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是朕小青梅》作者:瞬息   文案   楚正则七岁登临帝位,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最怕的太皇太后逼着去接他最讨厌的薛丞相的嫡幼孙女薛玉润入宫。   从此,薛玉润嗜肉——楚正则与她共餐的食案上绝无荤腥。楚正则怕狗——薛玉润养了七条天天人五人六。更不用说薛丞相逼他背一人高的书,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但在太皇太后怀里被叫着心肝儿的还是薛玉润。   毫不意外,薛玉润是他打小势不两立的“冤家”。   再一次被气得睡不着觉的楚正则,正在心中腹诽。一旁的罪魁祸首薛玉润却美梦正香,手一拉,脚一踢——熟练地把被子都卷到自己身下压着,一脚把皇帝踢下了龙床。   楚正则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把被子拉出来,轻轻给她盖好,然后才钻回被窝。   熟睡的小皇后无知无觉地往他怀里蹭,亲昵地抱着他。   气愤的小皇帝给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顺带拢了拢被子——   明天必定找她算账!   *   都城闺秀打小就知道两件事:   其一,权倾朝野的薛丞相家不着调的小孙女是板上钉钉的皇后。   其二,帝后关系糟糕,皇帝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朕明日必与你算账!”   然而,从总角等到豆蔻,眼瞅着都儿孙满堂了,这“明天”怎么还不来?   还是说——虚置后宫,独宠一人,就是所谓的“算账”?   ---------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正则;薛玉润 ┃ 配角:预收《重回竹马黑化时》 ┃ 其它:预收《穿成火葬场文女主的女儿》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青梅竹马,欢喜冤家。   立意:一起成长,携手面对困境。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薛玉润是小皇帝楚正则自幼定亲的未来皇后。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是一对人尽皆知的冤家,旁人都等着他们闹崩。但其实楚正则对薛玉润一往情深、有求必应。斗嘴之余,他们互相扶持、配合默契,一起智斗权臣、披荆斩棘,最终成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千古帝后。本文清新自然地描绘出青梅竹马欢喜冤家的日常故事,让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的青涩与甜蜜,是一篇令人阅读过后会身心愉快的小甜饼。 第1章   春去夏至,骄阳渐起,将薛家的玲珑苑照得暖融融的。苑里聒噪的蝉早被粘完了,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得夏风拂过珠帘的轻响,间或夹杂着桌子底下小狗的呼噜声——再没有比这更适宜打盹的时候了。   玲珑苑的主人薛玉润却端坐着,严肃地苦思着面前的棋局。她右手执一枚白玉棋,在棋盘上几番比划,只是揉了揉发丝,手上的棋却怎么都落不下去。   她对面无棋手,唯见斑驳光影,洒落在圆润的青玉棋子上。可她仿佛能看见另一人执青玉棋,落子果决、步步为营、趁势侵吞,直至将她杀得片甲不留。   然后……再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薛玉润右手握紧了白玉棋,左手从一旁的缠枝莲瓷碗里叉了一块小酥肉,恶狠狠地递进口中。小酥肉的外皮炸得又香又脆,里头的肉饱满多汁,稍稍抚慰了她的心。   当今圣上楚正则七岁登基,至今八年有余。虽然尚未亲政,但在旁人眼中,他“博闻多能”、“聪敏好学”、“敦仁爱众”,十分有一代圣主的风范。   聪敏好学、博闻多能她无法反驳,但是这“敦仁爱众”……呵。身为他七岁就定亲、只等十五岁大婚的准皇后,薛玉润觉得,她大概是唯独不属于“众”中的那个人。他们俩是打小的冤家,争锋相对的事迹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就比如这一次,是上个休沐日,他们对弈了一整天,你来我往不分伯仲,最后留下了这一盘残局。楚正则来接她去行宫的时候,就是他们对弈之时。   这盘棋决定了两件事:   第一,今年去行宫避暑能不能带上她的西施犬芝麻,再从御兽苑挑一只小狗给芝麻作伴——楚正则最“讨厌”的东西之一。   第二,今年过乞巧节,她要不要给他绣荷包当礼物,至于荷包上绣什么图案还得他来定——薛玉润最“讨厌”的事情之一。   薛玉润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又叉了一块小酥肉放进口中,视线落在棋盘上——她才不要输!   白玉棋轻轻地磕在棋盘上,应和着檐角风铎的清鸣。十三岁的少女凝神冥想时托着腮,云雾绡制的宽袖滑落,露出一段如凝脂般的玉臂,比其上戴着的鎏金环珠九转玲珑镯还叫人挪不开视线。她鬓如鸦羽,肤胜初雪。未施脂粉,唇已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   前来通禀的使女不忍打破这画一般的美景,声音都低了几分:“姑娘,大少夫人来了。”   薛玉润脚边酣睡的芝麻听见声响,一骨碌翻了个身,朝薛玉润殷勤地摇起了尾巴。   “可不能把你留在这儿,嫂嫂有身孕呢。”薛玉润捞起芝麻,揉了揉它的脑袋,把它交给了身边的使女,又从一旁的使女手中接过罗帕净了手,忙迎了出去。   薛大少夫人身怀六甲,本就走得慢,此时还没走到玲珑苑的正门。见薛玉润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她笑着温声道:“小心别摔着。”   薛玉润脚步轻快地走到了薛大少夫人的身边,亲昵地挽起她的手:“嫂嫂,你怎么不睡一会儿呀?”她看了眼薛大少夫人耸起的小腹,担忧地问道:“还是因为吃不下午膳吗?”   “我还多吃了小半碗,都是那道青梅渍肉的功劳。”薛大少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唤她的乳名:“还要多谢我们汤圆儿。”   薛玉润微蹙的眉头舒展,颇有几分得意地道:“那是,我调了好久的配方呢。”她高高兴兴地把薛大少夫人迎进房中:“我还请尚食教了我几道肉膳方子,是给孕妇特制的,说是不会害喜。方子都已经给厨娘了,就算我去行宫,你也不用担心会害喜啦。”   “还是我们汤圆儿知道疼人。”薛大少夫人笑着道了声谢,扶着薛玉润的手坐上美人榻:“想着你明儿要去行宫,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午觉睡不着,来跟你说会话。”   “你这话要是叫大哥哥听到了,他可不服气。”薛玉润吐了吐舌头,替薛大少夫人斟茶。因着薛大少夫人害喜的缘故,几案上的小酥肉早撤了,换成了蜜汁酸梅,使女另沏了一壶性平温补的枸杞茶。   “毕竟,你刚害喜那阵,他的马可不知风里雨里驮了多少蜜饯。”薛玉润笑盈盈地拉长了声音:“嫂嫂吃不下多少,倒是我跟着享了福。一架子的蜜饯,吃到我小侄儿满周岁我都吃不完。”   薛大少夫人的脸颊浮上了红晕,她伸手轻轻地戳了一下薛玉润的额头:“你这丫头。我心里可记着账呢,只等你成亲了取笑你。”   “那嫂嫂肯定要失望了。”薛玉润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   她哥哥嫂嫂是鹣鲽情深、琴瑟和谐。而她跟楚正则?   薛玉润瞥了眼窗台下的棋盘。   青玉棋子与白玉棋子在红木棋盘上纵横交错,初夏的阳光透过蝉翼纱窗,将一枚枚棋子照得晶莹透亮、浑无杂质。盛放棋子的一对黑漆描金缠枝莲纹盒,四面镶羊脂白玉,精雕细琢着梅、兰、竹、菊的四君子图。纵使鎏金镂空花纹盖只是斜靠在盒身上,也难掩流彩。   她从楚正则手里赢来这一套玉围棋时,他不善的脸色还历历在目。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次他好像格外别扭。   薛玉润收回视线,瞧着手中冰裂纹碧瓷盏里缓缓舒展的玉衣金莲,慢饮了一口,心里“啧啧”了两声。   楚正则要是会像哥哥那样,跟她细语缱绻,为了她着急上火,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她青天白日活见鬼了。   “汤圆儿,话可不兴说得这么满。”薛大少夫人也顺着薛玉润的视线看了眼那局棋,笑道:“这是你跟陛下的棋局吧?这些日子,我每日来都见你在苦心研究,连话本子都不看了。”   薛玉润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爷爷给他布置了那么多功课,还要习武、听政,成日里这么忙,我还以为他的棋艺便落下了。”她小声嘟囔道:“是我大意了。”   薛大少夫人温声劝道:“那不如把这局棋先放一放?”她顿了顿,道:“今年的乞巧节你也要在行宫过吧?”   “嗯,太后很喜欢这座新修的静寄行宫,便说要多住一会儿,过了乞巧节再回来。”薛玉润点了点头,困惑地问道:“但是这跟棋局有什么关系呀?”   “我听说,这次去静寄行宫避暑,太后不仅唤了两位公主同行,还叫了几家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小娘子作陪。”薛大少夫人缓声道:“乞巧节上少不得要拿些手艺出来比较高低,你也得放些心思在这上头。”   “嫂嫂放心,往年也没人来跟我比。”薛玉润不甚在意地道。   都城的闺秀打小就知道,薛玉润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就算她跟皇上瞧上去不太琴瑟和鸣,但她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薛老丞相唯一的嫡幼孙女。薛老丞相是三朝元老、帝师、辅政大臣,她们得是多想不开才会找她的麻烦。   “今时不同往日。”薛大少夫人斟酌着道:“陛下已经年满十五岁,按照规矩,后宫可以添人了。”   而许太后是皇上的继母,在慈爱关怀皇上这件事上,向来做得很足。薛大少夫人便是没有手边的消息,也不会误判太后此次邀请贵女作陪的动机——替皇上挑选妃嫔。   薛玉润恍然地“啊”了一声,毕竟楚正则除了跟她“斗法”,看起来就像是只想跟他的御书房过一辈子,她差点儿就忘了这事儿了。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毕竟你跟陛下青梅竹马的情谊非寻常人可比。”薛大少夫人先劝慰了她两句:“姑祖母不再垂帘听政,祖父又有致仕之心。只怕有人觉着这是个好时机,生出不安分的心思,非得要扯着你来作比。”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道:“我听说,太后的侄女会双面绣。”   这话才让薛玉润坐直了些。她扫了眼房中的四扇檀香木雕花刺绣屏风,正面是四季景色,另一面则是四幅仕女拈花图。   薛玉润到现在都不明白,绣娘是怎么能不同面绣出不同的图来。   双面绣买是能买很多,但绣是不可能会绣的。薛玉润郑重地道:“那这局棋我更不能输了。”   “诶?”薛大少夫人本意是想让薛玉润别忘了多练练手艺,巧果、针线都行,听薛玉润这么说,一时愣住了。   薛玉润便将她跟楚正则的赌局说了,道:“我要是赢了,乞巧节呈巧果便是。我若是输了……”   “难道陛下会让你把荷包放乞巧节的香案上吗?”薛大少夫人下意识地问道。   薛玉润摇了摇头:“那倒不会,陛下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落我的面子。但太后一定会问我今年给他送什么礼,到时候我还是得把荷包拿出来。”   薛玉润叹息一声:“娘亲从前那么擅长女红,可我的荷包也就只能勉强看出来鸳鸯是鸳鸯,放在双面绣旁边也太丢脸了。”   薛玉润的爹娘早逝。闻言,薛大少夫人一默,迟疑地道:“向陛下讨个饶便是了,陛下想来也不会在意一局棋的输赢。”   她回想着从夫君那儿听来的对楚正则的赞赏,拼凑出的是一个克己自持、胸有丘壑的少年帝王,怎么也不像是会计较一局棋的人。   “跟别人的棋局,他或许不在意。但跟我下棋,他一定在乎。”薛玉润答得毫不犹疑,又撇撇嘴,嘟囔道:“而且,我才不要向他讨饶呢。”   *   楚正则来接薛玉润的这一日,原本熙熙攘攘的长街,家门闭户,十分肃静。只听见整齐划一的蹄声由远及近,然后便见大纛迎风,旗上龙虎啸天,威势煊赫。三千金甲羽林卫,佩刀执戟,护着其中那辆龙纹翠葆的玉辂金辇,像是要将骄阳踏碎。   薛玉润低眉站在祖父身边,脑海里黑白二子在纵横的棋盘上厮杀。   直到万岁喧天声里,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先生不必多礼。”她身边的祖父被人扶起,尔后,这只修长干净的手也伸向了她。   薛玉润将手放在他的手心,直起身子,也抬起了头。   不论相识多久,也不论你来我往交锋了多少个回合,乍一瞥见他的容貌,她也总容易生出惊叹。但今日,她没被他得天独厚的天人之姿所蛊惑,她灿烂的笑容里,藏着的是一点点挑衅和跃跃欲试。   少年帝王也恰在看着她。他眸色幽深,视线从她扬起的唇角一扫而过,刀削斧凿的脸上瞧不出神色变化,只是手上微微用力,让薛玉润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与他并肩而立,转而一齐向薛家人告别。   因着薛玉润先前斩钉截铁的答案,薛大少夫人今日便留了个心眼。   见薛玉润上马车时,楚正则伸手扶了她一把,薛大少夫人心下甚慰——皇上怎么瞧也不像是会跟汤圆儿计较棋局输赢的人。   *   龙辇垂下鲛纱帷幔,挡住了逐渐灼热的夏阳,也挡住了旁人的目光。   薛玉润的视线从窗外的薛家移回龙辇内,一眼就瞧见宽阔的榻上摆着三张小几。她这一侧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小酥肉、一碟蜜果,宫女正在替她泡玉衣金莲的花茶。而正中最大的几案上摆着的一盘棋局——正是他们先前封棋的那一盘。   薛玉润和楚正则对视了一眼,薛玉润利落地拿起一颗白子,笑了笑,露出双颊两个小梨涡:“陛下,您准备好迎接两只小可爱了吗?”   楚正则垂眸捏起一颗黑子,紧跟着落子,嗤笑一声:“你想得美。”   他眉眼之间,哪还有先前的半分沉静自持。 第2章   棋局行至焦灼时,周遭都变得愈发的安静,只听见车轱辘声碾过蝉鸣。有时风大些,沙沙地掠过枝叶,吹进耳中,叫人神思慵懒。   薛玉润却片刻不敢放松,她苦思冥想地斟酌着棋步,身体前倾,眉心微微蹙起,嘴也紧抿着。还像小时候一样,苦恼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发髻,想得太入神了,便没有发现发丝松了些,垂落在她的耳际。   不过,她终于想出绝妙的一招,“啪”地落下一子,胸有成竹地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她才意识到楚正则的手指不知何时伸到了她的耳侧,勾起了她垂落在耳际的青丝。   他们俩的动作一重合,她微微一惊:“诶?”她疑惑一声,又恍然道:“是不是我的发饰又歪啦?”   她头发软,发饰带久了偶尔会歪,楚正则从小就看不惯,不等宫女便会伸手替她调整。   她抬起头来时,温润细腻的肌肤擦过楚正则的指尖。楚正则缩回了指尖,视线落在棋盘上,抿了口茶:“嗯。”   “嗷,吓我一跳,差点以为我落错子了。这可事关我和芝麻的命运。”薛玉润松了口气,伸手扶正自己的发饰,顺手将垂落的发丝别至脑后:“多谢陛下提醒,一会儿下马车前,我再让宫女重梳一次。”   她的心里只有她的狗。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捏紧了一颗黑子,瞥一眼棋局,落下一子。   *   薛玉润忽然觉得,楚正则原本重剑无锋的棋风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楚正则棋术的进步超过了薛玉润的想象,尽管她斟酌良久,这局棋也没有完全按照她的想法行进。他们各自落子的时间越来越长,薛玉润思虑良久,紧咬着嘴唇,谨慎地落下一子。但形势不利,她很不确定。   这子一落,薛玉润便见楚正则立刻拿起了一颗棋子。这多半是胸有成竹的表现。她心下微紧,咬着唇,凝视着他手上的棋子。   然而,楚正则的视线掠过她的唇,眉峰一蹙,忽地将指尖的黑子猛地收回自己的掌心。   “诶?”薛玉润困惑地上移视线。   楚正则低眉摩挲着手中棋子,神色平缓,淡声道:“快到了。”   薛玉润狐疑地看向窗外。越过骑马相护的金甲卫,她只能瞧见郁郁葱葱的林木。她有些迟疑地招来宫女替她梳拢发髻:“我不会耽误太久吧?”   这一次去静寄山庄,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行列中,等车驾停在山庄门口,她得第一时间去给她们行礼问安。   “你若是一开始便认输,片刻也不会耽误。”楚正则将黑子掷回棋盒,然后点了点她的嘴唇,嗤笑一声,道:“你这是跟谁学来的习性?”   薛玉润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立刻察觉出了唇上的刺痛。原来,她方才思虑过深,咬唇也用力了些,也不知道嘴唇破没破。   薛玉润愤愤地看向楚正则——敢情他是在说她像小狗爱咬东西呢!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反驳,她的贴身宫女珑缠便心疼地道:“姑娘别舔,越舔越蛰得慌。婢子给您敷一层蜜膏。”   薛玉润有点不好意思,乖乖地让她抹蜜膏。   她涂上蜜膏之后的朱唇,愈发显得水润晶莹。   楚正则只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手上换了书卷。   薛玉润瞥了云淡风轻的楚正则一眼,眼波一转。等她涂好蜜膏、梳好发髻,便盈盈起身,替楚正则斟了一杯茶。   楚正则抬头瞥了她一眼:“怎么?你要认输?”   薛玉润笑盈盈地露出小梨涡:“敬师茶。”   *   有那么一瞬,薛玉润觉得楚正则翕动着嘴唇,那句儿时他挂在嘴边的“朕明日必定找你算账!”又要脱口而出了。   毕竟,他显然很清楚,自己给他端茶,是说他才像小狗嘛。   可惜,楚正则到底忍了下来,只是翻页声更重了一点:“呵,不必,朕教不出你这天纵之才。”   “多谢赞许。陛下也不必可惜,毕竟我是姑祖母才能教出来的。还需得天赋过人,勤学苦练。”薛玉润托腮看着窗外,权当没听出来楚正则的言外之意,有模有样地宽慰了一句。   有本事,你就跟太皇太后比呀。   楚正则翻页的手一顿,他没有抬头,声音好似有几分咬牙切齿:“那你还不安静看书?”   “不看了。说什么大团圆,不还是有三五美妾,实在没意思极了。”薛玉润撇撇嘴,对先前的话本子不屑一顾。可惜她最喜欢的那一套话本子被教她的先生没收了。   楚正则把书放了下来,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在看的,不是《诗经》吗?”   薛玉润下意识地把手边的《诗经》往身后一藏,然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本是真的《诗经》。她轻咳了一声,立刻撩开帷幔看向窗外:“哎呀一定是快到了。”   楚正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瞧见雕龙刻凤的石柱——还真叫她说中了,静寄山庄,确实到了。   *   楚正则比薛玉润先下了龙辇,转身向她伸出手。   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顺着他的力道走下龙辇。   山呼万岁声扑面而来,她立于众人身前,便摇身一变,藏起了古灵精怪的一面。   她是太皇太后亲自赐婚、亲自教导,无可挑剔的未来皇后。   薛玉润和楚正则一齐走到太皇太后的鸾车前,三公主扶着太皇太后先下鸾车,随后,许太后被一个小娘子搀扶着,从同一辆鸾车里走了出来。这小娘子,正是许太后的侄女、三公主的表姐许涟漪。   行完礼,薛玉润走到太皇太后的另一侧去挽着她的手,一齐往行宫正殿走去。太皇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满脸的慈爱:“汤圆儿,下赢了么?”   薛玉润一听就知道楚正则提前跟太皇太后打过招呼了,摇了摇头:“没呢,封着棋,到了行宫再下。”她侧首看了看太皇太后的脸色,笑道:“不像您,您气色这么好,一看就是打叶子牌大赢了四方。”   太皇太后笑着点了点头,轻拍她的手,嗔道:“没你截哀家的胡,哀家可不是大杀四方。”   三公主在另一侧接道:“皇祖母今儿赢得盆满钵满,玩得更尽兴吧?”她说着,看向许涟漪:“尤其是表姐,你腰间的荷包都被赢空了吧?”   许涟漪低着头,羞赧地道:“臣女手生,您见笑了。”   “空了不打紧,皇祖母会补些给表姐的,是不是?”三公主挽着太皇太后的手撒娇:“儿臣还想跟表姐一起陪您和母后打叶子牌呢。”   原先陪太皇太后打叶子牌的人,总有薛玉润一个,三公主这么说,却是没给薛玉润留下位置。   “补,补。”太皇太后素来疼爱女孩子,在正殿落座,便笑着让宫女去备赏赐。许涟漪恭敬地接了赏赐。   三公主没忍住,微微扬起下巴,示威似地瞥了薛玉润一眼。   薛玉润一落座,宫女就呈了点心茶水来。她正慢条斯理地品着一块新呈上来的糕点,对上三公主的视线,她真诚地道:“殿下也有这糕点,不必看我。挺好吃的,殿下也尝尝。”   三公主一噎,她是想提醒薛玉润,许涟漪也得了太皇太后青睐,太皇太后的眼中不只装着她一个人,谁知薛玉润这般迟钝,一点儿都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许太后眉心一蹙又松开,脸上仍笑意不断,却眼风凌厉地瞪了三公主一眼。   “汤圆儿说得对,这新糕点确实不错。赏。”太皇太后尝了一块糕点,随手散了赏赐,温声道:“哀家老了,你们母后也忙,你们自去寻旗鼓相当的人玩罢。太后不是还请了几家的小娘子么?”   “是。”许太后应声道:“臣妾正要请教母后。静寄山庄今年大修,还要请母后先看过新修的院子,再定夺这些小娘子该安排在哪个园子。”   “随你安排。”太皇太后挥了挥手,对这些小事并不在意。   “我跟您请个恩典。”薛玉润亲昵地对太皇太后道:“还让我和二殿下、三殿下住在您身边。”   太皇太后含笑看着她,点了点头。她知道薛玉润这话不是为自己请的恩典,其实是为二公主请的。   二公主的生母是许太后宫里一个只受了一次临幸的洗脚婢,身份卑微,连带着二公主也从不受宠。她三年前出嫁,也三年都未曾来过行宫,也没有固定的住处。不过,二公主很照顾薛玉润,所以她们的关系一向不错。   三公主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许太后笑容不变,道:“臣妾想着,含芷和驸马会一齐来,住在您身边不如住在翠篠轩。虽是旧殿,胜在安静不受打搅,最适宜夫妻。”   许太后见太皇太后没有立刻出声反驳,又道:“至于请来的几家小娘子,不如让她们跟含娇和汤圆儿作伴,也好切磋功课。新修的荷风院明堂广阔,花香怡人,是个好地方,您说呢?”   含芷是二公主的闺名,含娇是三公主的闺名。   “含娇是天潢贵胄,小娘子们要跟她朝夕相处地住一处,难免拘束不自在。含娇,你另挑一处荷风院旁边新修的宫殿住。”太皇太后缓缓地用茶盖拨了拨茶水。   许太后笑接道:“还是您思虑周全。新修的还有青摇殿和琼珠殿,皆有宜人风景。汤圆儿素爱珍珠,她住琼珠殿,含娇住青摇殿,可好?”   三公主自然不会反驳许太后的意思,薛玉润也想应下来,只是,太皇太后抿了口茶,道:“汤圆儿么……”   薛玉润看向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看向了楚正则,徐徐地笑道:“太清殿北殿还空着。”   楚正则本置身事外,一直沉默地看邸报。闻言,翻阅的手不由一顿。   太清殿,是他住的宫殿。 第3章   太皇太后说这话时,薛玉润正欲喝茶,闻言手一抖,连忙压着茶盖放下了茶盏:“只怕太叨扰陛下了。”   她要是赢了棋,可是要养两只狗在身边的,她不信楚正则能忍受这样的事。就算楚正则笃定他必胜无疑,可她住在太皇太后的偏殿承珠殿的时候,遇到楚正则也十有八九会出点幺蛾子。   楚正则总不至于天真地认为,他们同住太清殿,会相安无事吧?   再说,她住太清殿,皇上见其他小娘子不会不好意思吗?   她先看向楚正则,这个时候楚正则只要表露出一点儿不乐意的情绪,她就能顺势而为。但不知楚正则是不是不想驳太皇太后的面子,他的手伸向了一旁的茶杯,居然没有反驳。   薛玉润只能满含期待地看向许太后和三公主,她们一帮腔,她也好顺势礼貌地拒绝太皇太后的提议。   三公主果然皱起眉头,蠢蠢欲动。然而,楚正则端着茶放到嘴边,先淡声说了一句“不会。”   楚正则声音清冽,没什么波澜起伏,甚至在说话时还翻过了一折邸报。   三公主所有的话都被堵回了口中。   薛玉润一噎,狐疑地看向他——他不说话便罢了,这两个字,不就等同于说“可以”么?   太皇太后笑应了一声:“那便是了。你们的棋局不是也还没有下完么?住在一处,省得来回奔忙。”   “就这么办吧,让汤圆儿搬去太清殿北殿。”太皇太后声音随和,一锤定音:“你们车马劳顿,也都累了,且去休息吧。今日各自用膳,不必到哀家跟前来了。”   太皇太后既已敲定,又开始赶客,许太后等人自然不会再驳,陆续地行礼告退。薛玉润留到了最后,楚正则离开前瞥了她一眼,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等众人离去,薛玉润贴着太皇太后坐着,替太皇太后斟了一杯茶,道:“姑祖母……”   她才唤了一声,太皇太后就接过茶,笑道:“你是板上钉钉的皇后,总不能成亲了还留在承珠殿吧?宫中暂时不好挪动,在静寄山庄先适应适应也是好事。”   薛玉润亲昵地抱着太皇太后的胳膊撒娇:“姑祖母,我搬到太清殿去,就没法天天陪您打叶子牌、给您捏背捶腰了,我会想您的。”   太皇太后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惯会撒娇卖乖。哀家可不要你陪着见天地打叶子牌,等见过了来的小娘子,哀家要去礼佛,寻常见不着你的面。”   薛玉润眨了眨眼。   “别打量着哀家不看着你,你就能贪玩耍滑。”太皇太后拿下了护甲,轻轻地戳了戳她的额头:“等乞巧节要拿出些手艺的时候,你的先生也会来,可不是你撒娇卖乖就能蒙混的。”   太皇太后慈爱地拍了拍薛玉润的手:“太后已经跟哀家提了乞巧节的事,说想要等小娘子们到齐了,商量些新花样。今年的乞巧节,恐怕不是你一盘巧果能交差的。哀家不能驳了她们的庆贺之心,你心里也要有个数。”   薛玉润伏在太皇太后的腿上,神色清明:“您放心吧。”   *   薛玉润回太清殿后,发现北殿已经收拾妥当。每一处都比照着她在承珠殿时来布置,只余几个装着她贴身物事的箱笼,等着她的人来收拾。   薛玉润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换了条藕粉色香软缎的宫裙常服。等她从浴房回到闺中,宫女已收拾好了她的箱笼。   珑缠抱了几枝娇艳欲滴的蔷薇走了进来,问道:“姑娘,床已经铺好了,您要小睡一会儿么?   薛玉润眷念地看了眼她的架子床,摇了摇头:“算了,带上玉围棋,我去给陛下请安。”   但薛玉润没有去南殿找楚正则,而是径直拐去了他读书习字的镜香斋。   楚正则果然在镜香斋里。   隔着蝉翼纱窗,薛玉润一眼就看见了端坐着的楚正则。他换了一件玄衣箭袖,衣服上暗绣着银丝祥云,胸口的的金龙怒张六爪,庞大又凶悍。可他身姿挺拔,目光澄净地坐在书堆之中,沉沉地压住了这条凶恶的龙。   薛玉润的心里小小地感慨了一声。   在马车上颠簸、坐立难安了三四个时辰,其他人大概不是想躺着,便是想去园子里走一走,只有他,还能如一尊石佛安坐着看书习字。   这也才更让她心生警惕。   她对自己在楚正则心里的印象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这样一个严于律己、恨不能歇在书房的楚正则,突然主动同意让她这个“大麻烦”住进他的太清殿,都没有挣扎一下,十分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   她很好奇,楚正则心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赢下这盘棋。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乞巧节进退有余——所以,她才带上会给她带来好运的玉围棋。   *   “陛下,薛姑娘来了。”   宫人的通禀让楚正则抬起头来。   薛玉润摘了繁复华丽的珠翠,梳起家常的丱发,发髻上系着樱粉缎带的蝴蝶结,正中各簪着一颗浑圆白净的沧溟海珠。她福身行礼时,看起来十分乖巧。   楚正则放下笔,免了她的礼,揶揄道:“怎么,因为朕让你同住太清殿,寝食难安,连午睡都不肯了?”   薛玉润摇了摇头,义正辞严地道:“瞎说,分明是因为我更想跟陛下下棋。”   “朕还不知道你?朕让你住太清殿,不过是像皇祖母所言,这盘棋不知要下到何时去,你与朕都少闲暇,不必浪费在路上。”楚正则面上不为所动。   薛玉润颔首道:“我知道呀,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你既然知道……”楚正则顿了顿,惯来清冷的语调忽地添上了些许温度:“你就算这么想跟朕下棋,也不急这一时。我们来日方长。你先去睡一会儿吧。”   毕竟他们同住太清殿,除了休沐日,平日里也会见面。   薛玉润微微睁大了眼睛。楚正则的声音是罕见的温柔,让她心下微凛。   今天不分出个胜负,等许太后请的小娘子们来了,楚正则之后的休沐日还有没有空隙,就不好说了。至于平时,楚正则多半忙得懒怠见她。今日不下完,这一盘要是拖到了猴年马月,那她要接来芝麻、挑新的小狗,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薛玉润果断地谢绝了楚正则的提议:“芝麻该想我了。”她顿了顿,虽然心中有把握,但仍旧问道:“还是说,陛下现在很忙?”   “不。”楚正则紧咬了一下牙,站起身走到窗台下的棋桌前,铺开棋盘,冷哼一声,道:“你一会儿困得落错了子,可别哭着要悔棋。”   “才不会呢。”这语调薛玉润熟悉,她想都没想便回击道:“我要是困了,一定是对面下的棋太臭了。”   待挪到了棋桌旁,她终于想起来另一件事,抬头就换上了乖巧的神色,问道:“皇帝哥哥英明神武,一定不会介意我换一套围棋吧?”   楚正则手一顿。   薛玉润这称呼、音调、语气,他再熟悉不过。楚正则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套围棋——只有他输给她的那一套玉围棋,才值得她这般乖巧。若是其他的围棋,她才不会问,直接便要换了。   他伸手按着自己的眉骨,到底还是冷声道:“换吧。”   果然,薛玉润利落地从珑缠手中接过装着玉围棋的箱笼,放到了棋桌上。她打开箱笼,将两个棋盒拿出来,积极地道:“我来摆棋局。”   尽管楚正则输的时候会黑脸,但他其实向来输得磊落大方,对她炫耀从他那儿赢来的珍宝也从不计较。薛玉润虽是疑问,实则当她开口之时,便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她此时已经忘了,当初赢下这玉围棋时,并不太敏锐的直觉还曾告诉过她,这玉围棋对楚正则来说,似乎不太一样。   楚正则看着薛玉润推到他眼前的一对黑漆描金缠枝莲纹盒,呼吸微滞。   枝蔓交缠的缠枝莲纹啊……   “皇帝哥哥?”薛玉润有些困惑,出声唤道。   楚正则下意识地伸手覆在黑漆描金缠枝莲纹盒上,短促地回应:“嗯。”   薛玉润看看棋盒又看看他,迟疑地道:“皇帝哥哥,你真的这么喜欢这套玉围棋么?”她眨了眨眼,商量道:“要不这样,我们把这局棋的赌注改成:如果我输了,就把这套玉围棋还给你,怎么样?”   要小狗和不绣荷包,她总得占一样嘛。   楚正则已经缓过神来,闻言瞥了她一眼。   薛玉润正煞有介事地摸着自己的棋盒,不舍地款款道:“为了皇帝哥哥,我愿意忍痛割爱。”只是她发髻上垂落的缎带飘飘晃晃,像极了藏不住的狐狸尾巴,在期待地一摇一摆。   “不必了。”楚正则轻“呵”了一声:“朕什么时候让你忍痛割爱过?”   更何况,他完全不想拥有这套玉围棋。   薛玉润想了想,还真的确实如此。楚正则每次的赌注其实很好猜。小时候是让她练大字,长大了就是绣荷包——总而言之就是她讨厌学什么,他的赌注就是什么,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那算了。”薛玉润撇撇嘴,松开手,利落地摆好棋局,道:“陛下,我们棋盘上见真章。” 第4章   然而,棋盘上并见不出真章来。   “三劫循环。”薛玉润看着眼前的棋局,咬了一下嘴唇又松开。所谓“三劫循环”是指棋局中同时存在三处劫争,皆有关全局胜负,如果棋手互不相让,那就只能和棋了。   薛玉润抬头看了眼楚正则。楚正则手上摩挲着一颗青玉棋子,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回望着她:“那就只能和棋了。”   他们显然谁也不会相让。   薛玉润“嗷”了一声,伸手拣棋子,气势如虹:“再来!”   楚正则头疼地伸手拦她:“你是打算辟谷吗?”   “现在就要用膳吗?”薛玉润一时还没能从先前的对战中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问道。   在楚正则身边伺候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德忠适时地笑道:“薛姑娘,陛下特地命小厨房准备了您爱吃的荷香莲子鸡、鳕藕南瓜盅、荷叶肉……”   楚正则咳了一声,扫了德忠一眼。德忠垂手而立,不再说话。   “那当然是要用膳的!”薛玉润没留心他们主仆的眉眼关系,德忠报的菜名听得她心花怒放。   静寄山庄的菡萏宴最负盛名,她就是冲着这些菜,才无比期盼来静寄山庄避暑。去岁静寄山庄大修,她可是等了整整一年呢。   “嗯。”楚正则应了一声,让德忠下去布膳。   薛玉润这才意识到,窗外红霞烧得正艳,早就到了晚膳时分。薛玉润察觉出了一点儿饥饿,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看着棋盘道:“不过,下一盘得什么时候才能分胜负呀……”   “也可以赌约作废。”楚正则将棋子随手掷入棋盒:“接狗且绣荷包,或者不接狗也不绣荷包,随你。”   “接芝麻……吧?”薛玉润脱口而出,却以迟疑收尾,引来楚正则诧异的一瞥。楚正则哂笑道:“芝麻这就失宠了?”   “才没有。”薛玉润哼哼了两声,道:“只是,太后请了各家小娘子来庆祝乞巧节,我要是给你绣了荷包,少不得要拿出来作比。比输了也太丢脸了。所以我得想一想,赌约先放着,等她们人到齐了,商量出怎么庆祝乞巧节再说。”   巧果对付不过去的话,那她要想法子引到其他庆贺形式上去。并非所有的闺秀都像许涟漪一样擅长刺绣,许太后就算想捧许涟漪,也不会不顾其他人的面子。要是庆贺形式百花齐放,那她大可另选一个才艺,荷包绣不绣就不打紧了。   楚正则眉峰一蹙,声音微冷,道:“谁能跟你比?”   薛玉润往后一靠,双手一摊,压根没有深想:“就我这个刺绣的水平,陛下该问的是,谁不能跟我比?”   但凡她刺绣厉害点,楚正则也不至于拿绣荷包这种事当赌注了。   楚正则一听,就知道薛玉润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揉了揉自己的眉骨,无奈地道:“朕是指……”   这几个字淹没在了薛玉润高兴的声音里:“让我猜猜,第一道菜是什么,荷香卤拼吗?”   德忠带着宫侍毕恭毕敬地端上菜品,而她正看着宫侍手中的金地粉彩莲花纹盖碗,露出舒心畅意的笑容。   楚正则看着她玉白淡粉的脸上那对可爱的小梨涡,唇角也微微地勾了勾。   罢了,也没什么非要说的,护着她便是了。   她是他的皇后,是他的责任。   *   等薛玉润和楚正则用完晚膳,夜色终于笼罩了天地。   他们消食之后,缓步往寝殿走去。   平素在宫中,承珠殿和他的乾坤殿相隔甚远,他们极少在天黑之后携手归家。而向来热闹的薛玉润竟没有说话,这让楚正则有些许不自在。   他不由得低头看了眼身侧的薛玉润。她侧露的面容,比溶溶月色更皎洁。她的眼睫很长,忽闪如蝶翅,微露一点春的娇俏。她忽地抬起头来看他。   楚正则轻咳一声,移开视线,缓了缓声音,问道:“怎么?在担心乞巧节的事?”   担心到一言不发吗?   这是他的失职。   楚正则蹙眉,果断地道:“不用担心,乞巧节你尽管随心呈你自己想呈的东西,不必给我绣荷包。”   “诶?”薛玉润先是一愣,有些许茫然。她分明是察觉到楚正则的视线,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的。“诶!”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道:“那太好啦!”   她如玉的脸上绽开笑意,眼里盛着星光,比月下的蔷薇更鲜妍。   楚正则的唇角微勾。   “那赌注不用等了,我要选接小狗。”薛玉润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脚步轻快地踩在月影上,像在和着月色跳一支无声的轻舞:“我刚刚还在想,芝麻现在也该在遛弯了,我什么时候能看着芝麻和新小狗一起玩呢。”   一个“好”字差点儿从楚正则唇齿间溜走,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他这声音冷酷无情,薛玉润停了脚步,侧着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哎呀……”   她现在回过神来了。   楚正则是担心她在忧虑乞巧节,才会放弃赌注。但其实她真的没有在担心乞巧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担心之后再说嘛。   但她仿佛听见了楚正则霍霍磨牙的声音。   薛玉润当机立断,严肃地道:“陛下,君无戏言哪。”   楚正则冷呵了一声:“朕说了乞巧节不用绣荷包,可没说赌注不作数。你要是选接狗,过了乞巧节,你还是得给朕绣荷包。”   薛玉润皱起了小脸,但转念一想,又言辞凿凿地点头:“你说得对,这个荷包我会在你生辰的时候绣好,一定是我绣得最好的生辰礼。”不等楚正则说话,薛玉润紧接着道:“陛下也没说不能,对吧?”   一物两用,怎么想她也不亏嘛。   楚正则扫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南殿走。   薛玉润一点儿没被他这生人勿近的冷漠吓到,轻快地跟着他。他转身时瞧上去很决绝,可脚步一点儿也不快。薛玉润亦步亦趋地跟着,只是没有留心脚下的路,也不知踩到了什么,下意识地一声惊呼:“哎——”   她声音刚起,便被一只手有力地攥住了手臂。她抬头去看,只望见昏黄的灯火与月色下,他金相玉质的侧颜——他没有望来,正示意德忠来查看她脚下的路。   “可能是有颗小石子。”薛玉润移开了视线,拒不承认自己在那一瞬的恍神,道:“我没事儿。”说着,还试图走两步给楚正则看,只是手臂还被楚正则攥着,未能成行。   楚正则见德忠查完无碍,看了眼她踢踏的脚,等她站稳了,才松开手,似有些不耐烦地侧身问道:“既然没事,跟着朕作甚?回你的北殿睡觉去。”   “因为我要把这个送给你呀。”薛玉润笑盈盈地向他伸出了手,她的掌心里,放着一个银丝线绣莲花荷包:“皇帝哥哥,谢谢你。”   这里面放着她最爱吃的零嘴。   他们自小相争惯了,有时他赌气,有时她调皮,却也总有和好的方式。   薛大少夫人管得严,担心她吃得太多对身体不好,直到休沐日才会给她补零嘴。五天可是一个漫长的时间,所以,这是她小时候最珍视的东西。如果她要主动和解,就会把这个零嘴兜送给他。   楚正则伸出手去,欲将荷包捞回掌心,可谁知他竟没有第一时间拿到荷包,定睛一瞧,却发现薛玉润的指尖还勾着它的绣带。   楚正则差点儿气笑了:“薛玉润!”   薛玉润将荷包放到他的掌心,合上他的手,呜咽一声:“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   “呵。”楚正则冷笑一声:“你给朕回去睡觉。”   薛玉润乖乖地点头,留念地看了眼他掌心的荷包:“皇帝哥哥,做个好梦。”   薛玉润说完便行礼告退。她并不知道,楚正则没有马上转身离去,而是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她略显“凝重”的的身影,他才握紧了荷包,感受着荷包上残留的余温,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只要别像他输玉围棋的前夜那样,再梦到这个冤家,他就谢天谢地了。   *   薛玉润不知道楚正则的梦里有没有她,她倒是梦到了一晚上楚正则——他在梦里把她所有的零嘴都抢走了。   因着这个噩梦,薛玉润醒来时还有点儿懵。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珑缠撩起床帏,她才如梦初醒地喃喃道:“我刚刚想了一下,昨晚上是他棋差一着,我没有普天同庆就很好了,为什么还要把我的零嘴补给他?”   珑缠抿着笑,没有答话。   薛玉润将脸埋进被子里,十分唾弃昨晚莫名其妙心怀愧疚的自己:“珑缠,你现在就派人去接芝麻,一刻都不要耽搁。”   “喏。”珑缠笑应了一声,转身便吩咐下去。   薛玉润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微微伸了个懒腰,脸上的倦色一扫而空:“也不知道御兽苑什么时候能让我去挑小狗,小狗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西瓜。”   珑缠一面伺候她梳洗,一面安慰道:“静寄行宫的御兽苑只备着太后喜欢的珍奇鸟兽,婢子已派人去御兽苑。只是,即便御兽苑从今儿开始准备,您要的西施犬至少还得等上小半月。不过芝麻来得快,您兴许明儿就能抱着它去找二殿下玩。”   薛玉润托着腮,长长地叹一声:“还要等小半月啊……”   她余音未尽,就听宫女恭敬地在门外禀道:“姑娘,御兽苑请您去挑小狗。”   “诶?”薛玉润惊讶地睁圆了眼睛:“怎么这么快?”   她才刚刚梳好发髻,首饰还没挑呢! 第5章   “御驾来行宫前,德忠公公已命奴才们仔细挑了一窝西施犬。”驯兽师恭恭敬敬地陪在薛玉润身边,顺便解答了薛玉润的困惑:“幼犬都已经满了两个多月,脾性极温顺,您今儿挑好便能接走。”   薛玉润张了张口,错愕地问道:“德忠公公什么时候吩咐的?”   “约是两月前。”驯兽师以为薛玉润担心他们办事不牢,忙道:“奴才们验过了公犬、母犬的脾性,亲自照料着母犬生下的这一窝幼犬。”   两个月前……   那时候她才刚赢下玉围棋,还没有定好下一盘棋的赌注呢。   楚正则是未卜先知,还是为别人下的令?   “有劳。”薛玉润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笑着朝驯兽师点了点头,示意珑缠给驯兽师递了个大封赏。   不过,等见到了一窝活奔乱跳的小狗,她就把什么困惑都抛之脑后,满心满眼,都在嗷嗷叫着“可爱!”   六只胖乎乎的小狗撒开蹄子朝她跑来,黑白相间的毛发瞧上去蓬松又柔软。耳朵服帖地垂在圆圆的脑袋两侧,跟着它们的跑动偶尔晃两下,不仔细瞧都分不出来。小短尾巴最好认,兴奋地一晃一晃,一点儿都不怕人。   只是有只小短腿没跟上,不小心在薛玉润脚边摔了个四脚朝天,在它身后的兄弟姐妹还不知道避让,齐齐摔在了它身上。它嘤嘤叫着,乱蹬着小短腿,试图爬起来。   薛玉润想到了芝麻小时候,心都要化了。她伸手,从狗群里将它抱了起来——它是个小姑娘。薛玉润笑着将它抱进怀里,任由它亲昵地凑到面前来舔她的脸。她低头一看,还有小狗扑上来抱她的腿,哼哼唧唧地要往她身上跳。   这只也好可爱!那只也好可爱!   “嗷。”薛玉润看向珑缠,珑缠无奈地道:“姑娘,您可不能再养七只了。”   薛玉润小时候,最多的时候曾养过七只狗,想想就是她很美好而楚正则不堪回首的回忆。   薛玉润叹了口气,轻轻地揉了揉怀中的小狗,把它交给驯兽师,道:“那就它吧,劳烦替我系上项圈和牵引绳。”   “姑娘慧眼如炬,这只是性子最温顺的,洗澡和检查的时候从来不乱动。”驯兽师一边恭维,一边给西瓜系上皮质的项圈和牵引绳,然后将西瓜交给珑缠。因为幼犬体质弱,御兽苑奇珍野兽繁杂,幼犬在地上走容易生病,得抱着它出御兽苑才行。   “我来吧。”薛玉润伸手接住狗:“我抱着它上步輦。”   *   只是,还没等薛玉润坐上步輦,便恰巧遇见了来御兽苑看珍奇鸟兽的三公主和许涟漪。   三公主瞥了眼薛玉润怀里拱出来的一团,狐疑地问道:“薛妹妹,你怀里抱着什么呢?御兽苑进什么好东西了?”   薛玉润跟她们见完礼,稍稍露出了西瓜的头。幼犬容易困,西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蜷在她的臂弯里,只浅浅地睁开了一下眼皮子,又沉沉地睡去。   “好可爱的小狗。”许涟漪面露笑意,伸手就想摸西瓜的头,却被三公主一把拉住了。三公主皱紧眉头,往后退了几步,道:“畜生终归是畜生,你小心它发狂伤人。”   “御兽苑精挑细选的幼犬,总是温顺至极的。”许涟漪连忙柔声道:“更何况要养在太清殿,更是万般小心。”   三公主先前还没想到,被许涟漪一提醒,她脸色微沉,又像是抓住了薛玉润什么把柄似的,微微昂首:“是啊,你如今跟陛下同住,怎么还敢在太清殿养狗?”   薛玉润理所当然地道:“那得去问陛下,这事儿,陛下允了的。”   *   薛玉润跟三公主不欢而散之后,一回太清殿便沐浴更衣,让宫女替她梳上隆重些的发髻。待珑缠最后替她簪上点翠祥云镶金的串珠凤尾簪,果然有宫侍来通禀:“薛姑娘,太后娘娘召见。”   一入许太后的宫殿,薛玉润还未及行礼,便先听三公主冷哼一声,道:“你还知道换身干净衣裳再来。”   许太后原本慈霭的面容微变,不容置疑地道:“含娇,你不是还要去跟涟漪请教刺绣么?快去吧。”   三公主咬了咬唇,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薛玉润什么话也没说,只端庄地行礼。   许太后免了她的礼,招她来身边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哀家一心挂念着陛下,没成想将含娇这性子,养得太骄纵了些。”   这话薛玉润不好接,许太后也没想着让她接话,转而叹道:“只是,她今儿来跟哀家说的事,却也有些道理。太皇太后高寿,哀家不欲先惊扰她老人家,这才先招了你来。”   “汤圆儿,你是要做皇后的,需得知道有些事,便是陛下纵容,以你的身份也做不得。”许太后语重心长地道:“你若是独住琼珠殿,养狗便罢了。如今你跟陛下同住太清殿,若是狗发狂伤了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您说得对。”薛玉润点了点头:“所以臣女做了这些准备。”   她说着,展开了几张简略的图纸,指着其中一处道:“两只小狗歇在这儿,与臣女的寝居隔开,陛下不会去。臣女还让宫侍在后院用栅栏围起了一片空地,供它们嬉闹。北殿的后院不与外界相通,西施犬小,越不过栅栏更越不过围墙,不会突然跑出来惊吓陛下。”   “您若是担心遛狗时会撞见人,臣女也做了些准备。您知道的,臣女的小狗一直戴着皮圈,遛弯时牵狗的绳子从不离手。”   她说着,卷起图纸,另换一张,道:“这是臣女暂时想好的遛狗的路,皆选的偏僻地。等各家小娘子们来了,臣女会遣宫婢再走一遍,看有什么需要调整之处。在太清殿时,小狗会一直被人抱着,不会有近陛下身的机会。”   “太后,您觉得还有什么差漏吗?”薛玉润十分诚恳地询问许太后的意见。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许太后看不出什么差漏来,她也压根没打算看,她抿了口茶,深叹一声:“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汤圆儿,你可不好一力担待呀。”   她话音方落,外头便传来唱迎声:“陛下驾到!”   许太后不动声色地看了薛玉润一眼,却见薛玉润利落地站起身来,但脸上不见丝毫的诧异之色。她微微蹙眉,抬起杯盏,掩下了眸中的情绪。   *   楚正则阔步而来,示意宫侍提两个云龙纹竹鸟笼上前:“御兽苑新得了一对五色鹦鹉,儿子想,这等珍贵难寻的吉祥鸟,当敬献母后。”   宫侍稍稍拨弄了五色鹦鹉几下,便听这两只鹦鹉此起彼伏地唤道:“太后吉祥,太后吉祥!”   “陛下有心了,哀家很喜欢。”许太后大喜过望,忙让宫女挂到房中显眼处,又让宫女给楚正则斟上清茶。   “母后喜欢就好。”楚正则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今日穿着竹青绣墨竹的长袍,君子端方,温良如玉。   只是,薛玉润的视线却落在他腰间的荷包上——也是奇怪,这个银丝线绣莲花的荷包分明是她一个小姑娘家的,挂在他的腰间,竟半点不显得小家子气。他挺拔修长地站在堂中,便让人觉得,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莲花,仿佛天生就该缀在他这茂林修竹之上。   直到楚正则端坐下来,荷包隐在衣褶间,薛玉润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莫名其妙给出去的零嘴感到心痛。   楚正则这时才好像留意到了薛玉润,他看了眼薛玉润手边的图纸,慢饮一口茶,问道:“这些图纸倒是有些意思,母后方才在同汤圆儿聊什么呢?”   因为这话是问的许太后,许太后便将方才的事大致重复了一遍,温声问道:“陛下,你看这……”   楚正则苦笑一声,道:“原是儿子学艺不精。儿子跟汤圆儿赌了一局棋,养狗的事,是她应得的奖赏。汤圆儿想得很周到,儿子也会亲自派人守着这几处。”他点了点北殿关键的几处隘口:“若是再有纰漏,宫中就该整肃内务了。”   他压低了些声音,似是恳求道:“还请母后看在儿子的面子上。”   许太后先因他那句“若是再有纰漏,宫中就该整肃内务了。”而无端地心头一跳,可听到后半句略带亲近的话,她便露出了松缓的笑意:“陛下思虑周全,哀家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便是允了。   *   薛玉润一点都不意外养芝麻和西瓜的事儿能顺利进行。楚正则向来一言九鼎,他轻易不会许诺,一旦答应了这个赌局,就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阻碍——哪怕阻碍的是他不喜欢的事。   只是,薛玉润跟他走进太清殿,身边只有亲信,她看着他腰间的荷包,终于忍不住嘟囔道:“陛下,你怎么总是能料先一步……”她想到两个月前德忠就吩咐御兽苑挑西施犬的事,改口道:“哦不,是料先好多步。”   这一对五色鹦鹉,用芝麻的脑袋都能想明白,肯定不是今日突然送来的,必定是早就准备着了,只等今日。   楚正则瞥了她一眼:“你当朕跟你一样,只笃定自己会赢,从不想旁的后果吗?”   他的心思惯来缜密,这听起来很合理,薛玉润点了点头,然后一顿:“不对呀,两个月前,我们还没开始下一盘棋呢。你怎么知道我要挑一只新的西施犬?还是你是为别人挑的?”   “除了你,还有谁会在朕耳边成日里念叨想要狗?”楚正则看上去四平八稳,神色无异,眼神里仿佛还透着一点嫌弃。   “陛下,我觉得你十有八九在诓我。”薛玉润不怎么信,扭头去问珑缠:“我怎么不记得在陛下面前念叨过这件事?”   珑缠低着头,诚实地道:“奴婢不记得了。”   薛玉润一噎,微微鼓起了腮帮子。   楚正则低笑一声。这笑意沉进了眼底,将先前在许太后跟前的假面一点点淹没,显露出少年人的疏朗与顽心,他修长的手指轻叩门框,直望着薛玉润:“想这么多,菡萏宴的午膳,还吃吗?” 第6章   那当然是要吃的。   尤其是这一次,还有一道御厨新创的翠盖八宝肉。   咬一口柳叶片般精肥各半的肉,肉肥不腻、肉精不柴,口中满是嫩茶的清香。再舀一勺荷叶托底的清汤——笋片、香蕈和火腿,再配上小淡菜和花海蜇,裹着荷香,一口便是融汇着山珍海味的极鲜。就算是带着清苦的胡桃肉,在这淋了一勺麻油的汤里,也别有一番风味。   薛玉润吃得心满意足:“多谢陛下,这是我今天最快乐的事之一!”   楚正则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唇边也不由得泛起笑意,下意识地低声问道:“只是‘之一’吗?”   薛玉润转过头来看他,狐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我今天接来了西瓜,一会儿芝麻还会来诶。”   楚正则闭了闭眼,只当自己什么话也没说。   *   等宫女送来芝麻,薛玉润比吃到翠盖八宝肉还要心花怒放。   楚正则不在,她得以抱着芝麻在床上左右翻滚:“谁是我最可爱的小狗狗呀?”她殷殷切切地说着,举起芝麻猛亲了好几口:“是我们芝麻呀!”   芝麻的尾巴几乎要摇出幻影来,它呜咽着,双腿扒着她的前襟,疯狂地舔她的嘴唇。   薛玉润被舔得咯咯直笑,她抱着芝麻坐起身来。芝麻翻了个身,露出它的肚皮来。薛玉润揉着它的小肚皮,神色温柔似水:“好好好,知道你想我啦。我也很想你呀。”   芝麻像是听懂了她语调里的亲昵,翻个身,毛茸茸的小脑袋不住地往薛玉润的脸上拱,直惹得薛玉润一边笑一边躲:“哎呀仔细你的毛!”   珑缠指挥宫女在庭中铺上绒毯,遥遥地看了薛玉润和芝麻一眼,笑道:“姑娘,您可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薛大夫人故去后,她生前最喜欢的西施犬“芝麻”便养在了独女薛玉润身边。后来,这条名叫“芝麻”的西施犬也过世了,薛玉润便从它的后代中又抱养了一条西施犬,仍取名为“芝麻”。   芝麻已经五岁了,这是头一次,薛玉润萌生出养第二条狗的心思,并且取了个“芝麻”以外的名字。   “对!把西瓜抱过来吧。”薛玉润兴奋起来,抱着芝麻,光着脚下了拔步床。   “姑娘,绣鞋,绣鞋!”珑缠见她赤足,忙道。   薛玉润轻快地踩到绒毯上:“不凉嘛。”   珑缠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让宫女将绣鞋放到绒毯外,把西瓜抱了过来。   西瓜迈着四条小短腿,在绒毯上摇摇晃晃地四处闻。芝麻一瞧见它,立刻摇着尾巴走上去,嗅嗅它的脸,又嗅嗅它的屁股。西瓜吓了一跳,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然后四脚朝天,露出自己的肚皮。   芝麻朝它“汪”了一声,伏在地上,翘起的尾巴摇得极其欢快——它想跟西瓜玩呢。西瓜没感觉到威胁,利索地翻身,也伏在地上,摇起了尾巴。   薛玉润跪坐在绒毯上,密切地关注芝麻和西瓜的动向。见它们开始你追我赶地玩耍,终于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它们合得来。”   芝麻和西瓜绕着薛玉润转圈,芝麻偶尔会一头扎进薛玉润的怀里,被薛玉润挠两下后颈,看西瓜攀着薛玉润的大腿试图爬上来,然后一爪子把它推下去,自己也跟着跳下去,继续你追我赶。   “这场面,我能看一整天。”薛玉润舒心畅意地道:“等明天二姐姐来了,我就带着芝麻和西瓜去找她玩,她也一定高兴。”   二公主比薛玉润大五岁,十分照顾她。三年前二公主嫁到孙家,她们逢年过节才能见面。薛玉润很高兴这次能跟二公主一起在静寄山庄长住。   珑缠笑着温声道:“二殿下最喜欢狗,一准欢喜,说不准还有利于二殿下的子嗣。。”   珑缠话音方落,便听宫女在外头通禀道:“姑娘,许姑娘求见。”   “喔。”薛玉润回想起在御兽苑的情形,了然地道:“她大概也是为着芝麻和西瓜来的。”   *   许涟漪确实是为了御兽苑的事而来,只是她跟薛玉润见完礼,便垂首致歉道:“薛妹妹,御兽苑的事……实在抱歉。”   “你只是夸了两句西瓜可爱……为什么要道歉?”薛玉润茫然地问道。   许涟漪绞了绞帕子,惭愧地道:“我没能劝动三殿下,以至于惊扰太后,连累薛妹妹,实属不该。幸好陛下疼宠薛妹妹,才没扰了薛妹妹的兴致。否则……否则我真是于心不安。”   薛玉润“啊”了一声,劝慰道:“许姑娘别这么说,御兽苑的事儿又不是坏事。三殿下直言相谏,太后慈爱关切,陛下一言九鼎——怎么想,都能玉成我的美事。”   许涟漪绞帕子的手一顿——那场面还能这么描绘呢?   她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来:“是,还好薛妹妹心想事成。我听说薛妹妹把家中的小狗也接来了?”她扯开话题,神色终于自然了许多:“不知我能不能有幸摸一摸它?”   “当然了。”薛玉润让珑缠去把芝麻抱过来。   许涟漪轻叹一声:“我自幼喜欢狗,只是家中长辈不许养。”她顿了顿,问道:“薛妹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能不能……时常来你这儿逗会儿狗?”   “要是我住在琼珠殿,自是无碍。”薛玉润从珑缠手中接过芝麻,放在腿上:“但是我如今住在太清殿,在御兽苑时,三殿下也说了,我如今跟陛下同住,万事得先问过陛下的意思。”   “薛姑娘说得在理。”许涟漪看着芝麻,见芝麻的嘴上戴着皮制的口环,不由紧握了一下手帕,随即脸上浮现出了失落的神色,低眉垂眸,将姿态放得很低:“是我见芝麻这般可爱,一时僭越了,还请薛妹妹勿怪。”   “你不过一问,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薛玉润摸了摸芝麻的脑袋:“你要摸它的话,要先让它嗅一嗅你的手。等它习惯你的气味,觉得没有危险,它就会凑过来让你摸了。”   许涟漪轻叹一声,颔首赞叹道:“还是薛姑娘想得周到。”她说着,慢慢地朝芝麻伸出了左手。许涟漪身边的使女见状,身体微微前倾,像是随时预备着挡在许涟漪和芝麻中间。   芝麻早习惯戴项圈和口环,原本乖乖地坐在薛玉润怀中,可一见许涟漪的手,就发出了呜呜的示警之声。   “哎呀——”许涟漪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往后躲。薛玉润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许姑娘别怕,芝麻戴着口环呢。”   许涟漪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脸色微白:“是,是,薛姑娘说得对。”   薛玉润把芝麻交给珑缠,可惜地道:“芝麻可能不习惯你手上的气息。你用的是什么香料呀?”   许涟漪下意识地微缩左手,定了定神,右手握住了杯盏,道:“是我惯用的家中秘香。”她扯出了个笑容:“实在抱歉,我不知道芝麻闻不惯这味道。”她顿了顿,又道:“只是,若是明儿来的其他姐妹们的香料,芝麻也闻不惯,那可如何是好?”   “芝麻不是麻烦,它毕竟带着项圈绳套呢。麻烦的是静寄山庄不绝的野猫,我听说,有的野猫嗅觉灵敏,能闻到极淡的香味。许姑娘还是要小心些,若是香料引得野猫发狂伤了你,可就坏了。”薛玉润语重心长地劝道。   许涟漪的脸一下全白了。她下意识地想拿帕子去擦自己的左手,但硬生生忍住了:“薛姑娘说得极是,我须得回去清理这味道才好。”   她说罢,匆匆告辞。   许涟漪一走,薛玉润就解开了芝麻的口环,给它连喂了几颗它最爱吃的花生。   珑缠将许涟漪送出太清殿后,一回北殿,便庆幸道:“幸好姑娘没有住进荷风院,否则嘈嘈杂杂,也不知会出什么意外。”她说着,用力嗅了一口:“婢子还是命人拿艾草来熏一下,免得许姑娘的密香残留在殿里,真招来了野猫。”   薛玉润把芝麻放到了地上,给它扔了一个绒球,笑道:“嗨呀,这世上哪有这么厉害的香。芝麻刚抱来的时候也好好的,也就是她的手离芝麻近,否则也未必能有什么效用。风一吹,早散了,得熏多大的剂量,才能把野猫招来。”   “再说了,她不是说这是她惯用的密香吗?要是真的招野猫,她经年累月地熏这密香,应该早就应对过很多次了。”薛玉润给芝麻扔了一颗花生:“她刚才大概是慌了神。”   她说罢,笑眯眯地取笑珑缠:“你现在就关心则乱,我以后面对三宫六院的时候怎么办呢?”   珑缠有些赧然,不由问道:“那姑娘先前那一番野猫啊、香料啊的话……”   薛玉润摊开手,笃定地道:“书中自有黄金屋。”   哦。   珑缠懂了。   话本子里看来的。   *   许涟漪脸色铁青地回了荷风院,用皂角洗了四五遍手,也冷静了下来。   可样子总要做,她吐了一口浊气,命令宫女四处烧艾。   使女这才敢端上茶来,劝道:“姑娘不用担心。姑娘是不小心被呲牙的狗吓着了,才一时慌了神。您没有养过狗,用的香料没留心,这有什么关系?换一种香料就是。便是拿到太皇太后跟前去,也说得出理。”   “若是落到陛下眼中呢?”许涟漪忍不住问道。   使女低头道:“姑娘心软柔弱,薛姑娘的狗戴着口环都惊扰了姑娘,又怎么能保证不会惊扰陛下?在太清殿养狗,实在不妥。”   “这便好。”许涟漪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带上那匹云雾绡,我去给三殿下问安。”   三公主现在大概还恼着,觉得太后轻而易举地就允了薛玉润养狗。   可太后怎么会真要驳了薛玉润养狗呢?   称一时的心意,未必不是埋一世的隐患。皇上虽未同外面说起,可他不喜欢狗的事瞒不过太后。薛玉润偏在太清殿养狗,不论是怎么赢得的机会,归根到底也是忤逆圣心。   薛家与许家同为四大辅臣,但薛家一直压过许家一头。帝后不合的事,自然是多多益善。不过是因为事涉陛下的安危,太后素来事事以皇上为先,不能不过问。   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许涟漪看着自己的左手,握成拳又渐渐舒展,唇边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明日,这园中万紫千红开遍,薛玉润啊,陛下还会在乎从小看厌的那一朵吗? 第7章   轻裾随风,划过绿荫幽草——世家贵女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静寄山庄。环肥燕瘦的少女们莲步而行,是一道比满园蔷薇更盛的风景。她们的莺声燕语,比随风而响的环佩更动人。   许太后在静寄山庄住的是两层楼高的邀月小筑,从二楼推开窗就能瞧见这满园的万紫千红。从这儿往外看,不会被她们发现,最适合细细打量。   楚正则和薛玉润来向许太后请安时,窗也是开着的。   薛玉润一下就瞧见了三三两两地簇拥在一起的世家贵女,她有点儿好奇,不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二公主。   然而,她正想看仔细些,就见楚正则瞥了眼窗户,眉头一皱,冷声道:“今日母后跟前是谁当差?小筑临水,蚊虫甚多,却窗门洞开。如此怠慢,是何居心!?”   他待下素来温和,可沉声一叱,满室宫女宫侍立刻跪了下来,磕头叩首,不敢迟疑。   许涟漪在袖中攥紧了帕子,就连素来骄纵的三公主,此时也不敢说话。   “不碍事。”许太后温声唤人把窗户关上,道:“是哀家想瞧瞧外头风光,嫌窗纱晃眼。”   “德忠,去把朕那儿的鲛纱都拿来。”楚正则声音稍缓,对许太后道:“是儿臣思虑不周。鲛纱轻薄,不会挡着母后的视线。”   “一匹值千金的鲛纱,怎好拿来给哀家糊窗?”许太后笑着摇了摇头:“皇上有这份孝心就够了,这鲛纱还是留给汤圆儿做夏裳吧。”   “正是一匹值千金,才要紧着母后用。”楚正则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许涟漪在袖中的手微松,不动声色地看了薛玉润一眼。   然而,薛玉润不愧是太皇太后接进宫中亲自教养的准皇后,她应和着楚正则的话,脸上没有显露丝毫的失落。   *   其实薛玉润确实没有太过耳。   她是疯了才会想跟许太后抢东西。楚正则要是应下许太后的话,把鲛纱留给她,那才是“深仇大恨”了。再说,她对鲛纱什么的也没兴趣。直到许太后旁敲侧击地提起了“狗”,薛玉润才倏地竖起了耳朵。   “哀家看荷风院昨日在烧艾,多问了一句……”许太后以“烧艾”为引子,将昨日许涟漪被芝麻吓到的事娓娓道来。   许涟漪一等许太后说完,就立刻行礼,歉疚地道:“臣女无碍,原是臣女手上涂抹的香膏用错了香料,还要多谢薛妹妹提醒。”   薛玉润发现,许涟漪确实换了一种香,闻起来挺好闻的,比她昨日身上的香更浓郁些。   “你家中用惯了这香料,寻常都没事,偏这次出了事,说不得只是因为这气味不对芝麻的脾性。好在汤圆儿提前给狗戴了口环,否则若是伤了手,可如何是好?”许太后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   说完,又看向薛玉润道:“汤圆儿,涟漪是自己人,香料说换也就换了。哀家可不好让其他的世家贵女,也换上芝麻喜欢的香料。她们中若有喜欢用浓香的,来北殿见你,留下些余香,惹得芝麻发狂伤了你,可如何是好?”   许太后叹了口气:“像涟漪那样熏艾倒是个好法子。只是熏艾气味刺鼻,又有祛邪的意思,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许太后说得句句在理。只要狗真的伤了一人,虎视眈眈的御史们,该呈上如云的奏章了。他们会指责薛玉润,更会指责皇上纵容。这样的隐忧,皇上怎么可能想不到?   许涟漪藏在袖中的手彻底松缓了下来。   薛玉润要怎么办?把狗送走,还是搬出太清殿?——哪一件外头的世家贵女听了不会看轻她两分?   这对薛玉润来说,并不是一个难解释的问题。   许太后和许涟漪都没有养过狗,所以她们并不知道小狗在面对讨厌味道时的反应。小狗讨厌的气息甚至未必是香料,比如芝麻最讨厌的就是厨房的油烟。   陌生人身上有讨厌味道时,小狗会低吼着后退,以警醒主人赶紧溜号。但西施犬不是看家护院的狗,它如果真的感受到了危险,没准跑得比自己还快。   只需要把许涟漪的香料拿出来,小小地模拟一下这个场面,就能一目了然。   但薛玉润很清楚,许太后并不在乎她的解释,也不在乎她所做的一切防范与准备。许太后强调的,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倒霉起来,人喝凉水还会塞牙呢,难道为了这个就不喝了吗?   在宫中时,就连太皇太后都不禁止她在承珠殿养狗。   芝麻和西瓜,她是一定要争取的。   只是,薛玉润还没开口呢,楚正则就摩挲着杯盏的边缘,笑着接话道:“母后不必担心,朕已有安排。”   诶?   按理来说,狗交到了她的手上,楚正则就算完成了他的承诺,余下的,就是薛玉润自己的事。今日,何必还要相帮?   薛玉润下意识地看向楚正则。   “朝中事多,大臣们往来频繁,朕功课也繁杂,为免烦扰,已经下令将琼珠殿理出来专为汤圆儿的会客之所。”楚正则没有看她,他看着许太后,笑叹一声:“她的狗留在北殿,不见外客,倒是跟着享了清净。”   许涟漪倏地攥紧了帕子。   就连薛玉润都睁大了眼睛。   楚正则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世家贵女们谁也别想去太清殿见她。可她们想见的,哪里是她薛玉润。   “这倒是个好法子。”许太后只迟疑了片刻,就松了口:“只是,万一汤圆儿从她们身上沾染了些,反倒被芝麻咬了,可如何是好?”   “您放心,我会先沐浴更衣的。”薛玉润把对楚正则的惊讶抛之脑后。这个问题更好办了,她好奇地问道:“还是,当真有谁家能制成这样浓的香料,沐浴更衣也去不掉?”   许太后一听,心头一跳,连忙将此事含混过去:“若真有这样的香,哀家却是要好好查上一查。”   楚正则年少称帝,从不用调制的香料,就连薛玉润也只用花和沉香制香。   许涟漪听到许太后此言,心知薛玉润养狗之事,至此已尘埃落定。   薛玉润和楚正则携手而去。   许涟漪沉着脸看他们的背影,身边憋了许久的三公主终于开口,声音里还有几分得意:“我早就说了,陛下不会在意的。陛下从前还说要找薛玉润算账,这都算到哪年来了,也没见她掉过一根头发。”   “急什么。”许太后蹙眉摇了摇头,却并不多解释,只让三公主跟许涟漪先去准备,一会儿召见世家贵女。   把她们打发走了,许太后才站在窗前,看着底下人比花娇的少女们,抬手拂过花瓶中的蔷薇,叮嘱自己的掌事宫女:“陛下没经过人事,这才不知姹紫嫣红的滋味。福春,你仔细挑两个好模样的宫女,过两日送到太清殿去。”   “啪”的一声轻响,许太后折下了一枝蔷薇。   *   与此同时,经过邀月小筑的波澜,薛玉润的注意力完全从世家贵女移到了楚正则身上。   近来楚正则的举动都奇奇怪怪的。同意她住进太清宫、放弃让她绣荷包的赌注、提前命人接来西瓜——这几个也就罢了,毕竟最后她还是得绣荷包,也算他们斗得有来有回。   可今儿,他主动替她解围,居然到了太清殿还没有跟她要谢礼……   他们俩打小的关系,可以概括成“有求必有应”——至于是答应帮忙还是冷嘲热讽就不好说了;“有恩必有还”——当然了,有仇也是一定要报的。   至于心血来潮讨人欢喜的事儿,是绝对不会存在于他们之间的。   薛玉润定定地看了眼信步走在她身边的楚正则。   他凌厉的五官上瞧不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其实很久以来,楚正则在人前时再也不会显露自己的情绪。   薛玉润拉了拉楚正则的衣袖:“皇帝哥哥呀……”   楚正则眼睑一跳,侧首看她:“你又想要什么‘恩典’?”   他在“恩典’二字上落了重音,颇有几分警惕。   “你怎么能把我想得如此居心叵测呢?”薛玉润撇撇嘴,不服气地道:“我是关心你。”   薛玉润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皇帝哥哥,你刚刚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总要谢你吧?你如果遇到了什么大事儿,要我帮忙,尽管说。”   小时候她倒是经常给楚正则在祖父和太皇太后跟前解围来着,但随着他们年岁渐长,这样的事儿越来越少。   现在这境况,怎么看怎么像是楚正则要请她帮大忙。   薛玉润眨了眨眼,和蔼可亲地道:“以我们这般亲近的关系,我帮你就当还你今日帮我的恩情。另外的谢礼也不必太厚重,再加一张颂圣朝影玉筝就够了。”   楚正则:“……”   那张颂圣朝影玉筝,是已故的秦筝大师唯一亲手所制的秦筝,筝面上有两代帝王亲自刻下的印记,堪为无价之宝。   楚正则本打算拿它去笼络一位辅臣。   薛玉润才不在意楚正则的无语,她天马行空地继续道:“你为了帮我,没法让人进太清殿,但是如果你想出太清殿见什么人,需要我打掩护……”   “朕见什么人,还需要你打掩护?”楚正则瞥她一眼。   薛玉润想了想,道:“心上人?” 第8章   先前听到“颂圣朝影玉筝”还没什么神色变化的楚正则,立刻疾声道:“胡说些什么!朕一心政务,哪来的闲情逸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朕今日帮你一把,不过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薛玉润眨了眨眼。   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   她才厌弃的那本话本子里,娇妻美妾之中,才子唯爱其中的一人,这个人,就可以被称为“心上人”。私底下见心上人,好不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就是所谓的“爱护”。   薛玉润很不喜欢这个定义,她才不想做这样的人的“心上人”,也不要把这样的人当做“心上人”。   但考虑到楚正则以后会有三宫六院,对他来说……   也适用吗?   薛玉润抿了抿唇,看向楚正则,楚正则眉心微蹙,似乎是对“心上人”这三个字敬谢不敏。可是……   薛玉润迟疑地问道:“那你耳朵红什么呀?”   楚正则意图甩袖而去的手蠢蠢欲动,他终是压抑了下来,面不改色地道:“那是天太热了。”   薛玉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狐疑地道:“也没有很热啊?”   “朕素来比你体热。”楚正则闭了闭眼,双手按在薛玉润的肩上,将她转了个面向:“你还不赶紧去更衣?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先担心一会儿的午宴。”   因为用了些力道,楚正则身体微微前倾,离薛玉润很近,他说话时又低了头,这句话几乎是擦着她耳侧说出来的。   她有些痒痒的,下意识地侧首,口中还不忘轻哼道:“午宴上左不过就是要提乞巧节的安排,反正不用绣荷包了,我才不怕呢。”   这动作,几乎就要扑进楚正则的怀里。   楚正则一愣,一低眉,便瞧见一段修长而洁白的脖颈。   馨香扑面而来,仿佛是从她的冰肌玉骨里透出来的,却又掺杂了一丝并非清冽幽雅的甜媚。   “什么香?”不知是不是先前在邀月小筑提到了熏香的事,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倾身,问道。   “我身上的香吗?”他问得突然,薛玉润不解地道:“心字香呀,茉莉、素馨花瓣与沉香薄片压制的。我夏天的衣裳上,不是一直熏的这种香么?”   这么多年了,这香气他不是早该闻惯了吗?   薛玉润困惑地抬起头来,想看看楚正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忽地被楚正则捂住了眼睛。   薛玉润万万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怔愣地“诶?”了一声。   “掺了旁的香气,回去记得换洗。”楚正则声音如古井无波,好像这突如其来的插曲不值一提。   只是,她长长的眼睫,此刻正在他掌心忽闪,如羽毛轻轻地挠着痒,让他心底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神,才嗤笑道:“别当真被芝麻咬了一口。哭起来朕可不帮你。”   “可是……你不让我闻香,捂鼻子就算了,你捂我眼睛作甚?”薛玉润愣住了,过了会儿,她才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地道:“陛下,你是要让我帮你多大的忙,揶揄我的时候都不敢让我看你了?”   总不至于他的心上人,是哪家世家贵女的使女吧??   “想什么呢?朕只是不想瞧见你犯蠢。”楚正则移开覆盖她眼睛的那只手,低头从银丝线绣莲花荷包里捏出一块秘制肉脯,无情地塞进了薛玉润的嘴里:“朕要去看奏章了,换你的衣服去吧。”   说罢,他不给正在吃东西的薛玉润一点儿开口的机会,转身就走。   *   遗憾的薛玉润对镜梳妆,戳了戳镜中自己的额头,小声地嘀咕:“陛下果然不对劲。这次来静寄山庄的人里,难道真的有他喜欢的人?”   她从小被当做皇后来培养,也准备好了楚正则可能有三宫六院。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她的心里仍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泛酸——楚正则还能把喜欢的人接进宫里,而她呢?   她在宫里的梨园,好久都瞧不见俊俏小生和美貌花旦演缠绵悱恻的戏折子了。   找话本子解解馋吧,她才被前面那本娇妻美妾的话本子气到,最喜欢的话本子又被先生没收了。   刚刚还要被楚正则从她的银丝线绣莲花荷包,拿她最爱的秘制肉脯堵嘴!   薛玉润愤愤转身,弯腰揉了一把芝麻又揉了一把西瓜,这才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托腮想了想。   如果楚正则喜欢的人当真在这批贵女之中,那总不能是被拒之门外的人吧?   这样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个人,完全有理由不通过自己,直接来拜访楚正则。   许太后的侄女许涟漪,以及楚正则的嫡亲表妹顾如瑛。   可是,今日在邀月小筑,楚正则好像忘了问许涟漪有没有被吓到……就连她这么个冤家,午时打盹,脑袋磕在桌案上,楚正则都会先问她怎么样,然后再嘲笑她。   难道是顾如瑛?   薛玉润记忆中的顾如瑛,是个比楚正则还严肃的小娘子。顾如瑛逢年过节也会入宫,但是她总感觉顾如瑛跟楚正则说的话,好像还没跟她说得多……   也可能是她记错了。   又或者,楚正则打着暗度陈仓的主意?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把西瓜一把捞进怀里:“西瓜西瓜,快用你的小鼻子找一找,陛下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好让我把那张颂圣朝影玉筝名正言顺地要过来。”   西瓜傻乎乎地吐着舌头,凑上来要舔她的下巴。   “哎哟,这可使不得,姑娘的口脂一会儿该被你舔没了。”珑缠连忙走过来,提溜着西瓜的脖颈,把它捉下来放到芝麻身边。芝麻懒洋洋地看了它一眼,摇了两下尾巴。   “姑娘,不能再逗它们玩了,时辰快到了。”珑缠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条腰襕,笑着唤她。   薛玉润遗憾地站起身来,伸开双臂。   腰襕缓缓系在她的腰间,金线勾勒的那条纤毫毕现、流光溢彩的鸾凤,便也徐徐展翅翱翔。   *   世家贵女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静寄山庄,先在荷风院相互见了礼,尔后便被领到午宴的凌波亭内,安静地端坐着。   “太后到,三公主到。”   直到一声唱和打破宁静,令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落座之时,数道目光却是落在了三公主身边的许涟漪身上。   许涟漪面容出众,一袭嫩绿色垂柳暗花的软烟罗宫裙,更衬出她弱风扶柳的雅致。她站在一袭杏色缕金挑线宫裙的三公主身边,低眉垂眸地跟众人见礼,又温婉地坐在小娘子们中间,仿佛对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视而不见,颇有一众我见犹怜的娇柔。   然而……   “太皇太后到,薛姑娘到。”   再一声唱和,众人的目光一瞬就被夺走了。   薛玉润正笑盈盈地扶着太皇太后,缓步而来。太皇太后大概是被逗乐了,正笑着在拍薛玉润的手背。   若说众人看许涟漪,一眼瞧中的是衣裳衬出的弱态气质。那么看薛玉润,一眼瞧中的,便是她脸上的笑意。   她的笑不腼腆,亦不张扬,两个小梨涡乍见令人可亲,不由思及邻家那一枝聘聘袅袅的豆蔻。她笑着望来时,眉如翠羽弯弯,眸含秋波粼粼,唇似朱丹微启,似要同人盈盈细说海棠花事。   到此时,众人才惊觉她并不是一枝邻家豆蔻——她是天工难造的美人,细看更美得心惊。无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花月皆要失色。   “太皇太后万福金安,薛姑娘安。”   众人恍然回神,齐声行礼。   薛玉润坐在了太皇太后的下首。   没人敢在此时直视她。   ——除了三公主。   薛玉润觉得三公主大概瞪了她好几眼了。她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也懒得想三公主为什么要瞪她。她本来还好奇楚正则的心上人是谁,但往凌波亭一坐,她立刻意识到了一件眼下更重要的事——二公主没来。   “哀家听说,巾帼书院将姑娘们教得极好,如今一见,才知名不虚传。”许太后显然也不在意二公主的出现与否,她温润的声音悠悠地传进薛玉润的耳中:“哀家想着,也正好借避暑的机会,请你们住到乞巧节后,来跟公主们和玉润切磋功课。”   “哀家请了蒋山长和钱夫人来,亦恭请太皇太后做个评判。”许太后扫了眼下首地小娘子们,笑道。   巾帼书院是孝惠文皇后时创立,到今日,已经是历经的第五代帝王。世家贵女多在此处进学,就连三公主都去读过两年。在座的众人里,只有薛玉润仅在宫中进学,诗书和礼乐师从钱夫人。   这就是明摆着鼓励比试的意思了。   众闺秀短暂地交换眼神后,皆不动声色地微微挺直了腰背。   而薛玉润虽端坐着,内心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若是平时切磋功课她还是很感兴趣的,但放在此时,许太后的意图昭然若揭。   可她又不用备选。   不争呢,会给姑祖母和先生丢脸。可是争呢,又不过是争来几句夸赞,既不奖赏乖巧可爱的小狗,又吃不到独门秘制的佳肴,更看不到新鲜的话本子。实在没什么意思,只会浪费陪芝麻和西瓜的时间。   她正想着找个理由推拒,便听巾帼书院的蒋山长颇为赞赏地颔首道:“太后此意甚好,功课越切磋,才越能进益,也正合‘乞巧’之意。不然便是闭门造车、出门不合辙,大不妥。钱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说着,还严肃地看了眼对面的钱夫人,对她不让薛玉润入巾帼书院十分不满。   蒋山长跟钱夫人闺中时便争论甚繁,如今一个执掌巾帼书院,一个入宫教导未来的皇后,更是互不相让。   “只单纯切磋功课自然是极好的。”钱夫人本来好整以暇地在品茶,闻言立刻放下杯盏,扫了眼薛玉润,道:“小娘子们在一起进学,就像巾帼书院的冬夏大比一般,拔得头筹者,我便赠她从我的书库中自选五本书。”   薛玉润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被惨痛没收的、最爱的话本子! 第9章   薛玉润觉着,钱夫人也真不愧是她的亲师父,把她的命脉拿捏得死死的,生怕她不上心,一下就提出了一个她不能拒绝的条件。   钱夫人手里的,是一套名为《相思骨》的话本子。她才看完第一册 ,正抓心挠肺想看后面的内容。   那套话本子是竹里馆的珍本,现在市面上早买不到了。她总不好让人私下里去给她淘这套话本子,而替她买话本子的二哥哥,现在跟着叔父婶娘在边关呢。   钱夫人手里这套,算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不过,钱夫人的意思,是要将切磋功课和备选宫妃分开,薛玉润对这一点乐见其成。   她其实也很好奇,传闻里的巾帼书院究竟如何。对于她们之间比较功课,她跃跃欲试。如果要让她跟其他小娘子相比,为了争楚正则这个冤家的夸赞……   算了算了。   但许太后悠然笑道:“方才蒋山长说,切磋功课正合‘乞巧’之意,哀家觉着对极了。何不把切磋功课的大比,放在乞巧宴上呢?如此一来,庆贺乞巧节又多了一种花样,既不耽误功课,也热闹。”   蒋山长无可无不可地道:“太后说得是。”她显然对把大比放在什么时候并没有什么意见。   钱夫人抿了抿唇,道:“只是,乞巧节毕竟以诚心祈福为主。安置香案,呈上书画、刺绣、巧果。要是没了这些,反倒不像过乞巧节了。太后,不如还是将大比和乞巧节分开来吧?”   如果大比放在乞巧宴,皇上亦会高坐堂上,那不就又成了选妃之争?钱夫人是想让薛玉润借此跟巾帼书院的人比一比,但也不想让她沾惹上这样的事。   “自然是不会拿切磋大比代替乞巧节的习俗。哀家想着,午宴切磋大比,晚宴乞巧赏月,不是正好热闹一整日么?”许太后看了钱夫人一眼,笑道。   “你们哪,说了不算。便是哀家说了也不算。”许太后话音方落,一直纹丝不动的太皇太后缓缓地开了口:“乞巧节,主要是这些小姑娘们的节日。”   太皇太后说罢,慈爱地扫了眼座下的小娘子们:“你们想如何庆贺,等用过午宴,自去好好商量吧。等商量好了,再来同我们说一声便是。”   *   用过午膳,许太后陪太皇太后,邀请蒋山长和钱夫人一起泛舟湖上。留下小娘子们在凌波亭凑做一堆。   “汤圆儿。”等长辈们一走,她们就活络起来,有相熟的小娘子热切地坐到了薛玉润身边:“你真要跟我们切磋啊?”   “你觉得,蒋山长会放过这个机会吗?她一直想着跟先生一较高下,也想着让我跟巾帼书院的学子一较高下。”薛玉润一摊手,无奈地道:“而且,先生还提出了那样一个奖赏。”   薛玉润说着,伸出手比了个“五”:“拔得头筹的人,可以从她的书库里挑五本书呢。”   头一个跟薛玉润搭话的人,是辅臣赵家的嫡幼女赵滢。她跟薛玉润素来交好,闻言眼睛滴溜一转,在薛玉润身边耳语道:“你被没收了什么话本子?”   薛玉润也压低了声音:“《相思骨》。”   赵滢睁圆了眼睛:“你居然有《相思骨》!?”   薛玉润连忙去捂她的嘴:“小声点小声点!”   可话说晚了,三公主等人已经寻声望了过来:“说什么呢?”   三公主狐疑地看了薛玉润一眼:“薛妹妹,你不会是在想着怎么逃开大比吧?”   “你可是钱夫人的关门弟子。”三公主将“关门弟子”四个字咬重了些:“你的手艺藏在闺中这么多年,如今总得让我们瞧一瞧钱夫人是如何教导有方的吧?”   以她对薛玉润的了解,薛玉润但凡说出口的话,总是跟着一堆歪理,到最后都让人觉得合情合理。所以,她就没想给薛玉润开口说退居台下的机会。   薛玉润不喜欢有人拿着钱夫人说事,当即就道:“先生教我,是我之幸。可如果我就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也不能怪罪先生教导无方。”   三公主一噎。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功课不佳,皆是钱夫人教得不好的缘故,转而去了巾帼书院读了两年。闻言愤而道:“那你到底比不比?”   “汤圆儿肯定会参加大比的。”赵滢二话没说,先应道:“对吧汤圆儿?”   “切磋自然可以。”薛玉润暗中敲了赵滢一下,面上好整以暇地笑道:“不过,就不要在乞巧宴上切磋了。”   “薛妹妹是对母后的提议有什么意见?”三公主皱着眉头问道。   “太后的提议是极好的,只是,如果在乞巧宴上大比,拔得头筹的人自然风头无两,那输了的人少不得要哭着去乞巧了。”薛玉润看着三公主,慢条斯理地道:“殿下,我是没法保证稳操胜券的。”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三公主,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字:“你能吗?”   三公主当然不能。   三公主噎得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她去了巾帼书院读了两年,结果因为大比太难,才又回宫中另请女教习。   许涟漪打了个圆场:“三公主也是好意。毕竟,现在距离乞巧节都不到一个月,若是大比在乞巧节前,准备的时间岂不是更短?”   这话倒是在理,众人面面相觑。   赵滢因为是辅臣之女,比旁人胆子大些,幽幽地问:“我们不想比的,可不可以不比?”   许涟漪微愣。   “我好不容易才在书院结束大比,能在静寄山庄偷得浮生半日闲。要是想着又要在这儿大比……”赵滢沉沉地叹了口气:“就找个人来跟汤圆儿比,不成么?”   薛玉润瞪赵滢一眼。   真的是。就为了一套《相思骨》,丝毫不顾她们之间多年的情谊!要是二公主在就好了,二公主肯定会心疼她。   可赵滢这话,却让很多小娘子们蠢蠢欲动,她们又齐齐地看向三公主。三公主抿了一下唇,迟疑着道:“我觉得也不是不行。”   她也不想比啊。   她只想着从在座的小娘子里挑出一个出类拔萃的,来把薛玉润比下去。   许涟漪对三公主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许太后设这样一个局面,当然不是为了让她们比个名次。许太后要的是相争,是嫌隙,是她们背后的家族角力。   但许涟漪还没来得及说话,薛玉润就抚掌道:“三公主所言极是。不想比的,就好好准备香案。想比的人呢,方才许姐姐也说了,时间紧,我们总不能琴棋书画统统都比,不如就挑一样吧。”   “好啊。”赵滢立刻应声,朝薛玉润眨眨眼,示意她挑一个拿手的。   三公主知道薛玉润最擅长下棋,着急忙慌地道:“不许比下棋。”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不解其意。   许涟漪只好替她圆话:“三公主的意思是,虽然不用在乞巧宴上比,但最好还是像太后所言,热闹些。”   “要图热闹,又不想太麻烦,不如就比乐器吧?”薛玉润也没想下棋,当即就爽快地道:“我弹筝。”   她话音方落,人群中就有一人扬声道:“既如此,那我也弹筝。”   *   薛玉润循声而望。   人群中的少女微微抬起下巴,直直地看着她。   见到出头的人,三公主面露笑意,许涟漪若有所思地低头。   要想在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面前露脸,其他人自也有想要吹笛拨弦的。可她们大多一定会避开薛玉润选的乐器,像这样直勾勾地要跟薛玉润相争的,实在是绝无仅有。   余下众人则面面相觑,悄悄地离此人远了些。   无他,出头的人是先皇后的侄女、皇上的嫡亲表妹,顾如瑛。   要论跟皇上亲缘的亲疏远近,顾如瑛比许涟漪和薛玉润都该更胜一筹。   只可惜,当初四大辅臣里没有顾家,顾如瑛没跟皇上自幼定亲。否则,兴许这皇后之位该是顾如瑛的也说不定。她们可没有顾如瑛这样的身份,不想无辜被牵连进这样的争端里。   赵滢咬了一下唇,问道:“顾姐姐最擅长的,不是琴么?你每次在书院大比,弹琴都是第一。要不,顾姐姐还是弹琴,不要弹筝吧?”   “这样的场面,顾姐姐原也用不着弹琴。”三公主瞥了眼薛玉润,自觉有人能压她一头,总算能心平气和地笑道:“蒋山长素手妙音,琴音《高山流水》名震天下。顾姐姐可是深得蒋山长真传的。”   顾如瑛对上名不见经传的薛玉润,弹琴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太过大材小用了。   三公主的话,说出了其他人的心声。   尽管钱夫人被太皇太后邀请入宫教导薛玉润,可钱夫人远不如蒋山长那般颇负盛名。而且,她们都知道顾如瑛于弦音一道极有天赋,琴、筝皆有涉猎,在同龄人之中,无出其右。   时人都觉得弹琴比弹筝更难,顾如瑛弹琴的造诣已如此之深,更何况弹筝?   许涟漪捏了一下帕子,也劝道:“顾姐姐,薛妹妹毕竟比我们都小些。若是想换一样乐器,也无妨吧?”   “我喜琴也喜筝。”顾如瑛没有如三公主期望的那样落井下石,她看向薛玉润,沉声道:“若是薛妹妹想换成弹琴,我也奉陪到底。”   这明晃晃的相争到底、毫不相让的意味,让先前离得远远的小娘子们,都抑制不住好奇的心思,时不时地往薛玉润身上瞥。   她们都想看看这位年幼失怙、养在深宫、声名不显的未来皇后,究竟会不会接招。   薛玉润当然是要接招的。   她还心心念念着钱夫人手里的话本子呢。   更不用说,她身为钱夫人的关门弟子,也断不会畏而不战。   “不换了。”薛玉润打定了主意,道:“就弹秦筝吧,秦筝热闹。”   “行。”顾如瑛点了点头,道:“我可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让着你。”   “嗯。”薛玉润朝顾如瑛点了点头,认真地道:“顾姐姐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顾如瑛深看她一眼:“不吝赐教。” 第10章   等许太后和太皇太后走下画舫,便知道了小姑娘们商量过后的结果:在乞巧节前比试乐器,乞巧宴不比。   许太后面色无异,太皇太后倒是拉过了薛玉润的手,笑着问她:“汤圆儿,你怎么还是想参加大比?”   “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可不能让先生在蒋山长面前丢面子。”薛玉润言辞凿凿,说罢,又悄声道:“我还想拿先生的奖赏呢。”   太皇太后笑叹一声,调侃道:“可惜了有人求来哀家跟前的心思。”   “诶?”薛玉润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但太皇太后也不解释,拍了拍她的手背,就松开了手:“好孩子,好好准备吧。”   *   薛玉润和顾如瑛要比试秦筝的消息,不多时就出现在了每一位小娘子的家书里。   未来的皇后若是败给了皇上的表妹。   啧啧。   怎么想都至少能成为都城三个月茶余饭后的谈资啊!   不仅如此,此事一出,太皇太后便表示要携钱夫人一齐礼佛,不在静寄山庄久留。而蒋山长本来就要回巾帼书院授课,直到大比那日再回来。换而言之,就是摆明了不会在此期间给薛玉润和顾如瑛开小灶。   薛玉润和顾如瑛,且得各凭本事了。   这一下,比试的消息不仅出现在了小娘子的家书里,更是如风一般悄然传遍了都城。   *   与此同时,小道消息的主角薛玉润,正在奋笔疾书地写《相思骨》一到五册的名字。然后,她把字条贴在了自己书桌前的墙壁上,以作勉励。   薛玉润严肃地端详着这张纸,看起来意志坚定。   然而,当芝麻和西瓜撒着脚丫子朝她跑来,服帖的耳朵都飞扬起来时,“意志坚定”的薛玉润呜咽了一声,左手抱着芝麻,右手揽着西瓜,在拔步床上滚了一个来回:“呜呜,我本来还想多留些空暇给二姐姐和芝麻、西瓜,这下都得用来练筝了。”   说着,薛玉润又遗憾地揉了一把两只狗。   芝麻已经过了刚见薛玉润时欣喜若狂的阶段了,它懒洋洋地趴在薛玉润的怀里,两只前爪伸长,抵在薛玉润的手臂上,伸一个舒服的懒腰。   西瓜更调皮些,疯狂地摇着尾巴,试图蹦来蹦去,眼瞧着就要踩到薛玉润的胸口——被珑缠捏着后颈抱了下来:“姑娘这时间便是想留给二殿下,怕是也留不成。”   薛玉润闻言坐了起来:“说来,二姐姐怎么没来?我看孙姑娘也没来。”太后也邀请了二驸马孙家的姑娘来避暑。   “说是二殿下病了,二驸马陪着她。”珑缠已经打听清楚了:“孙姑娘自然也不好单独来,许是要等到乞巧节后才来。”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姑祖母赐太医了吗?”薛玉润担心地问道。   “赐了,姑娘放心。”珑缠温声劝道:“大约是换季,所以容易生病。孙家的人说,大夫也看过,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怕过了病气,所以先在家修养。”   “那就好。”薛玉润点了点头,麻利地下了床,顺手把芝麻也抱了下来:“那我再写一封信给二姐姐。给家里送家书的时候,也把我给二姐姐写的信送过去。”   珑缠应了下来,伺候着她净了手,又去换过拔步床上的被褥。   薛玉润在给二公主的信中写到了“弹筝”二字,不由得拿笔杆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下巴,然后转身对珑缠道:“琼珠殿收拾好了吗?要是收拾好了,一会儿我去试试筝谱,看要选哪一首。”   “姑娘不在这儿练吗?”珑缠刚拿出彩鸾归令云和筝,一时没回过神来。   “陛下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那天连午宴都懒怠去。”薛玉润摇了摇头,指了指南殿的方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掐指一算,最好改日再在太岁头上动土。”   “婢子也是糊涂,忘了您现在住在太清殿。陛下素来喜静。”珑缠被她逗笑了:“先前德忠公公着人来提醒了一声,琼珠殿已经收拾好了,您去琼珠殿练也方便。”   “嗯,去请滢滢来。你去吩咐一声,我晚膳也在琼珠殿用。”薛玉润说完,继续专心致志地给给二公主写信。等写完信后,薛玉润便带着彩鸾归令云和筝,欣然去了琼珠殿。   *   赵滢一见到薛玉润,就迫不及待地跟她分享都城如今最热门的风言风语:“皇上表妹卧薪尝胆怒争锋,未来皇后藏拙于巧始展鸿——乞巧佳节月下逢,素手抚筝敲胜钟。且看鹿死谁手、得向瑶宫摘魁松!”   薛玉润:“……都城人是不是太闲了点?”   “何止呢。不知是怎么传的,都以为你跟顾姐姐是要在乞巧节上比试。”赵滢“啧啧”了两声,往自己口中丢了一颗果子。   薛玉润叹息:“这下糟了。”   “怎么了?”赵滢困惑地问道:“传闻罢了。”   珑缠也安慰道:“姑娘,不碍事的,静寄山庄里没有人敢乱说话。”   薛玉润摇了摇头:“悠悠众口,不止静寄山庄。以讹传讹久了,就算不是真的,顺势而为也能变成真的。我看顾姐姐也不像在乎在什么日子大比的模样,多半会同意改日子。如果我不应,就会显得怯战。”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我们就只是想好好地切磋一下功课,怎么总有人要出幺蛾子呢。”   果然,不多时,福春就一脸歉意地询问薛玉润,顾如瑛跟她的切磋能不能挪到乞巧宴上进行,说是给乞巧节添点新意,也添点彩头——顾如瑛和蒋山长,都已经同意了。   薛玉润应了下来,又道:“不过,先前说好了是切磋功课的大比,即便挪到乞巧节,也要隐名才行。”   这也就意味着,她们弹筝时不会露脸。即便在乞巧节,还是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证专注于切磋筝曲,而不是争奇斗艳。   福春很是迟疑,没敢一口应下,只说要先问过太后。   待福春一走,赵滢一把握住了薛玉润的手臂摇了摇:“汤圆儿,你说话这么准,赶紧说两句‘薛玉润一定能拔得头筹。’我们的《相思骨》可都指望你了!”   赵滢说罢,自己先双手合十祈祷了一番。   薛玉润被她逗笑了:“行了,快来帮我听听,哪首曲子更好。”   她正身端坐,轻拨筝弦。   *   薛玉润在琼珠殿练筝之时,楚正则正埋在成山的奏章和书册里。   “陛下,您歇一歇吧。”见楚正则凝视着同一份奏章许久,德忠趁着他他微揉太阳穴时,连忙低声劝道:“晚膳已经晚了一个时辰,您多少喝碗粥吧。”   楚正则没应,他的视线仍落在手中的奏章上,忽地问了一个似乎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鲛纱送到邀月小筑了吗?”   德忠躬身道:“送过去了,太后很高兴,午时已命匠人换了窗纱。”   “嗯。”楚正则淡应一声,拿过玉玺,盖在了这封奏章上。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朱红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过了会儿,才“啪”地合上奏章,交给了德忠:“这是许侍郎晋封工部尚书的旨意,朕已画敇,你一会儿就送到门下省去钤印。”   德忠低下头,恭敬地应了一声:“喏。”   许侍郎是许太后的胞兄,本是工部侍郎。今年,工部尚书忽然大病,提出致仕。而许侍郎因为检修静寄山庄有功,被吏部举荐,晋升为工部尚书。   楚正则如今只是听政,尚未亲政。六部的人员变动,主要还是四大辅臣商议。今天,楚正则就在太清殿听他们你来我往,打了一整日的机锋。   辅臣中的三位,同时也是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的长官。   辅臣之首薛老丞相,也是中书令,负责起草诏令;第三大辅臣许老太爷是门下令,负责封驳审议;第四大辅臣赵尚书令,则负责执行。   除此之外,第二大辅臣中山王是他的叔祖父,行劝谏之职,不参政事。   四大辅臣之中,本以薛家为首。但薛老丞相年迈,致仕近在眼前。赵尚书令虽有实干,但威望不够,所以明哲保身,不肯露出丝毫倾向。   薛老丞相有让权之意,太皇太后也不再垂帘听政。但中山王与许门下令交好,许门下令,也即太后之父,隐隐有成为四大辅臣之首,把控朝政的趋势。   工部尚书一职,就是他们重要的一步。   但这一步,楚正则必须要让他们走。   除此之外,还有后宫四妃九嫔的人选……   楚正则将视线移到食盒上,揉了揉疲惫的眉眼:“北殿摆膳了吗?”   德忠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面端上莲子百合粥,一面答道:“陛下放心。薛姑娘午时去了琼珠殿练筝,在琼珠殿用的膳,没有晚。”   楚正则淡漠疲乏的眉眼微舒,他用瓷勺缓缓地搅着粥,微微一笑:“回来了吗?”   “还没回来。”德忠回道:“薛姑娘素来勤奋,又担心搅扰您,提前跟奴才说了会晚些回来。”   楚正则搅粥手一顿,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蝉翼纱窗染上的绯色正在渐渐淡去,随之攀上来的,是昏昏夜色,将那火烧一般的余晖挤占得几乎只剩下天际一线,像是眨眼就要被墨色吞噬。   廊上的灯火,早比天光更耀眼。   薛玉润怕黑。   他松开手,瓷勺撞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正则站起身来:“朕出去走走。” 第11章   用过晚膳,赵滢先回了荷风院,而薛玉润又练了一个时辰,赶在太皇太后入睡前鸣金收兵。   她走出琼珠殿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不知从哪儿飘来隐约的笛声,如泣如诉。   薛玉润环顾四周,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有点儿怕黑,白日里令人望而欣喜的浓荫绿柳,在浓郁的夜色之中显得分外的诡谲幽暗,就好像……   “我好像看到那棵树背后藏了个人,她的头发在飘——喔,是柳枝啊。”薛玉润的声音起初很轻,等宫侍提灯一照,她大松一口气。   灯火壮了胆,她的好奇心又占据了上风:“珑缠,你说,我如果现在去僻静处晃悠一圈,会不会也能遇到什么画中仙、花下魂呀?”   珑缠走在她的软轿旁,哭笑不得地道:“姑娘,这又是哪本话本子看来的?”   说到这个,薛玉润就来了兴致:“长离居士的《相思骨》。旁人都爱写些佳人相思成疾、香消玉损的故事。长离居士不一样了,他写的是檀郞为心上人萧娘而亡,不愿饮下孟婆汤转世投胎,宁愿受油烹火烤之苦,当个见不得光的鬼,也要留在萧娘身边护她周全。”   这可比那些才子抱得佳人归、坐拥三五美妾的故事不知有意思到哪儿去了,珑缠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他们最后相认团圆了吗?”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才看到第一册 快结尾的地方,刚到檀郞化鬼、萧娘立誓复仇,余下的话本子都收在先生那儿呢。还是竹里馆的珍本,买都买不着了。”   那一套五本的《相思骨》,就是薛玉润贴在墙上的“兵家必争之地”。   珑缠沉默片刻,感同身受地道:“难怪您今儿差点练到连晚膳都不想吃。”   “那是。先生好不容易松口,我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薛玉润靠在步辇的椅背上,脸上是势在必得的神色:“竹里馆的第二册 珍本里,据说还画了化鬼的檀郞呢。”   “书里说,从前的萧娘是‘桃叶眉尖易得愁’,而檀郞‘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薛玉润对看过的第一册 了如指掌,她正打算对珑缠好好讲述一下檀郞和萧娘感天动地的故事,却瞥眼瞧见远处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她话音一顿。   烛火昏暗飘摇,少年在泼墨似的夜色里朦胧得不甚真切。只觉得他踏月而来时,肃肃如松下风。走近了些,借一抹月色清辉,终于瞧见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迎着幽扬的笛声,真如画中仙、花下魂一般,“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   “檀郞……”薛玉润神思微恍,下意识地低声喃喃。   少年如画的眉眼微微蹙起,声音带着与热夜不符的寒意:“唤谁呢?”   这冷冰冰的声音瞬时将薛玉润唤回了神。   “陛下怎么来了?”步辇止步,薛玉润半跳下步辇,在少年面前福身行礼。   “朕随意逛逛。”楚正则看她一眼——薛玉润的脸上写满了“怎么是你”的遗憾——楚正则抿了抿唇,沉声道:“倒是你,方才在唤谁?”   他的声音冷凝,薛玉润没听出藏在无波古井下的惊涛,理直气壮地道:“喔,我唤的檀郞。”   那一瞬,她还以为檀郞从书里走出来了呢。   “檀郞?”楚正则声调舒缓,嗤笑了一声:“你又不是萧娘,唤什么檀郞。”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萧娘?”薛玉润跟他相争惯了,想都没想就先反驳。待反驳完,她忽地回过神来,狐疑地看着楚正则道:“等等——你怎么知道‘萧娘’?你看过《相思骨》?你不是从来不看话本子的吗?”   楚正则一默,立刻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可薛玉润也长了记性,右手敏捷地握住他覆在荷包上的左手:“我就知道你要拿肉脯堵我的嘴,哼。”她说着,左手一把攥住他的袖子,不许他借机离开。   “皇帝哥哥,你那儿是不是也藏着竹里馆的珍本呢?”薛玉润逼近了些,仰着头,期待地想听一个肯定的答案——楚正则低首望进她黑色的眸子里,星辉与灯火在她眸中熠熠,他看到了小狐狸翘起的尾巴。   楚正则瞥她一眼:“你觉得,朕就算有,朕会违逆钱夫人的意思,把话本给你吗?”   他语调平静,脸上神色浅淡,可薛玉润硬是瞧出了“你想得美”这几个大字。   薛玉润重重地“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握着他覆在荷包上的手,借着他的手指打开了荷包,然后飞快地从荷包里捏了两块秘制肉脯,放进口中。   楚正则:“……”他面无表情地系好荷包。   薛玉润吃完了秘制肉脯,心情大好,也不计较楚正则不肯给话本子的事儿了。   她净了手,循循善诱地对楚正则道:“陛下,你看了话本子,却又无人可说,这感受是不是很不好?你看,我就很愿意陪你聊。比如,化鬼的檀郞是不是很好看?檀郞成鬼王了吗?萧娘见到檀郞了吗?”   薛玉润想自己看下去,可要等太久,心痒难耐,忍不住连珠问道。   “檀郞”这两个字吵得楚正则耳朵疼:“朕感觉很好,朕无需跟人说。”   “那就只能在乞巧节夺魁了。”薛玉润闻言,立刻无情地将楚正则抛下,而是踱步到珑缠身边,轻轻抚摸了一下彩鸾归令云和筝,慨叹一声:“我只把话本子带去了识芳殿一次,怎么偏忘了把话本子放进书堆里藏好,被先生发现了呢?”   这是今年初的事。   在宫中时,薛玉润在识芳殿进学。二公主已经出阁,三公主又嫌钱夫人严厉,所以都不跟她一块儿上学。宫女宫侍肯定不敢翻她的东西,只能是因为她自己忘了理好,所以让先生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话本子。   楚正则轻咳了一声,咽下了揶揄,保持了缄默。   薛玉润微微鼓起腮帮子,没有意识到楚正则异样的沉默。   楚正则静看了一会儿薛玉润遗憾而懊恼的神色,移开视线,忽而低声道:“你不想比,就不比。朕要一套话本,即便是市面不再流通的珍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是要小心点,别被太傅和少傅发现了。   他本已提前请太皇太后周旋一二,让薛玉润不必比试。只是没想到太皇太后把选择权交给了薛玉润,而钱夫人跟蒋山长对上,给薛玉润开了个这么诱人的条件,让她当即就下定决心要比试。   “陛下,你不是一直对话本子嗤之以鼻的么?”薛玉润难以置信地看着楚正则,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他身边来,踮起脚尖,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嘟囔道:“也没发热呀……”   温热的手贴在他的额上,淡香拂面,楚正则微微侧目:“……你不如摸摸你自己的额头。”   薛玉润这次倒是乖乖地往后退了两步,想了想,道:“陛下,求到姑祖母跟前的人就是你吧?” 第12章   “什么叫求?”楚正则抿了抿唇,道:“朕不过跟皇祖母提了两句。”他并不提说了什么,只嗤笑道:“谁知一套话本子就把你收买了。”   “那可不是普通的话本子。”薛玉润辩护道:“檀郞……”   她说了两个字,就没有再说下去。   她想说檀郞对萧娘一片痴心,一生一世一双人来着。   但转念一想,眼前的楚正则可是皇上。   好险,差点儿完全忘了自己身为皇后,有一项重要的职责是管理三宫六院。   薛玉润在心里悄悄地叹息了一声。   她大了,也开始对她无话不谈的小竹马有秘密了。   当然,那种偷吃两盘小酥肉、拿个小本本记下他的二三坏事,把他画成大猪头、不动声色地给爷爷告状让他被多罚抄五张大字……这种秘密就不算了吧。   “怎么?你这么想当萧娘?”楚正则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下文,声音沉下来。   宫侍们手上提着的宫灯,在他脸上留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瞎说。”薛玉润义正言辞地驳斥他:“我才不要当别的什么人。”   楚正则眉眼微舒,轻“啧”了一声,问道:“那你究竟要不要这套话本子?”   “当然要啊。”薛玉润立刻道:“但是……”   她想了想,往楚正则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皇帝哥哥,你实话告诉我……”   楚正则一看她的模样,哪里不知道她想问先前“心上人”的事。他的反应奇快:“朕没有……”   前三个字脱口而出,但后三个字,却不知为何,竟如鲠在喉。   “没有什么?没有心上人?”薛玉润撇了撇嘴,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可惜地道:“那颂圣朝影玉筝又得另想法子了。”   她还惦记着套出他的“心上人”,好从他那儿敲诈那架颂圣朝影玉筝呢。   楚正则没有应声,也没有反驳。他眉心微蹙,神色莫测。   薛玉润信了楚正则没有心上人,尔后又哼哼两声:“照顾心上人这活还轻松些。要是没有的话,那我更不要从你这儿拿话本子,白白欠你那么大一个人情了。万一你让我绣双面绣怎么办?”   薛玉润越想越觉得这是楚正则的阴谋,她想象了一番她苦苦绣双面绣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斩钉截铁地道:“我都答应先生了,我还是每日去琼珠殿好好练筝,靠乞巧节去赢话本子吧,这个法子周全些。”   听到她要每天都在琼珠殿流连忘返,楚正则拧眉看着她,声音微冷:“所以,你是要每日听着这笛声,披星戴月回太清殿吗?”   原本跟珑缠和楚正则热火朝天地讨论《相思骨》,薛玉润已经将这渗人的笛声抛之脑后了。可突然听楚正则这么一强调,飘忽的笛声愈发清晰,她顿时汗毛竖立,一下挽住了楚正则的手:“皇帝哥哥……”   “怎么?”楚正则唇边勾了一点弧度,又极快地展平,好整以暇地问道。   薛玉润想了想,松开了楚正则的手,咻地一下赶到了珑缠身边。   珑缠低着头,不敢看楚正则融入黑夜的脸色。   “算了,大不了我带上芝麻和西瓜,它们忠心护主。”薛玉润想了想,给自己安了个定海神针。   楚正则磨了磨牙:“你带什么狗、去什么琼珠殿,就在北殿练便是。”   “诶?”薛玉润微诧。   楚正则喜静,她当日说怕搬来太清殿叨扰他,也不完全是一句推辞的话。她小时候性子就活泼,为此没少跟楚正则起冲突。仔细想想,楚正则至今没让人把她扔出宫,属实也算很“敦仁爱众”了。   楚正则将她的怔愣尽收眼底。   惯来伶牙俐齿的小狐狸,忽然呆住了。   他心里的浮躁忽地消失殆尽,眼底浮现出了一点笑意,他垂眸掩下了这点波澜,淡声道:“朕说,你哪儿也不必去,就在北殿练筝。”   *   楚正则既然开了口,薛玉润当然不会拒绝。本来,从太清殿去琼珠殿,一来一回也要浪费不少时间,能在北殿练当然再好不过。   只是,薛玉润对楚正则这“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的感觉越来越深重,以至于她在北殿架好筝,戴上护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筝弦,便立刻将手覆在了弦上,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口。   门外没有人。天光清亮,阳光斜洒过朱红的梁柱,又透过门纱照进来,照亮了浮在半空的细小尘埃,是个静谧而安详的午后。   珑缠有些茫然:“姑娘,怎么了?”   “让我留在北殿练筝,是陛下先开的口,对吧?”薛玉润问道。   珑缠点了点头。   “昨晚上的笛声,真的不是陛下特意派人吹来吓我的吗?”薛玉润再接再厉地问道。   “德忠公公特意去查了,是一个小娘子在练笛。”珑缠哭笑不得地问道:“姑娘,您在担心什么?”   “我总觉得陛下别有用心。”薛玉润嘟囔了两句,只是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出楚正则会在哪儿给她挖一个瞧不见的坑,便索性放开了手。   薛玉润利落地再一次拨动了筝弦——反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也是占理的嘛。   筝声徐徐舒展,在指尖递一段万物复苏的春光。   轻快的筝声,如山谷中溪水汩汩流淌,让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的楚正则,手指微微一顿。   “陛下,奴才要请薛姑娘停一停吗?”德忠轻声问道。今儿内阁倒是没有在太清殿吵架,但是方才暗卫递了密奏来,不知是为着什么事,皇上的脸色便一直不太好。   楚正则摇了摇头。   清风徐来,绿竹猗猗。   筝弦拨动到了夏日。   楚正则闭上眼睛,听到筝声愈发轻快而密集,他的脑海中描摹出天地澄黄、五谷丰登的秋收,和新桃换旧符,爆竹声中一岁除的普天同庆。   他知道这首筝曲,是钱夫人编的《庆四时》,由《春溪叩谷》、《清风弄竹》、《五谷丰登》和《普天同庆》组成套曲。   他还记得筝曲初编成时,薛玉润曾兴高采烈地要弹给他听,只是中间勾、托、抹、打错了好几处,听起来有些别扭。未免一会儿忘了,她一边弹,他一边给她指出来,气得她弹完差点要抱着云和筝揍他。可到最后,她还是气鼓鼓地坐下来,然后认真地重弹,改掉自己的错误。   只不过,自此之后,但凡他练器乐之时,她必定到场,虎视眈眈。   那时是几岁呢?   他脑海里浮现出她梳着两个包包头时的模样,两个小鬏鬏上分别系着粉珍珠缎带。她叉腰跟他生气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粉色的缎带跟着主人的小脑袋一摇一摆,煞是可爱。   “把朕的笛子拿来。”楚正则睁开眼,忽地道。   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唇边勾勒出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玉笛在手,他未曾深思,下意识吹响了一曲《凤求凰》。 第13章   悠扬的笛声传来时,薛玉润刚抿了口茶。   她咽下花茶,听了一会儿,“啧”了一声。   难怪他愿意让她留在太清殿练筝,原来这就是楚正则心里打的主意啊。   《凤求凰》跟《庆四时》的难度不相上下,楚正则出招,她哪有不接的道理。   薛玉润转了转手腕,抬手便续上了筝音。   筝声初时轻快明朗,跟《凤求凰》的笛声倒是相合,很像是琴瑟和谐那么一回事儿。   但听着听着,楚正则微勾的嘴角就逐渐地放平了——这分明是一首《哭风月》!   果然,不多时,轻快转为幽怨,似孤女顾影自怜的呜咽——这是个负心汉为荣华富贵、抛妻弃子,最后被清官斩于刀下的故事。   楚正则眉头一蹙,也不管筝声还在继续,他径直将笛子放在唇边,硬生生地插进了筝声之中——他和了一曲《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的笛音明朗欢喜,与幽怨的筝音格格不入。而且笛声进得晚,薛玉润弹完《哭风月》,《花好月圆》仍在耳边萦绕。   想要靠欢喜的曲意压过她的悲音?   薛玉润“哼”了一声,也不想着要休息一会儿,立刻接了一组《碧血丹心》。   霜风悲号,飞沙动地。   筝音很急,急得就像马踏骸骨的战场上,争鸣的刀剑。筝音也很强,强得像箭碎铁衣后,铁骨铮铮的怒吼。   楚正则放下笛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   太清殿外,顾如瑛忽地止了步。   她听完了半曲《碧血丹心》,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跟着她的使女一时都有点儿恍惚,等顾如瑛往回走了几步,她才匆匆忙忙地跟上去:“姑娘,您不是要去给陛下请安的吗?”   楚正则说了不让小娘子们去太清殿找薛玉润,可没说不许她们去找楚正则。顾如瑛是他的嫡亲表妹,去给楚正则请个安自然也没什么。   顾如瑛头也不回地道:“有练筝重要吗?”   她甚至都没有坐步辇,便是迎面撞上许涟漪等人,她都没有停下脚步。   “顾姑娘这是怎么了?”许涟漪身后有小娘子疑惑地问道:“难道陛下叫她吃了闭门羹吗?”   许涟漪在袖中攥紧了帕子,没有接话。   不多时,荷风院传来激越的筝声,细细去听,恰是一曲《碧血丹心》。   *   《碧血丹心》非常难,薛玉润弹完之后手指都在发颤。但她非常满意,弹得有没有错漏不说,至少隔壁再没有传来过笛声。   她心满意足地哼起了小调,活动活动手腕与指节,慢悠悠地品了口玉衣金莲,又重新弹起了轻舒的《庆四时》——胜利嘛,总是需要庆祝一下的。   《庆四时》不如《碧血丹心》那么难,但是胜在应景。她自然想赢,用难的曲目惊艳四座。可是乞巧佳节,她更希望听到她的筝曲的人,能高高兴兴。   *   再一次听到《庆四时》,楚正则已经麻木了。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玉笛,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还久久回荡着激昂的《碧血丹心》。   玉笛敲在掌心,他叹了口气——至少比那曲哀怨的《哭风月》要好多了。   这个念头滑过他的脑海,他看着手上的玉笛,垂眸轻笑了一声。   笛身一端刻着歪歪斜斜的两个“正”字,还有一个“正”字,才刚刚划了一横——那是他吹笛时被她抓住错漏后,她得意洋洋地刻上去的。   不过,有三年没有再添新痕了。   他今天其实也吹错了一个地方,他方才要在筝声中插入《花好月圆》时,受了些她《哭风月》的影响。不过她大概是急着跟他打擂台,竟然没有发现。   楚正则轻抚过那些刻痕,白玉偏凉,被夏日烘出了融融的暖意。他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遗憾她没有发现,没有在他的玉笛上再添一道痕迹。   “咚咚咚”   门外忽地响起三声敲门声。   门没关,楚正则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除了她,德忠也不敢让任何其他人胡闹。   他抬眸看向门外,薛玉润站在门外,微微侧首,朝他晃了晃手上握着的一个羊皮套。笑意盈盈,透着明晃晃的狡黠。   “陛下,你知道吗?你的《花好月圆》吹错了一个地方。”薛玉润言辞凿凿地走进来,在他面前展开自己手上的羊皮套,里头是一套简易的雕刻小刀,然后朝他伸出手,还勾了勾。   她辨音的能力早在跟楚正则多年对抗的过程中训练出来了,跟楚正则同时弹筝丝毫不影响她的判断。   弹了一曲《庆四时》以表庆贺之心之后,她马不停蹄地就赶了过来,脸上“你终于又被我逮着一次了”和“你也有今天”这几句话溢于言表。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把玉笛交道她的手上。   在这一瞬,他很确信先前那个遗憾的自己,只是被《碧血丹心》给震懵了。   *   被《碧血丹心》震懵的,也不止楚正则一人。   帝后合奏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许太后的耳朵里。但是太清殿离其他的宫殿都不近,除了顾如瑛,其他小娘子们并不知道楚正则和薛玉润究竟合奏了什么曲目。而顾如瑛闭门练筝,谁也不肯说。   “回太后,婢子愚钝,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知道难过的、高兴的都有。一开始是薛姑娘弹,后来是陛下吹,然后薛姑娘和陛下一起弹和吹。有一首婢子听人在嫁女儿的时候吹过,好像叫什么……”   许涟漪坐在一旁,听宫女模糊地复述当时的情形,当即就明白顾如瑛为何会去而复返。   薛玉润当皇后这件事,顾如瑛一直都很不服气。顾如瑛是个心气极高的人,而薛玉润声名不显,她想必一直觉得薛玉润德不配位。如果再听到薛玉润和楚正则合奏,想也知道顾如瑛心底该是何等的怨怼。   “……《花好月圆》。”   宫女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名字。   许涟漪攥紧了帕子,手肘没留心,撞在了杯盏上。好在她的使女反应及时,才没让杯盏被撞倒。许涟漪深吸了一口气,借着喝茶压下了自己翻涌的情绪。   许太后看了她一眼,不过因为许涟漪遮掩了过去,许太后便也没有说穿。   三公主没留心她的举动,不以为然地道。“但是顾如瑛在荷风院弹的可是《碧血丹心》,这可比《花好月圆》难多了。”   就算三公主不精于此道,她也知道,《花好月圆》这样寻常人家嫁女也会吹拉弹唱的曲子,自是比不得《碧血丹心》的。   “这其中的关节不在于难易。”许太后微微蹙眉,看了三公主一眼。   但许太后并没有多说,而是挥退了面前的宫婢,将掌事宫女福春唤了过来:“福春,哀家让你挑的宫女,你挑好了吗?” 第14章   笛筝相斗的局面留在了昨日。   偶有“路过”太清殿,听得懂琴音的宫女,也没再听到什么新鲜的合奏。而薛玉润弹筝曲并不固定于某一首,往往是几首庆贺的曲子混着弹。也不知是没有拿定主意,还是不想让别人看出她乞巧节究竟想弹哪一首。   过了一天,楚正则也习惯了北殿的筝音。   薛玉润素来勤勉,晚膳后没过多久,北殿便又响起了《庆四时》。   楚正则闭着眼睛,和着筝声,素手轻扣桌案。听到夏时青竹泠泠,他索性从剑架上拔出佩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行至中庭。   《庆四时》其实也很适合练君子剑。   *   薛玉润弹完几遍《庆四时》,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她吹开杯盏中的玉衣金莲时,珑缠压低声音笑道:“姑娘,陛下方才和着您的琴声,在中庭练剑呢。”   “婢子不甚懂,只觉得陛下的剑法清俊优雅,甚是好看……”珑缠方才远远地看了一眼,此时忍不住想跟薛玉润夸上两句。只是她话音未落,便见薛玉润放下茶杯,径直走到正对着中庭的窗户前,一把推开了槛窗。   天色略暗,天际的云乌压压的。玄衣箭袖、朱缎束髻的少年倚在苍苍柏树下,交臂抱剑,寻声而望。   推开的槛窗里,少女正看着他。   乌暗的云压不住这朵俏生生的花。她是枝头最盎然的春意,开至深冬也不会败落。   他不由得微微挺直了脊背,握紧了手中的剑。   松柏苍苍,而他是初升的朝阳,修长俊朗,有最蓬勃的少年气象。   廊下的宫女宫侍们,都忍不住悄悄地飞快看了一眼。   “他和着《庆四时》练剑的时候很好看,是吧?”薛玉润忽地转身问道。   珑缠怔愣一瞬,连忙点头。寻常宫女和宫侍自然不敢直视天颜,但珑缠毕竟是薛玉润身边的掌事宫女,倒没有那么忌讳。   “把我的筝搬到窗下来。”薛玉润说罢,看向窗外的少年,挑衅地一笑——借着她的琴声扮潇洒少年?行啊,来,她这就让他“畅快淋漓”地扮一扮。   可他们隔得并不算很近,至少不足以近到让楚正则能一眼看透她的每一个神情。他只看到她朝他露出明媚的笑容。   此后桌挪椅动,他还没回过神来,先垂下佩剑,预备与她筝音相合。   然后,他就听到了《碧血丹心》。   *   《碧血丹心》极难的一面,在于它筝音很急,像奔腾的万马,要合上这样的筝音……   珑缠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柏树下,少年身形极快。他手中的剑,就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珑缠甚至都快要看不清剑的轮廓,只能捕捉到残影。他剑如游龙,挥霍潇洒。抽、提、格、点……竟无一不合这激越的筝音!   一剑可当百万师,概莫如是。   一曲毕,弹筝的人指尖发颤得厉害,舞剑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方对视一眼,又都咬牙切齿地移开了视线。   差点儿就要大声喝采的珑缠闭紧了嘴,默默地拿花露给薛玉润揉手腕和手指。   同样欣慰于金童玉女的德忠也收了笑,默默地低着头给楚正则递了一个水囊。   拔开囊塞,楚正则大口大口地灌水。   水流顺着他刀削似的下巴,一路流至他的喉结,滑入玄衣下包裹的劲瘦身躯。   福春领来的四个司寝宫女远远瞧见,都不由得红了脸,慌忙低下头来,羞怯地恭声道:“陛下万福金安。”   楚正则凛眉扫来。   在他身后,薛玉润“啪”地关上了槛窗。   *   “陛下,您年岁渐长,身边只有些不知冷暖的宫侍,到底不够仔细。”等楚正则沐浴更衣,福春让四个宫女跪在他的面前,柔声道:“这是太后特意替您挑的司寝宫女。”   楚正则漠然地扫了眼下首跪着的人。   当真是环肥燕瘦,各有风情。   “太后先问过了御医,您一直谨从御医之令修身养性,如今正是散下雨露的好时候。”福春年迈,又是许太后跟前的第一人,自然也有资历稍作提醒,她恭恭敬敬地道:“陛下枝繁叶茂,是国之大幸。”   “朕知道了,劳母后费心。”楚正则微微颔首,声音温和,示意德忠亲自送福春出门。   天色不知何时全然暗了下来,不是夜色,更像是乌云遮蔽了碧染长空。   “陛下……”跪得久了,有宫女仗着自己美艳娇怯、声若黄鹂,未等楚正则开口,先抬起头来,娇柔地唤了声。   “拖下去。”楚正则的声音如古井无波。两个宫侍径直上前堵了这宫女的嘴,毫不留情地把她拖出了门外。   房门大开之时,天空一声惊雷,炸得人心惊胆战。余下跪着的人拼命低伏着腰,恨不能和地上的白玉石贴为一体。   德忠进来,悄然带上了房门:“陛下,您今儿要留人伺候吗?”   楚正则什么话也没说,只抬头看了眼天色。   *   楚正则抬头看天时,薛玉润也在看天。   惊雷初响时,她正在练字。雷鸣声惊得她手一顿,硕大的墨汁顺着狼毫笔滴落在刚写完的字上,她索性将宣纸揉作一团,扔进纸篓里,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色。   薛玉润其实不怕打雷,怕的是楚正则。   那是她七岁那年发现的。   她那个时候刚读完雷公电母的故事,还想推窗去看来着。结果楚正则将她的手攥得非常紧,她回过头去,他脸色发白,双唇紧抿,声音又低又沉:“你别怕。”   她当时回了什么呢?   薛玉润有点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也担心她怕雷雨天,遇到电闪雷鸣的天气便要抱着她睡。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先皇后和先皇都是在雷雨天去世的。太皇太后还很欣慰,说楚正则心性坚韧,从不怕吓哭小儿的雷雨天。   她知道,他是怕的,但是她谁也没告诉。   后来的很多个雷雨天,她都会硬赖在楚正则宫中,不是要跟他下棋,就是要跟他比投壶。   但是楚正则大概从来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是她怕雷雨天来着。再长大些,他们在功课上愈发争锋相对,他可能觉得她专挑雷雨天找他,是比较好赢他……   思及往事,薛玉润垂眸收回了视线。   写着《相思骨》的字条仍粘在视线可及的墙上,旁边春瓶里的蔷薇花颤颤巍巍,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显出了几分惧意。   哼哼,他先前就在扮潇洒美少年,如今软香温玉在怀,谁爱陪谁陪,反正跟她没关系了。   薛玉润靠着椅背,悠哉地尝了一块蜜瓜。   “姑娘,西瓜嘤嘤地要寻您呢。”珑缠带着芝麻和西瓜来陪薛玉润,想分散些薛玉润的注意。   珑缠知道薛玉润和楚正则一直以来的习惯,但她更知道,太后在今天给楚正则送来了司寝宫女。如果不出意外,此时楚正则正在被教导人事。   楚正则是皇帝,薛玉润是皇后,这是早晚的事。   西瓜还是幼犬,被珑缠抱着举起来,它的叫声还不像成犬那样洪亮,奶声奶气地“汪”着,露出粉色的肉垫和柔软的肚皮。芝麻比它老道多了,它在薛玉润脚边找了个舒服位置,趴了下来,前爪朝前伸直,躺平了。   “乖,揉揉肚皮~”薛玉润从珑缠手中接过西瓜,将它放在腿上,温柔地揉了揉它的小肚皮。西瓜不太安分,到了薛玉润怀里就想往上跳,要舔薛玉润的嘴唇。   天际忽地又炸开一声惊雷。   西瓜一个激灵,梗直着脑袋,汪汪汪地叫着,身体还在发抖。就连芝麻也倏地坐直了,警惕地看着窗外。   薛玉润连忙给西瓜喂了两颗花生,抚着它的脊背,轻声哄着它,等它安抚下来,然后才把它放到了芝麻身边。   芝麻舔了西瓜两下,西瓜便抖擞起来,高兴地朝它摇尾巴。珑缠给两只小狗喂了两条风干坚硬的肉干,西瓜靠着芝麻趴了下来。因为有了依靠,它得以安心地啃肉干。   薛玉润看到这场景,不由一愣。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都不知道,遇上了雷雨天,楚正则如果不在她身边会是什么模样了。   算了,就算楚正则现在当真沉在温柔乡里,大不了她吃个闭门羹,事后被人揶揄嘲笑,再被太后问上两句。   薛玉润一边唾弃自己的心软,一边站起身来:“我……去找陛下对弈。”   珑缠一怔,刚要劝阻,却见薛玉润已推开了门。   “姑娘,陛下现在不方便……”她话音未落,却戛然而止。   薛玉润站在门口没有动。   门外乌云密布,翻涌的云层随时都有可能降下一道惊雷。   少年站在她的门前,因为身量高她不少,将她笼罩在了自己的身影里,挡住了本该出现在她视线里压城的黑云。   他看着薛玉润时,仍在轻轻地喘气,但幽黑的眸子亮得吓人。   薛玉润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门口遇上楚正则。   这雷雨天已经开始这么久了吗?   “陛下万福金安。”珑缠和宫女们的行礼将薛玉润从他深邃的眼神中唤回了神智。   薛玉润将自己的疑惑脱口而出:“陛下,你怎么这么快?” 第15章   楚正则:“……”   看到楚正则抿着唇,一副现在就想找她算账但是又忍着没说出口的模样,薛玉润困惑地问道:“你来得不快吗?”   问楚正则为什么来得这么快,难道问错了吗?   楚正则咬了咬牙,道:“你不能把话说完整吗?”   薛玉润给了他一个“你事儿好多”的表情,但是看在雷雨天的份上,薛玉润不跟他计较。   好在德忠非常尽职尽责,当即就道:“回姑娘的话,陛下担心您,没有沿着长廊绕远路,直穿了中庭赶来的。”   他话音方落,遥远的空中应声响起震天的雷鸣。   薛玉润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是啊是啊,可吓人了,快进来吧。”   她只是轻轻地一用力,比她高大许多的楚正则就被她拉着跨过了门槛。   *   他们长大之后,很少双手交握。通常只有上下步撵的时候,她会撑一下他的手。   楚正则的手温凉而干燥,手指上有练剑和握笔磨出的茧子。不像她的手,她也笔耕不辍,但每日用香膏养着,依旧光滑细腻。楚正则的茧子硌着她的手,还挺好玩的,她悄悄地勾了勾手指,摸了摸。   才摸了一下,就被楚正则用力握住了。   “别玩了。”他声音喑哑地低斥了一声。   他的声音有一点不同寻常,薛玉润疑惑地抬头去看。楚正则只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声音恢复了正常,揶揄道:“玩得这么兴起,这就不怕雷鸣了?”   薛玉润露出马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很是淡定地抽出手,道:“陛下来了,我就不怕了。”   “是吗?”楚正则的手在原处停滞了一会儿,张握了两次,然后才收回身侧,低头看她。   薛玉润无所畏惧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他们有着一样的眸色,都是黑色。但楚正则的眼睛就像深潭,翻涌着她不熟悉的情绪。   他们视线交汇很短暂,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这么说,你方才出门,是想去找朕?”   薛玉润张了张口,她其实很想说,她出门不是去找他,难道还能是去欣赏雷雨天吗?   楚正则明知故问,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承认不如他嘛?就算她不跟雷雨天的他计较,也忍不住“哼”了一声,反问道:“那陛下呢?陛下来这儿作甚?”   这话一问完,薛玉润当真起了几分好奇心。   那几个司寝宫女呢?   他的软香温玉,不要了吗?   楚正则脱下靴子,换上木屐,正在往她窗台下的棋桌走去。闻言脚步一滞,语调散淡地道:“习惯了。”   “哎呀,好巧,我也是。”薛玉润毫不犹豫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招手对珑缠道:“拿玉围棋。”   “那陛下也肯定习惯在这样的晚上输棋了。”小狐狸笑盈盈地露出利爪:“皇帝哥哥,你觉得今儿这盘棋局,拿颂圣朝影玉筝做赌注,怎么样?”   她说着,从桌上的青花地拔白折枝花果纹盘里,勉强挑了一块蜜瓜递给楚正则——实在是她方才自得其乐,把好的吃了大半了。   “你说呢?”楚正则瞥她一眼,坐下来稍稍舒展了身子。可话音方落,就发觉自己脚下踢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撞在桌脚,发出一声闷响。   他才垂下视线,就听到偏殿传来“汪汪汪汪汪汪”的大声控诉。   “怎么了这是?”薛玉润二话没说就赶到芝麻身边去摸摸脑袋、挠挠后颈,路上还转手把手上的蜜瓜吃了。   楚正则冷着脸移开自己的靴子。   脚下有一根啃到一半的肉干。   ——这世上总有他习惯不了的东西,比如她的狗。   *   珑缠把肉干送到芝麻口中,芝麻消停了,乖乖地在自己窝里睡大觉。   薛玉润松了口气,回到正殿,见楚正则正在用皂角洗手。德忠不在他身边,估计是拿换洗的外袍和靴子去了。   薛玉润撇撇嘴,她也知道他的毛病,哪怕他没有碰芝麻,都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她正欲拿起杯盏喝水。楚正则见状手一顿,蹙眉又松开,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面盆的边缘:“净手。”   薛玉润应了一声,乖乖地洗净了手,又将手伸给楚正则看:“喏,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她的手并非虚若无骨的纤细,反倒骨肉均匀。她手背朝着他,指甲修剪得干净齐整,泛着柔粉色,瞧上去软乎乎的。   “陛下,我觉得这双手很值得被放上两片秘制肉脯,你觉得呢?”这双手在他的眼前翻了个面,露出了掌心,它们的主人循循善诱。   楚正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解开荷包,捏出最后一片秘制肉脯,放进了自己口中。   “陛下!”薛玉润气得扑过来,想要虎口夺食。   楚正则双手掐着她的腰,将她定在原地,眼中起了玩兴:“薛家秘制的肉脯,是挺好吃的。”   他们打闹的时候,除了七八岁那个年纪,长开了之后长手长脚的楚正则向来都有优势,能轻易地把她定在原地,或是把她推远。   薛玉润忿忿不平地拍他的手臂:“你耍赖!”   却在此时,天空忽地炸响一声惊雷。   两人此时都快忘了他们还身处雷雨天。   楚正则下意识地回缩手臂,要将薛玉润揽进怀里。这也方便了薛玉润的手,让她能用力捂住他的耳朵。   楚正则被耳朵上的触感怔住了,他的手臂没有再往回伸,而是定定地看着她。   薛玉润还生着气呢,眉间蹙起,不满地看着窗外糟糕的天气。   “陛下,奴才拿了新的外衣皂靴……”德忠带着两个小宫侍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场面,不由呆了一瞬,然后飞快地退了出去。   薛玉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她松开手,恨恨不平地又用力拍了一下楚正则的肩膀。听到他“嘶”的一声,她哼声将他往外推:“让你吃我肉脯。德忠来了,快换你的衣服去。”   楚正则下意识地收紧了手,可当她离自己的怀抱近在咫尺,他的手一颤,又不由得卸了力气。   薛玉润得偿所愿地从他怀抱里跳了出来。   楚正则在她跳出来的一瞬,扶住了她身侧面盆架上净手用的铜盆,免得铜盆上的水溅出来,弄湿了她的衣裳。   薛玉润没有意识到,她忙着朝楚正则做个小小的鬼脸。然后,她转身就想回棋桌上去。   楚正则看着她的背影,松开了扶住铜盆的手,忽地轻声问道:“汤圆儿,你为什么要捂我的耳朵?”   “啊?”薛玉润先是一愣,复尔步子一僵。   但很快,她就转身义正辞严地道:“因为你的耳朵软,好摸呀!怕的时候都要摸一下好摸的东西,你没来的时候我都摸着芝麻和西瓜。”   她说得过于斩钉截铁,要不是她红彤彤的耳尖出卖了她,楚正则都怀疑自己当真要被骗过去。   他罕见的没有追究她把自己跟小狗相提并论的事,声音喑哑地道:“那……你耳朵红什么?”   薛玉润心里轻轻地“嗷”了一声。   那日她提及“心上人”这三个字,惹得楚正则恼羞成怒地红了耳朵,今儿她自己也要面临这样的状况——被楚正则发现了她的心软。   在冤家面前,最怕的不就是这个么?   果真是天道好轮回。   但薛玉润比那日的楚正则笃定多了,她小脑袋瓜转的飞快,一坐回椅子上,就遗憾地道:“因为我的耳朵没有你的好摸,我深感羞愧。”   楚正则嘴唇翕动,大概是被她这逻辑严丝合缝的回答震住了,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就在薛玉润以为他要一言不发地夺门而出时,楚正则忽然叹了一口气,朝她走来。   他越来越近,薛玉润微微绷紧了身子,脑袋里快速运转着各种可能性。可楚正则走到她身边,只是双手撑着太师椅的扶手,倾身向她俯首。   他轻声道:“既然这样,那你摸吧。”   烛火昏昏,少年侧颜如玉,是神巧天工所琢。   薛玉润怔住了。   小时候,她跟楚正则是针尖对麦芒,一度借三公主的口,惹得大半的都城世家贵胄里都流传着“帝后关系糟糕”的传言。   长大之后,他们自然都收敛了。尽管私下彼此经常把对方气个半死,可对外绝对配合无间。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帝后情深意切。   那是因为,她是他的皇后。在楚正则的眼里,只有皇后才能与他出同车、坐同席。皇后的体面,就是他的体面。维护皇后,是他的责任。   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来不会制造惊喜让她高兴,因为那不是他的责任。   可是,眼下这局面……   薛玉润觉得,难怪她不擅长刺绣,她的手多少有点儿不受她的控制——她还没想明白呢,她的手已经伸出去,落在了他的耳垂上。   “还真的挺好摸的诶。”薛玉润轻轻地掐了掐他的耳垂,然后大拇指和食指摩挲了一下。她收回了手,看着他的耳朵,颇有几分意犹未尽,手蠢蠢欲动:“要不……”   “得寸进尺?”楚正则握住她的手腕,一时咬牙切齿,却又不知到底是在因为她咬牙,还是在因为他自己切齿。看到她清澈的眸子,他反倒闭了闭眼:“我真是……”   “说话不算话!分明是你自己允了的。”薛玉润哼了一声,将他往外一推,扭头就大声地对珑缠道:“珑缠,把芝麻和西瓜抱过来陪我吧。我不怕了,我觉得陛下需要回去休息了。” 第16章   不多时,楚正则当真就被“请”了出去。   此时,窗外已经许久没有惊雷了。只是暴雨如注,在长廊外连成细密的雨幕。   楚正则没有来时的焦急,缓步沿着长廊回南殿。快走到南殿时,他回身看了眼北殿的灯火。北殿灯火耀耀,薛玉润还没有睡,不知此时是不是在为无意间露出了破绽而懊恼。   他的唇角轻轻地勾起。   “陛下,您要再看一会儿书,还是现在就安寝?”一个司寝宫女迎了上来,声调柔婉。   楚正则看了她一眼,唇边的笑意微冷,他唤了一声:“德忠。”然后,一句话没多说,便跨步进了南殿。   司寝宫女下意识地要跟上去,却被德忠袖手拦了。德忠脸上带着笑,瞧上去一团和气:“先前许是那起子愚笨的奴才没跟姑娘说明白。姑娘需得好生记着,陛下面前,最重规矩。陛下没开口,任是谁也不能上前伺候。”   司寝宫女还想说话。福春嬷嬷在把人送来时,自是拍着胸脯道,皇上虽不好女色,但是开枝散叶是喜事,更是一国之君的责任,皇上必不会拒绝。伺候得好了,富贵荣华唾手可得。   然而,她对上德忠冷凌凌的眼神,忽地想到先前被拖出去的宫女,后背一下激出了一层冷汗。   她连忙给德忠塞了一个荷包:“有劳您提点。婢子会做一手家乡的秘制小酥肉,听说薛姑娘喜欢,有用得上婢子的地方,请您尽管吩咐。”   她毕恭毕敬,德忠也好脾气地把人送走了,只是转身就落下脸来,踹了留在南殿当值的宫侍一脚:“没眼力见的蠢东西!”   当值的宫侍立刻就跪在德忠的脚边,砰砰磕头道:“奴才蠢钝,求师父教教奴才。”   “黄豆大点的脑子,光想着卖个好、傍个宫妃飞黄腾达呢?”德忠一瞧就知道他那点弯弯肠子在想什么,压低声音呸了一声:“用你那猪脑子想一想,这雷雨天多适合猫着,陛下出去做甚?真是天大的好事儿,还轮得着你来安排吗?”   宫侍也吓出了一身冷汗,用力地扇了自己两耳光。   德忠又踹了他一脚:“滚吧!陛下仁善,这事儿不会跟你计较。可你自个儿得好好思量思量,别表错了忠心,脑袋都不知怎么掉的。”   德忠说罢,遥遥地望了北殿一眼。   *   楚正则沐浴更衣完,手上拿着书卷,但却有点无心看书,索性站在窗前,望着北殿的方向。   北殿仍灯火通明。   他看了眼殿中的漏刻,微微蹙眉。想了想,熄灭了殿中大半的烛火,只留下一盏。   北殿,这才慢慢地暗了下来,归入沉静。   天空忽地炸响一声惊雷,闪电劈开夜色,划过窗口。端着安神汤的德忠一惊,他连忙稳了稳碗,走了进来。   却见少年帝王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北殿的方向。他镇定自若,连一片衣角都没有飘动。   他的神色,比昏黄的烛火更柔和。   *   翌日,薛玉润一大早就醒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在这儿摆膳了,我去找陛下用早膳。”她半阖着眼睛梳洗,迷迷糊糊地对珑缠道:“连我都做噩梦了,他一准也没睡踏实。”   昨晚上是雷雨天,本来就容易惊梦。楚正则不爱喝安神汤一类的汤药,很可能睡不好。   然而,薛玉润带着珑缠去南殿找楚正则时,迎面就碰上了端碗出门的宫侍。宫侍躬身向她行礼时,薛玉润瞧了眼他的碗,微微蹙眉问道:“这是什么?陛下病了吗?”   昨晚上楚正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她既没听说,也没觉得楚正则身体不舒服。   宫侍恭敬地回到:“回薛姑娘的话,是安神汤。”   薛玉润有些讶然。楚正则一向都觉得,是药三分毒,所以从不乱吃药。   可她一瞥那碗安神汤,发现仍是满满的一碗,她更糊涂了。楚正则既然要了安神汤,怎么又没喝呢?   “薛姑娘万福。您放心,陛下只是这两个月用了些安神汤,没什么大碍。”德忠听人通禀就连忙走了出来,将薛玉润迎进去:“您请稍等片刻,陛下在沐浴,一会儿就出来。”   他话音方落,身后就传来低低的一声:“德忠,传膳。”   薛玉润寻声而望,楚正则正穿过侧门而来。   他内里仍穿着素白的寝衣,外面随意罩了一件藏青色的纱袍。他看起来只是冲了个凉,所以发髻未乱。只是大概出来得有些急,他身上水汽未干,衣襟微微敞开。薛玉润看到,有一滴水珠从他的削瘦的肩胛骨滑下,一路蔓延至寝衣之下。   “怎么来得这么早?睡得好么?”楚正则声音有些低,带着几分慵懒和散漫。   薛玉润不祥地感觉到了一丝丝的脸热,一定是昨晚的劲儿还没有缓过来。   她立刻移开了视线,轻轻地咬了一下唇,指尖摩挲着杯盏,摇了摇头,道:“不好,我做噩梦了。”   楚正则眉心一蹙。   只是,楚正则还没来得及说话,“噩梦”这两个字一出,已经将薛玉润刚起床时那点儿不服气都勾了起来。她脸都来不及热了,紧接着道:“你都不知道我梦到了些什么。”   薛玉润义愤填膺地道:“我梦到雷公电母在天上打雷放电,追着叫我去摸你的耳朵。我好不容易追上了你,才摸了一下,就被你咬了一口。我不让你咬,你还非要追着我咬。”   楚正则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咬哪儿了?”   薛玉润被他略带关切和困惑的声音所蛊惑,她往自己的右肩看去,然后又倏地扭过头来:“真的是,那是我做梦呢!我还能真的让你咬到吗?”   她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恍惚地觉得右肩上可能真的有一个咬痕。   楚正则端起茶杯,低笑了一声。   “哼,连芝麻都不会咬我。”薛玉润小小地做了个鬼脸,反过来追问他:“陛下,你呢?你难道也一直在做噩梦吗?我都不知道,你竟然喝了快两个月的安神汤。”   她的声音到了最后,有几分低落。   唉。   小竹马长大了,也有他自己的小秘密了。   楚正则本正用茶盖拨弄茶水,闻言一顿。他下意识地将茶杯盖好,放到桌上,一手握着杯身,一手还压着茶盖,活像是担心杯中有什么呼之欲出,会带倒易碎的杯盏。   “不是噩梦。”楚正则抿了抿唇,握着杯身的手微微收拢。   他将视线落在青花瓷杯的缠枝纹上,又如被火烧一般快速移开了视线,低声解释道:“只是……偶尔有的时候睡不太好,不是什么大事。”   薛玉润以为他是为政事忧心,担心地问道:“那你昨晚上没喝安神汤,睡得好吗?要不今天小憩一会儿吧。”   她问完,也回溯了一番前两个月的事。   她虽在宫中常住,但隔三差五就会回家,承欢祖父膝下。所以,她多少也知道些朝中事。可两月前天下承平,朝中无事——除了许太后的兄长许侍郎大概率会晋升工部尚书。   但看祖父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也不像是会让楚正则夜不能寐的难事。   除了她赢下了玉围棋,她实在不记得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了。   楚正则拿起了茶杯,抿了口,垂眸道:“没事,无碍。”   薛玉润还想劝他,可不期然看到了他微红的耳尖,她茫然地“诶?”了一声,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髻。   既然睡得好,那他红什么耳朵?   除非……   薛玉润眨了眨眼:“陛下,你看,我都把我的梦告诉你了,你昨晚上做了什么梦呢?”   薛玉润不再担心他,语调悠然地追问,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想要刨根问底的光芒:“皇帝哥哥,你可别说不记得。要是不记得,怎么会红耳朵呢?也别拿‘体热’来搪塞我,平时也热,也没见你耳朵一直是红的。”   在薛玉润热切的视线里,楚正则神色自若地抿了两口茶:“朕梦见……”   薛玉润倾身向前,好奇地竖起了耳朵。软软的发丝垂落在她的耳际,楚正则伸出手,轻轻地将它别至薛玉润的耳后,目光停留在她的耳垂上,低声笑道:“你咬了朕一口。”   薛玉润气得反手就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怎么梦里都把我想得这么坏!”   “礼尚往来。”楚正则扳回一城,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说得像朕在你梦里就是什么圣人似的。”   “反正你不可能是因为这种事红耳朵的。”薛玉润哼了一声,瞥了眼他的茶杯,“善意”地提醒道:“不然,也不至于拿着一个空茶杯,还能端起八百次。”   楚正则动作微滞,他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汤圆儿,朕从不诓你。”   顶多有些事儿不说罢了。   “哼,我还不知道你吗?说一半留一半也能叫没诓我?”薛玉润双手交放,趴在桌上,哀怨地道:“皇帝哥哥,你还是我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小竹马吗?”   楚正则嗤笑一声:“你难道当我是过?”   薛玉润斩钉截铁地说了句:“当然了。”她站起身来,轻抚了抚自己的衣袖,语调落寞:“如果皇帝哥哥并不这么觉得……”   “朕今早让人做了一道秘制的小酥肉。”楚正则慢条斯理地打断她:“听说跟先前御茶膳房做出来的大不相同。”   薛玉润立刻坐了下来。   “如此,朕还是你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小竹马吗?”楚正则看着她,似笑非笑。   薛玉润想了想,道:“那得看小酥肉有多好吃。”   楚正则:“……” 第17章   小酥肉非常好吃。   香辣中带一点点微麻,让味蕾被完全激活。咬一口下去,外酥里嫩,汁水四溢。   薛玉润吃得心花怒放,当即就赏了这个宫女。   正所谓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薛玉润不好追问楚正则昨晚上做了什么梦。但也绝口不提楚正则究竟是不是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小竹马”这件事。   倒是珑缠在打赏时多看了那宫女几眼,等回了北殿,就笑着道:“姑娘,方才那人,是先前太后赐下的宫女。陛下想来没有收用。”   “太后赐下的宫女,陛下不会弃之不用的。不是让她去小厨房了么?怎么能叫没有收用呢?”薛玉润坐在棋桌前,摆弄着昨晚上铺开但没有成局的青玉棋子,不甚在意地道。   珑缠一愣,她脸上飞起薄红,也不敢解释此“收用”非彼“收用”,低头应了一声“是”。   薛玉润没留心,她正将青玉棋子举高,抬头看它。   她想起来两个月前,她赢下这套玉围棋的事。   那时,是她启封了第一坛亲自酿的青梅酒,去请楚正则喝第一盅。   她正品着酒呢,低头就发现楚正则不知为何落错了子。   她自然无心他顾,只是心花怒放地乘胜追击。可现在想想,楚正则什么时候下过那么离谱的棋步,让她赢得势如破竹?   是从那个时候起,楚正则就开始要喝安神汤了吗?   她若有所思地转头问珑缠:“晏爷爷下一次给我把平安脉是什么时候?”   “五日后。”薛玉润也到快来癸水的年纪了,珑缠紧张她的身体,忙问道:“姑娘可是小腹有什么不舒服?婢子这就去请晏太医来。”   薛玉润摇了摇头:“我在想,等晏爷爷来了,要向他请教一下安神枕里放什么比较好。”   珑缠欣慰地道:“姑娘愿意亲手给陛下做安神枕,那真是再好不过。”   虽然薛玉润和楚正则青梅竹马,楚正则现在房中别无他人,但看许太后这个架势,珑缠觉得,薛玉润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是吧?我也觉得。”薛玉润将青玉棋子收入掌心,绝不承认自己对于楚正则的关切,而是深以为然地点头:“先备着,上回福春还没应我的提议,我觉得乞巧节的事儿,多半还没完。到时候我要请陛下帮忙,陛下就不好拒绝了。”   珑缠:“……”   不愧是她的好姑娘。   *   薛玉润并不知道,楚正则此时就在镜香斋召见晏太医。   晏太医把完脉,恭敬地道:“陛下放心,您脉象稳健、气血充盈。”他顿了顿,道:“陛下,您还要喝安神汤吗?”   楚正则微微蹙眉,摇了摇头:“不必了。”   “恭喜陛下再无安枕之忧。”晏太医立刻道。   楚正则一时没有说话,修长的指尖沿着手边茶杯的缠枝纹游走。   这缠枝纹,像极了玉围棋的棋盒上枝蔓交缠的缠枝莲纹。   再无安枕之忧吗?   楚正则闭了闭眼,心底轻叹一声。   他如今梦中人的脸,是越发的清晰了。   不像她赢下玉围棋的前夜,他初次入梦时,那道身影模糊而不可捉摸。   直到第二日,她提着新酿的青梅酒来找他。   青梅酒分明不醉人,但她面色薄红,饮酒咬唇的那一瞬,他脑中忽地轰鸣作响,手下不稳,落错了子。   在那一瞬,她忽地和他前夜的缱绻梦中人合二为一。   他不喜欢这样失控的自己,哪怕仅仅是无关紧要的梦境,所以宁愿在心躁难安的时候,喝一碗安神汤。   然而……   楚正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幽深的眸中一片清明之色。   楚正则给德忠打了个手势,示意德忠送晏太医出门,他自己则神色平静地拿起了书卷。   德忠陪着晏太医走出太清殿,压低了声音道:“晏太医,咱家替陛下向您请教一件事儿。”   晏太医正困惑皇上为什么突然召见他,闻言立刻恭声道:“臣愧不敢当,请问陛下欲知何事?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德忠笑了笑,附耳说了四个字。   *   楚正则没有收用司寝宫女的消息传到邀月小筑,许太后喝茶的手一顿:“陛下谁也不中意?”她皱了皱眉:“不是有一个司寝宫女,近日被提成了二等宫女吗?”   福春迟疑了一会儿,道:“好像是因为她小酥肉炸得不错,陛下让她去小厨房,专给薛姑娘炸小酥肉。”   许太后:“……”   许太后半晌没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吐了口浊气:“敦伦之道总是要学的。若是这四个陛下瞧不上,再换四个便是。难不成,陛下大婚之前还不通人事吗?”   福春声音压低了些:“太后,太医院那面说,今日晏太医给陛下把平安脉,还送去了欢喜泥偶、《素女经》和避火图。”   许太后眉头微蹙。   楚正则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想要司寝宫女。   她有点拿捏不准楚正则究竟为何起了这个心思,若说跟她起了嫌隙,可楚正则又让一个司寝宫女进了小厨房。   许太后想了想,道:“司寝的事儿,先不急。陛下很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如今不过是少年慕艾。再过些时候,他自己就知道哀家的苦心了。”   她顿了顿,又道:“冬滋阴,夏补阳。让司膳司精心准备药膳,好好给陛下补一补。”   *   司膳司将一头马鹿送到太清殿小厨房时,薛玉润正在让晏太医给她把平安脉。   “姑娘身体康健,无需忧心。”晏太医是太医院左院判,太医院院使致仕后,他最有希望成为太医院院使。听到他这么说,珑缠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谢谢晏爷爷。”薛玉润道完谢,关切地问道:“我还想向您请教一下,什么样的安神枕最好。我想给陛下做一个安神枕,他这两个月一直都没怎么睡好。”   “您放心,陛下不再受噩梦所扰,已不用安神汤了。”晏太医回道:“安神枕的话,可以在枕芯中放菊花、合欢花和金银花。我给您写个方子。”   他只负责楚正则和薛玉润二人的身体,因为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的缘故,有时还在一起诊脉,故而晏太医也未曾太回避。   薛玉润观察了一番晏太医的神色,觉得他确实不是在有意遮掩,而是真的信了楚正则做的是噩梦。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困惑浮上心头:“那您今日给南殿送去的箱笼里装的……”她因为关注着晏太医的动静,所以也知道太医院抬了个箱子去南殿。   薛玉润话音未落,面前的晏太医就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咳……”   薛玉润愣了愣,忙给他递了块帕子,安抚道:“您慢点喝。”   晏太医从宫女手中接过帕子,露出了一个略显虚弱的笑容:“姑娘放心,是有利于陛下身子康健的东西。”   唉。   孩子真是长大了,从前的小皇帝和小皇后,只会悄悄地拜托他往对方的汤药里多加一点儿苦莲心。   薛玉润也不打算追问,晏太医就比她爷爷年纪小些,她可没想着为难他老人家。   等晏太医写下安神枕的方子,珑缠恭敬地把晏太医迎出去,道:“有劳晏太医,还请您借一步说话。”   “我不是身体康健么?还有什么我不能听的事儿吗?”薛玉润一听,困惑地抬起头来。她现在对这种“不能听”的事儿格外的敏感。   珑缠脸色薄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她才嗫嚅道:“是一些妇人家的事儿,姑娘还小,不宜听。”   “这样啊。”薛玉润看了眼一旁的晏太医,没有再追问珑缠:“那你先问,一会儿也不必在北殿摆膳,我去找陛下用午膳。”薛玉润随口道:“顺便悄悄太医院给陛下送了什么好东西。”   晏太医一瞧就知道珑缠是想问薛玉润癸水之期,只是世家贵胄都不喜在姑娘们面前说此事,他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   然而,薛玉润这随口一句,叫他一下抬起了头来:“汤圆儿啊!”   薛玉润茫然地回首:“晏爷爷,怎么了?”   晏太医张了张口,发现什么“欢喜泥塑、《素女经》、避火图”,哪一样都比“癸水”更难说出口。不过,想必皇上应该已经妥善放好了,总能搪塞过去的。   他老了,这种难题还是留给年轻人吧。晏太医心中笃定了,温声嘱咐道:“正午太阳毒辣,记得带上帷帽。”   薛玉润点了点头,从宫女手中接过帷帽,寻楚正则去。 第18章   楚正则仍在镜香斋伏案疾书。   薛玉润没说话,悄然坐到了窗下的书桌上。不论是镜香斋还是宫中的御书房,楚正则的书房里常给她留一张书桌。他忙起来顾不上她的时候,便任由她自己练字。   这张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是她用惯的,旁边放着一卷《诗经》的字帖。   薛玉润随便翻了翻,心底“咦?”了一声——她翻到了《野有死麕》这一页。《国风·南召》她早学过了,但她自己在来时龙辇看的《诗经》里并没有这一篇,钱夫人也没有教。   她想了想,索性便开始抄这篇《野有死麕》   等她抄完,才搁下笔,便听楚正则道:“用膳?”   她抬起头来,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桌旁,左手转动着右手的手腕,神色疏朗。   “好啊。”薛玉润点了点头,她站起身,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字帖。这个“尨”字她写得太少了,写得不够好。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腾出一点时间,多练几遍。   楚正则见她流连,抬眸瞥了眼她的字帖,一眼就瞧见她划掉了一个“尨”字,重新写了一遍。他轻“啧”了一声,道:“嫌自己的字写得不够好?”   “怎么可能?”薛玉润才不会承认呢:“陛下难道能写出我这样的簪花小楷?”   理论上,楚正则确实写不出,因为他没练过。   楚正则看了她一眼,转身就想回书桌上拿笔。薛玉润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的袖子:“饿了,饿了。”   等楚正则缩回手,薛玉润也才松开拽着他袖子的手,双手交握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眼神认真且严肃:“陛下,民以食为天。”   楚正则短促地笑了一声:“方才你看着自己的字帖流连忘返的时候,怎么不说?”   话虽如此,他仍然依言往南殿用膳的偏殿去。   “我只是有点儿奇怪,你这本《诗经》跟我的不太一样。我今日练的《野有死麕》,我手上的《诗经》里没有。”薛玉润走在他的身边,随口道。   楚正则脚步微滞,《野有死麕》里那句“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掠过他的脑海。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权当自己完全不记得诗里写了什么。   “这首诗有什么奇怪的,钱夫人为什么不教呀。”薛玉润越说越觉得她身边的人有时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今儿也是,晏太医来给我把平安脉,分明一切都好,珑缠还要请他借一步说话。”   薛玉润撇撇嘴,疑惑又有些不满地道:“到底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怀春的少女让情郎慢慢来,不要惹得她的佩巾响动,不要惊起一旁的犬吠——钱夫人要怎么教她《野有死麕》?   楚正则有几分脸热,他当做没听见薛玉润的前半句话,只答后半句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等晏太医走了,你再细问珑缠便是,她总不会欺瞒你。”   薛玉润可不会轻易就让他糊弄过去,她追问道:“珑缠我自会问她,那《野有死麕》写的是什么意思?”   楚正则要是说自己不知道,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轻咳了一声,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是隐喻朝中招贤纳士,‘女’则是指高人逸士。但隐士不愿出世,故而拒之。这首诗,用词委婉但诗意极深,不怪钱夫人不教。”   楚正则一副“钱夫人是怕你听不懂”的模样。   “我觉得你……”薛玉润“哼”了一声。可这一次,确实是她棋差一招——因为她真的不知道《野有死麕》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薛玉润眨了眨眼,把“在诓我”这三个字咽下,话锋一转,忽地语调温柔地道:“……也不会欺瞒我的,对不对?”   这话来得突然,楚正则下意识地想应一声“当然不会”。毕竟,他所说的有关《野有死麕》的解释,也确实是解读之一,只不过并非通行的看法罢了。   但脑海里残留着的《野有死麕》提醒了他,楚正则硬生生忍了下来,谨慎地问道:“你要问什么?”   楚正则不上道,薛玉润有一点点遗憾:“陛下,我听说晏太医带了一个大箱笼去南殿,他给你送了什么呀?”   楚正则:“……”   薛玉润微微睁大了眼睛。   楚正则对她的反击时常说不出话来,但对她的问题无语凝噎的时候可不多,多半就是问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心坎上。   她不由得生出了些小小的兴奋,追问道:“皇帝哥哥皇帝哥哥,是什么呀?”   楚正则面上镇定如常,抿了抿唇,道:“朕还没打开。”   他是在镜香斋把的平安脉,确实还没有回过南殿。   “你虽然没打开,但你一定已经知道里头装了什么。非年非节的,晏爷爷总不是要给你制造惊喜吧?”薛玉润眨了眨眼:“再说了,我问过晏爷爷了,他说是有利于你身体康健的东西。”   楚正则可不是年过半百的晏爷爷,薛玉润追问起来毫无负担,十分理直气壮地道:“这样的好东西,难道我不能用吗?”   楚正则张了张口,艰难地道:“不是给你用的。”   他的声音异常的艰涩,让薛玉润不由得一怔。   难道,是难以对人言的隐疾?   想到了这个可能性,薛玉润立刻不再追问了,道:“陛下,不碍事,你不说也没关系的。”   “嗯?”楚正则一怔,侧首看她。   薛玉润没有对上他的视线,她正瞧着眼前的路,眉心微蹙又舒展。   对于他,薛玉润向来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当然,她也有特别善解人意的时候……   楚正则脸色微黑:“朕没有隐疾。”   薛玉润正在心里思量,感觉晏太医神色很是轻松的模样,就算是隐疾,应该也算不上大事,又或者晏太医已经胜券在握。这样想着,她心里稍舒一口气。冷不丁地听到楚正则这句话,她还没回过神来,略有些茫然地“诶?”了一声。   一对上楚正则那隐隐有锅底般黑的脸色,薛玉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身体略略挺直,义正辞严地道:“陛下当然没有隐疾。谁说陛下有隐疾?肯定不是我。”   “你但凡答得不那么快,不那么斩钉截铁,朕或许还能信你一二。”楚正则面无表情地回道。   薛玉润没有急着驳斥他,反倒是往他身边挪了两步,摇了摇他的袖子:“皇帝哥哥,你真的没事?”   这声音柔和而关切,落在他耳中如沐春风——她确实是在认真地担心他。   楚正则维持不住脸上的冷意,他声音略低了些,温和地道:“放心吧,朕没事。”   “那太好了。”薛玉润大松了一口气。她松开楚正则的袖子,转而抬头看着他,秋水一样明澈的眸中盛满了好奇:“所以,晏太医究竟给你送了什么东西呢?”   楚正则:“……”   *   直到宫女开始摆膳,薛玉润也没能从楚正则口中问出来晏太医到底送了他什么东西。楚正则就像个锯嘴的葫芦,任凭薛玉润怎么设计施法,他也不露口风。   他们青梅竹马,不知互相见证过多少糗事,芝麻点大的事儿都能拿出来相互嘲讽揶揄一番。不好好回答是家常便饭,但是连揶揄嘲讽皆无,全然不答,实在罕见。   她愈发好奇了。   如果不是隐疾,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告诉她的?   像珑缠的“借一步说话”,像晏太医的欲言又止,像《野有死麕》,像……   她忽地想到先前那几个司寝宫女,想起珑缠提及“没有收用”时的欣喜。   只有这样的事,所有人才会含糊不提,就连话本子都不肯写明白。   薛玉润恍然大悟。   原来是开枝散叶的那个“收用”啊。   虽然不知道开枝散叶的这个“收用”是怎么个做法,但是从她瞧话本子里一笔带过的描写来说,“小晕红潮”、“敛尽春山羞不语”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这样说来,难道晏太医给楚正则送的东西,跟他没有收用那几个司寝宫女有关?   薛玉润睁圆了眼睛,直直地看向楚正则。   楚正则被她看得有几分毛骨悚然,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刚要问她怎么了,一旁的德忠端了一杯酒上来:“陛下,这是新制的鹿血酒,太后特地吩咐给您准备补身子的,得趁新鲜喝。”   鹿血酒。   见到这话本子里十之八九会出现的东西,薛玉润不用问了。   她都明白了。 第19章   “放着吧。”楚正则并不接这杯酒,他对茹毛饮血没有任何兴趣,也不喜欢血与酒混杂的气味。   薛玉润一看就知道楚正则不会喝,她想了想,伸手接过了这杯酒,轻轻地往楚正则面前推了推:“我听说,新鲜的鹿血酒功效很好。”   她的语调又轻又柔,就好像面前坐着的不是她的冤家,而是薄得透光的一盏碧瓯,她只要声音大些,就能把他震碎。   楚正则狐疑地看着她。   薛玉润没有看他,她的视线落在一道翠袅玉瓣上,仿佛在细数荷花瓣上的每一道纹路。   但她微红的脸颊出卖了她。   薛玉润肤白胜雪,一点薄红便如雪上红梅,格外显眼。   上一次雷雨天,她下意识地捂住他的耳朵——那个时候,她还只是红了红耳尖。   楚正则看向了被她推过来的鹿血酒。   他知道她方才想问什么,又为什么戛然而止了。   他不能更明白了。   他心里既想扶额又想磨牙,但最终只化成了一声重重的咳嗽:“朕不用喝这个。德忠,拿下去。”   “不用喝”这三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德忠一直眼观鼻鼻观心,闻言“喏”了一声。   “诶?”薛玉润抬起头来:“不用喝吗?”   她微微蹙眉,担心他是不是讳疾忌医。   “鹿血酒补气血两虚,朕身体无恙,喝了作甚?”他恼怒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偏又压低了声音,满是无奈地道:“汤圆儿,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这话比那杯鹿血酒的作用还大,薛玉润的脸如火烧一般热了起来。   楚正则万万没想到,他这句话会有这个作用,一时都愣住了。   他的怔愣让薛玉润镇定了点,她挪了挪屁股,挺直了脊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长者赐,不可辞,这可是太后亲自吩咐小厨房做的呢。”   她的声音倒是有了从前笃定的气势,只是脸上红晕未消,让楚正则有些割裂。   楚正则叹了口气,接着她的话道:“无妨,朕已经提前命人去请许家两位外命妇入宫。家人团聚是更大的喜事,母后不会在意鹿血酒这样的小事。”   他也不在意鹿血酒这样的小事了,薛玉润误会就误会,等她大婚之时,就知道自己的误会有多大。他更在意的是,方才他说到“你都在想些什么啊?”的时候,薛玉润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念念不忘的《相思骨》里,竟然还写了这种事吗?   *   其实,薛玉润只是想到了她为什么会知道“鹿血酒”的功效。   事实上,她还知道“鹿血酒”专治“银样镴枪头”。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弄明白这话大致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说“银样镴枪头”的男子,成婚之后没法开枝散叶。   可到底为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她连成婚之后要怎么开枝散叶都不知道。   唉,先生不教就罢了,话本子里怎么不再讲详细点儿呢,她想看呀。   薛玉润红着脸,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你……”楚正则迟疑地开口,薛玉润毫不迟疑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食不言,陛下,我不能说话了。”   薛玉润郑重其事地夹了一块翠袅玉瓣。尽管他们一起用膳时,很少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她今日决定比楚正则更规矩些。   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他,她都在想些什么的!   *   用过膳,他们照例要去中庭散步消食。   楚正则不再追问用膳前她的脸红,薛玉润便让珑缠抱着花瓶,自己则亲自拿着银剪,在蔷薇花圃面前踮起了脚尖。   楚正则已经习惯她突如其来的想法了,看着薛玉润小心地挑选避开花刺的地方,他轻叹了一声:“说罢,要哪枝?”   “你若不想让宫女替你摘,朕替你摘总无妨吧?”楚正则伸手去接她的银剪:“还是说,你觉得被花刺扎不够疼?”   薛玉润回头瞪他一眼,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难得乖巧地摇头道:“不行,我是想亲自摘花,来送给皇帝哥哥的。”   她说着,小心地剪下了几枝蔷薇花,放进花觚里,转身递给他。   她素手捧来的天碧色花觚,粉香酥色于其中簇拥成锦,如佳人纡展罗裙。   楚正则垂眸看花。   他很清楚,自己其实对花无甚偏好,也不在意牡丹与芍药之别。可这些他素不在意的东西,只要捧在她的掌心,便忽地变得清馥可人。   哪怕他明知道,眼前的人“心怀鬼胎”。   “皇帝哥哥,好看吧?”薛玉润笑盈盈地露出两个小梨涡,循循善诱道:“我跟你一起,把花放到南殿去好不好?”   “好。”楚正则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等瞧见薛玉润脚步轻快地往南殿走,他才回过神来:“等等,南殿?”   楚正则一下就想到了晏太医送来的箱笼。   薛玉润抬头看他,没有藏住眸中的狡黠:“陛下,君无戏言喔。”   ——她虽然不想告诉楚正则自己心里的小九九,但是对于楚正则心里的小九九,她可是一点儿都没忘。   *   凡是呈给皇上的箱笼,如果没有特殊吩咐,都会先由宫侍开箱查验,确定没有危害之后,再分门别类地归置。   书册会暂时放在专门的书架上,等皇上翻阅过后决定去处;器物会暂放偏殿,整理成册,问过皇上有没有兴趣看一眼,然后再入库。   有时贡品太多,太监只会挑出最华美的几件,其余不会过皇上的眼,就被放进库中,成为账册里一个名字。   不过,晏太医只带了一个箱笼来,所以,不出意外的话,里头的东西现在还放在南殿呢,没准,她一进南殿,就能看到多了什么东西。   薛玉润非常期待。   *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走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像小兔子欢快地走进南殿,将花觚放在桌案上,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然后转头盯着他,露出失望而困惑的表情:“怎么没有新东西?”   欢喜泥塑、《素女经》、避火图。   有哪一样能光明正大地摆出来?   楚正则瞥她一眼:“怎么?难道你还要把花拿回去?”   “我哪有那么坏。”薛玉润嘟囔两句,绝不承认自己在某一瞬起了这样的心思。   薛玉润说罢,接过南殿宫侍递来的她爱吃的冰调雪藕丝,搅了搅,重重地叹了口气:“唉,陛下,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我自幼一起长大、最最最信赖的的竹马心里藏了小九九,可是却不肯告诉我。不像我,我什么都跟他说。”   “是吗?”楚正则慢条斯理地搅着自己的冰调雪藕丝:“那他怎么不知道,你方才用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哎呀,冰调雪藕丝真好喝。”薛玉润若无其事地舀了一勺放进口中,又看向楚正则:“不知道鹿血酒好不好喝呢?”   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各自轻哼一声,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吃冰碗。   没办法,各自的把柄都些微多了点。   偃旗息鼓,方为上策啊。   ——记上一笔,来日再战嘛。 第20章   薛玉润好奇晏太医送来的箱笼一事,外头自然不知道。不过,楚正则没有喝鹿血酒的消息,不多时就传到了许太后的耳中。   但在此之前,楚正则先命人送来了请许家两位夫人到静寄行宫小住的旨意。故而,听闻楚正则没有喝鹿血酒,许太后闻言不过一笑:“多半是因为小厨房思虑不周。汤圆儿跟陛下一桌用膳,让陛下怎么好饮下鹿血酒?”   她轻拨香灰,盖上香炉,不甚在意地道:“滋补的事儿急不得,慢慢来便是。倒是两位嫂嫂,得好好迎进来。”   她话音方落,就听外头宫女带着喜意地禀报道:“太后,大夫人和二夫人来了。”   许太后面上浮现出了喜色,让宫女把人请进来。   许大夫人是许太后的嫂嫂,跟许太后的关系素来亲厚。许二夫人是庶弟媳,虽然是许涟漪的生母,但跟许太后到底差了一层。因此略微寒暄了几句,许太后便让许二夫人跟许涟漪说话去。   “臣妇此来,一是为探望太后身体康健,二是为了给您报喜。”许大夫人跟许太后行完礼,让人抬了一个大箱笼来,然后便喜上眉梢地道:“老爷的任命下来了,定了七月初一升任工部尚书。听说内阁定下的当日,陛下就画了敇,紧赶慢赶地送到了门下省。”   福春稍开箱笼,被里头金灿灿的光闪了眼,她立刻合上箱笼,笑着应和道:“大老爷办差向来得力,在禾州当差的时候主修水坝,也是有口皆碑。如今静寄山庄修得好,是锦上添花。陛下对太后素来孝顺,心里自然欢喜。”   福春又道:“您瞧这窗纱,是陛下想让太后方便瞧外头的风光,特意让人用鲛纱糊的。”   “难怪,臣妇瞧着就比蝉翼纱还薄些,又更亮丽,只是不敢认呢。”许大夫人笑着感慨道。   许太后慢抿了一口茶,温声道:“陛下至孝至纯。”   皇上刚登基时,太皇太后大病了一场。那时,许家也想过让她争一争垂帘听政的权力。   但薛家强势,许太后只出了一点岔子,就导致此争满盘皆输。最后只能收敛了心思,当一个“慈母”。那时,许家族内虽不敢言,但她心知肚明,他们是怨她的。   许大夫人也知道许太后的心结,闻言道:“也是您养育得方。陛下感念您的一片苦心,这才愿意让老爷领差修静寄山庄。”   她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道:“只是不知,涟漪这丫头可承得起您的教诲?”   如今,薛老丞相和太皇太后都年迈,皇上渐长,眼看就要亲政。许家要想更上一层楼,需得趁着皇上还无法亲政,只能仰赖信重许家,让许家的女儿入宫生下一位皇子……   “她是个聪明的,不参加大比,乞巧节也只呈刺绣。”许太后对许涟漪还是很满意的:“现今不需要她拔尖。宫妃么,入哀家的眼是一回事,要能入太皇太后的眼,头一件要紧的,就是安分。乞巧节,让那些不安分的自个儿争去吧。”   许大夫人微舒一口气,道:“还是您有成算。外头已经传遍了,皆说顾姑娘不服薛姑娘,非要争个高低呢。”   许太后眸中精光一闪:“外头都传遍了?”   许大夫人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太后,臣妇也正要请教您,外头皆说顾姑娘比薛姑娘厉害许多,定是能稳稳地压过她一头。这话,可作准么?”   许太后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请诸位夫人来观礼,不就知道了?”   *   许太后施恩,请小娘子们的本家和外祖家女眷,在乞巧节来静寄山庄同乐。   这消息传来时,小娘子们正在园中玩投壶。   灼热的夏阳被挡在郁郁葱葱的枝叶外,只留斑驳光影,笼着花圃里的姹紫嫣红。凉亭垂着帷幔,四角挂着艾草,阻隔了蚊虫。正中的冰鉴里凉着冰碗和甜瓜,随意取用。   “咻”的一声,薛玉润投出箭杆。   “中了!”赵滢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十发九中,汤圆儿,你好厉害。”   她身边的小娘子们纷纷应和,还有些爱玩的马不停蹄地凑到了薛玉润身边,缠着她教投壶的技巧。   薛玉润身边珠围翠绕,热闹不已。   等报信的宫女说完太后的懿旨,众人就更热闹了。小娘子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游戏,叽叽喳喳地凑到了一起,相互揣测着娘亲会带哪个姐妹、哪个嫂嫂来。   唯独赵滢担忧地看了薛玉润一眼。   薛家只有嫡出的两房。薛玉润的爹娘是大房,早已去世。薛玉润有两个嫡亲哥哥,长兄已经成亲,娶钱氏,和钱夫人是一家人。二哥哥去年跟着叔父叔母去了边关,还没有成亲。二房也有两个儿子,只是长子尚未成亲,在都城的鹿鸣书院进学。次子年幼,跟在父母身边。   薛大少夫人有身孕,恐怕来不了。而薛玉润的外祖家远在边关定北城,也来不成。   这一次乞巧节,薛玉润身后的坐席上,不会有她的娘亲,不会有她的亲眷。   果然,薛玉润没有凑到人群里,只寻了个阴凉的角落坐下,一边饮梅子露,一边吃小酥肉。   赵滢坐到了薛玉润身边,安慰道:“汤圆儿,你放心,我们家都会给你加油助威的。我阿娘成日里念叨你,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但薛玉润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人群中传来一声:“薛妹妹,你家这次谁来呀?”   三公主性子急躁,很不擅长投壶。先前见到薛玉润众星捧月,已经很不高兴,这回终于叫她逮着了机会。   三公主这是明知故问,众人都不傻,知道她想借机说什么。   有人悄悄地看向薛玉润,她眉心微蹙,更让人觉得杨柳垂在她的身后,轻摇微晃,勾勒出几分落寞。   薛玉润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去拿一碟小酥肉。   按理,她今天吃了一盘小酥肉了,需得控制自己吃零嘴的量。可是,她这些日子不是在练筝就是在读书练字,还没忘了练舞强身健体,鲜少能像今天这样坐在树荫下优哉游哉地贪片刻闲暇。   而且,这司寝宫女的小酥肉炸得确实好,外酥里嫩,汁水饱满,配上这新制的梅子露更是一绝。   稍稍放纵一下自己,也无妨吧?   就连日夜练筝的顾如瑛,此刻都斗百草斗得正欢呢——虽然顾如瑛再三确认她也会来才肯来。   然而,听到三公主的话,薛玉润只好缩回了手,想了想,道:“姑祖母?”   赵滢一乐,三公主一噎。   其他人则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什么落寞,她背后还有个太皇太后呢!   总算没人再叫她,薛玉润等了等,悄悄地给赵滢使了个颜色,在赵滢的掩护下,拿了一碟新的小酥肉。她刚要坐下,就听德忠恭声道:“薛姑娘——”   薛玉润手一抖,差点儿把小酥肉给抖到地上去。   楚正则是专门来克她的吧?   她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把小酥肉放回去,像旁边坐得极端庄地小娘子们一样,面带微笑地问道:“德忠公公,陛下有何吩咐?” 第21章   “谈不上吩咐。”德忠忙道:“是陛下亲自请了钱夫人的家眷,老奴正巧遇着您,便来跟您说一声。”   薛大少夫人就是钱家人,论辈分要称钱夫人一声姑姑。钱大夫人是钱夫人的嫂嫂、薛大少夫人的娘亲,也是薛玉润娘亲的闺中密友。钱大夫人对薛玉润极好。   许涟漪的手藏在袖中攥紧又松开。   皇上这是在给薛玉润造势呢。   “多谢陛下!”薛玉润眉眼飞扬,很是高兴:“那钱伯母多半会来。”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她年初刚刚病愈,一日来回太赶了些……”   “那怕是不便来了。”她话音未落,三公主便插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二姐姐年轻,尚且要因为一个风寒修养这么久,连乞巧节都来不成,更何况年长的钱大夫人?”   她就见不惯人人都围着薛玉润转的模样。   她一点儿都不想让薛玉润得偿所愿。   三公主顿了顿,讥讽道:“还是薛妹妹如此紧张,以至于一定要钱大夫人在场,才可以聊做安慰?”   听闻这话,在一旁置身事外的顾如瑛,看了眼薛玉润。她仔细地端详薛玉润的眉眼,确信薛玉润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顾如瑛于是又恢复了漠不关心。   “嗐,谁人不希望家人在场聊做安慰呢?不止汤圆儿,便是臣女不参加大比,家中人能得太后垂怜,被请入静寄山庄,臣女也是感恩戴德。”赵滢立刻反驳道。   三公主觉得赵滢说得很有几分道理。   但她因此更生气了,一边怒视赵滢,一边拉了一下许涟漪的袖子。   许涟漪正要说话,薛玉润已站起身来,将赵滢挡在了身后,有条不紊地道:“殿下说钱伯母的身子受不住来回一日的奔波,我觉得殿下所言极是。既如此,那不如就多住几日吧。”   “不止是钱伯母,还有她们家中身子骨弱些的姐姐、妹妹,又或是年迈的长辈们,若是能在静寄山庄歇一晚再回去,就更好了。”薛玉润看了眼身旁的小娘子们,然后对德忠颔首道:“我这就去跟太后请旨。”   许涟漪一愣。   赵滢很上道,立刻称赞道:“太后娘娘素来宽慈厚德。”   有一个人开了口,其余众人自然会紧跟着称颂。一时之间,这声音此起彼伏,活像是许太后已经下了懿旨恩准了此事一样。   三公主起初还没弄明白突变的形势,直到薛玉润走远了,她才恍然大悟,顿时就气得不想说话了。   这时候也确实没有人想跟她说话,就连许涟漪都不是很想反驳薛玉润。众人各自散去,在自己的院子里翘首以盼,都在等薛玉润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她们家中,也有年迈的祖母和外祖母,也有体弱的姐妹或娘亲。她们家族可不是辅臣,未必能得赐轿。就算有赐轿,车马劳顿也很是辛苦。如果能小住一晚,哪怕只是一晚,这些亲人都会舒服很多。   薛玉润说要去向许太后请旨,心中已笃定许太后多半会恩准。这是一个多好的施恩机会,许太后一定不会错过。   果然,许太后甚至都没有迟疑,便笑道:“多亏了汤圆儿提醒,险些叫哀家忘了这一茬。”   反正静寄山庄空着的院子多得很,许太后当即便又颁了一道懿旨,恩准所有来静寄山庄的外命妇住上一日再归家。不仅如此,她还应允了薛玉润先前向福春所提的“隐名”的建议。   这恩情自然不会落在薛玉润的名上。   但薛玉润浑不在意。   *   薛玉润高高兴兴地回到北殿,左手抱芝麻、右手抱西瓜,先让珑缠再拿一碗小酥肉来,弥补她先前在园中错过的第二盘小酥肉。   吃得心满意足之后,她才把只差锁边的安神枕拿出来。打算等她一会儿完成锁边,就给楚正则送去,正好当这次他请钱伯母来的谢礼。   薛玉润做完安神枕,正打算出门送给楚正则,却迎面碰上了德忠的徒弟德诚。他是太后送司寝宫女来时,在南殿当值的宫侍,最近对她殷勤得过分。   “姑娘万福。”德诚将腰弯得极低,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檀香木盒举过头顶:“陛下差奴才给您送礼物来。”   “给我的?”薛玉润略有些茫然。   楚正则给她的好东西不少,但总有缘由。好端端的,楚正则怎么突然给她送东西了?难道她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帮了他什么忙?但论理,该她向楚正则道谢才是。   哼,故弄玄虚。   薛玉润在心底咕哝了一声,面上道过谢,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回北殿看一眼这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她谨慎地查看了一下木盒的外壳,又在耳边晃了晃,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   盒子里放着她的银丝线绣莲花荷包。   荷包里,装满了她最爱吃的秘制肉脯。   *   夕阳西沉,又快到晚膳时分。   今日,楚正则一反常态,没等人三请四请,便搁下了笔,静静地眺望天际。   天边飘着绯红的云,像开在少女裙裳上朱红的花。   不多时,朱红的花飘到了近处,在门外露出了一点娇色。   薛玉润刚要敲门,就听里头的楚正则道:“进来吧。”   她没有错过楚正则唇边浮起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甚至还云淡风轻地明知故问:“你怎么来了?”   呵。她还能不知道楚正则吗?   这是等着她开口问秘制肉脯的事儿呢。   薛玉润唇角的笑意勾了勾,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她怎么会让他轻易如愿呢?   薛玉润偏不提肉脯的事,而是让宫侍放下大红描金牡丹的樟木盒,从里头拿出安神枕来:“多谢陛下接钱伯母入宫。”   楚正则微愣。   他伸出手,接过安神枕。枕面是丝滑如水的素色绸缎,捏起来有沙沙的轻响,怡人悦耳。他垂眸一笑:“这可不像是你今儿一天就能做好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你……提前做了很久吗?”   “那当然,安神枕也没那么容易的。”薛玉润伸出手,本想邀功,但瞅了眼自己纤纤十指如白玉无瑕,没有一点儿小时候受伤的痕迹,又不动声色地缩了回去。   她继续道:“陛下前些日子说睡不好,我就向晏爷爷请教了一个安神枕的方子。这里头放了菊花、合欢花和金银花,可以清火安神。”   薛玉润也做好楚正则要再敲诈她一个礼物的准备了。毕竟,如果他没有请钱伯母入宫,她还是会送他安神枕的。只要不是让她刺绣,别的都好商量嘛。比如那套玉围棋,她也不是不能给。   然而,楚正则的手轻轻地拂过枕面,只低声道:“多谢。”他抬起头来,温声笑道:“我很喜欢。”   这回轮到薛玉润怔住了。   他幽深如潭的眸中,浮现出了她一眼就能读懂的情绪:欢喜。   天下珍宝,他什么没见过?这个安神枕也太普通了。更何况,她从前也不是没给他送过东西,可那时候,他有这样喜出望外过吗?   她都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什么稀世奇珍缝进枕头里了。薛玉润困惑地打量着楚正则桌上的安神枕,身侧的手蠢蠢欲动:“陛下喜欢就好。”   她压抑住了不安分的手,也压抑住了想要问“你那么喜欢这个安神枕吗?”的心。   这句问话明明最好用来揶揄他,可她不知为什么,竟生出了一点点异样的怯意。   说罢,薛玉润扭头看了眼天色,胡诌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去练筝了。毕竟外命妇都要来乞巧节,我可不能丢先生的脸啊。”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拔腿就想走。   然而,楚正则在她身后轻叩桌案,无奈地道:“你走得这么急作甚?朕给你送的肉脯呢?”   薛玉润猝然停下了脚步。她先前还打定主意不提肉脯,此时听到这个话题,有一种如蒙大赦之感。   她立刻转过身来,回到楚正则的桌边,又找回了理直气壮的气势:“我这是因为陛下喜欢我的安神枕,所以高兴得差点儿就忘了。”   她把檀香食盒放到桌案上:“陛下,你怎么突然把肉脯还给我了?难道是谢礼?”   楚正则没有答话,而是打开檀香木盒,从里头拿了一片秘制肉脯递给薛玉润:“先尝尝。”   薛玉润确实还没吃,她抿了抿唇,心里在“继续逼问”和“尝一尝吧”中间犹豫了片刻,就张嘴叼走了肉脯。   这肉脯软硬适中,咬一口甜中带献,味道鲜美,口感细腻。比薛家的秘制肉脯又更添一重花香,不知是用什么干花熏制出来的。   “比薛家的肉脯如何?”楚正则问道。   薛家的秘制肉脯是秘方,这肉脯显然是御膳房新制的。   薛玉润抬头看着房梁,含糊地道:“都那样吧。”   楚正则轻笑一声。   那就是更好吃了。   薛玉润听到了他的轻笑,恼得伸手就拿了一片肉脯塞到了楚正则口中。   看到楚正则怔愣的表情,她心满意足地轻哼了一声,开始细数她今天做过的事:“让我猜猜,这肉脯是因为什么事的谢礼?我今天除了做功课,也就是投壶十发九中、吃了两盘小酥肉、向太后请旨留外命妇多住一日……”   “你吃了两盘小酥肉?”“是因为我向太后请旨留外命妇多住几日?”   楚正则和薛玉润的声音同时响起。   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同时向桌上装着肉脯的荷包伸手。   两人各拉住了荷包的一端。 第22章   “陛下,君子不夺人所好,这肉脯还是你送给我的呢。”薛玉润伸出左手去推楚正则的手。她原本以为自己要费些力气,至少得再费些口舌,却没想到,她的手刚碰到楚正则的手背,楚正则便倏地缩回了手。   楚正则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有板有眼地道:“食有定量,身体紧要。”   “好的好的。”薛玉润没有多想,先眼疾手快地将荷包系在腰间,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追问道:“陛下,说罢,这是事后的谢礼,还是事前的贿赂?”   楚正则卷起手中的书册,没好气地在她的手背上敲了一下:“朕就不能像你给朕做安神枕一样,只是想给你送礼?肉脯今日做成,朕便送给你,要当什么谢礼、充什么贿赂?”   薛玉润下意识地反握住了书册,但听到他的话,她眨了眨眼,保持了缄默。   她当初做安神枕的时候,就是想着乞巧节的事保不齐还需要楚正则帮忙来着。   在短暂的沉默中,楚正则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缓声问道:“汤圆儿?”他每个字的咬音都十分清晰,仿佛下一刻就要咬牙切齿了。   “可陛下,你从前给我送礼,不是事后的谢礼,就是事前的贿赂。”薛玉润清了清嗓子,先发制人地道:“你现在突然这么说……芝麻都未必会信。”   她微微侧首,神容笃定。   楚正则对她的举动其实很好理解,不过因为她是“皇后”。像今日他请钱家人来行宫,就是因为楚正则非常重视她身为皇后的颜面。   只有雷雨夜那一晚忽地低头让她摸耳朵,才不像一贯以来的楚正则。   虽然他说过,他没有一个需要她照顾的心上人,但从现在他的哑然来看,他多半是有所求。又或者他已经求到了,而她还没有意识到。   楚正则也明白她为何如此坦然与笃定。   此时,这份坦然与笃定让他格外的闹心。   在她心里,他大概就是那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这肉脯,也不过是黄鼠狼提来的年礼。   “德忠!”楚正则忽地扬声道:“把颂圣朝影玉筝拿来!”   “诶?”薛玉润睁圆了眼睛。   *   小心地揭开防尘的锦缎,颂圣朝影玉筝摆在了她的面前。   金丝楠木的筝身,木纹流畅舒展、古朴稳重。筝首深雕着三枚印章,两枚雕龙刻凤,出自帝王,一枚出自制作玉筝的秦筝大师。筝尾用羊脂白玉雕绘出一幅千里江山图,正贴合“玉筝”的美名。而朱红与青碧相间的丝弦,横跨过长长的筝面,静待乐师的抚拨。   这是所有好筝的人,梦寐以求的“圣物”。   薛玉润的目光在颂圣朝影玉筝上流连许久,迟迟不肯移开视线,过了好久才能逼着自己严肃地道:“陛下,你如果只是为了摆出来让我看一眼,可是很不厚道的。”   楚正则一噎。在这一瞬,他十分想让德忠再把颂圣朝影玉筝收回去——毕竟,他原本计划拿颂圣朝影玉筝去笼络赵尚书令,送给薛玉润,他又要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就另寻他法吧。楚正则磨了磨牙,道:“这就是送给你的。”   “诶!?”薛玉润方才也就是习惯性的一刺,闻言一震,难以置信地道:“就这样送给我?”   “嗯。”楚正则颔首:“不是谢礼,亦不是贿赂。”   他声音清冽,望向她的眸中,幽深地藏着翻涌的情绪。   她没有回头看他,她忙着看筝。   柔软的发丝披在她的耳后,露出圆润可爱的耳垂。耳垂上的明月珰一摇一晃,像极了主人雀跃的心。她脸颊上小梨涡,弯成月牙儿的眉眼,无一处不透着欢喜。   而这欢喜,也让楚正则的眉眼都变得柔和。   他雷雨夜吃完最后一片肉脯之后,就让小厨房去研制新的秘制肉脯方子。他又故意让人在今日等她快出门时再把肉脯给她。他是起了逗弄的心思,更是想看她在自己面前心满意足的模样。   这是从心底泛起的喜爱,是不容抵赖、不容推诿给“责任”的心动。   她知道了吗?   他先前骗了她。   他是有心上人的。   *   薛玉润完全不知道。   她的目光根本无法从颂圣朝影玉筝上挪开。听到楚正则的话,她才短暂地看向楚正则,了然地道:“多谢陛下!你放心,有了这一面颂圣朝影玉筝,我一定不再追问肉脯的事了。在乞巧节上,我也会拼尽全力,不堕这面玉筝的声名。”   楚正则:“……”   她还挺会算账,都不肯用“绝对”的词汇,只肯说“拼尽全力”。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会有“她可能跟我心意相通”的那种错觉?   “陛下,还有急事么?要是不急,不如等乞巧节之后再说吧。为了旗开得胜,我就先回去练筝了?”薛玉润一手覆在颂圣朝影玉筝的筝尾,期盼地问楚正则。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拿起笔:“好走不送。”   看起来就像是要心系政务、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薛玉润高高兴兴地带着颂圣朝影玉筝走出了镜香斋,并不知道在她身后,少年帝王神色凝重,笔走游龙,却不是在批阅奏章,而是在给她远在边关的二哥、他最信重的伴读、从前都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花花公子写信。   *   与此同时,薛玉润在北殿沐浴焚香,然后戴上义甲,端坐玉筝前,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轻拨筝弦。   芝麻和西瓜都被她的郑重其事给震慑住,端坐在她的腿边摇尾巴,不敢扑上来。   “陛下真是太大方了。”薛玉润轻弹了一首曲子,不由感慨万千。颂圣朝影玉筝不愧是大师的毕生心血,她总觉得颂圣朝影玉筝的弦音都比其他的筝来得好听些:“我究竟帮了他什么忙?要是知道的话,我必定要多帮他两个。”   珑缠哭笑不得:“姑娘,或许陛下当真只是希望您高兴,所以才把玉筝送给您呢?”   “陛下才懒怠做这种讨人欢心的事儿。”薛玉润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道:“我又不是他的心上人。”   见珑缠迟疑,薛玉润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陛下金口玉言,说了他没有心上人的。珑缠,你可不要被一架颂圣朝影玉筝就收买了。”   珑缠下意识问道:“那姑娘要如何才能被收买?”   薛玉润知道,珑缠想问的,是怎么才能被她当做“心上人”。   她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以后会当皇后。身为皇后,她的责任主要是辅佐君王,上孝亲慈、下育皇嗣,中间么,就是管理皇上的三宫六院。   没人教过她,如何读一首《关雎》。   跟“心上人”有关的知识,她大多是从《相思骨》这样的话本子里学来的。但问题是,《相思骨》被钱夫人没收了,而在她所看到的有限的情节里,檀郞不仅没有三宫六院,还为了心上人宁肯当伥鬼。   若说那不过是虚妄的话本子,可她的祖父没有纳妾,她的父亲没有纳妾,她的哥哥没有纳妾。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这才能被称为“心上人”吧?   不过……   薛玉润想了想,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道:“如果陛下愿意把他库中的沧溟海花珠、繁珠金缕衣……都给我,再让御茶膳房每日研究一道新的肉膳,让御兽苑再给我挑两只狸花猫,一直给我买竹里馆最新的话本子,让梨园找最俊俏的小生和最美貌的花旦来排演,并且保证不再抢我的零嘴、不再让我绣荷包……”   薛玉润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最后总结道:“那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被收买。”   珑缠静了静,道:“……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好好琢磨一番,陛下今次为何会送您肉脯吧?”   薛玉润回以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   “多半还是因着我向太后请旨,留外命妇多住一日的缘故。”可尽管如此,薛玉润还是疑惑地道:“可是,为什么呢?”   薛玉润轻轻地咬了一下唇。   总不至于……他是真的只为了讨她欢心吧? 第23章   隔了一日,邀月小筑里,许太后也在问“为什么”。   “好端端的,为什么忽地担心起请外命妇小住的事了?”许太后用香匙拨弄着香灰,问道:“先前哀家大请外命妇入静寄山庄参礼,嫂嫂可是赞不绝口。”   她将香匙放进香盒里,发出“砰”的轻响。   许大夫人站起身来,从福春手中接过手帕,伺候许太后净手:“臣妇等能得您的召见,自是感恩戴德、欣喜非常。只是……”   她声音压低了几分,看了眼一旁挂着的云龙纹竹鸟笼里头那对五色鹦鹉。许太后挥了挥手,让另一个贴身宫女福夏将鸟笼提走。   许大夫人低眉垂眸地擦拭着许太后的手指:“只是,一旦请外命妇小住,又需重新扫洒查验静寄山庄。”   许大夫人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可是陛下对许家监工不满,所以想要暗中查验?”   “这事儿跟陛下有什么关系?”许太后摇了摇头:“他是看汤圆儿家中无人赴宴,所以请了钱家人。钱大夫人必定会来,汤圆儿不是个没良心的,一定会顾虑钱大夫人的身子,所以才请哀家让外命妇小住两日。”   “至于扫洒查验,是哀家下的令。人员由福春从各处调拨,太皇太后宫中不受扰,但太清殿和哀家这邀月小筑都出了人。”许太后狐疑地看了许大夫人一眼,半眯起眼睛:“嫂嫂,你们为什么会担心这种事?哥哥可是有事瞒着哀家?   “万不敢欺瞒太后。”许大夫人恭敬地道:“只是老爷刚升任工部尚书,不知多少人眼红心热,小心驶得万年船。而且臣妇去看望三殿下,三殿下仿佛对这事儿不太高兴。”   “她呀,不过是闹点小性子,缓缓就好了。”许太后笑了笑,她心中有将三公主嫁回许家的念头,自然乐见娘家和三公主关系密切:“你们小心些是没错。不过,乞巧节近在眼前,何必在意这等小事?”   许太后踱步到窗前,透过鲛纱窗,看着底下薛玉润、顾如瑛等小娘子:“叫哀家说,不如好好庆贺这个乞巧节。看鹬蚌相争,做渔翁得利。”   许太后转过身来,看着许大夫人道:“等四妃九嫔定了,涟漪生下一儿半女,那才是许家世代荣华的机会。”   “您说得对极了。”许大夫人笑着应和:“四妃九嫔先入了宫,陛下便不必急着大婚。既未成家,自然也不急着亲政。既不亲政,那许多事也仍得仰赖您和诸位大臣。”   “如此一来,再过两三年,许家位极人臣,说不准便是一门二凤,唯您马首是瞻。自可保三殿下和后嗣世代荣华,贵不可言。”许大夫人娓娓道:“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许太后看着人群中的三公主,许久没有说话。   *   此时,小娘子们正在园中悄悄地讨论乞巧节。   因为许太后请了各家外命妇的缘故,许太后索性把其余人的切磋也都挪到了乞巧节。只不过,还按着薛玉润提议的规则,隐名进行。   参加比试的人虽然也紧张,但因为隐名,比起想着怎么出头,她们更期待乞巧节的灯会:“殿下,这次在静寄行宫也会有灯会吗?”   “当然有。”三公主微微抬起下巴,傲然地道:“比起局促拥挤的银汉桥灯会,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她此话一出,众人自是交口应承。   薛玉润遗憾地吃了一块小酥肉。   她很喜欢逛银汉桥灯会。   从前,每到乞巧节,大哥哥都会带她、二哥哥和嫂嫂去银汉桥看灯、熙春楼听戏。大哥哥说,从前阿爹也是这样带着阿娘和他们一起去的,一年不落。   今年怕是逛不成了。   “别惦记着灯会了。”薛玉润正惋惜着,忽地被赵滢忽用手肘撞了撞:“你知道吗?我哥哥跟我说,庆丰赌庄为你跟顾姐姐的切磋开了赌局。”   薛玉润无语地道:“怎么灯会这么热闹都没能让他们忙起来,都城人比我想象的还要闲啊。”她顿了顿,还是把小脑袋凑到赵滢跟前:“赌我赢的人多吗?”   赵滢轻咳了一声:“反正我押了一百两,赌你赢。”她声音压低了些:“说好了,你要是拿回了《相思骨》,可一定要借我看。”   “放心,我八岁学弹筝,银甲不曾卸。”薛玉润一听,豪情万丈,顿时把银汉桥灯会抛之脑后,伸出小拇指跟她拉钩。   赵滢回道:“可顾姐姐六岁开始学的。”   薛玉润立刻缩回了手,郑重其事地道:“要是输了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然后她挨了一下赵滢的打。   *   在姑娘们殷殷的期盼里,乞巧佳节转眼便到了。   点绛唇,画梅妆。   妆成之后,珑缠看着眼前这张凝脂般无暇的脸,竟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螺子黛往回缩,就好像再添半点脂粉,都是一种亵渎。   “姑娘不知不觉都长这么大了。”珑缠收拢螺子黛,慨叹一声。   要是薛大夫人在世,瞧见她如今的模样,不知该有多骄傲。   薛玉润眨了眨眼,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好看吗?”   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裙边,落在她明媚的笑颜上。   珑缠笑道:“好看,姑娘怎么都好看。”   “那就好。”薛玉润心满意足,点点头:“我今儿得跟陛下一起出门,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   少女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长廊的那一瞬,也落在了楚正则的眼底。   眉心点三瓣红梅,如落在初雪的一段艳色。朱唇含一点樱桃红,将这段艳色又添几重芳。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他此时方才品味出这句诗的韵味。难怪行人纷纷驻足,争相要将这样的美人比作洛川神。   “陛下……”薛玉润正要行礼,冷不防帷帽从天而降,将她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诶?”薛玉润伸手想把帷帽摘下来,戴着帷帽还怎么跟楚正则比气势呢。   “太阳毒辣。”楚正则制止了她,替她摆正帷帽,冷静地道。   薛玉润撩开纱幔,抬头看了看阳光,撇撇嘴:“晏太医说正午太阳毒辣,你说早上太阳毒辣,难不成我要晚上才能大摇大摆地出门吗?”   “嗯。”楚正则替她扯合纱幔,应声道:“等晚上带你出门。”   薛玉润眼前一亮,立刻贴着楚正则往外走:“皇帝哥哥,你说的带我出门,是指‘出静寄山庄的门’的这个‘出门’吗?乞巧节的时候,熙春楼会请最好的戏班搭台唱戏呢,没准今年演的就是《相思骨》。”   “你想多了,朕是指出太清殿的门。”楚正则头也不回地道。   “哦。”薛玉润离他远了些,走出了一副“遗世独立”的风姿:“那我可以自己出门,我甚至还能走出太清殿,跟姑祖母一直住到回宫。”   “怎么?你是觉得自己比筝会输,要躲到皇祖母殿里去哭么?”楚正则瞥了她一眼。   “哼。在坊间花钱赌我输的人,才需要大哭自己血本无归呢。”薛玉润毫不客气地瞪他一眼:“比如陛下。”   “荒唐。”楚正则蹙眉,一本正经地道:“君子雅风,怎会好博戏之乐?”   “说得好。”薛玉润抚掌一笑:“那什么下棋输了的赌注,也都该不作数。君子雅风,不好博戏,怎能非要让我下棋输了绣荷包呢?”   “你我之间的对弈,怎么能称为博戏?”楚正则淡笑回应,同时扶了她一把,将她送上步辇。   薛玉润“啧”了一声,回道:“明白。在陛下眼中,你我之间的对弈该称为‘儿戏’,是吧?”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咽下了“闺房之乐”四个字:“你还是好好准备你的筝曲吧,免得你的《相思骨》成了炉里的灰。”   “不可能。”薛玉润断然道:“只有陛下的银票打水漂的,万没有我的话本到不了手的。”   “你的话本子若是到了手,朕的银票也不会打水漂。”楚正则坐上步辇,看她一眼,唇边勾了一抹笑。   薛玉润微愣,但不等她追问,楚正则便已朗声道:“起。”   *   静寄山庄的正殿,云鬓衣香,珠环翠绕。   小娘子们纷纷投入了自己家人的怀抱,诉说避暑的诸事,虽是轻声细语,仍难掩兴奋。只是言辞之间,她们的视线时不时地便会飘向钱大夫人和顾大夫人。   钱大夫人跟别人寒暄了几句,把明里暗里的试探皆挡了回去。好不容易等到钱夫人来,她连忙拉着钱夫人的手,皱眉问道:“筱娘,你跟嫂嫂说句实话,汤圆儿比之顾姑娘,究竟如何?”   “不知是哪起子混账玩意儿凑的热闹,在庆丰赌庄设下了赌局。你侄儿悄悄去看了,听说赌汤圆儿输的人多得不得了。”钱大夫人咬牙切齿地道。   钱夫人本名钱筱,闻言无奈地道:“嫂嫂,你怎可让小辈去赌庄那样的地方。”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钱大夫人急道:“你瞧瞧这满屋子的人,有多少不是在等着看汤圆儿的热闹?”   她话音方落,便听宫人唱迎道:“陛下驾到,薛姑娘到。” 第24章   先前喧嚣的正殿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齐齐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在淡声回应里,钱筱抬起了头来。   少年帝王暗红色的锦衣上,金线巧绘威严的龙。镶玉的腰襕束紧,勒出他精悍的腰身,又藏于外罩的乌色丝纱大氅下。宽袖纳风,他缓步而动时,有气吞山河之势。   她是看着薛玉润长大的,也是看着楚正则长大的。   昔日青梅竹马还一般高,她也见过两人互相斗嘴又气急败坏的模样。而如今,朝阳落于楚正则的衣袖,仿佛点活了他胸口那条翱翔九天的龙。   他淡眉扫来,钱筱跟众人一样,皆不由得低下头去。   但低下头去的那一瞬,钱筱想,即便是站在少年帝王身边,她的宝贝徒弟也不输风姿。   在这一瞬,就算是想看薛玉润热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取下帷帽的少女,确实风华万千。   薛玉润穿着一条齐胸襦裙,淡粉的镜花绫上襦瞧上去没什么稀奇,可沐浴在夏光之中,竟流淌出斑斓的色泽,金丝银线暗钩的缠枝纹若隐若现。她下着一条正红与月白相间的襦裙,裙摆张扬地勾勒出花团锦簇的盛景,随着她莲步轻踏,裙褶间彩蝶翩翩,似在采撷她裙上的花。   少年帝王身侧并肩而行的少女,对正殿里的很多人来说,实在太过碍眼,可偏偏又是如此夺目。   许涟漪就在人群中绞紧了帕子,她移转视线,去找顾如瑛的身影。这些人里,该只有顾如瑛最明白她的心情。   顾如瑛手指微动,神色凝重,仿佛还在拨弄筝弦——她压根就没往楚正则和薛玉润那儿看一眼。   许涟漪:“……”   *   薛玉润跟楚正则一齐落座,先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的贵妇贵女们便也依次落座。   薛玉润知道,她得等乞巧宴后才有机会跟钱大夫人畅聊,但仍忍不住寻找钱家的位置,急着想知道钱大夫人近来如何。   她才看到钱大夫人一行人,便见钱夫人扶着钱大夫人站了起来。薛玉润一愣,视线移转,瞧见了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指引她们的德诚。   德诚领着钱大夫人和钱筱走到了薛玉润面前。   见状,众人都不由得歆羡地看了钱家人一眼。   许涟漪紧咬了一下唇,好在顾如瑛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但顾家还是有人皱眉看向了钱大夫人等人。   薛玉润才顾不上其他人,她高兴地站了起来,跟她们见礼:“先生万安,钱伯母万安。”   钱筱才应了一声,薛玉润就被钱大夫人拉到一旁去嘘寒问暖了:“汤圆儿,近来睡得好吗?吃得好吗?可苦夏了?”   “您放心吧,我什么都好。倒是您,得好好吃饭,这才能养好身体。静寄山庄的御厨好厉害,做出了一道新的秘制肉脯,您吃了一定会更有胃口……”薛玉润一边说,一边就要去解自己腰间的荷包。   “德忠,你去给钱大夫人送一碟秘制肉脯。”楚正则静坐在一旁,忽地道。吩咐完,又温声对钱大夫人说:“您先尝尝,若是合胃口,便带些回府。”   钱大夫人正忙着推拒薛玉润,闻言笑道:“多谢陛下隆恩。”她说完,慈爱地系上了薛玉润腰间的荷包:“汤圆儿,乖孩子,留着自己吃吧。不过,食有定量,不要吃得太多。闲暇时要多走动,养好身子骨,听到了么?”   “她一直练舞呢,您放心。”钱筱插嘴道。   “那就要好生休息,不要练得太拼命,熬坏了身子骨。”钱大夫人立刻转了口吻,轻轻地拍着薛玉润的手。   钱筱有点儿无语,她最头疼在宠孩子的长辈面前教孩子。好在薛玉润仍乖乖地点头:“好。”   钱大夫人知道,被皇上特召而来是隆恩,她尽管很想多跟薛玉润聊几句,也不敢久留:“汤圆儿,今日不要顾虑别的,但求尽兴。”   钱大夫人不提大比的事,只温柔地叮嘱了她一句,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薛玉润看着她们的背影,直等到她们回到座位上。薛玉润没急着坐下,而是走到了楚正则的座位旁,倾身替楚正则斟了一杯茶。   “皇帝哥哥,谢谢你。”他望进一双含笑的眸中,她有一双和自己一样的幽黑的眸子,但她的眼睛是清澈的春池,滋养着鲜花与繁枝。   楚正则接过茶,垂眸一笑。   *   待太皇太后和许太后携手而来,便正式拉开了庆贺乞巧节的序幕。   许太后笑着扫了眼众人:“今日,哀家请诸位来观礼,既是为庆贺乞巧节,也是让诸位瞧一瞧家中仔细教养的姑娘们是何等出色。”   “小娘子们先前已经商量好了,于器乐上切磋功课。”许太后拍了拍手,宫侍便推上来数架屏风,遮挡住了座上宾客的视线:“切磋匿名进行。太皇太后、皇上和哀家不参与评比。蒋山长和钱夫人各出评断,占分数的七成。”   “此外,诸位面前的木盒,数字对应小娘子们的出场顺序。你们更喜欢谁的曲子,就将案边的花笺投至对应的木盒。每一轮结束,宫女会收集木盒,由太皇太后监票。”   许太后说罢,朝太皇太后微微欠身。   太皇太后笑了笑,高举酒斛。   司仪敲响钟罄,宫侍尖声唱喝:“开席!”   *   四角的错金螭兽香炉缓缓地吐露着香雾,萦绕着雕龙刻凤的梁柱。低昂的风袖拂开青烟翠雾,踏着迤逦曼歌,徐徐舞一段盛世。   薛玉润自是想好生瞧瞧笙歌燕舞,可她也得上场,只能提前去偏殿候场。   等她到了偏殿,就发现顾如瑛已经在了。   顾如瑛的面前架着筝,她的手指上没有带义甲,指尖高悬在筝弦上虚弹。指法繁复,动作迅疾。   薛玉润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坐到角落里,对给她端茶的宫女挥了挥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架筝动静大,她便只是闭上眼睛,想象手指在虚空中拨弄筝弦。   等到她收了手,就听到宫女低声道:“顾姑娘,您要准备上场了。”   薛玉润睁开眼睛,和顾如瑛对视一眼,彼此没有寒暄,简单地颔首致意。   顾如瑛推门而出。   薛玉润端坐着,将颂圣朝影玉筝摆好,等着激越的筝声传入耳中。   *   顾如瑛弹的,是《碧血丹心》。   “这曲子极难,定是顾姐姐弹的。顾姐姐还弹得这样好,不愧是蒋山长的得意门生。”三公主一听,就扬眉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也不知道薛妹妹要弹什么曲子才能比得上?”   她身边的许太后端着茶,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是啊。”目光则不动声色地掠过另一侧的太皇太后和皇上。   太皇太后垂下视线,略动了动筷子。她身边的皇上神色无异,像只是纯粹地在听曲。   倒是席上的外命妇们面面相觑,有些许的骚动。   许太后借着茶盏,扫过席坐,最后落在顾家的席次上,掩下眸中的嘲讽——《碧血丹心》是难,可顾如瑛弹得再好,这曲子也是厮杀的战场,是不祥的刀剑。   顾如瑛这一次的切磋,赢是赢定了。可入宫的事,就难说了。   *   顾家人也懵了。弹筝的就两个人,她们实在很难想象未来的皇后会选择弹《碧血丹心》,多半就是顾如瑛在弹。   顾如瑛性子执拗刚直,家信寥寥数语,压根没提过要弹什么筝曲,谁能想到她挑了首《碧血丹心》啊!   右边坐着的赵家人倒是目不斜视,偶尔发出小声惊叹。可左边的许家人已经明里暗里地看了他们好几眼、笑了好几声了,顾家人如坐针毡地低下了头去。   看到顾家人坐立难安,许涟漪微微蹙眉,扯了扯她表露得最过分的几个姐妹。虽然得了几个白眼,她也不在意,而是转头看向偏殿——   也不知此时的薛玉润,心中究竟是为输给劲敌而沮丧,还是为除去劲敌而得意。   *   坐在偏殿里的薛玉润,正端坐着,侧耳凝听。   她比所有人听得都认真,甚至不由得跟着一起虚弹。   顾如瑛弹得很好。   不愧是六岁学弦音,蒋山长最负盛名的弟子。   她听顾如瑛弹《碧血丹心》,与她亲自弹一样,能感同身受那枯骨高垒、残旗独立的慷慨与悲壮。只有一处小小的地方,顾如瑛弹得有些急了,她觉得可以处理得更圆润一些。   但这并不影响这首筝曲激起薛玉润比赢回《相思骨》更热切的期盼——她要找个机会,撇开宴会的喜乐限制,跟顾如瑛好好地比上一场。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她一定能受益良多。   然而,当筝声渐入佳境,就快要到最激昂的巅峰——   “刺啦——”   刺耳的声音让薛玉润一震。   怎么回事?!   *   怎么回事!?   听到这毫无章法、刺耳至极的划弦声,在场的所有人脑海里都闪过了同一个念头。   一瞬万籁俱寂,只余正中的勉强传出了两声拨弄,似想勉力维系。   方才是顾如瑛弹出来的破音。   顾如瑛不知是不是没回过神来,竟然没有立刻认罪。   可这是,御前失仪啊!   众人纷纷看向上首。   太皇太后眉头蹙起,放下了茶杯,面色不善:“出什么事了?去看看。”   太皇太后的贴身嬷嬷寿竹领命而行。   完了!   顾家人心中一片冰凉,此时也顾不上想什么匿名不匿名的事了,立刻离席,想跪地请罪。   “皇祖母……”“母后……”   楚正则和许太后同时开口。就连三公主都下意识地看向了太皇太后。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偏殿忽地传来一阵激越高扬的筝声。 第25章   偏殿的筝声传来时, 顾家人的膝盖才刚刚触到地面,寿竹等人还没有绕到屏风后。   先前静默无声的须臾,仿佛有一个甲子那么漫长, 但这筝声激荡如沙场的号角, 又让人瞬间觉得,先前的静寂都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幻觉。   众人茫然而难以置信地看向偏殿——   薛玉润, 居然接上了顾如瑛陡然失误的半阙《碧血丹心》!   众人不过旁观, 心绪已如惊涛海浪, 可拨动筝弦的薛玉润,竟运气自如、落点果断、毫无迟滞。   这是多熟稔的技法、多强大的心性才能做到。   她的筝音急而不乱、怒而不燥。竟将众人的思绪一点一点地,重新引回了《碧血丹心》这首筝曲上。   如见将军百战, 执血刀跨银鞍,破晓而还。身后三千将众, 倾巢相随, 气吞万里如虎。   旌旗烈烈, 高歌凯旋!   好厉害的筝音, 好厉害的小娘子!   一曲毕, 余音绕梁,令人久久未能回神。   “好!”   谁也没想到, 竟然是蒋山长拍案叫绝,离席而出。   蒋山长脸色微红, 看向偏殿的眼里,有获至宝般的光彩。但视线转落到正殿屏风上, 她又面带怜色,神色坚毅。   然而, 不等蒋山长继续说话, 钱筱紧随其后地站了起来, 高声恭贺道:“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得诸位女郎惊才绝艳如此,皆是太皇太后、太后母仪天下,德化万民之故!”   蒋山长确实为薛玉润筝声所动,但她离席而出,本意还是想替顾如瑛受罪,闻言一愣。   此时,众人也从雄浑的筝曲中回过神来,齐声高贺:“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   许太后暗中紧咬了一下牙,转身对太皇太后道:“恭喜母后,教化有方。”   太皇太后松开了紧蹙的眉头,舒尔一笑:“这倒是哀家乐见的惊喜,都起吧。”   众人称是。   顾家人的后背湿透了,此时劫后余生,神思恍惚地坐了下来。可还是心中忐忑,不知这宴席到底还能不能如无事发生一样进行下去。   如果不能,她们左不过就是现在遭殃和被秋后算账的区别。   正惊惶不定着,珑缠绕开屏风,赶在寿竹等人要进屏风后查看前,对太皇太后恭敬地行礼,她脸上带着笑,看起来镇定自若:“姑娘说,她还有个惊喜要呈给您呢。”   太皇太后笑着抚掌:“这丫头,弹吧。”   没过多久,一首轻快明朗的《庆四时》,将先前大起大落的气氛彻底拉了回来。   春莺啼柳、夏风抚青竹;秋收五谷,冬雪蕴万物。轻而不浮的筝音,描绘出明朗的四季之景。   《庆四时》显然不如《碧血丹心》难,可这段筝音落在众人耳中,实在是悦耳非常。她们远远瞧见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就知道此时终于可以再次言笑晏晏,共贺佳时。   “愿四海同庆,万芳得巧,岁岁平宁。”   一曲毕,少女朗声而贺,比筝声更似天籁。   宫女和宫侍移开屏风,众人翘首以盼,视线再也无法从正中心盈盈而立的小娘子身上移开。   薛玉润刚入正殿时,她们的目光曾在她身上繁丽的宫裙上停留。那时,她们都觉得,正殿中心的小娘子的风采,未必没有借宫裙之力。   可此时,她们才深切地意识到,就算薛玉润只着荆钗布裙,也丝毫无损于她的风姿。那是天资与苦学滋养的自信,是临危不乱的沉稳与端庄,是早已浸润肌骨的绝代风华。   她的笑容落落大方,国色天香的牡丹的确从不在意谁来与她争芳。   薛玉润,不愧是未来的皇后。   *   在众人的恭维与夸赞声中,薛玉润抬首而望。   楚正则果然正深望着她。   见她望来,少年帝王遥遥举杯,一饮而尽。他微倾斜杯身,似是要让她确认杯中空空如也。   薛玉润微微侧首,莞尔一笑。   一如他们儿时,她爱玩闹,缠着叫他以茶代酒,若是下棋输了,就要像这样一饮而尽,以示钦佩之意。   看到她明媚又带着安抚的笑意,楚正则紧握着杯盏的手,也慢慢地松缓下来。   先前事发突然,事后他当然有周转回旋、保下顾家的余地。顾家是他的外家,皇祖母大概率会轻拿轻放。但他事后的处理,绝不如薛玉润临机应变来得巧妙。   这会成为一段佳话,甚至连顾如瑛的失误都会在这段佳话里,被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楚正则低声吩咐了德忠几句,一直注视着薛玉润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偏殿的门口。   他缓缓地抿了口茶。   她们先前恭喜来恭喜去,怎么忘了他这个最该被恭喜的人呢?   那是他的皇后。   楚正则轻舒一口气,唇边勾勒起淡淡的弧度。   他的皇后。   *   “……不愧是薛家的小娘子……”   “……太皇太后精心教养……”   “钱夫人收了这样的关门弟子……此生无憾了……”   众人举杯交换的低语里,赵滢和钱大夫人的声音格外的敞亮。   一个在得意地点头:“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汤圆儿可是自打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几岁学的?嗐,几岁学的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银甲不曾卸!”   另一个则在谦逊地表示:“孩子还小,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当不得这般夸赞。现在的这点小小的成就,都是太皇太后教导有方,她自己又勤学上进。想当年寒冬腊月地弹筝,哎哟那个小手冻得……”   虽然大家都在心里腹诽,未来的皇后要是能在寒冬腊月弹筝弹到挨冻,那真是见鬼了。   可谁叫说话的是除了太皇太后之外,跟薛玉润最亲近的长辈钱大夫人呢?   她们只得笑着点头,配合地惊呼或感慨。其中,又以顾家人左点头、右称是,最为积极,活像她们就在薛玉润跟前,亲眼看着她头悬梁、锥刺股地苦练筝技。   至于许太后的切磋比试?   都出这事儿了,谁还在乎呢!   *   许太后在乎。   几乎是在德忠离席的同时,她让福春跟着去了偏殿,同时嘱咐另一个宫女福夏去找顾家人。   声浪的中心薛玉润,正打算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去探望顾如瑛。可她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就见德忠和福春一齐赶来。   “薛姑娘,顾姑娘呢?”福春只客套了一两句,便扫了眼房间,见顾如瑛和她的使女都不在,立刻问道。   德忠刚想向薛玉润表达一下楚正则的千分赞赏和万分关心,闻言只能把话先咽下去。   薛玉润迟疑地看了德忠一眼,犹豫地道:“呃……她方才在弹筝的时候,肚子突然不太舒服,所以先到耳房去休息了。晏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见她迟疑,福春眸中精光一闪,疑惑地道:“肚子不太舒服?难道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但先前席上的膳食都是一样的,也没有旁人吃坏了肚子,莫非是……”   在偏殿伺候的宫女们立刻跪了下来,为首的急道:“请福春姑姑明察,婢子们在偏殿一直小心伺候。”   德忠心下一凛,就听福春道:“有没有小心伺候,你们说了可不算。去请晏太医身边的药童,来查查姑娘们的茶杯。”   *   只有顾如瑛的茶杯中被查出放了泻药。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皇太后、太后和楚正则的耳中。   殿内欢声笑语,还不知道此事直转急下。   “母后,财帛动人心,多半是因着外头的赌局惹出来的祸事。”许太后二话没说,立刻将薛玉润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对太皇太后道:“只是,蒋山长和钱夫人方才已经去偏殿探望弟子。您看这……”   许太后很是为难。   她们是看着薛玉润长大的,当然不会相信薛玉润为了夺得头筹,会给顾如瑛下泻药。可是,蒋山长也会相信吗?   “皇祖母、母后,请放心,孙儿已经命人去控制进出过偏殿的宫女宫侍,现下想必已尽在掌控之中。”楚正则彬彬有礼地宽慰太皇太后和许太后。   许太后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她以为方才楚正则只是让德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颔首道:“好啊,那就让蒋山长和钱夫人都去吧。太后,你如今执掌六宫,也去一趟。”   她说罢,又吩咐自己的贴身嬷嬷:“寿竹,你伺候着太后走一趟。哀家就不动了,免得底下人心浮动。”   许太后应声离去,还带上了三公主。   楚正则硬捱着喝了一盏茶,然后站了起来:“皇祖母……”   论理,这件事涉及的都是女眷,他本就不便出面。更何况,他贵为帝王,根本没有出面的必要。   可身涉其中的,有汤圆儿啊。   “知道,知道,去吧。”太皇太后朝他挥了挥手,慈和一笑。   *   “这是怎么回事?如瑛呢?”蒋山长非常钟爱自己的弟子,一到偏殿,立刻就问道。   此时许太后和三公还没有到,在薛玉润开口前,福春解释道:“顾姑娘吃错了东西,肚子不适,在耳房休息。”   福春说着,又看了眼门外。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后让福夏带着顾家人去看望顾如瑛,一面要提点顾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面要确认顾如瑛的情况,报给福春作为佐证。   可福夏到现在都没有出现,福春也不好打发小宫女去问。因为药童查出泻药之时,福春才意识到,早在这之前,德忠已经让人控制了所有人员和出入口。   福春不敢多事,只能先紧抓着杯中有泻药一事。   “这孩子,真是太不当心了。”蒋山长遗憾地叹了一声,对薛玉润温声道:“薛姑娘高才大义,多谢你替如瑛解围,你先生将你教得很好。”   蒋山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请帖,递给薛玉润:“薛姑娘,以后若是得空,还请务必常来巾帼书院,让女学子们能有机会与你切磋上进。”   薛玉润先前一直应对自如,可她双手接过请帖时,当真有点儿怔愣:“多、多谢山长。”   薛玉润本以为,眼下这局面,蒋山长显然是被请来责问她的。可谁曾想蒋山长把她一通夸,夸得她差点儿没回过神来。   而蒋山长显然没有别的想法,她夸完薛玉润,转身就想往耳房走。   福春:“……”   蒋山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她都不怀疑一下顾如瑛为什么会吃错东西的吗?这还让她怎么接下去?   “吃错东西?”还好许太后和三公主、寿竹一行人到了,三公主她不知内情,奇怪地道:“席上膳食都是一样的,怎就顾姐姐吃坏了肚子?”   蒋山长刚要踏出门的脚缩了回来,转身震惊地道:“三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要害如瑛?”   众人的视线“唰”地看向了三公主。   “那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顾姐姐离席前还好好的,来这偏殿才出的事。”三公主皱眉看着薛玉润,有些难以置信地道:“难道,你为了赢,给顾姐姐下了泻药?这不可能吧。”   钱筱立刻走到了薛玉润身边,寿竹恭敬而又坚持地道:“请三殿下慎言。”   “含娇!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不许胡说。”许太后不满地低斥了一声,扫了眼众人,对蒋山长道:“哀家是看着汤圆儿长大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陛下已经亲自在查了,一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钱筱一听,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薛玉润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让皇上查自己未来的皇后?蒋山长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她断不会相信这样查出来的结果。   果然,蒋山长冷笑了一声,像一尊石佛一样立在原地。她脸上一片肃杀,全然没有先前对薛玉润的欣赏和感激。   “或许……”薛玉润无奈地叹了口气,建议道:“我们该听听晏太医怎么说?”   先前晏太医和他的药童分了两拨,晏太医去给顾如瑛问诊,药童则来查茶水,所以两面的信息互不相通。   薛玉润作壁上观听了半晌,只觉得,从福春验茶开始,这件事的走向就非常的迷幻,一度让她云里雾里,差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深陷其中。   ——主要是,她也没说顾如瑛肚子不舒服,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啊!   “薛姑娘这是何意?”蒋山长立刻问道,她其实也不相信钱夫人会教出一个黑心的学生,但顾如瑛在她心里必定比薛玉润重要些。   蒋山长话音刚落,晏太医便走了进来,他也知道众人都在关心什么,行完礼后,便低声道:“顾姑娘是来了癸水。”   “癸水!?”许太后攥紧了身边福春的手,福春疼得脸色发白,但一声也不敢吭。许太后缓了缓心绪,语带埋怨地道:“汤圆儿,你怎么不早说此事?平白惹得太皇太后和陛下忧心。”   三公主茫然地问道:“癸水是什么事?”   许太后紧抿着唇,凌厉地扫了三公主一眼。三公主微微绷紧了身体,委屈地扁了扁嘴,但不敢出声了。   珑缠立刻跪了下来,请罪道:“皆怪婢子,婢子从前同姑娘说,这是姑娘家的私事,不能说。方才德忠公公也在场,姑娘这才没有直说,只说顾姑娘是肚子不舒服。”   薛玉润伸手扶了一把珑缠:“这怎么能怪你呢?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   她说着,扫了眼低眉的福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福春姑姑一下想到顾姐姐可能是吃坏了东西,还恰好在杯子里发现了泻药,这才闹了这一出乌龙。”   还好她之前追问过珑缠,为什么要避开她跟晏太医说话,这才知道什么叫“癸水”。   要不然,她乍一看到顾如瑛裙子上的血迹,估摸着也能被吓个半死,哪还能再弹《庆四时》。   许太后颔首让珑缠起身,转头就严厉地呵斥福春:“没用的东西!平日里哀家看你处事稳重,这才叫你来帮忙。谁知你这般关心则乱,连出什么事儿了都没问清楚。”   福春有苦难言,只能跪下来:“老奴有罪,请太后责罚。”   薛玉润立刻道:“这不怪福春姑姑,怪我没找到好机会开口。”   德忠之前一直都在,直到寿竹来,才去审问伺候的宫女宫侍。   “谁也怪不成。”蒋山长听了半晌,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又对钱筱叱道:“都是这些莫须有的规矩耽误事儿,就该堂堂正正地教小娘子们。”但面色显然不像先前那般紧绷。   钱筱一点儿也不生气,很积极地点头:“蒋山长所言极是。”   许太后紧抿着唇,脸色紧绷地对福春道:“起吧。虽说你没问明白,可到底也发现了顾姑娘杯中被下了泻药,就当是将功折罪了。”   福春唯唯诺诺地站起来,深弯着腰。   “幸好这次避暑是晏太医随行。”许太后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对晏太医道:“有晏太医的话,就足以说明顾姑娘的腹痛与茶水无关了。”   晏太医迟疑了一下,道:“下官不敢说全然无关。”   薛玉润眉头微蹙。   “就是无关。”一个虽轻却很坚定的声音传来。   “如瑛?”蒋山长立刻迎了上去。   薛玉润也有些惊讶地看了过去,这一眼,她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稍远处的楚正则。   楚正则轻轻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那一瞬,薛玉润忽地就安下了心来。   *   “臣女无状,请太后责罚。”顾如瑛被珑缠搀扶着,脸色苍白,勉强向许太后行了个礼。   许太后微微蹙眉,后退了一步,语调温和地道:“你身体不适,不用过来。有什么事,哀家会派人过去。”   “臣女不能让薛妹妹因臣女之过,有损清名。”顾如瑛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热水囊和红糖温水让她舒服太多了。   楚正则派人来问她详请,本也让她不必过来,一切自有安排。但顾如瑛坚持亲自前来,在她这儿,没有让恩人受辱的道理:“臣女比薛妹妹先到,薛妹妹到后,臣女滴水未沾。”   她说得非常的细致,一点儿也不含糊:“臣女惭愧,因为紧张,所以在薛妹妹来前,臣女只喝了半口杯中水,远不足以让臣女失态。杯子里的水之所以只有小半杯,那是因为臣女只倒了这么点。”   晏太医立刻肯定了顾如瑛的说法:“杯中泻药用量本就轻微,半口水远不至于生效。”   “若说薛妹妹有意要害臣女,那是滑天下之大稽。”顾如瑛点了点头,说得斩钉截铁:“薛妹妹对臣女有大恩。”   许太后眼风凌厉地扫过顾如瑛身后的顾家人,顾家人低眉敛目,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许太后的视线最终落在她派去请顾家人的宫女福夏头上。   福夏也是“福”字辈的宫女,虽然不如福春那样跟许太后亲近,但也是许太后的一等大宫女。但此时,福夏低着头,身体正在轻轻地发抖。   许太后移开视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顾家人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半点没有要阻止顾如瑛的意思——开什么玩笑,她们可是皇上的外家。就算这是个给薛玉润下绊子的绝好机会,若皇上要清晰明了的真相,她们就绝不能有半点含糊。   更何况,顾如瑛也不听劝啊。   顾如瑛是性格执拗古怪,可她又不是傻子。   薛玉润续弹《碧血丹心》可以曲解成是要压她一头,如果她紧接着知道了茶杯中有泻药的事,她也会怀疑薛玉润,此时断然不会出面。   可薛玉润紧接着就让珑缠表示,她会继续弹筝。移换秦筝的空隙,给了使女把她扶进偏殿、清理痕迹的时间。   大殿上沾血,可比弹错一首筝曲更严重。   就连寿竹起初来殿中查看的时候,都知道顾忌她的声名,要绕道走到屏风后。薛玉润要害她,只要着急忙慌地命人推开屏风,她这一辈子就全完了。   顾如瑛朝薛玉润深深一福:“多谢薛妹妹。”   “没事没事,赶紧去休息吧。”薛玉润连忙避礼,让宫女搀着顾如瑛回房:“你放心,就算你肚子疼跟泻药没关系,可你的杯子里的确有泻药。有人欲加害于你,这事儿我会替你看着。”   顾如瑛向她点了一下头:“多谢。”说完,便跟着晏太医走了出去。   薛玉润转身向许太后郑重地行礼:“臣女恳请太后详查在顾姐姐杯中下泻药一事。”   楚正则在,她追究起来便再无后顾之忧。   “汤圆儿说得对。”钱筱向许太后行礼,正色道:“顾姑娘如果喝完了整杯茶,身子不适,多半也只能完成半阙筝曲。”   “如果汤圆儿没有及时续上后半阙,没能扭转局面,事情少不得会闹大,还不知道要传出多少不利于顾姑娘和汤圆儿的流言蜚语来。”   “即便汤圆儿利用了筝曲扭转乾坤,可如果不是因为顾姑娘并没有喝那杯茶,且尚有力气解释得一清二楚,顾姑娘杯中掺有泻药的事,依然会让人怀疑汤圆儿是为了出风头故意为之,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钱筱语调坚持,寸步不让。   蒋山长本来着急跟顾如瑛回房,闻言立刻停下了脚步,皱眉道:“此等恶毒阴险之人,断不能留在公主和姑娘们身边,没得带坏了好好的女孩子。”   薛玉润颔首,就连三公主也有点后怕地跟着点头。   寿竹代表着太皇太后,先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也道:“此事攸关皇家颜面,太皇太后也定希望您能妥善处置。”   许太后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面上丝毫不显,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此事确然紧要。福春,你去问问德忠审问宫女、宫侍的结果。这一次,可得问清楚明白。”   原本福春失误,合该让她的另一位一等宫女福夏去。但此事重要,福夏不成事,许太后想了想,还是让福春前往。   “喏。”福春神色紧绷,知道这才是她真正将功赎罪的机会。   然而,她才踏出偏殿的门,就迎面撞上了德忠。   许太后紧抿了一下唇又松开:“德忠,可是审出结果来了?”   薛玉润闻言,立刻看向德忠。   “回太后,人招了。是一个在偏殿伺候的小宫女起了歹心。”德忠走了进来,躬身呈上了画押的罪状:“庆丰赌庄为薛姑娘和顾姑娘今日的切磋开盘,闹得沸沸扬扬。”   “那小宫女的家人在庆丰赌庄下了大注,赌薛姑娘赢。托人带了口信,求那小宫女想想办法。那小宫女想要那笔银子,所以才偷偷地给顾姑娘杯中放泻药。”德忠有条不紊地解释道。   许太后袖中的手微微松缓,她眉头一皱,怒斥道:“真是胆大包天。哀家绝不会姑息此等作奸犯科之人!”她一掌拍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杯盏哐当作响。   “您说得是。”德忠头低得更低了:“不过,奴才以为这小宫女没有尽说实话。毕竟,內帷规矩颇严,一个不入流的小宫女拿到泻药已是罕事。更何况,茶水是现烹煮的。偏殿人来人往,靠她一个人,没本事找着下药的机会。”   薛玉润微微瞪大了眼睛。   楚正则看样子,竟是不想轻拿轻放。   许太后的指甲当真掐进了肉里。这刺心的疼痛让她的脸都有些狰狞:“那她可说受谁指使?”   德忠恭声道:“其中详请,还容奴才私下详禀。”   薛玉润一听就明白,剩下的事儿她不好听,立刻道:“有太后坐镇,臣女便先行告退。”   钱夫人紧接着告退,拽走了还想留下来的蒋山长。   三公主也想留下来,但看一眼许太后沉如水的面色,她默默地跟着薛玉润走了出去。   *   薛玉润回到正殿,殿内歌舞升平,众人言笑晏晏,看起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当她走入正殿时,众人的视线或多或少地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朝关切她的赵滢和钱伯母回以宽慰的一笑,然后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行了个礼,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姑祖母,让您担心了。”   “好孩子。哀家不担心。”太皇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今日做得很好,哀家很欢喜。”   薛玉润正坐在太皇太后的身边,亲昵地道:“那今儿的事,就让它欢欢喜喜地过去好不好?姑祖母别为任何人任何事动气。”   太皇太后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道:“你啊,你啊。好,哀家答应你,就让这事儿欢欢喜喜地过去。”   薛玉润心底大松了一口气:“多谢姑祖母。”   太皇太后看在楚正则的面子上,定然会放过顾家,可未必会放过顾如瑛。是轻拿轻放、罚而不重,还是不罚,顾如瑛的一辈子或许就会截然不同,而这皆在太皇太后的一念之间。   “傻丫头。”太皇太后慈爱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你自个儿呢?怕不怕?”   薛玉润伏在太皇太后的膝头,乖巧地摇了摇头,道:“不怕,有姑祖母在呢。”   太皇太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宴席一会儿就要散了,众人去游园的时候,你就悄悄地躲个懒,待晚上灯会再出去玩。”   太皇太后说完,忽地又道:“怎么?皇上是想让哀家现在就把汤圆儿交给你?”   薛玉润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发现楚正则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楚正则温和地道:“多谢皇祖母。”   竟是确有此意。   薛玉润微愣,一时没想好自己是该推拒还是应承。   但太皇太后已将她的手放到了楚正则手中,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楚正则握住了。   楚正则扶着她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又向太皇太后道了一声谢,轻拉了一下她的手。   薛玉润下意识地向太皇太后告别,跟着他往殿外走。   待走出殿外,薛玉润才恍然大悟地道:“正殿那么多人瞧着呢。”   “宴席已至尾声,朕和你都不必久留,否则皇祖母也不会放人。”楚正则带她拐至一间偏殿,让宫侍支起楞窗:“还是说,你不想知道真相?”   “那怎么可能!”薛玉润一听这个就支起了耳朵:“可是这真的查得出真相吗?”   楚正则看向窗外,声音微冷:“怎么查不出?”   薛玉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从这儿恰好能看到许太后一行人走过。福春、寿竹等人都跟在她身后。   寿竹作为太皇太后的心腹,自然也是要留下来听德忠回禀的。德忠不在,想必是去处理后续的事情了。但福夏,并没有跟着许太后回来。   此时的许太后神色惶然,在走下台阶时还差点绊倒,好在福春扶了她一把。   “难道指使小宫女的人是福夏?”薛玉润一眼就看到了不同:“可是,这就足以让太后这般失态吗?”   “自然不足以。那小宫女并没有供出主使。”楚正则给薛玉润倒了一杯茶。   薛玉润先前一直没来得及喝茶,此时赶紧喝了两口,困惑地问道:“那福夏是怎么回事?”   “福夏是朕让德忠诈出来的。朕一知道庆丰赌庄的赌局,就让你大哥暗中调查。都城风言风语,传的是你一定会输,但许家有人买了你赢。”楚正则冷笑了一声。   薛玉润有些震惊:“许家……赌我赢?”   她大哥去查,倒是很合情合理。照大哥那个脾性,庆丰赌庄敢拿她做赌局,他没把它掀了都是狠加忍耐。二来,顾家是清流,根基不稳,也不必设赌局闹大,大哥一定会先怀疑其他三位辅臣,许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正因为如此,所以许家赌她赢这件事才显得分外诡异。   她要是许家家主,绝对不会让任何族人掺和这次的赌局,如此,才能在出事之时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究竟是许家已经嚣张到不把薛家放到眼里,还是许家出了个绝顶大聪明,故意要让人把这件事跟许家联系起来?   “嗯。”楚正则也明白她震惊的由来,点了点头,道:“是许二老爷的长子许望。母后原本还想把三妹妹许给他。”   楚正则的声音冷若冰霜:“朕让德忠把此事告诉母后。德忠不过稍加暗示,说小宫女所为可能是受了母后身边大宫女的指使,福夏就不打自招。想来,母后身边也经不起细查。”   许家这次是兵行险着,但也精准狠辣。   就像钱夫人所说,只要顾如瑛当真喝了一杯加了泻药的茶、或者她没能接上那半阙,又或者顾如瑛含糊其辞给旁人想入非非的余地。只要这三样有一样能成,她现在就不可能闲情逸致地坐在这儿喝茶。   那时候,就算查出背后有许家人的影子又如何?许家倒打一耙,说薛家一技双雕,只会让事情更扑朔迷离,对她的声名没有半点好处。而顾家哪怕怀疑许家,也必定跟薛家生出嫌隙。   薛玉润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许家瞒着太后,把手伸到了太后身边的福夏身上,故意为之?”   楚正则抿了口茶,唇边笑意凉薄:“母后真的不知道吗?”   薛玉润看了他一眼。他口中称着“母后”,却眉眼凌厉,有杀伐果断之势。   他唤了八年的“母后”。   她伸手握住了楚正则握杯的手。她张了张口,想说许太后未必知情。但她没法自欺欺人,楚正则也不可能掩耳盗铃。许太后或许不完全知情,但许家有这样的胆子,又何尝不是她的默许?   如果楚正则从来没有提防过许家,或许这件事到那个见财眼开的小宫女,就已经结束了。如果许家没有人买她赢,这件事恐怕也查不到许太后身边去。毕竟,许太后对楚正则一向都是慈母心肠。   而且,如果从获利者的角度去推论幕后黑手,只论她和顾如瑛两败俱伤的得利者,在这次入选宫妃边缘徘徊的小娘子才最有嫌疑。因为,此事很有可能导致顾如瑛无法入宫。如此一来,板上钉钉的许涟漪,嫌疑反而是最小的。   更何况,薛玉润觉得,背后之人真实的目的,意在薛顾两家生出嫌隙,“宫妃入选之争”只是一个幌子。如此一来,得利的人就更多了。   就连辅臣赵家、中山王、二驸马孙家,前二者家中没有姑娘想入宫,孙家姑娘这次连静寄行宫都没有来,可他们谁不能从中获利?借力打力,一石三鸟。这些人的嫌疑,谁都不会比许家更小。   楚正则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什么也没说,可他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在这一瞬,他心底既无先前压抑的戾气,亦无什么旖旎的心思,只余平和,像午后清风拂过竹林那样静谧。   “这样吧,我今年乞巧节给你准备了一坛青梅酒。”薛玉润没再追问先前的事,话锋一转,安慰道:“今天的事儿这么多,我们正好找个好地方,不醉不归!”   楚正则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先该说她酿的青梅酒不醉人好,还是该分辨脑海中浮现出有关青梅酒的回忆,到底是甜美还是心酸,又或者最好制止她“不醉不归”的想法。   但薛玉润显然已经沉浸在“不醉不归”的想法里,并且觉得这主意很不错。   不等楚正则制止,她松开手,掰着指头给他数自己今日的心酸:“顾姐姐的事儿不说了,这切磋没有定论,也不知道先生肯不肯让我把《相思骨》挑回来。”   她想到《相思骨》,顿时十分伤心:“我觉得不醉不归不够,还得配十盘小酥肉才行。”   “你梦里都未必有这样的美事。”楚正则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无情,但先前语调中的凉薄冷硬荡然无存。   薛玉润站起来就想走:“那我还不如去跟她们一起逛静寄山庄的灯市,看看大家的香案呢。”   她没走两步,就被楚正则握住了小臂:“朕给你准备了乞巧节的礼物,不想要了?”   “如果不是带我出静寄山庄的门,去银汉桥看灯会,那陛下就不必再说了。”薛玉润很有骨气地道。   楚正则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问道:“当真?”   薛玉润迟疑了几分:“要不,你先说你要送我什么?”   楚正则低笑了一声,反而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去看银汉桥的灯会?”   “嗯呐。”薛玉润点了点头,怀念地道:“大哥哥以前每年都会带我们去。熙春楼的新菜和戏班的新戏,都会在这个时候出……”   “那就去吧。”楚正则缓声应道。   “诶??”薛玉润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刚刚是想演一出苦情戏,好让楚正则最好心软,在原先的礼物上再多加点儿好东西,却从来没有想过,楚正则会同意带她出静寄山庄。   “可是先前我们一齐来赴宴的时候,你说……”薛玉润茫然地道:“是我想多了。”   她可还记得,那个时候楚正则信誓旦旦地回答:“你想多了,朕是指出太清殿的门。”   “怎么?你要对朕说‘君无戏言’吗?”楚正则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那怎么可能!先前一定是我记错了。”薛玉润小跳到了他的身边,她身上的珠玉翠环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应和着她欢喜如莺鸣的声音:“我的皇帝哥哥,是天底下最最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人!”   楚正则抿了抿唇,也没能压下勾起的唇角。   那些殷殷切切的私语里,都将她夸成雍容华贵、高不可攀的牡丹。   可在他面前……   他的小青梅,鲜活而灵动,顽皮又可爱。   从未改变。   薛玉润见他没有动作,拽着他的袖子,摇了两下,倾身向前,将今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都抛之脑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期待:“皇帝哥哥,现在就走?” 第26章   “皇帝哥哥, 走吧~”   听到这轻快的声音,楚正则抬头去看。   薛玉润解开了隆重的发髻,齐眉穗松松地垂在她的额间, 显出少女的活泼娇俏。她换了一条鹅黄色的纱裙, 内衬繁复的绣纹自不必多说,关键是外披的纱裙轻薄, 日照其上, 流光若水, 内衬的繁花盛景若隐若现,更叫人忍不住想仔细瞧瞧。   楚正则垂眸,向德忠伸出手, 拿过早就准备好的披风。   “我让珑缠带面纱了,一会儿下马车我就戴上。戴了面纱之后, 除非我哥哥站在我面前, 否则一定没有人能认出我来。”薛玉润立刻警觉地举起手, 双手交叠举过头顶:“我不要戴帷帽, 隔着帷幔什么也看不清。”   她的内衬是半臂, 小臂上只覆着薄纱。原本她的手臂还藏在薄纱之中,她一举起来, 广袖滑落,便全然显露在外。   楚正则没说话, 一展披风,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低声道:“知道,不是帷帽。”   薛玉润看看他, 放下了手。   楚正则低头替她系上披风的系带。   他离得近, 薛玉润有点儿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轻轻地“喔”了一声。   不过,等楚正则系好,她拽着披风的两端,瞧了瞧。   这件月白色的披风轻薄绵软,一点儿也不觉得热。若是搁在平时,她一定很喜欢。但今天,她左右看了看,遗憾地道:“但是这么一来,就完全瞧不出我这件撒花烟罗衫好看在哪儿了。”   楚正则往后退了两步,打量了一眼,道:“朕觉得不错。”   薛玉润狡黠地侧首,问道:“你觉得不错?那我这件罗衫和昨儿那条鹅黄色的罗裙比,不错在哪儿?”   楚正则抿了一下唇,问道:“你是想留在太清殿比一遍你衣柜里的衣裳,还是想去看银汉桥灯会?”   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分不清就分不清嘛。”   楚正则瞥她一眼。   薛玉润就立刻拽住了他的胳膊:“皇帝哥哥,不许回南殿,君无戏言哪。”   楚正则:“……你这个时候倒是会说这四个字了。”   “见机行事嘛。”薛玉润落落大方地回道,又好奇地问他:“皇帝哥哥,虽然我会见机行事,但是我们就这么出去,真的没关系吗?”   她总觉得楚正则也是临时起意,没有像他往常一样,做了缜密周到的准备。虽然静寄山庄晚上灯会的时候人群分散,但是她跟楚正则都不在,许太后自顾不暇就算了,太皇太后不会问吗?   “你别跟朕作对,就没关系。”楚正则带着她穿过长廊与花丛,神容散漫。   薛玉润义正辞严地反驳他:“瞎说,我那么乖,从来不跟皇帝哥哥作对。”   反正作对的时候,她都喊他“陛下”的。   楚正则扶着她坐上马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朕可真应该好好地翻一翻《说文解字》,看看‘乖’这个字,究竟作何解释。”   薛玉润端坐在马车上,朝他探出身子,笑意妍妍地伸手拉他:“那你也只能等从银汉桥灯会回来再翻。”   楚正则低笑一声,握着她的手,坐上了马车。   *   与此同时,寿竹正将乞巧宴泻药一事一五一十地禀告太皇太后。   许太后就坐在她身边陪着,寿竹说话时,她一直紧攥着手中的帕子。   许家人参加赌局的事儿,德忠瞒下了寿竹,只悄悄地告诉了她。言辞之间,显然是觉得许家不知道是谁,欺瞒了她。皇上照顾她的颜面,也因此顾虑许家的颜面,不会把这件事捅给太皇太后。   此时寿竹也只说:“下泻药的人查出来了,是个利欲熏心的小宫女,德忠亲自审的人。顾姑娘的事,也与泻药无关,是癸水的缘故。”   太皇太后神色未变,只在听到“癸水”二字时微微蹙眉。   尽管许太后明知寿竹不会提及许家人的事,她听完还是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看到太皇太后的脸色,许太后连忙打起精神,请罪道:“皆怪臣妾安排不当、治下不严,让顾姑娘在殿上失仪,还险些被小人所害,在这大喜的日子……”   她迟疑着,将“见了血”三个字咽了下去。   太皇太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寿竹:“殿上可沾了血?”   寿竹摇了摇头:“婢子查过了,未曾。”   许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责而又欣慰地道:“幸亏我们汤圆儿机敏。等汤圆儿过两年入主中宫,到时候,臣妾也就安心了。”   “是啊。汤圆儿也快到来癸水的年纪了。”听到“汤圆儿”这三个字,太皇太后神容舒缓地笑了笑,她对薛玉润也向来一言九鼎:“咱们也有过这样的年纪。”   太皇太后慢饮一杯茶:“癸水的事儿,有的人就是来得突然又疼得厉害,谁也没法子。”太皇太后说着,看了许太后一眼,语调平和:“就这样罢,既然殿上未曾沾血,大好的日子,谁也不许再提了。”   许太后心下一紧,也端了茶,笑道:“母后说得极是,今儿毕竟是乞巧节。”   她喝了口茶,机敏地岔开话题:“说来,臣妾先前就没在宴席上瞧见陛下和汤圆儿,汤圆儿是不是给陛下送礼去了?”   她笑问道:“小娘子们替乞巧节准备画的、刺绣的都有,臣妾扶您去瞧一瞧香案?也不知道汤圆儿是不是也给陛下准备了刺绣?”   太皇太后在许太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走至室外,她遥遥地看了眼静寄山庄最高的那幢摘星楼。飞扬的檐角藏在浮云与叠翠之间,置身其上,想必可袖手摘星。   太皇太后收回视线,笑了笑:“随他们去吧,便是今晚的灯会见不到人,也不必多问。陛下提前跟哀家打过招呼了。”   许太后恭顺地低头:“是。”   *   然而,原本该身处摘星楼的楚正则和薛玉润,此时正在前往银汉桥的马车上。   天下承平,街市自然热闹繁华。   沿街叫卖声愈发的清晰,热气腾腾的油饼和包子勾着人心里的馋虫。间或听到孩子奔跑时的笑闹声,小姑娘一声叠着一声地唤着“哥哥慢点跑!我鞋子还没穿呢!”后头跟着母亲抄起扫帚的疾呼。   薛玉润悄悄地勾起了车帘,瞧见小姑娘跑起来一甩一甩的辫子:“陛下,我是不是该换个称呼?要不,我单叫你‘哥哥’?”   她有点儿想哥哥嫂嫂们了。这一声叠着一声的“哥哥”还挺好听的。   楚正则的手上本握着一卷书,闻言翻页的手一顿:“朕又不是你兄长。”   薛玉润伸手搭在他的书上,将他的书往下压,眨眨眼,道:“那我叫你‘黄爷’?”   一旁的珑缠和德忠不约而同地低埋着脑袋。   楚正则抽出书,敲了一下她的手背:“什么乱七八糟的。少看点话本子。”   “陛下又不能叫,哥哥又不让叫,还嫌‘黄爷’这称呼不好,那你倒是说说,到底要我叫你什么?”薛玉润撇撇嘴,毫不犹豫地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楚正则。   楚正则顿了顿,视线垂落,拿起茶杯:“你不会在哥哥面前加一个字吗?”   “黄哥哥?”薛玉润下意识地道。   楚正则握杯的手一抖,杯中的茶水差点儿抖落到他的手背上。他放下杯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朕觉得,你这次乞巧节没有大获全胜,许是天意。”   “《相思骨》又不写这个。”薛玉润还能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吗?她登时就回嘴道:“你不是偷偷看过吗?”她狡黠地笑着,一字一顿地道:“则、哥、哥。”   楚正则抿了一下唇,没接她的话,反倒伸手勾起她的兜帽,盖住了她的脸:“戴好面纱,快到了。”   薛玉润把兜帽往后拉了拉,露出一双小狐狸的眼睛:“陛下,原来你喜欢这个称呼呀?”   “哦不,是‘则哥哥’。”薛玉润言笑晏晏地托着腮:“则哥哥,我多叫你几声,回宫之后,我打开你送给我的乞巧节礼物,会发现里面有一盒沧溟海花珠吗?”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把她的兜帽拉回来,几乎要遮住她的眼睛:“你说呢?”   “我觉得可以诶。”薛玉润想了想,道:“上一次你这么说的时候,还是颂圣朝影玉筝。后来……”   “后来,有些人在乞巧宴上未能赢下念念不忘的话本。”楚正则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道:“也不知道,她还想不想要。”   薛玉润立刻正襟危坐:“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盒花珠怎么能跟书相提并论呢?”   楚正则嗤笑一声:“空有《诗经》皮囊的书?”   薛玉润正要义正辞严地表示一下反对,脑海里忽地一个激灵,她警觉地道:“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的话本子外面套着《诗经》的外壳?”   薛玉润瞪大了眼睛:“你那天是不是来识芳殿找过我?我的《相思骨》其实是被你泄露出去的吧!?”   她就说!   她分明十分小心谨慎,又没有宫女宫侍敢乱翻她的东西,怎么偏被先生发现了。敢情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一个让众人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出来的楚正则啊!   她那么期待《相思骨》后续的情节,想得抓心挠肺;这么多天苦练弹筝,没时间陪芝麻和西瓜;比这个劳什子赛,还过得惊险万分,都是因为楚正则啊!   “嘘。”在她气得要朗声唤他之前,楚正则飞快地伸出了手,捂在了她的唇上,声音低沉又轻缓:“汤圆儿,真的到了。”   薛玉润张嘴就咬了一口他的手掌。   楚正则“嘶”了一声,无奈地收回手。   薛玉润用力地“哼!”了一声,也不要他扶了,自己提着裙子,蹬蹬地下了马车,留给楚正则一个愤怒的背影。 第27章   薛玉润气鼓鼓的, 只管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可还没走几步,冷不丁被人一把握住肩膀,往后一带。   她撞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定了定神, 就见挑担的货郎从她眼前走过,扁担险险地擦过她先前站的地方。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的护卫, 悄然地别开了他的扁担, 隔开了她与货郎。   “汤圆儿。”楚正则的声音低缓又有点儿无奈。   薛玉润用手肘撞了一下身后的楚正则, 冷声道:“你是想试一试,京兆尹有没有玩忽职守吗?”   被视为“登徒子”的楚正则虽然吃痛,但先下意识地收拢了手, 然后才松开,走在她身边, 低声道:“熙春楼今夜请了声名鹊起的云音班, 今天是他们在都城首次出演。我定了最好的位置。”   “什么云音班, 没听说过。”薛玉润毫不客气地驳斥, 直往前走。   楚正则再一次伸手, 轻轻地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声音里含了些许笑意:“熙春楼在这边。”   走得南辕北辙的薛玉润重重地“哼”了一声, 调转了方向。   “我还提前定好了拜月宴,你一会儿就能吃到熙春楼今夏的新菜。”楚正则缓声继续说道:“翡翠玉子虾仁。”   听到“新菜”这两个字, 薛玉润微微侧首,但口中却只冷淡地回应一声:“哦。”   她本来还想步伐更决绝一些, 可是熙春楼外里三层外三层地排满了人,害得她脚步一滞。   不过, 熙春楼她常来, 转头向侧门一望。果然, 德忠不知何时站在了侧门外躬身候着,他的身边,跟着满脸堆笑的掌柜。   薛玉润赶紧拉了拉自己的兜帽,又想起来方才下马车太急,没有戴面纱。但这时候戴反而惹人瞩目,她心里嘟囔了楚正则两句,低下了头——掌柜的认识她。   楚正则比她快走了两步,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掌柜的压根没敢抬头看,他弯着腰,神色十分恭敬地领着他们从专开的侧门上楼:“贵人楼上请。”   “您定的月华阁,是我们这熙春楼顶顶好的雅间,最适宜听戏,二位今儿可以大饱耳福了。”掌柜一路躬身陪同,先大肆夸了一番月华阁。   薛玉润稍稍松了一口气。   月华阁她也熟。   掌柜的一看就没有认出她来。   掌柜的还在继续道:“今日是云音班来都城的首演,演的是《拜月》。您可能没听过云音班的名号,但他们可一点儿也不比得意楼的集庆班差。您瞧瞧咱们这儿座无虚席,就知道云音班称得上一个‘绝’字。”   掌柜的竖起了大拇指。   听到演的是《拜月》,薛玉润有点儿遗憾,她拽着自己的兜帽,悄悄地扬起了头,很想问掌柜的,有没有戏班排演《相思骨》。   可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出声啊。   “可有排演《相思骨》?”一道清冽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薛玉润撇撇嘴,按耐住了蠢蠢欲动的脑袋。   “哎哟,贵人可是问到点子上了。”掌柜的忙道:“戏折子已经写好了,云音班正排着《相思骨》,估摸着是千灯节那一日首演。您可要先订上位置?”   “啊。”薛玉润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轻呼。   千灯节那日,是她的生辰。   那一天,也是她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生辰——及笄礼。   昭楚国的千灯节有吃汤圆的习俗,她阿娘就是吃完汤圆之后生下了她,所以她的小名才叫“汤圆儿”。   “日子确定了?”楚正则淡声问道。   掌柜的从善如流地道:“还没有。您觉着哪天日子合适?”   薛玉润有点儿暗恨掌柜不够坚持,可她一来不好出声,二来么……她千灯节那日是断然出不了府的。可她真的很想看《相思骨》的首演。   她心里的小人只纠结了片刻,就决定扬着脑袋期待楚正则挑个好日子。   然后,她就听到楚正则道:“容我夫人思量一二。”   薛玉润差点儿没忍住抬起头来瞪他。   “是是是,您说得极是,这合该是尊夫人决定的事儿。”掌柜满脸的笑意,好话不要命地往外蹦:“听郎君这话,便知您二位是何等的琴瑟和谐,定是要永结同心、百年好合的。郎君今儿定下的拜月宴,求的便是一个花好月圆,真真是极应景。”   “嗯。”楚正则应了一声。   薛玉润在兜帽下悄悄地翻了个白眼,手悄悄地从披风下伸出来,打算好好地戳一下他的腰,提醒一下楚正则,她还在生气呢。可她的手才伸出披风,就被握住了。   就像是楚正则早就等着她这一动。   她尝试着抽手,却只换来楚正则愈发用力的紧握,以及一句温和无奈的:“看路。”   唉。   青梅竹马就是这点不好。   她心里有什么小九九,楚正则都一清二楚。   好在月华阁很快就到了,门一关,薛玉润立刻摘下了兜帽,气呼呼地跟楚正则强调道:“谁是你夫人?”   楚正则没有正面回答她讥讽的反问,只道:“《相思骨》的话本子,已经送去北殿了。”   “我本来就该有《相思骨》。”薛玉润端身坐下。   “回宫后,沧溟海花珠会送到承珠殿。”楚正则见她坐下来,抿了抿唇,压下了微微上扬的唇角。   薛玉润哀怨地看着自己的手,抚了抚自己的袖子:“这些日子以来,我苦练秦筝……”   “再加一件繁珠金缕衣。”楚正则了然地道。   “……原本还可以避开今日之祸。”薛玉润叹息一声,摆出了自己腰间装着肉脯的荷包。   楚正则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欠下的荷包,也不必绣了。”   薛玉润慢条斯理地解开荷包,吃了一块秘制肉脯:“珑缠,把青梅酒拿上来吧。哎呀,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语调颇有几分扬扬得意。   “一败涂地”的楚正则,轻声一笑。   薛玉润瞪他一眼,哼了一声:“我的气可还没消呢。”   可话虽如此,他们都知道她已经不生气了。   薛玉润知道楚正则不是故意的。   她也能猜到那天发生了什么,多半是她忘记对齐书脊,被楚正则看到了。就楚正则这个一板一眼的性子,肯定会帮她整理。可能是整理的时候,不小心把她伪装的书封扯下来了些。   她先前从未跟楚正则提及《相思骨》的事。恐怕,楚正则还是在她无意中唤出“檀郞”那晚,才意识到她的话本被没收了。那时候,她早答应大比了。   像那夜她把银丝线绣莲花荷包交道楚正则手心一样,他们自小相争惯了,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和好——此时,她的目的达到了,她的气也消了。   但今天的楚正则格外的好说话,薛玉润蠢蠢欲动地道:“要想我消气,我觉得,需要再让掌柜的上一壶‘鹤觞’。”   美食已有,就得烈酒来配嘛。   “鹤觞”是熙春楼里最烈的酒,传言里一杯之后,经月不醒。   先前“格外好说话”的楚正则,收敛了脸上温柔得不真实的笑意,面无表情地道:“……那你还是气着吧。”   呵。   她就知道。   薛玉润鼓着腮帮子,拿着小锤,“恶狠狠”地敲开了封着青梅酒坛的泥头。   她小心地将封坛的泥灰清理干净,揭开了密封的油纸。   青梅酒醇香的气息扑鼻,薛玉润轻嗅一口,将残存的一点气恼抛之脑后,喜不自胜地道:“这一坛比上一坛闻起来还要香!”   楚正则看着清澈的青梅酒从竹酒舀流入斗彩兰石酒盅里,神思微晃。   不多时,一双纤纤素手端着酒盅递到了他的面前:“虽然你今天把我气了个够呛。不过,我是最大方不过的小娘子。喏。”   楚正则接过了酒盅。   薛玉润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地跟楚正则碰杯,哼哼了两声:“乞巧节万福。”她顿了顿,侧首一笑,吐词清晰无比:“则、哥、哥。”   这一声“则哥哥”带着鲜明的揶揄,任谁都能听出来。   她可算是抓到楚正则一个小小的喜好弱点了。哎呀呀,没准他现在心里正想着“朕明日就找你算账!”呢。   她满意地喝完了杯中酒。   然而,等她放下酒盅,却发现楚正则仍端着酒盅,正静静地看着她。   视线交汇的一瞬,他蓦地低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口中轻声道:“乞巧节万福。”   薛玉润一时失语。   在方才视线相对的那一瞬,他脸上没有被她揶揄之后的小小黑脸,相反,他神色专注地看着她,就好像……   就好像他的眼底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一般。   一定是因为这儿烛火昏昏,帷幔飘飘,而青梅酒太醉人。   在楚正则因为她长久的沉默,而抬首望来的这一刻,薛玉润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低头扯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急急忙忙地道:“怎么?你突然发现自己能分出我这条裙子和昨儿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小狐狸捉弄人的时候,从来有条不紊、出其不意,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着急忙慌的。   薛玉润已经取下了披风,她飘飘若仙的宫裙在摇曳的烛火中,被镀上了一层朦胧而迷离的光。在这暖黄色的光晕里,她脸颊上的绯红便愈发的温柔姣美。   ——青梅酒分明不醉人,但她面色薄红,饮酒咬唇的那一瞬……   在从前的那一瞬,她忽地和他前夜的缱绻梦中人合二为一。   而如今……   楚正则握紧了手中的杯盏,眸色幽深,声音喑哑地唤道:“汤圆儿……” 第28章   薛玉润有点儿慌。   她下意识地转头, 唤道:“珑缠,珑缠!翡翠玉子虾仁怎么还没上来?”   她的声音有一点儿发颤。   楚正则握杯的手一紧,指骨微微凸起。他低笑了一声, 松开了手, 道:“汤圆儿,你这么急着尝新菜, 就不想知道我能不能分清你的裙子么?”   他听起来声音舒缓, 透着点儿慵懒。只是, 这慵懒里藏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若是放在平时,薛玉润早就能发现这点不对劲,但此时, 她心底慌乱,听到楚正则云淡风轻的揶揄, 不知为何, 既是松了一口气, 却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你分不清也不妨碍它好看, 当然还是新菜更紧要。”薛玉润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伸手又给自己舀了一杯酒,活像是要把自己灌醉似地, 一口饮尽。   青梅酒果香浓郁,可留在舌尖上的, 除了甘甜,还藏着酸涩。   薛玉润咬了一下唇, 借着酒杯的遮掩,悄悄地看了楚正则一眼。   楚正则正若无其事地握着酒杯, 看向戏台, 好像对她方才的异样一无所知。   好在珑缠跟堂倌交接, 及时端上了拜月宴的新菜“翡翠玉子虾仁”。   白里墨彩花蝶纹盘里,盛着青翠的汤。汤中还开着几朵杯口大小的荷花,也不知是如何细细裁缝才做出来的。而在荷花之间,放着两块约有她拇指高的澄黄色蛋羹。蛋羹被切成了圆柱模样,寓意“圆月”。其上安放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虾仁,怀中缀着一颗青豆。   论理,这是一道极适合夏日的菜。初一瞧,便觉得清爽宜人,让人食指大动。可薛玉润拿着银勺,神思不属地搭在虾仁身上,就像不知该从何处落勺。   戏台上的花旦已经开了腔,正在唱:“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薛玉润抿了抿唇,心里不知在跟谁赌气,手上用了些力气,银勺切开蛋羹,连虾仁和青豆一齐舀起。   然后,小小地咬了一口。   薛玉润本来还担心自己会食不知味,可咬下去,薛玉润才惊觉原来这“蛋羹”并不仅仅是蛋羹,还有细腻的豆腐。虾仁与蛋羹的鲜味交织,与微淡的豆腐相辅相成,再配上清甜的青豆泥翡翠汤,只觉清鲜适口,无比美味。   好吃!   心烦意乱的薛玉润,心里倏地敞亮起来。   她积极地舀了第二勺。   楚正则不重口腹之欲,他看到她伸第二次银勺时,便放下杯盏,一叹又一笑:“喜欢?”   薛玉润点了一下头,眉开眼笑地道:“嗯!”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珍馐佳肴不可辜负呀!   楚正则微微一笑,对德忠颔首道:“赏。”   “喏。”德忠领命,下去给掌柜的、堂倌和后厨分赏。   “让我听听这个云音班的《拜月》,说不准他们也能领赏谢恩。”因为楚正则泰然自若,薛玉润杂乱的心也静了下来,她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向底下的戏台。   “恨人间、会少离多,万古千秋今夕……”素白袍方巾的小生刚踱步而出。   他的步调和着音律,唱腔圆润,顿挫疾徐得当。他不仅基本功绝佳,亦不像有些戏子,虽是唱功极佳,可不与角色通情。云音班的这个小生,声调柔曼哀婉,一个“恨”字,实在凄楚动人,让薛玉润心下一揪,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珑缠,一会儿你去给这个戏班子打赏,请他们得空上薛府一趟。”一幕毕,薛玉润意犹未尽地将注意力重新挪回餐桌,立刻吩咐道。   楚正则饮酒的手一顿,他放下杯盏,问道:“这么喜欢?”   “这个小生,是真的很不错。”薛玉润用力地点了点头,侧身让宫女问过小生的名字,继续道:“云枝?名字也很好听。你听他的唱腔,在都城是一绝。更不用说,他唱得出喜怒哀乐,不是一块光会唱词的木头。”   “而且,他长得也很好。他虽然比寻常小生更细瘦,瞧上去是白面风流的浪荡子。可他的举手投足一点儿也不浪荡,反倒透着潇洒的风骨。”薛玉润感慨万千地又看了眼戏台。   她托腮,目光在云枝和花旦身上流连,赞许地道:“我觉得,这样的书生,才配得上姣美的花旦嘛。”   楚正则眉心一蹙,扫了眼底下的戏台。云枝和花旦重新携手上场,正要开演第二幕。   楚正则的视线在云枝的脸上逡巡了片刻,冷淡地回眸,看着薛玉润道:“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要继续听下去,就逛不成银汉桥的灯会。”   他们毕竟不能夜不归宿,还得回静寄行宫。夜里路不好走,便是一路灯火开道,那也比白日要走得慢。   “诶?”薛玉润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我以为你算好了时辰的。”   “这是我们一时兴起,我怎么算得好时辰?”楚正则垂眸,慢饮了一口青梅酒。   薛玉润咬着唇,苦恼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髻。   底下的小生在惊喜婉转地唤着:“姑娘,小生这厢有礼——”   显然是快要到月下相逢、最精彩的那一幕了。   “要不……”薛玉润竖着耳朵,眼睛看看戏台,又看看楚正则,迟疑地开口。   楚正则一听就知道她要选听戏,他放下了酒杯,也没有看她,视线垂落在酒杯上,语调疏阔而有几分落寞:“汤圆儿,我难得出宫。”   他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也太坏了。   薛玉润呜咽一声,流连忘返地看着戏台,想了想,迟疑地道:“那……”   楚正则磨了磨牙,道:“你别想跟我兵分两路。”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呢!”薛玉润气道。   “你方才难道不是想说,‘那不如你去逛银汉桥,我留在这儿听戏’?”楚正则嗤笑着,神色笃定地看着她。   “才没有,你猜错了。”薛玉润捂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道:“走走走,我们去银汉桥逛灯会。”   楚正则唇角微微一扬。   但薛玉润放下手,紧接着道:“不过,我要先把云音班演《相思骨》的日子定下来。我想看《相思骨》的首演。”她不等楚正则作答,立刻道:“则哥哥,你可是跟掌柜的说好了的。”   楚正则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汤圆儿,我说的可是‘容我夫人思量一二。’”   薛玉润正襟危坐,毫不迟疑地道:“这儿呢。”   楚正则:“……”   楚正则差点儿被气笑了。先前是谁听到他叫她“夫人”,还暗地里要来戳他的?为了这个戏班子,她倒是答得挺利索。   可当少女眼巴巴地看过来,软声唤道:“则哥哥?”   一声叹息从唇齿间溜走,楚正则违心地道:“嗯。”   *   长街上,人流如织。远望去,人人手上提着灯,汇灯成海,将暗沉的远山也照出青翠,披上繁星所聚的银河。近则见檐角挂着富丽的灯,玉壶光转,似悬明月于檐下,又比明月多几分巧致。   薛玉润太喜欢这些各色的灯笼了,她在每一个小摊面前流连忘返,惹得楚正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不过,楚正则还没来得及说话,薛玉润就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先声夺人地道:“放心吧,我素来乖巧,不会乱跑的。”   她笑意妍妍,眸中盛着星海,小梨涡清甜可爱。   楚正则微微一怔,竟没有反驳。   “则哥哥,你别紧张,也好好看看,你难得来一趟呢。”薛玉润的眼神掠过一个又一个的摊子,随口道:“先习惯习惯,以后,肯定还会有比这更热闹的盛世呢。”   楚正则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盛世吗……   薛玉润困惑地转头看了楚正则一眼,但见他神色如常,便很快又转过头去,指着一对高挂的灯笼,笑盈盈地道:“我要这一对。”   楚正则顺着她的视线一看:这两个灯笼,做成了年画娃娃的形状。外头糊上的灯笼纸,也画着大红和大绿的年画娃娃。但这两个年画娃娃完全不如年画上的可爱,被灯一照,更是看上去喜庆又诡异,与旁边摊子上精细绘制的宫灯格格不入。   楚正则盯着年画娃娃两颊的那坨艳红色,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两个年画娃娃灯,之所以能成为这个摊子上仅剩的灯笼,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摊主殷勤地道:“小娘子好眼力,这一对福娃娃最是喜庆,保管您不论是求一双巧手,还是求一个如意郎君,皆能得偿所愿。”   摊主见薛玉润看向楚正则,再接再砺地道:“郎君,您看您的妹妹如此喜欢,不如就给她买一对吧?十五文一个,二十五文一对。”   “则哥哥?”薛玉润期待地唤道。   楚正则闭了闭眼。   珑缠刚才还去打赏云音班,薛玉润不是没带钱,她不过就是像让他亲自买下这两个丑得惊世骇俗的福娃娃。   楚正则冷着脸,给德忠打了个手势。   德忠一边付钱,一边笑道:“老翁,小娘子是我们郎君未过门的妻子,您可不要误称了。”   摊主“哎哟”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两个灯笼递给薛玉润时,恳切地道:“小娘子一瞧就是个有福气的,一挑就挑中了俺这天生一对的福娃娃。您也不必再求如意郎君了,您已经心想事成了。”   薛玉润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只道了一声谢。   她接过灯笼,越过那个摊子,转手就把其中那个穿绿围兜的男娃娃灯笼递给了楚正则,狡黠地道:“则哥哥,送给你,你可要好好地拿着喔。”   耳中一边听着后头的老翁惊叹着“冤大头”的声音,一边看着眼前这盏丑得惊人的灯笼,楚正则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寝宫,唯一的花是薛玉润送来的花。他的用具,多半是雅致的素色。他的常服,除了龙纹,其余的纹路多用暗绣。   更不用说,这男娃娃还穿着鲜亮的绿色……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接过了灯笼。   薛玉润一乐,又想把自己手中艳红色的女娃娃灯笼交给珑缠,却被楚正则一把按住。   “你不是喜欢么?”楚正则冷静地道:“喜欢就拿着。”   “可是我还看中了另外一个灯笼。”薛玉润看向另外一个摊上繁丽的仕女灯笼,无辜地道:“我只拿得下一个。”   楚正则都不用看那个仕女灯笼,也知道它定然比手上这个胖娃娃灯笼好看很多。   “让珑缠替你拿新的。”楚正则缓声道:“不然,我这个灯笼,要跟谁天生一对?”   珑缠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两步,眼观鼻鼻观心,活像一只鹌鹑。   薛玉润被反将一军,凝眉轻哼了一声,威胁道:“那我要多买几个灯笼,还要逛到街尾,再买点蜜饯带回去。”   她的灯笼轻轻地撞了一下楚正则手上的灯笼,楚正则看了眼两个丑得一样的胖娃娃,道:“那你可别喊累。”   *   等薛玉润逛到街尾,宫女和宫侍手中已经人手一个灯笼,要不是护卫有职责在身,保不齐也会被塞上两个灯笼。   长街不短,不过薛玉润并不累。楚正则虽然放了狠话,可一路上他休息得比谁都勤快。看着他脚步轻盈的模样,想也知道是为谁停下来休息。   其实,她的小竹马一直都很好。   “买了也不许今日吃。”走到蜜饯铺子门口,楚正则淡声道:“天色太晚,你今天吃的甜食也不少。”   薛玉润:“……哦。”   什么小竹马!   分明就是大冤家!   薛玉润气鼓鼓地走进蜜饯铺子,迎面差点儿撞上一个青年,她下意识地“哎呀”了一声,说了一句“抱歉。”   对面的青年手上提了一串油纸包的蜜饯,正疏离而有礼地低头避让,闻言忽地抬起了头来。   薛玉润一看到他的脸,整个人都呆住了。   对面的青年半眯起了眼睛:“汤圆儿?” 第29章   嘤。   薛玉润的心都在滴血。   她先前说什么来着?   “戴了面纱之后, 除非我哥哥站在我面前,否则一定没有人能认出我来。”   可不就应验了?   ——眼前这个提着一串油纸包的翩翩青年,正是她的长兄薛彦扬。   薛玉润在心里哭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嫂嫂给她的家信里, 明明说不害喜了来着, 她还高兴了半天。怎么哥哥还要凑热闹,大老远地来买蜜饯啊?   尽管她戴着兜帽和面纱, 可薛彦扬听到了她的声音, 又怎么会认不出她来?   楚正则将她往自己身侧一拉, 把她护在了身后,淡定地跟薛彦扬见礼:“薛大哥,乞巧节万福, 也请代问嫂嫂万福。”   “……乞巧节万福。”薛彦扬给楚正则行礼,行礼之时, 他还瞧见了楚正则和薛玉润手中的一对胖娃娃灯笼, 丑得别具一格。   薛彦扬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他看看薛玉润, 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哥哥万福……”薛玉润低着头, 乖得像啃坏凳子腿之后知道自己要挨骂的芝麻。   薛彦扬一叹,不忍心说妹妹, 看向楚正则,道:“您还是早日归家吧, 这附近还有别的……”   他话音未落,楚正则和薛玉润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沉厚含笑的声音:“彦扬, 你又来买蜜饯了?快给老夫说说,哪些最好?老夫也给夫人买两包。”   听到这个和蔼可亲的声音, 薛玉润的脑海里只浮现出了三个硕大的字。   完!蛋!了!   这是蒋山长的父亲, 昭楚国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   如果是路上偶遇, 大家多半不会细看。可他们偏偏停在了薛彦扬的面前,蒋御史大夫以为他们认识,必然会来好好地打个招呼。他三天两头给楚正则上奏章,还是楚正则的少傅,怎么可能不认识楚正则?   如果被别的朝臣碰见就算了,大家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太皇太后对皇上偶尔由辅臣陪着出宫看看他治下的都城,也是乐见其成的。现在皇上长大了,只要带齐护卫,自个儿出门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蒋御史大夫?   从蒋山长,就可见蒋御史大夫是什么样的性子。   薛玉润都能想象出自己被蒋御史大夫严肃地批评一顿,被一封奏章状告到太皇太后和太后那儿。然后她一回宫就得罚抄砖头厚的礼仪典籍,还得被迫听宫令女官翻来覆去地讲她烂熟于心的宫规。   也不知道拿小木棍撑着她的眼皮子,能不能保证她不在宫令女官面前昏睡过去?   薛玉润脸上刚刚露出绝望的神色,一件披风忽地就盖在了她的脸上。   方才松开的手,又被重新握紧。楚正则稍用了些力,包裹着她的手,力道温柔又坚定。   “是老夫眼花了吗?您?您怎么在这儿?还带着——这是什么人!?”   听到蒋御史大夫的声音从难以置信、到逐渐崩溃、到语调严厉,薛玉润只当自己是一根柱子,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蒋老先生万福,也请代问老夫人万福。”楚正则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定,只除了握着她的手比先前更紧些:“您先请,切莫让老夫人久候。”   薛彦扬轻咳了一声,也道:“晚辈的夫人也在家中等候晚辈,蒋大人,您看,要不明日再说?”   薛玉润恨不得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他们还得回静寄山庄呢。   “郎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趁夜出行,大不妥。”蒋御史大夫严肃地道:“謇謇匪躬,是曰王臣;既直其道,爰顾其身。”   薛玉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话基本就约等于说:陛下,您给老臣等着。老臣不给您上个十封八封奏章,老臣就枉为御史大夫。   楚正则握着她的手轻轻一颤,他的声调倒是四平八稳:“我明白。但请老先生顾惜己身,安枕良夜。”   蒋御史大夫大概是放过了他们,楚正则牵着她的手,步履缓慢地往外走。   “郎君,妻者,齐也,不可欺。”蒋御史大夫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语重心长。   薛玉润微愣。   “我……”她先前乍一撞见哥哥,有些慌乱无错。但如今也回过神来,知道楚正则为何会临时用披风盖住她——他不希望她被蒋御史大夫认出来,因此受罪。   可蒋御史大夫显然误以为楚正则在幽会什么见不得光的小娘子……   楚正则温声打断了她的话,制止她说下去:“弟子谨记于心,多谢老先生教诲。”   他说罢,轻拉她一把,带着她重新汇入灯海之中。   在他们身后,她隐约听见蒋御史大夫在问哥哥:“你可看清了那是谁家女郎?”   哥哥的声音里有恰到好处的愧疚:“实在抱歉,她戴着兜帽面纱,晚辈不知……”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   哪家女郎?   可不就是他面前大好儿郎薛彦扬的妹妹,他口中“妻者,齐也,不可欺”的未来皇后么?   下一瞬,她就听到楚正则一声轻笑:“哪家女郎?”   在他说这话时,薛玉润也重见了光明——楚正则揭开了她头顶的披风。但揭开得不疾不徐,是故等她瞧见满街灯火熠熠时,眼睛也并不刺痛,很快就适应了。   薛玉润有点儿沮丧:“害你明天被奏章淹没的女郎。”   蒋御史大夫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就必然会集中劝谏楚正则。御史们才不会管他还在静寄行宫避暑呢,不知道明天他的桌案上会出现多少奏章。   “汤圆儿,你说错了。”楚正则微微低首,温声道:“是带我看月色灯山、国泰民安的女郎。”   他没有迟疑地道:“很好看,我很喜欢。”   她抬头,便望进他的眼睛。   这一次,比先前在熙春楼时隔得更近。   他的眸中印着融融的光,不知是月色还是灯辉。还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小小的,但占据了他的眼眸。   “那是。”薛玉润移开了视线,双手背在身后,悄悄地踮了一下脚尖:“我才不会带你看不好看的东西。”   楚正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年画娃娃灯笼,这两个灯笼终于落到了德忠和珑缠手中,他对此保持了缄默。   薛玉润又轻声问道:“你明天要是挨骂了怎么办?”   她有点儿难过。   “那就骂吧。”楚正则扶正了她的兜帽,一叹:“原是我计划不周,才只能让你躲在披风下受委屈。”   “倒也没有很委屈。”薛玉润细声细气地道。   “那尽兴吗?”楚正则笑问道:“如果还想逛,我们就再逛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薛玉润心底的沮丧都消失殆尽。如果没有蒋御史大夫的事儿,她大概还会再去放个荷花灯,不过此时,她心底莫名地觉得,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高兴地道:“尽兴啦,我们回去吧。”   楚正则舒尔一笑,就像完全没有出现过蒋御史大夫这个插曲一般,他握着她的手腕,笑道:“好,我们回家。”   *   当薛玉润和楚正则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时,静寄山庄逛灯会的夫人们和小娘子们,正在抬头望天。   “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摘星楼上的夜空,月中绽放火树银花。飞空惊作雨,彩散如流星。落照翠檐铜瓦,与千灯交相辉映。这是任哪一处,都未曾见过的盛景。   “要是能在摘星楼上看就好了。”赵滢瞧得如痴如醉,只恨离那片不夜天太远。   她此话一出,引得众人纷纷附和。她们久久地仰着头,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美景。   三公主轻哼了一声,得意地道:“薛妹妹一直念叨着银汉桥的灯会,银汉桥的灯会上哪儿有这么好看的焰火。可惜了,她要在房中休息,没有瞧见。”   赵滢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是啊是啊,真是很可惜。”   许涟漪紧紧地咬了一下唇。   如果这一场盛开的焰火是为乞巧节所放,放给众人看,就不会选在摘星楼那么遥远的地方。   除非。   他只是想放给一个人看。   *   而这场焰火要献礼的人,在烟花的尾声,才刚刚回到太清殿。   薛玉润走进太清殿的门,终于摘下了兜帽和面纱,长舒了一口气。只是,她还想解开披风,却被楚正则拦了下来:“风大夜凉。”   反正就一小段路,薛玉润便依言披着披风:“则哥哥……哦不,陛下。”她小小地吐了一下舌头。在外头唤习惯了,差点儿就忘了改口。   一声“则哥哥”从耳边溜走,楚正则遗憾地抿了抿唇:“嗯?”   “好梦。”薛玉润也没想说什么,毕竟,她回到太清殿,才觉得这一晚上惊心动魄,实在有些疲倦。   “嗯,明日不必早起,我已经提前跟皇祖母打过招呼了。”楚正则点了点头。   “诶?”薛玉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楚正则不可能提前计划好他们去银汉桥的事,换而言之,楚正则这个“招呼”,是因为别的事。   她想起来楚正则在乞巧宴之前,的确说过带她出门,不由得好奇地问道:“陛下,你本来是想带我去哪儿呀?”   她笑问时,最后一树银花在夜空绽放,惊得薛玉润抬头去看。   夜空浮彩,烁烁如雨。   薛玉润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叹。   “摘星楼。”楚正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语调散漫地回道:“乞巧节的礼物也在摘星楼上,等明日才会送下来。”   “乞巧节的礼物不是《相思骨》吗?”薛玉润困惑地转头看他,问道:“干嘛还要特意搬到摘星楼去?”薛玉润揶揄道:“难道,你本来还打算带我去摘星?”   “嗯,摘星。”谁曾想,楚正则竟一口应承下来,顺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摘最亮的那一颗。”   薛玉润闻言,从珑缠手里拿过福娃娃灯笼,在楚正则眼底晃了晃:“比这个还耀眼?”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把这个灯笼推远了些:“……睡去吧。等你梦到这灯笼,就知道它有多‘耀眼’了。”   *   薛玉润才不担心,她高高兴兴地提着福娃娃灯笼回到了北殿。   一回北殿,留守的宫女就忙上来禀报,将摘星楼焰火的场景细细地描绘了一遍:“……婢子三生有幸,才得见这样好看的焰火。从摘星楼上看,说不得就如同置身于天宫的盛宴。”   “摘星楼啊。”薛玉润趴在桌上,把西瓜抱在腿上,捋着它的背,轻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原来陛下在静寄行宫也替姑娘准备了大礼。”珑缠含笑道。   “一准是为庆贺佳节放的。只是摘星楼能看得更清楚些。”薛玉润哼哼了两声,听上去满不在乎:“二哥哥才喜欢这些法子呢。”   “是是,姑娘说的是。”珑缠笑着应和,替她梳着细发。   “本来就是。”薛玉润嘟囔着,咬着唇,把头埋进臂弯里。   藏起唇边,一抹悄悄的笑意。   *   然而,等薛玉润醒过来,看着自己青黑的眼底,她就不怎么笑得出来了。   ——无他,主要是那两个福娃娃灯笼入梦之后,真的很可怕……   最过分的是,她吓得向楚正则求救,楚正则还在好整以暇地嘲笑她。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打算遛完狗,就去找楚正则好好地控诉一番。如果不是他,她也不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然而,她才刚走到镜香斋,就瞧见了身着官服、白发苍髯、面目严肃的两位大人从镜香斋走出来。   一位是昨晚刚见过的蒋御史大夫。   另一位……   是她的祖父。   薛玉润的腰背顿时挺得笔直。 第30章   “蒋老先生万福, 祖父万福。”薛玉润乖乖地走上前去,端庄地行礼。   “看看这孩子,一定是一晚上没睡好。”蒋御史大夫叹了口气, 安慰她道:“好孩子, 要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也莫担心。好好打起精神来, 你可是未来的中宫凤主。”   薛玉润不敢看蒋御史大夫, 喏喏地应声:“是, 多谢蒋老先生。”   蒋御史大夫又叹了口气,转而拍了拍薛老丞相的肩膀,先行离去, 给薛老丞相和薛玉润一点儿闲话家常的时间。   蒋御史大夫一走,薛玉润就松了一口气, 撒娇地唤道:“爷爷……”   薛老丞相和蔼可亲地问道:“汤圆儿, 乞巧节玩得尽兴吗?”   “嗯嗯。”薛玉润脊背挺直, 确保《说文解字》的“乖”这个字的解释, 配的一定是她这幅模样。   薛老丞相捋了一把胡子, 笑了笑:“尽兴就好。”   “爷爷呢?”薛玉润挽着薛老丞相的手,陪着他往外走:“爷爷可好?哥哥、嫂嫂可好?堂哥可好?”   薛老丞相一笑:“都好, 都好。只是我们的汤圆儿不在,府上太冷清了。”   薛玉润亲昵而又愧疚地道:“我跟姑祖母说一声, 等我从行宫回家,就先不去宫中小住了。我在家好好地陪着您, 钓钓鱼、下下棋、听听曲。”   “不错,不错。”薛老丞相点了点头:“说到听曲儿, 熙春楼新进了个云音班, 听说昨夜技惊四座。我今日出门之时, 你哥哥说,请来了云音班,为你的及笄礼献艺。”   “你哥哥手段愈发进益了,昨晚上座无虚席的戏班子,他今早就能请上家门,是不是?”薛老丞相笑着捋了把胡子。   “哇喔!哥哥真好!哥哥真厉害!”薛玉润站得笔直,声调抑扬顿挫。   薛老丞相哈哈一笑,他不问也不解释,只慈祥而包容地道:“去吧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薛玉润强撑着泛红的脸,一直等到薛老丞相的软轿消失在宫道上,她才松了口气,往镜香斋去。   *   一进镜香斋的门,薛玉润先被桌案上堆叠的奏章惊了一下。   “陛……陛下?”薛玉润踮了踮脚尖,也没瞧见山一样的奏章背后的人影,不由得颤声轻唤。   “怎么?你以为朕被奏章挡住了?”楚正则揶揄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薛玉润抬头去看,见少年颀长的身影从书架后拐过来。   原来,他刚刚是在一旁的书架上找书。   薛玉润蹬蹬地走到他面前,指了一下桌上的奏章:“这些……都是为着昨晚上的事吗?祖父……祖父是不是也说你了?”   “无碍。这是太傅和御史职责所在。”楚正则并不提及奏章中的言辞如何犀利刺耳,只轻描淡写地道:“而且,这也是一桩好事。”   “诶?”薛玉润一愣。   “蒋老先生最重嫡统。”楚正则解释道:“这些奏章里,大半在劝朕以中宫为重。”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薛玉润,道:“切不可为妖妃所祸。”   同时身为未来“中宫”和“妖妃”的薛玉润,正襟危坐地点头:“对对对,蒋老先生所言极是。”   楚正则看了看她的神色,低笑一声,声音低缓地一叹:“不过,朕也并非不难过。先不说最难应付的中山王还在路上,就是现在这么多的奏章,一一看来总是头疼。除非……”   “嗯?”薛玉润看着他。   楚正则慢条斯理地道:“朕生辰时还能收到一个荷包。”   薛玉润想都没想,就严肃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楚正则抿了一下唇。   这熟悉的语调,他的小狐狸又回来了。   “但是……”薛玉润话锋一转,软乎地道:“也不是不行。”   楚正则微愣,就听薛玉润紧接着强调道:“图案要我来选。”   楚正则笑应道:“好。”   薛玉润彻底将先前的沮丧抛之脑后:“那我要绣两个丑娃娃,哦不,是福娃娃。”   要不是他昨晚上念叨,她才不会梦见它们被吓到呢,她可还记着仇。   楚正则“啧”了一声:“原来你也知道它们丑。”   “皇帝哥哥,那可是我亲手绣的荷包诶。身为我最最要好的小竹马,难道你还嫌它丑吗?难道你不会随身佩戴吗?”薛玉润仰头看着他,声音委屈巴巴,眼里透着慧黠。   楚正则嗤笑道:“汤圆儿,别太高估你自己的绣技。要绣这两个年画娃娃,可不是把鸳鸯绣得能让人认出是鸳鸯那么简单的。”   他说得一点儿没错。   但薛玉润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一步,又被楚正则握着手腕牵了回来。   “你走得这么急,是担心我手上的书册是《说文解字》,结果发现‘乖’这个字旁,配的不是你吗?”楚正则声音含笑。   薛玉润先下意识地凑过去看他手上的书卷,一见“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这几个字,就放下了心来——是《周书》,不是《说文解字》。   “那一定是你的《说文解字》写错了。”薛玉润毫不迟疑地大胆反击:“就跟我的《诗经》一样。”   说起《诗经》,薛玉润略有些得意地道:“《野有死麕》肯定不是你给我解释的意思,我已经写信去问哥哥们了。”   楚正则:“……”   他们最好跟他是一个意思。   *   虽然在楚正则面前,薛玉润对获得《野有死麕》的意思胸有成竹,可等她去荷风院跟赵滢汇合,她还是显露了苦恼:“滢滢,你问到《野有死麕》的意思了吗?我问了大堂哥,他还没回我,大概是鹿鸣书院功课太忙了。”   赵滢扁了扁嘴:“问了,可我哥说明年的科举不考这篇,让我不要瞎问,免得搅扰他的思绪。”   赵滢百思不得其解:“一首小诗,几十个字,怎么就搅乱他的思绪了?”   薛玉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要是我二哥哥在都城就好了,他肯定会跟我说的。现在,只能等我回家之后,看看能不能逮到大堂哥了。”   至于大哥就算了,大哥在她眼里跟父亲差不多,更何况还出了昨晚的事,她更问不出口了。   赵滢悄声问道:“你二哥哥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明年及笄的时候,他肯定会回来。”薛玉润有点儿困惑,毕竟赵滢应该知道才对,她半眯着眼睛:“滢滢,你不会忘了我明年及笄吧?”   赵滢橫她一眼:“礼物我都备了三重了,你说呢?”   薛玉润笑盈盈地托腮:“这还差不多,不然我可不借你看《相思骨》了。”   “我昨天还遗憾了一晚上,想着你那般惊艳,只可惜比试不算数。”赵滢眼前一亮:“钱夫人真好,还肯让你把话本子拿回去。”   薛玉润轻咳了一声:“倒不是先生给的……”   虽然她还没拿到从摘星楼搬下来的礼物,但楚正则肯定不会食言。   “哦~我明白了。”赵滢笑眯眯地道:“汤圆儿,昨晚上摘星楼的焰火一定很好看吧?是不是看完之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了呀?”   薛玉润眼下的青黑抹上了细粉,不是非常明显。但赵滢离得近,细看便一览无遗。   薛玉润轻咳了一声,含糊地道:“还好吧……”   “啧啧啧。”赵滢一副“我才不信”的模样,道:“你当我像她们,都以为你跟顾姐姐一样,因为头疼在房中休息吗?”   此时,御史虽然已经开始频繁地往镜香斋递折子,但是皇上在乞巧节夜会某位不知名小娘子的事,显然还没能传到旁人的耳中,赵滢就并不知道。   顾如瑛失误一事,用“头疼”遮掩了过去。太皇太后不追究,知情识趣的自然也不敢多问。   “那焰火,就是为你一个人放的。”赵滢笃定地道:“要不然,作甚不在园子里放,又方便又好看。”   薛玉润微怔。   若是平时,她会有一万种方式来反驳赵滢。可今日,她不知为何,竟说不出这样的反驳之语来。   在她怔愣之时,赵滢贴了过来:“汤圆儿,你跟陛下相处……”赵滢声若蚊呐,好奇地问道:“像萧娘和檀郞吗?”   像吗?   檀郞对萧娘一往情深,百依百顺,更像是哥哥和嫂嫂。   鹣鲽情深,琴瑟和谐。   而她和楚正则?   但薛玉润没有像当日回答薛大少夫人时那么斩钉截铁,她犹豫了一会儿,道:“等我先看完《相思骨》再告诉你?”   “那你快点儿看。”赵滢期待地道:“要不,今天我们去问问钱夫人?要是钱夫人也允许你把她那儿的《相思骨》拿走就好了,这样你手上有两套,我们就可以一块儿看了。”   *   没等薛玉润和赵滢特地去找钱夫人,在她们携手去看望顾如瑛的路上,就遇上钱夫人和蒋山长。   “来看如瑛?”蒋山长一看到她们,就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薛姑娘,我正要去找你。”   蒋山长慈和地道:“上一次把请帖给你,没来得及细说。在重九节登高之时,巾帼书院和鹿鸣书院会共同举办登高宴,供郎君和姑娘们切磋比较……”   蒋山长话还没说完,钱筱就在一旁重重地咳嗽起来。   蒋山长瞪她一眼:“你跟着我来看完了如瑛,怎么还不走?”   钱筱无奈地道:“汤圆儿是我的弟子,我还有话要跟她说。”   这话不假,蒋山长没法反驳,只好继续对薛玉润殷切地道:“薛姑娘,请务必要来。届时,琴棋书画,君子六艺,切磋什么都行。”   薛玉润乖巧地点头。   蒋山长满意地颔首,看向一旁乖得跟木头一样的赵滢,神色严肃:“赵姑娘。”   “弟子在!”赵滢朗声道。   薛玉润憋着笑,看着赵滢被蒋山长提溜到一旁去问话。   钱筱无奈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汤圆儿,登高宴的事,你要思量一二。”她顿了顿,道:“登高宴,并不单纯只是巾帼书院和鹿鸣书院的切磋较量。”   薛玉润早琢磨出来了,这登高宴,表面上是郎君和姑娘们切磋比试,实际上,十有八九是给有情人牵线搭桥的。   在泰宁年间,孝惠文皇后鼎力支持开办巾帼书院,女子地位提升,昭楚国的男女大防便并不那么严苛。譬如乞巧节携手相会,再譬如巾帼书院和临近的鹿鸣书院联谊,都是使得的。   大概只有蒋山长纯粹地把它当做一场较量。   也难怪钱夫人要打断她,方才蒋山长那话说得,浑像是要给她这个未来皇后牵线搭桥似的……   薛玉润抿唇一笑,乖得不得了:“先生,盛情难却呀。”   “你这丫头。”钱筱哑然失笑:“我现在当真有些后悔给家里递了信,让送五本书来静寄山庄了。”   “谢谢先生!”薛玉润当然不会给钱筱反悔的机会,紧赶着道谢。道完谢,她才踮了踮脚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悄声问道:“先生,是《相思骨》吗?”   “还有哪一套书,值当你冒险带进识芳殿?”钱筱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幸亏为师见你书堆的第一本书就是《诗经》,一时兴起,想看看你《诗经》的笔记,不然,还真叫你蒙混过关了。”   薛玉润一愣:“诶?先生,不是因为书封没有装好,所以被您发现的吗?”   钱筱微诧,摇了摇头:“自然不是,若是细想起来,你那日的书脊倒是对得格外齐整。”   薛玉润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么说来,她的话本子被没收,竟然不是因为楚正则。   那他干嘛默认下来,还给她送一串东西赔礼道歉? 第31章   钱筱不知薛玉润心中犹疑, 见赵滢和蒋山长已经说完了话,她便也笑着对薛玉润道:“你若是要把话本子给旁人看,可记着叫你的手帕交把话本子藏好了, 蒋山长最不喜欢女学子看话本子。”   “先生最好了。”薛玉润乖乖地点头:“先生, 劳烦您跟钱伯母说一声,替我准备个床铺。她明日要回家, 我今晚去跟她一块儿用膳, 歇在一处。”   明天, 留宿静寄山庄的外命妇们就都要走了,她还一直没来得及好好跟钱伯母说话呢。   钱筱笑着点点头:“带上芝麻和西瓜,她会更高兴。”   “一定!”薛玉润应了下来, 恭送钱筱和蒋山长离开。   两位先生一走,赵滢挺直的腰背就松缓了下来:“我才跟蒋山长说这么一会儿话, 都觉着要汗流浃背了。”她幽幽一叹:“顾姐姐天天被蒋山长耳提面命, 真的好厉害。”   “那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让你松快松快?”薛玉润笑道:“先生答应把《相思骨》给我了。”   赵滢欢呼一声:“那太好了!”   她话音方落, 便听一门之隔的顾如瑛问道:“什么太好了?”   赵滢一懵, 她可不敢被蒋山长的得意门生知道她心心念念着《相思骨》,赶紧拉了拉薛玉润的袖子。   薛玉润和赵滢走进去, 跟顾如瑛见完礼,薛玉润便笑道:“蒋山长邀请我去参加登高宴。”   顾如瑛放下手中的《诗经》, 道:“正好,我们登高宴上再比一场, 怎么样?”   “好啊。”薛玉润欣然应允。   赵滢头疼地道:“你们怎么就想着切磋比试呢?”   顾如瑛困惑地看她一眼:“不然呢?”   赵滢抿着唇,脸上有些红晕, 没吭声。   “哦。”顾如瑛了然地道:“你说相看如意郎君吗?”   赵滢的脸一下变得通红:“顾姐姐, 你怎么、怎么……”   “怎么?”顾如瑛不解地问道。   薛玉润在一边笑得乐不可支。   “你还笑!”赵滢气得打了薛玉润一下:“我们这儿就属你已经名花有主。”   赵滢说罢, 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看了眼顾如瑛。   “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郎君还不好找吗?”顾如瑛不甚在意地道:“你该替她可惜才对,满城芝兰玉树,她现在没法挑了。”   赵滢震惊地看看顾如瑛,又看向薛玉润,神情有点儿恍惚:“这是能说的吗?”   薛玉润乐得眼睛如月牙弯弯,小梨涡清晰可见:“顾姐姐说什么了吗?”   还是汤圆儿行事机敏。赵滢坚定地点头,权当自己从来没听见过顾如瑛的后半句话:“你说得对,顾姐姐什么也没说。”   赵滢说完,停顿了一会儿,迟疑地道:“汤圆儿,要不你还是别去登高宴了吧?”   薛玉润差点儿笑出声来,她眨眨眼,道:“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对陛下没有信心吗?”   “呸呸呸。”赵滢忙道:“我绝无大不敬之意。满城翩翩郎君,肯定都不如陛下。是吧顾姐姐?”   “不知道。”顾如瑛漫不经心地吃了一颗红枣:“我跟陛下并不相熟。你跟他熟悉吗?”   赵滢:“……完全不熟。”   原来顾如瑛,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小娘子啊。薛玉润终于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气得赵滢连锤了她好几下。   薛玉润好不容易收了笑,对顾如瑛道:“顾姐姐,我觉得有一个问题,你一定知道答案。”   她的目光落在顾如瑛手边的《诗经》上:“顾姐姐,你看过《诗经》里的《野有死麕》篇吗? ”   赵滢一听,也竖起了耳朵。   “看过。”顾如瑛拿起手边的《诗经》,翻到《野有死麕》那一页,递给薛玉润:“你是想问这一篇作何解?”   薛玉润点了点头。哥哥们就知道推三阻四,问顾如瑛不比问哥哥们来得快捷多了?   “《野有死麕》一篇主要有三种解释。”顾如瑛娓娓道来:“其一,是‘厌恶无礼’说,认为它是在批判‘纣时男女淫奔以成风俗’。其二,是‘拒招隐’说,隐士拒绝被招贤。其三,是‘情诗’说。女子怀春,男子相诱。”   听到“淫奔”时,赵滢已经有点坐不住了,等听到“女子怀春,男子相诱”,她脸上流露出了些许的崩溃,扭头一看薛玉润,她顿感安心——薛玉润的脸颊也红了。   薛玉润谨慎地问道:“通行之说,是什么呢?”   “是‘情诗’说。”顾如瑛神情笃定,毫无变化:“‘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写的是男女定情之时,情难自禁……”   “打住打住!”赵滢满脸通红地捂上了耳朵:“难怪哥哥信里要顾左右而言他!”她转念一想,向薛玉润投去了更同情的眼神。   汤圆儿可不仅拿这首诗去问了哥哥,她还问了皇上!   薛玉润现在也知道楚正则当日为何避而不谈了。   “情之所钟,素来热切。”她脸颊绯红,正襟危坐:“思花者见花,思淫者见淫。我们见花,他们见淫,所以他们才避而不谈。是他们落了下乘。”   赵滢一愣:“还能这么解释吗?”   “这不就是正解吗?”顾如瑛也笑了,看向薛玉润的眼中满是赞许:“薛妹妹,如果你还有不方便问先生的,我很乐意跟你探讨。”   薛玉润含笑点头:“好啊,多谢顾姐姐。”她说罢,又道:“顾姐姐,我觉得我所学之书,没准处处都有删减,我少不得要常来向你请教。不如,你叫我汤圆儿好了。”   赵滢紧跟着道:“那我定是要跟汤圆儿一处的,顾姐姐,你也唤我滢滢吧。”   顾如瑛微愣,她看向薛玉润。   少女盈盈望来的目光,清澈如泠泠的泉。而她的笑,似骄阳若繁花,又或许,比这二者更灿烂。   顾如瑛的神思有一瞬的恍惚。   承认薛玉润这样一个人可能比她厉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真是便宜了皇上。   素来不太与人亲近的顾如瑛,点了点头:“好。”她顿了顿,道:“你们要不要留下来用午膳?”   薛玉润嫣然笑道:“好啊!”   *   午膳时分,楚正则将刚刚抄好的一篇历代先皇的《罪己诏》放到一旁。   他的历代先祖怎么能做错这么多事?   以史为鉴,的确很有必要。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腕,将脑海中笑眯眯的薛老丞相的脸丢到一旁,翻过另一篇《罪己诏》。   “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朕承鸿业,仰托于士民。三年一采选,夺亲而扰民,是故天地不宁,朕之过也……万不敢以朕之私,牵连百姓。是以废采选之仪,不纳后妃,归亲于民,祈天地垂怜朕之子民。”   楚正则抿了抿唇。   这是昭文帝的“罪己诏”。昭文帝的治下,被称为“泰宁之治”,拯救了摇摇欲坠的昭楚国,实乃建千秋功业,开万世太平。   他这一生,只下过这一封“罪己诏”。也就是这一封,让泰宁年间几经朝议、争论甚繁的“纳妃之争”落下了帷幕。终昭文帝一生,他的后宫也只有孝惠文萧皇后一人。   “传膳吧,汤圆儿该饿了。”楚正则握着昭文帝的这一卷“罪己诏”,忽地吩咐道。   德忠微愣,忙道:“陛下,薛姑娘今日留在荷风院用午膳。”   “嗯。”楚正则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神色变化,提笔开始抄昭文帝的“罪己诏”。   *   待天色渐晚,红霞隐退,德忠一见楚正则写完了一页,就忙道:“陛下,奴才传晚膳可好?薛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奴才叮嘱您好生用膳。午膳已经迟了,晚膳可万万不能再迟了。”   德忠继续道:“薛姑娘还说,若是薛老丞相让您抄书,您留几张给她,她明儿来抄。”   “用不着她。”楚正则放下笔,低笑了一声,随口问道:“她人呢?”   德忠谨慎地回道:“薛姑娘要跟钱大夫人用晚膳,今夜她要歇在钱大夫人处。”   楚正则笑意微敛,掀起眼帘看德忠:“夜不归宿?”   德忠低着头道:“定是钱大夫人思念薛姑娘。钱大夫人明日就要回都城了,日后薛姑娘时常要入宫,难得一见,所以钱大夫人才把薛姑娘留了下来。”   “她的狗,不遛了?”楚正则再问。   德忠把头低得更低了:“薛姑娘派人把两条狗都接到了钱大夫人处。奴才听说,钱大夫人素喜西施犬,想必是……”   “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钱大夫人了?”楚正则冷冰冰地打断他。   德忠忙道:“奴才愚钝。只想着,薛姑娘一大早就来给您请安,还要给您绣荷包,如果不是被旁人绊住了脚,必定惦记着想跟您一起用午膳和晚膳。”   千错万错,反正不可能是薛姑娘的错。   楚正则没有说话。   一早起来安慰他就够了吗?   答应给他绣荷包就够了吗?   叮嘱他按时用膳就够了吗?   愿意帮他罚抄书就够了吗?   这小没良心。   楚正则闭了闭眼,沉声问道:“乞巧节的礼物送去北殿了吗?”   “午时送去的。”德忠积极地给薛玉润找补:“不过,薛姑娘一直没有回北殿,所以尚未看到。”   “拿回来。”楚正则冷声道。   “喏。”德忠身经百战,当即就毫不犹豫地应声,然后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再送过去呢?”   楚正则瞥了他一眼:“朕说要再送了吗?”   德忠没吭声。   过了会儿,楚正则提笔,冷声道:“既然是贺礼,亲自交到收礼之人手中,才是应有的礼节。”   德忠明白了。   那就是薛姑娘什么时候来,才什么时候给她。   德忠咽下了唇边的笑意,恭声道:“喏。”   *   歇在钱大夫人处的薛玉润,跟钱大夫人和钱筱说了小半宿的话。等各自就寝,她不知为何有些睡不着。   薛玉润索性披了薄衫,坐到窗台旁,随手拿了本书。只是,她有些心不在焉,远眺着太清殿的方向,心思也飘到了乞巧节的礼物上。   午后宫女来禀,说乞巧节礼物已经送到了。   薛玉润一直没有机会去拿,一想到躺在匣子里的《相思骨》,她就有些心痒难耐。   只可惜她今天没时间帮楚正则抄书,要不然今天抄完一部分,明儿就轻松了,有足够的时间看《相思骨》。   然而,珑缠轻咳了一声,走进了内室:“姑娘,德忠又派人把乞巧节礼物收回去了。”   薛玉润震惊地放下书:“啊?”   “说是拿错了。”珑缠轻声道。   “这话连芝麻都骗不过,也就骗骗西瓜这种四个月的小狗崽。”薛玉润幽怨地叹了口气,把头埋进书里:“我又怎么招惹陛下了?”   “砰”的一声轻响,惊得西瓜唰地一下站起来,抬头四处张望。而老成的芝麻只是睁开了眼皮子,摇了一下尾巴。   珑缠含笑问道:“既然说是拿错了,那等拿对了,自然会再送回来吧?”   “才不会。”薛玉润摇了摇头:“他这是摆明了等我去问呢。”   这就跟楚正则当初掐着点叫人来送肉脯一样。   奇了怪了,她今儿一大早见他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嘛?后来一天没见,她还能隔空招惹他不成?   “正好,我也想问问他,他默认我的话本子是因为他被没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被误会,还默认下来,十之八九是这件事里,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要不然,他还能放弃让她绣荷包?   薛玉润轻哼一声,从荷包里拿出一块肉脯,塞进了口中。   *   翌日,薛玉润一大早把钱大夫人等人送出静寄行宫,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太清殿,径直去镜香斋找楚正则。   可这一次,薛玉润史无前例地被拦在了镜香斋的远处。 第32章   德忠满脸为难地道:“姑娘, 陛下还在会见朝臣,可能一时半会儿见不了您。”   薛玉润远眺一眼镜香斋,她所处的位置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只能看到宫侍毕恭毕敬地站在镜香斋外, 皆低着头,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薛玉润原本气势汹汹, 闻言气势一散, 眉心微蹙, 担心地问道:“陛下用早膳了吗?”   “尚未。”德忠宽慰道:“不过,姑娘别担心。早膳温着呢,陛下得空了就能用。”   “任里头是谁, 也没有耽误陛下用膳的道理。”薛玉润没有接德忠的安慰,她略一沉吟, 便道:“珑缠, 你去吩咐小厨房备好两份早膳。”   “陛下的那一份如常。”薛玉润想了想, 道:“中山王的那一份, 要一碗豆粥, 配半碟俏冤家和半碟佛扒墙,再拿小盏白酒做成碧筒饮。”   德忠一愣:“姑娘怎么知道里头是中山王?”   还有“俏冤家”和“佛扒墙”又是什么?   “祖父和蒋御史大夫昨儿就来了, 赵尚书令多半不会过问,寻常御史只能递折子上奏。”薛玉润扫过镜香斋外的宫侍, 道:“更何况,若不是中山王在里面, 你也不会隔这么远就把我拦下来。”   虽然不知道楚正则昨天怎么生了别扭,但照他昨天的性子, 如果里头只是御史, 说不准, 他还会故意让她听两耳朵,打量着她要是听到御史说他,一准会心软,再多给他绣两个荷包。   本朝的御史当然也会直言相劝,但毕竟是朝臣,再加上皇上尚未亲政,有辅政大臣顶在前头,所以他们多半会找辅臣的茬,反倒会顾忌皇上的面子。   可中山王仗着自己是楚正则祖父的亲弟弟,又是先皇亲自任命的辅政大臣,虽是忠心耿耿,可说话向来直白难听,定然是声声刺耳。   德忠惭愧地道:“万事瞒不过姑娘。姑娘不必担心,陛下说了,中山王来,是他意料之中的好事。”   中山王刚刚进门,正在盛怒之中,德忠可不敢让薛玉润受牵连。   德忠当然知道这么单薄的一句话劝不住薛玉润,忙挡在薛玉润的面前,恭声道:“陛下给您的乞巧节礼物已经到了。昨晚上眼拙的奴才给送岔了,这才耽搁到了今日。不如您先带回北殿去瞧一瞧?”   薛玉润深深地瞧了一眼德忠。   南殿到北殿才几步路?还用耽搁到今天?   德忠不愧是楚正则身边的掌印太监,挡在她面前,一张笑脸毫无变化。   “德忠公公放心。”薛玉润摇了摇头,温柔一笑,沉静地道:“礼物先不急。既是好事,那就让我也来陪陛下分一杯羹吧。”   *   “陛下当真是糊涂至极!”镜香斋里,中山王刚刚喝了一口楚正则斟好的茶,正预备用最尖锐犀利的言辞,好好地给面前的少年帝王醒醒神。   “陛下,王爷,薛姑娘求见。”   可突如其来的通禀声让中山王戛然而止,中山王压根没听清,就直接怒呵道:“谁让你们这时候搅扰?滚出去!”   中山王没有留意,原本洗耳恭听、态度温和的少年帝王,眸色忽地一冷,借着茶盏,才把眼中的寒芒压下去。   “请王爷息怒。”门外的薛玉润声调温柔平和:“臣女恭请王爷金安。”   听到薛玉润的声音,中山王的声调稍微缓和了一些,仍有几分冷硬:“汤圆儿啊,本王和陛下皆不得空,你不必来跟本王见礼了。”   德忠心底叹了口气,略有些不安地看了眼镜香斋,又瞧了眼薛玉润。   薛玉润面色如初:“臣女原是不该搅扰,只是,您天不亮就赶来行宫,多半还没有好好地用早膳。臣女命人给您备下了豆粥,配半碟俏冤家和半碟佛扒墙。万望王爷保重贵体,先用些早膳,不要因臣女之过,失了用膳的胃口。”   尤其是“俏冤家”和“佛扒墙”这六个字,她的口齿格外清晰伶俐。   镜香斋里有一瞬,鸦雀无声。   下一瞬,楚正则温润而略带歉疚的声音响起:“是朕思虑不周,先让叔祖为朕忧心,竟还忘了叔祖没有安心用膳,朕该罚。叔祖,您请先用早膳,如何?”   先前怒火滔天的中山王咳嗽了一声:“陛下所言极是。”   镜香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中山王四顾问道:“早膳呢?”   *   薛玉润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镜香斋。   行礼之时,她和楚正则的视线一触即分。   楚正则的视线落在奏章上,面色冷静,看起来对薛玉润的到来漠不关心。   呵,虚伪。   薛玉润在心里撇撇嘴。   不要以为她没有看见他没来得及压下去的唇角。   “这么多年了,还是汤圆儿记得本王的喜好。”中山王看着甜白瓷碟里半碟“俏冤家”和半碟“佛扒墙”,声音变得分外的和蔼可亲。   也难怪中山王和蔼可亲。   楚正则瞥了眼中山王面前的甜白瓷碟。   “俏冤家”,其实是酱猪耳。“佛扒墙”,其实是卤肥肠。   ——就连都城有些名声的酒楼里,都从不见这样的菜品。想必中山王妃,也一定不会允许这些东西上桌。   酱猪耳就罢了,这卤肥肠身上的红油泛着一层光……   楚正则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些,举杯抿茶,移开了视线。   “您喜欢就好。”薛玉润笑着给中山王斟一杯碧筒饮:“臣女早前还琢磨过改良的方子,家中厨娘做来也是一绝。只是今儿急了些,没法让御厨试试。您得空的时候,还请来跟爷爷小聚,臣女让家中的厨娘做给您吃。”   薛玉润喜欢研究好吃的,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试过。这些被世家贵族所厌弃的“猪下水”,处理得当,也是美味,祖父也爱吃。   中山王自打发现这是祖父的下酒菜之后,三不五时就要来薛家跟祖父喝点儿小酒。   薛玉润对旁人在饮食上的喜恶本就格外敏感,一来二往,自然记住了。   而且,她的身份也是天然的屏障。祖父跟楚正则的祖父昭敬帝是挚交好友,当初也是看着中山王长大的,算中山王的半个老师。昭敬帝驾崩时,将新帝和中山王一并托付给了祖父。   中山王极其敬重兄长昭敬帝,在祖父面前也不会摆王爷的架子。   而她自小被祖父抱在膝头长大,中山王看到她,大概总会想到祖父,所以对她一向还算和蔼。   “好好好。”中山王连连点头。   唉,只怪夫人管得紧,他吃一顿跟做贼似的,实在难以尽兴。   “那臣女就不叨扰您跟陛下了。”薛玉润说罢,端庄地低眉行礼告退,没有再看向楚正则。   楚正则紧抿了一下唇,眼角余光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放下杯盏时,他面对中山王的脸上,已挂起恰到好处的笑意。   *   用过早膳,中山王一肚子的火尽数熄灭,实在是捡不起先前的气势,只好起身告辞。   楚正则正亲自将中山王送至太清殿门口。   临别前,中山王语重心长地对楚正则道:“陛下,你尚且年幼,要知道忠言逆耳利于行。有些大臣的劝诫会违逆你的心意,那也是为你的安危考虑。”   楚正则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比如许门下令,从来不赞成他出宫。   中山王想到薛家,又道:“肱股之臣也会意见不一,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谨遵先帝的祖宗规矩。再者,不论做什么,要紧的是不要被御史抓住了把柄。如若不然,叫青史如何记载先帝的后嗣?”   中山王口中所称的“先帝”并不是楚正则的父亲,而是楚正则的祖父昭敬帝。   楚正则颔首,敬重有礼,没有丝毫的戾气:“叔祖放心,朕已跟太傅和蒋御史大夫促膝长谈。太傅从不反对朕出宫,朕带足了护卫,是故无碍。”   “能堵住御史的嘴就行了。”中山王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又不甚在意地道:“至于旁的,你贵为天子,喜欢谁,就纳进宫来。太后请诸贵女来静寄行宫做客,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楚正则没有应“是”,只道:“朕明白。”   中山王这才点点头,称赞道:“陛下广纳谏言,肖似先帝。”   楚正则笑了笑,扶着中山王坐上了步辇。   步辇走远了些,中山王脸上没了笑意,微微侧身,沉声问身边的宫侍:“许门下令没来?”   至于赵尚书令,中山王都不用问,就知道他肯定不会来。赵尚书令一向明哲保身,只要不是刀悬在他的头上,是不会过问的。   宫侍摇了摇头。   中山王的眉峰渐渐紧皱成一个“川”字。   *   楚正则一直目送着中山王的步辇远去,他听不见中山王跟宫侍的话,但一看到他们的动作,唇角便勾了勾。   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等中山王的步辇离开视线,楚正则才缓步转身,往镜香斋走去。   “许门下令为何没来?”明暗交错的树荫下,楚正则脸上不复温文尔雅,显得既沉且冷。   他要问的,当然不是明面上的理由。   他的身后,有人恭声答道:“据属下所查,许家已知乞巧宴和庆丰赌庄赌局的事,许望拒不承认在乞巧宴赌局下注,称他根本不知道乞巧宴上会发生什么,更无从确定究竟谁会获胜。”   “至于与外头接洽的小厮,许望声称不知该小厮在外打着他的名号做了些什么,他是为庶弟许从登所陷害。许望醉酒去找许从登,许从登称许望要杀他。堂兄许鞍劝架,结果被误伤。以至许门下令气急攻心,故而称病。”   “宫中的消息传到许家倒是不慢。只可惜,许门下令老矣。”楚正则神容冷淡:“许望原是驸马人选,不至于胡乱攀咬族亲。再去帮他一把。”   他的声音透着森森的寒意,就连贴身伺候的德忠都屏气凝神,深深地低下了头。   但,缓步慢行的少年皇帝脚步忽地一顿。   德忠连忙跟着停了一下脚步,抬头就明白了原因。   薛玉润正侧着身子,在跟守在镜香斋的德诚说话。她眉眼舒展,姝色如画,望之,就像在密布的阴云间,瞥见了一抹璀璨的天光。   少年帝王的步伐,便倏地转为大步流星。   快要到镜香斋门前,他的脚步又急遽地放缓了些,如先前那般缓而有力。   得亏德忠早有准备,不然一准要撞到皇上,酿成大不敬之祸。   “你怎么又回来了?”皇上的声音冷冷。   德忠低眉顺目地跟在皇上身后,心里悠悠地感慨了一句。   ——帝心难测哟。   可镜香斋前的少女大概一点儿也没觉得帝心难测,她笑盈盈地道:“因为我有一件事忘了问。”   “嗯?”皇上的声音还是淡淡。   “皇帝哥哥,我厉不厉害?”小皇后走上前来,娇声问道。她声调亲昵,含着胸有成竹的笑。   自觉历经两代帝王、看遍人世沧桑、心硬如铁的德忠,也忍不住低着头,露出了笑容。   更不用说年仅十五的少年皇帝。   德忠听到了一声属于少年的轻笑,听到了一声含笑的、如沐春风的低应:“嗯。”   *   听到楚正则的低应,薛玉润脚步轻快地走到他的身边,道:“你看,你都承认我厉害了,那这回,你可以把我的乞巧节礼物还给我了吧?”   德忠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忘了早上其实问过薛玉润要不要带着礼物回北殿。   薛玉润又强调道:“而且,我昨天那么乖。”   楚正则一听她说昨日,眉心就微微蹙起,嗤笑道:“乖?” 第33章   薛玉润听到他这语气, 立刻就哼了一声:“那你说,我哪儿不乖?”   “食不归家”、“夜不归宿”这八个字几乎要从喉咙里脱口而出,但楚正则沉默地把它咽了下去。   毕竟, 这理由实在是有些牵强。   他的缄默换来了薛玉润的得意:“我就说嘛。”   “我这么乖, 还有人编了个七岁小孩的理由,把我的礼物要了回去。”薛玉润啧啧两声, 摇了摇头:“所以呀, 虽然德忠公公早上提议让我把礼物带走, 但我拒绝了。”   薛玉润双手一摊,好整以暇地道:“我得亲自来讨,才叫礼尚往来。皇帝哥哥, 你说对不对?”   楚正则“啪”地一声,无情地拍在她的掌心上, 然后转手握着她的手腕, 牵着她往镜香斋走:“德忠?”   德忠忙道:“都怪奴才没有看好手底下的人。陛下昨日批阅的奏章如云, 又抄了百十张大字……”   薛玉润轻轻地“啊”了一声:“那你把剩下的分我一半。馆阁体我也会, 爷爷不会细看的。”   百十张大字, 一定是爷爷让他抄的。   就算看出来了,爷爷也不会拆穿的。   楚正则睨了德忠一眼, 淡声道:“不用了,朕已经抄完了。”   “所以陛下才日理万机, 无暇顾及。”德忠从善如流地停止了描绘皇上何等凄惨的语句,接道:“皆是奴才误事, 奴才这就让人把您的贺礼送去北殿。”   总而言之,就是这事儿皇上不知道, 跟皇上毫无关系。   “不碍事, 我本来也就是现在才得空。”薛玉润善解人意地点头, 道:“我现在带着贺礼回北殿,就不打扰陛下了。”   “所以,你一早来镜香斋,只是为了把礼物要回去?”楚正则见她想走,沉声问道。   “那倒也不是。”薛玉润想都没想,就诚恳地回道。   “哦?”楚正则低眉,压了压微弯的唇角,慢慢地抿了一口茶。   “我昨天问过先生才知道,我被没收《相思骨》的事儿,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已经帮我整理好了书脊,是先生抽查,所以才发现的。”薛玉润说出原本的来意:“那你为什么要默认呢?还赔给我那么多东西。”   不等楚正则回答,薛玉润先飞快地补充道:“当然,君无戏言,我是不会把它们还给你的。”   楚正则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揉着自己的晴明穴,摩挲着杯沿,视线落在茶杯上:“也不知道是谁,生起气来,还会咬人。除了应和,还有何法?”   薛玉润顺着楚正则的视线,扫了眼茶杯。这茶杯不是楚正则惯用的缠枝纹,而是天青色的冰裂纹瓷。   薛玉润没在意,狐疑地打量着他:“陛下,你知道你现在脸上写了哪几个字吗?”   “我、在、诓、你。”薛玉润不用楚正则回答,就一字一顿地道。   楚正则一噎。   薛玉润若有所思地道:“如果你把书放齐整了,那你在《相思骨》这套书上,还瞒了我什么事呢?”   楚正则轻咳了一声:“汤圆儿,你不想早点拿到乞巧节的礼物,回去看《相思骨》吗?”   “啊,对呀!可不就是一个‘看’字么!”薛玉润恍然大悟地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自己有一套《相思骨》,所以你才知道檀郞和萧娘。”   薛玉润细细回想她把楚正则唤成“檀郞”的那一夜:“你在我头一次从琼珠殿练筝回太清殿的晚上,跟我说,你要一套话本子,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想来,那句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你没有现成的《相思骨》,还得再去找。”   “所以,你那日来识芳殿找我,才不只是帮我理了理书脊那么简单。”薛玉润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陛下,你偷看了我的《相思骨》吧?”   楚正则没说话,只又喝了一口茶。   “哎呀呀,看了就看了嘛,你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给我白送那么多东西呢。”薛玉润笑着托腮:“皇帝哥哥,你看了哪一段呀?”   “让我猜猜,是花间初识,还是月下相逢?又或者……”薛玉润细细地观察着楚正则的神色:“夤夜私会?”   楚正则放下茶杯,古井无波地看着她:“你盘根究底,是想告诉朕,你已经对《相思骨》了如指掌,不用朕给你送了吗?”   薛玉润“噢~”了一声:“明白了,是夤夜私会。”   “德忠!”楚正则扬声唤道。   薛玉润像一头机敏的小鹿一样站了起来,抢先道:“多谢陛下让德忠公公替我收拾好节礼。”   德忠见楚正则没有别的吩咐,笑着应声道:“喏。”   等德忠命人将装着乞巧节礼物的匣子搬来,薛玉润站在门框边上,巧笑嫣嫣地道:“皇帝哥哥,看了夤夜私会也没什么的,夤夜私会没写什么要特意删掉的话,不用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舒而脱脱兮’的《野有死麕》,对不对?”   楚正则:“……”   是她的哪个王八蛋哥哥给她曲解了《野有死麕》的意思??   楚正则冷着脸,阔步朝薛玉润走去。   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脚步轻盈地溜走了。   楚正则注视着她的背影,也没有再追上去,反倒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看了,是没什么。   可若是书中之景变成了梦,梦中之景又比书里的夤夜私会更进一步——   停喝安神汤的那一夜,他枕着雷雨声入眠。   后来,薛玉润催着问他梦见了什么。   他没诓薛玉润,梦里的她,是咬了他一口。   只是,她亦雪肤露绯,婉转娇羞地唤着夫君。   楚正则闭了闭眼。   神女入梦,郎心有愧。   *   入梦的神女离去时,背影姣美绰约。   只是,不多时,神女的纤纤素手就悄无声息地伸到了背后,比了一个“三”,欢快地摇了摇。   身为神女自幼一起长大的竹马,楚正则瞬时就看懂了她的意思——陛下,你连七岁都没了,三岁不能更多。   楚正则:“…………”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要站在这儿目送她离开??   *   把皇上“气”了个够呛的薛玉润拐了个弯,却对一直恭送她的德诚莞尔一笑:“好了,现在你们不必提心吊胆了,回去安心伺候便是。”   德诚一愣,这才明白薛玉润去而复返的真正原因——她原来一直在担心皇上会心绪不佳。   德诚恭恭敬敬地候着薛玉润离开,然后赶紧回镜香斋伺候。   镜香斋里,皇上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哀乐。   只是,在他悄然进门之时,皇上掀起眼帘扫了他一眼。   德诚心下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替薛玉润解释道:“先前薛姑娘在镜香斋门口跟奴才说话,很是关系陛下用了多少早膳。奴才方才恭送薛姑娘回北殿时,薛姑娘还几番叮嘱奴才好生伺候陛下。奴才愚钝,这才知道薛姑娘不是为着乞巧节的礼物,而是挂心陛下,所以去而复返。”   德诚说完,就恨不得甩自己两耳刮子。   皇上素不喜人聒噪,可他这话说得啰里八嗦,简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   果然,皇上漫不经心地道:“确实愚钝。”   德诚听罢,一时紧张至极,大气也不敢出。   “陛下,不如让小诚子给您伺候笔墨,也开开慧根?”德忠笑问。   能给皇上伺候笔墨,是莫大的殊荣,德诚万不敢想。   然而,皇上淡声道:“可。”   德诚毕恭毕敬地上前,恍然大悟。   明白了。   这话虽然啰嗦,可皇上爱听。   *   而此时,让德诚得以近仰天颜的薛玉润,心情愉悦地带着她的乞巧节礼物回到了北殿。   芝麻和西瓜绕着她的腿向她撒娇,薛玉润一边揉着狗头,一边吩咐:“珑缠,拿一瓶我练字时抹在手腕上活血的香露。陛下今日手腕估计也遭了罪,一会儿送去镜香斋。”   她说罢,净过手,轻轻地拨开了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的锁扣。   匣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竹里馆的珍本《相思骨》。   薛玉润如获至宝地把《相思骨》拿出来,正要打开第二册 ,去找檀郞化鬼之后的画,眼角余光忽地瞥见匣子底下的烁烁金光。   薛玉润微愣,抬眼去看——匣子里还整齐地叠着一件衣裳。   它是用金线所织。   薛玉润错愕地将它从匣子中拿出来。   她以为,楚正则只给她准备了《相思骨》。   柔软的衣裳垂落,金丝缠绕在蚕丝之中,几乎看不见蚕丝的踪影。龙与凤交颈而舞,倾泻出绚丽的金芒。而衣摆与袖口,缀着米粒大小、均匀的彩珠,串成五彩祥云的纹路。   “这是……繁珠金缕衣?”珑缠连连惊叹。   “不是。”薛玉润将衣裳放在手心,轻轻地拂过其上的龙凤呈祥。她的手遮蔽了阳光,但五彩祥云纹路上的白色珍珠竟在暗影下熠熠生辉——薛玉润这才发现,这不是珍珠,而是细细打磨的夜明珠。   薛玉润怔忡着,喃喃道:“不是陛下私库里的那一件,那件绣的是百鸟朝凤。这件,是新的。”   “如果姑娘在摘星楼穿上这件金缕衣,一定很好看。”珑缠感慨万千:“配上焰火,万千星辰,肯定也不如姑娘耀眼。”   “嗯,摘星。”“摘最亮的那一颗。”   楚正则慵懒的声音仿佛同时在耳边响起,薛玉润就像被针扎一样,飞快地把这件繁珠金缕衣放回了匣子里,“碰”地一声关上匣子,然后弯腰一把抄起了趴得好好的芝麻。   芝麻睡眼惺忪,茫然地舔了她一口。   薛玉润把头埋进了芝麻怀里。 第34章   肯定是因为她乞巧宴上技惊四座, 以至于楚正则觉得颜面大涨。   要不然,他才不会乱答应带她出门玩,还只因为看了她的话本子就应下她那么多条件, 又、又额外地送给她这件金缕衣。害得她都没法给它们安上一个“谢礼”、“贿赂”的名头。   可是心还在砰砰地跳, 脑海里的焰火偏不肯消湮,眼角余光里的雕红漆牡丹花开匣子还在提醒着她, 那里面装着一件举世无双的金缕衣。   ——它们都好像在朝她絮絮低语, 如果乞巧节那晚她去了摘星楼, 会发生什么呢?   薛玉润缓缓地,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珑缠连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薛玉润放下芝麻,捂着脸, 有点儿丢脸地道:“……被狗毛呛到了。”   珑缠忍了笑。   薛玉润缓了缓情绪,轻咳一声, 摸了摸西瓜的头, 然后站了起来:“珑缠, 准备准备, 我要去见姑祖母。”   珑缠微愣:“姑娘怎么突然要去见太皇太后了?”   “中山王来静寄行宫, 一定会去跟太皇太后和太后问好。陛下出宫的事,便会经由中山王, 在她们跟前过明面。”薛玉润紧咬着唇,闭了会儿眼睛, 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清明:“再没有比‘让陛下收心’更好的纳妃时机了, 不是吗?”   珑缠一震。   她忽地想到德忠先前说的“陛下说了,中山王来, 是他意料之中的好事。”   珑缠更愿意相信皇上不是这个意思, 可不知为何, 她心下骤起慌乱,忙道:“姑娘说的是,您提前去跟太皇太后通个气,这样、这样咱们也不会被四妃九嫔的人选弄得措手不及。之后是拉拢还是疏离,也都有个章法是不是……”   薛玉润一笑:“你慌什么呀?”   她拿起妆奁里的一支八宝簇珠的金凤步摇,轻轻地转了转。凤尾的流苏跟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地甩过她的手背。   有一点点刺痛。   薛玉润放下金凤步摇,轻声道:“我是未来的皇后啊。”   *   许太后的确刚见过中山王。   中山王明里暗里,都在怀疑许门下令为何没有亲自来静寄行宫走一趟。   许太后把中山王搪塞了过去,等中山王一走,许太后就叫来了许二夫人。许大夫人和许二夫人毕竟是许太后的娘家人,并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离开静寄行宫。   许二夫人一到,许太后就厉声道:“许郑氏,你是怎么教的儿子!?”   许二夫人面如土色,“砰”地一下跪在了地上。   许太后已经知道了许门下令被气病的真实原因。   原本,她胞兄许大老爷没有亲生儿女,只从远房过继了一个儿子许鞍。但许鞍毕竟不是真正的本家人,所以,许太后更属意二弟的嫡长子许望。   谁知道,平日里来她跟前嘘寒问暖的许望,看起来也是一个聪慧的翩翩少年,竟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一想到许家还曾想希望自己把女儿嫁给许望这种蠢货,许太后心里更是直犯恶心。   许太后嫌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许二夫人,怒斥道:“看你教出了一个什么废物!竟兄弟阋墙,惹得父亲大怒而病。”   许二夫人语带哭腔地坚持道:“太后,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挑拨离间。望儿不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一定是许从登,对,许从登那个小娘养的——”   “掌嘴。”许太后厉声道。   福春迟疑了一瞬,同为“福”字辈的宫女,另一侧的福秋箭步上前,用力地打了许二夫人一巴掌:“尊者面前,夫人慎言。”   许太后扫了福春一眼,眸色阴冷。   福春立刻跪了下来:“太后,老太爷究竟是因家中事而烦忧,还是因为陛下趁夜出宫而急火攻心,尚未可知啊。”   “哦?”许太后阴沉地问道。   “太后,陛下趁夜出宫、私会女眷,老太爷身为辅臣,忧心忡忡,情有可原。”福春咬牙道:“如今,正是替陛下甄选宫妃,以安圣心的好机会。”   而许涟漪,是许家目前最出色的小娘子,是许二夫人的女儿。   许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起来吧,把你的眼泪收一收。”   福春知道许太后这一关是过了,连忙扶起了许二夫人,不动声色地怨瞪了眼一旁的福秋。   福春是许家的家生子,太后还在闺中时,福春就伺候她。而福秋果然不是许家出来的人,丝毫没有把许家放在心上。   福秋目不斜视,似是毫无所觉。   而许太后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却望向了福秋:“福秋,去请薛姑娘。”   *   此时,薛玉润已经到了太皇太后的华池宫。   “中山王见到哀家,还夸了你几句。”太皇太后一看到薛玉润,就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我们汤圆儿,真是长大了。”   薛玉润行过礼,坐到太皇太后身边去,从宫女手中接过小木槌,替太皇太后捶腿,小声道:“胆子也大了。”   太皇太后一笑:“你是未来的皇后,胆子是要大些。你呀,是陛下的刀鞘。往后陛下盛怒之时,你若是胆子不大,还有谁敢劝诫呢?”   “陛下没准用不着刀鞘呢?”薛玉润想象不出楚正则盛怒的模样。   他在人前,向来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太皇太后低头看她,从前的小不点,如今也出落成标致的大姑娘了——她眼中藏了心事,自己尚未发觉,可言辞间已经带出了不安。   太皇太后轻抚着薛玉润的发髻,慈和地问道:“汤圆儿,你来寻哀家,所为何事?”   薛玉润握着小木槌的手一紧。   她很清楚应该说什么话,可她齿关紧闭,竟是怎么也不肯让“纳妃”二字溜出来。   然而,她不说出口,依然有人会说。   许太后缓步而来。   *   许太后恭顺地向太皇太后行礼:“母后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太后怎么来了?”   “臣妾从王叔处,听闻了陛下出宫的事。”许太后愧疚地叹息一声:“都怪臣妾,身为母亲,未能及时察觉陛下的心意。”   “所以,臣妾想着,还是尽早定下四妃九嫔,也好让陛下收心。”许太后说罢,示意福秋将一本名册和一叠画册呈送太皇太后。   然后,许太后又转而对薛玉润道:“哀家本来想寻你,没成想你在母后这儿,也正好。”她叹息一声:“汤圆儿,乞巧夜的事,你听说了吗?”   薛玉润谨慎而恭顺地回道:“请太后示下。”   许太后打量了她几眼,知道自己不可能从她口中套出话来。   但许太后其实并不在意跟皇上私会的人到底是谁,私会只是一个让她接下来的话更有发挥余地的接口。   许太后一叹,道:“没听说也好。哀家寻你,是想问问你对这次来静寄行宫的小娘子们有何观感。”   许太后的声音更慈和了些:“你原还是个小娘子,不用操心这事儿。但你到底跟寻常小娘子不同,你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后宫诸人都得先过你的眼。”   许太后说罢,恭敬地问太皇太后,道:“母后以为如何?”   太皇太后简单地扫了眼名册与画册,知道这正是此次来静寄行宫的小娘子们的画像和详细资料。她看了眼薛玉润。   薛玉润低眉敛目,仪态端方,明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太皇太后心里轻叹一声,朝许太后点了点头,道:“寿竹,把名册和画册给汤圆儿。”   薛玉润的心没由来地一沉。   名册与画册放在她的眼前,就像一片硕大的阴霾,飘落在她的眼中。   她闭了闭眼,伸手拿过名册。   名册拿在手中,犹如千斤之重。   这是应有之义,是应当之理,是她这八年多来,所知所学。   她是未来的皇后,她要辅佐君王,上孝亲慈、下育皇嗣,管理皇上的三宫六院。   不可生贪,不可生妒。   她不曾学过,也不需要学,如何读一首《关雎》。   可薛玉润,怎么也翻不开手中的名册。   她明知道,许太后这个举动不仅不是想给她难堪,还有些许拉拢之意。   但是……   薛玉润紧捏着名册,然后把它放到桌上,抬起头,站了起来,行礼道:“臣女多谢太后厚爱。只是,陛下选妃一事,实非臣女所宜言。”   她语调和缓,可目光却很坚定。   不是因为生贪,不是因为生妒,而是因为这是一个烫手山芋,是一个大麻烦,对不对?   她心里有无数个小人在窃窃私语,但不论她此刻的心绪多么纷繁复杂,多么让她茫然不知所措,至少有一件事,她再明白不过。   她不想选。   许太后错愕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汤圆儿,你这是何意?”   她们都知道,薛玉润是如何被教养长大的。   没人会认为,一个从小被当成皇后培养的人,会拒绝这样明显的好意。   “太后方才说,要尽早定下四妃九嫔,是为了让陛下收心。”薛玉润的声音平和而沉着:“但臣女以为,陛下素来守正自持,并不需要以这样的法子来收心。”   她一笑,笑容里竟然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臣女担心,若是陛下知道臣女同意了,反倒要怪罪臣女不信他了。”   许太后一噎。   太皇太后看着薛玉润,露出了一个慈爱而包容的笑意:“既如此,寿竹,去请陛下来。”   但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寿竹才掀开门帘,便听到外头宫女通禀道:“皇上驾到!” 第35章   薛玉润没想到楚正则会不请自来。   她一愣, 下意识地伸手要将桌上的画册翻过去。可当她的手触到画册,又像被火灼烧一样缩了回来。   纳妃是皇帝的权力,她不该过问的, 方才已是不妥, 刚刚她差点儿就要逾矩了。   *   “陛下怎么来了?”太皇太后也有些诧异:“哀家方才还跟太后说,要请你过来。”   “孙儿是来寻母后的。”楚正则行过礼, 站到薛玉润的身边, 忧心忡忡地道:“孙儿方才收到许门下令告病的折子, 才知道许门下令得了急症。”   因为和许太后亲近的缘故,楚正则会尊称许门下令一声“许外祖”。   许太后已经知道此事,也知此事内情, 但她面上仍悚然惊道:“父亲病了?”   楚正则连忙宽慰道:“母后不必担心,儿子已命太医去给许外祖看诊。许外祖向来身体硬朗, 不碍事的。儿子只是怕风言风语传到母后耳中时变了模样, 怕您忧心, 是故先来安您的心。”   楚正则又道:“若是许大夫人和许二夫人有意, 朕也能立刻安排人送她们回家。”   “许门下令已到耳顺之年, 晚辈是该回去侍疾。”太皇太后郑重地道。   “母后说得是。”许太后紧抿着唇,立刻让宫女下去传令。   见状, 楚正则道:“儿子这就命人去准备,您可以趁着这间隙, 跟两位夫人交代两句,也免得两位夫人措手不及。”   “陛下所言甚是。”在她们临行之前, 许太后也有话要再敲打许大夫人和许二夫人,尤其是许二夫人。   免得哭哭啼啼地回家, 再把许家搅得天翻地覆。   楚正则起身告退:“既如此, 皇祖母、母后, 朕和汤圆儿就不再叨扰了。如有吩咐,尽管跟朕说便是。”   太皇太后颔首道:“也罢,回宫在即,事情繁多。你们去吧,好好打点,以免有所疏漏。”   薛玉润有点儿懵,但下意识地跟着楚正则行礼告退。   往外走了两步,她恍然地在想,她怎么记着,之前太皇太后请楚正则来,好像是另有他事呢?   果然,在她身后,许太后冷不丁地道:“等等。”   “陛下,你跟汤圆儿把这名册和画册带上吧。”许太后心里惦记着许门下令的事,但也不肯错失良机。   许太后倒是想将先前薛玉润拒绝纳妃地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一遍,但毕竟是在太皇太后跟前,她不敢放肆,只道:“方才哀家还在跟太皇太后和汤圆儿商量,你眼瞧着就要年满十六,在大婚之前,先纳宫妃也合规矩。”   太皇太后扫了许太后一眼,目光又落在携手而去的楚正则和薛玉润身上,她慢饮了一口茶,没有开口。   薛玉润脚步一滞,紧抿着唇,下意识地想要去拽楚正则的袖子,但又硬生生地忍住了,将手藏在了袖中。   “啊,这事儿。”楚正则没有看向桌上的名册与画册,像是才想起来有这回事一般,对许太后无奈地一笑:“儿子方才光惦记着跟您说最要紧的事,差点把这件小事给忘了。”   楚正则一叹:“这两日,御史们轮番上表劝诫,让朕切勿在亲政之前纳妃,以免宠妾灭妻、贻害中宫、混淆嫡庶。”   薛玉润心头一震,抬头看向楚正则。   难道,楚正则的意思是……   “乞巧夜之事,错皆在朕身。是朕让皇祖母和母后忧心了。”楚正则语带愧疚:“是故,母后,请恕儿子不能领命。”   薛玉润愣愣地看着他,轻轻地垂下眼帘,咬了一下自己的唇。   许太后心头突突直跳。   许门下令之所以突发急症,是被家中小辈争执气的。而他生气的原因,是因为许望指责庶弟许从登害他。   可许望和许从登的冲突,正是因为许二老爷一直以来“宠妾灭妻”,妄图“混淆嫡庶”,把许从登过继到许二夫人的名下。   若是许二夫人没有儿子就罢了,可偏偏许二夫人已经有了许望这个儿子。许望和许从登一向水火不容,只能维系表面的和平。   起初,许老太爷一直寄希望于许大老爷,可谁也没想到,许大老爷妻妾成群,却怎么也生不出孩子。最后只能过继远房族亲许鞍。   这些年,许老太爷一直抬高许望,打压许从登这些庶子,强令许二老爷优待正妻嫡子。但这个时候,许望和许从登的嫌隙已生。   许太后抿了抿唇。万一楚正则知道了许门下令急病的原因,她此时再让他选妃,岂非显得她故意要害他?   许太后的手藏在袖中,紧攥着椅子的扶手:“陛下万万不要这么说,只除了要带足护卫,谨慎出行,旁的有什么错?”   “只是,御史之言,陛下的确要顾虑一二。”许太后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此事,就暂且按下不表吧。”   许太后说罢,惶然意识到太皇太后一直没有说话,连忙恭声问道:“母后以为如何?”   太皇太后放下杯盏,颔首道:“陛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谨遵皇祖母、母后之令。”楚正则温和地应声,带着薛玉润离开了邀月小筑。   *   楚正则和薛玉润一走,许太后急着想跟许大夫人和许二夫人说话,便也想起身离开。   只是,许太后行礼告退之时,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叫住了她:“太后,哀家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事儿见得多了,也悟出来了一句话。”   太皇太后的声音平缓温和,却无端让许太后汗毛竖立。   她又好像回到了那一日,幼帝登基,主少国疑。她在许家的鼓动下,妄图争一争垂帘听政的权力。可当宫女抬出凤辇,打起帷幔,凤辇里的太皇太后,大病初愈,仍显病容,也是这般慢条斯理地叫住了她。   许太后肃然而立,恭敬地道:“臣妾愚钝,请母后示下。”   太皇太后拿着茶盖,慢慢地拨着茶水,笑了笑,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   许太后有没有“既聋且哑”尚不可知,薛玉润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也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茫然地走在楚正则身侧,脑海里一时思绪万千,又好像空空如也。   原来,他说被御史的奏章淹没是一件“好事”的时候,并不只是在安慰她。   所以,当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太傅和御史职责所在。而且,这也是一桩好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现在的局面,做好了借力打力的准备了吗?   可是……   为什么不纳妃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呢?   是因为不想受制于人?   还是……   怔愣之时,她忽地被人在脑门上轻弹了一下。薛玉润举起手来挡着自己的脑袋,心里虽然不知所措,但怼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口中反应极快,嘟囔道:“干嘛呀!”   “朕叫你半天了。”楚正则站在树荫下,无奈地看着她:“你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薛玉润义正辞严地推了他一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还没走几步呢,又被楚正则拉住小臂,止住了步伐。   “不喜欢乞巧节的礼物?”楚正则眉心微蹙,问道。   薛玉润“啊”了一声,移开视线,小声道:“没有,我很喜欢。”   “那是……”楚正则抿了抿唇,眸色微冷,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更大了些,紧攥着她的手臂:“你在气朕没有让你拿名册和画册?”   “怎么可能!”薛玉润想都没想,就跳脚道:“才没有!”   楚正则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一怔,唇边微微勾起,眉眼染上笑意。他低首看她,声音喑哑地低声问道:“汤圆儿,你……”   薛玉润一下捂住他的嘴,急促地道:“三岁的小孩子不可以打听大人的事!”   楚正则:“…………”   他黑着脸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挪开,想到她早晨走前在背后比的手势,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问道:“三岁的小孩子?”   薛玉润的两只手都被握住了,她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委屈巴巴地道:“好疼。”   楚正则下意识地松开手。   薛玉润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从林荫走到了阳光下。   骄阳似火,她猝不及防,忍不住闭了闭眼。   “汤圆儿,不要以为装傻充愣,朕就不会找你算账。”楚正则阔步走到她身边,声音冷冷,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你给朕解释解释,什么是大人的事,嗯?”   可楚正则同时也伸出了手来,挡在了她的额上,替她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薛玉润怔怔地看着他。   少年剑眉星目,口中说着“算账”,可眉宇间皆是如风舒展的笑意。   他幽深的眸子望来的一瞬,薛玉润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转身就想跑。   楚正则攥着她的手臂,“啧”了一声:“不回太清殿,你打算干什么去?”   薛玉润转过身来,努力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地道:“逃、逃账!”   楚正则差点儿被她气笑了,他刚要嗤笑她痴心妄想,就忽地看到了她闪烁的眼神、轻咬的嘴唇和绯红的脸颊。   他的心底倏地一悸。   楚正则松开了手。   薛玉润匆匆地行礼告退,随便找了个长廊拐了进去。   在楚正则的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她挥退宫女宫侍,藏在桔梗花丛里,独倚着墙。风轻悄悄地拂过花丛,细微的沙沙声里,她的心跳显得格外的鼓噪。   她压着自己的胸口,轻轻地喘气。   她这是……怎么了呀? 第36章   “诶?汤圆儿在这儿吗?”   赵滢的声音将薛玉润唤回了神。   薛玉润扶了会儿额头, 轻咳了一声,随手折了一枝淡粉的桔梗花,然后站了起来:“滢滢, 怎么了?”   她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 瞧上去气定神闲。只是眼神有些许飘忽,总往她先前拐进来的角落瞟。   “我正想去太清殿请你出来呢, 结果半路瞧见了珑缠。”赵滢瞧见她手里的花, 以为她在折花, 便也没有多想,只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刚刚有人来找了许涟漪一趟, 好像是许家出了事儿,她要提前回家。”   赵滢顿了顿, 道:“她和三公主的脸色都很糟糕, 三公主还向我打听, 你乞巧夜在哪儿。我说你头疼, 搪塞过去了。汤圆儿, 出什么事了吗?”   薛玉润转念一想,道:“许门下令生病了, 许涟漪大概是要回家侍疾。”   十有八九,许家的人还向三公主解释成“许门下令是因为担心陛下趁夜出宫而突病”。   “走吧, 按理,我们得去送送她。”薛玉润说罢, 带着赵滢径直穿过了花丛。   只是在拐弯的时候,薛玉润倏地停下了脚步, 把手上的花交给珑缠, 然后悄悄地以眼神暗示珑缠:楚正则还在吗?   珑缠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赵滢猝不及防地比薛玉润多走了好几步, 回过头来看看她,又看看拐角的另一端:“汤圆儿,你在躲谁呢?”   薛玉润轻咳一声,大跨步地往前走:“瞎说,我才没有躲谁,我看风景呢。”   *   邀月小筑里,可没有这般的好气氛。   素来还算沉得住气的许太后,头一次气得摔了杯盏:“事事不顺,都是许郑氏那个废物,教养出了许望这个蠢货!”   许郑氏正是许二夫人。   福春跪在地上收拾碎瓷,不敢说话。   “福”字辈的宫女里,因为福春在乞巧宴一事上被抓住错漏、福夏获罪,第二等宫女福秋和福冬便顶了上来。   此时许太后震怒,唯有福秋敢端着杯盏上前,劝道:“太后息怒,切莫因为许家一两个人的错,伤及您的身子。”   福秋继续道:“陛下想来正是顾虑这一点,所以乞巧宴之时,只让德忠公公私下同您说。而今日,又因为老太爷身体抱恙,急着来宽慰您。”   “你的意思是?”许太后接过了杯盏,意味深长地看了福秋一眼。   “奴婢愚钝,只知道些寻常老百姓的家长里短。”福秋立刻跪了下来,恭敬地道:“儿子孝顺,只会心疼母亲,断不会因为外祖家出了过错,反而迁怒自己的母亲。”   她不轻不重地给许太后锤着腿:“儿子维护母亲,旁的人就不敢多嘴。”   许太后思及太皇太后,缓缓地抿了口茶。   太皇太后的确完全没有就乞巧宴的事责问过她。许太后不信太皇太后对乞巧宴一无所知,毕竟事情是薛彦扬查出来的。但太皇太后不过问,就连薛家都没有提,显然是因为皇上的维护。   而今日太皇太后只说了一句“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多半是因为纳妃一事。薛玉润是薛家人,太皇太后自然希望留足更多的时间,让皇上和她培养感情。   “你倒是个聪明人。”许太后俯视着福秋,冷笑了一声:“不过,你这话里话外,将哀家跟许家分得干干净净。”   福秋以头触地:“奴婢是您的人,不知许家,只知太后。”   “你跟着哀家,所以眼里只有哀家。”许太后倒是记着先前教训许二夫人的时候,福春面露迟疑,而福秋的确对她言听计从。   自打入宫才跟着她的福秋,和许家的家生子的确不同。   但此时,许太后仍幽幽一叹:“可舐犊之情,何能割舍。含娇终有一日要嫁入许家的。”   “您说得极是。这世上最与您亲近的,便是您的孩子:陛下和三殿下。”福秋先将“舐犊之情”四字添上了皇上。   然后,她继续恭声道:“若非您至德至慈,何得陛下至纯至孝?您是陛下事必躬亲的母后,三殿下自然是陛下最亲近的胞妹。三殿下不是寻常小娘子,不必有‘终有一日’的限制,嫁不嫁许家,端不过三殿下一句话的事。”   “含娇这性子啊。”许太后叹息道:“你终究不过一介奴婢,见识短浅。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现在哀家执掌中宫,自是无碍,可陛下大婚以后呢?若是宫中无人相帮,怕她日后会受委屈。”   “您教训得是。不过,奴婢斗胆,若是有人在您跟前说了三殿下的不是,合该拔舌下地狱。”福秋立刻道:“就算像奴婢这样见识短浅的人也知道,三殿下娇贵,是阖国的掌上明珠。不论是谁,若有人为难三殿下,陛下头一个不答应。”   “老百姓家有句俗话,叫‘一家有女百家求’。三殿下的驸马就该千挑万选,哪轮得到其他人说三道四。”福秋继续道:“难道三殿下挑中了旁人,许家就不帮着三殿下了吗?就能眼睁睁看着三殿下受委屈吗?奴婢想着,许家是世人都称颂的名门望族,不会不明白主仆之别。”   “哀家喜欢聪明人。”许太后一笑:“起来说话。”   福秋“喏”了一声,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以后,你来办福夏的差事。”许太后朝福秋颔首,一转头,见福春面色惶惶,到底有些不忍心,给她留了几分颜面:“福春,来给哀家捏捏肩。捡碎瓷的小事,让小宫女做去。”   福春和福秋恭声谢恩。   福秋低着头,倒退着离开了邀月小筑。   她退出门,便遇上了携手而来的三公主和许涟漪。   三公主急切地道:“母后现在方便见我们吗?”   福秋恭敬地道:“太后总是方便见您的。”   三公主不明其意,只松了口气。许涟漪闻言,却脚步一顿,深看了福秋一眼。   这个“您”字,可没有包括她。   *   许太后看到三公主和许涟漪携手而来,目光在许涟漪身上停了一会儿,才移转到三公主身上:“你们怎么来了?”   三公主着急地问道:“母后,陛下在乞巧节晚上,当真出宫去私会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娘子吗?”   许太后眉头一皱,先前的戾气又浮上了心头:“是谁在你耳边嚼舌根!?”   三公主绞着自己的袖子,道:“外祖父生病了,家里来了人,说、说外祖父有可能是因为陛下趁夜出宫、私会女眷,所以气病的。”   “此事休得再提。”许太后转念就明白了许家的用意,冷笑了一声:“还有,以后你记着。说起许家,就称许家,什么叫‘家里来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姓楚,姓许呢。”   三公主直觉有些不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茫然地点了点头。   许涟漪心中大震,勉力忍了下来,只是脸色仍有几分发白。   许太后瞥了许涟漪一眼,见她反应快,却又能忍得下来,心底不由一叹。   这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等皇上亲政,纳谁、不纳谁,可就不像现在这么容易定了。   但思量着以后的可能性,许太后对许涟漪恢复了几分和颜悦色:“涟漪,你祖父抱恙,你这次跟你伯母和娘亲一并回去侍疾吧。”   许涟漪恭顺地道:“是,臣女也是这样想的,是故来跟您辞行。”   许太后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她顿了顿,给许涟漪指了条路:“多听听你伯母的教诲,好好给你祖父侍疾。”   许太后说罢,疲惫地朝她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行告退。   *   走出邀月小筑,三公主才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母后没有否认,所以陛下是当真出去夜会女眷了??”   她的眉头紧锁,声音震惊:“这怎么可能呢?”   许涟漪没有说话。   三公主也没有留心,她仍然沉浸在震惊当中,直到在荷风院落轿,她看到薛玉润,才回过神来:“薛玉润!你知不知道——”   薛玉润是来送许涟漪的。   三公主恼她的时候不少,但一上来就急得直呼她的全名,还是挺罕见的。   “知道什么?”薛玉润见三公主魂不守舍,等着三公主说完后半句话。   谁知三公主一撇头,泄气一般地道:“算了,没事。”   薛玉润二丈摸不着头脑,只能循循善诱:“有人欺负你了?还是有人骗你了?”   “没有,没有!跟我有什么关系?”三公主生气地扭过头来:“薛玉润,你什么时候头疼不好,为什么非得在乞巧节晚上头疼?叫什么阿猫阿狗都窜出来了。”   薛玉润一听,就知道三公主说的是楚正则“夜会佳人”的事儿。她轻咳了一声,道:“这也不由我挑时候呀。”   三公主又把头撇过去,不理她了,反倒挽着许涟漪的手,道:“许姐姐,我送你。”她说完,见薛玉润还跟着她,急道:“你跟着我们干嘛?”   薛玉润早习惯三公主时不时地少根筋了,无奈地道:“殿下,我们都是来送许姐姐的。”   三公主一噎,板着脸不说话。   众人七嘴八舌地送许涟漪离开。   薛玉润跟许涟漪的关系不好不坏,因此也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许涟漪也并没有特别地关照她,而是强打着精神一一回应所有人。   直到坐上马车前,许涟漪与薛玉润错身而过。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会儿,轻声附耳问道:“薛妹妹,银汉桥的灯会,好看吗?”   *   好看吗?   薛玉润轻轻地戳着已经熄灭的福娃娃灯。没有诡异的灯火之后,带着红围兜,扎着两个小辫子的福娃娃还怪可爱的。   她并不意外许涟漪能猜到。其实,很多人大概也都有所怀疑。只不过碍于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能当做不知道罢了。   只不过,她跟许涟漪并没有到能交心的关系,在许涟漪问话的当下,薛玉润只含糊了过去。   但是,灯会是很好看的。   薛玉润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芝麻扔球,看着西瓜抱着一个绳子缠成的玩具啃,神思仿佛又回到了灯火耀耀的长街。   楚正则唇边含笑,眸色幽深。   印着明月千灯,和独一无二的她。   “汪!”   直到芝麻叫唤着打断了她的思绪,薛玉润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攥着球,已经很久没有扔出去了。她红了脸,赶紧揉了一把狗头,把球扔了进去。   绒球落地之时,门外也传来通禀声,德忠恭敬地道:“薛姑娘,陛下派奴才给您送花。”   “咦?”薛玉润虽然一时半会儿不想看见楚正则,但一听到他居然破天荒地给她送花,还是忍不住让珑缠打开门,将花接进房中。   珑缠递过来一个冰裂纹青碧色玉壶春瓶。   春瓶里的花并不浓烈艳丽,白色、粉底白边与粉色的花错落有致,花朵小小的,俏丽又素雅。   “这花好像不是太清殿花圃里的蔷薇?”薛玉润伸出食指,轻轻地弹了一下淡粉的花瓣:“不过,也有些眼熟……”   珑缠唇边含了笑:“像姑娘从花圃里折下的桔梗花吗?”   薛玉润的手一顿,她的目光挪到桌上孤零零的那一枝淡粉色的桔梗花。   什么像啊!   楚正则就是从她躲起来的花圃里折下来的吧!   薛玉润“嗷”了一声,一把抄起跑来想让她扔球的芝麻,死活不肯抬头了。   *   是夜,芝麻和西瓜得到了一个莫大的殊荣——跟薛玉润睡在同一间房。   星辰攀上墨空,薛玉润终于放过了差点儿被撸秃噜毛的芝麻和西瓜,净了手,爬上床,改为抱着自己的枕头。累瘫了的芝麻和汤圆,在薛玉润的床脚下四仰八叉地倒头就睡。   而薛玉润抱着枕头,翻来覆去,最后紧握了一下拳,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   芝麻和西瓜机警地抬起头来。   薛玉润赶紧摸了摸它们俩的头,哄道:“没事喔没事。”等它们“啪叽”躺了下去,薛玉润小心地避开它们,让珑缠点燃了一盏油灯。   “姑娘?”珑缠困惑地问道。   薛玉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去睡吧,有事我会唤你。”   她说罢,拿出了《相思骨》,摊开了纸和笔。   她这两天很不对劲。   不仅心慌意乱,还总是临阵脱逃。   很有要在楚正则面前输人又输阵的风险。   这可不行!   虽然现在还没法向二公主讨教经验,可没关系,书中自有妙计啊。   薛玉润郑重其事地翻开了《相思骨》,打算认真研读其中奥妙,学以致用。   然后,第二天,她就收获了一双哭肿的眼睛。 第37章   “檀郞为了萧娘魂飞魄散了呜呜呜呜呜。”薛玉润看向珑缠的时候, 说话还带着哭腔。   “天哪。”珑缠看到薛玉润的眼睛,差点儿也被吓得魂飞魄散。这得是哭了一整夜,才能哭得两个眼睛都肿了起来吧!   珑缠赶紧命人去煮鸡蛋, 好给薛玉润揉眼睛, 一边心疼地道:“书又没有长脚,姑娘下回悠着些看。”   珑缠昨晚起了好几次, 只是每次都被薛玉润挡了回去。   “可是长离居士写得太好看了, 我根本停不下来。”薛玉润恹恹地趴在桌上, 桌上的宣纸雪白如初,一滴墨都没有沾上:“他能不能接着写檀郞投胎转世之后,继续跟萧娘在一块儿?”   “要不, 姑娘去找找这个长离居士究竟是谁?”珑缠替她梳着头发,建议道。   “不要。他要是想被人知道, 早就扬名了。”薛玉润伸手拨弄了一下瓶中的桔梗花:“没事儿, 等及笄礼的时候, 还能看到云音班排演《相思骨》。”   她一想到云音班排演的《相思骨》里, 檀郞还是会魂飞魄散, 不由得用了些力,拽下了一瓣桔梗花, 呜咽了一声:“算了,大不了我续写一个结局给自己看。檀郞这么好的郎君, 萧娘这么好的小娘子,怎么能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呢!”   “这样也好。”珑缠试着拿罗帕轻敷薛玉润的眼睛, 最后叹了口气:“婢子打量着,您今日多半只能称病了, 正好在家续写《相思骨》吧。”   “啊?我还想拿到先生的《相思骨》之后, 去找滢滢呢。”薛玉润伸手去够铜镜, 瞧了眼,就“啪”地把铜镜翻面盖住。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深沉地道:“珑缠,你说得对,是时候称病了。”   珑缠又心疼又好笑,扶着薛玉润站了起来:“婢子请晏太医来,跟他打个招呼……”她话音未落,便是一顿,复尔惊愕地道:“姑娘,您来癸水了!”   “诶?”薛玉润茫然地看着珑缠,还觉得自己有点儿睁不开眼睛:“我也不疼呀……”   “不是所有人都会疼的。”珑缠连忙指挥这个指挥那个,把薛玉润扶到床上去:“您哪,这些日子都得安分躺着,不能出门了。”   *   辗转反侧的楚正则也起了个大早,他练过字、看过奏章,掐着薛玉润起床遛狗的时间,提剑去了中庭。   少年颀长而矫健,剑随身动,是龙游四海。剑芒寒光胜雪,好比白昼惊起飞电。身停而剑落,竟见落花纷纷,簌簌似雪而落!   繁花似星坠,少年低眉拭剑,如松如玉,任谁观剑,不称一句“天资卓绝”?   ——除非,对面是两条狗。   隔着花雨,楚正则冷着脸看着对面的两条狗。   西瓜没见过这场面,虽被宫女牵着,还兴奋地摇着尾巴,想朝楚正则走。宫女吓得一把抱起了西瓜,低着头行了礼,匆匆往前走。   芝麻就淡定多了,优哉游哉地走在宫女的身边,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回过头来看了楚正则一眼。   楚正则:“……”   他恍惚觉得,他从芝麻的狗脸上读出了嘲弄。   楚正则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往南殿走。   “陛下。”德忠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当即就道:“薛姑娘素来会亲自遛狗,今天忽然没有出门,莫不是病了?”   虽然昨天薛玉润还生龙活虎的,但人嘛,总是可以病得很突然。   楚正则的脚步毫无迟滞地转了个弯,径直往北殿去:“去召晏太医。”   *   楚正则才走到北殿门口,珑缠就匆匆迎了上来,为难地行礼道:“陛下,晏太医正在给姑娘问诊。姑娘身子抱恙,怕过了污浊之气给您,可能不方便给您行礼。”   楚正则本以为薛玉润只是害羞,为不想见他找的借口,没想到她当真生病了,面色一凝:“怎么回事?”   珑缠迟疑地道:“姑娘昨晚一夜没睡。”   楚正则脚步一顿。   是昨晚那束桔梗花,逼得太紧了吗?   以至于她心神不宁到了这般境地。   “那她有什么话要带给朕吗?”楚正则拧眉问道。   珑缠一愣,摇了摇头。珑缠没明白,先前每日都要见的,有什么话好带?   楚正则闭了闭眼,沉声道:“朕明白了。你好生伺候。”   珑缠恭恭敬敬地将楚正则送出北殿。   等回到薛玉润的床边时,见晏太医在偏殿交代宫女益气补血的方子,珑缠压低了声音,对薛玉润道:“姑娘,婢子跟陛下说,您一夜没睡,没什么话要带给他。陛下说,他明白了。”   珑缠顿了顿,流露出了二丈摸不着头脑的茫然:“婢子愚钝,陛下明白什么了?”   皇上素来心思缜密,多半不会信“一夜未睡”这种托词。珑缠都已经做好了进一步解释,以便把皇上拦在门外的准备了。毕竟,“癸水”二字实在是难以对皇上开口。   可珑缠也必须要把皇上挡在门外,免得血腥气冲撞了皇上。   谁知,皇上这句“明白”显然意味深长,却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要求探望。   这实在不像皇上。   薛玉润躺在床上,小腹上捂着热水囊,眼睛上盖着包裹冰块的手巾。   她的脑海里同时交缠着一夜未睡的困倦,和看到天人永隔结局的悲愤。再一想到她居然光顾着看话本子,忘记做笔记了,更是抑郁。   听到珑缠的话,薛玉润奄奄一息地道:“明白马失前蹄,我也有今天。”   珑缠紧掐着自己的手掌,才避免自己露出笑意来。   *   楚正则其实很不明白。   就在昨天,他还以为一夜之后,自己能从“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摇身一变,过上“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的日子。   薛玉润在躲他。   可她在躲什么?   楚正则看看左边一叠奏章邸报,右边一叠经史子集,揉了揉自己的晴明穴:“钱夫人的话本送来了吗?”   “回陛下,尚未。不过,应该是今儿送来。”德忠恭声答道。   楚正则声音低沉地道:“拦下来。”   *   薛玉润也在问钱夫人的话本。   她喝完红枣枸杞粥,倚在贵妃榻上,盯着《相思骨》里檀郞和萧娘夤夜私会的画,困惑地问道:“先生的话本还没送到吗?”   珑缠摇了摇头:“婢子遣人去静寄山庄门口接了,没见着人。许是路上耽搁了。”   “那你一会儿派人把我手上这套给滢滢。”薛玉润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声音里多了几分活力:“别告诉她我看完了。不然她又想知道后续,又怕知道后续,总忍不住来问我。不告诉她要恼,告诉她还要恼。”   珑缠笑应一声,吩咐人去给赵滢送《相思骨》。   *   《相思骨》在路上时,赵滢正在荷风院里翘首以盼。   可没成想,话本子没盼来,却先盼来了一个小道消息。   “你说什么?”赵滢震惊地问她的使女雪月:“陛下在乞巧节晚上私会佳人?”   三公主知道的事,总是瞒不久的。   赵滢问完,紧接着就若有所思地舒缓了语气,道:“嗯,多半就是汤圆儿。昨儿三公主跟汤圆儿说的那几句话,估计也知道了这件事,只是误会陛下私会的人,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了。”   赵滢话音方落,宫女便来给她送《相思骨》了。   赵滢困惑地问道:“汤圆儿怎么没来?”   按她心里想的,薛玉润合该来给她送书,两人顺便一起吃个午膳。   宫女恭恭敬敬地回道:“姑娘没有睡好,身子不适,这几天都不能来见您,还请您见谅。”   赵滢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派雪月去太清殿表达谢意,顺便看看薛玉润的情况。   “薛姑娘来了癸水,也确实没睡好。”雪月回来后,如实地禀告道。   但这些赵滢都不在意,因为这些都有可能是借口,她谨慎地问道:“哭过吗?”   雪月想了想,点了点头:“薛姑娘眼睛肿得厉害。”   皇上私会的,居然真的是阿猫阿狗!   赵滢气得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   可皇上有令在先,她又去不了太清殿,薛玉润也出不来。她又怕多问了会惹得薛玉润更伤心,只能咬牙切齿地翻开《相思骨》的一页,随手指着一个名字就怒骂道:“负心汉都是王八蛋!!!”   *   赵滢翻开《相思骨》之时,楚正则也拿到了钱夫人的那一套。   他百忙之中,一目十行地翻到了夤夜,然后合上书,头疼地扶额。   故事倒是挺跌宕起伏的。   萧娘自幼定亲的夫君陆郎另有心上人,是故左拥右抱,对萧娘爱答不理。而萧娘碍于婚约,表面迎合,但实际上心有所属。那个人,就是花间偶遇、一见钟情的檀郞。   后来,萧娘主动和陆郎解除婚约。然而,婚约解除后,陆郎突然浪子回头,对萧娘穷追不舍,使尽手段,要把萧娘囚禁在自己身边,以至于杀害萧娘的家人也在所不惜。   陆郎位高权重,檀郞为了保护萧娘,听一个云游方士的话,舍身为伥鬼,护在萧娘左右。   ——但是,楚正则实在无法理解,薛玉润到底喜欢檀郞哪一点?   若要护住自己的心上人,要么就该合纵连横,与陆郎的政敌合作;要么就敲登闻鼓,上达天听;要么就隐姓埋名、韬光养晦,然后勤学苦读、摘冠夺桂,再把陆郎这个国之蠹虫除之而后快。   怎么能听信云游方士的鬼话?但凡檀郞不是书里的主角,死了,就是死了。留萧娘一人,岂非羊入虎口、任人宰割?   既如此,他又究竟要学檀郞哪一点,才能让她不躲着他?   楚正则闭了闭眼,决定还是等回宫的马车上,再好好旁敲侧击一番。   毕竟,等到那时,薛玉润便是不想见他,也不得不见。 第38章   回宫的那一日, 楚正则看着他惯常穿的玄衣箭袖,微微蹙眉。   他头一次觉得,玄色太沉闷了些。   德忠心领神会, 转头就让宫侍捧了一身宝蓝色销金云玟的团花直裰:“您穿这一身, 定是清隽雅致、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楚正则瞥了德忠一眼。   德忠恭声道:“关键是,今儿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您穿宝蓝色, 正合天意。”   楚正则颔首, 换上了这件直裰,步履潇洒地出门,准备与薛玉润在中庭相见。   但, 他来到中庭,却只遇上了正想来向他告罪的珑缠:“请陛下恕罪, 姑娘的小日子还没有完全结束。今儿没法来向您行礼了。”   楚正则沉吟片刻, 便明白珑缠所说的“小日子”指的是癸水。   太医院有专门的人教授他阴阳相调的知识, 是故他其实比大多数小娘子都要知道得更清楚些。   他眉心一蹙, 跨步向外走去:“她现在身子如何?请医女伺候了吗?”   珑缠一惊, 生怕皇上去见小日子里的姑娘,这可不合规矩。   珑缠连忙追了上去:“陛下, 请陛下放心,医女一直随侍在侧。晏太医也来给姑娘把过平安脉, 姑娘身体康健,没有不适。今天姑娘的小日子也快结束了。”   “所以, 她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是因为癸水?”楚正则脚步一滞, 问道。   听到他直白地指出“癸水”二字, 珑缠埋着头点了点。   楚正则揉着自己的眉骨, 心下一时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她不是想躲着他。   那就好,檀郞也不必学了。   “朕去看看。”他声调和缓了许多,大步往外走。   珑缠却被吓了一跳,忙道:“陛下……”   “说。”楚正则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皇上能立刻知道“小日子”即是“癸水,那也不会不知道要回避的传统。但见皇上现在的神色,他显然对此嗤之以鼻。珑缠觉得,她要是真把这传统说出口,她未来皇后御侍的位置也保不住了。   珑缠急中生智:“姑娘这些日子气虚体弱,您龙气盛,怕姑娘受不住。”   楚正则脚步一顿,转而道:“朕隔着马车跟她说两句话。”   珑缠松了一口气。   *   薛玉润坐在马车里,如来时一般铺开棋局,打算借着回程推演她和楚正则先前三劫循环的棋局。   她因为还在小日子里,所以比其他人都更早上马车,由珑缠代为向各处行礼。此时也没什么人能说话。   夏末的天气,还有些热。她的小腹倒是没什么不适,身下虽然垫了厚厚的褥子,但最上一层铺了凉滑的竹箪,所以也不算难捱。   可是,等棋局铺好,她右手执一枚白玉棋,却怎么都落不下去。   她轻叹一声,握着白玉棋,抵着自己的额头。   一如在玲珑苑她反复推演时那样,这一次,她的对面也没有棋手,只有青玉棋子与白玉棋子纵横交错。   这一次,她能瞧见的,不是一人执青玉棋,气吞如虎、安营拔寨,直至将她杀得片甲不留,然后再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而是,一道清隽颀长的身影,一双幽深含笑的眼睛……   薛玉润”嗷“了一声,猛地揉了揉自己的发髻,然后气鼓鼓地一指她对面的位置:“把福娃娃灯笼放这儿,再垫高点。”   宫女依言布置妥当,薛玉润跟福娃娃灯笼面面相觑,它实在是丑得别具一格,让人看完之后,脑海中迟迟无法有别的影像。   薛玉润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愉快地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棋。   这样才对嘛。   *   但是,薛玉润还没琢磨出几步棋路来,就忽地听见外头有人通禀道:“姑娘,赵姑娘来了。”   “哇,她来得怎么这么快。”薛玉润赶紧让宫女把福娃娃灯笼藏起来,然后才笑道:“快请上来。”   她因为来癸水,这些日子都没法见人。赵滢打发雪月来看望了她两次,第二次就说要陪她坐马车。   这一次车驾会直接将她送回薛府,所以也能拐道再送赵滢。   赵滢一上马车,立刻担忧地问道:“汤圆儿,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今天是我小日子的尾巴,没什么不舒服的。”薛玉润安慰道。   赵滢不太信,她仔细地打量薛玉润的眉眼,发现薛玉润的脸上瞧不出憔悴的痕迹,可发髻却是乱的。赵滢的心中愈发难过了。   这得花了多少心力,才能装出如今这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的模样。   赵滢不想提及皇上幽会佳人的破事儿,免得戳中薛玉润的伤疤,让她更难过。赵滢只点点头,道:“那就好。”   说完,赵滢郑重其事地道:“我现在觉得,顾姐姐的话说得特别有道理。”   薛玉润好奇地问道:“什么话?”   “满城芝兰玉树的郎君,你没法挑了。”赵滢压低了声音,在薛玉润身边苦大仇深地耳语道。   薛玉润一愣:“诶?”   “所以,汤圆儿。”赵滢咬牙切齿地扬高了声音:“你一定要来巾帼书院的登高宴啊!”   “登高宴”这三个字,被她说得像一把用来杀人的刀。   就在几步开外,将这句话听了个正着的楚正则:“……”   *   珑缠跟着楚正则来,也听见了这句话。她不知道楚正则究竟是否知晓登高宴的真实用意,恨不能把头埋进土里。   但宫侍已在尽职尽责地唱和道:“陛下驾到!”   马车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会儿,赵滢忐忑地走下了马车,向楚正则行礼。   楚正则疏离地说了一声“免礼”。他知道赵滢是薛玉润的手帕交,并没有为难赵滢,而是径直走到马车旁,轻叩三声窗棱。   “汤圆儿,回程路长,道路颠簸。如果要停下休息,随时吩咐。”楚正则微微低头,好像薛玉润就在他眼前一般。   薛玉润倚着窗坐着,听到他温润低沉的声音,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唇,别过了脸去:“喔……”   她这一声难得的乖巧,惹得楚正则低声一笑:“你今天怎么转了性子?”   这话薛玉润就不爱听了,她当即“哎呀”一声,道:“因为今日心情好呀。坐在我棋桌对面的,总算是更可爱的福娃娃了。”   她着重地强调了一个“更”字。   楚正则嗤笑道:“喜欢到要带着它去登高宴?”   “登高宴”三个字,音调略重了几分。   “怎么不行呢?”薛玉润看着角落里被盖住的福娃娃灯笼,轻哼道:“要不然,难道我带你去吗?”   然后,她就听到楚正则慢条斯理地重复着她的反问:“怎么不行呢?”   这一瞬,她仿佛能看到少年卸下端方,略带慵懒地倚着马车,微垂眼帘,唇边有似有若无的笑。   薛玉润的脸倏地就红了,她稳着发颤的声音,理所当然地道:“不、不行!你没有它可爱!”   楚正则:“……”   但此时人群渐渐聚拢来,他不方便再继续说话。虽然因为他素喜清净,所以闲杂人等近不了身。但太皇太后、许太后和三公主,他总是要顾虑一二的。   楚正则压低了声音:“朕明日再找你算账。”   这一声喑哑,薛玉润悄悄地捂起了耳朵。   哼。   才不可能。   明儿她要去见二公主的,又不入宫。   *   赵滢如释重负地走上马车,还没坐稳,就先忐忑地问道:“陛下没有说登高宴的事吧?”   “啊?”薛玉润略有些茫然地想了想,道:“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赵滢一噎,定睛一看,愣道:“汤圆儿,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薛玉润更觉得脸要烧起来了,她慌忙伸手去拿扇子,一边扇风一边道:“太、太热了。”   赵滢无语地道:“汤圆儿,你先看看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再说?”   薛玉润一瞧,咳嗽着放下了手中的话本子,不等赵滢开口,忙追问道:“你刚刚问陛下有没有提及登高宴干什么?”   “虽然我是有些居心不良,可我还是想好好活着的。”赵滢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欲哭无泪地耷拉着脸。   她刚刚在马车上那句“你一定要来巾帼书院的登高宴啊!”比蒋山长还像是急着给未来皇后牵线搭桥,最惨的是,还不小心被皇上听了个正着。   薛玉润乐不可支地道:“滢滢,没关系的。陛下还说,想让我带他去登高宴。”   “这还叫没关系??”赵滢往引枕上一靠,生无可恋地道:“汤圆儿,你见过陛下对除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参与的宴席感兴趣过吗?”她顿了顿,道:“除非你请他。”   赵滢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就算登高宴是相看意中人的,可你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诶。皇上总不可能觉得,你去参加登高宴,是为了找机会改嫁?”   “改嫁”这两个字,她声音放得极低,还左右看了看。   马车骨碌碌地向前进,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了车轱辘声里,只落到了薛玉润的耳中。   薛玉润不以为意地道:“那怎么可能?”   这听起来也太蠢了。   “那除非是吃——”赵滢将一个“醋”字咽了下去,恍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件重大的事。   她瞪圆了眼睛,认真地坐直了身子,问道:“汤圆儿,你实话告诉我,陛下在乞巧节的晚上出宫私会的人,其实是你吧?”   薛玉润咳嗽了一声,视线有些飘忽。   赵滢一看她的神色,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哀嚎一声:“那你怎么会哭肿了眼睛呢?”   “因为我熬夜看了《相思骨》。”薛玉润小声地回道。   赵滢靠着引枕,两眼无神地看着马车的车顶:“汤圆儿,你觉得我还能好好活着瞧见明天的太阳吗?”   “慌什么。”薛玉润乐不可支地道:“陛下甚至未必知道登高宴有旁的意思。”   “你说得对。”赵滢松了口气,坐直了些:“毕竟陛下从来不关心这种事。”   *   “登高宴?”然而,龙辇内的楚正则正提及此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颗黑子:“朕那日是休沐日?”   他面前的棋盘上,也摆着和薛玉润先前三劫循环的棋局。   “是,重九登高节,太傅和少傅们都休沐。”德忠记着日子,又笑问道:“陛下那日要去登高宴吗?”   德忠顿了顿,道:“陛下,登高宴确实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让您去瞧瞧治下的莘莘学子。”   楚正则一笑,落下一子。   焦灼的棋局陡然一变,黑子趁势侵吞,白子摇摇欲坠。   楚正则一颗一颗地挑起被围吞的白子,在棋子落入棋盒的“叮咚”声里,慢声应道:“嗯。” 第39章   薛玉润压根没想过楚正则可能会去登高宴, 她倒是挺好奇赵滢期不期待登高宴。   “登高宴有什么意思?”赵滢兴致缺缺地坐在薛玉润棋桌的另一端,看了半晌,最后放下了黑子:“这盘棋也太难了吧。”   “喔。对面执黑子的是陛下。”薛玉润瞥了眼棋局, 随口道。   赵滢二话没说就离开了棋桌, 歪靠在引枕上。   薛玉润笑着戳了戳她的胳膊:“先前是谁想去登高宴挑满城芝兰玉树的郎君来着?滢滢,你就不想在登高宴上, 瞧一瞧心仪的郎君吗?”   赵滢随手拿起扇子盖在自己的脸上, 像是困倦地道:“才不想呢。”   薛玉润笑着伸手去揭赵滢手中的团扇:“滢滢啊, 如果你没有心仪的郎君,你就不用拿团扇遮面了。说罢,是哪家幸运的少年郎, 入了我们滢滢的眼?”   团扇下,赵滢果然红着脸。   赵滢又想夺团扇, 又要轻捶薛玉润:“汤圆儿,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薛玉润笑着躲开她的手:“什么样?”   赵滢怨道:“你以前, 才不会往‘心仪的郎君’上想。你连问都不会问, 更不用说来掀我的团扇了。”   薛玉润一怔。就像是心底最隐秘的小角落, 被人悄悄地窥见了一撇,她一时竟也变得期期艾艾:“胡、胡说。”   赵滢跟她是手帕交, 哪能察觉不到她的心绪,当即就“咦?”了一声。   只是, 赵滢还没来得及说话,薛玉润就飞快地拿着团扇挡在了她的嘴上:“你都没定亲, 哪能分得清楚,不许说我。”   两个各怀心事的少女对视一眼, 又轻咳一声, 贴在了一起。   “问问二姐姐去?二姐姐已经病好了。嫂嫂怀着身孕呢, 我不敢让她烦心。”薛玉润悄声说道:“我看《相思骨》的时候,光顾着看故事了。”   赵滢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嗯嗯!”   *   薛玉润一直跟二公主交好,只是后来二公主出嫁,她们来往见面便少了。她本来还想着在静寄山庄的时候,可以跟二公主住得近些。只是没想到二公主因为生病,没有来静寄山庄避暑。   是故,等一出小日子,薛玉润就整装待发,前去孙家拜访。只是,赵滢被家里的事绊住了脚步,没法跟她一起前去。   “薛姑娘,你可算来了。”孙大夫人亲昵地挽着薛玉润的手,领着她坐到自己身边,语带忧虑地道:“含芷一直惦念着你,我也早想请你来开导开导含芷。”   孙大夫人正是二驸马孙翩的母亲、二公主的婆母。   因为二公主和驸马感情甚笃,所以二公主没有住在公主府,而是住在孙府。薛玉润去见二公主前,照例要跟孙家的各路长辈见礼。   听到“开导”二字,薛玉润眉心微蹙,讶然地看向二公主。   此时,二公主正坐在下首,无奈地朝薛玉润一笑,然后又转头看着孙大夫人道:“母亲,不如我跟汤圆儿去说一会儿私房话?”   孙大夫人一叹,道:“薛姑娘是你的手帕交,这些话跟她说有什么关系?”   孙大夫人话音方落,薛玉润就赶紧回道:“多谢夫人厚爱,只是我没有什么可开导二姐姐的。”   薛玉润顿了顿,温和而坚持地道:“不论二姐姐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她。”   二公主朝她温柔一笑。   “含芷为着三年无所出的事大病一场,却还不肯从宗亲中抱养孩子,这你还要支持她吗?”孙大夫人却不肯松口,仍道。   二公主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隐无踪。   薛玉润从孙大夫人身边走到二公主身边,端庄地向孙大夫人行礼,道:“多谢夫人与我坦诚说话,晚辈也不瞒您。”   “二姐姐此时不愿抱养孩子,自有她的考量。”薛玉润点了点头,道:“是,晚辈仍然会支持二姐姐。”   “二姐姐出阁之时,晚辈虽然年幼。不过太皇太后惦念二姐姐,晚辈自幼养在太皇太后膝下,多少也知道二驸马求娶之时的情形。”薛玉润考量着二公主和孙家的关系,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些。   但婉转,却也不代表她会让孙家欺负二公主,薛玉润强调道:“关于子嗣一事,太皇太后还盛赞过二驸马。也时常在晚辈耳边说,二驸马情深意笃,是二姐姐的良配。”   楚正则还在世的就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虽然二公主的生母出身低微,而且二公主有宫寒之症,难以受孕。但当初挑驸马的时候,也是精挑细选的。   孙翩家世不显,只是二公主相中了孙翩,孙翩又当着楚正则和太皇太后的面发下了毒誓,就算没有亲生子嗣,也绝不纳妾。至于何时抱养、要不要抱养,也由二公主一力做主。太皇太后这才应允了这门婚事。   孙翩和二公主大婚之后,楚正则就将孙翩从正八品的翰林院编修,连跳两级,提拔至了从六品上的吏部员外郎,以示恩宠。   孙大夫人没想到薛玉润居然油盐不进,心头一跳,语调柔缓地道:“薛姑娘所言极是。我们孙家虽不是什么世家贵胄,但也深知皇恩浩荡。含芷肯下嫁翩哥儿,已是孙家的大幸。”   孙大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也正是因此,我看着含芷为子嗣缘忧心,这才于心不忍。我想着,不如从宗亲之中抱养一个,也免去了含芷的一桩心事。”   薛玉润眉头一皱。   孙大夫人这话说的,话里话外听着都是为二公主考虑。可谁说从宗亲过继子嗣,就能了却二公主的心事?   “多谢母亲关怀。”二公主轻轻地拍了拍薛玉润的手,阻止她继续说话,转而软和地道:“此事我跟夫君正在商量,就不劳母亲挂心了。”   她站起身来,挽着薛玉润的手,道:“母亲,容我们先行告退。”   薛玉润便行了个礼,只等孙大夫人开口。   要是孙大夫人不顾二公主的心意,执意挽留,那她就要好好思量怎么跟太皇太后描述今日所见了。   孙大夫人顾虑地看了薛玉润一眼,道:“是这个理,也是我焦心了些。见到薛姑娘来,便想着让她劝着你高兴些。你跟翩哥儿既然在商量了,那就好。快去跟薛姑娘说会子话吧。”   *   二公主带着薛玉润离开孙大夫人的院子,轻轻柔柔地道:“汤圆儿……”   薛玉润跳着去捂她的嘴:“不许道谢。不然我就要强迫你给我绣十个八个荷包。”   “好,好。”二公主莞尔一笑:“我给你绣了一个荷包,打了一条络子,一会儿就给你。”   薛玉润高高兴兴地道:“谢谢二姐姐!”   二公主笑着摇了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又是一叹:“别怪母亲,她也是被我这次风寒惹得心生忐忑。”   “我在风寒之中,偶有犯呕的病症,我们都以为是有了身孕,谁知又是空欢喜一场。我低落了太久,连静寄山庄都没去。”二公主深叹一口气:“我这些日子也想了很久,母亲想让我过继族亲,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二公主轻轻地慨叹道:“子女皆是缘分,若是缘分不到,也没法强求。”   “这些日子,我已经跟夫君说了,让他留心着,若是有合适的族亲,让我先见一见。我也不忍旁人骨肉分离,须得是实在养不了的,又或是年幼失怙的,他们愿意,我才好养。年纪还要小些,才好认亲。”   二公主带着薛玉润走进自己的闺房坐下,解释道:“这些条件列下来,实在不好找。所以还没敢跟母亲说,怕她空欢喜一场。”   薛玉润细细观察二公主的眉眼,见她说起此事,脸上并无勉强之色,这才松了口气,颔首道:“二姐姐,陛下、太皇太后和太后那儿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是呢。”二公主让使女上了一盘小酥肉,给薛玉润喂了一块,笑着打趣她:“我还有你在呢。便是旁人都顾不上我,我的闺中密友,可是未来的皇后。”   “对呀。所以你放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我给你撑腰。”薛玉润信誓旦旦地道。   二公主莞尔一笑:“别担心,你可是我最后的底牌,现下还用不着你呢,夫君也一直站在我这一边。”   “我原还想过要劝夫君……”二公主下意识地想说“纳妾”,但想起薛玉润以后可能不得不面临这些事,便将这两个字咽了下去,只道:“只是实在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二姐姐,你不乐意的事,千万不要去做。”薛玉润知道二公主的未尽之言,她并不在意,而是连忙道:“二驸马在陛下跟前发过誓的。”   回想起孙翩当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二公主含笑道:“是,我也不打算勉强。夫君亦是这么说。他当真是极好的。”   她的笑意含羞,蕴藏着如水般缠绵的爱意。   薛玉润见状,轻咬了一下嘴唇,少女怀春的心事重新浮上了心头。   她咳嗽了两声,手上不自觉地摩挲着杯盏,声音压低了几分:“二姐姐,你跟驸马……嗯……你是怎么知道你相中了驸马的呀?”   二公主讶然地看向薛玉润。   薛玉润正襟危坐,可眼神游移,脸颊的绯红藏也藏不住。   二公主笑着朝使女招了招手:“拿铜镜来。”   “诶?”薛玉润困惑地抬头看去,就见二公主将铜镜放在了她的面前。   铜镜里的小娘子,轻咬着嘴唇,努力想绷紧自己的脸。可她压不下微弯的唇角,遮不住泛红的脸颊,盖不上一双如波轻漾的明眸。   “嗷!”薛玉润立刻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可遮住了眼睛的手,却没法遮住耳朵。   二公主的声音温婉带笑:“汤圆儿,这就是心动啊。”   她完全不用问薛玉润现在心中所想的人是谁。   除了皇上,她那个几乎完美无缺的弟弟,还会有谁呢?   “他是你遇事第一个会想到的人。瞧见了好玩的事儿,头一个想告诉他,哪怕只是一片纹路奇怪的叶子、一篇枯燥乏味的诗文,觉得说给他听,也是件极有趣的事。”二公主的声音柔婉,像涓涓的溪流。   二公主笑道:“若是你想让他只待你独一无二,这再正常不过。”   只是,二公主思及乞巧宴的用处,咬了一下唇,有几分忧虑地道:“不过,汤圆儿,这次避暑可定了四妃九嫔?”   薛玉润摇了摇头,小声地给她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最后总结道:“陛下拒绝了,说亲政之前不纳妃。”   “不愧是陛下。”二公主感慨道:“什么亲政之前,借口罢了。依他的性子,多半是觉得,你们俩在一块儿,旁人投来一瞥都只觉得是打扰。”   薛玉润趴在桌上,把头埋进臂弯里,嘤嘤切切地道:“可是,可是……”她的声音带了点委屈:“可是他说,他没有心上人啊。”   二公主讶然地道:“他说他没有心上人?”她轻笑了一声:“原来陛下也会说这么拙劣的谎话。”   “诶?”薛玉润困惑地抬起头来。   二公主轻轻地点着她的额头:“过几个月,巾帼书院和鹿鸣书院有一个登高宴,你知道么?”   薛玉润怔愣地点了点头:“蒋山长还给了我一张请帖呢。”   “那就好。”二公主点了点头,轻轻地捏了捏薛玉润的脸颊,笑道:“你只管放开了手脚去好好参加。”   薛玉润有点儿懵,不知道参加登高宴跟心上人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没来得及问呢,使女便在外通禀,道:“少爷回来了。”   *   孙翩回来了,而且面带喜色,显然是有什么好事。薛玉润不想打扰他们夫妻,随便扯了个理由,就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瞧见孙翩手上拿着一个油纸包,上头写了一个“曹”字。   也不知道是曹婆婆的饼子铺,还是曹记的蜜饯铺子。   薛玉润靠在马车的车窗旁,瞧着外头的烟火气,漫不经心地想着。   曹婆婆的饼子铺在安居巷很有些名气,后来她的子孙在北长街与西华街的交界处,又开了一家蜜饯铺子,仍以“曹记”命名。   曹记的蜜饯难买,她跟楚正则在乞巧节去的那一家蜜饯铺子,正是曹记。   一想到楚正则,薛玉润就“唰”地放下了车帘,靠着引枕,橫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呜。   她呜咽一声,又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不行不行,她才不要认输!   薛玉润鼓足气势,下马车时都显得来势汹汹。   然而——   “汤圆儿。”   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少年,正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地向她走来。 第40章   薛玉润完全没想到, 会当真在回家的第二天见到楚正则。   她想都没想,就惊愕地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还当真要来找我算账啊?”   她说完就意识到不对,楚正则的身边还跟着她大哥哥呢。   “咳咳咳咳”薛彦扬站在一旁猛地咳嗽了几声, 无奈地恭声致歉道:“请陛下恕罪, 家中多有娇惯,才惹得小妹御前失礼。”   薛玉润乖得像一只小鹌鹑。   更“失礼”的模样哥哥还没见过呢。   楚正则走到薛玉润的身边, 一拱手, 道:“按薛大哥此话, 该致歉的,是朕才对。”   薛玉润一愣,楚正则这话好像话里有话, 可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浆糊,一时竟无从分辨, 下意识地维护他, 道:“你哪里有错呀?”   薛彦扬恨不能扶额。   楚正则唇边的笑意愈深, 道:“你说得对, 朕没错, 薛大哥也没错。”他说罢,温和地问薛彦扬:“薛大哥, 你方才不是说要去陪嫂夫人?”   语调温和,可显然一点儿都没给薛彦扬留回绝的余地。   “啊。”薛玉润这个时候反应极快:“我跟哥哥一起去!”   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她才不要跟楚正则单独待在一块儿!   薛彦扬叹了口气:“汤圆儿,你留下来送陛下出门吧。”   要是她没有脱口而出给皇上开脱就罢了。   唉。   留不住的小白菜啊。   薛彦扬现在很不想看到自己宝贝妹妹这个蠢呼呼的模样, 顶着薛玉润控诉且哀怨的目光,默默地加快了告辞离开的脚步。   *   薛玉润背对着楚正则。   她现在很生大哥哥的气, 脑海里已经打好了一百个向嫂嫂告状的腹稿。   “汤圆儿?”楚正则的声音含着笑。   一听到他的声音, 薛玉润就一个激灵, 微微地挺直了腰背,劈手拿过珑缠手上替她遮阳的帷帽,飞快地戴好,然后往外挪了挪,一板一眼地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女这就送您回宫。请,这边请。”   听到她这明晃晃的逐客之言,楚正则浑不在意,嗤笑道:“你见过哪个算账的人肯空手而归?”   因为戴着帷帽,薛玉润有了底气,转身就义正辞严地反驳他:“陛下,身为天子,怎么能跟一个福娃娃灯笼置气呢?不如它可爱就不如它可爱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无碍你身为天子的威仪。”   薛玉润顿了顿,道:“要是你实在不想空手而归,臣女把福娃娃灯笼给你?”   “那朕还要多谢你?”楚正则轻“啧”一声,低头看她。望见她帷帽垂下的纱幔,不由眉心微蹙。   这帷帽也太碍眼了。   “陛下不必客气。”薛玉润谦虚地道:“都是臣女应该做的。”   “一口一个‘臣女’,汤圆儿,你这是在二姐姐那儿吃错了什么药?”楚正则伸手搭在她的帽檐上,轻轻地一点。   吓得薛玉润赶紧伸手护住自己的帷帽:“干嘛呀,不许把我的帷帽取下来!”   “往日里,还要朕提醒,你才记得戴帷帽。”楚正则收回手,道:“现在我们站在树荫下,你还戴着帷帽。你这是……不敢见朕?”   他的声音低沉,含着似有若无的笑。   薛玉润的耳朵一下就烧了起来,不用在面前摆铜镜,也知道自己的耳朵一定红彤彤的。   “瞎、瞎说!”薛玉润下意识地侧首,避开楚正则灼灼的目光。但嘴上是丝毫不肯认输的“正是因为陛下一贯以来的提醒,让我终于意识到,就算站在树荫里,也会漏下阳光。是故不敢掉以轻心。”   薛玉润说完,觉得自己这个理由很是无懈可击,顿时又把头扭了回来,正视着楚正则,信誓旦旦地点头道:“嗯,这么想来,我这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楚正则被她这歪理逗笑了:“难不成,你还想让朕夸你?”   薛玉润歪着头,狡黠地问道:“那你夸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一点娇嗔。   这点娇嗔,像一只小奶猫,在他的心尖上蹭了蹭。   “夸什么呢?”楚正则低眉敛目,声调悠长,若有所思。   薛玉润抬头看他,竟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当真忍不住期待起来。   但过了会儿,她心中对楚正则的认知压过了砰砰的心跳,她严肃地道:“陛下,你要是敢夸我‘自圆其说的水准一流,连御史也自愧弗如’,我就……”   “嗯?”被说中心思的楚正则气定神闲地问道。   薛玉润想了想,谨慎地道:“你有带什么东西来,但是还没来得及给我吗?”   楚正则唇角微勾:“嗯。”   他挥了挥手,在德忠身后的德诚就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小瓦罐走了上来。薛玉润一瞧,瓦罐上正写着大大的“曹”字。   正是乞巧节晚上,他们错过的蜜饯铺子。   楚正则从德诚手中接过瓦罐,当着薛玉润的面开始拆瓦罐上封口的油纸:“汤圆儿,你之前想说什么来着?”   瓦罐内甘甜醇厚的香气扑鼻,勾得薛玉润的馋虫直往外探头探脑。   她一扭头,冷哼了一声:“大哥哥给嫂嫂买了好多蜜饯,我早就吃腻了,这招不管用!”   “哦?”楚正则捏了一块蜜饯,放进口中,细细品尝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道:“曹记新出的雕花梅球儿,确有一番风味。难怪朕听说,曹记今晨开业不过一个时辰,就被一扫而空。”   薛玉润稍稍把头偏回来了些,但又很快地转了回去,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上次他就是这么用小酥肉哄她的,这次她才不要妥协!   身后的楚正则没有说话,只是不多时,便欺身上前。   少年身躯带着蓬勃的热气,惹得他身上干净清冽的皂角香气也显得热烈。薛玉润下意识地想躲,但硬生生忍住了,坚决不肯后撤一步。   于是,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小瓦罐,轻撩她的帷幔,另一只手则递来一块蜜饯:“那我妥协,好不好?”   他站在她的身后,微微俯首,声音略低,便像是附在她耳际说出口。   她大概是从他身上沾染了热气,脸颊也变得热腾腾的。   “勉强好吧。”薛玉润轻哼一声,一口咬住蜜饯,也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温软的唇蹭过他的指腹,楚正则的眼神蓦地一暗,连声音也喑哑了几分:“汤圆儿……”   “干、干嘛呀?”薛玉润心如鼓噪,含含糊糊地问道。   但这一次,她没有逃。   楚正则移步到了她的身前,缓缓地伸手,轻撩开她的帷幔:“有一件事,我说错了。”   他的动作轻缓,就像怕惊扰了一枝花苞的盛放。   “哼,你有好多件都说错了。”薛玉润踮了踮脚尖,低着头,却竖起了耳朵:“你说的是哪一件呀?”   然而,她竖起耳朵之后听到的,却是哥哥扬高的声音:“咳,陛下,臣万幸!还能来得及送您!”   薛玉润:“……”   楚正则:“……”   *   薛玉润简直要被大哥哥气死了。   她气鼓鼓地抱着蜜饯罐子,头也不回地走到薛大少夫人钱宜淑的院子里:“嫂嫂,我要跟你睡!”   钱宜淑捧着鼓起的小腹,看着跟在薛玉润后头的薛彦扬,乐得花枝乱颤:“好啊,好啊。”   薛彦扬无奈地扶额:“夫人,你还纵着她。”   “我们的宝贝汤圆儿,我自是要纵着的。”钱宜淑看着附在她小腹上听胎动的薛玉润,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髻:“汤圆儿,你哥哥又干什么坏事了?”   “没有坏事没有坏事,姨姨很好,你娘亲很好,你爹爹……”薛玉润感受到掌心传来的胎动,连忙压低了声音哄道:“你爹爹也好吧。”   最后那半句话,很是勉强。   钱宜淑笑着看了薛彦扬一眼,薛彦扬黑着脸喝茶,她便低头问薛玉润道:“那你哥哥又干什么好事了?”   “我让哥哥留下来的时候,哥哥走得比谁都快。”薛玉润气鼓鼓地道,不过顾虑着钱宜淑和腹中的孩子,她压低了声音:“结果,刚刚陛下差点儿就要承认他哪件事做错了,哥哥又来得比谁都快!”   薛玉润越想越生气。   刚刚楚正则差点儿就要承认他哪件事做错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世上还能有比听了一半这样的话,更急人的事吗?   不可能了!   “我这些日子不进宫,陛下也不去登高宴。”薛玉润沮丧地道:“我或许再也不能知道陛下究竟做错了什么了。”   这些日子她都要留在家里陪祖父和哥哥嫂嫂,不会进宫。就算下次她进宫,楚正则十有八九也不会再次提及此事了。   薛彦扬轻咳了一声,板着脸道:“帝王之过,不知为大幸。”   薛玉润“哼”了一声,转头就贴着钱宜淑,严肃地道:“嫂嫂,要不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吧?”   薛彦扬:“……”   钱宜淑乐不可支,毫不留情地揭薛彦扬的短:“你哥哥就是嘴硬,先前大言不惭地要放你去送陛下,转头又在我房里来回踱步,怎么都坐不安稳。思来想去,还是赶回去接你。”   “等你二哥哥回来就好了。”钱宜淑安慰道:“等他回来了,你哥哥就会去盯着他了。”   “二哥哥具体的回程定了吗?”薛玉润对钱宜淑的话深以为然。   二哥哥性子跳脱,小时候上房揭瓦,没少被大哥哥拎着戒尺揍,还得她去求情。   薛彦扬眉心微蹙:“方才陛下没跟你说?”他顿了顿,狐疑地问道:“那你们耽搁那么久,都在说些什么?”   薛玉润一回想起刚刚的情形,热气就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瞧见她红红的耳尖,钱宜淑笑着打岔道:“陛下之事,我等不宜知晓。”   薛玉润忙不迭地点头。   薛彦扬拗不过夫人也拗不过妹妹,只好叹了口气,道:“陛下今日来,提及了彦歌回程一事。”   薛彦歌是薛玉润二哥哥的名讳。   “今天,中山郡王的折子呈到了陛下跟前,他祈求恩典,想携家眷回京过冬祀。彦歌领兵护送。”薛彦扬解释道:“若是陛下准了,那么在登高宴前后,彦歌护着中山郡王和家眷也该入都城了。”   中山郡王是中山王的嫡长子。中山王身为辅臣,留在都城。而中山郡王一家则留在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薛玉润想了想,道:“那二哥哥多半能在登高宴前后回来。”   薛彦扬问道:“为何?”   “明年是姑祖母的六十大寿,为了庆贺圣寿节,中山郡王肯定会上表,请求回宫。”薛玉润笃定地道:“到那时候,陛下为了交好宗亲,也要应允中山郡王回京。那还不如趁现在直接准奏,以显圣宠恩隆。”   薛玉润掰着指头数了数,道:“中山王和中山郡王父子孙三代八年未曾团聚,这次出了乞巧节陛下趁夜出宫一事,中山王素来懒怠动弹,还特意赶来行宫劝诫。为表彰中山王的耿耿忠心,陛下恩准中山郡王一家提前回宫,恰是时候嘛。”   薛彦扬欣慰地点头:“确然如此。”   他话锋一转,道:“所以,陛下也未必不会去登高宴。中山郡王世子和长乐县主,可能会留在都城嫁娶,定会参加登高宴。陛下与中山郡王世子同辈相交,重九登高节又是休沐日。”   “喔。”薛玉润低着头,哼哼道:“我才不在乎呢。”   薛彦扬一噎,方才究竟是谁沮丧着没机会追问皇上的?   只是,他和钱宜淑对视一眼,便看到自家夫人含着笑,悄悄地摇了摇头。   薛彦扬沉沉地叹了口气。   唉。   他家这独一无二的小白菜啊。   怎么就想开了呢?   *   薛玉润口上说着不在乎,但等到登高宴当天,她还是站在衣箱前精挑细选。   上着窄袖的蜜合色穿蝶刻丝小袄,搭一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的比甲,下穿一条十二幅的月华裙,系上二公主做的扣合如意堆绣荷包。   再披一件云锦累珠披风,与她发髻上沧溟海花珠做成的首饰相呼应。   早先楚正则来的那一日,也把答应她的沧溟海花珠和繁珠金缕衣送来了。繁珠金缕衣她不好穿,不过她命人把那盒沧溟海花珠做成了首饰,今儿正好戴着去登高宴。   ——这样,就可以漂漂亮亮地去赴宴啦。   薛玉润在铜镜前转了个圈儿,满意地颔首,启程前往登高宴。   只是,她才跨进举办登高宴的文园,就被赵滢急急忙忙地拉住了小臂:“汤圆儿你可总算来了!十万火急,就等你呢!” 第41章   薛玉润一脸茫然地被赵滢带到了人群中, 定睛一瞧,才发现巾帼书院的女学子和鹿鸣书院的男学子们,已经摆开了对擂的阵势。   “来来, 救兵来了!”赵滢欣喜地把薛玉润带到棋桌前。   棋桌的另一边坐着一个鹿鸣书院的男学子, 他一看到薛玉润,就连忙站了起来。   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   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跟她见礼:“姑、姑娘万福。”   薛玉润还以一礼, 悄然拽了一下赵滢的袖子:“滢滢, 怎么回事?”   “我们在对弈, 但下的是快棋。”赵滢一指棋桌旁的沙漏,道:“每个人落子的时间以一个沙漏为限,若是沙子漏完还没有落子, 则视为落败。换另一个棋手继续下这盘棋,直至这盘棋分出输赢。”   “如果沙子还没漏完就落了子, 敲一下沙漏, 我会换一个新的上来, 给对面计时。”赵滢解释完, 撇撇嘴, 道:“我们比了小一轮了,都没人肯下了。”   薛玉润看了眼身旁的小娘子们, 众人纷纷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顾如瑛倒是朝她微微颔首, 气定神闲地扬了一下手中的书,摇了摇头。   “姑娘若是不、不想比, 也不必勉强。”薛玉润面前的学子不太敢直视她,声若蚊呐地道。   这还挺新鲜的。   薛玉润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她见的人除了楚正则, 就是家中兄长、世兄, 还没有见过看到她会脸红的郎君呢。   她扫了眼未完的棋局,胸有成竹地捏起棋子,道:“请公子不吝赐教。”   *   秋高气和,文园的气氛却有几分紧绷。   大部分人并不认识薛玉润,少数去过静寄山庄的,也并不知道薛玉润的水平。   小娘子们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救星”,既报希望又并不很报希望。她们这面就剩她一个独苗苗了,对面没上场的人可还多着呢。   懂棋的紧盯着棋局,不太懂的就紧盯着沙漏。就连顾如瑛也放下了手中的书,抿着唇,遥遥地看着薛玉润。   薛玉润安静地坐在棋桌前,侧颜如玉,看起来温柔静好。   她落子的速度瞧上去也很温和,总是沙子落了过半,才轻敲一下沙漏的顶端,让赵滢将新的沙漏挪到前端来,给对面的郎君计时。   她这一声轻敲,简直就像在众人的心头锤了一声重鼓。   一声声重鼓之后,对面的郎君,到后头都有点儿哆嗦了。他的时间用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躬身认输:“姑娘好生厉害。”   小娘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顾如瑛抿唇一笑,视线重新落回了手上的书。   郎君们却是不服,调笑地推搡着退下来的棋手:“郑公子,你怎么连个小姑娘都下不过,可别是见了佳人,就挪不动手了吧?”   郑公子本来就不善言辞,闻言更是难以自辩:“这位姑娘,确、确实厉害……”   “能有多厉害?”先前戏弄他的人坐上了棋桌,目光掠过薛玉润时,难掩其中的惊艳与垂涎:“小生许从登,敢问姑娘家姓?”   听到许从登的声音,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的许涟漪抬起头来。   祖父的事明面上已了,但哥哥许望恐怕再无出头之日。可父亲依然偏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兄,哥哥休学多月,许从登却能大摇大摆地来参加登高宴。   许涟漪冷漠地扫了他一眼,看看他面前的薛玉润,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没有开口提醒许从登,他面前的对手究竟是谁。   赵滢厌恶地瞪了许从登一眼,正要帮腔,薛玉润已笑着敲了敲沙漏,云淡风轻地道:“问我家姓,本不论成败。但,你配吗?”   这个年纪的郎君们最好热闹,闻言纷纷哄笑。   许从登脸上挂不住,脸色一沉:“小娘子好大的口气。”   薛玉润落下一子,笑了笑:“因为我厉害呀。”   ——然后,薛玉润就让许从登见识到了什么叫“厉害”。   她的棋风陡然一转,从先前跟郑公子下棋时的稳扎稳打,变得凌厉而凶悍。   此时,众人方才知道她的思绪可以有多快。有的时候,她这面计时的沙漏甚至才漏了一个底儿,赵滢就已经要忙不迭地换上新的沙漏给许从登计时。   要不是许从登下得慢,赵滢真怕这一排沙漏都不够薛玉润用的。   许从登的脸色越来越白,而旁观的郎君们,脸上的调笑也逐渐荡然无存。   有人悄然地撞了撞赵滢的兄长赵渤:“赵兄,这姑娘当真厉害,你上不上啊?”   赵渤是认识薛玉润的,知道薛玉润师从谁,也知道薛玉润往常对弈的人是谁,闻言干笑了两声:“不了不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啪”的一声,许从登将手上的棋子扔进了棋盒,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顾如瑛皱眉扫了许从登一眼,放下书,端了杯茶送到薛玉润桌边:“这局开始前刚倒的茶,还温着呢。”   可见许从登输得有多快。   薛玉润一乐,压低了声音道:“顾姐姐,你怎么比我还坏?”   气得许从登七窍生烟,一副又要踹凳子又要踹树干的模样,还得硬生生忍下来。他也不是真的傻得无可救药,方才已是失礼,要真是气急败坏,他恐怕就要落人笑柄了。   顾如瑛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又坐回原先的位置去看书。   她最瞧不上输不起的人。   赵滢则嘿嘿笑着,伸手一压沙漏,站在薛玉润身侧,气势如虹地问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连个小姑娘都比不过吧?”   这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了这些眼高于顶的郎君们,乐得小娘子们掩唇直笑。   唉。她的闺中密友都这么蔫坏的,怎么偏她得端坐在棋桌,憋着笑,表现出一幅泠泠如高山雪的模样呢?   薛玉润心里好可惜。   血气方刚的少年从来经不得激,闻言立刻有人上前,拱手道:“请姑娘赐教。”   薛玉润站起身来,盈盈一福。   对手端方有礼,她便也回以同等的尊重。   渐渐的,调笑都消湮在落子的轻“砰”声中。   棋盘对面的少女,依旧是刚来时的仙姿佚貌,可坐在她对面的棋手,却再无人只瞧见她的绝色,也再没有人敢轻视她的棋步。   他们年少气盛,就连先前退避三舍的赵渤都忍不住下场,跟薛玉润对弈一局。   只是退下棋桌时,都有些沮丧,也不知道自己落败的模样落在心仪的小娘子眼中,会不会很难看。但转头一看,心仪的小娘子们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玉润……   行吧,总比盯着自己落败时的惨状好。   但心仪的小娘子们没有发觉,却并不代表不会有人嘲弄。   “这就是号称都城最好的鹿鸣书院?”一个略显张扬跋扈的声音嗤笑道:“这么多人,连个小女子都下不过,三殿下,你是不是太高看他们了?”   这声音刺耳,薛玉润蹙眉望去。   三公主正紧抿着唇,走在另一个华服小娘子身边,他们身后的郎君跟楚正则有五六分相似,无奈地道:“阿乐,不得无礼。”   薛玉润一望便知,这是中山郡王世子和长乐县主。   “本来就是嘛。”长乐县主摇着中山郡王世子的胳膊撒娇,扫过鹿鸣书院的学子时,眸色很是不悦:“我又没说错。”   她一点儿都不想远离爹娘、嫁回都城。   鹿鸣书院的学子虽然大多没有见过薛玉润,但因为三公主在巾帼书院进学过两年,所以他们还是认识三公主的。见这两人跟三公主相伴而来,知道身份不同一般,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薛玉润端庄地行礼,一笑,道:“县主,或许不是他们不厉害,而是我太厉害呢?”   “就是就是,他们下不过再正常不过了。”三公主深以为然地点头,趁机走到了薛玉润身边,离长乐县主远远的。   要不是碍着母后的叮嘱,她才不要跟长乐县主交好。这长乐县主真是别扭死了,还不如薛玉润可爱呢。   长乐县主看了眼薛玉润,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一阵,语调不屑地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哥哥,你教教她。”   中山郡王世子看着薛玉润,目光微闪,状似无奈地应了长乐县主一声,然后彬彬有礼地对薛玉润道:“姑娘,舍妹无状,实在抱歉。请姑娘执白先行,不吝赐教。”   *   薛玉润和中山郡王世子新开棋局时,就连顾如瑛都放下了书,和赵滢一块儿站在了薛玉润身边。   薛玉润的用时显而易见地变长了。   看着细沙越漏越多,三公主的心急得砰砰直跳,实在不敢看,蹑手蹑脚地跑到许涟漪身边去遮住了眼睛。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视线紧盯着沙漏,细沙漏过隘口,他们屏气凝神,竟觉得流沙的声音也显得格外的清晰。   待薛玉润纤指敲在沙漏上,他们简直如同自己死里逃生一般,大松一口气。   中山郡王世子也从开局时的闲适,渐渐地变成了凝重。   他自然知道面前这个一力战八方的小娘子,正是未来的皇后薛玉润。   他原本还以为,能让眼前人刮目相看……   中山郡王世子伸手敲在沙漏上,眸色沉了沉。   薛玉润用时不短,可他落子的时间比她更长。而且他的黑子不管如何紧咬,都不能从她固若金汤的防守中咬下一块肉来。   在薛玉润思索之际,中山郡王世子掠过她的面容。   她神色并不十分凝重,只偶尔抿唇,指尖捏着棋子微微比划。   “啪”薛玉润落下一子,轻敲了敲沙漏,望向中山郡王世子。   她有一双生得极美的眼睛,但此时,中山郡王世子的眼里,只有她眸中胸有成竹的神采。   中山郡王世子心下一紧,等到自己的沙漏快漏尽之时,他故意下歪了这步棋,然后一拱手,叹道:“姑娘棋艺高超,在下自愧弗如。”   “哥哥你让她干嘛呀!”长乐县主并不能跟上他们的棋步,但这并不妨碍她当即表达不满。   众人面面相觑,在他们眼里,中山郡王世子和薛玉润先前的棋局胶着,下得有来有往。中山郡王世子最后这一步棋,很明显欠考虑,的确有相让的意思。   中山郡王世子无奈地道:“阿乐,这位姑娘的确棋艺精湛,并非我欲相让。”   他这么一说,众人更觉得他是在让着薛玉润。   就连顾如瑛都蹙眉道:“让来让去有什么意思?”   “公子顾虑小娘子的面子,乃是君子之风。怎么在这位小娘子口中,竟成了‘没意思’?”中山郡王世子身边也有随扈,闻言立刻驳斥道。   众人你来我往,口中打过几轮机锋,都以为中山郡王世子是在让着薛玉润。   薛玉润瞥了中山郡王世子,伸手拿起了他最后落下的棋子,在棋盘上敲了三声。 第42章   “砰、砰、砰”   这三声突兀, 众人住了口,都看向薛玉润。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她, 慢条斯理地给中山郡王世子原本的黑子挪了一个位置。   “下这儿才对!”赵渤脱口而出。   赵滢一个激灵, 立刻意识到薛玉润想干什么。她马上站回原来的位置,一等薛玉润敲沙漏, 就如切磋时一般, 换个沙漏计时。   薛玉润, 就这么一个沙漏一个沙漏地,自己和自己对弈起来。   秋风瑟瑟,拂过枝叶沙沙作响。她的身边分明簇拥着乌泱泱的人群, 可他们都屏气凝神,竟叫着落子的声音, 显得清晰可闻。   无数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中山郡王世子的脸色, 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万万没有想到, 薛玉润有下一步算十步的功力。他紧抿着唇, 手在袖中紧攥, 才能强迫自己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叹。   她身姿挺拔,神色从容, 左右手交替执黑与白,竟惹得一旁拿着画具的学子匆匆丢下先前的画卷, 迫不及待地描摹这一幅盛景。   不知过了多久,“砰”的一声轻响, 白子落,黑子溃不成军。   薛玉润从棋盘上抬起头来, 朝中山郡王世子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 笑道:“我以为, 世子确实没有说错。”   他不“让”她,她也能赢。   她就是厉害。   众人先是一愣,复尔爆发出哄堂喝彩:“彩!彩!彩!”   这小娘子,也太厉害了!   小娘子们文雅,没法像郎君们大声喝采,也激动得连连抚掌,朝薛玉润用力地摇着手上的罗帕。   那可是位小娘子呢!   这言外之意,中山郡王世子听明白了,长乐县主也听明白了——因为她的脸色忽红忽白,精彩纷呈。可她又瞧不出棋步的门道,只能气得甩袖:“哥哥!”然后蹬蹬地跑开了。   不过,中山郡王世子比许从登更善忍耐,他见状对薛玉润拱手笑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多谢姑娘赐教。舍妹无状,在下改日再请姑娘赐教。”   但他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都淹没在了喝彩声中。   顾如瑛微微一笑,赵滢的声音更是激动:“的确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不愧是她的汤圆儿!   爽快啊!   就连三公主都兴奋地攥着许涟漪的袖子:“许姐姐许姐姐——”   “她确实很厉害。”许涟漪轻轻地低喃,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味。   众人紧盯着棋局之时,只有她看到了悄然站在人群中的皇上。   他看向薛玉润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深似海。   也只有在他看向薛玉润时,她才能罕见地窥视到他淡漠疏离的表象下,真实而鲜活的人影。   三公主一听,立刻就不服气地道:“你也厉害啊。你是没见过她的刺绣,简直太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丑的东西……”   许涟漪很沉又很轻地笑了一声:“谢谢你,殿下,谢谢你。”   *   薛玉润悄悄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呢。   但是,说就说罢,反正她总算蔫坏了一把,可以很是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抿一口茶。   中山郡王世子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这般惺惺作态,跟许从登有什么两样?   先前她乍一看,还觉得中山郡王世子跟楚正则有一两分相似,现在想想,一定是太阳太大,晃了眼睛。   就连楚正则都不能让她吃哑巴亏,他一个中山郡王世子算什么?   唯一遗憾的是,她赢得痛快,却总觉得少了几分酣畅淋漓。没有跟楚正则对弈时,步步皆需苦思冥想的苦恼,也就没有悬崖上走丝线、艰难取胜后,通体舒泰的欢畅。   然而,她刚放下杯盏,就见一道清俊的身影坐在了她的对面。   寒玉似的手不紧不慢地捡起棋盘上的棋子。   他声调悠长,含着清浅的笑意:“姑娘精湛的棋艺,可容在下领教一二?”   这熟悉的声音听得薛玉润心头一跳。   她二话没说,伸手就将棋子一揽,全部打散,然后站起身来,严肃地道:“不要不要,我好累了,要去玩一点儿别的。”   要是被他找出了破局之法,黑子反而赢了白子,她面子往哪儿放?   楚正则一定是故意的,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就知道趁她之危。   她全盛之时,跟他下棋要赢都很难,更何况现在!   这声音带着一点点嗔,听得人心口一酥。   “这位姑、姑娘,如果不想下棋,在下可、可否邀请您在捶丸赛里组队?”郑公子红着脸,磕磕巴巴地道。   没看出来啊,说话讷讷,胆子倒是不小啊。众郎君顿时对他怒目圆视,一时间,争前恐后地道:“姑娘,我比他准头更好,两杆进洞,保管姑娘能拔得头筹!”   “嘁,两杆进洞你还好意思说?姑娘,我骑术精湛,您若是捶丸赛上不敢骑快马也无妨,我带您!”   “你别欺负这位姑娘面生不懂规则,捶丸赛明明也可以不骑马!姑娘,您不必在意一朝一夕的玩乐,在下年方十六,家境殷实……别打脸,兄弟别打脸!”   场面混乱不堪但又充满欢声笑语。   当着诸位小娘子的面,自是没人会真的出手揍人,只是作势这么一比划,也足以让围观的小娘子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至于薛玉润对面的棋手是谁?   他们都站在他的背后,谁也没顾上去看这个郎君是何人。   再说,还能是谁,不就是一个被眼前这天仙似的小娘子拒绝的倒霉蛋么?   比起他,那个挥舞着画卷,激动地说着:“姑娘,姑娘!我给您画了一幅画——”的郎君,才更让他们为之侧目。   薛玉润头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场面,她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听到有人居然给她画了一幅画,更觉有趣,好奇地看过去——   然后,就看到原本端坐在棋桌旁的人微微起身,随手一握,攥住了画卷,萧萧肃肃地站了起来。   楚正则身量颀长,比拿着画的郎君要高出一个头,他声调寒凉地反问道:“兄台私下作画,妥当?”   这声音听得人无端打了个寒颤。   拿着画的郎君吓得颤颤巍巍地道:“不、不大妥当。”   薛玉润见楚正则轻易地把画拿走,连忙走到他面前,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夺:“让我看看!”   楚正则将画往后一递,德诚麻利地接过了画,藏入怀中。楚正则垂眸看薛玉润,淡声问道:“看什么?”   这倒霉蛋怎么还这般霸道?   众人终于向他投去不满的眼神。   来者是谁,何德何能——   少年颜如玉,公子世无双。   与小娘子站在一块儿,当真是郎才女貌,万分养眼。   他们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但皮相不过是皮相。   “兄台,你这样是不是也不太妥当?”有人不满地道:“画中人是这位姑娘,这幅画只能敬呈姑娘本人或者她的家中人。你一个外人,怎么能夺姑娘的画?”   众人连声附和。他们自是少年慕艾、少女怀春,可也知道分寸。像许从登那样还只流于言表的调戏,都已让人不齿,更何况这人还直接夺走了小娘子的画像,竟然有私藏之意。   画画的人忙不迭地点头。他也就是见美人起了画兴,可绝没有私藏的想法。   楚正则只紧盯着薛玉润,眉眼凌厉,嗤笑一声道:“外人?”   这两个字,一字一顿,声音沉郁,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薛玉润一个激灵攥住了楚正则的袖子,严肃地看着他,抑扬顿挫地道:“哥哥,好哥哥!”   说完,薛玉润还默默地、控诉地看了楚正则身后跟着的人一眼——那是她在鹿鸣书院就读的堂兄薛澄文。   一个学富五车,但是至今还没有回信告诉她《野有死麕》意思的好哥哥。   薛澄文轻咳了一声,他不能暴露楚正则的身份,那也就不能暴露薛玉润的身份,只能默默地低着头,权当自己不存在。   唉,也不知道薛彦歌怎么就在回京路上耽搁了,要不然,这场面,薛彦歌比他会啊。   薛澄文还想找找跟他共患难的赵渤,扭头一瞧,得,赵渤正跟他妹妹赵滢站在一块儿,俩人认真严肃地低头在看顾如瑛手里的书呢,也不嫌挤得慌。   薛澄文沉默地移回视线,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赵山长那儿问功课,结果被微服出行来找赵山长的皇上逮了个正着。   至于其他的郎君,听到薛玉润唤的这一声“哥哥”,也皆是一愣。   开口表达不满的郎君肃然站直了,恭声道:“兄台,抱歉。令妹神姿高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澄文一个箭步拽走了。   “薛兄,薛兄你等等,你是知道我家的,家世清白,我还没说完呢——”   薛澄文一个头两个大,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再不走快点,他怕这个同窗要去跟阎王介绍自己“年方十六、家境殷实”了。   *   登高宴这样的“鹊桥会”,最忌讳的就是有兄长在侧的小娘子。先前闹哄哄的郎君们,一下作鸟兽散,只敢远远地看着薛玉润,跟着她往捶丸赛的场地走。   不过,兄长在侧也不能完全磨灭他们热情。时不时地端庄出个场,说不得还能在未来兄长面前留一个好印象呢?   看到第八个从自己身边“无意间”经过,文质彬彬地向薛玉润行礼,而且得到了薛玉润微笑回礼的郎君,楚正则面沉如水,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薛玉润觉得,自己快能瞧见楚正则的躁郁之气化作黑线,在他身上缠了百八十圈了。薛玉润想了想,拽了拽他的袖子,软声唤道:“则哥哥?”   第九个路过的郎君忽地红了脸。   楚正则凌厉地扫了他一眼,忽地伸手揽过薛玉润的腰,将她拦腰抱起:“上马。”   德忠带人牵着马,正侯在捶丸赛的场地。   薛玉润赶紧抓紧了缰绳,她也学过骑射,且楚正则护得紧,她倒是不怕。只是方才的一揽、一抱、一托,都在众目睽睽下,惹得她双颊绯红,恼道:“干嘛呀!”   楚正则翻身上马,将她圈进怀中。   少年身上的淡香惯来清冽,可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近了,又或是他的衣裳上熏了龙涎香?他今日身上的香气,比平素更加霸道。   垂眸看到他握紧缰绳的手,苍劲有力,指骨分明。薛玉润的心砰砰地直跳,她甚至有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楚正则是不是也能听见她如鼓噪的心跳声。   但一看到他试图往跟捶丸赛截然不同的方向驾马,薛玉润什么旖旎的心思都荡然无存:“诶诶!走错了走错了,我要玩捶丸!” 第43章   被薛玉润这么一闹, 楚正则忽地勒马,停在了远离人群的地方,声音喑哑地道:“别乱动。”   薛玉润气鼓鼓地道:“我哪里乱动了!我就小小地挪了两下。”   还不是被他急的。   薛玉润强调道:“我要玩捶丸。”她哼哼道:“我要去挑人组队。”   楚正则眸色一沉:“你还想挑谁?”   他的脑海中, 不期然地闪过《相思骨》的情节。   萧娘并不心仪自幼定亲的陆郎, 不过是因为婚约,不得不跟他在一起。   如果, 如果汤圆儿不是跟他自幼定亲。便是如今日这般, 一家有女百家求。或许, 也会像萧娘一样,在花间偶遇一个“檀郎”。   楚正则的手倏地收紧,恨不能将她紧紧地圈在怀中。他低下头, 望见她右肩上露出的一片玉白肌肤,大概是被抱上马时, 衣襟不小心松散了些。   他心中无端生恼, 低眉敛目, 竟是鬼使神差地在她右肩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不轻不重, 但气得薛玉润差点儿没从马上弹起来:“你是芝麻吗!?”   “下马, 下马,我要下马!”薛玉润刚刚还在想, 赵滢和顾如瑛谁打捶丸比较厉害,实在不行, 三公主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还能噩梦成真。   楚正则把冷静自持都丢哪儿去了!   “驾!”   大概是自知理亏, 她身后的楚正则没有反驳,乖乖地调转马头, 重新回到了捶丸赛的场地。   楚正则把薛玉润抱下了马, 拢紧了她的衣襟, 轻咳一声,低声道:“汤圆儿,我让你咬回来?”   “我才不要,我又不是芝麻!”薛玉润重重地“哼”了一声,护着自己的衣襟就大步流星地往人群中走,试图去找赵滢和顾如瑛。   楚正则随手从德忠手上拿过捶丸赛分队的两条朱红的缎带,伸手牵住了薛玉润的手腕。   “我要去找滢滢和顾姐姐,我不要跟你组队。”薛玉润义正辞严地拒绝他。   楚正则慢条斯理地给她系上缎带:“你看看她们的手腕?”   薛玉润扭头,一眼就看到了离人群远远的赵滢和顾如瑛。她们正跟赵渤和薛澄文站在一起。   赵滢一看到她,都不用她说话,立刻举起了系上彩缎的手,还二话没说,硬把顾如瑛的手也举了起来——赵滢实在是对那天马车上她不怕死还被楚正则发现的事,至今仍心有余悸。   可以,很好,都系上了彩缎,还生怕她看不见,把手摇得十分卖力。   “那我问问别的小娘子——”薛玉润气得转过头来。   “汤圆儿,登高宴的捶丸赛,只能由郎君和小娘子成队。”楚正则一听就知道薛玉润完全不知道登高宴上捶丸赛的规则,他轻笑一声,道:“参赛的小娘子先系上缎带,看中了哪个郎君,就给他系上自己同色的缎带。”   楚正则说罢,将剩余的一条缎带放到薛玉润的手上,然后向她伸出了手——这意思昭然若揭。   想得美!   她才不要选他!   薛玉润冷呵一声,“啪”地就把缎带拍回了楚正则的掌心。   只是,她正要大步离开,就见中山郡王世子和长乐县主迎面而来。想来,中山郡王世子和长乐县主也差不多收拾好了心情。毕竟,这登高宴他们总不能半途而退。   薛玉润马上退回到了楚正则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若无其事地跟来人见礼。   中山郡王世子的脸上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先跟楚正则行礼,然后歉疚地朝薛玉润一拱手:“原来是薛姑娘。在下眼拙,方才唐突薛姑娘了。”   “我们隐名而来,堂兄不必多礼,如此方可尽兴。”楚正则的脸上挂起温文尔雅的笑容,替薛玉润答道。   皇上给他脸面,称他一声“堂兄”,他可不敢托大。中山郡王世子恭敬地道:“郎君所言甚是。”   中山郡王世子顿了顿,问道:“郎君可要去猎场?”他状似无奈地笑道:“实在是在家中活动惯了,来都城还有些不习惯,让郎君和薛姑娘见笑了。”   薛玉润一听,眼前一亮,刚要说楚正则可以跟中山郡王世子去猎场,好放她一个人去捶丸赛,就听楚正则摇首道:“我们要先去捶丸赛。”   一听这话,薛玉润先扫了楚正则的手一眼——果然,他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己在手腕上系上了朱红色的缎带。   薛玉润在心里哼哼了两声,笑得温柔似水:“不过,世子和县主好久没回都城了……”   “嗯。”楚正则颔首道:“不如一起去捶丸赛?”   中山郡王世子和长乐县主自然欣然应允。   薛玉润一噎。   她就知道截话的楚正则不安好心,竟是一点都不肯给她分开行事的机会。   楚正则目不斜视,像是完全没有瞧见薛玉润目光里隐含的“杀气”,随意地问起中山郡王世子在封地上的日常琐事。   只是与薛玉润相依的手,不动声色地勾了勾薛玉润手腕上的缎带。   薛玉润侧首去看。   他们的手并未相握,可朱红色的缎带交缠在一起,当真像极了交织的红线。   薛玉润呼吸微滞,倏地转过头去。   *   待换上劲装,薛玉润总算从先前的心悸中缓过神来。   楚正则牵马等在厢房外,见她走到身边,伸手欲扶。   薛玉润推开他的手,哼道:“我自己来。”   她干净利落地上马,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朝楚正则做了个鬼脸。   然后,策马就跑。   楚正则“啧”了一声,翻身上马,追上跑得飞快的小狐狸。   少女身着朱红为主玄色为辅的骑装,骑装包裹着她的玲珑身段,从树荫中策马而出,如一道疾驰的熠熠天光。   众人只肖看上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但他们也只能瞧上了那么一眼,玄衣箭袖的少年就如一座高山横亘在他们和少女中间。   他淡眉一扫,便让人心头一跳,只觉如山的威压,逼得他们不得不移开视线。   可薛玉润的笑实在太灿烂,郎君们不敢看,小娘子们却总忍不住瞧上一两眼。   尤其是先前去过静寄山庄的小娘子们,她们虽然曾经跟皇上在同一个宴席上,但都不敢直视天颜,所以对面不相识。   但她们都记得薛玉润。   薛玉润先前笑起来,唇边的小梨涡娇俏可爱,亲昵喜人。可马上的薛玉润,笑容更显得肆意,就好像捶丸赛的头名,不过是她囊中之物。   ——直到薛玉润胸有成竹地打出一球。   看到那赘木球咕噜噜地停在球窝十万八千里处,期待万分的众人:“……”   这什么糟糕的击球术???   所谓捶丸,简单来说,就是将赘木球打进球窝。分骑马捶丸和不骑马的捶丸,骑马更难。   同一场捶丸赛中,由两个小队较量。每个小队初始有五筹,有三轮机会,每个小队内锤击两次赘木球之后,换另一个小队,是为一轮。打进球窝,则赢一筹。三轮内若是没有把赘木球打进球窝,则输一筹。   输完五筹则被淘汰,赢得十筹且比另一队多赢两筹则胜出。   每个小队的赘木球涂上了不同的颜色,一个小队的两人击球之后,如果木球还留在场上,那么下一个小队击球时,甚至可以锤击自己的球,把别人的球推远。   但最要紧的,就是得离球窝越近越好。   ——反正不能像薛玉润这样,一棒子打完之后,众人看向与她同队的楚正则,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她先前那么胸有成竹,我还当她捶丸很厉害呢。”长乐县主撇撇嘴,对一旁的三公主和中山郡王世子道。   三公主不喜欢捶丸,更想去斗风筝,只是要陪着长乐县主,所以留在了凉亭里。闻言兴致缺缺地看了眼场上的薛玉润,道:“她厉害的东西那么多,捶丸厉不厉害有什么要紧?”   许涟漪陪在三公主身边,目光落在楚正则身上,然后又移向中山郡王世子。   中山郡王世子没有说话,看着下场的薛玉润,抿了一口茶。   *   “姑娘,比赛输、输赢不重要,玩得尽兴最要紧。”跟薛玉润比赛的郑公子友善地安慰她。   薛玉润对郑公子印象还不错,闻言笑着颔首道:“嗯嗯,多谢。”   那一棍挥出去,她只觉酣畅淋漓。她捶丸确实不太行,但气势绝对没有输。   哪怕转头一看,赘木球停下来的位置实在有些抱歉,薛玉润心里也没有丝毫的歉疚之心。   谁让楚正则非要跟她组队呢?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水准。   跟赵滢五五开,她本来只打算图一乐就是了。   不仅如此,当她驱马走过楚正则的身边时,她微微侧首,狡黠地一笑:“则哥哥~我捶丸的技艺这么好,一定能赢吧?”   楚正则瞥她一眼:“你说呢?”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便策马上场。   *   薛玉润在心底朝楚正则做了个鬼脸,走到三公主等人坐下的凉亭内。   她一瞧三公主百无聊赖的模样,便朝珑缠打了个手势,笑道:“殿下,我新得了一面风筝,只是现在不得空,你跟许姐姐帮我去试试风?”   她说这话时,正见德诚带着人拿着风筝朝凉亭走来。想来,楚正则也预料到了三公主的不自在,早有安排。   三公主眼前一亮,迟疑地看了眼长乐县主。   “县主也要上场捶丸,我陪着县主,正好能聊一聊捶丸的技巧。”薛玉润知道三公主在迟疑什么,也不知道许太后跟她说了些什么,让三公主竟肯乖乖地陪在长乐县主身边。   “那我勉为其难,替你试试。”三公主微微抬着下巴,瞧上去高傲,但挽着许涟漪的手离开时,步伐都透着雀跃。   “薛姑娘,我可不知怎么跟你聊捶丸的技巧。”长乐县主还记恨着薛玉润落了中山郡王世子面子,阴阳怪气地道:“唯一能说的,怕只是‘输赢不重要,玩得尽兴就好。’”   听到她这么说,薛玉润只是一笑:“嗯,尽兴。”然后,便看向场上的楚正则。   此时,大概也只有她在看楚正则。   众人都觉得这一球顶多能离球窝近些,是故并不在意,目光在楚正则这一场,和他旁边的另一场逡巡,偶尔还有人笑着拍拍郑公子的肩膀,调侃地恭喜他。   对这一切,楚正则都充耳不闻。   他驱使骏马绕着赘木球小步来回,仔细地衡量距离和角度。选好位置后,便气定神闲地勒马。他坐下的马是他亲手养大的坐骑追风,追风如通人意,站得稳稳当当,如一尊石雕。   楚正则握棒,身子微微俯倾,然后,气沉丹田地一挥—— 第44章   “中!得一筹!”   场外的低声细语骤然一停。   中山郡王世子倏地握紧了茶杯。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轮居然能进球, 所以也没当一回事,都在彼此小声说话。直到这一声喝彩,让人声一默又倏地鼎沸:“是我听错了吗?那种球都能进??”   “球真的是从球窝里拿出来的……”   “难怪那姑娘这么胸有成竹, 敢情她哥哥这么厉害啊……”   少年策马而行, 阳光倾落在他的身上,玄衣上暗绣的金丝银线若隐若现, 勾勒出他劲瘦的身躯。   在众人歆羡的议论声, 和小娘子们好奇的目光里, 楚正则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薛玉润。   薛玉润脸上的笑一点儿没变,狡黠里, 藏着笃定。   但当着人前,她什么话也没说, 只替他和自己分别斟了一杯茶。   楚正则与她视线交汇, 哪能不明白她笑容里藏着的那句“你看, 我每次都能说中, 对不对?”   可尽管小狐狸得意洋洋, 她仍将自己杯中水一饮而尽,亮出了干净的杯底, 以示钦佩。   楚正则一笑,也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然后, 他们就势如破竹,一路赢到了决赛。   *   决赛的对手正是中山郡王世子和长乐县主。   “郎君果然厉害。”中山郡王世子拱手赞道:“数次力挽大厦于将倾, 但愿在下也能有郎君这般的好运气。”   上场前,他们的木棒相交, 以示尊重。   撤回木棒时, 楚正则淡声道:“可我不靠运气。”   他说罢, 策马上场。   *   捶丸赛不如马球那样竞争性强,但这最后一场,仍叫围观的人热血沸腾。   无他,上场的两队都非常厉害。   他们一前一后,早就超过了十筹,却始终没能拉开两筹的差距。当初制定这个规则的人,也未曾想过会出现这种状况。   长乐县主捶丸的水平要略高薛玉润一筹,可薛玉润再也没有击出像第一次那么离谱的球。   两位小娘子拉不开差距,而楚正则次次必中,但中山郡王世子也只失误了一次。   如果按照挥棒次数越少者胜,楚正则和薛玉润理应胜了,但围观者看得血脉贲张,竟有人嚷道:“去猎场,比骑射!”   “去猎场,比骑射!”   一时间,应和者如云,声震于天。   楚正则和中山郡王世子对视一眼,尔后俯身策马:“驾!”   竟当真往猎场去!   *   薛玉润骑马赶到猎场,正见中山郡王世子骑马驻足,拉弓射箭。   她连忙翻身下马,屏气凝神地等着这一支箭。   正中靶心!   “好!”众人齐声喝彩。   中山郡王世子朝楚正则一拱手:“请。”   众人纷纷看向楚正则,低声细语:“看样子,他们在骑射上怕是也分不出高低来。”   薛玉润站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楚正则,她轻轻地笑道:“怎么会呢?”   他们看到的,是挺拔健朗的少年身体正直,弯弓布箭从容稳固。任周遭如何喧嚣嘈杂,他都全神贯注、静气凝神。   而她看到的,是一道站在箭靶前、尚显稚嫩的身影。   就如她七岁学弹筝,楚正则的剑术、箭术和骑术,也是这样闻鸡起舞、风雨无阻,一点一点练起来的。   更何况,他还有如此高的天赋。   利箭破空,一寸一寸地劈开中山郡王世子留在靶心的箭,然后,牢牢地扎入靶心,成为箭靶上唯一的箭。   瞧见箭尾上白羽震震,人群有一瞬鸦雀无声,紧接着——   “彩!彩!彩!”   众人爆发出震天响的喝彩声,激动者甚至用力地拍着围栏。   少年气概,豪气干天。   中山郡王世子深深地看了楚正则一眼。   楚正则虽然是跟他们一起来了文园,但他找鹿鸣书院的赵山长有事,是故比他们到得更晚。   中山郡王世子回想起先前在赵山长的曲水流觞宴上,他一瞥而见楚正则在诸多大儒前从容不迫的风姿,再看着眼前挽弓策马的磊落少年,不由紧抿了一下唇。   楚正则淡眸望来,中山郡王世子勒马往后退了一步,俯首低眉。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得天独厚的人。   他怎么比得过?   *   楚正则见中山郡王世子退步,一扫人群,目光落在薛玉润的脸上。   她玉白的脸上泛起红,唇边扬起的笑高兴又骄傲。   见他望来,她微启朱唇,无声地道:“我就知道!你最厉害!”   楚正则一笑,朗声道:“驾!”   众人本以为比试已经结束,他去摘下柱上悬挂的红绸花就是,却没料到他竟再度策马弯弓!   这个箭场,的确有一排箭靶,专门为骑射而设。但骑射极难,既要操控奔跑的马,又要找准拉弓射箭的时机。非人、马、弓三者合一而不能。   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少年骑马疾驰,骏马追风通体幽黑,四蹄踏雪,仿佛从未停滞,而楚正则弯弓射箭的动作,快如疾风。   一箭,一箭,一箭。   正中靶心,正中靶心,正中靶心!   在如滔天巨浪的欢呼声中,楚正则一箭射落挂着红绸花的细绳。箭头深深地没入木柱,而红绸花落入他的怀中。   他一路驱马,在人群前勒马而停。鹞跃翻身下马,朝面前的少女递上红绸花。   “喜欢吗?”   他声音低沉,眸中耀耀如朝日。   “喜欢!”   薛玉润握紧红绸花,用力点头,声调中是毫不掩饰的雀跃和欢喜。   她眼睛亮晶晶的,写满了与荣有焉的兴奋和骄傲。   楚正则低笑一声,将她拦腰抱起,护她上马。然后翻身坐上追风,将她护在怀中,握紧缰绳:“走!”   *   一马入林,不知从何处又奔出前四后八共十二匹骏马,紧随其后。   正打算跟这位不知名的郎君攀谈的其他郎君们:“……”   他们茫然地面面相觑,也有人想追上去,却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侍卫拦住了脚步。   “这兄台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互相交头接耳,最终找到了跟着楚正则来的薛澄文:“薛兄,你带来的这人是什么来头?”   薛澄文心里苦哈哈,他盯着楚正则和薛玉润离去的背影,谨慎地道:“是我二舅母的三叔母的大舅舅的大外甥他爹的妹妹的孙子。”   赵渤看到问的人被绕晕了,不由哈哈大笑,拍了拍薛澄文的肩膀,咳嗽了两声,道:“你可以称他,黄公子。”   “黄公子当真是这小娘子的哥哥?”先前被薛澄文拽走的郎君见赵渤也认识,赶紧问道。   中山郡王世子深看了一眼林子,道:“恐怕,你口中的这位薛兄,才是这小娘子的哥哥。”   长乐县主行事高调,他们跟三公主过从甚密。这些人多半都会猜测他是中山郡王世子。他潸然落败,若是败给一个普通世家公子,如何甘心。   薛澄文皱了一下眉,但想来想去,看看皇上这般高调的模样,任谁有三头六臂,也别想替皇上瞒下身份。恐怕,这正是皇上的本意。   于是,薛澄文幽幽一叹:“郎君说的没错,我才是她哥哥。”   “哈哈你是她哥哥——”郎君先是捧腹,然后笑容一点点变得僵硬:“等等!是薛姑娘!?”   “是陛下!?”先前那个被绕晕的郎君也惊道。   众人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唰”地远离了先前邀请薛玉润的那几个郎君。   赵滢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满城芝兰玉树啊~”   顾如瑛唇边含笑,下意识地看了赵渤一眼。   赵滢的笑声可不轻,赵渤无奈地望向妹妹,目光却停在了顾如瑛身上。   但顾如瑛正侧首看着赵滢,像是对他的视线毫无所觉。   赵渤脸上的笑意收了收。   与此同时,许涟漪也看向了赵滢和顾如瑛。   她从前以为,顾如瑛和她一样,如今想来,真是大错特错。   就连三公主,她也未必真正地了解。   先前比捶丸和骑射都热闹非凡,惹得她们这些玩斗风筝的也来凑了个热闹。三公主是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将红绸花交给薛玉润,又带着薛玉润离开的。   可惯来与薛玉润争锋相对的三公主,刚刚还兴高采烈地为皇上喝彩,此时也只是看了眼宫女手中的风筝,又呼朋唤友:“去斗风筝啊!”   想来,三公主自己也知道,这只无一处不合她心意的风筝,定然是皇上吩咐人准备的。只有皇上才有可能提前知道许太后给她下的指令。而什么“试试风”,不过是薛玉润给她找好的台阶。   许涟漪轻轻地一叹,这样的兄妹情谊,是断然不会存在于她的身上。   她环顾四周,果然未见许从登的身影。   许涟漪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   皇上怎么可能放任对薛玉润不敬的人,继续在薛玉润眼前晃悠?   或许没过两日,许从登就会被迫离开鹿鸣书院,也未可知。   但她要做的事还尚未结束。   许涟漪压了压唇边的冷笑,换上恰到好处的柔弱笑意,走向中山郡王世子和长乐县主。   *   林中疾驰的两人,却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   风声掠过枝叶,也拂过她的脸颊。秋风高爽,是极凉快宜人的。可薛玉润却觉得,她脸上的热浪滚滚,怎么也无法平息。   她眼前的手上紧握着红绸花,这红色夺目,让她忍不住分神想到哥哥大婚时满目的红。   而她后背贴合着楚正则劲瘦宽阔的胸膛,她的心跳,仿佛和他的心跳合二为一,她怎么也分不清,究竟是谁跳得更大声一些。   “你、你带我来干嘛呀?”她悄悄地咽了一口唾沫,微微挺直腰背,鼓足勇气,找回了自己的气势。   “嘘。”楚正则贴在她的耳际,轻声道。   她紧抿着唇,顿时不敢出声了。   倒不是她突然变乖了,而是楚正则附耳说话,弄得她像是被一只小奶狗蹭了蹭脸颊,只觉得连心里都痒痒的。   很快,她就明白了楚正则让她噤声的缘故。   这一片丛林林木稀疏,临河,多灌木和茅草。   追风缓缓地停下了步伐,楚正则在她身侧搭弓射箭,利箭破空,草丛中的一道黑影应声而倒。   薛玉润瞪大了眼睛。   原来是要狩猎啊,她刚刚都没有意识到那儿还藏着一只小獐子。   但楚正则却没有继续狩猎的意思,而是跃下马背,将她抱了下来。   然后,他抽出袖刀割下一片白茅,走到猎物身边,蹲下了身子。   薛玉润好奇地探头去看,没过多久,就看到楚正则抱起一只白茅裹好、干干净净的小獐子。   她一怔,喃喃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楚正则听到她的低喃,一笑。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他步伐稳健,缓步而来:“我求心上人。” 第45章   我求心上人。   这五个字, 像由轻到重的鼓点,一声声砸在薛玉润的心上。   她怔愣地站在原地,抬眸看着楚正则的眼睛。   此时无灯也无火, 旭日昭昭, 并不昏昏憧憧。亦无飘飘晃人心神的帷幔,没有醉人的酒。只有摇摇的白茅, 在沙沙地轻笑。   他的眸中, 的的确确只印着她一人, 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舌尖抵着牙关,尝到如蜜的甜。甘甜涌至心尖,便在眉眼唇边都沾染上笑意。   她踮了踮脚尖, 背着手,将红绸花藏至身后, 慧黠地笑道:“可是我分明记得, 有些人说, 他没有心上人。”   “我说过吗?”楚正则反问道。   薛玉润一噎, 思量一番, 楚正则好像真的从来没正面说过。   她哼了一声,道:“没有否认即是承认,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   “所以,我才说, 有一件事,我说错了。”楚正则从善如流地道。   “嗯哼?”薛玉润扬声问道, 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我从前遮住你的眼睛,说, 我只是不想瞧见你犯蠢。”楚正则声调缓缓地道。   薛玉润飞快地接道:“但其实是不想我看到你犯蠢?”   楚正则一噎, 哭笑不得地道:“你怎么这个时候, 还要来呛我?”   “哼,我们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刚刚用那种语调、方式开头,不就是想引君入瓮?”薛玉润老神在在地道:“我们谁也别说谁。”   他们就是天生一对的冤家。   跟哥哥和嫂嫂,跟二公主和二驸马,跟檀郎和萧娘,都不一样。   “那么,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份上,我的小青梅,能不能先收下这份礼?”楚正则轻咳一声:“汤圆儿,这死麕有点儿沉。”   气都不喘,信你才有鬼!   薛玉润哼哼两声,但红霞攀上脸颊,晕开一抹娇羞。   楚正则的心跳漏过一拍,他喉咙发紧,声音喑哑几分,低求道:“汤圆儿,好不好?”   风声轻悄,似是窃窃私语,大约觉得这一幕很是古怪。   怎能不古怪呢?   分明是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妻,分明是位高权重的帝王皇后,此时,却剥开了这一层一层披上的外壳,显露出两颗仅属于少年和少女,情窦初开的真心。   “也、也不是不行。”薛玉润拽着自己的袖子,软乎乎地道。   声音里含羞带怯的喜意,惊得她自己都想捂起耳朵。   楚正则的心就像被摇晃的白茅轻轻地拂过,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   他放下白茅包裹的野麕,欺身上前。   “但是!但是!”薛玉润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抵在他的胸口。   楚正则挑眉看她:“嗯?”   薛玉润心慌意乱,可嘴上一点儿都不饶人:“你得再让御茶膳房每日研究一道新的肉膳,让御兽苑再给我挑两只狸花猫,保证不再抢我的零嘴、不再管我吃小酥肉、不再让我绣荷包,并且一直给我买竹里馆最新的话本子,让梨园找最俊俏的小生和最美貌的花旦来排演……”   她一口气说完,就看到她面前的小竹马,渐渐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笑意荡然无存,额上青筋暴起,很像是磨刀霍霍的前奏。   薛玉润莞尔一笑,找回了笃定的气势。她抵在他胸口的手,悄悄地勾着他的衣襟,将他拽得离自己更近一些,小狐狸尾巴一摇一摆:“如此,我才可以考虑一下。”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否决:“你想得美。”   “哼!”薛玉润用力一推,转身就想走。   一双手掐着她的腰,将她凌空抱起,薛玉润一声惊呼,就被楚正则抱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   “我要踢你了!”薛玉润忿忿不平地威胁道。   “踢可以。”楚正则从容不迫地道:“走不行。”   “凭什么?”薛玉润哼哼唧唧地道:“我们还没成亲呢。”   她扬起头,朗声唤道:“哥哥,我在这儿!”   楚正则:“……”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揉了揉自己的眉骨,松开了手。   但当他转身,却发现身后只有稀疏的林木,远处护卫的马匹若隐若现,哪来的“哥哥”。他也是一时糊涂,林外护卫齐全,她哥哥怎么会来。   而此时,薛玉润早就利落地滑下石头,蹬蹬地跑到追风跟前,翻身上马,然后朝楚正则做了个鬼脸:“你看,谁说我不能走?”   “走啦追风~”薛玉润的声音欢喜雀跃,像一只偷吃到了小鱼的猫儿,还高高兴兴地把自己手上的红绸花系到了马脖子上。   楚正则一时被气笑了,朗声吹了个口哨。   日行千里的神驹追风,慢悠悠地拐了个弯,任凭马上的小娘子如何气急败坏,也马不停蹄地回到主人的身边。   楚正则拉着缰绳,好整以暇地看着马背上的薛玉润:“现在,知道我为何要亲自养追风了吗?”   “你耍赖!”薛玉润气道。   楚正则上马坐到她身后,低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吗?”   “我后悔了,我可以踢你吗?”薛玉润认真而严肃地问道。   楚正则哈哈一笑:“马上不行。”   薛玉润差点儿就要问在哪儿行了,但硬生生地忍住了。一种打通任督二脉之后,陡然生出的敏锐直觉制止了她。   楚正则策马,在她耳边笑问:“怎么不问在哪儿行呢?”   薛玉润捂起了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楚正则低低一笑,不再逗她,扬鞭对护卫一指白茅从中备受冷落的野麕,带着她出了林子。   *   才到林子边缘,薛玉润就瞧见了大松一口气的薛澄文。   薛玉润轻咳一声,立刻坐直了些:“三哥哥。”   薛澄文比薛彦歌小半岁,他们两家亲密,所以薛玉润也按家中的排行,称他“三哥哥”。   薛澄文恭恭敬敬地向楚正则行礼,道:“多谢陛下护送舍妹归来。”他说着,试图无视皇上动作中明显的保护意味,去扶薛玉润下马。   登高宴的事,今日多半就会传到祖父和大哥哥耳中。   他要是还敢让楚正则这么大摇大摆地一路把薛玉润送回家,于礼法上倒是没什么,毕竟是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妻,又不是快要成亲需要避开见面的时候。   但于家法上,今晚上大哥哥就能把他头拧下来。薛彦歌要是听说了,回头还得再给他拧一遍。期间,也不知道爷爷会让他抄点什么书。估摸着爹娘骂他的书信也不会薄。   “没事没事,我自己来。”薛玉润忙道。   薛澄文不善骑射,她可不敢冒险。   楚正则没说话,只利落地下马,反过来就护着薛玉润下马。   薛玉润一下马就想往薛澄文身边走,被楚正则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手腕。   薛玉润只好道:“多谢陛下,祖父叮嘱我,让我登高宴结束后跟三哥哥一起回家,就不劳陛下相送了。”   楚正则瞥她一眼,转而对薛澄文道:“薛三公子,想必现在正是归家之时?”   楚正则想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暴露。既已暴露,就不便久留。所以走出林子,他就要立时回宫。   薛玉润瞪大了眼睛:“可我还没跟顾姐姐切磋秦筝呢!”   薛澄文顶着薛玉润委屈巴巴的目光,艰难地道:“陛下所言甚是。”   他好难。   薛彦歌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楚正则满意地颔首。   薛玉润倒也不怪薛澄文,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只是气得反手就拍了一下楚正则握着她手腕的手。   楚正则低眉敛目地一笑,手微微下滑,从手腕滑落到她的掌心,然后轻轻地包住。   薛玉润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别过脸去,唇角抿着笑,没有说话。   *   来时,众人还簇拥在他们的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哄闹打趣,只当他们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也终究是和他们一样的少年和少女。   但离开之时,众人都毕恭毕敬地站在远处,不敢抬头不敢私语,齐声恭送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万岁喧天声中,楚正则先护着薛玉润坐上马车。   皇上既然要走,中山郡王世子、长乐县主和三公主也不便久留,跟着皇上一齐回宫。   *   当马车开始骨碌碌地向前行驶,薛澄文总算松了一口气,虚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谨慎地问道:“汤圆儿,你跟陛下……是在林子里狩猎吗?”   “嗯。”薛玉润煞有介事地点头,道:“陛下猎到了一头小獐子,回去正好烤来吃。”   薛澄文心里一咯噔。   小獐子,那可不就是死麕吗?   白茅裹好的死麕??《野有死麕》??   他干笑了两声:“挺好,挺好。”   薛玉润本来是有点儿害羞的,但听到薛澄文这两声干笑,她心里一乐,想了想,决定还是做一个乖巧的妹妹,不逗他了。   薛澄文果然大松一口气,一下马车,转头就压低了声音对侍从道:“赶紧把裹獐子的白茅剪了!”   *   是夜,薛家人都吃上了一顿炙烤新鲜獐子肉。   吃肉的时候,薛玉润和薛澄文都安静得像两个小哑巴,惹得薛彦扬看了他们好几眼,但碍于祖父和怀有身孕的钱宜淑,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在吃完饭后,就把薛澄文叫走了。   薛玉润一声没敢吭,一用完膳就去挽祖父的手,生怕薛彦扬想起她来:“祖父,我陪您消食。”   薛老丞相慈爱地笑着颔首:“汤圆儿啊,今日尽兴吗?”   “爷爷,您可惜没见着我跟他们比下棋。”薛玉润点了点头,尽管知道他肯定已经对登高宴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描述今日的情形,最后信誓旦旦地总结道:“中山郡王世子不行。”   她这总结相当孩子气,也就是在爷爷面前撒撒娇。   “不错,不错,你做得很好。陛下老成而不失少年气概,正合赵山长那些大儒的心思。”薛老丞相笑着点头:“甚好,也免得总有人想拿他跟陛下相提并论。”   薛玉润震惊地道:“怎么还有人敢拿他跟陛下比?”   她都觉得自己乍一看中山郡王世子和楚正则相似,实在是对楚正则莫大的侮辱。   薛老丞相笑看她一眼:“你小的时候,不也好奇过吗?”   从前主少国疑,年幼的帝王无一时、无一刻不活在众人的审视当中。这些审视里,从前未必不曾带着轻视。拿他跟先帝比,拿他跟同辈的皇族子弟比,甚至拿他跟世家贵胄声名鹊起的同龄人比。   薛玉润一噎,断然否认道:“怎么会呢?我完全不记得了。”   她否认完,又转到薛老丞相的背后,殷勤地给他捏肩捶背:“爷爷,就算我好奇,也一定是觉得陛下更厉害的那种好奇吧?”   薛老丞相哈哈一笑。 第46章   御书房里, 楚正则展开学子偷画的画像,也在回想今日之事。   这学子确有几分真本事,寥寥数笔, 便勾勒出了一位传神的佳人。   这幅画像里, 薛玉润正在自己跟自己对弈。她眉眼低垂,右手刚刚在棋盘上落下白子, 左手就伸向对面的棋盒, 欲拿一颗黑子。   从容而沉静。   她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楚正则想起幼时的事。   小时候他功课繁忙紧张, 跟她下棋十输其六。赢了之后,她总是很得意,两个小鬏鬏上的珍珠发饰一甩一甩。若是输了, 倒也不会哭闹,只会揪揪自己的发鬏, 不服输地要继续切磋。   后来, 有宫女故意把都城的传闻送到他的耳边, 说中山郡王世子是天纵奇才, 棋艺精湛, 与长辈论棋也不落下风。让他勤练棋艺,免得以后见面输人一招。   他那时刚刚输给薛玉润, 大概是对这宫女的话深以为然吧。   但薛玉润可不是。   她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呢?   楚正则舒缓地靠在椅背上,回想起还扎着鬏鬏的薛玉润。   她叉着腰, 气鼓鼓地对那个宫女道:“我才不信!你让他来找我们。只有我能下过陛下,只有陛下能下过我, 我跟陛下是‘齐也’,才不会输给他!”   ——急得珑缠追着她解释, “妻者, 齐也”不是这个意思。   楚正则的视线落在画上, 轻轻地一笑。   到现在还是这样“不肯饶人”,哪是什么“沉静从容”的性子。   他移开这幅画,重新铺上宣纸,提笔点朱红。   不多时,一个娇俏灵动的小娘子,便跃然纸上。   *   楚正则作画之时,薛玉润正把玩着捶丸赛留下来的朱红缎带,将它在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   祖父跟她说明白了小时候的趣事,只说世事难料,没想到有一天,她当真会跟中山郡王世子比上一场。   可不是世事难料么。   她从前,可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明了“妻者,齐也”的意思。   只转念一想到“妻”这个字,她便觉得有几分脸热,手上的缎带也不由得拉紧了些。   她悄悄地左右看了看。   珑缠等贴身使女不在房中,余下的人都在外间等候,等她吩咐再进来。   薛玉润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地挪来铜镜,侧首低肩,一点一点地撇开右肩的衣襟。   烛火下,她肩头雪白,不见红痕。   可楚正则从后侧不轻不重的低首一咬,那触感好像还停留在肩上。她当时着急上火,但夜深人静,再回想那时的情形……   薛玉润鬼使神差地轻抚上肩头,又火烧火燎地收回手,猛地拉合衣襟,轻咬着唇,攥紧手上的缎带。   珑缠恰在这时走了进来,一瞧薛玉润指尖胡乱缠绕的缎带,抿唇笑道:“姑娘,您再这么玩下去,回头指尖也要染上朱红了。”   “我、我只是想逗芝麻和西瓜。”薛玉润稳了稳心神,义正辞严地摇手,让缎带垂落的部分一跳一跳,妄图去吸引芝麻和西瓜的注意力。   芝麻睡得狗眼惺忪,听到声音只掀开眼皮子,摇了一下尾巴。   西瓜倒是一下就窜了过来,好奇地跳起来,用前爪去扒拉这条缎带。   薛玉润满意地揉了揉西瓜的脑袋,看向珑缠的目光里带了一点点小小的得意:“你看。”   不过,薛玉润也不敢让西瓜一直用两条后腿蹦跳着走路,怕伤了它的腿。所以揉完脑袋后,就忙把缎带收好,给它扔了一个球。   珑缠笑着应声:“是,是,姑娘只是想逗芝麻和西瓜。”   听到她这么说,薛玉润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轻咳了一声,一边解开指尖缠绕的缎带,一边问道:“往年的礼单拿回来了?”   因为钱宜淑的月份越来越大,薛玉润从静寄山庄回家之后,就开始逐步接手家中的庶务,替钱宜淑分担压力。   登高宴过后,还有两个月便是万寿节,万寿节再过一个月,就是冬祀年关。此时,是送往迎来最繁忙的时候。是故,薛玉润早就让人整理好了往年的礼单,打算登高宴一结束,便全权接手。   “是。”珑缠恭声道,让人将一个樟木箱抬了进来:“姑娘怕要受累了。”   “那总比嫂嫂受累好。”薛玉润看了眼樟木箱,不甚在意地道:“这些事我也不是头一回经手,这几个月我都留在家中,不必入宫,正好把年关的账目和礼单理清楚。”   她说着,随手将朱红色的缎带搭到她桌上的象牙雕荷塘鹭鸶图笔筒上。   “姑娘,还有陛下的生辰礼呢?”珑缠尽职尽责地笑着提醒道。   “啊。”薛玉润笑着拖长了声调:“我跟陛下早就说好了。”   她一指角落里的福娃娃灯笼。   回家后,她将红绸花系在了福娃娃灯笼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瞧上去喜上加喜,丑得还挺可爱的。   珑缠震惊万分,迟疑地道:“……您真要绣这个?”   薛玉润歪着头,眸中精光闪闪,莞尔一笑:“嗯哼,陛下肯定等着看我大展绣技呢。”   到时候,正好顺便去问楚正则讨要那个学子画的画。   那可是她的画像呢!   *   楚正则十六岁的万寿节,转眼就到了。   因为楚正则尚未亲政,且年未及弱冠,所以并未天下大庆,只给都城中的官吏三日休沐。   万寿节照例设内外宴席,外宴在花萼楼下宴正五品以上朝官。内宴敬太皇太后和太后,邀请皇室宗亲。   但这一次,楚正则在生辰的前一日,又额外在南华宫门外,宴请七十岁以上的古稀老叟。不分男女、不论贵贱。以示幼帝尊长,崇老敬老。   年刚过七十的赵山长,赫然在列。   这一日,薛玉润被提前接进宫中小住,特意绕道南华街,远远地瞧了眼老叟宴的盛况。   南华街上,彩棚如云,依次相接,将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守卫皇城的南衙府卫封锁了各处路口,她的马车自然近不了身,也看不到楚正则的身影。   但她哪怕只远远站着,也能听见临近的彩棚里,老叟们高声笑语,都在说:“赵山长说得对啊,陛下尊老敬贤、敦仁爱众,喝一杯,要祝陛下千秋长寿!”   马车外,也有好奇的老百姓们窃窃私语,得意洋洋地道:“我曾祖父九十八了,听说陛下还会亲自给他敬酒哩。吃的肉啊酒啊,都不要钱,都是陛下请哩。听说还有好东西拿回来,不知道是什么。”   “陛下这么好啊,哎哟我家公爹怎么就才活了六十八呢!”   “那是,别瞅着陛下年纪小,那明君不都是这么小点儿长大的?”   市井百姓话糙理不糙,听得马车内的珑缠一乐,低声道:“陛下好生厉害。”   薛玉润笑着点了点头。   这笼络人心的法子,直白却非常奏效。   登高宴时,楚正则和中山郡王世子、长乐县主一齐赴宴,却比他们晚来几步,想必就是在跟赵山长商议老叟宴的事。   赵山长是赵尚书令的伯父,但赵尚书令的父亲早逝,赵尚书令是由赵山长一手带大的,情同父子。赵滢和赵渤都是直接称呼赵山长为“祖父”。   如此一来,向来明哲保身的赵尚书令,少不得也要偏颇一二。   而且,赵山长虽然不入仕,但执掌鹿鸣书院多年,桃李满天下。敬老亦尊师,朝中的文臣焉能不对楚正则更添几分赞赏?   楚正则的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只是……   今日老叟宴过后,他明日一早还要外宴朝臣,午时内宴皇亲。   这两日下来,他怕是要累坏了。   薛玉润轻咬了一下唇,放下车帘,道:“走吧,进宫。”   *   鳞次栉比的灯火,在都城彻夜燃烧。万寿节朝野同庆,觥筹交错和丝弦之声一样,皆不绝于耳。   但结束两天的万寿节宴庆之后,楚正则挥退宫侍,回到乾坤殿,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   他耳中仍有笙歌绕梁,在寂静的暮色里,显得有几分嘈杂。今日两场宴席所喝的烈酒后劲不小,与嘈杂的声响融在一起,让他的头愈发地疼了起来。   今日是他十六岁的生辰,但楚正则脸上没有丝毫的喜色。他脸色微沉,端坐在椅上,揉着自己的晴明穴,闭了闭眼。   坐下的椅子雕着御天于飞的九龙,威仪赫赫,但算不得舒服。正好能让他神智清楚地剥离恭维声中无用的奉承和谄媚,探究他们藏在背后的试探与打量。   他要在亲政之后用最短的时间掌握稳固的权力,就要在亲政之前,先扬贤名,让朝野百姓能对他年少亲政怀有信心,为他明年亲自主持科举而非让三省长官代劳打下基础。   也以便他能一点点拔出某些顽固的钉子,培植只忠于自己的“天子门生”。这是他今年举办老叟宴的原因。   可反过来,老叟宴笼络人心的效果越鲜明,就越会惹得一些人心生不安。   他们巴不得他懦弱无能,亲政再晚一些,好让他们稳掌权柄,中饱私囊。   而亲政以大婚为界,他们的阴谋诡计冲着他来,他毫无所惧。只怕他们阴险,要对薛玉润不利。   楚正则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德忠——”   他唤出这一声,头便一突一突地疼得厉害,他紧锁着眉头,撑着自己的额头。   德忠忧心忡忡地应道:“陛下有何吩咐?灶上温着醒酒汤,您要不喝了醒酒汤,先去休息?奴才去实心办事,定能把事办得妥妥当当。”   楚正则摇了摇头。他素喜清净,在这种热闹的宴会待久了,便容易头疼,撑过这一阵也就罢了。他正欲继续,就听外头传来宫侍的通禀:“陛下,薛姑娘来了。” 第47章   初冬的傍晚, 天色昏昏,透着些干燥而森然的冷意。但落日余晖落在薛玉润朱红的裙摆上,却照出了几分和寒意不符的暖和来。   薛玉润拎着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食盒, 放到了楚正则的桌案上。她来得急, 只换了一身常服,想来楚正则也没来得及沐浴更衣。   “我让承珠殿的小厨房算着时间, 熬了一碗八珍醒酒汤。”薛玉润一下就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微微蹙眉,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的盖子:“一猜你就没喝醒酒汤。”   他脸上显现出了鲜明的倦色,惹得她的语调含着嗔恼, 又藏着心疼。   楚正则眉目舒展,低声笑道:“汤圆儿, 你是在心疼朕吗?”   “谁要心疼一个喝醒酒汤都要人催的三岁小孩子?”薛玉润耳尖发红, 哼声将碗往他面前一推, 凶巴巴地道:“快喝醒酒汤。”   桌案宽阔, 离她太远。   楚正则朝德忠打了个手势, 站起身来。走到薛玉润身边时,薛玉润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袖子, 惊道:“你难不成还真要逃一碗醒酒汤啊?”   楚正则又好气又好笑:“你真当朕三岁不成?”   薛玉润大言不惭地点头,严肃地道:“嗯。”   楚正则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干嘛呀!”薛玉润立刻举起手来, 护住自己的额头,气道:“早知道我就亲手做一碗醒酒汤, 再加满满一碗苦莲心,盯着你都喝完。”   楚正则思及薛玉润偶尔亲自下厨展露出的“惊人厨艺”, 哪怕是一碗常见的八珍醒酒汤, 很难说她最后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成品来。他轻咳一声, 道:“不必,仔细受累。”   “不敢喝就直说。”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见德忠将醒酒汤端到一旁的小桌上,便也坐了过去。   她从前来找楚正则时,多半也是坐在窗下的小桌旁。太师椅上放着软垫,还会替她加一个引枕,可以小小地偷一会儿懒。   她靠在太师椅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困倦。   她因为是未来的皇后,所以也出席了午时皇亲国戚的午宴。但是这种大型的宴会,她都没法好好地吃喝,免得时不时地要出恭。还得紧绷着心神,应付众人觥筹交错间的机锋。   不过,一阵椒香将她的馋虫勾醒,她顿时就不困了——宫侍端来一碗椿根馄饨,配半碟小酥肉和半碟炙獐肉。   薛玉润眼前一亮。   德忠笑道:“知道姑娘会来,早让小厨房预备上了。”   “獐骨熬的馄饨汤吧?好香。”薛玉润轻轻一嗅,细细品尝一口。   香椿树根磨成粉,和在面粉里揉成了馄饨皮,香椿的清鲜若隐若现。咬一口下去,獐骨熬得浓白的汤汁在流转过舌尖,又尝到小虾与肉糜混合的肉馅,只觉鲜上加鲜。   小酥肉是她吃惯的,这碟炙獐肉却比她重九登高节那日在家中烤的獐子肉更加的鲜美。分明是不怎么见肥油的瘦肉,可咬一口下去,却一点儿也不柴,反而透着细腻与肥美。   再配上一口热气腾腾的椿根馄饨,只觉得通体舒畅,再无疲倦。   楚正则不重口腹之欲,他今日连赴两场大宴,并没有食欲,醒酒汤也一向不是他爱喝的东西。可看着薛玉润用膳,她眼里的光亮与喜悦让他不由食指大开,让德忠也上了一份。   见他们二人吃得心满意足,德忠一边指挥宫侍收拾,一边欣慰地道:“多亏姑娘来了……”   楚正则淡扫他一眼,德忠立刻转而道:“姑娘,这道炙獐肉是新菜式,您喜欢这口味吗?”   薛玉润正要喝水,闻言手一抖,差点儿把茶水洒出来。她连忙放下杯盏,紧紧地扶稳,咳了一声,道:“喜欢。”   她这番动作没有逃过楚正则的眼睛,楚正则略一思索,便明白她慌乱从何而来。   登高宴上,白茅包裹的死麕,就是一只小獐子。   楚正则眸中含笑:“那登高宴的……”   薛玉润正襟危坐,严肃地截话,道:“陛下是问,登高宴的画像吗?”   他又没答应她所有的条件,她才不要这么轻易地被他收买呢。   楚正则眸中的笑意分崩离析,他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茶:“画?”   薛玉润眨了眨眼:“那可是我的画像呢,陛下,你总不会把它烧了或者毁了吧?”   楚正则没有说话。   “那我会很难过的。”薛玉润双手合十,委屈巴巴地再接再厉道:“让我看一眼吧。”   楚正则断然道:“不行。”   “那就是没烧也没毁。”薛玉润笑眯眯地下了结论。   楚正则揉了揉自己的当阳穴。   总觉得看到她来就不疼的头,好像又开始疼了呢。   但薛玉润一瞧他揉当阳穴,就轻轻地“啊”了一声,站起身来。   楚正则下意识地攥住她的手腕:“这就走?”   薛玉润“嗯啊”一声:“不走怎么办呢?陛下又不肯让我看画,还不肯答应我那些再合理不过的条件。”   “合理”二字,是重中之重。   想到她在登高宴的林中所提的那一串“合理条件”,楚正则嗤笑一声:“德忠,去取《说文解字》。”   但他从薛玉润慢条斯理的动作中,明了她并没有真的想走的意思,便松开了手。   薛玉润反手就小臂一挡,遮住了他的眼睛:“你都头疼了,不许看书。”   楚正则一向不怎么与人亲近,如果换做旁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挡,只会让楚正则一掌打出去。可此时,他鼻尖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淡香,只觉得心底舒缓又安心。疲惫无隐无踪,他低声应道:“好。”   德忠站得远远的,索性跟珑缠比了个手势,双双悄然推门而出。   薛玉润没有察觉,移开手臂,便揉上他的当阳穴,嘟囔道:“又不喝醒酒汤,又不肯休息,不是三岁小孩是什么?”   楚正则这一时,无比的顺和,薛玉润说什么,他都只会低声回一个字:“嗯。”   “老叟宴的时候,我悄悄地在外面看了眼,皇帝哥哥,他们都在夸你呢。”薛玉润嘟囔完,觉得手下的人难得这么乖,忍不住笑道:“皇帝哥哥最厉害了。”   她的语调欢欣雀跃,是与荣有焉的喜悦和骄傲。   楚正则的心底忽地一悸,他自己甚至都未曾深思,便忽地伸手握住了薛玉润两只手的手腕,然后倏地站了起来,垂眸看她。   薛玉润没料到他倏地站起身来,惊得“诶?”了一声,还气鼓鼓地道:“你下次起身要跟我说,不然我会不小心划到你的!”   楚正则深深地看着她。   便是气恼时,她也无一处不可爱。   然而,“老叟宴”三个字,却深深地压抑了他的悸动。只要一想到有人可能对她不利,他心底压抑的戾气便如山呼海啸一般,欲冲破牢笼。   楚正则半晌没说话,惹得薛玉润困惑地抬头看他。楚正则低眉望着她的眸色太过幽深,薛玉润从其中窥见了罕见的戾气。   薛玉润鼓起的腮帮子消了下去,她反手握住了楚正则的手。   楚正则微愣,便见她紧握了握,然后松开手,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来:“皇帝哥哥,不管出了什么事,今天都不要生气。”   “今天是你的生辰呢。”薛玉润笑盈盈地露出两个小梨涡,托着他的手,将荷包放到了掌心:“喏,我向来说到做到。”   名贵的锦缎上,正绣着两个一红一绿,“天生一对”的福娃娃。他们咧着嘴笑,紧密地依偎在一起。荷包的缎面不大,看得出她绣得有些艰难。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想过一前一后地将这两个福娃娃分开。   “你还真的绣出来了。”楚正则握着荷包,哑然失笑。   不知怎的,他先前突然腾升的戾气荡然无存,只余下好气又好笑,再加上一点儿,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满意足。   “不好看吗?”薛玉润眨着眼睛,问得分外的真诚,甚至还一指待在楚正则房中角落里的男福娃娃灯笼:“不好看的话,陛下也不会留着这福娃娃灯笼不丢了,对不对?”   男福娃娃大绿色的肚兜,还怪惹眼的。   得亏他这乾坤殿,没有外人会来。   她当然知道,方才楚正则不可能是在生她的气。但此时她并不会追问楚正则原因,今天是他的十六岁生辰呢,她的皇帝哥哥,就该轻轻松松地过生辰。   “这绣技,和这两个福娃娃,相得益彰。”楚正则慢条斯理地道。   这七拐八绕的,不就是在说她绣技差吗?但薛玉润半点儿不在意,她狡黠地笑问:“那我的皇帝哥哥,戴不戴?”   楚正则低笑一声,道:“好啊。”   他说着,竟当真欲换上这个丑得相得益彰的荷包。   薛玉润惊得连忙去阻止他:“你得系在里衣呀!你系在外头,万一姑祖母和太后问起来怎么办?这也太丢脸了吧!”   她倒是还知道自己绣得不好呢。   楚正则哈哈一笑:“你怎么这么可爱。”   薛玉润轻咬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地反驳道:“你才——”   话只说了两个字,便戛然而止,好像她才意识到他不是在揶揄她,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着“可爱”。   “可爱”两个字,他分明是朗声笑着说的,可不知为何,落在薛玉润的耳中,竟多了几丝缱绻。   楚正则望见她含羞的眼睛,舌尖不由抵了抵牙关,声音多了几分沙哑:“汤圆儿,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天已经暗了,我得回承珠殿。”薛玉润红着脸,不肯看他:“再晚,夜路不好走。”   “朕陪你。”楚正则从容往外走。   薛玉润一愣,拽着他,嘟囔道:“说得像你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就不是走夜路了一样。”   楚正则垂眸一笑:“今天这么心疼我?”   “那不然呢?”薛玉润哼哼两声,决定自己才不要总是被他羞到后撤:“陛下,你想让我心疼谁,尽管吩咐一声,我这就去心疼。”   “你还想心疼谁?”楚正则面色一沉,下意识地欺身上前,伸出手来。   薛玉润敏捷地往后一跳,左手扶额,右手捂着腰间装肉脯的荷包。   楚正则:“……”   他自己都还没想好,究竟是弹她的额头还是抢她的肉脯。   在他的怔愣中,薛玉润朝他做个了鬼脸:“陛下万福金安,做个好梦~”她说着,像一只欢快的小鹿,脚步轻快地走出殿门。   楚正则没有拦她,毕竟这是在宫中,如果她在乾坤殿留得太晚,对她的声名不好。   可她没走几步,又蹬蹬地转身回来。   “又忘了什么?”楚正则轻“啧”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第48章   薛玉润去而复返, 忽然张开手,紧紧地抱了一下楚正则。   楚正则一震,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薛玉润会抱她, 竟一时怔愣在原地, 双手张开,不知该如何反应。   “忘了说, 你才可爱, 皇帝哥哥。”薛玉润盈盈笑着, 仰着头看他,调皮而又欢喜地道:“生辰快乐!”   她的声音离得太近,近得仿佛能跟他的心跳声共鸣。   可等他回过神来, 薛玉润已经松开手,转身飞快地投入夜色之中, 急得像是后面有只老虎在追。   楚正则看着她的背影, 仿佛还能感受到怀里的温软, 不由得轻轻地低首一笑。   *   夜色昏昏, 初冬寒凉。   楚正则冲了个冷水澡, 沐浴更衣之后,轻抚着薛玉润给他绣的荷包。   他的疲惫与烦躁早就一扫而空, 看到荷包上丑得喜人的一对福娃娃,他的唇边还能勾起弧度。   打开福娃娃的荷包, 里面还装着她求的平安符和一张字条,上书“平安喜乐”四个字。   平安喜乐啊。   “德忠, 绣衣卫里的女护卫,训练好了吗?”楚正则放下荷包, 将它妥帖放在自己的玉枕旁。   德忠忙道:“已经训练好了, 今日就能送到薛姑娘身边。”   “再挑两队护卫, 送到汤圆儿身边。一队在明,一队在暗。”楚正则颔首,道:“若事涉她的安危,朕赐他们先斩后奏之权。”   他的声音淡淡,可德忠的心头一重,忙慎而重之地应道:“喏。”   “继续盯着中山王府。”楚正则冷静地道:“还有许家,许从登之事,可了?”   德忠恭声道:“陛下放心。”   *   薛玉润回到承珠殿,不多时,德忠就领了两个新宫女来。   德忠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向薛玉润禀告道:“她们是绣衣卫出来的护卫,陛下让奴才领来,护卫姑娘左右。您日后出行,还有一队护卫和一队暗卫随侍,请您大可放心。”   楚正则知道薛玉润可能会遇到危险,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薛玉润退守城池、半步不出。   薛玉润一听,就知道楚正则先前为何会忽地生出戾气来。   她道过谢,便解下了自己腰间装着秘制肉脯的荷包,交给了德忠:“德忠公公,劳驾交给陛下。”   “嗯……”她想了想,又笑着道:“再告诉陛下一件事儿吧。”   德忠恭敬地道:“但凭姑娘吩咐。”   “这两个宫女,我取名为温柑和绵枨。”薛玉润笑眯眯地道:“你只管告诉陛下,他自会明白。”   饶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德忠,这一时也有几分困惑,但仍依言将荷包和此事告诉了楚正则。   楚正则接过荷包,闻言一笑:“温柑和绵枨?”   “奴才听着,像是个果子名。”德忠见他神色舒缓,也笑了。   “嗯,是蜜饯的名字。”楚正则解开荷包:“她从前给珑缠想新名字的时候,这两个也在备选之列。”   “珑缠”就是沾裹糖霜的手艺,跟温柑、绵枨,一样,薛玉润取名,从小都离不开好吃的。   “她每个名字都喜欢,犹豫不决。是朕替她抓阄,抓中了‘珑缠’。”楚正则眉目舒展地肉脯放进口中。   甜而不腻,恰到好处。   他语调温和,含笑道:“她这是,在说喜欢呢。”   *   中山王府里,可没有这样温馨的气氛。   中山王正在慨叹着万寿节。   “好啊,可见我们这些老头子没有辜负先帝所托。”中山王喝了一点儿小酒,红着脸,拉着中山郡王的手,感慨万千:“从前谁不提着心、吊着胆,担心陛下这啊那啊……”   “是。父亲披肝沥胆,陛下亲政兴国,指日可待。”中山郡王规规矩矩地笑敬一杯酒,横扫了陪酒的中山郡王世子一眼。   中山郡王世子愧疚道:“只是孙儿无能,有损祖父英名。”   “嗳,兴哥儿,话不是这么说的。”中山王似有些醉了,摆了摆手:“陛下是陛下,你还想越过陛下去不成?”   中山郡王世子的名讳是楚鸿兴。   中山王不等他回答,自己先连连摆手:“不成,不成。登高宴的事,过了就过了。”   中山郡王忙点头,憨声应道:“是,父亲所言甚是。”   中山王不说话了,像是醉酒睡着了。中山郡王连忙对楚鸿兴使了个眼色,父子二人一齐将中山王扶回了房间。   等走出中山王的房间,中山郡王先前憨厚的脸色一变,显露出几分阴沉:“父亲怕是把这小皇帝,当做是他的亲孙子了。”   中山郡王说着,深看楚鸿兴一眼,声音刻薄严厉。:“藏拙是好事,可也别太过。”   楚鸿兴心下一凛,藏起心中的苦笑,低声道:“是。”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他们的眼睛都盯着我们。”中山郡王转而道:“我们这些年跟都城联系不紧,你祖父年迈,小皇帝大婚之后就要亲政,现在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来接手你祖父残留的部将,免得被小皇帝收归囊中。此次都城之行要慎之又慎。”   “你妹妹要在都城择婿,你身为胞兄,跟都城的郎君多多往来,也是寻常。薛、许、赵、顾、蒋五家是重中之重。除此之外,不要做多余的事。”中山郡王沉吟半晌,道:“我们境遇敏感,此时只宜静观其变。”   中山郡王意味深长地笑道:“现在,要等急不可耐的人,先把水搅浑,我们才好浑水摸鱼。”   *   翌日一早,许家就差点闹成了一锅粥。   皇上寿诞之后,还有一日休沐。然而,当众人都趁着这最后一日休沐,四处赴宴,延续万寿节之喜的时候,许从登却被鹿鸣书院在文园举行的庆宴给拒之门外。   许从登自是不服,多方打听,才知道鹿鸣书院居然有将他退学的意思。细问,缘故是“行为不端,无才无德”。   许二老爷最疼这个庶子,得知后大怒:“鹿鸣书院这般行事,这是不把我许家放在眼里啊!”   许从登的生母、许二老爷的宠妾吴姨娘哭爹喊娘地道:“老爷,这其中一定有误会。登哥儿怎么会行为不端呢?就算是妾室多了些,可那是为着子嗣着想啊。”   吴姨娘斩钉截铁地道:“一定是登高宴那日出的事,只有那日登哥儿提前回家,太不对劲了。后来他照常去鹿鸣书院,也没什么事儿啊。”   许从登一反常态,一句话不敢说,唯唯诺诺地应声。   但吴姨娘和许二老爷都没有在意。   “老爷,您好歹叫大姑娘来问一声吧。”吴姨娘急道。   她生了四个儿子,在子嗣不丰的许家很有些体面。就算当初许望和许从登把许大老爷气病了,她还是照样受宠不误。   许二老爷皱着眉头,当即决定把许涟漪叫来问话。   许涟漪来时,请上了许大老爷。   许二老爷一看到许大老爷,气势上矮了几分,但看着站在许大老爷身边的许涟漪,他火从心起,叱道:“登高宴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怎的你安然无恙,你哥哥反倒提前回府?”   许二夫人跟着来,攥着帕子,眼睛红通通地挂着泪,想替许涟漪说话,却又不敢开口。   许涟漪一听,就知道肯定是皇上对许从登的处罚落在了实处,她佯装惊讶地看着一旁的许从登,迟疑地道:“三哥没有跟父亲和伯父说吗?事涉未来的皇后,女儿不敢妄语。”   许二老爷紧皱眉头,惊愕地道:“怎么会牵扯到薛家姑娘?”   许从登面对许涟漪,满怀怨气地道:“你那时分明也在场,为什么不提醒我一声她是谁?”   许涟漪叹了口气:“三哥哥叫我如何提醒?薛姑娘隐名而来,我却故意去揭开她的家姓,这叫旁人怎么想我?”   她说着说着,拿帕子遮着眼睛,哽咽道:“也不知道为何,选妃的事儿毫无消息。我若是再做出那样惹人嫌的事儿,旁人还不知道要在背后怎么编排我。”   “还不是你那个好哥哥!”许二老爷拍桌怒道。   许二夫人哭道:“分明是有人陷害望哥儿!我可怜的儿,为何要受这等无妄之灾!”   “或许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三哥哥在就读时的事呢?”许涟漪站在庭中低着头,发出小声的啜泣:“只求父亲、母亲、三哥哥息怒,不要惊扰了祖父。”   许从登一抖,惊骇地指着许涟漪:“胡说八道!”   一直做壁上观的许大老爷冷看了许从登一眼,啪地放下茶杯,不耐烦地道:“行了。多大的人,还没有一个小娘子懂事。”   许二夫人顿时收了声,她之前先是被许太后,后是被许大夫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就连万寿节都没敢出门,实在是有些怕了。   许二老爷和许从登都恶狠狠地瞪了许涟漪一眼,但到底没敢再重声说话。   “涟漪,好好地跟三公主和长乐县主交好。”许大老爷神色温和地看着许涟漪,道:“去吧,扶着你娘亲,先下去休息。”   许涟漪乖顺地应了一声,扶着许二夫人行礼告退。   退出房中时,恰巧遇见许鞍和许望携手而来。   “望哥儿,你爹爹他正在气头上,你先别进去。”许二夫人哀声道。   许望紧皱着眉头,道:“是大伯父有请。”   许二夫人攥着许涟漪的手紧了紧,紧张地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许望看向房中,冷笑了一声:“母亲放心,是能叫有的人永世不得翻身的好事。他陷害我在先,欺凌同窗在后,还有脸怪书院不收他?”   他说罢,大跨步走进房中。   许鞍略停了停,跟他们见礼,温和地道:“请叔母、妹妹放心,望哥儿不会有事的。”   许鞍下巴上的还有若隐若现的伤疤,是在劝许从登和许望的时候,不小心被误伤的。但这些日子,许鞍一直来劝解许望,所以许二夫人看到他,亲近又愧疚,连声道歉来道谢去。   直到许鞍走进房中,关上了房门,许二夫人还紧攥着许涟漪的胳膊,道:“涟漪,你哥哥是冤枉的,你一定要跟三公主说明白。等你以后进了宫,定要记着好好地帮扶你哥哥。”   许涟漪漠然地看着地上斑驳的日影,低低地应了一声:“女儿明白。”   *   是日,果然如许望所言,他找到了许从登陷害他的铁证——许望从跟外头勾结的贴身小厮的相好那儿,顺藤摸瓜找到了小厮跟许从登的人串通时留下的证据。   不仅如此,鹿鸣书院把许从登退学,至少名义上并非因为登高宴,而是因为他长期以来欺凌贫寒位卑的同窗,且对巾帼书院家世低微的女学子多有不敬。   如此一来,许从登被以“养病”的名义,从鹿鸣书院退学一事已板上钉钉。   许大老爷看着许二老爷离去时仿佛一瞬老了十岁,再一看许望决绝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许鞍疲惫地道:“虽然乞巧宴之事看起来和许望无关,但许望和三公主的婚事,还要看太后何意。”   “太后这些日子没有提及皇上纳妃一事,也没有再招涟漪入宫,你要做好不成的准备。”许大老爷皱眉道。   “鞍哥儿,许家以后就指望你了。二房不成事,也就涟漪一个姑娘还清醒点。小皇帝声名越盛,一旦他大婚亲政,我们的路就难走了。”许大老爷沉声道:“今年年底吏部考核留出的空缺,要紧的位置上,须得比先前计划的多放几个人。一会儿,你与我商定名册。”   许鞍拱手应是,道:“父亲,吏部的人大半是薛老丞相的门生,难缠难撬,若要升我们的人,怕是有些为难。”   “孙驸马呢?”许大老爷问道:“他不是在着急过继么?男人哪有不想要自己亲生子嗣的。这弱点还不好拿捏吗?”   许鞍一顿,道:“儿子试过,但孙驸马油盐不进。且他每日行踪非常固定,下了衙就会去长街的曹婆婆饼子铺和曹记蜜饯,但凡有所不同,身边必定跟着二公主的护卫。”   他连陷害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啊。   许大老爷:“……”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人,眼里只盯着一个女人,没用的东西!”许大老爷怒得一拍桌,激得桌案上的杯盏哐当作响。   许鞍低头,没有接话。   许大老爷本也不是这般按耐不住的人,只是被今日接二连三的挫败给激得情绪起伏过大,但很快就恢复了平稳,阴郁地道:“他不在乎,他娘难道也不在乎吗?”   “儿子明白。”许鞍颔首,又问:“祖父那儿?”   许大老爷摇了摇头:“你祖父老了,儿孙辈一点口角就让他气得大病一场,这事就不要让他忧心了。”   许大老爷顿了顿,道:“若是不成,那就只有请小皇帝晚两年亲政了。薛老丞相年迈,明年恐怕就要致仕。他长子早丧,不过留下几个小的,独木难支。更何况,他的次子要驻守边关,轻易不得回京。”   “薛家,也该退了。”许大老爷眉目间闪过几分阴狠。   他话音刚落,忽地听到院门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敲锣打鼓的声音。他们身处正房,离院门还有一段距离,竟能隐约听闻声响,可见外头有多热闹。   侍从匆匆来报,深低着头,脸上不敢流露出丝毫的喜色:“大老爷,大少爷,是薛家来报喜。薛大少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果然,一个杯盏迎头砸来,伴随的,是许大老爷一声怒吼:“滚!!”   *   而钱宜淑母子平安的消息传到宫中时,薛玉润刚到乾坤殿,正要跟楚正则一齐用午膳。 第49章   “让我猜一猜, 今日御茶膳房有没有按照陛下的吩咐,研制一道新的肉膳?”薛玉润好整以暇地看着宫侍端上一个划萱草纹盖碗。   楚正则手上拿着一份邸报,闻言瞥了她一眼, 道:“朕吩咐这种事作甚?”   薛玉润托腮歪首, “嗯哼”了一声,音调拖长:“是啊, 陛下吩咐这种事作甚?”   薛玉润点了点下巴, 若有所思地道:“我想想, 陛下最该吩咐的,是让御兽苑挑狸花猫呢?还是让梨园挑最俊俏的小生和最美貌的花旦,来排演竹里馆最缠绵悱恻的话本子呢?”   她怎么不是惦记着猫啊狗啊, 就是惦记着俊俏小生?   楚正则“啪”地一下合上邸报。   薛玉润立刻正襟危坐,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时候, 你倒是想起来食不言了?”楚正则轻啧了一声。   “佳肴在前, 不细品, 岂不是暴殄天物?”薛玉润答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还催着德忠道:“还请德忠公公快给陛下布膳。人若是饿着, 容易不记事儿。”   就算楚正则当真没吩咐御茶膳房,她就不信今儿这一出, 他还不记得。   见缝插针嘛,她在行。   德忠含着笑, 打开划萱草纹盖碗的碗盖:“姑娘猜对了,这一道, 正是御茶膳房新研制的膳食,芙蓉肉。”   薛玉润眼前一亮, 她正欲动筷, 便听外头的宫侍喜道:“奴才给陛下报喜, 给薛姑娘报喜!薛姑娘大喜!薛大少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薛玉润一下就放下了筷子,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喜色:“皇帝哥哥,我有小侄子了!”   “回家去吧。”楚正则见她欢喜异常,也笑道:“德忠,让人准备厚赏,一齐送去薛家。”   “多谢陛下。”薛玉润急着回家,连忙站起身来,朝楚正则福了福:“那我这就去跟姑祖母报喜,跟太后辞行。”   她还没见过刚出生的小孩子是什么模样呢!   薛玉润高高兴兴地出门,没走两步,又匆匆扭头,道:“陛下,你要好好用膳,这道芙蓉肉可是新菜呢。佳肴不可辜负呀。”   她还担心他不好好用膳呢。   楚正则哑然失笑,点了点头。但一想到下次能单独相见,恐怕是她及笄之时,而她还不知道他会去她的及笄礼,又忍不住唤她:“汤圆儿……”   薛玉润停下了脚步,回身看他:“怎么啦?”   楚正则抿了抿唇,道:“没事,快去吧。”   薛玉润“嗯哼”了一声,没有离去,反倒往他身边走了两步,站定,笑眯眯地道:“如果我还没走,有的人就开始想我了呢,只要他说出来,我就会给他写信,再给他画我的小侄子长什么模样。”   楚正则轻声笑道:“一个圆球当做脸,配四根树枝为四肢,这样的画吗?”   薛玉润无情地转身:“告辞!”   她自然没能走成,而是被楚正则笑着握住了手腕:“那朕也很喜欢。”   “喜欢也没用。”薛玉润哼道:“我改主意了。而且我现在就要走了。”   “走可以,不过要留下一样东西。”楚正则伸出手,展开她的手掌。   “什么?”薛玉润困惑地低头,看着他在自己的掌心写字。   一笔一划,写下了“相思”。   薛玉润倏地合上了手掌,红着脸嗔道:“才不要!”   说罢,蹬蹬地出门。   看着她雀跃的背影,楚正则唇边的笑意始终未曾消失。   他毫不怀疑,薛玉润一定会给他写信,并且附上跟她绣技不相上下的画。   许家、中山王府……   暗影处,蛰伏着许多魑魅魍魉。   他一步一招,埋棋设伏,走得谨慎万分,却从不后怕,也从不觉得心累。   朝臣轻视怀疑在前,心怀鬼胎者试图掌权在后。太皇太后对他惯来严厉有加,许太后的亲近里又总是另有所图。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人人仍会说他“敦仁爱众”,有“圣主之范”。   那是因为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他的身边永远有她在。   高处不胜寒,绝不适用于他。   楚正则只可惜没能跟薛玉润在襁褓时就相见。   他轻轻地抚着怀中福娃娃荷包的绣纹。   薛家的小婴儿……   会有几分像襁褓中的汤圆儿吗?   *   “我还以为小石头会有几分像你,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就可好看了。”钱宜淑也希望孩子生出来像薛玉润婴儿时。   小石头是乳名,就盼着他能结结实实地长大。   钱宜淑是见过薛玉润刚生出来的模样的,她娘亲钱大夫人跟薛玉润的娘亲是手帕交,薛玉润出生没多久,她就跟着钱大夫人去探望过。   钱宜淑不无遗憾地对薛玉润道:“谁知生出一个猴儿模样。”   “没有呀,我觉得挺可爱的。”薛玉润好奇地扶着摇篮,不敢去碰里头裹得厚厚的小婴儿。   钱宜淑惊讶地伸手虚指小婴儿的头发:“你瞧瞧这稀稀拉拉的黄毛,皱巴巴的小脸。”   薛玉润瞅了眼,斩钉截铁地下结论:“肯定是更像哥哥小时候。”   反正不可能像嫂嫂,更不可能像她。   钱宜淑乐不可支:“你这话要说给你哥哥听,他一准乐坏了。他现在就乐得找不着北,要不是祖父叫他有事,我们俩都不一定能见到小石头。”   薛玉润轻咳了一声,拒不承认她话中有嫌弃的成分。   钱宜淑的贴身侍婢结香笑道:“孩子都是这样的,过两日就长开了。姑娘不也是么?眼瞧着就要及笄,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珑缠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头。   钱宜淑回想起薛玉润小时候,还笑道:“是呀,谁能想到,我们汤圆儿才六岁就敢把陛下踢下龙床呢?”   “咳咳咳咳咳”薛玉润用力地咳嗽了两声,惹得众人抿唇而笑。   “女大十八变嘛。”薛玉润小声嘟囔着,轻轻地摇了摇摇篮,道:“就是不知道,我们小石头是个小郎君,会不会变。”   薛玉润想了想,还是决定画上小石头此时的模样,并在给楚正则的信里,着重强调“他长得不像我”和“男大十八变”。   但其实,直到小石头满月,薛玉润才信了结香的话,发现小孩子果真是见风长,跟出生时大不相同。   *   小石头满月时,薛家大办满月宴。薛老丞相亲自给他取名为“薛峻茂”,取繁茂之意。   薛玉润终于能骄傲地提着装着她小侄子的摇篮,给前来观礼的二公主、赵滢和顾如瑛等人看。   薛峻茂眉眼长开了,显得白白胖胖的。他睡着的时候居多,偶尔醒来睁开眼,一双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瞧着人,让人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二公主格外喜欢小孩子,赵滢和顾如瑛都打算从房中退出来,二公主仍瞧着那摇篮,颇为流连忘返。   离开钱宜淑的房中,回到薛玉润的玲珑苑,二公主还忍不住柔声道:“原来小孩子这般可爱。”   赵滢撇撇嘴,道:“我哥说我小时候猫嫌狗憎。”   顾如瑛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   二公主温柔地道:“赵大公子不像是会说这等话的人。”   “才怪。”赵滢很是不忿地道:“小时候他和薛二哥哥带我跟汤圆儿玩,十次有九次要把我丢给薛二哥哥。薛二哥哥对汤圆儿才是真的好哥哥。”   “说得像二哥哥对你不好似的。”薛玉润乐道:“我吃什么、玩什么不都有你一份?我从宫里回来,你还跟我炫耀,你让二哥哥帮你扎辫子。这事儿,你怎么转头就忘了?”   赵滢红着脸上来捂她的嘴:“这都哪年的事了?我现在都及笄了!”   “我记得,陛下也替汤圆儿梳过发髻吧?”二公主笑道:“你非要找人玩过家家的那次。后来,还惹得你哭着来找我。”   赵滢立刻抖擞起来,瞥眼薛玉润:“我还当有些人小时候一直乖得不得了呢。”   “不如我们都不提了?”薛玉润轻咳一声:“翻过年,我也要及笄了。”   顾如瑛的目光从赵滢脸上逡巡到薛玉润脸上,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话惹得薛玉润和赵滢齐齐红了脸,嗔道:“顾姐姐!”   二公主眉开眼笑地帮了她们一把:“顾妹妹就没有心上人吗?”   顾如瑛握杯的手一顿,她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顾姐姐瞧着像是想跟书过一辈子。”赵滢很是怀疑地道。   薛玉润的眼神有些飘忽。   她从前,也以为楚正则只想跟他的御书房过一辈子。   “这怎么说得准呢?”二公主笑看薛玉润一眼:“我从前,也以为陛下只想跟御书房过一辈子。”   她也听说了登高宴的事。   能惹得她那个素来冷淡自持的弟弟,做出当众抱人上马,扬长而去的举动,除了情浓,还能作何解释呢?   被说穿心事的薛玉润正襟危坐,只是脸颊上的红晕,怎么也消不下去。   赵滢也想到了登高宴的事,乐道:“那怎么可能呢?二殿下,你是没瞧见薛三哥哥的模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逮着人就问薛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赵滢一顿,戳了戳薛玉润,小声问道:“薛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他本来是护送中山郡王一家回京的。只是在常州与禾州的交界处,遇到了匪徒打劫商队。所以在京郊跟南衙府卫交接之后,陛下就让他领兵返回禾州剿匪去了。”薛玉润在中山郡王进京之时,就问过了薛彦扬。   只是薛澄文一直住在鹿鸣书院,所以没来得及得知这个消息。   薛玉润说罢,忽地看了赵滢一眼,若有所思地道:“滢滢,我怎么觉得……”   她自从开了窍,陡然发现,这世上很多蛛丝马迹,其实都缠绕着情丝。   赵滢和她是手帕交,哪能不知道薛玉润要说什么,立刻伸手去捂她的嘴:“你什么也没觉得!”   薛玉润满眼的笑意,忙不迭地点头。   赵滢松开手,用眼神用力地“威胁”薛玉润。   顾如瑛的手上拿了书卷,翻开一页,看她们一眼,慢悠悠地道:“有女怀春……”   她才说了四个字,惹得薛玉润和赵滢齐齐来捂她的嘴:“你也不许说话!”   二公主笑得发髻间的步摇坠坠,流苏晃得厉害:“才说这半句话,你们就已经羞成这般模样,以后成婚,可怎生了得?”   赵滢困惑地问道:“成婚怎么了?”   薛玉润也不知道成婚会怎么样,可思及楚正则附耳低语时她加速的心跳,她明智地没有出声,而是悄悄地吃了一颗蜜饯。   顾如瑛想了想,道:“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这诗赵滢和薛玉润都不知道,字面意思是听明白了,可看看顾如瑛又看看二公主,见二公主脸上飞起红云,赵滢和薛玉润对视一眼,神色谨慎里带一点点羞怯。   二公主嗫嚅着对赵滢道:“等汤圆儿及笄之后大婚,你问她去。”   二公主点点赵滢,又点点顾如瑛:“你们呀,也都到了能出阁的年纪了。想来,等汤圆儿及笄之后,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听到更多的好消息,也省得你们一个个都来问我。”   “那一定也有二姐姐的好消息。”薛玉润理了理发髻,端坐着道。   她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却不曾想,二公主颔首道:“我的确有一个好消息。”   “那太好啦!”薛玉润惊喜地贴着她坐着:“是什么好消息呀?”   二公主微微坐直了些,道:“夫君已经寻到了一个合适过继的孩子,身子康健,现在不过六个月左右。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   薛玉润听出了二公主心里的忐忑和紧张,她伸手给二公主喂了一颗蜜饯:“这些日子吏部考评,驸马该很忙吧。要是驸马没有休沐日,等过了我的及笄礼,我陪你去看望那个孩子?”   二公主轻轻地握着薛玉润的手腕,松了一口气,道:“好啊,汤圆儿,谢谢你。”   “说什么谢呀。”薛玉润又给她喂了一颗蜜饯:“合该拿蜜饯堵住你的嘴。”   然后,薛玉润转过头,对赵滢一笑,狡黠地道:“滢滢,为了防止我一不小心说点什么,你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拿蜜饯堵住我的嘴?”   赵滢果断伸手给薛玉润口中塞一颗蜜饯:“……快闭嘴!”   顾如瑛慢条斯理地开口:“我——”   她才说了一个字,薛玉润、赵滢和二公主就齐齐向她伸出手去,喂她蜜饯:“吃你的蜜饯吧!” 第50章   昭楚国的千灯节, 已如常过了百年。   可今年,头一次在千灯燃起之前,织锦的红色绸毯就一路从皇宫的南华门, 沿着南华街, 铺到了薛府门前。   南华街两道,人流肃清。羽林卫间隔佩刀、执戟、持大纛。冬阳落在他们的金甲上, 折射着不可直视的烁烁明光。   更不必说金甲羽林卫所护的龙辇。   悬珠佩蚌, 花钉涂金。黄锦为幔, 碧绢做顶。衔着车轭的是螭龙首,就连马首都戴着麒麟头。   这断然是众人不敢悄然一瞥的赫赫威仪。   车驾拐入饮至巷,这里多居住着达官贵人。也只有住在这里的人, 才有资格开府门,跪迎圣驾。   许府就在薛府对面, 许老太爷领着许大老爷、许二老爷和一众许家人跪着, 高声跪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 只能听着薛府的人恭恭敬敬地将圣驾迎进去, 甚至不能抬头。   直到传旨太监唱一声“礼毕!”   许老太爷才能在许大老爷的搀扶下,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此时,薛府早就大门紧闭, 门口守着一排目不斜视的金甲羽林卫。   “薛家小娘子的及笄礼……”许老太爷紧攥着许大老爷的手:“瞧见了吗?”   许大老爷低声应道:“瞧见了。”   哪怕薛玉润是未来的皇后,可就连大婚, 皇上都不需要亲自来接她。而这,仅仅只是她的及笄礼!   *   “行及笄礼。”   随着赞礼一声唱和, 乐者奏歌,薛玉润着采衣, 梳着双丫髻, 缓步走进正堂。   薛老丞相高坐堂上, 薛彦扬和钱宜淑分别捧着薛玉润爹娘的灵位,代为此次及笄礼的主人。正宾是儿女双全的钱大夫人,赞者是赵滢,有司是顾如瑛。   而早闻万岁声的楚正则,竟没有坐在堂上。   薛玉润心下生惑,直到她转向观礼的宾客行福礼时,她才陡然在宾客的最前端,看到了含笑的楚正则。   薛玉润的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楚正则为何不坐尊位——他希望她的爷爷、她的爹娘、她的哥哥和嫂嫂,在她及笄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能够获得最大的尊重。   她的唇边含了笑,她的眼底却泛起了水光。   她跪坐在笄者席上。   她想,其实那些什么肉膳、狸花猫、话本子、梨园戏曲……都不打紧。   如果是皇帝哥哥。   哪怕这些都没有,她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被收买。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在钱大夫人慈爱而高扬的祝辞声中,顾如瑛奉上罗帕和发笄,钱大夫人跪坐在薛玉润的身后,温柔地替她解开双丫髻,为她梳头簪笄。   *   看到薛玉润青丝如瀑地垂落在腰际,楚正则心底忽地一悸。   他们相识于总角,那时候,薛玉润的脸圆乎乎的,配上幽黑明亮的眼睛,当真像一颗汤圆儿,总让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捏。   后来……   后来,她像柳芽儿抽条,长高了,也生出玲珑身段。可她的眼睛依旧明澈,笑起来的时候,还是让他的指尖蠢蠢欲动。   他看着她一加换襦裙、二加改深衣,然后着深衣,朝他伸开手。   这原本是二拜之礼,薛玉润论理也不是向他一人展示她二加的深衣。可当他们视线交汇的那一瞬,看着她侧首盈盈而笑,楚正则忽地就明了什么叫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他的舌尖抵着牙关,一时竟不知颤栗来自何处。   *   薛玉润看到顾如瑛掀开红漆描金牡丹花托盘的红绸盖,瞧见托盘上安放的九龙四凤冠,她却极清楚,颤栗从心底而起。   九龙四凤冠,是皇后的礼冠。   可她分明记得,在检查三加的托盘时,上头只是放着一顶沧溟海花珠钗冠。   她听到了观礼者中,难以掩抑的低声惊呼。   薛玉润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回头去看楚正则现在的神情。   眼前的钱大夫人温和而慈爱地祝道:“以岁之吉,以月之令,三加尔服,保兹永命。以终厥德,受天之庆。”   钱大夫人说着,替薛玉润簪上了九龙四凤冠。   *   薛玉润换上大袖长裙,戴九龙四凤冠,莲步而出。   观礼者已无惊愕之声——这顶九龙四凤冠,就仿佛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   金翠交辉,也难掩她灼灼姝色,端丽无双。   饶是不屑一顾的三公主,也无法挪开视线——薛玉润讨厌是讨厌了点,可她长得是真的好看又养眼呀。   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玉润三拜爹娘,再叩首。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不溢不骄,毋诐毋欺。”薛彦扬代替父亲,一板一眼地劝诫道。   只是声音,越说越缓,越说,越能听闻“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慨然和骄傲。   钱宜淑忍着眸中的喜泪,亦温声道:“和柔正顺,恭俭谦仪。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薛玉润恭声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她声音微颤,紧紧地压抑着哽咽声。   她虽年幼失怙,但从未失去过疼爱。   她哥哥和嫂嫂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将她娇养长大。   这一声“儿”,是唤给爹娘的在天之灵听,又何尝不是唤给哥哥和嫂嫂听?   更何况还有将她抱在膝头,手把手教她下棋的祖父——   待移到祖父跟前,薛老丞相只慈爱地道:“好孩子,多加餐饭,岁岁平安。”   薛玉润哽咽大拜:“谨承此训!”   *   及笄礼毕,而宴乐起。   听说今儿有前些日子大热的云音班,会在戏台上首唱《相思骨》,众小娘子们都急切地往薛家的天籁阁戏台去,跃跃欲听。就是端庄的贵妇人们,也一边闲谈,一边脚步不停地往戏台去。   人群中的许涟漪,却有几分神思不属。她下意识地寻找薛玉润的身影,却遍寻不得。   许涟漪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扣住了掌心,却又颇感无力地松开。   她其实根本不用深思,就知道薛玉润必然在见皇上。   她从前觉得,自己争上一争,合情合理,皇上那样玉树临风、温文尔雅还位高权重的少年,谁人不会心动?   可现在,越发觉得可笑至极。   父亲母亲指望她入宫?   断不可能。   在皇上眼里,大概从来不觉得有人配跟薛玉润相争。又甚至,他的眼里压根就没有过其他人。   她不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皇上对薛玉润独一无二的偏宠,她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用情至深,让她再无法欺骗自己,更无力再生出一丝一毫的痴心妄想。   许涟漪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一时没留心脚下的路,不小心一个趔趄,被三公主扶住了:“许姐姐,你没事吧?”   长乐县主走在三公主身边,闻言扫了许涟漪一眼。   “没事。”许涟漪笑了笑:“只是想着,大家好似都很熟悉《相思骨》,我却没有看过,一时晃了神。”   长乐县主不紧不慢地道:“我还以为,许姐姐是因为没看到薛姑娘,所以晃了神呢。”   “这有什么好恍神的。”三公主狐疑地看了长乐县主一眼,道:“薛妹妹现在,肯定要跟陛下见礼啊。”   *   一如三公主所言,薛玉润此时换上了常服,正在见楚正则。   “我看,宾客都在往戏台去,等着云音班登台。”楚正则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忍不住笑问道:“你来见朕,就不怕错过《相思骨》?”   薛玉润本来心里正感动着,想着自己要不要改一改对楚正则的态度。   一听他这暗含得意,明晃晃的调侃之言,她立刻将先前的想法抛之脑后,眸中流光一转,狡黠地颔首,道:“怕呀。可毕竟是要来见皇帝哥哥呢。”   这一声含娇带嗔,听得楚正则心口一酥。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薛玉润老神在在地继续道:“所以,看在我这般贴心的份上,皇帝哥哥,是不是也该答应我一个很是合理的要求?”   “看别人的画不成,多吃小酥肉和零嘴不成,狸花猫野性太大也不成。”楚正则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旁的,说吧。”   薛玉润反应极快:“也就是说,你答应让御茶膳房每日研究一道新的肉膳,一直给我买竹里馆最新的话本子,让梨园找最俊俏的小生和最美貌的花旦来排演,不再让我绣荷包了?”   楚正则气定神闲地问道:“就这些?”   “不,当然不是。”薛玉润一听他这语气,哪里不知道楚正则一定是早就打算做了,她立刻摇头。可脑海里转了一圈,一时竟想不出来自己想要什么。   于是,薛玉润严肃地道:“皇帝哥哥,要不这样,你替我提一个吧。”   楚正则嗤笑道:“及笄之后,别的没长进,倒是知道让朕自己给自己挖坑设套了?”   薛玉润义正辞严地反驳他:“瞎说,你这是对我聪颖无双的皇帝哥哥莫大的侮辱。”   楚正则:“……”   薛玉润托腮点了点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或者,先记账吧!我的皇帝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君子,一定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说着,笑盈盈地起身,给楚正则斟了一杯茶,期待地问道:“皇帝哥哥,好不好?”   “你给了朕反对的余地吗?”楚正则接过茶,似笑非笑地道。   薛玉润诚实地摇头:“没有。”   薛玉润有一丁点儿的良心不安,她决定解开荷包拿出秘制肉脯,微微俯身,打算喂给楚正则,同时循循善诱道:“吃了我的肉脯……”   “就是你的人?”楚正则静看着她,唇角微勾,淡声而笑:“可万寿节,你不是已经给了朕一整包么?”   薛玉润都把肉脯喂到楚正则唇边了,闻言手腕一个急转,直接送进了自己口中。   楚正则:“……”   “薛玉润!”他咬牙切齿,直接伸手一揽,握着她的腰,将她抱到了自己身前。薛玉润一个趔趄,直接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这不公平!”薛玉润撇开脸,气鼓鼓地想滑下去,道:“你的《诗经》里都有《野有死麕》,我的《诗经》里什么都没有!”   话本子里最爱用春秋笔法,教得不明不白,到底让她怎么招架呀!   烦人!   她的声音听着像是生气,可楚正则哪能听不出其中的羞恼。她露在他脸前的侧脸还红彤彤的,像白玉上飘落几片桃粉的花瓣,又柔又软。   楚正则此时才意识到,方才一时冲动将她揽进怀里,究竟是一个多大的错误。他正襟危坐,不敢稍有挪动。可偏偏她恼时爱乱动,他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惹得她身上的馨香若隐若现,搅得他神思恍惚。   他低眉敛目,用尽平生仅有的克制自持,制止自己俯身去一亲芳泽。他嘴唇翕动,喉咙干涩,声音喑哑:“我来教你,好不好?” 第51章   楚正则的声音低沉, 却一点儿都不像是他故意要“生气”时的那种沉声的语调。像是在登高宴的白茅丛中的低语,却又好像,比那时的低语, 更多了几分压抑与克制。   薛玉润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   她儿时练字, 楚正则也曾手把手教过她。练筝时,楚正则还给她指出过弹错的地方。那这件事……也不是不可以请教楚正则吧?   “那、那……”薛玉润下意识地绞紧自己的衣袖, 期期艾艾地道:“你要教我什么呀?”   楚正则微怔。   薛玉润问出这话, 反倒叫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其实也不会啊。   楚正则的沉默, 让薛玉润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脑海中的浆糊扔出去了点。她恍然大悟地揭穿了楚正则沉默的原因:“不对啊,你也不会呀!”   “你连话本子都不看, 光是《诗经》能顶什么用?”薛玉润这下敢把脸转过来了,盈盈乐着看他。   可这一看, 便望进了楚正则幽深的眸中。   如鹰如狼, 紧盯着自己的领地。   薛玉润手忙脚乱地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这一遮, 惹来手下少年的低笑:“汤圆儿, 你也是不想看见我犯蠢的模样么?”   听他拿从前的话来揶揄自己, 薛玉润羞得满脸通红。   可她是谁呀?   薛玉润素来不服输,恼得一扯楚正则的衣襟, 一口咬在了他的肩上。   这一口,薛玉润觉得不轻不重, 甚至还嫌他分明的肩胛骨有些硌牙。   可掌心下的楚正则,却好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诶?太重了吗?”薛玉润当然不想他真的吃痛, 连忙移开遮着他视线的手,想挪开他的衣襟, 去看看有没有大碍。   谁知楚正则手上忽地用力, 将她直接从膝头挪抱到了大腿上。   “诶!”薛玉润惊呼一声, 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硌着她,不由低头去找。   “汤圆儿……”楚正则哑声唤她,让薛玉润下意识地向上看他。   便也就看到他眸中情浓至此,就像一浪高过一浪,迫不及待地想越过堤岸的惊涛骇浪。   薛玉润的心也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一般,她不由得攥紧了他胸口的衣襟:“我、我、我……”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好像又隐约期盼着,期盼着他俯首……   而楚正则,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薛玉润闭上眼睛,心如鼓噪,偷偷地、悄悄地,往前迎了几分。   “陛、陛下,薛二少爷求见。”德忠在外头通禀的声音,透着视死如归的无奈。   薛玉润一惊,吓得连忙往后退。   楚正则担心她撞到身后的桌子上,连忙伸手将她护稳了。   他们不期然地对视一眼,又火速地移开视线,然后都飞快地站了起来。   楚正则扯合拉开的衣襟,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薛玉润扶正歪斜的步摇,扯了扯略微有些松垮的腰带,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坐回了楚正则对面。   楚正则缓了缓心神,道:“传。”   *   薛彦歌满脸带笑,大步而来。   可一走进室内,他的笑容就收敛了几分。   在他的认知里,他的宝贝妹妹汤圆儿,该对他的归来极为欢喜——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看到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跳起来:“二、二哥哥,我去戏台了,你跟陛下好好说话。”   她行礼倒还挺标准,只是行完礼,步速飞快,转身就走。   而皇上看起来倒是挺云淡风轻,只是端杯喝茶,喝了一盏又斟一盏。   薛彦歌笑得意味深长,恭敬地向楚正则行礼:“陛下,臣幸不辱命。”   *   薛玉润走出好远,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   她的手轻轻地覆上自己的唇,唇上仿佛还残留着蜻蜓点水般温热的触感。   寒冬腊月的天气,偏她还觉得浑身燥热。薛玉润急得从花圃的花枝上捧下一捧雪,放在掌心团成了一个团。   寒意让她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的心终于舒缓下来。   薛玉润左右看了看,索性悄悄地又团了三团雪,组合在一起,堆成了两个小小的雪人,放在落雪的矮树丛上。   分明只是雪团子堆在一块儿,可瞧见它们紧紧相依,她唇边露出了轻快的笑意,簌簌然转身,轻咳一声,对珑缠道:“走吧~”   *   天籁阁里,已有戏班登台演出,但云音班显然还没有上场。   薛玉润朝众人含笑行礼,坐到钱宜淑和二公主、三公主身边。   三公主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钱宜淑看着她,笑得别有深意,惹得薛玉润低头吃干果,好遮掩脸上差点儿就要冒出来的热气。   唯独二公主笑意温柔地低声道:“你来得正好,云音班还没上场呢。”   薛玉润忙不迭地点头,又吃了一块干果。   她现在也真是不经事,二公主这一句话,都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楚正则——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云音班是楚正则借大哥哥的手,特意替她请来的。   等不到她,云音班不会登台演出《相思骨》。   而她一到,《相思骨》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下一个剧目。   “清风玉露春会,酣酒误识花媚。嗅得几重香,宝钗同心佩。重渡,重渡。折柳忘言归处。”   当云枝扮演的檀郞款款而来,薛玉润目不转睛地瞧着、听着,心底呜咽一声。   完蛋了。   她现在看到檀郞,头一个想到的,竟还是楚正则。   想到在静寄山庄那个月色溶溶的夜,他从皎洁的月光中走来。   那时候,他说,他只是随便出来走走。   她那时未曾深究,可现在想来,他哪有“随便”这一说。   他就是担心她怕黑,来接她的。   台上面露轻愁的萧娘,正离开热闹的人群,踏入姹紫嫣红的花丛。拂开枝叶,一眼瞧见了花丛后,薄酒微酣,温柔地托着受伤小鸟的檀郞。   一眼,误终生。   *   不过,薛玉润着实低估了云音班的实力。   等戏渐入佳境,她早就全神贯注地投入进这场戏里。   瞧着台上满心欢喜的檀郞和萧娘,她一想到以后檀郞要灰飞烟灭,心里就揪着疼。哪怕这一场戏只唱到萧娘得檀郞相助,大放异彩,可薛玉润听完,还是不由得湿了眼眶。   扭头一看,赵滢也在偷偷抹眼泪呢。   待戏散了场,薛玉润赶紧去安慰角落里的赵滢:“滢滢,别难过,我二哥哥回来了。”   赵滢一个抽气,把自己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薛玉润乐不可支地去抚她的背:“他又不会跑,你急什么呀?”   赵滢红着脸瞪了她一眼,好不容易舒了口气,道:“那他人呢?”   “哟~”薛玉润刚刚起了个调,就被赵滢锤了一下。薛玉润乐得花枝乱颤,也不逗她,回道:“他一回来,先去见陛下了。”   “那事情肯定是办妥了吧。”赵滢松了口气。   “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薛玉润笑道:“别的我不敢说,他肯定给你带了好东西。”   赵滢又瞪了薛玉润一眼,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薛彦歌的声音:“滢滢,汤圆儿。”   赵滢脸色微红,福了福,道:“薛二哥哥。”她坐立难安地道:“薛二哥哥,你跟汤圆儿说话吧,我就先、先去找顾姐姐了。”   “去岁没能回来庆贺你的及笄礼,礼物我已经送至赵府。”薛彦歌点头,笑道:“看看喜不喜欢。”   薛玉润给赵滢投去一个“你看,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   赵滢慌忙应声告辞。   薛玉润抿着笑,没有拦她。   等赵滢走了,薛玉润才转身看着薛彦歌,意味深长地道:“可是,二哥哥,滢滢去年及笄的时候,你写信让我代送了呀?那次的礼物不算吗?”   自她开窍之后,她对于薛彦歌写给她的家信,一定要捎带上赵滢这件事,已经很深刻地明了其意。她可以肯定,二哥哥一定对赵滢有意,只不过碍于远在边关,不敢诉相思。   薛彦歌笑看着她,他笑意温和,带着几分戏谑:“开窍了?”   薛玉润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跺脚道:“二哥哥!”   薛彦歌笑着叹了口气,道:“难怪,我甫一进门,就觉得大哥脸色不善,三弟看我的眼神跟救世主一般。原来是因为大哥精心养护的小白菜跑了。”   “你才是小白菜!”薛玉润哼道。   “怎么会?”薛彦歌倚靠着梁柱,笑道:“大哥恨不能把我打包送走,随便送给谁都行。不像对某些人,我才刚下马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大哥着急忙慌地打发过来找人。”   薛玉润想到先前在房中的情形,心下不知遗憾还是庆幸,一咬唇,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你回来了,大哥哥是不是该紧盯着你了?”   薛彦歌大笑伸手,想要去揉薛玉润的发髻。   “不许摸。”薛玉润敏捷地躲开了,护着脑袋,道:“一会儿我还要见人的!”   薛彦歌藏起手,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怀念,慨然道:“我们的汤圆儿,当真长大了。你跟小石头一样是个胖娃娃的年纪,仿佛就在昨日。”   薛玉润看了他一眼,无情地戳穿他:“二哥哥,那个时候你就五岁,还不怎么记事呢。还有,不要以为我没有看到你蠢蠢欲动的手。”   薛彦歌抚掌而笑:“可以啊汤圆儿,敏捷不减。”   薛玉润沉重地叹息一声:“真不知道滢滢是怎么记的,非说你是再好不过的哥哥,比赵哥哥还好。”   薛彦歌收敛了眸中的戏谑,道:“是吗?你把我给你写的家信告诉滢滢了?”   “那当然没有。”薛玉润矢口否认:“你左不过问我跟她最近做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我哪知道你什么心思?这些我自己就能回你,我还怕我问了滢滢,滢滢嫌你打听太多呢。”   在薛彦歌面前,薛玉润对自己曾经的“不开窍”,也相当的理直气壮。   薛彦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薛玉润笑眯眯地道:“那可不?我去年还去了登高宴,知道滢滢挑了谁组队呢。”   薛彦歌收敛了笑意:“谁?”   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好整以暇地道:“二哥哥,谁让你没有赶上我及笄礼的仪式,我得看看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当及笄礼的礼物。”   “汤圆儿开窍了,二哥哥带的那两大箱礼物怕是入不了我们汤圆儿的眼了。”薛彦歌幽幽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陛下今日留在我手上,让我带给你的及笄礼礼物,能不能入你的眼呢?”   “诶?”薛玉润惊讶地道:“陛下还额外有及笄礼礼物要送给我?” 第52章   薛彦歌笑道:“原来你们方才在房中聊那么久, 陛下都未曾跟你提及及笄礼礼物的事?”   薛玉润脸色薄红,低着头,含糊道:“总要有些神秘感嘛。”   薛彦歌看着自家宝贝妹妹这般模样, 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现在突然后悔当初给陛下出主意了。”   “咦?”薛玉润困惑地看他:“你给陛下出了什么主意?”   “乞巧节的焰火, 好看吗?”薛彦歌笑问。   啊。   她就说,楚正则从来没有弄过这等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果然是二哥哥给他出的主意!   薛玉润郑重其事地摇头:“不知道, 我没看到。”   薛彦歌一怔, 狐疑地问道:“没看到?难道陛下当真是替他某一位小友问的?”   皇上夹带的信中,写的的确是“朕有一友”。但薛彦歌一瞧,就觉得八九不离十是在说皇上自己。可没曾想, 竟然不是?   薛玉润一乐,调皮地道:“那你问陛下去呀。”   “你这还没出嫁呢, 怎么就胳膊肘往外拐?”薛彦歌不甚满意地道:“再这样, 我定要向大哥哥学习才是。”   薛玉润严肃地道:“你学谁不好, 干嘛要学大哥哥。”   她话音方落, 薛彦扬的声音就飘了过来:“说什么呢?”   语调威严, 很有几分要抄棍子揍人的气势。   薛彦歌清咳了两声,左右四顾。   薛玉润笑得气定神闲:“在说——”她转向薛彦歌, 神色认真而温暖:“二哥哥,欢迎回家。”   *   因着这一句“二哥哥, 欢迎回家”,薛彦歌二话没说就交代道, 楚正则送给薛玉润的礼物,早就送到玲珑苑了。   薛玉润和钱宜淑送完宾客, 跟二公主约好一齐去瞧准备过继的孩子的时间, 跟顾如瑛约定了下一场比试留到花朝节, 然后便期待万分地回玲珑苑。   回玲珑苑的路上,薛玉润路过她堆小雪人的树丛,脚步不由一滞。   “姑娘?”珑缠不防薛玉润忽然止步,忙问道:“怎么了?”   薛玉润袖手一指那两个雪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原本光秃秃的两个圆球,忽然有了表情。细看去,就发现它们的脸上被镶上了小珠玉当做眼睛和鼻子,而嘴巴则用一条小细绳,勾成咧着嘴笑的模样。   也不知何时被人插上了细小的树枝,当做手臂。它们紧靠的一侧,树枝做成的手交叠着,而另一侧,树枝上扬,瞧上去很是欢喜。   还有一条红色的绸带,在它们身上绕了两圈,在正中被挽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薛玉润的眼角眉梢,染上了明快的笑意。   她不知道是谁悄然添上了这几笔。   或许不是一个人所为,而是数个怀揣着美好愿望的小娘子,甚至是贵妇人。   在这样一个寒冬深雪的日子里,悄悄地,释放了一点心中藏起的春意。   薛玉润转身,精挑细选地折了一枝梅花,然后竖在了它们的身后。   ——那就让她,再为这一抹春意,添上一重吧。   *   薛玉润回到玲珑苑,就瞧见她的书桌上多出了一个黄梨花木的匣子。想就知道,里头装着楚正则额外送她的及笄礼礼物。   薛玉润好奇地打开一看,匣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竹里馆最新的珍本。   冬日的阳光洒落在书册上,散发着淡淡的纸墨香气。   薛玉润拿起第一册 书,仿佛能触及到阳光带来的暖意,让她的心也暖融融的。   就好像她原本只是随手捏成一对小雪人,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转身一瞧,却发现它们被人精心呵护、认真喜爱。   楚正则于她,大抵如此。他永远记得她无心说出口的愿望,也记得在这个愿望上,再锦上添花。   她竖着话本子,遮住自己脸上的笑——楚正则对她,真真确确,是“有求必有应”。   当她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容,想翻开话本子的第一页时,一张碧云春树笺滑落而出。   薛玉润连忙捡起对折的碧云春树笺,打开之前,还暗自定了定神。   万一,是像“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样的情话呢?   她当然要做好准备啦。   淡雅素净的碧云春树笺上,寥寥数笔画了两幅画。   左边的画,是一个扎着鬏鬏的女童,蹲着在跟狗对视,小女孩的脑袋上,配了一个“汪”字。   右边的画,是一个衣袂翩翩的少女,眼馋地瞧着桌上的小酥肉,左手背在身后,还藏了一碗。   虽然没有仔细描摹眉眼,但是这场景画得过于传神,以至于薛玉润都没法掩耳盗铃地说画上的人不是她。   薛玉润:“……”   狗竹马,大冤家!   *   薛玉润对这幅画耿耿于怀,就连跟二公主一齐出门时,也忍不住向她嘟囔道:“我哪有那么调皮?”   又是学狗叫又是偷吃,真的是!   她可是未来的皇后诶,这让她面子往哪儿放?   二公主含笑点头,柔声道:“我们汤圆儿一点儿都不调皮,最乖巧不过。”   二公主这么一说,薛玉润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道:“还好,还好,一般般乖巧。”   二公主笑道:“这还不够么?我只盼我以后的孩子,能像你儿时那般乖巧。”   “那可是你教养出来的孩子诶,一定是知书达理、文质彬彬,一准没差。”薛玉润肯定地道。   二公主轻轻一叹,绞了绞自己手中的绣帕:“若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她显然还是有些紧张,薛玉润见状,让珑缠把她提前准备好的蜜饯罐子拿了出来:“不慌,吃一颗蜜饯,以后定是甜甜蜜蜜,不会糟糕。”   薛玉润料到二公主会紧张,特意替二公主准备了甘甜的蜜饯,好舒缓她紧张的情绪。   二公主一笑,张口吃下了薛玉润的蜜饯:“确实很甜。”   蜜饯入口甘甜,的确让她舒服了很多。   “好吃吧?”薛玉润笑道:“这是曹记年前新出的雕花梅球儿,一点儿不觉得酸口。”   薛玉润说罢,又想到这雕花梅球儿新出的时候,正是她从静寄山庄回来,去拜访二公主的那一天。   她“啊”了一声,道:“哎呀我班门弄斧了。我忘了我七月去孙家见你的时候,驸马拿回来的是不是就是曹记的蜜饯?如果是,那你比我还更早吃到呢。”   二公主一愣:“这雕花梅球儿,我是头一次吃。”   “我分不清曹记蜜饯和曹婆婆饼子铺的油纸包。”薛玉润也愣住了,她记得那天楚正则特意给她带曹记的雕花梅球儿,说是曹记那日的新品:“可能驸马那日拿回来的是曹婆婆饼子铺的饼子?”   二公主抿了一下唇,困惑地道:“应当不是,我不太爱吃饼子。”   二公主顿了顿,低声问道:“汤圆儿,那日的曹记,只卖雕花梅球儿吗?”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忐忑中,带着一丝期盼。   二公主的生母是许太后洗脚婢,哪怕生下了二公主,也只被封为“宝林”,连一个主宫位都没有。先皇并不喜欢她,连带着对二公主也不上心。   二公主在宫中,一向谨小慎微。她的性子,温柔而敏感。   她这几年,才慢慢地好转,脸上会有轻快明媚的笑意,也能自如地跟世家贵女说话。成婚之后,性子更加开朗,所以薛玉润一向都觉得二公主和孙驸马是当真琴瑟和谐。   “我不太记得了。”薛玉润想了想,伸手轻轻地搭在二公主的手上,道:“二姐姐,你要是想知道,不如我们遣人去那面告声罪,先转道去曹记蜜饯铺子,好不好?”   二公主一下就攥紧了帕子,她长久没有说话。   薛玉润并没有逼问,她静静地等着二公主的答复。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二公主窃窃地低喃,像是在说服自己。她紧紧地扯着手中的帕子,罗帕几乎要被她扯做两瓣。   “二姐姐,那不如我们直接回孙府?我陪你等着驸马下衙。”薛玉润握着二公主的手用了些力:“不管去哪儿,我都在你身边呢。”   薛玉润很清楚,这样的事,如果不弄明白,必然会在二公主的心上留下一根刺。它不会随着岁月消失,只会越扎越深。这样的事,说小是小,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如说开了好。   如果二公主选择不问……   薛玉润咬了一下唇,神色中多了几分肃穆。   她会尊重二公主的选择,但一定会调查清楚,她不会容忍有人欺骗她的闺中密友。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轻的“嘶啦”声,在静悄悄的马车内惊起。   二公主低头看了眼手上撕裂的罗帕,忽地将它囫囵攥进了掌心,另一只手紧握着薛玉润的手,她嘴唇微颤,神色却透出坚毅:“汤圆儿,回孙府吧。”   *   马车骨碌碌地驶入孙府,薛玉润扶着二公主,从侧门下马。只是,她们还没走几步,孙大夫人就急匆匆地亲自赶了过来:“怎么这就回来了?”   二公主神思恍惚,一时说不出话来。薛玉润歉疚地道:“让夫人受惊了,我身子有些不适,劳二姐姐陪我回来坐一坐。”   孙大夫人“啊”了一声,急急忙忙地道:“薛姑娘身子不适可是大事,快请到我的院子里去,再请大夫来。”   薛玉润摇了摇头,温和地道:“多谢夫人,不必如此劳师动众,我只是坐马车有点儿晕,去二姐姐院子里坐一会儿就好了。正好我给二姐姐带了礼物,二姐姐还没来得及拆呢。”   “这怎么能行呢。”孙大夫人强调道:“如此怠慢薛姑娘,陛下该说我们孙家的不是了。”   薛玉润笑意微敛,孙大夫人这话说得有些重,客气得过分了。   她想了想,试探道:“多谢夫人厚爱,您言重了。只是,晚辈心下惶恐,不敢因为这等小事叨扰夫人,怕有违太皇太后、太后和先生的教导。”   扣帽子谁不会啊。   孙大夫人一噎,叹了口气,道:“薛姑娘知书达理,原该是像你所说。只是,使女瞧见有几只野猫在含芷院子里乱窜,是故不敢让薛姑娘冒险。”   薛玉润心下一凛。   孙大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她们回二公主的院子。   若是平时的薛玉润,她当然知道要避开旁人的家事,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想再跟孙大夫人掰扯浪费时间。   薛玉润果断招呼温柑和绵枨上前,道:“正好,我这儿有两个陛下赐下的女护卫,赶两只野猫全然不在话下,省得二姐姐房中的使女受伤。”   薛玉润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这样的些许好意,还请夫人万万不要推辞。不然,晚辈还当二姐姐院子里正在发生什么事儿,您不想让我们瞧见呢。”   孙大夫人干笑道:“薛姑娘说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嫂嫂——”然而,孙大夫人话音方落,冷不丁从拐角处窜出一个大哭的小娘子:“你快去救救哥哥吧!” 第53章   薛玉润一眼就认出了来的人是孙驸马的妹妹, 孙妍。当初许太后也邀请了孙妍去静寄山庄,但是因为二公主生病,所以她也没来。   一听孙妍这话, 二公主立刻就紧张地冲到孙妍的面前:“怎么了?夫君怎么了?”   孙妍是跑来的, 大喘着气,一时间说不清楚。   “你说什么胡话!你哥哥还在——”孙大夫人着急忙慌地要去拉扯孙妍。   薛玉润脸色一沉, 她二话没说, 就挡在了孙大夫人身前, 命令道:“请孙姑娘指路,温柑,你先带人去救驸马, 越快越好。珑缠,你带人护送二姐姐回院子。”   温柑和珑缠等人闻令而行, 二公主来不及多说, 一步深一步浅, 着急地往前走。   “我看你们谁敢去!”孙大夫人急得跺脚, 欲厉声喝止。但没人听她的, 孙妍倒是迟疑着想回头,被温柑一把架住, 带着她往前走。   孙大夫人急得满脸通红,她伸手就想撇开薛玉润, 被虎视眈眈的绵枨一把抽在了手臂上。   孙大夫人吃痛,痛呼一声, 缩回了手,恨恨地瞪着薛玉润, 厉声道:“薛姑娘, 你这是要干涉我们孙家的家事吗!?”   “夫人谬言, 这怎么会只是孙家的家事?”薛玉润蹙眉道:“夫人,涉及二公主和二驸马,这是皇家事。晚辈忝为太皇太后替陛下定下的皇后,不敢不管。”   薛玉润直直地看着她,目光里有几分嘲弄:“夫人,二公主敬您,允您称她闺名。可您别忘了,她是天家女。”   “天家女”这三个字,让孙大夫人嘴唇嗫嚅着:“我……我没有想怎么样……”   “您最好没有想怎么样。”薛玉润冷静地道:“否则,晚辈愚钝,确实不知孙家要如何跟陛下、太皇太后和太后交代?”   孙大夫人的脸色忽地变得惨白。   “可、可就算是天家女,也没有不让夫君有亲生子这样的道理……”孙大夫人结结巴巴地道。   “夫人,您从前求荣华富贵时在太皇太后和陛下面前的许诺,难道不是真心,而是假意?”薛玉润冷笑了一声:“夫人,您是要欺君吗?”   孙大夫人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她颤颤巍巍地道:“快、快——”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一个侍从就飞奔而来,脸上灰头土脸的,显然是跑得太快摔了一跤:“夫人!不好了!大少爷他——他跳湖了!”   孙大夫人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再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往里院跑:“快救人,快救人!翩哥儿他不会水啊!”   *   薛玉润赶到时,孙翩已经被救上来了。初春的天气,湖水冰冷刺骨。孙翩裹着毛毯,被冻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正在喝一碗驱寒的汤。   二公主坐在他身边,给他喂汤,眼睛红彤彤的,显然是哭过。   孙大夫人哭唤着“儿啊”,想靠到孙翩身边去,被温柑的人一把拦开,挡在了外面。   二公主没有说话,孙翩也没有说话。   薛玉润见状,没有凑到跟前,而是悄然把温柑唤了出来:“你们赶到的时候,二驸马怎么样?”   温柑低声道:“回姑娘,婢子们赶到的时候,二驸马已经在湖中了。幸好门外有人,而且驸马跳在湖的边缘,湖水浅,没呛几口水。”   薛玉润一怔。   她已经做好了跟孙家撕破脸的打算,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跳湖?”薛玉润蹙眉问道。   “婢子查看了房间,发现二驸马所在的房门从外头上了锁,二驸马是从窗户爬出来,然后跳进了湖里,还扭到了脚。婢子已经替二驸马正骨了。”温柑回道。   温柑继续道:“二驸马房中燃着迷情香,也有一个妇人,没能逃走,婢子们已经将她看管起来。不过,那妇人穿着使女的衣裳,衣裳齐整。迷情香刚刚点燃,还没有烧多久。二驸马应是香初燃起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马上跳窗跳湖。”   “若是在孙家不好审问,马上送到陛下的人那儿去。”薛玉润果断地道:“小心行事,不要叫外人知道。如果要在孙家行事方便……”   薛玉润四顾一望,看着外头的孙妍,道:“请孙姑娘行个方便。”   孙妍能急匆匆地赶来报信,多半也是不赞成孙大夫人所为。   温柑凛然应声。   薛玉润看着温柑匆匆离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薛玉润眺望着房中的孙翩和二公主。孙翩一定是已经跟二公主解释过了,不然她现在不会愿意依偎在他身边。   薛玉润对二公主的性子很了解,她虽然温柔,但也非常的坚韧。   薛玉润的视线在孙翩和孙大夫人之间走了一个来回。   她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   因为孙大夫人突然赶过来,二公主显见有些心慌。她紧靠着孙翩,抬头慌忙地张望了一会儿,待看到薛玉润时,她终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薛玉润朝二公主安抚地笑了笑,便静静地站在一旁。   不论孙翩如何处理孙大夫人此事,她永远是二公主的后盾。   *   孙大夫人也很难过,她看着孙翩,哭道:“翩哥儿,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不会水又怕得很,好端端地跳湖作甚?若是、若是……”   孙大夫人不敢说下去。   孙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娘,正是因为我不糊涂。”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我虽然不才,却也向往为一言九鼎的君子,而非戚戚算计妻子的小人。”孙翩咳嗽了两声,语调也很哀伤,道:“娘对儿子耳提面命,儿子时时谨记于心,丝毫不敢忘。”   孙大夫人哑口无言。   孙翩轻声问道:“娘,您怎么就忘了呢?”   孙大夫人失声痛哭:“我何尝不想记得,可翩哥儿,你没有孩子——”   孙翩温和而坚定地打断了她的话:“娘,不是还有弟弟么?更何况,儿子当初求娶公主,是发过誓的。无论有没有子嗣,我孙翩此生对公主绝无二心。”   二公主轻声道:“君子重诺,当如季子挂剑,不可违心。”   “是。”孙翩温柔地看着二公主,含笑应声。   “娘,这个故事,儿子也是从您这儿学到的。”他又看向孙大夫人,道:“更何况,我并无遗憾,您也无需替我遗憾。若是今日叫那小人计成,儿子才真会愧恨终生。”   “今日,公主不是要跟薛姑娘出门逛街,而是要去见我们打算收养的孩子。她只是担心您失望,所以没有跟您直说。”孙翩深叹道:“娘,若今日计成,您难道……不会悔愧吗?”   孙大夫人脸色惨淡,嘴唇发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头微微地向二公主转动,可始终不敢真正看向二公主。   二公主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孙翩伸出手将她揽进怀中:“含芷,没事了,没事了。”他说着说着,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孙翩道了一声歉,颤颤巍巍地起身,跪在了孙大夫人面前。   二公主急声道:“夫君!”她说着,下意识地想跪在他身边。   薛玉润眉头一皱,正想把二公主扶起来,就见孙翩将她压回了位置上,只自己一人跪在孙大夫人面前。   孙大夫人也急着想扶他,却被孙翩撇开。   “娘,以后我跟含芷会搬去公主府。过继也作罢吧。此事,一定是儿子有错,才有今日之事。在儿子思过明白之前,不敢称能教养好孩子。”孙翩坚持道:“不过,请娘放心,儿子会每日回来陪您用膳,以尽孝道。”   孙大夫人万万没想到,孙翩居然要搬离孙府,她呲目欲裂:“翩哥儿!?”   孙翩三拜叩首,轻声道:“儿子愚钝,已尽心竭力于朝务,在家中若还要活在算计之下,实在已无心无力。再多跳几次湖,儿子只怕也要成废人了。”   孙大夫人急道:“这怎么能行呢?这怎么能行呢?”   薛玉润听孙大夫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向了孙翩握着二公主的手。他显然是用了些力,制止二公主说话,惹得二公主泪眼婆娑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薛玉润一瞧就知道,二公主心软,她若开口,是会留在孙家的。   薛玉润先前避在阴影里,尽量不去打扰他们处事,此时果断往前走了几步,让孙翩注意到她。   孙翩也的确没打算让二公主开口,也注意到了薛玉润。他立刻对薛玉润道:“多谢薛姑娘陪着含芷。只是,烦请薛姑娘上达天听之时,向太皇太后和太后陈奏,我如今是孙家之主,母亲之过,错在我身。”   孙大夫人更急了:“都是我的错,你哪里有什么错呢!这一切都怪我!”她转身,差点儿委顿在地,强撑着使女的手,对薛玉润道:“薛姑娘,薛姑娘,错都在我,都在我——”   “汤圆儿……”二公主哑声唤道,摇了摇头:“我……”   薛玉润非常上道,孙翩给她铺好的通天大道,她不走就是大傻子:“二姐姐,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孙大夫人在这一瞬,终于大彻大悟了她在此事上最应该道歉的人。   *   薛玉润离开孙家时,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   孙妍满脸歉疚地送她出门:“薛姑娘,实在抱歉。我没想到阿娘……”   她羞愧难当,满脸通红。   薛玉润对她有几分好感,毕竟当初二公主生病,孙妍就没有惦记着去静寄山庄避暑,而是留在家中陪二公主。   薛玉润安慰道:“这不怪你,多谢你赶来报信。”   “我知道哥哥不会做那种腌臜事的。”孙妍断言道:“阿娘说她病了,哥哥这才提前下衙赶回来。谁知道他们没吃一会儿饭,阿娘就找借口走了。”她声音带着哭腔:“可阿娘从前不是这样的。”   “只怕是孙家被有心人算计,孙姑娘,你多加小心。”薛玉润没有多说,只轻声道。   孙妍瞪大了眼睛,慌忙道谢,感激万分地送薛玉润坐上马车。   *   薛玉润坐在马车上,缓缓地抿了口茶。   她把留在孙翩房中的妇人带走了,直接送到楚正则手中。   她知道,孙大夫人有两儿一女,生小儿子的时候,丈夫已经去世,是孙大夫人一个寡妇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   如果孙大夫人一直如此不堪,她身为二公主的手帕交,总能看出些端倪。当初太皇太后和楚正则也不会让二公主下嫁。   薛玉润担心背后有人暗中挑唆,目的不在于孙家子嗣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或许目的在于拿捏孙翩。   如果拿捏不成,毁掉孙翩也行,正好腾出位置来。   二驸马之位,吏部员外郎之位,这可是一石二鸟的好事。   但尽管有此猜测,薛玉润要先去做一件对她和二公主而言,都很重要的事:“去曹记蜜饯铺子。”   *   到了曹记蜜饯铺子,薛玉润跟掌事的曹大娘约至无人的隔间,开门见山地问道:“曹大娘,请问您这儿出雕花梅球儿那日,还卖别的蜜饯么?”   曹大娘认得薛玉润,闻言想了想,道:“都卖,不过新出蜜饯的头一日,您知道的,来买新蜜饯的人太多,至少要比平时多等上一个时辰,所以买旧蜜饯的客人一般都改日再来。”   薛玉润回想七月去孙家见二公主时,二驸马回府的情形,确定二驸马当日是像往常一样按时回家。   但二公主在马车上却说,她并未吃到雕花梅球儿,也不吃曹婆婆的饼子。   那么,要不就是二驸马其实并未在曹记买蜜饯,他以这个名义另行他事。要不,就是二驸马从曹记买了旧蜜饯,但是并不需要比平时多等一个时辰,所以他才能按时回家。   薛玉润沉着地继续问道:“那有买旧蜜饯,不用等的客人吗?”   “有。常客就不用,比如您大哥哥薛大少爷,我们家都会给他特意留一份。”曹大娘笑眯眯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精明的缝:“我们这儿有一份常客的名单,我拿给您瞧瞧。”   曹大娘什么也没问,直接把名册给了薛玉润。   这份名单并不长,除了大哥哥的名字,薛玉润一眼就看到“孙翩”赫然在列。   曹大娘在她看的时候,就在旁边若无其事地道:“雕花梅球儿那日,您哥哥唤了小厮来排队。这个赵公子……”   曹大娘不问薛玉润关注谁,只絮絮叨叨地一个一个说,一直说到孙翩:“孙大少爷跟往常一样,是亲自来的。不过那些日子二公主好像是生病了,爱吃酸的不好甜口,觉得太腻。所以孙大少爷没买雕花梅球儿,提了酸口的梅饼,就着急回家了。”   薛玉润轻轻地一笑。   曹记不愧能在都城屹立不倒。   她一直等到曹大娘把所有的人都说完了,才笑道:“多谢曹大娘,等我大婚之时,要劳烦曹大娘忙上一阵了。”   “哎哟,哎哟。”曹大娘脸上乐开了花:“不敢说忙,多谢薛姑娘厚爱。乐意至极,乐意至极!您放心,一准是最好的蜜饯!”   曹大娘兴高采烈地将薛玉润送出了曹记,还给她附送了一大包蜜饯。   薛玉润走出门,就瞧见春光倾泻,落在墙角的一枝迎春花上。   翠绿的枝条、鹅黄的花瓣,毫不起眼却又真真切切地预示着春日的到来。   是温暖的、明媚的、喜人的春日。   薛玉润的笑容由淡转深。   她知道,二公主搬离孙府之后,以后就算再回孙府,也不会再遇到这种腌臜事了。经此一事,孙大夫人绝不敢再生任何异心,她只会好声好气地供着二公主。   爱未被辜负,薛玉润由衷地为二公主感到高兴。   在这一刻,薛玉润无比地想念楚正则。   她想跟他撒娇,跟他倾诉今日来回奔波、大起大落的苦,跟他一起高兴二公主所觅是良人,跟他痛饮一大杯,最好能再配上十盘小酥肉。   “珑缠,我们去熙春楼买鹤觞。”薛玉润瞧着熙春楼飘扬的酒气,朗声道:“进宫!” 第54章   薛玉润本来兴致勃发地去买鹤觞酒, 可真买到手了,她不由得看着小酒坛上明晃晃地写着“鹤觞”二字的红纸,犯愁地道:“陛下当真会让我喝吗?”   珑缠轻咳了一声:“婢子想来, 大概是不会的。”   薛玉润幽幽地点头:“我也觉得。”   她也不可能现在先偷喝一口。虽然, 她觉得自己酒量很不错,毕竟她从未喝醉过。可她毕竟还需要跟太皇太后和太后交代今日二公主的事。   尽管她知道, 肯定不可能如坊间所传, 一杯之后, 经月不醒,顶多喝点醒酒汤,睡一觉就好了。   但薛玉润不会冒这个险。   薛玉润想了想, 将酒坛转了个面。“鹤觞”二字贴着她的手掌,她神色严肃地道:“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珑缠一怔, 谨慎地问道:“姑娘打算怎么做?”   “还没想好呢。”薛玉润呜咽着叹了口气, 道:“先去买一坛桑落酒, 喝不成鹤觞就喝桑落酒好了。”   桑落酒跟青梅酒一般, 是可以当果饮的酒。   珑缠忍着笑,应道:“喏。”   *   薛玉润入宫后, 原本打算先去跟太皇太后和许太后见礼。但一入宫,就听说普济寺来了一位云游至此的无妄师父。太皇太后和许太后一早就去普济寺听无妄师父讲经, 要明日再回宫。   薛玉润立刻来了底气,朝珑缠勾了勾手。   珑缠从使女手中接过写着“鹤觞”二字的酒壶。   “要桑落酒。鹤觞送到承珠殿, 等我回承珠殿再喝。”薛玉润声音压得低低的,活像是即将要偷鱼的小猫儿, 还透着胸有成竹:“多好的时机呀。”   太皇太后和许太后今日都不在, 她当然不用追到普济寺去禀报。因为原本想的是要跟太皇太后、许太后和楚正则三人说话, 想来用时不短,所以薛玉润索性跟家中打了个招呼,今日留宿宫中,明日再回家。   如此一来,她就算喝一口就醉,也只消在承珠殿悄悄睡上一晚,就连大哥哥都挑不出刺来。反正她也只打算喝一口尝个新鲜。   就是芝麻和西瓜有点儿可怜,今日等不到她回来摸摸毛揉揉脑袋了。   薛玉润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但她尝新鲜之后,回去可以多揉两次嘛。所以呢,薛玉润就只叹了这么一声,转瞬就将桑落酒抱在怀中,把写着“桑落”二字的红纸大喇喇地转到外面,然后,气定神闲地走向了御书房。   *   不过,薛玉润高估了自己的从容。她刚走进御书房,一瞧见来迎她的楚正则,就下意识地想要把酒壶往身后藏。   还好她及时意识到她拎的是桑落酒而非鹤觞酒,克制了自己的动作。薛玉润轻咳一声,将桑落酒放到楚正则的面前:“皇帝哥哥~”   楚正则见到她来,并不是很诧异,倒是听到这一声“皇帝哥哥”,让他意味深长地挑眉:“皇帝哥哥?汤圆儿,你来,难道有事相求?”   薛玉润严肃地道:“瞎说,我只是为二姐姐高兴,所以才想来见你。”她顿了顿,道:“陛下。”   好险,她怎么总是会在楚正则面前露馅。   好在楚正则并没有揪着这个称呼追问,而是轻声笑道:“为二姐姐高兴,你该去见二姐姐,为何想来见朕?”   薛玉润脸色微红。   她在这一瞬,陡然回想起从曹记蜜饯铺子出来时,迫不及待想见楚正则的心情。   但现在,人就在眼前了,她才不要急呢。   谁让楚正则就知道揶揄她!   薛玉润很确定,楚正则一定已经收到了粗略的禀告。毕竟,她一早就让温柑把妇人交到了楚正则的人手中。   薛玉润义正辞严地道:“因为我聪明呀,我打小就知道不要打扰哥哥嫂嫂,现在自然也知道二姐姐有驸马陪着,不能打扰。”   她说罢,委屈巴巴地道:“难道,陛下是不想我来么?”   就是这委屈,配上她狡黠的眼神,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楚正则一叹:“怎么会?朕只是以为,你是来寻落下的东西。”   “诶?”薛玉润一愣,她还真不记得自己落下了什么东西:“我落了什么呀?”   她困惑地看向楚正则,不期然望进一双含笑的眼睛。   这一瞬,薛玉润福至心灵,瞬间明白楚正则的言外之意。   她脸色涨红,将手藏在身后,嗔道:“你瞎说,才没有!”   薛峻茂出生的那一日,楚正则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相思”。   楚正则低低地笑道:“朕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薛玉润拎着酒壶,蹬蹬地坐到楚正则常用膳的桌子前。   楚正则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坐在她对面:“是吗?”   “嗯。”顶着脸上的薄红,薛玉润点了点头,道:“陛下是想说,我落下了‘芙蓉肉’吧。”   楚正则:“……”   他揉上了自己的晴明穴。   薛玉润托着腮,手指若有所思地敲了敲自己的下巴,道:“陛下不说,我差点就忘了。芙蓉肉这道御茶膳房特制的新肉膳,我还没吃到呢。”   薛玉润和楚正则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非常清楚,薛玉润很明白楚正则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但与此同时,楚正则也从薛玉润得意的小眼神里,瞧出了明晃晃的一句话——   哼,才不要输给你。   楚正则又好气又好笑,但听到薛玉润肚子轻轻的一声咕哝,万般情绪都化作一声:“传膳。”   他说罢,微微蹙眉,看着薛玉润道:“下次,记得按时用膳。”   “喔。”薛玉润不好意思地捂着自己的肚子,乖乖地应声:“早上事发突然,我就给忘了。”   唉,她从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楚正则按时用膳。今天自己却没有以身作则,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不要担心。天塌下来,有朕替你顶着。”楚正则听到“事发突然”这几个字,回到桌案前,拿起一封密奏,交给薛玉润:“这是绣衣卫粗略审问的结果。”   薛玉润连忙翻开,看完之后,拧眉惊道:“那妇人已有身孕!?”   “孙家此次,被人算计得厉害。”楚正则点了点头:“这妇人称,自己是被孙大夫人的故旧安排入府的。至于这位所谓的‘故旧’,绣衣卫正在查。”   “我原先还只以为,他们打量着,若是事成,二姐姐咽不下这口气,就能让孙家失去驸马之位和吏部员外郎之位。”薛玉润一听,就明白了过来:“现在才知道,他们连二姐姐可能忍着把孩子养大都想到了。”   楚正则冷眸颔首:“等孩子长大,身世就是把柄,又是一枚好棋子。哪怕这孩子长不大,但此事之后,孙家必然会信宜子之说。有一就有二,往后他们再做手脚,也更加容易。”   薛玉润倒吸了一口冷气:“草灰蛇线,伏笔千里。当真是好算计。”   这样龌龊的算计,简单却非常奏效。如果孙翩没有一察觉到不对就跳窗跳湖,哪怕二公主只是撞见衣裳拉扯,还没能真正成事,都会在她的心上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生疑则生怨,生怨则生恨。   薛玉润庆幸地松口气,道:“还好,还好。”   还好二姐姐一片真心未错付。   幕后之人,算计了一切,却未能算到孙翩心若磐石,未能算到孙妍违命报信。   尽管这阴谋令人胆寒,但薛玉润从不沉湎于后怕,而是高高兴兴地敲开桑落酒的封泥,道:“所以,陛下,我觉得当浮一大白!”   楚正则眸中冷意尽消,他一笑,道:“怎么痛快怎么来?”   “那当然!”薛玉润断然哼道:“虽然我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但想必,这群魑魅魍魉得知此事失手之后,一定会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指不定会在家中摔杯子摔碗。”   薛玉润压低了声音,很是期待地道:“没准还会摔碎几件世所罕见的瓷器。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让二姐姐和驸马的感情更好。哎呀呀,想想就很高兴~”   少女明眸皓齿,悄声说“坏话”的模样,像极了小狐狸明目张胆地亮出利爪,   楚正则莞尔,也随她压低了声音:“那你怎么不带鹤觞来?”   “咳咳咳咳咳”薛玉润猛地咳嗽了起来。   “你是觉得,把‘桑落’这两个字明晃晃地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就猜不到你要带鹤觞?”楚正则好整以暇地问道:“还是觉得,朕会让你把鹤觞藏进承珠殿?”   薛玉润呜咽一声:“我能不能不跟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楚正则嗤笑道:“晚了。”   薛玉润怒目圆瞪,只换来楚正则唇边的淡笑。   她小脑袋瓜转得飞快,转眼就能得意地笑道:“晚了也没关系,我忽然想到,皇帝哥哥是不是还欠我一件事儿?”   “看别人的画不成,多吃小酥肉和零嘴不成,狸花猫野性太大也不成。”薛玉润慢悠悠地回忆着楚正则的话:“可没说不能喝鹤觞酒呢~”   楚正则:“……”他收敛了唇边的笑,换成了不是要说“想都别想”就是要说“你想得美”之前的冷脸。   薛玉润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我知道则哥哥最是一言九鼎的君子。我寻常都那么乖,就是今日我太高兴了,所以才真的、真的很想尝一尝。”薛玉润双手合十,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楚正则   “则哥哥,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来回奔波有多辛苦。”薛玉润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力求将辛苦体现在眼神和言辞里:“则哥哥,我就喝一小口,好不好?”   “就这么一点点。”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条缝隙,又换回合十的手势,小小声地问道:“则哥哥,好不好呀?”   这般乖巧可怜,屈指可数。   是故——   楚正则深深地叹了口气:“朕能不能不跟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薛玉润一乐,立刻收回了可怜的神色,胸有成竹地拂袖道:“晚啦~!”   *   揭开鹤觞密封的油纸,光是嗅到烈酒的醇香,薛玉润都觉得自己仿佛要半醉了。她倒不是好饮酒,就是对所有吃的喝的,都很好奇。   熙春楼别的酒,她大多能在大哥哥紧密的注视下浅尝辄止。只是鹤觞酒烈,所以没人肯让她喝。今日,她的确是非常高兴,这才一时兴起,决定尝一尝赫赫有名的鹤觞。   薛玉润小心翼翼地拿起竹酒舀,就被楚正则截走:“朕怕你恨不能倒满溢。”   薛玉润哼声道:“胡说,我才不会。”   楚正则没答话,只用竹酒舀浅浅地给她倒了一个杯底:“先用膳,后饮酒。”   薛玉润应着声,见他打算收手,忙道:“则哥哥!”   楚正则手一抖,漏下了半杯。   薛玉润立刻伸手,护住了自己的冰裂纹碧盏,然后马不停蹄地唤宫侍来拭净桌上不小心漏出来的酒。   宫侍擦拭之时,她不动声色地将冰裂纹碧盏悄悄地往自己身边挪。   “……别挪了,朕让你喝。”楚正则揉着自己的当阳穴,磨牙霍霍:“朕倒要看看,你若是醉了,待如何。”   薛玉润轻咳一声,很是笃定地道:“有皇帝哥哥在呢。”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   而且,她酒量那么好,才不会醉呢!   薛玉润这次,连芙蓉肉都没顾上细品,只惦记着垫了垫肚子之后,便小心地端起冰裂纹碧盏,喝尽杯中酒。   酒浓厚甘醇,直冲口鼻,辣得薛玉润呛了几声。   楚正则适时地递来一杯清水,不紧不慢地问道:“好喝吗?”   薛玉润将清水一饮而尽,诚实地摇头:“不好喝。”   她当真喝不惯这么烈的酒。   “皇帝哥哥,我们还是以茶代酒吧。”薛玉润见好就收,给楚正则斟了一杯茶:“庆祝二姐姐得觅良人!”   楚正则是喝过鹤觞的,和她碰杯,将茶饮尽之后,他便站了起来,走到了薛玉润身边。   薛玉润困惑地看着他:“陛下,你走过来干什么呀?”   她说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没听到楚正则回答。薛玉润哼声抬头,想去质问他。可最终,却伸出手,点点左边又点点右边,茫然地问道:“好奇怪喔……怎么有两个陛下?”   她身子一歪,栽到了楚正则伸出来护着她脑袋的手上。   楚正则幽幽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将她拦腰抱起,打算让她在御书房偏殿的睡榻上小憩一会儿。   毕竟,今日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不在。   也算……一个好时机吧?   薛玉润有点儿懵,她下意识地揽着楚正则的脖子,惊道:“皇帝哥哥快、快跑,你的柱子变样了!”   楚正则本来抱着她如履平地,被她这么一挣扎,差点儿没抱稳。   楚正则的舌尖抵着牙关,偏偏一点儿气都生不出来,声音里满是无奈和宠溺:“歇着吧,祖宗。” 第55章   喝了鹤觞之后, 薛玉润的脑袋现在如一团浆糊。她听是听到了楚正则的话,可一时没法理解,茫然地问道:“什、什么祖宗?”   因为很费劲地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她这时候倒是安分, 贴在楚正则怀里,蹙着眉, 很认真地思考楚正则说的到底是什么祖宗。   楚正则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从唇齿间偷溜出一丝笑声。   他将薛玉润小心地放到床上, 薛玉润还不肯松开揽着他脖子的手,很固执地问道:“什么祖宗?”   “半杯就倒的祖宗。”楚正则含笑俯身,揽着她的腰:“松手好不好?”   “喔, 喔。”薛玉润的反应慢了半拍。但这句话毕竟常听,她一会儿就乖乖地松开了手, 靠在引枕上。   楚正则替她拉上被子, 薛玉润看着他的手, 然后自己也攥住了被子, 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楚正则。   她鬓发微乱, 步摇歪斜。楚正则轻手轻脚地替她拆下发髻上的金钗珠饰,令青丝如瀑, 乖顺地滑过她的肩头,垂在她的耳侧与后背。   他从未见过薛玉润这般模样, 握着金钗的手,一时竟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薛玉润可不安分, 她现在就像个依葫芦画瓢的小孩子,见楚正则拆发饰, 她便也忍不住伸手, 想要去揪下摇摇欲坠的一朵珠花。   楚正则连忙握住了她的手腕, 无奈地道:“喝醉了还乱动,小心伤到自己。”   薛玉润撇撇嘴,反驳得飞快:“我没喝醉!”   楚正则低笑一声,不与她争辩,只轻轻地摘下那朵珠花。   薛玉润盯着那朵珠花看了会儿,后知后觉地喃喃道:“是不是要睡觉了呀?”   楚正则低应一声:“嗯。一会儿让珑缠来伺候你。”   薛玉润“喔”了一声,现在的她是完全无法进行缜密的思考,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让珑缠进来伺候。   不过,“睡觉”这件事,她听明白了。   薛玉润摸索了一番,便要去解自己的腰带。   “汤圆儿!”楚正则一震,几乎是立刻握住了薛玉润的手腕,连带着攥紧了她的腰带。   她的手放在腰间,他的手便也紧贴着她的腰。还好初春穿的衣服不薄,否则,楚正则觉得自己的手掌怕是要烧起来了。   他气息不稳地道:“你怎么、怎么……”   薛玉润“啊”了一声,不解地问道:“不是要睡、睡觉嘛?”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低着头看着她的衣襟,点了点头:“睡觉……是要解衣服呀。”   薛玉润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可偏偏被楚正则压制着,但就算醉了,她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双手不忿地想要挣脱桎梏。   此等情形,她只需稍一挣扎,衣襟便乱了。披帛半褪,如果不是楚正则死死地攥紧了她的腰带,她的襦衫,怕是也要滑落至半肩。   “汤圆儿!”楚正则怕高声吓到她,只能紧咬着牙关,低声求道:“别动了。”   “不动怎么解衣服?”薛玉润觉得他好奇怪,她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道:“皇帝哥哥,你要替我解吗?”   醉酒中的薛玉润,还能清晰地分辨出眼前人是谁。   她的声音含含糊糊,像沾了蜜一样甜。   楚正则听得心头既震且酥,一时不察,让薛玉润从他掌心抽出了手。不仅如此,她还展开了手,乖乖地等着楚正则来替她解衣。   楚正则一动也不敢动。   他生怕自己一松手,她的襦衫会褪、裙裳会落。   “我真是……”楚正则深吸了一口气,可心跳难以抑制,将奔涌的岩浆递至四肢百骸,他连指尖都在灼烧,一寸一寸,几乎要将他细若丝弦的理智烧断。   他闭上了眼,腾出一只手来,猛地一拉被子。将薛玉润裹好之后,他才松开攥着她腰带的手,睁开眼,长舒一口气。   薛玉润不满地在被子里踢踏:“我还没有换衣裳呢。”   “我让珑缠来帮你换。”楚正则声音喑哑。   “不要!”薛玉润断然道:“我只要皇帝哥哥。”   她委屈巴巴,一声一声地重复:“我只要皇帝哥哥……”她说着,带着被子就往楚正则怀里扑。楚正则唬了一跳,连忙将她抱进怀里。   她身上通常有淡淡的兰片香气,清新可人。可此时此刻,淡香飘入楚正则心尖,馥郁至此,以至于楚正则甚至怀疑这是迷情之香,浓得让他控制不住摇曳的心旌。   薛玉润并意识不到抱着她的人,身体是如何的僵硬。她伸手揽着他的脖颈,嘟囔道:“不要别人,只要皇帝哥哥。”   楚正则下意识地将她抱拢,一时都来不及担心她会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只低首,哑着声,半是哄地问道:“汤圆儿,为什么?”   他声音微颤,满溢着藏不住的期待。   他这是趁人之危,可怀中的人无法清明地指出这一点,而是顺从本心,娇声道:“喜欢。”她点点头,还怪得意的:“我的皇帝哥哥最好了,我最喜欢皇帝哥哥!”   她声音娇憨,偏还霸道:“皇帝哥哥也要最喜欢我!你要是喜欢别人,我会生气的!”   楚正则低低的一笑,眼角眉梢俱是如春风舒展的笑意。   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附耳低声:“汤圆儿,我不是最喜欢你。”   薛玉润一听就要生气,但是,她重重的哼声却淹没在了楚正则随即而来的低喃中:“汤圆儿,我只喜欢你。”   声轻,却若重鼓。   “只喜欢吗……”薛玉润呆了呆,苦恼地问道:“那芝麻怎么办?”   如果是“只喜欢”,那岂不是不能喜欢芝麻了?   她掰着指头,开始历数她喜欢的人和物:“还有祖父、姑祖母……”   楚正则哭笑不得地深叹了一口气:“……我真是败给你了。”   薛玉润听到这句话,立刻雀跃地道:“是我赢了吗?”   尽管她分明不知道自己在比什么,又赢了什么。但不妨碍她高兴嘛。   楚正则又好气又好笑,颔首道:“嗯,你赢了。乖乖躺下,好不好?”   薛玉润这下终于安分了,她也确实有点儿累,便依言缩进被子里,眼皮子打着架,渐渐睡着了。   楚正则守着她。   午后的春光透过窗棱落在她的身上,她酣睡时,乌发柔软地铺在枕上,玉白无暇的脸上泛起桃粉,朱唇水润,透着淡淡柔光,瞧上去安静而乖巧。   风声轻悄,美人如画。   楚正则见过无数被称为“美人”的人。   可只有眼前人,会让他心如鼓噪,担心惊扰一室静谧的春光。   他的视线掠过她的唇,最终悄然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   薛玉润清醒之时,已经快到晚膳时分。   她睁开眼,看着湖蓝素色绣着团花锦簇暗纹的床帐,生无可恋地道:“珑缠,快告诉我你把承珠殿的帷幔换了,我之前只是在做梦。”   珑缠轻声笑道:“姑娘,您还在御书房的偏殿呢。陛下……”   一听到“陛下”二字,薛玉润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   被子滑落,她低头瞧见自己月白的寝衣,吓得攥紧被子往上提了提。她看看寝衣,又看看珑缠,又看看寝衣。   珑缠会意,忙道:“是婢子给您换的,只是您一会儿还得穿着原样的衣裳出去。”   御书房的人从不敢多嘴,珑缠倒是不担心。更何况,御书房这间偏殿,就是为薛玉润特意备下的。她儿时不知在这儿睡过多少觉,众人早都习以为常。   薛玉润遮着自己的眼睛,呜咽着“嗯”了一声。   薛玉润飞快地换上宫裙,梳好发髻,但一直闭着眼睛,死活不肯看铜镜中的自己——她可以赌一千金,她现在从头到脚,没有哪一处不泛着红。   怎么会这样!   她才喝了半杯!半杯!   这鹤觞也过于名不虚传了!   珑缠等宫女宫侍都避在门外,珑缠到不觉得皇上会对自家姑娘做些什么出格的事,只是瞧见薛玉润这般红彤彤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住谨慎地问道:“姑娘,您还记得喝醉之后的事儿么?”   薛玉润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断然否认道:“我怎么可能记得!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同时,她提着裙子推开侧门,溜得比兔子还快。   珑缠懂了。   这怕是记得一清二楚啊。   *   推门而出时,仍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让薛玉润脸上的热气稍稍消散了些。她决定随便找个借口,让珑缠代为行礼告辞。   她暂时一点儿都不想看到楚正则。   只是,她没走两步,就瞧见了等在一旁的德诚——楚正则显然料到她要从侧门开溜。   薛玉润努力地压制着试图冒头的热气,定了定神,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德诚没敢抬头,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封信:“陛下让奴才将这封信交给您。”   薛玉润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是信就好,好歹她能回承珠殿再拆。   薛玉润状似云淡风轻地颔首,拿着信,就跟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似的坐上了步辇。   一直等回到承珠殿内,她“砰”地关上寝居的门,薛玉润才依着门,捂着自己的心口,长舒了一口气。   她其实也不是每一件事都记得。   但记住的事,已经足够她面红耳赤了。   ——祖宗、解衣、喜欢。   薛玉润觉得,这辈子她都不想再听到这三个词了。   薛玉润扑到床上,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楚正则也太坏了!   他怎么能趁人之危呜呜呜呜   可饶是如此,想到他说的“只喜欢”这三个字,她的心尖又咕嘟咕嘟地冒着甘甜的泡泡。   薛玉润权当软枕就是楚正则,狠狠地拍了两下,便抱着软枕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书桌前,拆开了楚正则留给她的信。 第56章   信封里, 只装了薄薄的一张碧云春树笺。   薛玉润一瞧见碧云春树笺,先前甘甜的泡泡就都“啪啪”地碎裂。想到上次楚正则在碧云春树笺上画的两幅画,薛玉润撇撇嘴, 哼声打开了信笺。   上面果然画了一幅画。   寥寥数笔, 勾勒出她醉酒之后,侧卧在榻上的模样。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线条, 可薛玉润竟觉得自己瞧出了几分娇憨, 她心头一跳, 忙往下看。   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画的下方还添了一句诗。   “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愿作鸳鸯不羡仙。”   楚正则这句诗的笔锋, 不像他写馆阁体时的苍劲磅礴, 而是行云流水、铁画银钩, 一撇一捺都透着温柔, 仿佛藏着如水一般缠绵的情谊。   一时间, 醉酒后的憨态纷纷涌回心头,薛玉润“啪”地将信笺翻了个面, 伸手压着信笺,像生怕它自己翻过来似的。   可心里的泡泡, 又开始忍不住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薛玉润将额头抵着桌案,呜咽一声。   心跳难以抑制, 这般乍暖还寒的时候,她都热得不像话。   “姑娘?”珑缠进房间来摆膳, 乍一见到薛玉润又满脸通红的模样, 差点儿没克制住语调中的惊奇:“您这是怎的了?”   薛玉润不肯抬头, 只生无可恋地嗡声道:“我为什么要想不开,当着陛下的面喝鹤觞?”   这下好了,她要如何才能扳回一局。   珑缠抿唇一笑:“您下回不喝便是了。”   “那怎么能行?”薛玉润不忿道。   凭什么就她羞得面红耳赤,楚正则到现在就红过耳朵?   好不公平!   薛玉润哼声道:“我才不要认输。只是,要从哪儿去找法子好教他也尝尝这滋味……”   “您及笄之时,陛下不是送给了您竹里馆最新的话本子?”珑缠问道。   “我觉得,竹里馆的珍本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薛玉润摇了摇头,严肃地道:“等明日我跟姑祖母和太后交代完二姐姐的事,是时候回家,让二哥哥替我找一些及笄之后才能看的话本子了。”   *   跟太皇太后和许太后交代孙家之事倒是不麻烦,毕竟太皇太后和许太后是一齐回宫的,薛玉润禀告一次便是。   薛玉润亲自在宫门等候,将她们凤辇迎回宫中,在太皇太后的懿德宫前落轿。   太皇太后和许太后见到薛玉润,都不惊讶。太皇太后落座之后,便笑问道:“哀家和太后不在的这两日,陛下可曾欺负你了?”   薛玉润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的脸红心跳,乖巧地摇了摇头。   看到她脸颊上的薄红,太皇太后笑而不语,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就好。”   太皇太后问完,才道:“说罢,昨儿连帖子都没来得及递,就往宫中来,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按一般的规矩,薛玉润入宫会先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递帖子,被恩准之后,才能入宫。当然,薛玉润常在宫禁出入,有可随时觐见、畅通无阻的腰牌。   不过,除非遇到了特殊的事儿,薛玉润一般不会动用。   许太后一听,有几分紧张地握紧了杯盏:“是含娇出事了?”   “是有关二姐姐的事。”薛玉润摇了摇头,道:“孙大夫人受人蒙骗蛊惑,做下骗驸马纳妾求子的错事。好在驸马意志坚定,孙大夫人错事未成,二姐姐没有大碍。”   这件事既可以轻拿轻放,也可以往欺君之罪说,措辞很有些讲究。   薛玉润的声音在“受人蒙骗蛊惑”几个字上略重了些。   毕竟二公主并不想重罚孙大夫人,而且昨日在孙府,薛玉润答应了二公主,她今日就会尽力在其中周转。   听到是二公主的事,许太后不甚在意地饮茶,皱眉道:“孙大夫人竟生出这等龌龊心思。”   太皇太后神色未变,径直问道:“可查出是受何人蒙骗蛊惑?”   薛玉润摇了摇头:“事发突然,怕是要等过两日驸马上奏折辨明。”   当着许太后的面,薛玉润隐去了抓住了怀孕的妇人的事。   太皇太后显然也有顾虑,并没有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盏的边缘,然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孙大夫人恐怕马上就会先来请罪。”   薛玉润微愣。   她一时不知太皇太后为何对孙大夫人这般了解,就听宫侍禀道:“太皇太后、太后,二公主、孙大夫人、孙姑娘求见。”   *   二公主是楚正则唯一在世的姐姐,她自然像薛玉润一样,有随时觐见的权力。   只是,薛玉润没想到,孙大夫人竟然真的会今日就来请罪,而且算算时辰,怕是早就在等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回宫。   孙大夫人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膝行到太皇太后的面前,脱下了发簪:“臣妇愚钝,欺瞒驸马,令他差些行差踏错,做下辜负殿下的大罪。臣妇愧对太皇太后、太后的恩赏信重,请太皇太后、太后责罚!”   孙大夫人朝太皇太后磕头之后,又朝太后磕头。   孙妍脸色惨白,但也跟着母亲一齐磕头请罪,呈上请罪状,磕磕巴巴地道:“娘亲对臣女、哥哥和弟弟有教养深恩,臣女代哥哥、弟弟叩首,呈上请罪状。叩、叩求太皇太后和太后开恩,娘亲之罪,请臣女兄妹三人,为娘亲承担。”   孙大夫人没有替自己叫屈、没有推脱罪责,一进门就脱簪请罪,且行五体投地的大礼。而且教养出了孙妍这样的三个孩子。   薛玉润此时,慢慢地意会到,为什么太皇太后能笃定孙大夫人今日就会来请罪。   二公主紧咬着唇,也跪在了孙大夫人和孙妍的身边。   孙妍一愣,眼眶里涌上泪水。   孙大夫人连忙叩首,急道:“殿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起来。”太皇太后扫了二公主一眼,脸上瞧不出神色变化。   薛玉润连忙走过去,扶起二公主:“二姐姐。”她手下稍稍用了些力,向二公主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二公主身子有些发软,大半的力量靠在薛玉润的手上,她靠着薛玉润略走了几步,才渐渐地恢复,忧心忡忡地落座。   “你是天家女,被人欺辱到头上,你还要跪着替罪人求情不成?”太皇太后声音淡淡,可就连许太后都不由得放下了杯盏,坐正了。   二公主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薛玉润的手,却没有看她。   薛玉润知道,二公主现在慌乱而惊恐,若是平时遇到了什么事,二公主一定会看她,问她的主意。可此时此刻,二公主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看她,就是为了不要给她带来困扰和麻烦。   她的二姐姐,从来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薛玉润另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了二公主的手背。   二公主下意识地看了眼薛玉润的手,又飞快地移开视线,颤声道:“回皇祖母,儿臣想着,母……婆母平日待儿臣极好,这次是、是受人蒙骗蛊惑。”   她的一声“母亲”急急地吞了回去,却仍叫跪在地上的孙大夫人浑身一颤。   “孙家对你好,是理所应当。”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你是陛下唯一的亲姐姐,陛下大婚之后,头一道旨意就是要亲自册封你为长公主。”   “孙家?”太皇太后冷呵了一声:“一千个孙家、一万个孙家,也不值当。”   孙大夫人和孙妍俱是重重地一抖,孙妍说不出话来,孙大夫人深深地俯首:“罪妇知错,请太皇太后责罚!”   “是该重罚。”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冷声对二公主道:“挂着你婆母的名头,没得带坏你的声名。你先和离,哀家再罚孙家。”   孙大夫人的声音惶恐不安,急切地道:“错全在罪妇一人。可罪妇的长子、驸马,对二殿下一片痴心。求太皇太后开恩,不要令他们夫妻分离。求太后开恩,不要令他们夫妻分离!”   二公主也是一惊,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跪在太皇太后跟前,哽咽道:“请皇祖母开恩!儿臣、儿臣不想和离。皇祖母常教导儿臣,知错能改,善、善莫大焉……”   薛玉润见状,立刻跪在了二公主身边,急得二公主连连看她:“汤圆儿,你跪什么?”   薛玉润这一跪,倒是惹得一直置身事外的许太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太皇太后瞥了薛玉润一眼,慢声问道:“是啊,汤圆儿,此事与你不相干,你跪什么?”   薛玉润低眉道:“二姐姐是臣女的挚友,二姐姐跪着,臣女坐立难安,没有独坐的道理。”   二公主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失仪。   “汤圆儿,你是未来的皇后。”许太后忽然开口道:“那你说,此事该怎么罚?”   太皇太后没有制止许太后的问题,反而道:“嗯?”   “此事臣女原不该僭越,但尊者有问,臣女不敢推辞。”薛玉润神态冷静,口齿清晰地道:“损及天家女,不罚不足彰显天威。臣女以为,当重罚。”   薛玉润此话一出,满室皆静。 第57章   听到薛玉润说“重罚”, 许太后看了眼二公主,却发现二公主竟好好地跪着,脸上没有惊愕, 也没有惊慌。许太后眉头狐疑地皱起, 就听太皇太后问道:“怎么个‘重’法?”   “重者,常人谓之厚、难也。”薛玉润有条不紊地道:“但‘重’却也不仅仅只有这个意思。譬如‘女重’, 谓之‘贞正无邪’。”   “臣女以为, 罚孙大夫人抄经自省、慈济孤幼, 替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和二公主祈福,此罚也可谓之‘重’。”薛玉润低眉道:“臣女僭越。”   许太后一怔,她看了眼太皇太后, 看到太皇太后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一时竟百味杂陈。   而二公主在薛玉润的话中找到了主心骨, 紧跟着道:“皇祖母、母后, 儿臣以为, 汤圆儿所言极是。”   “你们啊, 就是年纪太小, 心肠太软。哀家老了,拗不过你们。”太皇太后叹声摇了摇头:“若不和离, 驸马须搬至公主府。先以三年为限,你抄经自省、慈济孤幼。三年之后, 若是再生任何事端,任谁求情, 也无用。孙氏,你可明白?”   太皇太后的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 透着森森的寒意。   孙大夫人感激涕零, 立刻道:“罪妇明白, 多谢太皇太后开恩、多谢太后开恩、多谢二公主、多谢薛姑娘!”   薛玉润一听这话就明白,此事就此了结。接下来,就要看楚正则和孙翩能顺藤摸瓜查到哪一步了。   二公主搀扶着孙大夫人,和孙妍一齐告辞。临行前,她们大拜过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万分感激地向薛玉润行礼。   薛玉润将她们送至懿德宫门外,轻轻地抱了一下二公主,然后对孙妍道:“孙姑娘,花朝节见。”   孙大夫人弓着背,嘴唇发颤,最终也只将一声“多谢”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   许太后在她们之后出门,远远地瞧见了这一幕。她抿了抿唇,什么话也没说,只低声道:“叫三公主来哀家宫里。”   薛玉润目送着她们离开,回到懿德宫,便抱着太皇太后的胳膊撒娇:“姑祖母最好了!”   薛玉润很清楚,太皇太后先前那一番铺陈都是为了什么。太皇太后态度越严厉,越能凸显出二公主对孙家的重视。如果孙大夫人再犯,那可真是猪狗不如。   太皇太后面上的冷色一扫而空,她哈哈笑着点了点薛玉润的额头:“重罚?歪理!”   可语调中的与荣有焉,怎么都藏不住。   薛玉润殷勤地给太皇太后捶腿:“姑祖母原谅则个。”   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又深叹一声:“孙氏当了大半辈子的明白人,此事怎么这般糊涂。”   “姑祖母怎么知道她马上就会来请罪?”薛玉润想起先前的困惑,问道。   “孙氏守寡多年,家境清贫,你可以想见生活会何等艰难。多少富贵子弟不得入鹿鸣书院的门,但孙氏却供出了一个考上鹿鸣书院的儿子。”太皇太后解释道。   “你也能想见,驸马在鹿鸣书院必定举步维艰。可先生和学子,不论贫富贵贱,对他的评价皆是‘君子’二字。今日再观孙氏的女儿,虽然局促不安,但也算有担当。能教养出这样儿女,非母亲言传身教不可为。”太皇太后颔首道。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薛玉润喃喃道:“所以,孙大夫人所受的蛊惑必定时间不短,且来源亲近。可孙大夫人并非都城人士,亲朋零落。若要编造一个能让她亲近,且滴水不漏的假身份,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太皇太后颔首道:“是。”她伸手摸了摸薛玉润的发髻,慈爱地问道:“好孩子,怕不怕?”   薛玉润神色清明:“不怕。”   薛玉润妍妍笑着趴在太皇太后的膝头:“不怕姑祖母笑话,我其实还很为二姐姐高兴。”   “哀家亦然。”太皇太后笑了笑,轻轻地抚摸着薛玉润的背:“你跟陛下,也要好好的。”   薛玉润小脸一红,把头埋在太皇太后的膝头,悄声道:“好着呢!”   *   好着呢。   这三个字明明再普通不过,可不知为何,却一直萦绕在薛玉润的心头。   薛玉润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努力地抿唇压抑着上扬的嘴角,同时克制自己不要将怀中的碧云春树笺拿出来反复观看。   待车夫“吁——”的一声勒马,薛玉润连忙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一定是因为解决了二公主的事,所以一身轻松,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才会重新浮上了心头。   薛彦歌来接她,一撩开马车帘,便瞧见她尽力克制又不太成功的模样:“……汤圆儿,你吃错了什么药?”   “才没有。”薛玉润忙跳下马车,挽着薛彦歌的手:“二哥哥二哥哥,我从你那儿拿几本话本子看,好不好?”   薛彦歌不以为意地一口应下:“自然可以。”   “谢谢二哥哥!那我现在就去拿。”薛玉润一声欢呼,也不急着回玲珑苑了,先催着薛彦歌去他的院子。   薛彦歌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可等他回过神来,薛玉润已经麻利地将他放话本子的小书箱拎了起来。   很是熟稔,一看就是小时候没少干这事儿。   薛彦歌对她向来纵容,见状还特意找了几本给她,一边找一边问:“你怎么会缺话本子?这两年竹里馆的珍本不好看了吗?”   薛玉润摇了摇头,遗憾地道:“是不够看了。”她说罢,高兴地道完谢,欢天喜地回玲珑苑去。   *   跟钱宜淑说了会儿话,逗了一会儿薛峻茂,薛玉润遛完芝麻和西瓜,终于能点燃明灯,打开薛彦歌的书箱。   她随手翻了翻,大部分的书名看起来都跟《相思骨》别无二致。薛玉润有些兴致缺缺,转念一想,如果是她不能看的,二哥哥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给她了。   薛玉润有些不忿,她分明都已经及笄了。   薛玉润百无聊赖地又翻起一本——《尚书》二字,跃入眼帘。   薛玉润顿时就精神了。   她以《诗经》为壳,藏起《相思骨》,正是得益于二哥哥的“教诲”。   薛玉润好奇地翻开这本《尚书》,果然,映入眼帘的是一首小诗:“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绣被怎么翻红浪?   薛玉润困惑地看看自己拔步床上的锦被,又看看眼前的书,想了想,她径直走到床边去,拽着锦被抖了抖。   芝麻和西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见她费劲地抖被子,芝麻警惕地盯着这床被子,西瓜则前肢趴在床架上,朝着锦被“汪汪汪”地叫唤,试图帮她去咬锦被。   珑缠拿着花朝节普济寺的请帖来,见状连忙问道:“姑娘怎么了?是床上落了什么东西吗?”   她说着,连忙唤小使女来帮忙。   “没有。”薛玉润摇了摇头,认真而费解地盯着床上的锦被,道:“我在想,鸳鸯绣被怎么才能翻红浪?”   珑缠:“……”   *   没过几日,楚正则收到了薛玉润的回信。   近来,诸事皆顺。   先是因孙翩之事,太皇太后震怒,后来还当着中山王妃的面发了很大一通火,并放言三公主择婿必定要慎之又慎,绝不会早于楚正则亲政之前。   这话听着就是不让三公主嫁回许家。对此,许太后保持了沉默。此时的沉默,无异于默许。   同时,太皇太后的怒火,顺其自然地借由中山王妃之口,传至中山王及众臣耳中。   楚正则对驸马和孙大夫人表达了宽宏与谅解,认为孙大夫人是受人蛊惑,背后之人的目的恐怕在于驸马的吏部之职。   楚正则顺水推舟,光明正大地额外派亲信盯着吏部的考评与换员。   若是从前,他这样的举动一定会有人反对,说“陛下年幼,需知监察自有定规,君臣不得相疑”。但在这种情形之下,三省六部无人置喙。   毕竟,二公主的确是皇上唯一的姐姐,谁也不想、亦不敢在此事上触霉头。   因此,吏部考评和换员之事,进展得比楚正则想象中还要顺利。   楚正则抓住这个契机,再提亲自主持殿试一事。有些人因为吏部之事自危,主持殿试就成了可以一放的小事。兼之赵山长等大儒的支持,今年他亲自主持殿试,也已板上钉钉。   收到薛玉润的信时,楚正则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她的信总是能来得恰到好处。   他唇边含笑,拆开信封,拿出了一叠团花笺。   楚正则有点儿惊讶,他没想到薛玉润会给他写这么厚的一叠信。   他唇角微勾,一字一字地看去。   “恭请陛下圣安……”两句寒暄请安之后,薛玉润笔锋一转:“皇帝哥哥,你之前说要教我的对不对?我有几处百思不得其解。”   这话落在第一张团花笺的结尾,楚正则心尖一颤,仿佛能瞧见她睁着好奇而慧黠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他心底顿时涌上一种不太美妙的直觉。   楚正则谨慎地翻过第一张。   “鸳鸯绣被怎么才能翻红浪?”   楚正则:“………………”   “‘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为什么听到这话的人会脸红?”   楚正则啪地将信笺一翻,紧紧地压在了掌下,伸手按着自己的晴明穴,脸上发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手指捻开信笺,发现信笺还有两张。   楚正则又深吸了两口气,这才能硬着头皮看下去。越看脸色越黑,一直看到最后一张信笺,薛玉润非常诚恳地写道:“万望皇帝哥哥不吝赐教,静候佳音。”   小字写着:“不然我就在花朝节问旁人去。”   楚正则闭了闭眼,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德忠,备水,朕要冲凉。”   德忠也没敢问这尚显寒凉的天为什么要冲凉,只恭声应道:“喏。”   “还有,你即刻派人去薛家,传薛二少爷入宫。”楚正则继续吩咐道。   德忠微愣:“喏。陛下,奴才要以什么理由传召薛二少爷?”   楚正则冷着脸,声音能结成冰,道:“朕今日格外缺一个陪练,把他拎到演武场来觐见。”   *   宫中的传召赶往薛家时,薛彦歌正拿着自己真正的《尚书》,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翻箱倒柜一阵,终于确定那本封皮是《尚书》实则名为《娇吟哦》的话本,落到了薛玉润手中。   难怪这两天,薛玉润总是用好奇而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他,时常欲言又止。   薛彦歌仅仅犹豫了片刻,就马不停蹄地往玲珑苑走。   薛玉润正在练字,瞧见薛彦歌,她高兴地唤了一声:“二哥哥。”   薛彦歌单刀直入地问道:“汤圆儿,我给你的话本子,你没有告诉其他人吧?”   薛玉润摇了摇头:“没有啊。”她托腮想了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含糊道:“只是有些地方我实在弄不明白,所以请教了陛下几句。不过我没有提是什么话本,也没有提是谁给我的。”   薛彦歌一听,转身就走,脚下生风,步履飞快。   薛玉润茫然地追问道:“二哥哥,你要干嘛去?”   薛彦歌头也不回地道:“逃命。”   ——然而,逃命是逃不成的。   薛彦歌出门就被传召的太监逮住,马不停蹄地被送到了宫中的演武场上。   玄衣箭袖的天子,正好整以暇地绑着自己的护腕,朝他投来淡淡的一瞥。   眸中寒芒烁烁,如刀如剑。   *   是夜,薛彦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府。薛玉润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多半闯了什么祸,带累了薛彦歌。   她特意带了好吃的去见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哥哥,你还好吧?”   “不太好。”薛彦歌重重地“嘶”了一声,瞧上去腰、胳膊、腿,无一处不痛。   他卷起袖子,露出淤青的一角,面色沉重地道:“汤圆儿,你能不能在我养好伤之前,一直留在家中,不要入宫?”   薛彦歌恳切地道:“只有看到我的宝贝妹妹,我才能觉得好些。”   薛玉润正觉得内疚,虽然一听就知道薛彦歌别有所图,但她还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   于是,待到休沐日,楚正则本预计薛玉润会递帖子入宫,正将心中对她信笺所问问题的解释来回演练。   可最后,楚正则连片衣角都没见着,只得到德忠低声的回禀:“陛下,薛姑娘这些日子都不能入宫,说是要陪薛二少爷养伤,直到花朝节才能出门。”   楚正则:“……”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就他手上磕的那一块米粒大点的淤青,要养一个多月?”   德忠没敢吭声。   “好歹是朕的二舅子。你让人去慰问一声。”楚正则捏了捏自己的指骨,慢声道:“记得当着薛大哥的面,以示朕的关切与亲近。”   德忠含笑应声:“喏。”   *   当天,薛彦扬恭敬和善地送走了宫中慰问的太监,转身就拎起了藤条,追着薛彦歌抽,怒道:“薛彦歌!你军中两年,究竟练出了什么本事??就只会骗你妹妹!”   薛玉润提着裙子跟在后头:“大哥哥,大哥哥,你先等等!”   ——见无人理她,薛玉润又实在追不上,索性站在平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哎呀,我摔跤了!”   薛彦扬和薛彦歌双双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   “大哥哥,我没被骗,我是自愿的。”薛玉润赶紧跑上前,帮薛彦歌说话:“大哥哥,你看小石头还看着呢,不能当着小石头的面揍人吧?你要注意言传身教呀。”   薛彦扬迟疑一瞬,看向钱宜淑。   钱宜淑抱着薛峻茂慢悠悠地在后面走着,满脸的笑意,闻言抬手就遮住了薛峻茂的眼睛。   薛玉润心底嗷了一声,嫂嫂这动作,无异于——“没事儿,打吧。”   果然,薛彦扬转身就拎起了藤条。   “等等等等。”薛玉润急道:“二哥哥还要陪我去花朝节呢,可不能打坏了。”   薛彦扬略一沉吟,藤条没动。   薛彦歌忙不迭地道:“大哥,你放心。花朝节那日,我必定时刻护在汤圆儿左右,绝不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   “这话澄文也跟我说过。”薛彦扬冷扫了他一眼,握藤条如握剑:“走,跟我比上一场,再来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说大话。”   *   事实证明,尽管薛彦歌败于薛彦扬的藤条之下,但鉴于薛澄文失败在先,薛彦扬只能把薛玉润托付给薛彦歌。   花朝节之日,薛彦歌没有穿飘逸如仙、尽显风流的宽衣,而是慎之又慎地挑了一身箭袖,面目凝肃,宛如是要去上战场,而非去踏青赏花的花朝节。   薛澄文向他投去钦佩的眼神,迟疑地看了眼自己飘飘欲仙的宽衣,转身就想回房换衣服,也弄一身方便跑动的箭袖。   薛玉润无奈地扯住了薛澄文,对薛彦歌道:“二哥哥,你穿这身哪里像去过花朝节?快去换身衣裳。”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薛彦歌回道。   薛彦扬今日亦是休沐,闻言板着脸颔首。   钱宜淑站在一旁,乐呵呵地问道:“穿身箭袖,是能跑得过,还是能打得过?还不如穿得风流潇洒,让心仪的小娘子多瞧几眼。”   薛玉润深以为然地点头。   还是嫂嫂厉害,戳心窝子一戳一个准。   薛彦歌顿了片刻,头也不回地去回房去换衣裳。   薛彦扬:“……”   *   不过,等一到花朝节时,郎君和小娘子们齐聚的灵鹫峰山脚,薛彦歌的脸上就挂起了舒心畅意的笑容。   无他,当薛玉润走入人群之时,人群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汤圆儿!”和“薛姑娘!”没多时,就将薛玉润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们都听说薛玉润要和顾如瑛切磋秦筝,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   薛彦歌一展折扇,轻轻地敲了一下薛澄文的肩膀,笑道:“澄文,我们大可高枕无忧矣。” 第58章   轻快的筝声与激越的筝声交替响起。   行云遏制, 啾鸣的黄鹂好像也失却了自己的嗓音,只静静地听着这可绕梁三日的筝声。   花朝节举办之地,在普济寺坐落的灵鹫峰脚。顶峰时幽静的禅房, 但山脚却是盛放的各色野花, 透着人间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但此刻,万籁俱寂, 众人都沉浸于筝声里。   她们直到此时, 才无比清楚地认识到, 乞巧节上那一场比试,当真不够尽兴。   薛玉润和顾如瑛相对而坐,一曲接着一曲, 一直弹到尽兴,她们才双双将手覆在琴弦上, 对视一笑, 明澈的眸中, 熠熠生辉。   “彩!!”   众人齐声喝彩, 惊起林中飞鸟, 扑簌簌地飞向天边。   薛玉润一笑:“《花好月圆》?”   顾如瑛颔首:“《花好月圆》。”   这片刻的对话之后,两面互不相让的筝、两双互不相让的手, 竟一齐拨弦,筝声合二为一, 齐齐弹奏出最寻常热闹,也最令人欢欣的曲调。   花枝摇曳, 风声带笑。   待筝声止歇,薛玉润只觉无比畅快。   一只手举了一枝迎春花, 递到了她的面前。薛玉润抬头一看, 就望见了脸色微红的孙妍。薛玉润笑着道:“多谢。”   “我、我没有去乞巧宴, 一直遗憾没有、没有听见你们斗筝……”孙妍红着脸说了几句,胡乱地止了声,匆匆地给顾如瑛送了另一枝迎春花,就害羞地跑进了人群。   “姑娘慢行。”薛澄文猛地被孙妍撞到,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等她站稳,又急急忙忙地收回了手,脸色微红地道歉:“抱歉,在下僭越。”   孙妍抬头看了薛澄文一眼,道了一声谢,红着脸走开了。   薛玉润的视线一直追着孙妍的身影,目睹这一幕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调侃薛澄文,赵滢直接捧了一大束野花来,可谓姹紫嫣红:“我怎么能被孙姑娘比下去呢?”   众小娘子一乐,纷纷效仿,不多时,就把薛玉润和顾如瑛淹没在了花海之中。甚至还有活泼些的小娘子抢着献花,不小心在人群中发生了小小的推搡,有人摔倒在草地上,惹来惊呼与笑声。   花朝节有寻百花、斗百草的传统,小娘子们都会随身拎一个花篮。郎君赠花枝给小娘子也很寻常。   远观的郎君们手上早就折了花枝,瞧见小娘子们献花这般快活,愈发的蠢蠢欲动。   只不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略过了薛玉润,而是将目光落在顾如瑛身上。   少年们起着哄,接二连三地想向顾如瑛的花篮献花。   顾如瑛面色淡淡地随手扯了块汗巾子,遮住了她的花篮。   走到她跟前的郎君:“……”   好狠心一小娘子!   众人四笑而散,终于如从前的花朝节一般,三三两两地走开。去阿耨达池畔参加曲水流觞、又或是斗百草、寻百花、拜花神。   赵滢没有走,而是贴着薛玉润坐在绣凳上,乐不可支地对顾如瑛竖起了大拇指:“顾姐姐威武。”   因为除了薛彦歌和薛澄文,没有郎君敢给薛玉润献花,所以薛玉润得以和赵滢笑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每一个给顾如瑛献花的人。   薛玉润笑眯眯地点头,瞧着郎君们吃瘪还怪好玩的。   尽管如此,依然有一人逆着离去的人流而来——正是赵滢的兄长赵渤。   赵渤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拿着两枝雪白的杏花,两枝放到了赵滢的篮子里:“送你了啊,别回家又跟阿娘告我的状。”   赵滢环顾四周,薛玉润悄声对她道:“二哥哥在跟三哥哥说话呢,没往这儿看。”   赵滢立刻朝赵渤翻了个白眼。   赵渤好悬没气死,不过当下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转身,文质彬彬地将另两枝杏花递到了顾如瑛的面前:“顾姑娘,顺祝春祺。”   顾如瑛抿了抿唇,收下了这两枝杏花,道了一声:“多谢。”   赵滢在一旁道:“哥哥,顾姐姐也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要不然她的花篮万紫千红,才懒得收你这两枝花。”   赵渤抬手做了一个要弹她脑袋的动作,赵滢“哎哟”着往薛玉润身后躲。   薛玉润笑着看看顾如瑛,又看看赵渤,双手一摊:“赵哥哥,那我呢?”   赵渤向薛玉润拱手,诚恳地道:“薛妹妹,我惜命。”   然后,赵渤忙不迭地行礼告退,丝毫不敢在薛玉润面前久待。   薛玉润:“……”   这一下,就连神色清冷的顾如瑛都露出了笑意。   赵滢更是笑得差点儿仰倒,“哎哟”“哎哟”地唤着肚子疼。   薛玉润反手弹了一下赵滢的额头,然后从赵滢的花篮中拿起两枝桃花。   旁的花都随意地横放在花篮中,唯独这两枝竖着,被小心安放,格外与众不同。   赵滢笑声一顿。   这两枝桃花是薛彦歌所赠,而他给薛玉润送的是迎春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薛玉润在赵滢面前转了转这两枝桃花,故作高深地点头:“顾姐姐,你说是不是?”   顾如瑛颔首道:“好诗。”   赵滢红着脸,伸手去夺那两枝桃花,先嗔顾如瑛:“顾姐姐,都怪你把汤圆儿教坏了!她从前哪想得到那么多。”然后又啐薛玉润:“你个促狭鬼,就仗着陛下不在!”   赵滢话音方落,就见顾如瑛站起身来,道:“滢滢,你现在可以想想若是陛下在,又当如何。”   薛玉润微愣,顺着顾如瑛的视线看去,就见楚正则缓步向她走来。   少年穿着月白色绣墨色山水的常服,这一身在花朝节太过素淡,远不如其他郎君那般花枝招展,可他踏着漫山青草繁花而来,仿佛从碧空苍山的画中来。而这画中仙,偏只看着她,叫她如何不心悸?   薛玉润下意识地向楚正则走去,还没走两步,就被两道身影拦了下来。   薛彦歌和薛澄文一左一右地站在薛玉润身前,确保薛玉润只露出一条合适行礼的缝,齐声恭敬地对楚正则行礼:“郎君大安。”   赵滢和顾如瑛也跟着行礼,待楚正则说完“平身”之后,她们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往远处的赵渤那儿走。   薛玉润用眼神示意她们留下,但得到的回应是顾如瑛加快的脚步,以及赵滢顺走了她的花篮。   薛玉润:“……”   ——就知道她们俩这道屏障,一点儿用都顶不上!   她方才小小地为美色所惑了片刻,现在已经回过神来。   她前儿给楚正则回信,惹得薛彦歌挨了一顿教训,薛玉润心里对那本名为《娇吟哦》的话本子,隐隐有了猜测。可这猜测过于大胆,以至于她光是想到,就恨不能把自己挖个坑埋起来。   更何况,醉酒之时,她说了那么多难为情的话。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见楚正则呢!   还好薛彦歌和薛澄文尽职尽责地挡在楚正则面前,看起来很是可靠。薛彦歌恭敬地道:“郎君,某等兄妹三人,正要往阿耨达池畔去,那儿在举办曲水流觞的文会。您可要同行?”   薛玉润乖巧点头。   人多,楚正则就不好跟她说什么了嘛。   楚正则没应声,而是气定神闲地朝德忠一挥手,德忠便恭恭敬敬地向薛彦歌和薛澄文分别呈上两封信笺。   薛彦歌和薛澄文对视一眼,双双接过了信笺。   “什么呀?”薛玉润好奇地探头去看薛彦歌手上的信笺。   还什么都没看到呢,薛彦歌已经“啪”地合上了信笺,拱手朝楚正则行礼:“多谢陛下厚赏!”   他说着,往侧面退了一步,给薛玉润让出道来。   薛玉润茫然地看着他。   薛彦歌义正词严地道:“汤圆儿,曲水流觞的文会无趣。郎君聪颖世无双,必定知道更有意思的事。”   薛玉润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啊??”   她看向薛澄文:“三哥哥?”   薛澄文也满脸喜色地道了谢,但他比薛彦歌好些,至少他的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天人交战的纠结神情,对她这个妹妹多少怀着点愧疚和留念。   然而,薛彦歌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压着他跟楚正则告辞。趁着薛玉润还没回过神来,就带着薛澄文转了个向,尔后一展折扇,扇着风,翩然远去。   薛玉润:“……”   口口声声说“我必定时刻护在汤圆儿左右,绝不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呢??   没一个顶用的哥哥!   这时候,还是三公主管用些。   三公主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身边没有跟着许涟漪,一下马车就直奔薛玉润而来,等跟楚正则见过礼,径直对薛玉润道:“我必须要跟着你。”   楚正则:“……”   薛玉润一乐,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太好了,我就等殿下这句话呢。”   三公主本来满脸写着不乐意,就等着薛玉润也说不乐意,没曾想得到这样一句回答。三公主愣神道:“啊?”   楚正则抿了抿唇:“你跟着汤圆儿作甚?”   三公主在楚正则面前不敢造次,扁扁嘴,道:“母后让我跟着她。”   薛玉润有些惊讶。   许太后让三公主跟着她?   她定睛看着三公主。三公主脸上写满了“别扭”二字,长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来,三公主一点儿都不想跟着她。   “太后此意,是想护你周全。你不用紧跟着我,大可去玩自己想玩的。”薛玉润沉吟一会儿,还是决定跟她说明白些:“只不过,身边必要紧跟着宫女和侍卫。不要去池边,不要入密林。不论谁来请,不论你是否熟悉此人,都不要跟着他走,带着宫女侍卫去也不行。”   “你怎么跟我母后说一样的话,这也不行那也不许。”三公主撇着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姐姐不来,我都带着福秋姑姑出门了,陛下也给我派了一队护卫,母后还不放心,非让我跟着你。”   薛玉润了然。   难怪许太后让她跟着自己。   多半是说了发现说不通,担心点得太明白三公主藏不住,容易横生事端。又忧心她被骗,到时候寻常宫女宫侍说的话不管用。如此,不如找个靠得住的人把她管着来得有效。   只是,薛玉润有些诧异,没想到许太后居然觉得应该把三公主托付给她,而不是许家女眷。不知道是不是她帮二公主处理孙家事的缘故。   “德忠,你跟着三妹妹。”楚正则吩咐完,冷静地对三公主道:“见德忠如见朕,母后那儿,朕替你说。母后不会觉得你跟着汤圆儿,会比跟着他更周全。”   三公主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有道理?”   楚正则循循善诱地继续道:“汤圆儿不擅长斗风筝,你若跟着她,多半要跟她组队。不如德忠,是个中高手。”   薛玉润立刻道:“殿下,我可以学!”   ——但这句话没什么用,三公主顿时觉得楚正则说得非常有道理,飞快地抛下薛玉润。   薛玉润看着三公主雀跃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早知道三殿下这样容易被说服,我还是该拽着我的哥哥们才对。”   楚正则从随行的宫侍手中拿过披风,替薛玉润披上,随意道:“我许你二哥圣旨赐婚,许你三哥稀世孤本。”   薛玉润一听,顿时明白,她是怎么也不可能拽住薛彦歌的。   薛玉润由衷地感慨:“皇帝哥哥,你也太坏了。”   楚正则哈哈一笑,替薛玉润戴上了兜帽,慢条斯理地道:“坏?可我怎么记得,有人醉酒之后,吐露心声,说的是……”   薛玉润跳着脚来捂他的嘴:“不许说!不许说!”   楚正则捉住住她的手,笑道:“汤圆儿,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你醉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么?”   她恨不能将“不记得”这三个字昭告天下,连“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样的俗语都没来得及顾虑。   薛玉润哼声道:“正是因为我不记得,所以我才不能让你提及此事。否则,无人佐证你的话,落在旁人耳中,岂非要说你偏颇片面、异想天开?”   薛玉润着重强调道:“我绝对不能让我英明神武的皇帝哥哥,染上这种莫须有的污点。”   楚正则:“……你道理还挺周全。”   薛玉润得意地颔首:“那是。”   楚正则一叹:“可惜,我却将你醉酒时的话信以为真,以为你万分期待普济寺最负盛名的素肉斋饭,想尝一尝素食如何能做出肉的滋味。是故特意命人备下,请你去相思树下一聚。”   薛玉润怔愣了片刻,一时居然不敢确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醉酒说过,然后当真给忘了。她狐疑地问道:“……我还说过这话?”   楚正则反问她:“你说过吗?”   普济寺的素肉斋饭诶……那可是天不亮就来烧香,才可能轮到一碗。而且普济寺烧火的大师素来随性,某一道膳品说没,也就没了。   薛玉润想了想,问道:“有新的膳品吗?”   楚正则一笑,颔首道:“有。”   薛玉润肃然点头:“那我说过。” 第59章   相思树, 树如其名。   它原本是两棵紧挨着的树,后来沧海桑田,两棵树愈靠愈紧, 以至合抱而生。树冠枝叶繁茂, 虬枝上四处垂落着红色的绸带。一眼望去,竟觉得红绸带或许就是它的一部分枝叶。   薛玉润还是头一次来这儿, 毕竟她又不用求姻缘。薛玉润好奇地踮起脚尖, 去勾离她最近的一段红绸。   红绸本身已经因为风吹雨打, 逐渐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其上的字若隐若现。但美好的祈愿,却不曾因为字迹的褪色而消散。   “愿得一心人……”她喃喃地念着红绸上娟秀的小字。   “白首不相离。”楚正则的声音低沉,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说话时几乎是将她环抱在怀中。   他分明只是在念着红绸上的下半阙字, 可声音落在薛玉润的耳侧, 仿佛他其实是特意对她说的一样。   薛玉润心头一热, 她飞快地松开树枝, 拿手肘轻撞了一下楚正则的胸口, 嘟囔道:“吃个斋饭不能去普济寺吗?你干嘛带我来这儿?”   楚正则“嘶”地一声,幽幽问道:“你要我在普济寺教你?”   薛玉润脸色大红, 蹬蹬地绕到相思树的另一端:“谁要你教我了!”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薛玉润倚在相思树上,胸口起伏着, 呜咽一声。   她怎么那么不争气!   听到楚正则的脚步声,薛玉润急道:“你不许过来!”   青草与碎叶的沙沙声, 便立刻停了。   薛玉润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发觉楚正则居然真的不再朝她走来, 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   她在心底轻哼一声, 想着要不干脆偷溜算了。   ——然后, 就听到了婉转悠扬的笛声。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恰是一曲《凤求凰》。   笛声初始舒缓,宛如夜深人静时,郎君思慕佳人的低语。尔后笛声稍促,是思念愈深,终成“如狂”之声。   凤鸟于飞,于广袤无垠的天际,苦寻可以交颈而舞的凰鸟。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楚正则吹起这一曲《凤求凰》,分明跟在静寄山庄太清殿时吹的是同一首曲子。那时,薛玉润当他要跟自己比器乐,存的是较劲的心思。   可如今,薛玉润倚在相思树下,唇角弯弯,笑容里藏着一丝得意。   她还不知道吗?   他在勾她出去呢。   哼,想得美!   ——正这样美滋滋地想着,耳边完美无缺的《凤求凰》忽地错了一个音。   薛玉润想都没想,就从相思树背后露出了脑袋,脸上露出了“又被我逮着了”的得意,语调亦不逞多让:“你——”   可她只将将说出了这一个字,便撞进少年含笑含情的眸中。她忽地回过神来,气鼓鼓地一转音调,道:“你故意的!”   少年疏朗,低眉而笑,指骨分明的手一转玉笛,将笛尾朝向她,微微垂落:“那你要来再添一道刻痕吗?”   “不要!”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欲往外走:“我要让人把颂圣朝影玉筝搬来,弹一曲《哭风月》。”   楚正则这时不再止步,阔步而来,横臂揽过她的腰。   他今日穿着一身书卷气,可藏在素衫下的手,苍劲而精悍。   薛玉润逃不开,被他揽进怀中,恼得去拍他的手臂:“快松开!”   “松开,好让你去跟旁人合奏《花好月圆》,跟我,却只肯弹《哭风月》?”身后的少年咬牙嗤笑。   薛玉润眨了眨眼,“震惊”地道:“皇帝哥哥,你难道是在吃顾姐姐的醋吗?”   楚正则将她揽在怀中,看不见她的神色。可这丝毫无法阻止他,清楚地在脑海中勾勒出薛玉润的模样。   玉雪淡粉的脸颊上,一定笑起了两个小梨涡。秋水的眸子里,必定藏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狡黠。   楚正则磨了磨牙,索性将她拦腰抱起。   “诶!?”薛玉润唬了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你干嘛呀?快放我下来!”   楚正则置之不理,步伐稳健地将她抱放到石桌上,掐腰定好,沉声道:“算账。”   薛玉润的脚尖踢着裙摆,哼哼道:“我又没说错,有哪门子的账好算?皇帝哥哥,你是圣明天子,可不许蛮不讲理。”   少女声调娇蛮,偏还要倒打一耙。   楚正则看她一眼,从怀中拿出信笺,慢条斯理地道:“算你来信求问,我实心想教,你却置之不理的账。”   薛玉润脸色通红,一下将信笺按在他的胸口,紧紧地按着:“不、不许算这个账!”   “那算什么账?”楚正则一笑,微微垂眸,掠过她压着自己胸口的手,含笑低声道:“算你称我为‘三岁的小孩子’,不许我‘打听大人的事’,这一项账?”   薛玉润睁大了眼睛:“那都是在静寄山庄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薛玉润自己倒是记得很清楚。毕竟,那日,许太后唤她去拿给楚正则挑四妃九嫔的名册和画册,结果被楚正则断然拒绝。   离开邀月小筑时,她神思恍惚、潜藏许久的心动呼之欲出。以至于楚正则欲追问时,她急得捂住他的嘴,拿“三岁的小孩子不可以打听大人的事!”将他搪塞过去。   楚正则笑道:“你不是也记得很清楚么?”   如果记不清楚,不会反应那么快。   薛玉润哼道:“因为我记性好。”   “既然如此,那想必你也一定记得,什么是‘大人的事’。”楚正则慢悠悠地问道:“汤圆儿,不如你与我分说,什么是大人的事?”   薛玉润红着脸,恼道:“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   当初那一句“大人的事”只是脱口而出的推辞,可现在再一次落入耳中,薛玉润只能想到她给他的回信,不就写满了“大人的事”吗?   这两项账根本就没区别嘛!   楚正则低笑一声,循循善诱地问道:“我知道什么?汤圆儿,你不细说,我怎么知道我是否知道?”   这明知故问的坏胚子!薛玉润咬牙切齿,抬脚就想踹他。   可他们太熟悉彼此了,楚正则早就防着她。他一手轻握着她的小腿,理好她的裙子,脸上的笑意半分没落。   薛玉润气得顾不上按着信笺,松开手去拍他。可不论轻重,楚正则铁打似的,还贴心地对她道:“仔细手疼。”   薛玉润差点儿就气炸了,她交臂环抱,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想让我细说是么?”   楚正则笑意一敛:“等等……”   晚了。   气急败坏的少女,获得了“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能力,她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问道:“皇帝哥哥,请问,鸳鸯绣被怎么才能翻红浪?”   楚正则:“…………”   尽管他不是没有为她问出这句话做准备,可做了再万全的准备,乍一听到,还是让他心头一炸。   薛玉润眨了眨眼,惊奇地道:“皇帝哥哥,你脸红了诶!”   是脸红,不仅仅是耳朵红!   楚正则下意识地侧首。   薛玉润笑盈盈地往前挪了挪,伸手搭在楚正则的肩膀上点了点:“皇帝哥哥,别害羞嘛。”   这一时,什么生气啊羞恼啊,顿时被她抛之脑后,一种“我终于扳回了一局!”的快乐占据了薛玉润的心头。   她的声音像溪水里的小浪流,清澈可也叮叮咚咚地在荡漾着。   薛玉润得寸进尺地拽拽楚正则的衣襟:“你看,我多好呀,我都让你来算账了。你到底——”   薛玉润话音未落,忽地听到楚正则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鸳鸯绣被翻红浪,是隐喻。”   薛玉润懵懵地“啊?”了一声。   她万万没想到,楚正则居然真的会“教”她。   少年俊朗的容颜的确沾染上了难得一见的霞色,可他定了定神,正视着她,认真地道:“隐喻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   薛玉润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是周公之礼?”问完,她回过神来,惊讶地道:“等等,皇帝哥哥,你是当真想好了要怎么一一教我吗?”   楚正则无奈地一叹:“汤圆儿,你说呢?”   薛玉润听到他这声叹息,眼角眉梢都飞上笑意。   她再明白不过。楚正则的的确确,想好了要怎么教她。   因为这些问题答了,不像放纵她吃小酥肉,于她身体无害。所以她向他认认真真地请教,他就会认认真真地回答。   在调侃之外,严肃地回答。   所有人都对她这些问题含糊其辞、退避三舍。她懵懵懂懂地悟出来之后,也会羞怯得拿不定主意。哪怕楚正则自己,提及之时,亦会脸红。   可她的皇帝哥哥,对她,永远有求必应。   她的胸腔满溢着属于春日的情愫,盈盈笑着,飞快地在楚正则的脸颊上啄了一口:“皇帝哥哥,你怎么这么可爱。”   每一个字,都透着春风的娇俏,尾音,似相思树交缠的枝蔓。   她亲完,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害羞,可心底的害羞只来得及泛起极短的一瞬,下一刻,便化为了震惊。   少年欺身上前,一手拖着她的后脑,一手紧扣着她的腰。   毫无迟疑地,落下重重的一吻。   他身上清冽而干净的皂角香气变得霸道而蛮横,将她整个人都裹住,不许她身上心字香的清香绕开它的缠绕。   他的唇干燥而温热,他的怀抱强劲而有力。   她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裳,甚至忘了闭上眼睛。   楚正则的吻离去得也很快,得以让薛玉润有片刻的喘息之机,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望向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透着羞怯和茫然。   可她撞进的,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黑色的眸深如幽潭,此刻却翻涌着汹涌波涛。   他满腔的情与爱,呼啸如海浪,不可控、不可抑、不可藏。   薛玉润心尖发颤,轻咬着嘴唇,手足无措地道:“我……”   可他没有让她说完这句话,便再度吻了下来。   薛玉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个吻,比先前唇与唇相碰,或许更像一个吻。   他无师自通,浅含朱唇,轻叩贝齿,生涩却强硬,温柔又执着。   薛玉润紧攥着他的衣襟,闭上眼睛,与他的心跳“噗通”、“噗通’地融为一体,落入这个深而绵长的吻。   春风渡过枝蔓交缠、相依相偎的相思树,递来馥郁的花香,吹起地上印着碧云春树的信笺。   小青梅落入蜜罐,被小心安放、妥帖照料,终于酿成了甘甜清冽的青梅酒。   启封之时——   风也醉人,花也醉人。   见惯白头偕老的相思树,飘摇着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透着明媚的笑意,醉倒在春光里。   *   有人脚步急促地赶来,却被留在外围看守的德诚和珑缠双双拦住了脚步。   “德诚公公、珑缠姑姑,三公主那儿出事了。”来人是德忠手下的小宫侍,恭恭敬敬地禀道。   德诚一指身边好几个宫侍手里拎着的食盒,问道:“急吗?”   来人看了眼那几个食盒——他万万没想到,三公主那儿都用完膳出了一轮事了,怎么陛下跟薛姑娘还没有传膳啊!?   他迟疑地想了想德忠在他来前的嘱咐,回道:“不大急。”   德诚双手交握,高深莫测地道:“不急就等着。”   一旁的珑缠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   到底能不能来点着急的事儿啊?? 第60章   薛玉润从这一吻中脱身而出时, 一时都不敢抬头,攥着楚正则的衣襟,额头抵在他的胸口, 小声地嘟囔道:“这下我怎么见人呀……”   声音含娇带嗔。   她唇上薄薄的口脂肯定已经消失殆尽了, 珑缠只消瞧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楚正则没有说话, 他将她紧紧地揽在怀中, 用了极大的力气, 将将在她痛呼之前松了松手臂。   他声音喑哑地道:“我直接送你回家。”   “那怎么行?滢滢和顾姐姐,还有我两个哥哥怎么办?”薛玉润觉得他提了一个一听就很蠢的意见,道:“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她越想越觉得羞恼, 忍不住将他的衣裳攥得更紧些,哼道:“都怪你!”   楚正则没有立刻回应这句话, 他的声音透着隐忍:“别乱动。”   这三个字, 薛玉润原本定是要驳上一驳的。可他声音里难得一闻的压抑, 让她心底腾升起保命的本能, 一下就不敢动了。只好僵着身子, 轻哼道:“那你放我下来呀。”   “嗯。”楚正则深吸了一口气,短促地应了一声。   抱着她的手, 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   薛玉润等了一会儿,觉得僵着身子难受, 威胁道:“你再不放我下来,我要踢你了。”   她的脚藏在裙下, 不安分地踢来踢去。她也没想真的踢他,所以幅度不重, 大红绣玉兰花的绣鞋只隔着宫裙似有若无地点着他的小腿。   楚正则沉重的呼吸陡然一乱, 他倏地松开手往后一退。   薛玉润还攥着他的衣襟, 被连带着往前倾,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然后就被楚正则揽着腰,旋身被抱下了石桌。   她脚尖才沾地,楚正则就迫不及待地松开手,转过身去。   呼吸一声沉过一声,听着像是他在竭力地调整。   薛玉润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这人怎么回事?   难道是亲了她之后,觉得自己乱了方寸,正在懊恼悔愧?   又或者——   觉得自己亲得生疏不够好,羞愧难当?   薛玉润眨了眨眼,唇边浮上促狭的笑意   她突然就觉得,哪怕一会儿被珑缠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呢。   毕竟,眼前还有一个,比她更害羞的人。   还有什么,比扳回一局之后,发现还能再下一城,来得更畅快淋漓的事呢?   薛玉润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戳了戳楚正则的腰,含笑唤道:“皇帝哥哥?”   这声音,活像是偷吃到了小鱼的猫儿,软乎乎的,却无一字不透着狡黠。   她指腹下的肌肉紧绷,硬邦邦的,活像块石头。   薛玉润好奇地又戳了两下。   楚正则倒抽了一口凉气,转身握住了她作乱的手,声音里透着几分咬牙切齿:“汤圆儿!”   薛玉润重重地哼了一声,问道:“皇帝哥哥,你不理我还要凶我吗?”   尾音故意勾起一点点委屈。   楚正则明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可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她。   他眸中泛了一点红,视线直勾勾地看着她,先前眸中翻涌的浪还未平息,又多了薛玉润看不明白的情愫,叫她本能地觉得危险。   薛玉润心口砰砰直跳,强忍着没有后撤。   楚正则欺身迫近,哑声问她:“你让我怎么理你?”   她看到他脸上的薄红,见证着素来自持端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少年帝王,难得一见的失控。   当狡猾的小狐狸突然发现猎物有了新的一面,总是会很期待去摸一摸这一面。尤其要伸出爪子,去试探这条未曾触碰过的的底线。   相当的胆大包天。   薛玉润咬着唇,轻轻地踮了踮脚尖,眸中亮晶晶的:“再亲一口?”   楚正则:“……”   这一瞬,他眸中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岸,被汹涌的波涛尽数拍碎。   楚正则在自己失控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到了相思树的另一端,至少离薛玉润三米远。   他行动迅疾,仿佛一只肌肉绷紧的猎豹。   薛玉润看着眼前的残影,差点儿没回过神来。   “皇帝哥哥~”薛玉润一手撑着相思树,探出脑袋去看他,笑得像朵花儿:“不亲就不亲嘛,你跑什么呀?”   楚正则没理她,而是解下腰间的玉笛,反手扔给了她。   薛玉润接下玉笛,茫然地:“诶?”了一声,就见楚正则抽出了佩剑。   少年背对着她,剑尖指地,脊背挺直,声音低沉地道:“吹首曲子。”   薛玉润粗通笛声,寻常的笛曲是难不住她的。她此时也明白过来,楚正则大概是想闻笛曲舞剑。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但看他都不敢看自己的架势,想必楚正则这时也不会说。   唉。   不说就不说,舞剑就舞剑吧。   她今天暂时不逗就是了嘛。   她可是世上最好的小青梅。   很是能给小竹马宽限一点儿被逗弄的时间。   薛玉润老神在在地将玉笛横放唇边:“吹什么呀?”   楚正则头也不回地道:“《清心咒》。”   薛玉润:“……”   ——从来没听过,还能用笛子吹佛经的。   *   薛玉润最后也没有吹《清心咒》,她本来是想吹《碧血丹心》来着。但《碧血丹心》太难,她吹笛并没有像弹筝那么高的造诣。   想了想,吹了一曲《哭风月》。   听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起调,楚正则提剑的手抖了抖。但他深吸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而是跟着笛声起势。   *   《哭风月》倒是让外头守着的珑缠和德诚俱是一愣。   德诚贴身伺候楚正则和薛玉润的时间并不长。他听到这首笛曲,虽然不知道这首曲子是什么,但听着就跟哭似的。   德诚不由得褪下先前那气定神闲的模样,略有些紧张地问珑缠:“珑缠姑姑,您看这?”   德忠先前派来报信的小宫侍也竖着耳朵站在一旁。   虽然三公主那儿的事的确不紧急,但它毕竟也是个事儿啊。   珑缠大松一口气,道:“没事,等曲子停了,我们就进去通禀。”   这一听就是她的好姑娘吹的,皇上素来不耐烦吹《哭风月》这种曲子。她家姑娘都能拿着皇上贴身的玉笛吹曲了,能有什么事?   但珑缠万万没想到,这首《哭风月》足足吹了五遍,吹得他们人都要听麻木了,才将将停了下来。   珑缠连忙往相思树那儿走了几步,也不敢走太深,朗声道:“陛下,姑娘,德忠公公派人来报,三公主处出了点事儿。”   众人恭恭敬敬地等候了一会儿,没听见有人出来,倒是听到林中皇上应声:“进来。”   珑缠和德诚对视一眼,只他们两人毕恭毕敬地走近相思树。   *   薛玉润在珑缠说话时,赶紧将地上的信笺捡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坐在石桌前。   她看着楚正则神色自若地摆正先前被撇到边缘撞倒的茶壶与茶杯,然后斟了一杯茶,递了过来。   在看到她伸出纤纤素手去接茶杯时,楚正则手微颤,将茶杯放到了桌上,将它推到了薛玉润的面前,然后飞快地收回了手。   薛玉润伸出的手落了空,很想揶揄楚正则两句。比如“你怎么都不敢碰我了”之类的。但想到珑缠方才的通禀,想来人已经走近了些。   薛玉润没敢开口。   她跟楚正则之所以没法直接出去,是因为她需要珑缠来帮她重新梳拢发髻。要是让楚正则帮她,她没准要像小时候一样,哭着去找二公主了。   但也因此,她意识到珑缠要来之后,理智逐渐回笼——所以,一会儿她该怎么跟外面的人交代?   好在,珑缠和德诚走来时,皆是目不斜视。   薛玉润轻咬了一下唇,又担心这一咬更加明显,急匆匆地松开,想着要怎么将此事圆过去。   楚正则看了她一眼,淡声问德诚道:“何事?”   薛玉润听到楚正则如常的声音,松了一口气。   是了,她其实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   楚正则说他们是在对坐喝茶,那他们就是在对坐喝茶。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刺探皇上和皇后的事?   倒是二哥哥和三哥哥,看他们回去怎么跟大哥哥解释。   这一次,她才不会相帮。   薛玉润神色松缓,乖乖坐着让珑缠梳拢发髻,同时竖着耳朵听德诚的回禀。   “有几位小娘子几次三番邀请三殿下换个地方去玩,比如去林中折花和湖上泛舟,被三殿下命人抓了起来。”德诚恭敬地回道:“三殿下说,按您的嘱咐,这些人必定图谋不轨。”   薛玉润:“……”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三公主这么听话?   *   三公主还挺得意,见薛玉润来,微微抬起下巴对她道:“我都说了不去密林和湖边玩儿,这些人还三番四次劝我。”   因为三公主“捉”住的人都是小娘子,所以楚正则并未出面。   德忠已经先控制了场面,是故这些小娘子们至少都是站在帷幔遮蔽的凉亭里,旁边也没有围着看热闹的人群。   可饶是如此,其中一位胆小的小娘子,一看到薛玉润就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我不知道公主不想去……我、我只劝了一遍……”   三公主立时就恼了:“你什么意思?本宫陷害你不成?”   “殿下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薛玉润打量了这个哭出声的小娘子两眼,觉得有几分怪异。   若说这位小娘子胆子小,可她竟敢在三公主面前诉冤。可若说她胆子大,旁人虽然心有戚戚,却也没人哭。   但此时不宜专盯着一人,薛玉润先请众人落座、喝茶。   三公主皱着眉头,没有拒绝。   “殿下的安危是大事。既有疑虑,现在分辨清楚,不用惊动太皇太后和太后,最好不过。”薛玉润先缓和亭中气氛,然后才对众人道:“殿下请诸位来,正是要请诸位自辩。不然,殿下一言堂便是,何必要寻我作为评断之人?”   三公主从鼻腔里发出“哼”声,没有反驳。   薛玉润便好脾气地请这些小娘子们自辩。 第61章   “雁荡湖南湖沿岸野花遍开, 而且湖中画舫上搭了戏台。臣女家在南湖有画舫,只是想请殿下去游湖……”   薛玉润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听了几位小娘子的自辩,大概摸清楚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要说也简单。   三公主斗风筝歇息之时, 拒绝了第一个来请她去湖上泛舟的小娘子。   但花朝节嘛, 林中折花、湖上泛舟、曲水流觞,都是最受欢迎的事儿。   所以, 第一个小娘子铩羽而归之后, 其他人没有太当一回事, 只以为是三公主还没玩够斗风筝的缘故。   三公主身边难得没有许涟漪这样亲近的玩伴,她们大概觉得是个套近乎的绝好机会,是故特意来陪三公主斗风筝, 斗过一轮,又邀请她去玩别的。   毕竟斗风筝时忙着争斗, 不太好坐下来闲聊, 无法增进情谊。   谁知三公主今日情绪不佳, 嫌她们烦人——就连听到宫女替她拒绝都烦。再来人请, 她就直接叫宫侍把人控制住, 不肯放她们走了。   福秋和德忠都劝不住,总归也不是三公主出事, 只好依言行事。   薛玉润面上认真严肃地听着,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难怪许太后不放心。   好在这些小娘子们委屈巴巴地自辩之后, 三公主虽然拿着鼻孔瞧人,但也没有再为难她们。   薛玉润转向那位方才哭出声的小娘子——她是许家的四姑娘。   知道她的身份之后, 薛玉润明白她先前为何敢哭诉两句——左不过是仗着许家的出身。   只不过,因为被三公主板着脸以“本宫”的身份呵斥, 许四姑娘偃旗息鼓, 也跟其他人一样, 不敢说话了。   这位许四姑娘和她身边的使女,薛玉润没怎么见过。许家二房的庶子庶女一堆,许太后只经常召见许涟漪这个嫡女,薛玉润熟知的也就是许涟漪。   许四姑娘收敛了哭腔,小心翼翼地道:“臣女与几个姐妹,也是想请殿下去湖上泛舟。臣女临行前,大姐姐特地嘱咐了,她在病中,难陪在殿下左右,叫我们要好好陪着三殿下。”   她口中的“大姐姐”正是许涟漪。   薛玉润细品她的话,立刻意识到许四姑娘只泛泛而谈“湖上泛舟”,却并不像其他小娘子一样,迫不及待地解释具体的地点和原因。   三公主一点儿没被许四姑娘的话打动,反而不满地道:“本宫今儿出宫,许姐姐都没法见本宫,凭什么会见你?”   三公主对薛玉润言辞凿凿地道:“她一听就在说谎。”   许四姑娘一噎。   薛玉润一扫她的神情,就知道许四姑娘并不熟知三公主的脾性——三公主把许涟漪当做挚交,笃信自己一定比许涟漪其他的姐妹都重要。   这才是三公主最在意的事。   至于客套的嘘寒问暖,三公主根本不会听。   “她是不是在说谎,去了就知道。”薛玉润看着许四姑娘,慢悠悠地道:“许四姑娘既然也想请三殿下去泛舟湖上,想必画舫仍停在船坞吧?”   薛玉润施施然地站起身,温和地将其他小娘子请回去,然后对许四姑娘道:“许四姑娘,请吧。”   许四姑娘面露犹疑。   薛玉润没等她说话,便缓声道:“至于是去南湖还是北湖,一查便知的事,还望许四姑娘不要为殿下与我徒增劳苦。”   许四姑娘咬了一下牙,道:“请。”   三公主生□□热闹,泛舟湖上听曲赏花自然喜欢,只是太后有言在先,她迟疑地道:“不是说不能靠近水边吗?”   薛玉润对她一笑:“殿下放心,有我在呢。”   三公主嘟嘟囔囔的,到底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   如薛玉润所料,许四姑娘将她们一行人领到了北湖边。   北湖上是一片嫩绿色的芦苇,沙堤上偶有几只白鹭,看起来十分幽静。许家其他小娘子倒是都等在乌篷边上,见到来了乌泱泱的一堆人,皆面露诧异,连忙过来见礼。   德忠已打量过了岸边停着的船,没有画舫,只有两艘乌篷,和一排竹筏。   其中一艘乌篷,明显精心装扮过,虽名为“乌篷”,但篷上漆彩、四角悬珠,三公主没有犹豫就走向了这艘乌篷。   一座乌篷舱内可容纳六个人。   薛玉润数过许家的小娘子们,建议道:“虽然乌篷适宜此处意境,不过,许四姑娘,下次还是备画舫吧。不然,三殿下和许家的小娘子们,刚好能坐满一艘乌篷,就容不下使女伺候了。”   福秋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许家的小娘子们,又恭敬地低下头去。   许四姑娘低声应了一声“是。”   “三殿下安危紧要,是故福秋、温柑、绵枨与我和三殿下一道。许四姑娘,既是你来相邀,也麻烦做个向导。这北湖,我还真的不怎么在春日来。”薛玉润笑了笑,点到为止。   然后,她看向其他的许家小娘子:“三殿下身边离不得护卫,须德忠领护卫两人一组乘竹筏,护卫在三殿下所乘乌篷左右,可能要麻烦诸位滞后而行。”   “不过请诸位放心,我的使女珑缠会与你们同行,两艘竹筏也会跟着你们。若有危险,珑缠之令如同我之令,护卫也能及时反应。”薛玉润笑容可亲,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喙。   德忠和珑缠立刻依令而行。   薛玉润最后对乌篷上紧张的船夫颔首笑道:“劳驾船家按先前的吩咐行事。”她挥了挥手,珑缠便给两艘乌篷上的船夫厚赏。   薛玉润这才对三公主道:“殿下,请先行。”   三公主听了半晌,一点儿没听明白。她扶着福秋的手,坐上了乌篷,懵懵地看看坐立难安的许四姑娘,又看看薛玉润,皱眉地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薛玉润回首对她莞尔一笑:“带你去游湖呀。”   薛玉润笑起来的时候,太可气了。   仿佛她压根不是那个分走皇祖母和母后关注的人一样。   三公主咬了咬嘴唇,努力满不在乎地道:“哦。”   *   乌篷穿过芦苇荡,只能听见竹筏划水与水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可瞧不见前方的水路。   三公主盯着看了没一会儿,就皱着眉头抱怨道:“这哪儿好玩了?”   薛玉润看向许四姑娘。   许四姑娘连忙怯生生地解释道:“穿过这片芦苇荡,就能瞧见堤岸上杨柳如浪、春莺啼鸣的盛景。臣女听闻三殿下喜欢作画,这是文人墨客最喜欢入画的盛景,所以才想着带殿下来,从这儿,一路往南湖去,景色由淡转浓。”   薛玉润点了点头。   这理由听着倒很合理,还延长了相处的时间,符合许家人想跟三公主拉近关系的心思。   三公主只在乎她在意的事,扭头就对薛玉润道:“你看,我就说她先前在说谎。我最讨厌这种寡淡的画,也不必由淡转浓。一听就知道,许姐姐没跟她们说过。”   薛玉润颔首:“许姐姐确实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许四姑娘深深地低下头去,语调惊恐不安地道:“臣女安排失当,请殿下责罚。”   “行了。”三公主不在意这种事,摆摆手:“来都来了。”   许四姑娘连忙谢恩。   薛玉润没说话,瞧着乌篷撞开芦苇荡,外头的柳色露了一点影子。尔后,渐渐从线变成片——的确如许四姑娘所言,堤岸杨柳如浪,是文人墨客喜欢入画的景色。   薛玉润的视线移向两侧。   一叶小舟停在芦苇荡外,乌篷几乎是擦着它而过。渔翁带着蓑笠站在小舟上,听见声响,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坐了下来,继续垂钓。   薛玉润多看了这渔翁几眼,略有些遗憾地道:“前有护卫的竹筏开路,后有我们的乌篷,老翁的鱼怕是要跑光了。”   福秋也跟着看了眼,衡量了一番乌篷和渔舟的距离,不由紧皱起了眉头。   “跑光就跑光了。”三公主兴致缺缺地道,直到她瞧见凌凌波光上一朵朱红淡粉的莲花,她不由惊叹一声:“初春哪来的莲花?”   三公主好奇地走出船舱,俯身想去看仔细些。   福秋一惊,赶忙走到三公主身边,道:“殿下,您小心别跌进水里。”   她说这话时,薛玉润也跟着走了过去,让温柑捞起这朵莲花。   丝绸做花瓣,竹篾做花骨,远看栩栩如生,近看精巧雅致,绸面流光溢彩,好像还有金粉闪闪发光,难怪三公主一看就喜欢。   “是哪家小娘子放的吧。”薛玉润笑问许四姑娘。   许四姑娘僵硬地笑了笑。   薛玉润在心底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许四姑娘,不如许涟漪远矣。   薛玉润优哉游哉地远眺开阔的湖面,她们一艘乌篷穿芦苇荡而出,船前船后紧跟着十数艘竹筏,立时就成为了这片宁静湖面的焦点。   此处自然不比南湖热闹,但也有零零散散的乌篷。   比如,离她们最近的那一艘,乌篷上对坐的郎君,就忍不住投来一瞥。   薛玉润正找这艘乌篷呢,见状,对三公主“诶”了一声:“殿下,那不是你的三位表哥么?”   许鞍、许望、许从登。   薛玉润听闻许望和许从登水火不相容,瞧这架势,难道是在化干戈为玉帛?   三公主对许鞍和许望还是有些好感的,闻言立刻唤道:“大表哥、二表哥。”   只不过,她看着许从登,则丝毫不掩眸中的厌恶。   许从登没敢抬头,紧跟着许鞍和许望走出乌篷,向三公主行礼。   许鞍年长些,彬彬有礼地含笑道:“没想到殿下会和薛姑娘、四娘往北湖来。”   三公主诚实地道:“我也没想到。”   “这儿一点都不好看。”三公主皱着眉头埋怨道。不过,当薛玉润把莲花递给她,三公主立刻又得意起来:“不过找到了这个小东西,勉强不错。”   许家兄弟跟着夸了两句。许四姑娘这时是当真要哭了,她压根不敢抬头看哥哥们的脸色。   “那就不在这儿看了。”薛玉润笑盈盈地点头,道:“我们现在就沿着柳堤,一路往南湖去。换艘画舫,听曲赏花,如何?”   三公主眼前一亮:“你难得说个好建议。”   薛玉润笑了笑,跟许家三位郎君行礼告辞。   她坐在乌篷内,视线掠过许家三兄弟,在许四姑娘和福秋身上各停了一会儿,托腮尝了一块茶点。   她们神色各异,倒是三公主很高兴,还自己伸手去勾水中其余漂浮的“莲花”。福秋这一回没有拦着。   薛玉润的心情也无比的闲适。   两岸的青青柳色,叫她想起怀中收拢的碧云春树笺。掉在地上的信笺不是她给楚正则写信用的团花笺,想必是楚正则新写的回信,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先前一路匆匆,她还没来得及看呢。   想必,很快就能有闲情逸致了。   薛玉润感受着春风柳浪、莺啼如歌,笑眯眯地道:“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啊。”   三公主深以为是地点头。   *   两艘乌篷配十几艘竹筏的架势,饶是闯进南湖,也叫南湖上富丽堂皇的画舫中人俱是一惊。   其中,一艘古朴、典雅的画舫上,薛彦歌倚着窗,一眼就瞧见了乌篷上站着的薛玉润。他一愣:“汤圆儿?”   楚正则正在和中山郡王世子楚鸿兴对弈。薛澄文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乍一听到薛彦歌的话,茫然地“啊?”了一声。   此时楚鸿兴正在苦思冥想棋步,楚正则闻言,看向湖面。   少女俏生生地立在乌篷的船头,风吹拂她的衣袖,恍如御水而来的神女,令人挪不开视线。   这般惬意张扬。   楚正则唇角微勾。   这一次,小狐狸心满意足地得了什么手?   薛澄文后知后觉地看向窗外,震惊地问道:“汤圆儿这是干什么去了?”   楚鸿兴终于落下了一子,稍松了一口气,也看向窗外。   难怪众人都能一眼瞧见她。   这十几艘竹筏,配上气势凶悍的护卫,实在是令人惊疑。   更何况,在绮丽多姿、雕梁画栋的画舫包围之中,她所乘坐的乌篷格格不入。可她神色含笑,无半分不适,倒像是鹤立鸡群,衬得她身边的画舫,都俗不可耐一般。   他神色微怔,就听面前传来三声轻“砰”。   是棋子磕碰棋盘的声音。   楚鸿兴心下一凛,连忙收回了视线。   楚正则唇边依然有温和的笑意,却无端地叫楚鸿兴脊背发凉。   少年帝王没有说话,只抬手落下一子。   一子,定音。 第62章   因为花朝节上三公主的插曲, 薛玉润跟三公主、楚正则一齐入宫。   薛彦歌和薛澄文二话没说,也跟了上来,非得在宫门外等着薛玉润。   薛玉润哪能不知道薛彦歌和薛澄文是为什么, 不就是担心没跟她一起回家, 到时候大哥哥揍起来无人相帮么。踏入宫门之前,她朝两个哥哥“冷若冰霜”地哼了一声。   这声很轻, 三公主没留心, 只有走在前方的楚正则勾了勾唇角。   *   许太后和太皇太后正在畅音阁, 听梨园唱新戏。   楚正则并未久留,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行过礼,就带着德忠等先回御书房。   太皇太后也不留他, 笑着朝薛玉润和三公主招了招手,一手拉着薛玉润、一手拉着三公主, 在自己身边坐下, 先问三公主道:“含娇, 今儿都遇着了什么好玩的?”   三公主立刻让福秋拿出了丝绸竹篾做成的金莲, 献宝似地给太皇太后看:“皇祖母, 你看。我原先还觉得,北湖怪没意思的。瞧见湖上飘了好些金莲, 才觉得好玩。”   太皇太后对哄小姑娘,向来有些耐心, 闻言仔细端详了一番,颔首道:“不错, 不错。”   许太后听到“北湖”二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看向福秋。   福秋便适时将今日三公主和薛玉润、许家姑娘游湖的事娓娓道来, 将几艘乌篷、几艘竹筏说得一清二楚, 只是略去了三公主先前把人扣下的事。   太皇太后一边听,一边笑着拍了拍三公主的手,向薛玉润投去欣慰的目光:“汤圆儿安排得当。”   三公主手上拨弄着金莲的花瓣,没说话。   薛玉润笑道:“毕竟有三殿下在我身边撑腰呢。”   三公主一愣,看了她一眼,又移开视线,去盯着戏台——仿佛散戏之后,戏台上暂时留下来吹拉弹敲的文武场,也别有一番风味。   太皇太后看了眼三公主,悠然地一笑,颔首道:“是这个理,你们自幼一起长大,什么时候都该互相照看。”   “母后说得极是。”许太后也笑道:“臣妾原先担心含娇贪玩,特意叮嘱她要跟着汤圆儿。”   许太后的目光扫过三公主身边的“莲花”,道:“如今想来,不是臣妾自夸,倒是颇有先见之明。她们方才一齐走来,真真像是一对亲姐妹。”   薛玉润心底“嚯”了一声,微微坐直了些。   许太后在三公主跟她闹别扭的时候,当然会试着拉合她们的关系。其结果,往往是许太后帮着她,训斥三公主,然后导致三公主更加不喜欢她。   但“亲姐妹”这样的话,许太后只形容过许涟漪和三公主。   薛玉润一时有些拿不准,许太后这是在示好,还是在给她挖坑?   ——又或是,许太后想把三公主嫁进薛家?   三公主也懵了,下意识地反驳道:“怎么可能?”   许太后笑意微僵,轻斥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糊涂话。你跟汤圆儿,就连圣寿节的时候,不也是一齐当的福女?好事成双,如意吉祥。”   所谓“福女”,其实就是代替天下所有的女眷,在圣寿节时,对太皇太后捧寿桃、念祝寿词。通常由皇室宗亲和大臣之女担任。   自薛玉润入宫以来,太皇太后圣寿节上的福女就一直由她和三公主担任。   但薛玉润很清楚,三公主并不乐意次次都是她,为许涟漪争取过几次,均以失败告终。以至于圣寿节前后,三公主总是格外看她不顺眼。   薛玉润喝了口茶,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跟三公主从小关系就很僵硬,不是没有原因的。   三公主撇撇嘴,没说话。   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道:“前儿中山王妃入宫,向哀家求一个恩典,想让长乐县主当福女。”   太皇太后这么说,那也就是还没有应下,否则她就会直接说敲定好的人选。   “臣妾思量着,中山王妃想让长乐县主当福女,顶要紧的,是祝您圣寿千秋。二来,她们想必也有私心,想沾沾您的喜气,好让她讨个好彩头,在都城择佳婿。”许太后忙道。   紧接着,她提出了解决之法:“巾帼书院每年都会在圣寿节献礼,长乐县主这些日子在巾帼书院就读。臣妾想,不如就让巾帼书院的献礼以长乐县主为主?中山王妃想来也会欣然应允。”   “至于福女,还是由含娇和汤圆儿来当吧。”许太后最终道。   毕竟,巾帼书院献礼是由当年比出的最优秀的女学子载歌载舞、拨弦吹笛,比单纯捧寿桃的福女,要容易出彩多了。   薛玉润不知道长乐县主的底细,但就她在登高宴上跟长乐县主的相处来说,薛玉润可不觉得她是个好相与的。   到时候,名义上是巾帼书院女学子的献礼,到头来,恐怕其他的小娘子都会形同虚设。   薛玉润立刻道:“多谢太后厚爱。臣女以为,长乐县主特意为了庆贺太皇太后大寿千秋,远道而来。此次,当恭请三殿下和长乐县主当福女。”   许太后迟疑地道:“这,汤圆儿,待圣寿节过后,你就要准备出嫁了。今年的圣寿节,你诚心祝寿,正好沾沾太皇太后的千秋福气。”   许太后看向太皇太后,道:“不如,让汤圆儿和长乐县主当福女吧?”   三公主没吱声。   “多谢太后。不过,臣女已有蒙受您和太皇太后自幼教导、许嫁陛下这样深厚的福泽了。”薛玉润可不想把她跟三公主摇摇欲坠的关系直接折断:“三殿下和长乐县主都云英未嫁,正好沾沾太皇太后的福泽,仔细择佳婿。”   三公主下意识地问道:“那你呢?”   薛玉润自有准备:“臣女呢,近来听云音班的戏颇有所感,就请借宫中梨园一用。”   她看着太皇太后,笑盈盈地道:“到时候跟二姐姐一起,给姑祖母排演一出新戏。”   先前她难过于《相思骨》中檀郎和萧娘的天人永隔,自己动手续写了一个羽化登仙、转世重逢、长相厮守的结局。   总之是怎么喜庆怎么来,稍加修改,很适合圣寿节。   太皇太后看着薛玉润,面露慈爱的笑容:“好啊。哀家正觉着今儿这戏,太中规中矩了些。你若是喜欢,尽管把云音班请进宫来,叫宫中梨园弟子也听一听外头的曲儿。”   薛玉润喜笑颜开地谢恩。   三公主嘟囔道:“听着是有意思,但也难,你可别……”   许太后瞪了她一眼,三公主艰难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说丧气话。   “殿下所言甚是,此事须得群策群力,必要尽心之人。”薛玉润见状,道:“殿下,你背完祝寿词,想来一定还有余力,来帮我们排演吧?”   三公主想都没想,就道:“那当然。”   “既如此,那就说定了。”薛玉润眨眨眼,笑道。   三公主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茫然地问道:“说定什么了?”   “说定一起排演给姑祖母祝寿的戏折子。”薛玉润回道。   太皇太后含笑点了点头,道:“汤圆儿极有眼力,我们含娇,就是尽心之人。”   三公主原本支支吾吾的,想去看许太后的脸色——但许太后端杯喝茶,看都不想看她。一听到太皇太后这话,她终于能欣然应道:“嗯!”   *   薛玉润离宫时,三公主略送了她一程。   临别之时,她们如寻常一般客套地行礼告别。但在薛玉润转身之际,身后的三公主忽地“诶——”了一声。   薛玉润转过来:“怎么啦?”   三公主嘴唇嗫嚅:“没什么!”说罢,走得飞快,跟后头有人撵她一样。   薛玉润也习惯她想一出是一出了,没计较,坐上出宫的步辇。   不多时,有小宫女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朵先前从北湖上捞起的“莲花”来,低着头,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不那么一言难尽:“薛姑娘,三殿下说她宫里摆不下了……”   薛玉润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个楚含娇。   “多谢。”薛玉润伸手接过金莲,放在了自己的怀中。   步辇慢悠悠地走过长长的宫道,朱红色的宫墙旁翩飞着几只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啼着春来到。   待终于走到了宫门前,薛玉润一眼就瞧见了送中山王出宫的楚正则。   少年帝王的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中山王只行了半礼,就被他扶了起来。君子端方,尊老敬长,温润如玉。哪怕转身之后,在中山王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神色依旧完美无缺。   直到看到薛玉润向他走来,楚正则的眸中才染上笑意,眉宇间才敢浮现出一丝疲惫。   可中山王的马车停在宫门外,没有离开。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需要顾忌在中山王眼中的祖宗规矩,没法长久地站定说话。   薛玉润和楚正则对视了一眼,而后又齐齐移开。   既恼春莺啼声吵闹,他们却不能畅所欲言;又恨春莺啼声不够吵闹,没法让他们畅所欲言。   尽管不知道中山王是否在暗中观察,待楚正则走过她的身边之时,薛玉润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小拇指,勾了勾他的手,悄声道:“皇帝哥哥……”   可没想到,看起来面上神色淡然,欲与她擦肩而过的楚正则,也同时略停了停脚步,唤道:“汤圆儿……”   很快,薛玉润就察觉到楚正则伸出了小拇指,与她小拇指相勾。   指骨分明,勾着她的小拇指时,用了些力道。   像是要拉钩,许一生一世的诺言。   她抿着唇,露出了笑意,声音轻悄,似耳语:“皇帝哥哥,你用膳的时候,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普济寺的素肉斋饭呢。”   楚正则一笑,低声道:“那今夜,你入梦来寻朕讨要。”   薛玉润轻哼一声:“你要是不按时就寝,我才不会按时入梦。”   楚正则低低笑应:“成交。”   像儿时许诺,藏在宽袖下的两只手,拉钩晃了晃。   分开之时,衣袂交叠,流连忘返。   衣袂分别的那一瞬,楚正则留下的是温柔而恳切的一声:“汤圆儿,多谢。”   薛玉润看着自己怀中的金莲,莞尔一笑。   *   有德忠在,楚正则必定早就知道她在花朝节带着三公主游湖的事了。   他说的“多谢”,即是谢她一直护着三公主。   薛玉润坐上回家的马车,跟薛彦歌和薛澄文也详说了此事。   “许家是想暗害三公主落水,让她名声有失,逼三公主下嫁?”薛澄文捋了捋,惊愕地道。   薛彦歌摇头,冷笑道:“什么叫‘逼’?那是英雄救美,成就一段佳话。”   薛玉润想了想,道:“就算三公主落水,被许家某位郎君救了又如何?”   “北湖有不少古板的老学士。”薛澄文迟疑地道:“若是瞧见了,必定会上奏让三公主下嫁,以全皇家颜面。”   “三公主可不是个软绵任人拿捏的性子。她要是死活不肯,许太后就她一个宝贝女儿,必定不愿。到最后,就算下嫁,也不是结亲,而是结怨。”薛玉润摇了摇头:“许家已是皇亲国戚,何必要冒这个险。”   薛彦歌耸肩摊手:“万一许家人蠢呢?”   薛澄文点头:“许鞍和许望就罢了,许从登早该被书院除名。”   薛玉润一噎,忍不住嘟囔道:“我差点儿就被你们说服了。”   薛彦歌哈哈笑问:“那你说,若许家不是犯蠢,那又是什么打算?”   薛玉润抚摸着手上金莲的花瓣。   她此时细细打量,才意识到这用来做花瓣的绸缎价值不菲。它不仅在光照之下流光溢彩,抚摸起来,亦如流水一般丝滑。   薛玉润心念一动,翻过金莲,观察它用来做花骨的竹篾。果然,竹篾上隐约可见紫褐色的斑点——这不是普通的青竹,而是名贵的湘妃竹。   薛玉润脱口而出道:“以退为进!” 第63章   “什么以退为进?”薛澄文困惑地看着薛玉润手上的金莲。   “我先前以为, 许家让许四姑娘把三公主带到北湖游湖,目的是为了在老学究面前,让三公主落水, 然后逼三公主下嫁。”薛玉润掰着指头数了数, 道:“让三公主落水之处,可能有三处。”   “其一, 是渔舟和乌篷相撞;其二, 是三公主勾金莲不小心落水;其三, 是许家有人推她入水。我一直以为,这三件事是相辅相成的。”   “也就是说,三公主被金莲所吸引, 走出乌篷,俯身勾金莲。而因为乌篷狭小的缘故, 她坐的乌篷上可能没有宫女随侍而只有许家人。与此同时, 渔舟撞上乌篷, 混乱之中, 如果三公主没有落水, 许家人还能再推她一把。”   “然后,三公主落水, 被许家人所救,再为北湖上的老学究看到, 以要顾全皇家颜面的理由相逼,让三公主不得不下嫁许家。”   薛玉润娓娓道来, 推演如果她没有陪三公主去游湖,三公主可能会遇到的场面。   薛彦歌和薛澄文颔首, 这也是他们的想法。   “只有一处说不通。那就是这样一来, 许太后会怀疑这是许家设局。”薛玉润觉得, 就算许太后不怀疑,也会有人让她怀疑的。   “许家和三公主以及许太后的关系就会崩裂,这一定不是许家想看到的局面。按理,许家应该想方设法和许太后拉近关系才对。许家设这个局,说不通。”薛玉润说着,将金莲托举给他们看。   “我刚刚打量这个金莲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设局之人不止一人呢?”薛玉润把金莲递给两位哥哥。   薛澄文结果金莲,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放下金莲的人,未必想让三公主落水。想让三公主落水的人,未必想逼三公主下嫁。”薛玉润道。   “这些金莲造价不菲,形制相似,且数量不少。如果是我游湖,放一两个就罢了,不可能放这么许多,让人生出初春莲花遍开的错觉。”薛玉润指了指竹骨和绸面。   薛澄文还有点二丈摸不着头脑,薛彦歌已经慨叹道:“汤圆儿果然是开窍了。”   薛玉润正努力缜密地设想和推演呢,听到薛彦歌这话,脸色微红地瞪了他一眼。   薛澄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什么意思?”   “汤圆儿的意思是,放下金莲的人,未必想让三公主落水,没准只是想讨三公主欢心,跟她独处,表明心意。”薛彦歌看着薛澄文悠悠地叹了口气:“澄文啊,一瞧你就还没开窍。”   薛澄文一噎。   “正所谓有利有弊。”薛彦歌慢悠悠地道:“北湖不仅有老学究,比起南湖,它更冷清,最适合单独相处、说上几句话。我猜,多半是许望,毕竟他跟三公主关系最好,先前是驸马之选。”   薛玉润横插一句,狐疑地问道:“二哥哥,你约滢滢逛过北湖?”   薛彦歌咳嗽了两声,没答薛玉润的问题,而是虚心求教:“那另一个设局的人呢?”   薛澄文倒是一直在思考薛玉润所说的可能性,闻言道:“我猜可能是许鞍。”   反正许从登是不可能有这个脑子的。   “那我们就假设是许望和许鞍。”薛玉润对薛彦歌轻哼了一声,继续道:“许鞍先知道许望的计划,然后根据这个计划,设下渔舟。我估摸着,届时与三公主同乘的人里,也有许鞍安排的人,确保三公主一定会落水。”   “只是不知道,许四姑娘究竟是许望的人,还是许鞍的人。”薛玉润若有所思地问一旁的珑缠,道:“你那一艘乌篷的小娘子们,可有什么发现?”   珑缠想了想,道:“婢子跟许家其余的小娘子坐在一块儿,她们中间大约有人模糊猜到了点不对,只是婢子也不敢确定。”   反正不管是谁,都比许四姑娘要聪明。   薛澄文也琢磨过来了,问道:“汤圆儿,你的意思是,三公主落水之后,不管是许鞍还是许望去救,救上来之后,许家一定会极力对外撇清此事,说三公主是被仆妇所救?”   “对。”薛玉润道:“这就是以退为进。”   “如此,许家对外有救人的名声,又极力保全了三公主的名节。可对内,有救人之实,太后和三公主都知道是谁相救。”薛彦歌替薛玉润解释道:“如此一来,有名有实,哪怕许家不逼三公主下嫁,许太后也未必不会心动。”   薛澄文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的话,许太后甚至不会怀疑三公主是意外落水。”他喃喃道:“我反正是不会怀疑的。”   薛玉润点了点头。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发展,她没准都不会怀疑。   “那你为什么说有两人设局?这法子,许望一人也能做到吧?”薛彦歌紧接着问薛玉润。   “因为有一个地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我在许家的乌篷上,看到了许鞍、许望和许从登三个人。”薛玉润也想过这件事:“如果许望是想单独跟三公主说话,他何必带上其他两人?”   尤其是许从登,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但如果设局的人是许鞍,就说得通了。”薛玉润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三个圈:“许鞍将计就计。如果他救上三公主,以退为进,不仅能博得太后、三公主的好感,还能博得许老太爷等一干许家掌舵者的好感。”   “如果是许望救上三公主呢?这也不是不可能。”薛澄文问道:“总不能兄弟俩卯着劲比赛救人吧。”   薛玉润被薛澄文逗乐了,笑道:“对许鞍来说,也是好事。许鞍建议以退为进,是识大体。许望如果认可这个法子,相当于拱手让出了救三公主的名声。许望如果不同意……”   “那许太后就会彻底厌弃许望,但又不会厌弃许家。”薛彦歌接道:“许家,还有谁比许鞍更合适成为驸马,或者……”薛彦歌顿了顿,道:“下一任家主?”   薛玉润点了点头。   “许鞍坐上乌篷说得通,许从登去那儿又有什么用?”薛澄文十分质疑许从登存在的必要。   “许鞍表面上多半不知道许望的计划。”薛彦歌道:“不带上许从登,许鞍怎么登上乌篷,演兄友弟恭、化干戈为玉帛的戏码?”   “再说,万一失败,被人发现是许家有人要害三公主落水,总要找个垫背的。”薛彦歌习以为常地道:“许从登愚笨,他背后的人可以给他出谋划策嘛,总是能找个让他聪明起来的原因。”   薛澄文狐疑地看着薛彦歌:“你为什么说起来这么习以为常?”   薛玉润在一旁火上浇油:“因为二哥哥也总要拉人垫背。三哥哥,你多想想?”   薛彦歌抽书卷想要敲薛玉润的头,薛玉润笑着躲过去,对薛澄文道:“三哥哥,你看他!告状,必须要给大哥哥告状!”   “澄文,咱俩今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薛彦歌提醒道。   薛澄文想到自己为了孤本弃薛玉润而去,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薛彦扬的威力,默默地道:“要按这么说,许家就是兄弟阋墙。”   薛澄文把“不要告状”写在了脸上,恳切地劝薛玉润:“汤圆儿啊,兄弟阋墙不好。”   薛彦歌抚掌而笑。   薛玉润瞪了他一眼,环顾四周,道:“珑缠,替我找根藤条,我下马车就递给大哥哥,他好打得顺手。”   “别别别。”薛彦歌咳嗽两声,忙道:“汤圆儿,我们头一件要跟大哥说的,难道不是今日三公主之事么?”   “我们这些猜测,虽难以验证真假,没准都是瞎猜。但事关三公主安危,总得让许太后听闻一二。”他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只可惜,许鞍就算真有谋划也无从验证。”   毕竟三公主没落水。   薛玉润咳了一声:“许鞍或许能摘出去,不过我觉得,许太后可能已经心生怀疑。”   从她对许四姑娘说出这句:“至于是去南湖还是北湖,一查便知的事,还望许四姑娘不要为殿下与我徒增劳苦。”开始,她就已经在提醒福秋了。   乌篷能乘坐的人数、乌篷与竹筏的安排、芦苇荡外的渔舟、金莲的布设、许家三兄弟……她那时还没有像现在想的那么深,只以为许家是想害三公主,所以点出了每一处疑云。   目的,就是为了说给同乘的福秋听,借此传到许太后的耳中,希望她细查此事。   而它们的确能合理地连成一串,直指三公主落水。   薛彦歌先是一愣,复尔哈哈笑道:“你这只小狐狸啊。”   薛彦歌满面笑意地走下马车,然后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薛彦扬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前,身后放了一排架子,摆着数十根趁手的藤条。钱宜淑抱着薛峻茂站在一旁,已经含笑地捂住了薛峻茂的眼睛。   薛玉润二话没说,就往旁边挪了两步,露出身后僵立的薛彦歌和薛澄文。并且,老神在在地对薛彦扬比了个“请”的姿势。   ——嗐,她可不就是只小狐狸么。   *   御书房内,楚正则也笑喃了一句:“小狐狸。”   无他,刚刚宫侍来禀,许太后忧心许涟漪的身体健康,特意请太医去许家为她看病。   楚正则很清楚,忧心是假,怀疑是真。   许太后甚至疑心许涟漪是装病,好给许家其他人可趁之机,那就必然已经疑心许家要害三公主。   许太后本来就并不全然信任许家,否则不会让三公主紧跟着薛玉润,而非许家小娘子。   而今时,薛玉润已经成功地将许太后和许家之间的裂缝撕得更大了些。   疑心二字最难解。   德忠心知肚明,听到楚正则这一声,恭敬地道:“奴才已经派人跟着渔翁和船娘,正在查金莲的出处。乌篷经过仔细查验,没什么问题。”   “许大少爷、许二少爷和许三少爷的行踪也已经摸排清楚。金莲是许二少爷所放,除此之外,并未发现有异常。”德忠道。   “没有异常?”楚正则嗤笑一声,翻阅着手中的密报,沉声道:“先前庆丰赌庄开赌乞巧宴一事,幕后主使定为许从登。但还有些细枝末节的未解之谜?”   德忠一时不解其意,回道:“是。绣衣卫谨遵您的旨意,继续暗中探查。但这些消息未曾放给许二少爷,只给许二少爷提供了直指许三少爷的证据。”   “现在,时机到了。”楚正则笑了笑,“啪”地地合上密报,眸中寒光泠泠:“把这些未解之谜慢慢漏给许望,让他们许家自己查。”   *   许家关起门来,内里气氛极为紧张。   陪着许太后赐下的太医而来的,是福春。对许大老爷,福春悄悄漏了点口风,点出了许太后听完福秋回报之后的怀疑。   许大老爷面色一肃,立刻把许鞍、许望、许从登三人提去问话。   许望知道事情瞒不住,满脸沮丧:“先前太皇太后因为二公主的事,要推迟替三公主选驸马,太后也未曾拒绝。我只是想让四妹妹将三公主请来,单独与她说两句话。”   许大老爷看向许鞍和许从登,皱眉问道:“你们呢?”   许鞍叹声道:“从登已经悔过,先前求我周旋一二。我误以为望哥儿只是想去北湖散心,想着,到底是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才带着从登去见望哥儿。”   “太后疑心我们想让三公主落水,的确是无稽之谈。”许鞍也皱眉道:“多半是薛家小娘子故意让太后怀疑。没想到,她竟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本事。”   “太后信她不信家中人,这还不够让你们警醒吗?”许大老爷阴沉地问道。   满室皆静。   “许望,你明日随你伯母、娘亲和涟漪入宫,一为谢恩,二为请罪。”许大老爷缓了缓,才道:“请公主下嫁一事,休得再提!”   许望倏地抬起头来,但没敢说话。   许鞍低声安慰道:“满城闺秀,我们大可仔细甄选。”   许望应了声,脸色沉郁地离开。   许大老爷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拂袖摔了一个瓷杯,在碎瓷迸裂的声音中,对许鞍道:“去给无妄和尚递信。”   许鞍低着头,神色藏在阴影之中,应道:“是。”   *   许望脸色阴沉地去见许二夫人和许涟漪,倒豆子似地说完来龙去脉,斥责许涟漪道:“如果不是你今日吃错东西、腹泻难止,我也不必让许四那个蠢货代劳!”   许涟漪今日一早吃错了东西,频繁腹泻才导致没能去花朝节。   许涟漪听完许望气愤的复述,和那句怒斥薛玉润“颠倒黑白”的话,忽而问道:“薛玉润真的在颠倒黑白吗?”   许望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偏偏今日吃错了东西?如果三公主真的因为去采你放下的莲花,而跌入水中,你会如何?”许涟漪的脸色很差。   先前许望和许从登兄弟大闹一场、以至祖父气病,她被迫提前离开静寄山庄。母亲挨打、彻夜哭诉、她被父亲指责——这些画面,牢牢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一旁的许二夫人大惊:“你是说,有人要害望哥儿?又是许从登那个王八蛋?”   许望眉头一皱,难堪地叱道:“他才刚关禁闭出来,难道有通天的本事不成?”   许二夫人绞着帕子:“他背后出主意的狐媚子……”   “还有堂哥。”许涟漪打断了许二夫人的话,低声道。   “鞍哥儿?”许望和许二夫人震惊地看着许涟漪,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继续,门外的小厮就通禀道:“二少爷,外头有人找。”   *   是夜,月色融融,许家人彻夜难眠,可不妨碍其他人睡一个好觉。   尤其是今天诸事顺遂的薛玉润。   她坐在拔步床上,悄悄撩开床幔,借着月色与灯火,看手上的一叠一叠碧云春树笺。   这是楚正则今日在相思树下想拿出来给她的信笺,这一日忙忙碌碌,直到看完大哥教训二哥和三哥,薛玉润才彻底松快下来。   这一次的碧云春树笺上,不像以前画着她的小像,而是画了一对葫芦。   先合,后分,再合。   其下配着解释之语:“……男俯女仰,天覆地载……于是阴阳合谐,乾坤有序。”   薛玉润红着脸看,珑缠忽地推门而入。   薛玉润吓了一跳,“啪”地放下床幔,翻身就滚回了床上,侧躺着,屏气凝神,将信笺一把塞进云丝锦被下。   好在珑缠大概以为她睡着了,只是蹑手蹑脚地吹灭了灯火,又悄然掩上了门。   薛玉润大松了一口气,将信笺从云丝锦被中抽出来,小心地折好。   浓浓的夜色,让她没法再看这羞人的信笺,却也遮掩了她红彤彤的脸。   薛玉润抿着唇,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信笺压在床头箱笼的最底层。   轻轻地合上箱笼,薛玉润才大松了一口气。   她正面躺着,望着自己绣着葫芦双福纹的床帐——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床帐上的葫芦这么惹眼过。   两瓣葫芦在她眼前慢悠悠地分开又合拢。   薛玉润对这解释一知半解,可一想到,楚正则本来是想用它们来向她解释“鸳鸯绣被翻红浪”……   薛玉润“唰”地扯着锦被,遮住了自己的脸。   她后悔了。   就算今夜楚正则按时就寝,她也不想入梦去寻他。   然而。   翌日一早,薛玉润两眼无神地把自己埋在云丝锦被中。   ——为什么她只睡了那么短短的时候,还是会梦到楚正则啊! 第64章   从前薛玉润做梦, 梦里的楚正则不是要抢走她的零嘴,就是追着要咬她。要不然,就是嘲笑她被两个福娃娃灯笼吓住。   总之没什么好事儿。   可昨晚……   薛玉润呜咽一声, 把已经盖住了她的脸的云丝锦被, 又往上拽了拽。   她蜷缩在被子里,不用看见满床帐的葫芦纹路, 可心跳的声音不会停止, 反而愈发显得喧闹。   一声一声地提醒着她, 昨夜的梦是何等的旖旎。   梦里,她与楚正则在湖上游船。只是,他们没有坐在画舫上, 而是坐在半边葫芦里。   星罗棋布,璀璨成河。葫芦舟在青嫩的芦苇荡中, 随波起伏。她倚在葫芦舟中, 迷迷蒙蒙地看着眼前俯身的楚正则, 不知在天在水。   她大概也无神分辨。   毕竟, 梦里楚正则落下的一吻, 仿佛像相思树下的一吻那样真实。   热烈而急切。   她攥着他的衣襟,紧贴着他精悍而滚烫的身躯, 听他在耳畔低喘:“……男俯女仰,天覆地载……”   ——我完了。   薛玉润闭着眼, 把自己的云丝锦被一股脑地往上拽。   “姑娘……姑娘?”珑缠困惑的声音似有若无地传来:“这被子是小了吗?您的脚怎么露出来了?”   薛玉润的拔步床大到足足可以睡三个她,被子跟床一般大, 按理,不可能小。   薛玉润在被子里清咳了一声, 脚悄悄地往回缩了缩, 把被子往下踢了点, 盖住了自己的脚。   可她好不想掀开被子。   珑缠等了等,见薛玉润没有露头的意思,不由忧心忡忡地道:“姑娘,您可是哪儿不舒服?”   薛玉润闷在被子里,回道:“没有不舒服。”   她顿了顿,把锦被往下拉了点,露出自己的一双眼睛,期盼地问道:“今早没有什么事儿吧?”   “今早太后命人给您送了两箱锦缎绸布,让您挑来做圣寿节的吉服。还说,司乐司已安排妥当,您今儿就可以接手梨园。”珑缠高兴地答道:“姑娘,您哪怕不当福女,太后对您也如此重视……”   然而,薛玉润的脸上没有浮现出喜悦,反而喃喃道:“我今日岂不是还要入宫谢恩?”   珑缠一愣,点头道:“是。不过,若是您不舒服,婢子这就去请大夫来,再入宫请罪。您晚两天入宫谢恩,想必也不妨事。”   薛玉润盯着床帐上的葫芦纹,生无可恋地摆了摆手。   许太后向她释放了这么大的好意,她要是不入宫谢恩,万一许太后让晏太医来给她把脉,结果晏太医把出个“身体康健、心浮气躁”……那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她入宫,怎么可能不见楚正则?   薛玉润横臂挡着自己的眼睛,呜咽道:“珑缠,你先把床帐换了。除了葫芦纹,旁的什么都好。”   她再也不想看到葫芦了。   珑缠二丈摸不着头脑地应了一声,一面吩咐使女换床帐,一面伺候薛玉润梳洗。   薛玉润也不好再贪睡,只好脸红扑扑地起床,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到梳妆台前,漱口净面。   不多时,芝麻和西瓜一前一后地向她奔来,在她的小腿上蹭着来回打转。薛玉润挨个揉了揉狗头,替它们挠了挠后颈。   使女端来铜盆,供她净手。   先前净面时,是使女沾湿的罗帕,薛玉润未曾瞧见水中自己的模样。可净手之时,她只将将把手放入铜盆,低头一看,就倏地抽回了手。   水波荡漾,而她面若朱榴。   水滴从手指溅在了芝麻和西瓜的头上,西瓜有点儿怕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夹着尾巴,紧张地四处张望。   珑缠唬了一跳,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薛玉润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水太温了!”   珑缠:“……”   听过水太凉,也听过水太热。   水太温是什么个意思??   从珑缠的眼神中,薛玉润很轻易地读出了一言难尽的困惑。她轻咳一声,镇定地吩咐道:“凉一点,凉一点,醒醒神。”   珑缠依言行事。   在稍显冰凉的水中,薛玉润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得以神色自若地入宫谢恩。   *   在南华门外,薛玉润正巧遇上了同样打算入宫拜见许太后的许家一行人。   薛玉润跟他们一一见礼,客气地问了问许涟漪的病情,然后就打算站到一旁去等步辇来接。   可她才刚刚打算转身,就听许大夫人道:“薛姑娘,昨日涟漪生病没能赴约,三殿下和我们家的诸位小娘子,都有劳照料了。”   这话绵里藏针,无非是想说,昨日之事,主导之人是她薛玉润。   薛玉润笑了笑,道:“您不必客气。乌篷水路皆是许家所备,目的在于宴请三殿下。晚辈是沾了三殿下的光,受了许家的照顾,合该晚辈道谢才是,实在不敢妄谈照料许家诸位小娘子。”   许大夫人笑道:“真真是一张巧嘴。不论好的坏的,只要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事儿,都叫人听了通体舒畅。”   薛玉润觉着,许家人昨晚上一定没好日子过,导致人人都憋着气无处发泄。不然,许大夫人一个长辈,实在犯不着在宫门口这样阴阳怪气地跟她说话。   许大夫人想要暗示她在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大可以去太后面前说嘛。   跟她说,难道还能气到她不成?   薛玉润笑盈盈地颔首道:“若是能让您通体舒畅,那就是晚辈的福气。”   许大夫人笑意微僵。   恰此时,福秋伴着步辇恭恭敬敬地朝南华门走来。   许大夫人松了一口气,笑着对薛玉润道:“薛姑娘的本事,我一定会传达给太后知晓。薛姑娘若是能让太后也通体舒畅,那更是天大的福气。”   许大夫人说完,便垂袖立在一旁,等着福秋在她身边落轿。   步辇,停在了薛玉润的身边。   福秋向许家人和薛玉润分别行过礼,然后恭敬地对薛玉润道:“薛姑娘,有请。”   许大夫人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脸上的微笑,露出了震惊之色。   但她什么也不敢说。   许大夫人不开口,许家其余的人更是低眉顺目,谁也不敢吱声。   薛玉润倒是并不惊讶。她还没自大到觉得许太后看重她更甚于许家。但这至少说明,许太后已经对许家极为不满,以至于需要通过她来打压许家。   薛玉润端庄地向许家人辞行,坐上步辇时,还有点儿遗憾不能对许大夫人说一句:“哎呀,没想到,不用劳驾您传达了。”   薛玉润怕她说完之后,许大夫人会气得当场要挠她。   好可惜。   *   踏入许太后的长春宫,薛玉润先听见了两声“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她定睛一瞧,是云龙纹竹鸟笼里的两对五色鹦鹉在说话。   许太后正在逗鸟,看到薛玉润,笑着朝她招了招手:“陛下送来这对五色鹦鹉,怪叫人喜欢的。得亏哀家多问了几句你从御兽苑养狗的事儿,不然,陛下还不定会不会给哀家送这一对五色鹦鹉。”   这话一听就是要冰释前嫌。   薛玉润笑着接道:“您这话就叫臣女无地自容了。陛下给您送五色鹦鹉,定不是因为臣女养狗的事儿。不然,他今儿送五色鹦鹉,明儿送鲛纱宝佩,见着什么好的,都想送给您。臣女可没有养那么多条狗。”   许太后哈哈一笑,道:“你是个素来仔细的孩子,养也无妨。”   薛玉润可不敢当真:“多谢太后,得您这句话,臣女就知足了。”   “你呀,就是性子太好了些。”许太后叹声摇了摇头,道:“先前的福女之位,也是说让就让。太皇太后那儿,自有赏赐。可哀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亏待你。”   许太后说罢,示意宫侍捧着五彩花鸟纹的托盘来:“哀家赐你这蝠纹玉葫芦,是‘福上加福’。若是有人拿你未被选上福女做文章,得先问过哀家。”   掀开其上的红绸盖,托盘上,正是一个通体圆润莹白的玉葫芦,其上雕蝠纹,寓意“福上加福”。   薛玉润面上十分感激,心里已欲哭无泪。   她虽然很感谢许太后这般替她着想,可……   它是个葫芦啊!   *   为显许太后隆恩,宫侍一路捧着掀开红绸盖的玉葫芦,紧跟着薛玉润。   路遇终于得到召见的许大夫人时,薛玉润停下来跟她们见礼,故意把“若是有人拿你未被选上福女做文章,得先问过哀家。”这句话着重强调了一遍。   许大夫人脸色微变,但很快忍了下来,笑着道了一声“恭喜”。   薛玉润与许家人擦肩而过,启程之时,她跟许涟漪视线相对——许涟漪没忍住,终是转身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的情绪非常复杂。   薛玉润笑了笑,没有说话,扬长而去。   *   在许家人面前炫耀玉葫芦的时候,是很爽利,但等到要去见楚正则之时,它就分外扎眼了。   “今日姑祖母去普济寺礼佛,我们不必去懿德宫。至于陛下那儿……”薛玉润看一眼那个玉葫芦,就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珑缠,你先派人去御书房问一声,若是陛下现在很忙,我们不如直接去梨园,先问问司乐梨园排演的规矩吧。”   薛玉润很确定,现在还没到楚正则用膳的时候,他一定在忙。   果然,宫女回报,说皇上正在见朝臣。   薛玉润大松一口气,高高兴兴地往梨园去,并且成功地在梨园用膳,挨过了午时。   趁着晚膳时分还没到,薛玉润赶紧故技重施,最后顶好是能遗憾地表示要在落宫门前出宫,只能改日再来谢罪:“珑缠,你再派人去御书房问一声……”   可她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有人略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问道:“朕若是在忙,你待如何?” 第65章   薛玉润身形微僵。   楚正则的声音逼近了些:“嗯?”   薛玉润哪敢等他真的贴着她的后背, 她立刻转过身去,就着福身行礼的姿势低头,道:“如果陛下在忙, 那我就会去御书房等着陛下忙完。”   楚正则嗤笑道:“朕还以为, 你今日压根就不想见朕。打算遗憾地告罪,说须得在宫门落锁前出宫, 只能改日再来。”   被说中心思的薛玉润义正辞严地道:“瞎说, 我怎么会不想见我的皇帝哥哥?我明明是打算亲自劝你顾惜己身, 按时用膳,按时……”   “就寝”二字,如鲠在喉。   薛玉润含含糊糊地压低了声音:“……就寝。”   伶人、宫女和宫侍鱼贯而出, 薛玉润刻意低着头,仍能听见他们细碎的脚步声。不多时, 梨园就空了, 只闻风声与莺啼。   楚正则的声音在寂静之中变得格外的清晰:“按时什么?”   他声音中的咬牙切齿早就散尽了, 甚至含了一点笑意。   揶揄的、戏谑的笑。   恼得薛玉润将心一横, 抬起头来, 愤愤地强调道:“按时就寝!”   这一抬头,薛玉润的愤愤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怔愣——楚正则仍穿着会见朝臣时所穿的玄端服。   玄色的衣身上,金丝彩线勾勒出抱珠的蟠龙圆补。领口、袖口和衣襟皆是青色, 满饰五彩龙纹。两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则沉沉地压着他的肩头。   玄端服, 取“玄邃端方”之意。瞧上去,既沉且重。   薛玉润连忙拉着他坐下, 嗔道:“你见完朝臣要先休息一会儿。”她顿了顿, 嘟囔道:“我又不会跑。”   “真不会?”楚正则反问。   “真不会!”薛玉润哼道。   楚正则信她就有鬼, 他“啧”了一声,道:“若是不会,午膳怎么不见你的人影?方才见朕,还迟迟不敢抬头。汤圆儿,你知道你的脸上写了哪四个字吗?”   在他把“我在诓你”这四个字说出口前,薛玉润飞快地回道:“我在想你?”   楚正则一滞,半晌,幽幽地问道:“你在想我?”   “嗯啊。”薛玉润就知道他舍不得反驳,老神在在地道:“日有所思夜……”   她将“想”这个字的解释说得太顺口了,一个“夜”字之后,她陡然清醒过来,戛然而止。   可戛然而止,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正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唇角勾了勾:“夜有所梦?”   “原来是梦啊。”楚正则低声笑问:“汤圆儿,你梦到了什么,让你今日躲着不敢见朕?提到‘就寝’二字,还要含糊其辞?”   他声调低沉,含着丝丝缕缕的缱绻和引诱。   薛玉润一想到昨夜的梦,就觉得坐着的太师椅像被火烧着了似的,让她坐立难安。   梦中的少年就坐在她的面前。清隽端方,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瞧上去,全然不是梦里如狼似虎的模样。   可相思树下的一吻,让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身齐庄中正的玄端服下,藏着怎样一副精悍热烈的身躯。   薛玉润轻轻地咬了一下唇。   梦中之景她前所未见,就连身上泛起的软绵的热潮,也陌生得很。   可她并不害怕,也不讨厌,她只是有点儿……不知所措。   未见之时,她连想到楚正则都会害羞,一点儿也不想见他。然而,当他真的来到她的面前……   薛玉润清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坐到了楚正则身边的绣凳上,还往楚正则那儿挪了挪。   楚正则一怔:“怎么了?”   薛玉润握着楚正则椅子的扶手,倾身,悄悄地道:“皇帝哥哥,我、我梦见了葫芦。”   宫女和宫侍早就退至门外,这儿分明只有他们两个人,可她的声音依然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春风窥听。   楚正则喉结微动,握紧了扶手,声音艰涩地道:“葫芦罢了。”   他们如此熟悉,而且又离得这样近,身上的气息都交融在一起。薛玉润哪能察觉不出他冷静自持的表象下,涌动的暗流。   “可是你说……”薛玉润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自己心底究竟是好奇与害羞多一些,还是逗弄他的心思多一些:“男俯女仰,天覆地载……”   她话音未落,楚正则的食指就压上了她的唇。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声音略显嘶哑地道:“别说了。”   薛玉润微微侧首,在他指下还不安分,狡黠地问道:“可不是你先问我的吗?”   哼,谁叫他想要戏弄她!   让她不戏弄回去?怎么可能呢!   她说得头头是道:“你问我梦见了什么,以至于不敢见你?为什么提到‘就寝’二字,还要含糊其辞?我只是依言告诉你,我梦见了……”   可她没来得及说完。   楚正则移开手指,落在她的腰际,掐着腰将她抱上自己的腿间。   她都没来得及发出惊呼,他的指尖便轻抬起她的下巴,呼吸深重地吻了下来。   薛玉润本攥着他的肩膀,后来,便悄悄地松开,环抱住他的脖颈。   她的手环抱着他时,身下的楚正则身体微僵,尔后,落下的吻变得更凶更狠。   薛玉润被亲得晕晕乎乎的,到最后只能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小口小口地喘气。   但这一次,她不用为自己鼓噪的心跳害羞。她清晰地听见了楚正则的心跳,强劲而急促。   在他的心跳声里,薛玉润红着脸,悄声嘟囔道:“不说就不说,亲我干嘛呀。”   楚正则紧抱着她,呼吸又深又重,没有说话。   薛玉润轻轻地哼道:“我才说了两句话,你这般反应,难道……”薛玉润福至心灵地道:“昨夜你按时就寝,我也按时入梦了吗?”   她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含羞也含娇,偏还藏着雀跃和好奇。她抱着他的脖颈,耳语问道:“皇帝哥哥,皇帝哥哥,你梦见了什么呀?”   楚正则抱着她的手倏地用力,但这力道用来攥着她的衣带,她并不觉得疼,只觉得腰带好像要被扯断了。   薛玉润有点儿紧张:“腰带断了衣裳会散的!”   楚正则原本就粗重的呼吸,倏地就乱了。   薛玉润顿时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了。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总、总不能,像在梦里一样吧?   “还有三百四十二日。”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正则终于在她耳侧哑声开口。   薛玉润茫然地问道:“什么?”   “大婚。”楚正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蹦出来的。   “大婚”这两个字,许多人都对她说过,她早有准备也习以为常。可此时此刻,从楚正则口中说出来,薛玉润的心跳又像方才被亲时那样快:“大婚怎、怎么了呢?”   “到那时,我教你梦中事。”楚正则紧扣着她腰带的手终于松缓,改为搭着她的腰。隔着衣裳,往下压了压,直到感受到她柔软的腰肢,他的手倏地就停了下来,可终又忍不住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咬牙道:“我的梦中事。”   薛玉润有点儿痒,动了两下,又被楚正则压了下来。   楚正则没开口,薛玉润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连忙道:“我不动。”   楚正则低应一声,含了笑:“嗯。”   “但有一件事,你能不能现在教我?”薛玉润端坐着不动,但说话是不会停的。   “嗯?”楚正则简短地问道。   薛玉润困惑地问道:“你为什么每条腰带都这么硌人啊?”   楚正则:“……”   *   薛玉润的问题,楚正则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飞快地把她从腿上抱走,然后倏地站了起来,背对着她。可是他没带玉笛也没带剑,薛玉润也没有拿颂圣朝影玉筝,只好被迫清唱了一首《哭风月》。   离开梨园的时候,薛玉润的脑子都很混沌。   她的小调唱得也很好,这导致她的脑子里一时是凄凄惨惨戚戚的歌声,一时又是旖旎绮丽的低喃。   这般错乱,让她托着腮,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呢。   薛玉润摸着身边莹白的葫芦,微微一笑。   她现在倒是觉得葫芦很可亲了。   ——也得亏她觉得葫芦可亲了。   薛玉润看着摆在自己房中的四个玉葫芦,一时都没有回过神来。   “你前脚出门入宫,太皇太后和陛下的赏赐后脚就到了,正巧错过。”钱宜淑笑着打开两个檀香木盒,指了指木盒中的两个葫芦。   钱宜淑又指了指另一个梨花木盒:“二公主的玉葫芦是午时送来的,那时候太后刚传下长乐县主当福女的懿旨。”   “葫芦”音同“福禄”,尽管薛玉润自愿不当福女,可太皇太后和楚正则,都不会让她受委屈。而二公主,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   薛玉润心里暖融融的,打量着自己的房间:“供在哪儿好呢?”   “这些玉葫芦敞开着绕都城转了一圈儿,后面还跟着旁的赏赐,到家门口的时候,还有百姓问是哪家有福之女。”钱宜淑笑着给她指点位置。   “太皇太后和二姐姐疼我嘛。”薛玉润很是得意:“陛下……”   她脑海中的楚正则一闪而过。   她踮了踮脚尖,声音轻轻悄悄却万分笃定:“……最疼我了。”   钱宜淑只当没听见,可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薛玉润也觉得自己说了句“荒唐”话,她轻咳一声,连忙岔开话题:“我今日去梨园请教了司乐如何排演新戏,明儿我带着戏本去找二姐姐改一改。等定稿之后,看看有没有云音班发挥的余地。”   “不过,就算没有,我请云音班入宫给姑祖母提前演一出,也不是不可以。”薛玉润看到钱宜淑意味深长的笑容,红着脸催问她:“嫂嫂我说得对不对呀?”   “对,怎么不对?”钱宜淑哈哈笑道:“汤圆儿,你要是不信嫂嫂的话,大可去问陛下。陛下金口玉言,我们汤圆儿哪句话说错过?”   薛玉润羞道:“嫂嫂!”   *   然而,翌日,薛玉润正想带着戏本子出门去找二公主,赵滢先气鼓鼓地找上门来:“汤圆儿,长乐县主欺人太甚!” 第66章   赵滢的身后还跟着十数个小娘子, 人人脸上都带着义愤填膺的神色。只是有的人跟薛玉润并不相熟,跟在赵滢身后来薛家,还稍稍有些拘谨。   薛家的门房也有点儿懵, 但见是赵滢领了人来, 赶紧将人请到偏殿去好生伺候。   薛玉润乍一听到“长乐县主欺人太甚”还有点儿没回过神来。毕竟,长乐县主是初来乍到, 怎么还敢欺负到赵滢她们头上来?   薛玉润忙问道:“怎么了?”   “她骂我!”赵滢气得红了眼眶, 声音都有点儿发颤:“她说我跳舞像群魔乱舞!”   “你跳舞素来拔尖, 哪儿像群魔乱舞了?”薛玉润脸色一沉,直接牵着赵滢的手就往外走,道:“走!我倒要看看, 她能跳出什么神仙舞步来。”   见薛玉润这般同仇敌忾,赵滢身后其他巾帼书院的小娘子们七嘴八舌地开了口:“我们这些舞技不怎么精湛的就罢了。赵姑娘和孙姑娘是我们中最拔尖的, 但是长乐县主昨日还把孙姑娘也骂哭了!”   薛玉润皱眉道:“这长乐县主是属刺猬的吗?”   “就是就是。”小娘子们纷纷气道:“昨日是我们书院为圣寿节选拔献礼之人, 赵姑娘和孙姑娘跳的双人拓枝舞好看得不得了。结果长乐县主不停地在旁边挑刺, 揪着一点儿小的动作不放, 捡着刺心的话说。”   “长乐县主是没说错, 可也太刺心了。孙姑娘都哭了,何必还要追着嘲弄?”另有一个小娘子紧接着道:“还要说孙姑娘不配登台。”   “长乐县主的独舞确实挺厉害的。”也有人心有戚戚地道。   “就算她独舞再厉害又如何?”赵滢毫不掩饰对长乐县主的不喜:“她的舞步那么霸道, 纡尊降贵,亲自来跟我搭舞示范, 却毫不肯配合,反过来还要说我的不是。”   薛玉润紧抿着唇, 问道:“难道她想献礼?”   按理,太后应该会把她当日的意思清楚地告诉中山王府。她让出福女之位, 是希望长乐县主不要插手巾帼书院的献礼一事。   “长乐县主说她没想参加, 只是我们水平太差, 她看不过眼罢了。”赵滢半点儿不信:“我看她就是故意的。今天是终轮选拔,她一大早就来了,明摆着就是来挑刺的。当上福女还不够,还想让我们知情识趣,主动捧着她当献礼的明月呢!”   众小娘子深以为然,有一人径直道:“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来上了几次学,算什么巾帼书院的学子?要是让她当领舞,薛姑娘,我们服你,我们更想让你来当。”   她们显然已经商量好了,这人话音刚落,众人就齐声应道:“对!”   一时声震于野,叫薛玉润都很是心潮澎湃。她打发使女去跟二公主说明情况,转身就对众人道:“那就走吧。”   众人兴奋地应“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出门。   待各自坐上马车,终于有人清醒了一点:“……我们有人见过薛姑娘跳舞吗?”   她此话一出,同马车的人顿时一默,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有,郑姑娘,你呢?”   问话的郑姑娘艰难地道:“巧了……我也没有。”   她们面面相觑,郑姑娘靠在引枕上,喃喃低语:“赵姑娘说薛姑娘的舞步精妙绝伦,世所罕见——听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呢?赵姑娘,靠得住吗?”   “……靠不住的话,能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吗?”小娘子心有戚戚地问道。   回答她的,是同郑姑娘死一般的沉默。   *   因为担心影响巾帼书院的其他学子进学,所以选拔特意放在文园举行。   等马车在文园停下时,薛玉润环顾一周,瞧见小娘子们的脸色,忍不住噗哧一笑。   好嘛,这些义薄云天的小娘子们,现在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她们谁也没见过她跳舞了。   “放心吧。”薛玉润笑盈盈地安慰她们:“我就说我是自个儿想来看看。万一比不过,就当我们没见过。”   “不要。”马车上迟疑困惑的郑姑娘反而率先走到了薛玉润的身边:“就算你输了,又怎样?”   “巾帼书院献礼之人,最要紧的当是品性。”郑姑娘显然思考了一路,很坚决地道:“任长乐县主是公孙大娘再世,若定要让巾帼书院以外的小娘子领舞,我也只服你。”   郑姑娘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让薛玉润神色微怔,又舒缓下来,微微一笑。   薛玉润知道,这位郑姑娘,是先前登高宴上郑公子的妹妹。他们兄妹俩都不错,可见郑家家风清白。   一直站在薛玉润身边的赵滢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道:“说白了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啊!汤圆儿是真的——”   “快别说了。”薛玉润赶紧去捂她的嘴:“进去吧。”   *   文园的群芳阁里,蒋山长等先生还没到。   顾如瑛等参加乐器选拔的小娘子们聚在一起,一部分人在维持着群芳阁的秩序,另一部分人在为留在群芳阁练舞的小娘子配乐。   长乐县主不擅长乐器,跟她们并无直接交集。但是,她们眸中的忧虑藏也藏不住。   长乐县主已经坐在首位,向身边坐着的许涟漪毫不顾忌地评头论足,指着台上提前来练舞的小娘子道:“这也能叫水袖舞?若是胳膊肘伤了或是卸了,大可不必硬来。柔中带刚可不是僵如横木。许姐姐,你看,瞧上去,是不是就是两根袖管乱晃?”   就连向来八面玲珑的许涟漪,都一时没接上话。   在长乐县主来前就开始练舞的小娘子,硬着头皮练完,捂着脸跑下了台。   替她弹琴的顾如瑛皱着眉头,止住了弦音。   但这小娘子还没来得及躲进角落里,就被人扶住了:“如此情境下,你的节奏还能丝毫不乱,已经很厉害了。”   薛玉润轻声说着,给她递了一块罗帕。   小娘子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低声道了一句谢。当她走到好友身边时,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   许涟漪听到薛玉润的声音,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   “薛姑娘也太心软了。良药苦口利于病,连这点批评都听不得,能有什么成就?”长乐县主扫了眼薛玉润身后的小娘子们,脸上浮现出嘲讽之色。   但长乐县主没敢对薛玉润摆脸色,说话时声音很客气,进而还请薛玉润喝茶。   “长乐县主说得不无道理。”蒋山长等先生携手而来,钱夫人也来了。   她们都听到了长乐县主的话。   蒋山长深以为然地点头,皱着眉头扫了眼女学子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跟在薛玉润身后的小娘子们都不由得低下了头,一句话不敢说。   “蒋山长,晚辈倒不这么觉得。”薛玉润不卑不亢地道:“良药苦口虽利于病,但大夫也总会给配上几颗蜜饯。”   难怪她年幼时,太皇太后要请钱筱在宫中教导她,而不让她入巾帼书院。   她年幼失怙,如果在巾帼书院入学,身边小娘子还都是不甚懂事的年纪,她们的七嘴八舌就算让她痛苦难安,想来蒋山长也不会在意。   “你自然不这么觉得。”蒋山长听到薛玉润的反驳,并不以为意,不过看向钱筱时,还是皱起了眉头:“你先生就不是这么教你的。”   钱筱一笑,道:“可她被教得很好,不是吗?”   “这倒是。”蒋山长点了点头,和蔼可亲地问道:“薛姑娘,你也想来参加圣寿节献礼的选拔吗?”   长乐县主笑意微僵,略显惊讶地道:“我怎么记得,薛姑娘不在巾帼书院进学?这样也能参加选拔么?”   长乐县主看向薛玉润,目光中有几分敌意:“薛姑娘今日过来,我就已经很惊讶了。”   “我不打算参加巾帼书院的献礼。”薛玉润摇了摇头:“我来,是因为听说长乐县主舞技一绝,特来取经的,还望县主不吝赐教。”   长乐县主对自己的舞技非常自信,毫不犹豫地应下:“好啊。”   薛玉润施施然站起身来,朝长乐县主笑了笑:“想必县主也不欲参加巾帼书院的献礼,不如我们移步他处,就不打扰选拔了?”   “这。”蒋山长迟疑地道:“长乐县主舞技一绝,又在巾帼书院念过书,按理也能参加选拔。眼下没人能比得过她,除非长乐县主不愿意,否则巾帼书院向来是要选最好的学子去献礼的。”   众小娘子的头低得更低了。尤其是赵滢,她紧咬着唇,满脸的不服气,可又十分沮丧。让先生失望的感受,从来都不好受。   钱筱看着蒋山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不能通融一二,让薛姑娘领舞吗?”人群中,郑姑娘咬牙开口道。   众人先是一愣,尔后齐声附和。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长乐县主没想到会出现眼前的局面,脸色一沉。   二公主带着孙妍走进来,不等长乐县主说完,二公主就柔声道:“本宫和汤圆儿也要排演一出戏。依本宫看,巾帼书院献礼的歌舞,大可作为这出戏中的重头戏。如此,巾帼书院的献礼也比往年更多些滋味,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话让蒋山长眼前一亮,巾帼书院的小娘子们虽则厉害,但当真比不过专门修习的歌伎和舞姬。只是献礼是传统,她不好更改,如今二公主的提议,正是打瞌睡递枕头,再合适不过。   蒋山长与其他的先生窃窃私语一番,爽快地应了下来:“二公主所言甚是。”   “那汤圆儿参与巾帼书院的献礼,也合规合矩。”顾如瑛紧跟着道。赵滢忙不迭地点头。   小娘子们的眼神唰地亮了起来。   “多谢厚爱。二姐姐的主意甚好,不过我还是做幕后策划之人就好啦。巾帼书院的献礼,还是该留给巾帼书院的学子。”薛玉润笑着婉拒了她们的好意。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蒋山长也有几分惊讶。   长乐县主眉眼一挑,正欲开口,薛玉润先道:“县主,你算巾帼书院的半个学子,参加选拔也可、不参加也可,端看你的心意。”   “不过,要不你看完我跳舞,再做抉择?”薛玉润真诚地建议道。   要是长乐县主自觉不比她厉害,那也就没有献礼的理由了。   薛玉润很清楚,赵滢和孙妍未必比不上长乐县主。只是长乐县主位尊,说话又如此刻薄,偏蒋山长还站在她那一边,这对赵滢她们来说,会造成如山的压力。   可她不怕啊。   长乐县主撑死了就敢阴阳怪气她两句,要真敢像评价其他小娘子那样评价她,恐怕中山郡王世子就能将长乐县主训得明明白白。   再说,蒋山长又不是她的先生。薛玉润一点儿压力都没有。   长乐县主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最后下定了决心,道:“行。那我就先看看你跳舞。”   “请移步外面的鼓台。”薛玉润就知道她会同意,登高宴上中山郡王世子的惨痛经历一定给长乐县主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要跳长袖击鼓舞。”   *   激越的筝声响起时,楚鸿兴正皱着眉头,脚步急促地往群芳阁赶。   他这个妹妹素来骄纵,为了不嫁在都城,什么胡乱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偏他身边的人拎不清,还在殷勤地道:“世子也喜欢听戏吧?云音班的云枝,模样俊俏身段软,唱得一手好曲儿……”   楚鸿兴没什么心思,胡乱地应了两声。   尔后,视线落在鼓台之上,脚步忽地一顿。   他看到了薛玉润起舞。   ——暗中跟着楚鸿兴的绣衣卫,犹豫半晌,决定今儿要在密奏中写下一行字:“……中山郡王世子见皇后起舞,舞罢,驻足,久不去。” 第67章   也不怪楚鸿兴驻足流连。   鼓台形似一面巨鼓, 设立在水中央,环台一周架起金边花鼓。   鼓台之外,安坐着奏乐的小娘子。顾如瑛架筝, 居首位。她的身后, 另有小娘子抱琵琶、握竹笛、搭二胡。她们身后架着两面巨鼓,高挑的小娘子手握鼓槌, 神色肃穆地看向鼓台。   鼓台上, 薛玉润穿着一袭银红水袖, 外搭宽袖的披帛,绽放着大朵大朵金银彩线所绣的繁花,华色含光, 流光生辉。   她低眉敛目地立在中央,长袖垂落, 婉约若水。   小娘子们围坐在鼓台外的水榭中,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们都见过长乐县主起舞, 的确非常精湛。尽管她们口上说着不在意薛玉润舞技的高低, 可心底都很紧张, 只求薛玉润不要差得太多,免得让她们面上无光。   边鼓一声敲。   明妆丽服的少女倏地抬首。   那一瞬, 明眸慑人,春晖失色。   她踏着鼓点, 舒展水袖。先前柔婉的长袖,如今似剑如练, 或抖或掷,时拂时抛, 挥洒自如地击打着四周的金边花鼓。   筝声奋逸, 琵琶声如急雨, 竹笛萧萧,二胡声若万马千军。   薛玉润分明从未跟巾帼书院的小娘子们合作过这一首长袖击鼓的《破阵曲》,可她熟稔地踏着每一个音调,倚春风,时而慢垂霞袖,时而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   ——待她回眸时嫣然一笑,遽然止步的楚鸿兴,呼吸一滞。   “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   台下的小娘子们,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长乐县主跳过什么舞了。此时,她们也无一不屏气凝神,生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惊扰了台上翩翩起舞的神女。   待薛玉润收罢凝光垂朱袖,众人都迟迟未曾回神。还是薛玉润盈盈一福,然后向顾如瑛这些替她伴乐的小娘子们,道了一声:“多谢。”   这两个字,如打开了泄洪的闸口,欢呼声奔涌而来。   小娘子们也不顾先生们还在坐席上,纷纷走上鼓台,簇拥着薛玉润。   “你们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赵滢老神在在地道:“精妙绝伦,世所罕见!”   “嗯嗯嗯,对对对!”小娘子们七嘴八舌地应声,欢快得像聚在一枝树桠上叽叽喳喳的黄鹂。   “薛姑娘,你真的不参加选拔吗?”蒋山长意犹未尽地问道。   薛玉润摇了摇头,又问长乐县主:“县主,你以为呢?”   长乐县主的脸色忽青忽白,僵硬地道:“如你所言,巾帼书院的献礼,还是留给自来就在巾帼书院就读的学子吧。”   薛玉润莞尔一笑。   她很清楚,长乐县主这样傲的性子,除非觉得一定能压过她,否则不会参加献礼。要不然,平白被旁人窃窃私语,说她领舞都是靠薛玉润让她,长乐县主一定受不了。   傲气一挫,长乐县主甩袖而去。   许涟漪迟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薛玉润没管她们,跟小娘子们手挽着手,高高兴兴地退场。   长乐县主一走,余下参加选拔的小娘子们果然都长舒一口气。   顾如瑛低眉含笑再拨丝弦,小娘子们的舞袖之下,都多了几分舒心畅意。   先前那个舞水袖哭着下台的小娘子,亦舞出一了段款款风流。她还微红着脸,下台后来跟薛玉润请教。   薛玉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得郑姑娘感慨万千,趁着一舞毕的间隙,忍不住低声请教薛玉润:“薛姑娘,你是如何能既善秦筝,又精棋艺,还能舞出此等绝色?”   薛玉润轻咳一声:“我只擅长这一支舞。”   郑姑娘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坐在薛玉润身边的二公主掩唇而笑:“她呀,练舞为的是强身健体,所以挑刚柔并济的长袖击鼓舞,一支舞练了七年。”   薛玉润正襟危坐,微笑颔首。   七年磨一舞,怎么可能不绝色?   就算顾如瑛她们弹错了旋律,薛玉润闭着眼睛都能踩在准确的音调上。   郑姑娘觉得自己有点儿懵:“所以……如果……”   “所以,如果长乐县主让我换一支舞,短时间内,我可做不到这么好。”薛玉润朝郑姑娘眨了眨眼睛。   像是神女突然跌落神坛,可当她落入凡间的一瞬,郑姑娘反而觉得薛玉润更可亲了些。   不过,郑姑娘看了看台上正预备起舞的赵滢和孙妍——赵滢气定神闲,见郑姑娘看来,还回以胸有成竹的一笑。   人人都知道赵滢是薛玉润的手帕交,赵滢不可能不知道薛玉润只练了这一支舞。   郑姑娘不由喃喃道:“……你跟赵姑娘,可真是做大事的人。”   ——汤圆儿的舞姿,精妙绝伦,世所罕见。   ——不如你看完我跳舞,再做抉择?   一个赛一个的信心十足,弄得她还以为薛玉润是十八班舞艺,样样精通呢!   薛玉润哈哈大笑。   *   长乐县主可不知道薛玉润只会这一支舞,因为薛玉润的长袖击鼓舞让她挑不出一点儿刺来,她拂袖而去,越想越气。   许涟漪的安慰让她稍微好受了些,可等她迎面撞上楚鸿兴,她的火气又冲上了头顶:“哥哥,你呆站在这儿做什么!?”   楚鸿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尔后皱着眉头叱道:“阿乐!”   但顾忌着有外人在,楚鸿兴先向许涟漪道谢,又打发走了身边的拥趸,然后才呵斥长乐县主道:“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要在巾帼书院的选拔上闹翻天?如今我们是在都城,不比在家中,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长乐县主顶了回去:“是你们让我陪在祖父和祖母身边,听他们的话。我听话了,你说我作甚?”   楚鸿兴皱眉问道:“祖父和祖母就是这般教你的?”   “是啊。祖父和祖母说了,我在都城,不用想着八面玲珑。只要不违法乱纪、不丢皇家的颜面,客气点儿对两位公主和薛玉润,其他人,交恶就交恶。”长乐县主冷哼道:“太皇太后和陛下,根本不会在意。”   楚鸿兴心下大震——这话,几乎等同于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在授意她与人交恶。   但楚鸿兴还没思量出一二来,长乐县主追问道:“哥哥,你到底来了多久?你来找我,为什么不过来?”   惊鸿之影略过脑海。   楚鸿兴哑然失声。   *   楚正则比长乐县主更知道楚鸿兴看了多久。   暗卫的密奏呈上桌案,楚正则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句“……中山郡王世子见皇后起舞,舞罢,驻足,久不去。”手下一用力,手中的笔应声而断。   墨汁散落在宣纸上,楚正则刚写好的一张字全毁了。   德忠大气不敢出,直等到楚正则挥了一下手,他才敢毕恭毕敬地上前,拿走笔和宣纸。   楚正则把密奏放在烛火上点燃,扔进了一旁的铜盆。他冷静地看着窜高的火焰,忽而问一旁阴影处站着的绣衣卫:“皇后起舞,好看吗?”   声调平静,仿佛没有什么大碍。   绣衣卫正要说“好”,一个激灵,低声回道:“属下紧盯着中山郡王世子,未敢移开视线。是故不知,请陛下责罚。”   “恪尽职守,有何可罚?”楚正则淡声道:“下去领赏。”   绣衣卫恭声应是。   “御史也该恪尽职守。”楚正则拿起新的宣纸,在其上落下重重地落下一撇,对德忠缓声道:“明日朝会后,留蒋御史大夫。”   *   楚鸿兴发觉,自己最近相当不走运。   他妹妹如此骄纵跋扈,都没人管她。可他?蒋御史大夫带着手下的御史,参奏完他,又参奏他爹,连带着中山王都被骂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连七天,他爹日日被祖父骂得狗血淋头,而他在祖父面前大气不敢出。   ——就在七天前,他还是祖父口中“后继有人”的典范。所到之处,皆是赞誉。   楚鸿兴被禁足在房中闭门思过,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被参奏的原因,是因为在酒楼赴宴,宴席上有两三个妓子相陪——这些妓子装束是坦荡了些,但他以为,风月场上,这都是寻常事。   可谁能想到,被蒋御史大夫逮了个正着。   蒋御史大夫是出了名的“铜豌豆”,油盐不进、硬得响当当。蒋御史大夫全然不管他是皇亲国戚,当场就指着他的鼻子骂“行为不端,不堪为君子,有辱皇家风范。”   可他连那个妓子的脸都还没看清啊!   更过分的是,自此之后,他跟父亲所到之处,必有御史虎视眈眈地作陪。弄得他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妹妹还不如。   楚鸿兴又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转了转手腕,继续抄他的第一百零八张大字。   *   “汤圆儿,你听说了吗?中山郡王世子在熙春楼用膳,居然一个人招了二十三个妓子相陪!”钱宜淑趁着薛峻茂睡着,对薛玉润感慨连连。   这些日子,薛玉润和二公主一直在打磨戏本,顾如瑛领着巾帼书院的小娘子们在紧锣密鼓地编曲。领舞之人确定为赵滢和孙妍,伴舞的小娘子也都选好了。   薛玉润请来了梨园的伶人,打算将众人聚在二公主府排演,也省得入宫麻烦。许太后终于肯放三公主出宫,明日,薛玉润还要带着三公主去熙春楼请云音班。   薛玉润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没来得及入宫,只跟楚正则书信往来。可楚正则的回信里,完全没有提及中山郡王世子。   乍一听到这消息,她不由一愣:“二十三个?”   薛玉润毫不关心中山郡王世子,但她还有些理智,迟疑地道:“嫂嫂,你觉不觉得,熙春楼最大的月华阁都装不下这么多人?”   钱宜淑哈哈一笑,道:“你是不知道,还有人说是五十三个。我觉着,二十三个可比五十三个合理多了。”   钱宜淑悠悠道:“先前我跟几家夫人闲谈,她们好些都觉得中山郡王世子是翩翩君子,堪为良配。现在,但凡疼女儿些的,中山郡王世子怕都在‘良配’的十万八千里外了。”   “他算什么良配。”薛玉润撇撇嘴,对中山郡王世子毫无好感。   因为登高宴一事,在她眼里,中山郡王世子就是输不起还要装模作样,活脱脱一个伪君子。这样的人,能对自己的枕边人交付几分真心?   不过呢,在今日给楚正则的信中,薛玉润依然问及了此事。她很好奇,中山郡王世子究竟招了几个妓子。   ——这一次,楚正则的回信,比以往都要厚,却也都要快。 第68章   薛玉润捏了捏楚正则派人送来的厚厚的一沓信, 不由得心里直犯嘀咕。   她就问了句中山郡王世子究竟招了几个妓子,难道不是回答一个数字就够了吗?   薛玉润拆开信封,就见信起始写着一句“圣人曰:君子有九思……”   薛玉润茫然地往下读, 发现楚正则从“君子有九思”开始写起, 洋洋洒洒地论述了关于“何为君子”以及“君子慎独”的理念。   薛玉润好不容易捕捉到了“两个”这个被一笔带过的数字,就见信中紧接着语重心长地表示, 不论是二十三个妓子还是五十三个妓子, 只要招了一个妓子, 就不符合“君子”之义。   “朕素来以为,君子端方,当自持守身。”楚正则最后一句, 着墨甚重。   薛玉润逐字逐句地读完,坐在椅子上, 愣是发了一会儿呆, 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回过神来, 薛玉润难以置信地将信笺翻来覆去地查看, 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惊人的事实——楚正则这封信, 居然通篇都没有提到她!   *   翌日,薛玉润的回信送至宫中时, 楚正则正要跟太皇太后、太后和中山王夫妇用膳。   中山王夫妇和中山郡王夫妇是入宫来请罪的。   中山王夫妇入席,中山郡王夫妇则跪在殿门外谢罪, 不敢上前。   楚正则一扶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入席,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就行大礼, 悔愧道:“臣弟教子不严,让列祖列宗蒙羞。特命罪子、罪妇叩首, 请太皇太后责罚。”   “皇祖母, 此事孙儿也有错。”楚正则给太皇太后斟茶, 温声叹道:“叔祖父是端方自持、殚精竭虑的忠臣君子。若非叔祖长留都城尽心尽力地辅佐孙儿,也不会与长子、长孙长相分别,疏于管束。这事儿,不该怪叔祖。”   太皇太后接过茶,看着中山王夫妇叹了口气:“陛下说的在理。你们这些年来尽心辅佐陛下,哀家看在眼里,先帝在天之灵也看在眼里。赐座吧。”   太皇太后口中的“先帝”指的是昭敬帝,中山王最为敬重的兄长。   中山王是昭敬帝的最小的同胞弟弟,昭敬帝非常疼爱中山王,太皇太后对他亦是长嫂如母,中山王妃还是昭敬帝和太皇太后亲自选的。   如果说中山王对他的半个师父薛老丞相,是和颜悦色,那他对太皇太后可称得上“敬重”。   中山王夫妇连忙谢恩。   宫人将中山郡王夫妇传唤入席。   中山郡王夫妇一进殿内,就跪在地上请罪:“竖子无状,不敢有污圣视。罪臣已命人将他禁足,以后一定严加管教。请陛下、太皇太后、太后责罚。”   “严加管教?兴哥儿十八岁,还如此不懂事,你们管在何处?哀家怕,不是管教,是娇惯吧。”太皇太后对中山王夫妇还算慈和,看着中山郡王夫妇这些小辈,便面色一沉:“你们教不会,就让他的祖父母来教。”   中山王夫妇和中山郡王夫妇俱是一震。   中山王府只打算将长乐县主留在都城,楚鸿兴是中山郡王的嫡长子,他们更希望他能回封地。   中山郡王妃已经要跟女儿分离,更不愿意跟儿子分开,反应最大,立刻道:“不敢让父王母后受累。回禀太皇太后,兴哥儿已年满十八岁,罪妇会替他寻一佳媳,多一个人帮罪妇管着,也好叫他收心……”   这是个听起来很合理也很寻常的做法。   然而,没等中山郡王妃说完,太皇太后慈爱的脸色一变,拉下脸来,叱道:“荒唐!”   “你这是打量哀家深居宫闱,不知宫外将此事传成了何等模样?召见五十三个妓子,还偏让蒋御史大夫抓了个现行。”太皇太后冷笑一声:“此时选世子妃,在外人眼里,无疑是把好好的小娘子往火坑里推。中山郡王妃,你眼中还有没有天家颜面?”   中山郡王妃哪敢辩驳这个数字不对,她脸色惨白,诚惶诚恐地以头触地。   中山郡王迟疑地道:“太皇太后,若回封地娶妇……”   中山王比太皇太后先一步叱道:“蠢货!你是嫌在都城丢了天家的脸面不够,还要去封地叫人嘲弄吗?”   中山郡王都已经到能当祖父的年纪了,还被父亲指着鼻子骂“蠢货”,如遭当头棒喝,不敢吱声。   就连一直做壁上观的许太后,都震惊得差点儿没拿稳手上的杯盏。   中山王向太皇太后行大礼,道:“臣弟羞愧难当,一定会代儿子好好管教兴哥儿。”   这话,就是要主动把楚鸿兴留在都城了。   太皇太后看了中山郡王夫妇一眼,挑眉道:“怎么?郡王有何异议?”   中山郡王忍了又忍,指甲几乎抠进掌心,还是忍不住道:“回禀太皇太后,父王跟母亲年事已高,断不能再因为罪臣的过错,徒增负累。罪臣寝食难安,不知以何面目示人。”   他对楚鸿兴寄予厚望,不敢将楚鸿兴留在都城——如果楚鸿兴留下来,除了被养废,他想象不出第二个结果。   中山郡王甫一开口,中山王就严厉而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斥责,楚正则先出声道:“郡王所言不无道理。”   中山郡王一愣,他万万没想到会是皇上替他们说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楚正则并没有看向中山郡王,而是对中山王夫妇温和地道:“叔祖和叔祖母替朕受累这么久,现在合该松快地颐养天年。”   太皇太后不甚赞同地道:“陛下,若是旁的宗室,哀家素来懒怠过问。但中山王是你的叔祖,是至亲。一举一动,皆攸关天子名声。若是不罚,明儿御史必连你一块儿责问。”   中山王立刻弯腰躬身行大礼,道:“太皇太后所言甚是。若真因此辱及陛下圣明,老臣无颜面对先帝啊!”   “有错自当罚。只是不必叔祖和叔祖母受累。”楚正则走下席坐,亲自扶起中山王:“不如罚世子去定北军营。萧指挥使驻守定北,素善练兵。世子跟着萧指挥使,既能磨炼心性,又不至于荒废本事。”   中山郡王一愣,紧扣的手松了松。   中山郡王妃有些着急,她很清楚中山郡王的心思——去军中历练,能为日后手握军权做准备,而且定北军营有中山王旧部,还能拉拢关系。眼下,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中山郡王妃十分不想让儿子去那等苦寒之地,但她不敢说话。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太皇太后慢悠悠地接道:“哀家记得,萧指挥使麾下的朱指挥同知,是王爷的旧部吧?”   中山王忙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弟没有旧部,只有一二旧识。”   楚正则笑了笑,道:“旧识也好,有旧识照付一二,叔祖可以放心些。”   “薛千户不日就要返回定北城驻地,可以顺路再护送世子去定北城。”楚正则有条不紊地道:“三年之后,想必世子就足以脱胎换骨。”   中山郡王马上恭声应道:“陛下思虑周全,臣万分敬服。”   中山王和中山王妃都松了一口气,交相应是。   唯有中山郡王妃紧咬牙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得不跟着谢恩。   *   用完膳,楚正则一如往常,将中山王夫妇亲自送上步辇。   待中山王夫妇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后,太皇太后搭着许太后的手,也缓步走了出来。   “陛下。”太皇太后深看了楚正则一眼,道:“中山郡王世子是中山王的嫡长孙。”   许太后没明白太皇太后为何要强调这么一句话,但近来许家接二连三的事让她身心俱疲,她忙着提防娘家算计自己的女儿。中山王府的事想来与她无关,她也懒得想,索性就当自己没听见。   楚正则了然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   ——不就是担心他把人弄死了吗。   “孙儿明白。”他神色未变,温和地道:“恰好吏部考核之时,定北城指挥佥事空缺,孙儿已定由南衙府卫的左镇抚使升任该职,只是尚未明文发奏。他也是王叔的旧识,多一个人照顾世子,总不是坏事。”   定北城的指挥佥事是正四品的官职,南衙府卫的左镇抚使是从四品,的确是“升任”。   但是,南衙府卫负责都城的防务。左镇抚使协助副指挥使,掌管南衙府卫人员调动,是个非常重要的实职。在定北城,指挥佥事可就没有这么高的实权了。   “好啊,好啊。如此,哀家去听经礼佛,可无忧矣!”太皇太后哈哈大笑,眸中满是赞许与欣慰。   楚正则的脸上并没有因为太皇太后的夸赞,而显露出过分的喜色,他冷静地道:“能让皇祖母高枕无忧,是孙儿大幸。”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老成的少年,慈爱地笑道:“那哀家这就跟太后听经去。陛下,你不着急先去看奏章,汤圆儿的信到了,看看去吧。”   少年帝王平静地应声,送太皇太后和太后起轿。   凤辇不疾不徐地在宫道上行进,太皇太后转头看了楚正则一眼——   他的背影挺拔颀长,步履沉稳有力,只是……   稍稍快了那么一些。   太皇太后含笑回首。   再老成的少年帝王,到底也是个少年。   *   楚正则从德诚手中接过信时,瞧上去也非常云淡风轻,只是拆信的手飞快。   薛玉润的信出人意料的薄,等楚正则打开信封一看,发现果然只有一张团花笺。   上面,画了一颗汤圆团子,圆乎乎的,还在掉眼泪,配了短短的一句话——   “皇帝哥哥,你难道更想中山郡王世子,而不是我吗?”   楚正则:“……”   *   楚鸿兴被罚入定北军营的消息,不多时就传遍了整个都城。   薛玉润正和三公主、赵滢一起,去熙春楼请云音班。   三公主很是遗憾:“怎么长乐县主不能跟着一起去呢?”   赵滢看了三公主一眼,难得十分认同地悄悄点头。但她比三公主更晓事儿,有些困惑地道:“不过,去军营历练到底是罚还是赏啊?”   她顿了顿,道:“薛二哥哥也是去军营历练的。”   薛玉润莞尔一笑:“是罚还是赏,那得看中山郡王世子的造化了。”   赵滢撇撇嘴,无声地说了句话,薛玉润一眼就看明白了。   ——中山郡王世子的造化肯定不行。   薛玉润深以为然地点头。   毕竟,中山郡王世子的造化捏在了楚正则的手中。   从楚正则的信里看,他对中山郡王世子看起来没什么好印象。   而定北军营中,萧指挥使是她的大舅舅;麾下掌管练兵的薛指挥同知,是她的二叔;薛彦歌——千户统领——是她二哥。   可以说,定北军营从一开始,就是楚正则绝对的亲信。   或许定北军营里有中山王的亲信,可她二叔掌管练兵,对于中山郡王世子,要怎么练、练到何等程度,还不是楚正则说了算?   没准,中山王的亲信发现中山郡王世子孺子不可教,反而弃暗投明了也说不定。   薛玉润托腮,心情舒畅地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长街熙熙攘攘,春风徐徐,裹着脂粉、蜜饯、肉饼……种种令人眼馋的香气,递来一段太平的盛景。   上一次,她和楚正则一齐逛长街,还是乞巧节那日。   她坐在马车上,揶揄地声声唤着“则哥哥”。   街上的小孩子们也觉得眼馋,踮着脚在包子铺前等着掀起蒸笼盖,你推搡我,我推搡你——薛玉润眼睁睁地瞧着后头的小男孩伸手拽了一下小娘子的辫子。   薛玉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她的则哥哥就从来不做这么混蛋的事儿。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她回信。   她是真的……有点想他了。   *   下马车时,薛玉润还有点儿蔫蔫的,惹得三公主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你难不成在为中山郡王世子难过?”   薛玉润:“……”   赵滢站在一旁,脸上想笑又不好笑,憋得一张脸都有点儿扭曲。   薛玉润无奈地道:“殿下,您这话可别被陛下听见了。”   薛玉润话音刚落,熙春楼的掌柜就毕恭毕敬地走了上来,跟她们见过礼后,单独对薛玉润道:“薛姑娘,月华阁请。”   薛玉润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月华阁。   从这儿,她瞧不见月华阁内里的情形,只能看到软纱的帷幔,随风轻飘飘地摇晃。   心旌随帷幔摇曳,喧嚣的人声仿佛如潮水而退,只能隐约听闻远处,花旦在婉转多情地吟唱:“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薛玉润的心忽而一悸。 第69章   三公主和赵滢都听到了熙春楼掌柜的话。   赵滢二话没说就往后退了两步, 唇边含笑,很有让薛玉润独自上楼的自知之明。   三公主可没有这个觉悟,她皱起眉头, 不满地问道:“就请她上月华阁?”   三公主话音方落, 薛玉润就听到了月华阁开门的身影。   一道清俊的身影从月华阁缓步而出,撩起了重重的帷幔。   ——来人是薛彦歌。   “殿下, 抱歉, 在下有些事忘了跟舍妹交代, 是故让掌柜的请舍妹在月华阁一聚。”薛彦歌对三公主行礼,道:“在下已经让掌柜备好了旁边的星辉阁,请您和赵姑娘先安坐, 接下来是云音班的戏。”   三公主见是薛彦歌,眸中的不满烟消云散, 她点了点头, 便跟赵滢往星辉阁去。   上楼前, 赵滢转过头来朝薛玉润投以遗憾的一眼。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是二哥哥呀?   她跟着薛彦歌上楼, 走进月华阁时, 终于忍不住嘟囔道:“二哥哥,你到底有什么事忘了跟我交代啊?”   她话音方落, 就听到了身后轻轻关门的声音。   薛玉润一愣,转身去看薛彦歌是怎么回事, 可薛彦歌没见着,却听到身后有人含笑道:“他忘了交代我在此处。”   这个声音时时魂牵梦绕, 让薛玉润的唇边霎时就浮现出了笑意。   她压了压上扬的嘴角,转过身, 佯装不满地哼声道:“则哥哥, 你变坏了, 你居然跟二哥哥合起伙来吓我!”   因为身处熙春楼闹市,薛玉润便换上了“则哥哥”的称呼。   这一转身,她眼前一亮。   她的则哥哥,穿着宝蓝底鸦青色的常服,衣服上钩着销金菖蒲纹。服色鲜亮,与他常穿的玄黑与月白截然不同,更衬他如玉的容貌,让他此刻,恍若一个慵懒闲适,又贵气逼人的世家少年郎。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从前都城的小娘子爱用这句话来形容她二哥哥薛彦歌,薛玉润觉得,此时的楚正则,才更适合这句话。   然而……   楚正则轻“啧”了一声,揶揄道:“你先把梨涡收回去,再来说被吓的事。”   哪家红袖不长眼,要招这样的郎君?   薛玉润鼓起了腮帮子。   楚正则唇角微勾,指尖微动,若有所思地道:“梨涡收了回去,倒是愈发像你画的汤圆了。”   他已离她很近,说话时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戳她鼓起的腮帮子。   薛玉润扭头就张嘴去咬他的手指。   楚正则的手抽得飞快:“……你是不是跟芝麻和西瓜待得太久了?”   薛玉润遗憾地看了看他抽回去的手,言辞凿凿地道:“怎么会呢?肯定没有我跟你待的时间久。”   “你这话,芝麻都未必会信。”楚正则借用她从前说过的话,一叹:“等什么时候,我们同榻起居,你再这般笃定吧。”   薛玉润嗔道:“谁要跟你同榻起居了!”   楚正则一笑,伸手捞过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安放到椅子上,低首又低声:“还能有谁?”   他俯下身来,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薛玉润清楚地看到他盛满笑意的眼睛。   眸中藏着一个小小的她。   薛玉润唇边扬起笑意,可这一点儿都不妨碍她一手遮住他的唇,一手顶着他的胸口,脚轻抵着他的腿,制止楚正则再往前一步。   薛玉润哼哼唧唧地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你信里没有提到我。”   她说着,也懒得阻止他,交臂抱在胸前,重重地“哼”了一声。   楚正则倒也没有倾身上前,他轻笑一声,问道:“汤圆儿,你是在吃醋吗?”   “我有哪门子的醋好吃?”薛玉润急着辩驳,飞快地反问道。   不就是回信里没有提到她嘛,不算什么大事!   可这气呼呼的反问刚说出口,薛玉润忽地福至心灵,又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我有哪门子的醋好吃?”   这慢悠悠的声调,让楚正则唇边的笑意一僵。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预备着眼前的小狐狸亮出她的小爪子。   果然,薛玉润有条不紊地道:“则哥哥,我忽然在想,为什么我只是在信中随口问了一句,中山郡王世子究竟招了几个妓子,你给我的回信,要从君子九思写到君子慎独?”   楚正则轻咳了一声。   薛玉润笑盈盈地往后挪了挪椅子,站起身来。   这一次,反倒是她倾身上前,逼得楚正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腰背抵在桌沿:“则哥哥,你是在怕我同情中山郡王世子么?”   楚正则抿着唇,道:“不堪为君子,有何可同情?”   薛玉润了然地颔首:“明白了,你就是在担心。”   楚正则:“……”   “所以,其实你通篇未曾提到我,可字里行间,处处都有我。”薛玉润眨了眨眼,胸有成竹地拖长了声调,诱道:“则哥哥,你是在吃醋吗?”   她明眸盈着春溪,羽睫微动,如她鸦髻上翩翩于飞的蝶翼。   这世上大概有万千美人,可无人似他眼前的少女。她不用春光增色,无需繁花相配。她妍妍而笑时,便让他觉得,见到了这世上最美妙的事。   他想让她着凤仪、坐高台,令她的美好人尽皆知,许世人臣服和钦慕。   可他们的目光只消多落在她身上片刻,就会让他心生不快。他只是尚能自持,谨慎甄辨。   因为,他同时也太想将她全然遮蔽在自己的羽翼下,珍而重之,密而藏之,杜绝任何人的窥伺。   楚正则深深地看着薛玉润,沉声道:“是。”   薛玉润一愣。   她设想过楚正则的很多回答,当然也飞快地想好了应对之法,可独独没有想过,会得到一句深沉而恳切的“是”。   他是少年天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主少国疑之时,他面前是精明老道的群臣,身后是望子成龙的太皇太后——可他年仅七岁,都已经能端坐在龙椅之上,坚信自己撑得起头上的冕旒。   而她是他自幼定亲的未来皇后,是他最不该感到患得患失的人。   薛玉润伸手抱住了楚正则,仰着头,掷地有声地道:“你吃他的醋干嘛?你谁的醋都不用吃。”   楚正则看着她郑重其事的神情,怔愣了一瞬。   他的汤圆儿啊。   楚正则的唇边不由自主地泛起更深的笑意,可他仍垂眸,低低地一叹:“是吗?”   薛玉润忙不迭地点头:“当然!”   楚正则的叹息里前所未有地,藏着丝丝缕缕的委屈:“可汤圆儿,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喜欢’二字。”   “瞎说。”薛玉润立刻反驳道。可反驳完,她又想到她还假装自己不记得醉酒之后发生的事呢。   薛玉润有点儿害羞,伏在楚正则的胸口,嗫嚅地道:“这还用说嘛?”   虽然她不是很想承认,可是她觉得,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不用她再强调“喜欢”这两个字了。   早八百年前,都城里的世家贵族之间,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帝后关系糟糕”的谣言了。   “你喜欢的人,如此之多。太傅、皇祖母、薛大哥、薛大嫂、薛二哥……”楚正则一口气说了一串人名,最后幽幽地补充道:“还有芝麻和西瓜。”   薛玉润嘟哝道:“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楚正则循循善诱地问道。   她太熟悉他了,明知他编织了一个陷阱,明知他在请君入瓮,可薛玉润还是紧抱着他,声音悄悄的,带着羞怯,却并不含糊:“我只想要你当我的夫君。”   她只想让他知道,这世上,他最无需怀疑的,就是她对他的爱。   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   楚正则抱着她的手忽地收紧,紧紧地扣着她的腰与背,力道如此之大,就好像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生生世世也不得分离。   他知道。   他知道她为何收敛狡黠,为何伸手抱他,为何语调含羞却并不含糊。   她的“夫君”二字,分明不含缱绻、不带旖旎,可已足以让他心如鼓噪。   “汤圆儿、汤圆儿、汤圆儿……”他一声一声地低唤着她的乳名,在每一个音调间,都缠绕着浓郁的情与爱:“我们像昭文帝后好不好?”   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楚正则说罢,不等薛玉润回答,又飞快地道:“我们会比他们更好。”   薛玉润被他紧抱着,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她还以紧抱,重重地应声:“嗯!”   但随即,又轻快地嘟囔道:“不过,现在这还只能是我们的小秘密。你可别当着中山王的面说。中山王最希望你效仿昭敬帝,其他都不行。”   楚正则哈哈大笑。   他松开手,低头看向她,脸上写满了“你怎么这么可爱”这几个大字,连声音里都满溢着笑:“可总有一日,他要知道的。”   楚正则的吻落在她的鬓间、落在她的眉心、落在她的朱唇。   将他心底最深的许诺,藏在越来越浓烈的亲吻里——   世人终将知晓。   他要盛世太平、他要青史高歌,他要她的名字,自幼年起书,尔后千秋万古,与他并肩而立。 第70章   如果不是门外薛彦歌的轻咳, 薛玉润甚至不知道,楚正则会在她的唇上流连忘返多久。   “汤圆儿啊,你饿么?”薛彦歌当然不敢问罪楚正则, 他只能假装楚正则不在房间。   事实上他连薛玉润都不敢说, 只能无奈地叹道:“就算不饿,要不要考虑给你二哥哥我, 留一条活路?”   薛玉润在薛彦歌轻咳时, 就已和楚正则分开。听到薛彦歌无可奈何的叹息, 她先应了一声,然后伏在楚正则的胸口,噗哧地笑出了声来, 低声道:“他都要回定北了,我还是给他留条活路吧。”   “嗯。”楚正则遗憾地应了一声, 最后紧抱了她一下, 然后便松开了手, 转身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帷帽, 戴在了薛玉润的头上。   “春日阳光又不烈, 好端端的,戴帷帽作甚?”薛玉润伸手想把帷帽取下来。   楚正则伸手按在了帽檐上, 制止了她的手,淡定地道:“可你一会儿要去见云音班。”   他将“吃醋”二字表露得云淡风轻, 就如吃饭喝水一般正常。   薛玉润撩开帷帽垂下的纱幔,露出圆溜溜的眼睛, 震惊地问道:“你怎么连云音班的醋都要吃?”   薛玉润有些困惑:“你刚刚分明就很认可我的话。”   楚正则先前的表态,显然完全不怀疑她对他的爱。   那他究竟在吃哪门子醋?   “这不一样。”楚正则垂眸看到她睁圆的眼睛, 忍不住俯身, 想再一亲芳泽。   薛玉润伸手抵住他的唇, 道:“有什么不一样?”   楚正则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眉,轻轻地亲了一口她抵着的手。   薛玉润觉得痒痒的,连忙收回手,气鼓鼓地道:“其实从一开始,你之所以吃醋,就不是因为我没说过喜欢吧!”   楚正则轻咳了一声。   薛玉润哪还能不明白,楚正则从来就没有对她的爱患得患失,他就是爱吃醋罢了!还惹得她一头扎进他编好的“陷阱”里,自投罗网。   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重重地“哼”道:“你个大醋坛子!”   说罢,气势汹汹地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薛玉润又哒哒地转身,惊奇地问道:“你不喜欢芝麻,不会也是因为吃醋吧?”   楚正则:“……”   薛玉润顿时就不气了,意味深长地“啧啧”了两声:“我得回去告诉芝麻一声。”   楚正则无奈地道:“……汤圆儿,别光顾着你的狗,忘了你在门外还有个二哥。”   薛玉润一滞——她完全忘了她二哥哥还在门口等着呢!   *   薛彦歌万万没想到,从薛玉润应声,到她最终走出月华阁,他居然还要等那么久。   他百无聊赖地在对门的房间等了半晌,终于听到月华阁开门的声音。薛彦歌走到薛玉润的面前,幽幽地问道:“汤圆儿,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门外?”   薛玉润撩开纱幔,眨眨眼,问他:“那你要去跟大哥哥告状吗?”   薛彦歌一噎。   他要是跟大哥说,这哪是告状,这是自寻死路啊。   薛彦歌二话没说就转过身去,果断地转移了话题:“走吧,想必滢滢和三殿下该等急了。”   他顿了顿,又道:“她们多半会急着问你,云音班唱《相思骨》,为何上台扮檀郞的不是他们最厉害的小生云枝。”   薛玉润严肃地点头。   尽管月华阁是最适合听戏的地方,但她完全没有分神去听戏台上到底唱了些什么。想必薛彦歌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提醒她。   “还有你的帷帽……”薛彦歌也不知道薛玉润怎么戴了个帷帽出来,他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先前在月华阁门外伺候的珑缠,默默地拿出了两顶帷帽来:“午时,就算是春阳也烈。多谢二少爷,替三位小娘子皆备好帷帽。”   薛彦歌伸手接过帷帽:“……我可真细心。”   薛玉润忍着笑,点头。   只是,她问薛彦歌时,笑意怎么也藏不住:“我细心的二哥哥,那你一会儿还要回月华阁吗?”   薛彦歌摇了摇头:“不必,郎君要交代我的事,方才已经说完了。”他看向薛玉润,叹了口气:“他见我不过顺带。”   薛玉润若无其事地“喔”了一声,但藏在帷帽下的笑意,却多了几分雀跃:“那他毕竟有要事要找我嘛。”   她很清楚,楚正则会用什么理由,告诉薛彦歌他需要见她。   “什么要事?”薛彦歌下意识地问道。   薛玉润的声音带笑,确凿又笃定:“回信。”   亲自回她那一封,画着哭泣的汤圆的信。   薛彦歌怔愣地点头:“你怎么知道?”   薛玉润骄傲地道:“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呀。”   她的未尽之言,从她轻快的声调中倾泻而出——不仅因为他们青梅竹马,还因为他们相互喜欢。   他们是彼此真正的“心上人”。   薛彦歌哑口无言,看着薛玉润轻盈的背影,有些自我怀疑地问珑缠:“大哥也经历过这一切吗?”   看着他们精心养护的小白菜,不仅有人来拱,现在还自己会长腿跑了。   跑得还挺快。   珑缠默默地点头。   薛彦歌沉默了一会儿:“要不我还是去告一状吧……”   珑缠尽职尽责地提醒他:“您要挨两面罚吗?”   薛彦歌:“……”   薛澄文对他的期盼是错的。   他也好难。   *   薛玉润敲开星辉阁的门,三公主一见她,本来急匆匆地想问云音班的事,可一见她的帷帽,先是一愣:“你戴帷帽干什么?”   “午时,春阳也烈。在下备了帷帽,以供殿下遮阳。”薛彦歌神色自然地将帷帽递给三公主的宫女。   他转向赵滢,看到赵滢唰地亮起来的眼睛时,他神色微怔。这一瞬,他竟有一种皇上教了他一课的错觉。   他舒展帷帽,亲自替赵滢戴上。   薛玉润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等薛彦歌退后了几步,她乐滋滋地悄悄地戳了戳赵滢。不用看她都知道,赵滢肯定红了脸。   赵滢没吱声,反手轻拍了一下薛玉润的手。   三公主无知无觉,只是见她们俩都戴上了帷帽,索性也戴上。   薛彦歌这才行礼告辞。   等薛彦歌一走,三公主扯了扯帷帽上的纱幔,后知后觉地问道:“可是我们不是要在房中见人吗?为什么要现在就戴上?”   薛玉润和赵滢齐齐咳嗽了一声。   赵滢有点儿舍不得摘下帷帽,想了想,劝道:“窗户还会漏下来些阳光,戴着吧。”   薛玉润默默地点头。   她还是顺着醋坛子一回吧。   毕竟当初是她错把踏月而来的楚正则,唤成了“檀郞”。   好在三公主惦记着更要紧的事儿,只嘟囔了一声“行吧”,就随她们去了。她更着急问薛玉润:“你刚刚听出来了吗?云音班这一次扮檀郞的,好像不是先前那个小生了。”   薛玉润一边打发人去请云音班班主,一边道:“问问就知道了。”   *   云音班的班主来得很快,隔着四扇松柏梅兰纹屏风,毕恭毕敬地向薛玉润等人行大礼:“贵人万福。”   去请他的人显然已经大致地交代了她们想问的事,不用薛玉润发问,班主就诚惶诚恐地道:“云枝重病,不能登台,还请贵人们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这四个字,让薛玉润一愣。   她想了想,温和地道:“班主,你可还记得我?先前我及笄礼,你领着云音班,为我唱了第一折 《相思骨》。”   因为那一折《相思骨》,云音班在都城一跃而起,压过了得意楼的集庆班。   “薛姑娘大赏,小的断不敢忘。”班主语调中的恐慌一扫而空,他如释重负地道:“能用得上小的之处,请薛姑娘尽管吩咐。”   “你方才说,演檀郞的云枝重病,不能登台?”薛玉润关切地问道:“若需要大夫和药材,尽管开口。他在我及笄礼登台,也算我与云音班的缘分。”   云枝是她这些年见过最厉害的小生,她很希望他能一直风风光光地待在台上。   “多谢薛姑娘,多谢薛姑娘。”班主感恩戴德地连声道谢,但旋即又叩首道:“小的该死,小的方才欺瞒了薛姑娘和诸位贵人。云枝前些日子的确病了,只是现下已经好全了。不过,能不能登台,小的也说不好。”   “前些日子,有人强逼着云枝陪……”班主急急地止声,含糊地解释道:“……云枝不愿意,吃了些苦头。人倒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云枝家中有一个要准备科考的兄长,所以索性闭门不出,免得再惹眼。”   薛玉润听懂了班主的未尽之言。   强逼人陪客,本就是让她极为不耻的事。   更何况,如今会试已过,如果还要准备科考,那就只剩下个月的殿试。   一个贡士的弟弟,竟然还会在天子脚下遇到这样的事。若是当真出了大事,岂不是会让在都城备考的学子,对朝廷寒心?   这可是楚正则第一次主持殿试。   薛玉润沉声问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子,敢在天子脚下,做下此等目无王法的事!?”   她声音沉而有力,就连三公主都下意识地坐直了些。   班主连忙道:“您放心,您放心,天子已经罚过了。”   “天子已经罚过了?”薛玉润一愣,若有所思地问道:“难不成是中山郡王世子?”   班主自知失言,可薛玉润问他又不能不答,犹豫良久,才低声道:“小的不确定。来人似乎不是世子的人,只是气急败坏的时候,不小心说是世子要见……”   赵滢倒吸了一口冷气。   三公主看看赵滢,又看看薛玉润,也回过神来,惊愕地道:“那可是个小生……”   薛玉润眉头紧皱又舒缓。   薛玉润此时无比庆幸,幸好中山郡王世子招了“五十三个”妓子,幸好楚正则把他扔去了定北军营。否则,不知道哪个都城好好的小娘子,要赔在这样的腤臜人上。   倒是屏风外的班主,听到三公主强调“小生”二字,愣了愣,连忙道:“云枝不是小生,不不不,小的的意思是……”   他话音未落,有一个小男孩的吼声就直直地传来:“班主呢?班主呢?云姐姐出事了!” 第71章   班主一听这男童的疾呼, 就声音发颤地道:“贵人恕罪!这伢子是跟在云枝身边的小童虎头,向来毛手毛脚的。小的没有教好,惊扰了贵人, 请贵人恕罪。”   薛玉润立刻明-白过来, “云姐姐”就是云枝。   难怪班主要急着解释“云枝不是小生”——原来,演檀郎的小生云枝, 竟是一位女郎!   好厉害的女郎, 分明是女儿身, 却能将“檀郎”拿捏得这般好,以至于薛玉润从未怀疑过她不是男儿身。   且不论她是贡士的妹妹,就冲着她的戏, 薛玉润就不打算坐视不理。   薛玉润当机立断地道:“请他进来。”   *   虎头一进来就着急忙慌地道:“班主不好了!”   班主吓得一个激灵,低声呵斥道:“贵人面前, 仔细说话!”   “不碍事。”薛玉润温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虎头本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听到薛玉润这么问, 立刻倒豆子似地道:“先前那帮坏人趁着云哥哥在书院, 摸到云姐姐家里去了。说是云姐姐欠了好多银子——他们肯定是为了报复云姐姐, 故意骗人!”   “薛姑娘,云枝从来不去借印子钱。”班主马上接道。   “若是在借条上按的手印, 一对比就知真假,多半是签的字。要么名字就是她所写, 要么就是足以以假乱真。”薛玉润点了四个护卫,让他们跟着班主:“请班主即刻派人将能接触到云枝笔迹的人看管起来。”   班主赶紧吩咐自己信任的手下领着薛玉润的两个护卫去做这件事。   薛玉润紧接着道:“珑缠, 你拿我的腰牌,带着虎头去京兆尹报官。”   “不行啊。”虎头跳脚道:“云姐姐嘱咐我不能报官的。”   听到虎头拒绝, 在旁边做壁上观的三公主, 比薛玉润反应还快。她皱着眉头问道:“为何不行?难道你们是在骗人?”   “我们没有骗人!”虎头急道:“欠条是二月十八写的, 可是二月十八我一直跟云姐姐在一道,她没有签过欠条。”   “他们肯定是因为那天非要逼着云姐姐去见客,被云姐姐拒绝了,所以又使坏。”虎头忿忿不平地道:“可是他们说我说了不算。”   “你是她的随侍,你怎么可能不帮着她说话?”三公主撇撇嘴,不以为意地道:“要是没骗人,为何不报官?”   赵滢于心不忍地道:“听着也不像是撒谎……”   “我……我真的没撒谎。”虎头听着都要哭了:“云姐姐一直说,报官的话,我们会被抓走的。”   “虎头!我教过你多少遍了,在贵人面前,不要胡言乱语。”班主赶忙呵斥道。   “不用担心。”薛玉润温声安慰道:“有我们在此,京兆尹一定会处事公正。”   “也不用怕对方事后报复。”薛玉润继续道:“一来,京兆尹罚过之后,如果你们再出事,无异于昭告天下是他们所害。二来,我们本来就打算请云音班参加圣寿节的献礼,为此,都城轻易也不会有人害你们。”   毕竟,圣寿节都讲究“全福”,更何况今年是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哪个不长眼的,非要故意跟参加圣寿节献礼的人过不去?那不是要蓄意破坏太皇太后的“圣寿全福”吗?   薛玉润这话,是说给班主听的。   虎头是个孩子,他拿不了主意。班主是云枝求救之人,才是真正能拿得定主意的人。   但让薛玉润没想到的是,班主竟然也犹豫了。隔着屏风,薛玉润也能听出他语调中的迟疑:“贵人大恩,只是,小的没法替云枝拿主意,得先问过云枝。”   薛玉润沉吟一会儿,道:“既如此,珑缠,你带人随班主走一趟。把当事双方都带过来,再带四名云枝姑娘的街坊邻居,要德高望重之人,最好能会笔墨。”   不等班主开口,薛玉润解释道:“班主,我们此来,除了听戏、品膳,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挑选给太皇太后圣寿节献礼的人。云枝是目前都城里最好的小生,也我们挑中的人选之一。她出了事,我们过问,也是应有之义。”   薛玉润说罢,看着三公主道:“殿下,你以为呢?”   不管人后拿主意的是谁,在外人面前,她们这些人里,三公主的地位最高,问过她是应有的尊重。   三公主看了薛玉润一眼,微微抬起下巴,应声道:“理应如此。”   *   珑缠办事向来利落,不多时,就将云枝和讨债的,以及四位老者都带了过来。   薛玉润命人撤走屏风,改换上薄纱幔帐,以便能够看清眼前这些人的神色。   这一看,她就意识到了棘手之处——不论这名唤“何奇”的讨债的带了多少膀大腰圆的随从,他本人生得一幅白面书生的模样,长了一张让人很容易相信他不会骗人的脸,瞧上去就是一团和气。   好在,台上洒脱随性、情深似海的“檀郎”,如今跪在这个白面书生的身边,半点儿都没有输。   ——云枝的腰背笔挺,脸庞带了些许英气,只是挽起的发髻仍提醒着薛玉润,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郎。   何奇早知道云枝是女郎,此时也没有分神看她,而是毕恭毕敬地向三公主、薛玉润和赵滢行礼。   等见完礼,何奇就道:“听说贵人想让云姑娘在圣寿节上献礼?云姑娘戏唱得好,演得也是真的妙,贵人可别被他们骗了。”   四位乡老也应和着,痛心疾首地道:“是哩,俺们万万没想到,贡士老爷家里会出这样的妹妹,当真是给俺们草尾巷丢面。”   “我云姐姐才不是骗子!你们才是骗子!”虎头急得眼眶都红了。   云枝拽住了他的手,低声唤道:“虎头!”   虎头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班主本就只敢坐了一半的凳子,见状更往前挪了挪,不敢说话。   “让我们先看看笔迹。”薛玉润不置可否地道。   何奇神色笃定,将手中的欠条和云枝的信一并递给了珑缠,请珑缠将它们交给薛玉润等人:“贵人心肠软,不知这世上有难缠的小鬼。这是云姑娘签下的欠条,和她家信的信封。贵人慧眼如炬,一瞧便知是不是同样的笔迹。”   欠条和信先交到了三公主手中。   三公主皱着眉头左看看右看看,只是因为薛玉润提前让她们俩非必要不要开口,所以她没说话,直接把欠条和信交给赵滢,点了点头。   她在书法一道上平平,但足以让她一眼就做出判断。   赵滢接过去比对了一番笔迹,震惊地看向薛玉润。   这两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赵滢毫不怀疑,这两处笔迹,就是同一个人所写。   难道,当真是云枝和虎头在骗人?   薛玉润没有说话,她左手拿起欠条,右手拿起信封,将它们叠在了一处。   然后,她放下欠条和信封,温声道:“珑缠,去跟掌柜的说一声,要几套笔墨来。”   谁也没想到薛玉润会突然蹦出这一句话来,众人怔愣之时,珑缠马不停蹄地去问熙春楼掌柜要来了笔墨纸砚,命人搬来了桌案。   “麻烦云姑娘和何公子,以及诸位乡老写一遍自己的名字。”薛玉润见珑缠布置妥当,吩咐道。   没人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在薛玉润身后那十二个护卫的份上,没人敢反驳,都乖乖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毕竟,这年头小娘子出行,还带着穿玄甲、跨金刀的护卫,着实不太常见。   等最后一个人收起笔,薛玉润对珑缠比了个手势。等珑缠收起他们写好的纸,薛玉润又道:“麻烦诸位再写一遍自己的名字,方才写的什么字体,现在还写什么字体。”   薛玉润话音方落,就看到何奇握笔的手一顿。   薛玉润笑了笑。   现在知道麻烦来了?晚啦。   这一次,等珑缠再将他们的字帖收起来,薛玉润就直接抽出了何奇的两张字帖,左右手各执一张,然后重叠在了一起。   “啊。”赵滢看着薛玉润的动作,瞪圆眼睛,发出了低低的一声惊呼。   三公主急死了,她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很想戳薛玉润问一问。可她坐在正中间,动作不敢太大,怕失了仪态。   三公主紧闭着嘴,没忍住瞪了薛玉润好几眼。   薛玉润把何奇的两张字帖交给珑缠:“尽管是同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下自己的名字,一撇一捺,总有粗细之别。上下左右的间距,也不尽相同。”   在薛玉润说话时,珑缠按薛玉润刚刚的方法,将两张字帖交叠,放在阳光下,演示给众人看。   光透过薄薄的宣纸,令众人清晰地看到这两个字。   果然,哪怕何奇如此努力,但他两次所写的名字,依然不能完全重叠在一起。   此时,云枝已经明白过来,看向薛玉润的眸中浮现出了惊喜。   四位乡老瞧着珑缠手上的字帖,听着薛玉润的解释,纷纷点头。   薛玉润又把欠条和信封交给珑缠,让珑缠依样重合:“可是,这张欠条和信封上的名字,却几乎能完全合二为一。哪怕不精于书法的人,也能一眼就觉得它们出自一个人之手。如此,在邻里间就能盖棺定论,免得再去找精于书法的先生校对,一来费时,二来也会有被识破的风险。”   四位乡老里,唯一一个擅长书法的也就只是给乡里乡亲写对联,余下的三人都只会写几个大字,更不用说那些围观的大字不识的百姓。   他们看得瞪直了眼睛——正如薛玉润所言,果然是能几乎完全合二为一。   “能做到这种程度,还不损坏信封,我以为,多半是直接拿炭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了字形的轮廓,再就着轮廓书写。”薛玉润看向何奇,慢条斯理地问道:“何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何奇僵硬地笑了两声:“小的不明白贵人在说什么。”   “那我换件事儿说。”薛玉润善解人意地道:“这信封,何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上面写的,可是‘兄长敬启’,而非‘何公子敬启’,想必,你跟云姑娘也没有交好到可以兄妹相称吧?”   “是云姑娘来写欠条那一日,小的担心云姑娘做不了主,所以特地让云姑娘给她兄长写信,留在了小的手上。不过,后来小的顾及殿试在即,没有将这封信寄出去。”何奇早有准备。   云枝冷声道:“我从来没有把信留在过你的手上。”   何奇叹气道:“云姑娘,若是你没有留下信,我如何能得到呢?云音班里人来人往,你家中左右后面都有邻居,你家还养了两条狼狗。我哪来的本事,从你闺房中偷信,而不被发觉呢?”   “我也觉得你没有这等本事。”薛玉润深以为然地点头。   何奇一噎,讪笑道:“贵人说的是。”   “所以,我替你找好了有本事的人。”薛玉润轻拍了三下手,一直等在门外的侍卫就打开门,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拎了进来。   “是你!”虎头吼道:“是你偷了云姐姐的信!”   班主也惊愕地问道:“阿平,云枝对你不薄啊。你前儿生病,都是她给你垫的银子。”   “不是我,我没有!”这个名叫“阿平”的少年矢口否认:“他们打我我才认的!”   侍卫闻言,三下五除二抖落了一个包裹,乱七八糟的物什掉到地上,虎头挨个地数:“这是云姐姐的东西,这个也是!”   在虎头越来越愤怒的声音中,两张飘飘而落的银票格外的醒目。   侍卫将银票递给珑缠,珑缠在薛玉润的示意下,将银票给四位乡老过目。   “一百两!!”乡老们震惊得长吁短叹:“俺儿子做长工,一年才赚二两银子!”他伸出两根手指,几乎要摇出幻影来:“二两银子!”   “我不是故意的,是何公子,何公子让我去做的!我缺钱,班主,我很缺钱啊!”阿平哭得涕泗横流。   众人倏地看向何奇:“原来都是你在搞鬼!”乡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骂道:“好哇,要不是贵人,还叫你个狗东西把俺们当猴耍哩!”   珑缠无奈地轻咳了一声,制止他们说话。   何奇狼狈地怒骂阿平:“胡乱攀咬的疯狗!”他还想踹阿平,却被护卫轻而易举地制止了。   “我不觉得何公子花一百两银子,只为了买一封信来陷害你。云姑娘,你可要仔细想想,你还丢了什么。”薛玉润意味深长地对云枝道:“又会丢什么。”   在虎头指明何奇跟先前强迫云枝的是同一批人,而班主说他们跟中山郡王世子有关系之后,薛玉润就意识到,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他们太高调了。   中山郡王世子才出了招妓一事,就算要报复,也得等中山郡王世子离京之后,风波淡了再说,这才符合常理。   还有,虎头不肯报官,理由竟是:“云姐姐一直说,报官的话,我们会被抓走的。”   这句话里,“抓走”可以理解成是对小孩的恐吓,但“一直”这个词,让薛玉润很介意。   按理,普通老百姓若是遇到个被盗斗殴的事儿,偶尔顺手报给衙役也很正常。   如果虎头那么笃定云枝是被冤枉的,那云枝为什么“一直”会给他强调“不能报官”这件事?   云枝紧抿了一下唇,深深地鞠躬行礼道:“多谢贵人。”   “贵人,您说的话我愈发听不明白了。这阿平胡乱攀咬,跟我又有何干系?”何奇义愤填膺地质问道:“我跟这个叫什么阿平的,完全就不认识!”   三公主借着帷幔,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就不是我今儿要解决的问题了。”薛玉润微微一笑:“现在,我们可以报官,告知京兆尹了么?” 第72章   薛玉润此话一出, 再无人反对报官寻京兆尹。   熙春楼毕竟是都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京兆尹来得很低调,特意绕了侧门进来, 生怕闹出大动静。   好在场面可控, 人证物证具在,京兆尹大松一口气, 向三公主行过礼, 就将何奇、阿平、云枝、班主, 以及四位乡老都带回了衙门。   接下来的场面,薛玉润就不好出面了,便只让珑缠带两个护卫跟去。   这一场风波在依旧鼎沸的人声中, 消失得无隐无踪。   戏台上换上了说书人,正在慷慨激昂地讲着从前十二娘子军的故事。   赵滢捧着茶杯, 松了一口气, 道:“总算能坐下来喝口茶了。”   三公主深以为然地点头, 也不想管什么烈日不烈日了, 她决定取下帷帽, 松快些。   然而,她的手才搭上帷帽的边缘, 就听见一群人蜂拥而至。蹲在熙春楼角落里的虎头一见来人,就兴奋地道:“云哥哥!”   三公主一个激灵, 赶紧把帷帽戴正了些。   薛玉润原本神色一肃,见到三公主挺直腰背, 一幅又要打一场恶仗的模样,她不由得笑了一声, 轻轻地挪正了三公主的帷帽:“放心。”   三公主在薛玉润挪完之后, 不甘心地又往左挪了挪, 然后又往右挪了挪,道:“放什么心哪,一会儿又要来人了。”   果然,她说完没多久,就听到不少人朝月华阁涌来,然后齐齐在月华阁门前站定。   使女重新搭上帷幔,才让青年学子们走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衣着朴素、面目端正的青年,他一进门,立刻行大礼:“在下云远辙,多谢诸位贵人相助。贵人救下舍妹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无以为报!”   薛玉润等着三公主开口,谁知三公主想都没想就扭头看向了她。   “云公子多礼了。”薛玉润不好太久不答,于是道:“云公子不必报答我们,我们不过使天理昭昭,乃是承袭天子教化。”   “云公子间断备考,为令妹从书院赶来,还能得如此多的同窗相助,可见诸位公子不愧即将为天子门生,皆是古道热肠之人。”薛玉润继续道:“只盼诸位公子夺魁摘桂,续承天子教化,忠心报国,便是国之大幸,自然也是我们的大幸。”   这话听得太过顺耳,众青年齐声应:“是!”   “请诸位放下心来,移步隔间。三殿下替诸位备下摘桂宴,愿者自留,可痛快吃喝。”薛玉润声音含笑,让温柑带人去安排布置。   青年们大喜过望,纷纷行礼,簇拥着云公子退出了月华阁。   等人一走,三公主撩起帷帽的纱幔:“我什么时候要替他们备宴了?”   “我出银子。”薛玉润笑着回道。   三公主二话没说,扭头就吩咐道:“福冬,你去帮把手,膳品往贵了点。”   由于福秋升任,取代了福春的位置。这次,跟在三公主身边的是福冬,“福”字辈最末次的宫女。   赵滢听罢,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   等薛玉润等人到达二公主府时,因为她们比预定的时间要晚不少,加之又提前派人来告过罪,所以在二公主府排演的小娘子们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赵滢如鱼入水,将先前熙春楼的情形描绘得绘声绘色。   顾如瑛站在薛玉润身边,幽幽地道:“我倒是没发觉,她还有说书的天赋。”   说得素来文静的二公主都目不转睛,就连亲身历经一切的三公主,都宛如头一回听一样,跟着心潮起伏。   顾如瑛听了会儿,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认知:“天赋过人。”   薛玉润挽着她的手,哈哈大笑。   *   等珑缠带着云音班整顿完毕,赶来二公主府,众人已经热闹过一阵,不再对云枝有过分的好奇心。   云枝什么也没说,只是私底下,不顾薛玉润的阻拦,跪在地上向她磕了三个头。   薛玉润叹息一声,也没有再追问云枝,而是权当熙春楼的事儿不曾发生,全神贯注地投入准备圣寿节的献礼中,直到晚膳之前,才意犹未尽地归家。   *   回到玲珑苑,薛玉润才换了一身常服,就听使女来禀:“姑娘,大少爷有请。”   薛玉润一愣,不知道薛彦扬为什么不等到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再见她。但大哥哥有请,薛玉润肯定不会推辞,马不停蹄地赶去相见。   还没进房门呢,薛玉润先听到了薛澄文酒后的胡言乱语:“那是我妹妹——多亏我的好妹妹——”   薛玉润一个激灵,立刻严肃地撇清关系:“大哥哥,我今儿都没见到三哥哥,可不是我灌的酒。”   薛彦扬带着他们走到偏房去:“……没人怪你。来见过你赵哥哥。”   薛玉润这才发现赵渤也在房中,咳嗽了一声:“赵哥哥。”   赵渤哈哈笑道:“薛妹妹,你没看到我们,我们可都喝了你借由三殿下备的美酒。”   “诶?”薛玉润恍然大悟:“赵哥哥,你跟三哥哥也在那群学子中?”   赵渤点了点头,朝薛玉润作长揖,郑重地道:“薛妹妹,多谢。”   薛玉润连忙避礼,她跟赵渤也很相熟:“赵哥哥,不必不必,你这样弄得我还以为,我救的是滢滢呢。”   赵渤笑道:“这是祖父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向你行大礼。”   赵渤口中的“祖父”是鹿鸣书院的赵山长,也是四大辅臣之一,赵尚书令的伯父。   不过,赵尚书令的父亲早逝,赵尚书令是由赵山长一手带大的,情同父子。所以赵渤才直接称呼赵山长为“祖父”。   薛玉润微愣:“赵山长?”   “今日祖父在文园授课,这是他在殿试前最后的讲课,不论是否为鹿鸣书院的学子,都可一听。所以,文园里聚集了大量的学子,不论要不要殿试的都去了。”赵渤解释道。   “云公子虽然不在鹿鸣书院进学,但他学识渊博,为人又忠厚低调,在学子中有很高的名望。今天,祖父讲学歇息之时,有人急匆匆地来报信,说云公子的妹妹为权贵所辱。”   “我们都知道云公子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妹妹,云公子苦读时,全靠妹妹抚养年迈的母亲,做工干活资助他读书进学。”赵渤顿了顿,道:“我今日才知道,类似的事先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云公子交好的学子都知道,只是先前云公子忍了下来。”   赵渤心有余悸地道:“报信的人将事态说得严重至极,一石激起千层浪,跟云公子交好的学子群情激愤。我跟澄文担心会出事,跟着他们一齐先赶回云家。”   “结果发现云家只余云公子年迈的母亲,邻居七嘴八舌的没说清楚,都以为是云姑娘胳膊拧不过大腿,被带走了。众人义愤填膺,有人相劝也根本劝不住。”赵渤回想当时的场面,依然有几分后怕。   “如果不是你们已经先解决了这件事,还不知会在熙春楼闹出多大的乱子。”赵渤长舒了一口气:“万幸,万幸。”   薛玉润明白赵山长为什么要让赵渤特意来道谢了。   一来,这些赶去熙春楼的学子,是在文园聚集的,如果真的闹出事来,跟赵山长脱不开关系。二来,薛玉润觉得,这也可能是最大的原因——赵山长惜才。   谁也不知道,如果这些学子真的闹事,他们讨回来的,究竟是公道,还是狱牢。   薛玉润庆幸地道:“这真是太好了。”   薛彦扬颔首:“陛下得知此事,已派北衙禁军守卫贡士聚集的客栈和街巷。并且让我从北衙禁军中挑选专门的衙役,只负责处理贡士及其家眷的事。”   薛彦扬是北衙禁军的统领,直接听命于楚正则,是专职护卫皇宫安危的精锐。   赵渤松了一口气,道:“那太好了,如此,大家都能安心备考。”赵渤也十分上道,跟薛玉润和薛彦扬告辞,道:“我这就去让众学子知道圣上隆恩。”   *   等送走赵渤,薛玉润好奇地凑到薛彦扬身边,道:“大哥哥,陛下什么都知道了?”   薛彦扬瞥她一眼:“陛下送了银子来,刚好抵了你在熙春楼上以三公主名义设宴花的银子。你说呢?”   薛玉润对自己大手一挥设宴毫无悔愧之心,理直气壮地道:“那不是很好嘛。”   赶在薛彦扬教训她之前,薛玉润赶紧道:“大哥哥,我还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薛彦扬果然咽下了教训她的话:“什么地方?”   薛玉润把这件事透着诡异之处娓娓道来:“首先,虽然中山郡王世子不是什么好人,但何奇真的是中山郡王世子安排来报复的吗?这未免显得中山王府太蠢了些。”   薛彦扬不置可否地道:“二月十八日,何奇的确请云枝去陪中山郡王世子,但云枝搬出了在你及笄礼上登台一事,何奇误以为她跟你有些交情,没敢纠缠。换了两个妓子相陪,被蒋御史大夫撞见。”   “今日,陛下为招妓一事,罚中山郡王世子入定北军营历练三年,人尽皆知。何奇在衙门坚称是他自己想报复云枝,恨云枝不肯陪客,导致中山郡王世子受辱,连累他主子,让他也在主子面前大丢颜面。”   “他的主子何日进是富商之子,这些日子一直在讨好中山郡王世子。你去文园看巾帼书院选拔时,他曾陪着中山郡王世子一起去文园找长乐县主。”   “那信封呢?”薛玉润连忙问道。她拿不准,何奇是真的没让阿平去偷信封,还是那只是他强词夺理。   “二月十八那日,云枝拒绝何奇之后,阿平私下对何奇表达了对云枝的不满,说她假清高。何奇称,正是因此,他想报复时,才找上了阿平。信封是阿平主动给他的,不过,只有信封,里面没有信。”   “但是阿平说,这一切都是何奇指使的。”薛玉润回忆在熙春楼上听到的话。   薛彦扬点了点头:“阿平在衙门里也咬死了这个说法。但何奇说,他没有给阿平一百两。他只给了阿平十两,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他十两。”   “何奇这个数字听着更像真的。一百两不是小数目,报复云枝,也不至于要花这么多钱吧。”薛玉润回想了一下乡老们的话:“可如果何奇所言为真,阿平的一百两哪儿来的?”   “除非……何奇或者他的主子何日进,或者其他人,别有所图。可他们图云枝什么呢?”薛玉润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其实云枝也很奇怪。她哥哥是贡士,她居然是戏子,而且出事不肯报官,这未免也太不合常理了。”   虽然如今戏子的地位稍有提升,不至于被称为“贱民”,但也到底也是“下九流”。云远辙不该想方设法不让云枝唱戏吗?   “而且,恐怕街坊邻居先前也不知道云枝是云音班的戏子,否则,风言风语早就会传到我们耳中了。”薛玉润强调道:“赵哥哥先前也一定不知道云公子的妹妹是云枝,否则滢滢早就告诉我了。”   “他们不是亲兄妹,云枝打小就进了戏班,是乐户。”薛彦扬点了点头:“云母早年眼瞎,需要常年用药,全靠云远辙抄书和云枝在戏班补贴家用。云枝必须要唱戏才能撑得起云远辙科举的费用。”   “云枝称,她有幸能被云母被当做女儿养大,掩藏身份,是不希望影响到云远辙。隐藏性别,是担心听众不乐意他们追捧的小生是一个女子。”   薛玉润听完,轻叹了一声:“可现在,被何奇嚷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了。虽然赵哥哥不提,但想必云公子的处境也不会好。殿试在即,但愿云公子能放平心态。”   “云公子在会试中是第二名,何日进在会试中是第三名。”薛彦扬道。   薛玉润一震:“难道,何奇借着‘报复’的名义,真正的目的,是何日进想把云公子拉下水?所以,他们查到云枝的住所,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将此事嚷嚷出来,逼虎头请班主相救,佐证此事。再逼人去向云公子报信,借此让学子中也人尽皆知。”   “这是不是太迂回了点?”薛玉润咋舌道。   “如果,何奇和何日进,都是旁人的棋子。这一层两层的目的,不过都是障眼法。幕后之人剑指之处,是殿试本身、是陛下和中山王府的关系呢?”薛彦扬看着薛玉润,神色冷凝地问道。   “即将参加殿试的莘莘学子,无畏地对抗狎妓、强迫民女的中山郡王世子的走狗。”薛彦扬的眸中有些冷意:“汤圆儿,若当真出了此事,陛下首次亲自主持的殿试会如何?陛下与中山王的关系如何?”   薛玉润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可不仅仅是让都城学子寒心这么简单的事,也不是把中山郡王世子送到定北军营就能了结的。   楚正则必然会骑虎难下。   如今,事情安然无恙地了结,楚正则也趁机直接增添了护卫,幕后之人必定忌惮万分,殿试多半无忧了。   可薛玉润一想到楚正则可能会面临的巨大困境,依然忍不住急道:“陛下一定提前想好了应对之法吧?”   薛彦扬点了点头:“自然。”   薛玉润:“……”   薛玉润回过神来,恼道:“大哥哥,那你还吓我!”   说得那么严肃,弄得她以为,自己先前在熙春楼,一旦稍有不慎,就会让楚正则身处两难之地。   薛彦扬看她一眼,沉声道:“否则,你怎么记得你今日身处在怎样的旋涡中?”   薛彦扬语重心长地道:“汤圆儿,虽然你今日处置极为得当,比我们所设想的解决方案都要好。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先考虑自己的安危,明白吗?”   “明白的。”薛玉润收起了恼意,认真地道:“大哥哥,你别担心,我带了好多护卫呢,我不会以身犯险的。”   “你最好别。”薛彦扬叹了口气:“陛下已经让我在北衙禁军训练女禁军了。”   薛玉润红着脸,轻咳了一声:“……倒、倒也不必。”   *   话虽如此,是夜,薛玉润把自己埋在枕头里,悄悄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在繁忙的朝务之外,殿试在即,贡士们还出了这样的事,楚正则一定忙得热火朝天。   可尽管如此,他依然密切地关心着她。   薛玉润轻轻地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   一时觉得被楚正则吻过的指尖也麻,被楚正则吻过的唇瓣也酥。   心尖像被羽毛轻轻地拂过,痒痒的。   薛玉润呜咽一声,埋在枕头中央,然后把自己的软枕折起来,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若是能日日相见就好了。   这样,哪怕他依旧政务繁忙,她也不用通过二哥哥,才能见到他;不用通过大哥哥,才能知道他的爱护。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从前懵懂无知的诗句,如今就仿佛是刻在心底一般。   薛玉润深吸了好几口气,赤足走下拔步床,悄然从箱笼里拿出了两条朱红色的缎带。   它们交织在一起,被编成了一串同心结。   其中一条,是当初登高宴上,他们分队时所用。另一条,是她后来悄悄地去普济寺求来的,用以挂在相思树上的红绸缎。   她的指尖缠绕着这一条同心结。   登高宴上表明心悸,相思树下初次深吻,仿佛都历历在目。   薛玉润轻轻地将一旁的铜镜扣在桌案上,好杜绝借着皎洁的月色窥伺到自己红扑扑的脸。然后,她将这条同心结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手放在心口,安心入睡。   隔得远还是有点好处的,比如,楚正则此时就一定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是时候绣个荷包来放这条同心结了。   薛玉润决定,捱几日不见楚正则,到时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   然而,荷包还没绣完呢,楚正则的信先到了。   其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汤圆儿,你还不来问朕讨要夸赏吗?” 第73章   薛玉润看着手上薄薄的碧云春树笺, 努力地抿着唇,试图压下上扬的唇角。   然而,她的笑意依然从眸中洋溢而出, 惹得刚踏进房门的珑缠脚步一滞, 轻声提醒道:“姑娘,婢子们已经收拾停当。您用过午膳, 就可以出发了。”   薛玉润收到信时, 正在收拾东西, 准备去赵家接赵滢。   赵滢今年的生辰就在殿试前一天,但她哥哥赵渤要殿试,为了不打扰赵渤, 赵家人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更不敢大办赵滢的生辰。   更何况, 越临近殿试, 赵夫人越是紧张得坐立难安, 也无心举办宴会, 弄得赵滢也十分焦虑难安。   薛家和顾家今年都没有人科举, 薛澄文今年不下场,薛玉润不想让赵滢的生辰草草而过, 早就跟顾如瑛约好了,提前陪赵滢去庄子上小住两日, 等到她生辰那日再送她回赵家,顺便预祝赵渤金榜题名。   但这样一来, 楚正则这些日子忙着准备殿试无法出宫,她要去问楚正则“讨要夸赏”, 就得等到开榜后了。   薛玉润将碧云春树笺上短短的一句话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谨慎而纠结地问道:“珑缠,如果我晚一天去别庄……”   她顿了顿,将往芝麻身上扑的西瓜捞了起来,抱在膝头,道:“我觉得滢滢会哭的,你觉得呢?”   珑缠:“……婢子也这么觉得。”   薛玉润“嗷”了一声,用力地揉乱了西瓜的毛:“那我不用午膳了!”   她毅然决然地把一脸茫然的西瓜放回芝麻身边:“走吧!”   珑缠跟西瓜一样茫然:“您要去哪儿?”   薛玉润头也不回地道:“入宫!”   *   勤政殿内,楚正则正在与中山王用膳,同时促膝长谈:“叔祖,何奇之事,朕已密令京兆尹在暗中详查。御史已经闻风上奏,但庆幸未酿成大祸,叔祖不必忧心。”   “朕当然相信世子不会如此不顾大局,但届时学子冲动,对世子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更会把您和整个皇家架在火上烤。”楚正则将何奇一事中与中山郡王世子相关的信息,透露给了中山王。   “其心可诛!”中山王气得手都在发抖:“其心可诛!”   如果真的酿成大祸,中山王府必须严惩中山郡王世子,说不定要褫夺爵位。否则不仅要与学子交恶,还会与朝中清流为敌。   可如果中山王府不严惩,由皇上下令,那皇上无论是包庇还是惩罚,势必与中山王府生出极大的嫌隙。   长此以往,恐怕整个中山王府都要毁于一旦。   楚正则眉头紧锁,道:“您辅佐朕登基以来,一心为国,就连素来严苛的蒋御史大夫,也一直对您赞不绝口。朕实在想不出您会与何人结仇。”   “何奇之事让朕实在忧心。京兆尹一时半会儿查不出结果来,朕担心恶人仍然在您身边如影随形。”楚正则神色肃穆地道。   “望您仔细盘查世子回都城以后往来的人,恐怕包藏祸心之人,早已潜伏其中。”楚正则紧抿着唇,道:“就怕连招妓之事,也是有心人的陷害。”   中山王攥紧了手边的茶杯:“陛下,请您让薛千户务必在殿试前护送兴哥儿离京。”   他急声道:“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叔祖放心。”楚正则肃然应道:“朕这就传令薛千户,命他明日一早即秘密护送世子离京。”   楚正则顿了顿,缓声问道:“叔祖若是仍不放心,盘查之事,朕可命北衙禁军调集精锐,全权由叔祖指挥,助叔祖一臂之力。”   中山王攥着茶杯的手一僵。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端正平和地直视着他,眸中翻涌着关切的光芒。   中山王张了张嘴,可一时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来。   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清晰明白地认识到,眼前的少年,不仅仅是少年。   眼前的少年,是皇帝。   哪怕是由他暂时“全权指挥”的北衙禁军,也是皇帝的禁军。   现在,不仅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在问他,要不要派人帮忙。更是皇帝,在问他,如今,他是否还有耿耿忠心,敢在天子禁军面前,为天子剖白。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   是温和却不容含糊的质询。   中山王握杯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松快下来,脊背微弯,恭声道:“多谢陛下。”   “叔祖是看着我长大的至亲,上至皇祖母,下至黎民百姓,谁人不知?如无叔祖,何来今日的我?”楚正则听到他的回答,神色丝毫未变,温和地回道:“此等小事,只需叔祖开口,不必言谢。”   说罢,楚正则亲自替中山王斟了一杯茶。   *   用完膳,楚正则一如往常,亲自将中山王送上步辇,站在宫门目送他远去。   待到步辇消失在朱红的宫墙尽头,楚正则才拿出罗帕,缓缓拭去掌心的薄汗,沉声道:“召太傅、赵尚书令、许门下令和翰林院掌院学士。”   他要最后与他们确认一遍殿试的议程。   德忠应声,又低声问道:“陛下,薛姑娘来了,您可得空见她?”   楚正则一愣。   他思之太深切,忍不住给薛玉润寄去那封希望她入宫的书信。但他知道这些日子薛玉润要去别庄,他以为要等到放榜之后,才能再见到她。   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   楚正则甚至都没有点头,就倏地转身,大阔步地往薛玉润所在的偏殿走。   *   薛玉润坐在偏殿,无心饮茶和品尝糕点,而是紧紧地盯着窗户。   如果要赶上和赵滢约好的时辰,她不剩下多少时间了。但她没有让德忠在楚正则用膳时通禀,她不希望楚正则在应对中山郡王时,还要为她分心。   待看到窗前一掠而过的身影时,薛玉润倏地站了起来。   下一刻,如她所愿,她的心上人推门而入:“汤圆儿!”   阳光从敞开的倾泻入室内,激起空中细小的尘埃,在半空中沉浮。慢悠悠的,点缀着春日午时的静好。   但少年的声音有些微喘,显然来得步履匆匆。   薛玉润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入了他的怀中:“皇帝哥哥!”   楚正则想都没想,就抱住了她。   珑缠和德忠匆匆忙忙地掩上门。   明媚的阳光被阻拦在门扉后,但楚正则低头看着她的眸中,仿佛藏了灼灼的春光。他没有说话,可愈发沉重的呼吸与逐渐鼓噪的心跳,又好像已经说尽了一切。   见到他,薛玉润心底空落落的一块立刻就被欢喜填满。她此时才知道,自己心底藏了多深的思念。   原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并没有那么虚妄。   薛玉润踮起脚尖,伸手揽着他的脖颈。   然后,亲了亲他的唇。   不是蜻蜓点水的一碰,而是不轻不重,却缠绕着相思的吻。   楚正则的呼吸一滞。   他们不是未曾亲吻过,可被她忽地主动亲上来,他一时竟不知该有什么动作。   她的唇瓣这么软,可他的身体却无比僵硬。   也是薛玉润先分开,她双颊红扑扑的,没有揶揄他的僵直,而是微微侧首,笑容灿烂:“好啦,皇帝哥哥,我得到最想要的奖赏啦!”   “我得赶快回去接滢滢,我们约好了……”薛玉润话音未落,楚正则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的吻揉着入骨相思,执着地攻城掠地。   身后传来椅子倒地的碰撞声,可薛玉润一时什么都顾不上。更何况,他的手护着她的腰,不会让她被磕到碰到。   她恍惚觉得,她与楚正则,就好像她来时特意戴上的,那两条被编织成同心结的缎带,一缠一绕,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她伸手再揽上他的脖颈。   春光这般好,就让她再小小地、稍稍地沉溺在这段春光里吧。   *   直到一声谨慎的通禀,搅扰了静谧的春光。   “姑娘,时候不早了,您该启程去接赵姑娘了。”门外,珑缠低声道。   德忠紧接着道:“陛下,朝臣快到了。”   楚正则这才放开薛玉润,声音喑哑地道:“等你回来,我再把奖赏补给你。”   “那我走了。”薛玉润生怕自己流连忘返,尽管好奇得不得了,却不敢追问是什么奖赏,悄声道:“再不走,滢滢真的会哭的。”   楚正则哑然失笑,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在她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放心去玩。”   亲昵的,不带旖旎的吻。   薛玉润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然后解开自己手腕上缠绕的相思结腕带,系在了楚正则的手腕上:“皇帝哥哥,万事胜意。”   系好,她抬首,嫣然一笑。   楚正则一直凝视着她替自己系上相思结,不用她言明,他也能猜出来这两条比平常相思结所用的红线更宽的缎带来自何处。   等她抬首,他便深深地看着她,系着相思结腕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应道:“好。”   ——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他会忙于殿试,应对四方,她断然见不到他。   殿试一过,便是圣寿节,薛玉润要忙于排演,恐怕很难入宫。   可他知道,她也知道。   她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   他也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   *   等坐上马车,薛玉润的心还在砰砰直跳。   手腕上没有缠绕着相思结的腕带,可她竟然也不觉得空落落的。只是会看着自己的手腕,出神地想着,楚正则在见朝臣时,会将它妥帖安放到哪儿呢?   暂时安放在福娃娃的荷包里,也挺好。   想到那一对福娃娃,薛玉润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一旁的珑缠见状,幽幽地叹了口气:“姑娘,您知道么,婢子整整数了五次一百个数,才敢出声。”   而薛玉润本来信誓旦旦,让她数到一百个数就出声。   但那个时候,珑缠刚听到椅子撞倒的声音。她哪敢出声。   薛玉润轻咳了一声,摇着珑缠的手臂撒娇:“好珑缠,我都没吃午膳呢,肯定来得及!”   珑缠叹息一声,从一旁拎了两大个食盒来,揭开食盒,全是宫中各色糕点:“德忠公公派人直接从御膳房把糕点送到了咱们的马车上,您将就用一些吧。”   德忠不愧是楚正则心腹中的心腹。   薛玉润感慨万千地夹了一块海棠糕,吃得眉开眼笑。   ——果然清甜可口,最合她心意。   *   不过,薛玉润没想到的是,马车赶回赵家,却被门房告知,说赵滢在午膳前就出门了,暂时还没有回来。赵滢打发人去薛家告过罪,请薛玉润分开行事,各自前往别庄。   薛玉润满腹狐疑地前往别庄,恰好在庄门前与赵滢相遇。   赵滢一看到她,就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买、买了点糕点。”   薛玉润眨眨眼,贴着她问道:“滢滢,买糕点罢了,你脸红什么?”   赵滢锤了她一下,目光略过薛玉润身后的使女提着的食盒:“说我作甚,你不也拿了糕点来?”   薛玉润轻咳了一声,眼看热气也要涌上脸颊,她连忙岔开话题:“不说不说,我们赶紧找顾姐姐去。”   顾如瑛家中无人科举,所以她今日仍去了一趟巾帼书院,是从巾帼书院出发来的别庄。   薛玉润和赵滢虽然紧赶慢赶,但还是晚了半个时辰,两人各怀鬼胎,在湖边小筑寻到了倚着亭柱看书的顾如瑛。   “顾姐姐~”薛玉润和赵滢齐声唤道,语调里,多少带了点儿殷勤。   顾如瑛从书里抬起头来,看看薛玉润,又看看赵滢,慢声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你们俩让我好等啊。”   这一句诗的双关之意实在太过清楚明白,薛玉润和赵滢齐齐红了脸,一左一右地坐到顾如瑛身边献殷勤:“吃糕点,来,顾姐姐,吃糕点!” 第74章   别庄的夜, 比都城更静谧。   星幕垂落,月色倒影在水中,只闻蛙声一片。   薛玉润早先让侍从和使女在庭院中撑起一座大凉棚, 以纱幔为顶, 让她们不论在凉棚下或坐或卧,一抬头就能看到皎皎星月。   一张硕大的竹榻被安放在凉亭中, 竹榻上放一张梅花朱漆的小几。小几上零落地摆着果盘, 正中十样锦的酒壶里, 盛着清甘的桑落酒。   赵滢最不胜酒力,可偏也最积极,这壶桑落酒就是她今儿带过来的。   赵滢给自己满上一杯, 蠢蠢欲动地道:“薛……学子们说,桑落酒最适宜女子饮。”   薛玉润笑着戳了戳赵滢, 道:“哎呀, 滢滢, 说薛二哥哥就说薛二哥哥, 我们谁跟谁嘛, 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滢羞得拍了她一下,将酒壶一转:“我不给你倒了!”说着, 给顾如瑛满杯。   薛玉润自个儿伸手去接酒壶,笑嗔道:“我可得记你一笔, 等我成了你的小姑子,怎么也得让你给我日日斟酒。”   就在前些日子, 钱宜淑亲自请了媒人去赵府,定下了赵滢与薛彦扬的婚事。   只不过薛府如今的精力都放在准备明年薛玉润的大婚, 一来薛府和赵府都不愿让薛彦歌和赵滢的婚事因为帝后大婚的缘故过于仓促, 二来薛彦歌不日就要回定北, 所以两家都没有大张旗鼓。   只等帝后大婚,再将薛彦歌和赵滢的婚事提上日程。   顾如瑛是除了赵府和薛府之外,头一个知道的外人。她慢饮一口酒,神色从容地道:“果然是婚事定了,不然一个两个的,今日也不会叫我好等。”   赵滢红着脸喝了一口酒,嗫嚅道:“那总也是汤圆儿先成亲。”   “你知道为什么吗?”薛玉润将脑袋凑到赵滢身边,神神秘秘地道。   正儿八经的原因,她们都知道,可薛玉润这么神秘兮兮的,让赵滢一下就警惕起来,连忙捏了颗蜜饯赌薛玉润的嘴:“我不想知道!”   薛玉润哈哈大笑,然后便往顾如瑛身边挪:“那我只跟顾姐姐说。”   她说完,对顾如瑛低声耳语了一阵。   顾如瑛淡定地拖长了声音:“哦——原来如此。”   赵滢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心里跟有小猫爪子在挠一样,气得去拽薛玉润:“汤圆儿,你怎么那么可气!”   薛玉润笑得倒在了顾如瑛的身上,顾如瑛唇边也露出了笑意,贴心地给赵滢喂了一颗蜜饯:“别气,不是什么大事,不用知道。”   赵滢一听,更想知道了,终于下定决心拉着顾如瑛的袖子,道:“顾姐姐,好顾姐姐,我不问汤圆儿,只问你。究竟是什么事儿?”   顾如瑛慢条斯理地道:“汤圆儿说,不出片刻你就会自投罗网。”   赵滢:“……”   她抄起一旁的小引枕就往薛玉润身上丢。   “仔细酒壶!”薛玉润笑着惊呼,接过引枕,抱在了怀里。   赵滢瞪了薛玉润又去瞪顾如瑛:“你们俩就是一伙的!顾姐姐,等你定亲的时候,你看我怎么报复你。”   顾如瑛一直护着酒杯和酒壶,闻言挪开手,慢悠悠地饮了一口酒,浑身就写了“气定神闲”四个字。   薛玉润乐不可支,她抱着引枕,伸手给赵滢喂了一颗蜜饯,笑盈盈地道:“滢滢,我把原因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二哥哥。”   赵滢“恶狠狠”地咬过蜜饯,矜持地道:“你先说。”   “二哥哥向陛下求了圣旨赐婚。”薛玉润悄悄地压低了声音,她们虽热衷于相互逗弄,但她当然不想真的让赵滢生气。   不过呢,二哥哥因为圣旨赐婚就把她“拱手送人”的事儿,薛玉润可是至今“怀恨在心”。哪儿能等二哥哥深情款款地向滢滢揭露呢?这么好的消息,就该她来说嘛。   赵滢猛地咳嗽了两声,被薛玉润一脸意料之中地顺了顺背。   圣旨赐婚,自然要等陛下大婚亲政之后,才更彰显薛彦歌和薛家对桩婚事的重视。   顾如瑛好整以暇地自斟自饮:“滢滢,如此,你还要报复我吗?”   “这是两件事儿。”赵滢拒绝认输,顶着红扑扑的脸,问道:“顾姐姐,快说,你可有想定亲之人?如果没有……”   赵滢顿了顿,往顾如瑛身边挪了挪,期待地看着她:“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我哥哥素来洁身自好,一心只读圣贤书……”   赵滢话还没说完呢,顾如瑛就一不留神呛了口酒,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   吓得赵滢赶紧又是顺背又是递罗帕。   薛玉润惊奇地看了看顾如瑛,融融月色下,顾如瑛的脸颊有几分薄红。   薛玉润眨了眨眼,问道:“赵哥哥还没议亲吗?按理,他该比你先定亲吧?”   “我阿娘早前还急,哥哥说要等殿试之后再议,这事儿就搁下了。”赵滢摇了摇头。   顾如瑛垂眸,问道:“赵公子年过十九,或许已有心上人。”   “不能吧?”赵滢想了想,道:“若是真有心上人,登高宴上他就不会愿意配合我们,组队参加捶丸赛。”   薛玉润慢条斯理地道:“或许……”   才说了两个字,一颗蜜饯就递到了她的唇边。薛玉润抬头一看,果然是顾如瑛。   顾如瑛的神色复杂,并不像方才的赵滢那样,眸中全然是羞赧。   顾如瑛轻轻地摇了摇头。   薛玉润一愣,咽下了“或许赵哥哥已经跟心上人组队”了这样的话。   赵滢没留神,催问道:“或许什么?”   薛玉润吃着顾如瑛递来的蜜饯,含糊道:“或许等赵哥哥金榜题名,我们就知道了。”   *   殿试那日,赵滢在家中陪伴父亲母亲,而顾如瑛破天荒的没在家中看书,来薛府约薛玉润去普济寺烧香。   普济寺人头攒动,许多人是考生的家人,来此处替他们祈福。   顾如瑛取香三枝,敬献佛前,然后叩拜三次。   顾如瑛没说她为何而来,薛玉润也没问她求的是什么。   ——薛玉润很清楚,顾如瑛恐怕就是在为赵渤祈福。   薛玉润原本以为,赵渤和顾如瑛许是相互有意。   毕竟,别庄上赵滢就随口问了句“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听着便是小女儿间的打趣之语,可素来清冷的顾姐姐竟陡然失态。   再回想花朝节时,顾如瑛唯一从郎君那儿收来的花,便是赵渤的杏花。   但若果真如此,别庄的晚上,顾如瑛为什么不让她打趣呢?   薛玉润想到更早之前,当初二公主笑问顾如瑛:“顾妹妹就没有心上人吗?”   那时,顾如瑛摇了头。   花朝节时,郎君们给顾如瑛献花,可顾如瑛扯过罗帕,盖住了自己的花篮。   如果赵渤送给她的花枝,不是与赵滢一样的杏花,顾如瑛会收吗?   “两位施主,可要求签。”廊下的老僧苍然地开口,打断了薛玉润的思绪。   薛玉润见老僧在看她,摇了摇头。   有从佛庙中走出来的妇人连忙对薛玉润低声道:“姑娘,你年纪轻,许是不知道。这可是无妄师父,他只给有缘人解签。”   薛玉润温和地谢过这个提醒的妇人,又对无妄和尚施以一礼,婉转地拒绝了求签:“多谢大师。”   薛玉润心里明镜似的,她大婚在即,这种签文什么的,少碰为妙。反正钦天监在她幼时跟楚正则订婚的时候,就已经合过大吉的八字。   此时,避免求出下下签的最好方式,就是干脆不求签。   不过,顾如瑛求一求倒是不碍事。薛玉润看向顾如瑛:“顾姐姐要求吗?”   “不必。”顾如瑛也摇了摇头,向无妄和尚行礼。   无妄念了声佛号,闭上了眼睛入定。   薛玉润和顾如瑛携手告退,她们下山之时,顾如瑛没忍住回首忘了眼大殿。   薛玉润脚步微顿,也跟着顾如瑛回首:“顾姐姐,怎么了?”   大殿内的文殊菩萨慈悲低眉,似是应和众生祈愿。   顾如瑛轻声道:“但愿殿试一切顺利。”   薛玉润听到这话,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呀。”   这些在文殊菩萨面前叩首敬香的人里,大概没有人像她。   不为考生而求,求的是主考之人的平安顺遂。   不过,想必奉天殿上的楚正则,定是指挥若定。   毕竟,她的皇帝哥哥这么厉害呢!   *   奉天殿上,考生在礼部官吏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走到丹墀的东、西两侧,面北而立。   紧接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穿戴如大朝会时,肃然站定。   数百人所在的奉天殿,鸦雀无声,只闻鸿胪寺官高声唱迎:“升殿!”   鸣鞭声顿时响彻大殿。   众人皆知,此时该天子着龙袍御殿。   所有人都明白,少年天子亲自主持殿试意味着什么。   肃立的百官心底无比清楚,昔时年幼的帝王,他们口中曾或多或少无意中称呼过的“小皇帝”,鹰翼渐丰——这些站在丹墀两侧的学子,此时定在为即将成为第一任“天子门生”而心潮澎湃。   他们会逐渐成为少年天子,最坚定的拥趸。   但不论众人心绪如何繁杂,无人敢窥视殿上年少的九五至尊。   他们只敢叩头行礼,恭声齐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殿试结束之后,许大老爷又摔碎了一套前朝的瓷杯。   “陛下亲制的策问,居然考《河防一览议》!”许大老爷看着满地的碎瓷,面露几分凶狠。   许鞍一时不解许大老爷为何如此焦躁,吩咐心腹来收拾碎瓷,低声道:“父亲,殿试恰逢春汛常发之时,陛下或许因此才以治河策为题。”   许大老爷深看他一眼,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忽然问道:“当初薛彦歌护送中山郡王一家回都城,在入城前折返。你确定他是折返剿匪?”   许鞍点了点头:“儿子命禾州心腹紧盯着薛彦歌的行程,他的确是在剿匪。其后剿匪成功,禾州知州还特意设宴拜谢。”   许鞍顿了顿,问道:“父亲,薛彦歌折返禾州,难道另担皇命?”   许大老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冷笑一声:“薛家当真是个祸害。”   许鞍问道:“父亲,那可要现在除此一祸?”   许大老爷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陛下成功主持殿试,此时正是受万众爱戴之时。此计出则必见果。你让无妄先停一停,谨慎行事。事不要出在这两日,免得激起学子的愤慨。”   “放榜之后,你留心一甲进士。涟漪既然嫁不成中山郡王世子,不如拉拢新贵,好为左膀右臂。”许大老爷沉声道。   许鞍恭敬应是。   等许鞍一走,许大老爷才唤来心腹,低声问道:“那贱民对京兆尹招了吗?”   “老爷放心。阿平压根没跟咱们的人接触,他真心以为是何日进付钱买云枝的信,好使手段把云远辙拉下水。断然牵扯不到小的身上来,更不会牵涉到您。”心腹笃定地回道。   许大老爷松了一口气。   “老爷,您可要小的继续查云家的来历?”心腹又问。   许大老爷摇了摇头:“先按兵不动。”   只要大婚延期,皇帝亲政之日滞后,他有的是时间。   *   翌日,是放榜之时。   薛玉润早早地带着顾如瑛,在熙春楼占了个好位置。   “看榜就让滢滢去挤吧,我们俩优哉游哉的便是。”薛玉润笑着托腮,看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放榜的当日,就会有状元、榜眼和探花游街。一甲进士要绕都城一圈,必定会经过熙春楼。   “都说探花是一甲进士里最俊俏的郎君。”薛玉润吃着糕点,笑盈盈地道:“也不知道陛下点了谁当探花。”   薛玉润话音刚落,使女就欣喜万分地前来报信:“姑娘,中了!赵公子高中探花!”   顾如瑛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一眼看到薛玉润仍坐着,她顿了顿:“我……”   薛玉润也站了起来,倾身往窗外看,若无其事地笑道:“顾姐姐,你呀,现在可以好好想一想,怎么给滢滢送礼,顺便逗她两笔。她现在兴奋得找不着北,一准什么都会应。”   顾如瑛看着人头攒动的长街,含笑应声道:“嗯。”   *   礼部开道,锣鼓喧嚣。   骑着高头大马,胸前系着大红花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满脸带笑地朝人群拱手作揖。   薛玉润没想到,状元竟也是她认识的人——正是云枝的兄长云远辙。榜眼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看起来对身下的马有点儿发憷,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成了花。   人生一大喜事,金榜题名时。   薛玉润也很高兴。   他们是天子门生,是楚正则的助力。   她让珑缠拿了一篮花来,给云远辙扔了又给榜眼扔,小半篮都贡献给了赵渤。   看着赵渤略有些狼狈地躲着花,还在左顾右盼,薛玉润不由得哈哈大笑,将花篮往顾如瑛身边一推:“顾姐姐,好歹给赵哥哥扔两枝吧,不然我可要跟滢滢告状了。”   顾如瑛眉目间也有喜色,闻言笑着接过了花篮。   但是,在顾如瑛欺身准备扔花时,薛玉润听到隔间使女兴奋的声音:“姑娘好准头!”   熙春楼上的雅间都窗户洞开,这样兴奋的高声,薛玉润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许涟漪贴身使女的声音。   许涟漪的花抛落到了赵渤的身上。   顾如瑛握花的手一顿,薛玉润正要说话,先前一言一行都喜气洋洋的珑缠,忽然靠了过来,细若蚊呐地对薛玉润道:“姑娘,德诚来了。”   薛玉润微愣。   她先“威胁”顾如瑛道:“顾姐姐,你可得想明白,滢滢说书一把好手,可是能念到你耳朵起茧子。”   顾如瑛神色本是踟蹰,闻言一笑,将花抛了出去。   游街的队伍行进十分缓慢,赵渤一直在抬头看熙春楼,在薛玉润扔下半篮子花时,他就无奈地盯上了她们所在的房间。   花掷如雨,纷纷而落。万紫千红在地上的时候,格外的养眼。但是从天而降,就让人不得不伸手护着自己的帽子,免得被枝叶砸歪了。   赵渤反正是一枝花都没接,就连薛玉润的花也全落到了地上。   但顾如瑛的花抛出去时,赵渤看了眼顾如瑛,从一片花雨之中,唯独向她的花伸手,接住了一枝桃花。   在顾如瑛恍神之际,薛玉润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她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去见德诚。   然而,一见到德诚,薛玉润就收敛了笑容:“怎么了?”   德诚严肃的神色与周遭的喜庆格格不入,他深深地弯腰:“姑娘,太皇太后突病,陛下请您速速入宫!” 第75章   一听到德诚的话, 薛玉润顾不上亲自跟顾如瑛告别,让使女代为告罪,自己则匆匆地离开熙春楼。   隔着一道薄薄的马车帘, 鼎沸人声中的欢庆热闹近在眼前, 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薛玉润的耳中仿佛只能听见太皇太后慈爱的呼唤。   “汤圆儿啊,好孩子, 到哀家身边来。”   自幼时她被抱在太皇太后的膝头, 这样慈和的声音便一直陪在她左右。   薛玉润压下眸中的湿意, 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姑祖母,千万千万, 要长命百岁啊。   *   马车疾驰入宫,抬步辇的宫侍脚步匆匆。待步辇在懿德宫前停下, 薛玉润迫不及待地跳下步辇, 急急忙忙地往懿德宫去。   许太后焦急的声音透过重重帷幔传来:“太医, 母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突然头疼欲裂, 胸闷气短?”   “臣等还在仔细研究……”   太医谨慎的声音听得薛玉润心头一紧,她紧抿着唇, 在宫女的通禀声中疾步走入内殿,却生怕惊扰了太皇太后, 不敢高声唤一句“姑祖母”。   直到撩开帷幔与珠帘,浓郁苦涩的药香扑鼻, 薛玉润看到庭中肃立的身影,才颤声唤了一声:“陛下……”   楚正则没有说话, 他深看了她一眼, 握紧了她的手。   *   放榜当夜, 众人还在觥筹交错地庆祝着,许家就知道了太皇太后突病的消息。   “太皇太后怎么会在此时突病?我不是说了,不要赶在这两日吗?”许大老爷眉头紧锁,叱问站在下首的许鞍。   “父亲,儿子殿试那日就已经给无妄递信。今日放榜,太皇太后去普济寺还愿,无妄一定不会轻举妄动。”许鞍也拿不准原因:“恐怕是太皇太后年迈,春末夏初,气候变化多端,所以病发的时机难以掌控。”   许鞍顿了顿,迟疑地问道:“父亲,无妄做事素来周到,会不会其中有诈?”   许鞍的话不无道理,许大老爷过了半晌,才阴戾地道:“现在就算有诈,我们也不能不动。事起突然,皇上密而不发,第一件事就是把薛玉润接入宫中。”   “万一太皇太后当真暴毙而亡,皇上大可说太皇太后的临终遗愿是让皇上大婚亲政。而薛玉润在床边日夜伺候,赚足了名声。”许大老爷沉声道:“到那时,再违逆太皇太后的临终遗言,比登天还难。”   许鞍连忙道:“无妄说过,他的药是积少成多,不会令人暴毙。”   “你敢赌吗?”许大老爷反问道。   许鞍不敢说话。   “不过,你所言有几分道理。”许大老爷沉声道:“明日,皇上本该上大朝,并与三省六部定进士的去处。如果太皇太后病得重,他必须罢朝一日,否则就会落下‘不孝’的口实。”   “若果真如此,联系太医院和宫中的眼线。明日,再让你母亲带着涟漪,入宫见太后,一探太皇太后病情的虚实。”   *   翌日,因太皇太后突病,皇上罢朝,引朝野哗然。   许大夫人带着许涟漪,入宫觐见许太后。   许大夫人满脸忧色地道:“太后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如今后宫可就靠您一个人撑着,老太爷和老爷都很担心您。”   许太后让福秋替她揉着太阳穴,闻言沉沉地叹了口气:“哀家这身子骨,在母后床前守上一两日,还是捱得住的。”   许大夫人眸中精光一闪,许太后的意思,无疑是说,她亲眼见过病榻上的太皇太后。   许大夫人连忙应声道:“您放心,最多就是一两日。太医院汇聚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又有您虔心祈福,太皇太后这一两日一定就能好起来。”   “人上了年纪,哪有这么容易。太皇太后这么注重端方仪态的人,头疼欲裂的时候……”许太后眉头紧锁,没有说下去,显然心有余悸。   “太医院这帮人,真该换一换。”她重声道:“也不知道他们成日里都在干什么,会诊诊了个一天一夜,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陛下那么好的脾气,都已经发了两次火。”   “御医到底是人,不是神佛,总是要一些时间。”许大夫人安慰道:“会好的,会好的。”   “母后一直吃斋念佛、抄经敬香。”许太后沉沉地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但愿佛祖开恩。”   “佛祖明辨善恶,总是会庇佑太皇太后。”许大夫人跟着长吁短叹了一番,然后才请太后让许涟漪去宽慰三公主。   三公主这个时候正在太皇太后床边侍疾,许涟漪垂首立在懿德宫宫门外,等着宫内的召见。   “许姐姐!”还没见到人,许涟漪先听到了三公主带着哭腔的声音。   许涟漪微愣,就见三公主疾步而来,一见到她,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皇祖母……皇祖母……”   三公主一句话也说不完。   许涟漪心下一沉,忽地浮现出几分悲意。   她很清楚自己此来的目的,她要从三公主口中,套一套太皇太后的病情。可一看到三公主的模样,她哪有不清楚的。   这一瞬,许涟漪陡然对自己生出了几分厌弃。   她伸手抱住了三公主,声音很轻:“会好的,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三公主哽咽着点头,带许涟漪轻手轻脚地进懿德宫。   许涟漪无法靠近太皇太后的床榻,只能隔着重重帷幔,看到坐在榻前的薛玉润。她正拿着帕子,在轻轻地擦拭太皇太后的手。   三公主低声道:“她从入宫起,就没合过眼。”   许涟漪紧咬了一下唇,什么话也没说。   *   “脉细迟,全头剧痛,痛无定处,情绪不宁。四肢厥冷、胸部满闷,时有干呕。”   是夜,许大老爷不仅事无巨细地听说了许大夫人和许涟漪入宫时的所见所闻,而且从太医院的眼线处拿到了太皇太后的脉案,并有宫人佐证。   许大老爷念完这份脉案,问道:“可与无妄所推测的症状相似?”   许鞍点了点头:“不过,无妄推测的症状中,没有全头剧痛、胸部满闷这两项。无妄称,春夏之交,风热邪气容易入体。太皇太后年迈,以至病情加重,也不是不可能。”   “也正是因为年迈,无妄不敢断言,这对太皇太后而言,是否致命。”许鞍补充道。   许大老爷一时没有说话。   许鞍问道:“父亲,可要问过祖父?”   “问过,你祖父老了,只会瞻前顾后。”许大老爷沉声道:“他早先下定决心的时间就太慢,以至于我们只有这短短一两年的时间。还想再拖,如何使得?”   “如果我们按兵不动,哪怕太皇太后安然度过这一劫,我们看似还有机会。但以太皇太后的机警,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病症,必然让她和皇上警醒。”许大老爷攥紧了手中写着脉案的纸:“万一她此后在懿德宫闭门不出,我们想再得手,是难上加难。”   “如果现在出手,那这一批新进士会否动荡不安?”许鞍迟疑地问道:“您先前说,这时候不宜谋动,是因为正是陛下威望鼎盛之时。儿子在想,会不会是引君入瓮……”   “哈。”许大老爷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太皇太后现在时时有人照料,她只能病重。这些日子,小皇帝必须日夜在太皇太后床边侍疾,难见朝臣。无人指点教诲,他要想请君入瓮,也要有这个本事。”   “新进士当然会动荡不安,但我会给他们一个绝好的出气之处,让他们成为我手上的利剑。先前是你祖父想求稳妥,但借力打力,可不止小皇帝一个人会。”   “我们已经谋划了一年之久,又何尝不是在等这个机会。”许大老爷盯着飘摇的烛火,冷笑道:“我们剑指之处,从来不在太皇太后。究竟谁是瓮,谁是瓮中的鳖,还未可知。”   “按计划行事。”   *   翌日,太皇太后病情毫无好转的迹象,太医院束手无策。   礼部提议,请普济寺大师入宫诵经祈福,皇上即刻应允。   许太后领着赶回宫中的二公主、三公主一齐敬香,而薛玉润则留在太皇太后的床边侍疾。   太皇太后喝了安神汤,正睡着。楚正则坐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地给她递了一块糕点。   薛玉润正欲接过糕点,忽地听到许太后急声道:“陛下——”   薛玉润和楚正则对视一眼,薛玉润放下了糕点,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   许太后声音虽然急切,但压得很低:“陛下,哀家方才敬香三次,香断亦三次。改燃长明灯,但无一可燃。陛下,哀家只怕,太皇太后突病,恐怕不仅仅是病。”   楚正则沉声道:“召钦天监监副。”   *   这些日子,钦天监监正因病无法观星,由监副代劳。   薛玉润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但很快就知道了钦天监近来观测到的异象。   “太皇太后突病之夜,危宿值日,妨宫室、注瘟亡。荧惑星刚犯入中宫勾陈星,不知去留。勾陈星主天帝正妃,若荧惑留勾陈星,中宫大危。”   楚正则去偏殿处理紧急的政务,许太后则对留在懿德宫的人重复了钦天监监副的话。   “中宫”不仅有太皇太后,还有她。是故许太后的声音有几分焦虑:“只是不知道究竟谁是那颗荧惑星。”   三公主听得半懂不懂,急道:“不是说皇祖母突然生病的那天晚上,荧惑星才刚刚犯入什么星么?那就把那天来宫中的人,都赶出去!”   “慎言!”许太后叱完,转而对薛玉润道:“汤圆儿,含娇一时失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三公主一愣,这才突然意识到薛玉润也是其中之一:“我……”   薛玉润摇了摇头:“三殿下不过也是替姑祖母着急罢了,我亦愿求遍诸天神佛,盼姑祖母转危为安。”   薛玉润顿了顿,道:“太后,钦天监辩不明谁是妨害中宫的人,但普济寺高僧不是在此么?或许可以请高僧指点迷津。”   许太后也想到许大夫人的话,立刻道:“快请,快请!”   *   普济寺不观星象,只解签文。   太皇太后突然生病的那天晚上,所有入宫之人,皆在普济寺高僧处求签。   无妄是云游僧人,不属于普济寺,所以并没有跟着普济寺的高僧一同为太皇太后诵经。但因为无妄最擅长解签文,所以太后特意把无妄请了过来。   薛玉润看着无妄熟悉的面孔,没有开口,将签文交到了他的手中。   无妄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读罢签文,看着薛玉润,慈悲地道:“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施主,您是寒鱼离水招凶之象,凡事不可移动。”   众人一震。   这是下下签,正应和“荧惑犯勾陈星”的星象。   二公主焦急地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佛有三时,为人一生之晨时、午时、暮时。又有三世,前世、今世、来世。三年对三世,三年不移,则灾厄自解。”无妄双手合十,低眉慈目。   *   第二日大朝会,钦天监监副的观星之果、无妄和尚的解签,以及连夜送来的静寄行宫琼珠殿失火的急报,同时呈上了龙案。   “寒鱼离水招凶”,正应“荧惑星犯入中宫勾陈星”。   琼珠殿失火,正应“危宿值日,妨宫室、注瘟亡。”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终于有一个不怕死的,执玉笏出列,叩首道:“陛下,臣有本奏!”   十二冕旒之后,楚正则的唇角勾了勾,眸中冷意愈盛:“准。”   “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安危故,请将薛姑娘迁出宫中,三年不得入宫!” 第76章   说话的是李御史, 他慷慨激昂地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当以太皇太后和太后安危为重。请陛下早移荧惑星,未免荧惑星久留勾陈, 遗祸中宫。”   “荒唐!仅凭一纸签文, 怎能断定未来的皇后即是荧惑星?”御史说罢,二驸马孙翩出列反驳道:“皇后乃太皇太后亲自定下, 八字乃天作之合, 婚期更是钦天监监正选定的大吉之日。此时反复, 你是在指责太皇太后,还是以为钦天监胡言乱语?”   钦天监监副同列百官,闻言马上道:“微臣虽不知谁人应此荧惑星, 但天时并非一成不变。时移境迁、人非定数,天时也会随之而变。”   “监副慎言。”钱户部侍郎沉声道:“太皇太后匡扶社稷、太后慈恩深厚、未来皇后仪端行方, 皆堪为天下女子表率。监副究竟是在说谁行而不端, 惹来天罚?”   这话极重, 钦天监监副立刻跪在了地上, 对楚正则叩首道:“微臣不敢!”   “有何不敢?”李御史断声道:“圣驾面前, 我等为臣,既直其道, 爰顾其身,才是忠君报国。且不论是谁引来天罚, 太皇太后重病,为人臣子当竭尽全力, 但凡有一线之机,也要尽力尝试。”   “钱侍郎, 你可不要因为薛姑娘是你胞妹的弟子, 而心生偏颇。如今上天赐恩, 有可解之法,不论成与否,都须一试。”御史沉声反问道:“难道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安危,不值得薛家小娘子三年不移吗?”   许大老爷心里拍手叫好。   怎么可能有人敢说不值?   “若是可解之法,当然须得一试。”钱户部侍郎也并不敢正面回答御史的质问,反问道:“但谁能知道,这就是上天恩赐的可解之法?薛姑娘三年不移自是无妨,但她也是未来皇后。你是想鼓动换后,还是想让陛下大婚再推迟三年?!”   钱户部侍郎的声音朗朗,将群臣的想法昭然若揭地摆在了台面上,引来窃窃私语。   “钱侍郎扣得好大一顶帽子。”李御史冷笑道:“钱侍郎,臣孑然一身,尊荣为天子所赐,与薛家无仇怨亦无恩情,可不似你这般!”   他说完,立刻跪在了地上,掷地有声地道:“天象非臣所移,签文非臣所抽。微臣一心为太皇太后,亦是为陛下故。陛下方亲自主持殿试,士林瞩目、百姓敬服。天道重孝,否则,以何稳定天下万民之心?”   李御史说罢,叩首道:“见太皇太后危急、太后忧患在隐,臣忝为御史,蒙圣恩,当直言。纵使薛姑娘为薛老丞相之孙、纵使薛老丞相为三朝老臣,臣舍己身,也必须要说诸位大人不敢明说的话。请陛下明鉴!”   楚正则垂首看着跪在金銮殿上的李御史。   李御史出身清贫,是蒋御史大夫年纪最大的门生,与蒋御史大夫刚强的性格一脉相承。家中妻亡子丧,的确是个孤家寡人。   此时,蒋御史大夫反倒没有李御史那样响当当、硬邦邦,但看着已须发皆白的门生,他终于还是出列道:“陛下,请恕臣等直言不讳之罪。”   楚正则颔首,沉声道:“都起来说话。”   跪在地上的钦天监监副和李御史叩谢皇恩,都站了起来。   他们这一站起来,就有更多的人出列附和。   工部、吏部……   楚正则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这些出列的人,如一尊石雕,沉默不语。   直到薛老丞相颤巍巍地执玉笏,也站了出来:“陛下,李御史所言不无道理。”   此话一出,有不少朝臣都没控制住,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但许门下令和许大老爷,却是齐齐一震,先前做壁上观的神态一扫而空,目露警醒。   “眼下太皇太后危急、太后身边已生忧患,纵使一线之机,也不可错放。”薛老丞相苍然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若化解之机应在老臣孙女身上,老臣愿替孙女请罪,请陛下准其归家。”   这一次,就连一直事不关己的赵尚书令,都不由得抬头看向薛老丞相。   这一步退,再想进,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老臣的孙女素有贤名,绝无行而不端,祸引天罚的可能。”薛老丞相声缓而清晰:“故此,老臣以为,钱侍郎所言也并非虚妄。”   翰林院的顾掌院学士闻言立刻道:“老丞相所言甚是。臣听闻,薛姑娘虽未在巾帼书院就读,但在巾帼书院有口皆碑。更在殿试前化解士子争端,于社稷有功。”   顾掌院学士很清楚薛玉润先前解救云枝之事,更何况,薛玉润在乞巧宴上帮了他的孙女顾如瑛、乃至整个顾家的大忙,他对薛玉润多有好感。   再者,他是皇上的外祖父,非常清楚皇上与薛玉润的关系。而且,翰林院即将入学的状元云远辙视薛玉润为恩人,探花赵渤亦与薛玉润相熟,他此时替薛玉润说一句话,毫无不妥之处。   就连赵尚书令想了想,也道:“陛下,天灾人祸,的确尚未可知。”   这句话,虽然看起来仍是中立两不相帮的姿态,但并不全然相信这是“上天示警”,而倾向于详查,就已经是偏向了薛家。   许大老爷握紧了玉笏,忍着没有瞪赵尚书令一眼。   三省长官,两位已经表态,不容许门下令不说话:“天灾人祸,须得详查。可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会同三省共同侦办审理。”   “只是,太皇太后的病情刻不容缓,太后的安危也不容忽视。”许门下令叹声道:“只能委屈薛姑娘,暂居家中。”   楚正则深看了许门下令一眼。   许门下令的话说得十分妥帖到位,两头都占理,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来。   但薛玉润一旦归家,无异于坐实了签文和异象。等三司会同三省会审结束,恐怕流言四起,拖过原定的婚期,假的早就变成真的了。   楚正则看向薛老丞相。   “尚书令所言确然。臣蒙圣恩,尚列百官之首。但此事事涉老臣亲眷,须得避嫌。”薛老丞相说着,脱下了自己的官帽,端在自己的胸前:“幸而陛下年少有为,天下共睹。老臣敬请陛下亲政,即刻详查此事,未免有人借机生事,恐为大祸。”   金銮殿上,一片哗然。   顾掌院学士立刻道:“人尽皆知薛姑娘是未来的皇后。事涉皇后,亦关天家。皇后为地坤,与天乾相辅相佐。陛下亲自详查,应和乾坤之礼。臣请陛下亲政,详查此事!”   一时之间,应者连连。   赵尚书令没说话。   许门下令朝楚正则行礼,道:“臣与丞相和掌院学士所见略同。只是,陛下亲政是大事。当初太皇太后与群臣约为大婚之后,就是想选一个交泰安康的时机。但是,现在机危而时险,陛下忧心太皇太后在前,又要忧心繁杂国事,恐既不利安稳时局,也不利于陛下龙体康健。”   许门下令说罢,朝薛老丞相也行了个礼,道:“我等从不怀疑薛老丞相公正不阿。悠悠众口,想必也无损薛老丞相清名。还请薛老丞相为社稷故,多辅佐陛下些时日。”   许门下令说完,许大老爷等人紧跟着劝奏:“请薛老丞相为社稷故,多辅佐陛下些时日!”   薛老丞相和许门下令显然持不同的观点。   图穷匕见,纷争如云。   这一时,哪怕争论围绕着皇上的“亲政”与“大婚”,但朝臣们都忘了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只以为这是薛许两派之争。   薛胜,则皇上亲政。   许胜,则辅臣掌权。   至于太皇太后和薛玉润,他们都很清楚,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   哪怕薛家,也只能力保查出“人祸”的结果,缩短薛玉润在家的时间。但没有人敢赌究竟是薛玉润当真冲撞了太皇太后,还是有幕后黑手在安排。如果今日的朝会吵不出结果,再拖下去,薛玉润也不得不先离宫。   薛玉润承此恶名,恐怕在所难免。   直到奉天殿外重鼓擂起三声,宫侍尖细的唱迎声层层传来:“北衙禁军薛统领到——”   吵得面红耳赤的朝臣陡然一静。   按理,北衙禁军统领朝会时,都该在奉天殿外巡视,但宫侍的唱迎,分明意味着薛彦扬是刚来奉天殿复命。   众人都看向薛老丞相。但薛老丞相的脸上瞧不出丝毫的神色变化,他面朝龙椅,垂首而立,十分顺和。   朝臣仿佛如梦初醒,纷纷肃然恭立。   端坐在龙椅上,被众人几乎要当做影子的少年天子,神色掩藏在十二冕旒之后,声音无喜无怒:“传。”   *   后宫里,许大夫人也特意入宫,请许太后早做决断。   “臣妇原不该僭越,但此事紧要,正该您做决断的时候。”许大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于此事上,陛下一面是皇祖母,一面是青梅竹马的妻子,必是两难,无法抉择。此时,您替他决断,是解了陛下两难的困局。”   “越拖一时,对陛下、对太皇太后、对您,都不好。”许大夫人叹息道:“臣妇只庆幸,您还只遇上了香断、灯不燃。若是像太皇太后……”   许大夫人急遽地咽下了后头的话。   许太后的神色晦暗不明。   福秋跪在地上,建言道:“太后,婢子以为大不妥。”   许大夫人先前让许太后屏退宫女,但许太后还是留下了福秋,许大夫人本来就很不满。被福秋这么一说,她直接呵斥道:“尔等贱婢,休得信口胡言!”   福秋毫不生怯,根本不看许大夫人,而是朝许太后叩首道:“婢子只听太后之命,太后若嫌婢子胡言,婢子割舌缝口,断不出声。”   许太后眉头紧皱,道:“说。”   许大夫人没想到福秋在许太后面前已经有如此大的脸面,心下微惊,连忙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婢子愚钝,实在不懂为什么许大夫人说这事该由太后做决断。”福秋话糙理不糙:“先不说陛下现在还在外头跟大臣们商量,就用家里头的事来说,祖母给孙儿定下了婚事,太后是儿媳妇,儿媳妇若贸然插手这桩婚事,让太皇太后作何想?”   许大夫人冷笑一声,没想到自己还要跟一个奴婢争论。但俗话说,宰相家奴七品官,许大夫人只能压着怒气,喝问道:“你难道让太后坐视不管?”   “就连陛下都要跟大臣商量,太后对薛姑娘向来也很好,犹豫再正常不过。”福秋摇了摇头:“许大夫人既然是入宫来替太后排忧解难的,与其把这个难题抛给太后,不如去劝薛姑娘,让薛姑娘自请出宫。”   许太后闻言,看向许大夫人。   许大夫人一震:“太后,这……”   她话音未落,就听宫女来禀:“薛姑娘求见。”   *   薛玉润进门之前,先请宫女移来屏风,挡在她和许太后面前:“虽然签文星象之说尚无定论,但如果一想到可能会祸延太后,臣女心下难安。相隔如不见,臣女恭请太后万福金安。”   许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道:“你这孩子,素来这般懂事。”   许太后的话音明显带着同情,许大夫人不敢出声。   “您一向待臣女宽厚仁慈,太皇太后更对臣女有抚育隆恩,臣女断不敢忘。臣女先请避居玉粹轩,为您和太皇太后抄经祈福,待前朝定论,臣女无所不服。”薛玉润平静地道。   玉粹轩在宫中极为偏远的东北角,许太后大松一口气,立刻应道:“就依你所言。”   许大夫人张了张嘴,但许太后应声太快,而且她先前又在福秋身上落了下风,此时更不敢反驳许太后。   “多谢太后。”薛玉润温声道:“臣女迁入玉粹轩前,还有一事想请您做个见证。”   许太后一听就知道,这才是薛玉润此来的真正目的。她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觉得薛玉润先前一直护着三公主,决定给她这个脸面。于是颔首应道:“自无不可。”   *   普济寺高僧诵经的佛堂内间,薛玉润请许太后、许大夫人落座,中间隔了帷幔。又请来了普济寺的方丈和无妄。   二公主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三公主皱着眉头赶了过来,坐在了许太后的另一边。   薛玉润示意珑缠拿三柱佛香,一拜,而佛香断,再拜,再断,三拜,仍断。   许太后不解其意,只觉是不祥之兆,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薛玉润神色淡定,示意珑缠捧着的托盘中佛香,敬呈给许太后:“太后,佛香本就易断。若是折断至藕断丝连,再稍加黏合,不细看看不出,但敬拜之时,极容易折断。”   许太后神色凝重地查看托盘中的佛香,三公主取出一根,晃了两下,佛香果然断了。   三次只要断上一次就够了,许太后的香不断,三公主的香也会断。就算都不断,那还有长明灯。   薛玉润命宫女再捧长明灯,取火折子点火。灯芯燃尽,长明灯就灭了。   “是这样!”三公主马上就道:“母后,我们的灯也是这样。”   “此灯内是水而非灯油。”薛玉润让珑缠再将长明灯呈至许太后桌案前,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香断灯灭,都是人为之祸?”许太后惊愕地问道,转身去问福秋:“可还留着那些佛香和长明灯?”   福秋摇了摇头:“不祥之兆,不得久留。大师处置了。”   “阿弥陀佛。”普济寺的方丈念了一声佛号,命杂洒的僧人前来答话。   僧人自然矢口否认香和长明灯的异样,许大夫人迟疑着道:“太后,对大师妄加猜测,会否不敬?”   薛玉润温声道:“臣女不敢对大师妄加猜测,臣女只是展示给太后看罢了。”   许太后面色沉沉,不置可否。   许大夫人一噎,就见薛玉润又拿了一个签筒来:“许大夫人,可要抽一支签?”   许太后和三公主都看向许大夫人。   许大夫人硬着头皮抽了一支签,三公主连忙拿过一看,大惊。   薛玉润压根没看过签文,却能慢条斯理地复述竹签上的签文,道:“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许大夫人,您是寒鱼离水招凶之象,凡事不可移动。”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一直闭着眼睛的无妄,掀开了眼皮子,沉沉地看着薛玉润。   “怎么会这样?!”许太后半晌才回过神来,惊道。   珑缠将签文在许太后面前一一排开,竟大部分都是一模一样的签文。   薛玉润示意温柑上前,从中挑出一支上上签。温柑取过竹签,抬袖微微遮住。   旁边忽有一声木鱼敲响,许太后下意识地寻声而望,等再转过头来,温柑呈到她面前的签文,已经从上上签,变成了“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的下下签。   许太后心头大震,就见温柑从宽袖中取出了原先的签文,与这支下下签并排而立。   移花接木之术,对温柑来说,只是小把戏。   在许大夫人开口前,薛玉润强调道:“臣女并没有要加罪于谁的意思,只是展示给太后看罢了。”   许大夫人:“……”   真是好一个展示!薛家这个小娘子,怎么能把没有证据的事,都弄得跟真的一样?!   许太后看向岿然不动的无妄,心中时而怀疑他,时而又对自己居然怀疑高僧感到不安。她时不时地陪着太皇太后礼佛,一直听无妄设坛讲经,对无妄一直深信不疑。   但……   如果正是这深信不疑,害了太皇太后呢?   许太后无端打了个寒颤。   薛玉润让珑缠和温柑归位,朝许太后行礼,道:“多谢太后愿为臣女做个见证,臣女这番所作所为,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从别处得来的启发。”   薛玉润顿了顿,道:“烦请寿竹嬷嬷。”   寿竹捧着一个托盘,敬呈许太后:“太后,今日薛姑娘领着婢子查验佛香之时,婢子发现,普济寺敬呈的佛香,与您和太皇太后去普济寺所燃的佛香不尽相同。”   托盘内,是一支燃了一半的佛香。   哪怕见证了这些纷扰,普济寺的方丈依旧声调平和安详:“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所敬之香,无别贵贱,一应皆为木粉竹立香。”   无妄的岿然不动终于出现了裂痕,太皇太后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留下了这半支香?   如果太皇太后甚至从容留下了这半支香,是不是意味着她早就知道了!?   如果太皇太后早就知道了……   无妄攥紧了扶手,声音里透出罕见的惶恐:“香不尽而取,是大不敬。不祥之兆,当立即焚毁,请太后慎行!”   薛玉润看他一眼,静静地问道:“若是燃尽了,恐怕抱恙的就不只是太皇太后了。”   “是因为这香……?”许太后倒吸一口冷气。   三公主骇然道:“母后,你可是跟皇祖母一齐敬香礼佛的!”   许大夫人脸色煞白。   薛玉润先破许太后断香、灭灯的恐惧,如此,让许太后更能接受“签文被做了手脚”这个假设,在许太后心里将怀疑越种越深。   最后,等薛玉润最终揭晓她为何会心生疑窦,许太后一步一步看着薛玉润做假设,心中必已万分怀疑,至少不会如先前那般信重普济寺,以至于既未查验佛香,也没有查验长明灯。   而三公主叫破这一声,无异于火上浇油——许太后怎能不从太皇太后的遭遇中,想到自己?   完了。   全完了。   许太后果然大怒:“来人!传太医验香!”   *   奉天殿上,许大老爷的脑海里,也只有这两个字。   完了。   全完了。   ——薛彦扬阔步走上奉天殿,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微臣已将静寄行宫纵火之人悉数捉拿归案。”   开口的第二句话是:“微臣幸不辱命!”   奉天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这班自诩老成的大臣们,一时间竟为薛彦扬的这两句话,而齐齐失声。   话里的含义,他们再清楚不过:宫室失火,是人祸而非天灾。并且,皇上早知会发生这件事,派北衙禁军暗中守株待兔!   唯独皇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爱卿不愧为朕的左膀右臂。”   “琼珠殿失火,既是纵火,则非天灾。”楚正则缓声道:“监副,你以为,何处还会应‘危宿值日,妨宫室、注瘟亡。’的星象呢?”   钦天监监副“噗通”跪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发抖:“臣、臣不知。”   “无妨,朕教你。朕行宫过百,但所居者不过其二,还有一座是翠微宫。”楚正则声音很温和:“薛卿,北衙禁军可有人驻守翠微宫?”   “陛下放心。”薛彦扬肃声而应:“臣已派人日夜监守。”   楚正则颔首。   在这偌大的殿内,十二冕旒的珠玉轻晃的声音,似乎都清晰可闻。   德忠在此间隙,对楚正则附耳说了几句话。   楚正则唇角勾了勾,道:“不过,朕以为,监副所探的星象,未必不准,只是绝非应在皇后之身。”   楚正则的声音清冽,与群臣先前激愤的声音格格不入:“朕之所以命薛卿派人守在静寄山庄,本意,是为了查在修皇家行宫时,还敢以次充好的国之大蠹。”   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奉天殿内,却如平地而起的惊雷。   薛彦扬适时地端出一截横木,众人一望便知,这断然不是新修静寄行宫,号称所用的“金丝楠木”。   许大老爷一个激灵,想都没想就跪了下来:“臣监工失察,臣有罪!”   他是主修静寄山庄的监工。   许大老爷毫无头绪,完全不知皇上究竟是从何时起,知道此事的。   一年前,皇上对他主修静寄行宫大加赞赏,并因此封他为工部尚书。皇上一收到晋升的奏章就立刻画敇,当天即命人送到门下省钤印。   这是何等的荣恩!   赐鲛纱、含糊乞巧宴之事——至于亲自探望病中的许门下令,多次赏赐许大老爷,更不必说。   每一件事,都彰显着皇上的信重。   皇上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怎么能硬生生地忍下此事,直到此时,将此事揭开,完美地解释他让监副设计的天象?   没有太皇太后和朝臣指点,皇上一个少年,怎么会有如此之深的城府!   许大老爷不敢想皇上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浑身冒着冷汗,用尽了所有的自控力,也只能确保自己不要抖得像个筛子。但他再也拿不稳手中的玉笏,只能以头触地,让玉笏也搭在地上。   清脆的“砰”声,宛如重鼓敲在众臣的心底。   先前还以为是薛许两派之争,可一转眼,天就变了。   楚正则看着许大老爷,眸中一片冰冷。   如果不是薛玉润当初请钱大夫人在静寄行宫小住,导致静寄行宫需要重新扫洒,让他得以趁机派人不动声色地再次查探,他未必能知道琼珠殿这些新修的宫殿,朱漆之下都是些什么木料。   这样的琼珠殿,怎么配得上他的汤圆儿?   旁人不烧,他也是要点把火的。   楚正则挥了一下手。   德忠立刻领着两名太监上前,一左一右站在了许大老爷身边。德忠叹声道:“许大人,奴才就不动手了罢?”   众目睽睽之下,许大老爷颤颤巍巍地摘下了官帽,交到了德忠的手上。   他身边先前簇拥的朝臣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就连许门下令,也没有看他一眼。   一时人人自危,大气也不敢出。   但楚正则点到为止,并没有让侍卫即刻押解许大老爷出殿,给他留了几分颜面:“许卿之罪,当由三司来定,非朕此时所宜言。”   楚正则的声音从宽宏转至凌厉:“然,国之大蠹存世。危宿值日,荧惑星犯入中宫,乃天象示警,是上苍提醒朕除国蠹、涤清吏政。是上苍对朕的厚爱。否则,瘟亡之事,又何止在皇祖母一人!”   楚正则说罢,监副立刻以头触地,忙不迭地道:“陛下圣明!”   众臣皆跪,齐声道:“陛下圣明!”   “至于那道签文。”楚正则垂眸扫视跪伏的群臣,淡声道:“德忠,传太后口谕。”   “太后口谕:太皇太后头痛之症,实乃人祸……薛姑娘机敏,察觉妖僧无妄制奇香害之……幸太医有解,替太皇太后施针,大好……妖僧为祸,望陛下严加惩处!”   随着德忠一板一眼地传太后的口谕,许门下令以头触地,在众臣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厉声道:“妖僧为祸,望陛下严加惩处!”   众臣紧跟着齐呼,声震于野。   等他们声落,楚正则才道:“先前朝议,众卿以为当由三司会审此事,朕深以为然。不过,太皇太后圣寿、朕的大婚在即,为祈福故,三司领命,当严查主犯,切莫牵连过广。若再生事端,重惩从严。”   大理寺卿、蒋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恭声应是。   楚正则扫了眼忐忑不安的群臣,温声道:“朕幼承天命,仰赖众卿忠心辅佐。圣人有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今日朝会之上,众卿直言不讳,朕心甚慰。如李御史这般,属恪尽职守。如未同谋,不予追究。”   此话一出,莫说李御史,先前自觉自己叫得声音太大的大臣,都感激涕零地齐齐应声:“陛下圣明!!!”   若不是要跟同僚一致,他们恨不能多喊几遍,以畅快胸臆。   敦仁爱众,何能不为一代圣主!   “众卿平身。”   待少年帝王声调和缓地许他们恭身而立,再无人敢以为,这硕大的金銮殿上,高坐龙椅的少年,只是一道影子。   龙椅上精雕细琢十二条金龙,威仪赫赫,金光烁烁,令人不敢直视。而少年端坐其上,着明黄的龙袍,头戴十二冕旒,沉着稳重地压着这些张牙舞爪的龙。   他们都非常清楚。   皇上亲政已再无障碍。   他是掌握生杀予夺的天子,是承天景命的九五至尊。   他们在他面前,唯有俯首称臣。   *   下朝之后,楚正则直奔懿德宫。   知道尘埃落定,懿德宫内再不复先前那般的焦躁和紧张。   熙攘的人群消散,许太后把许大夫人打发回许家,自己去亲自旁听审问无妄。二公主和三公主去补觉,懿德宫内除了宫女,便只有薛玉润在床边伺候。   日近午时,在静谧的懿德宫内,只能听到佛堂中连续不断的诵经声。不论前朝和后宫如何纷乱繁杂,普济寺真正的高僧们,始终如一地在念诵着经文。   在宁和的诵经声中,楚正则略显急促的脚步,便格外的突出。   听到楚正则的脚步声,薛玉润看了寿竹一眼,寿竹朝薛玉润微微一笑,薛玉润这才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来,欣喜地奔向他:“皇帝哥哥,成了吗?”   撩开重重帷幔,站到他的面前。   她知道他很厉害,可就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安心。   楚正则在她的面前,才在镇定自若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她的眼睛很亮,想必他的眸中亦有如此神采。   楚正则忍不住将薛玉润一把抱起,转了一个圈,声音虽低,可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成了!”   春风拂过帷幔,令人如身处云端仙境。   春光甚好。   躺在床上的太皇太后睁开了眼睛,守在床边的寿竹含笑朝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隔着飘逸的帷幔,瞥了眼这对如胶似漆的小儿女,笑了笑,动了动腰,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罢了。   等一会儿他们到跟前了,再悠悠转醒便是。   这床虽然躺久了有点儿硌得慌,但都躺了这么些天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   且让他们贪这片刻的欢吧。 第77章   薛玉润和楚正则也的确只来得及贪片刻的欢。   楚正则来看过太皇太后之后, 就赶回了勤政殿,为今日大朝会之事收尾。而薛玉润重新回到太皇太后的榻前。   太皇太后“悠悠转醒”,她一动, 倚着床柱累得闭目小憩的薛玉润立刻惊醒, 惊喜地道:“姑祖母!”   薛玉润立刻把晏太医请了过来。   “您若是不再头疼,便是大好了。为确保您彻底将余毒排出体内, 微臣再给您开七日的药, 辅以针灸……”晏太医替太皇太后把完脉, 仔细吩咐了几句,便跟宫女去偏殿写药方。   薛玉润大松了一口气:“没事了,姑祖母, 都没事了。”   太皇太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别担心。陛下应该一早就跟你说了吧, 哀家没什么大碍。”   薛玉润入宫前并不知道这是楚正则和太皇太后设的局, 但入宫之后, 没过多久楚正则就找了个机会, 告诉她太皇太后并无大恙。   也正因此, 为了配合楚正则引蛇出洞,在太后香断、灯灭时, 薛玉润才没有请太后查验。而她抽中下下签,也并未要求即刻查验签筒。   否则, 按照薛玉润的性子,是一定不会轻信, 而要查个清楚明白。   “姑祖母是要长命百岁的,肯定没什么大碍。”薛玉润斩钉截铁地道。   太皇太后笑问道:“那你这么忧心忡忡的作甚?”   薛玉润紧贴着太皇太后坐着, 低声道:“姑祖母是不是还是中了毒?否则那日那么多太医轮流会诊, 也不会人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太皇太后突病, 太医院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太医,一定会来会诊把脉。若是无病无灾,能让一两个太医闭嘴,但人多口杂,谁知道这些太医院里的太医,有没有旁人的眼线。   而能如此顺利地请君入瓮,也就是说,太医院当日来会诊的太医,一定都诊断出了真正的病症。这意味着,太皇太后突病的那日,要么就是余毒未解,要么就是真的点燃了毒香,让自己中毒。   太皇太后笑叹道:“都瞒不过你这个鬼精的小丫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太皇太后从容地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哀家先前在普济寺听经,发觉佛香有异,就已经让晏太医暗中研究。若非晏太医已经寻出了可解之法,哀家也不会以身试险。”   “那您也不用以身试险——”薛玉润才开了个头,太皇太后就笑道:“哀家就知道你跟陛下一样,会说这样的话。得亏哀家自个儿先燃尽了毒香,再告诉你们,不然也设不成此局。这是最好的法子。”   “哀家虽然知道他们用了毒香想让哀家中毒,但是不知道这毒香燃了多少之后,哀家才会病发。万一他们用够了剂量,哀家却没有相应的反应,他们就会发觉事情败露。之后,他们只会将阴谋诡计延后,设计得更叫人难以察觉。所以,哀家得先发制人。”   “那妖僧看起来一直没有离开普济寺的打算,所以他们肯定还没有发觉事情败露。”薛玉润想了想,道。   太皇太后颔首:“放榜那日,哀家去普济寺还愿,妖僧敬呈的香,是普通的佛香。哀家就知道,他们认为此时不是个好时机,要推迟计划。但对哀家而言,为陛下殿试忧心,恰逢春夏之交,再加上哀家年迈,此时正合适病发。”   薛玉润轻声道:“您才不年迈呢。”   太皇太后哈哈一笑:“在有的人眼里,哀家已经老了。”   “若非哀家年迈,他们的野心也不会愈发地膨胀。”太皇太后眸色微沉:“陛下虽未多说,但想来,今日朝堂之上,必定有不少人希望应承天象,顺势推迟陛下亲政。”   “如果他们得偿所愿,你祖父年迈难理朝政,三年足够让他们居高位,提拔尸位素餐、尽食金银的蠹虫。甚至兵权旁落,南衙府卫亦在他人掌中。这时陛下亲政,这些蠹虫同气连枝,陛下想掌控朝政,何其之难!”   “哪怕今日局成,陛下也不能立刻撬动他们的根基,只能等亲政之后,再行处置。”太皇太后声调愈发的沉郁,眸中显现出垂帘听政时方有的凌厉。   薛玉润握住了她的手,认真地道:“姑祖母,可是再难的局,不是也成了么?您别担心。陛下是您亲自教养长大的,您这么厉害,他这么厉害,哪怕往后还有魑魅魍魉,也定能万事胜意。”   “你这一张小嘴啊,总是跟抹了蜜一样甜。”太皇太后点了点薛玉润的额头,笑道:“厉害的人里,怎么不提你自个儿呢?哀家闭着眼,可是听足了寿竹对你的夸赞。”   “她夸得哀家啊,都不好意思不赏你了。”太皇太后含笑道:“哀家正好想到一个赏赐,也省得陛下开口来问哀家。”   薛玉润好奇地问道:“什么呀?”   太皇太后慈爱地看着她,笑道:“比肩孝惠文皇后的十里红妆。”   薛玉润一下红了脸:“姑祖母!我要去准备圣寿节给您的贺礼了!”   太皇太后哈哈一笑。   *   圣寿节那日,设宴万福殿。   后宫女眷和王室宗亲,以及三品以上外命妇分坐在东西次间。外国使节、薛老丞相、赵尚书令和许门下令特赐座万福殿外月台。其他的三品及以上朝臣,以及使节的随员,则分坐在殿外廊下。   东西次间的女眷,落座之后,都下意识地想要去找薛玉润的身影。   太皇太后突病半月后痊愈,下了一道懿旨昭告天下,称她之所以能痊愈得如此之快,皆有赖陛下、太后、两位公主以及薛玉润虔心祈福。   在此之前,赵滢和顾如瑛为首的小娘子们,以及钱大夫人、钱筱和钱宜淑为首的妇人们,一直在驳斥和澄清薛玉润“行为不端而遭天罚”的凶名。   尽管如此,都城的风言风语,只是从表面转为了暗流。   她们不知天象,但对于直指薛玉润的“寒鱼离水招凶之象”,实在记忆太深。毕竟,就算无妄是假的,但是抽出来的签文可没说真假。   因此,哪怕有一道懿旨,她们心里仍然在泛着嘀咕。   说一套做一套的事儿,谁家都不曾少做。她们只看圣寿节上,薛玉润是否到场、到场之后坐于何处、能否献礼。   而薛玉润不在东西次间。   “太皇太后驾到、太后驾到、陛下驾到!”   随着宫侍的唱迎声,众人皆跪而行礼。   在万岁与千岁的唱迎声中,太皇太后高居首位,皇上和太后随侍两侧。   西次间的外命妇们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去。   ——薛玉润没来。   直到礼官敲响开宴的钟罄,也未见薛玉润的身影。   且不论众人心底如何碎嘴闲言,面上皆是肃然,仿佛都在侧耳倾听乐人效仿百鸟。   百鸟齐鸣,翔集如云。   在百鸟朝凤的声音里,宫女手上牵着帷幔,鱼贯而入。帷幔垂落,隔绝东西次间、外殿与万福殿正中央的视线。   隔着帷幔,众人隐约可见攒动的人影。   尔后,便闻一声“锦绣云霞淑景訚,阳回恰值舞莱新……”   宫女四散,帷幔便化作她们肩上的披帛,而殿中之景,便也赫然显露在众人眼前。   这是一曲天上与人间共同谱写的太平之调。   ——有情人于人间历经磨难,但遇慈母相助,得以终成眷属。百年后,王母点化,他们羽化登仙、长相厮守,也才知慈母即为王母。   先前熙春楼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宾客中不少人都知道云枝的身份,见她登台,都有几分不屑,索性低头用膳。   可当她开嗓,与梨园最好的花旦搭伴,再唱落拓书生,他们的筷子一顿——此时此刻,云枝就是落魄却情深的书生,在唱一曲相思。   尔后,有情人登仙台,入仙宴。   顾如瑛抚秦筝,领众乐。   顾如瑛拨弄筝弦,长摇珠圆玉润,剔打错落有致,尔后巾帼书院的小娘子们,磬声、箫声、琵琶与长笛,递相搀入筝声之中,共谱仙乐。   参加过乞巧宴的世家贵妇们都记得,在乞巧宴时,顾如瑛弹《碧血丹心》只弹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但这一次,她们都忍不住看向蒋山长——顾如瑛,不愧是蒋山长最负盛名的弟子。   等赵滢和孙妍踏着乐点而来,如王母座下的女仙娉婷起舞,众人都已经摒弃了先前的杂念,而全身心地沉入这英英神舞中。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更精妙绝伦的舞姿。可此景、此乐、此歌、此舞,融为一体。她们方才为书生和佳人的跌宕起伏而紧张不安,此时便更欣喜于他们能够瑶台再见,长相厮守。   这些日子,太皇太后中毒一事和静寄行宫木料以次充好一事都需要详查,还悬而未决。朝中暗流汹涌,人人提心吊胆,家中也是气氛紧绷。   可此时,他们都无端地觉得心头一舒。   谁不爱一曲大团圆?   待仙宴休,众人正欲在她们贺寿之后称好,就看到台上的小娘子们分两侧而立,让出了一天走道。   众人引颈望去。   她头戴珍珠冠,正中缀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夜明珠的两侧满缀淡粉浑圆的珍珠——必然只有千金难买的沧溟海花珠,才能在夜明珠的辉映下,仍然毫不逊色。   额间点花钿,双颊缀珍珠。世有姝色,令花月含羞。   弦音仍在,夏风吹拂帷幔,众人恍惚间,仿若仍置身瑶台,看着瑶台神女,莲步而来。   薛玉润,捧着一卷画轴,身后跟着二公主和三公主,缓步走过顾如瑛等人替她留出的路,站在了她们的身前。   “臣女等恭贺太皇太后——”   众小娘子随她齐声道:“千秋圣寿!”   在祝寿的声音里,二公主拿起薛玉润托盘中的画轴,三公主将它展开——一百个“寿”字,字字不同。   看到这幅《百寿图》,众人齐声而贺:“太皇太后,千秋圣寿!”   太皇太后笑而朗声道:“好!”   然后,先前还怀疑薛玉润有“不祥之兆”的人,就眼睁睁地看着太皇太后赐座,薛玉润安然坐在了皇上的身边。   ——此为,皇后之位。   *   圣寿节,天下尽欢。   薛玉润“荧惑”、“招凶”之名被彻底瓦解,帝后大婚如期,再无人有任何异议。楚正则借此安稳了朝臣之心,让朝野上下一扫先前胆战心惊的紧张之气。   只不过,圣寿节一过,有一个不那么“尽欢”的事儿,就摆在了薛玉润和楚正则的面前。   未婚夫妻不得相见的备婚之期,开始了。 第78章   皇后大婚不似寻常小娘子出嫁, 薛玉润的嫁妆全部由天家准备。娘家薛家只能稍作添妆,或是在大婚之后增补。凤冠、凤袍也无需薛玉润动针线,而是由尚服局甄选数百名绣娘和工匠, 从备婚开始制作。   而备婚伊始, 宫中就会精挑细选宫女与宫侍,送入薛家服侍薛玉润, 确保薛玉润入宫之后伺候的人, 从此时起就开始随侍左右。   薛玉润高高兴兴地总结道:“真好, 我一点儿也不用操心了。”   钱宜淑正带着薛峻茂来看她,闻言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钱宜淑说着,把薛峻茂放到绒毯上, 抛了个木球,让他自个儿爬着推球玩儿。   “嫁妆和婚服虽然不用你操心, 但你总得给陛下做点什么。”钱宜淑提醒道:“不拘是荷包、腰带, 哪怕是剑穗、络子, 都好。”   薛玉润眨了眨眼, 乖巧地道:“我正在做呢。”   她先前打算给楚正则绣一个荷包, 但是殿试、太皇太后突病、圣寿节献礼,这些事接二连三, 她绣荷包本来就慢,还忙于应对, 结果到了备婚的时候都还没绣完,正好可以继续绣完。   说来, 楚正则还说等她从别庄回来,要给她补奖赏来着。不过, 他们备婚之时无法见面, 想来多半也要推迟到大婚之后了。   钱宜淑有些诧异, 欣慰地道:“到底是快要成婚的小娘子了,总算把这些事放在了心上。”   她莞尔地调侃道:“可见,我心里的账总是有能算成的一日。”   薛玉润有点儿不记得了,好奇地问道:“诶?”   钱宜淑慢悠悠地道:“也不记得是谁,打趣你哥哥给我送的蜜饯多。我说我心里可记着账呢,只等她成亲了取笑她。那小娘子还说——”   钱宜淑学着薛玉润从前斩钉截铁的语调:“那嫂嫂肯定要失望了。”   “嫂嫂!”薛玉润一下就红了脸,威胁道:“你再取笑我,乞巧节我不替你看小石头了。我非得抱着他,走在你跟大哥哥的中间。”   钱宜淑哈哈大笑。   笑得薛峻茂茫然地看着她们俩,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咿呀咿呀”地叫唤着。   钱宜淑将薛峻茂抱在膝头,笑着道:“小石头,快求求姑姑,让她带你玩儿。”   薛峻茂自然听不明白,但他对薛玉润很亲近,看着薛玉润就张开了手。   薛玉润一看到他,想要假装鼓起的腮帮子立刻就瘪了下去,她伸手把薛峻茂抱在膝头,亲了他的额头一口:“小石头,等乞巧节晚上,姑姑偷偷带着你去逛银汉桥灯会,我们不带你爹爹和娘亲,好不好呀~?”   薛峻茂“咿唔咿呀”的,朝薛玉润笑得眯起眼睛,露出了粉色的牙床。   *   玩笑归玩笑,乞巧节那日,薛玉润还是带着薛峻茂,留在了玲珑苑。   一来,她处于备婚之时,不能出府。二来,有她看着薛峻茂,钱宜淑和薛彦扬也能更放松地去逛银汉桥灯会。自钱宜淑怀孕以来,他们好久都未能松快地出门了。   不过,薛峻茂的乳娘和一干照顾的使女也都留在府中,所以并不需要薛玉润太操心。   陪薛峻茂玩到他睡觉之后,薛玉润去耳房揉了两把芝麻和西瓜,陪它们扔了一会儿球,等芝麻和西瓜也累得贴在一块儿睡觉,她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房中。   婴儿的哭闹与小狗的欢腾都销声匿迹,更不用说遥远的银汉桥上热闹的灯会。   大哥哥和大嫂嫂相约去逛银汉桥灯会,祖父照例要在祖母种的枇杷树下独酌,二哥哥回边关了,三哥哥还没有从鹿鸣书院回来。   这个乞巧节的夜晚,太过寂静,让薛玉润都觉出了几分冷清。   她有点儿想楚正则了。   这备婚之期,未婚夫妻不得相见的礼仪,也太过分了。这让人怎么捱嘛。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拿起桌上即将完工的荷包,轻轻地摩挲着缎面上的刺绣。   她这次没有绣鸳鸯,而是绣了一对大雁。   当初大哥哥娶嫂嫂时,她年纪尚小,但也记得那一对在笼中活蹦乱跳的大雁。那是大哥哥亲自射下捉拿的,据说是“忠贞之鸟”。   如今只差几针就能完工了。   尽管晚上动针线对眼睛不好,但这个乞巧节的晚上,安静得她既看不进书、下不成棋,也无法入睡。薛玉润想了想,索性就着油灯,开始刺绣。   要是楚正则知道了,一定会惊掉下巴。   毕竟,她还从来没有如此热衷于刺绣过。   “砰、砰、砰”   薛玉润绣成了荷包,一边将它放到灯下仔细端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忽地听到了窗棱被叩响了三声。   薛玉润还没回过神来,耳房的芝麻和西瓜就开始拼命地示警“汪汪汪汪汪!!!”然后,薛峻茂也被吵醒了,“哇哇哇哇哇”地放声大哭。   “没事喔,没事。”薛玉润赶紧去安抚在乳娘怀中的薛峻茂。耳房的使女也急忙安抚芝麻和西瓜,凄冷的夜一下热闹非凡。   等薛峻茂打着嗝安静下来,薛玉润才得闲看向窗户。   她此时,已经很确定窗外的人是谁。   她的玲珑苑是薛家防备最为严密的地方,称之为“铁桶”也不为过。听到狗叫孩子哭,居然没有侍卫冲过来,可见来人是谁。   薛玉润的唇边含了笑,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窗外便有人低声无奈地道:“汤圆儿,抱歉。”   楚正则,果然还在窗外。   薛玉润噗嗤地笑出声来:“没想到吧,这世上总有你摆不平的人和狗。”   薛玉润笑着就想去推窗,却发觉窗户被楚正则从外面抵住了。   薛玉润“诶?”了一声,嘟囔道:“皇帝哥哥,你都不想我的吗?”   “你说呢?”楚正则叹了口气,隐忍地道:“备婚有避礼之仪。”   他们从来没有像这样,需要隔着窗户说话。   薛玉润靠着窗户,心里却一点儿都没觉得这堵墙是一道隔阂。   她当然知道,避礼,是为了讨“相见则如意,琴瑟和谐,白头偕老”的彩头。   她只是,太想他了。   她低头,轻轻地绞着自己的袖子,看着地上透过窗棱洒进来的月色,悄声道:“可是,我很想你……”   窗外的人,静了静。   在这安静的片刻,薛玉润觉得万籁俱寂,可又仿佛能听见银汉桥上,火树银花间,有情人的低喃。   楚正则哑声道:“你出门,去院子里。”   薛玉润微愣,楚正则顿了顿,又道:“带上小石头,捂好耳朵。”   薛玉润被勾起了好奇心,哼道:“我给你做了乞巧节的礼物,要是我带着小石头出门,没有看到好玩儿的,我可就不给你了。”   一窗之隔,楚正则抬头看着皎洁的月色,低笑一声:“嗯。”   他听到薛玉润推门而出,便悄然地隐没在了夜色中。   *   薛玉润不知道楚正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在薛峻茂睡醒了,乖乖地在乳娘怀里啃自己的手指。   薛玉润赶紧把他的手指拿了出来,伸手捂住他的耳朵:“也不知道……”   她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巨响。   焰火一飞冲天,点亮了漆黑的夜。   薛峻茂顿时就被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他伸手指着天空,“咿咿呀呀”的试图跟薛玉润说话。   可薛玉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起去年乞巧节,她和楚正则去银汉桥,错过了楚正则在摘星楼上为她准备的烟火。   她那时只惊鸿一瞥,已觉惊艳。   可哪似今日,她就置身其中,见千万尾银鱼游入月中,万紫千红绽于苍穹,吹落星如雨。   她再无遗憾。   尽管她明知道楚正则不会被她看到——若是两人相见,便不是避礼——但薛玉润还是忍不住借着璀璨的星雨,四下环顾。   草木葱茏,娇红柳绿也略显踪影,只看不见她的心上人。   薛玉润踮了踮脚尖,决定自己要讨厌避礼这个习俗片刻。   *   等薛玉润带着薛峻茂回到房间,薛峻茂还兴奋地“吱吱哇哇”地说着话。好在宫女用肉干哄住了芝麻和西瓜,这才没让这个安静的夜晚再一次热闹起来。   薛玉润一眼就看到桌上多了一封信。   拆开信封,里头装着的,却并非碧云春树笺,而是一颗玲珑玉骰子,里头,安放着一颗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薛玉润倏地推开窗,楚正则果然已经不在窗外,唯有月色皎皎。   这样也很好。   她跟楚正则,今夜共赏过这么美的月色。   薛玉润笑看着月色,握着玲珑玉骰子,放在了心口。   *   翌日,薛彦扬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薛澄文拎出来大加训斥:“澄文,我以为你做事素来比彦歌稳重。你昨晚上怎么敢约陛下来府中用膳,还敢在陪陛下用膳的时候醉酒?醉酒误事!醉酒误事!醉酒误事!”   薛澄文贴着墙,站得笔直,朝路过的薛玉润,投去求救的视线,同时虚弱地道:“大哥,我没有醉得很厉害……”   正打算帮忙的薛玉润:“……”   三哥哥啊,你这是换一种方式求死啊!   果然,薛彦扬半眯起了眼睛:“哦?所以,你是故意为之?”   薛澄文:“……”   薛玉润赶紧解围道:“大哥哥,嫂嫂和小石头一定想你了,你快去看看他们吧。”   薛彦扬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你昨晚上最好没有见过陛下。”   薛玉润把打算让德诚交给楚正则的荷包藏在身后,掷地有声地道:“没有,绝对没有。”   薛彦扬冷呵了一声,放过了薛澄文,只让他罚站一个时辰。   等薛彦扬走了,薛澄文幽幽地叹了口气:“汤圆儿,你说你眼看就要大婚了,大哥哥这……”   薛玉润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但已经晚了。没过多久,薛彦扬的侍从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三少爷,大少爷让您再多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自认为是体弱文人的薛澄文:“……”   *   目睹了三哥哥的惨状后,薛玉润努力地替他把惩罚降低到了半个时辰,然后便在薛澄文哀求的目光中,爱莫能助地开溜,将荷包交给了德诚。   一个双雁于飞的荷包,换来了不间断的书信、楚正则数次趁夜临窗——自然也包括薛澄文日渐稳固的扎马步。   就在薛澄文可以跟赶回家中的薛彦歌吹嘘,自己扎两个时辰的马步都能面不改色之时,新的一年,悄然而至。   泰守十年一月二十三日,大吉,宜嫁娶。   乃帝后大婚之日。 第79章   泰守十年一月二十三日的凌晨, 夜色如墨,弦月静悄悄地挂在树梢上。   天地寂静,是最适合酣睡的时候。   但薛玉润躺在拔步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夜入睡前, 钱宜淑红着脸,神神秘秘地把这本画册塞到了她的怀中, 叮嘱她务必要在大婚前好好看一看。   薛玉润先前不知道这画册是什么, 当珑缠还领着宫女在房中检查她明日大婚的物什时, 薛玉润随手就打开画册看了两页。   然后,羞得她“啪”地把它塞到了箱笼里,再也没有打开。   可现在,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脑海里总有一个小葫芦, 在水上慢悠悠地飘荡。   她闭着眼睛直挺挺地捱了半晌, 最后决定还是摸黑起床。   芝麻和西瓜今夜陪在她的身边, 双双躺在床脚。薛玉润一起身, 它们齐齐仰起脖子看她。薛玉润摸了摸它们俩,从床头箱笼中摸出那本画册, 蹑手蹑脚地坐到书桌前。   薛玉润看着封面平平无奇的画册,吞咽了一口, 然后就着烛火,屏气凝神地翻开画册。   “……但蘸着些儿麻上来, 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   薛玉润看着这首小词旁边相配的避火图——男俯女仰, 半倚床榻。工笔精细, 就连一些她自己从不敢仔细观瞻的地方, 也描绘得一清二楚。   薛玉润浑身像着了火似的,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天啊,她从前给楚正则写信,一本正经地问“‘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为什么听到这话的人会脸红?”   原来她在问的,是这种事吗!?   难怪楚正则非要把二哥哥拎到演武场去揍。   薛玉润呜咽一声,将头埋在避火图里。额头才触到避火图,她又火烧火燎地把避火图往外推了推,确保自己不要碰到它。   只是,额头虽然触着桌案,不肯抬头,但她的手犹豫半晌,还是悄没声地往前伸了伸,用一根手指头,把避火图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毕竟、毕竟大嫂嫂说了,得看完呢。   薛玉润的心跳得飞快,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缓缓地抬起头来,靠着椅背,坐得笔直,远远地瞧着避火图,飞快地翻到下一页。   许是夜色昏昏,最壮人胆。翻着翻着,避火图越挪越近,在同一页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直到芝麻见她一直坐在书桌前,没有回床上,终于忍不住慢悠悠地站起身,“啪叽”一下靠着她的腿躺了下来。   薛玉润一惊,下意识地一缩手,不小心将悬在桌案边缘的避火图带到了地上。   “姑娘?”珑缠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薛玉润想都没想,抄起避火图和惹祸的芝麻,飞快地回到了拔步床内。   把芝麻放到西瓜的身边,把避火图塞进箱笼里,薛玉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床,拽着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做贼心虚地道:“我睡着了!”   睡得好好的西瓜被从天而降的芝麻砸中,茫然地蹬起小短腿,翻身站了起来,委屈地:“嗷呜”了一声。   珑缠:“……”   *   不过,薛玉润倒到床上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是,她觉得自己还没睡多久呢,就被钱宜淑叫醒了。   “嫂嫂……”薛玉润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唤道。   钱宜淑应了一声,轻咳道:“昨儿的避火图,你看了吗?”   薛玉润倏地就精神了。   她正襟危坐,严肃地点了点头,活像自己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   钱宜淑红着脸,胡乱地道:“那就好。”说完,赶紧转移话题:“快起来吃点东西,除了早膳,你今儿一整日都没法吃别的,可有得忙了。”   薛玉润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天还没亮,依旧昏昏沉沉,只不过,没过多久,檐下便依次燃起了灯火。   渐渐的,天际浮光,人来人往,热闹不绝。   *   薛玉润用过早膳,梳洗完毕,坐在玲珑苑里,任凭钱大夫人“折腾”。   钱大夫人是全福人,先替薛玉润净面。   薛玉润万万没想到,净面还有点儿疼,她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呲牙咧嘴。   钱宜淑也是经历过这一遭的,站在一旁心疼地安慰道:“一会儿就不疼了。”   钱大夫人瞪了她一眼:“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钱宜淑一噎,知道她母亲介意到连“疼”这个词儿都不许说,赶紧跺了三下脚:“大吉大利。”   钱大夫人这才满意地对薛玉润道:“你是新嫁娘,都要经历这一遭的。净了面,才更好上妆。”   薛玉润总算能端坐在铜镜前,闻言看了眼长长的几案上排开的各色胭脂水粉,感慨万千地道:“……难怪嫂嫂天不亮就要把我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呢。要用上这么多胭脂水粉,还不知道得装扮到何时去。”   钱宜淑抿唇一笑:“看过你的凤袍和凤冠,就知道为何要用上这么多胭脂水粉了。”   行大征礼,也即民间的纳征时,宫中就送来了凤袍与凤冠,一直敬供薛家堂前。   说话间,薛玉润的叔母、从边关赶回都城参加大婚的薛二夫人,就领人端着凤袍与凤冠走了进来。   绾圆髻,着盛妆。   先施膏泽,珠粉覆面。胭脂淡抹桃花色,螺黛浓勾远山眉。   朱唇点绛,额贴花黄。颈垂八宝连珠链,耳坠红玉由金镶。   待她披凤袍,撩开换凤袍时垂下的帷幔,俏生生立在众人的面前,房中倏尔一静。   此时,房中聚集着替她添妆的亲眷长辈。除了钱大夫人、钱筱和钱宜淑外,薛二夫人和她的大姨母、大舅母和二舅母,也都从定北赶了过来。小一辈的小娘子们,都聚集在外间,要等薛玉润成妆之后,才能相见。   一时间,房中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薛二夫人轻轻地慨叹道:“我们汤圆儿,已经长这般大了。”   薛玉润的大姨母,死死地咬着牙关,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眶,转过身去。过了会儿,才转过身来,笑道:“是啊,我们汤圆儿出落得跟她阿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薛玉润听罢大姨母的话,眨了眨眼,道:“那嫂嫂哄我呢,她一直说我是挑阿娘和阿爹最好看的地方长的。”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   大姨母笑嗔道:“可不是么?要真细论,得说是集二人所长。”   “可见我没说错。”钱宜淑也笑接道:“幸好一会儿接金册金宝,无需盖上红盖头,定可以让你的兄弟姐妹们,好生骄傲一会儿。”   虽然按民间的规矩,当由新郎官亲迎新娘子。但皇上贵为天子,大婚并不“亲迎”,而是派遣朝臣为使节来迎皇后,称为“奉迎”。   因此,在册立礼时,薛玉润接皇后的金册金宝,并不需要搭上红盖头。   然而,钱宜淑话音方落,德诚就恭恭敬敬地在外禀告道:“陛下亲迎,请姑娘簪冠后搭红盖。”   众人大震。   过了好半晌,外间的小娘子们没忍住,传出窃窃私语声:“陛下居然亲自来迎,不是该派使臣吗……”   “这合规矩吗?”薛玉润的大姨母和两位舅母久居定北,面面相觑,最为茫然。   而钱家人和薛家人对视一眼,皆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这自然不合祖宗规矩。   薛玉润垂眸,双颊露出了小小的梨涡。   可是,合楚正则待她的规矩。   *   跪在自家的府门后恭迎圣驾的众位大臣,心里也在嘀咕同样的话。   如此圣宠,这合规矩吗?   可他们无人敢吱声。   只能在太监高声唱喝的:“跪圣安——”中,叩首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连而起的万岁声,也是街道上除了中和韶乐外,唯一高扬的声音。   帝后大婚的当日,薛府热闹,但街道上却十分肃静。   与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出嫁时求百家热闹不同,皇后出嫁的一路,街道肃清。沿街商贩、人家均大门紧闭,不得出入。就算朝臣,也只能跪在大门后。只在高台设六十六座老叟席,请德高望重的成对白首老人观礼。   天不亮时,街道上每隔三步,就有一名南衙府卫,或持戟或佩刀。他们胸口亦披红花,戟柄和刀柄上缠红带,以冲淡刀戟的杀伐之气。   不过,在前两日皇后嫁妆入皇宫时,街巷上已经大大地热闹过一番。百姓不能出府,但可以开窗。前两天,熙春楼临街的雅间乌泱泱的挤了一堆人,盯着楼下长街送嫁妆的队伍。   二百零八抬沉甸甸的红木箱,足足分了两日才送完。礼乐一路相随,跟着送嫁妆的队伍缓缓地朝皇宫行进。   据说,前头的嫁妆抬进皇后的长秋宫时,后头的嫁妆还在薛家没抬出来呢。   是故,大婚当日,虽然不能开窗、开门,但众人还是早早地起身,竖着耳朵听街上的热闹。   跪在高台上的老叟们,不敢直视圣颜,但在跪下时匆匆的一瞥,也足够惊鸿——   今日,从薛府起,连通皇宫正中的太和门,以及东南西北四大门的街道,都铺上了红色织锦的绒毯。不论商户还是住家,门口都挂上了成对的写着“福”字的红灯笼,一眼望去,宛若替青砖白瓦披上一条朱红的披帛。   数百人的仪仗,有条不紊地沿着这条朱红的披帛,从太和门走来。   凤辇由十六人抬护,重翟羽盖,帷幔红锦,八鸾在衡。其后八人抬着盛放金册金宝的龙亭,红盖黄帷,四角悬珠佩。凤辇龙亭之外,金甲卫煌煌赫赫,亦步亦趋地相护。礼官执器乐,随行随奏端庄雍和的中和韶乐。   但这一切,都不如骑着骏马的为首之人耀眼。   ——他端方挺拔,容为天工巧琢,气度远阔,仪为松风所育。望而可知,天下唯他堪着这件明黄色的龙袍。   这一件龙袍又与其他龙袍不同。除前胸、后背、两肩的正龙,以金线绣成,并辅以银线和缉线外,余下的龙纹,皆是以朱线勾勒的龙凤同合团纹,与七色绣成的各色吉祥纹样和十二章纹相辉映,显露出独属大婚的喜色。   待楚正则入薛府,走到薛玉润面前,众人才恍然意识到,他所着的龙袍,与薛玉润的凤袍,恰是天生的一对。   薛玉润的凤袍,以明黄色的素绸为里,大红色绸缎为面,前胸、后背、两肩,均以彩线绣凤纹。余下各处,皆是金线勾勒出龙凤同合纹八团,同列十二章,遍饰红双喜等吉祥纹饰。   日光流转,风华万千。   只可惜薛玉润盖着红盖头,众人并瞧不见她的朱颜玉貌。   薛玉润也有点儿遗憾自己盖着红盖头,被侍仪女官搀扶着,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只清隽的手,伸到了她的红盖头下。   指骨分明,她再熟悉不过。   薛玉润的心跳得极快,明明只是半年多未见,却仿佛已过了不知多少个三秋。   她轻咬嘴唇,将手将手放到楚正则的手上,然后,被倏地握紧。   这一瞬,薛玉润忽地安下了心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笃念伦纪,兹者圣祖母昭圣太皇太后遴选贤淑,俾佐朕躬。薛丞相之孙女薛玉润,世德钟祥、柔嘉维则、贞静持躬,应正位中宫,母仪于万国……”   在礼官宣读立后诏书时,楚正则始终紧握着薛玉润的手。   直到礼官宣读完毕,他亦不用宫令女官来引导薛玉润,而是亲自牵着薛玉润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放着金册金宝的册案宝案前。   薛玉润站定之后,便知接下来是她要独自行三跪三拜之礼。她反过来轻轻地捏了一下楚正则的手,楚正则这才松开手。   侍仪女官扶着薛玉润,三跪三拜。   三跪三拜之后,薛玉润肃肃而立。   从此时起,她便是皇后金册金宝的主人。   “恭请皇后入凤辇!”   随着礼官一声唱喝,众人齐齐跪迎,唱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正则重新握住了薛玉润的手。   他牵着她,步履缓而有力,附耳的声音,轻却掷地有声。   “来,汤圆儿,我们回家。” 第80章   薛玉润坐上了凤辇。   楚正则跨马于仪仗前, 将告别之礼留给薛家人。   薛二夫人和钱宜淑率领诸位妇人送到了凤辇前。   薛二夫人率先捧着一柄金质双喜如意,放到了薛玉润的右手上:“万事如意。”   紧接着,钱宜淑将一个火红色的苹果, 放到了薛玉润的左手中:“岁岁平安。”   薛玉润将金质双喜如意和苹果都拢进怀中, 抱在膝头,笑应道:“岁岁平安, 万事如意。”   这是她们对她最诚挚的祝福, 同样也是她对她们, 最真切的期盼。   待薛玉润这一声毕,礼官唱喝道:“起轿!”   十八名銮仪卫校尉抬起凤辇。   妇人们在凤辇外跪送,而薛老丞相率领薛家子弟跪在大门外送行, 齐声道:“皇后娘娘,千秋长安!”   *   此时已近黄昏, 沿街高挂的红灯笼, 都亮了起来。   在半暗的天色下, 提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 走在最前端, 引导仪仗前行。礼乐开道,宫女和宫侍左右扶着凤辇, 金甲卫在后乘骑护从。   数百名宫女和宫侍的手中都执着彩绘宫灯,或是鸾凤呈祥、或是百子千孙、或是大红双喜。让行进的仪仗, 宛如沿着灯海银河,一路往太和门去。   这一次, 沿途之中,可听闻的不仅是“皇上万岁万万岁”, 更紧随着一声“皇后千岁千千岁”。   留在高台的成双成对的老叟们, 再一次瞧见凤辇之前, 如寻常人家娶妇的新郎官一般骑马慢行的皇上时,哪怕他们老眼昏花,也总觉得能一眼瞧见皇上脸上,更深的笑意。   好像来时他收敛锋芒,如玉韫珠藏。   而接到皇后以后,便是宝剑出鞘,势不可挡。   这让他们愈发的好奇凤辇里的皇后娘娘——他们当然不敢打量,更何况,皇后娘娘的身影被掩盖在红锦帷后,不知该是何等的绝色。   想也总该是天仙之貌,才能得皇上这般爱重吧。   ——不然,为何要费心,特意找来他们这老来相伴到白头的夫妻,又为他们设白首宴呢?   *   比宫外的老叟们幸运些,宫中的宫女和宫侍,都能瞧见皇后着凤袍的模样。   他们恭迎凤辇在太和殿的台阶前停下,等候宫令女官导引着皇后走出凤辇,然后接过她手中的苹果和金质双喜如意,递给了她一个宝瓶。   这宝瓶里装了珍珠、宝石和钱币,捧在掌心该沉甸甸的。   但皇后莲步缓趋,腰间的珠玉流苏禁步,不闻丝毫珠佩相撞的乱声。   她与列松如翠的皇上站在一处,真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甚至,在皇后跨过檀香木烧的铜火盆时,宫女托着皇后的裙摆,皇上则亲自扶着皇后,跨过了铜火盆。   “祛邪而体常康,避害而子嗣昌!”   随着礼官唱喝,宫女抚平皇后的裙摆,宫令女官接过皇后手中的宝瓶。   而皇上,则未曾松开相扶的手。   *   太皇太后和太后于太和殿设仪架,等候帝后的拜见。   太皇太后看着楚正则扶着薛玉润向她走来,目光中满是慈爱。从前趴在她膝头数星星的小姑娘,一转眼,也出落成了如此标致的模样。而从前那个在她面前,总板着脸,一丝不苟的小郎君,眼底也终于有了几分鲜活的意气。   她看着他们长大,心底竟既有嫁女的不舍,又有娶妇的欢欣,最终,皆化作染上眼角眉梢的喜意。   “跪!”   在《仪平之章》的礼乐声中,楚正则和薛玉润,携手跪在拜褥上,面向太皇太后三跪九拜。   太皇太后并没有说什么告诫的话,只和蔼可亲地道:“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且不说对新妇要说些许诫语,就说这“白头偕老”,本也不该说。论理,皇上万岁,皇后千岁,皇上总是要比皇后长寿。许太后坐在太皇太后的下首,听到时不由得微微一怔。   可眼前的楚正则,眸中一亮。   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帝王,此时,故意放纵自己流露出格外的喜意。   许太后看得真真切切,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情深,她当初怎么会瞎了眼,觉得能提前给楚正则安排四妃九嫔?   待薛玉润和楚正则向她三跪九拜,许太后也将先前打好的腹稿抛得一干二净,温和地道:“琴瑟和谐,早开枝叶。”   楚正则和薛玉润齐声跪谢。   “兴!”   随着礼官的唱喝,楚正则扶着薛玉润一起站起身来。   “礼成。恭请皇后入洞房!”   *   薛玉润仍盖着红盖头,既瞧不见眼前的人,也看不到周遭的环境。可楚正则一直牵着她的手,他的力道不紧不松,她的心里,便无比的安定。   直到礼官奏罢那一声“入洞房”,握着她手的人,忽而一滞,连手上的力道也紧了些。   不知为何,薛玉润的心也跳得更快了些,要不是此时殿中依然在奏乐,她都要怕上首的太皇太后和许太后,会听见她压抑不住的心跳。   楚正则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才松开,由宫令女官搀扶着她。   薛玉润入洞房的这段时间,楚正则要先恭送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凤驾回宫,所以他们不会马上在长秋宫相见。   薛玉润搭着宫令女官的手,一时说不好自己究竟是遗憾,还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   凤辇停在长秋宫阶前,在“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的恭迎声中,薛玉润走下凤辇,跨过长秋宫门槛上压着两个苹果的马鞍,然后,走进千秋宫的东暖阁内,坐在了龙凤喜床上。   直到此时,薛玉润才开始察觉出别的情绪来。   比如,饿。   薛玉润端坐在龙凤喜床上,头上的九龙十二凤冠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脖颈。好在礼仪规矩都是从小就开始练的,这大婚的流程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倒是没觉得太难捱。   只是实在有点儿饿,坐在龙凤喜床上别无他事,薛玉润回想起铜火盆中燃烧升起的檀木香与桃木香,都忍不住联想到普济寺的素肉斋和曹记蜜饯铺子的雕花梅球儿。   薛玉润的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了几分遗憾——从此时,到等楚正则来,她都不能吃东西。   唉,他们真该改改规矩,要是能在方才的苹果上啃一口就好了,要不然,就吃点儿吉祥菜——吃进腹中的“吉祥平安”,那才是真正的吉祥平安嘛。   正这么想着,珑缠就端了个大红描金百子千孙如意盘来,盘中,摆放着六个精致小巧的糕点。   “这是百年好合的百合酥、这是万事如意的如意卷、这是早生贵子的枣泥花生糕、这是春龄永驻的咬春饼……”珑缠当着宫令女官和一众宫女的面,面不改色地指着每一个糕点说出一番吉祥话。   最后,珑缠总结道:“陛下吩咐,让您先用一些,讨个好彩头。”   一向严肃的宫令女官,此时竟然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声音还是很严肃。   薛玉润低眉,莞尔一笑。   她哪有什么遗憾?   *   薛玉润略用了几块糕点,只觉时间过得格外的慢。   大婚之仪,女官只教到如何走进千秋宫,至于在千秋宫内洞房时会发生什么,却是半点儿没提。   会发生什么呢?   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绝不承认自己脸上泛起的热意。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万岁喧天声中,暖阁的门被推开。   薛玉润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多时,便站在了她的面前。   司仪恭声引导,道:“请陛下执秤。”   镀金的铜秤,在红盖头下,略略显现出一角真容。   “挑盖头,落头红,玉凤配金龙。”   “左挑称心如意——”铜秤轻轻地挑起了一角。   薛玉润再一次看到了楚正则修长的手指。   “右挑子嗣昌荣——”盖头被挑得更开,她几乎能看到他紧握铜秤的手,窥见他迫不及待的心。   薛玉润呼吸微滞,尔后,便如擂鼓一般“扑通扑通”地响了起来。   “中挑福寿安康,千秋兴隆!”   遮映在薛玉润头上的红盖头,被挑落于地。   她微微抬首,直直地撞进他的眸中。他幽深漆黑的眸里,此时映着满眼的红。   那是属于她和他大婚的喜色。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她对他的容貌再熟悉不过,可穿着这番喜色的他,还是让她心中深为悸动。   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小竹马真真正正地褪去了青涩,在帝王面前,再不用添上“少年”二字。   而她,一路见证了他的青涩与沉稳。   *   司仪在楚正则耳边奏道:“恭请陛下坐礼。”   楚正则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心中眼底,皆只有薛玉润,就好像耳中,也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盛妆的模样。   他挑起红盖头时,乍一见到她,只觉瑶台仙境中的神女,或许就是如此。   幼时扎起小鬏鬏的她,年少狡黠做鬼脸的她,好像都模糊在了岁月里。他的小青梅,不再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而是盛放的国色天香的牡丹。   不,她的仙姿佚貌,她的灵动可爱,神女须避,牡丹应羞。   “恭请陛下坐礼。”司仪权当自己刚刚没说过,又奏了一遍。   楚正则略一垂眸,面不改色地坐到薛玉润身边,然后伸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   薛玉润的脸就像火烧一样热了起来。   先前盖着红盖头还没有觉得食指交握有多缠绵,此情此景,才觉出婉转多情的心意来。被这满堂的红绸、红烛与喜字,印得愈发的亮堂。   ——她好像,也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她的眸中,是否漾着跟心上一样的春水。   司仪含笑端来一碗饺子,给薛玉润喂了一个。   薛玉润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司仪欣喜地问道:“生不生?”   “生。”薛玉润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那么小,她甚至都怀疑司仪可能没听见她的话。司仪紧跟着说的“多子多福!”没准只是把仪程背熟了的缘故。   但是,她很确信,紧贴着她坐着的楚正则,一定是听见了的。   因为,他的指尖借着宽袖的掩饰,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虎口。   薛玉润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他的轻笑。   要不是碍着脑袋上的九龙十二凤冠,薛玉润都想瞪他一眼。   什么褪去青涩,在她面前不还是一样!   好在吃过饺子之后,司仪就请她入内室,换下凤袍与凤冠,改穿松快些的朝服。   等她出来时,楚正则也换成了朝服,正端坐在合卺桌前,抬首望着她。   合卺桌上,摆着一个缠枝莲纹的大瓷碗,瓷碗中,是一碗两根不断的长寿面。   “共食此面,福寿绵长!”   随着司仪的唱喝,薛玉润和楚正则共用这一碗长寿面。与此同时,从北衙禁军中精挑细选的禁军侍卫夫妇,在长秋殿的廊下,唱着《花好月圆》。   此时花正好,月正圆。喜结连理,不羡仙。   用罢长寿面,司仪端来合卺杯。   一看到这“合卺杯”,薛玉润好悬没落荒而逃——合卺杯,正是将一个葫芦,分成两个瓢。   “合卺交杯,同饮共食,永结为好。”   薛玉润忍着羞,与楚正则交杯,将合卺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压根没来得及细品,只觉得合卺酒是前所未有的甘甜醇厚。   “礼成。”   随着司仪这一声,众人皆跪:“福寿绵长,永结为好。万事胜意,子嗣繁茂。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   待众人如潮水一般褪去,薛玉润和楚正则分别沐浴更衣。   只是,薛玉润一瞧见宫女手中的里衣,怎么都不肯从浴桶里走出来:“没、没有别的衣裳吗?”   宫女手上的抹胸,大红织锦绣着鸳鸯交颈,且不像她从前会遮蔽到脖颈下的菱形抱腹,它一看就只能将将遮住半胸。   更不用说另一个宫女手上大红色绫罗的开襟里衣,她觉得自己能一眼看到里衣背后宫女的手。   珑缠爱莫能助地道:“娘娘,这是尚服局准备的衣裳。”   澡房外,楚正则的声音低沉:“汤圆儿?”   薛玉润呜咽一声,把自己埋进水里冷静了一会儿,然后才浮出水面,把心一横,踏出浴桶。   *   楚正则觉得自己心神不稳,有些过于急切了。   他不想催薛玉润。   楚正则站在儿臂粗的红烛前,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神。   或许可以问问她在备婚的期间都做了些什么,或许也可以问问她送给他的荷包,绣的究竟是双雁还是双鹰,或许……   ——在看到薛玉润的那一刻,他的脑中訇然作响,一千个一万个或许,他也再想不起来了。   这一时,宫女们“恭请圣安”的告退声,都仿佛只是嗡嗡的杂音,他随手一挥,便落得了清净。   只有他和薛玉润的清净。   “你、你不许动!”薛玉润踟蹰地站在远处,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襟,色厉内荏地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似娇含嗔,还带着点儿有恃无恐的骄。   但楚正则的确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儿,如一尊石像。   薛玉润悄悄地挪动了几步,楚正则的视线胶着在她的身上,让她只觉得自己每一处都火烧火燎的,热得紧。   但她是谁呀?   薛玉润一咬牙,索性疾步往龙凤喜床上走,只等攥紧被子里,可万事大吉——   然而。   薛玉润一声惊呼。   楚正则伸手攥紧了她的手臂,稍一用力,就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他穿着单件明黄色的棉质里衣,让他的心跳显得格外的鼓噪。   薛玉润贴着他的心口,被他紧抱着,一动不敢动。   原来,哪怕隔着单薄的夏装,也不如此时,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精悍的身躯,以及源源不断的热意——以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腰带也会硌人的里衣。   楚正则开口时,声音低哑:“冷吗?”   薛玉润的心底忽地一软。   长秋殿里烧足了银丝碳,完全不会冷。更何况,她现在没热得烧起来,都已经要谢谢这乍暖还寒的初春了。   她松开攥着衣襟的一只手,轻轻地回抱着他:“不冷,我——”   话音未落,楚正则已倏地将她拦腰横抱。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薛玉润下意识地松开手,伸手去抱他的脖颈。   她顾不上散乱的衣襟,气道:“你怎么就只问我一句话呢!你的冷静自持都丢哪儿去了?”   真的是,她还以为他们要聊上一会儿呢!   哪怕在此时此刻,楚正则也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垂眸,掠过她的酥雪,低声含笑:“我要教你的事,需要很长的时间,一刻千金,怎堪浪费。”   他将她轻放到龙凤喜床上,随手放下勾起的床幔。   烛火昏昏飘飘,楚正则的眸中翻涌着幽深的浪。   薛玉润飞快地把自己缩回鸳鸯锦被里,顿时有了底气,哼道:“你要教我什么呀?我怎么不知道。”   她又不是没看过避火图,她才不用他教!   但这话没法直白地说出口,便让楚正则抓住了机会。   楚正则倾身上前,俯身捉住她的朱唇,在唇齿相离的间隙低语:“鸳鸯绣被,如何翻红浪……”   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鱼水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   夜色昏暗,儿臂粗的红烛燃得热热闹闹。   烛影落在朱红的床幔上,床幔掩抑着高高低低的惊呼,也遮蔽着鸳鸯绣被翻起的红浪。   *   红浪翻到深夜,薛玉润连手都懒得抬,迷迷糊糊地被伺候着擦拭,便沉沉地睡去。   只是,她还想着做个美梦睡个好觉,偏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热烘烘地抱着她,还一直在她颈窝和胸口蹭。   “什么玩意……”薛玉润梦中着恼,来了气性,伸手一推,紧跟着就是一踹。 第81章   一踹之后, 世界清净了。   但薛玉润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到底是个陌生的宫殿,她还有一点儿残存的警醒。   她醒了之后,下意识地往自己踹的地方看去。   床榻上空荡荡的, 楚正则站在床榻边上, 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薛玉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搭着被子撑起小半个身子:“什么时辰了?你怎么站在床边呀?”   她还没有完全睡醒, 声音含糊又软绵。   楚正则似是磨了磨牙:“你说呢?”   他万万没想到, 他们都已经真的成亲了, 薛玉润竟然还会像小时候一块儿午睡时那样,只要没被被子裹成蝉蛹,做梦的时候气性一上来, 说踢人就踢人。   也就是现在的他们,比起小时候, 不论体型还是体力差距都很大, 这才让他被猛地踹了一脚之后, 好歹还有半个身子在床上。   可饶是如此, 他也一个激灵翻身下床, 彻底清醒过来。   薛玉润直愣愣地看着他,略显涣散的目光渐渐的聚拢——她终于将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紧接着, 她麻利地将被子往上一拉,同时往下一缩, 整个人便藏进了鸳鸯绣被里,悄声嘟囔道:“我一定还在做梦。”   楚正则二话没说, 立刻重新回到床上,伸手拉下绣被——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藏在被子底下, 咬着一点点锦被, 笑得发颤的薛玉润。   楚正则差点儿被她气笑了:“这么好笑?”   薛玉润忍着笑, 努力板着脸,摇了摇头。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道:“把你的小梨涡收一收。”   薛玉润哪儿能收得回去呢。   她乐不可支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眨了眨眼,亲昵而关切地问道:“皇帝哥哥,你摔疼了吗?”   这关切如此的真诚,但对她了如指掌的楚正则丝毫不买账。   “……你但凡问的时候,不是如此笑靥如花,朕还能信你的关切有几分真心。”楚正则冷呵了一声,略掀锦被,将手伸到薛玉润的腰际,稍一用力,就将薛玉润揽到他的身上。   然后,楚正则随手扯过锦被,披盖在她的背上,道:“我没有摔下去。”   着重强调了“没有”这两个字。   “喔——”薛玉润拖长语调,显见有几分遗憾。   楚正则瞥她一眼,威胁似地将手托在她的腰窝再往下几分,薛玉润下意识地往前挪,想避开楚正则的手,然后就被楚正则顺势又往自己怀里多揽紧几分。   眼看着就要贴上楚正则胸口,薛玉润急急忙忙地停下了往前挪的步伐,结果,只好让后腰被楚正则紧揽着。   薛玉润:“……”   楚正则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薛玉润这回收敛了小梨涡,气鼓鼓地哼道:“谁知道哪来的毛茸茸的登徒子,我睡着了还要蹭我,闹得我怎么都睡不好……芝麻和西瓜都不会这样!”   楚正则在听到“蹭”这个字时,目光就下意识地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在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上。   她肤如凝脂,细腻光洁。但此时,从肩窝往下,她的胸口泛着红晕,这红痕一路没入覆雪酥山的山壑,与她身上松松垮垮搭着的红锦里衣交相呼应,随着她的呼吸高低起伏。   楚正则呼吸微滞。   “你——”薛玉润从他罕见的沉默中,飞快地捕捉到了他神色的异样,她羞恼地锤了一下他的肩膀:“登徒子!”   楚正则搭在她肩窝的手略一用力,将她抱着贴坐进自己的怀中。   此时此刻,薛玉润再也不会犯“为什么他每条腰带都会硌人”的错误了。   她腾出手来,攥着自己的衣襟,对楚正则怒目圆瞪。   但显然,她的“怒目圆瞪”没有丝毫的作用。   因为,楚正则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缓缓地沿着衣摆上探,声音喑哑:“汤圆儿,不要唤登徒子。唤——”   他压低声音,微微倾身。   薛玉润认定自己内心是想拒绝的,但他的热气扑在胸口之时,她回想起昨夜后来的欢愉,缓缓地松开手,攀上他的脖颈,便听得怀中人隐忍地低喃:“唤夫君。”   哼。   理智残存的薛玉润,心里高傲地扬起头。   才不要!   *   薛玉润和楚正则敢如此“荒唐”,也是因为翌日不用起个大早。   新婚第一日,为祭神和朝见。   大概昭文帝和孝惠文皇后的新婚燕尔,也是如此如胶似漆。所以,从昭文帝时起,以“午时日盛,光明鼎旺”的名义,祭神、朝见太皇太后、太后,并一齐用团圆膳,都设在午时。   等用过团圆膳,太皇太后很是贴心地拉着薛玉润的手,道:“累坏了吧?”   明知太皇太后说的是大婚的仪程,但薛玉润心虚得很,低着头,摇了摇。   虽然荒唐归荒唐,彻底消停之后,她反倒能睡一个酣畅淋漓的好觉。   而且,楚正则其实也没有强要,她哼着疼的时候,他满头大汗,也能忍下来。所以,虽然她定是要叱他一声“登徒子”,但真理论起来,她也算是“同党”。   薛玉润轻咬了一下嘴唇,确保自己坐得足够端正,其他人好不至于留心她的脸色。   但太皇太后和许太后都是过来人,哪能不知道她这含羞带怯的模样。   太皇太后慈爱地笑了笑,伸手还想去摸她的发髻,又忽而想到薛玉润如今已经是皇后了,便缩回了手,慢悠悠地道:“今儿恐怕是你和陛下最松快的时候,不管累不累,都好好休息休息。”   今日祭神和朝见过后,明日薛玉润和楚正则一起去皇家的宗庙祭祀。   后日为民间的三朝回门,而薛玉润要在千秋宫召见女眷,同时楚正则于太和殿筵宴薛家族人和王孙贵族。   大后日,楚正则接受王公大臣的贺表,向天下发布诏书,与民同庆。   许太后也道:“待过了这些日子,含娇的婚事,还要请你帮着参谋。”   薛玉润想了想,其实不仅三公主。二哥哥和滢滢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三哥哥也要开始相看合适的小娘子了,这些事,多半都要由她来主持宴会。   还有顾姐姐,她跟赵哥哥之间,薛玉润总觉得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别扭。仿佛是互相有情的,可顾姐姐不知为何,总有些许抗拒。   顾如瑛的性子,可不是会欲拒还迎的人。   “接二连三的喜事可不少。”太皇太后也点了点头:“宫里头六局二十四司的事务也都得你来打理,忙着呢。”   听到“六局二十四司”,许太后微垂眼眸,但她还是笑应了一声:“母后说得极是。”   薛玉润很清楚,太皇太后此言,也只是提醒许太后不要贪恋掌事之权。先前六局二十四司一直都是许太后在管,薛玉润可不想还没摸清楚门道,就马上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因此,薛玉润立刻道:“儿臣年幼,请皇祖母和母后能者多劳,多加提点。”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好好好,现在,快回去歇息吧。”   太皇太后如此体恤,薛玉润和楚正则自无不应,躬身告退。   *   尽管太皇太后让他们俩多加休息,但楚正则离开懿德宫后,还是去了御书房。等发布诏书之后,第一次大朝会,就是他亲政之时,他要做万全的准备。   薛玉润没有挽留,只吩咐小厨房替他蒸上茶点,好让他饿了随时可以取用。她自己,则施施然回了长秋宫。   薛玉润一回到长秋宫,芝麻和西瓜就疯了一样地跑了上来,呜咽着要她摸头挠背。薛玉润赶紧摸了摸这个,揉了揉那个。好不容易把它们都哄到开心地露出肚皮,薛玉润才笑盈盈地松了一口气。   “娘娘,您放心。芝麻和西瓜的住处已经安置妥当了。”珑缠笑着替薛玉润斟茶,又让宫女来替她捏腰捶腿。   “那就好。”薛玉润发出舒服的喟叹声:“再揉揉脖颈和腰吧。”   珑缠心疼地道:“这两天的吉服都很重,辛苦娘娘了。”   她说着,请薛玉润更衣。待褪去皇后朝服,看到薛玉润的背,珑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薛玉润的背上,零星散落着一个又一个的团状的痕迹。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留下的。   难怪晨时薛玉润不肯让她们服侍换贴身的小衣。   站在一旁,小宫女们捧着薛玉润换下的朝服,倏地红透了脸,深深地低头,一动不敢动。   珑缠红着脸,赶紧把小宫女们打发了出去。   小宫女们低首告退,撩开床幔走出去后,步伐一个比一个快。   珑缠轻轻地按了一下薛玉润腰上的红痕。谨慎地问道:“娘娘,您疼、疼不疼?”   薛玉润趴得怪舒服的,闻言微愣:“不疼呀,怎么了?”   问完,薛玉润立刻就明白了。她恨不能挖条缝把自己给埋进去。   她怎么会连背上都有吻痕!   楚正则是属狗的吧!   然而,她现在是皇后了。薛玉润只能假装无事发生,强作镇定地道:“我不疼,不碍事。”她顿了顿,道:“不用医女来了,你替我揉一揉便是。”   珑缠也是这么觉得的,她连忙应声,将花露倒在掌心,揉热之后,才去捏薛玉润的腰。一边揉,珑缠一边附耳建议道:“娘娘,女医给了婢子一瓶泽芳露。专给初、初承云雨的新嫁娘用。”   珑缠做事素来周到,难得像现在这样,结结巴巴。   薛玉润只觉得枕头跟火炉没什么两样,好在她是趴着的,要是让珑缠瞧见她胸前的吻痕,恐怕在珑缠眼里,用上十瓶泽芳露都不够。   “嗯……”薛玉润虽然害羞,但从来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大不了她自己抹就是。   珑缠大松一口气,手下轻重得当,没一会儿,薛玉润就舒服得昏昏欲睡。   等到薛玉润呼吸平稳,珑缠悄然替她盖上锦被,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从箱底拿出了那瓶泽芳露。   然而,还没等她回到薛玉润的床边,楚正则就阔步走了进来。   因为担心薛玉润可能在小憩,楚正则没有让人通禀,是故一眼就看到了珑缠手中的泽芳露。   楚正则面色微凝:“汤圆儿怎么了?” 第82章   听到楚正则的问题, 珑缠张了张嘴,硬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眼前就是“罪魁祸首”,但她是万万不敢吱声的。   珑缠想了想, 低头道:“回陛下, 娘娘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儿累着了。方才婢子替她揉腰, 娘娘现在还在床上小憩。”   楚正则垂眸看着珑缠手上来不及藏起来的泽芳露, 颔首道:“嗯, 上药若是不急,那就让她先多睡一会儿。”   声音压得很低。   “不急,不急。”珑缠连忙低声道, 大松一口气,正打算将手中的泽芳露放回箱笼, 就听到床榻上, 薛玉润迷迷糊糊地唤道:“珑缠?”   珑缠微僵, 可她不得不应声:“诶!婢子这就来了。”   楚正则没说话, 瞥了珑缠和她手上的泽芳露一眼, 不紧不慢地往床边走。   珑缠不敢不会意,默默拿着泽芳露, 亦步亦趋地跟着楚正则,然后替他撩起床幔。   *   楚正则放缓了脚步, 走进拔步床的围廊里。   眼前的薛玉润解开了繁复的发髻,正趴在床上。她虽然唤了珑缠一声, 但依然闭着眼睛,侧露出淡粉的脸颊。   她的背上搭着锦被, 但珑缠大概以为自己能快去快回, 所以并没有将薛玉润遮得非常严实, 仍露出了她圆润的肩头。   她的肩上,散落了几缕乌发,吻痕在其间若隐若现。   楚正则定了定心神,坐在了床边,低声唤道:“汤圆儿。”   薛玉润唤珑缠的时候,已经醒了。只不过因为刚醒,所以还想闭着眼睛假寐一会儿。   听到楚正则的声音,薛玉润一想到自己背上惹羞宫女的红痕,下意识地翻了个身。翻身之后,才意识到她现在就穿着抱腹,赶紧往被子里躲了躲,只露出一对眼睛来,羞恼地道:“陛下,我要上药了。”   楚正则见她猫一样躲人的模样,唇角微勾:“嗯。”   应声之后,楚正则对珑缠淡声道:“退下,药留下。”   薛玉润觉得好像哪儿不太对,她刚刚睡醒,脑子还有点儿没转过弯来。但她原本就是要自己抹的,珑缠也确实该把药留下然后告退,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更何况,楚正则有令,珑缠不敢不从,将泽芳露留在台案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告退。   等房门一掩,珑缠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等等,陛下知道这泽芳露是什么,怎么用么!?   *   楚正则并不知道珑缠手上的是什么药,他只当是要抹在腰腹上,并未多想,拿起泽芳露,伸手就想打开。   薛玉润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总算明白先前哪里别扭了。敢情楚正则是想替她上药啊。   薛玉润倏地别过脸去,拿后脑勺对着楚正则,道:“不、不要你上药!”   这满含羞意的语调,让楚正则打开泽芳露的手一顿。   依薛玉润的性子,此时没有可劲儿地使唤他,那定是有古怪。   楚正则看着手上绘着牡丹花的瓷瓶,声音哑了几分:“汤圆儿,这药,要抹在何处?”   “不知道不知道!”薛玉润羞得心底跟烧了一把旺火似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可她哪敢指明白。   真的是,楚正则今儿怎么就不在御书房里废寝忘食呢?   但凡他回来得晚一点,她的药都已经抹完了。   薛玉润紧紧地并拢着腿,力争不去想昨晚上羞人的场面,然而,她的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解衣之声。   薛玉润震惊地冒出脑袋,看着正在解衣的楚正则,道:“你、你要干嘛呀?”   说好的一代明君,新婚第二日就要白日宣淫吗!?   “汤圆儿,你在想什么呢?”楚正则低笑道:“我要上床替你抹药,自当解外袍。”   薛玉润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嘟囔道:“哼,你都不知道要抹哪儿。”   “泽芳露。”楚正则慢条斯理地解下外袍与朝靴,然后用香胰子反复净手,再拭净一根根手指,声音含笑:“汤圆儿,你说我知不知道?”   他自来勤勉好学,晏太医当初给他带了那一箱物什,也不是白带的。薛玉润的反应,再稍一联系珑缠的话,楚正则就知道珑缠小心翼翼地拿着的“药”究竟是什么了。   被子底下的薛玉润,不管心里如何绝望,面上是绝不可能求饶的,她斩钉截铁地道:“你不知道。”过了会儿,还狐疑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楚正则轻咳一声,道:“大婚之前,总要学上一二。”他很清楚怎么堵住她的嘴:“汤圆儿,你大婚之前,难道没看过避火图么?”   薛玉润一噎,果然不问了。   楚正则紧接着循循善诱地道:“汤圆儿,不要讳疾忌医。你自己难抹,与其让宫女上手,不如我来,毕竟……”   后半句,掩在了他落在薛玉润额上的吻中。   不用楚正则说完整,薛玉润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那么一点点道理。她一时都分不清,究竟是她自己动手羞人,还是干脆把脸一蒙,让楚正则动手更羞人。   “那、那你只许抹药。”薛玉润犹豫了好半天,最后把心一横,强调道。   楚正则缓而低声:“嗯……”   天光悠悠地透过垂下的红色床幔,照在鸳鸯绣被上,落下斑驳的春光。   *   室外,珑缠和宫女们站在檐下。   小宫女红着脸,迟疑地低声问珑缠:“姑姑,要吩咐小厨房备水吗?”   珑缠看着这大晴天,一时半会儿没说话。   在帝后大婚之前,珑缠是能笃定地说出“不用”二字的。   可今日看到薛玉润腰背上的红痕……   珑缠面不改色地道:“你怎知道陛下和娘娘不会想晚膳前沐浴更衣?吩咐小厨房,时时都要备水。”   小宫女恍然应声,转身去小厨房吩咐。   珑缠站在廊下,幽幽地叹了口气。   皇后身边的御侍总管,果然不好当啊。   *   好在,虽然皇上和皇后抹药的时间久了些,但的确没有要水。陛下出门之后,去练了一个时辰的剑,然后才沐浴更衣。   这让珑缠大松了一口气。   薛玉润倒是没觉得楚正则会把持不住,他那么在乎她,才不会明知道她要上药,还做有害她身子的事儿。   可尽管如此,看到珑缠欣慰的表情时,薛玉润还是红透了脸,只求三朝回门时,叔母和嫂嫂她们,可别像珑缠这般敏锐。   *   为了能在三朝回门时养足精神,薛玉润索性以泽芳露养身子需要一段时间为由,让楚正则禁欲了两晚。至于他眸中的幽光,她只能权当没看见。   终于捱到了三朝回门那日,楚正则于太和殿筵宴薛家族人和王孙贵族。薛玉润在千秋宫召见薛、萧两府女眷。   两家女眷入宫时,还带上了十个箱笼,全是薛、萧两家替薛玉润准备的添妆。   一见薛玉润红润的气色,薛、萧两家的女眷对视一眼,都会心一笑。   这笑意让薛玉润脸色微红,好在长辈们给她留着颜面,看破不说破。   不过,等能单独跟薛玉润说话时,钱宜淑到底比她们都跟薛玉润更亲近些,还是忍不住感慨道:“看到娘娘过得这般好,家里人便都能心下大安了。”   “若是他们不知道我究竟过得怎么好,嫂嫂尽管回去说,就是像你和大哥哥新婚燕尔时的模样。”薛玉润眨了眨眼,莞尔一笑。   钱宜淑红了脸:“娘娘!”   这一声“娘娘”,终于把因为薛玉润贵为皇后而带来的拘谨,彻底冲淡了。   眼前着朝服的皇后娘娘,也是从前在她膝下,撒娇要她梳头的小姑娘。   薛玉润老神在在地道:“嫂嫂,他们要是忘了呢,也不着急。等滢滢嫁进府中,就记起来了。等明儿封后大典彻底结束,待陛下大朝会亲政,想来就要圣旨赐婚了。”   钱宜淑笑道:“臣妇可得给赵姑娘传个信才行,且得让她知道,皇后娘娘惦念着她呢。”   “我可不止惦念着滢滢,还有我的三嫂呢。”薛玉润笑问道:“叔母这次回来,不给三哥哥定亲再走吗?”   钱宜淑摇了摇头:“怕是赶不及,待陛下大朝会亲政之后,他们就要即刻启程回定北。彦歌和滢滢的婚事定在今年秋,他们不回来。澄文的婚事,他们更是全权委托给了祖父和你大哥哥,也请娘娘帮着参谋。”   “嗯,我打算花朝节时办赏花宴,正好请未婚的小娘子和郎君们来,借此互相相看。”薛玉润点了点头。   “多谢娘娘。祖父待陛下亲政后就打算致仕,也多了功夫来细细甄选孙媳妇。”钱宜淑顿了顿,道:“娘娘放心,祖父身体康健。只是,他老人家说,此时合该功成身退。”   薛玉润颔首,道:“正好,小石头一岁多,可以去抓增祖父的棋子了。”   “抓胡子还差不多。”钱宜淑乐得直点头,道:“下回臣妇把小石头抱来,都说多抱抱小孩子,也能带来一个孩子。”   薛玉润脸色更红,正襟危坐。   钱宜淑温柔地道:“这些日子,按规矩陛下会与您在千秋宫同起居。等过了大婚典礼,陛下就要搬回乾坤殿,到底不如现在方便。”   钱宜淑当然希望楚正则最好别搬回乾坤殿,但这到底不合约定俗成的规矩,她也不知道楚正则是否愿意,也只能提醒薛玉润抓紧良辰。   薛玉润很清楚钱宜淑的言外之意,她红着脸,没说话,只含糊地应付过去。   要是真紧着着良辰来,别说十瓶泽芳露,一百瓶也不够呀。   所以,还是得如寻常夫妻一般,同吃同住,这样才能来日方长嘛。   ——薛玉润是绝对不会承认,她舍不得楚正则的。   是夜,用过晚膳,薛玉润沐浴更衣之后,打算找个法子,向楚正则“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愿望。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先为楚正则手上拿着的一个圆瓷罐给惊着了:“这是什么?”   为什么这个圆瓷罐上,会画着避火图?? 第83章   听到薛玉润震惊的质问, 楚正则垂眸一笑:“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薛玉润睁圆了眼睛:“诶?问我做甚?”   楚正则看她一眼,伸手敲了敲身边打开的箱笼。   楚正则拿出这个圆瓷罐的地方, 是珑缠平素放泽芳露的箱笼。薛玉润出来得恰到好处, 所以箱笼还没有来得及合上。   薛玉润:“……”   她狐疑地看了看楚正则,又看了看他手上绘着避火图的圆瓷罐, 最后看了看打开的箱笼, 小声嘟囔道:“不会吧……”   楚正则没说话, 身子微微往旁边一侧,给薛玉润让出探究的位置。   薛玉润屏气凝神地走到箱笼边上,往里一看——   两层的箱笼, 其上一层,赫然是满满的一层圆瓷罐。每一个圆瓷罐上, 还都惟妙惟肖地绘着不同的避火图。一排四盒, 一共三排, 缺了的一个角, 大概就是楚正则手上的那一盒。   薛玉润:“……”   楚正则默不作声地伸手拉开第二层——一套十二月花神的瓷瓶上, “泽芳露”三个字笔触婉转多情。   薛玉润看着这个箱笼的两层抽屉,一时既不想抬头, 也不想说话。   珑缠也太认真了些,拿一瓶一罐就罢了, 这种东西就不用拿十二个不同花色的瓶瓶罐罐凑成一整套了吧!   在她身后,楚正则低唤道:“汤圆儿?”   声音里藏着一点笑意。   薛玉润重重地哼了一声, “啪”地把两层抽屉推进去,合上箱笼, 然后转过身, 气势十足地向楚正则伸手:“既然是太医院给我的东西, 那陛下就不要拿了。”   楚正则轻啧一声,将圆瓷罐气定神闲地收拢进袖中:“妻者,齐也,与夫一体,怎分你我?”   薛玉润微微侧首,摊开的手勾了勾:“既如此,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当初晏爷爷悄悄给你的箱笼?送到静寄行宫太清殿的那个,你肯定带回来了。”   楚正则:“……”   薛玉润老神在在地贴过去,笑眯眯地重复着他的话:“妻者,齐也,与夫一体,怎分你我?”   楚正则垂首看着她。   小狐狸的眼睛亮晶晶的,两个小梨涡明晃晃地挂在脸颊,是当真一点儿都不怕他知道她的得意。   楚正则缓声问道:“你真要看?”   薛玉润不防他语调这般郑重,惹得她还谨慎地思考了一番。过了会儿,薛玉润迟疑地反问道:“你真要给我看?”   楚正则伸手握住了她摊开的手,道:“我对你,不是向来有求必应?”   “是吗?”薛玉润看着楚正则,敲了敲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我隐约记得,好像在登高宴上,还有人替我画了一幅画,被你藏起来了。我一直想看来着。”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道:“你想都别想。”   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   她很清楚楚正则的底线在哪儿,像这种三番五次拒绝的事儿,拿出来说说嘴过过瘾没事儿,她可没兴趣真地揪着问。   过了瘾,她正打算换衣裳,转身看到楚正则,她撇撇嘴,索性直接就着里衣,穿上袄衣和袄裙。   楚正则一笑,也没吭声,等她换好衣裳,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猩猩红貂皮披风,替她系紧缎带,戴上兜帽。   然后,他才披上墨绿色刻丝鹤氅,牵着薛玉润的手,推门而出。   初春的夜,还带着料峭的寒,楚正则索性把薛玉润护在了鹤氅下。   此时虽然不是深夜,但也是就寝之时。他们推门而出,让次间守夜的珑缠和德诚俱是一惊,连忙唤门外守夜的宫人一起,提着宫灯跟了上来。   珑缠一时间没发现楚正则怀里的薛玉润,迟疑地问道:“陛下,您今夜要歇在乾坤殿吗?”   按理,就算皇上不想留在千秋宫,也要等到明日才会迁宫。   她担心皇上和皇后闹别扭了。   楚正则淡应道:“嗯。”   长秋宫离乾坤殿很近,两殿之间,以高出地面的石阶走廊相连,是故不必乘坐步撵,步行即可到达。   珑缠心里一咯噔,一面让宫女回长秋宫伺候,一面想怎么能在这短短的路程里想出转圜之法,然后,就看到她的好皇后,从皇上的鹤氅里冒了出来。   珑缠:“……”   *   薛玉润和楚正则走进乾坤殿的东暖阁,屏退了宫女和宫侍。   尽管这些日子楚正则一直歇在长秋宫,但是乾坤殿里始终燃着银丝碳,以便楚正则偶尔回乾坤殿,所以倒也不用人伺候。   待宫女和宫侍掩上东暖阁的门,薛玉润略有几分迟疑地问道:“陛下,你今晚上要歇在乾坤殿吗?”   楚正则正带着她去开密格,里面装着晏太医给他的箱笼里的物什。薛玉润的话,让他脚步微顿。   一个“你”字,楚正则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薛玉润以为是他要单独歇在乾坤殿。   他唇角微勾:“汤圆儿,你这是舍不得我吗?”   薛玉润见他唇边地笑意,哪还不明白楚正则的打算——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一个人歇在乾坤殿。   “瞎说,我这是怕你陡然换了个睡的地方,会睡得不舒服。”薛玉润义正辞严地道。   “我在乾坤殿睡了十数载,我在千秋宫只睡了三日。”楚正则慢条斯理地道。   薛玉润哼声问道:“那你说,你在哪儿睡得舒服?”   楚正则看着她,唇边的笑意似有几分揶揄,可眸中的情意却如磐石无可转移。他声音略低,然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你身边。”   薛玉润准备好了一箩筐回击的话,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统统偃旗息鼓。   如蜜的甘甜从心底涌上嘴角,可她偏还要故作镇定,压着上扬的嘴角,淡淡地回道:“喔。”   说完,她又“威胁”楚正则:“那你须得顾惜龙体……”   薛玉润的话还没说完,楚正则就慢悠悠地道:“所以,绝不能有一日睡在不适之处。”   ——也即,不能不睡在她的身边。   这话多大逆不道,听着就很不符合一个“贤后”会想的事,会说出来的话。   但犹豫和迟疑的薛玉润早就被留在了从前,她想都没想,就郑重其事地点头:“嗯。”   她的斩钉截铁,让楚正则眸中的笑意愈深,他伸出小拇指来:“君无戏言。”   她毫不犹豫地丢弃这些迟疑,从来都不是毫无道理。   烛火飘摇,她看着楚正则眸中那个小小的自己,微微侧首,笑着勾起楚正则的小拇指,晃了晃,像儿时那般笑意妍妍地许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楚正则一笑,就着拉钩的姿势,另一只手揽过薛玉润的腰:“来,看看怎么才能睡得更好。”   薛玉润看着箱笼里琳琅满目的欢喜泥塑、《素女经》和避火图,终于明白楚正则为什么能无师自通了。   薛玉润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两步,只换来腰间揽得更紧的手。   楚正则不知从哪儿,变出早先在长秋宫里时,他手上拿着的圆瓷罐,信手放在了箱笼上:“这化春膏也是滋养之物,只是用在事前,事后便不必再涂泽芳露滋养三五日。”   薛玉润:“……”   一时之间,“他原来早就知道这是化春膏!”和“他怎么还把化春膏带来了!”两个念头,在薛玉润的脑海里交织。   她还没想好要挑哪一个来跟楚正则对峙,就见楚正则随手抽出了三本避火图,温和地问道:“汤圆儿,你想试哪本?”   薛玉润:“……”   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   翌日,楚正则接受王公大臣的贺表,向天下颁布立后的诏书,与臣民同庆。   至此,帝后大婚的仪式才彻底结束。   其后,钦天监选定大吉之日,举办大朝会。   大朝会上,薛老丞相三次致仕,而皇上三次驳回,终于在薛老丞相第四次奏请致仕之时,皇上亲自走下龙椅,扶起薛老丞相,准其致仕。   皇上赐薛老丞相京郊百亩宅院为归老之地,且不除薛老丞相太傅之名。同时,大赏薛府。除金银布缎外,追封皇后的父母,并替薛彦歌和赵滢赐婚。   以薛老丞相致仕为标志,皇上正式亲政。   *   楚正则举办大朝会的当日,许太后一直攥着帕子,焦虑地在宫中走来走去。一直等到傍晚,她终于打听到了大朝会的消息:“可有说如何处置许工部尚书?”   自从去年在朝堂上借着“荧惑犯勾陈”一案,揭露出静寄行宫贪腐的案子,至今尚无定论。看在许大老爷是国舅的份上,尽管他牵涉静寄行宫贪腐一案,但也只是革职待办。   宫侍摇了摇头:“回禀太后,大朝会上,要紧的事只有薛老丞相致仕。”   许太后皱眉问道:“许门下令呢?”   许太后虽然对朝政知道的不多,但她也很清楚,四大辅臣中,以薛老丞相为首。薛老丞相都年迈致仕了,意味着其他的辅臣也要做出相应的举动。   赵尚书令年轻,就罢了。中山王毕竟不理朝政,不用走致仕这个仪程。但她父亲许门下令如果还不致仕,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可她父亲如果此时致仕,贪腐案尚无定论,许大老爷又该何去何从?   宫侍又摇头道:“未曾听闻许门下令有何消息。”   许太后握紧了手下的扶手。   只怕是父亲不甘心。   可皇上如此心计,此时又已经亲政,父亲哪怕有谋臣辅佐,真的能斗过皇上吗?大势所趋,他们可千万不要被猪油蒙了心,还不如她看得清楚明白。   许太后只觉得手心沁出一层薄汗:“皇上呢?他可有面色不虞?”   许太后问完,就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皇上怎么可能喜怒形于色?   果然,宫侍还是摇头:“陛下神色自若。”宫侍顿了顿,道:“奴才来的路上,御茶膳房宫人喜气洋洋,好像皇后娘娘特意为陛下在御花园准备了小宴,陛下加赏了御茶膳房的宫人。”   许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想到楚正则至今毫无独自歇在乾坤殿的意思,招手把福秋唤了过来:“花朝节时,皇后设赏花宴,她若有什么需要,你全力相助。再去提点许家,千万不能让不长眼的人,在任何时候毁了皇后的兴致。”   许太后沉声道:“一丝一毫都不行!”   *   花朝节时,薛玉润沿用去年的场地,在灵鹫峰脚的百花坡设赏花宴。   与去年不同的是,今年她着盛妆,一路由凤辇送入搭好帷幔的高台。而去年围在她身边的小娘子和郎君们,皆朝她恭恭敬敬地行大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正则亲政之后,封二公主楚含芷为“淑柔长公主”,封三公主楚含娇为“淑真长公主”。哪怕是薛玉润身边一左一右坐着的这两位长公主,也须向薛玉润行礼,静谧无声地等她含笑温声地道:“平身。”   楚含芷行礼和坐立都很自在,但楚含娇就十分坐立难安。薛玉润没有计较,只让宫女紧跟着她,就让楚含娇去放风筝。   从珑缠的手上接过薛玉润特意替她准备的风筝时,楚含娇别扭了一会儿,还是让福冬拿走着风筝。   楚含芷笑道:“也不知道她以后会挑中谁当驸马。”   “总有皇祖母和母后细细甄选。”薛玉润知道楚含娇的驸马人选一定会是千挑万选,反正只要不选许家人,她就很放心。   这次花朝节,许家郎君和小娘子都没来。毕竟许大老爷说不准是戴罪之身,他们为表示恭敬的态度,在出定论之前,也不会轻易出来走动。   薛玉润不太放心的,是顾如瑛。   赵滢和顾如瑛携手走入了凤帐,正要行礼,薛玉润就挥了挥手,让她们坐在自己身边。   然后,薛玉润朝顾如瑛眨了眨眼:“顾姐姐,滢滢有圣旨赐婚,我这儿还有一道懿旨可以赐婚。你可有挑中能让我写在懿旨上的顾姐夫呀?” 第84章   薛玉润说完, 楚含芷含笑看着顾如瑛,赵滢也连忙竖起了耳朵。   反倒是顾如瑛这个当事人,并不像旁观者那般雀跃, 她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多谢娘娘。”   薛玉润愣了愣,这语气可不像是有心上人的模样。难道她先前观察到的, 顾如瑛和赵渤之间暗含情愫的细枝末节, 都是错的吗?   “等你挑中了再谢也不迟。”薛玉润笑着打算揭过这个话题。   顾如瑛紧握着杯盏, 最终还是开口道:“娘娘,臣女自幼立志,要当巾帼书院的山长。”   薛玉润和楚含芷并不在巾帼书院就读, 因而她们一时还没想到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在薛玉润眼里,从在静寄山庄时的切磋就能看出来, 顾如瑛想当巾帼书院的山长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是, 在巾帼书院就读的赵滢, 却在众人尚未回过神来时, 错愕地惊呼了一声:“啊……”   赵滢的惊呼, 让薛玉润心下一凛。   顾如瑛很平静地解释道:“娘娘,巾帼书院的山长, 一向都是自梳或是孀居的妇人才能担任。”   楚含芷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而出道:“这……”   赵滢迫不及待地问道:“顾姐姐, 你当真下定决心了吗?我哥……”   赵滢刚刚将一个“哥”字说出后,就戛然而止。她紧紧地抿着唇, 没有再开口。   “嗯。”顾如瑛深低着头,轻声道:“多谢娘娘好意, 只怕臣女无福受领。”   “顾姐姐, 话可不要说的那么早。”在其他人都神色凝重的时候, 薛玉润的声音,依然像花朝节时拂过百花的春风:“我熟读经史子集、礼仪规矩,可从来没有哪本典籍里写过,巾帼书院的山长,只能由自梳或孀居的妇人才能担任。”   不然,她早就该猜到原因了。顾如瑛对赵渤分明有意,如果不是因为她想当巾帼书院的山长,顾如瑛一定不会对自己的心意遮遮掩掩,她向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薛玉润的话,让顾如瑛倏地抬起头来,看向薛玉润。   薛玉润朝她眨了眨眼,微微一笑,反问道:“不是吗?”   楚含芷也没有在巾帼书院就读,闻言想了想,道:“好像的确没有哪本书里写过这件事。”   赵滢一时也糊涂了,她茫然地想了想,道:“但是,历代的山长都是如此,哪怕第一代的蒋山长也是自梳。我们的蒋山长也是。而且授课的先生,哪怕是宫中给你授课的钱夫人,不也是孀居么?”   钱夫人钱筱,嫁给了蒋山长的大哥蒋谈。蒋谈去世后,钱夫人没有改嫁,但是归钱家孀居治学。后来被太皇太后特意请入宫中,教授薛玉润,所以,众人都称呼她为“钱夫人”而非“蒋大夫人”。   顾如瑛点了点头:“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顾如瑛说罢,薛玉润正要说话,便听宫人来禀:“娘娘,赵编修请见。”   薛玉润颔首,道:“传。”   赵渤躬身立在凤帐外:“娘娘,臣读经书有一惑,请娘娘容顾姑娘出帐一解。”   赵滢忍不住遮住了自己的脸。   这什么破理由。   他都是金榜题名的探花了,拿本经书来找顾如瑛算怎么回事?   这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吧!   薛玉润看向顾如瑛:“顾姐姐,你要见吗?”   顾如瑛抬头看她,点了点头:“多谢娘娘。”   她神色肃穆,想来已经下定了说个清楚明白的决心。   薛玉润颔首,在顾如瑛离开前,她想了想,还是道:“顾姐姐,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顾如瑛回身,看着薛玉润认真的神色,轻轻地道:“多谢娘娘。”   *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楚含芷叹息道:“若是不成,也太可惜了。”   她跟顾如瑛在一起的时间不如薛玉润和赵滢长,可哪怕是她,都能瞧出顾如瑛和赵渤之间的情意来。   这样的情意,哪是轻易能遮掩的。   “我哥考中之后,就跟我阿娘说,他心仪顾姐姐,请阿娘在花朝节后,择吉日去顾府向顾姐姐提亲。”赵滢也幽幽地叹了口气。   薛玉润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果然没有看错,赵渤的确对顾如瑛有意。   “家里都乐坏了,阿娘做足了准备。我担心今日是哥哥忍不住,要跟顾姐姐说……”赵滢发愁地道:“若是顾姐姐无意,那倒是没什么,毕竟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是、可是如果顾姐姐有意,却因为这劳什子不成文的规矩……”   赵渤是她的亲哥哥,顾如瑛是她的好友。顾如瑛当巾帼书院的山长,赵渤娶不到心上人,赵滢会难过。可顾如瑛如果为了心上人,放弃当巾帼书院的山长,赵滢同样也会难过。   薛玉润默不作声地给赵滢喂了一块糕点。   赵滢正是又难过又生气,也没多想,张口就恶狠狠地咬下这块糕点,含糊地道:“多谢娘娘。”   楚含芷也觉得遗憾,声音轻柔:“‘两全’二字,素来最难。”   她们说话时,顾如瑛已经和赵渤分开,正在往凤帐处走来。   顾如瑛一路向前,脚步看似十分决绝,始终没有回头,她并不知道身后的赵渤一直在注视着她,迟迟没有挪动步伐。   而顾如瑛身后的赵渤,却也不知道这个脚步果决、一向清冷的顾如瑛,此时面上流露出多少怔忡。   待走进凤帐,顾如瑛低头向向薛玉润行礼,努力藏起了声音与神色中的异样。   薛玉润没有问她跟赵渤说了什么,而是从宫女替她们摘来的一篮花中,挑出了两枝:“方才赵编修来得不巧,我没能把话说完。”   “顾姐姐,我刚刚不是只想安慰你。”薛玉润正色道:“凡是规矩,都当有圣人著书立作、圣旨颁布言明、朝廷设赏设罚。既是不成文的规矩,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薛玉润将花递给顾如瑛,认真地道:“至少,我们要试一试。”   顾如瑛心头大震,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薛玉润递来的两枝花。   这是两枝如雪的杏花,一如去年花朝节时,赵渤放在她篮中的那两枝春杏。   顾如瑛抬头看着薛玉润。   薛玉润坐于上首,穿着百花迎春、百鸟朝凤的凤袍,华贵不可言。可她唇边的笑意,依旧是在静寄山庄时的笑——亲切温和,似骄阳若繁花,可比这二者更灿烂。   楚含芷对薛玉润向来非常信任,听她这么一说,马上点头道:“有皇后在,一准能成。”   赵滢也回过神来,眸色一亮:“是啊!是啊!汤圆儿可是皇后呢!”   她一激动,不小心说出了薛玉润的乳名。然后又赶紧补正:“臣女的意思是,娘娘是皇后……”   薛玉润哈哈一笑。   顾如瑛唇边也露出了笑意,她接过花枝,紧握在手心,神色郑重地道:“娘娘所言甚是,臣女愿一试!”   *   得了顾如瑛的回应,薛玉润回宫便开始安排。   她先派人辅佐顾如瑛和赵滢去查巾帼书院历代的山长和教习先生,看是否人人都是自梳和孀居。   然后,她派人去查宫中教习先生的情况,并给钱夫人发帖,请钱夫人择日入宫,以便向钱夫人了解,到底为何会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又是谁在支持这规矩。   同时,她在长秋宫带领识字的宫女,亲自查阅典籍——哪怕这规矩是不成文的,但要推翻它,必然会受到不小的阻力,她需要早做准备。   这一忙起来,薛玉润便误了晚膳的时辰,直到一只苍劲的手,压在了她的书上:“素日提醒朕要按时用膳,你呢?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夫君?”   楚正则的声音冷冷,只是在“夫君”二字上,透着点咬牙切齿。   薛玉润眨了眨眼,环顾一圈,见珑缠和德忠带着宫女和宫侍退至门外,她马上放下笔,伸手环住楚正则的脖颈,委屈巴巴地道:“皇帝哥哥,我好难过。”   楚正则:“……”   她刚刚的一举一动,都尽收他的眼底。他哪能不知道,她方才神色认真严肃,但是完全跟“难过”沾不上一点儿边。   他非常清楚,这是薛玉润明目张胆的“伎俩”。   然而。   然而,谁让是她呢。   楚正则坚决藏好心中无奈而宠溺的叹息,倾身弯腰抱着薛玉润的腰,“威胁”道:“怎么,你是想让朕隔着桌子把你抱过来?”   薛玉润立刻松开了手,走到楚正则身边去,挽着他的手:“皇帝哥哥,我当真没有诓你。”   楚正则一听,眉头一皱,肃声问道:“是谁在花朝节上惹你不快?”   这时,他声音里,就当真透着三尺寒冰的冷意。   薛玉润赶紧摇了摇头:“没有没有,花朝节宾主尽欢,不是因为花朝节上的事儿。”   薛玉润给楚正则斟了一杯茶,三下五除二把顾如瑛和赵渤的事告诉了他。   “我现在只怕这事儿会牵扯到前朝。”薛玉润说完,蹙眉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得从长计议才行。”   这倒也不怕,她只是要跟楚正则通个气,就像楚正则告诉她太皇太后无恙一般,她也不想瞒着他,免得坏了他的谋划。   只不过,如此一来,她要花更多的精力,仔细地去斟酌,如何能够顶着这样的压力,继续推进她的计划——让巾帼书院,乃至所有的教习女先生,不必受“自梳”和“孀居”的限制。   她很清楚,这件事对楚正则来说,其实是一个麻烦。   因为,顾如瑛当不当巾帼书院的山长、成不成亲,楚正则都不在乎,顶多看在先皇后的份上,为她添厚妆。赵渤无法娶心上人,也不妨碍楚正则培养他作为左膀右臂。   “你只管筹划。”但楚正则听罢,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对薛玉润道:“朝中异议,我来替你摆平。”   “我就知道,皇帝哥哥最好了!”薛玉润高兴地又想给楚正则斟茶:“谢谢皇帝哥哥!”   然而,楚正则却伸手盖住了自己的茶杯,意味深长地道:“这样的道谢,怎么能算数。”   薛玉润满心欢喜,一时未能察觉他的言外之意,她放下茶壶,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道:“那你说要什么谢礼?什么谢礼都好,哪怕做荷包都可以。”   “等就寝之时再告诉你。”楚正则一笑,朗声唤道:“德忠,传膳。”   薛玉润:“……”   什么正经的谢礼要等到就寝之时才能说?? 第85章   待夜幕低垂, 红烛高燃,薛玉润的目光依然紧紧地盯着手上的典籍,丝毫没有要准备沐浴就寝的意思。   直到一只手遮掩住她的眼睛, 在她身后无奈地笑叹道:“汤圆儿, 你已经在这一页停了一炷香。仔细眼睛。”   薛玉润虽然被遮着眼睛,仍然果断地翻过了一页, 仿佛她还在认真地翻阅典籍似的。   身后的人低笑着, 挪开遮住她眼睛的手, 顺手推开了她面前桌上的典籍。   “你那么怕知道我想要什么谢礼?”楚正则低声问道,问的时候,遮住她眼睛的手, 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流连了片刻。自然,在她张嘴欲咬时, 及时地抽回了手, 搭在了她的肩上。   “怎么可能?”薛玉润哼声道:“我什么时候怕过?”   “哦?”楚正则微微拖长了音调:“那你怎么还不去沐浴, 准备就寝?”   “陛下一定知道, 事必躬亲该是何等的忙碌。”薛玉润转过头来, 严肃地道:“你看,你不也没有去沐浴么?”   除了她微红的脸颊, 这个理由可称得上是“无懈可击”。   长秋宫一直都有两间澡房,分别供皇后和皇上沐浴。他们一向都是分开来沐浴, 有的时候楚正则忙,薛玉润也会先沐浴更衣, 并不用非要赶在同一时间。   “汤圆儿,你素知我心意, 当真猜不出缘由吗?”楚正则低声笑问。   薛玉润看了他一眼, 站起身啦, 伸手扶着他书桌上的奏章,义正辞严地道:“陛下披星戴月,自是为朝中大事故。”   薛玉润这般大义凛然,惹得楚正则差点儿没说出话来。只觉得烛台上的红烛,此刻都褪去了旖旎的红色。   楚正则深吸了一口气,才面无表情地道:“……都批完了。”   “那刚好。”薛玉润走过来,很温柔地搭着楚正则的肩膀,把他按在了椅子上:“皇帝哥哥批奏章一定很累,我替你按按头上的穴位。”   楚正则伸手就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汤圆儿,我要的谢礼可不是这个。”   被戳穿计划的薛玉润撇撇嘴,不肯问他要什么谢礼。   楚正则早知道她不会开口,慢悠悠地自己接问道:“怎么不问我,想要什么谢礼呢?”   薛玉润嘟囔道:“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谢礼。”   “怎么会?”楚正则叹息道:“汤圆儿,我所要的谢礼,只是想求‘成全’二字。”   “你既愿意成全顾姑娘和赵编修,难道不愿意成全我吗?”楚正则的声音里,添了一丝委屈。   薛玉润警惕地问道:“成全什么?”   楚正则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前,垂眸看着她:“成全一个梦。”   他的声音舒缓温和,让人听罢,只觉得是林中赏月,松下听风的梦。   就连薛玉润,也有片刻的心悸,只想一口应下。   但到底是青梅竹马,薛玉润只怔愣了那么一瞬,拔腿就想跑。   可楚正则也是她的青梅竹马啊!   楚正则几乎是预备着她逃开,他恰到好处地一拉一拽,就将人揽进了怀中:“你跑什么?”   “谁知道你做的什么梦!”薛玉润控诉道:“上次你跟我说你做的梦,你梦见我咬了你一口!”   楚正则失笑道:“那也是我吃亏,你何必跑?”   “因为我由己及人,通过我梦到的你,推测出了你想让我成全的梦。”薛玉润严肃地道。   楚正则谨慎地问道:“比如?”   “比如,你抢走我所有的零嘴,追着要咬我,还嘲笑我被年画娃娃吓到?”薛玉润眨了眨眼,掰着手指数到。   楚正则:“……”   他眉骨突突:“朕在你这儿,就没有别的模样?”   薛玉润想到了那夜,梦中葫芦舟上渡星河。   少年似出闸的猛虎,身躯的滚烫仿佛要从梦中烧到现实。   此时的她,比那时候的她更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滋味。   一时间,她只觉得四肢百骸也悄悄地窜起了与梦中相同的小火苗。   薛玉润稳了稳心神,目光微闪,咬着唇,含糊地道:“不记得了……”   “那我帮你回忆回忆。”楚正则望见她躲闪的、滢漾着秋水的眼眸,他的呼吸一沉,直接将眼前的心上人拦腰抱起。   “回、回忆什么?”薛玉润唬了一跳。   “你还梦到过葫芦……”楚正则看着她含羞的模样,没忍住先亲了她一口:“男俯女仰、天载地覆……”   听到楚正则一字不差地复述出她说过的话,薛玉润很是后悔。早知今日,她当初干嘛为了调戏楚正则,要告诉他这个梦啊!   但是,当她意识到楚正则想抱着她进澡房时,薛玉润瞪大了眼睛,揽着楚正则的脖颈,认真道:“皇帝哥哥,我们不如跳过沐浴,先来成全你的梦吧?谢礼如此重要,不可不为。”   “汤圆儿,你正在成全我的梦。”楚正则在澡房才将她放下,他信手关上门,将宫女和宫侍一概拦在门外,凝视着薛玉润。   薛玉润震惊地“诶?”了一声。   “你问我雷雨之夜梦到了什么,你问我是否看过《相思骨》的夤夜私会。”楚正则声音喑哑地道。   薛玉润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到浴桶边,她紧握着浴桶的边缘,遮掩着砰砰直跳的心,强调道:“你说你梦见我咬了你一口。”   “嗯。”面对分明心有所感,却还嘴硬的薛玉润,楚正则垂眸而笑,缓步靠近她:“可我也梦见,我们夤夜私会,同房沐浴,你咬着我的肩,唤着……”   他走到薛玉润的面前,微微垂首,最后两个字,几乎是贴着薛玉润的耳朵说出来的:“……夫君。”   薛玉润大臊,伸手猛地一推。   楚正则下盘甚稳,但薛玉润推他时,他还是顺势后退了两步。毕竟,他再想要“成全”,也不敌她“不愿”。   只是,他还没退远,就被薛玉润攥住了衣襟。   楚正则微愣,看向薛玉润:“汤圆儿,若是……”   “不许说话!”薛玉润急声喝止。   九五至尊于是止了声。   抬首撞进楚正则饱含欲念而又竭力自持的目光,薛玉润早已压不住加速的心跳。   此时已经到了她沐浴的时间,所以珑缠早就命人准备好了热水与百花瓣。薛玉润只觉得浴桶中热水升腾的热气,快将她蒸熟。而被这热水一泡,花瓣的香气妖妖娆娆地往她鼻中钻。   一定是因此,她才会脑袋浆糊一般,颤声道:“我没有不愿意……”   她话音未落,就被楚正则忽地抱起。   惊呼与粗喘,都被掩抑在澡堂的四扇美人执花的丝绸屏风后。   美人低眉垂目地嗅着手中的牡丹花,被水汽氤氲出迷离与羞怯,似是不忍看,也不忍听,一旁的激烈的水声。   在四溅的水声里,只有隐约的低声,若隐若现地传来——   “汤圆儿,唤夫君……”   “夫、夫君……”   *   澡房荒唐一夜之后,薛玉润压根没敢看进去收拾的珑缠的神色。还好珑缠修炼得当,看到漏了大半的水喝满地的水渍也面不改色。   可饶是如此,薛玉润依然一度不想在千秋宫沐浴,非得缠着楚正则住到乾坤殿去。   楚正则自无不应。只不过,自此之后,薛玉润埋头苦读典籍,很有一种,如果顾如瑛和赵渤的事没有解决,就要直接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的架势。   好在,钱筱在识芳殿觐见薛玉润,薛玉润所查之事,也终于有了进展。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学生查过宫中历代公主的教习先生,皆为孀居或者自梳的妇人。”薛玉润隐去顾如瑛和赵渤的事,请教钱筱,道:“就连巾帼书院也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   “典籍里明明没有记载,可人人都当它是铁板钉钉的规矩。”薛玉润微微蹙眉,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成婚的妇人,须操持一家庶务。家里规矩多的,还要到公婆跟前晨昏定省。”钱筱并不拐弯抹角,温和地对薛玉润解释道:“她们没有这个闲时。”   薛玉润摇了摇头:“我曾想过这一个缘由。但如果一家能出一位公主的教习先生或是巾帼书院的山长,且不说束脩高低,但于合族女子的名望都大有裨益。”   也正是因此,蒋山长、钱夫人乃至顾如瑛,她们当山长或教习先生,都不会受到来自家中的大阻力。   “有这样的好处,操持一家庶务、侍奉公婆这种事,总能找到人代劳。”这才是薛玉润最困惑的地方。不用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但总得有一两家,觉得这好处大过在家操持庶务吧。   “是这个理。”钱筱点了点头:“但是,除此之外,最要紧的,还是因为孩子。”   薛玉润一愣:“孩子?”   像楚正则这般日理万机,她也没觉得他耽误了什么呀。   “其一,寻常人家五岁入族学启蒙。一到五岁间,都需要母亲教导,这也是为何都说娶妻娶贤。乳母见识浅薄,不会有人愿意将他们的孩子只交付乳母之手。”   “其二,这些妇人大多数自然有公婆,但是她们也会担心,若是将孩子交付公婆抚育,恐怕会跟她们不亲近。”   “其三,若是有了孩子,又去当教习先生的人,恐怕不仅会被人指责对孩子不负责任,还会被人斥责没有专心治学。再加上还有家中庶务要处置,就更不会有人敢成婚之后,还去当教习先生。”   “典籍不写,恐怕也是觉得无甚可写,现在这样,也并无不妥吧。”钱筱叹息道。   “先生,我明白了。”薛玉润点了点头,转而看着识芳殿里挂着的画像。   识芳殿中,挂着自昭文帝的母亲孝慈肃皇后以来,除太皇太后外,一共四代皇后的画像。她们正眉目温和端庄地看着她。   “先生,您觉得,这样的不成文的规矩,可改吗?”薛玉润也静静地注视着她们,忽而问道。   钱筱听到她这一问,唇边浮现出欣慰的笑容,问道:“娘娘,乾天坤地,您为天下之母。您以为呢?”   薛玉润看向钱筱,道:“要寻一个法子,既要让她们的孩子能获得才德兼备之人的抚育,又要让她们能时时看到孩子,而不必全权交由公婆照料。而且,要让世人相信,她们足够厉害,有了孩子也不会耽误治学。”   “如此,一定会有人心动。只要有一家人,肯为教习先生的裨益,支持自己家中成婚的妇人当教习先生,那这个所谓的规矩,就可破之。”   薛玉润认真地道:“我以为,一定可破。” 第86章   听到薛玉润认真地回答“一定可破”, 钱筱微微一笑。   “请娘娘放心。”钱筱温和地道:“臣妇与几位德高望重的教习先生有几分交情,娘娘想促成此事,臣妇定当鼎力相助。”   “多谢先生。”薛玉润向钱筱行大礼, 又道:“还有蒋山长, 要拜托您周转一二。”   薛玉润与蒋山长并不相熟,从赵滢的描述中, 只知道蒋山长对学子治学非常的严厉, 近乎严苛。这性子, 从蒋山长支持乞巧节切磋比试,并乐见长乐县主挑衅选拔,就能瞧出端倪。   但蒋山长的性子里, 却又藏着几分率真。她鼓励切磋,但丝毫没有想过让自己的学生借此去选四妃九嫔。她不仅对避而不谈癸水的习俗嗤之以鼻, 还能坦然地邀请薛玉润去参加登高宴。   从这个角度说, 顾如瑛这个真传弟子, 的确有几分像蒋山长。   薛玉润拿不准, 蒋山长这样一个人, 究竟是会担心顾如瑛成婚影响治学,还是会对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嗤之以鼻?   但蒋山长毕竟是顾如瑛的先生, 而且是巾帼书院的山长。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她,不求蒋山长支持, 但求蒋山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娘娘,若成此事, 对蒋山长,不能只是周转一二。”然而, 钱筱摇了摇头:“她才是您此次的破局的关键。”   薛玉润震惊地看着钱筱:“诶?先生这话何解?”   “慧姐儿在当上山长之前, 曾有过婚约。”钱筱轻声道:“只是, 她在巾帼书院出类拔萃,连隔壁鹿鸣书院的男学子都不肯相让,所以也早就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当山长。”   蒋慧,便是蒋山长的名讳。   薛玉润是第一次听见钱筱这般称呼蒋山长,一时屏气凝神,好像又回到了儿时,听钱筱讲历代皇后和列女传。   “她对婚约者,那时也有几分好感,便想着既要成婚,也要参加教习先生的选拔。”钱筱叹息道:“你见过她几面,也该知道她是怎样率性之人。她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还任性。这些劳什子规矩,她是一定要去撞上一撞的。”   薛玉润抿了抿唇。   结果已不言而喻。   “但是,她才将这个念头告诉婚约之人,对方就退了婚。”钱筱回想当年,眉头一皱,又缓缓松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书院中妒忌她的人不在少数。退婚之事一出,冷嘲热讽不绝于耳。”   “蒋山长还是当上了山长……”薛玉润低喃道。   “是啊。”钱筱一笑:“要是别人,早就羞愧难当闭门不出。但她那样执拗刚强的性子,硬是顶着嘲讽与鄙夷,参加了教习先生的选拔。然后,一举夺得头筹,一步一步当上了山长。”   薛玉润一愣。   难怪,当长乐县主在选拔赛上嘲讽巾帼书院学子之时,蒋山长会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所以,娘娘,不论其他两条有什么法子,单论第三条,要让世人相信,她们足够厉害,有了孩子也不会耽误治学……”钱筱笃定地对薛玉润道:“唯有蒋山长,是上上的人选。”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薛玉润正色行礼:“我会亲自请蒋山长出山。”   *   待送走钱筱后,薛玉润马不停蹄地给蒋山长递请帖,请蒋山长入宫。   见到蒋山长,薛玉润也并不含糊,行大礼,径直向她表明打算破除教习先生须为孀居或者自梳的妇人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蒋山长听罢,肃然起身,作长揖,郑重其事地道:“多谢娘娘。”   薛玉润没想到她居然行此大礼,连忙站起身来把蒋山长扶了起来:“您不必言谢。我想出来的破局之法,还需您鼎力相助。”   “娘娘尽管说。”蒋山长身体前倾,果断地道。   “山长,您可愿带着巾帼书院的先生们,跟鹿鸣书院的夫子们,比上一场?”薛玉润认真地问道。   她思量过很多法子,要如何向世人——尤其是守旧的大臣和女眷——展示教习先生们的才能。   可思来想去,薛玉润觉得,不如效仿蒋山长——想让世人知道她们有多厉害?比就是了。   蒋山长先是一怔,复尔大笑:“娘娘此言,臣妇等了二十年。”   看到蒋山长眸中熠熠生辉的神采,薛玉润在此时,忽地明了,为什么蒋山长会如此推崇登高宴。   “比就是了。”蒋山长气势如虹地道:“我们且胜他们三筹。假设有了孩子,再让他们两筹又如何?我们不还是胜他们一筹吗?”   听到蒋山长胸有成竹的决心,薛玉润心底大松一口气:“有山长此言,我就放心了。”   只要巾帼书院的教习先生里,有一个人能胜过一个鹿鸣书院的夫子,她就能渲染出她们足够厉害的舆论。毕竟,时人都觉得她们没人能比得过鹿鸣书院的夫子。   “您放心,台我来替您搭,只请您臻选教习先生参加比试。”薛玉润想了想,道:“时间,就定在今年的登高宴,如何?”   “好!”蒋山长立刻应声,又道:“娘娘,若要增添胜算,还望您请钱夫人一同参与比试。”   薛玉润微愣。世人都说,蒋山长跟钱夫人自从闺中时便争论甚繁,很不对付。可没想到,不论是钱筱赞许蒋山长,还是蒋山长推崇钱夫人,竟都毫无迟疑。   “臣妇敬服之人不多,筱娘便是其中之一。臣妇还怨过筱娘从前没有试着去打破这个破规矩。毕竟她才华出众,她的夫君……臣妇的兄长又鼎力支持。”大概是因为她怔愣了片刻,蒋山长紧接着解释道:“只可惜她无心山长之位,也没能跟臣妇痛快比上一场。”   说起往事,蒋山长的语调里,还是流泻出几分遗憾。   不知道是为没有跟钱筱酣畅淋漓地比上一场而遗憾,还是为钱筱未能跟蒋谈白头偕老而遗憾,又或者,是为这个规矩多年未破而遗憾。   薛玉润颔首道:“您放心,我会请先生参加比试,只不过,愿或者不愿,端看先生心意。”   “不愿就不愿吧。毕竟,兜兜转转,还是她的弟子头一个尝试。不枉她褪下缟素,入宫当您的先生。”蒋山长慨叹道:“在您的身上看见圆满,也算是对往事的成全。”   说到“成全”二字,蒋山长目光变得愈发的慈和:“娘娘,也要多谢您对如瑛的成全。”   薛玉润大震。   她在跟蒋山长,甚至钱筱对话时,都没有提过“顾如瑛”半个字,就是因为她担心会对顾如瑛不利。可没想到,蒋山长竟早就有所察觉。   “您……”薛玉润迟疑地开口。   “她啊,值得这世上所有的好事。”蒋山长提起顾如瑛,就如同太皇太后、钱宜淑、钱筱说起薛玉润:“只盼她,比臣妇更幸运。”   *   蒋山长提及顾如瑛时,顾如瑛正在家中看书。今日是休沐,她不必去巾帼书院。   原本,在哪儿看书对她并无差别,只是,她跟赵滢翻过了巾帼书院所有的记载,发现历任山长和教习先生,竟全是孀居或自梳。所以,她此时心绪繁杂,在同一页停留了许久。   末了,顾如瑛眉头微蹙,站起身来,用冷水泼在了自己的脸上。   冰凉的水,让她定了定神。   她沉下心来,继续看书。   只是,书才翻了两页,就被气喘吁吁的使女打断了:“姑、姑娘,夫人请您到前院去。”   顾如瑛的生母早逝,现在的顾大夫人是她的继母。她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鲜少有这样急匆匆地派人来请她的时候。   顾如瑛拧眉问道:“何事?”   “赵、赵家,来提亲了!”   顾如瑛一时甚至没有回过神来——这怎么可能呢!   她分明在花朝节上,跟赵渤说得清楚明白,她想当巾帼书院的山长,而巾帼书院的山长,向来都是自梳或者孀居——那个时候,薛玉润还没说她想试着改这个规矩。   顾如瑛声音微颤,问道:“哪个赵家?”   “赵尚书令的赵家。”   ——也即,适婚的男子,唯有赵渤一人的赵家。   *   赵家向顾家提亲的消息,经由赵滢的信,传到薛玉润手上时,薛玉润刚刚跟太皇太后交代完她跟钱筱和蒋山长商量的事。   这件事,她打一开始,就没有瞒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一如往常,她置身事外,不提建议,但让薛玉润需要什么,尽管去提。   薛玉润拆开信,大舒一口气,低喃道:“看来,顾姐姐的确比蒋山长,更幸运。”   她很清楚,顾如瑛在花朝节时,想必已经跟赵渤说得很清楚了。哪怕赵滢跟赵渤说了她们的谋划,可是这个谋划成与不成,还未可知呢。   要是算计点的人,不说像蒋山长的未婚夫一样立刻解除婚约,赵渤大可再等一等。毕竟,若是他求娶不成,多少也会折损他求娶其他贵女的机会——她们轻易答应,岂不是显得自己比顾如瑛“次一等”么?   此时求娶,是鲜明地摆出了同舟共济的态度,其内,是珍视与郑重。   赵哥哥,这一次真的不愧赵滢写了整整五页的溢美之词,赞扬他的选择。   薛玉润信还没看完呢,她身后就响起了一道低幽的声音:“在想谁呢?”   这声音太过熟悉,薛玉润的脑海里根本就不设防,下意识地答道:“赵哥哥。”   楚正则:“……” 第87章   “赵哥哥”这三个字一出, 薛玉润忽然觉得,空气变得有几分凝重。   薛玉润放下信笺,回过神来, 连忙转过头来:“陛下……”   她话音未落, 才望进楚正则幽深的眸子,就听他冷森森地问道:“哪个赵哥哥?”   薛玉润严肃地道:“什么赵哥哥?哪来的赵哥哥?你一定是听错了。我说的是‘则哥哥’。”   “是吗?”楚正则嗤笑一声, 俯身伸手, 欲去拿薛玉润桌上的信笺。   薛玉润哪能让他拿到。   万一瞧见信里赵滢把赵渤夸得天花乱坠, 楚正则再联想一番,那就不是醋坛子翻了那么简单,那是醋海翻涌——她一准见不到明儿的太阳, 能见个夕阳余晖,都是楚正则“手下留情”。   薛玉润当机立断, 抱住了楚正则的手, 义正辞严地道:“则哥哥,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怎么可能想别人?”   楚正则冷呵道:“……朕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怎么会呢?你听听我的……”薛玉润抓着楚正则的手, 声调软乎乎的。   此刻,他的手离她的心口很近。   楚正则以为她要说“听听我的心声”, 下意识地看向她的心口——浑圆耸立的酥山,藏在春衣之下, 正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心口处绣着的那朵含苞欲放的牡丹,好似即将绽放一般。   楚正则呼吸微滞, 但想到尚未用晚膳,还是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然后, 就感受到薛玉润把他的手, 放到了她的小腹上, 语调还甚是恳切:“……肺腑之言。”   楚正则:“……”   他索性弯腰,将坐在位置上的薛玉润抱了起来,换成他坐下,把薛玉润困在了自己的腿上,磨刀霍霍地反问道:“肺腑之言?”   薛玉润环着他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肩头,理直气壮地道:“那儿确实藏着腑脏呀。”   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儿含糊的笑意。   楚正则哪儿还能不明白,自己方才呼吸微滞时的迟疑,尽数落在了怀中人的眼底。   他撑着薛玉润的后腰,将她往自己怀中压,声音沉沉:“那你也感受感受朕的肺腑之言。”   薛玉润僵坐着,不敢动。   他心如鼓噪,在她耳侧吐露着呼吸,上下皆如烈火一般灼热。   “感受到了吗?”楚正则的声音低哑。   薛玉润忍不住吞咽一声,正要说话,就听到自己的肚子传来了“咕哝”的声音。   薛玉润权当这是楚正则的肚子在叫,一乐:“感受到了!”   楚正则气得在她的脖颈上磨牙:“小没良心……”   这本该咬牙切齿的四个字,最终掩于他落在薛玉润侧颈的轻吻中。   薛玉润被他亲得有点儿痒,这一点儿痒意从脖颈处泛至心尖,她微微侧首,伸手推着楚正则的胸口,离他远了些,不服气地道:“瞎说。”   “瞎说?”楚正则一手握着她的腰,随手就拿起桌上赵滢寄来的信笺,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别以为朕没听清,你那一声‘哥哥’前面,跟的是个‘赵’字。”   “那是因为我正好看到赵哥……编修,跟顾姐姐求亲。”薛玉润音调急转,换了个称呼,郑重其事地道:“我欣慰于我的则哥哥,收入彀中的皆是有情有义的英才。可见我的则哥哥,是天下圣主,众望所向。”   “所以……”薛玉润盈盈笑道:“你怎么能说我不是在想你呢?”   “歪理。”楚正则轻啧一声,随手放下信笺,弹了一下薛玉润的额头。   薛玉润扶额,怒目圆瞪:“你!”   可她还没来得及鼓起腮帮子,楚正则就再一次倾身,将吻落在她的唇上:“可我受用。”   低声含笑的轻语,缠绵而细密的吻,引得薛玉润悄悄地软了腰肢,换来他滚烫的掌心,一点点,沿着她的腰窝上移,探触那朵含苞欲放的牡丹。   *   珑缠和德诚守在殿门外,听到暖阁里细碎高低的声响,他们俩默不作声地带着面红耳赤的宫女和宫侍,又往外走了走。   德诚看看一旁宫人手中的食盒,低声问珑缠:“珑缠姑姑,这普济寺的素肉斋……”   珑缠在心底扶额。   这素肉斋也是怪赶巧的。上回在相思树下,皇上和皇后不知因为什么要紧事耽搁了,没吃上。皇上今日稍稍得空,特意让人又去普济寺请来这一餐素肉斋,谁知还是没吃上。   “下次吧,下次吧。”珑缠幽幽一叹:“要是素肉斋都是冷盘就更好了。”   毕竟眼瞧着皇上和皇后不折腾到入夜不会停,重新煨热的素肉斋到底不如原先的好吃,多半要赏给宫人。   一旁的德诚,深以为然地点头。   *   待荒唐过后,薛玉润听说楚正则准备了素肉斋,很是可惜地呜咽了一声:“早知道你准备了素肉斋,我就听自己的肺腑之言了。”   她本来是觉得饿了的,连肚子都叫了。谁知道秀色可餐,她一时没把持住……   楚正则和薛玉润都已沐浴更衣,用过夜宵,此时正对坐在拔步床的围廊中的棋桌前。   “等你忙完,我们去普济寺祈福,再去吃素肉斋。”楚正则说着,伸手,将薛玉润披散的发丝别至耳后。   薛玉润闻言,把她近来所查的结果,以及和钱筱、蒋山长聊天的内容一并告诉了楚正则:“我在想,在文园设曲水流觞。考较的科目,就从巾帼书院和鹿鸣书院的先生都要学的经书里来。”   楚正则打开黑漆描金缠枝莲纹盒,手上捏了一颗青玉棋子,想了想,颔首道:“你可以请太傅出题,有太傅坐镇,翰林院的学士们,多半也乐意参与考评。”   “这倒是个好主意,爷爷一定高兴。”薛玉润高兴地道:“不拘男女老少,皆可答题。如科举,封卷隐名,用馆阁体书写。”   “我这就去给爷爷写信。”薛玉润正打算出去,就被楚正则拉住了手腕。   薛玉润困惑地“诶?”了一声。   楚正则拉着她坐回椅子上,慢条斯理地问道:“钱夫人所说的另两条呢?你打算如何既要让她们的孩子能获得才德兼备之人的抚育,又要让她们能时时看到孩子?”   “喔,我还没有完全想好。”薛玉润觉得群策群力一准比自己闭门造车有用:“我打算请二姐姐、滢滢和顾姐姐入宫来相商。”   楚正则抬眸看她:“不急于一时?”   薛玉润有点儿警惕:“是不急于一时,但是你想干嘛?”   楚正则唇角一勾,伸手一点装着白玉棋子的棋盒:“下棋。”   薛玉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捏了一颗白玉棋子:“下哪种棋?”   楚正则垂眸而笑:“夜色既深,下快棋吧。”   他拿出一个沙漏来,放在棋桌旁:“今日我特意让人备了素肉斋来寻你,却从你口中听到了旁人的名姓。汤圆儿,这盘棋,该由我来定唯一的赌注吧?”   “你要定什么赌注?”薛玉润问道。   “今年我的生辰,我想看你跳一支舞。”楚正则凝视着她,眸中印着耀耀的烛辉,道:“独为我一人。”   薛玉润想了想,虽然不知道楚正则怎么惦记着让她跳舞,不过听着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便爽快应下:“好。”   薛玉润捏起白玉棋子,落下一子:“不过,陛下,我可不会相让。”   楚正则瞥她一眼:“说得像你曾经相让过一样。”   说罢,紧跟着落下一子。   *   很快,薛玉润就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别看她刚坐上棋桌时神采奕奕,可先前的□□到底激烈,还没过几轮呢,她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了。   一只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滑过她的唇:“安寝吧?”   薛玉润努力地撑开自己的眼睛,忿忿不平地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耍赖!”   只是声音染上困倦,声讨都像是撒娇。   面前的人低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将她抱起,放在了床上。   不多时,房中便彻底暗了下来。   楚正则躺在她的身边,借着微弱的星光月色,在她的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薛玉润打起精神的时候,想着要百般声讨质问,可半梦半醒间,却主动将自己窝进了他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地睡去。   听到薛玉润平稳的呼吸声,楚正则也闭上眼,沉入梦乡。   明日该有琐事缠身,三司要给他有关两个大案的交代。而薛玉润也要继续马不停蹄地解决巾帼书院教习先生身份限制的事。   可此时此刻,这些烦心事都消弭在了相拥而眠的夜色里。   月色甚美,梦也香甜。   毕竟,他抱着他的圆满。   *   翌日,鉴于楚正则一早起来就要召见三司长官,薛玉润也不好揪着昨晚上的棋局质问他。   但是,薛玉润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下输了的。只不过,看待是他主动请求生辰礼的份上,她“大方”地决定,今年的生辰礼,就依他所想,跳一支只给他一人看的舞。   好在楚正则的生辰礼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让薛玉润先处理那个不成文的规矩。薛玉润给祖父写完信,就召见了楚含芷、赵滢和顾如瑛。   待听完薛玉润的进展,赵滢和楚含芷都大松了一口气。   顾如瑛已经从蒋山长处知道了此事,神色未变,但郑重地向薛玉润行礼:“多谢娘娘。”   薛玉润拉着她坐下来:“与其谢我,不如一齐来想想,若是允许成婚生子的妇人当教习先生,要怎么安置这些她们的孩子?” 第88章   薛玉润说完, 又补充道:“要寻一个法子,既要让教习先生们的孩子能获得才德兼备之人的抚育,又要让她们能时时看到孩子, 而不必全权交由公婆照料。”   “若是要能让她们时时看到孩子, 那岂不是要将孩子带到书院?”楚含芷听完,迟疑地道:“但是, 将年幼的孩子带到书院, 教习先生们又该如何心无旁骛地上课呢?”   “肯定不能由教习先生们亲自照料自己的孩子。所以, 要单独在书院内开辟小书院,以便不打扰正常的进学。”薛玉润想了想,道:“而且要挑选才德兼备之人的抚育, 这样她们才能放心。”   “光是才德兼备之人,或许还不够。”顾如瑛有几分心有余悸地道:“我见过小孩子哭闹起来的样子, 若非经验老到的嬷嬷, 任你再高的才学, 根本制不住。”   赵滢也有外甥, 闻言深以为然地点头:“小书院要收的是幼童, 恐怕乳母和使女不能离身。”   薛玉润目前唯一常见的小孩子,就是薛峻茂。但是她见到薛峻茂的时候, 他都很乖,薛玉润倒是没有想过这一点。   “那可以每个孩子各带两个使女侍从, 给小书院配教习先生教孩子,除了教习先生的随从外, 再配教习嬷嬷从旁帮忙,还能顺便教使女和侍从。”薛玉润一边说一边写:“教习嬷嬷么, 就从宫中请。”   毕竟, 可不是每家都能有宫中这般厉害的嬷嬷, 也更能镇得住。   “教习先生最好挑有孩子的,而且孩子足够大了,不必她照料。”赵滢紧跟着道:“就是不知道谁会愿意来教这么小的孩子。”   “这倒是好办。”薛玉润沉吟一会儿,道:“只要让小书院的教习先生也跟巾帼书院的教习先生一样,能对合族女子的声名大有裨益,自然会有人愿意来当。”   “不过,除了教习先生外,小书院还要有贵人坐镇。”顾如瑛拿出了她所写的笔记:“臣女搜罗过巾帼书院的记载。就连巾帼书院,起初世家贵胄也不相信当时的蒋山长,不愿自家的女儿去进学。”   “除了孝惠文皇后鼎力支持外,它背后还有孝慈肃皇后、孝惠文皇后的母亲,以及时任薛丞相的母亲联袂坐镇,并把族中小娘子送去,其他人冲着她们的声名,这才肯将女儿送去读书。”   “我们想办的小书院又更为特殊,恐怕坐镇的贵人,也得已经生育。”顾如瑛看着薛玉润道。   薛玉润见顾如瑛看着自己,轻声嘟囔道:“我也不能现在给你变出个孩子来呀。”   薛玉润这话一出,余下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楚含芷在微笑之余,笑容里又透出了几分遗憾:“要是我……”   她是当真很喜欢小孩子,听到薛玉润要操办小书院,也兴致勃勃。这也是薛玉润会特意请她来商量的原因。   薛玉润二话没说,就捏了块肉脯堵住了楚含芷的嘴:“哪有什么要是,我们年纪这般轻,就算有孩子也只有把孩子送去小书院的份儿。我看哪,坐镇的贵人……要是能请到皇祖母和母后就好了。”   请到太皇太后,薛玉润有十足的把握。至于许太后……要是她肯,那就最好了。毕竟,许太后这一辈,正是掌管各府庶务的主母的年纪。   楚含芷看着薛玉润,笑得很温柔。她点了点头,正欲把肉脯吃进去,却没曾想,一时反胃,竟把肉脯吐了出来。   楚含芷连忙拿帕子掩了唇,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忙不迭地道歉:“抱歉,娘娘,抱歉……”   “二姐姐,你这样……”薛玉润眼前一亮,她对害喜的症状相当熟悉,她还特意给钱宜淑准备过应付害喜的膳食方子呢:“珑缠,快去请太医!”   *   晏太医替楚含芷把脉,肯定了薛玉润的猜测:“恭喜淑柔长公主,贺喜淑柔长公主,大喜!您已经怀有身孕……”   薛玉润、顾如瑛和赵滢都大喜过望,倒是楚含芷一直愣愣的没有说话,还是薛玉润问东问西,又打发人给各处报喜。   直到晏太医告辞,楚含芷才如梦初醒地紧攥着薛玉润的手,喃喃地问道:“汤圆儿,我当真有孩子了?”   “对!”薛玉润笑着朗声应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上步辇:“二姐姐,赶紧回家去给驸马报喜吧。”   “好,好。”楚含芷抚着自己的小腹,连连点头,看着薛玉润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娘娘,多谢你。”   薛玉润知道楚含芷在谢她什么。是谢她当初出言相帮,让她跟驸马得以搬出孙府。她在公主府的日子非常舒心惬意,也不再让“子嗣”这件事郁结于心。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   薛玉润眨眨眼,笑道:“二姐姐,你与其现在谢我。不如好好地养好身子,平平安安地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孩子,这样我也不用愁上哪儿找坐镇的贵人了。”   楚含芷被她逗得,泪花一下就缩了回去,她双手搭在小腹上,柔声道:“那正好,我的孩子定是头一个报名小书院的。”   薛玉润点了点头,认真地将手覆上楚含芷的手,对着她的小腹道:“一言为定。”   *   送走楚含芷后,薛玉润与顾如瑛和赵滢商定,由顾如瑛研究小书院教导的内容,由赵滢研究开支,薛玉润挑选教习先生、教习嬷嬷,以及说动太皇太后和许太后坐镇。   太皇太后听说楚含芷怀孕的事,正是喜不自胜,听到薛玉润的请求,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并当即替小书院题了个名字——“康乐育婴院”。   但求孩子健康安乐。   薛玉润带着这个名字,去给许太后请安。   但是,许太后正在召见许大夫人,薛玉润一走进去,就能感受到宫中气氛不如太皇太后的懿德宫那般喜气洋洋。相反,还有几分凝重。   育婴院的事儿,倒是不好现在提了。是故,薛玉润只把楚含芷怀孕的喜讯提一遍,便起身告辞。   等薛玉润的背影彻底消失,许大夫人才压低声音道:“太后,三司会审静寄山庄以次充好案,初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老爷监管失职,虽不必受大惩,但革职已成定局,只是不知是留任还是贬谪。”   “哥哥到底是国舅,一时失察,没有酿成大错,陛下也能宽宥一二,准他革职留任。”许太后叹息一声,又目光犀利地看着许大夫人,道:“妖僧无妄的事,跟哥哥可有关系?”   “多谢太后。”许大夫人马上跪了下来:“无关,无关。请太后明鉴!”   “这个案子,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许太后皱眉道:“若是无关,父亲当知道以退为进的道理。陛下看在哀家的面子上开恩,哥哥革职留任,不过三四年,就能起复。薛太傅已退,父亲不退,旁人如何看许家?哥哥和鞍哥儿,如何为官?”   许大夫人略有几分心寒。   许太后说来是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许家,但真正在意的,还是旁人如何看待她自己。   但许大夫人不敢说破,只道:“是,臣妇会转达您的意思。这些日子,家中也谨遵您的命令,都闭门不出。”   许大夫人将身段放得很低:“只是,家里头人心惶惶,鞍哥儿、望哥儿、涟漪都还没有合适的婚事,只盼着您能拿个主意。”   “尤其是涟漪。”许大夫人道:“老太爷和老爷都属意赵编修。”   许太后眉头一皱:“赵家不是去顾家提亲了吗?”   “臣妇听说,顾姑娘一心想当巾帼书院的教习先生,是故才一直都没有跟人议亲。”许大夫人道:“您也知道,顾家这一辈除了顾姑娘,没什么成器的子弟。巾帼书院的教习先生须得是孀居或自梳,赵家纵使提亲,恐怕顾家也不会应。”   许大夫人顿了顿,道:“家里唯独担心……”   许太后见她欲言又止,不耐烦地道:“明白回话。”   “是,是。”许大夫人连忙道:“家里唯独担心皇后娘娘。”   “顾家并未传出拒婚的消息,赵家也没有托媒人再议其他婚事。”许大夫人解释道:“臣妇听闻皇后今日不仅召见了淑柔长公主,还召见了赵姑娘和顾姑娘,家中恐怕皇后在筹谋相帮。”   许家实在是在薛玉润身上栽过太多跟头了。   “涟漪嫁入赵府,您也不必担心淑真长公主无人相陪,家中会再送伶俐的姑娘来陪您和淑真长公主。”许大夫人斟酌着道。   “糊涂!”许太后叱道:“陛下和皇后正是新婚燕尔,现下收好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许大夫人哑然失色。   “至于涟漪的婚事……”许太后迟疑片刻,道:“哀家自有思量。”   许太后跟许家已愈发生疏,许大夫人不敢多问,连忙感恩戴德地行礼告退。   等许大夫人一走,福秋就来替许太后按压穴位:“您既要操心淑真长公主的婚事,还要操心许大姑娘的婚事,千万要保重玉体。”   许太后面色一沉,没有说话。   许大夫人提到,家中都觉得赵渤是许涟漪的良配。   但在此之前,他们没人向她提过,赵渤也可以是含娇的良配。   *   薛玉润倒是正在跟楚正则提起楚含娇。   “等含娇出嫁,和二姐姐带着孩子入宫,那时候宫里才热闹呢。”薛玉润高兴地在几箱要送给楚含芷的礼物前徘徊,道:“就是不知道母后会给她选什么样的驸马。”   薛玉润说起“母后”,转头看着楚正则道:“陛下,今日我本来想请母后坐镇育婴院,但是母后召见许大夫人,好像脸色不太好。是为着给含娇选驸马的事吗?”   楚正则闲散地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抿着茶,看着薛玉润像挑花的蝴蝶一样走来走去,也不觉得枯燥乏味。   听到薛玉润的话,他放下茶杯,摇了摇头,道:“不会。”   “多半是为了许家的事。”他的神色晦暗:“三司会审,先出了静寄山庄一案的结果。国舅只犯‘监察有失’,旁的竟是一点儿未曾沾染。朕严办了其他人,但给国舅留了一个口子,未明说是革职留任还是革职贬谪。”   “若朕猜的不错,母后会请朕罚国舅革职留任。”楚正则沉声道。   “国舅”二字,说来有几分冰冷和嘲讽。   “至于含娇。母后如今这般谨慎,若是不希望朕以为,含娇的婚事是为许家联姻,那她也会等许门下令致仕,再让含娇出嫁。”楚正则缓声道。   他话音方落,眼前就出现了一片杏黄色,定睛一看,是一个虎头娃娃,在他面前摇头晃脑。   “陛下猜了两件事,都不知道确定与否。但我猜的一件事,一定确凿无疑。”虎头娃娃挪开,露出薛玉润的眼睛,映着辉耀的烛光。   楚正则看着她,挑眉问道:“何事?” 第89章   “皇帝哥哥一定会所向披靡。”薛玉润将虎头娃娃又在楚正则面前晃了晃, 然后把它放到楚正则的怀中:“像它。”   “龙腾虎啸,四方称臣。”薛玉润双手背在身后,恍若一位老神在在的学究, 亲昵而笃定地笑道:“这就是最确凿无疑的事儿。”   楚正则垂眸而笑, 伸手将薛玉润抱坐到自己的腿上,伸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朱唇:“我还以为, 你会像小时候那样, 再装成老虎唤两声。”   他的眸中哪还有什么郁色, 泛起的波澜皆绕着绵绵情丝。   他说着,倾身欲落下一吻……   然后,就亲在了虎头娃娃的额头上。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张放大的虎脑, 伸手拂开:“……你动作可真不慢。”   “那是。”薛玉润的音调都透着小得意,谁让他揭自己小时候“嗷呜嗷呜”地装小老虎的短。   薛玉润摇晃着虎头娃娃, 循循善诱地问道:“皇帝哥哥, 你方才说, 我会像小时候那样, 再装成老虎……老虎怎么唤的来着?”   楚正则瞥她一眼, 伸手比了三根手指:“这伎俩,三岁的孩子也不会上当。”   “怎么能叫伎俩呢?”薛玉润理直气壮地道:“你如虎啸山林, 当然比我更会。我这叫请教。”   “先前绣荷包将我比作振击长空的鹰,如今拿虎头娃娃将我比作撼动山林的虎, 我今日教了你鹰鸣虎啸,下回, 你又要把我比做什么?”楚正则轻啧了一声。   薛玉润愣了愣,狐疑地问道:“等等, 我什么时候把你比作过振击长空的鹰?”   楚正则一默, 果断道:“是我记错了。”   但这话已经说晚了, 薛玉润半眯着眼睛,伸手就去摸楚正则腰间的荷包,狐疑地道:“陛下,我给你绣的荷包上,可从来没有鹰。”   楚正则伸手按住了薛玉润的手,轻咳了一声:“汤圆儿……”   然而,薛玉润已经将荷包拽出了一角——果然是她在备婚之期所绣的,双雁于飞的荷包。   “你是不是把我绣的双雁于飞看成了两只鹰!?”薛玉润睁圆眼睛,控诉道:“把荷包还给我!再给你绣荷包我就是——”   话音未落,楚正则忽地吻了下来。   这个吻虽然仓促而短暂,但及时地制止了薛玉润的话。   “原是我眼拙,不要以你自己起誓。”楚正则低声道。   薛玉润从善如流,哼哼唧唧地改正自己的话:“那,我再给你绣荷包,你就是芝麻。”   “嗯。”楚正则垂首一笑。   薛玉润还没来得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被楚正则拦腰抱了起来。   “干嘛呀?”薛玉润恼道:“荷包的账还没算完呢!”   “教你向我算账。”楚正则低笑着,将她抱进拔步床,随手放下床幔。   银红色绣着繁花的床幔,将原本明亮的烛光,镀上一层暧昧的昏色。   楚正则将她放在拔步床上,伸手去脱她沐浴之后,随手穿上的素白罗袜。他的动作舒缓,温热的指腹滑过她莹白修长的小腿,仿佛是在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酥酥麻麻的触感,从腿上一路漾至心尖。   “这是哪门子的算账……”薛玉润的声音有点儿颤,她想缩回腿,却被楚正则伸手握住。   “我这不是在学芝麻么?它看到你,会先蹭你的小腿……”楚正则声调低而缓慢,他掷去罗袜,指尖轻划过她圆润泛粉的脚趾,顺着脚背一路向上:“然后,你会把它抱起来,放在膝头。”   薛玉润不由得绷紧了脚背,见他欺身而来,她下意识地道:“我、我抱不动你……”   “无妨。”楚正则低笑一声,褪去木屐,坐上拔步床,将薛玉润抱坐在自己怀中:“我抱得动你。”   薛玉润轻咬嘴唇,嘴上还不肯饶他:“那就不像芝麻了。”   “怎么会?”楚正则的手绕至她的身后,轻车熟路地解开她的腰带:“它总也会扑在你的胸口,然后……”   在衣裙掉落的悉索声中,楚正则的声音掩在亲吻中。   薛玉润微微仰首,气息灼热而紊乱。   在被楚正则彻底拖入那翻涌而甘甜的浪涛中前,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到底吃了芝麻多久的醋啊。   *   翌日,薛玉润看着铜镜前的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肩头和脖颈上,皆有红痕。   但她今儿是要去见许太后,请许太后坐镇育婴院的啊!   珑缠默默地道:“娘娘,今日风大,寒意容易侵体。为您身体着想,婢子给您准备了一件高领的宫裙,再围一条围脖,刚好能御寒。”   薛玉润缄默地点头,磨了磨牙,道:“现在就去把芝麻和西瓜带来。”   珑缠一愣。   今日没有大朝会,所以皇上练完剑还会回长秋宫。往日皇后是会等皇上去上大朝会,再让芝麻和西瓜到暖阁来玩儿。   但瞧瞧皇后身上的斑斑痕迹,珑缠明智的没有开口,依令把芝麻和西瓜带了过来。   于是,楚正则一进门,就看到了两只坐得非常端正的小狗。   听到他进门的声音,它们的尾巴不由自主地摇得欢快,不过,眼睛仍然紧盯着薛玉润,听她的指令。   楚正则亦看向薛玉润。   薛玉润坐得笔直端庄,抬眸看向他时,目光里带了几分凉意。   楚正则下意识地看向薛玉润的脖颈,就发现薛玉润穿着立领的宫裙。领口缠绕着金色的蟠螭纹,更添几分庄重。   楚正则有点儿后悔。   昨晚实在是情难自制,一不小心在她的脖颈上也留下了痕迹。   “汤圆儿,你再去休息一会儿……”顶着薛玉润微凉的视线,楚正则关切地走向她。   “等等。”薛玉润不为所动,而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要先请陛下,斟两杯敬师茶。”   楚正则:“……”   *   大概是因为他既看错了她的荷包,昨晚又做得过分了些,楚正则到底斟了这两杯茶。不过,芝麻和西瓜不能喝茶,所以它们还是各落入了楚正则和薛玉润的腹中。   但也足够薛玉润心情舒畅地去见许太后。   待薛玉润说明来意,许太后明显愣了半晌。   薛玉润跟许太后说起创办育婴院时,自然也没有提顾如瑛和赵渤的事。只是,看许太后这似有所思的模样,薛玉润微微坐直了些,温声问道:“母后可有什么顾虑?”   许太后下意识地攥紧了一下茶杯,然后又缓缓地松开。   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汤圆儿,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母后既题了名,这钱,便由哀家来出。”   薛玉润一愣,她没想到许太后不仅愿意坐镇,还愿意出钱,当即便要推拒。   许太后挥了挥手:“不必推辞,这是积福积德的好事儿。”   薛玉润这才应下。   等薛玉润应下之后,许太后又道:“等你得空,常来哀家这儿。六局二十四司的事务,你也该慢慢从哀家手中接过去了。”   薛玉润简直要怀疑眼前的许太后换了个人,她谨慎地答道:“母后掌管六局二十四司,上下交口称赞。儿臣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不必担心。你蕙质兰心,学来必定不慢。”许太后温和地道:“哀家啊,只想着好好地给含娇择一个驸马。”   薛玉润知道,许太后的条件大概就应在此处:“母后可有人选?”   “门第、家世、官位都在其次,要紧的,还是品性。今科进士中,就有不少古道热肠的士子。”许太后对楚含芷和孙翩一事,记忆犹新。如果孙翩不是品性上佳,饶是楚含芷这样的天家女,也难免要伤心。   说起“古道热肠的士子”,许太后紧接着道:“哀家还未曾谢过你,当日以含娇的名义宴学子,替她扬名。”   薛玉润连忙站起身来,欠身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母后折煞儿臣了。”   薛玉润顿了顿,道:“今科进士中,最出彩的莫过于云状元和赵探花。只不过,赵探花前些日子刚去顾府提亲,若作为驸马的人选,倒是落了下乘。至于云状元,儿臣尚且不知他的细况,需得好好打探。”   “不过,要紧的还是含娇看中了谁。不然,任他天资卓绝,也不是好的驸马之选。”薛玉润认真地道。   许太后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薛玉润,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在理。赵探花就罢了,云状元倒可考量一二。你与含娇差不多的年纪,哀家不好问的话,还有劳你去问她。”   楚含娇的婚事,如今也的确算是她的分内之事,薛玉润肃声应了下来。   只不过,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直犯嘀咕,她觉得今儿许太后好不对劲。   楚含娇能跟她说贴心话,那是真的太阳打西边出来。   按理,许太后也不应该不明白这一点。   *   许太后的确明白。   在薛玉润走后,她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福秋道:“含娇从小看不惯汤圆儿跟她一样受宠,没少针对她。可你看看,到头来,汤圆儿还能对哀家说,要紧的,是含娇看中了谁。”   “许家呢?”许太后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汤圆儿都能想到赵探花,许家却想不到。”   “花朝节上护着含娇的是汤圆儿,想算计她的是许家。汤圆儿还能想到替含娇扬名,许家却没想过,若是含娇落水,会对她的名声有多大的损害。”   福秋保持了沉默,没有提醒许太后,花朝节上许家可能并不是真的想让淑真长公主落水。   许太后也并不在意福秋的沉默,她沉声道:“汤圆儿为了楚含芷,能跟她一齐跪在盛怒的太皇太后面前。当初顾如瑛在乞巧节上还互不相让,如今,你看她是怎么帮顾如瑛的?由私利起,最后办的却是能福泽一方的育婴院。”   许太后的声音多了几分讥讽:“许家在干什么?”   许太后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许家还是那个许家。当初长姐风光无限,哀家便不入眼。长姐病逝,无人入宫,哀家才成了掌中珠。”   这话福秋更不能接,她沉默着,不轻不重地替许太后按压着穴位。   “一会儿,你亲自把银子送去长秋宫。数量,就比照许家在静寄行宫时送到邀月小筑的那箱银子。多了不必退还,少了哀家再补。”许太后一时心绪动荡,说完,便也下定了决心。   “再派人给许家递话。哀家知道他们从前想跟中山王府联姻,提前召回中山郡王世子,让涟漪嫁中山郡王世子,或者让长乐县主嫁许鞍或许望,哀家都可以帮忙。”   许太后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而沉肃:“但,育婴院之事,若敢插手,哀家就当没有这个娘家。”   *   福秋亲自带人抬着一箱沉甸甸的银子,送到了长秋宫。   薛玉润看着这一大箱银子,差点儿没当场就问福秋,许太后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不过,没等她发问,福秋就对她行礼,私下低声道:“娘娘,多谢您惦念着淑真长公主。昨日许大夫人入宫,却只提及了许姑娘与赵公子,还有许大少爷和许二少爷的婚事。唉,这与太后心意相违,太后原是属意中山王府。”   福秋欲言又止,最后深深一叹。   这叹息,却让薛玉润心里一咯噔。   她立刻明白,许家想让许涟漪嫁给赵渤,但许太后只支持许家跟中山王府联姻。   “多亏娘娘带来办育婴院这个好消息,才让太后的脸上略显笑意。”福秋恭声道:“只盼娘娘能帮着替淑真长公主择一个好驸马,如此,也可解太后烦闷之心。”   薛玉润笑了笑:“多谢姑姑,还望母后安心,儿臣明白。”   福秋这才退出千秋宫。   薛玉润凝视着福秋的背影。   福夏被当做替罪羊,从前在太后面前最为得意的福春,销声匿迹——福秋是在什么时候,成为许太后身边最信重的人?   而就在方才,这个许太后身边最信重的宫女,向她透露了三件事。   其一,许家有心谋算育婴院,但许太后不准,想必,最终许家会跟中山王府联姻。   其二,许太后最重视的事,是替楚含娇选驸马。   其三,许太后与许家,已经决裂。   然而,就在前年乞巧节时,许太后还一心为许家筹谋。   薛玉润伸手覆在装着银子的箱子上——福秋,究竟是谁的人?   *   许太后鼎力支持育婴院的事儿,也传到了懿德宫。   太皇太后正斜靠在引枕上,悠然自得地看着宫女煎茶,闻言神色不变,笑着点了点头,道:“挺好。总算做了个明白选择。”   寿竹将茶盏端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接过茶盏,拿着杯盖拨了拨茶水,慢饮了一口:“可见,圣人所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至真之理。身边人,多紧要哪。”   “是。”寿竹笑应着,道:“如此,皇后娘娘的育婴院,可高枕无忧了。”   *   薛玉润的确进展顺利。她与顾如瑛、赵滢一起,商议出了育婴院的具体章程,又跟楚含芷和钱宜淑合计了一番,进行了修改和完善。   在继续筹办育婴院的过程中,顾掌院学士得了楚正则的暗示,领着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十分积极地参与薛太傅在文园举办的曲水流觞。   只不过,钱筱没有应薛玉润的邀请,拒绝了参加切磋,只是去观看。   登高宴那日,楚正则和薛玉润微服入文园,坐高台,望着攒动的人群。   人群之首,鬓发如霜的薛太傅精神矍铄。他乐呵呵地捋了把胡子,亲自于木架上展露切磋的试题。   “诸位,请。” 第90章   薛玉润坐在高台之上, 目不转睛地看着底下参加切磋的人群。   屏风隔开了每一个座位,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对方在不同隔间的状况,薛玉润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毕竟是以曲水流觞为名义的切磋, 破题的人大都十分随性。有人带着酒, 边痛饮边狂书;有人则一直拿着笔,在桌案旁来回踱步。自然也有很重视这次切磋的人, 咬着笔杆子, 数次将写好的纸团成一团, 扔进一旁的纸篓里。   在这些人里,有两个人的身影,格外的显眼。   一个, 是蒋山长,另一个, 是坐在她旁边隔间的, 顾如瑛。   薛玉润手上摩挲着杯盏, 视线在蒋山长和顾如瑛中间逡巡——蒋山长梳着妇人的圆髻, 用素银与木簪一丝不苟地盘起发丝, 身穿墨绿色的综裙。   而顾如瑛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综裙则,她梳着垂鬟分肖髻, 发丝微垂,披在肩背, 淡粉与银白的珠翠在发髻中若隐若现,就仿若年轻时的蒋山长。   未提笔时, 她们也端坐着,脊背微微挺直。待执笔落字, 便不再犹疑。   薛玉润屏气凝神地看着她们奋笔疾书, 等她们搁笔之时, 她才跟着长舒一口气,目光紧盯着那沓卷子。   薛太傅、顾掌院学士,以及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会从中挑出十佳之作。   “汤圆儿,不用担心。有育婴院托底,这样的切磋可以再安排设计,大有转圜之机。”楚正则解开她的荷包,拿了块秘制肉脯,送到她的嘴边:“张嘴。”   薛玉润乖乖地张开嘴,然后才意识到楚正则方才行云流水地做了些什么。   她咽下秘制肉脯,视线从卷子上挪开,看看自己解开的荷包,又看看楚正则,嘟囔道:“哪有你这样借花献佛的?借我的花献我这尊佛。”   楚正则拿罗帕擦净手指,系紧薛玉润的荷包,坦然地道:“因为食有定量,我只能喂你吃你今日的量。”   要不是顾忌着在人前,薛玉润恨不能朝他做个鬼脸。   不过,被楚正则这么一打岔,她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薛玉润看着底下的人群,道:“要是先生不忙,也参加切磋就好了。这样的话,我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   毕竟,她熟知钱筱的本事。   顾如瑛虽然也厉害,但其他人不是草包,他们到底比她年长许多。在此情境下,薛玉润不会寄希望于顾如瑛。   尽管钱筱远不如蒋山长那么出名,但在薛玉润心里,钱筱绝对不会输给她。如果不是钱筱成婚,巾帼书院的山长是谁还说不准呢。   “你多请几次,先生不会不应。”楚正则喝了口茶,扫了眼场上的人,目光掠过几个学子与士子。   “但先生在忙的事,是她心志所向。而且,如果这件事对她不是非常重要的话,她一定会立刻答应我的。”薛玉润看着钱筱:“所以,算啦,我希望先生去做她喜欢的事。”   钱筱也来了,她穿着一件烟紫色的长裙,梳起的圆髻上,簪着灯草绒花,看起来温柔又大方。   不过,与其说是观赛,不如说她在自得其乐。钱筱独坐在树下,自斟自饮,偶尔奋笔疾书,再抬头瞥一眼人群,悠然自得。   薛玉润有一点儿遗憾地道:“就是不知道先生在做什么,她不肯说。”   “若是因此落败呢?”楚正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问道。   “方才是谁言辞凿凿地说。”薛玉润瞥他一眼,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的话:“汤圆儿,不用担心。有育婴院托底,这样的切磋可以再安排设计,大有转圜之机。”   楚正则垂眸而笑:“不错。”   薛玉润知道他为什么会有此问,楚正则就是习惯把所有的坏事儿都想在前头,然后再告诉她,不必忧心,万事有他。   “皇帝哥哥,放心吧。”薛玉润笑盈盈地看着他,认真地道:“我相信蒋山长。再说了,就算不成,我可以另想它法。要是还不成,我还有你呢。我才不会浪费时间难过。”   尽管薛玉润自信自己就能够解决,但想到万事还有楚正则在,她的心底便有十足的底气。   楚正则看着薛玉润,他能轻而易举地从她的眸中读出信赖和爱意——好像只要他站在城墙之下,她便会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相信他一定能接住。   待看到薛玉润解开装着秘制肉脯的荷包,明显打算给他喂一片肉脯时,楚正则的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然而。   薛玉润的手在荷包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又重新系上了荷包,转而挑了瓷碗中的一颗蜜饯,放到他的唇边,诚恳地道:“陛下,蜜饯好吃,多吃两颗。”   楚正则:“……”   这就是担心他吃了一块肉脯,她就要少吃一块了吧!   还没等他想好,究竟要把眼前这个“小没良心”作何处置更好,宫侍就在帐外欣喜地禀告道:“陛下,娘娘,大喜!蒋山长夺得头筹!”   薛玉润心头大震。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楚正则已经稳住她的手,咬下她手中的蜜饯,用罗帕擦净她的手指,尔后轻笑道:“现在,你可以手舞足蹈了。”   鼎沸的人声入耳,喧闹声中,无从分辨何人在欣喜若狂,何人在难以置信,何人在懊恼不已。   夺得头筹!   是力压群雄的第一名啊!!   薛玉润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看着楚正则,声音微颤:“我……”   她毕竟是皇后,不再是从前可以随意欢天喜地的小姑娘。   可她太高兴了。   顾姐姐会得偿所愿,而有更多像顾姐姐一样的人,将再不必如从前一般两难——蒋山长夺得头筹,让她们离她所期望看到的愿景,前进了一大步!   楚正则牵着她的手,站起身来。然后,他拿过宫侍手中的大氅,迎风一展,将他与薛玉润都盖在了大氅之下,他垂眸看她,眉眼含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无人可见,只他与她。   所以,她能放纵自己的喜悦,踮起脚尖,紧紧地环抱着他,仰首索取一个深吻。   将所有的高兴和激动,都融在这个无声的吻里。   *   而尽职尽责的皇后御侍总管珑缠,在皇后站起身来的时候,就朝宫侍们打了个手势,落下了龙帐四周的帷幔——尽管帷幔并不密实,但聊胜于无。   待皇上扯过大氅,她悄无声息地带着宫女和宫侍离开了龙帐。在龙帐外,与伺候的德忠相视一眼。   皇上的掌印太监,十二监之首,欣慰地向珑缠点了点头。   *   登高宴上的切磋,三日过后就化成了一折短戏《不让须眉》。这是长离居士在写完《相思骨》之后,时隔多年,写的第一出新戏。   云音班开演之后,立刻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   消息传到薛玉润耳中时,她放下手中育婴院的筹办计划,从珑缠手中接过了《不让须眉》的戏本,对照着回想了一番登高宴上的场景。   长离居士果然厉害,戏出的这么快,戏中人与场景,跟真实的如此相近,薛玉润都要怀疑他是一边看一边写的了。   薛玉润重温了一遍登高宴上听闻蒋山长夺魁的喜悦,感慨万千地问一旁的楚正则:“陛下,你说,若是我当年在巾帼书院读书,会怎么样呢?”   楚正则正在反复翻看一本奏折,这本奏折是状元云远辙有关治水的详细论著。听到薛玉润的问话,他毫不迟疑地答道:“会哭。”   他的语调笃定而坦率,说完,还随手翻过一折。   薛玉润:“……”   虽然她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儿时那样跳脱和天马行空的性子,要是在蒋山长门下,的确会很难熬,会哭也说不定。   但楚正则说得也太笃定了吧!   薛玉润不服气地嘟囔道:“瞎说。我才不会哭。”   “是吗?”楚正则从奏折上移开视线,好整以暇地伸出手,很有要历数薛玉润哭鼻子的经历,并辅以计数的架势。   青梅竹马的旧账,那可真是三天三夜也翻不完。   薛玉润伸手搭在楚正则的掌心,遏制他蠢蠢欲动的手指:“陛下,我如果从前哭过的话,没准在准备您生辰礼舞蹈的时候,也会哭。哭了,就容易不想跳。您说,是不是?”   一个“您”字,已将“威胁”二字彰显得淋漓尽致。   楚正则收紧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低笑道:“你何曾哭过?不都是被沙迷了眼睛?”   “这还差不多。”薛玉润满意地点头:“如此,我才能安心起舞嘛。”   楚正则看着她脸上小小的得意,轻笑道:“不如,现在就去床上排演一二?”   薛玉润拿起育婴院的筹办计划,竖在楚正则的面前:“不行喔。”   薛玉润挪开册子,“遗憾”地眨了眨眼:“我得趁着万寿节前,借长离居士的东风,赶紧推出育婴院。若是迟了……”   她顿了顿,微微侧首,叹息一声道:“陛下,没准就真被你说中了。我会哭的。”   楚正则:“……”   好记仇的小狐狸!   *   不过,楚正则的忍耐和薛玉润的辛劳获得了回报。   钱宜淑配合薛玉润,借用《不让须眉》这出戏引来的东风,以受此激励为理由,欲为教习先生。   眼见有人想打破不成文的规矩,世家贵胄的妇人圈里,一片哗然。   在固守不成文的规矩这一方,以孩子无人照顾为由,力图西风压倒东风之时,薛玉润放出了创办育婴院的消息。 第91章   听到育婴院的消息, 一向恪守陈年旧规的中山王坐不住了。   巾帼书院最初本就是由孝惠文皇后资助而成,育婴院办在巾帼书院内,想也知道里头是谁的手笔。   中山王与中山王妃入宫觐见太皇太后、许太后和薛玉润, 行礼之后, 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太皇太后,允许成婚生子的妇人当教习先生, 实在多有不妥。一个育婴院, 如何能取代才德兼备的母亲?”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 而是看向薛玉润:“皇后以为呢?”   薛玉润早有准备。   她拿出一份名册,让珑缠交给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叔祖担心,孩子无才德兼备之人抚育。所以, 育婴院招收的教习先生,按巾帼书院的教习先生选拔为标准。此外, 再辅以宫中精心挑选的教养嬷嬷。”   中山王妃叹道:“娘娘的心意是极好的, 只是, 德才兼备的教习先生到底不是母亲。孩子年幼, 离不得熟悉的人。”   “叔祖母所言甚是。”薛玉润颔首道:“所以, 育婴院允许每个孩子带两名随侍,包括乳母。一应孩子常用的物什, 皆可自备。”   薛玉润说着,点了点手边的几卷画轴, 宫女们便依次,将画轴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这是育婴院在巾帼书院的选址, 离教习先生的休憩之所不远。教习先生下课之后,随时可以去看望自己的孩子。”   中山王妃仔细地打量着这些精细的画卷。它们有的标出了选址, 有的则仔细描摹出了育婴院内的场景, 标注出不同的区域。   薛玉润轻点第二幅画轴上的一间暖房:“除了教习先生外, 每日,四位就学孩子的女性亲眷可以来看望孩子。”   薛玉润顿了顿,笑道:“淑柔长公主已经跟本宫约好,会陪着孩子来育婴院。”   中山王妃一震。   这些设计,固然可以消弭孩子的陌生感,以及亲眷的不安。但她很清楚,它还有另一个巨大的诱人之处——   世家勋贵的妇人便罢了,但是对于家世寻常的人家而言,她们很难获得大宴的请帖,却能通过去育婴院看望孩子,而获得更好的交际机会,比如,跟淑柔长公主攀谈。   她能想到的事,其他的人一定也能想到。   而皇后,只需要一个机会。   只要有一家人,肯为教习先生的裨益,支持自己家中成婚的妇人当教习先生,那这个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就能不攻自破。   这些太皇太后都看过,她神色悠然自得地抿了口茶。   许太后的神色就很复杂了。她看到这些画轴和书卷,不由得回想起了当初,她反对薛玉润在静寄山庄太清殿养狗时的场景。   那时,薛玉润也如今日这般,有条不紊地列出了她所有的计划。   许太后看了眉头紧锁的中山王,以及神色怔然的中山王妃一眼,心底好笑又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们终会如她一样明了,他们面对的薛玉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中山王和中山王妃一时都没有说话。   但并不妨碍薛玉润继续道:“若是您担心孩子的身体。一来,育婴院的开办时间与巾帼书院相同,避开寒冬与酷暑,避开疫病多发之时和恶劣的天气。”   “二来,本宫已命太医院小方脉科派两名太医,轮流驻守育婴院。由太医指导调配膳食,并且在每日上学与放学时,替育婴院的孩子把脉,确保他们身体康健。”   薛玉润指出了太医驻守的房间,珑缠则适时地让宫女把一沓膳食方子呈给中山王和中山王妃看。   太医难请,就连许门下令这样高的官职,当初突病,皇上命太医去问诊,也昭示着“恩赏”。更不用说门第次之的人家。   哪怕只去一天育婴院呢,能得太医把脉说个平安,也好啊。   更何况,如此一来,既能防止生病的孩子入院,中途也能及时处理突发的病症。哪怕事后孩子归家生病,太医依照先前的脉案继续给孩子问诊,也没人能怨到育婴院头上,没准还会感恩戴德。   中山王看着那一沓厚厚的膳食方子,立刻就明白太医院对此事的态度。   对太医院小方脉科而言,育婴院提供了师父带徒弟实践与观察的机会,中间无事时,还能看医书辩方,没什么坏处。太医院想必是欣然应允,积极配合。   中山王下意识地问道:“若是来者众多……”   他话才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许太后抬起杯盏,掩下自己唇边的笑——才过了多久,中山王所担心的,已经是来者众多该怎么办了。   “您放心,育婴院暂时并不完全对外开放。”归根结底,薛玉润设立育婴院的初衷,是为了打破教习先生的限制:“除淑柔长公主是育婴院的山长外,育婴院主要供给巾帼书院的教习先生。她们的第一个孩子可以免除束脩入学,其余孩子可以减免一半的束脩入学。”   “除此之外,依巾帼书院对教习先生的考评,上优者可得一个推荐入学的名额,给亲朋好友的孩子。”薛玉润解释道:“如此一来,人数并不会太多。”   上优难得,但只要有孩子在育婴院,那么其他的女性长辈就能有机会去育婴院。   就如在巾帼书院当女先生,可以给家族的其他女子带来巨大的声望一样,为此,自有人会鼎力支持自家成婚的女眷去当教习先生。   反正,横竖都不亏。   薛玉润甚至都不需要她们真的能通过教习先生的选拔,只要有人参加选拔,她最初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而这育婴院,可以在之后的时间里,慢慢地完善、扩大和推广。   薛玉润说罢,温和地问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叔祖,叔祖母,也不必担心教习先生顾此失彼。蒋山长都能在登高宴上夺魁,可觉得还有不当之处?”   中山王皱眉道:“从前素来没有成婚的妇人为教习先生的规矩,皇后又是何必多此一举?”   “礼典之中,也没有不许她们为教习先生的规矩。”薛玉润认真地道:“若论从前,从前甚至连巾帼书院都不存于世。”   ——她的意思昭然若揭:难道中山王要问孝惠文皇后,当初为何多此一举吗?   那是不可能的。   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许太后:“不知太后娘娘可有什么想法?”   许太后的笑容差点儿僵在脸上,这两个祸水东引的老家伙。   许太后放下杯盏,和蔼地道:“本宫以为,皇后处事周全,十分妥当。是故,本宫还赠金以资助育婴院。”   许太后笑了笑:“中山王府,可要多添一笔?”   中山王和中山王妃:“……”   中山王面有不忿之色,但楚正则踏着万岁声而来,温声说了一句话,彻底打消了他的念头——   楚正则问:“中山郡王世子不耐定北苦厄,忧思成疾,请旨回京。叔祖、叔祖母,可欲朕下旨,提前召他回京?”   *   是日,皇上下旨,言明中山郡王世子深有悔愧,是故提前招他回京,与中山王共享几年天伦。至于中山郡王和中山郡王妃,在皇上大婚之后,就已经离开都城,返回封地。   许涟漪一听说这个消息,就入宫觐见许太后。   回许家时,正巧遇上了刚刚陪完长乐县主回家的许鞍。   “妹妹入宫,所为何事?”许鞍试探地问道。   然而,以往在他面前乖顺隐忍的许涟漪,笑容透出了几分冷意:“替我自己,争一个前程。”   许鞍心里一咯噔:“妹妹说的哪里话,你的前程自有父兄考量,何须你自己去争?”   许涟漪笑了笑,似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大哥哥还记得那年乞巧宴吗?庆丰赌庄的赌局,二哥哥一直以为是三哥哥在陷害他。但是有几处疑点,却怎么也解不开。”   “后来,得贵人相助,我们解开了。”许涟漪看着许鞍,问道:“大哥哥,你知道,那次兄弟阋墙,以至祖父气病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吗?”   许鞍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许涟漪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她行了个礼,回了自己的院中。   ——是夜,许太后命人传话,许鞍与长乐县主联姻的计划作罢。   她只会扶持许涟漪,为中山郡王世子妃。   *   与此同时,育婴院由皇后亲自主持,得太皇太后赐名、太后与中山王妃资助的消息,也传至巾帼书院。   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巾帼书院今日的最后一堂课。   顾如瑛收拾好书册,正准备离开巾帼书院。   “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中山王府最反对这件事儿,谁知道连中山王妃都出钱了。”   “可不是么。有了育婴院,那是不是说,下次选教习先生,就算成婚有了孩子也没关系了?”   “那还能有别的意思么?你家有人想当教习先生么?”   “我嫂嫂就挺想的,但是这选拔也不简单啊……”   周遭的感慨声纷乱如雨,嘈嘈杂杂,顾如瑛坐在马车里,却好似什么都无法入耳。   后来,外头的声音渐消,耳边只有车轱辘骨碌碌向前的声音。但她只是怔怔地端坐着,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直到车夫“吁——”的一声勒马,顾如瑛才将将回过神来,微微侧首:“怎么了?”   “姑娘,是赵编修。”使女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透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顾如瑛一愣,伸手撩起了车帘。   赵渤牵着马,一看到她,眸色唰地就亮了起来:“顾姑娘——”这一声唤得急促,可又悬崖勒马似地收了声。   赵渤踟蹰一番,最后也只是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盒,端方有礼地递给她:“恭喜。”   一旁的使女有点儿懵,但她紧闭着嘴,权当自己不存在。   “多谢。”顾如瑛伸手接过木盒,轻声提醒道:“赵编修,下次不必赶来这么急。”她顿了顿,道:“发髻歪了。”   在赵渤手忙脚乱地整理发髻时,顾如瑛唇角扬起,终于忍不住笑道:“同喜。”   “同喜”二字,就像是在瑟瑟秋风之中,点燃了一簇火焰,烧在了赵渤的眼底。   ——顾如瑛应该很清楚他在恭喜什么,破除那个劳什子不成文的规矩,论理没有他“同喜”的份儿,除非……   但他来不及追问,眼前的车帘已经徐徐垂落,马车不紧不慢地往顾府赶。   赵渤恨不能扬天大笑,但佳人在侧,他只是朗声策马:“驾!”   然后,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了顾如瑛的马车旁。   马车内,顾如瑛打开了赵渤送给她的木盒。   盒中,是一支累丝点珠桃花簪。   不再是与他的妹妹赵滢相同的杏花,而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桃花。   若是薛玉润在,薛玉润该像当年的她一样,看着薛彦歌送给赵滢的桃花枝,颔首道一句:“好诗。”   顾如瑛将桃花簪簪入发髻之中,靠着引枕,舒尔一笑。   待马车入顾府,顾大夫人赶紧迎上来接顾如瑛:“如瑛,赵家又来提亲了,你看这?”   顾如瑛点了点头,轻笑道:“请娘亲应下吧。”   只是可惜,汤圆儿在宫中,该恼她决定做得太快,没等懿旨赐婚了。   *   薛玉润听到赵渤和顾如瑛定亲的消息,自然不会恼。   只不过,她一边准备着给赵滢的添妆,一边幽幽地叹道:“情难自禁啊,情难自禁。没关系,让滢滢去笑话她。”   珑缠跟在她的身边,没忍住笑了起来。   真好啊。   秋风瑟瑟,寒意袭人,却也吹出了累累硕果,喜人地挂在枝头。   ——金秋十月,薛彦歌和赵滢大婚,皇后亲至。 第92章   为了不夺新嫁娘的风头, 薛玉润去了薛家。   薛峻茂已经能跑能跳了,钱宜淑把他放到喜床上,让他好好地滚一滚, 是为滚帐。   薛峻茂咕噜噜地滚了一圈, 然后虎头虎脑地坐在喜床上。   钱宜淑一字一句地教他:“童子滚滚床,喜庆传八方。”   薛峻茂张着豁口的嘴, 奶声奶气地道:“童子滚滚船, 喜琴窜八翻。”   然后被钱宜淑指挥着, 又在床上滚了一圈。   薛玉润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伸手捏了捏薛峻茂的脸:“我们小石头怎么这么可爱呀~”   钱宜淑扶额摇头。   薛峻茂被薛玉润捏了也不恼,反而乐滋滋地从喜床上摸了颗红枣, 递给薛玉润:“酿酿,好次!”   “你可不能吃喜床上的东西。”钱宜淑赶紧把红枣从他手上抢走:“这个是你二叔叔和二叔母的, 去拿桌子上的红枣给娘娘。”   钱宜淑说着, 把薛峻茂从床上抱下来, 薛峻茂就哒哒地跑到桌子旁边, 挥着手让使女给他抓两颗红枣。然后, 他拿了一颗给钱宜淑,一颗给薛玉润, 还记得说一句吉祥话:“早森贵子!”   薛玉润笑着接过他手上的红枣:“谢谢我们小石头。”   她欣然吃完红枣,然后把薛峻茂抱在自己腿上:“你爹爹小时候, 要是也像你这么可爱就好了。”   话音方落,门外传来薛彦扬的一声轻咳:“娘娘万福金安。”   饶是薛玉润已经出嫁, 刚说完大哥哥坏话,就被抓了个现行, 还是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钱宜淑掩唇而笑。   妹妹已经贵为皇后, 这性子着实让薛彦扬有点儿无奈。同时, 又深感欣慰——哪怕贵为皇后,她依然没有磨灭从前活泼灵动的性子。   “新娘的轿子,要进门了。”素来稳重的薛彦扬,在说出这句话时,声调里也染上了喜气。   从今日起,他们薛家又多了一个家人。   薛彦扬从薛玉润怀中抱过薛峻茂,紧握着钱宜淑的手。   他终无愧于爹娘的在天之灵。   门外锣鼓喧天,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与四处张灯结彩的红,共绘出薛家人心底和眼底的洋洋喜气。   *   然而,在薛家喜气洋洋的时候,许家却只有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饶是满街的张灯结彩,也难以冲散许家门前的阴霾。   “孽子!孽子!原来兄弟阋墙,都是你干的好事!”   许大老爷气得拿着马鞭,狠狠地抽在许鞍的身上。   尽管许太后和许涟漪都保持了沉默,但是许望忍不住在言辞中捎带出了怨怼。   许门下令本来就觉得许太后突然变卦不太对劲,因为许望的缘故,决心查清背后的缘故。   许望本来就心怀不满,许门下令一问,他就把许涟漪千叮咛万嘱咐要顾念祖父身体的话抛之了脑后,将他们所查的乞巧宴之事和盘托出。   当年静寄行宫的乞巧宴之事,许门下令因为兄弟阋墙而气得突病。那时,众人都以为,许鞍是最兄友弟恭的人。   亦是从那时起,许门下令培养的重心,就从许望彻底倾斜到了许鞍身上。   谁能想到,当初的兄弟阋墙,就是这个“兄友弟恭”的许鞍,借刀杀人,一手策划。   由此再推,花朝节时,许鞍带着许从登去找许望和解,也是别有用心——而正是那一次北湖游船,让许太后彻底断绝将淑真长公主嫁给许望的念头。   这还只是两件有迹可循的大事,那些日常生活里的挑拨离间,想必多到数都数不清。许望、许从登和许二老爷父子三人的关系恶化,未尝没有许鞍从中作梗。   将这一切厘清之后,许门下令当即就捂着胸口吐了血。如果不是为了撑着许家,他或许会比当年直面许望醉酒,提剑欲杀许从登时还严重。   许大老爷现在最惶恐的事,就是许门下令一病不起,被迫致仕。   尽管三司会审静寄行宫以次充好一案,他只落个“革职留任”的惩罚,但到现在,吏部也没有走完让他回工部的手续。   许大老爷明知这背后必定有孙翩的手段,可妖僧一案是一把悬而未决的刀,他只能一忍再忍。   如果这个时候许门下令致仕,那他的前程,可就要横生巨大的波澜。   一想到这里,许大老爷下手更狠了:“养不熟的畜生!”   他怒斥着,马鞭擦过许鞍的脸颊,立刻留下了一道血痕。   许大老爷犹嫌不够,伸手还想再抽,却被许鞍抬手握住了马鞭。   许大老爷一抽,竟没能把马鞭从许鞍手中抽出来,顿时大怒:“孽子!你想反了天不成!?”   “孽子?”许鞍冷笑了一声:“您真的当我是儿子过吗?”   他所有的谋划都化为了泡影,一个破罐子,害怕什么摔?   “儿时,我但凡有丝毫不顺您的心意,您脱口而出的怒斥,就是养不熟的畜生。”许鞍直挺挺地跪着,抬头看着许大老爷:“您的侍妾有孕,头一个防备的人就是我。如果不是您防得滴水不漏,她小产之时,恐怕就是我被赶出许家的时候吧?”   许大老爷扔下鞭子,直接甩了许鞍一巴掌:“你看看你做的什么好事,难道我说错了?!”   “如果不是许望和许从登兄弟阋墙,父子失和,您不再寄希望于二房,您会将重要的事,交给我吗?您既要我趁手好用,又防着我位高权重。”许鞍被打得偏过脸去,吐了一口血沫:“如果您是我,怎么敢让许望娶淑真长公主?”   “我怎么知道,当您年过半百不称意,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有亲生子嗣之后,会不会对许望大为看重?”许鞍脸上温文尔雅的神色早就荡然无存,只余石板一般的冷意:“到底,许望跟您的血脉更亲近。”   “不可能有亲生子嗣”这几个字,深深地刺痛了许大老爷。“畜生!畜生!你竟敢咒我!”他气得发抖,伸手就想再抽许鞍一巴掌。   但这一次,他的手也被许鞍牢牢地抓住。   “您听到没有子嗣,就如此愤怒。若您知道,云远辙给陛下呈上了自己的《河防要义》,又当如何?”许鞍的嘴角往上扯了扯,他的嘴角还带着血,显得格外的诡异。   许大老爷面色一僵。   “按寻常论,只不过是新科状元想要博得圣心,所以交了份奏章。由于陛下还没让三省六部审议这份奏章,所以,祖父以为此事不值一提,在您闭门思过这些日子,压根没有跟您说过。”   许鞍的声音低沉如幽冥鬼魅:“但是,如果此事不值一提,您当初知道陛下殿试时考《河防一览议》,怎么会摔杯失态?为什么担心薛彦歌去禾州的用意?又为什么,哪怕祖父犹疑,也一定要推迟陛下亲政,去争无上的权力?”   “如果不是兄弟阋墙,而我得以被逐渐委以重任,您的心腹也不会向我释放好意。”许鞍抹去了唇边的血沫,道:“我也不会知道,您特意挑云远辙和云枝下手,在京兆尹判决之后,还派人紧盯了阿平一段时日。”   许大老爷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您瞒着祖父,而我瞒着您。上行下效,还能有比我更肖似您的儿子吗?”许鞍直直地盯着许大老爷,扯着嘴笑唤道:“父亲。”   *   尽管许家拼命想把祸起萧墙的闹剧压在院墙之内,但哄闹之时,最容易出错漏,楚正则还是很快就在案头收到了密奏。   只不过,明面上是许大老爷病了,许鞍则是日夜守在床边侍疾的大孝子。许家一定会抓住和中山王府联姻的机会,所以,许鞍会等许涟漪和中山郡王世子成亲后,才大病不起。   楚正则面上殊无异色,只伸手将密奏在烛火上点燃,然后把它掷入铜盆。   火舌吞没纸张,烈焰也未能照亮楚正则冰冷的眼睛——算计薛玉润在先,算计楚含娇在后,他怎么可能容忍许鞍全身而退。   直到门外传来一声通禀:“皇后娘娘到!”   看着莲步而来的薛玉润,他的眸中,才染上了一点笑意。   “陛下,我一日三省吾身。”薛玉润朝他盈盈行了个礼,道:“提醒陛下按时用早膳了吗?提醒陛下按时用午膳了吗?提醒陛下按时用晚膳了吗?”   薛玉润说罢,伸出手去,勾了勾:“陛下,你不会让我今日的第三省落空吧?”   楚正则没有正面答话,而是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俯首,抵着她的肩,低声道:“汤圆儿,今年万寿节,我恐怕无法看你起舞。”   许家祸起萧墙,此时最宜乘胜追击,他只需要一个契机。   若是一击必中,哪怕许太后跟许家嫌隙已生,但许家到底是她的娘家。许太后心中不好受,楚正则也不会大办万寿节。   薛玉润没有问为什么,她只是环上楚正则的脖颈,笑意温柔:“急什么,来日方长嘛。”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让楚正则的心陡然安定下来。   他亲吻她的细发与耳垂,低声笑应:“嗯。母后那儿,还要你多费心。”   “放心吧。母后已经拉着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替含娇选驸马了。不论会发生什么,这都是母后的头等大事。”薛玉润絮絮细语,说着寻常家事:“含娇暂时还没有心仪的人,但是母后担心含娇会跟长乐县主一样。”   “许大少爷侍疾,长乐县主一颗心好像都悬在了许大少爷身上,一直想去许家安慰他,只是无一例外,都被拦了下来。”薛玉润感慨万分。   谁能想到,对都城郎君百般看不顺眼的长乐县主,居然也有折戬沉沙的一天。   楚正则眸色微暗。   如果当初陪着楚含娇北湖游船的人,不是薛玉润。那么楚含娇,会不会就是此时的长乐县主?   薛玉润像是知道他的忧心,像哄孩子似地轻拍着他的背,笃定地道:“皇帝哥哥,你放心。我们会挑出最好的、最合含娇心意的驸马人选。”   楚正则被她“哄”得一笑,他们原本是站着的,他索性将她径直抱坐在自己的身上,让她面对着自己。   薛玉润二话没说就伸手抵着他的唇,嗔道:“我还没说完呢。现下就有一个人选,翰林院修撰云远辙。皇帝哥哥,你得空派人去问问,云修撰可有婚约。”   他的汤圆儿啊,总是能在瞌睡时恰到好处地递来一个枕头——他可以用“甄选驸马”为理由,掩人耳目地召见云远辙。   ——是时候肃清尘封多年的腐朽,成就他彻底执掌天下的契机。   “好。”楚正则颔首,又伸手握住薛玉润抵着她唇的手腕,意思昭然若揭——那现在可以亲了吗?   薛玉润移开手,笑着吻了上去。 第93章   借着甄选驸马的理由, 楚正则于勤政殿,召见云远辙。   云远辙高呼万岁时,楚正则放下他的《河防要义》, 道了一句“平身”。   等云远辙站起身来, 楚正则温和地问道:“爱卿的《河防要义》言之有物,朕心甚慰, 欲令爱卿一展所长。只是, 圣人言, 先成家而后立业。爱卿年过弱冠,可有婚配?”   “多谢陛下厚爱。”云远辙恭敬地答道:“回陛下,臣已有婚配, 为糟糠之约。”   楚正则闻言,扫了他一眼, 淡声问道:“哦?”   皇上穿着玄端服, 玄衣青边, 团龙抱珠。不似明黄色的龙袍那般辉耀, 却沉稳如朴石山岳, 牢不可撼。   尽管皇上没有明言是为淑真长公主择婿,但云远辙心知肚明。   要拒绝当驸马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所以,云远辙解释得很详细:“臣万不敢欺瞒陛下。家母曾收养表姐之女, 名唤云枝。名义上,她是臣的妹妹, 实则,是臣未过门的妻子。家母眼盲久病, 臣身无长物, 抄书尚不够家母的药钱, 全靠枝娘补贴家用。”   除了云枝是云远辙未过门的妻子这件事外,其他事,早在学子赶赴熙春楼闹事时,薛彦扬就查得一清二楚,上奏给了楚正则。   只不过,当时云远辙不过是一名贡士,还不值得楚正则投下多少关注的目光。   而此时,楚正则声音一沉:“既是糟糠之妻,你过乡试后,为何不替她脱乐籍?”   科举分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五级,考过乡试之后,就是拥有做官资格的“举人”。而当上了举人,赋税徭役皆免,朝廷供给衣食,不必再为生计忧愁。   云远辙不敢站着答话,立刻跪了下来:“回陛下,非臣所不愿,而是群狼环伺,臣不敢为之。”   楚正则看着云远辙。   勤政殿内,除却德忠这样的心腹,只有他们君臣二人。   光可鉴人的白玉石板,映照出云远辙的身影。   跪着,脊背倒是还挺得直。   楚正则唇角勾了勾,尔后又恢复平直,声调沉稳:“你是禾州的士子?”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勤政殿内,仿若天外之声,沉沉地向云远辙压来。   这一问来得突然,偏皇上语调平稳,让原本寄希望于皇上会对“群狼环伺”四个字有所起伏的云远辙,完全无法把握皇上的态度,他谨慎地答道:“回陛下,臣是禾州麦青县人士。”   “你既是麦青县人士,就该知道。许工部尚书历任麦青县县令、禾丰郡郡守、禾州知州,令禾州百姓安居乐业,朝野交口称赞。”楚正则的声音又沉了几分:“你却说禾州群狼环伺?”   皇上的这一问里明明没有太多的情绪,却听得云远辙后背冷汗淋漓。   九五至尊的威迫,无需横刀而立的侍卫,无需拍案而起的惊堂木。仅仅这一问,已经让云远辙心中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块巨石。   但此时是最好的机会。   他知道,尽管许工部尚书革职留任,但吏部一直没有让他返回任上。而且,许家对外说,许工部尚书突病,许大少爷侍疾。可是,许门下令也闭门不出。   与此同时,许太后替淑真长公主广招驸马,显然没有让淑真长公主下嫁许家的意思。   许家,一定有乱。   他究竟,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   犹疑在云远辙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他就听上首又传来皇上的问话:“可有明证?”   这四个字,让云远辙心底的巨石倏地落了地。   “臣,不,是臣妻枝娘,可以为证。”云远辙五体投地,一五一十地道:“枝娘本名阮枝,是许工部尚书任禾丰郡郡守时,卢郡丞的外孙女。”   “十三年前,先帝泰礼四年时,许工部尚书任禾丰郡郡守,大暴雨冲毁禾丰郡下辖的堤岸。禾丰郡上报,说此为人力难抗的天灾。先帝仁慈,并未处罚禾丰郡官吏,而是拨款赈灾。此后四年,禾州年年上报大雨冲堤,问朝廷要了四次赈灾银。”   楚正则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   泰礼五年,先帝染病,一年之后一病不起,当然无力再管禾州的事。此后他年幼登基,那时国库丰盈,薛老丞相将绝大多数精力放在确保他平安继位上,恐怕也无暇顾及。   “陛下明鉴。泰礼四年时暴雨毁堤之后修建的堤坝,根本就是纸糊的。许工部尚书欺瞒朝廷,为贪墨赈灾银,甚至故意任堤坝失修。泰礼六年,水坝年久失修,暴雨直接冲毁了下游的当春县,十室九空。”   泰礼六年,就是先帝驾崩之年。   楚正则声调更沉:“此事,未见邸报。”   “臣万不敢欺瞒陛下。”云远辙叩首,声音微颤:“臣的父亲,正是在那时去当春县访友,不慎葬身鱼腹。”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执着于治水之道。   楚正则紧抿着唇,低声叹道:“节哀。”   从皇上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云远辙几乎想要向他将心底的悲愤和苦楚和盘托出。   尽管百般压抑,云远辙还是恳切地道:“多谢陛下。如今天日昭昭,臣的父亲也可瞑目。”   “臣的明证,来自卢郡丞。卢郡丞本是许工部尚书的心腹,他的女儿,枝娘的母亲……”云远辙顿了顿,继续道:“被许工部尚书看中,成了外室。”   云枝本姓阮,再加上她早过及笄之年,所以,她的母亲卢娘子,在成为许大老爷的外室之前,肯定早就嫁人了。   否则,许家妾氏那么多,何必养一个外室。   楚正则心中厌恶,面上丝毫不显,沉声问道:“是何明证?”   “是一本私账。”云远辙回道:“当春县,正是卢郡丞的家乡。因为当春县被毁,卢郡丞才幡然醒悟,偷描了一本详述赈灾银去向的私账。并且以访亲为由,实则将卢娘子和枝娘,以及那本私账,一并送到了臣的家中,并制造了卢娘子和枝娘遇匪人亡的假象。”   “但是,账本上的人名用的是代称,情势匆忙,臣等并不知道,这些代称指的是谁。后来,卢郡丞暴毙身亡,臣无能,只能解出其中一二。”   “只不过,卢娘子擅曲,许工部尚书常命卢娘子唱戏陪客,卢娘子暗中让使女画下了所有听戏之人的画像。因此,卢娘子故去后,枝娘才会入乐籍,登台唱戏,好对照画像。”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尽可能多地见到那些达官贵人,对照画像,记住是哪些人。但是,等云远辙考中举人之后,禾州官府对他必然会多加关注。如此一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替云枝脱籍。   许家的人,并不知道他,却未必不会记得阮枝。   好在那时候阮枝还不出名,没有达官贵人叫她脱下戏装去相陪。   “但臣发现,禾州一直有人在暗中搜查当春县幸存者,以及当初修建堤坝之人的亲眷。所以,臣等一直小心防范,以免枝娘被人认出来。直到入都城,见都城老有所依、幼有所依,见陛下文韬武略,治下海晏河清,臣等这才敢吐露真言。”云远辙真心实意地夸了皇上两句。   自然,实际上他们未入都城,阮枝就已经有了点名声——毕竟,都城安居大不易,不拿出真本事,云音班实在无法在此立足。   但是,皇上也的确强悍。   登高节大放异彩、老叟宴众口交赞、借淑柔长公主驸马一事把控吏部、利用中山郡王世子一事对中山王府有收有放、亲自主持殿试……一个尚未亲政的少年帝王,能在四大辅臣之间行事游刃有余,足见手腕。   “而枝娘一露真容,果然就被人盯上了。想必是他们截获的当春县幸存者的书信中,提到了枝娘。只不过,枝娘随戏班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而且又极为小心谨慎,他们这才要偷枝娘的书信,好摸查其他的幸存者。”   云远辙又道:“若非皇后娘娘明断是非,出手相助,臣此时也无能得见天颜。”   神色沉郁的楚正则,看了云远辙一眼:“皇后仁慈。”   “皇上敦仁爱众,皇后仁善慈义。而天道昭彰,昭楚可兴。”云远辙知道众人都以为他今日是来当驸马的,所以把最紧要的东西,都带了出来:“账册与画卷,敬呈陛下,臣断无一句虚言,请陛下明鉴!”   楚正则看着账册和画卷。   晨光透过窗棱,在白玉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起伏,勤政殿宏阔而明亮,衬得云远辙手上的账册和画卷,渺小而陈旧。   ——却承载着,云破日出的湛湛天光。   楚正则颔首,道:“云爱卿,你的这份寿礼,朕收下了。”   *   泰守十年,十一月初,民女云枝敲响登闻鼓,状告许工部尚书侵吞赈灾款、玩忽职守、擅杀百姓、强抢民女等十数项大罪。   满朝哗然。   许大夫人在南华门外长跪不起。   在她跪求之时,薛玉润正坐在许太后的对面,看着许太后纸一样惨白的脸,轻声安慰道:“母后,您是陛下至亲至近的母亲,陛下必然会顾虑您的体面。”   “汤圆儿,陛下……陛下……”许太后紧紧地攥着薛玉润的手:“你去劝陛下,劝劝陛下好不好?哀家不见许家人,不替许家人求情,可是、可是我们许家,总要留一条血脉,总要留一条血脉吧?”   “好。”薛玉润反手握着她的手,认真地道:“母后,您尽心尽力地抚育陛下,陛下为了您才不办万寿宴。若是陛下当真要对许家赶尽杀绝,中山王府就已经退婚了。陛下也不会厚赏含娇,要求宗人府务必仔细挑选驸马。”   “而且,您此时不见许大夫人,陛下必定知道您与他是一条心。虽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例如许家二房,总有情有可原的人。”薛玉润温声似水:“母后,您别担心,且让陛下放手去处置吧。”   许太后神容疲惫而哀戚,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哀家跟陛下是一条心,哀家不见、不见……”   薛玉润一直陪着许太后,直到她喝过安神汤,好不容易沉沉地睡去。   楚含娇也始终守在许太后的身边,只是一言不发,原本骄纵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薛玉润起身要走的时候,楚含娇坐在床边,低低地道:“多谢。”   楚含娇没有抬头看薛玉润,薛玉润将手搭在楚含娇的肩膀上:“殿下,你是陛下唯一的妹妹。管他是谁家天崩地裂,这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薛玉润顿了顿,轻声道:“也是我的姐妹。”   若是平时,楚含娇早就咋咋呼呼地嫌弃她了。可此时,楚含娇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低着头,发出了轻声的啜泣。   薛玉润给她递了块帕子,避开了她哭的模样。   待走出许太后宫中,薛玉润一眼就看到了宫道上,站在明暗交错处的楚正则。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好像风霜都要侵染他的眉目。他的神色晦暗,宫侍手中的宫灯,也照不透他眸中的幽色。   薛玉润走到他的面前,楚正则深看着她,没有开口。   薛玉润伸出手去,牵着他冷冰冰的手。   “来,皇帝哥哥,我们回家。” 第94章   不过, 等许太后得知三司对于妖僧无妄的调查结果,她先前对于许家的焦虑和愧疚,就转化为难以置信。   妖僧无妄, 被抓之后自尽而亡, 一度让三司的审理无法推进。但绣衣卫暗中顺藤摸瓜,还是查到无妄与许大老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云枝状告许大老爷, 在许大老爷入狱、许家被控制之后, 绣衣卫顺势查到了更多的证据。   只不过, 此事攸关皇家颜面,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审理。最终的罪魁祸首,也不会定为许家人。   “那妖僧, 竟然是哥哥的人……”许太后紧握着椅子的扶手,她呆坐了许久, 久到慢慢地才回过神来, 低声喃喃道:“他难道不知道, 哀家一向会跟母后一齐礼佛吗?”   许太后的声音, 越到后来, 越发地扬高:“他难道不知道,哀家也会闻到那毒香吗!?”   福秋垂首恭立在一旁, 没有说话。   “如果母后在礼佛时,不是时常让哀家去隔间抄经。如果哀家不是身子骨硬朗……”许太后的嘴唇发颤, 声调渐冷:“生死难料的人,也是哀家。”   她还清楚地记得太皇太后发病时的模样。太皇太后一向仪态端庄, 可头疼欲裂的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仪态。   现在想来, 许太后只觉得当初她的头也一直隐隐作痛, 只不过是扛得住, 所以不以为意罢了。   “如果哀家也病了,谁会想到是许家在背后作梗。他们这么做,让哀家有何颜面面对母后、陛下,有何颜面面对先帝!?”许太后的眸色冷冽,什么焦虑和愧疚,都被她抛之脑后:“哥哥?父亲?”   许太后冷笑了一声,一掌拍在桌案上:“算计含娇不够,还要算计哀家。他们把哀家当成什么了!”   福秋没提醒她,如果真是许家在背后搞鬼,他们肯定有解药,不可能把许太后置于真正的危险之地。   但此时,许太后眼中已经怒火中烧,只庆幸自己得亏没有见许大夫人。   “拿艾草熏熏屋子,再端个火盆来,含娇的宫里也别漏下。”许太后一想到因为许家的缘故,她自己茶不思饭不想就罢了,还惹得含娇连日怏怏不乐,更是把许大老爷恨得牙痒痒:“去去晦气!”   *   泰守十一年,翻过一个肃杀的冬日,许家大案尘埃落定。   太后深明大义、大义灭亲,鼎力支持皇上处置许家。   皇上念及许家是太后的娘家,而且许门下令身为辅臣有功,是故,虽然许家合族流放三千里,但罪不及定亲、出嫁之女。且许门下令年迈,特准留都城致仕养老,由许望奉养天年。   许家人从秋方门上路的那一日,楚正则站在角楼,望向秋方门。   此时已是泰守十一年的初秋,秋风萧索,红衰翠减。曾经的碧树繁花,如今打着旋儿,被风吹落一地。偶有孤鸟尖啸,鸣一派肃杀之气。   楚正则仍穿着大朝会时的龙袍。他肃肃然独立在秋风之中,眼前是辽阔的山脉与四方都城,身后是黄色琉璃瓦顶,重檐斗拱。阳光落在他身上,照见九五金龙,抱珠踏云,啸咤风雨。   却也照见,落在地上孤零零的身影。   但是,不多时,另一道娇小的身影融了进来。   ——紧接着,一双手,遮住了楚正则的眼睛。   寂寥的碧空和苍然的远山都消失在了眼中,萧索的秋风里,多了一抹他再熟悉不过的心字香。恬淡而令人心安。   “陛下,你猜猜,等我移开手之后,你会看到什么呢?”捂着他眼睛的人,煞有其事地问道。   楚正则唇角微勾,配合地问:“我会看到什么呢?”   薛玉润移开手,伸手一扫,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眼前的远山仍是苍然的远山,碧树也的确染上了秋凉的黄。可被她气势如虹地一扫,便觉远山的苍然里藏着秋收的硕果,坠地的秋叶,会化作来年滋养繁花的泥。   一如她所言,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楚正则垂眸而笑。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转身将她拥入怀中:“汤圆儿,你说漏了一样。”   “诶?”薛玉润抬头看着他,有一点儿没回过神来   这也不能怪她,她今儿忙得很。   她一早去陪许太后和楚含娇,没曾想,许太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把楚含娇也安慰得妥妥当当,一点儿不用她操心。   福秋送她出门时,还告诉她,许太后虽然命人在流放路上照顾许家人,但也叫人准备了一大桶烂菜叶子臭鸡蛋,非得出这一口恶气。   薛玉润一听,就知道许太后和楚含娇都没什么大碍。她正想告诉楚正则这个好消息,却得知楚正则上了角楼,于是,薛玉润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楚正则望着她,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当其中独有一个他时,格外的令人心旌动摇。他声音略低了几分:“我还看到了一个人。”   薛玉润眨了眨眼,也笑了。   她的笑容不像他那样收敛,一向明媚而畅快,带着一点儿狡黠:“是谁呢?是陛下青梅竹马的冤家?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   她伸手,轻轻地点了点楚正则的唇,循循善诱地笑问:“你的心上人?”   楚正则舒眉一笑,低头吻上了她的朱唇。   以一吻,告诉她答案。   什么秋风萧索孤零零,高处不胜寒,那都是旁人的事儿,跟他楚正则,又有何干系?   毕竟,他有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心上人。   *   这个日子里,跟“秋风萧索”当真相关的,大概就只有披枷戴锁的许家人。   阮枝已经恢复本来的名字,与云远辙正式定了亲。   她特意等在秋方门门口,朝穿着囚衣的许大老爷,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随行押送的衙役都知道她是谁,毕竟阮枝是苦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她过了。   但许大老爷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哪怕被判流放,至少他身为太后的亲哥哥,还是有几分体面的。许大老爷当即怒道:“你这贱——”   话音未落,就被人当头扔了一个臭鸡蛋。   许大老爷呆呆地站在原地,恶臭的蛋液流满了他的脸。   “老爷——老爷这怎么能成——”许大夫人急得上火,却苦于没法给他擦拭。   一旁的许鞍,发出了嘲讽的大笑。   当一个人扔出了第一个臭鸡蛋,此后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如雨一般砸在许大老爷等人的头上。   围观的百姓们群情激奋——   “砸死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狗官!”   “姥姥,姥姥那是新鲜菜,扔这个,这个烂菜帮子——”   “啊呸——呸——”   许大老爷被臭蛋液迷了眼睛,怕蛋液流入口中,不敢开口,急得向衙役发出“喝喝”的声响——许太后,他的嫡亲妹妹,总是提前打点过这些衙役吧!   衙役们袖手旁观,还有人悄悄地把地上的烂菜帮子飞踢一脚,砸在了许大老爷的鼻梁上。   那是一整个当春县的百姓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当他们看到那些被现任禾州知州悄悄保护起来的幸存者,跪在京兆府嚎啕大哭时,谁能不心痛如绞。   幸而薛二少爷薛彦歌在禾州剿匪之时,帮禾州知州打了掩护,否则,禾州知州自顾不暇,这些幸存者小命不保,又有谁还能记得他们死去的亲眷?   幸好,幸好!   天道昭昭,恶人终有恶报!   直到许家每个人身上都狼狈不堪,老百姓们才拍拍手,呼朋唤友地回家去,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伙恶人的惨状。   阮枝却逆着人流,走到了许大老爷的身边,还好心地抹去了他眼睛上的蛋液:“许大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   许大老爷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阮枝。   阮枝根本不怕他凶恶的眼神,她知道许大老爷不敢说话,她声音低如鬼魅,道:“许大老爷,你知道吗,我原本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许大老爷神色一僵,瞪大了眼睛。   “但是,你杀了我的外祖。母亲大病,连带着我的弟弟,高烧不退,不治身亡。”阮枝缓缓地道:“许大老爷,你知道,我弟弟本该姓什么吗?”   “他本该姓许。”阮枝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的清晰   许大老爷崩溃地吼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许鞍听得清楚明白,哈哈大笑:“父亲,你杀了你唯一的亲生儿子。好啊,真是好啊!”   许大老爷再撑不住,他气急攻心,混着臭蛋液吐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惹来一片惊呼与哭声。   阮枝往后退了一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混乱。   *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虎头茫然地挠了挠头,问阮枝道:“枝姐姐,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一个弟弟啊。”   阮枝撩开马车帘,马车外,淑柔长公主的驸马孙翩,刚从曹记蜜饯铺子走出来,脚步急匆匆的,显然是着急回去看老婆孩子。   曹大娘送走孙驸马,转身对自家的堂倌道:“你这榆木脑袋。薛三少爷要送给孙姑娘的蜜饯,做什么要让孙驸马知道?真真是一点儿都不开窍。赶紧的,赵公子大婚要用的蜜饯单子准备好了没有?”   声音敞亮,一听就知道是为着能赚得盆满钵满,而发自内心地高兴着。   阮枝放下车帘,轻声笑道:“我的确从来就没有弟弟啊。”   虎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阮枝并不解释,她只是神色轻快,惬意地哼着一曲《花好月圆》:“浮云散阴翳,明月照人归。并蒂莲开,鸳鸯戏水。举杯邀团圆美满,今朝共醉……”   *   这一曲《花好月圆》,也响彻在摘星楼上。   许大老爷病逝在流放途中,中山郡王世子回京,但中山王府直陈中山郡王世子在封地已有婚约,所以只纳许涟漪为侧妃……   育婴院正式开启,有不少成婚的妇人都摩拳擦掌。而楚含娇则重又快活起来,驸马嘛慢慢挑,她一点儿都不着急,近来倒是跟郑家兄妹相处不错。   但这些纷纷扰扰,也不再能撼动大风大浪。   而待世事纷扰歇罢,薛玉润终于得空,在楚正则生辰之时,替他舞一曲《花好月圆》。   她踏着星辉月色,于高台起舞。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她身上披着他在那年七夕节时,本欲在摘星楼送给她的繁珠金缕衣。   金缕如一线星河,在她身上交织出星罗密布。繁珠金缕衣上的龙与凤随她起舞,相依相偎,欲登天市,却又为她的灼灼华色,留在了人间。   繁珠金缕衣上,五彩祥云纹路缀着莹白的夜明珠,幽光生辉,大约是星子贪恋她的姝色,宁肯落在她的衣襟,而非挂在幽暗的夜空。   繁珠金缕衣下,是朱色水袖。   水袖抛洒自如,在夜色中,这一抹热烈的红,如摘星楼外,为庆祝万寿节,而燃起的焰火。既舞倾国倾城,繁华风流。也舞情深意切,花好月圆。   楚正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玉润。   火树银花,万千星辰,都不如她耀眼。   他的心跳得极快,可手上握着杯盏迟迟没有动作,时间仿佛过得极慢。   她的一颦一笑,只望着他、只为了他。   等她舞罢扑进他的怀中,楚正则将她抱满怀。   “摘到了。”他紧紧地抱着她,附耳轻声笑道。   薛玉润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踮起脚尖亲他,笑盈盈地笃定道:“最亮的那一颗!”   “嗯,摘星。”“摘最亮的那一颗。”   ——昔年错过的七夕节、错过的舞,再没有遗憾。   他将她横抱,健步走入摘星楼的暖阁。   她是他的圆满。   他,也是她的圆满。   *   只不过,等过了万寿节,薛玉润忽地觉得,要说“再没有遗憾”,也不太对。毕竟,楚正则还欠她一顿素肉斋来着。   薛玉润才提了这个念头,待泰守十二年的花朝节,楚正则就带着她重新去了相思树下,请来了普济寺的素肉斋。   这一次来,楚正则和薛玉润还在相思树上挂了两条红绸缎。   “上一次来,你都光顾着让我吹《哭风月》了。”薛玉润挂完红绸,就好整以暇地坐在颂圣朝影玉筝前,微微侧首,道:“皇帝哥哥,这回总得听点儿别的舞剑吧?”   她轻抚着颂圣朝影玉筝,盈盈笑着,看起来特别的乖巧可人。   楚正则瞥了她一眼,拔剑起势:“《碧血丹心》?”   薛玉润莞尔一笑,气势如虹地拨筝弦——恰是一曲《碧血丹心》。   今日,楚正则穿着宝蓝色织金的箭袖,比起他常穿的玄衣,更添一重潇洒风流。   他动作迅疾敏捷,身姿沉稳而爽利。比起当年突然随《碧血丹心》起剑,今日的剑势更如长虹游龙,似行云流水。   相思树旁,遍植桃树和杏树。如今正是桃红杏白,繁花如堆锦、如雪云之时。娇粉玉白为剑势所惊,纷落如雨。   待薛玉润酣畅淋漓地弹完,手轻覆在颂圣朝影玉筝上,楚正则随之身停剑落,长臂橫剑。   他拿剑背朝向薛玉润,俯身呈剑——寒芒剑身之上,停着一朵春意盎然的桃花。   然后,他伸手,将这朵桃花,簪在了薛玉润的发髻上。   薛玉润由衷地感叹道:“不枉我推迟吃素肉斋,先看你舞剑。”   任谁观剑,不称一句“天资卓绝”!   楚正则没说话,他犹记得当初亦是落花起剑,结果只得来芝麻意味深长的一眼。   ——然而,薛玉润才打开食盒,就皱着眉头干呕了几声。   楚正则连忙把食盒推远了,只是依然有点儿无奈,叹道:“……汤圆儿,你这到底是为我舞剑惊艳,还是……”   楚正则调侃的话音未落,薛玉润就握住了他的手腕,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是嫌弃你舞剑舞得不好。”   楚正则看着她——她的眸中盈漾着喜色。   楚正则呼吸一滞,巨大的喜悦,如滔天巨浪席卷而来。   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帝王,头一次在外头浮现出毛头小子般的急躁和紧张:“德忠——德忠——传太医!传太医!”   是时,春风悠悠地拂过天地,吹绿漫山遍野,抚过兴奋的人极力克制、放慢脚步时的衣角,又缓缓地,摇动他们身后的相思树上,新垂的两条红绸。   它们在众多的红绸中间,随风而动,飘摇着,晃过漫长而美好的岁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正文完】