧人听闻,有话要说,辛益伸手打断:“说起求姻缘,后山那边正有一棵姻缘树,不如我带姑娘去看看?”   虞欢意外地看他一眼,接着看向齐岷:“哥哥知道那姻缘树吗?”   齐岷:“知道。”   辛益:“……”   辛蕊:“……”   虞欢于是跟着齐岷朝左侧长廊走去,二人身形一高一矮,一英武,一玲珑,从背后看着,有眼的人都要赞叹一声“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辛蕊快气成了一只河豚。   辛益于心不忍,凑至齐岷那边,苦苦恳求:“头儿,给我一次保护王妃的机会吧。”   齐岷知道他的心思,两厢权衡后,回答:“下次。”   “……”   辛益屏息,变成了第二只河豚。   僧人随行,见辛益没跟来,便热情地给虞欢介绍那姻缘树的来由。原来,永安寺是百年老寺,而后山上的那棵姻缘树的寿命已有三百年之久,在建寺以前,就是十里八乡用来求神拜佛的去处。永安寺建成以后,香客前来寺里礼佛,又不忍古树被弃,便将从寺里求来的红绸挂在树上祈福,因行此举的多半是年轻女子,且所求又皆是姻缘,日而久之,那树便成了姻缘树。   “说起来,三年前,齐大人也在那姻缘树上系过红绸呢。”   僧人笑着谈起往事,虞欢一听,来了兴致:“哦?哥哥那么早就开始求姻缘了?”   齐岷现在听她喊“哥哥”,耳朵已不发麻了,整个人云淡风轻的,仿佛谈的是他人过往。   “随便一求。”   这是实话,三年前的那条姻缘红绸,乃是辛益硬塞给他的,他嫌拿着麻烦,便顺手挂到了树上。   “求姻缘怎能随便?这样不虔诚,难怪我至今没有嫂嫂。”虞欢接嘴接得像模像样,对僧人说道,“劳烦师父一会儿再多给我一条红绸。”   庭院里有小门直抵后山,僧人在殿里取来祈福用的红绸后,领着众人抄近路。行得不久,忽听得风声似雨,虞欢仰头一看,竟见一大棵百年古树屹立墙后,枝叶繁茂如伞,参天蔽日,无数条红绸在苍翠阔叶间飘飏,映着晨辉,美似仙境。   这棵姻缘树,乃是一棵三百多年的梧桐树。   众人在树下驻足,虞欢默默看着树上飞飏的绸条,走神半晌后,看向手里的红绸。   红绸一共有两条,虞欢把那条多出来的递给齐岷。   齐岷想了想,仍是接了过来。   “哥哥想娶怎样的嫂嫂?”虞欢在一侧问。   齐岷听她让僧人多准备一条红绸时,就已料着会有这一遭,听完眉目不动,将那天敷衍辛益的话拎出来:“端庄,贤淑,聪慧,话少。”   虞欢脸厚如墙:“听起来,跟我有些像。”   齐岷便补充:“相貌一般。”   “假的吧。”虞欢没忍住,斜乜他一眼。   齐岷得这一眼,莫名很顺心,抬手把红绸系在树枝上。   “千真万确。”   虞欢看着他漆黑的眼,心知他是成心的,低哼一声,伸出红绸,示意他帮忙系。   齐岷不动:“既然想求姻缘,那还是自己系更有诚意一些。”   虞欢不肯:“树太高大,我够不着。”   齐岷下颌微动,指一指一条靠近虞欢肩膀的树枝。   虞欢嫌弃:“太矮了,我看不上。”   齐岷:“……”   二人一时对峙,虞欢问那僧人:“师父,可有绸条一定要自己系上才算有诚意的说法?”   僧人笑念一声“阿弥陀佛”,回道:“施主是齐大人的胞妹,兄长帮妹妹求一求姻缘,佛祖只会感念二位兄妹情深,庇佑二位都心想事成。”   辛家兄妹在一侧捂胸口,春白低头玩着手指不吭声。   虞欢仰看齐岷,笑着摇一摇红绸:“哥哥,听见了?”   齐岷看着她那双促狭的桃花眼,没再反驳,拿过红绸后,转身系在另一条高于头顶的枝干上。   虞欢脸色微变:“你……”   齐岷三下五除二系完,两条崭新的红绸相隔半丈,在风里簌簌地飘起来。   虞欢不甘心,恨声说:“你会后悔的。”   齐岷回头,一脸无所畏惧。   姻缘求完了,僧人提起寺里的住持云心方丈,说方丈这会儿应该就在墙那头的念佛堂里念经,问齐岷等人可要前去探望。   齐岷答要,僧人便领着众人返回寺里。   辛蕊跟在后头,想着姻缘树下的一幕,痛心疾首,偷偷呛道:“求了一次,又求一次,是想把头一任咒死么?”   辛益板脸:“你咒谁呢?”   辛蕊扭开头,气得快哭了。   念佛堂跟后山仅一墙之隔,左侧紧挨着大雄宝殿,右侧是藏经楼。回寺后,僧人领着众人来到念佛堂前的庭院里,便要上前叩门,忽听得念佛堂里“哐当”一声巨响。   “住持?!”   僧人大惊,忙要推门查看,却听里面有人怒喝:“丢人现眼!恬不知耻!我……我怎会教出有你这样的孽徒?!”   僧人一震,反应过来是住持在里头训斥弟子,当下不敢再推门。   齐岷等人驻足在院中,听得住持这一声怒骂,也都脸色各异。   僧人折返回来,赧然道:“齐大人,实在不凑巧,看来今日……”   齐岷示意无妨,瞥一眼门窗紧闭的念佛堂,道:“既然住持在堂中训诫弟子,我等自然不便叨扰,改日再来拜会。”   僧人解释道:“住持在念佛堂里念经,从来都是独自一人的,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或许是哪个弟子犯了大错,是以被叫去训话了。”   僧人说话时,又有骂声断断续续地从念佛堂里传出来,然而东一句、西一句,浑然不成逻辑。并且,那愤怒的骂声里颇有一丝虚弱,令人感觉外强中干。   齐岷不多言,略一点头后,向辛益使了个眼色。   辛益跟从他多年,当下心神一肃,朝僧人笑道:“慧清师父带大人他们先行,我突然有些内急,解决完便过来,不必等我。”   僧人不多想,告知茅厕方位,因震慑于念佛堂里的骂声,便没在原地久留,急匆匆领着众人往寺前行去。   辛益离开后,闪入墙角,并未朝着僧人指引的茅厕方向而行,而是纵身一跃,悄声落在念佛堂屋顶。   底下的骂声在齐岷等人离开后明显衰弱下来,辛益耳根微动,寻得云心方丈所在方位,揭开一片青瓦,朝下窥看。   空阔的念佛堂内,云心方丈正被一香客装扮的男子五花大绑,嘴里紧跟着塞上布团。   “臭和尚,骂起人来倒是有几成功力。”   云心方丈嘴里呜呜有声,似仍在大骂,被那男子一掌劈在脖颈上,晕厥在地。   辛益凛然,盯紧那名香客,便想一窥真容,冷不防香客抬头看来,忙迅速放下青瓦,提气跃开。   *   僧人领着齐岷等人返回前院时,原本人影寥寥的寺庙里多了不少香客,齐岷眼观八方,不离虞欢左右,正聚精会神,手背突然被挠了一下。   是虞欢的手。   齐岷忍住心头的痒意,侧头。   虞欢走在身旁,仰起脸来,一副懵懂的模样。   “哥哥离我太近了。”   齐岷抿唇,并不挪开,虞欢便故意往旁侧走。   齐岷抓住她手腕,拉回来,瞥见她上扬的唇角。   “有意思?”齐岷忍不住沉了声。   四周是来往的香客,有人朝他们看,虞欢先前的不满被此刻的愉悦冲散,笑着说:“有啊。”   齐岷又看见了她尖尖的、俏皮的梨涡。   前头便是天王殿,僧人指着前头的一座歇脚的凉亭,问齐岷可要在那里等候辛益。   齐岷移开看虞欢的目光,回可以,便在这时,忽听得一阵熟悉的啼哭声传来。众人循声看去,见青烟缭绕的香炉后,站着一位布裙荆钗、怀抱婴孩的年轻妇人,竟然正是先前在寺外树林里所遇的那一位。   妇人似在等人,见着众人,眼睛一亮,疾步走过来。   “奴家王氏,见过恩人们!”妇人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施了一礼。   辛蕊正因齐岷、虞欢二人当众打情骂俏七窍生烟,见状一愣:“你……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让你先回家给家人请大夫吗?”   妇人脸上略有赧然神色,然而笑着道:“承蒙姑娘大恩,只是婆婆有交代,奴家不敢不从。这是奴家刚才在殿里求来的一些平安符,区区心意,还请恩人们收下。”   说着,便把平安符送来,辛蕊接住,心头一暖。   妇人拍哄着怀里的孩子,怯怯地看齐岷一眼,又送上一个平安符。   齐岷没推辞,接下时,瞥见襁褓里啼哭的婴孩,孩子看着并不孱弱,然而想是哭闹太久的缘故,声音沙哑,脸蛋也憋红了。   妇人见齐岷接下平安符,松一口气,朝齐岷身侧走上一步,给虞欢送平安符。   齐岷伸手拦住。   “多谢。”齐岷音色平淡,替虞欢接了平安符,把妇人隔离在虞欢一步开外。   妇人脸上闪过一抹异色,退开来,又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把下一个平安符送给同行的春白。   “还有一位恩人……”   辛蕊知道妇人所指,说道:“那是我兄长,你给我便行了。”   妇人依言把平安符送上,又说了些感恩、祝福一类的话。   春白这时疑惑地道:“夫人的孩子一直这样哭,可是饿了?”   妇人哀伤地道:“先前喂过,可吾儿患病,一直吃不下。”   春白叹息一声,说道:“寺内焚香太多,恐对稚儿不利,夫人要是没什么事,还是尽早带孩子回家,请个大夫看看吧。”   “是……多谢姑娘提醒。”   妇人垂目应答,终是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虞欢忽然道:“夫人留步。”   妇人一愣,眼底掠过光亮。   齐岷皱眉,听得虞欢道:“稚儿疾患,我略懂一二,夫人可介意让我看看孩子?”   春白怔忪,心说王妃什么时候懂过医术?却见那妇人很快走回来,捧着孩子要给虞欢。   齐岷立刻跨出一步,把虞欢护在身后,接住孩子。   妇人脸色明显一变。   “黄毛丫头,你懂什么医术。”齐岷抱着呱呱而泣的襁褓婴孩,眼盯着面前瘦瘦高高的妇人,“还是等辛益回来,让他看看吧。”   这回轮到辛蕊呆住,她家二哥啥时候会给稚儿看病了?   “春白。”齐岷叫来春白,让她抱住孩子。妇人低头站在众人面前,两手交握在一起,微微下撇的嘴唇抿成一线。   虞欢袖手站在原地,并不气恼,反是好整以暇地看着被齐岷隔开的妇人。   很快,辛益返回,直奔齐岷身侧,探头在其耳边低语:“头儿,东厂的人已经潜入寺内,我已传令给张峰,待头儿下令,咱便可收网了。”   齐岷嗯一声,道:“收吧。”   “现在?!”辛益愕然出声。   话声甫毕,杵在众人跟前的那妇人突然疾风一样拔腿逃离,辛益恍然大悟,厉喝:“拿下!”   来往于周围的香客里立刻迸出数条矫健身形,直扑那妇人而去。   *   永安寺外,山风卷得树林鏦鏦铮铮,程义正坐在马车里,正玩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忽听得扈从在车窗外汇报:“少爷,锦衣卫跟一群来路不明的刺客在永安寺里打起来了!”   “来路不明的刺客?”程义正一愣,立刻又问,“辛六娘如何?”   “寺里打得厉害,一时没看清,不过齐大人似乎早在寺内安插有人手,辛姑娘应无大碍。”   程义正略松口气,然而眼底戾气并不消散,看向伺候在车内的那名扈从:“庆安,眼下该如何?”   那名唤庆安的扈从正是先前在酒楼里献计的那位,闻言微笑:“有人在这个时候跟锦衣卫作对,那对少爷来说,便是天赐良机,少爷只管将计就计便可。”   程义正挑眉,略一思忖后,唇角微勾。   “听着,”程义正伸手一敲车窗,对外吩咐,“先派一拨人进去,趁乱劫走辛六娘,另外再派一拨人埋伏在寺外观望。如果刺客占得上风,便暗中相助,借机除掉燕王妃;如果刺客伏诛,齐岷顺利出寺,便按原计划行事。总而言之,今日要么杀掉燕王妃,要么便把她和齐岷单独困在山内,不身败名裂,不可让他二人出山。”   “是!”   扈从兴奋地领命,回头招呼众人,开始行动。   程义正坐在车内,听着风声背后的杀伐声,眼底森亮。   如果今日燕王妃一命呜呼,那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行,那就只有让她牺牲名节,做一回齐岷的女人了。   作者有话说:   欢欢:我谢谢你呀!   —   感谢支持,24小时内留言发红包。   =V= 第二十七章   ◎“齐岷!”◎   一波羽箭划破虚空, 射入天王殿后的庭院,辛益挥刀打落箭矢,仰头看去,惊见数名蒙面黑衣人从墙垣那头飞袭而来。   乔装潜入寺内的东厂余孽有十余人, 人数只在锦衣卫及登州府衙事先安插在永安寺内外的人手的一半, 眼下正成溃败之势,寺外却飞来援手。   辛益心头一惊, 便要向齐岷汇报, 却见那批黑衣人竟是直奔辛蕊而去,当下急唤:“蕊儿当心!”   辛蕊人在战局当中, 正挥剑格开一香客装扮的东厂刺客,听得这一声警示时, 胳膊已被人从后擒住, 吓得直呼“二哥”!   辛益心急如焚, 手里刀锋飞旋, 撂翻一人,便欲冲去解救辛蕊, 不想又是一波暗箭射来,其中一箭,竟是瞄准藏在廊柱底下的春白。   辛益想也不想, 挥刀格下那一箭,抓起春白躲至里侧:“你会不会躲,想死吗?!”   春白抱着那啼哭不止的襁褓婴孩, 早是吓得瑟瑟发抖,被凶以后, 更泪如雨下:“我、我……”   说话间, 又是数支羽箭射在廊柱上, 噗噗有声,春白跟怀里婴孩哭得此起彼伏。辛益恨铁不成钢,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扔给她:“哭有屁用!拿着防身!”   说罢,辛益不敢再耽搁,冲回去找辛蕊,然而偌大的庭院里,哪里还有辛蕊的半点身影,就连先前飞袭而来的那群黑衣人都已不知所踪。   辛益心头疾跳,提气跃上墙垣,循着那群黑衣人来时的方向追去。   庭院东侧,那妇人装扮的刺客突破重围,袖口利刃闪出,朝着虞欢背心刺来。齐岷揽住虞欢肩头,反身疾转,劈手擒住妇人手腕,只听得“咔嚓”两声,那妇人的手腕应声而断,利刃落地,妇人跟着惨叫出声。   虞欢心口发紧,瑟缩在齐岷怀里,又听得“嚓嚓”几声,回头再看时,那妇人已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他是男人?”   妇人胸前有布团露出,虞欢盯着,讶异道。   “阉人。”齐岷纠正,刀尖伸入“妇人”口中,挑出一颗褐色毒丸。   虞欢更一惊,细看那“妇人”容貌,见得面皮白净,唇颌无须,且脖颈处的喉结都微不可见,心知是幼年便受刑的人。   “先前为何要他把孩子给你?”走神时,忽听得齐岷问。   虞欢抬头,看一眼齐岷刚毅的脸,又移开:“我又不傻。”   从相遇以来,那婴孩便一直在妇人怀里啼哭,然而细看形容,小家伙的脸庞又圆又胖,根本不是病弱之态,倒像是饿得不行。   何况,齐岷防人防得那样明显。   如果虞欢没有猜错,婴孩应该是“妇人”从旁人家里抢来伪装身份的,目的就是以弱者姿态接近她,伺机刺杀。   这种情况,不把孩子拿过来,开战以后,孩子很可能会成为牺牲品。   虞欢并没有解释,可是齐岷听懂了,唇角微动,抬手把虞欢的头按进怀里,提刀格落数支羽箭,不再多言。   最后一波箭雨结束后,东厂刺客尽数被擒,因考虑他们有在舌底□□的先例,锦衣卫这次防之又防,成功阻止了不少试图服毒自尽的刺客。   处理完后,张峰上前禀告:“头儿,都拿下了!”   齐岷下令:“押回城中受审。”   张峰应是,又有一人上来禀报,说是方才混战当中,有一批神秘黑衣人闯入,捉走了辛蕊,千户大人辛益紧随而去。   齐岷眉头一皱,吩咐:“速去支援。”   “是!”   众人去后,庭中安静下来,齐岷回刀入鞘,看回怀里的人,提醒:“结束了。”   虞欢搂着齐岷的腰,脸埋在他胸膛里,瓮声说:“我头有些疼,可能是晕血了。”   齐岷说:“对,血在我身上。”   “……”虞欢贴着齐岷胸膛,耸耸鼻尖,“没有啊,至少这里没有。”   齐岷眯着眼,伸手拉她,一下竟没拉动。   “春白!”   齐岷召唤,半晌,听得廊柱后可怜巴巴的答应声,很快,又传来个微弱且嘶哑的婴孩啼哭声。   “……”   齐岷抿唇,低头看回怀里的脑袋,把人横抱而起。   日光晃下来,虞欢睁开眼,看见齐岷冷毅的侧脸,颧骨处,确实溅着一抹血,那痕迹从鼻峰连着眼尾,竟然冶丽至极。   虞欢情不自禁伸手,立刻遭到警告:“别乱动。”   “想帮你擦擦血。”虞欢委屈。   “不是晕血?”齐岷语气不留情。   “不晕你的。”   “不是我的。”   虞欢环着他脖颈,知道他否认的是脸上的血,偏故意撩拨,说得似是而非:“在你这儿,便是你的。”   齐岷正抱着她整个人,这话入耳,便立刻有了另一种意味。   ——她本来不是他的,可是眼下在他这儿了,所以便是他的了。   虞欢看见齐岷眼神一下变深,心知他已听懂,满意一笑,乖乖闭上嘴,不再作妖。   *   树林窸窣有声,虞欢坐在马车里,看齐岷在永安寺山门处同那叫慧清的僧人说话。   春白坐在车厢一侧,笨拙地给怀里的婴孩喂羊奶喝——今日出行,春白怕虞欢路上还要煮奶茶喝,特意在车厢里多备了一壶新鲜羊奶。   没成想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半哄半喂地折腾片刻后,婴孩总算喝了个半饱,不再哭泣,春白高悬的一颗心落下来,向虞欢道:“王妃,这孩子该怎么办哪?”   虞欢支着头,目光在车窗外:“等我一会儿问问。”   春白知道是要问齐岷,不再多说什么,继续用汤匙慢慢喂婴孩喝奶。   不多时,齐岷走回来,他身上的确溅着些血,整个人行走林间,更显肃杀气质。虞欢看在眼里,心跳逐渐有些快,等人来后,回身向案上取茶壶。   齐岷走至车窗前,便见虞欢捧着一杯奶茶送出窗外来,柔声说:“辛苦了。”   日光明媚,虞欢微微一笑,两靥的梨涡一闪而没,像跃入草丛里的脱兔。齐岷移开眼,看向那杯奶茶,接了过来。   虞欢很满意。   “东厂人扮做妇人埋伏在此处,想来夺走孩子的地方不会太远,我们去帮孩子找一找爹娘吧?”   齐岷喝茶,喝入头一口时,感觉似乎不太对,转念想到这是自己头一回喝春白煮的奶茶,便没多想,喝完以后,向虞欢道:“发告示,等孩子父母回城相认便可。”   虞欢便知齐岷是要赶着回城,有些不情愿:“那要是孩子的父母没看见告示呢?”   “那便派人查,想办法联络。”   东厂刺客已抓,迟则生变,当务之急是尽快回城审讯。齐岷没给虞欢讨价还价的余地,把茶杯放回她手里。   虞欢接住,表情不再像刚才那样可爱了。   齐岷没有立刻走:“不想回?”   虞欢闷声:“嗯。”   风吹着树林,四周哗然有声,落叶翩跹空里。   齐岷侧首:“查出元凶后,再逛不迟。”   说完,不等虞欢反应,齐岷转身上马,下令启程。   马车掉头,向山下行去,虞欢坐回车里,回想着齐岷走前的话,唇角不住上翘。   春白哄着怀里的婴孩,见虞欢一脸春风得意,不由叹息。   “不许叹气。”虞欢命令,举着齐岷用过的那只杯盏端详,少顷后,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奶茶。   虞欢沿着齐岷用过的痕迹,举杯就唇,饮下香甜。   *   树林深处,一群蒙面黑衣人埋伏在草丛里,见得车队驶远,有人道:“刚刚齐大人把那杯奶茶喝下去了,我没看错吧?”   同伴道:“没看错,车厢里的案几上就放着那一壶奶茶,错不了。再说了,他马上的水囊里也都被咱们下了药,就算奶茶没喝,等他一会儿喝水,一样得中招。”   程义正走前有吩咐,务必要设法把虞欢、齐岷困在山内,发生奸情。这拨扈从知晓齐岷厉害,因而没有贸然动手,而是先趁着永安寺里大乱,潜入车队里下了软骨散。   所谓软骨散,便是令人筋骨发软、内力全失的秘药,无色无味,立竿见影,药效最长可持续整整十二个时辰。   如今,齐岷喝下了放有软骨散的奶茶,很快便会失去内力,届时,他们便可伺机抓人,让齐岷、虞欢二人服下媚药了。   念及此,同伴心头兴奋,说道:“软骨散一炷香内便能奏效,先跟上,别错失良机了。”   *   马车行驶在茂密的树林里,虞欢晃着杯盏,忽然感觉手上渐渐乏力。   “哐”一声,杯盏因车身颠簸而砸落下来,滚在茵褥上,春白忙接住,怔道:“王妃怎么了?”   虞欢靠在车壁上,眉心紧颦,整个人软绵绵的,说不上来怎么回事。   便在这时,车外突然传来熟悉的破空声响,随后“噗噗”几下,车板震动,虞欢掉头看去,惊见车窗外插着一支羽箭!   是飞矢!   “戒备!”   齐岷在车外厉喝,“啪”一声关上虞欢靠近的那扇车窗,春白紧跟着把另一侧的车窗也关上。   “是东厂刺客又来了?!”春白心有余悸,看向虞欢,全身发抖。   虞欢身上越来越疲惫,心头咚咚跳着,不及回答,车身再次一震。   车夫在飞矢里中箭,被射落马下,马匹受惊,扬起前蹄疾嘶,向前奔时,一条矫健黑影从树丛里闪飞而来,稳落车上,抓起马鞭。   “驾!”   马车被劫,向着树林更深处驰去,齐岷于混战中见得这幕,疾勒缰绳掉头。   两匹受惊的骏马无头苍蝇一样地在林间疾奔,驾车的蒙面黑衣人回头一瞥,见齐岷追来,掀开车帘入内。   春白正关心虞欢如何,见状,也顾不上怀里还抱着个哭嚎不止的婴孩,挺身护住虞欢:“你想做什么?!”   黑衣人看一眼瘫软在车壁角的虞欢,又看一眼碍事的春白,伸手捉住春白,往外拽拉。   春白大惊,胳膊被虞欢拉住,然而二人的力气哪里敌得过蛮横的黑衣人,短暂抗衡后,春白被黑衣人拽出车厢,一脚踹至车下。   “春白!”   春白大痛,抱着婴孩滚倒在林地上,齐岷紧急勒马,便欲襄助,听得春白忍痛大喊:“大人快去救王妃!”   齐岷一刹犹疑,抬眼瞥见黑衣人驾着马车如风远去,扬鞭狠抽马背,向前疾追。   蹄声震耳,树林很快至尽头,黑衣人见齐岷独身追来,心头暗喜,便欲再看一眼车内的虞欢是何状况,车轮突然被林外山路上的岩石一绊,震得黑衣人险些跌落车下。   “他大爷的!”   黑衣人抓紧车板闻住身形,忽见余光里有寒芒骤至,偏头闪时,惊见一支弩*箭擦着眼睫掠过,震来恻恻阴风。   黑衣人变色,转头看见后方发射弩*箭的齐岷,心头更是悚然。   齐岷体内的软骨散竟然还没有发作?!   黑衣人胸口突突直跳,沉吟间,又是一支冷箭“嗖”地射来,堪堪从脖侧擦过。黑衣人脸色惨白,思及齐岷很可能并没有中毒,脑海里一下思绪全无,六神无主。   后方,齐岷放下弓*弩,眉头皱成深壑,视线明显开始模糊。   体内早已有所异样,齐岷心知是中招,不敢再耽搁,全力追上马车,跟黑衣人交起手来。黑衣人始料不及,反刀回击时,肩膀已被刺开一条血口,当下更心惊肉跳!   马车在失控的状态里疾奔着,前头正是急拐弯,山外乃是阴森森的斜坡,黑衣人心念如电,使出吃奶的劲儿格开齐岷的绣春刀,身形疾闪,竟然就此弃车而去,消失在灌木丛后。   齐岷虎口发麻,内力濒临极限,便只这一刹那,又跟马车落开一段距离。前方拐弯急转,骏马疯奔,套在马上的缰绳突然断开一侧,车厢失控侧甩。   霎时间,一人从车内飞出。   齐岷纵身一跃,接住虞欢,沿着阴森森的斜坡滚落下去。   耳畔有马蹄声、车厢撞裂声以及人擦着斜坡急速滚落的声音相继响起,虞欢全身发软,被一双臂膀紧紧地护在坚实的胸膛前,滚得天旋地转。   “咚”一声闷响,不知是什么撞上什么,又是“咚”一下,二人紧贴在一起的身体齐齐一震,待得停下来,蹄声渺远,四下光影昏暗,老树蔽日,飞鸟从头顶惊飞上天。   虞欢劫后余生,拿开头顶的大手,从齐岷怀里探出头来。   面前的男人一身狼狈,脸仰着,喉结突兀地凸起,下颌紧收,脖颈绷满青筋。   “齐……齐岷?”这是虞欢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齐岷没动,没应。   虞欢本能感觉情况不妙,挣扎着要去看他,齐岷伸手压住她的头,没让她看。   虞欢心头更慌:“齐岷?!”   齐岷倒在树底下,额上有血不断在流,头痛欲裂,全身似被碾过,正忍着,怀里人儿又开始挣扎起身,焦灼呼唤:“齐岷!”   齐岷心下无奈一叹,艰难开口,声音坚定:   “在。”   作者有话说:   战损妆+独处副本√   —   欢欢:许愿一个亲亲。   齐·头破血流·岷:?   —   PS:明天上夹,调整为23:00更新,今天依然掉落小红包,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十八章   ◎“我会心疼你的。”◎   树底昏暗, 飞鸟震落窸窣树叶,虞欢爬起来,看见齐岷满是血的左侧脸庞,心头大震。   转头看时, 斜坡陡峭, 树丛里有嶙峋怪石突起,虞欢反应过来, 齐岷的头是滚下来时被石头撞破的。   难怪先前有听见“咚”的沉闷声音。   虞欢看回奄奄一息的齐岷, 再一想被他护在怀里,连头发都没少一根的自己, 声音突然哽咽:“你……”   齐岷耷着眼,于昏暗视线里看见她一副要为亡者恸哭的表情, 撑着地面坐起来。   虞欢一愣后, 忙要去搀扶一二, 然而甫一动身, 倏又栽倒下去。   齐岷便又伸出手,握住她胳膊, 扶起她。   虞欢仰脸,坦然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软。”   “……”齐岷早发现了, 放开手,“奶茶里被下了软骨散。”   “软骨散?”虞欢怔然。   齐岷眼神清明,离开永安寺后, 他跟虞欢共同饮用过的只有那一壶奶茶,如今二人皆中招, 缘由必然在奶茶里。   想必, 贼人是趁着他们在永安寺里打斗时潜入车队里下毒的。   “你也喝了。”沉吟时, 虞欢出声,是肯定的语气。   齐岷“嗯”一声。   “那你软吗?”虞欢由衷问。   “……”齐岷抿唇,对上虞欢清亮的眼神,没回答。   虞欢颦眉,反应过来话里有歧义后,挑唇笑了。   他居然会介意啊。   齐岷看见虞欢的笑,更不会答,移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手。”   虞欢摊开手。   齐岷倒出一颗丹药给她,红色的,想来是解药。   “你的呢?”虞欢没撤手,怕他把仅剩的一颗给自己。   齐岷便又再倒了一颗。   虞欢乖乖拈起一颗,趁齐岷放瓷瓶的档口,喂给他。   唇被一挤,紧跟着丹药入内,齐岷含着,掀眼。   虞欢柔声:“你受伤了,我该照顾你。”   丹药被衔在齿间,唇瓣是被指头碰过的触感,齐岷盯着虞欢,吞下药时,喉结滚动。   虞欢很满意,看着他,吃下自己的那一颗解药。   药是苦的,可是虞欢心头发甜,主动说:“我来帮你包扎伤口吧。”   说着,便开始给齐岷检查伤口,齐岷偏头躲开她,伸手在脸侧一摸,果然见得满手血。   他脸庞本就被血污映衬得冶丽,被这样一摸,凌乱、狼狈感更令其散发一种莫名勾人的气质,虞欢的心跳快起来,抓住他的手:“我帮你。”   齐岷又掀眼,在虞欢拿着锦帕擦过来时,反手把她两只手一并抓住。   虞欢一怔。   齐岷瞥一眼她手里绣着花瓣的锦帕,认出来,那是一簇开得正盛的茉莉花,绿的叶,白的瓣,栩栩如生,幽香馥郁。   脑海里有些记忆一下被调动起来,鬼使神差的,齐岷松开虞欢,接住锦帕。   虞欢便看着他先用自己那方锦帕擦拭脸上的血,很快,那簇雪白的茉莉花被侵染成血红色。   虞欢的心跳更快,关心地问:“还需要别的吗?”   齐岷用锦帕按住流血的头部,伤口在左耳上方,有些深,现在,他需要及时包扎伤口。   虞欢会意,开始解裙带。   齐岷打断:“用刀。”   虞欢看一眼齐岷腰侧的绣春刀,了然,他是要她用刀把两截长长的裙带割断,而不是把整条马面裙脱下来。   虞欢嘴微撇,伸手握住他的刀。   刀身很重,沾着血,散发着腥气,虞欢用力拔*出来,没握稳。   齐岷托住她的手,想了想,径自握住刀柄,把刀锋展露出来。   虞欢握着两截裙带放上去,刀锋削铁如泥,不需用力,两截裙带断开。   齐岷收刀回鞘。   裙带很长,跟锦帕一样,都是雪白色,虞欢坐直起来,开始给齐岷包扎伤口。   老树枝叶茂密,树角仅有寥寥两束微光,虞欢靠近,手里的裙带一圈圈地缠绕着齐岷的头。齐岷垂着漆黑浓密的睫,收敛眼神,目之所及,是虞欢马面裙上簌动的树叶剪影。   头顶有扑棱棱的声音掠过,似山鸟飞回,鼻端萦绕着越来越浓的幽香。   齐岷一时分不清,那香气究竟是原本锦帕上的,还是虞欢身上散发来的。   *   山风卷林,树叶婆娑声似暴雨侵袭,春白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茫然地行走在茂林深处,手里握着的匕首簌簌发抖。   天上日头渐斜,茂林里有倦鸟飞回,噗噗的振翼声里突然夹杂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春白悚然刹住脚步,握紧匕首。   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春白全身发抖,咬紧嘴唇反身一击。   来人出手如电,擒住她腕门轻轻一扣,匕首被夺,春白失声惊叫。   待得看清来人是谁,春白的眼泪夺眶而出。   “辛大人!”   落叶萧萧,辛益逆着日影站在面前,仍是先前走时的那身装束,挺拔劲瘦,精神昂然。   反观春白,发髻凌乱,形容憔悴,衣裳上甚至有破损的痕迹,整个人简直狼狈不堪。   辛益眼神几度变化:“你怎么在这儿?”   又道:“发生了何事?大人和王妃呢?”   春白泪水涟涟,怀里抱着的婴孩也在放声哭诉,哭声缠绕辛益双耳。   辛益头大如斗:“先别哭了!”说完,见春白咬住嘴唇,可怜兮兮,又不忍再苛责,便训那婴孩:“这孩子都哭一天了,怎么还在哭?”   春白努力忍住眼泪,不忘轻拍襁褓安抚婴孩,待平复下来,这才把离开永安寺后,被黑衣人袭击的事情说了。   辛益听完,神色复杂,问道:“你跟大人他们分开多久了?”   春白看一眼天上日头,说道:“大概快两个时辰了。”   辛益不语。   先前他在永安寺里追那一拨挟持辛蕊的黑衣人而去,很快便发现那拨黑衣人并不是东厂的人,此行的目的也并不是齐岷或虞欢,倒像是趁人之危,专为辛蕊而来。   可眼下春白又说,那拨黑衣人试图劫持马车,伤害虞欢,如此看来,先前的推测又要被推翻。   正思忖,忽听得春白道:“辛大人不是去救辛姑娘了吗?情况怎样?”   辛益本就黑的脸更一沉,闷声:“跟丢了。”   春白哑然。   云盘山占地极广,路况又复杂,辛益起初还能循着痕迹追踪,后来很快被甩开,也正是因此,他推断贼人并非是东厂余孽,而是对云盘山地形了然于胸的贼寇。   比如,常年往来于登州界内的本地人。   见春白一脸意外兼失望,辛益皱眉:“跟丢很奇怪?这山那么大,你不也迷路了?”   春白嚅嗫:“我是头一回来嘛。”   “……”辛益张口结舌。   春白最怕他黑脸,忙问道:“那我们现在是去找大人和王妃,还是去找辛姑娘?”   辛益抿唇,瞥一眼树林前方:“碰见谁找谁吧。”   春白点头,跟着他向前走,却没留神脚下碎石,一个趔趄朝前栽去。   辛益眼疾手快,伸手在她腰间一揽,春白受力转身,差点撞上辛益下颔。   辛益心神一震,忙松开手。   春白耳鬓飞红,跟着后退一步,惶恐地低下头:“谢、谢谢辛大人。”   辛益“嗯”一声,莫名感觉气氛有些尴尬,往前走时,听得襁褓里的哭声不断,便说道:“怎么还在哭?没吃东西吗?”   春白看回襁褓里的婴孩,心疼地道:“我现在没有奶了。”   辛益听完一愣,眼神顷刻间变得很复杂。   “你……刚刚有?”   辛益偷瞄春白,试着确认,见春白点头,胸膛里突然窒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滋味。   春白皮肤很白,小脸秀丽,个头并不高,性情柔柔弱弱的,看着像个没出阁的小丫头,没想到,竟然是个生育有孩子的妇人了。   辛益心里五味杂陈,声音莫名有些沉闷:“那要再等多久才能有?”   春白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一问,疑惑地抬头。   辛益闪开目光:“我的意思是,你的……那个,要多久才能恢复?”   春白一头雾水,恍然后,脑袋似烧沸的茶壶,两耳冒烟:“大人在说什么呀?!”   *   赤日不断向西下沉,参天蔽日的树林里,日光漫射。   虞欢抬手挡了一下从前方斜射过来的光,伸指勾住齐岷腰后的革带,凑上前躲起来。   前方脚步跟着停下。   虞欢理直气壮:“光太刺眼,我躲一躲。”   日头在西,正是二人所行的方向,光线的确刺人眼,齐岷眯眼看着日光渗漏的树林前方,道:“手拿出来。”   虞欢问:“拿出来,还给我躲么?”   齐岷抿唇:“给。”   虞欢微笑,收回手指。   二人复又前行,齐岷脚步放慢,虞欢躲在他的影子里,在后道:“东厂的人还会来杀我吗?”   “那些不是东厂人。”齐岷纠正。   “那是哪儿的人?”虞欢纳闷,“周全山?”   “不是。”   虞欢感慨:“看来想杀我的人很多啊。”   齐岷眉峰微沉,欲言又止。   埋伏在树林里的那一拨黑衣人的确不是东厂余孽,否则,下在奶茶里的毒便不可能仅仅是软骨散。其次,劫车的黑衣人一路狂奔,途中完全有机会置虞欢于死地,可是他的目的显然并非在于此。   至于一心想要救走燕王遗孤的周全山,就更不可能把所剩无几的兵力耗费在这儿了。   齐岷思绪起伏,慢慢想起一人,眼底掠过寒芒。   “王妃可与皇后有过来往?”   虞欢反应很快,说出齐岷心底所猜:“你是想说,派人刺杀我的是刘皇后?”   “……”齐岷淡声,“问问。”   黑衣人趁乱闯入永安寺后,劫走了辛蕊,目前,登州城里跟辛蕊有过节的乃是那大名鼎鼎的纨绔程义正。   而皇后刘氏的母族,便是登州程氏,算起来,程义正应该是刘氏的表弟。   “没有。”虞欢回答,“我从来不曾见过她,也从来没有过来往。”   齐岷默然。   虞欢知道他又在沉思,打断道:“算了,别想了,你头上有伤,想多一定头疼。我会心疼你的。”   齐岷嘴唇再次抿紧,看着前方。   虞欢环视着四周,落日西沉,林内暮光灿灿,令人分不清方向。算起来,他们已在这些树林里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这云盘山除了树林以外,就没有别的景致了吗?”虞欢倒是不急着出去,漫声调侃着,不介意再多逛一会儿。   齐岷静默少顷,接茬:“想要什么景致?”   虞欢故意说:“大海。”   齐岷不吭声。   虞欢笑,她就是喜欢戏弄他。   有风从前方吹来,斑驳在草地上的树影哗然而动,树叶缝隙间渗漏的金辉如春雨洒落。虞欢仰脸看着,跟着齐岷向前走,倏而风势更盛,头顶繁茂的枝干散开,露出了一片湛蓝的天空。   虞欢微愣,收回目光向前一看,树林开阔,沙滩绵亘,接天的波光映入眸底。   齐岷收住脚步,示意前方。   “海。”   天幕流云,飞鸟在水天交接处翱翔,消失在幕帐尽头,波光粼粼的海面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一望无际,如梦似幻。   虞欢看呆了。   作者有话说:   明早来实现欢欢的愿望。   —   感谢在2022-07-01 09:00:00~2022-07-06 2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iva 9个;芝芝、呵呵、uheryija宜家、岁岁、谢相与、读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雳里离li、hen会长 5瓶;小辛林 3瓶;Aurora、呵呵、hello看我、可乐味□□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清不清,大人心里有数。”◎   这是虞欢第一次看见大海。   落日悬在天幕尽头, 还不及完全落下,云天被染成由深至浅的金红色,在海面上投映下参差错落的光芒。   海风吹在脸庞上,有湿湿的水腥气。   海浪是一波接着一波向岸上冲来的, 每来一次, 会带来振奋人心的哗声,那声音像是从天而降, 不断地冲卷着耳膜。   虞欢提着马面裙, 光着脚,兴奋地走在浪花里。   齐岷移开眼, 不去看她那双洁白的足,却看见松软的沙滩上, 留着她一串又一串的足印。那足印很小, 很深, 圆脚趾, 细脚跟,脚弓部分缺着一块。缺的那一块, 总是勾人细看,越看越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着人心。   齐岷于是又移开眼,背朝大海, 望向被海风吹拂的树林。   耳后是哗然不绝的海浪声,以及虞欢跑动时衣裙被浪水卷裹的声响,她大概是头一回看海, 玩得很恣意。   不知多久以后,虞欢向这边跑来。   齐岷收回目光, 看过去。   虞欢的裙琚已半湿, 一双沾满泥沙的玉足全无顾忌地踩踏在沙滩上, 前方有贝壳,她却根本看都不看。   齐岷呵斥:“慢些。”   虞欢收住脚,脚趾下意识蜷起,避开贝壳后,再次踩下去。   齐岷看一眼她垢着泥沙的脚,移开目光,再抬眼时,她人已至面前,仰着脸,凌乱鬓发被海风吹贴在面颊上。   “我饿了。”   “……”   齐岷抿唇,看一眼海岸,准备开始干活。   “把鞋袜穿上。”   *   虞欢坐在礁石上,晾干脚丫后,开始穿鞋袜。   金乌西坠,烈火一样的光芒被揉碎在海里,齐岷漫步于海浪里,偶尔弯腰,身形被暮光笼罩得渺小又伟岸。   回来时,天幕已青,晚霞褪下,海风里多了丝令人心悸的寒意。齐岷在靠近树林的一处礁石后升了火,熟练地清理抓来的螃蟹、海螺、牡蛎。   虞欢从没见过这样原汁原味的海鲜,抱膝坐在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   齐岷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把一群活生生的海物变成食材,扔在篝火上烤起来。   虞欢便又看向火光里的烤架,神色很怀疑。   “能吃吗?”   “吃不死。”   虞欢乜他一眼。   齐岷眉目不动,手里拿着烤螃蟹的树枝,淡然地烘烤着自己的杰作,不久后,蟹身开始变色,鲜香飘开来。   再然后,底下烘烤着的海螺、牡蛎开始发出“噗噗”声响,香气随之散开。   虞欢已有快一日没有进食,闻得这香,喉咙里立刻“咕咚”一声。   齐岷泰然依旧,烤熟螃蟹后,就着树枝拿给虞欢。   虞欢伸手,却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齐岷看着她那副呆样,拿回来,拔出绣春刀。   齐岷娴熟地拆卸下蟹爪、蟹钳,拆下来的部分,一样样地放在绣春刀刀刃上,拆卸完后,齐岷就着刀递给对面。   虞欢看着刀刃上一溜儿的烤蟹分肢,一样一样地接过来,放在面前的石头上。   齐岷收刀回鞘,开始拆卸另一只烤熟的螃蟹。   虞欢低头,拿起一条蟹腿开始吃,蟹肉嫩滑,肉质鲜美,入口竟是前所未有的美味。   虞欢讶异地看向齐岷。   火光跃动,齐岷背对着鸦青色的天幕而坐,脸庞被淡淡月光及火光映照着,眼尾的那一颗泪痣清晰勾人,唇抿着,唇窝里落着阴影。   虞欢问:“齐大人懂厨艺?”   齐岷没有要谦虚的意思,淡淡“嗯”一声。   虞欢想起上次在城郊茶铺里他煮的那一壶奶茶,又说:“也很懂茶艺。”   这是很肯定的语气,齐岷便没有再出声。   虞欢仰慕地道:“齐大人什么都会,莫非是天神降世吗?”   “不是。”   “那有什么事情,是齐大人不会的?”   “没有。”   虞欢心知被敷衍,腹诽无趣,又拿起一条蟹腿,说:“生孩子总不会吧?”   齐岷停下剥蟹的动作,看过来。   虞欢开始乖乖吃蟹肉。   用完这一顿丰美的晚膳后,夜幕彻底覆压下来,海风渐大,虞欢望向身后黑黢黢、阴森森的树林,问齐岷还要不要再入山。   云盘山地势太复杂,入夜后,更难分辨方向,何况深山里还有野兽出入的可能,齐岷不多思忖,回:“天亮再说。”   虞欢求之不得,拔腿朝礁石外走。   “去哪儿?”齐岷皱眉。   “捡贝壳。”   虞欢说完,人便消失在礁石后,齐岷跟着走出来,坐在外侧礁石上,看她在月光下的沙滩上玩耍。   “能劳烦齐大人帮我捡一块没有斑纹的贝壳吗?”   “齐大人,再帮我捡一块红色的贝壳吧。”   “齐大人,不是说贝壳里会有珍珠,为何我的这些贝壳里都没有?”   “齐大人,可以送我一颗珍珠吗?”   “……”   齐岷人虽然坐在礁石上,却片刻清闲都不得,最后也不知是怎么的就加入了一块捡贝壳的行列。   月光朗照着沙滩,海浪声一波接着一波,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海边,虞欢拨弄怀里满当当的美丽贝壳,拿起一块色泽冶艳的火焰贝:“大人以前在海边生活过?”   齐岷并不回避:“嗯。”   “可是奉天府并没有海。”虞欢漫步走着,说,“大人是被流放以后,在海边待过?”   “王妃对我的过往很感兴趣。”   “是啊。”   齐岷不做声,弯腰,从沙地里捡起一块微闪着银光的什物。虞欢在前方走着,径自道:“小时候,母亲带我回章丘,说章丘的东南方向便是大海。我没见过海,缠着母亲带我来看,母亲非说要等我长大。现在我长大了,很大了,带我来看海的却是大人你。”   海浪起伏,齐岷走在湿濡的沙地里,不中她的圈套:“世事本无常,王妃若有遗憾,日后可前往章丘与令堂一聚。”   虞欢淡声:“可是第一个带我来看海的人,永远不会是母亲了。”   齐岷沉默。   虞欢走在月光里,说:“日后我看见大海,想到的只会是大人你。”   海风吹拂着虞欢纤瘦的背影,齐岷转开头,看向夜光涌动的海面:“缺憾比圆满更能让人铭记。”   虞欢踩着沙滩,道:“可我不喜欢缺憾,我喜欢圆满。”   齐岷不再做声。   海浪袭上岸来,在一丈开外的沙滩上卷起浪花,虞欢转过身,看见齐岷佩戴在腰间的玉佩。   “大人佩戴的玉,是令堂送的?”   “嗯。”   齐岷缓步往前走着,虞欢看那块熟悉的玉佩,倒着往后走。   “是令堂留给大人的遗物?”   “对。”   虞欢想起上次对那块玉佩所做的事情,惭愧说:“抱歉。”   齐岷眼眸垂着,没回应。   虞欢继续聊:“令堂有几个孩子?”   “我一个。”   “我们一样。”虞欢莞尔。   “不一样。”齐岷否认。   夜色笼罩着齐岷沉静的脸庞:“齐某孑然一身,王妃亲人尚在,生死存亡,全在于王妃一念。王妃既然喜欢圆满,便不该作茧自缚。”   虞欢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笑笑:“可是大人有没有想过,今夜以后,万岁爷还愿不愿意宽宥我?”   齐岷蹙眉。   虞欢环视被夜色吞没的山林、大海:“孤男寡女,荒郊野岭,今夜以后,世人眼里的你我会是什么关系,大人没想过?”   齐岷神色静默,明白虞欢的意思,她是想说,就算他没有跟她发生什么,今夜独处的事情传开以后,世人一样会非议。   齐岷很平静:“清者自清。”   “是吗?”   虞欢收住脚步,低低一笑,在齐岷走上来时,抱着满怀的贝壳向前一大步。   齐岷驻足,回神时,唇已被虞欢凑上来吻住。   海浪袭来,潮声似一场倾盆而下的雨,吞没五感,虞欢踮起脚尖,抱拢满怀美丽的贝壳,覆住齐岷被海风吹得微凉的薄唇。   齐岷身形僵住。   潮声汹涌,虞欢挪开唇,低声说:“清不清,大人心里有数。”   垂在腿侧的大手一瞬间收拢,指缝里闪烁的微光消失不见,齐岷垂睫,漆黑的眼睫底下翻腾起滔天的浪。   虞欢笑,笑出一对尖尖的梨涡,掉头跑开。   作者有话说:   初,吻,来,啦!   今天必须让指挥使发次红包(虽然他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第三十章   ◎“做一次露水夫妻,有何不可?”◎   浪潮起伏, 靠近树林的礁石后,篝火跃动,虞欢就着最里侧的一大块礁石躺下来,头枕着胳膊。   面前放着今晚捡来的贝壳, 满当当一堆, 有白的,有黄的, 有红的, 有些带着斑纹,有些是纯色。   虞欢耐心地把贝壳拨弄整齐, 眉尖微微一颦。   漂亮的贝壳她都有了,可惜的是, 就缺一颗珍珠。   虞欢目光朝前放。   齐岷背对着篝火, 坐在前方的礁石缺口处, 身形似一座山, 冷硬又沉默。   虞欢知道他现在恨不能撕掉自己,但还是厚着脸皮问:“大人没有捡到珍珠?”   果然, 回应给她的只有风声、潮声、篝火燃烧的哔啵声。   虞欢不以为意,低下头开始入睡,睡前说:“明日我想看日出, 劳烦齐大人叫一叫我。”   前方仍旧没回应,篝火隔在二人中间,哔啵有声。   虞欢算是明白了, 某人今晚是铁了心要做一座山。   虞欢心里哼一声,不再叨扰, 闭上眼睛, 很快入梦。   夜风吹着身后乌泱泱的树林, 海浪在眼前一波接一波地卷上岸来,拍打着远处的礁石,溅起碎雪一样的浪花。   海面起伏,漫天星辰似被打翻在了浪里。   齐岷坐在礁石缺口处,堵着风,手里摩挲着一颗泛着微光的珍珠。   海风吹在面颊上,有些冷,唇跟着变干燥,然而先前留在上面的那抹触感仍像烙铁一样地烙着。   齐岷眼神冷凝,目光在海上。   身后传来匀长的呼吸声,是虞欢睡熟了,齐岷从怀里拿出放丹药的白瓷瓶,把珍珠放进去。   然后,齐岷起身脱掉外袍,走至虞欢跟前。   火光烨烨,虞欢蜷着身体睡在礁石底下,双手收在下巴处,头颅低着,模样竟像一只猫。   齐岷没多看,扔下外袍给她盖上,走回缺口处坐下。   *   亥时三刻,本该熄灯的永安寺里仍旧灯火通明,大殿里,辛益焦躁地徘徊着,听得殿门从外打开,立刻看去。   跪在蒲团上向菩萨祈福的春白跟着转身,见得锦衣卫张峰匆匆行来,向辛益抱拳一礼。   “还是没有大人跟王妃的下落?”辛益见张峰神色疲惫而黯淡,已然猜出结果。   张峰果然摇头,说道:“靠近寺庙的山林都派人搜过了,没发现大人跟王妃的踪迹。”   事发以后,张峰当即联络了登州府衙,一是叫他们帮忙押送在寺里擒拿的东厂要犯,二是派人增援云盘山,寻找失踪的齐岷、虞欢、辛蕊等人。   如今,辛蕊那边已经大概查明眉目,派人去救,齐岷这边却仍然下落不明。   辛益黑脸沉着:“接着查。”   “是。”   张峰领命走后,辛益又开始在大殿里走来走去,春白跪在蒲团上祈祷,听得他脚步声越来越沉闷烦躁,不由多看了几眼。   最后一眼,被辛益逮住,春白被他那眼神吓得一哆嗦,忙扭回头。   辛益本想问“看什么”,转念想到她也在忧心,便缓了语气,改问:“几时了?”   春白看一眼更漏,回:“马上子时了。”   辛益整个人的气压明显更低。   春白抿了抿唇,劝慰道:“齐大人英明神勇,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辛大人不必太担心了。”   这是春白的心里话,上次在青州庙会上,齐岷就把虞欢护得毫发无损,这次虽然情况凶险一些,可是齐岷策马追上来时,气势相当撼人,春白莫名有一种信任感——齐岷一定是能救下王妃、护住王妃的。   辛益眼神依然很冷:“你以为我担心的是这个?”   “那……大人担心的是什么?”春白怔然。   辛益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略一思忖后,走上来。   “如果今晚上一直找不着人,那我家大人,跟你家王妃——”   辛益用手指着春白,语气越发有种咬牙的架势:“孤男寡女,荒郊野岭,会发生什么,你不担心?”   春白一震后,恍然大悟。   虞欢对齐岷的心思,已然快能媲美司马昭了,联想虞欢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春白心惊肉跳,不敢再往下细想。   辛益便见春白眼神闪烁,嚅嗫说:“可是,大人先前不是都说了,齐大人是个连柳下惠都要自愧不如的正人君子。想来,像齐大人这样洁身自好的人,必然不会跟我家王妃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是吧?”   辛益一声冷笑。   春白:“……”   是呢,他家大人是正人君子了,可是她家王妃很不是啊!   春白挣扎:“……那就算我家王妃想要做什么,凭齐大人的本事,应该也不至于让王妃为所……欲为吧?”   齐岷那样的男人,他要是不愿意,哪个女人能侵犯得了?春白等着辛益的认同,然而半晌,等来的只有沉默。   春白:“?!”   辛益面沉如水,心乱如麻,走开。   春白大惊:“辛大人,难道齐大人对我家王妃……”   “做梦呢?”辛益打断。   春白弱声:“那就是说,他俩在一起还是很‘安全’的?”   辛益心想“安全个屁”,管他俩有没有做出越轨的事,今晚要是独处一夜,名声便必然难以保全。   众口铄金,日后这件事情传至万岁爷耳里,头一个被波及的,只会是齐岷。   辛益面色铁青,再一想最近齐岷对虞欢的态度,脸越发黑得锅底一样,转身往外。   “大人去哪儿?”   “找人!”   “大人等等,我也去!”   *   初秋的夜晚并不漫长,大概卯时,黑压压的天幕尽头开始破开一束微光。   齐岷小臂搭在膝盖上,看着那束微光慢慢扩开,天空从黢黑变成苍蓝,起身,走至虞欢跟前。   礁石堆里的篝火没有灭,亮光烨烨,虞欢睡在最里侧,睡姿又变了一个。   齐岷弯腰捡盖在她身上的外袍,发现衣袍早被她卷在身下,衣领被攥在她手心里,抵着脸颊。   齐岷试着拉了一下,没拉动。   风吹着篝火,跃动的火光照耀着底下人的睡颜,齐岷看了一会儿,敛眸,看向摆在地上的那一堆贝壳。   贝壳大大小小,统共有二十三个。   虞欢今年,是二十三岁吧。   脑海里莫名闪过这个念头,齐岷敛神,退开一步,在篝火前坐下。   篝火燃烧,驱散着身体上的寒气,齐岷往火里扔着树枝,再抬头看时,海天相接处光泽斑斓,鱼肚白吞没灰蓝,正放着金红色的霞光。   日头该探出来了。   齐岷垂眸,沉默少顷后,扔下树枝。   虞欢是被一阵“啪啪”的声音吵醒来的,睁开眼时,看见天光朦胧,有人在敲打她辛苦捡来的贝壳。   虞欢一骨碌坐直起来,不及发作,那罪魁祸首放下贝壳,站直身。   虞欢仰头,顺着朝上看,见齐岷脸庞逆着光,下颔朝旁边一扬。   “前面。”   “?”   虞欢转头,蓦地怔住。   漫天霞光万丈,一轮火红的圆日正从海平线上冉冉升起,似金龙跃海而出,喷射出万里金芒,焚化黑夜。   虞欢瞠目,扔掉身上的外袍,朝礁石外跑去。   齐岷捡起衣袍,穿回身上,衣袍还残留着虞欢身上的体温,暖烘烘的,夹杂一丝馨香。   喉结微动,齐岷扣上革带,向前走去。   海风拂面,浟湙金波顺着海浪翻涌起伏,虞欢抱着双膝坐在沙滩上,一错不错地看着前方的日出。   云蒸霞蔚,探出头来的红日一点点离开海面,横卧在天际,烈火一样地烧燃着大片天空。   虞欢专注地看着,凌乱的鬓发被海风吹乱,衣裙飞飏,却一点都不妨碍她。   齐岷在她身后驻足,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她太安静了。   不知过去多久,虞欢说:“还是日出更美。”   齐岷看着眼前这轮看了无数次的朝日,不做声。   虞欢忽然问:“齐大人,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齐岷不明所以:“考虑什么?”   虞欢很直接:“与我欢爱一次。”   齐岷愣了一下,然后,气极反笑。   霞光漫天,隔在彼此间的夜幕影影绰绰,虞欢抱膝坐着,仍然很认真:“我不会纠缠你的。”   似为了表明态度,虞欢接着说:“我本非完璧,就算与你有私情,入宫后,万岁爷也察觉不了。此去京城,山高路远,旅途漫漫,你我做一次露水夫妻,有何不可?”   齐岷不回应。   虞欢说:“若是你还不放心,事后,也可以杀了我。”   有海浪拍打在远处的礁石上,卷起哗然浪声,齐岷敛眸看向虞欢,看见她被飞扬的鬓发拂乱的侧脸。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样平静的神情。   “王妃对自己的性命,似乎不屑一顾。”   虞欢反问:“齐大人很惜命?”   齐岷静默少顷:“当然。”   虞欢笑了一笑。   是了,他能从罪囚挣扎成如今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为此不惜认贼宦冯敬忠为父,这样的人,当然是很惜命、很顽强的了。   “那我能问齐大人一个问题吗?”虞欢不再试图从生死的角度去劝说他,改问道,“大人为何至今都没有心上人?总不能真跟冯敬忠一样,是个阉人吧?”   这是虞欢第二次拿这件事情来开玩笑,齐岷的反应很淡。   虞欢道:“难道大人就不想体会一下有情人耳鬓厮磨,两情相悦的滋味吗?”   齐岷唇角微动,似又笑了一下。   “王妃对我有情?”   “有啊。”虞欢回头看过来,眼梢有笑。   齐岷望着前方,眼底无波,明显是不信的。   虞欢歪着头,撒娇:“大人别不信嘛。”   海浪卷来,又默默散场,一望无垠的海天已彻底亮了起来。   虞欢诚恳又狡黠:“大人可是我主动亲的第一个男人。”   远方的天色烈焰一样奔涌在齐岷眼底,疯狂,热烈,他欲言又止,哑声:   “走了。”   作者有话说:   有的男人呢,嘴比哪儿都硬,是谁我不说。   —   (本章继续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07 09:00:00~2022-07-07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252157、雳里离l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雳里离li 10瓶;龙琪琪、4176076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你,有心上人否?”◎   海风吹着齐岷冷峻的脸庞, 虞欢歪头看着,心知这次又谈崩了,指责:“大人可真是郎心似铁,不解风情。”   齐岷回答得八风不动:“王妃千金之躯, 齐某不敢亵渎。”   虞欢扬声:“是不敢, 还是不想?”   齐岷没应。   虞欢的声音顺着海风吹来:“……还是不能?”   齐岷的脚步四平八稳,半点不受影响。   虞欢似终于发觉没趣儿了, 转回头。   齐岷灭了礁石后的篝火, 站在一侧等着。   虞欢走回来,捡起自己的二十三块贝壳, 捧在怀里。   齐岷看了一眼,想起什么, 却不多言, 迈步朝树林的方向走。   虞欢跟在后面, 脚步有些慢, 最后越来越慢。齐岷回头,看见虞欢面朝大海而站, 不知在看着什么。   朝日已升上天幕,苍天破晓,不再有什么看头, 齐岷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虞欢捧在怀里的那一堆贝壳。   贝壳统共是二十三个,数量上应该够了, 硬要说缺的话,大概就缺一颗珍珠。   齐岷不知道自己所猜对或不对, 想了想, 伸手探入怀里, 虞欢忽然回头。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日出。”   齐岷微怔。   虞欢眼眸映着晨光,微笑:“谢谢。”   这一笑很坦然,不再有先前撩拨人的促狭意味,却莫名给人一种疏离感,齐岷的手僵在衣襟处。   便在这时,树林那头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声:“头儿!”   齐岷松开手。   二人转头,见得西北方向的树林后,辛益、春白领着一群人正朝这边赶来。   “王妃!”   看见虞欢,春白跟着大喊。   众人很快奔过来,关怀声吵成一片,齐岷默不作声走上前,拉开与虞欢的距离。虞欢余光瞥见,不做声,手臂被凑上来的春白握住。   春白上上下下把虞欢打量一遍,犹自忧心:“王妃,你……跟大人,没事吧?”   虞欢乖乖答:“没有啊。”   春白又看一眼齐岷,见他头上有伤,想来也不会这个样子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便算是放下心来。   “这些是……”春白看向虞欢怀里的一堆贝壳。   “我的生辰礼。”   春白又一紧张:“齐大人给的?”   虞欢摇头:“我自己给的。”   春白了然,接过来的同时,困惑道:“可是王妃的生辰不是还有两个多月么?”   虞欢的生辰在初冬,大概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今年年底,按虚岁算的话,虞欢该满二十四了。   “提前准备。”   虞欢说完,转身朝前走。   春白跟上,不忘笑着献殷勤:“那我也赶紧给王妃准备一个!”   齐岷正被辛益婆婆妈妈地关心着,忽听得虞欢、春白的交谈里蹦出“生辰”一词,微微侧目。   虞欢目不斜视,从人群里走过。   “头儿,你头上这伤看着不轻,要不我先拿些药给你处理一下……”   辛益边说边往怀里揣,齐岷淡声打断:“回了。”   *   中午,众人返回永安寺,用过斋饭以后,启程回城。   春白跟寺里的慧清师父讨了个大些木匣来装虞欢在海边捡来的贝壳,反复确认后,小心提问:“王妃,这些贝壳只有二十三个吗?”   春白生怕是自己弄丢了一个。   虞欢坐在车里,支额假寐着,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春白哑然,想问又不敢再问,看着木匣里五光十色的贝壳,默默关上匣盖。   马车外,队伍整装待发,齐岷听得身边哈欠连天,看了一眼辛益的憔悴脸色:“昨晚没睡?”   辛益顶着熬了一夜的黑眼圈,“啊”一声后,挠头:“这不担心头儿么?找了我一整宿。”   齐岷:“担心什么?”   “……”辛益一愣,气势开始不足,“自然是担心,头儿有没有受伤了。”   齐岷目光淡淡的,不怒而威。   辛益生硬地抽开视线:“那个,蕊儿还没找着,头儿先回,我找着她后便回去。”   齐岷转头,叫一旁的张峰:“跟着千户。”   “是。”张峰颔首。   齐岷走上前,翻身上马,前方忽传来沓沓蹄声。   众人抬头,见有人快马朝着寺前赶来,身着藏青马甲,头戴黑漆纱方帽,正是登州府衙调派来帮忙的衙役。   “吁”一声,衙役勒住缰绳,下马向齐岷行礼后,转头同辛益汇报:“辛大人,登州府衙传来消息,辛姑娘已被人送回辛府了。”   “被人送回府了?”辛益怔忪,“谁送的?”   “程家六公子,程义正。”   *   辛府外,一行人从树影后缓缓行来,程义正打马在前,勒住缰绳后,下马走至后方。   跟在后头的马车稳当当地停在石狮前,程义正便欲开口请人下车,车帘“唰”一下被人掀开来。   辛蕊下车,阔步朝府门内走,看都不看程义正一眼。   程义正不爽:“喂?”   辛蕊不回头。   程义正声音沉下:“三心草!”   辛蕊收住脚步,垂在腰侧的双手收紧,克制着不发火的模样。   程义正扯唇:“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就这样?”   辛蕊仍没回头,背对着他,昂声:“求你救了?”   “行,”程义正点头,也自知理亏,不多纠缠,“以后有的是你求我的时候。”   身后传来马蹄声离开的动静,辛蕊板着脸孔,嘟囔一声“独眼狗”后,气冲冲走回府里。   另一头,程义正没再骑马,懒洋洋地坐在先前送辛蕊回府的马车里。   扈从庆安骑着马跟在车外,朝着车窗内道:“少爷费那么大的功夫布局,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跟辛六娘独处的机会,怎么就这样把人给放了?”   昨天派人在永安寺里抓走辛蕊后,程义正又来了一场英雄救美,待得把人安置在山里一处别院里,已是暮色四合。   庆安原本以为万事俱备,自家少爷马上便能遂心如意,同辛六娘你侬我侬,难分彼此。   谁知道,这俩人居然在屋里吵架吵了一夜。   庆安咋舌,越想越有些恨铁不成钢,委婉提醒:“少爷那儿不是还有一瓶合欢散么?”   所谓“合欢散”,便是令男女意乱情迷的媚药,也就是先前交给底下人,叫他们设法给齐岷、虞欢喂下的那东西。   程义正闻言,侧头看过来,右眼眼神阴冷。   “我程义正弄她,要靠那玩意儿?”   “……”   庆安张口结舌,转开头。   程义正收回目光:“齐岷那边怎么样了?”   提起这茬,庆安脸色不太好看,想了想,斟酌着道:“软骨散在齐大人那儿不太管用,咱的人没能再寻着机会下合欢散,不过他跟王妃在云盘山里失踪一夜已是事实,辛家二郎这会儿还在山里头寻人呢。”   听得合欢散没下成,程义正先是骂了一声“废物”,而后想想,以齐岷的能力,要是那么容易被自己扳倒,估计也坐不上这指挥使的位置了。   程义正耷着眼,不甘心道:“想个办法,再给他俩添把火。”   庆安早有主意,笑道:“少爷放心,三人成虎,咱再派些人在登州城里编排两日,他跟王妃想干净也干净不了的。”   程义正微微耸眉,说道:“光只是登州城里,怕是不够。”   庆安眼珠一动后,了然,知道这一桩绯闻必须要传到京城里才能算奏效,当下道:“少的懂了。”   *   大概申时,齐岷等人返回辛府,因还要赶着去府衙里提审昨日抓获的东厂嫌犯,齐岷没进府。   虞欢没在意这件事,回客院后,焚香沐浴,换下昨日弄脏的衣物,又叫春白重新来绾发梳妆。   梳妆时,春白格外轻松愉悦。   虞欢天生肤白胜雪,且皮肤又细又嫩,稍微用力抓一下便会留下痕迹。以前燕王在屋里留宿后,虞欢身上的青痕就常常数日不消,刚才在沐浴时,春白并没发现虞欢身上有任何被掐或被吮过痕迹。   指挥使那样英武勇猛的男人,要是真跟王妃有了什么,绝对不可能让王妃这样吧?   春白如是想着,心情彻底放松下来。   梳妆完后,外头日影西斜,快到日落的时候了,虞欢百无聊赖,想起今日还没有喝过奶茶的,便叫春白煮上一壶,拿来院里小酌。   暮云四合,风吹着院里的桂树,虞欢坐在树下的石桌前喝奶茶,看见月洞门那儿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锦衣卫。   浅浅日影随风而动,拂过那锦衣卫的肩膀,他身长大概八尺,皮肤偏白,五官看着很端正。   春白见虞欢一直盯着那儿看,便解释:“那是张总旗,齐大人派来保护王妃的。”   虞欢嗯一声,放下茶盏,指尖在石桌上绕了绕:“叫他来一下。”   春白不疑有他,上前叫人。   张峰的确是奉齐岷之命留下来保护虞欢的,见春白来传话,说虞欢有事找自己,便朝着石桌这里走来。   虞欢看见他的正脸,脸型线条流畅,眉眼黢黑,鼻梁也是很挺拔的,嘴唇不厚,甚至有些偏薄,跟齐岷比,整个人多了一些文气。   “张总旗?”虞欢主动开口。   “是,属下张峰,北镇抚司总旗。”张峰抱拳行礼,“不知王妃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聊两句。”   张峰抬眼。   虞欢换了一身青罗缠枝花云缎裙,云髻峨峨,鬓角有珠钗被风吹得簌动,华光流转,映衬得那张脸更美艳不可方物。   张峰不敢多看,垂落眼眸,听得虞欢漫声问:“张总旗是哪里人士?”   “卑职祖籍京城。”   “家中行几?”   “行二。”   “可成家了?”   “……尚未。”   “今年多大呢?”   张峰微微迟疑,似乎开始察觉哪里不太对:“卑职今年……二十有二。”   虞欢喃声:“比我年幼一岁呢。”   春白听着这熟悉的论调,开始皱眉。   暮风吹得院里树影簌簌而动,月洞门那头,一人走过草木葳蕤的石径,朝着这边行来。   院子里,虞欢抬起头,看着张峰俊秀的脸。   “你,有心上人否?”   “……”   “……”   暮风收歇,满地光影随之一静,一人跟着驻足在月洞门处。   虞欢侧目,撞入一双深黑的丹凤眼里。   作者有话说:   欢欢:我失恋了,我装的。   —   (本章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07 21:00:00~2022-07-08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碰瓷打次噼啦啪啦 10瓶;真的吗我不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饥渴?”◎   春白看见齐岷, 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上莫名落下鸡皮疙瘩来。张峰因她的反应而回头,见着齐岷,忙让开一步, 颔首行礼。   齐岷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逆光的缘故,脸庞看着有些晦暗不清。   及至桌前, 齐岷开口:“在做什么?”   张峰听得齐岷语气低沉, 后背本能地发凉,低头道:“王、王妃有事垂询, 卑职正在答复。”   齐岷看着虞欢,眼神明暗难辨, 少顷后, 道:“退下。”   “是。”   张峰抱拳颔首, 快步离开。   齐岷看向春白。   “?”春白莫名, 怔忪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也在“退下”的名单内, 顿时又惊又懵,看向虞欢。   虞欢语气散漫:“指挥使大人说话,听不懂?”   春白忙屈膝一礼, 溜回屋里。   暮风起伏,深浅树影哗然而动,拂着彼此脸庞, 虞欢坐在石桌前,拿起茶壶倒茶, 一派神闲气定。   齐岷低眸看着, 回想先前在月洞门处听到的那一句话, 仍有些难以置信。   对峙少顷后,齐岷开门见山:“张总旗有无心上人,与王妃何干?”   虞欢喝了一口奶茶,坦然回:“没有心上人,方便与我来往。”   齐岷:“哪方面的来往?”   “都可以啊,”虞欢捧着茶盏,抬头,“人情方面,公事方面,或者……床笫方面。”   暮光斜照,虞欢清楚地看见齐岷的脸在一瞬间阴沉下来,那双本就锐利的丹凤眼更似喝了血的刀刃,刺得人背脊发寒。   虞欢似笑非笑:“指挥使这是什么反应?”   齐岷眼底冷意不减,这是她喊的第二声“指挥使”,齐岷大概知道,她不痛快时便爱用这个称呼。   “王妃这是准备另辟蹊径?”   齐岷目光攫着她,仍有些难以接受早上还在向他倾情告白的人转头就开始琵琶别抱,尽管……“琵琶别抱”这词用得或许并不准确,并且,今日也是他拒绝在先。   却见虞欢点头:“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齐岷唇绷直。   虞欢感慨:“论长相,他确实次于你,不过人挺拔,肤色白皙,轩眉朗目,作为锦衣卫总旗,想来身材也是很不错的。而且……”   虞欢看回齐岷,语气里透着满意:“我觉得跟指挥使比起来,他会更温柔一些。”   齐岷眼底戾气不散。   虞欢颦眉:“倒是指挥使,前来找我有何贵干?为何要叨扰我跟张总旗叙话啊?”   齐岷赶在天黑前过来,自然是有事的,可是现在那一茬已经不重要了。   “张峰兄长早夭,如今是家中独子,恐承受不起王妃的厚爱,望王妃自重。”   虞欢全当听不懂,质问:“指挥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找你你不答应,我找别人你又不准,难不成,你是在吃醋?”   齐岷也全当听不懂,继续警告:“王妃要想找人解闷,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任凭挑选。但锦衣卫,不是王妃能招惹的人。”   “好啊,”虞欢答应得很爽快,“那就请指挥使大人去替我寻一个俊朗的男人来吧。”   齐岷:“?!”   树木在四周哗然作响,虞欢仰脸看着齐岷,目光澄澈,顾忌全无。   齐岷眉峰紧敛:“王妃就这么……”   喉结微微一滚,齐岷艰难而冷漠地吐出后面的两个字:“饥渴?”   虞欢耸眉,睫底秋波流转:“指挥使没有尝过这其中的滋味,自然不会懂了。”   “……”   齐岷点头,甘拜下风。   “要试一试么?”虞欢最后一次给齐岷机会。   “多谢,不必了。”   说完,齐岷最后看一眼虞欢,转身离去。   虞欢侧过脸,举杯就唇,耳鬓处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   *   天色渐黯,张峰没走太远,就在月洞门后的石径上踱步等着,见齐岷出来,忙走过来,喊了声“头儿”。   齐岷没应。   张峰看一眼月洞门后,顾及齐岷先前交代的任务,确认:“还要在这儿守着王妃吗?”   “不用。”   张峰点头,想起先前虞欢问自己的那些话,又问:“王妃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交代?”   齐岷脑海里一下掠过虞欢的那句“那就请指挥使大人去替我寻一个俊朗的男人来吧”,眉眼阴沉,嗓音冷漠。   “没有。”   “……哦。”   张峰应声,总感觉哪里古怪,可又不敢再问了。   *   齐岷走后,虞欢坐在石桌前,闷闷地喝完了剩下的大半壶奶茶。   春白从屋里走出来,一眼便看出虞欢心情郁郁,小声唤道:“王妃……”   虞欢放下茶盏,胸前缓慢地一起一伏,乃是叹了一声闷气。   春白更有些惶恐,奈何先前乖乖躲在屋里,着实不知道齐岷跟虞欢说了什么。   不过,联想齐岷走来时的那阴沉脸色,便可知情况不会太理想。   春白忧心地道:“齐大人他……又惹王妃不高兴了?”   虞欢看向空荡荡的月洞门,如实道:“他说我饥渴。”   春白:“?”   虞欢回想齐岷走前的表情,五味杂陈。   本来,今天叫张峰过来,是想试着撩拨一下,打发时间的。可是齐岷来后,虞欢左看右看还是觉得齐岷更顺眼,更可以让自己心动。   然而齐岷偏偏要守身如玉,不肯给人半点机会。   于是,她将计就计,故意夸赞张峰,想看齐岷吃醋,又顺着他的话往下讲,请他给自己寻个俊朗的男人来。   本以为这样可以激怒他,让两人关系更暧昧一些,或更亲密一些,可谁知道齐岷生起气来会是这副德性。   居然,敢当面指责她……饥渴?   虞欢想起那一句话,以及齐岷说那话时的神情,耳根又开始发热,半是羞,半是恼。   “春白,”虞欢忽然喊了一声,问,“你觉得,齐指挥使会喜欢怎样的女人?”   春白“啊”一声,回神:“齐大人在姻缘树下不是说过了吗?端庄,贤淑,聪慧,话少。”   说着,扳起指头:“还有,相貌一般。”   “那是瞎编的。”   “?”   春白想了想,会意地点头:“也是哦,齐大人那样英武的男人,应该还是更喜欢相貌出众的女子。”   虞欢心里稍微舒坦一些,随后又更困惑,她是从小便被人夸美夸大的女人,长这么大,遇见的男人也无不折服于她,可为什么齐岷偏就这样与众不同,能对她的三番五次的撩拨无动于衷呢?   虞欢想不明白,回忆昨天夜里在海滩上的那个亲吻,以及齐岷后来的所有反应,搁浅多时的一个猜测再次浮上心头。   “难道……他真的不行么?”   *   齐岷回到屋里,提壶倒了一杯茶。   茶是凉的,喝进喉里有些发涩,齐岷一口气咽下,放下茶盏,在桌前坐下来。   头有点痛,不知道是不是被虞欢那豪放发言震动的缘故,齐岷休息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方锦帕。   锦帕已洗过,但凝垢的血迹仍残留不少,原本雪白的茉莉花被染成深浅不一的红,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齐岷看着,便又想起昨天跟虞欢同处的情形,正走着神,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齐岷收拢手,抬眼。   来人身形不高,腰上似佩着剑,右手敲着门,左手则拿着什么东西。   齐岷猜出来人是谁,垂落眼睫,没应。   敲门声响了一会儿后,停下,再然后,房门被来人从外推开。   辛蕊左手夹着个小木箱跨进来,看见齐岷,吓得倒抽一大口凉气。   齐岷坐在桌旁,低着眉睫,声音平直:“辛府的待客之道,便是这样?”   辛蕊差一点魄散魂飞,缩回脚关上房门,闭紧眼在心里怒骂三声“天杀的”后,才又弱弱道:“齐大哥,我可以进来吗?”   齐岷脸冷着,沉吟少顷:“进。”   辛蕊耷着头走进来,想着辛益先前交代的话,努力做出一副贤淑的模样:“听说齐大哥受伤了,我来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齐岷的态度不变:“不用,处理过了。”   辛蕊试着坚持:“我这儿有专治外伤的金疮药,齐大哥擦上以后,保准……”   “擦过了,”齐岷打断,“贵府的金疮药。”   “……”辛蕊抱着药箱杵在两步开外,“哦。”   屋里一时沉默,辛蕊又挫败又委屈,又不甘心就这样撤退,瞄一眼圆桌后的齐岷,见他手里拿着一方锦帕。   锦帕有一角露在外面,上面清楚地绣着一簇花叶,辛蕊心头“突”的一跳。   齐岷手里有锦帕并不稀奇,可是哪有男人的手帕绣花的?   辛蕊一下想起昨天跟齐岷待在一块的虞欢,脑袋里晴天霹雳一样,反应过来时,话已问了出去。   “齐大哥手里拿的是谁的帕子呀?”   齐岷手指收拢,节骨突起。   辛蕊撞上他看来的眼神,头皮发麻,忙补救:“我……我的意思是,齐大哥的手帕看着像是有些脏了,不如我给齐大哥绣一条新的过来?我的女红虽然不算顶好,但也还是不错的,齐大哥要有什么喜欢的花样,可以给我说……”   齐岷收起锦帕藏入衣襟内,脸色冷漠,明显不再想听下去。   “还有事吗?”   “……”辛蕊憋住一肚子委屈,撇撇嘴,“没有了。”   “不送。”   “……”   辛蕊灰心丧气,抱着药箱转身,走出房门。   屋外暮色苍茫,有丫鬟等在庭院里,见辛蕊出来,忙迎上去。   “小姐,怎么样?”   辛蕊闷不吭声,垮着一张脸,看得丫鬟很是揪心。   “小姐?”   辛蕊不应,抱着药箱走上抄手游廊,闷头走了一会儿后,收住脚步。   “我怎么觉得,齐大哥有一点讨厌呢?”   作者有话说:   虞欢:这个男人不行。   辛蕊:这个男人有点讨厌。   齐·史上最受嫌弃男主·岷:???   —   攻心为上,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某人已经开始动摇(嘿嘿)。   (本章掉落小红包) 第三十三章   ◎“不知廉耻!”◎   次日一早, 辛益准点来到齐岷屋里汇报公务。   先前在永安寺里抓获的杀手共五人,经查,确实都是跟原东厂有关联的阉人。其中那名扮做妇人,妄想借婴孩接近虞欢行刺的, 便是田兴壬昔日栽培的头目之一。   田兴壬城府深沉, 老奸巨猾,在原东厂提督冯敬忠伏诛前, 借以“保护”之名豢养了一大批隐秘的杀手。这些杀手大多是成年前便被净身的孤儿, 虽然是阉人身,但并不全都入宫为宦, 甚至一大部分都是潜伏在宫城以外,所以更神秘莫测, 难以被彻底查获。   冯敬忠倒台后, 田兴壬闻风而逃, 带走了不少潜伏在宫外的杀手。齐岷派人查过那段时间皇城里失踪的男性, 大致有一百人。换而言之,跟着田兴壬一起逃走的东厂余孽, 应该在一百人左右。   一百人,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可有问出田兴壬的下落?”沉吟少顷后,齐岷发问。   辛益摇头, 道:“头儿也知道,这帮人口风忒紧,而且姓田那厮比狐狸还狡猾, 不可能随便暴露行踪。不过,就那头目的反应来看, 人应该离登州不远。”   齐岷微微垂目, 又问道:“昨日那些黑衣人呢?”   辛益眼神微变, 道:“头儿所猜没错,那帮杀出来的黑衣人并非东厂余孽,而是程家的人。”   昨天回城以后,辛益第一时间彻查那拨黑衣人的行踪,发现其中一人正是程家家丁。并且,有人目睹程义正当天离开了登州城,去了云盘山。   思及昨日送辛蕊回府的正是程义正,辛益心里多少有点震愕:“头儿,难道程家跟田兴壬……”   齐岷不多言,只道:“查一下皇后吧。”   辛益更是一凛。   皇后刘慈祖籍京城,母亲程氏乃登州人,如今这登州城里大名鼎鼎的纨绔程义正,便是程氏长兄膝下唯一的儿子。   换而言之,皇后乃是程义正亲之又亲的表姐。   前日在永安寺,东厂余孽设局行刺,程义正率人搅局,甚至放出暗箭,趁乱劫车,以至齐岷、虞欢二人失踪整宿。如果这二者确实存在关联,那在背后唆使东厂余孽刺杀虞欢的,十有八九便是皇后了。   辛益思及这一层,毛骨悚然:“王妃可是万岁爷点名要的人,皇后竟敢派人行刺?勾结的还是东厂人?!”   齐岷仍是那副漠然脸孔:“让你查,没让你妄下结论。”   辛益抿唇,应是后,又道:“还有一件事要跟头儿商议。”   “说。”   “昨日贴出寻人启事后,有不少父母前往府衙认领孩子,我看着奇怪,便多问了一嘴,才知道登州这半年来丢了不少孩子,而且——”辛益喉头一滚,低声,“丢的全是男孩。”   齐岷掀眼。   辛益脸色凝重,接着道:“据登州衙役说,走丢的这些男孩最小的只有五六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出头,前前后后,共计丢了十几个。知州大人扛不住舆论压力,派人彻查,可惜一直没能查出结果,倒是有人私下议论,说在程家别庄里看见过一批孩童。”   齐岷眉峰一敛:“可是丢的那一批?”   “说不准,”辛益摇头,道,“程家在登州势大,知州大人也要让上三分,因没有确凿证据,所以没法入庄详查。”   “入庄查人,要什么证据?”   辛益哑然,按理说,衙门要想入权贵家里查案,有的是“旁门左道”可走,根本用不着什么确凿证据。   比如程家这事,知府只需要借个宴饮的机会登门,查一查是否有孩童一说即可。   可是,登州府衙没查过。   辛益抿唇,说道:“知州王大人,是程家家主的学生。”   齐岷眼神冷峻。   辛益道:“头儿,入城那日,程义正说要请头儿去府上坐坐,咱要不借着这个机会,把孩童走失一案查一查?毕竟这事儿很可能也跟田兴壬有关。”   辛益这么提议,一半是关心那些孩童的下落,另一半也是为全私心——如果登州一直有案子在,那齐岷自然就会下令在登州城里多待些时日了。   齐岷不置可否,良久才道:“叫张峰传信,召一批人回登州。”   辛益精神一振,心知事成,朗声应是。   便欲往外,忽又听得齐岷道:“王妃可在府里?”   辛益怔道:“当然。”   虞欢虽然不算犯人,但并没有恢复自由身,此刻不在府里,能在哪儿?   齐岷:“跟我去一趟。”   “?”   辛益费解,抬头看齐岷往外,不敢迟疑,匆忙跟上。   *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晨风吹来沁人心脾的花香。   辛蕊气势汹汹地走过抄手游廊,吓得路上的丫鬟们瑟瑟发抖,等人走后,忙来交头接耳。   “六小姐这是怎么了?脸青成那样?”   “看方向是朝客院去的,八成是为着齐大人和燕王妃那事儿吧?”   “齐大人和燕王妃?他俩有什么事儿?”   “嗐,你还不知道?城里都快传遍了,说是前天夜里他俩孤男寡女,独处荒岭,在云盘山上……”   “噫,老天!”   “……”   “啪”一声,辛蕊霍然推开房门,阔步走入屋里。   春白正在给虞欢上妆,闻声从屏风那头绕出来,又惊又恼:“辛姑娘,你怎么能门都不敲便进来了?”   辛蕊趾高气扬:“这是我家,我为何要敲门?”   春白气结,眼看辛蕊直勾勾盯着里间,大步走来,忙上前阻拦,却被辛蕊抓起胳膊拽至一边。   “辛姑娘?!”春白愕然。   辛蕊气冲斗牛,阔步入内,看见坐在镜台前梳发的女人后,身躯微震。   晨风吹拂槛窗上的婆娑树影,深浅不一的光痕簌簌而动,虞欢一袭绫裙,披发而坐,黑亮柔顺的一头长发披散在烈火一样的绫裙上,衬得那皮肤雪一样的亮白,嫣唇如丹,秋瞳剪水,寥寥一眼,清波曳曳,令人神魂颠倒。   辛蕊痴看着,呼吸一窒。   这世上,竟然能有女人不施粉黛,而美丽动人至此!   辛蕊一时又气又呆。   虞欢慵懒地梳着手里的一缕青丝,见辛蕊半晌不吭声,便主动道:“有事?”   辛蕊神识归位,脸孔重新板起来,然而气势相较先前,已是大打折扣。   “你,是不是在勾引齐大哥?”辛蕊色厉内荏。   “嗯。”   “?!”   辛蕊瞠目!   这个女人……竟然就这样承认了?!   春白听得虞欢这一声“嗯”,头皮发麻,忙来借着梳妆的由头打圆场。   辛蕊愣在原地,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又是半晌,才梗着喉咙开口:“你,都是怎么勾引他的?”   春白握在手里的梳篦一顿,便想着该怎样替虞欢圆,忽听得当事人淡淡问:“你要学?”   辛蕊忍辱嗤笑:“卑鄙下作的伎俩!谁要学?”   虞欢:“那你问什么?”   辛蕊:“!!!”   屋里一刹安静,辛蕊瞪着虞欢淡定而美丽的脸,深吸一气后,质问:“前日在云盘山,你和齐大哥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欢伸手在妆奁盒里挑胭脂,似想了想,然后故意拖长语调:“发生了什么……”   辛蕊被折磨得心如火焚:“你跟他究竟有没有做苟且之事?!”   虞欢拿出一盒胭脂,道:“做了一半吧。”   “一半?”辛蕊怔忪。   虞欢嗯一声:“他好像不太行。”   辛蕊更一懵,反应过来后,悚然:“什么不太行?!”   虞欢打开胭脂盒,拿给春白,语不惊人死不休:“底下不太行。”   春白哆哆嗦嗦地接过,听得辛蕊哆哆嗦嗦地重复:“底、底下不太行……?”   然后火冒三丈:“你胡言乱语什么?齐大哥怎么可能不行?!”   虞欢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做派:“我记得,他以前是冯敬忠的干儿子?”   “那又怎么样?”   “冯敬忠是太监。”   “可齐大哥又不是!”   “他已年有二十六,这么多年来,身边没有一个女人,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童男子。”   “他、他童男子……那是他洁身自好,为人正派!”   “那我亲他时,他为何不推开我?”   “……”辛蕊愕然。   “亲完以后,他也没有来呵斥我。”   “……不可能!”辛蕊五雷轰顶,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悲痛虞欢跟齐岷已有过肌肤之亲,还是悲痛齐岷有残缺之嫌,悲愤中,放声道,“齐大哥英勇无匹,举世无双,绝对不可能是太监的!”   话声甫毕,耳后传来一声厉喝:“辛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众人大惊,辛蕊回头看去,惊见辛益黑着脸站在房门口,后面跟着的人身形高大,气场煞人,正是齐岷。   辛蕊脸色惨白。   “你给我出来!”辛益无地自厝,上前拽起她往外。   春白捧着胭脂盒呆在原地,眼看辛氏兄妹离开,齐岷举步朝里间走来,本能地放下胭脂盒:“奴婢去外面看看!”   说罢,风一样地溜了。   *   屋舍外,辛益拽着辛蕊胳膊一路疾走,及至离开客院,方才撒开手。   辛蕊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廊柱上,气恼道:“你干什么这么凶啊?!”   辛益指着她:“你还好意思说我凶?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自己在说些什么话,你不知道?!”   “我……”辛蕊理亏,又恨又委屈,“那我不还说他英勇无匹,举世无双嘛!”   “你!”辛益一拳头挥起来,又落下,“咚”一声砸在廊柱上。   辛蕊抱头,知道他就是做做样子,舍不得打骂自己,心里松一口气,探头出来:“二哥,你就给我句实话,齐大哥是不是那种人?”   辛益扔来一刀眼。   辛蕊撒娇:“是不是嘛?!”   “是个屁!”   “你亲眼所见?”   “你今天就是欠抽是不是?”   “你不肯正面回答,那就是没有见过了?”   “我!”辛益气结,想起相关的事情,耳根莫名涨红,“你简直不知廉耻!”   “我就不知廉耻这一次怎么了?万一他要是那什么的,那我岂不是要做活寡妇了?”   “你倒是挺会未雨绸缪啊?”辛益气极反笑,指着她半晌,心知跟这臭丫头是说不通的,咬牙认输,“行,见过,齐全着呢。满意了吗?”   辛蕊眼睛一亮:“都,齐全的?”   辛益:“……”   齐岷身材威武,相貌英俊,然而身边多年没有女人,那方面的事情不是没被人怀疑过。一次在郊外执行任务,众人一块在树角撒尿,辛益就挨在齐岷旁边,提裤头时,偷瞄了一眼。齐岷岂止是齐全,那伙计,可比兄弟们的要大上一圈。   辛益回忆完,老脸臊红,瞪回辛蕊。   “不知廉耻!”   说完,拂袖而去。   *   却说三人去后,屋舍里针落可闻,虞欢坐在镜台前,手里仍握着象牙梳篦,梳发时,能听见男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朝着这边走来。   很快,停在身边。   “王妃对我是不是太监,很感兴趣?”齐岷的声音落下,听不清是什么情绪。   虞欢看着铜镜,没抬头:“一直很感兴趣。”   铜镜明亮,映着齐岷的腰身,革带上佩着玉,光泽被晨辉映照,与衣袍前绣着的波涛纹交相辉映。   虞欢心头一动,盯着那一处。   齐岷身上气压明显骤降,下一刻,虞欢下颔吃痛,被迫仰起脸来。   晨光漫射,齐岷的眼睛黑冷如渊:“看什么?”   虞欢下颔被他掐着,痛得颦眉:“大人知道男人掐女人下巴的时候,是要做什么吗?”   齐岷不语。   虞欢忍着痛,微笑:“我想看,接下来的事情,大人能做吗?”   作者有话说:   指挥使(表面):看什么?   指挥使(内心):要疯了。   —   (依然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08 21:00:00~2022-07-10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252157、岁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味□□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我现在便去满足你。”◎   日光荧荧, 乍来的风吹得彼此眼底光影纷乱,齐岷盯着眼前的这张脸,目光幽深。   虞欢有一张足以魅惑所有男人的脸,这一点, 齐岷一直知道, 也承认。   现在,这张被誉为“大周第一美”的脸被他捏在手里, 蛾眉深颦, 琼鼻微皱,眉眼被凌乱的发丝遮挡着, 令那勾人的桃眸看起来无辜又脆弱,脆弱又妖媚。   齐岷想,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别的男人, 此刻恐怕都会折服在这个眼神之下, 会甘心如她所愿, 低头向她证明自己究竟“能不能”。   可是,很可惜, 齐岷不会是、也不能是那样的男人。   “在齐某这儿,接下来的事情,恐怕并非王妃所愿。”   齐岷语气似平静, 又似裹挟着暗涌的激流,虞欢的心脏在胸腔里疾振起来,喃声:“哦?那看来大人知道我所愿是什么。”   “是。”齐岷承认, “王妃想激我,让我向你证明自己究竟是不是阉人, 让我与你相好, 与你欢爱。”   虞欢眼眸亮起来, 唇角缓缓向上挑。   “那么,欢爱以后呢?”齐岷打断虞欢的笑,平静的眼神里带了一抹审视和漠然,“欢爱以后的事情,王妃可有想过?”   虞欢眉微颦,而后回答:“不是说了,不会纠缠你。再不行,你还可以杀了我。”   齐岷眼神冷淡,捏在虞欢下颔上的手没有松。   “杀你以后呢?”   虞欢一怔。   齐岷手上力道不增不减,声音明明很轻,却似刀一样锋利,剜着皮肤:“杀你以后,留下来善后的是我。如愿的是你,解脱的是你,我能得到什么?”   虞欢的脸色开始变化,齐岷目光如隼,声音凉薄:“王妃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这样一桩赔本的买卖,跟你玩火自焚呢?”   虞欢清楚地从齐岷眼里捕捉出冷漠和厌恶,眉梢眼角的笑意彻底消失。   齐岷松开她,从怀里拿出一物,扔在镜台上。   虞欢低头,看见那方沾着血迹的茉莉花锦帕。   “东厂一事错综复杂,锦衣卫须在登州多留数日,齐某会另外派人护送王妃入京。”   齐岷举步往外,很快消失在晨光里。   *   辛益从客院外返回,想着齐岷叫自己跟来找虞欢,便要进屋看看是什么事,甫一入门,便听得齐岷冷酷无情的一句“齐某会另外派人护送王妃入京”。   齐岷从屋里走出来,脸色很平静,也很吓人,辛益忙让开,跟上以后,疑惑道:“头儿,我们要另外派人护送王妃入京?”   怎么先前从没提起这事儿过?   齐岷目视前方,身上气息很冷:“让你调的人呢?”   辛益没敢说先前在跟辛蕊掰扯他究竟是阉人不是,立刻颔首:“这就去!”   *   微风从窗外吹来,齐岷残留在空里的清冽气息彻底消散,虞欢拿起那一方锦帕,摩挲过上面洗不干净的血迹。   齐岷抱着她滚下斜坡的情形历历在目,虞欢想起那天齐岷绷紧的下颌,淌血的脸庞,再想起他刚才撂下的话,嘲讽一笑。   原来在齐指挥使的眼里,跟她欢爱竟然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原来她在他那里,竟然是这样的一无是处?   原来在这世上,还是会有男人对她的美貌不屑一顾?   虞欢笑了笑,似乎有些欣慰,又似乎有些失落,心里空空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什么东西。   这种感受,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齐大人,”虞欢低叹,“你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两日后,果然有人前往辛府送上请柬,诚邀齐岷、辛益、辛蕊以及虞欢前往四十里外的观海园游玩。   观海园地处海岛,风光无二,乃是登州城里首屈一指的奢豪别庄,主人是那跟皇后沾亲带故的程家家主。   而派人给辛府请来请柬的,正是程义正。   春白在跟辛府丫鬟闲聊时得知消息后,回屋里来告诉虞欢,笑着问她打算穿哪一套衣裳前去赴宴。   虞欢做闺阁姑娘时,最喜欢趁虞承不在家时溜去府外玩耍,为此不少被训。可是自从成为燕王妃后,虞欢就很少外出游玩了。   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春白想,虞欢一定会高兴的。   打开箱笼后,春白熟练地挑出一套衣裳来给虞欢过目,正说着理由,却被虞欢淡淡打断:“给你请柬了吗?”   春白一怔,眨眨眼,表情一看就是没有。   虞欢声音略冷几分:“那你折腾什么?”   春白哑然,领会过来后,难以置信:“可是齐大人没有理由把王妃单独留在辛府啊。”   从离开燕王府起,她们便一直跟齐岷、辛益等人在一块,就算上回去永安寺里祈福,齐岷也没有撇开虞欢,怎么可能这次就突然要分开?   春白想起东厂仍有杀手要行刺虞欢,便更坚信齐岷不可能把虞欢扔在辛府里不管,说道:“程家的请柬是送给辛大人的,想必过一会儿,那边便会派人来给王妃传话了,王妃莫急。”   虞欢不语,挑眸看来一眼,看得春白莫名心虚。   “奴婢再去给王妃挑一挑首饰。”春白屈膝,抱着衣裳折入里间。   虞欢看回手里被揉搓着皱巴巴的锦帕,想起两日不见的齐岷,陷入沉思。   大概半个时辰后,屋外传来敲门声,春白料着必定是传话的人来了,忙不迭应声上前。   开门后,却见来人一袭紫衣,杏眼英眉,神采飞扬,竟是辛府里的六姑娘辛蕊。   “辛姑娘?”春白愕然,差点没把那句“怎么又是你”收住。   辛蕊瞄她一眼,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姿态,环胸走进来后,一眼便看见坐榻上的虞欢。   虞欢正托着腮,把玩着一方沾着血污的、似曾相识的锦帕,辛蕊定睛一看,竖眉道:“这方手帕果然是你的!”   虞欢收住手指,抬眸。   辛蕊见着她昳丽的脸庞,屏息,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放缓语气,说道:“今日程家送来一份请帖,约我、齐大哥还有我二哥前往府上的庄园小住一阵。本来呢,为尽地主之谊,二哥是想带上你的,可惜齐大哥不准,所以便差我来传个话,顺便跟王妃大人说一声,抱歉了。”   辛蕊嘴上说着“抱歉”,然而眉眼弯弯,笑得得意得很,似乎先前因手帕而起的那点妒火都烟消云散了。   虞欢看着她,不语,倒是春白愕道:“齐大人不准王妃同行?这怎么可能呢?!”   辛蕊便朝春白瞪一眼:“凭什么不可能?”   “这……”春白哑口无言,看向虞欢,“王妃!”   虞欢淡淡地看着辛蕊,“哦”一声后,应道:“我知道了。”   “……”辛蕊似没料到虞欢的反应会这样平淡,愣了一下后,说道,“当然了,为保证王妃的安全,我二哥已派人守在客院。王妃是贵客,要是还有别的需求,也尽管提,但凡能满足的,我们辛府一定竭尽全力!”   虞欢玩着手里的锦帕,听完想了一会儿,道:“那就麻烦辛姑娘替我寻一个俊朗的男人来吧。”   “?!”   辛蕊瞪大眼睛:她在说什么?!   春白整一个晴天霹雳,转头向辛蕊解释:“辛姑娘,我家王妃的意思是……”   “闭嘴!”辛蕊伸手拦住,眼盯着虞欢,确认,“你,想要俊朗的男人?”   虞欢点头:“最好,是还保留有童子之身的。”   辛蕊咽了口唾沫,大概猜出虞欢所欲何为,脸颊腾腾生热。   虞欢:“能满足吗?”   “当然!”辛蕊想都不想,爽快答应后,承诺,“我现在便去满足你。”   春白目定口呆,眼看辛蕊风风火火地往外而去,急得跺脚:“王妃,您这是做什么呀?!”   虞欢绞着手里的锦帕,睫羽垂着,眼底一片漠然。   那天齐岷说走便走,一走便是两日不见,走前还放言要另外请人来护送她入京,今日又是毫不客气地拒绝带她同行,看来,是铁了心要跟她划清界限了。   齐岷啊齐岷,锦衣卫的指挥使,杀人不眨眼的阎王,果然是长了一颗石头一样的心吗?   虞欢捏着锦帕一角,看着茉莉花上的血迹,松开手。   “齐大人这棵树不好爬,得换一棵了。”   *   秋风吹过墙角泛黄的梧桐树,落叶窸窣,辛益掸开肩头的一片梧桐叶,看向树角,眉头微锁。   齐岷坐在石桌前煮茶,从把茶壶放上火炉开始,他便一直没再动过。   二人刚商议完前往观海园暗查东厂的事,这次外出,齐岷没让虞欢同行,老实说,辛益很是欣慰——毕竟这两天,外面都快把齐岷、虞欢二人在云盘山里独处一宿的事情编排成戏来唱了,再不避嫌,齐岷以后可难以分说。   林十二那边已传来消息,大概三日后便可抵达登州,接虞欢前往京城。辛益想,没什么意外的话,三日以后,齐岷便可以彻底跟虞欢划清界限了。   回想这一路来发生的事,辛益百感交集,忍不住唤了声“头儿”。   齐岷没动。   辛益皱眉,看齐岷石化一样,便要上前打个招呼,忽听得奶茶煮沸后滚入炉火里的“呲呲”声,慌道:“头儿?!”   齐岷伸手拿起茶壶,沸茶滚出壶口,浇在炉火里,冒起青烟。   辛益看一眼那壶狼狈的奶茶,再看向齐岷,微愕。   齐岷若无其事,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热腾腾的奶茶,晾凉以后,送至嘴边抿了一口。   辛益一脸茫然,上前替齐岷拿开火炉,试探着道:“头儿,你这两天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打那天从虞欢屋里出来,辛益就没见齐岷的脸色好看过。   齐岷不应,见他坐下,便又倒了一杯奶茶递过去。   辛益摆手:“这甜腻腻的玩意儿我不喝的。”   齐岷:“苦的。”   辛益一怔,他眼瞅着齐岷煮茶的时候放了一大块糖,怎么会是苦的?   辛益拿起茶杯,嗅了嗅,吹了吹后,小抿一口,竟然还真是透着淡淡的苦味。   “头儿,你今天这手艺有失水准啊。”辛益想起他煮茶时的模样,更断定心里所想,“是心里藏了事儿,走神了吧?”   齐岷仍是那副冷淡脸色,声音无甚情绪:“你有指教?”   “不敢,”辛益讪笑,“就是作为兄弟,肯定得替头儿分忧则个,不然也太不仗义了,是吧?”   齐岷瞄他一眼。   辛益看他并不生气,便壮起胆来,说道:“东厂余孽一直是万岁爷心头的一根刺,咱这回要是能顺藤摸瓜揪出田兴壬这老贼,那回京以后,可就是功上加功。万岁爷高兴起来,少不了大赏特赏,头儿与其在这儿烦恼,不如想一想要个什么赏赐。”   齐岷不及回答,辛益压低声音:“上次扳倒东厂,万岁爷出手阔绰,把能赏的都赏过了,这一回,该不会赏给头儿一桩姻缘吧?”   齐岷来登州多日,跟辛蕊一直没什么进展,辛益想着虞欢要走已成事实,便借机谈起齐岷的亲事来。   齐岷目光放过来,意味不明。   辛益嘴咧着,卯足勇气:“我的意思是,头儿这脾性,肯定不喜欢跟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共度一生,可是圣意难违,头儿要是还这么单着,就不怕回京以后,当真被万岁爷赐婚吗?”   锦衣卫指挥使仅仅位居三品,但齐岷拔除东厂有功,在朝堂上的地位俨然有超过内阁辅臣之势。圣上是在臣下那里吃过亏的人,为权衡势力,避免下一个冯敬忠腾空出世,必然会对齐岷有所遏制。   而最体面的遏制方式,便是赐婚。   这样的赐婚,一般都是拒不掉的,否则便是心存不轨,让上位者起疑。   齐岷淡淡看着辛益,不再等他绕弯子:“有话直说。”   辛益暗松一口气,努嘴笑笑,说:“其实我想说的,头儿大概也明白,蕊儿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性情活泼,品性纯良,从三年前遇见头儿起,便一直念念不忘,要是头儿……”   “我对令妹无意。”齐岷打断辛益的话。   辛益收住舌根后头的那句“不嫌弃的话”,皱眉。   齐岷眼神平静:“你若重视她,便该寻一个爱她的人来待她。”   辛益哑然。   齐岷说话很少拐弯抹角,跟他以往的拒绝之辞相比,这一句已经足够温和,也足够坦诚。辛益半晌无言,想起辛蕊,又深感辜负,不甘心道:“头儿不喜欢蕊儿,是因为她不够端庄贤淑吗?”   风吹叶落,齐岷看着桌上那壶奶茶,脑海里蓦地闪过一张梨涡深深的笑靥,低声道:“不是。”   “那是?”辛益更困惑。   “没缘分。”齐岷淡声。   辛益叹息,忍不住问:“头儿喜欢的,到底是怎样的姑娘啊?”   先前说什么端庄、贤淑、聪慧、话少、笑也少,可现在又说并不是因为不符合这些标准而拒绝辛蕊,辛益真是愈发拿不准他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妻子了。   齐岷移开眼,似茫然,又似漫不经心:“不知道。”   辛益喉咙发苦,跟着灌了口煮焦的奶茶。   “那不喜欢怎样的?”   漫天落叶萧萧而下,拂乱虚空,齐岷沉默良久,道:“无缘的吧。”   辛益瘪嘴,感觉自己问了一大圈废话。   有人从回廊那头匆匆而来,正是张峰,齐岷看他脸色有异,询问道:“何事?”   张峰行礼,回道:“王妃院里来了一批陌生男人。”   齐岷面色一变。   辛益惊愕:“辛府里怎会有陌生的男人?!”   张峰很尴尬,抱拳道:“是辛六姑娘带去的,说是王妃要找一批……俊朗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欢欢:乱讲,我明明只要一个。   蕊蕊:买一送十啦啦啦啦~   岷阎王:?   辛益:前面那个,快别啦了……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0 21:00:00~2022-07-11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怎么还没到冬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89665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这么大阵仗,承受得住?”◎   辛蕊的办事效率相当之高, 不过一个时辰,虞欢的院里便站满了身形魁梧、五官端正的男人。   这些男人全部穿着辛府护卫的服饰,头发高束,腰间佩刀, 有些肤白, 有些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有些是方脸,有些是鹅蛋脸;有些是少年, 有些是青年。   虞欢看得眼花缭乱, 踱步一圈后,难以抉择。   辛蕊提议道:“要不叫他们给王妃耍耍刀法, 展示一下身手吧?”   众护卫听完,纷纷挺起胸脯, 表现出昂然意气。虞欢略看一眼, 淡声道:“嗯。”   辛蕊立刻手一扬, 指挥道:“老贾, 你先上!”   “是!”   那叫“老贾”的护卫乃是个身长八尺、方脸浓眉的青年,皮肤是充满着力量的古铜色, 挺鼻朗目,壮而不糙。应声后,只见他上前一步, 拔出腰间佩刀“嚯”的一喊,空气里激荡开一层气流。   虞欢不由后退。   老赵在庭院空地里自信地展示着自己的刀法,辛蕊介绍道:“老贾今年二十有四, 是这帮护卫里的老大,武功最好, 人也最可靠, 做什么都相当能干。”   辛蕊刻意把“能干”二字咬得又轻又慢, 虞欢却没细听,看着舞在空里的那一把刀,走起了神。   虞欢想起了齐岷,以及齐岷腰间的那一把佩刀。   齐岷位居锦衣卫指挥使,所佩腰刀乃规格最高的绣春刀,那是一把叫许多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刀。   虞欢一共见过齐岷拔刀两次,一次是在客栈里,他用刀割下那络腮胡的舌头给她;一次便是在永安寺里,他把她护在怀里,用绣春刀杀了很多人。   后来,他们一起滚落山坡,他让她拔刀割断裙带来包扎伤口,她第一次触碰到了那把叫人胆寒的刀。刀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触感很冷,很重,她拿不住,齐岷便伸手托上来,帮着她,用刀割断了裙带。   残留着血迹的绣春刀、她束在腰前的马面裙裙带……虞欢回忆那二者相交在一起的画面,胸腔里的震动声蓦然加快起来。   便在这时,空地里的舞刀表演戛然而止,辛蕊满意一笑,转头向虞欢问道:“王妃,怎么样?”   虞欢思绪被打断,颇为不悦,冷淡道:“下一个。”   辛蕊颦眉,见虞欢不喜欢老贾这样的,便在人群里看一圈,指着一少年道:“小甄,你来。”   虞欢转目,看见一身形颀长、肤白脸俊的少年,脸颊微丰,眼神明亮,生着双跟齐岷类似的丹凤眼。   心头忽然又有些悸动,虞欢凝视着少年劲瘦的身形,开口:“可否先把衣服脱了?”   众人一愣,辛蕊且惊且喜,立刻向少年吩咐:“小甄,快把上面的衣服脱了,天这样热,一会儿弄得一身汗,不舒服。”   那叫“小甄”的少年呆在原地,丰颊微红,辛蕊催促道:“快点,磨磨蹭蹭的,当我们是要吃你不成?”   月洞门那头,风拂古树,一行人走在石径上,隔着老远,便听得一人在墙那头呵斥:“叫你把衣服脱了,听见没有?”   “对,就这样,够了,开始吧!”   “王妃,你看,小甄这皮肤,够白嫩吧?”   辛益认出这声音是谁,头大如斗,便要赶上前挽回一点薄面,齐岷已阔步穿门而过。   庭院里树木葱茏,墙角栽着一棵参天大树,虞欢坐在树荫里的石桌前,正托着腮,一错不错地看着在空地里舞刀的少年。   少年袒着上身,宽肩长臂,肌肉精瘦,皮肤细白,手里握着一把普通的腰刀,展示一套比腰刀更普通的刀法。   齐岷冷着眼,摘下一片花叶,灌注内力振腕掷去。少年根本不知防备,虎口大痛,佩刀脱手飞起。   辛蕊震惊,眼看佩刀朝着虞欢飞去,忙要解救,一人抢先一步接住佩刀。   刀鞘虚贴着来人掌心转动数圈,“铿”一声飞回少年的刀鞘里,众人被这深厚的内力与精湛的刀法一震,看向来人,怛然失色。   辛蕊更是愕然:“齐……齐大哥?!”   刀气残留,齐岷衣袍飒动,眼盯着空地上手足无措的少年,声音朝向身后的人:“王妃现在倒是不挑剔。”   “……”   虞欢坐在石桌前,托在下巴处的手已蜷起来,心脏因齐岷的突然出现而噗噗震动,不及回答,又听得一声戏谑。   “这么大阵仗,承受得住?”   “……”虞欢表情凝住,杵在树角的春白脖颈都快红了。   辛蕊咳一声,厚着脸皮解释:“齐大哥说什么呢?这是我找来保护王妃的护卫。”   “燕王妃的安危由锦衣卫负责,不劳辛姑娘费心。”齐岷并不看她,向赶来的辛益示意。   辛益一个头两个大,拽住辛蕊:“赶紧把你这帮人撤了。”   辛蕊又是气恼,又是委屈,不肯就范:“我又不是做坏事,咱们明天就要去观海园了,我多找一些人保护王妃,有错吗?”   辛益语塞,便又看向齐岷:“头儿,这些确实是府里的护卫,要不就让王妃挑一些合心的留下,以免东厂那拨人趁虚而入?”   话说完,辛益清楚地看见齐岷脸上的凝霜更厚了一层。   一刹那间,庭院里所有人都噤了声,辛益暗里咬舌,又是后悔自己多嘴,又搞不懂齐岷究竟在生什么气,正要解围,齐岷转身看向虞欢,眼神冷漠,语气里更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克制:“行,挑吧。”   辛益:“……?”   虞欢蛾眉微耸,看了会儿齐岷冰块一样的脸,起身走向庭院里的十名护卫。   打头的是那叫“老贾”的青年护卫,虞欢看了两眼,走向下一位。   这一位年纪稍轻些,然而长着方脸,这不是虞欢喜欢的脸型。   虞欢接着走向下一位。   身后有诸多目光,虞欢大概能分辨出是哪些人,并可以用余光看见齐岷站在树下,根本没往这里看一眼。   虞欢耷眼,继续走向下一位,最后,来到那叫“小甄”的少年面前。   少年此刻仍袒着上身,劲瘦的胸膛前淌着细汗,大概是有些紧张,他的气息明显不太均匀,胸膛颇快地一起一伏。   虞欢停在他面前,仰头看向他的脸。   少年低着头,不敢跟虞欢对视,那双丹凤眼的眼尾更显得上挑,睫羽翘翘的,黑黑的,像夏日的灌木压着一泓清泉。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齐岷掀眼,看见虞欢仰着头,专注地看着那又白又瘦的少年郎,少年郎的姿容的确在这一批护卫里最拔尖,人不黑,嘴唇不厚,还长着一双跟自己类似的丹凤眼。   齐岷眼底阴翳蓄压。   良久,虞欢走回来。   “挑完了?”齐岷冷声。   “嗯。”虞欢伸手勾住齐岷革带,用力一拉。   齐岷上前半步,二人咫尺相隔,气息撞在一块。   “看来看去,还是指挥使英俊勇武,无人能及,倘若一定要选,那还是请指挥使留下来护我周全吧。”虞欢仰脸,眼神澄澈而恳切,呵气如兰,“可以吗?”   辛蕊万万没想到最后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幕,便要冲上前,被辛益抓住。   “头儿,程家那边的请柬已收,咱们明日就要去观海园赴宴。此事关乎东厂重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请头儿三思!”   齐岷低头,定定地看着虞欢,原来压在眼底的云翳已散,然而声音里的冷意并不减。   “手拿开。”   “拿开,你会留下来吗?”虞欢继续眼巴巴的,指尖在齐岷革带里微挑,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上次在树林里发生的类似情景。   可惜这一次,齐岷没有再成全。   “不会。”   虞欢黯然。   齐岷后退,离开虞欢不堪一击的束缚,转身走向庭院外。   “叫林十二到观海园来接人。”   辛益听得这一句,先是一愣,后是一抖。   “……头、头儿是要带着王妃一块去观海园?!”   齐岷没再回,脚下生风,消失在树影掩映的月洞门后。   辛益目定口呆,看看虞欢,又看看气成河豚的辛蕊,为免节外生枝,忙拽上辛蕊,阔步离开。   秋风吹拂庭院,落叶飘零,众人去后,春白从树角挪过来,一脸的难以置信:“王妃,齐大人这是改主意了?!”   毕竟一个时辰前,虞欢可是被齐岷剔除在观海园赴宴名单外的。   虞欢垂目,摩挲着从齐岷革带里离开的食指,回想齐岷走前的那一句“叫林十二到观海园来接人”,耳根微微发热:“嗯。”   春白五味杂陈:“可是王妃,您先前不是都说了,要换一棵树吗?”   虞欢柔声:“我忽然觉得,除了齐岷以外,我心里已装不下其他的树了。”   春白:“……”   *   次日,晴空万里,虞欢换上春白挑的那一身漂亮衣裳,坐在马车里,由齐岷护卫着离开辛府,朝着登州城的码头行去。   晨光明媚,地砖上的落叶被秋风吹起,簌簌然起伏旋转,虞欢打开车窗,支颐看着车外人。   齐岷手握缰绳,目光在前。   “看哪儿呢?”   “看英俊勇武,无人能及的齐大人。”   今天,她不再叫“指挥使”了。   齐岷眼神微深,侧目看过来。   虞欢趴在车窗上,眉眼灿烂,笑靥娇媚,嘴角的两个梨涡尖尖的、深深的。   齐岷凝视半晌,道:“往后退一点。”   “?”   虞欢不明所以,往后退开。   齐岷抬手,打折支杆,车窗“啪”一声落下。   作者有话说:   恋爱的酸臭味(嘿嘿嘿),要开始发散啦。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1 21:00:00~2022-07-12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辛林、2174471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enten 10瓶;呵呵 9瓶;hello看我、怎么还没到冬天、558 3瓶;47284507 2瓶;真的吗我不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回答我。”◎   天光澄亮, 码头上人来人往,或大小的船舶停泊在岸边,浪潮起伏,海风里透着淡淡的咸味。   马车停稳后, 虞欢扶着春白的手下车, 齐岷侧目,看见她穿着一袭葱绿地妆花纱裙, 本就白的皮肤被映衬得更光洁透亮, 似阳光里的一捧春雪。   齐岷移开眼,叫来辛益安排行船。   码头上行人正多, 或是要启程的,或是刚登岸的, 熙熙攘攘, 有小贩摆着摊, 吆喝着卖一些熟食或刚从海里捕来的生鲜, 虞欢环视四周,很快被一卖海货的小贩吸引。   小贩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渔夫, 皮肤是日晒雨淋后的黝黑色,正坐在船头,弯腰扒拉着渔网上的猎物。   他坐着的, 是一艘破旧的渔船,桅杆上挂着的旌旗却很新,上面画着个六岁多大的孩童, 底下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   ——重金寻子。   虞欢蛾眉微蹙。   齐岷跟辛益交代完行船时要注意的事项,转头去找虞欢时, 发现人不见了。   心头登时一凛, 齐岷目光迅速在人群里搜寻, 很快在一艘渔船前发现虞欢的背影。   齐岷皱眉,走过去,看清那艘渔船后,脚步微收。   “丢了多久了?”虞欢仰头,看着桅杆上的画像。   “有大半年了。”   “官府不管吗?”   “管倒是管过……可是一直找不着人,丢的孩子又多,就怕是管不过来了。”   渔夫看虞欢半晌不语,搓起皲裂的手:“贵人可见过这样的孩子吗?”   虞欢摇头。   渔夫脸色一黯,很快又恢复,讪笑两声,似已习以为常。   虞欢看向他:“我要是见着了,会告诉你的。”   “诶,”渔夫点头,脸上仍挂着笑,“他今年六岁,叫毛毛,有三尺高,走丢那天穿的是件藏蓝夹袄。哦,还有,他那双眼睛特别大,跟他娘亲一样!”   说到这里,他眼里突然含了泪花:“贵人要是看见了,一定跟我说一声,我就在这儿卖海货,天天都在的!”   “嗯。”   虞欢答应,低头看向渔夫跟前的鱼篓。   “给我称一只螃蟹吧。”   “诶!”   春白看着被渔夫用草绳五花大绑的螃蟹,手伸过去,哆哆嗦嗦,不知该朝哪里下手。   虞欢便要拿,另有一只大手从后而来,抢先一步拿过螃蟹。   虞欢回头,看见齐岷冷峻的侧脸。   “大人?”春白一愣,忙屈膝行礼。   齐岷扔了块碎银给渔夫,向虞欢道:“跟上。”   离开人群,朝着码头另一侧走去,齐岷问:“买螃蟹做什么?”   “吃啊。”   “观海园里的螃蟹够王妃吃一年。”   “哦,那就先养起来,跟我做个伴吧。”   齐岷瞄来一眼。   虞欢没看他,脸上是很认真的神色。   码头另一侧,停着一艘高大的福船,上船后,齐岷把螃蟹交给辛益处理,春白因听虞欢说要养起来,便跟去帮忙。   虞欢跟着齐岷走进最里间的船舱。   船舱不大,然而床、榻、几等家具一应俱全,船窗开着,咸湿的海风吹入舱内。   齐岷把一份画卷放在案几上,提醒:“王妃的休息室在隔壁。”   虞欢环视着舱内,漫声应:“不是你叫我跟着?”   齐岷回头,不知虞欢靠近,差点撞上她额头。   齐岷后退一步。   虞欢挑眸看他一眼,走向窗前。   船已起航,外面是被阳光映照得金辉闪耀的海面,天空白云舒卷,尽头处飘着一两艘渺小的船影。   虞欢想起码头上那一艘破旧的渔船,问:“登州孩童走失一案,跟东厂有关吗?”   齐岷似没想到她会这样敏锐,眉微挑,略一沉默后,道:“大概。”   虞欢转回头来,背靠着船窗:“东厂跟程家有关?”   齐岷淡声:“在查。”   虞欢眼眸微动,正要再问些什么,舱外突然进来一人,看见虞欢,明显意外。   齐岷看向来人:“进。”   张峰抱拳,领着一身着短衫的男人走进舱内,向齐岷道:“头儿,船工带到了。”   齐岷嗯一声:“说吧。”   张峰迟疑地看向虞欢。   齐岷示意无碍,张峰便点头,转身向那船工问话。船工有些惶恐,跪下来向齐岷行礼后,说道:“那天是五月初三,海上来了一场暴雨,小的因怕自家那艘旧船抵不住风浪,便躲在观海园底下的礁石后。待得雨停,小的撑船出来,便看见有一艘大船停靠在海岛前,当首的是观海园里的二管家,后头跟着一溜仆人,每人手里都拿着鞭条,正赶着一群小孩往海岛上走。”   “小孩有多少个?”   “大概有十来个。”   齐岷拿起案几上的画卷,打开以后,拿给船工辨认:“可是画上这些?”   船工看向那画卷,见得上面整齐地画着许多孩童的相貌,有的年龄大些,约莫十岁出头,有的面孔还非常稚嫩,大概就四五岁。   船工认真看了一番,苦恼道:“那天刚下完暴雨,天色阴暗,加上离得又远,小的没能看清那些孩子的长相。”   张峰皱眉,道:“登州孩童走失一案关系重大,你若知而不言,事后追究起来,当心性命不保!”   船工大震,忙磕头说不敢欺瞒。   齐岷放下画卷,示意张峰带人离开。   舱门关上后,虞欢看向案几,画卷没收,翻开的那一面上画着个六岁大的男孩,扎着总角,圆脸盘,弯眉底下是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虞欢认出来,这个孩子叫毛毛。   在码头卖海货的渔夫再次浮上心头,虞欢想起他说孩子眼睛跟娘亲一样大时眼里泛起泪花的样子,问道:“如果这些孩子是被东厂抓走的,会怎样?”   齐岷没回答。   虞欢脑海里闪过一些陌生又熟悉的画面,道:“会跟东厂人一样,成为太监吗?”   舱外浪声起伏,船身微微晃动,齐岷面无表情,道:“会。”   “哗”一声,海浪拍打船舷,虞欢扣在窗沿上的手指收紧。   齐岷弯腰,收起案几上的画卷,舱里的光线并不昏暗,可是齐岷的侧脸轮廓晦暗阴沉,像是被笼罩在一层阴霾里。   虞欢心里莫名感到一种颇为尖锐的刺痛,低声道:“你以前在东厂里待过?”   齐岷在案几前坐下,提壶斟茶,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虞欢于是知道是了。   “在那里待过的人,都会被净身吗?”   虞欢走过来,在案几另一面坐下。   齐岷把头一杯茶放过去,语气淡然:“想问什么?”   虞欢捧起茶盏,并不绕弯子:“你有被净身吗?”   “若有,你还缠着我吗?”齐岷放下茶壶。   “谁缠着你了?”   齐岷看着她:“回答我。”   虞欢一怔,对着他肃然的眼神,内心突然有一些震动。   齐岷的模样并不凶,却很认真,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用这样认真的眼神对待她,像是一种考验,又像是单方面的等待。   虞欢想起自己所问,良久以后,回答道:“我可以接受的。”   齐岷挑眉,眼神明显意外而狐疑。   虞欢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那种事情,本来也不怎么快乐。”   说完,虞欢举杯就唇,小呷一口热茶,脸色平静寡淡。   齐岷的反诘像一根刺,梗在了喉咙里。   原来,那种事情并不快乐?   可如果不快乐,她又何必一再纠缠着要欢爱一场?   齐岷别开眼,大概猜出那句“不快乐”的真正缘由——并不是欢爱不快乐,而是燕王没有给过她多少床笫间的快乐。那些本该属于有情人两情相悦、相濡以沫的瞬间,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人的狂欢。   而她,仅仅是提供狂欢的对象。   不知为何,齐岷心情忽然很沉闷,像是吞了一大块石头。   屋外传来敲门声,这次来的是春白,虞欢放下茶盏,起身道:“大人不必沮丧,我从来不说谎。”   齐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安慰”他。   “岛上不安全,别乱跑。”齐岷没解释什么,提醒道。   虞欢嗯一声,回头承诺道:“我会跟着你的。”   天光清澄,虞欢并没有笑,可是眼睛里亮荧荧的,盛着光芒。   齐岷握在茶盏上的手指微动,欲言又止,最后垂下眼,道:“嗯。”   作者有话说:   欢欢目前想要的就是一场自由的恋爱,结果不重要,但是指挥使的爱情观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轻易开始,开始就不会罢休,所以两人还得磨一磨。   一边暧昧一边磨。   —   (本章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2 21:00:00~2022-07-13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岁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58 4瓶;小葡萄、荷仙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有必要分房吗?”◎   辛益从前舱出来, 看见一人抱膝坐在甲板上,披散在肩后的长发被海风吹着,显得背影格外落寞。   甲板上除三俩船工以外,并无他人, 辛益朝最后面的那间船舱看一眼, 向甲板上走去。   辛蕊听见脚步声,回头, 看见辛益,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   辛益在她身边坐下,小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问:“在干什么?”   辛蕊木着脸:“在吃醋。”   “……”辛益抿唇,看着前方若隐若现的海岛, 解释, “头儿答应接王妃过来, 也是为大局考虑, 再过两日,便会有人来接王妃入京。”   解释到一半, 辛益眉头皱起来。   林十二接走虞欢又怎样?齐岷已经明确表态过,他不喜欢辛蕊,不会考虑娶辛蕊为妻。   就算虞欢走了, 辛蕊也不会得偿所愿。   思及此,辛益嘴里似吃了块黄连,苦巴巴的, 没再往下说。   辛蕊扯着剑穗,闷声嘟囔:“他俩不对劲。”   辛益无声一叹, 近乎本能地为齐岷说话:“王妃是万岁爷要的人, 头儿不会明知故犯。”   辛蕊想起齐岷对虞欢的种种态度, 越想越气恼:“我看他知道个屁。”   辛益在她脑袋上一戳。   辛蕊被戳得差点栽倒,坐直回来,一脸的不服气:“王妃都承认了,她就是在勾引齐大哥,那晚在云盘山,他俩都亲过了!”   这一茬辛益着实不知,虎眼瞪得老大,回想那天在海边接人时所见的情形,呵斥:“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遭天谴。”辛蕊立刻二指相并,做发誓状。   辛益被怼得结舌,半晌搪塞:“就这两天,忍忍就过去了!”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大哥被妖精害死。”辛蕊煞有介事,雄赳赳站起来,道,“齐大哥三年前救过我一命,如今我理当救他一命。”   “蕊儿!”辛益沉声。   “喊什么?”   辛益愁肠百结,皱着眉、板着脸,克制地劝:“咱要不换一个人喜欢吧,成吗?”   辛蕊看着辛益的表情,隐约猜出什么,眼眶微微发酸,倔强道:“不成!”   说完,辛蕊掉头离开。   辛益看回大海,垂头长叹。   *   浪声卷涌,众人先后走下福船,海岛入口已有一行人在翘首以待。   当首那人身着一袭绣着云涛纹的靛蓝锦袍,头发用同色发带扎成马尾,左眼戴着眼罩,身形挺拔,意气风发,正是诚邀众人来园里赴宴的程义正。   在他身后,跟着一名花发老叟,背脊微偻,脸上有麻,看似衰老,然而精神依旧矍铄,乃是负责管理观海园的二管家。   见得齐岷等人下船,程义正领着扈从上前接待,齐岷打前,后面紧跟着的不是辛益,而是一位云鬟雾鬓、风姿绰约的女郎。   程义正知晓,这便是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大周第一美人——燕王妃。   两厢打过照面后,程义正让身后的老叟领着众人入园,目光朝落在最尾的辛蕊身上投去,见她一脸恹恹,眼也不抬,便喊道:“喂!”   辛蕊抬头。   程义正微眯右眼:“看着点路,摔死了,老子可不赔。”   “……”辛蕊本就郁郁寡欢,闻言心头火起,“你赔得起吗?”   “你一根三心草,我有什么赔不起的?”   “独眼狗!”   程义正色变:“你再喊一声?”   辛益正环视海岛,看有没有可疑之处,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激烈的争吵,回头一看,见辛蕊跟程义正在那里骂得火花四射,想起辛蕊先前说的那句“独眼狗喜欢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观海园建在海岛上,占据了整座岛屿三分之二的面积,可以说,除开岛后那一片森林,剩余部分全部是观海园的楼阁亭台。   齐岷一行的住宿被安排在园西,这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建着三座错落有致的客院,座座都是丹楹刻桷,画栋飞甍,极尽奢靡之风。   程义没有提前安排具体的住房,让齐岷等人自由决定,见齐岷把虞欢安排在他所住的那间院子里,不由打趣:“齐大人倒是一点都不避嫌。”   齐岷不以为意:“齐某肩负护卫之责,一直如此。”   程义正挑眉,点点头:“也是,反正清者自清。”   齐岷沉默,脸色有一点古怪。   程义正没再留意,转头去看辛益、辛蕊。   齐岷、虞欢在聆涛苑里住下,辛益、辛蕊兄妹二人便分别住在了相邻的弄影苑、撷珠苑,程义正内心对这一趟安排非常满意,但并不流露,提了提稍后要在前厅宴请众人后,介绍身侧的老叟:“园里的老管家病了,这位是二管家哑叔,负责诸位的衣食住行,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他提。”   那被唤“哑叔”的老叟上前一步,向众人行礼。   齐岷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众人走后,院里仅剩下齐岷、虞欢一行,聆涛苑地如其名,人在院里,可以听见婆娑树影后起伏的浪涛声。   虞欢打量环境幽美的院落,问齐岷:“你住哪一间?”   齐岷指了指西厢房。   虞欢便领着春白朝那里走去。   齐岷知道她意欲何为,下令:“回来。”   虞欢:“都住一个院了,还有必要分房吗?”   齐岷便不再阻拦:“那便委屈王妃在厢房里小住两日了。”   虞欢一怔,回头看时,齐岷已大喇喇走进正房,俨然是要在那里下榻的意思了。   “……”   春白嚅嗫:“王妃,要不还是跟齐大人说一声,换回来吧?”   论居住环境,逼仄的厢房怎能跟正房相提并论?   虞欢幽怨地看着齐岷,很有骨气地转回头:“不换。”   *   齐岷进屋后,唤来张峰,交代这两日的具体事宜。   东厂余孽虽然在永安寺里遭受重创,但并没有被一网打尽,如果程家确实跟东厂有关,那观海园必然是个危机四伏的所在。   两日前,齐岷不想把虞欢捎过来,除想彻底断开跟她的来往以外,另一原因便是这个。   “头儿放心,这两日我会安排人手,轮流在暗处保护王妃。”张峰知晓齐岷所忧,斩钉截铁承诺。   齐岷眉头没松,并非因为不信任张峰,而是后知后觉捎虞欢过来的决定实在是不够明智。   本来现有的人手就少,如今还要分一半去保护虞欢,暗查观海园的进度只会更慢。   昨天在辛府里,怎么就又着了她的道,改变主意呢?   树荫里,被虞欢用手勾住革带,上前半步的那一幕历历在目,齐岷回想那一刹那,心跳竟然仍然是乱的。   “头儿?”张峰在旁侧加大音量。   齐岷目光从虚空里抽回。   张峰已看出他走神的痕迹,大为意外,然而脸上不敢流露,正色汇报起目前在观海园里查探到的情报。   齐岷敛神听着,安排后面的事务。   结束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屋里二人齐齐一凛,张峰往外时,齐岷人已消失不见。   庭院里,涛声起伏,海风吹拂着墙垣内侧的古松,松下用石块砌着块一丈见方的水池,虞欢、春白主仆二人正聚在水池外,折腾着一只大螃蟹。   齐岷沉眉,走上前。   “王妃,怎么办?它要从里面爬出来了,啊!”春白盯着挣脱草绳,不住朝水池外爬的螃蟹,吓得直往虞欢身后躲。   虞欢不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横行霸道的螃蟹,目光跟着它移向水池外,看见一双熟悉的皂靴。   虞欢抬头。   齐岷眉眼冷淡,看一眼在脚边横冲直撞的螃蟹,弯腰捡起来,扔回水池里。   水池旁落着一根草绳,那是原本绑在螃蟹身上的,齐岷问:“谁解开的?”   “我。”虞欢回答。   齐岷看过来,目光里有些意外,更多却是不解。   “我要养它,”虞欢坦然解释,“它不喜欢被人绑起来。”   齐岷沉默,莫名想起那次在青州驿馆听见的一句话,那句话是虞欢向春白说的,大概意思是在王府里做了六年的雀儿,不想再去皇城里做雀儿了。   这两句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可是齐岷想起来了。   敛神后,齐岷道:“王妃若想给它自由,放回海边便是。”   虞欢淡淡嗯一声:“可我舍不得。”   “……”齐岷心说麻烦,看一眼在水池里挣扎的螃蟹,转头吩咐张峰,“去取些沙来。”   “是。”张峰应声往外。   虞欢看回水池,反应过来,原来养螃蟹需要用沙?   水池里养着些鱼,螃蟹在里面扑腾,爬至水浅的石块上后,疲惫地停下来休憩。虞欢目不转睛地看着,见螃蟹不再折腾,便蹲下来,耐心地观察。   齐岷站在旁边,没有走,春白识趣地往后退。   “大人以前养过螃蟹吗?”虞欢抱膝蹲着,歪头打量石块上的螃蟹。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养螃蟹要用沙?”   “见过。”   “大人在海边生活过多久?”   齐岷似没想到问题突然扯成这样,微微沉默。   上次被困在海边时,虞欢问过他是否有在海边生活过,他回了是,她便追问是否是跟被流放有关。   自然是相关的,不过那是一段他不太愿意去回顾的过往,所以三言两语把话题岔了过去。   今天,她又问了,很奇怪,这一次他并没有多抵触,短暂沉默后,回答:“六年。”   虞欢听见“六年”这个时间,反而不再继续往下问了。   庭院里一时很静,海风吹来起伏的涛声,是远处的浪涛,也是咫尺的松涛。风停后,虞欢说:“大人跟我一起给它取个名字吧。”   齐岷看向那只休憩的大螃蟹,并不取名,只说:“圈养的蟹,活不长久。”   虞欢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不必对这只螃蟹投注太多的感情,固执地说:“取一个名字吧。”   齐岷喉咙似被什么梗着,莫名开不了口。   虞欢忽然问:“大人可有表字?”   “嗯。”齐岷应声,知道虞欢想知道,没多想,“映浦。”   岷山映浦,真是个大有意境的名字,不愧是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贵公子。   虞欢在心里感慨完,说:“那就叫它映浦吧。”   “……”齐岷脸沉下来,“换一个。”   “那你来取咯。”虞欢语气骄纵。   齐岷无奈,看回那只大螃蟹,想半天后,憋出一名儿:“小霸王。”   虞欢差点笑场。   齐岷自知这名儿水平很一般,漠着脸:“不喜欢,便自己换一个。”   说完,齐岷不想再待,转身往回走。   离开后,却听得虞欢声音娇软,笑着在喊那螃蟹:“小霸王!”   作者有话说:   指挥使这取名水平,让欢欢颇为以后的小包子担忧(狗头)。   这篇是HE,大家不用慌,我写的一直都是圆满的故事啦。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3 21:00:00~2022-07-14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黄桃脆ye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iv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雳里离li 5瓶;558 2瓶;怎么还没到冬天、采铃铛的小蘑菇、荷仙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齐岷,我们再亲一次吧。”◎   观海园的待客宴设在前头最气派的承云阁里, 戌时开席。   开席前一个时辰,程义正坐在阁楼顶层的栏杆前,听扈从庆安汇报齐岷等人的动态。   “齐大人下榻后,在屋里跟锦衣卫聊了一会儿, 随后便有一名叫张峰的锦衣卫离开聆涛苑, 去海边挖了盆沙回去。打那以后,聆涛苑没有人再出入。至于辛千户那边, 咱们走后不久, 他便以闲逛的由头在园里走动,除禁地以外, 差不多把能逛的地方都逛了。”   观海园作为程家的私家园林,乃由程家家主斥巨资打造, 园里的楼阁亭台基本都是用以观赏、游玩、宴饮的建筑, 并没有什么禁忌, 唯独一处, 是程家家主再三严令不准任何人涉足的。   那地方紧挨着岛上树林,据说风水不祥, 在修建时闹过人命,程家为避讳,便将其列成了园里的禁区。   听闻辛益独自一人把除禁地以外的观海园都逛了个遍, 程义正心里莫名有些不安,皱眉道:“永安寺的事,是不是被他们查出什么来了?”   数日前, 齐岷一行在永安寺里遇刺,程义正并不清楚那拨刺客的来路, 只是趁火打劫, 派人劫走了辛蕊, 并趁企图让齐岷、虞欢二人服下合欢散,彻底身败名裂。   后者计划不成,程义正担心事情败露,被锦衣卫派人盯上,甚至被误认成永安寺里的刺客,平白给人做了替罪羊。   庆安想了想,坚称不会,又说道:“就算他们查出些什么,咱们背后有皇后娘娘做主,他区区锦衣卫,又敢拿少爷怎样?”   程义正想起表姐刘慈,胸膛一热,看向桌上放着的一个瓷瓶。   刘慈是程家最大的靠山,也是从小待他最好的表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虞欢顺利入宫,夺走本该属于刘慈的圣宠。   如果能利用合欢散让齐岷、虞欢二人苟合,那万岁爷势必会勃然大怒,严惩二人。   如此,表姐圣宠之危可解,齐岷这位朝廷新贵也休想再扬武扬威,而一声一个“岷哥哥”的辛蕊,也不会再犯那傻了吧唧的痴心病了。   程义正打定主意,拿起桌上那瓶合欢散扔给庆安。   “这一回,别再叫我失望。”   *   戌时前半个时辰,齐岷从屋里出来,院里没人,松树下的水池里,“小霸王”正在刚建成的新居里玩耍。   齐岷看了一会儿,想起先前虞欢在院里喊“小霸王”的声音,转头看向厢房。   落日沉在松树外头,余晖渗过叶隙,洒在一扇半开的轩窗上,齐岷能听见主仆二人的声音从窗户内传来。   似在争论着什么。   齐岷凝神,走上前催人。   及至门前,便听得虞欢、春白在里面就一唇脂颜色争论不休,齐岷抬手敲门,打断二人的交谈。   春白知道齐岷肯定是来催人的,走过来行礼道:“大人稍候,王妃还在梳妆。”   齐岷想起虞欢先前那一张无可挑剔的脸,难以理解还有什么需要“梳妆”的。   虞欢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叫他进来。”   春白迟疑,齐岷没说什么,抬腿走进去了。   槅扇后,镜台摆在轩窗前,虞欢坐在绣墩上,妆发果然已变,由先前的挑心髻梳成了贵气十足的牡丹头,髻顶戴着镶宝石凤头金脚簪,凤头衔着缠枝花,在额心处坠着一颗悬珠。   见齐岷走来,虞欢捧起一大摞胭脂纸,仰脸道:“帮我选一张。”   齐岷看一眼她的脸,又看向她手里的一摞纸,抽出一张色泽最艳的。   虞欢看到后,问:“大人以前给女人选过胭脂吗?”   “没有。”   虞欢微笑,故意道:“也是,这种事情,向来是夫君为妻子做的。”   齐岷:“……”   虞欢伸手去拿齐岷手里的胭脂纸,没抽出来,抬眼,对上他微愠的眼神。   虞欢有恃无恐,用力,一点点抽走胭脂纸。   齐岷负手,看见虞欢把胭脂纸送入唇间,用唇瓣抿住,移开眼。   “戌时开席,快些。”   说罢,人朝屋外行去,春白忙让开。   外面暮色似又深了一些,齐岷走下台阶,抬手,看见了指腹上浓丽的红色。   跟虞欢的唇一样,旖旎,诱人。   齐岷心神蓦然有点乱,阔步离开。   *   戌时,宴会准点在承云阁顶层的宴厅里开席,程义正坐主位,把右下首的位置留给齐岷,挨着齐岷而坐的是虞欢,对面则坐着辛益、辛蕊兄妹。   打从上岛起,辛蕊的脸色就没好看过,眼看齐岷、虞欢并肩坐在对面,更是食难下咽。   辛益用余光看见她怨妇似的瞪着齐岷,忍不住伸腿踢了她一下,辛蕊转头,看见辛益近乎于咬着牙说:“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辛蕊横眉,转回头,化悲愤为力量,开始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后,程义正拍拍手掌,叫来伶人助兴,席间一时珠歌翠舞,好不热闹。辛益便在这时候以出恭为由离席,走前交代辛蕊:“别喝多,一会儿先回屋里待着,不用等我。”   辛蕊应着“哦”,不疑有他,没一会儿后,又有一人站了起来。   这人是齐岷。   辛蕊的目光立刻一直,黏在齐岷身上,一时竟没能听清他起来后所说的话,眼看着他人转身朝宴厅外走,本能地站起来。   “喂!”   出声这人是主座上的程义正,语气里透着不快。   辛蕊也很不快,板脸回头。   程义正讽刺:“你是别人的跟屁虫吗?”   辛蕊脸颊一红,看一眼对面的虞欢,愤愤不平地坐回原位。   *   齐岷离开宴厅后,叫人严守在外,保护虞欢,继而走下承云阁,朝着园林后面而去。   观海园是私家林园,防备并不严,夜里更是方便勘察,齐岷下楼后不久,便在一处回廊里跟辛益会合。   辛益低声道:“头儿,东南角挨着树林那块,就是园里的禁地,说是以前建园的时候闹过人命,风水不详,所以封着不让人进。要去探一探不?”   齐岷点头,二人很快走下回廊,借着夜色的掩映跃上墙头,提气朝东南方向掠去。   所谓园林禁地,实则是一块坍塌的废墟,按照原本的设计,这块废墟本是要建成一座层台累榭的高楼,然而搭建阁楼时意外发生坍塌事故,压死了不少工人。程家家主震动,叫来风水先生做法事,才知道这地方阴气极重,不宜人居,于是下令把阁楼四周的院墙都圈起来,并栽种辟邪镇宅的槐树跟园林整体隔开,划成了园内禁地。   据说,打观海园建成以来,禁地里就没人进去过。   齐岷、辛益从瓦檐上飞掠下来,果然见婆娑槐影后漆黑一片,没有半盏灯火。辛益贴着墙朝那头一看,回来冲齐岷汇报:“头儿,有人把守。”   院墙那头,正是禁地入口,大门外正站着两个人,看模样应该是程家的护卫。   齐岷朝墙垣上方示意,二人翻墙而入。   古槐后,庭院深深,地砖裂缝里长着及膝高的杂草,二人皂靴落在上面,无声而行。齐岷借着淡淡月光拐入廊口,回廊内侧是一排厢房,齐岷伸手在门扇上摸过去,收住脚步。   辛益跟上来,一摸门扇,发现灰尘极薄,看向齐岷。   “开。”齐岷声音低沉。   辛益从命,“咯吱”一声,房门被推开,月色泄入,杂乱的一间屋舍映入眼帘。   横梁、墙角处爬着蛛网,然而空气里并没有常年封闭后的飞尘,辛益疑心更深,便欲入内详查,齐岷低声道:“站住。”   辛益收住脚,齐岷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吹燃后,朝前一放,辛益惊见地面上爬着无数凌乱的脚印。   门口处的脚印最集中,快难以辨认,顺着往里,脚印渐分散,各个脚印的不同也随之被区分开来。   有大的,有小的,大的脚印约莫七寸,一看便是成人,而最小的脚印仅三寸左右。   辛益悚然,扭头看齐岷:“头儿!”   齐岷目光深沉,看着屋里深浅不一、大小不同的脚印,吹灭火折子,示意辛益关门。   显而易见,最近有人在禁地里住过,并且住的人群里有孩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批被押送上岛的孩童多半便被囚禁于此,有专人负责看押、送食,今日大概是知晓他们入园做客,所以提前把人运走了。   辛益压着声:“头儿,看来程家果然跟登州孩童失踪案有关。”   齐岷不反驳,转头朝回廊外侧看,荒芜的庭院里建筑不多,外侧是一座六角亭,六角亭背后是一片坍塌的废墟,想来便是那座压死过的阁楼了。   “头儿,还查吗?”   辛益环目四周,眉头渐深,就目前的线索来看,程家人明显已经转移窝点,这座禁地怕是没有多少可查的价值了。   再待下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等在承云阁里的程义正起疑。   果然,齐岷道:“先回。”   *   亥时,承云阁里的歌舞声仍没停止,辛益松一口气,便要跟着齐岷一块上楼,忽听得附近传来说话声,声音熟悉,听着竟像是虞欢。   辛益侧目,见得阁楼那头有一座花厅,厅里建着凉亭,秋风瑟瑟,月影拂动,有人正坐在亭里的美人靠上。   不多时,一人从凉亭里出来,正是春白。   辛益看向齐岷。   “你先上去。”   齐岷吩咐完,走向花厅。   春白招架不住虞欢的要求,正捧着漆盘要回宴厅里拿酒,忽见面前走来一人,惊喜道:“齐大人!”   齐岷眼往凉亭里看,见张峰正守在虞欢身侧,稍微放下心来,问:“怎么出来了?”   春白朝承云阁瞄一眼,小声道:“辛姑娘和程家公子在里面吵架,王妃嫌吵,就出来了。”   齐岷眉微蹙,看回春白捧着的漆盘。   春白赧然道:“王妃吵着要奴婢去拿酒……”   “喝多少了?”   “有两壶了。”   “醉了没?”   “……有一点。”   “拿解酒汤来。”   “是。”   春白莫名高兴,欠身一礼后,朝承云阁里走去。   齐岷踱步向前,花厅很大,四周栽种着名贵的菊花,挤挤挨挨,蓊蓊郁郁,风吹来时,幽淡花香里飘着一缕熟悉的酒气。   凉亭外砌着一圈假山,齐岷上前,看见虞欢靠着廊柱,歪头问张峰:“你们齐大人以前,是不是过得很苦啊?”   齐岷一愣。   假山遮挡,又兼角度相背,张峰没留意亭外有人走近,回答道:“大人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能有今日的成就,自然是不易的。”   虞欢嗯一声,瓮声道:“我是说,他以前被流放的时候。”   张峰沉默。   虞欢道:“他以前被流放到海边的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这……”张峰哑然。   “进东厂的时候,又有被人欺负过吗?”虞欢神叨叨地追问,像是要为谁做主,“那个叫冯敬忠的大太监,有没有欺负过他?”   张峰支支吾吾。   齐岷走上前,身形萧肃。   “问你话呢!”虞欢始终得不到回应,凶起来,起身去搡张峰,冷不丁脚下一趔趄。   张峰急喊“王妃”,正要扶,一人从身侧闪来,先他一步托住虞欢后腰,把人横抱而起。   张峰为来人冷冽气场一震,后退半步,看清以后,瞠目:“头、头儿……”   齐岷吩咐“退下”,抱着虞欢走下凉亭。   夜风萧瑟,月影在花海里浮动,空气里又飘来似有又无的幽香,虞欢醉眼朦胧,看着咫尺间的男人,伸手捧住他英俊的脸庞。   男人声音低沉:“手拿下来。”   虞欢没应,发热的掌心捂着男人微凉的脸,手指缓缓摸过那挺拔似山的鼻梁,又落下,抚向那长着泪痣的丹凤眼眼尾。   少顷后,像是确认过什么,虞欢开口:“齐岷。”   齐岷目视前方,没再呵斥。   虞欢微笑,捧着这日思夜想的脸,接着问:“你被人欺负过吗?”   齐岷声音平直:“我像是被人欺负的人吗?”   “像啊,”虞欢语气认真,说出压在心里很久的困惑,“你从来都不笑,因为过得不快乐,不是吗?”   齐岷步伐不变,良久,道:“王妃经常笑,王妃很快乐吗?”   虞欢被问住,呆呆地看着齐岷,眼眶忽然洇出泪痕。   “不快乐。”虞欢说道,“我不快乐。”   齐岷脚步一顿,身形微滞在阁楼下的回廊里,秋风吹乱花影,月光似被卷碎的海浪,散落在夜幕深处。   齐岷举步往前,抱着虞欢往聆涛苑走。   “为什么不快乐?”   “不知道。”   齐岷不做声。   虞欢反问:“你快乐吗?”   齐岷:“不知道。”   虞欢似不满意,伸手搡他眼睛。   齐岷偏开脸:“别闹。”   承云阁离聆涛苑有很长一段路,观海园里夜里不兴放太多灯,周遭又草木葱茏,便更显得影影绰绰,虞欢看着齐岷朦胧不清的脸,伸手扯他嘴角。   “那你笑一个吧,”虞欢恃醉行凶,态度嚣张,“……你给我笑一笑,我就不闹了。”   齐岷被揉得俊脸快变形,躲又躲不开,皱着眉警告:“虞欢。”   “叫谁呢?”虞欢要发脾气。   齐岷忍耐着,侧过头,虞欢的手从他下颌滑下来,抚过喉结。   齐岷颌角一绷。   “笑一个……”虞欢的魔爪不收,抓着喉结,摸回脸庞,像千万只蚁爬过心房,在身体里激开惊涛骇浪。   齐岷纵身一跃,施展轻功飞掠回聆涛苑里,阔步走入厢房,灯都没点,把虞欢扔在床上。   虞欢抱住他脖颈,拉得他压下来,齐岷下意识躲开,被虞欢趁虚而入,翻身压住。   床柱震动,本就合着的帐幔在一飘以后,拢住床上风光,黑暗里,虞欢坐在齐岷腰上,俯下来,捧住他发烫的脸,喃声道:“你也不快乐,对吗?”   齐岷屈着膝,一只手垂在身侧,一只手握着虞欢的肩膀,听得这一问,胸膛里莫名扯开细微的刺痛,便在愣神时,虞欢忽然开口:   “齐岷,我们再亲一次吧。”   作者有话说:   欢欢:又有大美人投怀送抱,这个男人太幸福了。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4 21:00:00~2022-07-15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辛林 2瓶;采铃铛的小蘑菇、季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我梦里全都是你。”◎   月光晦暗, 夜沉如水,帐里分明很静,却似有浪潮卷上天际,朝着胸膛狠狠拍打下来。   齐岷敛神, 看向咫尺间这双秋波盈盈的眼眸, 整个人像是一块被浪潮席卷离岸的礁石,沉入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虞欢捧着他的脸, 低头, 缓慢而郑重地吻下来。   齐岷胸膛剧烈起伏,在虞欢吻落的那一瞬间, 别开了头。   柔软的唇瓣擦过鼻尖,落在脸颊上, 往下一划, 停在颈侧。   齐岷全身绷紧, 垂在身侧的手握拳, 另一只手紧紧地按着虞欢压下来的肩头,似濒临溺亡的人紧抓住最后的一根浮木。   虞欢抬起头, 目光从茫然到悲伤:“……为什么要躲?”   炙热的唇贴在脸侧,每开合一次,便是撩人的馨香喷洒而来, 至于酒气,早分不清是从谁身上散发出来的。齐岷浑身僵硬,胸腔沸腾, 瞪着被月影笼住的帐幔,喉咙像是被锁住。   为什么要躲?   又为什么还没有躲?   虞欢沮丧而悲痛, 胡乱扳回齐岷的脸庞:“为什么?为什么要躲开我?”   齐岷抓住她作乱的手, 不敢往回看, 眼睛里似翻涌着一片黢黑的、破碎的海。   “齐岷……”   虞欢双手被擒,身体便开始不再安分,代以双腿纠缠上来,膝盖压住一块禁区。齐岷双眼一闭,反手在虞欢颈后疾点,腾身而起。   虞欢低吟一声,倒在齐岷怀里,被他放平在床榻上。   齐岷下床,近乎于逃。   厢房外,云层蔽月,夜色凄迷,秋风里卷着疏冷的凉气,松涛声压着远处的海浪声,在耳廓缭绕。   齐岷收住脚步,沉默地站在院中,听到的却是一片彻底慌乱的、失控的心跳声。   *   却说春白从承云阁里拿来解酒汤后,发现齐岷、虞欢已不在阁下花厅,便捧着漆盘返回聆涛苑。   进院门后,夜风肃肃,正房、厢房里竟都是黑黢黢一片,没有半盏灯火。春白心慌,以为齐岷、虞欢并没有回来,便要掉头离开,却见墙角松树底下坐着一人。   春白一震,定睛分辨后,更是愕然:“齐大人?!”   齐岷坐在水池边的矮石上,身形被树影压着,漠然道:“人在屋里,进去吧。”   春白怔忪地应一声,莫名感觉齐岷此刻很冷,不敢多留,欠身一礼后,捧着漆盘走进厢房里。   屋里漆黑,没点灯,春白一面疑惑,一面摸黑放下漆盘,从圆桌上拿来火折子,点燃烛灯。   虞欢睡在里间的床榻上,帐幔是垂落的,春白掀开,见虞欢平躺在床上,面颊潮红,衣衫微乱,但并没有被扒开的痕迹。春白松了口气,想起外面的齐岷,为自己那一瞬间的邪恶念头深感不齿。   齐大人那样的人,怎么会趁人之危呢?   况且,他要想对虞欢做些什么,多的是机会,何至于在这里摸黑行事?   屋里没点灯,多半就是太匆忙的缘故罢了。   春白摒开杂念,探头去唤虞欢,喊半天,虞欢都没什么反应,俨然酣醉的样子。春白无奈,放下帐幔,走回外面,端起圆桌上的另一碗解酒汤。   解酒汤是承云阁里的小厮给的,说是既然齐岷也喝了酒,便一块给了两碗。春白端起一碗往外走,见齐岷仍坐在松树下,便上前说道:“齐大人,奴婢看您在席间也喝了不少酒,便多拿了一碗解酒汤过来,您趁热喝了吧。”   齐岷沉默,似根本没听见,春白便壮着胆喊:“齐大人?”   风越来越大了,深浅参差的树影在齐岷身上摇曳,春白看见齐岷掀起了眼,目光锐利清明。   春白心里“咯噔”一声。   “退下。”   齐岷声音很轻,却明显压着极深的疲惫和不耐,春白头皮发麻,手里的解酒汤差点端不住,颔首走了。   聆涛苑里有负责照顾人起居的丫鬟,春白喊来两人,帮忙伺候着虞欢洗漱完后,拉拢帐幔,吹灭里间的烛灯。   外间圆桌上仍放着那两碗解酒汤,春白心知是没人会喝了,黯然一叹,端起来走去屋外,倒在了石阶底下的花圃里。   转头看时,松影深处仍坐着一人,风吹不动,竟像是雕像一般。   *   后半夜,承云阁。   “嘭”一声,程义正愤怒地扔掉桌上的茶盅,拍着桌面骂道:“第几回了?这点破事都干不好,我养你来有何用?!”   圆桌外,庆安跪在地上认错,不住解释:“回少爷,合欢散当真是下在解酒汤里了,可不知为何,那叫春白的侍女回聆涛苑后,没有把解酒汤拿给王妃和齐大人喝,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把解酒汤倒在花圃里了。”   程义正气得又开始摔茶盅。   庆安哆嗦,不迭喊着“少爷息怒”,程义正转过身来,横眉竖目。   “息怒?再剩最后一天,锦衣卫便要派人来接走燕王妃。等人一走,我便是有十只手也再难转圜局面,你让我怎么息怒?!”   庆安心念疾转,说道:“这有何难?登州再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地盘,何况观海园独在海岛,锦衣卫来接人,咱不让他接着便是!”   程义正“呵”一声冷笑:“你底气倒是比我还足。”   庆安赧然,自知阻拦锦衣卫接人难度多大,然而话已放出,为保住日后在程义正跟前的地位,只能厚着脸皮承诺:“少爷放心,别的小的不敢保证,但这一次,锦衣卫一定来不了登州,接不了燕王妃!”   程义正眼神狐疑。   庆安举手发誓:“若再让少爷失望,庆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程义正深吸一气:“行,本少爷就再信你一次。”   *   虞欢次日醒来,头痛欲裂,春白亲自下厨煮了碗解酒汤给她喝下,才见她眉头舒展开来。   放下瓷碗后,虞欢坐在镜台前,由着春白梳妆,想起昨天夜里断片前发生的事,疑惑道:“齐岷呢?”   春白用梳篦梳着虞欢柔顺的长发,回道:“齐大人昨天很晚才睡,眼下估计还没起来呢。”   “很晚才睡?”虞欢更疑惑。   春白点头,瞄一眼窗外,低声道:“昨天夜里齐大人一直坐在水池边上,不知道看什么,愣是待了大半宿。”   虞欢跟着往窗外看,古松葳蕤,晨光从枝叶间渗漏而下,洒在白石嶙嶙的水池里。水池边角,蓄着泥沙,沙里趴着只正在晒太阳的螃蟹。   虞欢若有所思,收回目光。   半个时辰后,虞欢走至松树下,蹲在水池边,摸着沙窝里的螃蟹,道:“小霸王,他昨天是在看你吗?”   春白抓着袖口,心有余悸地欣赏着虞欢对螃蟹的“爱抚”,听得这一句,忙劝道:“王妃,你小心一些,别被它夹着。昨天齐大人都只是坐在一步开外,没有动手摸的。”   说着,便指向松树底下的那块矮石,补充:“哪,齐大人便是坐在这里的。”   虞欢看去一眼,语气怀疑:“夜里那么黑,坐在那里,能看清什么?”   “可是齐大人确实是坐在这儿的,”春白确信无疑,“一动都没有动过。”   虞欢挑眉,看回手底下的螃蟹,默不作声。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正屋房门被人从内推开,虞欢在水池里洗了洗手,起身走过来。   齐岷甫一出门,便看见迎面走来一抹熟悉的身影,目光停在那件葱绿地妆花纱裙上,没往上移。   “齐大人,早。”虞欢打招呼。   “早。”   齐岷漠然回应,举步往前走。   虞欢跟上来,问道:“大人昨晚没睡好么?眼睑有些发青呢。”   “嗯。”齐岷身上散发的气息依然很冷,仿佛两个人并不熟识。   虞欢不以为意,接着问:“听春白说,大人在松树底下坐了大半宿?”   “是。”   “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我还以为是想我呢。”   齐岷脚步一顿。   虞欢能感觉到齐岷整个人的气场在一刹间变得更冷,也能感觉到他刹停的脚步像被电击中,一切都那么不自然。   “猜错了?”虞欢微微耸眉,打破沉默。   齐岷目光在前,眸底映着墙角那一棵参天的古松,淡声道:“嗯,错了。”   似不想再停留,齐岷说完便走,虞欢不甘心,道:“齐大人一言九鼎,不会说谎吧?”   齐岷眉目不动,调侃道:“在王妃看来,齐某就非想你不可吗?”   “是啊,”虞欢大言不惭,“我梦里全都是你,你却不想想我,多不公平啊。”   齐岷不接茬。   虞欢跟上来,走出聆涛苑后,齐岷沉声道:“别跟着我。”   虞欢偏要跟,提醒道:“大人在船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齐岷怔然,行至墙外影壁,终于停下。   风从墙垣外吹来,卷着四周茂盛的草木,入秋了,漫天落絮飞舞。虞欢看着齐岷的侧脸,发现从打照面以来,他一眼没有向自己看来过。   “你派来接我的人,是明日到吗?”   齐岷正想说会改派张峰随身护卫,听得这一句,登时如鲠在喉。   “是吗?”虞欢追问。   齐岷看着眼前那座冷冰冰的影壁,开口:“是。”   “那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了,”虞欢笑笑,没有留意齐岷眼底的郁色,转头望向园外,提议道,“再陪我去看一次大海吧。”   作者有话说:   齐大人:怎么办,好像爱上了。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5 21:00:00~2022-07-16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她狠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榭呀 6瓶;荷仙姑、采铃铛的小蘑菇、55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查。”◎   天空蔚蓝, 流云雪白,又是一个明朗的秋日。   海风吹来熟悉的咸湿气,浪潮一波接一波地卷上岸来,拍打着嶙峋的礁石, 虞欢漫步在海岸上, 感受着脚底细软的沙石。   “现在没有外人,大人可以说实话了吗?”   齐岷跟在后方, 听得这一句, 漫声:“说什么实话?”   “昨晚是不是在想我?”   虞欢问得很自然,齐岷不应。   虞欢回头, 正面看着齐岷,道:“你抱我回来的, 我都记得。”   海风吹乱虞欢的鬓发, 一缕缕贴在面颊上, 齐岷没看她, 心不在焉:“都记得什么?”   虞欢眼眸微动:“我想再亲一亲你,但是你躲开了。”   齐岷面无神色, 擦着她肩旁走过。   虞欢转头:“为什么躲开我?”   齐岷走在前方,声音顺着海风而来:“王妃记错了。”   虞欢跟上去:“你昨晚不是这么叫我的。”   昨天夜里,醉后的她在他怀里捣乱, 他压低声音警告时,喊的是“虞欢”。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齐岷看着大海,眼眶被风吹得刺痛, 那些被刻意揉碎的记忆被虞欢一点点拼凑成形,那份压在心底的、以为可以暂时喘息的悸动又隐约要开始失控。   “别过来, ”听见虞欢的脚步声, 齐岷喝止, “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   “你今天有些奇怪。”   “大概吧。”   浪声起伏,虞欢看着齐岷高大而沉默的背影,满腹疑云:“我昨天说了什么让你难过的话吗?”   “没有。”   虞欢更困顿,努力调取脑海里的回忆,大胆质疑:“那你,是在自卑吗?”   自卑?   齐岷莫名,皱眉看过来,顺着虞欢的视线朝身下看,面色一沉。   虞欢敛回眼:“我说过,我不介意的。”   虞欢记得昨天昏迷前,自己坐在齐岷的身上胡作非为,她记得他那时的脸已经很烫,身体也很烫。如果亲下去,后面的事情一定会失控吧,可是他在东厂里待过,被净过身,已经没有了失控的资本。   虞欢想,或许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才一定要躲开,甚至是逃走的吧?   心里一下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虞欢抬头,对上齐岷近乎于凌厉的视线。   “?”   齐岷瞪她一眼,往前走。   虞欢对这一眼显然不满,跟上来,道:“万岁爷知道你的事吗?”   齐岷这次声都不吭。   虞欢很大度,不予计较:“行,不管他知不知道,反正你是这样的状况,跟我欢爱,有什么大不了的?”   齐岷声音不辨喜怒:“我都这个状况了,还怎么跟贵人欢爱?”   这次他没喊“王妃”,也没喊“虞欢”,一声“贵人”,讽刺意味倍增。   虞欢微微挑眉,权当他被刺中敏感处,在使性子,开解道:“谁说欢爱一定要那样?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的方法有很多种的。”   虞欢是皇家儿媳,对阉人并不陌生,关于阉人如何跟女人行房的秘事多少耳闻过。   沙滩尽头是一大片高低错落的礁石,齐岷走进去,虞欢跟上,看向齐岷垂在腿侧的手。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握刀,嶙峋的轮廓间透着一股杀伐气,莫名的令人着迷。   虞欢脑海里开始幻想出一些旖旎的画面,没留神脚下,反应过来时,人已滑倒在礁石底部,腰后被齐岷大手扶着,手腕也被扣住。   虞欢一震,抬头,撞着齐岷微愠的眼神,依稀从那里面捕捉出一丝担忧。   “我没事。”虞欢解释。   齐岷松开手,反被捉住。   二人肤色相差明显,齐岷是健康的、性感的蜜色,虞欢是近乎于雪一样的嫩白色。抓住齐岷的手后,虞欢垂下眼来,凝神欣赏,大拇指划过他突起的指节。   齐岷疑惑,倏而意识到什么,像被火炭烫着一样,迅速抽开手。   虞欢抬眼,看见齐岷耳根发红。   联想先前所说的话,虞欢了然:“你知道?”   那些所谓的阉人行房的方法。   齐岷的表情一言难尽:“应该不及王妃渊博。”   虞欢明白这句是在讽刺,脸颊微烫,索性也不起来了,抱膝道:“那你愿意吗?”   齐岷背对着大海,身后是一望无垠的天际,天光把他的眼睛反衬得格外深黑。   “王妃就没想过,回宫以后再与我遇见,彼此该如何自处?”齐岷不答反问。   虞欢笑笑,也反问:“你就这么确信,以后还能再见到我?”   齐岷眼神一瞬阴鸷:“何意?”   海浪袭来,在四周溅起浪花,虞欢没看齐岷,半真半假地道:“你上次跟我说,以我这脾性,并非圣上所爱。像我这样的人,在宫里应该不会长久吧。”   齐岷胸口莫名一痛,少顷道:“王妃是聪明人,若想长久,自然有固宠的办法。”   虞欢于是又道:“你先前怀疑派东厂刺客来杀我的幕后凶手是皇后,如今程家涉嫌勾结东厂,可见你所猜并非没有根据。既然皇后娘娘都不肯容我,我回宫以后,又安有栖身之地?”   “所以,有人要杀,王妃便心甘情愿做砧上的鱼肉吗?”   虞欢看向齐岷,道:“大人可曾见过女人在围墙里厮杀的模样?”   “见过。”   “好看吗?”   齐岷一默。   虞欢道:“我见过。我想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齐岷看着虞欢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住,移开眼,良久方道:“宫墙如城墙,有人为开疆辟土,有人为守疆卫国;有人为情,有人为利。没什么想不明白的。”   “那若我都不为呢?”   “虞家上下四十三口人,仍在狱里。”   浪潮滔天,“啪”一声拍打在一丈开外的礁石上,溅开的浪花似被砸碎的玉,虞欢盯着齐岷,低声道:“你跟他们一样。”   齐岷没回,胸口突然像被什么捅了一下。   “头儿!”   礁石那头传来一人的疾呼,齐岷转头,见辛益从海滩上疾跑而来,眉头微微一蹙。   辛益一脸焦急,跑过来后,看见坐在礁石底下的虞欢,一愣,明显没想到齐岷居然是跟虞欢在一起。   念及园内的意外,辛益无暇深究,走上前,凑在齐岷耳边低语片刻。   齐岷眼神更冷,道:“传令张峰,送王妃回屋。”   *   因已确定观海园禁地里有孩童被囚的痕迹,今日一早,辛益便派了一锦衣卫潜入禁地侦查,看能否再搜寻一些可靠的证据。   谁承想今日园林里突然加强戒备,巳时刚过,便有消息传来,说是程家护卫把一入侵禁地者抓了。   再一查,这入侵者竟然是跟着齐岷、辛益一块上岛的锦衣卫,程家那边又惊又恼,把人扣押在禁地外,嚷着要齐岷给一个说法。   齐岷跟着辛益赶到现场时,程义正等人已聚集在大门外,一扈从正冲着被扣押住的那名锦衣卫放声审讯,半点颜面不给。辛蕊自认是跟锦衣卫一帮的,见程家人如此不客气,仰脸便跟程义正吵开来。   昔日冷冷清清的禁园外登时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人来了,人来了!”   正吵得不可开交,有人大声通传,程义正掉头看去,见得一行人从蓊蓊树影后走来,当首那人头束玉冠,五官英俊,身着鸦青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腰间革带上挂着乌黑的佩刀,以及一块坠着金色流苏的羊脂玉,刀玉相辉,令其人气质于英武间兼容着杀伐与矜贵。   程义正右眼一眯,听得辛蕊热络地唤着“齐大哥”,面容更沉。   “齐大人,我程义正尊你为上宾,又是应接,又是宴请,可你却纵容属下擅闯我程家禁地,不给个说法,恐怕不合适吧?”   齐岷上前,目光扫过墙外众人,语调微扬:“纵容?”   程义正皱眉:“怎么着?难不成齐大人想说这事儿跟您没关系,全是那锦衣卫自个不长眼吧?”   齐岷眼底无波,看向被押着的那名锦衣卫,锦衣卫会意,朗声汇报道:“头儿,禁地内有蹊跷,卑职是听见里面有孩童在哭喊求救,所以才进去寻人的!”   “胡言乱语!”程义正气极反笑,转头看向身后的老者,“哑叔,你听听,这锦衣卫为了开罪,大白天的连鬼故事都编上了。”   那被唤“哑叔”的老者微微颔首,似想应承程义正,又有些畏惧锦衣卫的淫威。   程义正看回齐岷,并不傻,想起最近半年在登州闹得沸沸扬扬的孩童走失案,也不打算打太极了,讽刺道:“齐大人该不会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所以才带着手下来我观海园内小住,想趁机在我程家这里立下一功,回去找圣上请赏吧?”   众人听得此言,俱是一震,或惊或疑地看向齐岷。   齐岷淡然:“仔细说说。”   程义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眼道:“登州这半年来丢了不少小孩,官府那边一直查无音讯,后来,也不知是哪个狗杂种在城里散布谣言,说在我程家的观海园外看见过一批来路不明的孩童。这件事,齐大人是知道的吧?”   齐岷:“是。”   程义正笑声更冷:“那可惜了,观海园从建园起,便从来没用过十岁以下的奴仆,我程家家世清白,更不会有什么娈童之癖,如今在这园内做客的仅有诸位,敢问,上哪儿来的孩童?齐大人,我知晓你新官上任,立功心切,可再想立功,也不能这么横行霸道,毕竟这观海园姓程,您说是吗?”   程义正咬重“程”字,借以警醒齐岷,程家背后的靠山乃是皇后,不是锦衣卫说查就能查,想动便能动的,场面登时剑拔弩张。   齐岷盯着程义正,仍是那副淡漠脸孔:“程公子不提,齐某倒是忘了,观海园涉嫌登州孩童走失一案。”   程义正眉心一跳。   齐岷道:“既然提了,那便顺道查一查,还程家一个清白吧。”   程义正勃然变色:“你想做什么?!”   “查。”   齐岷看向那扇被程家护卫看守着的禁地大门,下令后,被扣押着的锦衣卫神色一振,挣开程家人走向禁地,跟从齐岷而来的锦衣卫跟着执行命令。   程家护卫忙来阻拦,辛蕊看锦衣卫人手不够,上前助阵,程义正愤然道:“齐岷,我警告你,这是我程家的地盘,你有什么资格说查便查?!”   话声甫毕,一块金牌怼至程义正脸前,辛益凛然道:“够格了吗?”   作者有话说:   观海园副本会有一小波剧情,两个人的感情转折跟着剧情走,大家不要太急呀,这文不长,唰一下在一起就该完结了(哭)。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6 21:00:00~2022-07-17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干饭使我快乐 10瓶;558 2瓶;采铃铛的小蘑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她的生辰……”◎   “轰”一声, 禁园大门被推开,灰尘四起,程义正瞪着冲入禁地里的一群人,火冒三丈。   扈从庆安前来安抚:“少爷莫急, 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一会儿查不出所以然来,有他们道歉的时候!”   程义正拂袖, 深吸一气后, 跟进禁地,及至门口, 又有些后怕地刹停,回头道:“哑叔, 你也进来!”   禁园里, 荒草丛生, 楼宇相接的长廊里爬满藤蔓, 到处透着阴森森的颓圮气息。辛蕊紧挨着辛益,一面环顾四周, 一面窃声道:“二哥,那些孩子当真被囚禁在这里面?”   想到程义正那厮竟然在观海园里干着这样阴险的勾当,辛蕊发自心底地胆寒, 她跟程义正自幼在登州城里长大,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那人虽则恶名在外, 可也并没有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大恶事,如今竟敢在私家园林里囚禁孩童, 委实令人震愕又发指!   辛益目光跟着齐岷, 看向昨天夜里查探过的那一间厢房, 道:“在不在,一会儿查完就知道了。”   说话间,众人走进长廊,齐岷在中间那一间房屋前停下,辛益上前,推开房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赫然瞪大双眼。   齐岷站在门外,眼神亦一凛。   “怎么了?人在里面吗?”辛蕊跟上来,探头一看,却见屋里又空又脏,更无半个人影。   辛益屏息,盯着满是灰尘,再无一个完整脚印的地板,转头看向齐岷:“头儿?!”   齐岷眉眼阴沉,不语。   长廊那头,程义正捂着口鼻,领着哑叔、庆安等家仆跟过来,见齐岷一行站在房前不动,忙抢步过来一看。   “怎么?齐大人这是查出什么来了?”因见屋里无人,程义正气势倍增。   齐岷眼神漠然:“再查。”   “是!”   锦衣卫领命,在辛益的率领下一间挨着一间房屋查去,程义正心里七上八下,声音从指缝间发出来:“齐岷,别怪我没告诉你,这园子之所以被列为禁地,是因为阴气杀人,你再在这儿待下去,小心被阎王爷索命!”   齐岷听得“阎王爷”,掀眼看来。   程义正芒刺在背,不及再说,听得辛蕊哼道:“莫非你不知道,齐大哥的外号便是‘阎王’么?这天底下,只有他向别人索命,可还没有敢索他性命的人。”   程义正越听越火大,咬牙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辛蕊一副“我偏要说”的表情,扬眉道:“在这儿,齐大哥才是阎王爷,魑魅魍魉休想近身,倒是你,要是怕什么阴气煞气,不如自己先……”   辛蕊做了个“滚”的手势。   “三心草!!!”   程义正怒发冲冠。   齐岷嫌吵,走向长廊另一头,越过六角亭,来到墙后那一座坍塌的阁楼前。天光明亮,坍塌的废墟尽收眼底,裂砖里野草丛生,微风吹来,空气里弥散着沉积多年的灰尘。   齐岷绕着废墟走完一圈,辛益赶来,喊了声“头儿”后,皱着眉摇头。   “屋里的脚印全被清理干净了,那些灰多半是刚叫人铺上去的,咱昨晚进来的事,应该暴露了。”   辛益低声说完,见程义正等人过来,退至一边。   “齐大指挥使,现在查出结果了吗?”程义正刚跟辛蕊吵完,一脸不耐。   齐岷指了指身边的废墟:“这便是当年压死过工人的阁楼?”   程义正看见那一片废墟,立刻刹住脚步,瞪着眼。   齐岷了然,又问:“尸首可在底下?”   程义正正色:“当然是挖出来了!”   齐岷眼神审度,少顷后,道:“有劳程公子配合,撤。”   辛益不甘心,然而就眼前的形势,无凭无据,只能先行撤退,于是招手示意众锦衣卫离开。   程义正心知齐岷误判,冷哼道:“呵,齐大人这又是几个意思?”   齐岷不看他,径直往外:“还贵府清白。”   “你!”程义正见他非但全无一点愧疚之意,反而倨傲如此,恨得结舌。   离开禁园后,锦衣卫一行灰头土脸,及至偏僻处,辛益拎来被抓的那一人,训斥道:“墙内传来孩童求救声一事,是你编的,还是确有其事?”   那锦衣卫请罪道:“千户恕罪,卑职以为指挥使想要入园查看,所以……”   言外之意,便是临时胡诌的了。   辛益伸手要打人,被齐岷喝止。   “头儿,”辛益愁眉锁眼,说道,“眼下打草惊蛇,这案子再查起来,可就麻烦了。”   齐岷眉目不惊:“你以为那条蛇是刚刚被惊的?”   辛益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背后的人早已发觉他们在查孩童失踪一案,就算今日派去的那名锦衣卫没有被抓,结果同样如此,反倒是进去探了一番后,省得他们后面查错方向,徒费功夫。   辛益赧然,听得齐岷吩咐道:“派人巡查海岛各处岸口,看是否有船只进出,再查一下程义正身边的奴仆。”   辛益应是,齐岷又道:“林十二那边……”   微微一顿,齐岷抿唇:“可有消息?”   “今日没有,不过按照原计划,明日应该能抵达登州。”辛益看着齐岷的脸色,道,“要不要再传信问一下?”   齐岷看着花圃一处,道:“不用。”   辛益点头,安排身后众人行事,部署完后,见齐岷已阔步离开,忙跟上。   *   午后,聆涛苑。   秋风拂墙,落在窗棂上的婆娑树影沙沙而动,春白在外间给虞欢收拾行李,朝屏风后看时,能瞥见虞欢坐在靠窗镜台前走神。   日光淡薄,隔着窗纸渗进来,更被筛得聊胜于无,令虞欢的身影更显黯淡。   打从被张峰送回来后,虞欢便一直是这怏怏不乐的状态,中午的膳食都没用什么,午憩醒来后,整个人更沉默,往窗边一坐便是半把个时辰。   春白想起明日要走,大概能猜出虞欢内心郁结所在,低头收拾了会儿衣物后,忽然在官皮箱里发现一个有些眼生的木匣。   打开来一看,惊见匣里装着不少五颜六色的贝壳,春白这才想起来这是上回在云盘山里,虞欢从海边捡回来的宝贝。   心念一动后,春白捧着木匣,走向里间。   虞欢正拨弄着妆奁盒里的一支桃花漆纱冠梳,听见春白在喊自己,懒懒回头。   春白捧着个木匣凑过来,打开道:“王妃,上回您说这是给自个准备的生辰礼物,可奴婢数了数,只有二十三个,是不是少了一个?咱们要不要趁着今日没走,再去海边捡一个呢?”   虞欢看见木匣里琳琅满目的贝壳,眸底明显微亮,伸手拿出一块火焰贝。   贝壳色泽深红,扇壳里仍落着细沙,虞欢指腹抚摸过去,想起那天夜里在浪声起伏的海滩上,央着齐岷帮自己一块捡贝壳的情形。   ——能劳烦齐大人帮我捡一块没有斑纹的贝壳吗?   ——齐大人,再帮我捡一块红色的贝壳吧。   ——齐大人,不是说贝壳里会有珍珠,为何我的这些贝壳都没有?   ——齐大人,可以送我一颗珍珠吗?   指腹底下的触感粗糙而冰凉,像那天夜里的海风,一次次吹拂在面颊上。虞欢眼底的光芒亮起又熄灭,恹恹地把贝壳扔回木匣里。   “王妃?”春白忐忑。   虞欢淡淡道:“我不缺贝壳了。”   春白疑惑,虞欢看回镜台,把那支桃花漆纱冠梳一并扔回了妆奁里,关上盒盖。   春白低头,看了看木匣里沾着砂砾的贝壳,道:“那奴婢去把这些贝壳洗一洗吧,等回头有了安置的地方,奴婢便把它们串成风铃,给王妃挂在床头,风吹起来的时候,一定好听又好看。”   春白知晓虞欢不爱听“皇城”,便尽量回避那个词,仅提了“安置的地方”,见虞欢没说什么,松一口气,欠身告退了。   从屋里出来,春白朝院门口一望,守在那里的人仍是张峰。齐岷早上离开后,便一直没再回来过,春白心里清楚,虞欢的郁郁寡欢跟这有关。   借着出来清洗贝壳的机会,春白上前问道:“张总旗,指挥使大人今日不回来了吗?”   虞欢跟齐岷相处的时光,也就剩这最后一日了。   张峰说道:“园里出了些意外,大人正在忙,处理完后会回来的。”   春白颔首,想说什么,最后又憋了回去,走向松树底下的水池,开始清洗贝壳。   那天盛放匆忙,木匣里落了不少细沙,春白先把贝壳倒出来,用帕子擦净木匣,再从水里拿起贝壳,一块一块地清洗壳里的砂砾。   贝壳统共是二十三块,每一块的形状、颜色都不相同,有的是扇形,有的是螺形;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颜色很深,有的浅似灰白。春白知道虞欢爱海,很小便有去海边玩耍的心愿,这些不一样的贝壳一定是她精心挑选来的。联想不久后便是虞欢二十四岁的生辰,春白推测,或许,每一块贝壳都象征着生命的一个年轮吧。   思及此,春白心头又蓦地一震——既然是二十四岁的生辰,贝壳又为何只有二十三块呢?   虞欢又为什么要说,她已经不缺贝壳了?   *   齐岷坐在弄影苑里听辛益汇报查来的情报,转头看时,窗外已夜色漆黑。   “总的来说,那些孩子应该还是被藏在园里的,就是不知道这观海园里到底还有什么玄虚,可以把十来个人藏得这样深。”   据锦衣卫查探来的消息,观海园这两日并没有船只离开海岛,辛益推测,那一批被绑来的孩童多半还被囚在岛上,就是不知被幕后凶手藏在何处。   “另外,程义正身边有个叫庆安的扈从有一些可疑。今日下午,岛外有信鸽飞来,接信鸽的人正是他。”   辛益汇报完这一点,便要跟齐岷讨论这叫庆安的会不会是案件的突破口,却见齐岷目光凝在窗外。   辛益纳闷:“头儿?”   齐岷眨眼,默了默后,道:“说。”   辛益已看出齐岷走神,略一犹疑,把刚才想说的看法说了。齐岷不置可否,沉吟道:“查一下观海园里的二管家。”   昨天在船上,那名目睹观海园贩运幼童的船工提过那一天园内的二管家在场,现如今,由于大总管抱恙,观海园里所有的事务都暂时由二管家负责,这一个人,的确是该查一查的。   辛益点头后,又听得齐岷问道:“几时了?”   辛益瞄一眼更漏:“亥时。”   齐岷沉默。   辛益想起什么,搓手道:“今日差不多就是这样,头儿要是累了,便先回屋休息吧。”   辛益边说,边偷瞄齐岷神色。今日离开禁园后,齐岷没回聆涛苑,午膳、晚膳都是在他这里用的,虽然原因是要查案,可辛益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齐岷像是刻意不回去的。   正说着,屋门被人推开,辛蕊捧着一盘新鲜的糕点走进屋来,朗声道:“齐大哥,累了吧?我叫人去后厨……”   齐岷不等辛蕊说完,起身往外。   “齐大哥?”辛蕊怔然,要追人,被辛益拉住胳膊,拿走了手里的糕点。   “二哥?!”辛蕊眼看齐岷走掉,不满地跺脚。   辛益拿着糕点走回桌前坐下,塞一块进嘴里后,点点桌面,示意辛蕊坐下来。   辛蕊坐下,一脸忿然。   “跟你聊一个人。”辛益开口。   “聊谁?”   “程义正。”   *   秋夜清寒,天边挂着一轮将圆未圆的月,齐岷从弄影苑里出来,朝着隔壁客院走,思绪被夜风吹得微乱。   两座客院相隔并不远,及至聆涛苑前,张峰行礼,齐岷示意他退下,走进院里后,下意识朝西厢房看。   屋舍里灯火昏黄,灯是外间的,里间槛窗后漆黑一片,人应该是睡下了。   心里莫名有一种空落感,跟早上在海边听见虞欢说“你跟他们一样”时的体验很像,齐岷敛眉,试图撇开这种感受,往主屋走时,忽听得墙角传来窸窣声。   齐岷侧目,看见一人在松树底下的水池边忙活,心跳蓦然加快,然而看清以后,那种不知名的悸动很快消失。   松树下的人是春白。   下午,春白把洗干净的贝壳放在水池边晾晒,这会儿便趁着虞欢睡下后来收,刚把贝壳放进木匣里,忽见院门口走来一人,一愣后,讶异道:“齐大人?”   齐岷收住脚步,看向她捧在怀里的木匣:“拿的是什么?”   春白低头看眼木匣,打开来,走上前给齐岷看。   “是王妃上次捡来的贝壳。”   天幕云层很淡,院里月光如泄,清幽皎洁,齐岷看见那一匣的贝壳,胸口蓦地微窒。   “王妃说,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生辰礼,奴婢看贝壳上有不少细沙,便拿来洗一洗。”春白解释完,偷瞄齐岷一眼,“齐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齐岷看着那些熟悉的贝壳,脑海里回放过一些画面,那种窒闷感忽然愈发强烈。   “她的生辰……”   “嗯?”   似后知后觉,齐岷神色一瞬冷下来,抿唇:“没什么。”   春白讪讪,见齐岷走开,忙欠下身,等人走后,关上木匣往厢房走,及至台阶前,又被叫住:“等等。”   春白回头,见齐岷走夜色里走过来,挑开木匣,把什么东西放了进来。   春白只听得轻微一声细响,像是什么滚落,不及分辨,木匣被齐岷关上。   月光浓郁,齐岷神色却很晦暗,看那木匣一眼后,踅身离开。   春白莫名,目送他走进主屋,转身回厢房里去,关上门后,把木匣放在圆桌上,便要离开,又蓦地站住。   鬼使神差的,春白偷偷打开了木匣。   灯火荧荧,满匣贝壳如旧,春白拨开,清楚地看见火焰贝里躺着一颗又大又圆、又白又亮的珍珠。   作者有话说:   猜猜欢欢看到大珍珠后的反应吧(坏笑)。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7 21:00:00~2022-07-18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梨、岁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辛林 2瓶;向日葵猛回头、呱唧呱唧、荷仙姑、558、Clou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章   ◎“不许亲。”◎   虞欢做了个不太美丽的梦。   梦里, 齐岷扣押着她,来到一座阴森森的地牢里,要她去换虞家四十三口人命。   地牢昏黑,喊冤声像暴雨一样闷头泼下来, 冲刷得耳膜刺痛, 虞欢捂住耳朵,试图躲避, 却看见无数人影被困在囹圄里, 囚服铁链,披头散发, 面孔模糊又熟悉。   “你看看,那是谁?”   齐岷从后扳起她的下巴, 要她去看角落里蜷缩着的犯人, 虞欢一眼认出那是父亲虞承。   齐岷拨着她的脸转头, 又问:“那是谁?”   虞欢于是看见了继母宋氏, 宋氏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孩,似刚生下不久, 虞欢想起来,是有人说过宋氏这两年又生育了,生下的又是个男孩, 父亲很高兴来着。   齐岷拨转着虞欢的脸,虞欢看见一个个跟自己有些相像的人影,认出来那是父亲跟宋氏及其他侍妾生育的孩子们。   二, 三,四……八, 九……虞欢在心里数过去, 惊讶地发现, 父亲的孩子可真多啊。   “欢欢。”   地牢里突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虞欢一愣,竟见黑暗一隅,坐着母亲袁氏,袁氏手里握着木梳,正在为凤冠霞帔的新娘梳发。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我的欢欢,此生一定要嫁给心仪的郎君,跟他恩爱不疑,百年好合呀。”   虞欢的泪眼掉下来,看见新娘起身拜别袁氏,转身走向地牢尽头。   “欢欢,救救父亲!”   “欢欢,救我!救救我们吧!”   大浪突然滔天而起,吞噬黑暗,无数人在四周大喊着“欢欢”,新娘不回头,奋不顾身跳进了大海里。   虞欢一刹惊醒。   秋夜漫漫,帐幔上覆压着黑浓的剪影,墙垣外间或有低低的浪潮声袭来,虞欢攥紧拳头,从床榻上挣起。   四下寂静,风声都无,梦魇里的哭喊声、惊涛声更显刺耳,虞欢深深呼吸,掀开帐幔,要唤春白,忽见床外摆放着一个眼熟的木匣。   屋里没燃灯,借着幽淡月色,虞欢认出这是装放贝壳的那个木匣,一愣后,打开匣盖。   满匣贝壳被月光映亮,一块壳扇里,静静地躺着一颗莹白圆润的珍珠。   珍珠?   虞欢心头蓦然一震,像是被什么烙了一下,原本冰凉的身体开始发热。   哪里来的珍珠呢?   脑海里莫名闪过一人身影,虞欢心如擂鼓,拿起珍珠摩挲在指间,走下床榻。   *   天边的云层后躺着一轮将沉未沉的月亮,夜半三更,天地俱寂,院角水池里投映着静默的松影。   虞欢从厢房出来,推开主屋的房门,悄声溜进里间。   齐岷睡在里面的拔步床上,床幔没有放下来,虞欢一眼便看见他身穿亵衣平躺在床上。   虞欢握紧手里的珍珠,走上前,便要在床头坐下,不及落臀,手腕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钳住。   虞欢被撂倒,痛声惨叫,齐岷认出她的声音,瞳孔收缩,松开手上力道。   虞欢躺在床上,长发散开,眉心深颦,咬唇忍痛,桃眸里汪着一层盈盈泪雾。齐岷心头剧震,瞪眼盯着,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夜风吹拂着垂曳的床幔,秋意大概是浓了,月光里飘来淡淡的桂花香,齐岷胸膛起伏,耳膜里震动着咚咚的巨响,紧盯虞欢审度半晌后,漠然开口。   “王妃莫不是发疯了?”   虞欢凝视着齐岷模糊的面容,哀声道:“我做噩梦了。”   齐岷皱眉。   虞欢道:“我梦见你押着我去地牢,让我看被囚禁的父亲、继母、弟弟妹妹。”   齐岷眉间阴影更深,眼神里闪过错愕。   虞欢又道:“我还看见了母亲。母亲为出嫁的我梳发,要我嫁一个心仪的郎君,我向她拜别,走后,听见父亲在大声喊我的名字,要我救他,继母也在喊我,要我来救。我没听,一直往前走,前面有很高很高的浪。”   齐岷听到这里,眼底阴云蓄压。   虞欢眼神慢慢聚焦,望着他道:“我跳进去了。”   齐岷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喉结滚动几次,喉咙似被什么攫住,难以出声。   昨天在海边,他问她可想过以后相遇该如何自处,她笑着反诘他为何就确信一定还能再跟她相遇。那一瞬间,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有一种虞欢要结束什么的直觉。   现在,她来告诉他,她做噩梦了,在噩梦里,她选择跟滔天的海浪融为一体,这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齐岷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哑,又哑又沉厉。   “你要跳海?”   虞欢默然,眼眶里的泪水似更汹涌,良久,才道:“我想过。”   齐岷眼底冷霜凝结。   虞欢的手腕忽然在掌心里挣扎,齐岷低头,拿开手,看见她摊开的手心里放着一颗珍珠。   齐岷眼神又一变。   虞欢低声道:“是你送我的吗?”   “是。”   齐岷知道瞒不住,也没什么可瞒的。   虞欢唇角微翘,拿起那颗珍珠,摩挲着问:“为什么送我?”   齐岷声音里的冷意不减:“不是你要的?”   虞欢似笑非笑:“我要,你便会给么?”   齐岷不答,起身下床,去拿橱柜上的火折子点灯,脑海里还回荡着虞欢的那一句“我想过”。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是因为有跳海的念头而做噩梦,那“想过”的意思是否是,那念头现在已没有了?   黑黢黢的屋舍被一簇烛光映亮,齐岷放下火折子,拿着灯盏走回来。   虞欢仍躺在床上,墨发散开,嫣唇微启,穿的是绫罗抹胸,玉肩罩着薄薄一件罗衫,光着脚。   齐岷大概看了一眼,没细看。   “起来。”   虞欢抱起齐岷的被褥,嗅到上面的清香,像是下雪后的森林,冷冷的,透着松柏的气息。   “我做了噩梦,不敢一个人睡了。”   齐岷看着这一幕,胸膛里无端发热,喉结绷着,漠着脸:“所以便来见我这噩梦里的恶人?”   虞欢埋在被褥里,瓮声道:“你也知道你是恶人啊。”   齐岷沉默。   在噩梦里,他是押她去地牢里见亲人,间接造成她跳入海浪里的罪魁祸首;在现实里,他一样是。   齐岷把灯盏放在床头矮凳上,看着虞欢散乱在床下的青丝,下达最后通牒:“起来。”   虞欢不做声。   齐岷踩上脚踏,伸手拉人。   虞欢顺势扑进齐岷怀里,把他抱住。   齐岷被压着在床侧坐下,帐幔微微震动,幽兰一样的馨香拱入鼻端,齐岷看见那件薄似月光的罗衫从虞欢肩头滑落,伸手拢住。   “不许推开我。”虞欢在怀里警告道。   齐岷指尖已触及她肩膀,闻言收力,看着罗衫滑落。   “反正,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虞欢低声说完,往齐岷怀里又拱了拱,齐岷果然没推开,虞欢环抱着他劲壮的腰腹,仰脸,看着他修长的脖颈,缓缓凑上。   “不许亲。”齐岷声音更威严,森然里透着濒临极限的克制。   虞欢悻悻,改用鼻尖在上面蹭了蹭,发现齐岷明显战栗,得逞地笑了笑,埋下头,靠在他肩膀上。   “齐岷。”虞欢嗅着齐岷身上清冽的香气,叹息一样地唤道。   齐岷目光凝在灯影里。   虞欢因他的不回应而不满,又喊了一声“齐岷”。   齐岷:“在。”   虞欢喃声:“你以后还会成亲吗?”   “会。”   “那你会娶怎样的女郎?”   “不是说过?”   虞欢想起来了,上次在永安寺的姻缘树下,他说他要娶端庄、贤淑、聪慧、话少的女郎。   虞欢于是不再纠缠,改问道:“那你说,万岁爷真的会为了我保全虞家吗?”   齐岷微默,想起离京前圣上的态度,道:“会。”   “那他会疼我爱我,护我一世周全吗?”   齐岷隐忍道:“会。”   虞欢道:“那若是有一天,他忽然护不到我了,我碰见了你,你会来帮我吗?”   “……会。”   “谢谢。”虞欢微微一笑,真诚道,“我若是做了宠妃,也一定会替你说好话,帮助你平步青云的。”   齐岷抬头,望着床幔上相拥的人影,眼底凝着痛楚,漠然不语。   虞欢垂睫,泪水落在齐岷肩背上,低声道:“抱我回去吧。”   似怕齐岷不肯,又补充:“我没穿鞋。”   齐岷知道,“嗯”一声,却是静了一会儿才抱起虞欢,走向屋外。   月下墙头,水池旁的那棵苍松窸窣而动,齐岷抱着虞欢走过庭院里的小石径,推门进入厢房。   屋里没灯,月色朦胧,齐岷把虞欢放在床上。   虞欢往床里侧缩,被抓住脚踝。   虞欢转头,见齐岷低下头,握着她纤细的脚腕,伸手擦掉那脚底沾上的砂砾。   虞欢的眼圈忽然发热。   齐岷的指腹长着厚茧,很粗粝,擦过脚底时却很轻,显得温柔又郑重。   虞欢心头震动,内心突然闪过一种不知名的惶恐,小腿往回缩。   齐岷握紧,掀眼盯她一眼,并不放手,低下头,耐心地擦掉她脚底的污垢。   虞欢含泪凝视着齐岷。   齐岷松开手。   “以后记得,宫里的路,不能光脚走。”   作者有话说:   其实齐大人是很温柔的,决定相爱后,妥妥宠妻狂魔。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8 21:00:00~2022-07-19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辛林 2瓶;558、谢相与、呱唧呱唧、荷仙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章   ◎“送你。”◎   卯时, 黑黢黢的天幕尽头泛开一点灰白,残星寥落,黎明像只缓缓睁开的惺忪睡眼,漠然地凝视着茫茫大海里的一座岛屿。   虞欢沉浸在另一个安宁的梦里, 并未被这崭新的天色唤醒, 等彻底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   时辰至少是辰时了。   春白从次间过来, 服侍虞欢更衣洗漱, 今日是另一拨锦衣卫赶来观海园接人的日子,二人不便多耽搁, 用完早膳后,便从屋里出来。   虞欢往主屋看, 门窗紧闭, 齐岷像是走了。   倒是张峰又一次现身在月洞门前, 活脱脱一尊看守道观的石像似的, 见二人出来,颔首致意。   春白问:“请问张总旗, 今日大概何时启程?”   张峰脸色有点赧然,道:“不急,姑娘先陪王妃在屋里休息一会儿, 等人到后,会第一时间过来的。”   春白了然,便回头看虞欢。   虞欢走向墙角的那方水池, 松影覆压,池里清水灰蒙蒙一片, 那只被齐岷取名为“小霸王”的螃蟹正蜷缩在寥寥一隅沙地里, 眼睛缩着, 一动不动,看起来无甚生机。   虞欢想起齐岷昨天说的话,圈养的蟹,是活不长久的。   “替我找个木桶,把它捞起来。”虞欢道。   春白讶然:“王妃还要带它走?”   虞欢摇头:“放了吧。”   说完,似不想再在这里多待,虞欢转身走向厢房。   春白怔然,看回水池里即将重获自由的螃蟹,心头蓦地划过一丝道不明的感伤。   *   隔壁,弄影苑。   因着昨晚上又是赴宴饮酒,又是熬夜查案,辛益一觉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打着哈欠下床后,辛益就着一身松垮的亵衣走出来找水喝,待得看见坐在圆桌前的齐岷,吓得一个激灵。   辛益双臂环胸,迅速遮挡住松垮亵衣露出来的胸膛,惊声:“头儿,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齐岷没应,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辛益且惊且喜,捂着亵衣领口坐下来,又一下被衣冠齐整、气度肃然的齐岷反衬得无地自厝,起身道:“劳驾您老人家再恭候一下。”   齐岷耷眼,没瞄他,等人走后,拿起刚倒的那杯茶,径自喝了。   辛益在里头迅速拾掇,走出来后,发现齐岷刚给自己倒的那一杯茶已不在了,心里到底有些失落。   兀自倒茶解渴后,辛益坐下来,诚恳地看着齐岷,道:“头儿有事吩咐?”   齐岷脸色寡淡,看不出什么别样的痕迹,一副问询公事的口吻:“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辛益想起来齐岷昨晚走前,交代了一下要查观海园里的二总管,可从那会儿到现在才多久?   辛益低咳一声:“在查呢,倒是程义正那边有点进展,头儿要听听不?”   齐岷瞥过来,目光冷漠,无异于在问:你说呢?   辛益自知废话,笑一笑缓解尴尬,道:“昨晚上我跟蕊儿聊了半宿,发现这程义正虽然名声不好,常年在登州城里横行霸道,可并没有干过什么作奸犯科的勾当,反倒还教训过几次城里欺凌妇孺的泼皮。这次他请咱来观海园里做客的事,程家家主并不知晓,所以我在想,程义正会不会根本就不知道程家可能与东厂有染的事?不然,他何必把咱们请来观海园,自露马脚?”   辛益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齐岷道:“程家家主呢?”   “在莱州,半个月前就去了。”   齐岷点头,回想昨天程义正领着家仆跟进禁园后的一系列反应,大概也能判断出程义正并非东厂一案的参与者。   那么,可疑的就是这座庄园里的实际拥有者了。   齐岷敛神,便欲吩咐辛益再调查一下程家家主,一锦衣卫忽然从外而来,行礼后,禀告道:“大人,岛外来了一艘船,说是林小旗派来接王妃的。”   屋里二人一愣。   齐岷扣在桌上的手指微屈不动,辛益看他一眼,问那锦衣卫道:“林小旗派来?什么意思?他人没来么?”   锦衣卫微赧,道:“船家说林小旗在登州城里忙于公务,脱不开身,所以派他代为接人,具体缘由林小旗已在信里说明。这是书信。”   说着,便把一封书信呈上。   齐岷接过来,打开后,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信纸,上面写着几行字,笔画有些潦草,想是写得匆忙,但笔迹确实是林十二的。   林十二说,他今日凌晨才刚赶到登州,一来就被登州知州大人拦截下来,一个劲盘问关押在牢里的那些刺客究竟是什么情况。林十二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为不耽误行程,所以先派船夫来观海园里接人,届时再跟虞欢在码头会合,接着换大船走水路返回京城。   看完信后,齐岷垂目不语,辛益看着被放在桌上的信,斗胆拿起来一看,撇眉道:“这猪脑袋,人家要盘问他就由着人问?”   扔开信后,又看向齐岷,心里到底还是希望尽快送走虞欢:“那头儿,咱是接着等,还是先去看看?”   齐岷神色冷淡,起身后,点一点桌上信件,示意辛益收起来。   辛益看他往外走,便知是要送虞欢离开了,挑唇微笑,收起信件阔步跟上。   *   却说虞欢回屋里休息不久,便有客人造访。   那会儿虞欢正坐在镜台前弄自己那装满贝壳的木匣,一会儿把齐岷送的那颗珍珠放进木匣角落,一会儿又抠出来,试图藏进某一块贝壳里。   春白从外间进来,说是辛蕊登门时,虞欢神色微滞,低头把珍珠藏妥后,关上木匣。   “请人进来吧。”   辛蕊今日穿着一身紫色的交领齐腰襦裙,头梳百合髻,柳眉杏眼,小嘴微抿着,神色颇有一些局促。   进来以后,辛蕊极快看一眼虞欢,移开目光,瓮声道:“听说王妃今日要走,我来送送。”   虞欢看着虚空,心不在焉,应:“嗯。”   辛蕊又瞄她一眼。   虞欢坐在镜台前,螓首微垂,葱根似的纤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木匣的漆金锁扣。她今日戴着一只翡翠镯子,玉的流光把那截皓腕映衬得像绿叶底下的一抔春雪,又薄,又白,被窗外渗进来的晨光照着,仿佛把叶片一拨,雪便会融掉。   辛蕊心里莫名有一些疼惜感,深吸一气后,正声道:“当然了,也有一事想要相告。”   虞欢仍是那副走神的语调:“嗯?”   辛蕊打着腹稿,肃然道:“想必王妃应该知道,我很喜欢齐大哥,从三年前遇见他起,便一直喜欢到现在。这次他来,我是打算向他表白心意的,虽然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   屋里一静,春白正要倒茶过来,闻言愣住,虞欢则像是被什么弄醒,侧目看来。   “但这不重要。”辛蕊一脸坦然,“他喜欢或是不喜欢我,在我看来,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必须要顺心如意,平安康乐。现如今,登州城到处都在传他跟王妃有不轨之事,王妃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一旦这些流言蜚语传至圣上耳里,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吧?”   虞欢看着辛蕊,沉默。   辛蕊道:“所以,我恳请王妃记得,回京以后,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们在登州发生的事,就算日后在皇城里遇见,也烦请装作不认识,不要给他找麻烦!”   辛蕊义正言辞,说得一旁的春白措颜无地,虞欢诧然又茫然地看着辛蕊,不知是被什么触动,心脏突然一抽一抽地微微发疼。   “喜欢一个人,快乐吗?”   良久,虞欢低声问。   辛蕊一怔后,闷声道:“不快乐,因为他不喜欢我。”   四目交接,两人的目光都有些湿漉,似乎是为着同一个男人,又似乎各不相干,所伤迥异。   辛蕊鼻酸道:“你喜欢他吗?”   虞欢眼神闪躲,蓦地想起昨天夜里被齐岷送回来的情形,想起被他擦拭脚底时的那种惶恐,想起他交代“宫里的路,不能光脚走”时,自己克制不住想要往外涌的眼泪,心脏的抽疼感越来越明显,像有什么在活生生剥离。   “……不喜欢。”虞欢心虚地否认。   落地罩外,有人的脚步在猝然收停,里间众人没有察觉。   辛蕊反诘:“那你还勾引他?”   虞欢移开眼,指甲扣着漆金锁扣:“无聊吧。”   “恶毒!”辛蕊愤懑。   虞欢不再说话,睫羽低垂下来,眸底似熄灭的烛盏。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辛蕊回头,见得落地罩那边走来一道熟悉的人影,怔道:“齐大哥!”   虞欢一震,扣在锁扣上的指甲差点断裂。   齐岷走进来,眼底无波,垂在腿侧的手却收着,指节有泛白的痕迹。   驻足后,齐岷看着镜台前的背影,声音淡漠:“船已到,请吧。”   这一次,连“王妃”的称呼都不再有。   虞欢嘴唇微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抱起木匣站起来,越过齐岷时,没有看向他。   齐岷直视着虚空,等人离开后,踅身。   春白在后面收拾虞欢的行李,辛益走进来,看她一眼后,替她拎起一口官皮箱。   *   一刻钟后,众人在观海园前的海岸集合。   蓝天澄亮,浪声喧耳,一艘高大如楼、底尖上阔的福船停泊在海岸前,垂落的船帆上依稀可见一个极大的“周”字,那是登州船行里有名的“周”家番号。   程义正已领着园内的二管家哑叔及扈从庆安等在船底下,见齐岷一行过来,迈开脚上前打招呼。   海风吹得众人衣袂翻飞,齐岷神色寡淡,程义正那边也兴致寥寥,场面话说完以后,斜向庆安一眼,眼锋藏着不满。   庆安因没能阻拦锦衣卫来接走虞欢,自惭形秽,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疑云重重——昨晚上明明有密信传来,说是阻拦锦衣卫等人进登州一事办得挺妥当的,怎么天一亮就彻底变了形势了?   庆安百思不得其解,瞪向正在跟齐岷点头哈腰的船家。   那船家是熟悉面孔,登州船行里周家的人,身形瘦长,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在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操着一口登州方言,不迭跟齐岷保证一定顺利把贵人送回登州。   齐岷不说什么,全程几乎是漠着脸。   辛益招呼着几个锦衣卫帮着春白把行礼搬完后,下来找齐岷,道:“头儿,都差不多了,可以启程了。”   齐岷嗯一声,掉头去看虞欢,见她正蹲在一处礁石旁,身前放着一木桶,不知在干什么。   略一思忖后,齐岷走过去。   海风拂面,夹着熟悉的咸湿气,虞欢松开手,看着螃蟹从草绳里解脱出来,兴奋地挥舞着六条腿。   头顶忽然落下一人的声音:“在做什么?”   虞欢抱在膝盖上的双手微紧,没抬头:“看它回家。”   齐岷看着在沙滩上重获新生的螃蟹,喉咙倏地一窒,梗得难受。   “我要走了吗?”虞欢主动问。   “嗯。”   虞欢没动,目送螃蟹朝着礁石另一处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才站起身来。   大概是蹲得太久,小腿一下发麻,虞欢没站稳,被齐岷握住胳膊扶住。   虞欢抬头。   齐岷人站在海风里,鬓角也有细碎发丝飞扬,眼眸微敛着,丹凤眼眼尾更上扬凌厉,却又因那颗泪痣而让人沉迷。   虞欢胸口蓦然一酸,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吗?”   齐岷没看她,见她站稳,松开手。   “没有。”   虞欢沉默。   那边再次传来辛益催促登船的声音,虞欢赶在眼眶发酸前转身,迎着海风,走向甲板前放下来的木梯。   及至登梯,却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没停。   虞欢疑惑回头。   齐岷仍然没看她,目光在前方。   “送你。”   作者有话说:   欢欢:说句“不舍得”会要命?   —   PS:没有入宫情节,公路文,所有矛盾全部路上解决。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19 21:00:00~2022-07-20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榭呀 16瓶;清宴 15瓶;季惜、荷仙姑、558、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你还可以再冒犯一次。”◎   齐岷要护送虞欢回城,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想过的事。   辛益眼看他二人前后脚地登上船,欲言又止,林十二没亲自来接人,齐岷放心不下可以理解。   当然, 就算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也没有阻拦的余地。   希望就此一别后,他二人彻底大路朝天, 各走半边吧。   辛益无声一叹, 叫上张峰跟自己跟上去,以备不测。   辛蕊杵在旁边, 目送着甲板上那抹熟悉的身影,眼眶被海风吹得又痛又涩, 掉头往观海园里走去。   程义正看见, 举步跟上来, 不及靠近, 听得辛蕊讽刺:“你是跟屁虫吗?”   程义正一愣,步伐没变, 脸色冷淡而倨傲:“你爱拿自己当屁,我也没办法。”   辛蕊眼泪涌得很厉害,伸手在脸颊上一抹, 程义正看得分明,眼底阴郁更深,又透着被伤后的落寞。   “三心草。”   程义正出声喊, 辛蕊没停。   程义正又喊大名“辛蕊”,辛蕊还是没停。   园外高耸入云的古树被风吹得飒然作响, 婆娑剪影在彼此衣服来回簌动, 程义正嘴唇紧抿, 朗声道:“六娘!”   辛蕊双腿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绑住,停在古树底下。   程义正肃然道:“他不值得你这样。”   辛蕊又抬手擦脸,深吸一气后,仰起脸道:“关你什么事?”   “你说关我什么事?”程义正冷冰冰的,抬着眼,“老子喜欢你,你不知道?”   辛蕊肩膀微震,脸仰得更高,却又被叶隙间渗漏下来的阳光刺痛双眼,泪水流得更凶。   程义正走上来,从怀里掏出一方白底的丝绸手帕盖在她脑门上。   辛蕊拿下来,看见手帕边角绣着一株生机蓬勃的绿草。   *   浪声起伏,大船驶离海岸,烈日底下,一片阆苑琼楼慢慢缩小成模糊的一团黑点。   虞欢手肘抵在甲板栏杆上,伸手挽了挽鬓角发丝,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齐岷凭栏而立,剑眉底下的眼睛像藏在茂林里的黑曜石,鼻如悬胆,薄唇微抿,侧脸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   察觉到虞欢的目光,齐岷淡声:“看什么?”   虞欢不太敢确定,想问便问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齐岷放在远处的目光微凝,看过来,似想了一下才道:“王妃最好别再招我。”   虞欢眉微挑,不解其意。   “怕你后悔。”齐岷转身走开,语气听着半是认真,半是敷衍。   虞欢跟过来,道:“后悔什么?”   齐岷不再回答。   虞欢伸手拉住他小臂。   甲板上有船工在忙碌,辛益、张峰离得也并不远,齐岷略看一眼被虞欢抓住的小臂,掀眼看向她。   海风吹着船帆,虞欢巴掌大的小脸被鬓发拂着,并没有再追问,只是希冀道:“陪陪我吧。”   似怕表达得不够明确,又补充:“我想要你陪陪我。”   齐岷默然,看着她的眼睛,想起先前在屋里听到的那一声“不喜欢”、“无聊吧”,五味杂陈。   既然不喜欢他,为何又偏要来招惹?   既然只是无聊,为何每一次又演绎得这样认真?   齐岷感觉喉咙在发紧,胸腔里也像是被抽走了什么,窒得难受,他很想甩开小臂上的这只手,可是又诡异地贪念着这一刻能够跟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齐岷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慢慢地变得不再受自己控制。   比如这一刻,他根本不听使唤的身体。   比如下一刻,他的回答。   “风太大,”海浪哗然,齐岷听见自己说,“回舱吧。”   *   二人的船舱在顶楼,单间,窗户半开着,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景。   虞欢爱吹风,爱看海,挨着靠窗的位置坐下,齐岷没靠近,在舱中环视着陈列的物品。   虞欢等他看完,拍拍旁边的座位,示意他过来坐。   齐岷略一犹豫,没拒绝。   并肩落座后,虞欢以手支颐,胳膊肘抵在案几上,不再看窗外的海,又开始看齐岷。   齐岷拨弄着案几上的茶具:“看不腻?”   虞欢摇头,道:“没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英俊?”   齐岷道:“有。”   虞欢本来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又莫名有些吃味,闷声道:“谁啊?”   齐岷检查完茶具,抬眼,直视着虞欢:“你。”   虞欢微愕,随后想起来,那次在贺云枱府里做客时,她面对齐岷关于为何在席间看他的质问时,就当面夸过他英俊。   往事骤至心口,携以莫名的怅惘,和清晰的离别在即的伤感,虞欢努嘴一笑:“你都记得啊。”   齐岷看着她的笑,没接茬。   虞欢道:“你会一直记得吗?”   齐岷不答反问:“你希望我记得吗?”   或许是他不再以“王妃”相称,虞欢压在心底的那份隐痛愈发强烈,她感觉自己有点想哭,于是又笑起来。   “希望。”   齐岷看着她两靥一跃而逝的梨涡,眼底暗流涌动。   虞欢移开眼,看回船窗外的大海,借以调节微微泛红的眼圈,便欲说些什么岔开话题,舱门突然被人敲响。   齐岷哑声喊进,舱门开后,一身着灰黑短衫、体型微圆的船工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盘刚沏的茶,恭敬道:“二位贵人久等,这是刚沏的蒙山龙雾,请贵人慢用。”   齐岷不说什么,那船工用余光偷瞄他一眼,见他不动,便又说道:“蒙山龙雾不宜久放,二位快用吧。”   “放着吧。”   齐岷漠声,船工不便再催,转身离开时,瞥见虞欢拿起了一杯茶。   船工窃喜,却见齐岷伸手把茶杯从虞欢手里拿走。   二人不知说了什么,齐岷忽然扣住虞欢手腕,拉起她跌坐在自己大腿上。   船工狐疑,很快走至舱门处,关门时,趁势回头看过来。   虞欢撑着齐岷的胸膛,诧异地看着他,不及发问,听得他在耳边低声道:“茶不干净,先别喝。”   虞欢一愣,很快又听他说道:“帮个忙。”   话声甫毕,虞欢后肩被微微一拢,齐岷假意抿了一口茶后,转头贴过来,覆上虞欢唇瓣。   虞欢心脏瞬间停滞,愕然地瞪大眼睛。   舱门外,船工意外又鄙薄地看着这一幕,见齐岷竟在用嘴对嘴的方式给虞欢喂茶,冷哂一声后,关门离开。   海风吹在耳廓,漫天金辉仿佛奔泻的潮水,齐岷覆着虞欢的唇,闭上双眼。唇瓣相贴的触感有点湿软,也有点微凉,是那天夜里海风的味道,于他而言,陌生又熟悉。   齐岷知道这是在做戏,是在等舱外的脚步声走远,可他也知道他是在假戏真做,是在借这莫须有的名义越轨,还回那一场湿濡的海风。   可是,风可以还,风里的悸动呢?   许多压抑多时的贪念、欲念很快被唤醒,像失控的潮水拍打着心岸礁石,齐岷如挣扎在海底的溺水之人,在濒死前一刻挣出水面。   “冒犯了。”齐岷眼底晦暗,声音乃是前所未有的低哑。   虞欢胸脯起伏,嫣唇微翕着,瞪大的瞳眸里映着齐岷隐忍而冷漠的脸庞。   舱外的脚步声已消失,心脏却仍在胸腔里轰然激跃,血液似凝固于脸颊,烫得叫人声音都微微发颤。   “……没关系。”虞欢微笑,想哭的情绪莫名更强烈,“你还可以再冒犯一次。”   齐岷松开的手指又收紧,胸腔炙烫,忽然间,竟不敢再看虞欢的眼睛。   “以后这些话,留给该听的人吧。”   虞欢微震,眼眶泪光氤氲。   *   却说那船工离开后,避开锦衣卫及春白,径自溜至底舱后头的一间舱室里,向那身形瘦长、皮肤黝黑的船家道:“老大,事成了!”   船家正在桌前不安地踱步,闻言两眼一亮:“当真?那领头的可是锦衣卫的一把手!”   船工不屑,上前把先前在舱里看见的情形道来,鄙夷道:“我人都还没走呢,他俩就在窗底下亲得火热,一口茶我喂你,你喂我,别提有多缠绵了!”   船家耸眉:“看来城里的传闻不假,这个指挥使,果然是老早就跟燕王的女人勾搭上了。”   “可不是,要不怎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船工嘿笑两声,得意道,“茶里足足下了一整包蒙汗药,够他俩睡个两天三夜的,等人醒来,咱该办的事也都办成了。”   船家点头,想起先前卖家交代下来的事,思忖道:“事不宜迟,咱们得尽快动手!”   船工用眼神示意舱外,道:“可外面还有两个锦衣卫,该怎么弄?”   按照原计划,他们假借林十二的名义来接人后,船上便只虞欢主仆,谁知道齐岷这厮硬要跟上船来,跟来不算,还要领着两条尾巴。   船家摸着桌角,道:“先把上面那俩扔进海里,再向锦衣卫求救,让他们下船救人。”   船工微愕:“扔海里?那岂不是要出人命?”   船家看他一眼,冷道:“你以为,咱们为何要冒着风险来接这一单生意?这买卖,本就是奔着人命来的。”   锦衣卫指挥使固然官大,可要是落水而亡,又能被查出什么?多半是尸首都溺在这茫茫大海里,从此杳无音讯。   至于他们,有了丰厚的酬金,又何必还留在这风浪里讨生活?天下之大,自然有他们的去处。   拿定主意后,船家道:“快,顺便去通知李四他们,都机灵些,等锦衣卫下船救人后,便取弓箭准备,务必要让他们有去无回!”   船工领命,心一横后,朝舱外行去。   这艘福船隶属于登州周家船号,船家乃是在这片海域行走多年的老江湖,底下养着的一帮船工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的自家兄弟。从船家那里领命后,船工很快找来兄弟李四,如此这般叮嘱一通,便另领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兄弟前往顶舱。   大船已航行至大海中央,晴日悬空,四下波光接天,更无一艘船舶,正是杀人的最佳时机。船工悄声探至顶舱舱外,贴着门板细听片刻后,眼角闪过精光,便欲推门入内,忽又想起什么,向同伴交代道:“一会儿你先把那男的扔海里,女的留着。”   同伴不解:“老大不是说要把两人都?”说着,比划了个抹脖的动作。   船工谑笑:“那女人可是号称大周第一美人的燕王妃,就这样扔进海里,你舍得?怎么说,也得在她喂鱼前喂一喂咱哥俩不是?”   同伴恍然,脑海里很快浮现起一些旖旎场面,□□起来,道:“还是二哥想得周到。”   二人笑着,推开舱门,甫一踏入舱内,脑后袭来刺骨阴风,不及反应,人已相继昏倒在地。   齐岷收手,身形从门背后显现出来,虞欢挨在其侧,看着先前送茶的那船工,道:“你早便发现他们有问题了?”   齐岷看那船工的眼神很阴沉,嗯一声。   “什么时候发现的?”   “看信的时候。”   今日早晨,那封以林十二的名义送来的信看着的确是林十二的笔迹,但是态度不对。   林十二不是辛益,从来不敢在他面前开玩笑,况且先前还因为帮燕王姬妾一事被他罚过,就算再忙,也不可能用那样潦草的笔迹来给他这位顶头上司写信,更不可能拿被知州纠缠、脱不开身的理由来搪塞。   所以,看信的第一眼,齐岷便已起了疑心,至于后来,船家一行暴露的地方自然更多。   齐岷无意赘叙,目光略过地上的二人,朝舱外看。虞欢看着他,心知他跟着自己登船是有备而来,并非自己先前所想的不舍,心里有点失落。   齐岷回头,向虞欢道:“跟着我。”   虞欢没动。   齐岷便又看她一眼,鬼使神差的,伸来一只摊开的大手。   虞欢明白他的意思,鼻尖蓦地发酸,眸光盈然,想了想后,伸出一根手指。   齐岷掀眼看她一下,唇微动,用食指勾住那一根手指。   作者有话说:   我总有办法把他俩绑一块的(狗头)。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20 21:00:00~2022-07-21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她狠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相与 2瓶;采铃铛的小蘑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我在这儿,你怕什么?”◎   船家正在底舱里搓着手等待手下喊锦衣卫救人的讯号, 半晌不闻动静,不免有所起疑,走出舱外来一看,正见齐岷牵着虞欢从顶舱栏杆处走下来, 霎时吓得脸色发青。   齐岷向他看来一眼, 目光森然,船家立刻反应过来阴谋败露, 大喊道:“李四!”   李四早从船工那里得知杀人计划, 耳闻船家号令,操起弓*弩, 朝着齐岷、虞欢放去一箭。留在甲板上的辛益、张峰见得这幕,骇然色变, 拔出绣春刀奔来相救, 底舱各处冲来一波手持刀剑的船工, 在船家的号令下杀向锦衣卫。   底下顿时打成一片, 利箭刺破虚空,从暗处朝着顶舱的方向射去, 虞欢被齐岷往怀里一带,只听得挥刀斩落箭杆的“嚓嚓”声响,不多时, 便闻船家厉喝:“他们就三个人,怕什么?接着上!”   话声甫毕,底下又是杀声四起, 所幸暗箭总算消停,虞欢从齐岷怀里探头, 朝甲板一看, 瞳孔倏然一缩。   春白本是在舱内准备虞欢想喝的奶茶, 突然听得外面一派嘈杂,便赶出来看,孰料出舱以后,不偏不倚撞入杀局当中,并且正巧位于船工身后。   虞欢惊喊:“春白!”   春白不及反应,被原本埋伏在暗处放箭的李四伸手擒住,拿起匕首压上她脖颈,瞬间怛然失色。   辛益于战斗中瞥见这幕,厉声道:“住手!”   船家眼疾手快,示意李四住手,环视齐岷、辛益等人后,盯着辛益道:“把刀扔了,不然她立刻没命!”   春白哪里承受过这样的架势,本就是胆怯的性子,被船家这样一吓,脸色更惨白如纸,嘴唇簌簌发起抖来。   辛益看在眼里,又气又怕,看一眼齐岷后,喝令张峰歇战。   便在双方僵持档口,虞欢向齐岷道:“春白不能有事!”   齐岷睥睨下方,没有表态,船家又一次道:“叫你们把刀扔了,听不明白?!”   李四配合着勒紧春白,刀尖扎破春白皮肤,鲜血立刻从脖间淌下。辛益心急如焚,眼看无路可退,“哐”一声扔掉绣春刀,举起双手。   船家眼睛微亮,示意李四收手,又看向还没有扔刀的张峰。   辛益沉声:“峰儿,扔刀。”   “千户,这……”   “叫你扔你就先扔。”   张峰进退维谷,朝上方的齐岷看去一眼,见齐岷没有阻拦,缓缓放下佩刀。   船家冷笑,复朝齐岷看去,因听得先前虞欢那一声“春白不能有事”,便赌齐岷定然不会置这侍女的性命于不顾,命令道:“你,扔刀!”   齐岷神色漠然,沉吟少顷后,对虞欢道:“去我身后。”   虞欢握紧齐岷臂膀,又担忧春白,又顾虑齐岷会被掣肘。   齐岷看出她的犹豫,泰然道:“我在这儿,你怕什么?”   说着,伸手便把人拉至身后,信手扔掉绣春刀。   “哐当”一声,一把规格最高的绣春刀滚落在木梯下,船家大喜,示意船工上前收缴锦衣卫的所有器械。便在这时,齐岷拔下射在栏杆上的一支弩*箭,身形疾旋,手里弩*箭立刻如急电奔射,“唰”一声迸至李四面门。   李四不及回神,额心被箭镞射中,仰倒瞬间,辛益提气跃出人群,接住春白,劈手夺过一名船工的砍刀。   变故实在发生得太快,众船工猝不及防,船家更是手足无措,甫一张口,便已被辛益横刀架上脖颈。   “扔刀。”   *   一刻钟后,除战死的数名船工外,其余涉案人员尽数被辛益、张峰捆绑着扔在甲板上,听候发落。   舱里,齐岷坐在上首,看着被辛益押进来的船家,审问:“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船家心知穷途末路,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小的一时财迷心窍,不知冒犯的会是锦衣卫指挥使,还望大人大发慈悲,饶了小人一条狗命!”   辛益冷嗤,一脚踹在他身上:“不知道冒犯的会是指挥使?你拿着林小旗那封信来接人的时候,嘴巴是在放屁?!”   船家拙劣的骗辞被拆穿,悚然瞪目,辛益狠声道:“老实交代,不然先拔了你这根没用的舌头,再送你去昭狱扒皮!”   昭狱恶名入耳,船家浑身剧震,仿佛已被卸了骨头。   齐岷向辛益示意,拿来那一封号称是林十二所写的信,展开来道:“信是谁给你的?”   船家不敢再顽抗,哆嗦道:“……是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个头不高,大概二十多岁,模样看着挺清秀的。给信的时候,他塞给我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事成以后,还有五百两酬金等着我。”   “他要你成什么事?”   “冒充锦衣卫派来的人,接燕王妃离开观海园。”   “接去哪儿?”齐岷声音蓦然微沉,给人利刀出鞘的危机感。   船家更战栗:“那人说……只要不接回登州府,随便我们接去哪里都成。”   齐岷、辛益眼底同时迸射寒芒,不接回登州府,接去哪里都成,言外之意便是要虞欢、春白消失于众人视线,被他这帮海匪一样的恶贼掳占了。   齐岷想起先前在顶舱听见那俩船工企图玷污虞欢的事,沉声:“那人什么模样?”   船家应:“瘦长脸,五官看着挺周正,鼻尖长着一颗黑痣,嘴唇有点薄。”   “脸上可有胡须?”   船家肯定地摇头:“没有!”   辛益一霎恍然,看向齐岷:“头儿,是东厂的人?”   敢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企图掳走虞欢的,除田兴壬那一帮东厂余孽外,自然没有旁人了。   齐岷道:“除了接人以外,他还要你做了什么?”   船家一震。   辛益斥道:“问你话呢!”   船家额头渗下冷汗,道:“他要我……帮观海园里的仆从运一批货,务必得运回登州码头,届时会有人来取。”   “什么货?”   “我也不知道,统共是十二口箱子,都装在货舱里。”   辛益讶异,看向齐岷。   齐岷斟酌少顷,示意辛益:“扒了。”   辛益领会,上前探向船家的裤兜,船家大惊失色,不明所以地一顿嚎叫,辛益厌烦地往下扒,确认其身份并非阉人后,复命道:“头儿,没问题。”   齐岷点头,举步往外。   *   货舱隔壁,虞欢打开药箱,耐心地给春白包扎脖颈上的伤口。   春白惊魂甫定,脸颊上仍残留着泪痕,给虞欢一碰伤口,疼得瑟缩,待包扎完,嘴唇都要咬破了。   虞欢给她拉拢衣领,瞥见后肩那一处半新不旧的伤疤,想起上回她在客栈里为自己挡剑的事,叮嘱道:“以后跟着我,不许乱跑。”   春白感动,又迟疑道:“算了,这种时候,王妃还是跟齐大人待在一起更安全些。奴婢笨手笨脚,万一给王妃添了麻烦……”   “你现在还不够麻烦?”虞欢打断,伸手关着药箱,佯装愠恼。   春白结舌,想起这是虞欢第二次“伺候”自己,脸颊赧红。   虞欢瞄她,无意让她愧怍自责,改问起另一事:“你跟辛千户私交不错?”   春白似没想到虞欢会这样问,茫然道:“没有呀。”   虞欢狐疑,又看她一眼,确信她并没有撒谎。   先前在甲板上,春白被那叫李四的船工用匕首挟持后,全场最紧张的人除她以外,便是辛益了。   那人甚至不向齐岷请示,就遵从着李四的吩咐扔掉了绣春刀,还回头叫张峰也束手。那架势,像是生怕春白会有什么不测似的。   虞欢心里有些怀疑,不及深究,听得春白道:“不过这回多亏了辛大人,要不是他相救及时,奴婢都没机会再坐在这里陪着王妃,一会儿碰见,奴婢一定要向他郑重致谢才是。”   虞欢听得春白口吻崇拜,竟像在赞美辛益英勇睿智,纠正道:“杀死李四的人是齐岷。”   春白点头,道:“是,不过救我的人确实是辛大人。”   “要是没有齐岷动手在先,他根本救不了你。”   “可是如果没有辛大人的话,奴婢肯定会被别的船工掳去,不可能获救的。”   “……”虞欢还待再争辩,忽然瞥见舱门口立着人影,侧目看去,齐岷、辛益两个大男人正站在那儿,不知已听了多少。   虞欢抿唇。   春白对上辛益那双铮亮的虎眼,脸颊一热,后者眼神闪躲,跟着偏开脸。   齐岷驻足在门口,略一思忖后,走进来,辛益跟在后面,听得齐岷叫虞欢:“过来。”   虞欢不明所以,却乖乖起身。   二人走时,辛益瞥向春白,见其脸颊泪痕阑干,皱眉道:“又哭了?”   春白忙摇头,牵动脖颈伤口,低“嘶”一声,伸手捂住。   辛益一副欲骂又止的表情,瞄一眼离开的齐岷、虞欢后,板着脸:“王妃有头儿护着,你跟着我。”   “哦。”春白愣愣答应,心里莫名有点雀跃。   虞欢跟着齐岷走出船舱,疑惑道:“出来做什么?”   齐岷不语,货舱就在隔壁,他一时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叫虞欢过来,就是刚才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她跟春白争辩自己跟辛益究竟谁功劳更大,便鬼使神差地来找她了。   齐岷搪塞道:“查案。”   虞欢挑眉,显然意外自己竟有这样的机会。   货舱不算大,挨着船尾,挤挤挨挨地摆放着许多杂物,靠窗一面则摞着船家口中的那十二口箱箧,大概是许久没有清扫,舱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   虞欢伸手抵住鼻端,瓮声:“查什么案?”   要来受这种气味的折磨。   “船家要帮观海园运一批货回登州。”   “什么货?”   齐岷示意辛益开箱。   辛益走上前,拔刀砍断箱盖外的广锁,便要伸手开箱,箱箧竟突然从里面发出震动声。   众人一凛,齐岷往前挡住虞欢,目光攫着箱箧。辛益手握佩刀,凝神开箱,看清箱里情形以后,瞠目色变。   旁侧的数口箱箧像被什么唤醒,跟着发出微弱的、断续的震动声,间或夹杂痛苦的呻*吟,辛益按捺心头惊愕,逐一打开箱盖——十二口两尺见方的箱箧里,赫然蜷缩着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口塞布团的男孩!   众人无不惊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两位大人的高光时刻。   春白:辛大人真厉害。   欢欢:没有齐大人他根本厉害不了。   春白:不管,辛大人就是好厉害哦。   欢欢:嘁,明眼人都知道谁才是最厉害的。   齐岷、辛益:(害羞)   张峰:?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21 21:00:00~2022-07-22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雳里离li 4瓶;谢相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六章   ◎“人,不能认命。”◎   大概半年前, 登州开始出现孩童莫名走失一案,半年以来,无故丢失的孩童近二十人之多。   一个月前,有船工在暴雨天里目睹观海园外有十余名孩童出没, 此事传入登州城内, 却不了了之。   两日前,齐岷、辛益等锦衣卫以客人的身份入住观海园, 在禁园里发现孩童被困的痕迹, 次日再查,却是人去楼空。   而眼下, 整整十二个不足十岁的男孩被困在冠以“观海园货物”的箱箧里,背后缘由, 已然不言而喻。   辛益给箱箧里的男孩逐一松绑, 走回来道:“头儿, 应该便是那一批孩子了。”   齐岷环视过眼前这些苍白的、胆怯的脸孔, 再看向箱箧底部被洇湿的脏污痕迹,眉间笼着厚厚的阴翳。   舱里有恶臭味, 箱箧打开后,那些气味更浓,齐岷知道那骚臭味道的来源。   身侧人影一动, 齐岷下意识伸手去拉,虞欢指着角落的一人,回头道:“是毛毛。”   齐岷看过去, 想起码头那个重金寻子的船夫,松开手。   虞欢走向货舱角落, 看着箱箧里六岁多大、瞪着双茫然大眼的男童, 试探着道:“毛毛?”   男童蜷缩着孱瘦的身体, 闻言肩膀一震,本来空洞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虞欢胸口发酸,伸手接他,靠近时,忽然嗅得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低头看去,惊见毛毛裤*裆一片洇湿。   不及细看,胳膊突然被齐岷握住,虞欢被拉起来,往外走。   “叫张峰来善后。”   齐岷语气低沉,拉着虞欢离开货舱。   虞欢有些莫名其妙,及至隔壁舱室,抬头道:“怎么了?”   “不是嫌臭?”齐岷不多解释。   “尿裤子而已,小孩子嘛,谁还没尿过?”虞欢不以为意,却见齐岷脸庞阴着,眉间的那一层翳影根本不散。   虞欢忽然想起些什么,脸色微变:“难道……不是?”   齐岷声音难辨情绪:“是。”   虞欢困惑。   便在这时,辛益从门外进来,汇报道:“头儿,除受刑以外,孩子们没有大碍,但有一人伤口流血不止,得尽快找个大夫。”   “先包扎。”   “是。”   辛益领命离开,从头到尾,脸也是阴着的,跟平日里判若两人。   虞欢宛如雷击一样僵在原地。   辛益话里的意思已很明白,所谓“除受刑以外”,便是指里面那些男孩都已经被东厂那帮人施过宫刑,成了阉人。   虞欢思及先前去抱毛毛的那一幕,毛骨悚然。   以前在王府时,虞欢或多或少听闻过一些关于阉人的难以启齿的秘辛,因为被阉割,那些人没有办法像常人一样控制自己的三急——尤其是内急。   所以,阉人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骚臭味,便是爱洁的,一天更换两三次衣服,也难以彻底清除那股像刺青一样耻辱的味道。   货舱里的十二名男孩被捆绑着塞在箱箧里当做货物运出观海园,保守估算,至少被囚禁了半日之久,在这段时间里,肯定不止一人漏过尿,乃至于流过血,所以货舱里才会弥漫着那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味。   虞欢细思至此,全身发麻,每个毛孔都似被针尖戳开,忍不住拢起双臂。   “怕?还是恶心?”   齐岷坐在案前倒茶,拿了一杯递过来。   虞欢一愣,顺着他节骨分明的手指看过去,蓦地想起来他也是遭受过这种酷刑的人,胸口顿时像被钝器狠狠重击了一下,指甲几乎要嵌进胳膊肉里。   齐岷发现她神色不太对,眉峰渐拢,不再调侃,用指敲茶杯:“喝茶。”   虞欢嘴唇发白,看向那一杯茶,怔忪半晌,才伸手握过来。   齐岷并不清楚她内心所想,只以为是被货舱里的事情影响,开解道:“人还在,能回家,总比葬身荒野好。”   虞欢握茶杯的手微抖,想起齐岷全家罹难,他孤身一人被流放至海边受苦六年的事,心脏越发像撕裂一样,泪水涌动,眼圈顿红。   齐岷默然,便欲一探究竟,虞欢偏开头,深吸一气:“田兴壬为什么要这样做?”   齐岷能听出她声音微颤,似带着恨意,又似暗藏着痛楚,心里疑窦更深,少顷才道:“豢养杀手。”   虞欢颦眉。   齐岷解释道:“东厂能在朝廷里一手遮天,一半靠皇权,一半靠杀手。负责替冯敬忠豢养这些杀手的人,便是田兴壬。去年年底,东厂倒台,田兴壬提前获悉消息逃离京城,带走了一批潜伏在京城里的暗哨。如今他派人在登州四处拐掳男童,施以宫刑,应该是为储备精锐,以备来日东山再起。”   “养杀手,就一定要阉掉他们?”   “这是东厂的规矩。”   虞欢悲愤填膺,噙泪看回齐岷。   齐岷:“还有什么想问的?”   他表现得很平静,似乎那些伤痛根本与他无关,虞欢含着泪道:“你是他养的杀手吗?”   齐岷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大概明白她为何如此了,否认道:“不是。”   虞欢却似乎没有听出这句话里另一层否认的意义,究问道:“那,他欺负过你吗?”   这个问题她之前问过,那次是借着酒劲,这次不一样,她问得很清醒、很确切,像一位要为稚子讨回公道的母亲。   齐岷意外自己竟然会联想到母亲。   心底蓦然涌上一股久违的感动,为这种类似于来自母亲的关怀,又或是在苍茫天地里被凌*辱磋磨后的一次爱怜和庇护。   齐岷想,他大概是漂泊得太久,孤孑得太久了,以至于这一刻竟会觉得这种关切充满诱惑,令他不再想去深究是真是假。   “欺负过。”   虞欢眼圈一涩,泪水涌下来。   齐岷看着那泪,哑声道:“为何流泪?”   虞欢眼眶的泪涌得更凶,转开头,伸手揩拭,发现揩不完,起身便走。   齐岷伸手拉住她,往回一带,虞欢又一次跌坐在他怀里,泪水似珍珠散落。   齐岷抱着她,数次克制住去接那些珍珠的冲动,再次哑声:“回答我,为什么。”   虞欢凝视着他,双手按在他肩头,眼圈泛红,嫣唇微颤:“你觉得是为什么?”   齐岷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底激流翻涌。虞欢今日为何突然色变?为何执着于东厂的人是否欺负过他?为何又要在他承认以后流下泪来?其实,他大概有答案,像被阴云蒙蔽的天幕,隐隐约约有一束光辉,只是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所以不太敢相信,更不敢去认定。   对峙间,舱外又一次闯进来一道人影,虞欢埋低头,与齐岷的姿势显得更暧昧。辛益抬眼见着这一幕,大为震惊,刹住脚转开头道:“头儿,前面来了一艘船,也是周家船行的,那些船工还被绑在甲板上,如何处理,还请头儿示下。”   齐岷看着脸露赧怯的虞欢,道:“押回舱内。”   “是。”辛益应声,却没有立刻走,“还有货舱那边……”   “我会来的。”齐岷打断。   辛益这次没敢再逗留,吞一口唾沫,灰溜溜走了。   舱室安静下来,齐岷看着虞欢:“以前不是很喜欢这样,这次怎么害羞了?”   虞欢本来垂低的脸再次偏开,瓮声:“我不想别人看见我哭。”   齐岷不语,抱着她起身,再转身把她放回座位上。   虞欢的下巴被他抬起来,面颊一热,是齐岷在替她擦拭泪水。   虞欢抬起眼,眸光漉漉,鼻尖发酸。   齐岷的指腹上长着粗厚的茧,擦过面颊时,触感温热而粗粝,他大概是第一次为女人拭泪,力道有一些重,大刀阔斧的,却又像在揩拭着一件珍品,不容许蒙尘分毫。   “我不是阉人。”齐岷忽然解释,惊得虞欢瞳仁震颤。   “不必为我难过,”齐岷眼神认真,补充道,“如果是的话。”   虞欢愕然,看着齐岷离开舱室,久久不能回神。   *   福船已驶入海域中段,四周不时有帆影穿梭,糊弄完那一艘同样隶属于周家船行的商船后,辛益松一口气,看向齐岷。   “头儿,大概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岸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弄?”   甲板上海风正大,齐岷眺望登州的方向,道:“叫船家来一趟。”   船家先前被扔在舱里,又是给齐岷揭穿罪行,又是被辛益踹踢恫吓,早吓得浑浑噩噩,这厢被揪来,立刻又开始求饶。   齐岷道:“交货地点是哪儿?”   船家答道:“登州码头!”   “接货的人有多少?都是什么人?”   齐岷继续审问,船家却再答不上来,坚称自己跟那拨歹人并非同一伙,甚至连那十二口箱箧里藏着这半年来失踪的孩童一事都一无所知。   辛益低声道:“田兴壬一向狡猾,肯定不会轻易透露身份,船家应该没有撒谎。”   齐岷不否认,略微思忖后,吩咐道:“把货舱里的十二口箱箧复原。”   辛益一愣后,道:“头儿打算将计就计,引出接货的人?”   齐岷嗯一声。   观海园涉嫌勾结东厂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当务之急,乃是抓获人证。程家在登州势大,如果不能现场逮住几条尾巴,州府衙门恐怕不会答应协助查案。   辛益了然,却又犹疑道:“可是林十二现在也不知人在何处,咱们人手不够,万一寡不敌众……”   “小人愿效犬马之劳!”船家一直跪在旁侧,听及此处,仰首请缨。   辛益耸眉。   齐岷神色淡然,似早料着会有这一遭,瞥向船家。   船家激动道:“小人船上还有十来个弟兄,后舱里也都藏着弓*弩,届时一定能助大人拿下奸贼!”   辛益呵一声,似笑非笑:“想将功折罪?”   船家磕头:“只要大人愿意网开一面,饶小人和弟兄们一条贱命,便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也绝不推辞!”   辛益扯唇,看向齐岷。   齐岷下颔微动,辛益领会,上前揪起船家,把一颗褐色药丸塞进其嘴里,扣紧颔骨,待其吞下后,叮嘱道:“事成以后,给你解药,懂我的意思吧?”   船家点头如捣蒜,哪里还敢去计较被服毒控制,承诺道:“大人放心!”   *   处理完公务后,齐岷返回后舱,不及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虞欢、春白二人的声音。   原本被困在货舱里的十二个男孩已被接来后舱休息,手里拿着春白去厨房里找来的面饼,正啃得狼吞虎咽。齐岷走进来,看见虞欢坐在一六岁大的稚童面前,耐心地哄道:“你喝奶茶吗?甜甜的那种。”   那稚童脸蛋很圆,眼睛很大,水汪汪的,正是啃饼啃得满脸碎屑的毛毛,听得有甜甜的奶茶喝,用力点头。   虞欢便从春白那里拿来茶壶。   齐岷走过来,虞欢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抬头,把倒好的一杯奶茶拿给毛毛。   毛毛放下面饼,拿起来喝了一口,嘴角顿时上翘。   “好喝吗?”   毛毛“嗯”一声,声音软软糯糯的,充满兴奋。   齐岷在虞欢身侧停下,虞欢仍然没有反应,又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奶茶,拿给毛毛旁边的男孩。   那男孩生着一张瓜子脸,肤色很白,单眼皮,眼尾微翘,乃是这批男孩里年纪最大的,从获救起,便一直郁郁寡欢,饼都不啃。   虞欢点点茶杯,哄道:“很甜的。”   男孩看来一眼,不知是想起什么,眼眶发酸,倔强地转开脸,紧咬的腮帮透露着一丝愤恨。   虞欢知道他在恨什么,他是这批男孩里最年长的,大概已有十岁,别人不知道自己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噩运,可是他知道。他能明白自己已变成了什么。   虞欢心里一下涌起一种愧怍和无力,不再强说什么。   “那,毛毛再喝一杯吧。”虞欢试图缓解尴尬,把茶杯推给毛毛。   毛毛受宠若惊,更大声地“嗯”一声,声音像只振翼飞起的麻雀,旁的男孩相继看过来,不约而同流露出歆羡的眼神,有的已把手里的面饼啃完,犹不果腹,偷偷地舔着嘴唇,想吃又怯懦。   虞欢身侧响起脚步声,转头,见齐岷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棕竹钵,里面装着香喷喷的果脯。   男孩们的眼睛齐刷刷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齐岷,齐岷走过来,分发果脯,每发完一人,便揉一揉他的脑袋。   虞欢讶异地看着他。   发完一圈果脯后,齐岷来到虞欢身侧,棕竹钵里的果脯还剩三块,齐岷示意毛毛拿一块,小家伙嘴角咧着,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后,笑弯眼眸。   齐岷照例揉一揉他的头。   虞欢佯装整理茶具,垂目不言,齐岷向她看来,送上棕竹钵。   钵里还有最后两块大大的果脯。   虞欢没动。   “生气了?”齐岷开口,为先前在船舱里的事——他并非有意欺瞒她,让她误以为自己是阉人。   虞欢五味杂陈,本来是有些气恼的,被他这样一问,忽然间又有些酸涩,特别是当着这群无辜稚儿的面,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百感交集。   齐岷把棕竹钵再往她面前一送,催促她拿,温声道:“甜的。”   虞欢看着那块饱满的果脯,拿起来,放进嘴里一咬,果然是甜滋滋的。   心头的阴霾被淡淡一扫,虞欢咀嚼着这份甜,两靥梨涡一跳一跳,衬着微噘的嫣唇,格外娇憨。   齐岷看在眼里,克制着去揉一揉她脑袋的冲动,放下棕竹钵后,坐下来,挨着那十岁大的男孩。   男孩瘦削的双肩瑟缩,似想躲避,齐岷不给他回避的机会,把棕竹钵放在他面前:“多久没吃饭了?”   男孩绷着嘴唇,仍然不肯说话。   齐岷道:“一个时辰后,我们在登州下船。”   这句话像是火种,一下把男孩的眼睛点亮,闪过希冀的光芒。   “你家在何处?”齐岷耐心地问。   男孩看着他,终于开口:“……何家村。”   “叫什么名儿?”   “何隽。”   “离家多久了?”   “四十八天。”   “想爹娘吗?”   男孩点头,眼圈被泪水洇湿,倔强地抬起胳膊擦掉。   齐岷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话听过吗?”   男孩双肩微颤,忍回去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边打转,含着悲痛和不甘。   齐岷道:“人,不能认命。”   男孩隐忍着问:“我……还是人吗?”   “当然。”   “可是他们说……阉人是怪物,阉人……没有当人的资格!”男孩想起这些话,眼底恨意、痛意交织。   齐岷看着虚空,不知是想起什么,毅然道:“那就活出个人样。”   海浪在舱外奔涌,水声喧天,安静的舱室里,十来个残缺的小男孩捧着手里的面饼、果脯,茫然又认真地看着齐岷。   虞欢也看着他,看见他眼底的大海,波澜壮阔,奔腾嚎啸。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是一个温柔的齐大人嘿。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22 21:00:00~2022-07-23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iv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5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七章   ◎“舍不得。”◎   天空明亮, 白云浮在大海尽头,底下墨画似的铺开一座连甍接栋的城,码头处船舶熙攘,一派繁忙景象。   辛益看一眼码头, 在甲板上下令, 让船上众人做好泊岸的准备,并再三叮嘱船家记得配合演戏。   船家自是应承。   货舱里, 原本用来运人的那十二口箱箧已被塞上其他货物封箱, 有船工趁着检查的档口,偷偷问船家:“大哥, 咱真要听那锦衣卫的?”   先前在甲板上的交锋,致使他们一共损失了包括李四在内的三个弟兄, 要说不恨是不可能的, 这会儿屈从, 委实是情势所逼。   可齐岷等人毕竟就三个锦衣卫, 寡不敌众,要是泊岸以后能联络上前来接货的那批人, 那他们自然就可以反戈一击了。   船家碍于颜面,不便提及自己被服毒控制一事,朝隔壁舱室示意:“那帮娃儿什么情况, 你小子不知道?”   船工想起那十二个被施了宫刑的男孩,脸色微变。   船家鼻孔发出一声冷哼:“先前我接这笔生意,还以为就是寻常的杀人买卖, 谁知道竟然是帮这种叫人断子绝孙的阉党做事,拿这种钱, 以后在阴曹地府投胎, 猪狗都不收的!”   船家骂得粗鄙又犀利, 船工一时哑住,想着最近半年登州城孩童走失一案,心里多少唏嘘,便不再反驳什么,点头应是。   潮声起伏,福船靠近码头,虞欢在舱室里看见那艘挂有寻子启示的渔船,趁着毛毛还没往外面看,关上船窗。   齐岷要用那十二口箱箧引出前来接货的人,所以这批男孩暂时都被关在舱室里,不能外出,不能露面。   春白又从厨房里拿了一些蜜饯过来,哄着孩子们吃,何隽得齐岷开导后,虽然仍是不说话,但不再绷着张脸,开始埋头啃饼。   春白给他递蜜饯,男孩略一迟疑,伸手接住,并低声说了句“谢谢”。   春白一笑:“客气什么,想吃还有,跟姐姐说一声便是!”   何隽听得这一声“姐姐”,鼻头微酸,抿唇点头。   虞欢看着舱里的一堆孩子,目光朝紧闭的舱门看,不知道齐岷现在在做什么。   先前喂完果脯后,齐岷陪着她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时辰,后来被辛益叫走,想是要去前面处理要事。虞欢知道他们是要商量如何抓住前来接货的东厂余孽,顺便再考虑怎么把她交给林十二。   想到要走,虞欢心里仍然很难受。   齐岷在开导何隽的时候说,人不能认命。齐家当年获罪坍塌,齐岷因为不肯认命,一步步从罪囚变成今天的锦衣卫指挥使,所以他坚信人可以不被所谓命运打倒,可以自强不息,百折不挠,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人样。   那他是否知道,她也是不想认命的呢?   她也是很想活出个人样来,而不仅仅是被男人囚禁在金丝笼里,做一只美丽却腐臭的雀鸟。   这些,他都知道么?   虞欢默然,想起昨天齐岷在海岸上说的话,他说对女人而言,宫墙也是城墙,有人是为家族而战。他提醒她虞家还有四十三条人命在万岁爷手里,所以,他的意思是她也该和那些为家族而战的女人一样,去皇城里厮杀?   难道她对抗命运的方式,就是从一只囚鸟变成一只困兽吗?   虞欢低头拨弄着手里的茶盏,越想越有些郁邑,春白看出她走神,唤道:“王妃?”   虞欢嗯一声,声音无甚精神。   春白自知虞欢有心事,想到一会儿要离开齐岷、辛益,多少猜出几分,心里无端也落寞起来。   舱里一时被沉默裹缠,直至舱门被人推开,来人竟是辛益。   春白看见他,心里蓦然一慌,像是被抓住什么秘密似的,低下头。   辛益瞥见,黑脸微燥,低咳一声才道:“王妃,登州到了,下船吧。”   *   浪声喧耳,齐岷站在甲板上,待福船泊岸后,回头看向虞欢。   虞欢今日穿的是那次去永安寺进香时所穿的衣裳,上着直领大襟短衫,下着樱草色提花马面裙,头绾挑心髻,因被海风吹掠,鬓角贴着凌乱的绒发,发尖擦着鼻尖和唇瓣。   齐岷一眼看见那双嫣唇,想起先前在舱里轻薄时的触感,眸底顿时一暗,移开目光。   虞欢走上来,往码头上看。   “林小旗到了?”   “没有。”   虞欢疑惑。   齐岷示意码头上的一间茶铺,说道:“先在那儿等等。”   虞欢顺着看过去,不说什么,跟着齐岷走下船。   午后的码头日头正盛,茶铺里坐着不少休憩的行人,齐岷进来,跟摊主点了一壶茶后,与虞欢等人在靠角落里的一张方桌前坐下。   辛益为演戏,让可能潜伏四周的东厂余孽误以为船上并没有发生冲突,以按照计划跟船家交货,便故意道:“都巳时了,这林十二怎么还不来?”   说着,颇烦躁地啧一声,向齐岷道:“头儿,你说这厮该不会是上哪儿玩野了,赶不过来,所以故意派船家送一封书信来观海园,诓咱是抽不开身吧?”   齐岷接过茶博士送来的茶,淡漠道:“不知道。”   辛益哼道:“我看八成便是了,得亏是头儿明智,知道送来一趟,不然啊,还真就被这厮瞒天过海了。”   码头嘈杂,有船舶陆续靠岸,又或是扬帆起航,齐岷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余光瞄着船家所在的那艘福船。   福船已泊岸一盏茶的功夫,船家就守在甲板上,然而从他们下船至今,没有一人接近那艘船。   辛益也看在眼里,又等了一刻钟后,心里开始有些焦躁。按照船家的说法,他原本是该掳走虞欢主仆后,再来登州码头卸货的,难不成因为齐岷的护送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所以那拨人干脆就不再来接货了?   可是被关在箱箧里的乃是十二个活生生的人,田兴壬向来重视栽培幼苗,怎么可能放任那十二个孩子待在船家的货舱里不管?   难不成,他们察觉了什么?   辛益狐疑,不由又朝福船看去一眼,齐岷屈指在桌面上一敲。   辛益警醒,满脸赧然。   茶铺里间或有行人离开,辛益为免被怀疑,又借着等林十二的由头骂骂咧咧了一阵。   秋天的落日悄然而来,眼看海天交接处的那一轮红日逐渐西沉,码头上也开始人影寥寥,辛益难掩失望,低声道:“头儿,那帮人该不会不来了吧?”   齐岷喝着那一杯早就凉了的茶,眼底同样掖着失意,便在沉吟,忽听得一人道:“要我帮忙吗?”   齐岷抬眼,看见对面的虞欢。   虞欢背对着大海而坐,周身被斜射而来的余晖镀着一圈柔光,眼眸亮亮的,双手托着腮,本就巴掌点大的脸庞更显得小了。   “他们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性命,我帮你引出来便是了。”   齐岷极快反驳:“我在你眼里便如此不堪?”   “你之前不都这样?”虞欢回得也很快。   齐岷一瞬间被锁住喉咙,说不出话。   虞欢微微挑唇,调侃:“怎么,舍不得了?”   齐岷没回答,眼底光影涌动,撇开脸,下颌收着,似在隐忍什么。   “真不要?”虞欢声音蛊惑。   齐岷脸色更沉,辛益坐在旁边,首当其冲,忙解围道:“王妃,前两次冒犯实属迫不得已,再说那两次劳驾王妃配合,大人也都受了伤,这次平白无故的,何必劳王妃大驾?”   虞欢看着齐岷,不客气道:“我又没问你。”   “……”辛益一噎,黑脸开始涨红,像极一口烧热的锅。   春白在一侧偷偷捂嘴。   虞欢冲着齐岷:“喂,问你话呢,要不要?”   “不用。”齐岷总算开口,声音有点闷。   “为何?”虞欢深究。   齐岷看着码头外的大海:“舍不得。”   虞欢微怔,继而唇角上翘,越翘越高。   春白默默喝茶,辛益扭开脑袋,似一口烧糊后灌入冷水的锅,开始冒起烟来。   戌时,苍苍夜幕覆压下来,清冷的码头被海风席卷着,落叶在半空里簌簌翻飞,打烊的船舶挤挤挨挨地停靠在海岸边,周家的那一艘福船原地不动,始终无人光临。   辛益叹气,心知这一计是成不了了。   茶铺外传来马蹄声,乃是张峰从城内赶来,旋身下马后,张峰进来汇报道:“头儿,查过了,今日知州大人没有出城,更没有碰见林小旗,信上所言确为杜撰。至于林小旗一行,暂时没有下落,应该是被什么困住了,所以没能进城。”   辛益心又凉一截:“肯定是被田兴壬派人牵制住了。”   东厂那拨人既然要借船家掳走虞欢、春白,肯定就要拦住前来接人的林十二,现如今,观海园疑点重重,他们这边却连个帮手都没有,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东厂那一群阉狗从眼皮底下逃走?   辛益不甘心,向齐岷道:“头儿,眼下是直接上报官府,要求知州派人彻查观海园,还是另做打算?”   前来接货的人没有现身,但失踪的十二名孩童就在船上,只要齐岷上报官府,衙门必然要派人彻查。   可问题就是,以知州跟程家的关系,会不会立刻派人通风报信,让观海园里的罪证顷刻消失无踪?   齐岷思忖少顷,向辛益做了个“靠过来”的手势。   辛益靠近,听完以后,眼瞳一亮。   *   夜幕低垂,密密匝匝的星辰爬上天幕,翻涌在起伏的波浪里,一艘福船离开码头,航行向夜幕深处。   船家跟在辛益身后,悬心吊胆:“大人,回观海园一趟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可是那解药……”   “放心,毒发前会给你。”   “大人说十二时辰后便会毒发,如今都过去四个多时辰……”   “那不是还有八个时辰?”   “可是大人……”   辛益掏着耳朵,不厌其烦:“再跟着我,解药喂鱼。”   船家哆嗦,愁眉苦脸应是。   甲板上,夜风拂面,二人并肩站在栏杆前,背影成双。   齐岷凝视着远处的星辉,问身边人:“又看什么?”   虞欢靠着栏杆,以手支颐,侧首看着他:“你说,你每次都送不走我,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什么缘分?”   “孽缘呗。”   海浪在船底“哗”了一下,齐岷眉峰微动,看向虞欢,月光笼罩着彼此的脸,眸底的倒影朦胧又深刻。   齐岷看着她,没有反驳。   虞欢唇角微翘,看回大海。   月光皎洁,海浪里裹着的光像一片片剔亮的鳞,夜风里透着熟悉的水腥气,虞欢搭着栏杆,借着夜色掩映,聊起今日一直困压于心底的话题。   “你今天跟何隽说,人不能认命。”   齐岷淡淡“嗯”一声。   “所以你认冯敬忠做义父,帮东厂杀人,然后再取而代之?”   “是。”   “那,我要是也不想认命呢?”   夜空灿烂,海里揉着漫天繁星,浮沉卷涌,虞欢像个想要在海浪里捞星辰的痴人,天真道:“我要是不想去皇宫,不想做皇帝的女人呢?”   虞欢问这句话的时候没敢看齐岷,只听见浪声喧耳,男人久久沉默,再开口时,嗓音比平日更低沉:“那你想要什么?”   虞欢顺着他所问想,眼眶莫名发热:“住一所可以看海的房子,找一个心上人,生一群胖娃娃。”   “还有呢?”   “够了。”   虞欢想起年少的憧憬,涌泪的冲动更强烈,不敢再细细描绘那些遥远的梦想,仰起脸庞,让海风吹干眼里的水光。   齐岷目光凝在海浪里,道:“不后悔吗?如果,是以至亲为代价?”   虞欢一下想起昨天的噩梦,苦笑:“不知道。”   齐岷默然。   “你后悔过吗?”这次轮到虞欢反问,“你走到今天,也是付出代价的吧?”   齐岷回答很斩截:“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虞欢微讶。   “你呢?”齐岷问。   虞欢自嘲:“我一直在做后悔的事。”   后悔没有在十五岁那年遇见想要的人,后悔走上那一顶前往燕地的花轿,后悔在燕王府里蹉跎掉的每一寸光阴,后悔把这一生活成囚笼里的雀鸟。   “那就想清楚。”齐岷声音很平静,却又像藏着什么汹涌的力量,“想清楚以后,再来问我。”   虞欢转头,见他目视前方,眉目深邃,眸光坚毅,心头蓦地震动。   “我若问你,你……会给我答案吗?”   潮声澎湃,齐岷声音清晰,没有一声被掩盖:“会给的。”   作者有话说:   某人快撑不住啦。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23 21:00:00~2022-07-24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榭呀 6瓶;真的吗我不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他……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舱室里, 男孩们挤在船窗前,茫然又焦急地发问:“不是要回家吗?家还没到吗?”   “我家是住在海边的,应该很快就到了。”   “我家也是,我爹爹还有一艘船。”   “春白姐姐, 什么时候才到家呀?”   春白坐在一旁, 正不知该怎么哄,舱门处人影晃动, 齐岷、虞欢进来了。   灯火烨烨, 趴在船窗处的一群小脑袋齐刷刷回头,看见齐岷, 不约而同收敛声息,倒不是害怕, 而是类似幼猫之遇狮虎, 天然地惮于强者的气场。   齐岷走上来后, 便照旧揉一揉一人的脑袋, 众人绷着的神色松动,挤回船窗处, 固态萌生。   何隽仍是坐在角落里,齐岷来后,他肩膀微展, 背脊像伸展的稻苗挺直,不等齐岷发问,便主动道:“我们是要回观海园吗?”   齐岷坐下, 淡声:“你知道那个地方叫观海园?”   何隽点头,小声道:“他们有提过。”   “他们还提过什么?”   何隽放在腿前的双手微蜷, 似在克制着某种抵触或恐惧:“……掌班大人。他们一直在说‘这是掌班大人的意思’、‘当心掌班大人瞧着不顺眼’、‘掌班大人有令’……”   齐岷凝目, 原东厂的掌班太监, 正是田兴壬。   “你可见过这个掌班大人?”   何隽摇头,说道:“他们用黑布蒙着我们的眼睛,无论黑夜白天,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齐岷不语,在箱箧里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确是被蒙着双眼的。田兴壬生性多疑,行事缜密,用这样的手段并不奇怪。   齐岷微叩桌案,确认:“是看不见他的脸,还是没有在观海园里碰见过他?”   何隽微愣,继而说道:“碰见过的。”   叩在案上的手指一顿,何隽抬起脸庞,看见齐岷深黑锐亮的丹凤眼,回道:“他就在观海园里。”   齐岷静默少顷:“什么时候碰见的?”   “最后一次,应该是四天前。”   “不是不见日月,如何记得住时间?”   “一日有三餐,我都记着的。”   齐岷颇讶异地看他一眼,想起先前他坚定回答离家四十八天的事,眼里掠过些微赞许。   何隽收拢着拳头,半是紧张,半是隐忍:“每次有人被……那个后,他就会来看一眼,亲自检查伤口,再塞来一块饴糖。他说,要我们好好听话,长大以后为圣主做事,杀尽天下奸臣,到那时候,我们便可衣锦还乡,爹娘都会为我们骄傲。”   虞欢在一侧听着,简直要发出冷笑来。这是田兴壬栽培杀手时一贯的说辞,齐岷见怪不怪,交代道:“今夜我们会下船,你们留在船上,天亮以后,会有人来接你们。”   何隽看着齐岷,道:“你们是要去抓他吗?”   “是。”   何隽深吸口气,目眦涨红:“我也想去!”   齐岷自然不会同意,道:“做你能做的事。”   何隽失落。   齐岷环视舱内,看着周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孩,道:“算你在内,一共是十二人,我回来时,一个都不能少。能做到吗?”   何隽抿唇,反应过来这是齐岷交代的任务后,神色一肃,点了点头。   *   海风呼啸,黑夜凝墨似的裹缠着浪涛声里的一座孤岛,灯火通明的阁楼里,程义正坐在上首,阴着脸训斥底下的扈从庆安。   今日送别齐岷、虞欢一行后,程义正忙着哄辛蕊,及至用完晚膳,才有功夫来算林十二派船家来接人一账。   庆安伏跪在底下,满腹委屈:“少爷,小的当真联络了府里的护卫,以齐大人的名义去阻拦那叫林十二的小旗,昨天也收到了府里的信,说是一切都没问题,小的真不知道林十二为何会突然赶来登州啊!”   程义正似笑非笑:“用府里的护卫去拦锦衣卫,你可真是我程家的好家奴。”   庆安忙解释:“少爷放心,小的交代过要乔装打扮,那帮锦衣卫不会查到府里来的!”   “呵,人家能查出燕王在封地谋反,却查不出你派人乔装打扮,你可真是……”   程义正气急败坏,抓起桌上的一盅茶摔在地上,庆安吓得哆嗦,便喊着“少爷息怒”,一仆从忽然从外进来,禀报道:“少爷,齐大人他们回来了!”   “不回来难道泡在海里喂鱼吗?!”   齐岷、辛益、张峰三人本就是护送虞欢离开,送完人后,自然会回来,程义正想都不想,张口便呵斥。   来人却道:“不止齐大人,燕王妃也回来了!”   程义正一愣。   阁里众人皆意外,庆安惊喜地抬起头,哑叔看过来。   “所有人都回来了?”程义正犹自不信。   来人摇头:“不,有一名锦衣卫没回来,齐大人、辛大人、燕王妃及其侍女都回来了!”   阁里一时安静,程义正惊疑不定,沉吟少顷后,说道:“哑叔,随我去看看。”   哑叔眉睫一垂,压住眸底神色,颔首跟上。   *   天幕乌黑,深夜的海岛刮着凉飕飕的风,程义正领着哑叔、庆安等仆从赶至海岸时,辛蕊也已闻讯而来。   程义正见她如此急切,多少有点郁闷:“你是属猫头鹰的,大晚上不睡觉?”   “差不多,比你这只臭蝙蝠好。”   “你!”   辛蕊不同他再怼,加快脚步朝前方跑去。   齐岷一行已下得船来,正在礁石前等候,两厢见面后,程义正道:“齐大人不是要护送燕王妃回登州,怎么又一起回来了?”   齐岷道:“林小旗在路上出了些状况,未能如期抵达登州,王妃不便久候,是以去而复返。”   程义正耸眉,庆安听得林十二果然在路上受阻,没有赶来登州府,眼底不由焕发光彩。   程义正横他一眼,示意他切莫露相,又看向四周,道:“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锦衣卫随行,怎么不见回来?”   齐岷淡淡道:“留在登州等人,以免错过。”   程义正了然,不再多说什么,笑请虞欢、春白回聆涛苑住下,又说些大可再多留数日,看一看岛上风光之类的话。   齐岷回以“叨扰”,作势要往园里走,躲在后方多时的船家搓着手冒出头来,喊道:“程少爷留步!”   程义正转头,见得夜色里一张瘦削的脸,微微蹙眉。   船家赔笑道:“是这样的,小人今日奉命来观海园接人时,还帮贵府运了一批货物,说是到了登州码头,自会有人来接货清账。可是今日小人在登州码头泊岸后,始终不见人来,因着齐大人要回岛,便只好又把这批货原封不动地运了回来,您看这……”   程义正莫名其妙,看向身侧的佝偻老者:“哑叔,这是你让运的货?”   哑叔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船家补充道:“委托小人运货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看着装,像是府上的小厮。”   “小厮?”   “是。”船家环视周围,“这会儿像是没来……”   程义正一向不管园内事务,这厢又已夜阑更深,更没有闲心同船家分辨,大手一挥:“既然是我程家的货,那你直接送去程府,再找门房领钱便是!”   说着便要走,船家忙道:“眼下夜黑风急,可否容小人在贵岛停泊一宿,明日天明,立刻离开!”   程义正走得头都不回:“请便!”   船家松一口气,说完“多谢”后,偷偷看一眼齐岷。   齐岷不回应,护在虞欢身侧,并肩离开。辛益则低咳一声表示认可后,提醒道:“夜里风大,船家注意则个!”   “诶!”   船家答应,目送众人离开后,招呼船工回船。   海风不歇,卷起的浪花一波波拍打着礁石,漫天星辰逐渐被聚拢的云层吞没,夜空似黑幕倾轧下来,原本波光粼粼的海面跟着凝固成一团黑色。   礁石后,有人潜伏在暗处,盯着停泊在海岸前的那一艘福船,压低声道:“接,还是不接?”   这人身后,竟有数双眼睛藏在夜色里,同样一错不错地盯着那艘福船,宛如坟茔上的幽幽鬼火。   “掌班说了,齐岷那厮一贯狡猾,这次去而复返,难保不是设了圈套。”   “可那帮崽子都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有一个的伤都没愈,再耽误下去,迟早要出事。”   风声呼啸,礁石后陷入沉默。   良久,有人步伐悄无声息,从观海园里行至礁石后,悄声道:“掌班有令,接货。”   *   夜半三更,黑漆漆、静悄悄的观海园里,一行小厮前后抬着十二口箱箧,行走在树影葱茏的石径上。   及至古槐拂墙的垂花门前,打头那名小厮眉头微蹙:“今夜禁地没人值守?”   同伴大概瞄一眼,道:“掌班既已下令,想必早便把这边打点好了,抓紧时间,赶紧把这些臭崽子运回去。”   前头那小厮便不再多说,卯着力气抬箱入园,秋夜黢黑,荒园里布满阴森森的树影,长在走廊里的蔓草犹如井底爬上来的鬼魅,风一吹,簌簌抖动,阴森可怖,小厮们视若无睹,轻车熟路走进廊里,推开内侧的房门。   待得把十二口箱箧贴着墙壁放下,一人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灯盏,催促道:“赶紧开箱,扛了一路半点动静都没有,别真是没气儿了。”   众人应声而从,其中一个开锁时,悚然变色:“不对,这锁不对!”   其余人跟着发现异样,这些箱箧外挂着的广锁虽然看着跟原本别无二致,然而根本无法用他们的钥匙打开。   领头那人面色一凛,劈手斩断广锁,掀开箱盖一看,惊见里面装着数块木头,根本不是被捆绑的男童!   “不好,咱们上当了!撤!”   领头招呼同伴撤离,不想刚一逃出房外,黑黢黢的夜色里突然涌来一大片火光,伴随嘈杂脚步声,禁园被一大群手持佩刀的护卫包围。   齐岷身形巍然,气质冷肃地站在中央,脸庞被火光映出漠然神色,在他身侧,程义正一脸震愕,瞪大的眼瞳里满是愤怒和难以置信,扈从庆安也是怛然失色,看向旁边老者:“哑叔,这……”   哑叔目视前方,抿唇不语。   程义正冷森森开口:“你们在做什么?!”   走廊上的一众小厮跪下来,当首那人昂然道:“少爷息怒,小的们并非有意擅闯禁地,而是……奉老爷之命,把船上的货物物归原处!”   “奉老爷之命?”程义正气极反笑,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安能相信齐岷先前的一面之词,“是不是非要我把船家请来对质,把那十二个孩子请来对质,你们才肯说实话?”   众小厮神色一震,噤声不言。   程义正义愤填膺,全然不能接受自家私园竟会发生这种恶事,怒喝道:“说,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   众小厮伏跪在地,双拳紧攥,始终不肯吭声。   “行,不说是吧?”程义正极冷一笑,眸底戾气大盛,“来人,给我拿下!”   围拢在四周的护卫应声而动,气势汹汹上前拿人,孰料动手之际,那些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小厮突然发难,袖内翻出利刃,似天幕紫电疾闪,其中有一名护卫猝不及防,当即被划破咽喉,血溅三尺。   众人悚然大惊,不及反应,小厮们掀着森森冷眼,鬼影一般朝着这边杀来。   “拿下,快把他们拿下!”庆安魂飞魄散,一边护着程义正往后退,一边号令周围护卫上前拿人。   禁园并不大,庭院后方正是那片坍塌的废墟,虞欢后退时,不慎踩中一块碎砖,差点跌倒,齐岷眼疾手快,长臂一探,立刻把人后腰拦住。   阴气森然的禁园里爆发激烈杀伐声,程义正率领来的护卫有三十人之多,乃是举全园人力,然而在那十多名小厮的攻势下,根本没有占取上风,如果不是有齐岷带来的数名锦衣卫协助,怕是早成溃败之势。   程义正心知肚明,看着眼前的战局,不由心生惧意:“他……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辛蕊手里握紧佩剑,心头也突突直跳:“你自己家里的小厮,你不清楚,我们上哪儿知道?”   说话间,突然有飞矢划破虚空,疾掠而来,程义正厉喝一声“当心”,拽着辛蕊朝后一躲。   废墟里的破瓦碎砖被众人踩在脚下,嚓嚓作响,便在这时,有人影偷偷闪离,齐岷余光瞥见,便欲把虞欢暂时交给辛益,上前缉拿,杀声不断的禁园里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般的轰响。   下一刻,众人脚下一空!   作者有话说:   剧情很快的,用一个通俗的比喻,大概就是“黎明前的黑暗”(狗头)。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24 21:00:00~2022-07-25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宴、一朵蘑菇 5瓶;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47310614、呱唧呱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我不是故意的。”◎   失重的瞬间, 腰后的那只大手像树根缠来,虞欢扑进熟悉的怀抱里,嗅得齐岷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   不及回神,石块砸落声响彻耳廓, 轰声再次爆发, 却是从脚底变成头顶之上,虞欢仰头, 惊见园林上方似天穹合拢, 吞没火光。   众人急速坠落在废墟底下,一时惨声四起, 虞欢被齐岷按住头,埋在他胸膛前。   “六娘!”程义正似被摔伤, 低嘶一声后, 慌张惊呼。   黑暗中, 辛益放开春白, 听得程义正这一声急呼,便要跟着呼唤, 底下突然传来个愤懑声音:“二哥……你是要压死我吗?!”   “……”辛益忙挪开,伸手一碰,果然摸到个熟悉的脑袋。   “唰”一声, 火光亮起,照亮黑蜮蜮的暗室,齐岷拂开浮尘, 借着火折子向上看,大概三丈高处, 石块密封, 外部光影、声音皆被阻隔, 众人眼下俨然置身于一间密室。   密室不大,四周石壁垒砌,角落堆着从上方坠落下来的残瓦破砖,空气里弥漫着阴冷潮味,辛益茫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齐岷道:“坍塌的阁楼。”   “这底下是间密室?!”辛益越看越惊怔,想起先前跌落下来的情形,心头发毛。   “你家这禁地究竟是什么情况?”辛蕊从地上爬起来,冲程义正发问。   程义正见她没事,心放回肚子里,擦掉额头上的血,道:“我也是第二回 进来,能知道是什么情况?”   二人正聊着,却听得辛益道:“程公子,你家的仆从和管家呢?”   程义正一愣,环视四周,果然没见庆安和哑叔的身影。   辛蕊皱眉道:“怎么回事?他们不是一直跟我们待在一块的吗?”   辛益已很快从混乱里恢复神智,落下来前,庆安、哑叔确实是跟他们挨在一块的,可是轰声震响,机关开启的那一刻,这二人便神不知鬼不晓地消失了。   辛益看向齐岷:“头儿,难道那二人跟东厂是一伙的?”   齐岷想起落下来前用余光瞥见的那一幕,嗯一声。   众人不由屏息,程义正震动最大:“庆安跟了我十几年,怎么可能是东厂的人?!”   程义正此话不假,庆安乃是程家家奴,打小就跟在程义正身边,这些年来,帮程义正干过不少上不来台面的勾当,要说他心术不正,程义正完全接受,可说他勾结东厂,背主求荣,着实是叫人震惊。   辛益道:“贵府这座别庄都快成东厂的窠巢了,他一个仆从,叛变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程义正仍是难以置信,辛蕊见他额头带着伤,一脸震愕,神色看着颇有一些狼狈可怜,挤兑的话咽回喉咙,改问道:“观海园里藏着这么多东厂的人,你当真一无所知?”   程义正听得辛蕊这样质问,脸色更惨白一分,抿唇摇头。   辛蕊一梗:“那你来之前,你爹没有嘱咐过你什么?他是程家家主,总不会对观海园的事也一概不知吧?”   程义正面色铁青,下颔更绷得肌肉微颤,辛益及时劝道:“这会儿多说无益,先想想怎么出去吧。”   正说着,忽听得角落传来窸窣声响,众人看去,见齐岷、虞欢并肩站着,似正在检查一处砖缝是否藏有玄机。   虞欢看着齐岷摸在砖缝间的手指,见他拿着火折子,单手摸索不太方便,便主动道:“我来帮你。”   齐岷低头看她一眼,把手里的火折子交给她。   二人眼眸被火焰映着,大概是离得近,忽显旖旎暧昧,虞欢不多看,握着火折子举高,状似无意:“忙你的。”   齐岷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别沉迷于我”的意思,转回头,抬手在右上方的石壁摸索,唇梢有微微挑过的痕迹。   很快,一块石砖被齐岷用力按下,寂静的暗室里再次发出轰然闷响,众人循声掉头,看见一扇石门在灰尘里缓缓开启,后方藏着更阴暗的空间,铁锈味、腐臭味扑鼻而来。   众人精神一瞬间紧绷,辛益也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以后,率先入内,辛蕊等人紧随其后。   齐岷拿回虞欢手里的火折子,淡声道:“跟着。”   虞欢便趁他转身,伸手在他腰后革带一勾,齐岷身形顿住,这次却没呵斥,继续往前走。   走入石门后,更大一间密室被火光映亮,里面摆满各种审讯犯人的刑具、铁架,以及数张铁床,床头床尾皆镶着镣铐,垢着深浅不一的血迹,铁床上亦是一片斑驳血污。   虞欢心底陡然一冷,齐岷点燃铁床旁的灯盏,吹灭火折子。   火光明烨,程义正在前方发问:“这……都是什么地方?”   辛益声音严肃:“东厂用来阉割男童的密室。”   程义正瞳孔收缩,辛益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遗憾:“看来东厂余孽在观海园里残害幼童、图谋不轨的事,已是罪证确凿,板上钉钉了。”   程义正脸色难看至极,根本不敢往下细想,观海园乃是程家的私家园林,戒备向来森严,外人基本没有机会混入,如今被东厂余孽占据,改造成残害幼童的、培植爪牙的基地,背后意味着什么,实在令他毛骨悚然。   辛蕊头一回看他神色灰败至此,心头莫名感觉窒闷,抿唇道:“你先前说观海园里的大总管病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程义正微微回神,道:“半年前。”   辛蕊恍然,道:“东厂正是大半年前垮台的,看来便是那个时候,观海园被趁虚而入了!”   程义正听及此,灰黯脸色稍微好转,辛益听出辛蕊话里颇有劝慰之意,莫名地看她一眼。   辛蕊闪开目光。   辛益便不再理她,走至齐岷这边来,低声道:“头儿,这两间密室看着有些年头,应该不是东厂人来了以后才修建的。”   齐岷正在检查铁床上凝垢的锈迹有多厚,闻言并不反驳,道:“先找出口。”   “是。”   里面这间密室至少是外面那间的三倍大,除众人所在的区域外,左右两侧还分别有一个隔间,众人便自发分成三队——辛益领着一直在祷告上天求平安的春白,辛蕊暂且陪着备受打击的程义正,齐岷则跟虞欢留在原地,接着检查铁床旁边的刑具。   空气里的刺鼻气味并不消散,虞欢看着齐岷碰过的一件件透着森冷杀气的铁器,噤声不语。   齐岷放下一把铁烙:“怕?”   虞欢摇头,问起一件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田兴壬以前是怎么欺负你的?”   齐岷微愣,显然根本没想到虞欢会突然提起这件事,看回手边各式各样的刑具后,有所意会。   “你不是见过?”   虞欢疑惑,旋即想起他身上的那些疤痕,心底不安的猜想被证实,滋味如吞利刺:“你身上的伤疤,是他弄的?”   齐岷“嗯”一声。   虞欢细想那些狰狞的、丑陋的疤痕,心脏窒了一会儿。   那天夜里烛火微弱,她看得并不清晰,却记得齐岷左侧胸肌接连腹肌处有一条极长的暗痕,像是刀疤,又像是被鞭笞过的印记。   东厂里的酷刑有多残暴狠戾,如今就摆在眼前,虞欢试着想象齐岷被扣押在那些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承受严刑的场景,心脏里的那种窒痛感愈发强烈,像是燎原的烈火,焚烧着胸腔。   齐岷看见她收紧的下颌,试探道:“怎么了?”   虞欢眉目深垂,微吸口气:“你不是认了冯敬忠做义父?他凭什么还敢欺负你?”   齐岷语气平淡:“两码事。”   他不提细节,虞欢便以为是他不想再重复往事,了然之余,又不甘罢休:“冯敬忠欺负过你吗?”   齐岷不答反问:“为何这么在意我是否被人欺负过?”   虞欢一震,耳根很快烧起来,否认道:“有吗?”   齐岷看着她:“没有吗?”   灯火燃在斜后方,二人所在的位置光影昏暗,虞欢看见齐岷锐亮的丹凤眼,匆匆挪眼,故作高傲走开。   齐岷不再追问,唇角微挑。   右侧隔间里,辛蕊点燃石壁上的火把,环视一圈后,没发现什么异样。   程义正杵在角落,向来张扬的一个人,此刻却像被蒙了层霾似的,耷着眼皮一声不吭,外加额头有伤,看着更颓败落魄。   辛蕊看不下去,喊了声“喂”。   程义正抬头,见辛蕊扔来一物,接住后,看清是自己先前给她的那一方绿草手帕。   “擦擦吧。”辛蕊说完,转开头,开始妆模作样地寻找机关。   程义正握着这方熟悉的手帕,心头刺痛,折起来放进衣襟里。   辛蕊回头来看时,见他仍顶着半边脸的血迹,不悦道:“你怎么不擦啊?”   程义正又恢复昔日散漫:“脏了你洗吗?”   辛蕊被他一噎,呛道:“又不是我的帕子,我为何要洗?”   “是你扔来的。”   辛蕊见他如此不讲道理,懒得再理,走向一边,程义正跟过来,如影随形不算,还偏拿那半边瘆人的脸朝着人。   辛蕊看得心烦,掏出自己的手帕盖在他脸上,程义正接住,眸底光影微亮,淡淡道:“你的帕子,脏了你洗。”   辛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隔间不大,依旧是石块垒砌而成,辛蕊摸着墙壁,开始耐心寻摸,忽又听得程义正在背后喊:“喂。”   “又干什么?”辛蕊眉头一扬,语气不耐。   程义正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口吻:“如果这件事情跟我程家有关,你会怎么看我?”   “什么怎么看你?”辛蕊回头,正要开怼,却见程义正眼神严肃,白皙的脸庞被火光映照,眼罩漆黑,右眼深邃,神态跟那散漫声音相比,分明是两个人。   “你会认为我是个恶人吗?”程义正盯着她,问道。   辛蕊沉默,想起这间密室里发生过的一切,正色道:“这些事情,跟你有关吗?”   程义正斩钉截铁:“没有。”   辛蕊内心莫名松了一口气,耸眉道:“那你急什么?还来问我,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还能给你定罪不成?”   火光照着少女耸动的眉尖、英气澄亮的杏眼,程义正看在眼里,压在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开,眸底漾开柔光。   虞欢走过那几张锈气刺鼻的铁床,借着挽发的动作偷摸耳根,确定不那么烫了,便接着说道:“何隽说,田兴壬就在观海园里。”   齐岷就跟在身后,相隔不足一步,闻言“嗯”一声。   “你可看见他了?”   “不确定。”   “他刚刚……”   虞欢回头,不想二人相隔太近,这一回头,入目便是齐岷突起的喉结,他人很高大,手指修长,喉结明显,便是不说话时,也像一块嶙石屹立在那儿,无端令人浮想联翩。   虞欢微微屏息,听得齐岷低声:“刚刚什么?”   火光里,男人喉结上下滚动,分明没摸,指腹却像被石头摩过,虞欢面颊又开始热起来,后退半步:“他刚刚在禁园里?”   齐岷垂着眼,把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接着嗯一声。   虞欢往前走,精神开始不太集中:“在哪里?”   齐岷淡声:“说了,不确定。”   “……”虞欢赧然,脸上更热,便又询问,“他年纪多大?是什么模样?有多高?”   “四十三岁,长脸高鼻,左边眉尾有痣,身长六尺,体型瘦削。”   “既然这么清楚,那怎么还不确定?大人都看什么去了?”虞欢找回状态,故技重施,“该不会都盯着我了吧?”   齐岷竟不否认:“或许吧。”   虞欢意外,脸颊更烧起来。   怪。   虞欢腹诽一声,见壁柜中层摆放着一座漆黑的青铜香炉,伸手便要碰,检查一下是否暗藏机关,齐岷俯身下来,先她一步触及。   虞欢略有点不满,转头发作,不知齐岷俯身,嘴唇竟从他唇间擦过。   全身遽然像被电击,心尖激颤,唇瓣上一刹而逝的触感犹如烙印,虞欢心神全乱。   “我不是故意的。”   齐岷没动,眼盯着那座青铜香炉:“是么?”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又名《来自直男的试探》。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25 21:00:00~2022-07-26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龙琪琪、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采铃铛的小蘑菇、呱唧呱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不想拖累我,就跟着我。”◎   短短一刹间, 无数念头从脑海里疾闪而过,虞欢看着齐岷近在咫尺的侧脸,克制着胸膛里失控的鹿撞声。   这不是第一次亲齐岷,可是为什么这不经意间的一次触碰, 会令皮肤沸烫成这样, 心跳混乱成这样?   虞欢不解,深吸一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用他先前反诘的语气回应:“不是么?”   齐岷不语,耳朵在虞欢看不见的地方急速涨红, 大拇指摩挲过青铜香炉上的浮雕,察觉虞欢要离开, 挺身靠近。   “别动。”   虞欢被他圈在怀里, 心跳更快, 便欲质疑, 齐岷手指停在那座青铜香炉底座处,节骨突起, 用力一转。   “咔”一声,沉睡的石壁倏然震动起来,整座密室随之动摇, 虞欢惊怔,若非被齐岷护在怀里,必然要被唬出一身冷汗。   辛益等人闻声赶来, 惊见密室中央朝北方向阴气森森,一条黑不见底的甬道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出口?!”春白惊讶。   辛益眉头微皱, 取下石壁上的火把, 伸手在甬道前一探后, 回头道:“头儿,里面有风,应该是出口。”   齐岷神色泰然,握在虞欢胳膊上的手并没有松,举步前进。   虞欢被他搂着,走过众人的视线。   辛益看着这一幕,如鲠在喉,转头向春白道:“跟紧了。”   春白听他声音沉闷,不用看也知道他肯定是黑着一张俊脸,趁着辛蕊、程义正离得还有点远,低声劝道:“大人,王妃此刻需要齐大人保护,你不要生气。”   “……”辛益胸口一梗,想起上回二人在寺庙大殿里共同忧心齐岷、虞欢的情形,顿生一种被背叛之感,耷眼看来,“你现在心倒是够大。”   春白微微咬唇:“此一时,彼一时嘛。”   辛益更梗住,看她又一副楚楚可怜之态,无从发作,便朝后面叽叽喳喳的二人呵斥:“你们俩不吵架会死不成?”   辛蕊一噎,瞪眼看过来,见齐岷、虞欢已走进甬道,忙要去追,被辛益拦住:“冲什么,乖乖殿后。”   辛蕊不满:“我为什么要殿后,殿后明明很危险。”   辛益便朝程义正看:“此处毕竟是程家地盘,既然家妹感觉危险,还劳驾程公子看护则个。”   程义正这会儿脸色很不错,欣然点头:“大人有托付,程某自当不负。”   辛蕊莫名从这句话里听出一股被“托付终身”的意味,额头青筋直跳,奈何辛益、程义正二人根本不再给她分辨的机会,前者掉头走开,后者伸手在她肩头一按。   “别乱跑,跑丢我不负责。”   “谁要你负责了?是你自己硬要来负责的吧?”   “你是属孔雀的吗?”   “你……”   “……”   火光映亮狭长逼仄的甬道,低低密密的吵闹声从后方传来,虞欢抬头看向齐岷。   齐岷手持火把,目视前方:“怎么了?”   虞欢没能忍住心里所想:“大人知道自己很招女人喜欢吗?”   齐岷神色微动,本来是肯定的答案,说出来却是:“不知。”   虞欢垂眸:“勾人而不自知的男人,最可恶了。”   齐岷听得“勾人”二字,本来只是耳朵热,这会儿脸也没能幸免,手里火把不自觉放远一点。   “齐某勾谁了?”   虞欢并不知他是在顺着杆爬,看似反诘,实则试探,用平日里撩拨他的语气说:“何必明知故问,我对大人什么心思,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一听就没走心,齐岷道:“王妃这样的心思,可不单单是对我。”   虞欢想起先前在辛府客院里挑选护卫的事,颇感委屈:“那还不是因为你不从。”   齐岷启唇,又抿住,喉结滚动,半晌无言。   “他勾人”、“他不从”,这辈子完全没想过会被人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还形容得他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齐岷沉默,内心波涛汹涌,正煎熬,手背突然被一根纤细手指碰了一下。   那是虞欢的手指,指尖细嫩圆润,似羽毛挠人一样的触感,一挠就挠在心尖上,齐岷手指下意识蜷起,听得虞欢低声:“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齐岷有些心不在焉。   “后悔没有从我呗。”虞欢声音更低,像黑暗里吐着舌头的美人蛇,虎视眈眈。   “……”齐岷不说话。   虞欢指尖放在他手背上,滑下来:“哦,差点忘了,你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她语调调侃,手指更坏,指尖贴着他青筋突起的手背缓慢地、诱惑地往下滑,挑战着他忍耐的极限。   齐岷没能坚持住,在她手指落空刹那,反抓住她的手。   虞欢微震,便要看过来,齐岷手上力道加重,拽着她往内一拉。   虞欢趔趄,在他怀里站稳后,听得男人漫声:“地上不干净,看路。”   虞欢低头,借着影影绰绰的火光,隐约可见先前走过的地砖一侧躺着只黑黢黢的死老鼠,恍然后,认真道:“我不怕呀。”   齐岷心知辨不赢,闷声道:“死者为大,就当积德吧。”   虞欢还是头一回听他开玩笑,讶异地抬起头,齐岷不想被她看见脸上及耳朵的异样,松开手。   六人仍然是分组而行,辛益、春白并肩跟在齐岷、虞欢二人后方,相隔大概两丈远,虽然听不清前面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是能看见二人那些暧昧的姿势。   辛益心情郁结,脸孔绷得像块木板,正烦乱,忽然听见春白一声惨叫。   辛益大惊,伸手护住春白,火把探来,看见石壁底下躺着的一只死老鼠。   “老、老鼠!”春白躲在辛益身后,瑟瑟发抖。   “……”辛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忍耐着把那只死老鼠踢开,接着往前走。   “大人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春白惊魂甫定,自知逾矩,不住朝辛益道歉,又羞又急,差点掉泪。   辛益不说什么,向她摊开一只手:“手拿来。”   春白怔忪。   辛益见她不动,便径自抓起她的手,解释道:“怕你再乱叫,把我吓成失心疯。”   春白一愣,冷涔涔的手被辛益温热的手掌捂住,心口蓦然疾振起来,耳后腾腾发烫。   甬道里阴气浓重,黑森森的前方怎么望都望不到底,众人行走其间,宛如在地底黑河跋涉。   辛蕊耐着性子走了快一刻钟的功夫,仍然没见前面有半点抵达尽头的迹象,不由发憷:“你们家这密道怎么修得这么长?”   程义正握在火把上的手指微收,想起禁地里发生的事,多少也有点忐忑:“观海园就这么大,总会到出口的。”   辛蕊半信半疑,忽然恐惧:“前面该不会是海底吧?!”   观海园建在海岛上,如果辛蕊没记错,禁园是挨着岛上树林而建的,而树林尽头便是大海。要是这条密道的终点根本不在岛上,而是海底,那他们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辛蕊脸色突变,程义正抿唇:“这密道明显是禁地连接外面的唯一通道,怎么可能会通向海底?”   辛蕊反驳:“那既然是唯一通道,他们又为何要把我们扔下来?难不成是大发慈悲,故意放我们走?”   众人后退至废墟时明显是中计落入陷阱,这才被困于地底密室,辛蕊难以相信前方的出口会没有任何危机。   “我去找齐大哥说一说。”辛蕊拿定主意,拔腿往前,程义正想都不想抓住她。   辛益听得二人动静,回头道:“又闹什么?”   辛蕊不顾程义正阻拦,扬声朝前方喊道:“齐大哥,前面不安全,你小心!”   齐岷听得喊声,缓慢收住脚步,辛益前后犯难,低声责备辛蕊:“安不安全头儿比你清楚,要你瞎操心?”   辛蕊很不高兴:“你怎么又冲我发脾气?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哥?!”   辛益哑口,见齐岷、虞欢复而前行,并没多留意这里,便放软态度:“头儿回观海园前做了部署,目前发生的事情都在他意料之内,你就不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管好自己便是。”   辛蕊仍然有点愤懑不平,倏地瞥见辛益拉着春白的手,更是震惊道:“你们在干什么?!”   春白被辛蕊凶巴巴的语气一唬,忙要挣脱辛益。   辛益竟没放,闷声道:“说了叫你管好自己,别人的事少操心。”   说着,更用力拉紧春白,转头前行。   辛蕊目定口呆。   “傻子。”   程义正低声,辛蕊正愁没处撒气,闻言又开始跟他拌嘴。   虞欢挨着齐岷,听见后面的吵闹声,琢磨辛蕊先前提醒的那一句,问齐岷:“前面会有危险吗?”   齐岷:“会。”   虞欢微愕:“那你还往前走?”   齐岷神色不变:“因为只有这一条路。”   虞欢默然,回顾刚刚在禁园里的凶险情形,撩拨的心思熄灭,开始正式担忧:“我什么都不会,届时可会拖累你?”   “你说呢?”齐岷反问,见虞欢不答,便慢慢提醒,“不想拖累我,就跟着我。”   虞欢看向他,半是惊疑,半是诧异。   齐岷目光仍在前方,笃定专注:“别跟丢了。”   话声甫毕,齐岷停住脚步。   火光尽头,一面雕刻着浮雕的墙壁映入眼帘,虞欢瞪大双眸。   辛益在后方看见,忙阔步赶来,反复确认后,向齐岷道:“头儿,是出口!”   这面石壁跟先前那些密室里的不同,并非石块垒砌而成,而是一整面石块,浮雕图案精致繁复,开门机关就在墙壁一侧。   辛益贴耳在石壁上听了一会儿,确认道:“外面有风声。”   众人屏息,辛蕊、程义正跟上来,面面相觑。   禁地在观海园东南角,底下的密道由东往西,齐岷大概知晓这扇石门背后是何处,示意辛益开门。   辛益点头,嘱咐大家当心些后,伸手在门侧开关上一扳。   众人提高戒备,目不转睛,只听得“轰”一声,石壁立刻开始震动,缓缓向上升起。   凛冽阴风从缝隙那头激涌而来,卷入细碎枯叶、零散砂砾,众人提起一口气,盯着那道越开越大的门缝,待得石门升高,便见外面夜浓如墨,树影婆娑,竟是一大片被风席卷着的、黑耸耸的树林。   辛益心下一松,确认树林并无异样,回头对众人道:“无碍,是禁园后面的树林,走吧。”   众人前后走出密室,衣袂被肃杀夜风吹得上下翻飞,辛蕊鬓发全乱,挡着面门叫道:“老天,风怎么突然这么大!”   程义正伸要手给她挡风,不想刚一走下石门前的台阶,石门突然“轰”一声关上,不及回头,一大群乌泱泱的黑影仿佛撕破夜幕的鬼魅,从树林深处飞掠出来。   众人大惊,后退戒备,飞飏在虚空里的落叶、沙尘急速翻卷,顿挫间,一大群手持利刃、目露凶光的黑影围堵四周,个个一身杀气,面目熟悉,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禁园里跟观海园护卫交手的东厂杀手。   众人震愕,不想这一批人竟然脱身如此之快,不及细想禁园战况,参天茂林里忽又走来一条黑影,身形微偻,须发花白,掀着一双藏在皱纹里的森森细眼,长相更叫人熟悉。   “哑叔?!”程义正心头大震。   辛蕊等人亦始料不及,骇然地瞪着前方一幕。   天幕云层厚压,黑黢黢的茂林在疾风里飒然振动,发出猎猎激响,哑叔屹立风里,枯瘦身形巍然不动,眼底更无半分惫态。   齐岷对上他锋利眼神,相较众人的惊愕神色,更多是厌恶冷漠:“久等了。”   哑叔开口:“是有一点久,还以为凭齐大人的本事,至多一炷香的功夫便该出来了。”   风里回荡着哑叔阴冷尖细的声音,程义正本就被当头一棒,闻声更震怒惊疑:“你……会说话?!”   哑叔不应,眼梢尽是讥诮冷笑。   程义正额头暴起青筋,想起密室里用来给男童行刑的各类罪证,手足僵冷,怒火填膺:“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我程家的观海园里?!”   哑叔哂笑一声:“咱家是什么人,程公子问问你跟前那位神通广大的齐大人不就知道了。”   齐岷淡漠:“我没有替他人自报家门的习惯。”   哑叔微愣,声音更刺耳:“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又卑贱,又骄傲啊。”   漫天落絮翻飞,虞欢眉间深颦,恼怒中,见哑叔伸手在下颌一揭,撕下一张人*皮面具,耸肩抬头后,露出一张长脸高鼻、眉尾带痣的脸。   辛益虎目喷火,咬牙切齿:“田、兴、壬!果然是你!”   田兴壬不屑一笑,扔掉人*皮面具,伸手摸着脖颈,扭得咔嚓作响。   “怎么,还以为你锦衣卫火眼金睛,原来除了那条领头的走狗外,其余的都是瞎眼夯货?”   “你这臭太监!骂谁呢?!”辛蕊怒不可遏。   田兴壬似笑非笑:“姑娘好尖利的口舌,这样难得的舌头,不割来下酒可就可惜了。”   辛蕊更火冒三丈,便要再骂,被辛益拦住:“别跟他废话!”   田兴壬嗤一声,盯向齐岷。   “咱家知道你这趟回来,是有所准备,张峰是被你派去联络林十二,顺便再去辛府搬救兵了吧?”   齐岷不语。   田兴壬接着道:“你知道登州府衙跟程家关系匪浅,所以不会把船舱孩童一事上报官府,为免打草惊蛇,你佯装全不知情,让船家配合你打道回府,再设局让咱家的人自露马脚,激程家少主下令拿人。程家安排在观海园里的护卫有三十人之多,而咱家所剩的人不足半百,藏在观海园里的更只少不多,只要张峰带领援兵及时赶到,你便可以你锦衣卫的雷霆之势把咱家一网打尽,届时人赃俱获,纵有他人想要替咱家开脱,也是于事无补了。齐岷,咱家说的可对?”   “对。”   “哼,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今日这张网,怕是要网在你自己头上了。”   “轰”一声,黑云密覆的天幕忽然炸开一记惊雷,四周狂风骤涌,激颤的枯叶漫天翻卷,密密匝匝的枝杪犹如鬼手伸向夜空。   辛益抬头分辨天气,悚然道:“头儿,不好,怕是有飓风!”   齐岷听得头顶闷雷滚滚,已然猜出天象有变,脸色一刹冷凝。   登州城和观海园相隔一百四十多里,乘船最快也要三个时辰,如果辛府的护卫赶来得不够及时,要么会被飓风困在码头,要么就可能在大海里猛遭侵袭,迷失方向。   而林十二远在城外,至今下落不明,及时赶来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见齐岷不语,田兴壬脸上笑意渐狂:“飓风过境,登州封航,闲杂人等休想再靠近海岛。齐岷,今日你才是被困在这观海园里的孤家寡人,明白了?”   又是一声闷雷炸响天际,电光劈开瞬间,树林里开始下起雨来,齐岷怒而不慌,冷然道:“彼此。”   田兴壬便是最看不惯他这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虚伪做派,冷哼一声,道:“行,那就看看,今日究竟是你杀了咱家,还是咱家屠了你这条背恩负义、卖主求荣的走狗吧!”   “来人,拿下——”   田兴壬一声令下,围拢在树林四周的东厂刺客蜂拥而上,速度竟快似离弦利箭,刀刃眨眼逼至众人面门。   辛益眼疾手快,佩刀出鞘,“铿”一声格开来人利刃,转身时把春白往石门方向一推,叮嘱辛蕊照看。   辛蕊毕竟是习武之人,武功虽然不如齐岷、辛益悍勇,却也有护人之力。接住春白后,辛蕊手里剑如灵蛇,一面应敌,一面朝程义正道:“程六,你家那些护卫呢?不会全都死在禁园里了吧?!”   程义正平日里在登州城里横行霸道,仗着有扈从开道,并不精于武学,眼下赤手空拳,更打得慌乱。   “怎么可能?园里的护卫都是我爹亲自挑选出来的登州勇士,又不是纸糊的,岂会这么容易就没了?!”   “那他们都上哪儿去了?”辛蕊越打越急,眼看围堵在树林四周的东厂杀手至少三十人,显然不止禁园里的那一批,更心慌意乱,“天杀的!你家这破园子里藏了那么多阉狗,你都不知道的吗?!”   雷声隆隆,黑云覆压,大雨渐有瓢泼之势,被狂风裹挟,更锋利似刀。   树林里,刀飞剑舞,战局混乱,虞欢被齐岷护着,倏而向外旋开,闪避敌人的利刀,倏而撞上齐岷湿冷坚硬的胸膛,嗅得刺鼻血腥气。   厮杀中,有黑影溅血倒下,有黑影飞掠袭来,血雾混在暴雨里喷溅,虞欢看着齐岷的脸庞溅上血迹,听见他臂膀被利刃划开,呼吸骤然一滞,世界仿佛凝固,苍白无声。   便在这时,田兴壬向着后方做了一个手势,阴森森的草丛深处又现出一群人影,身着统一劲装,手持弓*弩,赫然便是先前在禁园里跟东厂人交手的程家护卫。   一名东厂人挥刀架在庆安脖颈上,喝令道:“放箭!”   庆安浑身战栗,看着战局里逐渐不支的程义正,含泪号令众护卫放箭。一大波淬过毒的利箭划破雨幕,朝着前方射去,及至目标,忽又消失在夜色里。   庆安且惊且喜:“不行,风太大了,根本射不准的!”   那东厂人便道:“你射不准他们,我便射你!”   庆安大震,瞪红的眼里再次映出程义正等人的身影,切齿道:“再放箭!”   “唰”一声,数箭齐发,然而这一波收效亦微。   庆安悬心吊胆,便欲再跟那东厂人解释,手里弓箭突然被缴,抬头看时,眉心已被箭镞瞄准,只听得“噗”一轻声,利箭瞬间射入他头颅。   庆安倒地。   东厂人拔出他额心的毒箭,重新搭弓,振臂一拉后,转身瞄准战局中的一人。   风雨侵袭,血雾喷溅,虞欢被齐岷拽入怀里护住,抬头看时,惊见一束寒芒迸破虚空,朝着眼前激射而来。   虞欢想都不想,反身扑住齐岷。   作者有话说:   为不辜负欢欢挡的这一箭,今天争取给大家表演一个加更,秀一秀什么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五十一章   ◎“上次你说,还可以再冒犯一次。”◎   虞欢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喊的全名“虞欢”,声音很沙哑,很焦急,甚至很悲痛。   虞欢被喊得莫名心悸, 想要回应, 可是身体像是被人摁入冰冷刺骨的深渊里,根本醒不过来。   脑海里残留着震耳欲聋的雷电声、暴雨声, 以及厮杀里的嘶吼、喝令, 那道熟悉的声音不知对旁人喊了些什么,又开始叫她:“虞欢!醒醒!”   虞欢竭力睁开眼睛, 黑压压的夜空里隐约有一张沾满血污的脸,眼瞳极其黑亮, 似浴着血的黑曜石。   虞欢想要伸手去够, 不及靠近, 疼痛从肩胛袭来, 整个人又被拽回深渊,陷入昏迷。   “虞欢?!”齐岷竭声呼唤。   狂风大作, 暴雨倾盆,原本潜伏在树林深处的那一批护卫突然厉喝一声,拉满弩*弓朝着东厂人射杀。辛益趁势砍掉一人臂膀, 回头冲齐岷喊道:“头儿,快撤!”   齐岷抱着中箭的虞欢,全身僵冷, 声音不自觉发颤:“分头撤开!”   “是!”   齐岷掉头,提气掠上虚空。   田兴壬抹开脸上雨水, 瞪着那一抹极快消失在夜幕里的身影, 无暇顾及身后叛乱, 又急又恨:“快!追上他!”   *   虞欢感觉自己又被人从深渊里拽出来了,像一条湿淋淋的鱼,挣扎在被烈日曝晒着的岩岸上。   身体发热,鼻腔窒息,虞欢从混沌的噩梦里抽离,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齐岷的怀里。   原来,齐岷就是那一块烫烘烘的岩石。   齐岷看见虞欢睁眼,贴近来唤,见她湿漉漉的眼睫动了动,疯狂疾振的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落回胸腔。   虞欢靠在齐岷肩头,从模糊视线里分辨出一堆篝火,逼仄石壁,茫然道:“……这是哪儿?”   “后山石洞。”齐岷声音冷意不减,微微发颤,“你中了毒箭,必须立刻拔*出来,会很疼,忍着点。”   虞欢云里雾里,不及反应,肩膀被齐岷钳住,肩胛处传来剧痛。   虞欢大震,低头咬住齐岷肩膀,齐岷眉头微皱,手里力道分毫不减,准而快地拔出毒箭。   虞欢差点再次晕厥。   箭镞淬毒,裹着发黑的血,齐岷扔掉箭杆后,盯着虞欢后肩不住涌着黑血的伤口,眼底阴翳覆压。   在刀口上舔血这么多年,见过大小伤口无数,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感觉害怕,觉得伤口狰狞。   虞欢紧咬着齐岷的肩膀,大颗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淌,哆嗦的嘴唇早已发紫,预示着中毒之深。   齐岷按着她伤口,等她稍微缓过力气来,待其松开牙关,才道:“伤口有毒。”   虞欢神智依旧混乱:“……嗯?”   “再忍一会儿。”   齐岷不再等待,单手解开虞欢上衣,扒至胳膊以下,低下头。   虞欢全身一颤,被齐岷用手箍住肩头。   夜雨滂沱,婆娑树影在洞口飒飒曳动,狂风怒号,叫嚣得洞内火光几欲熄灭。   石壁上,光影簌簌,人影交颈,齐岷用力吸出毒血,扭头吐掉,再覆上虞欢肩胛处的伤口。   虞欢再次咬紧牙关,下颌抵在齐岷肩膀上,抬起眼睫时,看见齐岷映在石壁上的身影。男人形似山岳,低头,吸吮毒血,扭头,吐血;又再次低头,扭头……   虞欢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脑中轰鸣,试图抵抗。   齐岷不给她反抗的余地,吸完最后一口毒血吐开后,抬起大拇指揩过嘴唇。   虞欢深吸一气,用力挣扎起来,扳过齐岷的脸,看见他血污斑驳的脸庞,长睫低垂,眼瞳黑亮,唇角印着一抹发黑的血痕。   “……你在干什么?”虞欢声音喑哑。   齐岷眼神炙亮,反问:“你刚刚又在干什么?”   虞欢想起在树林里为他挡箭的那一刹那,张口结舌。   齐岷垂眸,看见她裸露的肩背,以及胸前那抹绣着花草的兜肚,花瓣洁白,绿叶椭圆,竟然是那香气袭人的栀子花。   齐岷不敢让目光在那里多留,移开眼,柔声道:“别动,给你包扎。”   虞欢头一回见他这样温柔,怔忪时,齐岷已果断地撕下衣带,握住她肩头。   疼痛又一次从肩胛袭来,因着意识复苏,痛感更真切难挨,虞欢咬紧唇伏在齐岷胸前,肩背不住瑟缩,待得包扎结束,头上全是冷汗,整个人湿淋淋、冷冰冰,再次虚脱,瘫软在齐岷身上。   齐岷接住,为她拉拢衣领,系上襟前盘口,再从怀里掏出那个常备的瓷瓶,往外倒时,发现丹丸仅剩一颗。   齐岷并不迟疑,扔掉瓷瓶,把丹丸喂入虞欢嘴里。   *   天亮,暴雨雨势转弱,疾风吹卷洞外被雷电劈断的枝丫,断杪丛生,草木狼藉,天地间依旧一片滂沱。   虞欢从昏迷里悠悠醒转,僵冷的四肢暖烘烘的,不再刺骨,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俊脸。   齐岷靠着墙壁而坐,眉眼静默,脸庞上的血污仍在。   虞欢一愣,发现自己竟仍是躺在他怀里的。   “醒了?”齐岷声音平和,略有一点疲惫后的沙哑。   虞欢启唇,低低“嗯”一声,声音亦是哑的。   “还疼吗?”齐岷又问,眼神关切。   虞欢心口莫名一酸:“疼。”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痛,从头到尾,疼得她以为快要死了。   齐岷沉默,目光隐忍,充斥着心痛和自责。   “为何替我挡箭?”齐岷郑重质问,回顾昨天夜里的那一幕,心悸仍在,如似疯狂。   虞欢眼神诚挚,不假思索:“因为想保护你啊。”   齐岷喉结绷起来,目光一动不动:“说真话。”   虞欢坦然:“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   篝火仍燃在一侧,火势不减,齐岷的眼神被火焰映得无比烁亮,虞欢无端有点羞赧,目光移下来。   齐岷脸上、身上全是血,衣襟散着,臂膀处有包扎过的痕迹,肩膀挨着脖颈那里露着一块血痂。   虞欢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拨开齐岷衣领,看见一枚结着血痂的印记。   “这是……”虞欢想起昨天夜里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有点错愕,“我咬的?”   “是。”齐岷一派坦诚,任由那块牙印暴露在外,被虞欢尽收眼底。   虞欢坐起来,认真看了又看后,心头噗噗直跳,抬眼看回齐岷。   男人屈膝坐着,眼神依旧那样深邃,那样专注,以至于给人深情的错觉。   虞欢莫名有点慌乱,睫扇像受惊蝴蝶飞落下来:“还……疼么?”   “疼。”齐岷故意回答。   虞欢赧然:“抱歉。”   齐岷捏住她下颔,虞欢被迫再次抬起脸庞,直视他的双眼。   “后悔吗?”   四目相对,齐岷的眼睛又和那夜一样,像蓄着汹涌热浪的大海。   虞欢的心跳一刹间更乱:“后悔什么?”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洞外大雨不歇,淅淅沥沥,身侧的篝火哔啵有声,声声震耳,虞欢凝视着齐岷深邃的眼睛,心口如焚。   “我……”   洞外突然传来一记人声。   暴雨砸地,茂林里是一派嘈杂,这一声喊声音色尖细,内力沛然,显然出自东厂人之口。   齐岷顷刻色变。   虞欢掉头看向洞外,心如擂鼓,明显为洞外声音所慑,齐岷脸色更严肃,伸手在虞欢胳膊微微一握。   “坐着,别动。”   齐岷起身走向洞口。   石洞逼仄,洞口狭窄,外面被参天古树覆盖,并不易暴露。齐岷拨开枝叶,看见外面雨幕苍茫,天光晦暗,并没有什么人影,仅是有窸窣声音传来,是人在走动,以及互相传讯,在问某某处可有搜过。   看来,是田兴壬派人搜过来了。   前半夜,众人在树林里厮杀,眼看要溃败,被俘虏的那一拨程家护卫突然反水,辛益借着场面大乱反击,并在齐岷的吩咐下分道撤退。   包括禁地在内的观海园一定会被田兴壬列为重点搜查区域,齐岷不敢赌,便在甩掉东厂杀手以后,抱着虞欢躲入了树林深处的这座石洞里。   石洞偏僻,外有葳蕤古树掩映,算是很隐蔽的所在,但如果被大力排查的话,必然难以遁形。   齐岷心念起伏,思忖间,听得虞欢道:“是田兴壬吗?”   齐岷回头,虞欢坐在篝火前,苍白的小脸被火光映着,原本发紫的嘴唇略红润了些,然而满眼担忧,根本不似平日里那骄纵乖戾的模样了。   齐岷胸腔窒闷,走回来,灭掉篝火。   “怕吗?”   “你怕吗?”   齐岷本想说不,可一看到虞欢,忽然就怕了。   怕什么呢?   齐岷已然明白,他怕的是和虞欢相关的一切灾殃,怕她再犯傻,再涉险,再受伤。哪怕是一丝毫发。   “刚刚想说的,是什么?”齐岷看着虞欢,究问刚刚被打断的话题。   虞欢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一震。   齐岷单膝蹲在她面前,黑眸明亮静默,就那样凝视着她,耐心等待她给出的答案。   “我不后悔。”虞欢眼神平静,微笑道,“为你挡箭,招惹你,撩拨你,我都没有后悔过。”   虞欢脸庞不算干净,同样溅着血,贴着凌乱的鬓发,可是这一笑,梨涡浅浅,比春晖映雪更闪耀人眼。   齐岷心口沸腾,屏息,再开口时,嗓音已哑。   “上次你说,还可以再冒犯一次。”   “?”   虞欢不及意会,被齐岷伸手扣起下颔,俯身吻上。   虞欢心跳一瞬消失。   大雨如注,天地喧嚣,齐岷膝盖跪在石地上,以近乎臣服的姿势覆上虞欢的唇。彼此身上还残留着刺鼻血腥气,唇瓣相贴,是熟悉的微凉,也是陌生的狂热,滚烫。   虞欢错愕地瞪大眼睛,目之所及,是齐岷覆低的睫扇,眼尾的那一颗泪痣便在咫尺,如触手可得的星辰。   风雨如晦,覆压在洞口树影唰然震响,水珠飞溅,枝叶激颤,压着一些破碎的娇声。   虞欢被齐岷侵占着,气息交缠,心潮澎湃,竟全然没有回应的余地,抬起的手被捉住,下颔被扣高,唇齿被撬开……齐岷像是疯狂的猎兽、焚烧的烈火,赤诚得近乎粗暴。   “等我。”   吻毕,齐岷没有撤开,鼻尖抵着虞欢鼻尖。   虞欢胸脯起伏,喘息不止。   齐岷复在她鼻尖一吻,拿起地上的绣春刀,毅然起身。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送上一个单膝跪地求吻的齐大人,求夸(我)!   —   PS:欢欢这是拿命撩男人,危险行为,大家切勿效仿。   —   感谢在2022-07-27 21:00:00~2022-07-28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榭呀 6瓶;她狠美、荷仙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二章   ◎“你,愿意了?”◎   虞欢看着齐岷的背影消失在树影后, 半晌,才从那些嘈杂的风雨声里找回神来,伸手摸上嘴唇。   唇瓣发麻,残留着齐岷的狂热及霸道, 虞欢心振如狂, 竟是久久都难以平息。   雨声震耳,又有越下越大之势, 看来飓风仍然席卷着这片海域, 并没有撤离。齐岷从洞口出来,藏在一丛古树后, 竖耳分辨树林里的动静。   有两个身形精悍的东厂杀手正相伴而行,用刀搜索着草丛, 嘴里抱怨:“都找了快一天一夜, 园里园外没半个人影, 合着这帮人是穿山甲, 全藏地里了吗?”   同伴闻言一激灵:“他们是从禁园密道里出来的,难不成是又躲回去了?”   “那倒不可能, 掌班大人就守在禁园里,人现在八成就待在底下,他们要真敢回去, 咱也犯不上来这里喝风了。”先前那人颇沮丧。   “……那就怪了。”   风刮得树林里阴耸耸的,天光被黑云、茂叶遮蔽,底下昏暗如夜, 两人絮絮叨叨,逐渐朝着这边走来。   齐岷靠在树干上, 凝神屏息, 手搭在腰间的绣春刀上, 及至脚步声靠近,出刀如电。   走在前头那名东厂杀手猝不及防,脖颈瞬间被切开,血溅三尺,那名同伴凛然戒备,手里利刃迸出,不想齐岷手里的刀竟快似紫电。   “噗噗”两声,两人一前一后倒在地上,相差不过数息。   齐岷以刀尖扎地,稳住身形,热血擦着他湿漉漉的眼睫飞过。   臂膀、后胸有伤口裂开,眼前还有些发黑,齐岷闭紧眼调整,听见树林那头传来传唤声。   是在问这边的人搜查得怎样,听声音,至少有三人。   齐岷深吸一气,再次掀起眼来,眸底森冷雪亮,疲倦全无。   从刚刚那二人的谈话来看,辛益等人目前应是安全的,田兴壬最恨也最忌惮的是他,目标则是虞欢,应该会把主要人力集中起来搜查他和虞欢的下落。   就目前情势看,大概便是这一批,来的多半不止是这五人。   齐岷抿唇,眼盯着前方虚空,拔刀起身,不想甫一举步,喉头突然一甜,竟呕出一口淤血来。   齐岷心头微震,想起先前为虞欢吸走毒血的事,眸底杀气更盛。   传唤声再次传来,隔着滂沱雨幕,语气明显焦急了些。   齐岷定神,举步往前。   *   虞欢等在石洞里,因着天色阴晦,外加洞口被齐岷特意用树枝覆盖过,里面光线便更昏暗,和夜里没有多大分别。   或许是昏黑作祟,平日里不便遁形的心事在心田上蓬勃生长着,虞欢想起齐岷走前留给自己的那个吻,面颊依旧滚烫。   原来……齐岷亲人是这样的。   显然和预想里的不同,既没有谦谦君子的平和细腻,也没有愣头青的莽撞生涩,粗暴是粗暴,可是粗暴里透着缠绵,透着炽烈,透着要把人揉入骨头里一样的眷恋,柔情。   像是在不断向她索取,又像是要把他隐忍的一切一步步发泄出来,要她明白,要她铭记。   及至最后鼻尖相抵的喘息,便更是令人回味了,每回味一次,他那声喑哑的“等我”便撩拨在耳膜上,激得心口怦然鹿撞,血液发热。   虞欢想,她大概真是魔怔了。   为着齐岷这一人,彻底魔怔了。   胡思乱想间,洞外雨势像一把喊哑的嗓子,总算疲软下来,被折磨了一天一夜的枝叶软趴趴地耷拉在洞口处。   虞欢被腹里传来的“咕咕”声惊醒,后知后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现在大概是什么时辰了?   齐岷又走了有多久?   至少……有快两个时辰了吧?   虞欢估算着,心头忽然一凛,忍着肩伤走至洞口处,小心翼翼地拨开枝叶往外看。   云销雨霁,参天蔽日的树林里漏着一束束淡金色的清光,天气明显变化,从光影位置判断,大概是下午了。   风雨收歇,岑寂的树林里恍如静止,先前来自东厂杀手的喊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虞欢微微一震。   齐岷……怎么还不回来呢?   莫名的担心骤然袭至心头,虞欢屏住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多想,齐岷英勇无匹,必然不会出事,他既要自己等着,那自己乖乖等着便是。   她要相信他。   虞欢放开枝叶,走回洞里乖乖坐下。   这一等,度日如年。   虞欢是一点点看着叶隙外的天光黯淡下来的,从傍晚的赤红变成入夜的漆黑,山林里的风裹挟着寒气,吹乱洞里的落叶、枯枝、火灰。   虞欢抱着膝盖,在黑暗里瞪大一双澄亮眼眸,一动不动地等着。   终于,洞外枝叶被人“唰”的一扒,一人身形高大,闪身进来。   虞欢瞳孔放大:“齐岷!”   来人像个从夜幕里抠下来的黑影,进来以后,沉默无声,虞欢起身去迎的动作登时僵住,浑身似野猫竖起毛发,满是戒备。   来人低低道:“是我。”   虞欢听得这声音,竖毛一耷。   齐岷上前坐下,仍是靠着墙壁,虞欢看不见他的脸,却闻见了他一身的血气,比先前刺鼻不知多少。   “你……怎么了?”虞欢无端惶恐。   齐岷声音依然很低,却似带着些笑:“有点累。”   虞欢并不放心:“你受伤没有?”   “没有。”   齐岷说着,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给她,虞欢接住,发现是几个野果。   那么多个,他竟是用一只手抓出来的。   “橘子,甜的,吃吧。”齐岷言简意赅,说完,胸膛在黑暗里起伏。   秋天的树林正是野果成熟的时节,齐岷摘来的是几颗皮薄肉厚的橘子,虞欢饥肠辘辘,不及完全剥开,便开始不由自主吞咽口水。   一瓣入口,果然甘甜多汁,虞欢眼底漾起笑影,剥了另一瓣,送至齐岷唇边。   齐岷正靠着墙壁阖目养神,察觉虞欢靠近,忙又睁开眼皮,似怕被发现什么。   虞欢不曾留意,头微歪,娇声:“投以木桃,报以琼瑶。”   齐岷笑,启唇把那瓣甘橘咬了。   虞欢很高兴,开始自己吃一瓣,喂他一瓣。   齐岷出奇的乖,瓣瓣都低头叼走,像只家犬似的。   虞欢差不多果腹后,开始问起正事:“东厂人都没了?”   “不。”   “那春白他们在何处?”   “应该还在岛上。”   言外之意,便是并不清楚具体在哪个地方了。   虞欢微微沉默。   齐岷道:“辛益自有办法脱险,不必担忧。”   虞欢想起辛益上次在甲板上护着春白的情形,也自知辛益是齐岷的得力干将,点点头,道:“那,我们后面该怎么办?”   “先歇会儿。”   虞欢后知后觉他声音疲惫,想起他进来时说的“有点累”,忙抿住嘴唇,憋回后面的话。   齐岷却已察觉,体贴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虞欢看着他,并不能看清楚,夜里仅有熟悉的轮廓,可正是这点轮廓把白日里的那一吻勾勒得更鲜明真切,如在目前。   “你今日……为何亲我?”   洞内一下安静,夜风吹得枝叶簌簌而响,齐岷的声音在风停后响起:“你知道。”   虞欢的心像长了翅膀,噗噗扇着:“你,愿意了?”   齐岷没回避她的凝视,发烫的耳尖藏着羞赧:“嗯。”   虞欢挑唇,笑容明媚,抱膝凑过来,本是想亲齐岷嘴唇的,忽想起他今早走前的那一下,便改在他鼻尖轻轻地一亲。   这一亲似羽尖拂过,猫爪挠过。   齐岷放在地上的手指蜷收,若非体力寥寥,真想……   齐岷脑海一下浮现起昨天夜里看见的栀子花,及时刹住,不敢再想。   虞欢并不知情,柔声道:“休息吧。”   后半夜,洞外风声倏而喧嚣,满林古树闹个不停,像一波接一波打来的海浪,然而说是浪吧,又一点凉气也无,反而热烘烘的,像是烧着一团篝火。   虞欢因着后肩疼痛,睡得并不深,迷迷糊糊醒来后,朝洞外看了一眼,这一看便皱了眉头。   洞口依旧覆压着树枝,然而树枝后的颜色已非睡前的漆黑,而是一抹怪异的深红。   虞欢不解,听得风声哔啵,恍惚竟像是木柴燃烧,且周身气温又确实越来越高,浑然不似秋夜,心底不由一个念头升起,神色大变。   虞欢冲至洞口,扒开树枝一看,惊见树林前方烈红一片,火光已冲上天幕。   着火点距离山洞至多三十丈!   “齐岷!”   虞欢魂飞魄散,跑回来叫醒齐岷。   齐岷今夜竟睡得格外沉,被虞欢猛摇数下,方“唰”一下睁开眼睛。   “着火了!树林里全是火!”   齐岷听及此,脸色肃然至极,惺忪惫态一刹消失,起身走至洞口。   大火冲天,从禁园方向而来,顺着夜里的风向席卷整座树林,天空已是一片惊悚的红色。齐岷目光森亮,想起今日解决的那一批东厂杀手,赫然憬悟,田兴壬是因为搜人不成,又接连受损,便决定纵火烧林,打算把他们直接烧死在这座海岛上了!   齐岷心惊胆寒,二话不说拉起虞欢往外逃。   虞欢肩伤得齐岷包扎以后,不算严重,然而整整一天就吃了些柑橘果腹,多少便有些体力不支。   屋漏偏逢连夜雨,二人跑离山洞不足一射之远,又有火势从侧方袭来,虞欢大惊,被齐岷拽着调转方向。   虞欢手忙脚乱,绊倒在地,又被齐岷揽起来,接着往前跑。   虞欢感觉手里湿濡濡的,又有些黏,不知是沾上了什么。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在周遭,呛着鼻腔,虞欢开始连连咳嗽,齐岷伸手在她腰后一拦。   “抱着我。”   虞欢不及反应,被齐岷横抱而起,下一刻,二人骤然腾空,齐岷足尖疾踩枝杪,朝着林外飞掠而去。   虞欢埋在齐岷胸前,咳得胸腔不住震动,待得平复,被火势烘烫的脸颊开始降温。齐岷从最后一棵古树跃下来,降落在沙地上。   沙地很窄,不足三丈见方,但万幸的是滩前泊着一艘渔船。   齐岷抱着虞欢上船,探入船舱一看,确认里面无人后,放下虞欢,返回船头解缆绳。   虞欢爬出船舱,见齐岷走回来,心头一安。   海风拂面,渔船顺着海浪飘离岛屿,虞欢仰头看着夜空下疯狂燃烧的一大片树林,心口咚咚疾振。   黑不见底的夜空早被火光侵染成诡异的红色,滚滚浓烟弥漫在观海园上方,虞欢想起前一刻在大火里逃命的情形,心有余悸,伸手擦拭头上冷汗。   低头看时,手掌竟是红色。   虞欢愕然,搓了一下,发现湿黏黏的,全是血迹。   虞欢费解,倏地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舱内,惊见齐岷瘫坐在里面,一身血红,几无生机。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点惨,但他俩确实是度蜜月去了(小声)。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28 17:00:00~2022-07-29 0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loudy 2瓶;呱唧呱唧、可乐味□□糖、荷仙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那……我叫官人吧。”◎   天色熹微, 濒海的一座村庄被几声精神饱满的鸡鸣叫醒,炊烟升上天际。   渔夫方伯在家里用完早饭,包了两个馍馍,同媳妇王氏说了一声后, 便牵了院里的小黄狗, 优哉游哉地朝院外走。   院外往南行一射之地便是海岸,岸上停泊着方伯的渔船。方伯牵着小黄狗, 一路哼曲儿而来, 不多时,便看见了自家那艘渔船沐浴在秋日晨光里。   岸上长着两大棵挨在一块的刺槐, 方伯的船就系在其中一棵上,便要上前, 却见旁边竟还泊着一艘没有系绳的、陌生的渔船。   这是?   方伯正疑惑, 小黄狗突然“汪汪”吠叫起来。   方伯一愣, 顺着小黄狗吠叫的方向看去, 惊见刺槐树后头的草丛里躺着两个人影,走近一看, 竟是浑身是伤,血淋淋一片!   *   虞欢这次不是痛晕的,而是急晕、累晕, 再加饿晕的。   那天夜里离开海岛后,齐岷再没有醒过来,鼻间仅残存一丝微弱的气息。虞欢急得泪如雨下, 哭得茫然时,又惊觉四周海光茫茫, 一望无际, 渔船早不知飘至何方。   虞欢不知道自己和齐岷究竟在大海上漂泊了多久, 从在树林里跟东厂人对峙起,到离开海岛,他们就只吃了几颗柑橘果腹,接二连三折腾下来,体力早被消耗殆尽,虞欢是又累又痛,又饿又渴,外加根本没有行船经验,内心焦灼不必多说。   所幸天不绝人路,便在虞欢精疲力竭,眼看要支撑不住时,灰蒙蒙的晨雾那头忽然出现一座屋舍俨然的村落。   虞欢高兴得差点落泪,拼命划桨,待得渔船泊岸,立刻抱着齐岷下船。可齐岷牛高马大,于身材娇小的虞欢而言简直是泰山之重,她不过把人半扛半拖地挪至岸上,便彻底脱力,晕厥在了草丛里。   再次醒来时,周身熨帖,空气里似有一股中药苦味,虞欢扭头,看见一面简陋的土墙,墙上有一扇窗户,窗外大概是间围着篱笆的农院。   虞欢怔忪,蹙眉细看,忽有一人推门而入,欣喜道:“姑娘醒了?”   虞欢看过去,见走来的是一位妇人,年纪大概四十,布裙荆钗,慈眉善目,手里捧着一个半新的陶碗。   “……大娘。”虞欢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王氏忙叫虞欢先别起来,留意后肩伤口,搬个板凳来坐下后,才道:“你身上有伤,慢些,这是刚给你熬的药,你先喝了。”   虞欢看见那碗里黑乎乎、水盈盈的药汁,想是饥渴多日,也顾不上苦是不苦,接过来便喝了。   王氏看她狼狈至此,愈发心疼,想起昨天在岸边看见她的那模样,不由揪心:“姑娘可是在海上遭了强盗?怎会跟丈夫落难至此?”   虞欢听得“强盗”、“丈夫”,微微一愣。   观海园一难必然震惊登州,虞欢现在尚且不知身在何处,所遇何人,周遭又是否会有东厂余孽,为安全起见,还是隐藏内情及身份为上,见妇人以海盗询问,便点了点头。   王氏心道果然,他们这方家村虽然不大,离登州府又远,但因濒海,在不大太平时,仍会成为海盗光顾的地方。   早些年,便是因为登州大旱,海盗袭村,王氏和方伯没了膝下唯一的儿子,以至于这些年来一直孤苦伶仃,仅有一群鸡豚狗彘相伴,受尽村人冷眼。   念及此,王氏心酸更甚,便欲再问一问虞欢饿否渴否,虞欢急切道:“大娘,我……官人呢?”   王氏失笑:“就在隔壁住着呢。”神色又渐沉重,“不过他伤得比你重,看样子还像中了毒,我家那老汉没有办法,已去给他请大夫了。”   虞欢听说齐岷中毒,脸色一下惨白,不等王氏再说,唰一下走下床来。   *   方家村不大,住在村里的郎中就一名,不过年轻时常在外游历,见多识广,医术便也还算高明。   见着齐岷的伤势,郎中虽然啧个不停,却并不慌乱,只在感慨齐岷伤势严峻,非一般人难以诊治,话里话外透露出自个医术的精湛,以及诊金的昂贵、药材的稀缺。   方伯、王氏坚信救人事大,可毕竟家里条件拮据,支撑不起这样高昂的费用,便跟郎中讨价还价起来,虞欢拔下发髻上的一支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赴菊顶簪。   “你看这可够了?”   郎中接过那支顶簪,到底是在外面闯荡过的人,一眼便看出这簪子品相不凡,价格不菲,不由多看了虞欢两眼。   虞欢着急要他救人:“问你话呢,到底够是不够?!”   “够、够、足够!”郎中点头不迭,抬手便把那簪子揣进怀里,开始给齐岷疗伤。   齐岷身上外伤居多,然而最致命的却是体内沉积的毒。郎中早些年走江湖的时候跟这种毒打过交道,记得它名叫“胭脂红”,乃是仅次于鹤顶红的一味剧毒,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取人性命。   齐岷体内的毒量不大,但缠绵极深,想是没有及时解毒之故,且看他外伤瘆人,显然是拖着一具中毒的身体奋力拼杀过,至今尚能存有气息,郎中都直呼命大。   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郎中抬价归抬价,救起人来很是敬业,折腾至暮色四合,揩揩额汗,踌躇满志地长吁一口气。   “这是外敷,三日换一次药;这是内服,每日早晚各一粒。半月内下不来床,我家房瓦任你砸!”   郎中说完医嘱,放下两瓶自称是独家炼制的药,扬长而去。   方伯、王氏是村里人,知晓郎中此言便是十拿九稳的意思,迭声感激,往外送客。   虞欢坐在床畔,看着齐岷苍白的俊容,尤其是那双发紫的唇,眼圈一红,再忍耐不住,泪水又开始簌簌滚落。   这些天哭了不少次了,虞欢平日里并不是爱哭的人,甚至很讨厌哭声,可最近却像崩了堤坝似的,眼泪流个没完没了。   齐岷才刚答应要跟她相爱,怎么转头就成这样了呢?   虞欢想不通,又恨又怕,低头啜泣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虞欢忙飞快擦掉脸颊上的泪痕。   王氏已看见,心疼更甚,捧着一摞干净的衣物走进来,道:“姑娘,我看你官人的身高跟我家儿子差不多,这是他以前的衣裳,都是洗过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先给你官人换上吧。”   齐岷一身外伤,衣服又烂又破,全被血迹垢着,已然是穿不成。虞欢接过来,由衷感动,差点又要落泪,王氏忙道:“你身上也有伤,也得仔细养着,快别哭了。”   虞欢点头,取下自己的一对金菊花耳环塞给王氏,王氏摆手不要,被虞欢抓住手腕把耳环硬塞进掌心里。   “我和官人没有去处,以后还要在大娘这里叨扰些许时日,大娘若不接,我们便没脸在这里待下去了。”   王氏欲言又止。   虞欢道:“我有很久没有吃饭了,大娘可以给我做些吃的吗?”   王氏一愣后,啼笑皆非,愈发感觉眼前这姑娘叫人怜爱起来,想到往后照顾他二人也要有所开销,便不再推辞。   “那你先给你官人换衣裳,我去做饭,换完后,你便来吃!”   虞欢点头,目送王氏离开,很快,院里传来肥鸡被抓的“咯咯”叫声。   虞欢饥肠辘辘,极力忍着,开始给齐岷换衣服。   齐岷身长八尺有余,宽肩长腿,猿臂蜂腰,不用脱衣便知是很魁梧的体型,脱掉以后,那健硕的肌肉更是叫人叹为观止。   虞欢秉持着一颗照顾人的心给他换完上衣,非礼勿视,及至裤头,犹豫了一会儿。后来想想,反正齐岷先前是点过头表示愿意的,便不再扭捏,开始给他换底下的。   这一脱掉后,虞欢在床前呆了良久。   虞欢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知道那地方应该是什么模样,可是老天爷捏人的时候到底是有所偏爱的,有些女人生来便有一具迷倒众生的皮相,比如她;而有些男人,则生来便有超群绝伦的雄风。   比如齐岷。   齐岷没骗她,他并不是阉人,他那里……啊呀,虞欢难得羞红满面,别开头,调息一会儿,等身体里那股激颤稍微平息些了,才回头帮他把裤头拉起来,路过那地方时,伸手轻轻一戳,给他藏进去。   忙活完,虞欢忍不住想。   她挑男人的眼光可真好啊。   *   齐岷是在这天半夜醒来的。   虞欢得王氏那一锅大补的鸡汤滋养,趴在床头,睡得很是酣甜,发现齐岷醒时,男人的眼眸已清明如昔,没有半点惘然。   “这是哪儿?”见虞欢醒来,齐岷皲裂的嘴唇微动,嗓音极哑。   虞欢心口又疼一下,回道:“一户农家。”   齐岷又把屋里环视一遍,挣扎着想要起来,虞欢忙来扶他。   齐岷记得她后肩还有伤,没让她怎么用力。   虞欢便去旁边一摸,点燃一盏灯油。   灯光昏黄,齐岷靠着墙,似不太适应光线,眼睛微眯了一下,纤长睫扇垂下来,挡着眸底微光。   虞欢忽然道:“你等会儿。”   齐岷抬头,看见她转身离开,心抽了一下。   很快,虞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袅袅的陶碗,冒着诱人香气。   齐岷却道:“下次要走,说一声去哪儿。”   这声音仍是很低哑,却开始有威严,虞欢耸眉:“怕我跑?”   齐岷抿唇。   虞欢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偏不肯直说,促狭一笑,不拆穿他,挨着床坐下:“张嘴,我喂你喝鸡汤。”   齐岷看见她笑靥,先问:“不疼了?”   虞欢已舀起一勺鸡汤过来:“用的是胳膊,不碍事。”   齐岷这才低头,接住那一勺。   鸡汤温热,鲜美醇香,肉是特意被切成丝的,顺着汤汁入口,正适合伤患食用。虞欢一面喂齐岷,一面把漂泊至此,被方伯、王氏夫妇二人收容的事情说了,末了强调:“现在你我是夫妇,我们在海上遭遇海盗,受了重伤,所以流落至此。可记得了?”   齐岷对遭逢海盗一说并无意见,思绪陷在那声“夫妇”里,模模糊糊:“嗯。”   “那以后,你要记得叫我夫人……或者欢欢。”虞欢本想趁机占些便宜,让齐岷喊“夫人”的,可转念又想想,喊“欢欢”像是更亲昵些,而且喊熟以后,还不用再改口。   “那你呢?”齐岷忽然问。   “嗯?”   “你又叫我什么?”齐岷没往虞欢看,似调侃般一问。   虞欢眸波微微闪烁:“官人?”   齐岷不做声。   虞欢兀自斟酌:“还是映浦?岷郎?”   “随你。”   “那……我叫官人吧。”   齐岷仍是不做声,表示默认,耳根藏在暗处偷偷发热。   虞欢靠过来,极低声:“官人耳朵红了。”   “……”齐岷心神一震,偏开脸,闷声岔开,“给我些饭吃。”   虞欢笑,笑声咯咯的,不再捉弄他,起身往外。   喂完饭后,虞欢怕齐岷渴,又给他喂了些水,见他气色明显好转,这才收走碗筷。   齐岷趁她离开,往靠墙里侧挪,低头时,看见自己身上穿的是陌生的衣衫,猜是这农舍的夫妇给的。   虞欢回来后,夜已很深,窗外蝉声都蔫了,齐岷心知虞欢上半夜肯定没睡好,屈指敲敲床面:“上来。”   虞欢求之不得,吹灭油灯,脱鞋上床,因后肩有伤,便只能侧躺着,正巧是面朝齐岷。   “我衣服换过?”黑暗里,齐岷问。   “嗯。”虞欢思绪一下被带回傍晚时所见的雄奇风景,脸颊也开始热起来,“我换的。”   齐岷正想问换下的令牌、玉佩那些重要物件可否有放妥,听得虞欢说是她换的,心便安下来,随后又意识到什么,眉峰一动。   “你衣衫上全是血,根本穿不成,衣服裤子都得换,我对大爷大娘说你是我官人,所以……他们便让我给你换了。”虞欢小声解释,一面脸红心跳,一面说服自己无需心虚。   齐岷俊脸开始变色,尤其是听见那句“衣服裤子都得换”时,耳朵已快冒烟,可仍是残留着一丝侥幸,或许她多少有点羞臊呢?   齐岷手藏在被褥底下,偷偷摸往亵裤。   虞欢知道他最后想验证什么,坦白:“都换了。”   齐岷手一顿。   虞欢眼眸晶亮,被褥底下的手指屈起来,在齐岷手背上挠挠:“我也都看见了。”   齐岷唇线收紧,胸膛开始有明显的起伏。   虞欢不嫌火大,往上浇油。   “你……很大唷。”   “……”   作者有话说:   欢欢:羞臊?抱歉,没有的。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29 08:00:00~2022-07-29 21: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辛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荷仙姑、呱唧呱唧、谢相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不知道,没用过。”◎   齐岷感觉自己成了一根被点燃的柴火, 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殊不知虞欢这一句都算是克制了,比如那个“很”,要换做傍晚那一幕,虞欢心里狂呼的可是一句:“好大唷!”   长夜如水, 间或有清寒秋风顺着窗隙吹进来, 奈何半点燥热也吹不走,甚至越吹得那火势旺盛, 直烧得齐岷底下热血上涌。   虞欢眼看着他那双点漆凤眸里燃起一片火热, 知道他是羞恼了,便安抚道:“羞什么, 反正你都点头愿意跟我……那个了,我看也是迟早的事。”   齐岷双眼一闭:“睡觉!”   虞欢有点不服气地撇嘴, 眼仍睁得大大的, 盯着他。   齐岷像开了天眼, 咬牙:“你睡不睡?”   这语气明显恶劣起来, 像是虞欢再不睡,他便要惩治人似的。   虞欢心说也不想想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儿, 漫声:“睡就睡咯。”   可惜肩后有伤,不能翻身,不然定要翻一个起风的背影给他瞧瞧。   虞欢腹诽着, 到底是折腾了许久,又累又乏,不多时后, 便也酣然入梦了。   徒留齐岷平躺在原位,眼虽然闭着, 下颌却绷得极紧, 脑海里盘桓着那句火引子, 半夜煎熬。   *   村里的郎中说半月内下不来床便可以去砸他家的房瓦,这句话诚不欺人,并且还有很低调的嫌疑。   三天后,齐岷便开始能下床活动了。   这三天,虞欢也慢慢跟方伯、王氏熟悉起来,得知这方家村乃是靠近威海卫的一座渔村,属登州府和威海卫的交界处。虞欢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从观海园岛外飘往这威海卫渔村的,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这渔村偏僻,离登州又够远,东厂那拨余孽应该不会追来;忧的则是观海园目前的情况,尤其是春白等人的下落。   齐岷看出她忧心忡忡,这天用完午膳,开解道:“张峰在城内有部署,飓风停后,他们会第一时间赶赴观海园。田兴壬纵火烧林的时候,他们应该入岛了。”   飓风席卷了海岛一天一夜,而大火是在天气放晴后的后半夜燃起来的,这中间相隔的时间足够张峰领着一批援兵赶来。那天齐岷重伤后选择在石洞里休憩,便是基于这样的判断,谁知道田兴壬竟会恼羞成怒,派人放火。   不过,也正是这一场气急败坏的火,让齐岷基本确定了辛益一行的安全。   “所以田兴壬是因为锦衣卫援兵来了,没有时间再搜查山林,于是干脆放火?”虞欢推测。   齐岷点头。   虞欢心里稍微平静些,又道:“那……我们呢?”   齐岷微怔。   虞欢试探着道:“我们要尽快联络锦衣卫,想办法返回登州么?”   齐岷神色微变,已然猜出虞欢是想要试探什么,淡淡道:“登州的锦衣卫不多,眼下应该正忙于处理观海园一事。”   这话的暗示性已经很明显,登州一团乱麻,锦衣卫根本分身乏术,且二人才刚互明心意,能够漂泊至此,以夫妇相处,算是天赐良机,平心而论,齐岷也是有私心的,并不想这么快恢复以前的处境。   可是虞欢偏又接着问:“难道他们不会来找我们?”   齐岷看她一眼。   虞欢有恃无恐,就等他表明态度。   “会。”齐岷眼神沉沉的,声音有点像从齿缝里挤出,“等着便是,不用联络他们。”   虞欢目的达成,嫣唇上翘,乖乖道:“好呀。”   齐岷看见她那一对甜美的梨涡,心里发痒,撇开眼。   虞欢收拾碗筷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个瓷瓶以及包扎伤口用的干净纱布。   “大夫说三天要换一次外伤的药,今日是第三天了。”   齐岷靠坐在床上,想了想,道:“叫方伯来吧。”   “方伯外出捕鱼了。”虞欢把药瓶、纱布放在桌上,眨眼道,“要叫大娘来吗?”   “……”齐岷发现她特别爱跟自己抬杠,还总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   “你肯吗?”齐岷反问,一脸不动声色,脑海里回响的则是那天夜里她夸的那一句“大唷”。   虞欢琢磨:“是有点不太肯。”   齐岷不说什么,开始径自脱衣。   那天在树林里跟东厂杀手厮缠,身上的外伤有多严重,齐岷心里有数。换药是要拆开每处伤口的旧纱布,清理完伤处脓血、污垢后,再把新的药粉敷上去重新包扎的,齐岷先前想叫方伯来,乃是担心虞欢会承受不住。   可实践证明,齐岷似乎是多虑了。   虞欢换药的手法并不娴熟,但从他脱衣起,便没发出过什么惊呼声,也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会心疼难挨,潸然落泪,乃至哭哭啼啼不能自已……她平静而耐心,镇定而用心,遵照着医嘱一点点地处理他身上的每一处创伤,齐岷无端涌起一股更深层的感动。   其实,在一些艰难的时刻,虞欢是可以让他放下心来依靠的。   上身的伤换完药后,床侧的板凳上已放满血迹斑驳的绷带,虞欢还要帮忙往下处理大腿上的一处外伤。   齐岷道:“我自己来。”   虞欢住手,忍不住道:“你脸皮怎么这样薄?”   自打那天晚上夸赞他“很大”后,齐岷再没有给她一饱眼福的机会,他人都伤成那副模样了,这三日来仍是坚持自己擦洗身体,擦下身时,还一定要她背过身。   虞欢不理解,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臊的?   “劳驾。”走神间,又听得这声熟悉的命令。   虞欢忍不住揶揄:“你不会中看不中用吧?”   “……”齐岷感觉自己脾气真是要被她磨砺成半个圣人了,眉目不动,“不知道,没用过。”   “……”这次轮到虞欢吃瘪,脸颊一瞬涨红,表情复杂地转过身。   齐岷动作很利落,并且大腿上的伤口也不深,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得差不多了。   虞欢听见一声“好了”后,转回来,收拾桌凳上的纱布。   齐岷道:“你的呢?”   虞欢没听明白。   齐岷没看她,状似专心地系腰带:“你的伤。”   虞欢的伤跟他是差不多时候受的,按理说,也该是今日换药。   虞欢眼眸微动,很快有所意会,哦一声道:“大娘今日帮我换过了。”   齐岷不做声。   虞欢拿起东西离开,踅身关门时,看见齐岷坐在靠墙的床榻上,沉着一张俊脸,到底没忍住,偷偷一笑。   小样儿。   自己不肯就范,却想着借换药的由头来占她便宜?   想得美呢。   秋日午后,风声沙沙,院角一棵黄葛树光影流转,虞欢从外面回来,竟见齐岷仍是裸着上身坐在床头,不由蹙眉:“怎么还不穿衣裳?”   齐岷眼眸敛着,依旧不做声。   虞欢看一眼被他放在床侧的上衣,走上来,先拿起亵衣,哄道:“对不住,差点忘记官人受伤了,来,咱们穿衣。”   左一声“官人”,又一声“咱们”,最后再来一声“穿衣”,声音细细软软,温温柔柔,半是哄慰,半是促狭。   齐岷不戳破,挺背坐直,伸臂套上亵衣后,由着虞欢系衣襟处的绳。   二人鼻尖一时相对。   虞欢指尖似葱根,摩过胸膛;睫毛似羽扇,挠在心尖;唇瓣则微开着,似风里簌簌抖动的花瓣,稍不留神便会飞落下来,落入自己口里……   齐岷伸手揽住她后颈,低头覆上。   唇瓣相贴,干柴焚燃。   虞欢早就料着会有这一遭了,可被齐岷吻住时,肩膀仍忍不住瑟缩,锁骨拱得像受惊的蝶翅。   齐岷的吻又是那样霸道,狂热,碾着人的唇,摩着人的齿,不慌不急攻进来,要把人一步步拆吞入腹。   暧昧声响起,夹着不成节奏的低低气息,虞欢心口沸烫,明显感觉到齐岷的吻里有太多隐忍的欲*想,以及没有消解的、报复似的怒意,念及先前对他的捉弄,决定来安抚。   于是这一次,是真的回应了。   屋里的气温一下更高,明明是秋意深浓的午后,风又是那样冷瑟,屋里的两个人却像哔啵作响的炭火。   吻毕,彼此气息全乱,齐岷却没有停的意思,开始吻向虞欢唇角,用舌尖轻轻碾过那撩人的、勾人的、又有点气人的梨涡。   虞欢从没有被人亲过梨涡。   说是亲,却更像是细密的、轻软的咬,虞欢无端从这狎昵的亲吻里觉察出一股更强烈的欲*念,伸手在齐岷胸膛一推。   “你……要不要再养两天?”虞欢开口,透着点颤抖的怯。   齐岷低眸,压着那股汹涌情潮,哑声:“嗯。”   虞欢又问:“你,还午睡么?”   “睡。”   “那你睡,我出去一会儿。”   齐岷没拦,虞欢于是故作镇定地起身,往外走了。   今日方伯外出捕鱼,王氏留在家,这会儿在房里休憩,虞欢独自走进土墙围起来的小院,在树荫底下的那张方凳上坐下,长吁一气后,捧起滚烫的脸颊。   然后,伸指抚上仍在发麻的唇瓣。   原来,跟心上人接吻,是这样的令人高兴呀……   秋风簌簌,树影沙沙,虞欢笑起来,像是发现什么天大的秘密,又或是收获一份无价的宝藏,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深深,笑声如铃摇晃。   鸡鸭在四周觅食,小黄狗趴在一旁午憩,偶尔摇一摇尾巴,满院是惬意的、柔软的色调,虞欢指尖在脸颊上跳舞,抬眸时,忽然一愣。   光影柔暖,齐岷靠窗而坐,目光投过来,那张惯来冷漠的俊脸,竟也是含着笑的。   作者有话说:   欢欢:嗷,有点害羞。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29 21:00:00~2022-07-30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辛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干饭使我快乐 9瓶;梅如故 2瓶;谢相与、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荷仙姑、Cloudy、可乐味□□糖、呱唧呱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五章   ◎“夫人。”◎   方家村不大, 方伯家位于村东偏僻处,左右并没有什么邻居,可是屋里突然多了两个陌生人的事仍是很快传了开来。   这天午后,方伯的侄儿方大骏刚从屋里睡醒, 正琢磨着傍晚该去哪家蹭顿饭吃, 忽听得外面叽叽喳喳,走出来一看, 见左邻右舍聚在墙角嗑瓜子, 聊的竟是他叔家的事。   “当真是一男一女?都是外地人?”   “可不,方二郎中亲自看的诊, 男的一身重伤,说是遭了海盗, 女的是他媳妇, 一看就是城里人。总之现在人都在老方家里住着, 住的还是大牛那间屋子呢!”   众人唏嘘。   “说起来, 大牛也都走了三四年了吧?”   “是五年了,唉, 当初要不是大旱遭灾,来了强盗,大牛那样好的娃儿, 也不至于说没就没了。可怜老方家老两口,膝下就这一点香火,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算, 还要被他那侄儿……”   正说着,忽然给人扯了扯胳膊。   方大骏走近来, 掏掏耳朵, 吹着耳屎:“几位嫂嫂说什么呢?”   那妇人笑道:“哟, 大骏来了,正说你叔家的事儿呢。像是来了客人,你知道不?”   方大骏何尝听不出这话里的尖酸味,扯唇:“知道,嫂嫂都知道了,我怎敢不知道?这不正打算去坐坐么?”   “就这么空着手去呀?”   “去自个家,带什么东西啊。”   方大骏冷哂着,大摇大摆走了。   方伯家在村的最东角,住的是三大间半新的土房,一间是方伯夫妇的上房,一间原本打算给方大牛做新房的厢房,最次那间则是庖厨加库房。房外砌着土墙,围有篱笆,里头又是喂猪,又是养鸡放鸭,别提有多美满富足。   方大骏想着上回去吃烤鸡的场景,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及至院外,方大骏想起先前听来的那些话,不急着进,特意绕到墙角,借着土坡爬上墙头,探脖往里头看。   院里跟往常一样,鸡啄虫,鸭呷水,小黄狗趴在树下摇尾巴,不一样的是,树荫里还坐着个身着绿裙、姿容昳丽的女郎。   方大骏看着那女郎,一时竟呆了。   *   暮云四合,方伯泊船靠岸,手里提着一大篓满当当的鱼,正往家里走,忽被一人拦在岸边的刺槐树下。   看见来人,方伯脸色一变。   “哟呵,二叔今日又是满载而归啊。”方大骏笑嘿嘿的,眼睛里却没半点善意,阴恻恻道,“这是打算回去烹鱼待客?”   方伯板着脸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完便要走,却被方大骏耸起肩膀一撞,堵回原地。   “全村里都传开了,怎么着,还打算瞒着我?”方大骏环胸冷眼,步步紧逼,“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发生这样重要的事也不跟我吱一声,二叔,你可不厚道啊。”   方伯不愿跟他置喙,转开头看向一侧。   方大骏微微俯身:“家里那穿绿裙的姑娘……”   方伯凛然:“那是人家的媳妇,你少打歪主意!”   方大骏挑眉,心知方伯是承认家里来生人了,恼恨之余,又倏地升起另一个念头。   “得,人家的媳妇。”方大骏暂不表露,眼一斜,劈手躲过方伯手里的鱼篓,“那这个总是我的了吧!”   方伯又惊又恼,便要抢回来,被方大骏一把推倒在草丛里。   “那是我晒了一整日才打来的鱼!”方伯顾不上手掌被石头擦破,恨声。   方大骏懒洋洋:“知道,可您老的不就是我的么?”   说着掂一掂鱼篓的重量,不屑地瞪方伯一眼,扬长而去。   *   王氏在灶台前烧火,抽空瞟一眼窗外天色,见薄暮冥冥,方伯该回来了,便起身往屋外来看。   这一看便正碰上方伯从院外进来,王氏笑着上前迎接,却见方伯两手空空的,便连先前拿走的鱼篓都不见了。   “这……”   方伯摆摆手,一脸恹色。   王氏陡然想起一人,握紧双手:“又撞上他了?可打你不曾?”   方伯不多说什么,想起方大骏色眯眯地来打探虞欢的事,叮嘱道:“叫欢姑娘尽量不要离开家里,就说村里不大太平,你也多留神些。”   王氏自然知道方伯为何要这样交代,想起那人的丑恶嘴脸,悲恨地跺脚。   方伯唉声长叹,环视一眼自家院落,颓丧地摇摇头,推着王氏往庖厨里走了。   晚膳时分,虞欢捧着食盒在堂屋里夹菜,见桌上并没有王氏早上提的鲈鱼羹,反而又烹了一锅鸡汤,不由疑惑:“方伯今日没钓到鱼?”   方伯讪笑,搪塞说今日运气不好,夹了一条鸡腿进虞欢碗里:“来,小齐这两天正在恢复,你让他多吃些肉!”   王氏也夹来一条鸡腿:“欢欢你也是,多吃点,这照顾病人哪,是最累人的!”   虞欢看着碗里的两大条鸡腿,不知为何,眼圈突然就有点发涩,把两条鸡腿各夹回方伯、王氏碗里。   “我娘说,好处不能全都让自己占着,上次的鸡腿都是我们吃的,这次该由方伯和大娘吃了。”   方伯、王氏一愣,不及再说,虞欢一笑,抱着食盒走了。   齐岷等在屋里,见虞欢回来,也为着鱼羹的事问了一嘴,听得虞欢的回答后,却是微微蹙了下眉。   今日天气这样晴朗,方伯又是老渔夫,怎至于运气差到一条鱼都捕不上来?   方伯夫妇早年丧子的事,齐岷是知道的,晚年无子的老人家在村里会面临怎样的境遇,齐岷大概也有数,想到方伯今日徒手而归,便忍不住有了一种猜测。   正想着,虞欢已问出来:“你说,方伯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齐岷掀眼,对上虞欢清亮的眼神,猜道:“想替人家出头?”   虞欢不假思索,点头。   “怎么出?”   “先把你养好。”   虞欢夹完菜,把饭碗往齐岷一推,她知道,她最强悍的武器便是齐岷。   齐岷哑然失笑。   *   或许是方伯、王氏在饮食上照顾得很是妥当,又两日后,齐岷已能下床做些较长时间的活动。方二郎中被方伯请来复诊,感慨完齐岷的勇猛体质后,交代虞欢可以扶着他在院里多走一走,晒晒太阳。   虞欢历来养尊处优,老实说,并不擅长照顾人,扶着齐岷走了差不多一刻钟后,便开始有点手酸难耐。   “你还要走吗?”   齐岷便知这是“你最好别再走”的意思,示意树荫底下:“歇会儿。”   虞欢便扶着齐岷走去树荫里,等他坐下,转头便去找王氏。   “大娘,我帮你喂鸡!”   “……”   虞欢从王氏那里接了一碗玉米粒,走在院里天女散花,一群鸡鸭“咯咯”“嘎嘎”地围着她转,小黄狗也摇着尾巴来凑热闹,场面好不活泼。   虞欢乐在其中,满脸笑容。   齐岷在一旁默默看着,发现虞欢身上有许多矛盾的特质。比如她说话很毒辣,不把他人性命放在眼里,可实际上心又很软,对待侍女亲如姐妹,怀疑方伯受人欺负便要抱不平。   比如她脾性很乖张,从来不跟“温顺”沾边,闲来无事便爱干些僭越规则、挑战权威的荒唐事,可安静下来时又很温和,乃至很温暖,让他想起记忆里已快模糊的母亲,又或是许多年前那个不甘于被命运捆绑的自己。   再然后便是现在,她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燕王妃,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可置身于这渔村农院、家禽家畜之中,竟又没有半点委屈违和,反是笑得天真灿烂,像只自由自在、恣意欢脱的兔儿。   若不是亲眼看见,谁能相信这是那座巍峨王府里对镜梳妆、红衣胜火的燕王妃呢?   虞欢喂完碗里的玉米粒,回头对上齐岷的目光,问:“你有没有觉得,农家生活也很不错?”   齐岷正要回答,忽然从这句话里感应出一层更深的意味,内心震动不已。   虞欢等他回答。   齐岷道:“农家生活可没有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一个奴仆都不能有?”   “最多……两个。”齐岷在心里盘算着。   虞欢耸眉:“那比我现在还多一个。”   不等齐岷表态,又嘟囔:“不过才两个……”话里很有些嫌弃的意思。   “……”齐岷住口,又慢慢改口,“三个?”   虞欢扳手指:“洗衣做饭一个,梳妆打扮一个,以后有小孩的话,照顾孩子来一个。嗯,三个。”   说着,点点头,却并不再多说什么,拿着空碗转身往屋檐走。   “喂。”齐岷在后面闷声喊。   “我没有名字吗?”   身后静了片刻,传来男人的低唤:“欢欢。”   虞欢不理。   男人又道:“再扶我走一会儿。”   虞欢把空碗放在屋檐底下的簸箕里,走回来。   齐岷坐在树荫里,大概是因为这些天养得好,俊脸较往日白皙了些,剑眉凤目,鼻如悬胆,看人的目光破天荒的藏着些柔情。   “再叫一声?”虞欢扬眉,有点坐地喊价的架势。   齐岷淡淡一笑,唤:“夫人。”   虞欢心头“砰”一动,抿着笑容,伸手。   王氏从屋里出来,偷偷往院里一望,见秋风拂树,落英窸窣,虞欢扶着齐岷走在暖金色的阳光里,正你侬我侬,拌嘴说笑。   王氏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忽然间就湿了眼角。   要是大牛还在的话,现在肯定也是娶了媳妇,午后醒来,便会跟媳妇在这篱笆院里散步吧?   王氏眼里的泪一下涌得更凶,抬袖擦拭,忽然想起什么,心头一动。   作者有话说:   王氏:嘿嘿。   齐岷:?   欢欢:?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30 21:00:00~2022-07-31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1999248 5瓶;Cloudy 2瓶;她狠美、少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帮一帮吧。”◎   这天夜里, 王氏入睡前拉住方伯,郑重其事道:“我想认小齐做干儿子,让欢欢做我干儿媳妇。”   方伯手里拿着的油灯差点没掉下来,朝齐岷、虞欢所住的那间房屋看一眼, 放下灯盏:“你怎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王氏想起今日在院里看见的那一幕, 又想起这些时日来跟齐岷、虞欢相处的种种,眼眶微微发热, 道:“这些天我也看明白了, 小齐、欢欢虽说是一对儿,可看那模样不像成亲很久的夫妻, 倒像是对刚处在一块的苦命鸳鸯。你可还记得接他俩回来的时候?那两天刚刮完飓风,按理说, 海上不该有什么船在航行, 更不该有什么海盗, 可他俩偏就靠着一艘小渔船飘来了, 身上还都带着伤。再有,自打他俩住下以来, 便从没提过给家里报信的事,也不问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想呀, 他们恐怕不是遭了海盗逃命至此,而是为了私奔,不畏千难万险从家里逃出来的。”   方伯一颗心被王氏说得七上八下, 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那,这, 这……”   “你看看这个。”王氏拿出先前虞欢赠送给她的那对金耳环, 用手指摩挲着道, “这样工艺精湛的金耳环,肯定不是寻常人家能够买得起的,且看欢欢通身那气派,不说是王子皇孙,也肯定是个世家大小姐。至于小齐……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却不能光明正大同欢欢在一起,多半便是那行走江湖的侠士,又或是欢欢府里的侍卫……唉,总之,这对苦命鸳鸯一定是没有别处可去,所以才会流落到咱家里。五年前,咱没了大牛,如今来了小齐和欢欢,你难道就不相信这是天意吗?”   方伯听王氏提起大牛,胸口狠狠震动,久压于心底的悲恸思念一下翻腾而起,夹杂许多难以言尽的苦楚。   “可你也知道,自从大牛走后,大骏便仗着是我侄儿,一直盯着咱俩这点家产,咱要是认小齐做干儿子,他不得闹翻天?”   王氏抹了把泪,又悲又恨:“当初要不是他,咱们大牛根本不会死在海盗手里,他害死大牛不算,还妄想独吞咱家的家产。这点家产,我便是送给小齐、欢欢,也绝不会便宜他方大骏!”   提起旧事,王氏泪落连连,方伯忙来安抚,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叹气:“可这只是你我一厢情愿,小齐他小俩口会答应吗?”   王氏抹完泪,深吸一气道:“我明日便去问问欢欢。”   *   王氏跟方伯在商量着要认齐岷、虞欢做干儿子、干儿媳妇的时候,后二人正同床躺着,在黑暗里较着劲。   齐岷到底是血气方刚,最先败下阵来,捉住虞欢的小手。   “够了。”   夜很黑,衬得他嗓音够低也够哑,虞欢偷笑,指尖在他掌心里接着挠:“这就够了?”   齐岷平躺着,刻意不让虞欢触及腰腹以下的区域,抓着她手腕放至腿侧,压住。   “我看你这两日精气神很足。”   这句话有点醉翁之意,虞欢“嗯”一声,等他后半句。   齐岷道:“伤全好了?”   虞欢反问道:“你今日要我扶你散步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问我伤好没好?”   “……”齐岷哑口。   虞欢仍是侧躺着,手腕挣扎了下:“你这样压着我,我不好睡。”   齐岷便只能放开。   虞欢没再弄他,双手合在下颌底下,便在齐岷以为她已睡着时,忽然又问道:“你呢?”   齐岷闭着眼:“我什么?”   虞欢声音很轻,很暧昧:“你,好了没有?”   “……”齐岷几乎是一瞬间明白虞欢话里问的是什么意思,喉结在黑暗里一滚,“你再闹下去,应该就好不了了。”   虞欢怔然,接着想起他负伤久忍的苦楚,琢磨出这句话背后的汹涌含义,脸颊沸腾,偷笑道:“哦,那可不敢闹了。”   齐岷闭目不言,良久,总算等来身侧熟悉的呼吸声,知道虞欢这回真的睡了。   心里慢慢松一口气,齐岷平躺着,握拳的手松开来,却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   虞欢就躺在身侧,温香软玉,气息如兰,在这不为人知的秋夜里,是多么令人心悸而满足的存在。   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同衾共枕,都足以令齐岷沉沦。   可是,这样的秋夜又还能有多少个呢?   齐岷无眠,再次想起白日里虞欢问的那个问题。   ——你有没有觉得,农家生活也很不错?   *   次日又是个晴天,方伯仍是一早就出了门,王氏在院里忙活,打算把方伯这两日捕来的鱼都做成干鱼,储备一些过冬,剩余的则趁着赶集时拿进城里卖掉。   虞欢除了陪伴齐岷以外,没什么事做,看王氏在院里晒干鱼,觉着有点意思,便出来说要帮衬则个。   王氏惦记着昨晚上跟方伯商量的事,正愁没有单独跟她说话的机会,闻言求之不得。   虞欢不知情,一头扎在晒干鱼这件事情上,玩得不亦乐乎。   正拿着一块极大的在鼻尖前嗅,王氏忽然凑过来道:“欢欢,你跟小齐应该还没有小孩吧?”   虞欢一怔,想起屋里躺着的齐岷,耳后蓦然泛起抹微红:“嗯,没有。”   王氏又道:“那你俩是才刚成亲没多久?”   虞欢点头。   王氏内心所想一步步被证实,唇边带笑,接着道:“我看你俩这么多日了,也没跟家里报个信,父母在家等着,怕是要担心的。正巧过几日赶集,你方伯要去城里一趟,你看要不看让他顺道帮你捎个信?”   这是王氏头一回问起虞欢的家事,说实话,心里多少是忐忑的,一则是怕真相并非自己所想,二则是怕虞欢误会自己嫌他们待得太久,在拐着弯下逐客令。正打算再补充两句,虞欢放下手里干鱼,看过来,微笑道:“大娘,您有话直说吧。”   *   王氏对虞欢说的话完全在她意料以外,是以这个下午,虞欢几乎是在一片混沌里度过的。   秋意渐浓,院角铺着一层金黄的落叶,虞欢想起昨天下午在那树下问齐岷农家生活是否也不错的情形,恍惚间如在梦里。   难道,梦这么快就要成真了?   认方伯、王氏做干爹干娘,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间惬意安宁的小院,再不必有皇城里虚与委蛇的纷争,不会被高墙捆绑起来,掰断翅膀,生活可能会贫穷一些,卑贱一些,可是也有鲜美的鱼羹,自在的身份,还可以有一所出门便能看海的房子,一个相爱的人。   这些,不就是她以前憧憬的?   可是,齐岷呢?   这些是齐岷憧憬的吗?   大周朝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替万岁爷手刃权宦、拔除东厂的当朝新贵,拼杀了多少年才换来这一切的齐岷啊,会愿意为着这些憧憬,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村民吗?   虞欢苦笑。   齐岷发现虞欢不太对劲的时候,是夜晚。   屋里燃着一盏油灯,虞欢把换药要用到的东西都放在桌上,替齐岷重新包扎完上身伤口后,目光停留在他一侧肩膀处。   那里留着一块浅浅的疤痕,是那晚在石洞里她咬出来的牙印。   虞欢伸手摸上去。   齐岷肌肉微绷,没动,任她摸着。那疤痕很浅,本来早该消的,是他没理会,所以现在仍留在身上。   “会留疤吗?”虞欢指尖摩挲着,轻声问。   齐岷道:“不知道。”   虞欢便淡淡一笑:“算了,不然以后被你夫人看到,肯定要吃醋了。”   齐岷眼神一瞬严肃起来,抓住虞欢的手。   “谁是我夫人?”齐岷沉声道。   虞欢没看他,目光藏在覆低的睫扇里,良久才道:“方伯和大娘想认我们做干儿子和干儿媳妇,永远生活在这里。”   齐岷心头一震。   “你愿意吗?”虞欢抬头,眼神被烛光映得雪亮。   齐岷盯着那眼睛片刻,道:“不愿意。”   虞欢屏息,全身血液一刹间像被冻住,起身离开,被齐岷抓回来。   “会害了他们的。”   虞欢正要挣扎,被齐岷的声音震住。   齐岷微微松开手里力道,伸手拂开虞欢脸侧的一缕鬓发,目光在夜里藏着柔情和隐痛。   “你我面对的,不是寻常的艰难险阻,而是尖刀利剑,大周皇权。这条路,不该再累及无辜了。”   虞欢的脸色一点点惨白,整个人像被风霜侵蚀。   齐岷哑声:“怕了?”   虞欢咬着嘴唇,不语。   齐岷微笑:“所以那天我问你,欢爱以后的事,你可想过?”   虞欢的思绪一下被带回那天的午后,她坐在辛府客院的镜台前,他走进来,捏起她的下颔,问:那欢爱以后呢?   欢爱以后的事情,她可有想过?   如果是那个时候,她当然没有,她全身都是刺,都是不甘心、不驯服,她就想着要把他这个大恶人拉下水来,陪她在这令人窒息的汪洋大海里沉沦一次。   僭越又怎样?忤君又怎样?乃至于死又怎么样?   本来便是全无意义的人生,死不就死了。   可是,现在呢?   虞欢看着齐岷的眼睛,想起他一次次把自己保护在怀里的样子,想起他为自己擦泪的样子,想起他昨天在树荫里朝自己淡淡一笑,唤自己“夫人”的样子,内心是针扎一样的痛。   “虞欢,”沉默里,齐岷忽然郑重唤她,问,“你想过跟我白头到老吗?”   “不是很敢想。”虞欢嘴唇发颤,泪盈于睫。   齐岷道:“我想。”   虞欢的眼泪流下来。   齐岷低头,吻落在她颤抖的唇上。   虞欢的泪一瞬决堤,回应着齐岷炙热的唇,泪如雨下,齐岷尝到她苦涩的泪,拥紧她,一点点吻掉那些酸楚、彷徨。   她不是很敢想,他当然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要跟他长久过,他当然知道。   可是,在他灰暗人生里投来第一束光的是她,一次次撩拨他心弦的是她,关怀他是否有被欺负过的人是她,在暴雨夜里为他挡下毒箭的也是她……上天早在无形里把他们捆绑在同一命运上,哪怕就为着那一声“不后悔”,他也甘愿赴汤蹈火,把余生囚进她的城墙。   “你不怕吗?”虞欢胸脯起伏。   “不怕。”齐岷低头,鼻尖抵着她鼻尖,承诺,“给我些时间。可以看海的房子,心上人,一群胖娃娃,我都给你。”   虞欢一震,本就沸腾的脸颊快熟成紫薯,总算止住泪水,嗔道:“谁要你给胖娃娃了?”   齐岷笑。   虞欢别开眼,也偷偷破涕为笑。   齐岷把那尖尖梨涡尽收眼底,遽然吻过去,虞欢不敌他,像只才喘得气的白兔儿,又给大灰狼叼回嘴里。   厮磨间,虞欢的手被捉住,伸入被褥,不及回神,心尖蓦然激颤。   “帮一帮吧。”   齐岷在耳边哑声开口。   虞欢深吸一气,吻着齐岷棱角分明的下颔,单手扶着他筋脉蜿蜒的脖颈。   秋夜漫漫,树叶激响,齐岷低头,深埋在虞欢颈肩,把自己交在她手里。   作者有话说:   欢欢:=V=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7-31 21:00:00~2022-08-01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 2瓶;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季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七章   ◎“我说过,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齐岷、虞欢不愿意留下来的事, 让王氏失落了很一阵,可是想着虞欢所给的理由,又着实不能强求。   方伯宽慰她,人家夫妇二人本来就有父母, 不过是人在得远些, 所以不急着给家里报信,他们岂能为全一己之私, 霸占人家的骨肉?   王氏心里明白, 点头应是,却又想起五年前被海盗杀死的儿子, 以及村里那个虎视眈眈的侄儿方大骏,痛彻心扉地哭了一场。   时日飞转, 深秋气息越来越浓, 院墙底下的落叶铺得更厚了, 虞欢搬来两个板凳, 陪齐岷坐在树荫里休憩。   方伯、王氏今日一块出门,留了小黄狗在院里陪他俩, 虞欢摸着狗脑袋,向齐岷道:“你说,要是我们一直不回去, 他们也一直找不到我们,会不会就以为我们已经死在树林里了?”   齐岷眸光微微一动。   那天夜里,田兴壬纵火焚烧树林, 火势足冲上天际,他们离开观海园时, 岛上大火已然失控, 如果灭火以后, 众人在岛上搜查不出他们的下落,自然会怀疑他们已丧身火海。   齐岷淡淡道:“想要死遁?”   虞欢玩着小黄狗竖起的耳朵,没否认。   齐岷道:“那这一生,你我可都要提心吊胆地过。”   借观海园失火诈死,然后远走他乡,的确不失为眼下最省事的方案,可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私奔以后,天地间安有他们的立身之处?便是有,倘若以后身份败露,他们又将面临怎样的结果?   欺君之罪,必然万劫不复。   届时,不止是他们,包括他们的后代在内,都休想存活。   “有那么严重吗?”虞欢半信半疑。   齐岷认真道:“我仇家不少。至于你,天姿国色,美貌惊人,应该不容易藏进人海里。”   虞欢瞋他一眼。   齐岷微笑,伸手揉一揉她脑袋,道:“信我吗?”   “信。”   “圣上登基多年,然而自去年年底扳倒东厂起,才算真正手握皇权。可越是掌权之初,越不能行差踏错,如今燕王造反,他发下密诏要我接你入京,本便冒着极大的风险,一旦满朝阁老反对,他便是贵为天子,也难一意孤行。”   虞欢听完齐岷的分析,心头微动:“所以,前朝还不知道他要接我入宫?”   齐岷点头,道:“不止前朝,除了皇后刘氏以外,后宫估计也仍被蒙在鼓里。”   虞欢想起涉嫌勾结东厂几次三番谋害自己的刘皇后,自知自己的入宫之路艰难险阻,干脆道:“你想如何?”   “自然是先让他不能遂心如意。”齐岷目光温和,眉宇间的杀伐气却不减,“我会先派人把他私召你入宫的消息放回京城,届时朝野震动,自有言官上书劝阻。皇后的父亲刘佩文是当朝内阁首辅,当以他为首,在朝堂上掀起一波巨浪,只为反对你入宫。”   虞欢想象起那个画面,莫名想笑,接着道:“然后呢?”   齐岷道:“然后,便看他能为你想出个怎样的入宫由头了。”   虞欢疑惑。   齐岷道:“天下人反对你入宫,无外乎是因为你是燕王发妻,一则是他弟媳,二则因燕王造反,你也成了戴罪之身。前者他没办法改变,为驳回群臣谏言,必然会先下诏赦免你的谋逆之罪。”   虞欢眼眸微亮。   “最后……”齐岷话声一顿。   虞欢紧张:“最后什么?”   齐岷看着她,沉默少顷,忽道:“最后,我会直接求娶你。”   虞欢震惊,桃眸一刹瞪圆。   齐岷语气严肃,然耳根已有微微薄红:“那时你既已是自由身,我便有求娶你的资格。圣上要接你入宫,满朝文武反对,那么,那时我出面求娶你,他们便只会乐见其成。”   虞欢被燕王连累的谋逆之罪既然已赦,以刘佩文为首的朝臣必然会更激烈地反对圣上的这一疯狂之举,齐岷在这时候站出来,虽然是与圣上为敌,却可以借着满朝风向逼迫圣上妥协。   虞欢很快反应过来,讶然道:“你要利用满朝文武,跟他抢人?”   “嗯。”   “你胆儿好大。”   齐岷看她一眼,语气微深:“本来没这么大。”   “……”虞欢五味杂陈,反复琢磨着齐岷的这一计策,担心起另一茬,“那……他会不会恨你?”   齐岷微微抿唇:“会。”   他是圣上亲手提拔的指挥使,是备受其信任,才来燕地接她回京的主官,最后却跟她苟合,倒戈背刺,他安能不恨?   虞欢脸庞笼上翳影。   齐岷伸手在她脸颊一捏,没用力,是很宠溺的安抚:“所以,要准备一所能看海的房子。”   虞欢颦眉,惊道:“你要为我放弃仕途?”   齐岷淡道:“有备无患。”   能够继续在朝堂上立足自然更好,但锦衣卫指挥使是个什么官儿?本就是行走在刀锋上的人,能否走稳,全靠圣恩有无,既然做了这样胆大包天的决定,又怎能奢望那人心无芥蒂?   虞欢心口震动,直视着齐岷双眼,回顾他这计划里一步步的妥协和放弃,喉咙发涩:“我是不是在害你?”   “你才知道?”齐岷目光温柔,唇角微挑,“晚了。”   虞欢胸口一热。   齐岷又道:“便是辞官,也会在成亲以后。你我的婚礼是由天下人见证的,他一向惮于人言,纵然心里有气,也不会对你我如何。”   “你会后悔吗?”   “我说过,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树影婆娑,彼此眼里光影浮沉,齐岷看着虞欢,伸出小指。   虞欢看一眼,眼圈潸然,伸指与他钩上。   *   两日后,方伯载着半船的干鱼前往城里赶集,王氏留在家里照顾齐岷、虞欢。   昨天下了场滂沱秋雨,今日的天也是恹恹的,没有往日的暖阳,虞欢便不再扶齐岷在院里散步,陪他窝在屋里谈天说地。   不知是怎么聊的,忽然就聊到了锦衣卫头上,虞欢便调侃起一人来:“你有个手下喜欢我的侍女,你可知道?”   齐岷挑眉,顺着回想起一些细节,尤其是在福船上应对船家绑架春白那次,猜测道:“辛益?”   虞欢点头。   齐岷多少有些意外:“你猜的,还是他提了?”   虞欢拨弄着一朵从篱笆地里摘来的小野花:“这种事情犯得上猜么?我以为,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有眼的人都能瞧出来的。”   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看似在说辛益,实则点着另一人,齐岷很自觉地掀眼看过来。   虞欢微笑:“你应该很早以前就喜欢上我了吧?”   齐岷“哦”一声,顺着道:“多早?”   虞欢便思忖:“至少……是我在海边亲你的时候?”   齐岷想起那个夹杂着海风的初吻,没吭声。   虞欢支颐:“那看来更早了。”   齐岷看向一侧。   虞欢笑,沉寂多时的坏心思又活络起来,捉弄道:“难不成,是陪我在姻缘树下祈福的时候?”   齐岷不语。   虞欢便又道:“还是说,是在青州城里陪我逛庙会的时候?”   许多回忆浮上心头,历历在目,齐岷仍是不做声,耳根在阴晦日光里泛着薄红。   虞欢看过来,道:“你总不会是对我一见钟情吧?”   齐岷低头玩手指,道:“你说是,那便是吧。”   “那怎么能由着我说呢?这种事情,当然得由你来说了。”虞欢越聊越兴奋,半似不满,半似撒娇,“而且你都还没说过喜欢我呢。”   齐岷掀眼。   二人目光在虚空里交汇,明明是一人在窗前,一人在床上,隔着三步多远,却又如胶似漆,缠得像黏黏腻腻的糖。   “你说过?”齐岷淡淡反问。   虞欢大言不惭:“我对你一见钟情呀。”   “离开观海园那天,不是还跟人家说‘不喜欢’?”   “你好记仇呀。”   “嗯。”   “……”虞欢眯眼,看着坐在床头的齐岷,男人泰然自若,向来严肃刻板的脸上竟有一点骄矜的神气。   虞欢啼笑皆非。   “你……”   不及问完,窗外突然传来喧哗声,虞欢转头,见王氏忙不迭地朝院外赶去,微微颦眉。   作者有话说:   刷了一天新闻,没码多少,大家见谅(哭)。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8-01 21:00:00~2022-08-02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1999248 4瓶;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八章   ◎“我不太会哄人。”◎   王氏原本正在院里喂猪, 并琢磨着晚上做些什么饭菜,忽然间竟听得院外传来一片熟悉的嬉笑声,整个人便像晴天霹雳似的,扔了潲瓢便往院外赶。   及至门口, 已看见方大骏领着一伙流里流气的男人走来, 王氏呵斥道:“你又来干什么?!”   方大骏正跟同伴说笑,不想王氏一来便拂他面子, 皱眉道:“二婶这是什么话?”   王氏挡在门口, 心虚地看那群男人一眼,自知他们都村里常跟方大骏厮混在一块的地痞泼皮, 隐忍道:“家里有远客,不方便照顾你, 你赶紧带着这些人离开!”   方大骏不及说话, 身后有一群狐朋狗友议论道:“大骏, 什么意思?听你二婶这话, 像是不大待见我们啊?”   “就是,什么远客?居然比你这亲侄儿还金贵?”   “别是你二婶趁着你叔进城赶集, 在屋里偷藏了男人吧?”   不知是谁嚷来这样一句,王氏怛然色变,众人则□□大笑, 说的话愈发粗鄙。   方大骏今日便是为着王氏口中的“远客”而来,听得朋友侮辱王氏,半点不恼, 顺水推舟道:“二婶,什么样的远客是我见不得的, 要您这样护着?”   王氏想着屋里卧床养伤的齐岷、被方大骏虎视眈眈的虞欢, 坚守在院门口, 握拳道:“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我再说一次,带着你的这帮人走!”   方大骏“呵”一声,掏耳朵道:“大家伙可听见了?我二婶撵人的这架势凶得很呢,看来顺儿没说错,这一把年纪的骚婆娘八成是在屋里藏姘头了!”   “方大骏!”王氏切齿拊心。   方大骏搡开她:“走,进屋抓奸夫!”   王氏猝不及防,狠狠摔倒在地,回头看时,方大骏一行已冲入院内,当下顾不上疼,扑进来道:“方大骏!你这强盗!你凭什么带人闯进我家?!”   方大骏充耳不闻,惦记着那天在院墙外的惊鸿一瞥,只管往厢房走。   王氏想起虞欢,奋不顾身,从后把他衣角抓住,狠声道:“方大骏,你再敢往前一步,信不信我今日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方大骏不厌其烦,一脚踹开她。   王氏“咚”一声撞倒在地,伸手摸见额头流血,寒声道:“你……你这畜生!你对得起当年大牛的救命之恩吗?!”   方大骏回头看见王氏阴狠的脸,冷漠道:“原来你还记得你那傻儿子是怎么死的啊。”   王氏一震。   方大骏道:“既然记得,那就对我好点儿,不然,你对得起你儿子的在天之灵吗?”   王氏想起五年前为救方大骏被海盗活活杀死的儿子,再一听这句话,几乎气绝。   方大骏不屑地收回目光,上前一步,推开厢房的屋门,便欲阔步入内,忽被一只铁爪似的手揪住衣领,整个人竟像被索命绳拴住,载进屋里。   “嘭”一声,房门从内砸上,方大骏那一群狐朋狗友被堵在屋外,相顾茫然,不及回神,里面突然传来方大骏的惨叫。   众人大惊,忙要上前解救,然而房门从内锁上,竟是撼动不得。   便在这时,屋里传来一男人清清泠泠声音:“打算从哪儿开始出气?”   一女子娇声道:“既然对长辈出言不逊,那便先把舌头拔了吧。”   那男人似低低一笑:“可以,不过舌头只有一根,拔了就没了,不如等他赔罪以后再拔?”   女子嗔道:“那便听官人的吧。”   屋里很快又传来方大骏的喊叫声,这次乃是破口大骂,愤恨至极。顺儿等人是知道方伯家里情况的,今日跟着方大骏来,便是想仗势欺人,趁着方伯外出、那男人养伤,玩一玩被方大骏称为天仙下凡的绿裙女郎,谁承想竟会撞上这样的情况?   顺儿又惊又气,转头看见倒在地上的王氏,拔腿过去,抓起王氏喝道:“屋里那奸夫听着!你再敢动大骏,信不信我立刻把这老淫*妇……”   不及说完,方大骏的惨叫声再次震动门板,夹着凄厉哀嚎:“别……别!快放开我二婶!啊!”   顺儿被喊得心惊胆战,被同伴劝着放开王氏,扑回屋前。   哀嚎声里,那清冷男人声音道:“接着来想如何?”   女子曼声道:“他用腿踢了大娘。”   男人嗯一声,很快,屋里传来骨头断裂的咔嚓声,方大骏鬼哭狼嚎。   女子道:“他用胳膊推了大娘。”   男人又嗯一声,“咔嚓”一下,方大骏惨叫得近乎失声。   屋外众人魂飞魄散,难以想象屋里究竟是何等情形,恍惚中,手足竟都僵冷起来,额头淌下涔涔冷汗。   “嗯,差不多了,叫他去给大娘赔罪吧。”   男人听得女人的话,说声“行”,下一刻,锁住的房门轰然打开。   扑在外面的一群人作鸟兽四散。   方大骏鼻青脸肿,匍匐在地,用一条胳膊、一条腿艰难地爬出来,除鼻孔、嘴角淌着血外,身上不见半点伤,然而右手、左腿僵着一动不动,已然是断了。   “大……大骏?!”   顺儿浑身发抖,竟不敢上前搀扶。   屋来投来一抹高大阴影,一身着布衣、然而气势摄人的男人缓步走出来,抬脚踩住方大骏的后脖。   方大骏趴在王氏跟前,瞳孔收缩,不敢再动。   齐岷道:“赔罪。”   方大骏满目通红,瞪着眼前的王氏,不甘心道:“……二婶,我……错了!”   王氏一头鲜血,噙泪瞪着方大骏,含恨不语。   齐岷脚下用力,再次道:“赔罪。”   方大骏剧痛难忍,怒嚎一声“二婶”,为王氏的态度而憎恨:“你……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吗?!”   王氏听得这声“死”,思绪一下又回到五年前那个残酷的雨夜,如果不是眼前的方大骏,大牛根本不会再次冲出家门,是他把大牛一人扔进了海盗的砍刀下,再跑回方家避难,并死死地抵着院门,不准他们开门救儿……   “二婶……你记着,我要是死了,我二叔不会放过你……大牛不会放过你,你……就是我们老方家的千古罪人!”   王氏悲恸欲绝,恨声道:“你……给我滚!”   方大骏目眦尽裂,便欲再斥,齐岷眼眸微微垂下来,心里稍作考量后,足尖下压。   “咔嚓”一声,方大骏脑袋一歪,气息戛然,齐岷收脚,淡漠道:“抬走吧。”   顺儿等人见他离开,这才敢簇拥上来,七慌八乱地抬着方大骏离开,走前不忘回头,用心记住了齐岷的长相。   王氏瘫坐在地上,满脸血泪,泣不成声。   虞欢从屋里出来,扶起王氏,柔声道:“大娘,进屋来擦药吧。”   *   天色渐渐发灰,虞欢在屋里给王氏处理完伤口,齐岷从外面进来。   虞欢看见他手里拿着的包袱,心头一跳。   齐岷面色淡然,看一眼王氏后,道:“方大骏伤势严重,怕是活不长,大娘记得报官。”   王氏闻言一凛,再见齐岷手里拿着的包袱,更是愕然:“小齐,你这是……”   齐岷道:“我与内人本不该在大娘家里叨扰这么多日,如今失手杀人,更不能久留,还望大娘见谅。”   “谁说你杀人了?”王氏急得站起来,本就苍白的脸因焦急更显憔悴,“你不过是看不惯他欺辱我,出手教训!他今日带着那一帮泼皮过来,本就是居心不良,你不收拾他,他们便要来欺负你!你便是失手杀他,那也是他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在大周,便是无心之举,杀人也当获罪。”齐岷神色冷静,态度则坚决,“大娘不必再劝,救命之恩,齐某铭感五内,他日有缘,再当重谢。”   说完,齐岷伸手向虞欢。   虞欢自知缘由,握住他宽厚的大手。   王氏看着他二人离开,抹着泪疾追出来,却已见齐岷背影决然,牵着虞欢消失在墙垣后。   *   深秋的夜来得极快,二人离开方家后,朝着大海的方向走,不多时,灰蒙蒙的夜幕覆压下来,风里渐多萧瑟冷意。   虞欢惦记着齐岷在屋里跟王氏所说的话,开口道:“你确信他死了?”   齐岷不答反问:“我在你眼里是有多虚弱,连一个方大骏都拿不下来?”   虞欢了然,道:“那,你就是故意的了?”   并非是怀疑方大骏伤势太重,可能死亡,而是早便下了杀手,所以才交代王氏报官,并带着她匆匆离开。   否则,被官府查到,他们的身份便会败露无遗,所有潜伏在暗处的情愫也必将无处遁形。   “嗯。”齐岷看着前方的朦胧树影,没否认。   虞欢沉默。   前头便是长着刺槐树的海岸,从观海园撤离时所乘的那艘渔船仍在,齐岷心里略松口气,牵着虞欢上船,离岸后,靠着舱壁坐下来。   虞欢坐在对面,二人四目相对,眼神在夜色里显得平静又汹涌。   “生气了?”齐岷淡声。   虞欢侧目看向一旁:“生什么气?”   齐岷哑口。   今日究竟要不要杀方大骏,他是犹豫过的,不杀,是不想把事情闹太大,以至于改变他们留宿方家的惬意处境;可是如果不杀,以这类人死性不改、睚眦必报的脾性,以后必然会对方伯夫妇变本加厉。   他不可能一直在方家待下去,待他和虞欢走后,方伯、王氏该如何对付一个穷凶极恶的方大骏?   齐岷微微抿唇,耐心道:“此人不除,方伯、大娘以后难以自处。”   虞欢淡淡道:“我知道呀。”   齐岷挑眉,道:“那还跟我置气?”   虞欢看回他,又不吭声了。   齐岷更确信她是生气了,有点头大,他原本以为她生气是他擅作主张,急着离开这里,从头至尾没有跟她商量一声,现在解释清楚了,发现仍然无效,不由有些惶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   想了想,齐岷坦诚道:“我不太会哄人,你若对我有哪里不满,直说出来,或许我能哄得快一些。”   虞欢心说谁要你这呆瓜来哄,谁又要你哄快,闷声道:“我原本还打算多住几日的。”   齐岷嗯一声,很认真地恭候下文。   虞欢接着道:“我原本还有个心愿,是打算在这里完成的。”   齐岷忙道:“什么心愿?”   虞欢不肯说,眉尖一耸,语气微恼:“反正错过了。”   齐岷往舱外看一眼,离岸并不远,他随时可以划回去。   “说,不会错过。”   虞欢仍是不说,目光瞄在他脸上,然后慢慢往下,滑过他落着阴影的唇窝,滑过他令人浮想联翩的喉结,接着往下滑……最后落在一处不可明言的所在。   齐岷一瞬领会,伸手扣起她下颔,指尖竟在发烫。   虞欢被迫仰脸,半点不憷,反而借势往前一凑:“会错过吗?”   ——会错过吗?   船舱狭窄,夜色昏黑,她凑过来,又是呵气如兰,又是秋波明送,齐岷刹那间气血都朝着先前被她瞄的那一处而去,感觉自己要疯了。   “那是别人家。”半晌,齐岷才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憋出这样一句。   虞欢闷闷“哦”一声,道:“你还有这样的讲究呀?”   “……”齐岷指尖更烫,声音更闷,竟有点像个被调戏后恼羞成怒的女儿家,“至少不能是别人家。”   虞欢笑,笑完更坏:“那……这儿呢?”   作者有话说:   齐害羞又上线了。   —   (掉落小红包)   —   感谢在2022-08-02 21:00:00~2022-08-03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能没有温泉蛋、季惜 5瓶;19 2瓶;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4731061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九章   ◎“妖精。”◎   坦白说, 虞欢是早便有在方家村里和齐岷走完最后一步的打算的。   那天夜里,二人在屋里亲热,齐岷因着有伤,没有接着往下做, 虞欢便想等他再多养两日, 等体力充沛了再来。   如今看着是充沛了,可他倒好, 一声招呼不打, 说杀人就杀人,弄得两人现在乘着一艘破旧渔船漂泊在这茫茫大海上, 都不知道接下来会飘往何方。   虞欢思及此,更不甘心就这样错过, 再次道:“可否?”   齐岷仍挑着她下颔, 目之所及, 是她灿亮的桃花眼, 鼻端拂过的,是她馨香的气息……捏在她脸上的指尖更烫如火种一样, 齐岷微吸口气:“……会游水否?”   “不会。”虞欢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就先忍着。”齐岷的神色有些复杂,像是得逞,又像是失落, 说完以后便松开了虞欢,起身往外。   虞欢一懵,反应过来后, 扭头看他背影:“你很自信唷!”   竟然先问她会不会游水,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要把这艘船都晃翻?   齐岷在船头坐下, 拿起双桨开始摇, 似用了力,船身一下漂移出去一大截。   虞欢忙抓住舱壁,坐稳后,一下蹿出来。   “回去。”齐岷低斥。   虞欢偏不,从后抱住齐岷,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搭。   齐岷被她弄得一震,低头轻笑。   虞欢看着齐岷被夜色笼罩的侧脸,声音放低,又一次道:“你很自信唷。”   齐岷眼见是逃不过了,目光凝在夜雾里,低声道:“嗯。”   虞欢偷笑。   “笑什么?”齐岷似恼了。   虞欢不憷,反更嚣张:“不是没用过?”   齐岷这次二话不说:“回去!”   “不要嘛!”虞欢抱得更紧,娇声,“人家舍不得你。”   齐岷哪里禁受得住这样的糖衣炮弹,一时百爪挠心,又气又痒,恨声道:“妖精。”   *   渔船在海上航行一夜后,抵达一座城镇,虞欢醒来时,正见齐岷在船头泊岸。   虞欢一个激灵坐起来,揉揉眼睛,转头朝船舱外看,码头屋舍低矮,人影寥寥,气象不算繁华,并不是登州。   “换艘大船回去。”齐岷忙完,走过来,看出虞欢的疑惑,解释道。   虞欢见这里不是登州,心便一喜,管齐岷是要做什么,只道:“我饿了。”   齐岷伸手给她,牵起人后,往外登岸。   二人进城觅食。   城镇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二人进城后,在街头一家热气腾腾的摊铺前坐了,等着摊主上面。   天色刚明,秋风里仍卷着些凛冽凉气,齐岷看着虞欢所穿的衣裳,黄衣绿裙,颜色有些败了,是王氏年轻时的一套衣物。   “一会儿去趟成衣铺。”齐岷道。   虞欢一心在摊主刚下锅的什香面上,听见这句,看过来。   齐岷身上穿的是以前方大牛的一套短褐,很寻常的村人装束,却给他穿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来。   虞欢以为他不喜欢这身风格,便道:“你这样也很英俊呀。”   “……”齐岷不多言,碰巧摊主送来两大碗香喷喷的什香面,便道,“吃面。”   二人从昨天傍晚离开方家村起,便没再进食过,两大碗什香面很快被一扫而空,齐岷言出必行,在桌上留下面钱后,便领着虞欢寻找城里最大的成衣铺。   虞欢由着他。   不多时,齐岷锁定目标,牵着虞欢走进一家招牌为“金氏”的店铺里,看一眼柜台前还算有些上品的绸布后,对虞欢道:“挑吧。”   “?”   “做一身衣服最快要多久?”齐岷转头跟老板商量。   老板是个三十左右的圆脸妇人,瞅他一身布衣,本是不想理会的,然细看其人相貌,惊觉器宇不凡,又看虞欢更是貌若天仙,忙提起精神来,道:“至少三日。”   齐岷把一片金叶子放在柜面上,道:“半日。”   老板差点被那金光晃花眼:“半……半日哪够?”眼看齐岷要收回金叶子,话锋一转,“不过我铺里有现成的新衣,都是最时兴的款式,客官要不嫌弃,不如入内瞧瞧?”   齐岷略一思忖后,点头。   老板笑容满面,立刻领着齐岷、虞欢入内。   布帘一掀,里面果然是间令人目不暇接的所在,中间摆着的货架上铺着一匹匹质地上佳的绫罗绸缎,四壁则挂着数套款式、颜色、花纹、做工等各不相同的新衣,一面是男装,三面是女装。   齐岷眼里略有些满意之色,看向虞欢:“挑。”   虞欢已明白他是带着自己来买新衣的,心里有点雀跃,原地踱一圈后,指住一套系着玉带的男式藏青色立领云纹宽袖锦袍。   齐岷看一眼,无奈道:“挑你的。”   “你来啊。”虞欢娇声。   齐岷眼神便深了深,展眼往墙壁看,虞欢平日里爱穿的都是色彩浓丽、镶金嵌银的华服,只有那次在青州逛庙会,穿的是一袭清新淡雅的鹅黄色襦裙,手里拿一束茉莉花,沐浴在光里,灿烂又娇丽。   齐岷莫名有些怀念她那个模样,便指了一套款式相近的桃红色齐胸襦裙。   虞欢心说有点俗气,不便明言,便拐弯道:“你不觉得这像是人家小姑娘穿的?”   齐岷偏道:“你就是。”   虞欢:“……”   齐岷后知后觉:“不中意,便再挑一套。”   老板一听,趁热打铁,赶来给虞欢推荐另两套。一套是端庄大方的三领窄袖褙子,下着彩条裙;另一套是气质清丽的立领比甲,下着青葱色马面裙。   虞欢不表态,仍是叫齐岷:“挑呀。”   齐岷选了马面裙。   虞欢笑,发现齐岷不爱端庄那一款的,亏他当初在姻缘树下,张口就来“端庄贤淑”。   衣服挑完,齐岷便要走了,忽听得虞欢对老板道:“店家这里可有兜肚卖?”   齐岷举起的脚步一僵。   老板道:“有的有的,这里便是!”   说着,便领着虞欢朝里侧货架走,打开一层抽屉,里面花花绿绿,全是花样不一的胸间小衣。   “这些都是我庄上绣娘刚做成的新品,这是鸳鸯戏水,这是凤穿牡丹,这是喜鹊登梅……哦,这里还有麒麟送子,全是上等丝绸做的,又软又滑,贴身穿最熨帖了。”   虞欢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兜肚,不急着挑,唤道:“官人?”   齐岷杵在原地,没应。   老板很有眼色,见齐岷羞赧,便笑道:“二位客官慢慢挑,我先帮二位把先前那三套衣裳取下来!”   说着,便先去取衣裳。   虞欢唇畔有笑,拿起一件红底的鸳鸯戏水,再拿起一件黄底的喜鹊登梅。   “官人?”   齐岷脚步微动,更背朝虞欢,低低“嗯”一声。   虞欢瞄一眼他红透的耳根。   “不来帮我挑一挑吗?”   *   齐岷本来只是打算带虞欢来城里逛一逛,结果成了逛一天。   离开成衣铺后,虞欢又逛了胭脂铺、零食铺、古玩铺,要不是看齐岷手里实在没地方提了,估计还能接着往下逛。   戌时,二人在饭馆用完晚膳,返回码头,原本船影寥寥的海上多了一艘不逊于当初前往观海园所乘坐的福船,尾部舱室足有三层之高,顶舱仅一间,视野开阔,面积很大,耸立于夜幕里,宛如高阁。   虞欢想起齐岷早上说要换船的事,看他一眼,齐岷面色淡然,领着她走过去。   许是早便部署过,船家见着齐岷,殷勤地上来打招呼,齐岷吩咐了一声准备热水后,便领着虞欢径自登船,走上顶舱。   舱室果然很大,外面是间会客厅,雕花落地罩后则隔着一间床榻备全的内室,轩窗半开,海风吹着案几上的一瓶鲜花,以及曳地的重纱床幔。   齐岷在外面放东西,虞欢从里面逛一圈回来,道:“为什么要换大船?”   齐岷道:“稳。”   虞欢假装听不懂背后的深意,“哦”一声。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船家指派的小厮送热水来了,齐岷开门,叫人把热水送进里间浴室。   虞欢听见倒水声传来,坐在外面的圈椅上,托腮不语。   “你先洗。”小厮走后,齐岷淡淡道。   虞欢出奇的乖,又“哦”一声,起身往里间走。   “拿衣服。”齐岷提醒。   虞欢于是又折回来,在齐岷放东西的那张方桌前摸摸索索,半天才找出今早在成衣铺里买的衣裳,拿了一套离开。   齐岷侧目,看见她手里一缕桃红色襦裙,眉梢微动。   夜不深,但天黑得很应景,福船在浪潮声里驶离码头,除此以外,耳畔还有另一重水声。   齐岷起身,打开外间的窗户,负手在窗前远眺海景,试图先摒开脑海里的杂念。   然而没多久,耳后便传来一声娇唤。   “官人?”   “……”   齐岷有种很强烈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虞欢道:“我忘记拿兜肚了!”   齐岷眯眼,目光凝在汹涌的浪潮里:“自己来拿。”   “可我已经在浴桶里了。”   “……”   “那我出来?”   齐岷霍然关上窗户,走向桌前。   大抵是听见外面的响动,虞欢没再催,齐岷拿开外面的那两套衣裳,抽出底层的那几件薄得聊胜于无的布料。   “哪一件?”   “你挑的那一件。”   “……”   齐岷勾起那一件,往里间走。   里面的窗户没关严,床幔在烛光里飘拂,荡开一层层旖旎光影,淡淡花香飘至鼻端,间杂齐岷已很熟悉的一人香气。   虞欢没撒谎,人是在浴桶里的,胳膊搭在桶沿上,下颌抵着交叠的双手,脸颊因蒙着水气而更显雪白,香肩光洁,藕臂纤纤,整个人像块湿淋淋的美玉。   齐岷上前,迎着虞欢得逞的眼神,伸手,手里那件极薄的布料展下来,挡在彼此视线间。   “故意的?”齐岷问。   虞欢抬手勾住兜肚另一角:“嗯。”   热气濛濛,体温飙升,虞欢勾着兜肚往回扯,扯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反正后面内容也不能写,干脆就来玩个有奖竞猜,猜猜齐大人挑的是哪一件吧(小声)。   —   感谢在2022-08-03 21:00:00~2022-08-04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马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章   ◎“此生此世,非卿不可。”◎   夜风袭窗, 船外一波激浪卷来,影影绰绰的舱室里全是碎玉一样的光耀。   窗外是一望无垠的海面,月亮伏在云层后,似只亮荧荧的眼, 偷窥着茫茫海雾里的一抹船影。   船很高大, 稳健地航行在夜色深处,静默而雄武。   *   丑时, 虞欢从风浪里挣扎出来, 浑身都是黏腻的湿汗,她感觉自己简直像一条不知好歹的鱼, 先是被猎猫叼出来狠狠吃了一顿,又被溺回水里, 差点找不着自己的呼吸。   床幔外燃烧着的烛灯熄灭了一半, 幽幽惨惨, 齐岷仍撑在她头顶, 丹凤眼像极蛰伏在暗夜里的那只坏猫。   见她偏头,齐岷伸手在她下颔一拨, 四目相对后,出声:“累了?”   厮缠了快一夜,而他声音根本不虚, 哑是哑的,然而那股压着的劲儿更令人战栗。   虞欢又怕又不甘心,控诉:“……你欺负人。”   “嗯。”齐岷淡淡, 底下微动,“没经验, 下次吸取教训。”   虞欢差点以为他又要来, 唬得拱肩, 想起先前说他的这一句,伸手在他胸口重重一锤。   齐岷笑,握着那小拳头搓了一下,放下来,起身下床。   虞欢鬼使神差地长松口气。   光影昏暗,齐岷光脚踩在地板上,捡起散落在四处的衣物,及至外面的会客厅,拉回圈椅,整理桌上物品。   虞欢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相应的一些画面闪过脑海,惯来色胆包天的人,竟一下把脸埋进了被褥里。   齐岷真是个疯子。   虞欢埋在被褥里想,又疯又记仇,又记仇又狠,而且……   虞欢想起他身上缠着的那一圈圈纱布,难以理解,他是怎么做到这样剽悍的?   不知多久,外面的收拾动静总算消停,齐岷的脚步声走回来,虞欢试探道:“你伤全好了?”   “没有。”   “骗人的吧。”   “你下次试试。”   “……”虞欢头一回恼羞得无地自厝,抓起枕头反身砸去。   齐岷没躲,仅偏了下头,枕头砸在胸膛上,掉落在地。   虞欢看见他,微微一愣。   齐岷下床时是光条条的,现在则穿了身亵衣,领口松垮,小麦色的皮肤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红痕,特别是肩膀那块牙印处,荒唐得让人没眼看。   虞欢目光被烫,滑落下来,看见他一手提着一桶热水,手里夹着方帕,另一只手的臂弯里搭着数件衣服,最底下的是她今日给他挑的那一袭藏青色立领云纹宽袖锦袍,然后便是他挑给自己的那一套桃红色齐胸襦裙。   襦裙上面,则搭着一件极薄、极艳的兜肚,彩丝绣成的戏水鸳鸯在幽微烛光里栩栩如生。   虞欢一下又羞红了脸。   齐岷放下水桶,衣物则放在床头,先把虞欢从被褥里抓出来,一点点给她擦拭,不放过任何一处。   灯火幽暗,虞欢微微侧身,屈起双膝,埋在他胸前。   齐岷低低笑了一声,擦完后,再次检查她后肩的伤势,见结痂的伤口并无碍,放下心来。   然而目光一转,又不禁蹙眉。   先前折腾的时候太失控,什么都顾不上,现在细看,怀里的人简直看不成,足足像一块被他捏破的美玉。   心里又惊又悔,齐岷抚着那些淤痕,虞欢被激得一个战栗。   “疼?”齐岷问。   虞欢瓮声:“痒。”   齐岷心下稍松,又道:“那,疼吗?”   “你问哪儿呢?”   “……”齐岷静默一瞬,低头凑至那小耳朵,“所有。”   虞欢全身又一颤,嘟囔:“你自己觉得呢?”   齐岷便想起她先前嚷的那些破碎的声音来,什么“等一下”,什么“不可”,什么“还是先慢一些”……唇角想向上扬,忙又压住,低声:“抱歉,以后按你的来。”   虞欢立刻道:“那你不准再把我拽下来。”   齐岷略想一想,先答应:“嗯。”   擦拭完,齐岷拿起床头的衣服,从里到外、从上至下一件件给虞欢穿上。   虞欢感觉自己像个被他打扮的摩睺罗,大功告成后,还被他后退半步,上下欣赏。   虞欢纳闷:“穿衣服做什么?”   齐岷上前来,先拿起那件藏青色立领云纹宽袖锦袍穿上,然后弯腰把虞欢横抱而起,往外行去。   “看海。”   *   这是虞欢第一次看午夜的大海。   漫天星辰奔涌在一望无垠的墨色海洋里,天地间仿佛失去边界,便像前半夜不分彼此的他们,融化成同一个浩渺而阔大的世界。   齐岷从后搂着虞欢,靠在顶舱外的栏杆前,下颌抵在她头顶,问道:“为什么喜欢看海?”   虞欢满眼星辉,想了想,道:“小时候,阿娘说大海是这世上最广阔的地方,我不太信,所以一直想看看。”   齐岷道:“现在信了吗?”   虞欢转头来看他,曼声道:“信了。”   何止是最广阔,还是最汹涌,最澎湃,最激情,最浪漫。最令人神往,最令人欢快。   齐岷分辨着虞欢眼底的深意,便要深究,虞欢忽然转过身来,双手搂起他脖颈,狡黠道:“齐岷,你给我说句情话吧。”   齐岷微愣,看她笑意深深,委实不忍拒绝。   “怎样算情话?”   “你自己想。”   齐岷为难,想起先前在方伯家里她苛责自己从没跟她说过“喜欢”二字,便道:“我心悦你。”   虞欢窃喜,偏撇嘴:“太直白了,不算。”   “……”齐岷哑然,沉吟片刻,“愿得汝心,白首不离。”   虞欢唇角上翘,这次则道:“不够。”   齐岷已然看出她的狡猾,对视少顷,又道:“此生此世,非卿不可。”   虞欢笑得两靥梨涡扎人眼,不说话。   齐岷眼底掖着暗色,催:“到你了。”   虞欢环着他脖颈,用目光描摹他英俊的脸,娇娇道:“我想给你生胖娃娃了。”   “……”齐岷眯眼。   虞欢双手用力,在他低头瞬间凑上去,吻住他唇瓣。   海风拂面,彼此鬓发擦过眉睫,撩得人心更痒,齐岷伸手搂住虞欢后腰,把人抵在栏杆上,笑完以后,吻回去。   耳鬓厮磨,所有浪漫,尽数奉还。   *   是夜,登州城内,一记闷雷撕开夜幕,伏在桌上睡着的春白被轰轰雷声惊醒,起身看时,会客厅里竟已空无一人。   灯台上仍燃着明烛,春白搓了搓脸,转头往外看,夜色浓黑,月光如泄,天空更无一丝阴云,并不像蓄着雷雨。   难道刚刚那一声雷,是梦里的声音?   春白疑惑,便欲往外,夜色里忽然传来丫鬟的声音:“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   春白神色一亮,立刻起身去迎,见着辛益领着张峰从庭院那头走来,慌忙道:“辛大人,有王妃和齐大人的消息了吗?!”   从离开观海园算起,齐岷、虞欢已失踪整整半个月,联想那一场席卷山林的大火,春白心如火焚。   辛益见她竟然还等在这里,眉头一皱,转脸质问守在会客厅外的丫鬟:“不是叫你先送她回屋休息?”   丫鬟哑口,春白忙解释:“大人不要怪她,是我不听话,非要赖在这里。我听大人说在一个渔村里查到了一些线索,心里放心不下,所以……”   辛益做了个手势打断她,语气不复严肃,略带无奈:“又没怪你。”   春白一愣,抿唇道:“那……是他们吗?”   那天观海园一役,众人分散逃开,辛益领着他们潜伏在园外,飓风停后,便跟率领援兵赶来的张峰相会,顺利撤离海岛。   可惜齐岷、虞欢却是始终下落不明,辛益派了一大拨锦衣卫彻查,又调动登州府衙的人力,把搜查范围从登州府扩大至毗邻的威海卫,耗时十余日,才在今天早上获悉了关于那座渔村的线索。   眼看春白如此忧心,辛益自然不再卖关子,点了点头。   春白一瞬欣喜,差点要跳起来。   辛益没忍住,补充:“八成的可能是!”   “王妃和齐大人吉人天相,一定是!”   春白欢欣鼓舞,俨然一只要飞起来的喜鹊,辛益一笑,又牵挂起另一茬。   丫鬟仍候在一侧,辛益吩咐她去倒茶,支走人后,才又道:“大人和王妃借被海盗袭击为由借宿农家,是以夫妇名义生活的,那时大人受伤,为躲避东厂人的追杀,情有可原,可这件事情不能外传。”   春白脸色一下严肃,想起暧昧着虞欢和齐岷,心头五味杂陈,竟然已是另一番滋味。   辛益沉声道:“我已交代获悉此事的相关人员保密,上面不查,这件事便不会被揭发。你记得,入宫以后,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大人和王妃的事,尤其不能让这些事传进万岁爷耳朵里!”   话声甫毕,头顶蓦然劈下一声闷雷,春白大惊,仰头往夜空看。不知何时,竟有层层阴云覆盖苍穹,一轮明月早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春白想起先前听见的那一记雷声,莫名心悸。   原来……不是做梦么?   辛益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了一下,抬头看一眼后,对春白道:“看来要下雨了,回屋吧。”   春白点头,便在这时,一名小厮小跑着赶进庭院里,前来禀道:“二少爷,府外有客人求见!”   “客人?”辛益皱眉,狐疑道,“这么晚了,哪儿来的客人?”   “来人没说,不过看那马车很是气派,不像是寻常人。”小厮道,“来人还特意嘱咐不必惊扰府上家主,让二少爷到门外一会便是。”   辛益更满腹疑云,同张峰对视一眼,因怕关系着齐岷、虞欢或观海园一案,便先往府外行去。   春白也忙跟着。   夜风渐紧,头顶阴云已彻底覆盖夜空,四下全是飒响的黑灰树影,辛益走出前厅,踏上台阶,走至府门外一看,果然见夜色里停着一辆华贵的双辕马车。车前坐着一身形劲瘦的车夫,手握马鞭,腰悬利剑,车檐两侧挑着灯笼,借着明黄灯光,依稀可见珠钿翠盖,玉辔红缨,马车周身俨然镀着一股奢严贵气。   辛益举步上前,“轰”一声,又是一记闷雷当头滚落,他心头莫名一凛,不及开口,一人声音从车里传来。   “辛千户?”   辛益听得这人声音,仿佛被那闷雷击中,怛然色变,张峰亦在一瞬间抬起头来,满脸难以置信!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副本来咯。   —   感谢在2022-08-04 21:00:00~2022-08-05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梅如故 6瓶;小辛林 3瓶;3489665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一章   ◎“齐大人,接旨吧。”◎   深夜秋风卷着满街落叶, 飞过车檐前飒然摇动的灯笼,纷乱光影里,车帘被人从内掀开,辛益看进去, 果然见得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坐在车里, 一袭玄色圆领曳撒,头戴忠靖冠, 肤色白净的脸上略带一丝惫态, 然而眼神明亮,微微而笑, 令人不寒而栗。   辛益脸色一瞬间更白,低眸抱拳, 行礼道:“……崔公公!”   来者不是旁人, 正是当朝天子的御前内侍, 崔吉业。   辛益心口剧震, 万万想不到本该在皇宫里侍奉天子的崔吉业会突然现身于自家府前,整个人简直被当头一棒, 头皮发麻。   “不知公公……如何会深夜造访鄙府?莫非……”   辛益便想试探着问“莫非万岁爷也来了”,被崔吉业淡声打断。   “咱家来,自然是有要事替万岁爷奔波。”崔吉业一双利眼瞄着车外众人, 道,“先前进城时,听说登州程家发生了一场大案?”   辛益手指微蜷:“是。”   “那看来齐指挥使和燕王妃双双失踪, 也是确有其事了?”   辛益琢磨着这声“双双失踪”,心底那股不安更强烈, 额头蒙汗:“……是。”   崔吉业屈指敲着膝盖:“目前可有二人下落了?”   “今日已从探子那里获悉线索, 大人和王妃都没有大碍, 想来不日便会回城。”   崔吉业嗯一声,道:“齐指挥使是万岁爷最器重的人,万万不可有失,至于燕王妃……你们都清楚。既然已经查出两位的下落,那便请辛千户多上心些,早些接他们回城为宜。毕竟这一趟燕地之行……”说着微微一顿,哂笑道,“可是让万岁爷等得够久了。”   这一声笑绵里藏针,意有所指,在场众人无不悚然,如辛益、春白等对齐岷、虞欢二人私密事知情者,更是心惊胆战。   “公公放心。大人对卑职有救命之恩,便是没有公公吩咐,卑职也一定会尽快把大人和王妃寻回!”   崔吉业望着他,不说什么,只道:“咱家还有旁的事务,这些天便先住在驿馆,等齐指挥使来后,还请辛千户派人知会一声。万岁爷有旨,要咱家代为传达。”   “是。”   车帘落下,马车调头驶离,消失在风声飒飒的黑夜尽头,辛益放下抱拳的双手,抬起头来,额面全是冷汗。   春白从后面走来,不安道:“大人,这位是……”   辛益道:“御前内侍,崔吉业。”   春白深吸一气,自知这个身份背后隐藏的深意:“那,万岁爷岂不是……”   朝夕不离圣上的御前内侍突然现身登州,那圣上本人,又能离登州多远呢?   最后一声闷雷贯穿云翳,暴雨轰然而下,瓢泼一般冲刷大街,辛益抹掉脸上雨渍,想起齐岷、虞欢,眼底一片滂沱。   *   虞欢、齐岷在大船上黏了两日,个中快乐,不消多说。   抵达登州头一天,齐岷在码头更换船只,另租了一艘帆船启程,并为避嫌,不再以夫妇名义跟虞欢相称。   “可我都叫惯了,万一回去以后喊漏嘴了怎么办?”虞欢穿着那一件立领比甲搭青葱色马面裙坐在舱里,以手支颐,长卷的睫羽扑闪,状似苦恼。   齐岷倒茶,知晓她是故意的,嗯一声,反问:“怎么办呢?”   虞欢没想到他竟来这一招,瞪来一眼。   齐岷唇角微动,把手里那杯飘着热气的奶茶拿给她。   二人眼对着眼。   齐岷解读着虞欢眼底的怒意,哄:“欢欢冰雪聪明,不该出错的地方,不会出错的。”   “你叫漏嘴了。”虞欢拿来那一盏奶茶,眉梢全是得意。   齐岷微讶,别开脸笑了。   泊岸这天,登州城大雨滂沱,码头浸在湿茫茫的雨幕里,空气里全是凛冽冷意。不及下船,齐岷便已瞥见挂着辛府旌旗的马车,心安之余,多少有些惘然。   辛府马车会等候在码头,说明辛益无恙,并在派人搜寻他和虞欢的下落,这自然是好事,但也意味着他跟虞欢厮磨的日子正式暂停了。   果不然,二人刚撑着伞下船,便有一行人从码头赶来,当首的除辛益外,还有撑着伞的春白。   见着虞欢,春白喜极而泣,抓着虞欢的手左看右看,上下打量,确认无碍后,脸上又笼起一层阴霾。   虞欢不由颦眉:“这是做什么?看见我回来,不展开脸笑一笑,反倒这样愁眉锁眼的?难不成你是来接丧的?”   “王妃!”   春白急得又眼圈发红,却是欲言又止,一脸愁色。   齐岷眉头微蹙,看雨势不小,便要吩咐众人先上车,耳后忽传来辛益的声音:“头儿,我有要事禀报。”   辛益说话声音偏低,然而话里藏着一股难言的沉重,齐岷一下听出蹊跷,看他一眼后,道:“分头上车。”   “是。”辛益说这一句,便是怕齐岷要跟虞欢同车,听得这句命令,当下安排。   虞欢看来一眼,终是不说什么,跟着春白登上前方的一辆马车。   *   雨声潇潇,车辙碾过泥槽纵横的泥地,墙角积水成洼,看情形,这雨显然不止下一天了。   齐岷关上车窗,对辛益道:“说吧。”   辛益沉眉抿唇,想着突然现身登州的崔吉业以及观海园一案,还是决定先从后者说起。   “那天跟头儿分头撤开后,我带着蕊儿他们躲在观海园外的礁石堆里,田兴壬的主要目标应该是头儿和王妃,派来对付我们的人不多,所以那天我们没有被东厂人搜出来。飓风停后,张峰、林十二及时赶到,我派林十二先送蕊儿、春白和船上的孩子们回登州,为防万一,押了程义正,同张峰一起入园拿人,可没想到那时候树林里突然失火,田兴壬也再无下落。”   同张峰、林十二一行会合时,辛益踌躇满志,本想着趁这机会把东厂余孽一网打尽,哪知道禁园后方会突然烧起一把大火。   想着齐岷、虞欢很有可能仍被困在树林里,辛益心急火燎,当下便不太能顾上田兴壬,全力搜查齐岷、虞欢的下落,结果尖担两头脱,什么都没做成。   齐岷打从在码头看见辛益起,便看出他心事重重,听及田兴壬逃脱,气归气,但事态发展成这样,不能全赖辛益,主要原因还是他当日估算有误,便也不便发作。   “通缉令可发了?”   “发了,一回登州便联络知州抓人,这半个月来也一直在搜捕,可是石沉大海,没有下落。”   “程家那边呢?”   “程家家主坚称对观海园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事发两日后才赶回登州,知州王大人一再力保,把所有罪责全推在田兴壬头上,并拿出宫里那位来压人。咱们这边……暂时没有多大进展。”辛益越说越惭愧,满脸赧然。   齐岷沉默。   田兴壬借观海园禁地密室囚禁男童,对至少十二名无辜稚子是以宫刑,罪不容诛,无论知情与否,作为观海园的拥有者,程家家主都不可能置之度外,知州王大人敢这样偏袒,无外乎是仗着宫里的皇后刘氏是程家家主的外甥女罢了。   殊不知,刘氏又焉能干净?   齐岷垂睫,压下眼底戾气,道:“孩子们呢?”   提及那十二个无辜男童,辛益精神微振,道:“接回府衙后,知州便派人发了告示,现在都由父母领回去了。”   齐岷脸色稍霁,可压在心里的那一份沉重并不能得以排遣,人是已被父母接回家中,可是他们以后将要面对的又是怎样的人生?   那些伤痛、排挤、乃至于侮辱、磋磨,又岂是杀一个田兴壬可以弥补得了的?   齐岷抿唇,便欲再问些关于观海园一案的细节,辛益忽道:“头儿,还有一件事。”   齐岷听他语气又恢复先前的低沉压抑,眉峰微动,看过来。   大雨袭街,车厢里阴蒙蒙的,辛益面色凝重,似在做这艰难的准备,良久才道:“崔吉业来了。”   “咚”一声,车轮碾压过凹凸不平的水洼,车身剧烈颠簸,齐岷伸手扶住窗沿,手背青筋突起。   沉默半晌,齐岷开口,声音难辨情绪:“万岁爷出宫了?”   辛益道:“不知,不过既然崔吉业来了,万岁爷恐怕离登州不远。”   从圣上登基起,崔吉业便一直侍奉左右,这么多年来,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什么时候来的?”齐岷沉声。   “两天前的夜里。”   “人在何处?”   “现在下榻在驿馆,说是有圣旨要传给头儿。”   车外雨声喧嚣,齐岷良久不语,大概是已猜出崔吉业这次的来意,心里突然也像登州的天一样,浸满深秋寒意。   *   雨势收歇,两辆马车前后停在辛府大门外,齐岷下车时,看见石狮旁还停着一辆双辕马车。   辛益一眼认出来,低声道:“头儿,是崔吉业的车。”   那天崔吉业提醒辛益,接到齐岷、虞欢后及时派人知会,而他眼下根本不及派人,崔吉业便已抵达辛府,看来是早便派人在码头盯梢了。   齐岷面色无波,走上台阶,道:“给春白传句话。”   辛益抬头。   齐岷:“让她家王妃回屋等我。”   “……”辛益的脸色那叫一个复杂,略微后退两步,跟春白传完话后,迅速跟上齐岷。   辛家听闻崔吉业造访,那就一个诚惶诚恐,早便把人安排在会客厅里用茶等候,生怕有半点招待不周的地方。   齐岷一行径直抵达会客厅,甫一进门,便见下首坐着头戴皂冠、身着曳撒的崔吉业,手里拿着一盏茶盅,茶盖刚掀,杯里冒着袅袅热气。   见齐岷、辛益走来,崔吉业又把茶盖关上,放下茶盅起身。   “齐大人龙马精神,看来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崔公公神通不小,连我受伤都知道?”   “猜的,不然齐大人何至于现在才回城?”   齐岷看着崔吉业,不语。   后者一笑,做手势请齐岷入座上首:“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齐大人此次为捉拿东厂余孽,委实辛苦,快请入座。”   “不必,”齐岷单刀直入,“听说公公要传旨,圣人旨意,不容耽误,传吧。”   崔吉业唇角笑意微僵,却不多说,点头后,示意身侧的一名小内侍呈上圣旨。   一卷黄绫圣旨被崔吉业握住,齐岷垂下眼眸,撩袍跪下,辛益紧随其后,会客厅里很快跪满一地人影。   崔吉业打开圣旨,扬声宣读,辛益越听越心惊,听至最后,已是面沉如水,心情万分复杂。   万岁爷的这道圣旨里一共有两道旨意——   其一,让齐岷留在登州彻查东厂一案;   其二,由崔吉业代为护送虞欢回京。   宣读完后,崔吉业上前半步,看着底下一脸漠然的齐岷,微笑道:“齐大人,接旨吧。”   作者有话说:   吃肉是有代价的,某人和皇帝抢女人的命运正式开始了(狗头)。   —   感谢在2022-08-05 21:00:00~2022-08-06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朵蘑菇 5瓶;小辛林 2瓶;季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二章   ◎“指挥使,来吗?”◎   齐岷起身, 接过圣旨,眼底不起一丝波澜。   崔吉业似有些意外,又有些讪讪,淡淡一笑后, 道:“万岁爷还有一份口谕要咱家传给齐大人, 事关机密,劳驾诸位回避。”   辛益等人起身, 鱼贯而出。   众人走后, 齐岷不等崔吉业开口,淡漠道:“万岁爷的口谕, 可是关于程家?”   崔吉业微讶,讪笑道:“大人不愧是万岁爷的股肱心膂, 万岁爷的忧虑, 大人一想便知。”   齐岷不做声。   崔吉业道:“这次观海园一案, 万岁爷已有耳闻, 田兴壬那厮利用程家别庄戕害无辜稚童,罪大恶极, 不死不足以平民怨。至于程家,府上别庄平白被人鸠占鹊巢,数十名护卫惨死, 程家六公子更险些在激斗中死于非命,既已受累至此,齐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就不必再折腾程家了。”   齐岷眼底一寸寸冷凝:“程家受累?折腾程家?”   崔吉业自然能听出这话里的讽刺意味,提醒道:“齐大人, 咱家刚才所言, 乃是万岁爷的意思。”   齐岷缄默。   崔吉业耐心道:“程家背后是谁, 齐大人不会不清楚。万岁爷是重情之人,当年能顺利扳倒那三位,刘家功不可没。皇后为万岁爷操持后宫,多年来勤恳兢业,如今又已怀上龙嗣,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万岁爷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旁的事情惹得娘娘不快,伤及龙胎。”   齐岷意外道:“皇后有喜了?”   崔吉业笑道:“是,月前刚诊出来的喜脉。这是皇后和万岁爷的头一个孩子,万岁爷有多看重,大人想必明白。”   齐岷心念起伏。   皇后刘氏入宫多年,膝下一直无所出,这次着实是头一回传出喜脉,如果能诞下男婴,那大周的储君之位便可稳住,算是了却万岁爷的一桩心事。   可是,程家涉嫌的乃是勾结东厂,这一点,万岁爷当真能忍吗?   齐岷道:“观海园内窝藏东厂余孽数十人,程家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并且,观海园禁园底下的密室至少已修建五年以上,室内刑具全是铁锈,若我没有猜错,早在东厂出事前,观海园便已是田兴壬豢养杀手的秘地。”   “齐大人何必这样猜呢?”   齐岷蹙眉,转念听出话外之音,震动之余,厉声道:“登州至少有十二名孩童惨遭残害,这些孩子,都是有父有母的良家稚子,若让程家就此脱身,难平民怨!”   “这一点大人尽可放心,万岁爷早有安排。”崔吉业并不慌忙,淡淡道,“知州王大人已在着手处理送那十二个孩子入宫一事,日后,他们便是二十四衙门的人,一样可以大展抱负,光宗耀祖,对他们这些乡野稚童来说,也算是皇恩浩荡,因祸得福了。”   “崔公公说这话不心虚吗?”   “齐大人,”崔吉业声音变冷,皮笑肉不笑,“咱家刚刚说了,得饶人处还请饶人。再者,以齐大人现在的处境,与其忧心那些毛头小儿,不如多为自己想想。”   齐岷眉峰压低。   “大人不会真以为登州发生的事,万岁爷一无所知吧?”   齐岷神色一凛。   崔吉业道:“实不相瞒,您和燕王妃的那些事,早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万岁爷顾念旧情,没有责备大人,但不意味着毫不介怀。大人还是先想想,回京以后该如何向万岁爷交代吧!”   厅外大雨如注,崔吉业阔步上前,背对着齐岷道:“明日辰时,咱家会来府外接人,还望齐大人勿误。”   *   大雨砸着窗外的青石地砖,天光阴晦,虞欢坐在镜台前拨弄妆奁盒里的首饰,耳畔响起春白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王妃,不好了!崔公公前来传旨,要代替齐大人送您回京!”   春白跑进来,急得想哭:“明日辰时便要启程了!”   虞欢眉目不动,纤纤指尖在妆奁盒里拨动,挑开一支支昂贵的金钗银饰。   春白见她一声不吭,更忐忑难安:“王妃,您……”   “我听见了。”虞欢指尖停住,从妆奁盒角落里找出一支漆纱桃花冠梳,伸指抚平花瓣上的细微褶皱。   “王妃,难道是您和齐大人的事被万岁爷知道了?”   打从那晚崔吉业来起,春白心里就没一刻踏实过,辛益说,崔吉业从来都是侍奉在万岁爷左右的,没有特殊情况,绝不会突然出现在登州城里。   春白难以想象,如果这个“特殊情况”是万岁爷知道了虞欢和齐岷的那些事,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大概吧。”虞欢一脸的无所谓,找齐一会儿要用的首饰后,看向窗外,“齐岷还没来吗?”   春白怔然摇头。   虞欢兀自道:“那就先备水,替我沐浴吧。”   登州城里的这场雨来势汹汹,及至夜幕四合,窗外依旧淅淅沥沥,天地间像一片被搅得混浊的水,什么都看不清。   虞欢换上一袭雪青色薄纱短襦长裙,披散着半干的长发坐在镜台前,手里握着那支漆纱桃花冠梳。   冠梳是在青州庙会的关扑摊上赢来的,算是齐岷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木制梳篦,漆纱花瓣,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虞欢却反复抚摸着,仿佛视若珍品。   齐岷来时,夜色已深,虞欢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回头看来。灯火融融,映在齐岷换过的衣袍上,是那袭熟悉的赭红飞鱼服。   他大抵是刚从外面回来,衣袍上溅着雨渍,令那些飞鱼图纹看着格外冰冷。   虞欢想起春白来报的那句“崔公公要代替齐大人送您回京,明日便要启程”,眼睛蓦然被刺痛,偏嫣然一笑,挑逗道:“指挥使,来吗?”   齐岷刚从府衙办完公差过来,听见这一句,收住脚步。   虞欢一袭薄纱襦裙坐在镜台前,乌发如瀑,笑靥娇媚,眼波里媚态撩人,齐岷胸腔却似针扎一样。   走上前来后,齐岷伸手拨开她鬓角的发丝。   “不高兴?”   虞欢不语。   齐岷温声道:“你不高兴时,才唤我‘指挥使’。”   虞欢仰脸看着他,不知自己早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压抑多时的情绪一瞬决堤,眼圈发热,泪光潸然。   “嗯,”虞欢含泪承认,“不高兴。”   原本设想的计划被一封圣旨彻底打乱,所有的憧憬都可能变成可笑的空谈,在皇权面前,他们的那些计谋、部署算得上什么?   虞欢岂止是不高兴?   她更不甘心。   齐岷看着她眼里的泪,心头更痛,蹲下来,伸手抚过她微凉的脸颊:“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如果知道万岁爷会获悉登州的一切,会派崔吉业来传旨接人,他不会急着赶回来,以致二人陷入这样仓皇的、糟糕的处境。   虞欢苦笑:“你还想和我白头到老吗?”   “不许说丧气话。”   “他不会同意的。”   “嗯。”齐岷一字一顿,“我不会认命的。”   虞欢沉默。   齐岷吻上来,身上仍带着湿气,唇间是属于秋雨的微凉。虞欢拢起他肩膀,感受着他一点点发烫的唇,像秋雨变炎日,夜风变烈火,不知不觉间,人已被他抱起来,反客为主,坐在他膝前。   齐岷埋首,解开虞欢裙带,薄纱襦裙滑落,那一片春意盎然的栀子花再次映入眼帘。齐岷低头衔住最丰腴的那朵,让花瓣浸湿于唇齿间。   虞欢抱着他的后脑勺,仰头,看见明镜里映出他的撷芳的背影,以及自己飞满红霞的脸颊。   胸腔里是沸腾的潮水,以及一次比一次鲜活的心跳……或许,再没有哪一刻的生命会比这一刻更澎湃,更炽热。   悖俗又怎样?逆君又怎样?   凭什么他们的命运要由那人来裁决?   凭什么,就要认命?   虞欢捧起齐岷的脸,对视一眼后,吻回去,用唇描摹他的轮廓,回应着他的气息:“今天你来哄我。”   “好。”齐岷喉结一滚,头埋下来,一手扶着虞欢后腰,一手探入裙底。   雨声訇然,像一大片玉璧崩碎,从夜空里倾泻而下,成千上万的碎玉飞溅在黑夜里。   窗柩在响,烛火在晃,屋舍被晕染成一片靡丽的红,虞欢抱紧齐岷脖颈,膝盖并拢,像一滩春水融化在他怀里。   “我不想和你分开。”指尖发颤,虞欢用最后的力气告诉齐岷。   “那就不分开。”齐岷手指伸出来,抱起虞欢小腿,走向床榻。   *   半夜,窗外雨声终于收歇,震动半宿的床架也得以短暂休息,虞欢抹开黏在脸颊上的发丝,伏在齐岷肩膀上。   二人面对面相贴,胸腹起伏,齐岷搂着虞欢后背,与她一起消化着最后一波余韵。   良久后,虞欢想起什么,尖尖下颔在齐岷脸侧微蹭:“你为什么总爱亲我的梨涡?”   脸侧被蹭得发痒,齐岷偏头躲开,坦然道:“勾人。”   打第一次见她笑起,他注意力就全被那一对梨涡勾了,后面种种,更不用提。   虞欢眸亮,脸抬起来,凝视着齐岷情潮未褪的脸:“说起来,你勾人的地方我还没亲过。”   “?”齐岷疑惑,屈起一条腿,微动两下,“哪儿勾人?”   虞欢一下察觉,按住他:“你别使坏。”   齐岷低低一笑,不动了,可语气里的坏劲不消:“你哪儿没亲过?”   虞欢瞋他一眼:“本来还想亲一下,你再这样,我不亲了。”   齐岷便作罢,由内至外安分下来,看着她,等待临幸。   偏偏虞欢半晌不动。   齐岷眼睛眯起来。   虞欢娇声道:“求我。”   齐岷道:“求欢欢亲我。”   虞欢促狭一笑,齐岷这人在人前严肃冷酷,谁能想到,在床上会是这样的?   虞欢道:“眼睛闭上。”   齐岷依言闭上双眼。   虞欢凝眸,看向他眼尾的泪痣,倾身吻上。   眼睫被唇瓣轻轻擦过,那一吻似蜻蜓点水、清风拂田,落在眼尾一处,齐岷放在她后背的手指一下蜷起,屈起的腿绷紧,睁开眼时,看见虞欢的笑靥。   罗帐昏红,美人笑靥如花,明媚灿烂。   “高兴了?”齐岷哑声。   “嗯?”   “我再哄你一回?”   虞欢不及反应,被齐岷拽下来,翻身欺上。   *   却说春白坐在外间打盹,惊醒时,发现烛火幽微,屋外的大雨已收,里间的翻云覆雨声也总算消停。   春白松一口气,偷偷瞄一眼灯火旖旎的内室,想着前半夜听见的那些声音,心里又惊又羞。   春白并不是没有在外面伺候过这类事,以前燕王前来止心苑和虞欢同房时,守在外面等着备水的便是她,可是燕王是虞欢名正言顺的夫君,齐岷又算是什么呢?   春白茫然,望回门外夜色,深吸一气后,悄声往外备水。   客院的耳房里烧着热水,春白打来一桶,提着经过走廊时,忽见院墙那头闪过一抹人影,吓得失声惊叫,手里水桶滚落在地。   热水泼溅得到处是,春白慌忙收拾,躲回墙后那人阔步赶来,替她拿起木桶。   春白扭头一看,震惊道:“辛大人?!”   辛益沉着脸,似羞似恼,不及出声,被春白质问:“您怎么会在这儿?”   辛益身着飞鱼服,乃是刚从府衙办事回来,想着明日便要跟春白分别,心里多少惘然,便想走来看一看,谁知会撞上她在这里打水。   辛益不答反问:“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来这里打水干什么?”   “我……”春白想起屋里的情形,羞赧道,“我打水给王妃……洗漱。”   辛益眉头皱得更深,不懂虞欢为何大半夜都不睡,转念想想或也是因为分别一事,便也理解下来。   辛益拿着木桶,看一眼春白打湿的裙鞋,惭愧道:“吓着你是我不对,赔你一桶热水。”   说着,便转身往耳房里走。   春白赶紧跟上,见辛益行动利落,极快便又打了桶热水出来,便伸手去接。   辛益避开:“重,你提不动。”   春白:“我提得动的,刚刚便一直提着。”   辛益没好气看她一眼,不再争辩,只是提着桶往前走。   春白快步跟,眼看要走进虞欢的住处,忙又道:“辛大人,不劳烦您,我可以提的。”   辛益看她争不过,竟伸手来抢,提桶往腰后一送,迅速换了手:“我说了,你提不动。”   春白扑空,又听得辛益这样霸道,心头莫名一颤。   说话间,二人已走进虞欢所住的小院,辛益瞧见槛窗里果然亮着昏黄烛火,毫不犹疑地走上台阶,便欲把手里这桶热水放在门槛前,忽听得房里传来异响。   辛益一愣。   夜阑更深,又是刚停雨的秋夜,屋里的那些动静实在叫外人听来惊心,春白万万想不到竟然又开始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辛益起初还懵着,辨认出一声餍足的“慢些”后,雷劈一样,手里木桶差点就拿不稳。   虞欢竟然在屋里……?   辛益心里翻江倒海,愤然回头:“你家王妃……是跟谁?”   辛蕊先前打算找一些府里的护卫伺候虞欢,辛益是记得的,如今亲耳听见虞欢在房里快活,再一想齐岷,心里难压不忿。   春白似没想到辛益会这样问,露出茫然的表情。   辛益皱眉,便要再次质问,忽听得屋里传来一人熟悉的低喘,然后便是一声“别闹”。   辛益一刹间五雷轰顶!   春白看他一脸被劈焦的反应,心知他是明白了,点了点头。   辛益眼前发黑,放下水桶后,用力一睁眼,拉起春白阔步往外。   *   夜风萧索,满树雨渍簌簌滴落,二人坐在屋檐底下,辛益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春白抱膝望天,算了算,道:“应该是亥时开始的。”   辛益沉默,反应过来后,板脸:“我不是问这个!”   “那大人是问什么?”   辛益有口难辩,改换措辞,道:“他们俩……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   春白道:“应该是回登州前就这样了。”   今日给虞欢沐浴时,春白清楚地看见她身上残留有欢爱的痕迹,这半个月多来,她一直是跟齐岷待在一起的,留下那些痕迹的人自然只会是齐岷。   辛益埋首,脸藏在手掌里,整个人更沉默。   “辛大人?”   “嗯?”   春白无助地看着他,认真道:“你说,我们还要劝一劝他们吗?”   辛益不做声。   春白想起白天崔吉业传来的那一道圣旨,忧愁道:“万岁爷大概已经听说王妃和齐大人的那些事了,如果被他知道他们确实已经有私情,会不会龙颜大怒,大发雷霆?”   “废话。”辛益闷声。   “那……”春白更愁,不及说完,被辛益打断。   “来不及了。”   春白一怔。   辛益搓搓脸,抬起头来,眸底藏着难言的沉重,又说了一次:“来不及了。”   齐岷是怎样的人,辛益再清楚不过,如果没有发生像今晚这样的事,事态或许还能有扭转的余地。   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们还如何能劝?   劝分?   辛益自嘲一笑,他太清楚,如果不是用情已深,齐岷不可能和虞欢走到这一步;他更清楚,齐岷一旦决心用情,便是天塌也不会回头。   “春白。”辛益忽然开口,似叹似唤。   “嗯?”   “你家王妃对你来说,重要吗?”   “当然了!”春白想也不想,她是虞家的奴婢,自小就陪伴在虞欢身边,朝夕相处十余年,如何能不重要?   辛益一笑:“我家头儿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当年在登州办案,如果不是齐岷挺身相救,这世上早就没了辛益这一号人物。   春白疑惑,不明白辛益究竟想说什么。   辛益看过来,人是笑的,然而眼底藏着无奈:“以后,咱俩可能得并肩打一仗了。”   春白更听得懵懂。   “傻。”辛益低笑,瞥向春白放在膝前的手,抓起一只来,握在一处,做出结盟的架势,“共甘共苦,同生共死,可否?”   春白心头一震,竟顾不上手被辛益握住,看着他坚定明亮的眼睛,胸口莫名涌起一股热潮,点了点头。   *   次日辰时,崔吉业准时抵达辛府大门外。   不多时,虞欢一袭华服,在春白的陪伴下走出府门,登上马车。   齐岷紧随其后,翻身上马,踱至马车前。   崔吉业一愣,喝止道:“齐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齐岷手握缰绳,道:“齐某有事要向万岁爷面禀。”   崔吉业皱眉道:“万岁爷有旨,要你留在登州彻查东厂一案!”   “对。”齐岷气定神闲,目光锐亮,“禀的就是这一案。”   “你!”   崔吉业难以置信,齐岷竟然敢公然抗旨,气得结舌。   齐岷淡然收回视线。   “辛益。”   “在!”   “启程。”   “是!”   辛益朝身后一众锦衣卫示意,众人翻身上马。 第六十三章   ◎“万岁爷在船上?”◎   崔吉业这一趟是乘船来的, 如今离开,自然还是选择水路。   辰时二刻,众人抵达码头,虞欢在春白的搀扶下下车, 展眼一看, 便见岸边停泊着一大艘头尖体长、上宽下窄的广船。   登州临海,据说走水路直抵京城的话, 只需要半个月不到。虞欢心里惘然, 转头去寻齐岷,齐岷正朝她看, 二人目光交汇在一处。   不及发生什么,周遭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 二人一并回头。   码头西侧, 挤挤挨挨地泊着数艘渔船, 其中一艘又破又旧, 一面孔熟悉的渔夫正伏跪在船头,跟两名官差抢夺一个哭哇哇的男孩。   虞欢认出那男孩竟是毛毛, 神色一变。   “我去看看。”齐岷低声说完,朝事发地点行去。   崔吉业见他此举,立刻示意随从跟上。   事发地很快有人群围来, 对着毛毛父子二人指指点点,齐岷挤进来时,正听见一人议论:“毛毛他爹就他这一点血脉, 当年娃儿他娘生完毛毛后,紧跟着就走了, 这些年来父子俩相依为命, 很不容易, 这好不容易把娃儿寻回来,哪舍得让官府带走?”   “可毛毛都遭了那罪,不送进宫里还能怎样?留在这地方遭人白眼不成?”   “我看啊,毛毛爹就是想不明白,这娃儿都这样了,还要来做什么?趁早扔进宫里,以后再娶媳妇生一个带把儿的,不然这香火可就要断在他这儿了!”   “你不知道,毛毛爹跟他媳妇以前恩爱得很,他要是愿意再娶,老早便娶了!”   “……”   周遭议论声更大,前来接人的两名官差烦不胜烦,其中一人道:“我说你这当爹的不知道要脸是不是?娃儿都成这样了你还当个宝贝?不让他进宫,让他陪你在这儿被人戳脊梁骨?你不要脸,你娃儿不要啊?!”   毛毛爹跪在船头,用尽全力抱着毛毛双腿,顾不上被羞辱,悲声道:“官爷行行好,我和内人就这一个孩子,她临终有交代,务必要我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毛毛变成这样,我已是对不起她,不能再辜负她的托付了!”   毛毛上身被官差拽着,听见父亲声音,嚎啕大哭,不住喊着“爹爹救我”“爹爹我不要走”……官差烦躁不已,抬脚踹开毛毛爹,便要抱着毛毛离开,肩胛突然被人钳住,剧痛袭来。   齐岷撂开官差,接住毛毛,放回船头。毛毛爹忙爬起来,一把将毛毛抱回怀里,不敢再放开。   齐岷拿出一袋银两放下,道:“离开这儿,换个地方生活。”   毛毛爹看见那袋银两,抬起头来,一脸怔然。   齐岷不多言,道:“若是不好过,便送他入宫。”   被撂开的两名官差不知齐岷为何许人也,竟敢如此放肆,爬起来后,正要发作,被辛益一行拦住,亮出一块令牌。   二人看见后,瞠目结舌,不敢再动。   “齐叔叔!”毛毛认出齐岷,泪眼婆娑地唤道。   齐岷眸光微动,复又上前一步,伸手在毛毛脑袋上一挠:“好好长大。”   毛毛噙着热泪,竟像是听懂了似的,重重点头。   齐岷静默看他一眼,不再多留,踅身离开。   码头上的议论声渐渐散开,齐岷返回车队,崔吉业等在原地,已从扈从口中获悉内情,阴着脸道:“齐大人,你这可是公然抗旨!”   前来接人的那两名官差乃是奉登州府衙之命,而知州王大人奉的则是崔吉业前些天传来的圣旨。   齐岷不以为然,道:“万岁爷仁爱,齐某所行,自认不负圣意。”   崔吉业腹诽一声“牙尖嘴利”,碍于齐岷官大势大,不便发作,只讽刺道:“但愿那对无知父子能永记大人的恩情!”   齐岷看他一眼,理都不理,举步离开。   崔吉业更被气得不轻。   登船后,崔吉业把虞欢、春白主仆安排在船尾的顶舱,以保护为由,派人在外严加看守。齐岷一行锦衣卫则被安排在船头的两层舱室里,首尾相隔甚远,意图不言而喻。   “咱家不知齐大人竟要随行,船上可供休憩的舱室有限,这些天,便只能委屈大人了。”   待把齐岷带至舱前,崔吉业不冷不热,话里话外尽是嘲讽。   齐岷并不在意舱室的居住条件是否够好,只道:“万岁爷在何处?”   崔吉业道:“万岁爷的行踪,何时是大人能打听的了?”   齐岷道:“所以,万岁爷确已离京了?”   崔吉业一震,掀眼瞪来。   齐岷自知猜对,推开舱门,漠然入内。   辛益跟齐岷同住一间,关上门后,看一眼齐岷脸色,心知事态严重,关心道:“头儿,万岁爷离京,必然是来接王妃的,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齐岷沉吟稍许,道:“替我传个消息回京城。”   “头儿说。”   “就说皇上离京来登州接燕王妃入宫。”齐岷微微一顿,道,“再派人盯一盯刘佩文。”   刘佩文——当朝内阁首辅,皇后刘氏的父亲。   万岁爷来接虞欢入京的消息一旦在朝中传开,头一个有动作的必定是刘家。   辛益一下领会,点头道:“是!”   *   广船启航,极快驶离码头,春白把舱里的窗户打开透气,望着船影模糊的码头,感慨道:“想不到,毛毛的身世竟是这样悲惨。”   虞欢坐在方榻上,本正走神,听得这声慨叹,不由正色:“田兴壬一点下落都没有?”   春白走回来,叹道:“那天离开观海园后,田兴壬便一直下落不明,辛大人派了许多锦衣卫查,州府那边的人也用上了,可就是一直没有线索。”   “那些东厂刺客呢?”   “抓了一些,可后来都没能留住活口。”   “程家呢?”   “知州王大人说,程家是被东厂牵连的。”   虞欢掀眼,想起那一船无辜受害的男童,以及观海园密室里面令人毛骨悚然的各类刑具,心里堵得慌。   那么多东厂余孽潜伏在观海园里,程家怎么可能仅仅是被牵连的?   崔吉业来传的圣旨虞欢已知晓,除关于自己的那一条外,剩下的便是要齐岷留在登州彻查东厂一案。   齐岷并非公私不分的人,既然没有留在登州,那多半便是程家没法查了。   虞欢忽然意识到什么,起身走向舱门。   门开后,守在外的两名侍卫立刻看过来,一人道:“王妃有何吩咐?”   这明显是要拦人的架势,虞欢淡漠道:“里面太闷,我要出去走走。”   说着便往外走,那人立刻堵过来,毫不客气道:“公公有吩咐,为王妃安全起见,还请留在舱里。”   春白震惊道:“那……那这不是软禁我们王妃吗?”   那二人不做声,板着脸,态度强硬。   春白茫然看向虞欢。   虞欢屏息,展眼往甲板上看,略一思忖后,踅身走回舱里。   崔吉业下榻在虞欢底下的那间舱室里,待得广船离开登州,外面忽有一内侍进来,禀道:“公公,燕王妃说有要事与齐大人一议。”   崔吉业早便料着会有这一遭,放下手里茶盏,冷哂道:“告诉她,除了咱家,她谁也别想见。”   内侍应是,离开不久,便又去而复返,神色微赧,道:“公公,燕王妃说……要见您。”   崔吉业:“……”   *   一刻钟后,崔吉业进入顶舱,看向坐在方榻上的华服女子,漠然道:“不知王妃找咱家,所为何事?”   虞欢不拐弯抹角,道:“我想喝一杯奶茶。”   崔吉业差点以为自己耳背听错,隐忍道:“区区小事,王妃直接吩咐侍女便是,何必把咱家叫来?”   虞欢“哦”一声,淡道:“外面的侍卫说,我的一切行动均要向你汇报,所以把你请来,当面汇报一声。”   崔吉业语塞,拂袖道:“给王妃备茶!”   春白立刻应声,要往舱外行去,崔吉业忽又道:“站住!”   春白刹住脚步,崔吉业狐疑地盯她一眼,吩咐跟自己来的那名内侍:“去,叫船家给王妃煮一壶奶茶。”   虞欢坐在原处,看着崔吉业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默不作声。   不多时,那内侍捧着漆盘,端来一壶热气腾腾、奶香四溢的奶茶,放在虞欢面前的案几上。   崔吉业趾高气扬,道:“燕王妃,喝吧。”   春白前来倒茶,虞欢看着那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拿起来闻了一闻,放下道:“这奶茶是咸的,我只喝甜的奶茶。”   “你!”崔吉业皱眉,反驳道,“本朝奶茶自古以来便是咸的,哪有什么甜奶茶?!”   “我从小到大,喝都是甜奶茶。”   “那你刚刚为何不说?”   虞欢气定神闲,淡淡道:“我以为公公知道呢。”   崔吉业气结,万没想到虞欢竟是个如此乖戾的脾气,深吸一气道:“给王妃换甜奶茶。”   那内侍已然看出崔吉业发怒,颤声应是,再回来时,整个人更战战兢兢。   “回公公,船上的厨子说……世上奶茶要么是咸的,要么便是辣的,没人会煮甜的奶茶……”   崔吉业胸膛起伏,目光从虞欢脸上撤开,盯住春白:“你会,是吗?”   如果崔吉业没有猜错,虞欢便是想利用这一点叫春白外出煮奶茶,顺便寻找联络齐岷的契机。   春白紧张道:“奴婢……也不会,据奴婢所知,船上大概只有一人会。”   “谁?”   “……齐大人。”   崔吉业气急攻心,呵斥虞欢:“燕王妃,你不要太放肆了!”   虞欢眨眼,无辜道:“我只是想喝一杯奶茶。”   崔吉业火冒三丈,瞪着虞欢那张故作无辜的脸,愤然离去。   舱门关上后,内侍小心翼翼尾随在后,及至回舱,才敢道:“公公,燕王妃要的奶茶,咱们还给吗?”   崔吉业负手踱步,越想越气,一则是气虞欢竟然是个这样难以对付的人;二则是气万岁爷一再交代不能苛待虞欢。思来想去,恨声道:“咱家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个什么花样!”   *   齐岷入舱后,没再外出,认真思考东厂及程家一案,听得辛益告知虞欢被崔吉业软禁,心里更沉郁。   皇帝人已离京,估计就在登州府附近,这艘船的航行时间不会太长,崔吉业此举,明显是要阻断他和虞欢的一切来往。   齐岷更沉默,人也显得更严肃,辛益是熟悉他的,知道他这时候心情定然极差,坐去一边,不再叨扰。   孰料这时,一内侍忽然敲门进来,说是要齐岷煮一壶奶茶。   走前,还特意交代了一声:“要甜的。”   人走后,辛益一个激灵从靠椅上起来,朝齐岷道:“头儿,是王妃?”   齐岷垂眸不语,整个人明显散开尘霾,亮堂不少。   辛益不由嘿笑:“看来还是王妃厉害,崔吉业也拿捏不住。”   齐岷瞄他一眼。   辛益:“头儿这样看我做什么?”   齐岷意有所指:“难得听你夸她。”   辛益讪讪,仍是笑:“头儿的眼光向来不差,我跟着夸,总是没错的。”   这话一听便是态度大转的意思,从以前的反对变成支持,齐岷倒不意外,不咸不淡:“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辛益立刻想起春白,“昂”一声,黑脸铺上一抹微红:“头儿说什么呢?”   齐岷不跟他掰扯,举步往外。   *   崔吉业等在舱室里,待内侍把齐岷煮好的奶茶送来后,反复检查。   可惜从茶壶到茶杯再倒托盘,都没有发现半点夹带,崔吉业不死心,想要搜出齐岷、虞欢私通的证据,吩咐内侍重新找一副茶具来,把奶茶倒过去。   倒完,发现无论是茶壶内部还是奶茶里面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崔吉业气急败坏,挥手让内侍把茶送走。   *   虞欢收到齐岷煮来的这一壶奶茶时,已是半个时辰后,春白坐在案前倒茶,嗅着熟悉的香气,心里有一种战胜崔吉业的快感。   等虞欢喝完一杯后,春白开始检查茶壶是否暗藏玄机,虞欢道:“不用看。”   春白一怔。   虞欢自知崔吉业意图,道:“他不傻。”   春白明白后,惭愧道:“奴婢还以为齐大人会借机给王妃传话呢。”   虞欢拿起茶壶,顾自再倒一杯:“谁说传话非要让人看到?”   春白又瞪大眼,表示疑惑。   虞欢此举本来就没有要跟齐岷偷传信笺之意,只是不爽于崔吉业的软禁压制,想跟齐岷取得一种联系,因而道:“他传给我的,我都明白了。”   春白不由问道:“那……齐大人传来的是什么呀?”   虞欢看着手里甜香四溢的奶茶,道:“他想我了。”   春白:“……”   *   齐岷给虞欢煮完奶茶后,没回舱里,在甲板上吹着海风。   崔吉业从船尾的二楼舱室里出来,一眼看见他背影,冷哼一声,拾级而下。   及至齐岷身后,崔吉业讽刺道:“早便听闻齐大人清心寡欲,多年以来不占女色,甚至不愿娶妻成家,今日一看,原来不是柳下惠再世,而是眼高于顶,另有所图啊。”   齐岷搭在栏杆上的双手微动,并不理会。   崔吉业本就因抓不到他和虞欢私通的罪证而恼火,见状更不满,谴责道:“说起来齐大人替万岁爷除奸宦、拔东厂,也算是个识时务、有魄力的聪明人,怎么这次就如此愚蠢,竟妄想跟万岁爷抢人呢?”   齐岷回头,看他一眼,道:“我只是煮了一壶奶茶。”   崔吉业道:“大人就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齐岷扯唇,看回栏杆外的大海,道:“万岁爷确定要纳虞氏为妃?”   “当然!”   “此事朝中可知?”   崔吉业眉头一皱,不语。   齐岷道:“崔公公也知道,一旦此事在朝中传开,万岁爷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吧?”   崔吉业脸色更沉。   齐岷道:“万岁爷初掌大权,正是需要百官拥护的时候,为了一个燕王妃,值得吗?”   崔吉业一震,想起从登基以来便委屈周全、磕磕绊绊的万岁爷,自然知道纳虞欢为妃一事传开后会在朝堂里掀起怎样的风波,恨声道:“就算不值得,那也不是你僭越的理由!”   齐岷不反驳,目光冰凉。   崔吉业拂袖而去。   齐岷望着天幕下看似平静的大海,身影被残阳拉长,一动不动。   *   大船在海上不分昼夜地航行,转眼三日。   这三日,虞欢始终被困在船尾顶舱里,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齐岷煮的那一壶甜奶茶。   崔吉业仍是每次都会亲自彻查奶茶里是否藏有密信,每次查完都是一无所获,伺候的小内侍不由起疑:“公公,会不会齐大人和燕王妃压根就没什么,是咱们误会了?”   崔吉业白他一眼,道:“燕王妃爱喝甜奶茶,整艘船就只有齐岷一人会煮,你看他二人像是清白的样子吗?”   一想那奶茶的滋味乃是甜蜜蜜的,崔吉业更气得呕心。   内侍看回手里的茶壶,忧愁道:“可拿不到证据,咱们到时候该如何向万岁爷回禀?说他俩确有私情,万岁爷会信吗?”   齐岷是万岁爷不顾内阁反对破格提拔起来的正三品指挥使,如今整个朝廷的督查大权全在他手里,万岁爷对他的信任、倚重可以说是独一无二,要是没点确凿的证据,仅靠京城里的那些绯闻状告齐岷私通虞欢,吃亏的怕是他们。   崔吉业沉吟稍许,望向舱窗外蔚蓝的大海,火气降下来,道:“急什么,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天子跟前,真假自有分辨!”   这日午后,齐岷正在舱室里翻看辛益呈上来的密报,梳理程家勾结东厂的罪证,辛益忽然从外赶来,急道:“头儿,不好,前面来了一艘船,看样子像是来接人的!”   齐岷手上一顿,想起什么后,收起密报起身往外。   甲板上,海风阵阵,崔吉业一行拢在栏杆前,正恭候着前方驶来的一艘福船。   福船不算大,然轩窗阑槛,雕栏画栋,给人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奢贵之感,齐岷心底忽然划过一个念头,周身气压更低。   崔吉业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一眼齐岷,并不理会,吩咐一旁内侍:“差不多了,去请燕王妃下来吧。”   “是。”内侍领命离开。   齐岷道:“崔公公这是做什么?”   崔吉业淡然道:“齐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没看见有船来接人吗?”   齐岷复看那艘福船一眼,眼底阴翳更浓,沉声道:“万岁爷在船上?”   崔吉业不语。   齐岷便知所猜不假,心头一凛。   辛益难压震愕,低声道:“头儿,怎么办?”   按照他们原本的猜想,广船定然是要先泊岸,才会跟万岁爷会合的,届时他们便会有和虞欢、春白碰头的机会,谁知道万岁爷竟然不辞辛劳,乘船来接人,杀得人猝不及防。   齐岷踅身往船尾走,崔吉业眼疾喝道:“拦下!”   负责看护虞欢的那一批侍卫忙来拦人,齐岷视若无睹,抬手撂开,辛益号令锦衣卫,双方立刻成对峙之势。   虞欢从顶舱里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齐岷站在楼梯口,仰头望来,许是多日不见,他那一袭赭红飞鱼服看着似更冷肃了些,本就凌厉的眉眼更显冷酷,犹如严冬雪岭。   目光交汇,齐岷强压思念,严肃道:“齐某日前多有得罪,不周之处,还望王妃海涵,不要向万岁爷告状才好。”   虞欢一愣,蓦然领会什么,眸底波光震动。   崔吉业快步赶来,本是要喝止齐岷传话,听得这一句,颇有些莫名其妙。   虞欢深吸一气,看着齐岷的深邃的双眼,冷漠道:“我告不告状,要你来管?”   崔吉业隐隐察觉不妙,喝道:“还不快护送燕王妃下来!”   众侍卫听令,却碍于气势汹汹的锦衣卫,根本难以行动。齐岷凝视着虞欢,让开一步,辛益示意众锦衣卫撤离,楼梯处剑拔弩张的氛围这才收场。   很快,来的那艘福船挨着广船并排,两艘船同时停下,相隔数丈,船家打开主舱门,放出一条栈道搭在对面的福船甲板上。   崔吉业看向身侧的虞欢,扬声道:“燕王妃,请吧。”   虞欢神色漠然,领着春白走上栈道,齐岷举步跟来,被崔吉业伸手拦住:“万岁爷说了,只许燕王妃主仆二人登船,齐大人又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齐岷目视前方,隐忍不发。   “吱”一声,栈道收起,虞欢站在对面福船上,入舱前,回头一望。   齐岷站在甲板上,高大威武,沉默坚毅,这是虞欢第一次感觉海风苦涩,刺痛人眼。 第六十四章   ◎“过来,陪朕叙叙话吧。”◎   福船舱室里, 轩窗半开,一人身着明黄色华服凭窗而坐,把船外的一幕尽收眼底。   不多时,有人扣响舱门, 恭谨道:“万岁爷, 人带来了。”   那人放下手里的茶盏,淡淡说了声“进”。   舱门打开, 一抹艳影映入舱室, 那人抬眸,眸底似风吹海面, 缓缓漾开柔光。   虞欢今日穿的是一袭茜色折枝花方领半袖对襟衫,肩披鹅黄色纱帔, 堕马髻上插着一支衔珠步摇, 肤若凝脂, 峨眉淡扫, 昳丽夺目的五官因眉眼处的一抹哀愁而愈增颜色,既美艳, 又哀戚,仅只一眼,便已令人心旌神摇。   “欢欢, 别来无恙?”   那人不自觉开口,见虞欢垂低眉眼,半晌无甚反应, 不由蹙眉:“你……不记得朕了吗?”   虞欢上前一步,提裙跪下, 平静道:“罪妾拜见圣上。”   舱室里一阵沉默, 那人声音冷了几分:“你抬起头来。”   虞欢敛着目光, 抬起头。   那人再次道:“朕问你,你不记得朕了吗?”   一步开外,天子威压袭来,虞欢凝眸,看清来人的脸,以及和记忆里缓慢重合的轮廓。   当今圣上年方二十八,和胞弟燕王的俊雅外表不一样,他天生一副帝王相,龙章凤姿,方脸直鼻,眉毛和记忆里一样粗黑,而今留着美髯,更有常人难及的雍容气度。   虞欢调整心绪,道:“万岁爷天人之姿,罪妾不敢忘。”   皇帝眼里神色稍缓几分,道:“不必自称罪妾,燕王一事,与你无关。”   提及燕王,虞欢再次垂眸,默不作声。   皇帝从她姿态里看出抵触,心里闪过不忍,道:“这些年来,他待你可好?”   虞欢并不撒谎,坦然道:“不好。”   皇帝莫名安心,道:“朕想也是。”   舱里再次陷入沉默,许多往事浮上心头,皇帝屈指敲着梨花木扶手,喟叹道:“若是当年你选了朕,便不会是今日这样的处境了。”   这一声喟叹里夹杂太多,似有遗憾,似有埋怨,细听实在荒唐可笑,虞欢忍不住反诘:“妾身有选择的权利吗?”   皇帝收住手指,道:“若你有,你会选朕吗?”   虞欢一言不发。   皇帝苦笑:“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不会撒谎。”   福船在调头,并着隔壁那艘广船一块往前航行,皇帝微微侧目,原本伫立在甲板上的那抹高大身影已不在视野里。   皇帝按下往事,开始提起另一茬。   “朕在京城里听说了一些事,你这趟回京之行,似乎不顺利。”皇帝审度的目光掠回来,道,“齐岷向来是精明能干的,这次可是出了差错?又或者……为难你了?”   虞欢回京之行不顺利的原因是什么,皇帝心里清楚,可他现在并不想去深究那些刺客的来源,而是验证齐岷是否有借着护送之名行苟忤逆之事。   如果那些传闻是真,他二人确已苟合,虞欢的回答便会是袒护的。   虞欢道:“他若有为难我,万岁爷会为我做主吗?”   “当然。”   “那便请万岁爷替我杀了他吧。”   皇帝神色一震:“你说什么?!”   虞欢脸色漠然,道:“妾身说,万岁爷若想替妾身做主,便把齐岷杀了吧。”   皇帝皱眉:“这……从何说起?莫非他……”   “他几次三番挑衅我,又害我身陷险境,差点丧命在刺客手里,难道不该死吗?”虞欢截断皇帝后面的猜测,理直气壮,姿态跋扈。   然则,内心紧张如擂鼓。   皇帝皱紧眉头,惊疑难定,半晌才道:“他如何挑衅你?又如何害你身陷险境了?”   虞欢手心在冒汗,蜷指收拢,告状道:“初见那日,他便用暗器划破了我脸。”   皇帝微震,立刻细看虞欢脸颊。   虞欢接着道:“后来下榻客栈,有贱民辱骂我,我叫他割下那人舌头为我泄愤,他执意不肯,后来那贱民深夜闯入我屋里,差点一刀杀了我。”   皇帝神色更惊。   “青州庙会时,他假意陪我上街游逛,实则是以我做诱饵,想要引燕王旧部周全山上钩,结果招来的却是东厂刺客。那天夜里,我只差一点便会死在刺客的暗箭下。”   “后来在登州,他为抓获东厂余孽立功,故技重施,我被贼人所劫,滚下山坡后,在荒山里待了一宿。”   皇帝听及此,难压震惊,登州一事他是知晓的,也正是这一件事,令他在皇城里坐立难安,最终决定前来一看究竟。   据那传闻所言,齐岷、虞欢乃是遇刺后独处荒郊,暗生情愫,并没有提及齐岷以虞欢做诱饵一事。   “可朕听说,他在登州为护着你,受了伤?”   “那不是他活该的吗?”   皇帝哑然,后面那句“听说你们还在云盘山里待了一宿”便没能再问出来。   虞欢分辨着皇帝的表情,颦眉道:“万岁爷这么问,是不信我吗?”   “当然不是,”皇帝立刻否认,又道,“那……观海园呢?你与他失踪半个多月,这么久的时间,你们都去了何处?他可还有……欺负过你?”   皇帝说着,目光定定地注视虞欢。   虞欢呼吸一窒,移开眼,冷道:“他自不量力,想要在观海园里把东厂余孽一网打尽,结果反被人家杀得遍体鳞伤,勒令我救他乘船离开。后来,我们飘至一个渔村,他为避开东厂人的追杀,又硬要我以夫妇名义陪他住下养伤,仗着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对我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说着,虞欢闭上眼睛,恨声道:“分明就是拿我当贱婢!”   皇帝微愕,见虞欢闭紧双眼,胸脯起伏,俨然一副隐忍姿态,心里一下思绪纷乱,本能替齐岷辩解道:“他那人向来粗鄙,从不懂怜香惜玉,那会儿自顾不暇的……”   意识到自己竟在为齐岷开脱后,皇帝戛然收住,颇有些尴尬地抿一抿唇,道:“你……果真这般恼他?”   虞欢睁开双眼,做出不太满意的神态,道:“万岁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这样对待我,我还不能恼他吗?”   “自然不是。”皇帝梳理着虞欢所言的一切,半信半疑,保守道,“不过,他毕竟是朕的爱卿,朝中督查大权尽在他一人手里,诸多重案需得要他告破,欢欢便先看在朕的份上,饶他一回,可行?”   虞欢垂落睫扇,压着澎湃心潮,漠然不语。   皇帝凝视着她,越看越心动难抑,柔声唤道:“欢欢。”   虞欢蜷收着的手指一颤。   皇帝拍拍身侧,温柔道:“过来坐会儿,陪朕叙叙话吧。”   *   亥时,黑沉沉的天吞噬大海,辛益从外返回舱室,看见齐岷,神色一黯。   齐岷坐在窗前,目光凝在外面那一艘福船上,一动不动。   辛益自知齐岷所忧,走上前,道:“头儿,打听过了,万岁爷是从安东卫来的,咱们的下一站便是那儿。”   “何时抵达?”   “最快……明早。”   辛益说完,心里咯噔一声,更不敢看齐岷的脸色。   今天在甲板上发生对峙后,崔吉业显然疑心更重,并早有防备,借圣上口谕阻止齐岷跟着虞欢一块登上圣船。   如果齐岷再次抗旨,强行跟着虞欢登船,必然会惹得圣上不快,更让崔吉业有可乘之机,状告他和虞欢存在私情。   一旦私情坐实,或被圣上认定,等待着齐岷、虞欢的便只有一条死路。为大局考虑,齐岷只能生生忍住,目送虞欢离开。   而这一离开,便是整整一晚。   圣上对虞欢的感情可以说是天下皆知,如今阔别数年,风交雨合,大概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明眼人心里都有数。   辛益艰难道:“头儿,你别多想,王妃聪明伶俐,万岁爷又对她多有关爱,应该不会强人所难。今天夜里,或许就只是叙叙话。”   齐岷坐在原处,整个人俨然冰雕一样,既不动,也不言语。   辛益心里叹气,见他案上的茶水已凉,便先替他换一壶热茶。   舱门“咯吱”一声被打开,又关上,齐岷自虐一般地望着夜色里那一艘灯火融融的福船。   辛益的话他不是没听见,可是听了反而比不听更难受,无论是那一句“万岁爷对她多有关爱”,还是“今天夜里”、“叙叙话”这些字眼,都尖刀一样地扎在他心里,怎么拔都拔不走。   齐岷从没承受过这样的疼法。   黑夜如墨,凝垢着那一抹奢华的船影,不多时,映在轩窗上的灯火突然熄灭,顶舱沦入一团黑暗里。   齐岷搭在座椅扶手上的一收,指节遽然泛白。   *   虞欢从皇帝的舱室里出来时,夜色已深,春白一直候在舱外,见她出来,忙起身来迎。   “王妃,你……”   舱外悬挂着一盏灯笼,虞欢的脸色在灯光辉映里显得冷漠而憔悴,春白吓得一凛。   虞欢面无表情,道:“我累了,送我回去休息。”   内侍给她们安排的舱室在底下一层,入舱后,春白一颗心七上八下,虞欢看出她的不安,淡淡道:“不用紧张,他没拿我怎么样。”   春白长吁一口气,过来给虞欢倒茶。   虞欢坐在桌前,喝着茶,脸色依旧恹恹。   皇帝今日确实没拿她怎样,但是想要拿她怎样的心思已是一目了然,如果不是借口身体不便,她此刻估计已衣不蔽体地躺在龙榻上。   “王妃,万岁爷待你可还好吗?”春白侍立在一旁,仍是忧心忡忡。   虞欢敛神,眉梢透着一抹讥讽,道:“怎样算好呢?”   春白被问住,想了想,改小声问道:“他没有发现您和齐大人的事吧?”   虞欢想起先前演的那一出戏,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齐岷既然提示她这样做,便自然有他的道理。   虞欢摇头,想起齐岷,诸多滋味齐涌而来,转头推开船窗。   夜太黑了,不远处的那一艘高大广船像只受伤的苍鹰,疲惫地匍匐在大海上,虞欢望着船头一间小如米粒的舱室,心如针扎。   不知这一夜,齐岷又会怎样度过?   *   次日凌晨,虞欢刚从混沌的梦里醒来,便被春白告知半个时辰后就要下船,万岁爷已在甲板上等候。   虞欢一下想起齐岷,惺忪睡意消失,立刻下床来洗漱更衣,走上甲板时,果然见得皇帝头束玉冠、身着锦袍站在栏杆前,大概三十丈开外是齐岷所在的那艘广船,前方则是船影模糊的码头。   皇帝看见她来,微微一笑,示意她过来。   虞欢抿唇,走上前屈膝一礼。   “你若起早一些,便可和朕一起看日出了。”皇帝心情似不错,笑着指了指天幕上高升的朝阳。   海天尽头是一望无垠的火红、橘黄,虞欢看在眼里,蓦然想起那次和齐岷一起在海边看日出的情形,微微出神。   皇帝看出她心向往之,挑眉道:“喜欢?”   虞欢浓睫一动,道:“嗯。”   皇帝便笑道:“朕打算在安东卫多留数日,看看民风,你既然喜欢,下次莫贪睡,朕带你一起看。”   虞欢无言以对,只能再次屈膝,道:“谢万岁爷。”   皇帝看一眼即将抵达的码头,道:“这次朕是微服私访,下船以后莫再唤朕‘万岁爷’,就叫……”   皇帝微微一顿,试探道:“你想叫朕什么?”   虞欢避开他炙热的目光,敷衍道:“爷。”   皇帝多少有点失落,也不解释,直接道:“朕比你年长五岁,你便叫朕‘子斐哥哥’吧。”   子斐是皇帝的表字。   虞欢发麻,拒绝道:“天子名讳,妾身不敢冒犯。”   “朕让你叫你便叫。”皇帝不容置喙,和昨日一样,突然多了几分严肃。   “……”虞欢不再作声。   海天被朝日映得愈发明亮,码头越来越近,船家开始号令船工准备泊岸,皇帝看一眼身后跟着的那艘高大广船,又一次看见那抹坚毅的身影。   从天亮起,齐岷便一直站在那儿,跟块石头一样。   皇帝莫名有些心烦,想起虞欢昨天所说的一切,又有点自责。如果虞欢说的一切都是事实,那齐岷对他非但没有不忠,反而恰恰是忠心过头,想要立功,才会犯那些不解风情的臭毛病,屡次惹恼虞欢。   要是那样,他岂不就是误听小人言,错怪忠良了?   乱想着,福船泊岸,有侍从来恭请皇帝下船,皇帝心头一动,忽然向虞欢伸出一只手。   虞欢看着那只戴有玉扳指的大手,没动。   皇帝微微皱眉:“手。”   虞欢全身皆在抗拒,春白急得发颤,在虞欢腰后扯了扯。   虞欢屏息,伸手覆上。   皇帝满意一笑,在不远处那道目光的注视下,牵着虞欢走下甲板。   作者有话说:   齐岷:呕。   —   小声说一句,我已经偷偷开启正文完结倒计时了。前面说过这篇文不长,现在欢欢、小齐已经确定了彼此,就差怎么解决皇帝这事儿,大家如果想接着看两人腻歪的话,我会放番外里写哈。   —   感谢在2022-08-06 21:00:00~2022-08-09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辛林、读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辛林 15瓶;岁岁 4瓶;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 2瓶;60197007、季惜、采铃铛的小蘑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五章   ◎“夜里我再来找你。”◎   海风拂面, 齐岷站在甲板上,盯着那一对手牵着手离开的人影,面沉如水。   辛益不敢吱声,齐岷昨晚在窗前坐了几乎一整夜, 今日天没亮便又起来了, 整个人的气压极低,眼下更是戾气大得叫人发憷。   辛益不用看也知道他脸色有多沉, 偏一人不识趣, 阴阳怪气道:“齐大人,都看了一早上了, 还没看够吗?”   齐岷不做声。   崔吉业又道:“你抗旨不遵,擅自离开登州府的事万岁爷已经知道了, 有功夫在这儿望眼欲穿, 不如想想稍后该如何请罪。”   齐岷转头, 目光落在崔吉业脸上, 后者倏地一凛,恍惚间竟有被箭镞对准额头的错觉。   “你这是什么眼神?”崔吉业板起脸, 又怕又恼。   “让船家泊岸。”齐岷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走向主舱门,“立刻。”   崔吉业被唬得发冷, 身后内侍低声道:“公公,这……”   “靠岸。”崔吉业咬牙。   *   安东卫乃海防古城,前临海, 背靠山,是大周鲁东的军事要冲, 主官行都司名叫威少平, 治理安东卫已有八年之久, 熟悉辖区各项政务、军务,乃至对各处名胜都能如数家珍。   皇帝此次微服私访,下榻的便是威家。   众人入府后,威家一阵忙乱,皇帝刚在前厅里歇脚,不及跟威少平叙话,便有内侍匆匆赶来,说是齐岷来了。   皇帝抿唇,想起昨、今两日看见的齐岷,放下茶盏,对威少平道:“爱卿先退下,朕有要事和指挥使商议。”   威少平自然不敢叨扰,应声后,躬身离开。   齐岷阔步入内,几乎和威少平擦肩而过。   皇帝见他风一样掠进来,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时间,心里不由有气。   “说吧,为何抗旨?”皇帝严肃开口,然因明知故问,便略有几分色厉内荏。   齐岷面色无波,行礼后,道:“臣有要事禀告,不敢耽误。”   皇帝见他脸色明显不豫,想起自己让崔吉业代为传达的密旨,猜测或是跟自己不让他查程家相关,皱眉道:“什么事比你缉查东厂要犯还重要?”说着,便想起虞欢昨天告的状,“你不是为了抓住田兴壬,连虞氏都敢利用?”   齐岷听他提起虞欢,神色不动:“正是因为事关燕王妃,所以才要请万岁爷定夺。”   “哦?”皇帝挑眉,微露疑惑之色。   齐岷从怀里取出一封早便写好的奏章,交给侍立在厅里的内侍,那内侍接住,转身呈给皇帝。   “程家涉嫌勾结东厂,在别庄观海园内残害幼童,豢养杀手……”   皇帝看那奏章一眼,又听及此处,不悦打断:“朕不是让崔吉业跟你说了,东厂一事,不要查程家。”   齐岷直视皇帝,话声不停:“皇后借此次回京之行,唆使东厂余孽刺杀虞氏。如何处置,还望万岁爷示下。”   “你说什么?!”皇帝赫然色变。   齐岷不重复,皇帝夺过内侍手里的奏章,打开细看。奏折里记录的乃是齐岷查获的所有关于东厂及程家的证据,除开皇帝所知的以外,还有大量涉及东厂倒台以前的记载,更令他震惊的是,这次回京之行,东厂余孽从青州起便开始兴风作浪,而他们的目的并非是他以为的刺杀齐岷,而是……   皇帝合上奏章,脸色发青。   “你们沿途遇刺,东厂人的目标是虞氏?”   “是。”   皇帝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反应,细想昨天虞欢所言,惊觉虞欢提及的被利用不是被齐岷连累,而是被齐岷当做箭靶引东厂人放箭!   难怪她会那样气恼,一来就要求严惩齐岷!   念及此,皇帝又惊又愠,难以消化,齐岷看着皇帝的这一系列反应,眉峰微动,似感古怪。   皇帝立刻收敛神色,肃然道:“你又如何证明,这件事情和皇后有关?”   齐岷淡道:“燕王一案事发后,皇后有书信与程家六郎来往,在信中多次提及自身处境艰难,恐失圣宠,并透露了万岁爷派臣接虞氏入宫一事。”   皇帝锁眉。   齐岷道:“敢问万岁爷,这道密旨,皇后从一开始便是知情的吗?”   皇帝面色更沉,他当初派齐岷解决燕王谋反一案后,私下护送虞欢回京,目的就是为了最大限度保密,以免提前引发不必要的骚动,皇后当然不可能——或者说是不应该知情的。   齐岷了然,道:“那万岁爷就不好奇,皇后是从哪里获悉此事,又为何要把此事透露给程六郎吗?”   皇帝深吸一气,压着各种不满,道:“你的意思是,皇后联合程六郎谋害虞氏?”   齐岷不回答,只道:“是不是,一查便知。”   说着,又从怀里抽出一封信,交给内侍。   内侍呈送给皇帝,皇帝打开一看,信上全是皇后刘氏的笔迹,开头则是对程家六郎的称呼。   这正是齐岷先前提及的那一封家信。   皇帝指间收拢,信纸瞬间成褶,皇后事先获悉他所发密旨是真,泄露给程家六郎是真,而程家跟东厂的关系……皇帝幡然憬悟,齐岷岂止是要告发皇后,更是以此举逼他答应彻查程家!   皇帝愤气填膺,偏发作不得,隐忍半晌,道:“皇后如今有孕,此事容朕考虑之后,再给你答复。”   “是。”齐岷并不急着得到答复,回登州查程家。   皇帝见他不走,惶道:“你还有何事?”   齐岷道:“田兴壬逃脱已久,人应该已不在登州府,臣打算在安东卫搜捕一阵,顺便护驾。”   皇帝如鲠在喉,板着脸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齐岷拱手,转身离开,及至庭院里,身后传来茶盏被砸在地上的破碎声。   内侍惶然道:“万岁爷息怒!”   “……”皇帝骂骂咧咧,声音逐渐消失。   *   离开前厅后,齐岷在威家仆从的引领下往客院走,刚绕过影壁,便听得一人唤道:“头儿!”   来人正是辛益。   齐岷示意那仆从退下,辛益来后,低声汇报道:“头儿,王妃在花园的假山里。”   齐岷眼底一亮,道:“带路。”   威家乃是安东卫里规格最高的一处府邸,私家园林修在偏院里,占地极广,挨着墙垣那面是一条绵延的曲廊,中间是方圆十丈的人工湖,临湖修着水榭、凉亭,背后是花厅,花厅旁则一大片古松掩映的假山。   齐岷脚下生风,在辛益的掩护下走进假山里。   洞内狭长,齐岷一眼看见等在拐角处的春白,微微一顿后,阔步走去。   春白屈膝一礼,待齐岷走进昏暗处,羞赧退出来。   秋风瑟瑟,外面是参天的古树,深浅不一的树影铺陈在灰白石面上,虞欢回头,看见阔别数日的齐岷,眼眶发热。   不及开口,齐岷霍地走上来,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倾身吻上。   虞欢被抵在石壁上,心神一震后,搂住齐岷脖颈,二人唇相摩,舌相缠,气息融为一体。   齐岷犹不尽意,俯身下来,按着虞欢后脑勺,一次次深入掠取。   风声沙沙的洞内弥漫开暧昧的娇吟和一两声压抑的低喘,虞欢整个人被齐岷抱起来,背靠着冷硬的石壁,臀底是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支撑,让她近乎于挂在他身上,承受着他一次比一次狂热的深吻。   这一次的亲热太激烈,也太漫长,虞欢开始觉察出齐岷不同以往的低沉情绪,偏开头,捧起他滚烫的脸。   齐岷一吻落空,瞳眸发黯,又极震慑人。   炙热的呼吸喷在彼此鼻端,令人胸腔沸腾,心如擂鼓,虞欢抚摸着齐岷脸庞,哑声道:“你怎么了?”   齐岷不说话,眼底闪过一抹痛色,略一沉默后,低头在她被亲得发肿的唇瓣上轻轻一蹭。   虞欢被弄得发痒,心念一动后,再次抱住齐岷脖颈。   “吃醋了?”虞欢低声问。   齐岷眼底掖着阴影,并不回避,声音极闷:“嗯。”   虞欢心说傻气,想起昨天夜晚,又深感苦涩袭来,解释道:“没有你想的那种事。”   齐岷凝视着她,不语。   虞欢在他眼尾泪痣轻轻一吻,柔声道:“我还是你的,只是你的。”   齐岷胸口一热,那种难言的沉重反而又更深,低声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是他有无欺辱你。”齐岷声音笃定。   虞欢内心感动,知道他并非在意所谓的“贞洁”,动容之余,打趣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倘若自愿,你便不在意?”   齐岷眼底一瞬间冷凝。   虞欢又在心里说了一声“傻”,便要拆穿,齐岷再次开口:“你若非自愿,我会让他付出代价;你若是自愿——”   虞欢心一揪,等他后半截话。   齐岷道:“我会心如刀绞。”   他说他“心如刀绞”,可这一刻,被绞得生疼的却是虞欢的心,她捧起他脸庞,含泪道:“你若心如刀绞,我必椎心泣血。”   齐岷眼眶发涩,低头深拥她。虞欢依偎在他肩颈,低声道:“我按照你的示意,向他告状,说你一路上都在为难我,我对你怨气极深。”   “他信了?”   “嗯,应该是信的。”虞欢道,“我叫他杀了你替我出气,他不肯,说你是他的爱卿,朝中还有许多重案要靠你告破。”   齐岷回想先前皇帝对自己的态度,相信虞欢所猜不假,道:“无论怎样,先不承认,我这边会尽快推进,争取回京后便求娶你。”   洞外忽然传来窸窣脚步声,间杂春白压低的呼唤,虞欢心知不妙,示意齐岷放自己下来。   齐岷放下她,回头,挡在前面。春白从拐角出来,行礼后,悄声道:“齐大人,外面来了一群人游园,看样子像是府里的家眷,辛大人已守在外面,防止他们进来,可怕是耽误久后,会令人起疑……”   齐岷收拾心情,向虞欢道:“万事小心,夜里我再来找你。”   虞欢点头。   齐岷细看她一眼,向春白道:“为王妃整理仪容。我从前面走,你们稍后从后面出去。”   春白应是,齐岷最后看一眼虞欢,替她拂走鬓角一丝乱发,终是踅身离去。   *   却说齐岷去后不久,崔吉业匆匆赶来,准备汇报齐岷、虞欢二人在广船上的一切动态,顺便状告齐岷在码头私自放走被阉男童一事。   谁承想,甫一入厅,便见地上泼溅着水痕,明显是摔破过茶杯的迹象,崔吉业顿知情况不妙,行礼后,果然见皇帝疲惫地坐在圈椅上,一脸愠怒。   崔吉业立时噤声,良久后,听得皇帝问道:“田兴壬何在?”   崔吉业答道:“回万岁爷的话,人在老地方,随时待命。”   皇帝道:“叫他今晚来见朕。” 第六十六章   ◎“两厢情愿,合情合理。”◎   虞欢回客院里歇下后, 没再外出,庆幸的是,这一天里皇帝都没再召见她。   齐岷来时,已不知是几时, 虞欢因怕被人怀疑, 老早便让春白熄了灯,人躺在一团黑暗里, 昏昏欲眠, 发觉被褥被掀开时,着实吃了一惊。   “是我。”   齐岷声音很低, 人躺下来,身体透着秋夜寒气。   虞欢伸手, 摸到他像山一样挺拔的鼻梁, 然后是丰润的唇, 心安下来, 把床铺腾给他。   “你怎么进来的?”   “翻窗。”   虞欢沉默一会儿,喃喃道:“我们好像在偷情哦。”   “……”齐岷似有些不满, 闷声,“睡糊涂了?”   “难道不是?”   “男未婚,女孀居, 两厢情愿,合情合理。自然不是。”齐岷反驳完,人已脱下外袍躺进被褥里来, 伸手揽虞欢入怀,见她睡眼惺忪, 显然是刚从梦里转醒, 想了想, 道,“困了便睡吧。”   虞欢埋在他肩膀上,耸耸鼻尖:“你刚沐浴过?”   齐岷微微沉默:“……嗯。”   虞欢自然知道他为何沐浴后才过来,偷笑一声:“那你舍得睡呀?”   齐岷没吭声。   虞欢伸手上来,先在他胸膛慢慢上划一圈:“要不……我们先说会儿话?”   齐岷抓住她的手,微吸一气后,又松开,由着她那根狡猾的指头在胸前捣乱。   “想说什么?”再开口,声音已微哑。   虞欢嘴上很认真:“他今日都跟你说什么了?”   “一些公事。”齐岷简明扼要,道,“这几日,我会留在安东卫搜捕田兴壬。”   “他人在这儿?”   “不确定,先查。”   “那程家呢?你扔开程家过来,可是他下了密旨,不准你查程家观海园的事?”虞欢指尖划过齐岷亵衣领口,侵入里面。   齐岷手一抬,又缓缓放下,喉结开始滚动。   虞欢指腹摩过他锁骨下的一条疤,感受着他极速发烫的身体,以及气息渐粗的沉默,绕至他心口,捏住一点:“问你话呢。”   齐岷屈起一条腿,闷闷“嗯”一声,回道:“是。”   “观海园里发生的一切,在他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   “程家的背后是皇后,如今皇后有孕,他有偏私,在意料之中。”   “可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虞欢像在黑暗里采梅的人,先是摸见一棵梅树,然后认真摩挲,发现枝杪、花叶,指尖很快撷住一朵花苞,反复把玩,将采未采。   齐岷已然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虞欢在讽刺皇帝,说原来他竟是这样令人不耻的君王,齐岷的手抬起来,虚拢在她手背上,随着她一起放开梅花,顺着树干又往下滑,及至分岔,全身一震,压住她。   虞欢指尖在他掌心里挠了挠,黑暗里,芳气胜兰:“今天我来哄一哄你吧。”   齐岷喉结一滚,闭上眼睛,盖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在分岔上摩挲。被褥窸窣而动,齐岷意乱情迷,伸手去找虞欢,发现她已坐起,上身伏下来,散发着幽香的发丝掠过他脸庞。   齐岷深深吸一口气,拢住她一截青丝,指尖攥紧。   *   同是客院,一处是你侬我侬,红被翻浪;另一处却是狂风暴雨,雷霆万钧。   皇帝怒视着跪在地上的一人,袖袍一拂,“砰”一声,又一杯茶被砸成数块裂瓷飞溅开,热气腾腾的茶水溅在那人脸上。   “这便是你说的只忠于朕,要替朕未雨绸缪、刬恶锄奸吗?!”   那人伏低着头,半晌不敢吱声,皇帝怒喝道:“说话!”   那人一震后,缓缓抬起头来,长脸高鼻,眉尾长着黑痣,赫然便是在观海园里消失的原东厂掌班太监——田兴壬!   “万岁爷明察!奴才从未做过违背圣意之事!”   “你趁着齐岷护送虞氏回京,三番几次派人刺杀虞氏,他二人皆已向朕告发,你还敢狡辩?!”   田兴壬自知齐岷、虞欢来后必定会告发他沿途派人刺杀虞欢一事,今夜来前,便已有所准备,委屈道:“奴才的命是万岁爷保住的,潜伏程家观海园里,也是奉万岁爷的旨意韬光养晦,为大周江山奠基,平白无故,为何要跑去刺杀燕王妃呀?!”   皇帝“呵”一声冷笑:“难道不是皇后怕朕宠爱虞氏,夺她圣宠,于是便趁机联络你,要你替她除了虞氏?”   田兴壬大呼“冤枉”,重重磕了一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宅心仁厚,怎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万岁爷便是不信奴才,难道也不信皇后娘娘吗?!”   皇帝想起在后宫里慈眉善目的刘氏,以及这六年多来相处的种种,倏而梗住,田兴壬趁势辩解道:“万岁爷,齐岷、虞氏二人早有私情,奴才这次来,便是要向您告发!谁知他二人竟恶人先告状,诬蔑奴才刺杀虞氏,这背后是何居心,万岁爷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皇帝悚然一震,关于齐岷、虞欢的一些绯闻再次掠至心头,森然道:“你凭什么说他二人有私情?”   田兴壬道:“齐岷带着虞氏抵达登州后,一直盘桓不走,先是陪着虞氏一块前往永安寺上香,后来又跟她在云盘山里独处整整一夜。这些事情,万岁爷派人一查便知!”   皇帝漠然道:“如果不是被你派人刺杀,他们又何至于被困在荒山里整整一夜?”   田兴壬再次磕头,道:“万岁爷明鉴!袭击他们的并不是奴才,而是燕王旧部周全山!早在青州时,周全山便为燕王庶子跟齐岷结下血仇,登州遇袭,必然是周全山的手笔!而且……”   皇帝龙目微眯:“而且什么?”   田兴壬心念急转,道:“而且……奴才亲眼看见了虞氏为救齐岷,不惜豁出性命!”   皇帝瞳眸赫然震动。   田兴壬道:“奴才在观海园暴露后,被齐岷派人围剿,对战时,齐岷一直把虞氏护在怀里,形影不离。后来,乱战中有一支毒箭射出,眼看要刺中齐岷,虞欢突然转身,用后背替他挡下了这支毒箭!万岁爷想想,如果不是用情至深,虞氏怎会如此?!”   皇帝面色大变,回忆昨天虞欢提及齐岷时的憎恶口吻,脑袋里蓦然一阵轰鸣。   “万岁爷若是不信,可以派人检查虞氏的身体,她后背若是没有箭伤,奴才愿意断头谢罪!”   田兴壬又一次磕在地上,那“咚”一声响,犹似巨钟撞在皇帝耳膜上。   巨大的震动后,屋里鸦雀无声,田兴壬抓准时机,开口道:“万岁爷,齐岷当初为上位,掉头反杀他的义父冯敬忠;如今借着护送之便,先是私下与您爱慕的女人苟合,后是联合虞氏一块欺君,背后所图,令人发指!像这样狼心狗肺、大逆不道之人,恐怕……不宜再留了!”   窗柩外夜风骤起,如似怒号,皇帝目眦通红,盯着伏跪在地的田兴壬,脑海里骤然划过一道闪电。   去年年底,他授意齐岷扳倒东厂,因知其人并非良善,特意安排田兴壬潜逃出京,以备他日牵制齐岷。   如今不过短短一年不到,君臣间的信任便已破裂!   如果田兴壬所言是真,齐岷果然和虞欢珠胎暗结,并联合虞欢一块欺君,那他所图,会是什么呢?   一年前,这人可以不择手段杀掉他叫了数年的义父,只为获他信任,接掌东厂督查大权。   那,现在呢?   皇帝毛骨悚然,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腾起,狠声道:“你若敢骗朕,朕必要你碎尸万段!”   田兴壬毅然道:“奴才倘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   虞欢似乎听见一声惊雷,从梦里抽身时,差点喘不来气。   床帐里依旧黑黢黢一团,然而拢在周身的温热气息已消失,虞欢伸手一摸,枕畔果然已空。   齐岷走了。   心里蓦然弥漫开一股难言的失落,虞欢喘着气,挪至齐岷睡过的地方,躺在他的枕头上,嗅着一丝丝残留的关于他的气息,合眼入眠。   次日,春白来叫虞欢起床,见她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淤痕,心里松一口气。   虞欢的皮肤向来是最嫩的,稍用力些便是一点青痕,要是缠绵过,那些暧昧的痕迹更没眼看,可今日一瞧,肩膀以上的部分都是雪白的。   春白心安之余,不由又产生疑惑,扶虞欢起来时目光往下一溜,羞得耳根滚烫。   罢,能保证上面无事,也算是齐大人很克制了……   辰时,春白正准备伺候虞欢在屋里用早膳,忽然收到一名丫鬟的传话,说是皇帝召见虞欢前往前面的金玉堂一见。   春白又忧又烦:“万岁爷来安东卫就没有旁的事做吗?天一亮就叫王妃过去,可真是……”   昨天皇帝牵着虞欢下船那一幕,春白是亲眼目睹的,不知为何,心里竟格外堵得慌,很不情愿看见那样的事。   虞欢不说什么,也不去镜台前检查仪容,提醒春白一会儿注意别多嘴后,起身往外走。   金玉堂本是威家特意建来赏景的一处建筑,因着要接待圣驾,这些天便成了皇帝的专属住处。虞欢、春白在府里丫鬟的带领下前往,不及入内,便看见崔吉业那张鸡皮一样白的脸。   虞欢嫌碍眼,挪开视线,拾级而上时,听见崔吉业似笑非笑的声音:“就候在这儿吧,里面不需要你伺候。”   虞欢一怔,反应过来这话是对着春白说的后,眉心不由一颦。   “王妃?”春白难掩不安。   虞欢看她一眼,低声说了句“无事”,举步往前。   崔吉业转身跟上。   厅堂里光线明亮,空气里飘散着膳食的香气,正中摆着的一大张红木镶嵌螺钿八仙桌,桌上满是珍馐美味,桌前坐着两个人,一人是玉冠锦袍的皇帝,另一人是头戴乌纱冠、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齐岷。   虞欢看见齐岷,瞳仁一震。   屋里很是安静,静得让人心里雷鸣一样,齐岷神色淡漠,伸手推开面前的一盏茶。   虞欢回神,听见皇帝道:“还没用膳吧?威家特意给朕准备了一桌当地小食,朕想着一人用也是无趣,便叫人请你来一块尝尝。”   虞欢屏住呼吸,盯着一旁的齐岷,没动。   皇帝分辨她的神色,道:“怎么?齐卿在这儿,妨碍你了吗?”   虞欢收回目光,压着心头慌乱,不快道:“万岁爷明明知道我厌恶此人,为何还要让我同此人一块用膳?”   皇帝不答,只道:“朕不是说了,下船以后莫再唤朕‘万岁爷’,叫‘子斐哥哥’。”   虞欢手指收紧,一丈开外,齐岷漠然坐着,神色不动。   “可万岁爷不也还是以君王自称吗?”稍许,虞欢开口争辩。   皇帝微愣后,扯唇一笑:“几年没见,你这张小嘴倒是越发伶俐了。”   虞欢不语,皇帝道:“来吧。你们都是朕看重的人,今日先放下私怨,陪朕聊聊。”   虞欢自知不能再拒,仍是冷着脸,走至桌前空着的束腰大方凳前坐下,正巧跟齐岷面对着面,中间则隔着皇帝。   皇帝侧首,道:“齐卿,你堂堂男儿,应该不介意吧?”   齐岷至此刻才算开口,寥寥一句:“万岁爷别嫌臣碍眼便好。”   皇帝听不出多少情绪,淡淡一哂,示意崔吉业来布菜。   虞欢面无表情地吃着碗里的菜肴,在外人看来,的确是一副极不高兴的脸孔,皇帝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破绽,开始找齐岷聊天。   “齐卿今年可是二十有六了?”   “是。”   “上回崔吉业跟朕说,你入职锦衣卫后,便在京城里安置了一所宅子,可那宅子至今一个女主人都没有。怎么,京城这么大,就没有你看得入眼的女人吗?”   “锦衣卫公务繁忙,臣没有时间看女人。”   “哦?这次你又是替朕查处燕王谋反一案,又是在登州发现东厂余孽的踪迹,按理来说,该要重赏。既然你忙于公务,无暇为自己挑选正妻,那朕便给你赐一桩婚事吧?”   “砰”一声,虞欢手里的瓷勺磕在碗沿上,皇帝立刻侧目,齐岷开口:“能得万岁爷赐婚是臣三生有幸,可臣生性孤僻,不易与人相处,万岁爷要是赐婚,怕是会糟蹋旁人家的心头肉了。”   皇帝哂笑,内心却已因虞欢刚才的举动而掀起一股巨浪,忍着道:“齐卿年轻有为,英俊潇洒,爱慕者不知凡几,何必说这样自谦的话?朕看谢尚书家里的嫡长女就很不错,知书达理,温柔敦厚,你意下如何?”   席间顿时沉寂,齐岷道:“臣不喜欢知书达理,温柔敦厚的女子。”   “哦?”皇帝目光审度,藏着寒芒,“那你喜欢怎样的?”   虞欢握紧手里的汤匙,漠然喝粥,齐岷仍旧一副冷淡面孔,道:“没想过,可否请万岁爷容臣细想,待臣想明白后,再向万岁爷请求赐婚。”   皇帝挤出一笑:“好。”   早膳用完,皇帝以叙旧为由留下虞欢,吩咐崔吉业送齐岷离开。   齐岷唇线收着,起身请辞,从头至尾,目光没有在虞欢身上停留一瞬。   房门关上后,厅堂里再次沉默下来,皇帝走至落地罩后的内室里,唤道:“欢欢,过来。”   虞欢收敛心神,跟在他身后,见他在悬画底下的美人榻前坐了,一双黑漆漆的眉眼望过来,不带一点暖意。   偏唇角又是往上挑着的,伸手指一指身侧:“坐朕身边来。”   虞欢腿似灌铅,艰难走上前,坐下后,被皇帝挑起下颌。   虞欢全身紧绷,面庞被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罩着,听得皇帝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愿叫我‘子斐哥哥’?”   他不再以“朕”自称,是在撤走她的退路,虞欢暗吸一气,撒娇道:“太肉麻了,叫不出口。”   皇帝扯唇,道:“那要怎样?才能让你不再感觉肉麻呢?”   虞欢一愣,心底蓦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皇帝凝视着手里这张极美的脸,原本冷厉的目光渐渐发烫,终于难以自已,低头吻上。   虞欢迅速避开。   皇帝眼神一瞬阴鸷,抬起眼来,盯着虞欢写满抵触、愠怒的脸,脑海里盘桓起昨天夜里田兴壬汇报的事,隐忍道:“欢爱不可,亲一亲也不成吗?”   虞欢耳膜里全是慌乱的心跳声,声音发颤:“燕王刚走……请万岁爷再给我一点时间。”   皇帝目光森冷:“是给你时间,还是给你们时间?”   虞欢遽然色变。   皇帝心知一切昭然,内心是狂喷的怒焰,虞欢衣襟被他攥住,整个人犹如被猛虎攫在爪下的白兔儿。   “跟朕说实话,你跟齐岷——究竟是什么关系?”皇帝双目发红,咬牙切齿。   虞欢浑身发抖:“我不明白万岁爷在说什么……”   “不明白?”皇帝眼神一狠,霍然撕开她衣襟,虞欢惊叫一声,被皇帝反手钳住,露出后肩一片凝脂似的皮肤。   皇帝亲眼看见那一处被毒箭射中的伤疤,目眦尽裂。   “这道疤,便是你们苟合的证明,是吗?”皇帝心痛如锥,喘着粗气。   “不是……这是我遭他利用,被东厂刺客刺杀后留下的疤!”   “那你昨日跟朕告状时为何不说?!”   “我……”   “你若说你被他害得身中毒箭,朕怎会不替你做主?你打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朕,在隐藏你二人的苟且关系,是也不是?!”   虞欢不及辩解,被皇帝狠狠按在榻上,虞欢愤然挣扎,高声惊叫,被皇帝一把撕破衣裳。   “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第六十七章   ◎“齐岷,我们……”◎   耳畔似惊雷滚落, 皇帝回头,惊见一人阔步走来,满身肃杀,正是齐岷!   虞欢狼狈地挣扎在美人榻上, 抬头看见齐岷, 悲愤齐涌,眼泪一刹间夺眶。   齐岷眸底映着她被撕开的衣裳、暴露的肩背, 血丝偾张, 呼吸凝滞,脸庞阴鸷如阎罗。   “齐岷!你……”   齐岷转头, 看向皇帝,皇帝对上他明显盛着杀气的丹凤眼, 悚然大惊, 惶急之下, 大喊道:“崔吉业?!”   外面鸦雀无声, 齐岷冷然道:“崔公公人不在这儿,万岁爷不必叫了。”   皇帝当头一棒, 背脊不由发麻,全身一阵僵冷:“你什么意思?谁允许你闯进来的?!”   “臣突然想起有要事未曾面禀,所以回来一趟。”齐岷目光不变, 杀气内敛,“事关皇家机密,还请无关人等避让。”   虞欢一愣后, 立刻收拾衣裳,夺门离开。   皇帝眼看虞欢落荒而逃, 心里更惊, 莫名有一股未知的恐惧席卷全身, 待得回神,又不禁怒火中烧。   “齐岷……你可知你今日之举,是什么性质?!”皇帝找回该有的威严,怒视齐岷。   齐岷心底亦是怒焰滔天,竭力压着,漠声道:“叨扰万岁爷和王妃恩爱,是臣罪该万死,万岁爷若要责罚,臣无二话。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京中传来的这份密报关系不小,万岁爷还是先过目为好。”   皇帝一愣,接过齐岷手里的一卷信笺,打开来一看后,脸色骤变。   齐岷道:“万岁爷前来接燕王妃入宫一事已在朝中传开,刘大人正私下联络内阁要员和督查院都御史商讨对策,准备赶在万岁爷回京前联合上书,抵制燕王妃入宫。如何处理,还请万岁爷示下。”   “这帮人竟敢……”皇帝怒不可遏,把手里信笺攥成一团,忽又想起什么,瞪向齐岷,“你……”   齐岷坦然应对,目中锋芒不减。   皇帝气势顿时弱下来,色厉内荏,道:“你这封密报是何时收到的?既然如此重要,先前用膳时为何不说?”   齐岷淡淡道:“出门后收到的。”   皇帝结舌,一口郁气憋在胸膛里。   齐岷无视道:“刘大人联合前朝抵制燕王妃入宫,多半和皇后脱不了干系,皇后如今虽然有孕,可背后牵涉不少案件,是否要查,万岁爷想明白了吗?”   皇帝反驳道:“你既然没有确凿证据,凭什么说皇后勾结东厂?”   齐岷提醒道:“皇后给程家六郎的那封信,万岁爷忘了?”   皇帝道:“朕对虞氏念念不忘,天下人皆知,她或许就是猜测过多,歪打正着,至于外泄密旨,也是无心之举。再说了,区区一封家书,并不能断定她和东厂有勾结!”   齐岷微微沉默,道:“所以万岁爷的意思是,不仅程家,刘家的事也不必再管,包括抵制燕王妃入宫一事。”   “那怎么可能?”皇帝立刻又翻脸,道,“朕要召谁入宫,那是朕的私事,他刘家凭什么干涉?!”   齐岷不语,眼神不掩鄙薄。   皇帝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前后矛盾,并且因过度维护皇后,显示出惧怕刘家的嫌疑,心里不由一阵气闷。   本来最令人火大的是虞欢欺瞒自己,以及齐岷闯进来救人,现下被以刘家那帮人一搅,皇帝显然无暇顾及前面那一茬关于私情的猜测,皱眉道:“那照你说,朕该怎么做?”   齐岷眼眸微垂,不动声色,道:“朝臣不满万岁爷召燕王妃入宫,缘由无外乎两点。其一,燕王妃乃燕王发妻,从伦理上说,是万岁爷的弟媳;其二,燕王造反,罪及全府,燕王妃既是戴罪之身,便没有侍奉君王的资格。前一点万岁爷不能改变,要想平息朝中风浪,不如先试试第二点。”   皇帝失望道:“朕既然要收她入宫,自然会赦免她的谋逆之罪,这一点不需你说。”   齐岷道:“朝臣来势汹汹,万岁爷既然有了决定,那还是尽快下诏为好。”   皇帝突然沉默,龙目微眯,道:“听你这话,倒是很希望朕尽快赦免虞氏?”   齐岷掀眼,眸底雪亮,不缓不急道:“难道不是万岁爷希望尽快得到虞氏吗?”   皇帝一怔。   齐岷道:“臣不过替万岁爷分忧,尽己所能罢了。”   皇帝抿紧嘴唇,目中藏着诸多情绪,或是愤懑,或是怀疑,或是隐忍……田兴壬昨天夜里所说的话,皇帝自然是相信大半的,并且看虞欢今日的反应,她和齐岷之间八成是不清不楚,不然,齐岷闯进来时也不会是那一副要杀人的脸孔。   可是,他如今人不在皇城里,身边没有一呼百应的禁军,算上威家的护卫在内,能受他差遣的恐怕也就寥寥数十人,靠这点力量来对付从尸山血海里爬上来的齐岷,显然是不太现实的。   深吸一气后,皇帝忍耐道:“既是如此,那可真是有劳齐卿了。”   齐岷不做声。   皇帝道:“朕累了,齐卿若是没有旁的事,便请回吧。”   齐岷拱手一礼,转身离开,走时眉睫掀起,眼锋凌厉。   *   辛益候在金玉堂外的墙垣后,守着被齐岷打晕在地的崔吉业,听得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忙探头去看。   齐岷脚下生风,一身戾气走出来,辛益忙喊他,接着示意身后:“怎么弄?”   齐岷瞄一眼倒在地上的崔吉业,漠然收回视线:“崔公公年纪大了,眼花摔倒,派人送回去便可。”   辛益“诶”一声,便要去叫人,齐岷忽又收住脚步,吩咐道:“今日你留在威府。”   辛益看见他充斥有血丝的眼睛,一震,心知其余怒未消。   齐岷肃然道:“刚刚的事,绝不可再发生第二回 。”   “是!”   *   却说虞欢逃离金玉堂后,被春白护着躲回屋里,坐在床上,全身仍在止不住地战栗。   皇帝的气息似乎仍然喷在她脸上,那只粗蛮的手像从地狱里伸来的魔爪,碰过的每一处,都令虞欢想要割除。   春白看出她厌恶至极,忙从衣橱里取来一套干净衣裳,道:“王妃,奴婢先伺候您换一身衣裳。”   虞欢抱膝坐在床上,眼圈酸涩,任由春白给自己换完衣裳后,忽然想起什么,倏地走下床。   “王妃?!”   “我要去看看齐岷。”   齐岷仍留在金玉堂里,皇帝已经发现他们的私情,虞欢难以想象齐岷会面对什么。   如果是最糟糕的后果,她不能让他独自一人承受。   走至门口,虞欢被春白拽回来:“王妃,齐大人足智多谋,自有办法解围,您现在赶过去又能帮上什么忙?”   虞欢刹住脚步,春白赶紧道:“您要是现在再赶过去,那不是更坐实您和齐大人有私情了吗?”   虞欢憬悟,不再往外冲,想起金玉堂里勃然大怒的皇帝,又心如火焚。   春白见她冷静下来,长松口气,便欲去桌前给她倒一杯茶,忽听得虞欢道:“你去外面看看,若有意外,给我报信。”   春白一愣后,点头往外。   不多时,春白去而复返,眉间愁色彻底消散,道:“王妃放心,齐大人刚刚已平安离开金玉堂,万岁爷什么动静都没有,应该是无事了!”   虞欢半信半疑,道:“他往何处去了?”   “府外。”春白道,“辛大人说,齐大人这些天在查田兴壬,还要盯着京城的动静,想来很是忙碌。”   虞欢眼眸微动,道:“你刚刚是去见辛益了?”   春白点头,脸上有一抹羞赧之色,道:“齐大人走前交代了辛大人,让他盯着府里,要是万岁爷再做欺辱王妃的事,由奴婢告知他,他会来设法解决。”   虞欢没想到齐岷安排这样周全,更没想到春白、辛益会团结起来帮他二人周旋遮掩,念及辛益以前对自己撩拨齐岷的反对态度,百感交集。   “他不恼我招惹他家头儿了?”   春白道:“辛大人说,齐大人以前对他有救命之恩,既然齐大人已认定王妃不放,他又劝不动,那自然只能‘为虎作伥’了。”   最后那个“为虎作伥”,声音陡然降低。   虞欢意外之余,既动容,又惭愧,看着春白,低声道:“那你呢?我对你可没有救命之恩。”   春白有些失落,道:“王妃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奴婢对您的忠心,您还怀疑?”   虞欢忙说“不是”,春白低头道:“奴婢以前是希望您能入宫,做万岁爷的女人,接着享受荣华富贵,可是后来,奴婢发现您不爱听和皇宫里有关的一切,更不爱万岁爷,您还说,不想再做金笼里的雀儿了……和燕王在一起的这六年,您过得怎么样,奴婢都看在眼里,如果皇宫里的生活是重复王府里的生活,那便是泼天富贵,奴婢也不想小姐再去禁受一次了!”   说到最后,春白没有再称呼“王妃”,而是一声搁置多年的“小姐”,主仆二人都像是被什么击中,眼眶瞬间湿润起来。   春白见虞欢如此,眼泪涌得更快,忙偷偷擦拭。   虞欢笑道:“改口改得很好,以后就这样叫吧。”   春白抹完眼睛,看见她展颜,不是平日里乖张虚伪的笑,而是记忆里属于青葱年少时的粲然,心里更酸,热泪簌簌滚落。   虞欢:“……唉!”   *   早上风波后,虞欢得以在客房里度过了一个安宁的下午,可惜好景不长,晚膳后,外面又来了一个丫鬟,说是金玉堂里的贵人有请。   虞欢想,既然今早齐岷能平安无事地从金玉堂里出来,说明皇帝并没有和他撕破脸,要么是齐岷用什么办法遮掩了他俩的私情,让皇帝打消了怀疑;要么便是齐岷使了什么杀手锏,让皇帝尽管怀疑却不能妄动。   念及此,虞欢不再像早上回来时那样心慌,不过走前还是特意换了一件更保守的立领比甲,今早那样的事,她不想再体验第二遭。   外面风有些大,不知何时落雨了,雾蒙蒙的雨丝飘在夜色里,是虞欢最讨厌的天气。春白撑着伞送虞欢至金玉堂门口,仍是不能入内,伸手在她手上一捏,当做提醒后,才眼巴巴地看着她离开。   虞欢进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里浸着秋雨的冰凉。   屋里只有皇帝一人,坐在里间的那方美人榻上,四周燃着灯火,烨烨光辉映着皇帝衣袍上绣着的彩色翟纹,刺眼得很。   虞欢上前行礼,目光敛低。   皇帝这次不叫她抬头,声音平淡,道:“案上有一封给你的信,自己看看。”   虞欢微怔,视线一转,看见案几上摆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檀木匣,挪步上前,打开来后,见里面放着一条折叠的麻布,上面隐约渗着血光。   虞欢一震,极快看一眼皇帝,打开麻布,惊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血字,开头称呼是“吾女欢欢”,而落款正是虞家家主——虞承!   虞欢全身一僵。   “你父亲涉嫌燕王谋反一案,被督查院按律羁押,全府四十三口人在狱中受困已有百日之久。这件事,你可知晓?”   虞欢攥紧手里的血书,凛然不语。   皇帝道:“朕来时,你那刚出生不久的幺弟禁受不住囹圄之苦,已经夭折。你父亲得知后,当场便吐了一口血。你手里拿的这封家书,是他病倒前咬破手指,竭力所书,据说写完以后,人便倒在了地牢里,至今就剩一口气。欢欢,这便是燕王给你的命。”   虞欢指尖发抖,听及最后一句,胸口里更有一种难抑的悲凉和愤恨。   “你知道,何人才能帮你改了这样的命吗?”皇帝欣赏着虞欢复杂的表情,不急不忙,道,“你觉得,那个人会是齐岷吗?”   虞欢肃然道:“我和齐岷没有私情。”   “那自然最好。”皇帝眼底微红,忍耐着心里的不甘,哄道,“这次朕来接你,确实是因为听见了你二人的绯闻。你是大周最美的女子,是朕心心念念多年的爱人,而齐岷孑然一身,多年不食女色,遇见你,难免不能自持。朕不知道你们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发展到了哪一步,但既然朕来了,便绝不容许他再染指你。从今以后,你只能是朕的,不能再和他有任何往来,明白吗?”   虞欢一时拿不准皇帝的态度,噤声不语。皇帝又道:“你也知道,齐岷是朕最得力的臣子,朕能有今日,他功不可没,你总不会愿意看朕左右为难,为了你忍痛割爱——杀了他吧?”   虞欢瞳孔赫然收缩,及至这一刻,总算明白皇帝今夜的用意!   他是要借虞家、借齐岷,来威胁她入宫!   “欢欢,听明白了吗?”   皇帝眼神似隼,捕捉着虞欢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诱导道:“朕不逼你,今夜你回去好好想想,究竟是要搭上虞家四十三口人命,跟着齐岷一块去黄泉底下和燕王团聚,还是来朕怀里,陪朕再续前缘……想清楚。明日威家邀朕前往平山岛上游玩,朕带你一起去,届时等你答复。”   虞欢瞪着皇帝阴暗的面庞,全身血脉倒流,手脚止不住地发冷、发颤,皇帝似不愿意看见她这副表情,移开眼,拿起榻前的茶盅。   虞欢僵硬地转身,走向屋外,及至落地罩前,忽听得皇帝在后开口。   “对了,朕记得你母亲袁氏,仍是住在章丘吧?”   背脊骤然像被冷箭刺中,虞欢回头,看见皇帝藏在阴影里的脸,嘴唇开合,声音漠然:“回吧,别让朕失望。”   *   雨势渐大,哗啦啦地泼溅在檐外,黑夜一片渺茫。   虞欢从金玉堂里出来,脸色惨白如浆水一样,春白吓了一大跳,要不是看她衣着整齐,且进去时间不足一刻,必然要怀疑皇帝又色心大起,欺辱虞欢。   春白撑着伞护送虞欢走回客院,叫那引路的丫鬟去给虞欢沏一壶热茶,虞欢走上石阶,推门入内,在黑暗里坐下,满脑里全是皇帝充满威胁意味的声音。   虞家四十三口人、齐岷、母亲袁氏……   观海园里的那个噩梦又一次袭至眼前,昏暗无底的地牢里,坐着披头散发的父亲、继母、数不清的弟弟妹妹……所有人都在哭嚎,都在厉声喊叫她的名字,求她施救,只有一人站在角隅,手握梳篦给她梳发,笑着祝福她寻得心上人,恩恩爱爱,白首不离。   那是她的母亲。   这一生里,唯一祝福她快乐、如愿的母亲。   眼前的漆黑突然被火光吞没,春白握着灯盏过来,关切道:“小姐,你怎么了?”   虞欢不说话,看见那噩梦一点点虚化,却又不完全消失,一人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虞欢知道,那是齐岷。   原本扼着她的后脖,逼她向命运低头的齐岷。   后来陪她僭越一切、对抗一切,发誓要一生一世、相守白头的齐岷。   脸颊忽然一凉,春白愕道:“小姐,你怎么哭了?”   虞欢还是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人生生扼住,发不出除哽咽以外的声音。   大雨瓢泼,利刀一样,每一片都狠狠扎在人心口,虞欢伏在桌上,肩膀颤抖,放声哭泣。   这晚,齐岷来时,已是后半夜,屋外雨声淅淅沥沥,虞欢躺在漆黑的床帐里,眼神空洞。   屋里照旧不燃灯,齐岷没多想,脱下外袍后,掀开床幔入内,躺下来抱虞欢时,才发现蹊跷。   虞欢很冷,不是身体温度的冷,而是气息的冰冷,齐岷心口猛地一缩,拨起她的脸。   “怎么了?”   虞欢眼神聚焦,慢慢映出齐岷的轮廓。   修长的眉、上扬的眼、挺拔的鼻、丰润的唇……虞欢伸手,一处处抚摸过去,心如刀割。   齐岷已然察觉她的异样,握住她的手。   “齐岷,”短暂静默后,虞欢捧起他的脸,目光冰凉,道,“我们杀了他吧。” 第六十八章   ◎“愿。”◎   齐岷瞳孔震动, 凝神分辨虞欢所言,确信不是听错。   虞欢抚摸着他的五官,眼神里一点温度也无,语气里却怀着无限的憧憬向往:“我们杀了他, 从今往后, 便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我们去看海,去登山, 去逛大漠, 去这世上所有广阔的的地方。去做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夫妻,好吗?”   齐岷胸膛擂鼓, 压在心底的滔天巨浪濒临决堤:“他今晚……”   “他要我离开你,否则, 便要虞家四十三口人、要你为我陪葬。”虞欢道, “哦, 他还提了我的母亲袁氏, 他大概也知道,母亲是我在这世上最眷恋的人吧。”   齐岷眼圈发红, 悲愤交织。虞欢冰冷的泪又一次滚落下来:“齐岷,我想杀了他。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夜似浓墨凝结,良久, 齐岷哑声开口:“愿。”   声音里藏着的是悲痛,是愤怒;也是释怀,是坚决。   其实, 今早上撞见那人企图在金玉堂里欺辱她时,杀心便已从他心底迸生, 就算今晚虞欢没有产生这样的念头, 那一份杀意也会在他心里不断滋长, 直至破笼挣出。   齐岷太清楚这种感觉,当年他决定从冯敬忠的掌心里挣脱时,胸膛里就蓄压着这样一份隐忍的杀意。他说他绝非善类,并不是恐吓虞欢的说辞,至少在他看来,在遇见她以前的那十多年人生里,他从来不是光明磊落、赤胆忠心的君子。   被流放的那六年,他为存活下来杀过人;投靠冯敬忠后,他为摆脱走狗的命运反戈上位;如今,他不顾君臣之义跟皇帝争夺女人,内情败露,事态恶化,那人以包括他在内的数十条人命威逼胁迫,他原本的谋划已然失败,除了弑君,又还能有怎样的抉择?   齐岷眼底的低沉一点点消退,目光在黑暗里焕发锐利光芒,他搂着虞欢,道:“他为何会知道你我的关系?”   虞欢的不安因他的承诺、抚慰得以平复,回忆道:“今天早上你走后,他突然扒开我的衣服,看见了我后肩的伤,坚称那伤是你我苟合的证据。”   齐岷眼神一凛:“你可有跟他提过这处伤?”   虞欢摇头:“没有。”   那天在船舱里,她仅仅是说自己被东厂刺杀袭击,差一点死在箭下,并没有提及自己中箭。今早皇帝在盛怒中呵斥时,也确实是不知道她中箭这一细节的。   齐岷拢在虞欢肩头的大手收紧,心里突然闪过一个破天荒的猜测。   虞欢后肩的箭伤是在观海园树林里为救他而受的,知晓这件事情的人除虞欢、他、辛益、春白、辛蕊、程义正外,便是以田兴壬为首的那一批东厂刺客,以及一些身负重伤的程家护卫。   辛益等人应该不会主动向皇帝上报,程家护卫更不可能多事至此,那,皇帝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的呢?   并且,他今早才拿这一细节来质问虞欢,说明此前并不知晓,如今安东卫内,会有谁能向他揭发这件秘事?   齐岷不由想起从观海园里消失的一人,心头剧震。   “除此以外,他可还说过别的?”齐岷极力冷静,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虞欢再次回想今早被皇帝欺凌的过程,低声道:“他看见这伤疤后,便坚信我与你有私情,不给我分辨的余地,想要强行……后来你来了。”   齐岷缄默,忆起早上那一幕,周身戾气难敛。   “对了,”虞欢抬起头来,“他今晚说,明日一早要带我去平山岛游玩,要我那时给他答复。”   齐岷道:“我会随行。”   雨声不歇,虞欢凝视着齐岷被夜色掩映的坚定的眼睛,齐岷回看她,认真道:“弑君一事非同小可,我会安排,你莫冒险。”   虞欢静了静,却道:“你可以教我一些杀人的手段吗?”   齐岷微讶,盯着她眼睛,良久道:“你当真不怕?”   虞欢注视着这双被世人称为“阎王”的眼,不语。   齐岷便知她是真不怕了,念及她一贯乖戾的性情,蓦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   难怪兜兜转转,他们最终仍是会被命运绑在一块,原来打骨子里,他们就是同一类人啊。   “侍奉君王,身上不宜藏掖凶器,否则一旦被查,功亏一篑。他对你若无多少防备,你便可在发钗或指甲里藏丨毒,趁他意乱情迷时放手一击。”   “指甲藏丨毒怎么击?”   齐岷不语,抓起虞欢的手,唇微启,把那纤白如葱根似的指头含进嘴里。   虞欢一下领会,指尖剧颤。   齐岷放开,眸底蒙上一层暗色:“明白了?”   虞欢心跳极快。   “杀他不难,难的是如何善后。”齐岷调整心绪,严肃道,“如今他人在宫外,身边虽然没有禁军护驾,却可以调遣安东卫所有兵力。崔吉业也并非省油的灯,一旦被扣上弑君的罪名,你我逃不出安东卫。”   虞欢耐心地听他讲解,并适时提问:“那我们该如何善后?”   齐岷想起先前的一份猜测,低头在她耳边轻语。   虞欢挑眉。   齐岷道:“不过在那之前,只能先假意答应,与他虚与委蛇。”   虞欢知道现在一定不是和皇帝硬碰硬的时候,要先假意逢迎,演一场戏,便乖乖点头。   齐岷看着她,忽然道:“他今夜威胁你后,你便生了杀心吗?”   “嗯。”   “你没想过如他所言,放弃我?”   虞欢微怔,对上齐岷锐亮的眼。   其实,皇帝今晚的意思很明确,如果她愿意和齐岷一刀两断,他可以既往不咎。   那样,虞家上下可以保全,齐岷可以继续做他的指挥使,母亲袁氏也不用遭受灾殃,不过是她牺牲一段情爱,放弃齐岷这个良人。   虞欢摸着齐岷的脸,回道:“你想得美。”   齐岷笑起来,因黑夜映衬,眸底格外明亮:“一刻都没有犹豫过?”   “没有。”   齐岷心里动容,大拇指抚过她颊上的泪痕,调侃道:“那哭什么?”   虞欢道:“他如此欺我,还不准我哭一哭?”   齐岷心口又抽起一阵疼,倾身吻上她脸颊泪痕,极尽温柔。   虞欢环住他脖颈,二人唇瓣相触,先是轻碾慢啄,你来我往;后是舌尖相缠,难舍难分……及至动情处,齐岷撑着床面抽离出来。   “今晚有事,你睡吧,不必再等我。”   齐岷炙热气息喷洒在彼此鼻尖,声音很哑,听得出在极力克制。   虞欢“嗯”一声,念念不舍放开他。   齐岷替她拢紧被褥,放下床幔,拿起外袍穿上后,悄声离开。   *   檐外大雨如注,雨帘遮蔽着夜幕,两人肩并肩挨着廊里墙壁席地而坐,低头玩着一个八卦锁。   辛益手指翻飞,“唰唰”地转着木条,春白忽然打了个哈欠。   辛益手指停住:“困了?”   春白掩着嘴,摇头。   辛益略一沉吟,收起八卦锁放回怀里,往墙上一靠。“困了就睡会儿。”说着,指一指自己肩膀,道,“给你靠。”   春白脸颊一热,忙摆手:“不用,一会儿还要给王妃备水。”   辛益瞄一眼走廊斜对面的那间屋舍,脸上也热起来,瓮声道:“早着呢,这才多久。”   按齐岷以往那架势,一回都还没够。   何况哪次是只有一回的?   春白本来是好端端的,闻言一愣,便又想起以往守夜的经验来。在燕王府时,燕王虽然也折腾,可时间从来不超过一个时辰,现在换成齐岷,则动辄大半夜,看来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辛益见她半晌不做声,不由看过来,越看越感觉不太对劲,皱眉道:“想什么呢,脸红成这样?”   “我没有脸红呀。”春白伸手摸脸。   “还骗人,你当我看不见不成?”辛益凑近,扒开春白的手,势要分辨她脸颊究竟有无发红。春白下意识往后躲,可惜背后已是墙壁,僵住时,明显感觉鼻尖拂过了微热的气息。   辛益凝视着咫尺间麋鹿受惊一样的杏眼,也一愣。   便在这时,耳后传来脚步声,辛益凛然掉头,惊见来人竟是齐岷。   “头儿?”   二人忙站起来,齐岷眼神古怪,不及开口,辛益意外道:“今天这么快?”   “……”齐岷欲言又止,眼皮耷下来,示意春白回屋,举步往前走。   “下次进屋里守吧。”齐岷淡淡道。   辛益不解:“为何?”   齐岷:“给你行个方便。”   辛益想起先前和春白挨近的那一幕,臊得不行,尴尬得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夜色已深,又兼大雨瓢泼,客院里并没有外人出没,二人顺着游廊走回住处,乃是头一回这样光明正大。   及至屋内,辛益不及点灯,便听得齐岷道:“加个班,再出去一趟。”   辛益一听便知是有任务,肃然道:“查什么?”   齐岷道:“金玉堂。”   辛益悚然一惊,压低声道:“查……查万岁爷?!”   屋里仍是一团漆黑,齐岷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冷茶,目光在黑暗里藏着锋芒。   “查田兴壬。”   辛益更是一震。   齐岷饮尽杯里冷茶,放下杯盏,眼锋凛冽。   如果他所猜没错的话,今日以前向皇帝泄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从观海园里消失之后,一直下落不明的田兴壬。   如此一来,许多困积在他心里的疑惑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皇帝为什么会突然态度大改,对从来置之不理的皇后偏私袒护,面对诸多证据视若无睹;又为什么不准锦衣卫彻查观海园,不准揭发程家勾结东厂余孽一案;乃至于当初冯敬忠伏诛时,田兴壬为什么可以提前获悉消息,率领近百人以迅雷一样的速度逃出京城。   因为打一开始,田兴壬就是皇帝有意放走的一条走狗;   打一开始,程家就是皇帝用来给田兴壬韬光养晦的窠巢;   打一开始,皇帝就没有想过要真相大白,要给所有被残害、被虐杀的人一个交代。   齐岷心中一阵恶寒,眉目覆霜,辛益亦震惊道:“头儿的意思是……田兴壬就在万岁爷那儿?”   齐岷面沉如水,道:“查一查就知道了。”   *   次日,威家人进人出,打从天色熹微起,便在忙着护送圣驾前往平山岛游玩一事。   威少平遵照圣诏,调来行都司里的一百名精锐前来护驾,又派人来跟齐岷确认,今日随行的一共有多少锦衣卫。   齐岷在屋里用早膳,如实回答“十八人”,那人笑着回去复命。前来汇报公务的张峰恰巧听得这一茬,纳罕道:“不过是去一趟平山岛,万岁爷调这么多兵力做什么?”   为配合这一趟所谓的微服私访,他们这一行锦衣卫都换了寻常装束,可万岁爷那头动辄便派一百名精锐护驾,这架势,还算什么“微服私访”?   齐岷不说什么,举匙喝粥,张峰往屋外一看,道:“头儿,千户来了。”   辛益差不多一夜没眠,眉间笼着黑影,进来后,示意张峰离开。   “头儿,查到了。”辛益声音冷肃,按捺着心里的震动,“金玉堂的确有田兴壬来过的迹象,而且就是昨天半夜来的,我亲眼所见,丑时三刻才走。我刚刚已查到他藏匿的地方,就在威家附近,何时抓捕,还请头儿示下。”   齐岷眼见所猜成真,嘴里肉粥味同嚼蜡,沉默稍许后,开口道:“不抓。”   “不抓?”辛益皱眉。   齐岷“嗯”一声,拿起一盘面点放去圆桌对面,让辛益坐下来吃,然后道:“请君入瓮。”   辛益拿起一块面饼咬了一大口:“头儿意思是,田兴壬会一块前往平山岛?”   齐岷道:“他若不去,便想办法送他去。”   辛益莫名从这句话里听出一股久违的杀机,嚼饼的动作慢下来,看了齐岷半晌后,低声道:“头儿,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啊?”   齐岷眸里杀意内敛,坦然道:“是。但你不用知道。”   用完早膳,出发时辰已至,齐岷、辛益从客房里走出来。雨过天晴,深秋的早晨里仍然弥漫着湿气,阳光洒下来,照着回廊栏杆外湿淋淋的一丛木芙蓉。   花开得正盛,即便被风雨侵打,仍然桀骜地挺在绿叶丛里,齐岷看见后,倏而收住脚步。   辛益跟着停下,听得齐岷问:“你觉得这花如何?”   辛益看向身侧的那一丛木芙蓉,见绿叶层层,花瓣叠叠,或粉或红地挤在一块,其中一朵红得惹人眼,夸道:“不错。”   “摘下来吧。”   “?”辛益不解,“摘花做什么?”   “送人。”   辛益一下想起脸红时的春白,心跳快起来,再看向那一丛花,不由伸手去摘最大、最红的那一朵。   齐岷道:“摘另一朵。”   辛益一愣,手落向旁边那朵粉色的,摘下来。   齐岷走上前,摘下那一朵最大、最红的芙蓉花,深看一眼后,交给辛益。   “去送吧。”   “?”辛益一头雾水,待得恍然,满脸黑线。   合着他示意自己摘花送给春白就是个幌子,实则是要自己帮他给虞欢送花啊!   作者有话说:   辛益:工具人就是我。   —   感谢在2022-08-09 21:00:00~2022-08-13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喔 12瓶;不能没有温泉蛋 11瓶;小辛林、岁岁 10瓶;阿榭呀 6瓶;採 4瓶;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 2瓶;5202739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九章   ◎“还说不是偷情?”◎   辛益握着两朵芙蓉花, 艰难往前。   威家府门外,骖騑俨然,整条车队从街头贯穿至街尾,一眼望不到底, 辛益展眼环视, 朝着车队前方行去。   崔吉业一眼注意到,目光瞄过来, 心头狐疑。   辛益送完花, 转身走了不到三步,便看见一双阴恻恻的眼睛, 一震后,想要骂人。   崔吉业道:“辛千户刚刚是在给王妃的侍女送花?”   辛益闷闷“嗯”一声。   崔吉业怀疑道:“送花做什么?”   辛益脸上渐热, 反诘道:“男人给女人送花, 还能是做什么?”   崔吉业眼里的审视意味不减, 道:“莫非……辛千户喜欢王妃的侍女?”   辛益在头上一挠, “昂”一声。   崔吉业看他俊脸红得发黑,脖颈也都红了, 不再起疑。   *   却说春白收下辛益送来的两大朵花后,心里噗通噗通的,登上车走进车厢。   虞欢坐在车窗前, 转过头来,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两朵木芙蓉,一朵粉红, 一朵正红,微微一怔。   春白趁着车厢里没有外人, 递来那朵正红的芙蓉花, 小声道:“小姐, 这是齐大人给您的。”   虞欢接过,惊喜之余,不由又看那朵粉色的。   “这个……是辛大人送给奴婢的。”春白脸颊微酡,解释道,“他替齐大人送花来,应该是怕被人怀疑,所以故意也给奴婢送一朵,掩人耳目。”   虞欢不戳破,挑唇一笑后,夸道:“哦,他很聪明嘛。”   春白便又道:“也或许是齐大人的主意,他没办法,只能听从。”   虞欢笑,看回手里的木芙蓉,嫣红的花瓣里沾着水珠,像洒着剔透的珍珠,虞欢伸指抚上去,想象齐岷摘花的样子。   那么不解风情的男人,居然也开始会给女人摘花,玩起浪漫来了?   虞欢眼底融开笑意,却在这时,车外忽然传来崔吉业的声音。   主仆二人皆是一凛,虞欢心知是来人是谁,把手里的芙蓉花交给春白。   下一刻,车帘给人从外掀开,皇帝探身进来,一袭月白色圆领锦袍,墨发以羊脂玉玉簪高束,浓眉黑目,贵气不凡。   “朕来你这儿,你不介意吧?”   虞欢行礼,想起昨晚与齐岷商议的对策,忍着厌恶,娇声道:“子斐哥哥能来,是我的荣幸。”   皇帝眼睛明显一亮,坐下后,唇角忍不住上扬,伸手扶起虞欢:“快坐,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很快不再以“朕”自称,似想尽快贴合“子斐哥哥”的身份,扶虞欢坐下后,眼睛发直:“你刚刚叫的,可否再叫一次?”   虞欢感觉脸庞像有一群虫蚁爬过,挤出一笑:“子斐哥哥。”   皇帝龙心大悦,笑出声来,满意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虞欢垂目不语,皇帝目光下滑,试探地握住她放在膝前的手,虞欢没挣脱,皇帝心里更高兴,柔声道:“我已为你和虞家拟好圣旨,这次燕王一案,督查院并没有查出你父亲和燕王谋反的罪证,至于你,本就是被燕王牵连。待朕回京,便会让崔吉业在朝上宣旨,还你们一家清白。”   先威胁,后赦免,不愧为手握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让人不得不生出一种感恩之情来。虞欢掩住眼底冰凉,微微一笑:“子斐哥哥大恩,我没齿难忘。”   皇帝很是受用,又道:“这次平山岛之行,少说也要两三日,明日我带你一块在岛上看日出,如何?”   虞欢道:“我向来贪睡,若是明早看日出,今日恐怕要睡很早。”   皇帝眉峰微动,听得懂虞欢话里的暗示,笑道:“你放心,给你名分前,我不强迫你。你今日想多早睡便多早睡,但要是明早起不来,就别怪我进屋去叫你。”   说着,在虞欢软若无骨的小手上一捏。   虞欢趁势收回手来,假嗔道:“霸道。”   皇帝听得心里更热,感慨自己眼光果然不俗,虞欢就是这大周天下最美丽、最撩人的尤物。   念及此,皇帝又想去抓她的手,虞欢双手交叉搭在车窗上,忽然道:“子斐哥哥这次不是要微服私访,怎么还派了那么人护驾?”   皇帝微怔,想起今日调遣的这一百来号精锐,藏起内心的谋划,道:“毕竟是在宫外,平山岛又和卫所隔着海,有备无患。”   虞欢“哦”一声。   皇帝微微皱眉,道:“你在看什么?”   虞欢道:“看天。”   皇帝探头,却并不是朝天看,而是看车外随行人员里是否有齐岷,见没有,一颗心这才落回来。   *   平山岛是安卫东前的三岛之一,虽然面积不大,但横卧海涛之中,峰峦叠翠,云遮雾障,楼阁亭台、廊桥水榭掩映其内,风景美似仙境,不负“传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的传闻。   下榻后,皇帝不急着去陪虞欢,稍作休整,便向崔吉业道:“田兴壬人在何处?”   崔吉业笑着道:“万岁爷放心,人已经混在威家小厮里跟着上岛,就等着万岁爷召见呢。”   皇帝略一思忖,道:“让他来一趟。”   见崔吉业领命,又叮嘱一句:“务必小心。”   “是。”   崔吉业领命离开,不多时,便领着一身长七尺、相貌平平的小厮进来。侍从们全被屏退在外,不得入内,皇帝坐在里间桌案后,抬眼看见崔吉业领进来的那小厮,浓眉微微一扬。   东厂里卧龙藏虎,样样人才皆有,田兴壬最擅长的除豢养杀手外,便是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眼前这小厮生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然而看着最多二十五六岁,要不是被崔吉业领进来,皇帝完全不敢相信他就是那老太监田兴壬。   “小厮”以平民礼参见皇帝,皇帝挥手示意平身,开门见山道:“让你准备的事,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田兴壬微笑道:“万岁爷放心,有威大人的一百号精锐助阵,今天夜里,齐岷插翅难逃。”   皇帝点头,纠正道:“是两百。”   田兴壬一愣。   皇帝道:“朕叫威少平提前在岛上埋伏了一百名精锐,所以这次铲除齐岷,朕给你的兵力统共是两百人。”   昨天夜里威胁完虞欢后,皇帝在后半夜紧急召见田兴壬,决定在平山岛设伏剿杀齐岷。诚如田兴壬所言,齐岷这厮既然敢借着护送之便私通虞欢,可见对他一无忠心,二无敬畏,这样胆大包天之人,岂能再留在身边?   更何况,齐岷当初为摆脱东厂束缚,对冯敬忠说杀便杀,安知今日不会故技重施?   所谓“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为今之计,自然只能除掉齐岷。   田兴壬眼里迸□□光,表态道:“万岁爷思虑周全,奴才必定不负圣恩!不过,齐岷这厮向来狡猾诡诈,如今又有辛益、张峰等人听候差遣,为免走漏风声,今夜之事,恐怕要先向威大人保密。”   皇帝自然知晓,道:“你放心,今夜之事,威少平并不知情。朕也交代过他,此事关系重大,绝不可向任何人泄密。”   田兴壬了然,道:“万岁爷英明!”   皇帝道:“今夜戌时,威少平会在凌波阁设宴,你提前准备,时机到后,朕会派人去通知你。”   “奴才领命!”   皇帝望着底下叩首行礼的田兴壬,想起当初放他逃离京城的决定,蓦然间倍感庆幸,微笑道:“去吧,莫要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   因着并非私人园林,平山岛上的建筑群并不大,层台累榭主要集中在山脚,面朝大海是以凌波阁为中心的庭院,背面则是靠山的花园。   全权负责此次游岛之行的安东卫行都司威少平此刻正陪伴在齐岷身侧,带他观赏花园里的风景。   听得齐岷询问为何今日护驾人员如此多,威少平心头微紧,道:“齐大人有所不知,这平山岛平日鲜有人来,山上树木繁茂,夜里极可能有猛兽出入,下官乃是头一回接待圣驾,恐有疏忽。”   齐岷点头,道:“保护圣驾乃是我等首要职责,本就不容疏忽,威大人理当如此。”   威少平心里松一口气,想起山里还埋伏着一百来号精锐,笑容赧然。   齐岷又道:“不知这一百精锐主要布防何处?我手下锦衣卫仅有十八人,按照每班九人的规格轮值在万岁爷周围,恐有力不能及的时候,若有意外情况,还要靠威大人支援。”   威少平没想到齐岷竟然缠问得这样细,想起先前皇帝的交代,又是忐忑,又是困惑,搪塞道:“这个齐大人尽管放心,我这一百来号人就布防在园林周围,大人若有吩咐,我一定随叫随到!”   正说着,石径后方传来脚步声,威少平一看,见是锦衣卫千户辛益赶来。   辛益向二人行礼后,对齐岷微微一使眼色,道:“头儿,有密报。”   齐岷看向威少平,道:“京城有密报要处理,劳驾大人回避。”   威少平正愁接下来该如何应付他的盘问,闻言求之不得,拱手一礼后,道:“齐大人忙,明日有暇,下官再陪大人四处逛逛。”   齐岷颔首,目送威少平及其扈从离开,风吹园林,四周沙沙有声,阒无旁人。   辛益这时才上前一步,小声道:“头儿,一刻钟前,崔吉业领着一名威家小厮进了万岁爷屋里,大概待了一盏茶的时间。”   “那小厮什么模样?”   “身长七尺,相貌平平,年纪应该是二十多岁。”辛益思忖少顷,道,“若是我没猜错,此人多半便是田兴壬所扮,不然,万岁爷不可能平白无故召见一个威家小厮,而且还是由崔吉业偷偷摸摸地领进去。”   田兴壬擅长易容术,先前在观海园里可以易容成哑叔瞒天过海,如今要潜伏在众人眼皮底下,自然要再易容成另一人。   齐岷举步往前,走在落叶窸窣的石径上,道:“他为何要扮成威家小厮?”   辛益被问住。说起来,田兴壬要是想潜伏在皇帝周围的话,直接扮成崔吉业后头那一溜内侍是最方便的,何必舍近求远,冒着被怀疑的风险扮成威家小厮?   辛益心念起伏,推测道:“莫非,他有事情需要潜入威家……或者威少平身边?”   齐岷不置可否,在脑海里回想威少平的身形、相貌、音色……以及先前他回答那一百精锐布防情况时的语气,道:“派人盯着。”   “是。”辛益领命,想起另一桩事,眉头微锁,“对了,头儿,峰儿来报,说后山一条小路上残留有一大批脚印,是在咱们登岛以前留下的。”   昨晚大雨,山径湿滑,如果有人登山——尤其是一大批人登山,定然会留下难以抹掉的脚印。辛益道:“可要派人上山看看?”   齐岷目视着虚空里飘旋的落叶,少顷道:“不用。”   辛益意外,齐岷向来严谨,眼下又是监视田兴壬的关键时刻,他还以为齐岷不会放过这一条线索。   “那……”   “替我联络一下王妃。”   辛益环视四周,见花园里古木葳蕤,树影蓊蓊,东南角的凉亭后是一面墙垣,凉亭、墙垣中间长着一棵参天大树,树后极其隐蔽,便道:“那就请头儿进那里面等着吧。”   齐岷转头,看见那一处逼仄寒碜的所在,想起前天虞欢调侃的那句“偷情”,终是欲言又止,点头去了。   *   午后,趁着皇帝午休,虞欢以逛花园为由离开庭院,在春白的引领下走进东南角偏僻处,抵达那一座凉亭前。   花园很大,不过想是少有人修缮之故,草木格外繁茂,看着颇有些荒凉,凉亭廊柱爬满藤蔓,缠绕着旁观古树的枝杪。   虞欢没发现凉亭里面有人,四下张望,忽听得一人道:“这儿。”   虞欢循着那声音望去,看见挨墙生长的一大棵古槐,踱步上前,不及靠近,被树后伸来的一只手臂揽进阴影里。   枝杪微微震动,发出沙沙声响,虞欢撞入一人怀里,抬头,看见那双锐亮的丹凤眼,促狭道:“还说不是偷情?”   齐岷显然不大高兴,闷声道:“那就是吧。”   说罢,亲身实践,低头覆上来人的唇,演绎一回“偷情”。   虞欢肩颈微拱,启唇承受,倏而笑出声,被齐岷拨正脸颊,低声警告:“认真点。”   虞欢忍住笑,乖乖“哦”一声,勾住齐岷脖颈,垫脚往上凑。齐岷下唇先被她含住,极温柔地一吮,然后放开,缓缓吮上来。   齐岷□□一下被点燃,重新吻住她嫣唇,舌尖掠入,彼此勾缠在一块,如同攀绕在枝杪上的藤蔓。   秋风徐徐,树叶窸窣声、衣料摩擦声以及令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声潮水一样,起起伏伏,虞欢脸颊绯红,眸底开始被氤氲雾气蒙上,齐岷及时收住,底下微微和她分开,往后靠着树干。   虞欢眨眼,回神后,看着齐岷。   齐岷眼底深黑,压着敛而不发的欲想,替虞欢拨开一缕鬓发后,低声道:“心情不错?”   此刻的虞欢和昨天夜里的虞欢俨然不同,齐岷有很直观的感受。   果然,虞欢“嗯”一声,道:“他上钩了。”   齐岷挑眉。   虞欢道:“今早在马车里,他跟我说拟了旨,回京后便赦免虞家。督查院查了两个多月,我父亲并没有谋反。”   齐岷了然,虞家被下狱多日,督查院的确一直没有掌握确凿罪证,所以这一桩案件一直悬而不决,就看皇帝打算怎么收场。   念及此,齐岷问道:“你呢?”   虞欢道:“他说会一并赦免我,但不知是以什么名义。”   齐岷凝视着她,眼神里忽有几分复杂含义。   “怎么?”虞欢问。   齐岷道:“他待你,不差。”   虞欢沉默稍许,道:“若是按这样算,燕王待我也不差。”   齐岷不解。   虞欢反诘道:“他们不都是‘爱’我吗?”   一个以爱为名囚禁、羞辱;一个以爱为名掠夺、胁迫。他们哪个不“爱”她?不想拥有她?   可是在他们的“爱”里,她几时有过人样?   齐岷眸色微沉,虞欢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捏,道:“你心情不好?”   “嗯。”齐岷不否认,坦然道,“他在岛上伏兵,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虞欢眼神瞬间一锐:“他要杀你?”   齐岷点头。   先前辛益来报说,张峰在后山发现了一大批残留的脚印,如果他没猜错,那应该是威少平奉旨提前安排在山上的伏兵。   先是后半夜紧急召见田兴壬,派他乔装易容潜入岛上,后是安排威少平偷偷伏兵深山,那人所图,除杀他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虞欢冷然道:“他说过,只要我答应和他在一起,他便会放过你。”   齐岷道:“天下没有一个君王,会放过背叛他的臣下。”   “我从来与他无关,你我相爱,谈何背叛?”   虞欢眼里满是愤懑、不甘,齐岷一下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雨夜,在荒郊的客栈里,他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毅然回答:我没忘,我是虞欢。   不是燕王妃,不是皇帝要的女人,是她自己而已。   齐岷胸口一热,伸手抚上虞欢的脸颊,虞欢按住他的手,严肃道:“我们还要再等吗?”   齐岷道:“不等了。”   “好。”虞欢心潮澎湃,唤道,“岷郎。”   “在。”   “我绝不许他杀你。”虞欢眼圈湿润,深情而狠毒,道,“让我去杀了他吧。” 第七十章   ◎“生生世世不分离。”◎   秋风瑟瑟, 夜幕压境,虞欢坐在镜台前,用画眉用的砚棒舀起瓷瓶里的粉末,捏开左手中指指腹, 把那和丹寇一样红的粉末藏入指甲里。   春白在一旁看得新奇, 道:“小姐,你舀的这粉末是什么呀?”   虞欢不语, 春白想看看瓷瓶外是否贴有标签, 伸手碰时,虞欢道:“别碰。”   春白忙收手, 讶异于虞欢的态度。   虞欢的手很美,每一根指头都似葱根一样白嫩、纤长, 指甲莹润似玉, 不算很长, 每一片皆染成嫣红色, 藏入那些粉末后,更美得令人惊心。   忙完后, 虞欢道:“取一只护甲套给我。”   春白应声,从妆奁里取来一只戗金镂花护甲套,虞欢接过来, 戴在左手中指上。   “几时了?”   “酉时三刻。”春白看一眼更漏,回答。   宴会是戌时准点开始,虞欢收起那个淡绿瓷瓶放进妆奁里, 起身道:“走吧。”   *   深秋将尽,夜风里已渗透刺骨的凉意, 虞欢走出住所, 沿着庭院里的九曲回廊走向凌波阁。   另一侧, 齐岷拐过来,隔着渺茫夜色,望见迎面而来的虞欢。   虞欢今夜身着一袭绿地织金缠枝宝相花缎竖领大袖长袄,头戴金线梁冠,美艳不可方物,齐岷目光落下来,看见她左手戴着的护甲套。   二人相遇在宴厅大门口,同时驻足,随行在后的侍从们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短暂静默后,齐岷后退一步,道:“王妃,请。”   虞欢敛目,漠然走入宴厅。   凌波阁共两层,今晚的筵席摆在一楼正厅,上首是一张黄花梨卷草纹展腿大桌面,上面陈设有供以观赏的彩绘泥塑,底下分两列摆着数张黄花梨一腿三牙长桌案,案后已有仆从侍立。   虞欢在侍从引领下走至左下首入席,齐岷跟过来,入席对面的右下首,后面跟着辛益、威少平等人。   今夜入席者,仅只五人而已。   虞欢抬头,看见齐岷的眼睛,他没有避开,目光在融融灯火里显得平静而坚毅,虞欢想起下午在槐树后跟他商议的计划,内心是压抑的狂澜。   威少平作为东道主,在跟齐岷、辛益谈着安东卫的一些风土人情,齐岷似听非听,辛益亦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目光不时在宴厅里打量。   威少平很快有所察觉,一脸讪笑,内心跟着煎熬起来,越想越不明白皇帝为何要他伏兵。   不知多久,宴厅外总算传来内侍的通传声,众人侧目,皇帝的一截锦袍极快引入眼帘。   众人起身,恭迎圣驾,皇帝目光在厅里一展,掠过虞欢、齐岷,眉间笼上一丝不悦。   “平身。”皇帝语气颇淡,入座后,看向底下的虞欢,唤道,“欢欢。”   虞欢抬头。   皇帝微微一笑,示意身侧,道:“坐朕身边来。”   崔吉业很有眼色,立刻让侍从搬座椅,虞欢起身行至皇帝身边,挨着他坐了。皇帝唇角上扬,伸手在她左手上捏了捏,目光才又掠向齐岷。   齐岷默然坐着,并没朝这边看,脸上似无一丝情绪。   皇帝心里冷哂,宣布开席。   厅外侍女鱼贯而入,呈上三汤五割,皇帝趁这当口向虞欢道:“朕还想着说,去接你以后一块过来,结果扑了个空。”   虞欢道:“万岁爷的宴席,我不敢犯懒,所以提前来了。”   皇帝道:“不是说了,不许再叫万岁爷。”   虞欢唇角一翘,唤道:“子斐哥哥。”   皇帝眸亮,再一次转头去看齐岷,齐岷拿起茶盅,揭开茶盖,抬腕饮下。   皇帝心知齐岷已动怒,喝茶不过是掩饰,心里弥漫开快感,思及稍后的行动,更感痛快兴奋。   田兴壬已在宴厅外待命,待时机成熟,便会进来请齐岷上钩。安东卫卫所里的一大半精锐皆已埋伏在园林前,他就不信,今晚齐岷还能善终。   本来,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是不属于他的,他既要虞欢,虞欢便注定是他的囊中之物,齐岷敢染指,就要做好被严惩的准备。   所以,今日的结果,不过是齐岷自不量力,咎由自取罢了。   筵席上很快摆满各色珍馐、美酒,威少平先倒满一杯酒,朝着上首笑道:“难得万岁爷驾临鄙地,福泽百姓,微臣先敬万岁爷一杯!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万岁爷海涵!”   皇帝敛神,淡淡一笑:“安东卫是乃鲁东军事要冲,这平山岛更是块福地,朕这次来,不算虚行。至于爱卿的接待,处处都甚合朕心,就不必自谦了。”   威少平呵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坐下后,却在思量“福地”“不算虚行”等词,越发感觉伏兵一事非同小可,心里七上八下。   “齐大人,”威少平又倒满一杯酒,看向对面坐着的齐岷,赔笑道,“这一杯下官敬您,您是万岁爷的得力干将,锄奸贼、拔东厂,劳苦功高,威名远扬,今日能与大人共饮,下官三生有幸!”   齐岷仍是那一副淡然神色,举起酒杯稍一示意后,饮尽。   威少平横竖看不出什么蹊跷,喝完酒后,整个人更如坐针毡。   皇帝瞅着这一幕,大概是从未感觉“得力干将”这一词有这般刺耳,唇角扯起一抹冷笑,待齐岷放下酒杯,刻意朝虞欢道:“欢欢,给朕倒酒。”   虞欢垂眸,睫扇掩住眸底厌恶,拿起酒壶。   “威卿所言不错,齐岷的确是朕的得力干将,这次若非他眼疾手快,拿下反贼燕王,朕和欢欢也难有今日的团聚。”皇帝接过虞欢手里的酒杯,看向齐岷,“齐卿,这一杯,朕便敬你吧。”   齐岷放在酒杯上的手指收拢,放开后,拿起酒壶满上一杯,道:“为万岁爷分忧,乃臣分内之责。”   皇帝盯着他,哂道:“看看你这性子,就不能说些吉利话,祝朕和欢欢恩爱不疑,白头偕老?”   齐岷举着酒杯,目光对上皇帝笑里藏刀的眼,道:“臣祝万岁爷和王妃得偿所愿。”   皇帝没能从他口里逼出想要听的话,心里冷笑,饮完酒后,接着道:“说起来,上回朕跟你提的赐婚一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齐岷放下酒杯,淡漠道:“近日事忙,未曾考虑。”   “什么事情,能忙得你连终身大事都顾不上?”   “缉查东厂要犯,田兴壬。”   席中氛围顿时一变,皇帝笑意微僵,稍许道:“缉拿这恶贼固然重要,但也不该把终身大事都抛之脑后。”   齐岷道:“田兴壬派人掳掠登州无辜稚童,以酷刑残害其身,臣每每想起,切齿拊心,此案一日不告破,恐无心思考成家一事。”   “那些孩子朕都已经下旨安抚,能够入宫,也是他们的福分,你就不必如此心焦了。”皇帝兴致寥寥,不再想就田兴壬一事漫谈,威少平察言观色,见皇帝似有不快,忙派人请来歌姬、舞姬献艺。   宴厅里一时歌舞升平,辛益坐在齐岷身边,一颗心越发不得安宁,皇帝今晚的态度已然很明显,里里外外都是在找齐岷的茬,甚至多次用虞欢来刺激齐岷,待齐岷提及田兴壬,则话里话外皆是回避,就连对那十二个被残害的稚童都视若无睹。   当初扳倒东厂,明明是皇帝的决定,如今又为何处处偏袒仅剩的一名东厂余孽,甚至私下联络?   联系今日的诸多细节,辛益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席前缓歌缦舞,彩袖飞得人眼花,便在辛益心烦时,一人忽然从宴厅外来,行至威少平身旁,俯身向他低语着什么。   辛益看见此人,悚然色变,拿起一杯酒,借着敬酒的姿势向齐岷低声道:“头儿,威家小厮。”   齐岷举杯和辛益一碰,展眼往前,见那小厮身着青黑色直缀,头戴小帽,果然二十多岁,相貌平平,身长七尺。   不知那小厮说了什么,威少平忽然神色一变,起身向皇帝道:“启禀万岁爷,卫所布防似有情况,容微臣去看看便回!”   皇帝不多问,淡淡道:“去吧。”   威少平显然很是惶恐,离席后,跟着那小厮阔步离开。   辛益心如擂鼓,越看越感觉那小厮就是田兴壬所扮,借着席上歌舞声向齐岷请示道:“头儿,可要我跟上去?”   “不用,”齐岷拿起酒杯,低声回,“峰儿在盯着的。”   辛益心里松一口气,举杯同他一碰。   皇帝见他二人在底下不断交头接耳,心里多少有点担忧,低咳一声,道:“辛千户。”   辛益一震,忙看向上首。   皇帝道:“朕今日听崔吉业说,你给欢欢的侍女送了两朵芙蓉花,可有此事?”   辛益脸颊顿时一红,侍立在虞欢身后的春白亦心神震动。   辛益回答道:“是。”   皇帝一笑,道:“怎么,喜欢人家?”   辛益静默少顷,赧然道:“……是。”   皇帝哈哈大笑,看一眼辛益,又看一眼霞飞满颊的春白,道:“朕向来喜欢成人之美,既然你二人有意,那待朕接欢欢回宫以后,便给你二人赐婚吧。”   辛益内心五味杂陈,崔吉业道:“辛千户,万岁爷要给你赐婚呢,怎么还傻坐着不动?”   辛益深吸一气,起身行礼,道:“辛益叩谢万岁爷隆恩!”   春白被虞欢轻轻一戳,忙也跪下来,高声谢恩。   皇帝满意地看着这一幕,余光瞄着齐岷,心里乃是说不出的痛快。   辛益是齐岷最忠诚的部下,这一点,皇帝是清楚的,以赐婚为契机收拢辛益后,便是稍后伏杀齐岷的事情被他知晓,他也得看在赐婚的份上认真琢磨一下,究竟是要陪着齐岷上黄泉路,还是悬崖勒马,及时回头。   齐岷不是爱跟他抢人吗?那他也让他尝一尝,被人背刺是什么滋味。   不多时,宴厅里的歌舞结束,众伶人散场,一内侍忽然从外赶来,行礼道:“启禀万岁爷,威大人在园林前处理军务,遇到了一些麻烦,想请齐大人前去襄助。”   皇帝心知田兴壬那边已一切准备就绪,心里难掩激动,看向齐岷,道:“齐卿,这是你最擅长的事。去吧。”   歌舞散场后的宴厅安静而空阔,虞欢抬目,见齐岷面色无波,从容起身,领旨后,离席往外。   辛益略一犹豫,起身请求同行。   皇帝淡淡一哂,点头应允。   虞欢目送齐岷的背影消失在宴厅大门后,心如潮涌,捏在酒盏上的手指不断收紧。   皇帝看过来,见她手里仍拿着酒盏,责备道:“怎么喝了一晚上?不是说明早要看日出,今晚要早睡?”   虞欢放开酒盏,道:“是有些乏了,可是不想回屋。”   皇帝眼睛微亮。   虞欢目光朝阁楼上方看,道:“我想去楼上吹吹风,散散酒气,子斐哥哥可以扶我上楼吗?”   凌波阁二楼不设宴,乃是这里最私密的所在,皇帝凝视着虞欢微醺的脸,心头一动:“当然。”   虞欢拿起桌上的一盘水晶葡萄,笑:“再陪我吃些葡萄。”   皇帝因这一笑而想象起一副暧昧的画面,心里更热:“好。”   虞欢起身,似有些不胜酒力,脚下趔趄,皇帝二话不说把她横抱而起,低声道:“朕不太会扶人,只能抱你上去了。”   虞欢依偎在他怀里,撒娇道:“不要让旁人跟来,可好?”   “自然。”皇帝走向楼梯口,心道虞欢撒娇时果然令人熨帖,高声道,“崔吉业!”   “奴才在!”   “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上来。”   “是!”   *   齐岷跟着前来通传的那名内侍行走在凌波阁外的回廊里,见辛益从后追来,问道:“跟着我来干什么?”   辛益说不清心里的那种不安,肃然道:“我是头儿的兵,头儿有公务要忙,那自然有我一的份。”   齐岷不置可否,默然往前,行至树影参差的拐角处,突然出手如电,打晕前方领路的内侍。   辛益一震,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拖起那晕厥的内侍藏至树后草丛里。   “头儿?”辛益回身,看向齐岷,心跳骤疾。   齐岷周身皆是树影,就连眼睛都晦暗难辨:“你不该跟来的。”   辛益心口再次袭来那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沉声道:“头儿说过,人不能做后悔的事儿,不跟来,我会后悔的。”   夜风吹动齐岷眼底波澜,他无声注视着辛益,良久后,踅身往凌波阁走。   “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辛益闷头跟上他背影,道:“头儿说了,我不用知道。”   齐岷不语。   辛益坚定道:“我这条命是头儿捡回来的,不管头儿做什么,我跟着便是了!”   *   凌波阁二楼,轩窗半开,夜风撩得纱幔簌簌而动,皇帝把虞欢抱至贵妃榻上。   虞欢蜷起双腿,倚在扶手前的引枕上,手里端着一盘亮晶晶、水盈盈的葡萄,桃腮微红,秋波盈动,人比葡萄更诱人。   皇帝坐下来,忍不住伸手去碰她的脸,虞欢偏头躲开。   皇帝看见她微颦的眉,试探道:“今日朕为难齐岷,你是不是生气了?”   虞欢想起席间的事,道:“子斐哥哥为难他乃是为我出气,我怎会生气呢?”   皇帝道:“那怎么一个劲喝酒,都不跟朕多聊几句。”   虞欢没做声。   皇帝轻笑一声,道:“那天你说,想要朕杀了他为你出气。”   虞欢压抑着内心的愤恨,应道:“嗯。”   皇帝从盘里拈来一颗葡萄,剥完皮后,喂过去,道:“朕若真这么做了,你会高兴吗?”   虞欢看着他,再看向他指尖的那颗葡萄,低头衔入口里,道:“他既然还要帮子斐哥哥告破诸多重案,那就算了吧。”   皇帝唇角的笑转为讽刺。   虞欢话锋一转:“不然,哥哥不高兴,我也该不高兴了。”   皇帝微怔,然后笑出声音,眼神令人难以琢磨。   齐岷此刻正前往园林前,步入他和田兴壬精心设计的修罗场,大概半个时辰后,便会传来消息,皇帝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拿过虞欢手里的玉盘,道:“是不是该你喂朕吃一颗了?”   虞欢眼神静默,坐起来时,右手往左手上一压,抽走中指上的护甲套,拈起一颗葡萄,剥完皮后,却是当着皇帝的面放进自己嘴里。   皇帝一下被撩拨得百爪挠心,柔声道:“欢欢,听话。”   虞欢便又拈来一颗,剥完皮后,换成左手拿,喂给皇帝。   皇帝不疑有他,张口衔住,虞欢指尖一送,葡萄、中指一并滑入他齿间。   皇帝握住她皓腕,眼神极热,嘴唇含住她手指,舌尖顺势舔过指头。   虞欢勾动手指,皇帝更情动,吮得缠绵。   葡萄的甜汁和指甲里的粉末一并在口腔里融化开,顺着唾液吞入喉咙,皇帝眉头一皱,少顷后,面色大变。   虞欢伸手出来,眼底厌恶一览无遗,漫声道:“抱歉,子斐哥哥,你今日为难他,我确实生气了。”   皇帝脸庞发青,难言的剧痛袭击心口,虞欢道:“你明明答应过我可以放他一条生路,结果却言而无信,我实在是很生气,很生气。”   皇帝握着虞欢的手开始剧烈发抖,喉咙嘶哑:“你……”   虞欢凝视着他充斥着震愕、怨怒、痛楚的眼睛,道:“我并不想入宫,更不想做你的女人。我爱齐岷,我要和他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 第七十一章   ◎“杀。”◎   齐岷、辛益走回凌波阁, 发现宴厅里差不多是人去楼空,一楼楼梯口就候着崔吉业及另外两名内侍,春白躲在角隅里,忧心忡忡。   见齐岷、辛益二人去而复返, 众人反应各异, 春白是欣喜,崔吉业则是大吃一惊。   “齐大人?!”崔吉业难掩错愕, 又迅速瞄一眼辛益, 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齐岷淡然道:“园林前有些突发情况, 该如何处理,齐某拿不准, 特来向万岁爷请示。”   说着, 朝楼梯上看:“万岁爷呢?”   崔吉业下意识拦在楼梯口, 心里不住打鼓, 制止道:“万岁爷正和王妃在楼上休息,没有万岁爷的允许, 任何人不得叨扰。”   齐岷点头,态度很是温和,道:“那齐某便先在楼下等候。”   崔吉业越发狐疑, 想不明白齐岷、辛益二人为何会好端端地走回来,难不成是那边出了什么纰漏?   念及此,崔吉业道:“既然是有要事禀报, 那咱家给齐大人通传便是。”   齐岷却道:“不必。一些琐事,担不起叨扰万岁爷休息的罪名。”   崔吉业被他这一句呛得脸青, 便在这时,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众人抬头,见虞欢扶着扶手走下来,搭在身前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戗金镂花护甲套。   “万岁爷说,既然是园林军务有情况,就先不休息了。”虞欢走下来后,看向齐岷,道,“齐大人,请吧。”   齐岷微微颔首,越过虞欢走上楼梯,擦肩而过时,彼此目光皆在前方。   虞欢道:“春白,回屋了。”   崔吉业目送虞欢离开宴厅,又掉头看向二楼入口,胸膛里突然间咚咚直跳,对辛益道:“劳烦辛大人在这里守一守,切莫让无关人等上来。”   辛益应是。   崔吉业转身走上楼梯,及至二楼,展眼一望,曳地帘幔飘舞,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酒气,屏风、坐榻一应俱全的阁楼里,并不见齐岷其人,也看不见皇帝的身影。   崔吉业心里那种不安更为强烈,掀开帘幔,绕过屏风一看,仍然不见齐岷,倒是看见皇帝躺在贵妃榻上,背朝着屏风,叫人看不见脸。   “万岁爷?”   崔吉业快步上前,不知皇帝什么状况,正要伸手扶,惊见皇帝一脸铁青、满嘴黑血、瞪直着两只充满怨气的眼!   “啊!”崔吉业魂飞魄散,跌坐在地上,便要高呼救驾,一把冷森森的绣春刀突然贴至他脖颈上。   崔吉业全身一僵,盯着皇帝的惨状,悚然道:“齐……齐岷?!”   良久,身后传来男人冷漠的声音:“嗯。”   崔吉业心惊胆裂,难以置信:“你……你竟敢弑……”   “君”字不及说完,齐岷手上用力,崔吉业脖颈被捅破,全身发抖:“别,别杀我!……”   齐岷淡淡道:“问你三个问题。”   崔吉业抖如筛糠,齐岷道:“去年放走田兴壬的,是不是万岁爷?”   “……是。”崔吉业面色惨白。   齐岷手里绣春刀微微一侧,刀刃贴着崔吉业被捅破的伤口,道:“授意田兴壬在程家观海园里掳掠稚童,豢养杀手的,是不是万岁爷?”   崔吉业艰难道:“……是。”   齐岷眼神冰冷,沉默稍许,最后道:“今日派人在园林前伏兵,意图杀我的,是不是万岁爷?”   崔吉业已然从这一句审问里听出杀意,又是恐惧,又是愤怒,道:“齐岷,你私通燕王妃,便是万岁爷要杀你,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所以‘是’,可对?”齐岷声音更无温度。   崔吉业惶然道:“齐岷……你想做什么?万岁爷待你不薄,你何必狠心至此?你为了上位杀你义父,已经做了一回畜生,如今还想再做一回狼心狗肺、不忠不义的畜——”   热血喷溅,齐岷收刀入鞘,崔吉业伏倒在地,全身抽搐几下后,不再动弹。   一大片鲜血从他身下洇开,齐岷退开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把淬毒的匕首,拔*出*来后,扔掉刀鞘,走向贵妃榻扶手处,刀尖对准皇帝心窝捅入。   皇帝尸体微微一动,两只发直的眼睛定定地瞪着,齐岷漠视一眼,踅身离开。   辛益等候在宴厅楼梯后,隐约听见上面传来争吵声,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帮忙,忽听得沉稳脚步声传来。   仰头一看,正见齐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万岁爷有旨,传召威少平。”   齐岷声音平淡,侍立在楼梯口的一名小内侍不疑有他,应是后,立刻往凌波阁外传旨。   剩下另一名内侍小声道:“齐大人,崔公公?”   齐岷道:“万岁爷发怒,崔公公正在安抚。”   内侍想起先前似有又无的争执声,了然颔首。   齐岷环视冷冷清清的宴厅一眼,道:“既然宴席已散,齐某便不多留了。”   那内侍行礼恭送:“二位大人慢走。”   *   却说威少平率领着一百多名卫所精锐埋伏在园林前,等着齐岷来后,以“谋反”罪名下令围剿,孰料快半个时辰过去,夜色那头一个鬼影也无。   威少平徘徊在墙垣外,越等越有些心焦,正琢磨着要不要派人前往凌波阁探一探,便见一人从园林里走来,身着圆领衫,头戴小帽,正是平日里跟在崔吉业后头的那名小内侍。   威少平立刻上前接人。   小内侍行礼后,道:“威大人,万岁爷有旨,请大人到凌波阁二楼一见。”   威少平心念急转,猜想或是宴厅里情况有变,点头后,跟着小内侍往回走。   凌波阁建在园林正中央,乃是整座岛上最宏伟高大的一栋建筑,四周回廊环绕,古树掩映,看似幽深隐秘,实际上离园林入口并不算远。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二人走进凌波阁,及至楼梯口,一直留在底下的那名内侍低声提醒道:“威大人,万岁爷心情不大好,您一会儿回话多留神。”   威少平若有所思,仍是点头,拾级而上。那两名内侍接着遵守皇帝先前“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上来”的吩咐,安分地守在楼梯口。   威少平进入宴厅后,见宴席已散,齐岷、辛益乃至于虞欢等人都不在厅里,心里更是着急,阔步走上二楼后,展眼便寻皇帝,却见一片片纱幔在夜风里飘动,灯火幽幽,屋里无端呈现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威少平无暇深思,唤了一声“万岁爷”,走向屏风后头,惊见崔吉业一身是血地倒在贵妃榻前,一时大惊失色,转头再看,榻上赫然躺着胸中利器、满嘴黑血的皇帝!   威少平魂飞胆裂,差点站立不住,伸手去扶屏风立架,反倒把屏风弄倒,“哗”一声震响耳廓!   威少平往后一跌,靠在屋柱上,手足一阵僵冷。   顿挫之间,无数念头从心里迸过,威少平大脑里突然“轰”一声响,心知中计,拔腿便朝楼梯口走,便在这时,底下宴厅传来喧哗声。   “有刺客潜入阁中,速速保护圣驾!”   威少平怛然失色,掉头朝半开的轩窗看去,根本不及深思,破窗而逃!   “嗖”一声,一支弩*箭划破夜幕,威少平猝不及防,大腿中箭,摔落在台阶前。   齐岷放下手里的十*字*弩,沉声道:“拿下。”   辛益率领数名锦衣卫蜂拥而来,挥刀挟住威少平,威少平逃无可逃,抬头看见夜色里的齐岷,森然道:“你……果然是你!”   齐岷巍然不动,周围不断有人持刀赶来,正是威少平从卫所里调来的那一大批精锐。又有一人从凌波阁里冲出来,满脸苍白,惊惶道:“头儿,大事不好,万岁爷他已经……”   威少平忍着大腿剧痛,叫道:“刺杀万岁爷的正是眼前此人,还不快拿下!”   那人回头看他,威少平怒喝道:“看什么?杀了万岁爷的正是你这卑劣无耻的上司!锦衣卫指挥使齐岷!”   众人不动,威少平暴怒,号令周围的卫所精锐:“我乃安东卫长官威少平,你们是眼瞎了吗?!还不快放开我,拿下反贼齐岷!”   周围传来窸窣动静,然而并无一人站出,齐岷淡漠审视着被押在地的人,道:“你是安东卫长官威少平,那他是谁?”   说罢,身侧一人让开,张峰扶着身着一袭黑青色直缀、头部淤青的男子走出来,不是旁人,正是威少平!   地上那人彻底色变,威少平又气又惊,又惊又怕,厉声道:“你究竟是谁?竟敢偷袭本官……假冒本官行刺圣上?!”   齐岷朝辛益示意,辛益伸手在“威少平”下巴处一撕,揭下一张人*皮*面*具,众人惊见一张高鼻狭目,眉尾带痣的长脸!   “原来是你啊,东厂要犯田兴壬!”张峰义愤填膺,讽刺道。   围在四周的卫所精锐恍然大悟,看向田兴壬的目光不由更愤怒,田兴壬被押在地上,嗄声冷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长,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田兴壬心知这一回又被齐岷彻底摆布,非但功亏一篑,反成了他弑君的替罪羊,声嘶力竭笑完以后,含恨道:“齐岷,你这个卑劣无耻、心狠手毒的贱种,咱家先前说你是狗,可真真是抬举你了!”   辛益板着脸,一刀背砸在他后脑勺上,田兴壬撞倒在地,撑起头来,脸破血流,面孔狰狞。   威少平悚然一惊,往齐岷身后躲去。   田兴壬突然大声叫道:“刺杀万岁爷的是贱种齐岷!刺杀万岁爷的是贱种齐岷!刺杀万岁爷的是贱种齐岷……”   齐岷眼皮下耷,沉声道:“东厂要犯行刺圣上,诬蔑本官,罪不可赦。杀。”   辛益一刀抹过田兴壬脖颈,血溅三尺,盘桓黑夜的控诉声戛然而止! 第七十二章   ◎“罚我听你叫‘哥哥’。”◎   亥时, 虞欢坐在镜台前,听见春白匆匆从外赶来,惊声道:“小姐,出大事了!”   虞欢把清洗干净的护甲套收进妆奁里, 默不作声, 春白犹自心惊,道:“刚刚在凌波阁里, 东厂要犯田兴壬假扮成威大人潜入阁中, 把万岁爷给杀了!”   虞欢关上妆奁,“砰”一声, 在春白听来如似雷声滚落,令她声音更显惊心动魄:“齐大人带领锦衣卫冲进去护驾的时候, 万岁爷人已中刀, 那匕首就插在他胸口上, 听说还淬了毒, 人怎么都救不活!还有崔公公,人倒在万岁爷跟前, 一身是血,脖子都快断了!”   虞欢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狂潮,开口道:“凶手可抓住了?”   “抓住了!”说起这一点, 春白又激动道,“齐大人发现威大人被冒充后,立刻便带人冲进凌波阁里, 正巧碰上田兴壬杀完人,破窗逃跑, 齐大人眼疾手快, 一箭便把他射了下来!说起来, 这田兴壬可真不是东西,在观海园里祸害了那么多小孩不算,如今潜进平山岛上来行凶,竟还想把弑君的罪名扣在齐大人头上!”   虞欢手指一收,道:“有人信吗?”   “当然没有呀!”春白认真道,“他先是假扮成威大人身边的小厮,谎称园林前的军务有问题,将威大人诓出宴厅,再趁威大人不备把他打晕,换了他的一身行头前去犯案,这一些,威大人都是可以作证的!”   虞欢不语,春白又道:“再说了,齐大人乃是万岁爷跟前的指挥使,谁会相信他要弑君啊?倒是田兴壬,作恶多端,前科累累的,说的那些疯话明显就是在诬蔑!”   眼看发生的一幕幕皆和下午在槐树后与齐岷商议的相差无几,虞欢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兴奋,忍着道:“那,田兴壬眼下如何?”   “刺杀万岁爷在先,诬蔑指挥使在后,已经被就地格杀了!”   说着,春白顺势做了个抹脖的动作,据她所知,了结这祸害的人正是辛益呢。   虞欢长松一口气。   春白探头看她,小声道:“小姐,如今万岁爷没了,您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入宫了?”   虞欢眼波一颤,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良久道:“是。”   春白道:“今日万岁爷在车里说,老爷并没有和燕王谋反,他已经给老爷和小姐拟好了赦免的圣旨。眼下万岁爷人虽然没了,可拟好的圣旨依然算数,只要找出来,小姐一样可以被赦免,对吗?”   虞欢心潮腾涌,哑声道:“对。”   春白眼圈一热,笑着蹲下来,握起虞欢的手,含泪道:“小姐,您自由了。”   *   处理完凌波阁里的一切事务后,已近子时,齐岷悄声走进虞欢房里,里外皆已熄灯。   春白不在屋里,大概是虞欢猜他太忙,不会过来,所以让她下去休息了。   齐岷了然之余,无端有一点失落,放轻脚步走入里间,伸手掀床帐。   里面突然扑来一双手臂,环住他脖颈,拽着他倒向床榻。   床板震动,帐幔飘拂,娇软身躯压在他腰上,柔顺青丝滑落下来。   齐岷躺在床上,凝视着上面那双灿亮的桃眸,道:“你这样吓我,就不怕我拿你当刺客?”   “你舍得?”   “舍不得。”   虞欢俯身下来,满意地在齐岷鼻尖一吻。   齐岷温柔一笑。   虞欢道:“我自由了。”   齐岷道:“圣旨还没找着。”   “你会替我找着的。”   齐岷啼笑皆非,由着她坐在自己身上,道:“阁里的事,春白都同你说了?”   “嗯。”   “后面的事由我处理。”   “好。”   齐岷看着这么乖的她,感觉和意料里有所不同,道:“很高兴?”   “当然。”   “原以为你会后怕。”   虞欢抓起齐岷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诚挚道:“我从未如此高兴过。”   掌心底下,心脏振动如擂响的鼓,每一声都那样真实,也那样充满力量。齐岷哑然失笑,细看她的手,关心道:“指甲可清理了?”   虞欢点头,伸出左手中指。   “我洗了十遍。”虞欢回忆给皇帝投毒的那一幕,厌恶道,“他吮得太恶心了。”   齐岷握住她的手,把她中指含入嘴里,虞欢忙要抽开,被攥紧不放。   齐岷用舌包裹,眼盯着她,吮得浪漫又旖靡,虞欢像触碰火石,全身被电击一样发麻。   “还恶心吗?”   齐岷放出来,唇瓣已染上水光。   床里气氛顿时暧昧无比,虞欢湿润的指头压在他下唇上,喃喃道:“我忽然知道我为什么非你不可了。”   “嗯?”齐岷嗓音低哑。   虞欢伏低下来,芳气胜兰,在他耳廓道:“齐大人,你太会勾人了。”   齐岷喉结在黑暗里滚动,低低嗯一声,道:“并非有意。”   “是啊,勾人而非有意的人最可恶。”虞欢在他耳尖轻轻一咬,“你便是这世上最可恶的男人。”   齐岷耳尖发烫,那温度一径蔓延至脖颈,他想起上次她在观海园密道里撩拨他的情形,道:“所以呢?”   虞欢道:“所以,我要来惩罚你了。”   垂在脚踏处的床帐又开始飘动,有衣裤一件件被扔出来,散落一地,虞欢压着齐岷,在黑暗里描摹他的轮廓。   齐岷仰起脸庞,下颔至脖颈的线条像黑夜里绵延的山川,虞欢伏下来,歪头亲上去,齐岷趁势伸手去她后背,勾开那根细绳。   齐岷用手拢住,虞欢深吸一气,撑起来,往上一挪。   馨香袭入心脾,是比栀子花更浓烈、更诱人的蚀骨香,齐岷凝视着那芳香的来源,启唇攀上咫尺间的雪峰,咬上峰尖。   虞欢没忍住,咬住嘴唇,想要逃开,后腰早被齐岷钳住,低头看时,入目是昏昧夜色里,齐岷压满渴念的、锐亮的眼。   “不许看我。”虞欢忽然脸红,娇声呵斥。   齐岷眼底融开一丝笑意,放开她,虞欢趁势逃下来,被齐岷反手抓住。   “跑什么?不是要罚我?”   虞欢被拽回齐岷身上,手攀在他肩头,齐岷坐在床中央,唇凑过来,压低声道:“叫了他多少声‘哥哥’?”   虞欢一下听出那话里压抑多时的醋意,心尖发颤。   “没数。”   “叫回来。”齐岷不容置喙。   虞欢陷在他的攻势里,不甘道:“是……是我罚你。”   “嗯。”齐岷握着她后腰的手不动,然而床幔抖动不停,“罚我听你叫‘哥哥’。”   *   虞欢不记得这天夜里自己喊了多少声“哥哥”,从“齐哥哥”到“岷哥哥”,再到“映浦哥哥”、“指挥使哥哥”,越叫得勤,那人越攻得狠,最后,已弄得她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次日醒来,窗外天光大亮,虞欢伸手撩开床幔,想喊春白,刚发出一个“春”,就被自己沙哑的喉咙吓了一跳。   “……”   齐岷这坏种。   虞欢腹诽,想起齐岷昨天夜里那坏样,又忍不住羞红脸颊,心旌神动。   又勾人又坏的男人,更可恶了。   虞欢抬手敲打床柱,半晌,可算唤来春白。   齐岷昨夜来过的事,春白至今不知,进来后,便先挂起床帐,正要问虞欢怎么今日格外贪睡,看见她时,大吃一惊。   “小姐,您……”   虞欢坐在床上,被褥已掀,并不遮掩,见春白瞪着杏眼半晌不动,便道:“很好看?”   春白忙收回目光,摇头,又换成点头,最后依旧摇头,满脑海全是那一片暧昧至极的风景,耳朵发热。   虞欢笑,不难为她,道:“黏糊糊的,服侍我沐浴吧。”   皇帝昨夜遇刺,今日必然是忙碌的一天,虞欢猜测齐岷大概会下令赶回威家处理后面的事,没有沐浴太久。   换衣服时,春白目光略过虞欢身上的那些痕迹,越看越感觉有点触目惊心,忍不住关心道:“小姐,疼吗?”   “不疼。”虞欢拢上立领比甲,系上领口盘口,“很快活。”   “……”春白皱眉,半信半疑。   虞欢看过来:“等辛益给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春白大惊,脸爆红:“小姐说什么呢?!”   虞欢不多言,笑着走了。   *   巳时,外面果然传来军令,要求众人立刻集合园林外,原路返回威府。   虞欢坐在镜台前,坚持不懈地用胭脂粉往眼睑底下扑,迟迟不肯动身。   春白杵在一旁,嘟囔道:“回回都是折腾大半夜,小姐再这样放纵下去,小心以后黑眼圈三指宽,遮都遮不住。”   虞欢瞪来一眼,春白讪讪住口。   巳时二刻,虞欢、春白二人收拾妥当,抵达园林前,登上马车。   齐岷人还没来,想是在忙着正事,虞欢想起昨天夜里二人那么疯狂,差不多快天亮都没睡,不由有点担忧齐岷精神不济。   毕竟自己多睡了近两个时辰,醒来眼圈底下都泛着一层青,何况他还比自己年长三岁呢。   正琢磨着,便看见园林大门内走来一行人,当首的是愁容满脸的威少平,后面跟着辛益,再往后则是齐岷。   齐岷换回了指挥使的赭红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头戴乌纱冠,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着秋日,剑眉凤目,挺鼻朱唇,竟是说不出的丰神飘洒,器宇轩昂。   威少平哆哆嗦嗦地走至马车前,要登车时,又回头来看齐岷:“齐大人,今日这……”   “齐某说了,剩余事务回贵府再商议。”   威少平眉间忧愁并不散,点头应是,扶着小厮登上马车。   辛益环视四周,忽然看见什么,回头对齐岷道:“头儿。”   齐岷侧目,顺着辛益示意朝后方看,见虞欢倚在车窗处,正朝自己招手。   齐岷微微敛眸,按着刀走过去。   虞欢看着丰神俊朗的齐岷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齐岷能从她的目光里看出缠绵,抵达车窗前后,问:“何事?”   虞欢以手支颐,道:“你是吸人精元的狐狸吗?”   齐岷:“……” 第七十三章   ◎“去以后的家。”◎   下午, 众人返回威家,齐岷找来威少平,让他先置办两口棺椁给皇帝、崔吉业二人入殓,并强调不可走漏天子驾崩的消息。   威少平自是答应, 道:“那要犯田兴壬呢?”   齐岷道:“找一方木匣, 装人头即可。”   威少平想起昨天夜里所见的那张狰狞面孔,胆寒发竖, 便要走, 忽又想起什么。   齐岷看他一眼,道:“威大人若是有什么想问的, 便问吧。”   威少平本便战战兢兢,想起内心疑惑, 更忐忑不安, 压低声道:“齐大人, 实不相瞒, 万岁爷先前让下官提前在岛上伏兵一百,并强调此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不知……大人可否晓?”   齐岷眼神微动,道:“当然。”   威少平松一口气,恍然道:“莫非万岁爷早便发现此处有田兴壬出没的迹象, 所以才派下官在岛上伏兵?”   “是。”齐岷略略一顿,道,“前天夜里, 我的人在城中发现了田兴壬的踪迹,为防万一, 我提醒万岁爷增派护驾人手, 并严加保密, 以防走漏风声。”   说着,语气里稍有愧意:“齐某和大人素无来往,要犯田兴壬既然敢出现在安东卫,齐某多少会怀疑他和大人有关联。还望大人勿怪。”   威少平百感交集,想起先前齐岷在园林花园里试探自己的那几句话,忙道:“大人,我和田兴壬绝无关联!他出现在安东卫一事,我一无所知啊!”   齐岷眼神复杂,安抚道:“大人放心,齐某会还大人清白。”   威少平感激地作揖。   齐岷道:“大人可还有什么疑惑?”   威少平摇头,再三谢过齐岷后,这才走了。   齐岷站在原地沉默稍许,转身离开。   齐岷径自前往皇帝生前居住的金玉堂,目光在堂里环视一圈后,走入里间,很快在书案后的橱柜抽屉里搜出赦免虞家及虞欢的那一封圣旨。   圣旨上明言经督查院彻查,虞承并没有参与燕王谋反一案,特准官复原职。而燕王妃虞氏虽然是燕王原配,却在发现燕王谋反罪证后及时告发,同京城里应外合,此次能顺利抓获燕王,燕王妃功不可没,故赦其罪,并册封为康妃。   齐岷看完圣旨,沉默良久,收起来藏入怀里后,转身往外走。   及至外间,撞上进来的辛益。   “有事?”齐岷道。   辛益看一眼齐岷,汇报道:“凌波阁里的侍从全都审讯过了,口供一致,都是说田兴壬假冒威少平面见万岁爷前,二楼并无异动,待他上楼后不久,便听见一声巨响,经查,乃是刺杀发生时屏风被撞倒的声音。”   齐岷点头,道:“匕首上的毒呢?”   “是胭脂红。”辛益道,“我刚派人搜查了他下榻的地方,查到了一瓶开封过的胭脂红。此外,屋里还有一些用来易容的工具,以及威大人、威家小厮的画像。”   齐岷道:“所有罪证一并收齐,带回京城。”   辛益应是,却没走。   齐岷掀眼:“还有事儿?”   辛益一脸复杂,少顷道:“头儿,你怀里藏的,是万岁爷的圣旨吗?”   齐岷眉峰微动,坦然道:“是。”   “您和王妃,是不是……打算在一块了?”   “有话直说。”   辛益抿住嘴唇,回想昨夜至今发生的事,已然觉察出一些内情,比起震动,他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心疼和唏嘘。   “如今万岁爷驾崩,头儿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回京以后,估计会被那帮朝臣弹劾护卫不周。且……万岁爷来接王妃的事,已闹得满朝风雨,这些,头儿可想好要如何应对了?”   齐岷默然,知晓辛益的担忧。如何向前朝后宫交代皇帝死讯是一回事,如何公开自己和虞欢的关系又是另一回事。这两件事,稍有一件处理不慎,他和虞欢依旧难以修成正果。   齐岷道:“我自有打算。”   辛益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头儿下令秘不发丧,但万岁爷驾崩的消息迟早会传入京里。如今淑妃膝下养有一名皇子,皇后又身怀六甲,储君之争,必然要引起一番风波。再者,田兴壬一案牵涉着程家,若是皇后因为这些恨上头儿,借头儿和王妃的事大做文章……头儿又该如何是好?”   齐岷淡然道:“若她能诞下嫡子,皇位由嫡子继承;若她不能诞下嫡子,皇位由庶子继承。无论是谁登基继位,她都是太后。”   辛益哑然。   “至于程家——”齐岷眼神微利,严肃道,“我会跟她谈。”   辛益点头。   “后悔了?”齐岷忽然问。   辛益一愣后,皱眉道:“我是担心头儿!”   烟波阁一案固然算是天衣无缝,可是朝局的利益相争、波云诡谲,又岂是能轻易应付的?   辛益毅然道:“头儿,有些事你虽然没说,但我能懂。我辛益发誓,愿意跟头儿同舟共命,生死不负,要是回京以后遇上麻烦,还请头儿及时相告,不要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   齐岷看着他,静默稍许后,道:“怕我坑你?”   “头儿!”辛益委屈。   齐岷笑笑,伸手在他肩上一拍,郑重道:“多谢。”   二人甫一走出金玉堂,便见前面走来一人,正是威少平。   “齐大人,您先前的吩咐下官都办妥了,接下来又该如何?”见齐岷、辛益二人过来,威少平忙迎上来问。   齐岷道:“准备入京,如实汇报东厂要犯弑君一案。”   威少平“啊”一声,跟着齐岷往外走,惶急道:“那……那下官该如何是好?万岁爷在安东卫界内出的事,这要是追究下来,那下官岂不是……”   “责任不用你担。”齐岷打断道,“护驾不周,是我失职,你在朝堂前如实上报案情即可,一应后果,由我来担。”   威少平如蒙大赦,感激道:“多谢齐大人,多谢齐大人!……”   *   虞欢坐在花园水榭里喂鱼,听见春白兴致冲冲地汇报打探来的消息。   “齐大人已下令明日回京,奴婢问过了,从安东卫到京城,走水路的话,最快八日便能到!”   虞欢抛洒鱼食,看着水里争抢进食的鲤鱼,道:“万岁爷的后事都处理妥当了?”   “嗯,威大人刚派人给万岁爷、崔公公入殓,还命人砍了田兴壬的人头装进木匣里。明日一早,他便会同咱们一块启程,入宫上报万岁爷遇刺一事。”   “先前被抓的侍从呢?”案发后,齐岷以调查岛上有无田兴壬同伙为由,抓了一大批相关的侍从严加审讯。   “差不多都放了,不过听说有两个承受不住锦衣卫的严刑,还没挨完审讯,人就没了。”   齐岷行事向来周密,知晓田兴壬背地里效忠于皇帝的人或许并不止崔吉业一个,那所谓承受不住“严刑”的两人,多半便是和田兴壬相关,又或者是因难以取信齐岷而丧命的了。   虞欢看着碧波里成群拥挤的鱼群,无声一叹。   反戈上位的指挥使齐大人,果然是个行事狠戾之人哪。   “噗”一声,水里突然落下一块石子,惊得鱼群散开,涟漪圈圈,虞欢抬头,看见湖对面立着一人,轩眉朗目,身姿挺拔,正是那狠戾的指挥使齐岷。   虞欢脸上心虚地一热。   齐岷扔完石头,看来一眼,而后转身走进了花厅后的假山洞。虞欢会意,把手里的鱼食交给春白,道:“你来喂吧,我又要去私会了。”   春白忙朝左右看:“不用奴婢守着吗?”   虞欢朝水榭外走,又叹一声气:“来吧。”   暮色四合,花园里并无外人,虞欢绕着湖走半圈,抵达花厅后的假山洞里,没走几步,便看见了倚靠在石壁上的齐岷。   他仍是早上那一身官服,几缕浅金色的暮光打在身上,陡然增添几分落拓气质,虞欢想起先前调侃他的那一句“吸人精元的狐狸”,心神微动,走过去搂起他脖颈。   “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虞欢嗔道。   齐岷在她腰后一揽:“快了。”   虞欢似信非信。   “想回京吗?”齐岷忽然道。   虞欢一愣,很快明白什么,道:“你不想我回去?”   “若不回,有些事我或许可以处理得更快一些。”齐岷目光不算严肃,但是话是很认真的,虞欢怔然,见他从怀里拿出一物,乃是圣旨。   虞欢接过来,打开一看,视线落在末尾,眉心深颦。   “他已在圣旨里册封你为庄妃,你若和我一起回京,进宫后,恐有被留在后宫的可能。”   虞欢若一并进宫,那领旨便是全盘领受,如今皇帝已殁,百官未必还会像先前那样激烈地阻拦她入宫,若是皇后心存不忿,硬要她留下为皇帝守寡,甚至是要她以庄妃的名义为皇帝殉葬,那事情可就更棘手了。   虞欢指尖发紧,道:“我若不回京,会如何?”   齐岷道:“我会说,已遵照圣旨还你自由身,而你无意入宫,已隐遁人世,至于去向,无人知晓。”   虞欢眼圈发涩,道:“那你呢?”   “如实禀告东厂要犯弑君一案,再找皇后谈判。”齐岷微微沉吟,道,“程家应该有人知晓田兴壬和万岁爷的关系,要想坐实凌波阁里的事,便必须确保程家不会替田兴壬翻案。”   “所以你要去和皇后谈条件?”   齐岷点头。   田兴壬弑君一案有威少平等人作证,翻案很难,程家为不受波及,应该不会主动跳出来掺和这摊浑水。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万事周全,不留后患,齐岷必须见皇后一面,把该谈的问题谈拢。   程家提供观海园给田兴壬犯案的证据齐岷有,这些东西,是皇后想要的;而他要的很简单,就只一个虞欢。   虞欢看着齐岷的眼睛,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齐岷道:“若我为一己之私放过程家,你可会瞧不起我?”   虞欢很快想起观海园里的事,如鲠在喉。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   虞欢难过,齐岷也有自责,见她如此,心里更低落下来,便欲安抚,虞欢忽然在他胸膛上画圈:“明面上不能怎样,暗地里也不行吗?”   “……”齐岷一愣,反应过来后,哑然失笑,捉住她捣蛋的手,“行。”   不就是使阴招整一整帮凶,这点能耐,他还是有的。   “威少平是无辜的,这次入京后,我会把所有责任担下来,届时可能会丢官。”齐岷拐回正题。   虞欢嗯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齐岷接着道:“我平日并非花钱大手大脚之人,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底,便是丢官,也不至于餐风露宿。”   虞欢道:“请得起三个仆人吗?”   “自然。”   虞欢笑。   齐岷伸手捏了捏她脸颊,柔声道:“等我,可以吗?”   虞欢道:“可我不想留在这儿。”   齐岷道:“你想去哪儿,我派人送你去。”   虞欢眼珠微动,道:“要不,我先去找一所能看海的房子?”   齐岷欣然一笑:“好。”   虞欢再次抱住他,道:“你是不是还有一件事情忘记想了?”   齐岷会意后,低笑:“接你父亲出来那天,我会提的。”   虞欢脸一红,笑靥深深,不再说话。   *   假山洞外,夕阳更浓,暮风吹拂湖岸花丛,春白蹲在草坪上,托腮发呆。   鼻端忽有淡淡花香飘来,春白转头,见有人靠近,愣道:“辛大人?”   辛益手里拿着一大朵芙蓉花,想藏已来不及,低咳一声后,硬着头皮走上来,道:“我来的路上看见这朵花开得挺好的,又大又红……送给你。”   春白接住,桃腮蓦然一热。   辛益自知齐岷、虞欢二人在后面的假山洞里,环视左右,见无人,挨着春白坐下来:“我跟你一块守着,更安全些。”   “为何?”   “若是旁人看见,可以说私会的是你我。”   春白捧着那朵芙蓉花,脸上更热:“……哦。”   辛益手搭在膝盖上,握了下拳,开口:“那个,昨天晚上万岁爷说的话……”   “大人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春白立刻承诺。   这次轮到辛益一愣,闷声道:“为何?”   春白抿抿唇,解释道:“万岁爷当众赐婚,大人肯定不能拒绝。不过现在万岁爷人已经……而且昨天晚上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有下旨,所以这件事情肯定不能作数。大人不用放在心上,我也肯定不会……纠缠大人的。”   辛益五味杂陈,脸黑下来,声音愈发不快:“什么叫不能作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他还是天子?”   “可是……”   “你看不上我?”辛益单刀直入。   春白一震,忙道:“没有。”   辛益虎眼凝视着她,神光烫人,春白眼睫乱扇,竟不敢再与他对视。   “大人是堂堂锦衣卫千户,登州辛府的二少爷,我一个小小的奴婢,怎敢看不上?”   “那就是看上了?”   “不是,我……”春白抬头,撞见辛益炙热的眼神,心里更慌乱。   春白突然往外挪。   “?”辛益皱眉,“你做什么?”   春白瓮声道:“男女毕竟授受不亲,大人还是跟我离远些好。”   辛益更梗得难受,扭回头,开始拔地上的草。   “……”春白欲劝又止,低头看手里的花。   晚霞渐散,虞欢从假山洞里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古怪又和谐的一幕。   春白抱膝坐着,手里拿花,脸比花红。   辛益屈膝坐着,埋头拔草,一脸郁气。   “辛大人。”虞欢忍不住喊。   辛益拔草的动作一顿,回头。   虞欢认真道:“你跟威家的花园有仇吗?”   “……”   “……”   *   次日,众人一早便抵达安东卫码头,赶着启程回京。   威少平看着登上另乘一艘船的虞欢、春白,意外道:“齐大人,王妃不跟我们一块进京吗?”   齐岷道:“万岁爷已下旨赦免虞氏,虞氏如今并非罪犯,想要去哪儿,是她的自由。”   威少平恍然,内心多少有些震动。   目送威少平登船入舱后,齐岷叫来张峰,叮嘱道:“把人护好。”   这次分别,短则半月,长则半年,齐岷不可能放心让虞欢、春白二人漂泊在外,派了张峰随行保护。   “头儿放心,有卑职在,王妃一定平安无恙。”   齐岷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道:“替我交给她。”   张峰接过,颔首告辞。   虞欢登上福船,走至船尾,双手搭在栏杆上,看对面那一艘高阔的广船。   齐岷想是在忙,目前不见人影,虞欢托腮等着,听得春白道:“小姐,齐大人这一趟大概要去多久呢?”   虞欢目光渺远,道:“或者半月,或者半年吧。”   春白微讶,内心涌起一股难言的惘然。   “那……我们又要去哪儿?”   “去以后的家。”   春白似懂非懂。   张峰从甲板那头走过来,行礼道:“王妃。”   虞欢回头,见他送来一物,是一方雕着花纹的锦盒。   “这是大人给王妃的。”   虞欢接过来,打开一看,竟见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虞欢噗嗤一笑,拿起那摞银票,正打算数一数,忽见底下藏着一物。   一块圆形的、不事雕琢的、缀着金色流苏的羊脂玉玉佩——乃是齐岷始终佩戴在身上的那一块家传信物。   虞欢胸口一热,拿出玉佩抚摸在指间,转头再往那艘广船看时,一人已立在栏杆后,海风吹着他萧肃的身形,一袭赭红飞鱼服矜贵肃穆,乌纱冠底下,眉眼深邃如海。   虞欢笑,拿起银票晃一晃,再拿起玉佩摇一摇,最后把两样宝贝藏回锦盒里,在漆金锁扣上印上一吻,放入怀里。   齐岷靠在栏杆前,看见后,挑唇一笑。   船已起航,一艘朝南,一艘往北,海水在二人中间隔开浩渺银汉,天光凝在海波里,是越来越远的分别,也是越来越近的团聚。   作者有话说:   难办的事交给齐大人,欢欢负责拿钱买房,夫妻搭配,干活不累。   接下来就是稍微有一丢长的完结章啦。   =V=   —   感谢在2022-08-13 21:00:00~2022-08-18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菜菜子 2个;小辛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岁、逢考必过锦鲤附体、無烬 10瓶;不能没有温泉蛋 6瓶;Lemon 5瓶;採 2瓶;51999248、19、跟别人撞名所以改名了、采铃铛的小蘑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四章   ◎大结局(上)◎   三日后, 虞欢决定在灵山卫下船,找一找这里是否有能够看海的好住处。   张峰在城里走访一圈,请来靠谱的官牙给虞欢介绍有待出售的府邸,虞欢听完以后, 兴致寥寥。   照虞欢的设想, 那所看海的房子必然是要临海的,可是灵山卫一带待售的府邸都建在城内, 所谓的“能看海”不过是指登上花园阁楼顶层可以瞥见一条指缝大小的海线。而符合“出门便可看海”这一条件的住宅, 又基本都是在一些渔村里,房屋矮小不算, 左邻右舍挨得还近,东家嚷一嗓子, 西家转头就能接上话。   虞欢表示不可。   眼看这也不行, 那也不要, 官牙不由有些着急, 搓着手请虞欢再详细说一说选宅的要求。   听完后,便“哎哟”一声:“姑奶奶, 天下哪儿有这样好的事儿,又是要靠着海,又是要三进三出, 坐北朝南。房屋要多,花园要大,墙垣要高, 看见的海还要够宽够广,城里哪儿能寻着这样的好地方?那除非是在岛上!”   虞欢心念一动, 便道:“那, 你们这儿有岛卖吗?”   话声甫毕,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次日,一位贵妇想要买岛的消息在灵山卫传开。下午,春白下楼找客栈掌柜交代晚上虞欢要吃的菜品,被掌柜火一样的热情吓得冒汗,跑回来后,一脸愁云惨雾。   虞欢关心道:“怎么了?”   春白走过来,确认道:“小姐,买岛的事儿是真的吗?”   “?”虞欢满脸写着:不然呢?   春白叹一声:“齐大人给的钱够吗?”   买岛的开销可不小,若非像登州程家那样的权贵,谁能有能耐在海岛上建成一座观海园?   虞欢支颐道:“他说他家底丰厚,不够的话,再叫他寄来吧。”   春白又叹一声,感慨虞欢果然不是掌家的料,难怪以前燕王要把后宅的掌家权交一大半给周氏。   “齐大人如今是指挥使,家底自然丰厚,可要是往后不是了,小姐可考虑过要靠什么生活?”   虞欢被问住,想起齐岷走前交代的事,这一趟回京,他弃官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虞欢颦眉,总算想起一茬:“我以前的嫁妆呢?”   春白扶额:“小姐,燕王谋反,府里所有财物都被充公押送回京,哪儿还有什么嫁妆呀?”   要不是那日齐岷开恩,虞欢日常所需的那两箱行头都没有。   虞欢正色道:“我既已是自由身,那我的嫁妆便该交回给我。准备纸笔,我要给岷郎写信。”   趁着他如今还是指挥使,赶紧把属于自己的嫁妆要回来,不能让燕王祸害她唯一的家产。   春白应声准备,在桌前铺开宣纸:“小姐,非要能看海的房子不可吗?”   “嗯。”虞欢在书案前坐下,提笔。   “为何?”   “因为我从小便有这样的愿望,而他爱我,愿意实现我的愿望。”   春白冷不丁被煽得发麻,嘟囔道:“那齐大人的愿望是什么?”   虞欢蘸墨的动作一滞,后知后觉,自己竟然还从来没有问过齐岷的心愿,一时心虚,道:“我心上人的愿望,你问来做什么?”   “……”春白瘪嘴,别开脸研墨。   齐岷留在锦盒里的银票一共有两千两,晚膳后,虞欢找来张峰,先向他确认灵山卫一带的地价、房价。   问完以后,虞欢心里差不多有数,又问齐岷在朝中一年的俸禄是多少,在京城里可还有地产、房产。   张峰如实回答,并特意提了一下齐岷买在京城里的府邸并不大,只是地段不错,方便进宫当差罢了。   虞欢在心里算了算,失落道:“你可会砍价?”   “略懂。”   虞欢把桌上装银票的锦盒向前一推,道:“这里一共有两千两,你若能用它们帮我买下一座岛,我……”   张峰眨眼,听见虞欢接下来认真地道:“便常请你来岛上玩。”   “……”张峰头一次感受到了这趟的护送任务的艰巨,抿唇道,“卑职会尽力的。”   说着,便上前接那一摞银票,虞欢忽然伸手按住锦盒,抽出最上面的一张银票。   “差点忘了,平日里的开销也要花钱。一千九百两,应该够了吧?”   张峰艰难应是,拿着剩下的十九张银票,颔首走了。   此后,张峰每日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地为虞欢买岛一事奔波。   灵山卫虽然靠海,四周岛屿不少,可能住人的地方要么是早被当地权贵收入名下,建成私人园林,要么便是聚居着一大群渔民,即先前官牙说的“东家嚷一声,西家转头就能接上话”。   张峰知道后者虞欢肯定是不要的,便试着和一些官牙、私牙联络,想看看是否有哪户人家愿意出售名下的私人园林,最后无一例外被高昂的价格劝退。   如此这般忙了三日,虞欢眼见着张峰消瘦下来,担忧道:“张小旗,没有问题吗?”   张峰赧然道:“卑职的确不算擅长砍价一事,只是见人砍过。”   “见谁砍的?”   “……齐大人。”   前年齐岷在京城里买新宅,要价一千两的府邸硬被他砍到五百两,卖家苦喊半天,齐岷一文钱都不加。   后来张峰有意观察,发现齐岷砍价基本都是对半砍,这回他照做,第一次,被人翻了白眼;第二次,被人讽刺“做梦呢吧”;第三次,牙人直接走了。   虞欢指甲敲打桌案,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他怎么砍价的?”   张峰如实说了。   虞欢沉吟道:“下次议价,我来吧。”   张峰一愣,担心虞欢禁受不起那些冷嘲热讽,道:“牙人都是些市井之人,言语粗鄙,或恐污了王妃尊耳,还是卑职来吧。”   虞欢坚持道:“无妨,我不怕粗鄙。”又想起什么,道:“下次不要再叫我‘王妃’了。”   这烂得发臭的头衔,早该摘掉了。   “那卑职该如何称呼?”张峰疑惑。   虞欢拿起桌上的一杯奶茶,揭开茶盖,想起一些美好的画面,曼声道:“叫夫人吧。”   张峰:“……”   此后,张峰又开始为着一座海岛奔波,所幸天不绝人路,便在他眼见着无望时,忽然听说灵山卫、威海卫交界处有一座不大的海岛,原本是一鲁氏富商的私产,后来鲁氏生意失败,欠下巨债,只能卖掉家产周转,如今那一座岛便正在兜售中。   张峰得知消息,立刻赶回客栈里向虞欢汇报,虞欢二话不说,下令前往一看。   两日后,三人乘船抵达,前来接人的并非牙人,而是岛主鲁氏的忠仆。   下船后,虞欢先是看见一大片杂草丛生的树林,后依稀从树林里辨认出一座被掩映的荒园。   鲁家仆人笑着请众人走入林内,介绍岛上情况,原来这岛是鲁氏二十年前便买下来的,直至前两年才想着在这里修建园林,可惜才修完图纸上的三分之一,生意场上就出了大事,不得已暂停工程,贱卖产业。   因着修建工程荒废,又无人前来照看,是以这林里的园子看着格外荒凉阴森,但只要稍加修缮打理,日后便会是个风景宜人的所在。   张峰听着,内心嘭嘭而动,待鲁家仆人介绍完,便问价格如何。   鲁家仆人坦诚道:“家主如今急于用钱,要价很低,仅一千两便可。”   张峰心里大松一口气,便要应下,忽听得虞欢道:“五百两。”   众人一震。   鲁家仆人急道:“夫人,家主用来修建园林的钱都不止五百两,何况是整座岛?您开的这个价,要小人如何受得呀?”   虞欢“哦”一声,掉头道:“那我不要了。”   众人大惊,鲁家仆人拔腿追上,“夫人”“夫人”的喊着,难以置信。   虞欢一边走,一边用广袖甩开身前的草,不快道:“荒林,荒园,荒草。这是什么野人住的地方,我不要。”   鲁家仆人心虚起来,劝道:“夫人留步!夫人看看这样可好?你我各退一步,八百两如何?”   虞欢心说这鲁家仆人的算数怕是不太好,闷不吭声,脚步更快。   鲁家仆人心急如焚。   “七百两!七百两如何?”   “……”   “家主如今穷途末路,正急着筹钱,夫人,六百两,不能再低了!”   虞欢一口气走回岸前,朝着大海深吸一气后,便要登船,鲁家仆人悲痛欲绝,道:“行,五百两!夫人说五百两,那便是五百两了!”   虞欢停住脚步,回头看鲁家仆人一眼,示意张峰:“给钱。”   张峰目瞪口呆。   当日,虞欢和鲁家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房契,顺利画押后,虞欢成功成为了这一座海岛的新主人。   海岛属隶州管辖范围内,占地不广,前面是一片野蛮生长的树林,正中央劈开一条十丈宽的大道,往里走一射之远,则是白墙青瓦、层台累榭的园林。   鲁家原本修建园林是大概是想走江南风格,高墙中央的大门乃是那一带时兴的门楼式,走进大门,则是一面豆瓣楠纹理的照壁,因着无人打理,底下的青石砖缝挤满杂草,墙后栽种着一棵参天的梧桐树,眼下正是初冬,枝杪光秃秃的,而墙底下铺着的落叶已快有一尺厚。   春白看得瘆得慌,及至内园,所见更是荒芜破败,待跟着虞欢把修成的三分之一的建筑看完,不由道:“难怪五百两鲁家肯卖,就这阴森森、脏兮兮的园子,有钱人瞧不上,没钱人买不起,也就只有咱们肯要了。”   虞欢对今日的成果还是很满意的,闻言便有一些不以为然,道:“没有人住的地方当然阴,等以后人多便好了。”   春白便道:“小姐打算买多少仆人来?”   虞欢道:“三个。”   “三个?”春白难以置信,“那……不够吧?”   以前在王府里,平日伺候虞欢的侍女都要三五个,更别提还有看家护院的小厮,生火做饭的厨娘,以及日后抚养小少爷、小小姐的乳娘、嬷嬷。   “一个洗衣做饭,一个梳妆打扮,一个带孩子。够了。”虞欢崇尚节俭,“养那么多闲人做什么?你以为岷郎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春白垂头反省,道:“那小姐不如把梳妆打扮的也省了吧,奴婢一人便够了。”   “你呀,”虞欢意味深长瞄她一眼,慨叹道,“也不知道以后还用不用得起啊。”   春白一头雾水:“小姐这是何意,奴婢又没让您涨工钱。”   说起来,自打燕王府出事后,她可就再没领过一文工钱了。   虞欢伸指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戳,不多言,扭身朝抄手廊走了。   这日以后,虞欢从城里请来杂役,先是把园林里里外外清扫干净,后又亲自作画,重新规划园林,叫张峰请来一些工匠照图纸上的要求完善园区里的各处建筑。   时日飞转,秋去冬来,转眼一多月过去。这日午后,虞欢歇在暖阁里,指着图纸上完成大半的工程向春白介绍,以后花厅四周便种满香喷喷的栀子花,夏天时,每天来这里摘新开的花戴在头上,她一朵,女儿一朵,两人绕着齐岷转,保准香得他头晕目转。   春白噗嗤一笑:“小姐以前不是说不喜欢小孩吗?”   “是不算喜欢,”虞欢悠悠道,“不过,我看这世间的美人实在太少了,还是生一两个来热闹热闹吧。”   春白听着这“悲天悯人”的语气,点头道:“是是是,小姐和齐大人这样好看,不生一两个孩子来,那必然是暴殄天物了。”   又打探道:“小姐,那这次齐大人回京,是不是会跟老爷提亲呀?”   “嗯。”虞欢扬眉,想起那天和齐岷在假山洞里商量的情形,齐岷说的是——接她父亲出来的那天,他会提的。   想到虞承刚刚出狱,便又要被一个天大的消息“砸”中,虞欢忍俊不禁。   屋外传来脚步声,张峰进来,欣然道:“夫人,京城里来信了。”   主仆二人一喜,虞欢难掩激动地接过信,春白便要凑热闹,张峰又道:“春白姑娘,这是你的。”   春白一愣,接过信来,看见信函上的署名,红着脸躲去一边。   虞欢坐在铁梨木榻上,榻前摆着一炉炭火,暖意烘得人熨帖,手里的信则微凉,似覆着这一路的风霜。   自打安东卫一别后,齐岷所有的消息都是张峰从锦衣卫的内部渠道打探来的,大概是防止被人盯上,齐岷没往她这边写过一封信。   据张峰所说,齐岷是十月初三那日抵达京城的。万岁爷驾崩的消息一传开,皇城大震,不少官员、妃嫔当场晕厥——皇后便是其中之一,差一点没能保住腹中的龙胎。   刘佩文率先向齐岷发难,责问他当夜为何没能护住万岁爷,转头又指摘威少平,说岛上既然有两百名卫所精锐,怎么会连区区一个田兴壬都拦不住?   威少平自是实话实说,控诉那田兴壬如何狡猾,易容术又如何高超,假扮成自己后,便调走了绝大部分卫所精锐,然后趁着万岁爷召见自己的当口潜入凌波阁二楼行刺,要不是齐岷反应及时,派人在厢房里找着被打晕的自己,事态恐怕更加严重。   刘佩文气急败坏,当着齐岷的面不太敢发作,便私下派督查院调查,结果发现田兴壬弑君一案人证、物证俱全,竟是无从攻讦。   不日,万岁爷下葬皇陵,举国哀悼,齐岷在这一日走进后宫,拜见了皇后刘氏。   齐岷究竟和皇后谈了什么,虞欢无从知晓,只知那日以后,淑妃膝下刚满三岁的庶子践祚,皇后刘氏开始垂帘听政,内阁首辅刘佩文则在朝上宣读了一封圣旨,内容是先皇猝崩,储君无人,为稳定社稷,先由大皇子暂代皇位,如若皇后刘氏诞下皇子,则皇位转由嫡皇子继承。   次日,父亲虞承从狱中解脱。而自己的处境、去处,朝中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关注。   严风撼动窗柩,屋里炉火发出更激烈的哔啵声,虞欢拆开信函,抽出对折得很严谨的信纸,打开一看,见得刚健遒劲的三行字:   一切顺利。   腊月初八,隶州相见。   映浦亲笔。   虞欢心口怦动,目光在“一切顺利”、“隶州相见”等字上徘徊,一遍遍确认后,又伸指抚上。   没有错。不是梦。   胸膛蔓延开一股热潮,沸腾一般,朝着四肢百骸涌去,虞欢竭力忍着,把信纸放至鼻端嗅了嗅,又拿起来反复细看,整个人像是栽进软绵绵、暖烘烘的云朵里,恨不能大呼一声,恨不能奋力打滚。   转头时,却见春白躲在木榻扶手那头,不知在干什么。   虞欢收起信,悄声探近,伸颈一看,竟见春白手里握着一大摞写得密密麻麻的信,惊道:“谁写的?怎么写了这么多?!”   春白“啊”一声,如受惊麋鹿从草丛里跳起来,藏起信,满脸爆红。   虞欢已然猜出答案,看一眼她身后露出一截的一摞信纸,再看回自己手上折起来的薄薄一页、寥寥三行,“哼”一声。   “闲人就是话多。”   春白:“……”   *   半个月后便是腊月初八,当天,隶州下了一场大雪。   天色微明,虞欢一行便已乘船朝着隶州码头行去。   严风瑟瑟,雾凇沆砀,飞雪飘舞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虞欢在船头看得痴迷,春白忙拿来一件镶狐毛的如意纹织锦羽缎缎斗篷给她披上。   “春白,你有没有觉得外面的雪比里面的雪好看多了?”虞欢揣着手炉,这是她第一回 在院墙以外看见雪。   春白想起以前在燕王府里看见的雪景,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狭窄的天井上落下来,像是老天施舍给井底人的一床破棉絮,又旧又臭,裹着一股散不开的霉味,哪有眼前的这一场清爽自在,盛大无垠。   “嗯,”春白笑起来,向虞欢道,“外面的小姐也比里面的小姐好看多了。”   虞欢睇来一眼,精心描过的眉目似云层后散开来的一抹光,鲜明炽烈。   春白挽起她,话锋又一转:“不过雪景虽美,风却仍是像刀子一样,小姐还是先回舱里歇着,不然被风刮坏,可就是大煞风景了。”   虞欢拗不过她,硬被挽着送回船舱,不满道:“如果陪我看雪的人是岷郎,便不会说这样煞风景的话。”   春白被肉麻得牙酸,硬着头皮道:“是是是,奴婢嘴最笨,哪儿能比得上齐大人能说会道,同小姐一拍即合呀?”   虞欢偷笑,却又想起齐岷在信上的寥寥三行来,眉梢往下一耷。   巳时,码头出现在苍茫大雪后,不及泊岸,春白便指着船窗外的一处方向道:“小姐,您快看!”   虞欢目光投过去,见得漫天飞雪,一艘气派的广船停泊在码头旁。   “那应该便是齐大人的船了吧?”春白想起另一人,心跳渐快。   虞欢不吭声,然而目不转睛,分辨着那人头攒动的甲板上是否有齐岷的人影。   张峰不动声色走出船舱,待得船家泊岸,立刻下船朝那艘阔大的广船赶去,不消多时,便黯然返回。   “夫人,那并不是大人的船。”   听得张峰所言,虞欢一瞬间失去兴趣,春白失落道:“啊,不是啊。”   张峰点头,安慰道:“天还早,大人应该还有一会儿才到。”   主仆二人明显失望,虞欢拢着手炉,闷声道:“既然赶不早,为何不早说,害人精吗?”   想起自己为赶来接齐岷,天没亮便爬起来梳妆,不由更有些气恼。   春白忽见虞欢起身往外,愣道:“小姐去哪儿?”   虞欢道:“里面待得闷,出去逛逛。”   走远几步后,又交代:“要是某人来了,便让他先等着吧!”   今日乃腊月初八,隶州过节,码头正是热闹的时候。挨着船行的是一溜卖海货的摊铺,间杂一两间茶铺、食铺,人来人往,挤挤攘攘。   大雪仍在下,虞欢戴着斗篷帽走过码头,瞧见一家食铺旁竟停着辆载满摩睺罗、瓦狗、冠梳、抹领等物的货车,小贩守在一旁,袖手望天,似在等着雪停。   虞欢收住脚步,看向货车底层摆放的铜盆、铜板,意外道:“这是关扑?”   小贩看见虞欢,先是为其容色所震,回神后,点点头。   虞欢道:“为何不开张?”   小贩道:“回小姐,雪有些大,待雪停后,小人便开张了。”   虞欢拿出一块碎银放在货车上,道:“我现在便要玩,你开张吧。”   小贩怔忪,看那块碎银一眼,毕竟是生意人,难以把钱财拒之门外,笑道:“小姐,这会儿又是下雪,又是刮风,扔铜钱可有失准头,一会儿要是扑不中,您可不许赖账!”   虞欢嗯一声,转眼看货车各层的奖品:“怎么算?”   “扑中三枚可换一朵假花,五枚可换一只瓦狗,十枚换一支冠梳,二十枚换一个抹领……”小贩介绍完,笑着补充,“要连着扑中才算。”   和青州庙会里的大同小异。虞欢点头:“给我铜板吧。”   小贩抓来一大把铜钱,然后开始麻溜地布置场地,铜盆挨着墙放,离货车摊位足有一丈远。   虞欢一手揣手炉,一手从摊铺上拿起铜板,目光瞄准铜盆,开始扑。   大雪天里玩关扑,委实是稀奇,周围很快有行人围拢过来,间或看看虞欢,间或看看铜盆,议论纷纷。   “哎呀,可惜可惜,这一块就差那么一点!”   “啧,又是差一点!”   “我就说嘛,雪还下着,风又这么大,怎么可能扑得中?这小贩,也忒坑人了!”   小贩在车旁挠头讪笑。   虞欢本来心情便不佳,这厢一连扑了五六个铜板,不中不算,手也给冬风吹得发红,脸色不由更差。   偏周围的行人唏嘘不断,火上浇油。   虞欢烦躁,便打算抓一把铜板来一回破罐破摔,一只大手忽然从后伸来,托起她僵冷的手背。   虞欢一震,熟悉的气息紧跟着包裹周身。   “一个都没中?”   来人声音低沉醇厚,似藏着一丝笑意。   虞欢心头鹿撞,佯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京城来的。”   “来干什么?”   “来教夫人关扑。”   话声甫毕,虞欢手里的铜钱飞出,“嗖”一声,越过风雪,准确无误地落入铜盆里,躺开背面。   周围顿时爆发惊呼声,那小贩瞪大眼睛,意外地看过来。   虞欢脸上飞霞,听得身后人道:“会了吗?”   虞欢道:“不会。”   来人便又从摊铺里捡起一块铜板,再次托起虞欢的手,借力给她,轻轻松松把铜板抛入铜盆里。   又是一块背面。   周围起哄声更大,小贩难以置信。   “会了吗?”   “不会。”   “……”   哐,哐,哐……   一块块铜板飞过风雪,落入铺着霜雪的铜盆里,躺开一个接一个的背面。周围的起哄声变为喝彩声,接着变为赞美声,围拢过来观看的行人里三层外三层。   虞欢垂目,冻得发僵的手已被来人焐热,后背贴着他胸膛,是熟悉的温暖宽阔。   心思早已不再那一个个飞来飞去的铜板上,虞欢缓缓转头,隔着斗篷帽沿镶着的一圈绒毛,看见来人覆着雪的脸庞。   “看什么?”   “看神勇威武,令人心折的官人。”   来人笑,风雪里,眉眼舒展,唇角上扬。 第七十五章   ◎大结局(下)◎   晌午, 大雪暂时歇停,众人乘船返回海岛。   虞欢脱掉沾满雪花的斗篷,坐下以后,支颐朝齐岷看。   齐岷把玩着手里赢来的那一支漆纱冠梳, 也朝她看, 二人目光相融,偏一言不发。   春白在一边上茶, 被他俩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暧昧气氛弄得无地自容, 忙完以后,溜得脚底抹油。   待舱门关上, 齐岷抬手把那支冠梳戴在虞欢头上,漆纱做成的栀子花瓣玲珑可爱, 衬着虞欢微红的脸颊, 烂漫如昔。   “房子买好了?”   “嗯。”虞欢认真道, “我买了一座岛。”   “……”   齐岷明显微愕, 消化完后,关心道:“钱够吗?”   “花了一半。”虞欢道, “买岛五百两,请人修缮三百两,添置家具一百八十两, 买仆人三十两。”   说完,便从案几上拿来一个木匣,打开后, 向齐岷展示地契、房契、卖身契,以及修缮园林、采买家具等一应开支的票据。   齐岷推回去, 没看:“你收着便是。”   虞欢耸眉:“不怕我坑你?”   齐岷:“随你。”   虞欢眼珠微动, 先前听张峰提他砍价对半砍, 在京城里买住宅不求气派,还以为他是抠门的人,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又或者……对她不是?   虞欢偷笑,收起木匣,道:“我写信给你,叫你帮忙找回我的嫁妆,你可有收到?”   “嗯,都在舱后。”   虞欢便知他办事靠谱,心安下来,展颜道:“我那批嫁妆价值不菲,如今你虽然辞官,不再有俸禄可领,但有我那些家产在,养家不成问题。”   齐岷眉峰微动:“那日后岂不是要靠你吃饭?”   虞欢坦然:“有何不可吗?”   齐岷笑,不置可否。   虞欢有所察觉,屈指敲打桌案,凑近道:“还是说,你深藏不露,背后还藏着一大笔巨款?”   齐岷模棱两可:“多少算巨款?”   虞欢心里“嚯”一声,脸孔一板。   齐岷哑然失笑:“我在京城里只有一处房产,价值不算高,但钱庄里存有私钱三万两。”   “白银?”   “黄金。”   “你是个贪官吧?”虞欢严肃。   齐岷眯眼,道:“一半是我多年的积蓄,一半是以前的赏赐,我来前处理成黄金存在钱庄了。”   虞欢哑然。齐岷以前在锦衣卫里当差,后来又替那人拔掉东厂,一跃成为正三品指挥使,得到的赏赐自然数不胜数。本来,私自贩卖天家赏赐是要被纠察的,可是如今齐岷弃官退隐,远走江湖,那人又是被他俩……总之,留着他赐的物件总是不吉利,还是处理掉好。   “没了?”虞欢又问。   “齐家祖宅在我名下。”   “你是有钱人呀!”虞欢忽然赞叹一声,语气有点怪,像是歆羡,又像是酸人。   齐岷啼笑皆非,耷眼打量着她,少顷道:“做有钱人的夫人,不好?”   “谁是你夫人?”虞欢忽又变脸,眼往船窗外瞄,“可没见过哪家官人给夫人写信,从头到尾就三行的呢。”   齐岷冷不丁她提起这一茬,微微一愣。   他写信向来是这个风格,能一字绝不一句,能一句绝不一行,先前写来的那一封不算长信,但是在他看来,不能算短。   毕竟,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   “嫌短?”沉吟稍许后,齐岷猜测。   虞欢腹诽什么木脑袋,瓮声道:“你要不去请教一下辛千户,给心上人写信该如何写,该写多长。”   齐岷听他提起辛益那话痨,立刻了然了,道:“有些话,在我看来亲口说更好。”   “是吗?”虞欢目光凝在窗外,脸上仍是不高兴。   齐岷伸手握住她手臂,虞欢身形一旋,转眼已坐在齐岷腿上。   齐岷回答:“是。”   虞欢搭着他肩膀,心跳漏一拍,胸脯起伏片刻,方道:“哦,都是些什么话呀?”   “想你,”齐岷凝视着她,眸底是炙热的坦荡,“很想你。”   虞欢一下被击中,嘴唇微抿,不肯表露。   齐岷接着道:“想与你耳鬓厮磨,同衾共枕;想与你光明正大,日夜相见。”   虞欢眼眶蓦地一热。   齐岷道:“想你的一切。”   船外是呼啸的冬风,炉火在船舱里爆织着火星,哔哔啵啵的,似有焰火绽放在心口。虞欢看着齐岷锐亮、深情的眼睛,揶揄道:“不也还是三行?”   “想要几行?”齐岷声音宠溺。   虞欢故意道:“你能有几行?”   齐岷道:“你所要,我皆能有。”   虞欢微愣,终于笑出声。   “笑什么?”   “原来,威严冷酷、不解风情的齐大人也会说情话呀。”虞欢歪头,用目光描摹齐岷的脸,语气更揶揄。   齐岷欲言又止,表情多了一分羞窘,少顷才道:“夫人调*教,不敢有负。”   虞欢笑容更灿烂,想了想,俯身在齐岷鼻尖一亲,算作奖励。   齐岷眼神顿暗,待虞欢离开后,伸手按住她后颈。   虞欢眼眸微亮。   果然,齐岷二话不说,以唇欺上。   久违的触感、气息袭来,间以那被千万只羽毛挠过一样的、酥酥麻麻的痒意,虞欢拱肩,克制着全身上下的战栗感,搭在齐岷肩膀上的手收拢,环起他脖颈,开始吻回去。   齐岷舌尖一挑,勾起贝齿里的一派旖旎,虞欢张口承上,又反客为主,趁着齐岷缩回时,奋力追逐,在他唇瓣一咬。   齐岷微怔,不解其意。   虞欢眼波促狭:“不是要夫人调*教?”   齐岷眼神更深,似涌浪在即的海,虞欢复笑一声,转头,鼻尖擦过他鼻尖,再次含起他唇瓣,用贝齿轻摩,用灵舌勾勒。   齐岷沸腾,大手下移,收住她不盈一握的后腰。   船外雪景苍茫,炉火烘热船舱,一室春光。   *   此次离京,送齐岷的乃是辛益。下船后,瞪大眼看着这么一座树木葳蕤、飞檐耸天的园林,辛益叹为观止,难以相信花费竟只一千两。   虞欢不吝于向旁人展示自己的功绩,派春白前去给辛益介绍,又看张峰落单,便叫他一块陪伴辛益。   经虞欢请人改造、修缮后,园林占地共五亩,以进大门后看见的那一堵照壁为界,左边是倒座及后宅,右边是原本便修建得差不多的私人花园,挨墙落成一座花厅,外围栽满栀子花,茂盛的枝叶被覆在积雪里,仅存零星绿意。   虞欢挨个向齐岷介绍,参观完后,领着齐岷走进一座阔大的跨院。这里坐北朝南,古树掩映,便是园林主人的住处了。   进房后,虞欢从里间橱柜里取来一物,齐岷一看,认出是先前拿给她的那一方锦盒。   “完璧归赵。”虞欢打开锦盒,展示里面的羊脂玉玉佩。   齐岷关上锦盒,朝虞欢一推。   虞欢:“?”   “齐家家传宝玉,由女主人继承。”齐岷解释完,学着虞欢的口气,“完璧归赵。”   虞欢心口一震,半信半疑:“果真?”   齐岷举步往里间走:“何时骗过你?”   房屋里外由月洞式落地罩隔开,垂帘并非珠玉,而是一串串五光十色的贝壳。齐岷抬手拂开,听见风吹大海一样的泠泠声,展眼看,见墙角摆放着一个束腰高花几,上面放有盆栽,旁边是黄花梨四件柜、镜台,台面上铺满各式各样的胭脂盒,一旁的衣架上还搭着两三件衣裳。   朝南的窗户前是一条方几,左右各摆一张圈椅,方几上放着个玉壶春瓶,一枝早开的腊梅从壶口探出,姿态孤美。   再往里,则是靠墙的拔步床,重纱叠帐。   虞欢捧着木匣跟进来,听见齐岷道:“还未请教夫人,齐某该下榻何处?”   虞欢腹诽明知故问,道:“寒舍逼仄,不知郎君可愿屈就,跟我同住?”   齐岷回头,道:“却之不恭。”   虞欢站在他面前,仰脸道:“我发现你变狡猾了。”   齐岷唇微挑,从怀里取出一物,认真道:“明媒正娶,婚书为证,并无耍滑之心。”   虞欢看见他手里拿着的婚书,一愣。   齐岷拉起她一只手,放进她手里。   虞承出狱那天,齐岷亲自前往大牢接人,虞承起初不明所以,又感动又惶恐,及至府门外听得齐岷要入内一坐,才后知后觉齐岷并不是单纯来接人而已。   那天是皇帝入皇陵后的第二天,齐岷已入宫和皇后谈妥,愿意掩藏程家以前和东厂勾结、以及她买通田兴壬刺杀虞欢的罪证,并在朝堂上支持刘佩文让皇帝庶子暂代皇位而非继位的提议,条件是放虞欢自由,并写下懿旨,准虞欢和自己成婚。   事情和想象里的大致无二,皇后听闻自己要和虞欢成婚,当场大怒,质疑他为何会和虞欢产生私情,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田兴壬弑君一案是否另有玄机。   齐岷坦然应对,先称私情的产生是源于护送,但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并无半分僭越。后就田兴壬弑君一案再次复盘细节,末了反问:“皇后是想要太后之位,还是要所谓的‘另有玄机?’”   皇后是聪明人,一瞬间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吱声。   大周朝堂不会容下一个勾结过弑君祸首的太后,替田兴壬翻案,便意味着面对齐岷揭发她勾结田兴壬后的惊涛骇浪,一旦失败,便会跟田兴壬绑在同一根耻辱柱上,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后显然不会愿意为那所谓的“另有玄机”放弃顺利成为太后的坦途,走这一条险而又险、陡而又陡的路。   于是,次日,虞承便在自家正厅里看见了那一封令他瞠目结舌的赐婚懿旨。   “这……你……我……”   齐岷至今仍记得,那一天,虞承的脸简直在顷刻间变了三四种颜色。   “令尊出狱那天,我前往大理寺接人,后入府提亲,拿的是皇后的懿旨。婚书是令尊亲笔所写,六礼已走全,你那批嫁妆并非全是旧物,里面有一半是虞家这次给你准备的嫁奁。”齐岷一口气说完,诚挚道,“欢欢,我们成亲吧。”   虞欢一手拿着齐家的祖传宝玉,一手拿着齐岷送来的婚书,千百种感受齐涌而来,或是的历经阻难的心酸,或是美梦成真的狂喜,或是生怕人在梦中、这一切都并不真实的紧张和忐忑……   齐岷眼看着她眼圈发红,洇湿一大片,不解道:“哭什么?”   虞欢瓮声道:“你没听过一个词,叫‘喜极而泣’?”   齐岷失笑,搂她入怀,下颌抵在她发顶上:“你该听过一个词,叫‘皆大欢喜’。”   *   夜里,众人在宴厅里用膳,听闻齐岷公布婚讯,春白头一个惊呼出声。   辛益自在意料当中,见春白如此激动,不由多看了几眼。张峰是奉齐岷之命留下来保护虞欢的,自然知晓二人的关系,不过听说婚是如今的太后所赐,仍是吃了一惊。   先皇爱慕虞欢一事天下皆知,太后赐这样一桩婚事,难免会被世人揣测是心里生妒,所以故意把先皇心爱的女人嫁给齐岷。如此一来,倒是替齐岷、虞欢省去许多应对流言蜚语的麻烦,让他二人可以更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那可要挑一个好日子!”春白难掩兴奋,又道,“对了,是在哪里成亲?回京城?还是就在这儿?”   “我已辞官,不必再回京城。”齐岷淡淡道。   辛益听得“辞官”二字,脸上忽然微红,道:“头儿那不叫辞官,叫请人暂代官职。”   齐岷唇角微动。   众人不解,张峰率先反应过来:“莫非辛千户如今……”   辛益赧然不语,齐岷笑道:“是辛指挥使。”   说着,举起酒杯和众人碰了一杯。   众人很是意外,辛益挠头:“内阁那些人揪着万岁爷被刺杀一事不放,硬要治威少平的罪,头儿看不惯,便把所有责任担了下来,称愿辞官谢罪,唯一的条件是由我来接任指挥使一职。”   辛益越说越有些惶恐:“我就是替头儿看守官位,等头儿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我立刻物归原主!”   齐岷仍是笑,饮完杯中酒,道:“多谢,我并不想回去。”   辛益结舌。   张峰解围,给辛益又满上一杯:“辛指挥使可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高升大喜,先干了这杯再说!”   辛益拿着快满溢的酒杯躲开:“你回京以后便是张千户,你先自干一杯吧!”   众人忍俊不禁,看着他俩就官职一事互相调侃,辛益酒量不算很好,被接连灌了三杯后,反抗道:“行了,一个劲儿灌我,明明是头儿要成亲,有本事你灌他去!”   齐岷但笑不语,张峰哪里敢灌他,忙坐回来,老实道:“话说回来,头儿这次大婚,打算请哪些人前来观礼?以前司里的兄弟们可要通知一声?”   “嗯。”齐岷道,“能来多少来多少吧。”   齐岷在锦衣卫里待了五六年,虽然平日里治下严苛,被部下当做“阎王”,但跟他们的关系并不差,毕竟都是一帮同生共死过的兄弟,大喜之日,齐岷还是希望他们能来热闹热闹的。   “行,那我明日便进城一趟,给头儿准备请帖!”张峰请缨,这段时间给虞欢跑腿,又是请工匠又是采买家具的,他对隶州已然熟得不能再熟。   “那我也进城一趟,给小姐置办嫁衣!”春白报名,要做一套合身的嫁衣可需要花不少时间,何况除此以外,还有诸多喜品要准备。   辛益见这状况,忙道:“我也进城一趟,我……”心念疾转后,“我请个先生给头儿翻翻黄历!”   齐岷、虞欢、张峰三人会心一笑,辛益一阵心虚,举起酒杯道:“来来来,再喝一杯,恭祝头儿和王……咳,和嫂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宴厅里欢声更盛,酒过三巡后,虞欢脸颊发热,往外看时,忽见夜幕里飘来零星微光,喃喃道:“又下雪了。”   齐岷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低声道:“想看?”   虞欢道:“我还没在海边看过夜里的雪景。”   齐岷了然,向席间另外三人道:“出去逛逛,你们喝吧。”   辛益正被张峰缠着划拳,见齐岷、虞欢离开,心知二人是要幽会,心里顿时惦记起另一人来,开始心不在焉。   张峰正划在兴头上,看辛益的捏着个拳头动也不动,急道:“老辛,你倒是动一动呀!”   辛益心烦意乱地搡开他的手:“动什么,不划了,划拳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你先前不划得挺高兴的?”张峰一脸失落。   辛益不管,看向春白,“诶”一声:“你怕不怕冷?”   春白也喝了些酒,两腮微红,身体里一团热,摇了摇头。   辛益便道:“我还没在海岛上看过雪,想去逛逛,但又不熟悉路,你陪陪我,成不?”   春白有所意会,想起先前他写来的那一封长信,脸颊更热起来,羞赧道:“嗯。”   张峰眼看他二人要走,忙也起身。辛益、春白二人同时回头。   “你干什么?”   “张大人也要一起吗?”   张峰被两人问得愣住。   辛益把他按回原位,朝春白道:“他不一起。他觉得划拳有意思,让他留下来划拳。”   “我一个人跟谁……”张峰反应慢了半拍,恍然后,伸手在眼前一搭,“是,我觉着划拳有意思,我划拳。”   *   却说齐岷从仆人那里拿来灯笼、伞具,等虞欢披上斗篷后,便相伴着走出园林。   园前是一大片参天的古树,中间辟开一条大道,仰头看时,可见成千上万片雪花从天幕倾洒而下,仿佛瀑布飞流下来。   虞欢捧着手炉,挨在齐岷肩侧,仰头欣赏雪景,见虚空里飘来的雪花越来越大,便伸手接住一片。   “伸手来。”   齐岷伸手,摊开。   虞欢把那片形状精致的雪花放进他掌心:“送给你。”   齐岷笑,看着那雪花在掌心里慢慢消融,收拢手掌。   “你当真不想回去了?”虞欢忽然道。   齐岷道:“你想回?”   虞欢摇头。   京城于虞欢而言固然是故乡,可是那个地方,并没有多少令她眷恋的存在。哪怕是父亲虞承,也仅仅是一份血脉相连的联系而已,如今既已确保他无恙,她便可以放下牵挂了。   “你以后不会怪我吧?”虞欢再次确认。   “怪你什么?”   “怪我红颜祸水,误了你的一生仕途。”   “说不准。”   虞欢瞪过来。   齐岷唇角挑着,见雪势渐大,撑伞朝她那一边倾斜。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松风十里时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齐岷凝视着眼前越来越开阔的天地,道,“青云之路,所见未必心旷神怡,至少我的仕途上,有太多肮脏龌龊。能与你一起求个自由身,已是我意料之外的善果。”   虞欢心里震动,往前看,树林从两侧殆尽,一望无垠的夜景映入眼里。银涛千顷,飞雪万里,天、海、地俨然融入一个浩渺而盛大的世界里,不分边界。   有风拂面,夹着鹅毛大的雪,却吹不散胸腔里的热潮。虞欢道:“那,你可还有什么没有实现的心愿?”   那天被春白问起,虞欢才忽然想起来,她都没有问过齐岷的心愿是什么。   “有。”齐岷坦然道。   “是什么?”   齐岷不答,只道:“快实现了。”   虞欢心头一动,道:“你的心愿该不会就是和我成亲吧?”   齐岷笑而不语。   虞欢仰脸看他,斗篷帽沿的一圈绒毛在风里簌簌颤动,衬得她桃眸灵动,半是满意、半是狡黠:“这心愿不免有些太没志气了。”   “是吗?”齐岷一派泰然,“还好不是。”   虞欢一愣,尴尬道:“嚯,那说说看?”   “不说了,怕被人嘲笑没志气。”   虞欢抿唇,改抱起齐岷的手臂撒娇:“说一说嘛,跟我都不说,难不成要留着跟外人讲?”   齐岷被她缠着、磨着,只是笑。   虞欢故技重施,开始喊:“齐哥哥,映浦哥哥……”   “嗯。”齐岷倒是答应,偏就不松口。   虞欢缠了一会儿,看他铁石一样,哼一声掉头要走。   齐岷把她揽回怀里,伞面一压,掩住漫天飞雪,虞欢目之所及仅剩夜色里他英挺的轮廓、深邃的眼睛。   以及缭绕在彼此鼻端的、炙热的酒气。   “肯说了?”虞欢喃声。   齐岷目光如海,良久道:“有一个家。”   虞欢微愣。   齐岷道:“有人愿意牵挂我,陪伴我,让我不再孑然一身,飘泊天涯。”   “哦,”虞欢眼眶微微湿润,倨傲一笑,“那不就是和我成亲吗?”   齐岷笑,鼻尖靠近虞欢鼻尖:“夫人说是,那便是吧。”   虞欢鼻尖发痒,睫羽乱扇:“你真的越发狡猾了。”   齐岷不反驳,眼神渐深,俯身下来。   雪绒飘过彼此唇间,被一吻覆上。   银涛翻玉,冬夜飞霜,漫天大雪里,璧人依偎,地久天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圆、满、啦!   休息几天后写番外,这本本来就是为磕CP写的,所以我对各种甜甜日常很感兴趣,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尽管提哈!   —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松风十里时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宋·慈受怀深)   —   PS:下一本《铁衣披雪》,感兴趣的小可爱戳专栏收藏一下吧!   —   【下一本:《铁衣披雪》】   【落难贵女X草莽匪头】   【娇软X痞坏】   一朝天变,战火四起,落难的岑雪为保全性命,领着仆从和一箱黄金走上了雁山。   山上的土匪头子叫穆风,听闻人来,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登场。   岑雪垂着眼,说:“与我假成亲,三个月后,和离书归我,这一箱黄金归你。”   穆风难以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好事,笑说:“你来真的都行。”   岑雪:“……”   【阅读提示】   ·男主黑皮帅哥,爱笑,痞坏类型,身份是名将后人;女主外形娇软,内在坚韧聪慧(找男主假成亲有隐情);   ·1V1,架空背景,会有战乱以及一丢的家国天下,HE;   ·戳专栏可提前收藏噢。   —   感谢在2022-08-18 18:00:00~2022-08-21 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Ma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hane11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向日葵っ我嫉妒你旳笑 10瓶;西瓜啵啵、採 3瓶;大萝卜,嘻嘻 2瓶;采铃铛的小蘑菇、3489665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